『赤心巡天/作者:情何以甚』 『状态:更新到:第五章 银汉迢迢』 『内容简介: 上古时代,妖族绝迹。近古时代,龙族消失。神道大昌的时代已经如烟,飞剑绝巅的时代终究沉沦……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那埋葬于时间长河里的历史真相,谁来聆听?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饿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 第1章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   太阳悬在高天,将它的光和热,不偏不倚洒落人间。不分老幼,不辨贵贱。大爱如无情。   幼鹿涉溪时,飞鸟穿于林。   起先只能看到天边亮起一个暗红光点,眨眼迫近。   焰尾连成一道火线,如神人挥笔,划破长空。   庄国数千里山河几乎被这道火线一燎而过,忽地一道黑光冲霄而起,拦路于前。   天地间有一种冷酷的联系建立起来,元气汹涌。东南西北,绝煞乍起相连!   庄国东北方向的这一角天空,被乌云笼罩。   晴日忽暗。   一声闷哼响在空中:“九煞玄阴!”   那光点只与煞云纠缠了片刻,便从天而坠。   光点愈坠愈快,愈见愈大,到最后……   呼啸如星陨!   ……   枫林城外的郊野难见人烟。唯有一座小小道观,也早已破败废弃。   “轰!”   那火点坠地,砸出偌大一个深坑,但似被某种力量收束,余波并未扩大。待滚滚烟尘散去,便现出一位焰袍男子。   此人剑眉入鬓,英朗俊姿,赤色焰袍华丽古雅,极见贵气。只是这时鬓发散乱,衣袍亦有裂纹,才显出几分窘迫来。   “想不到我左光烈,竟会死在这种穷乡僻壤……”焰袍男子眸光一转,已了然四周,带着一种莫名的怅然问道:“此地何名?”   又是白日忽暗,又是陨星坠落。寄居破观中的几个乞儿早已六神无主,正在观门前叩头不已,这会听见问话,才有一人战战兢兢出声:“仙……仙人老爷,这里是枫林城郊,这道观……我……我们都不知道名字。”   焰袍男子手指微动,就要将这些乞儿抹去。   当今大争之世,列国征伐不休。但近些年来,没有哪一场战争,有秦楚此次大合战的烈度大。双方投入修者近十万,交战中心的河谷平原,寸草不存,地陷百里。   作为失败一方的核心人物,尤其他只身打穿函谷关,险些逆转战局,被上天入地的追杀也无须怨尤。   只是,这些乞丐,也是庄国的乞丐。庄国竟胆敢暗助暴秦,任其在境内设阵伏杀……这些人就都该死。   但他又翻手将指尖冒出的火星握灭。   “左光烈啊左光烈,这就是你的器量吗?迁怒于这些根本不被在乎的可怜人?”   左光烈喃喃语罢,叹息一声,“你们走吧。”   他负手转头,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如墨染的天空。那些隐在暗处、如群狼迫近的强者,才是他左光烈应该杀的人!   乞丐们如蒙大赦,起身就跑。唯有最先回话的那个乞丐对着破观内犹疑了片刻,但旁边的同伴狠狠把他拉个趔趄:“你想死吗?”   这些乞丐拔腿狂奔,大约一生都不曾为自己这样奔跑过。   左光烈没有转移视线,但眉头微皱,“不带走你们的同伴?”   在他灵识洞察的范围里,没有秘密。   道观中木塑神像早已不见,或者是被乞丐们作为柴火烧了。但供桌下此刻还躺着一个生机微弱的乞儿,一动不动,大概已是数着日子等死——这就是先前那乞丐犹疑的原因。   神秘仙人的话语,乞丐们不敢无视,他们甚至是一窝蜂地又往回跑。   拼尽全力,气喘吁吁。   但在某些投入此地的目光看来,他们不比一只蚂蚁顽强,也不比一只蜗牛稍快。   实在是……太慢了。   嗖!嗖!嗖!   那天边倏忽而近的,密集的尖啸声……   是无数半透明水箭如蝗群飞来,被某种力量聚拢着往左光烈身边攒射。   水行元气在这片天地疯狂涌动。   半透明箭雨呈巨大漏斗状,遮蔽了半边天空!   这是大秦军部极具代表性的大范围杀伤性道术,万流箭雨。   “来了!”   左光烈抬头望天,劲风激荡他的焰袍与长发,他将右手高举。赤色焰袍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如玉石雕刻般的手臂来。   白皙而有力。   一个红色的光团在他的手心诞生,就在下一刻光明大放。剧烈的强光辐冲四面八方。   就像左光烈他,单手举起了一只太阳!   这是其人独创的道术,十五岁时以此术在黄河之会一举成名。   炽阳!   无数半透明水箭将自天而落的阳光折射成五光十色,又在下个瞬间被红色染透。   那是无比狂暴、无比炽烈的火红。   以左光烈右手为圆心,方圆百丈的天空,都被红色所笼罩,万流箭雨为之一空。   这一幕画卷如此壮丽,以至于很难有人注意到画卷边角的散淡墨痕。   在炽阳扩散开之前,难以计数的箭雨就已经逸开飙落。那群奔跑的乞丐接连倒地。尸体上密密麻麻,都是贯穿的窟窿。   他们甚至都没有机会发出一声惨叫来,就已经死去。   生命如此脆弱。   “滥杀,也是你的道?”左光烈嘴角勾起一抹讥讽,话不知是向谁说,但一双灿如星辰的眸子,已逐渐冷冽。   “谁敢在杀左光烈的时候留手,谁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身穿霜纹玄袍的修者从天而降。   此人面容削瘦,肤色苍白。   狭长的眼睛紧紧盯着左光烈:“区区蝼蚁,也在你眼中?”   在他说话的同时,   一行随他落下的玄袍修士,已经封住四方,掐动道决。一连十八条半透明水蛇倏忽成型,在空中尖啸纵横,噬向左光烈。   这些人动作惊人的一致,从出现到动手,没有浪费一息时间。   坎蛇之缚这种低阶道术在他们高妙的操纵下格外凌厉凶狠。   左光烈面不改色,双手一拉,一柄火焰之刀便在掌中成型。   “公羊白!”   他随手握持火焰刀,踏空数转,便将侵近的水蛇一齐斩为两截。   “既然连九煞玄阴阵都搬来了,为何还用这种无聊道术浪费你我的生命!”   “无聊?你还以为……”公羊白将合在身前的双手摊开,猛然往上一抬,“这是你的游戏吗!?”   那坠地的水蛇之躯,不仅没有化去,反而在下一刻纷纷跃起,断尾生头,半头续尾。   一分为二,二又分四……   这是坎蛇之缚全新的变化,可以说赋予了这门道术全新的生命,让它有了更广阔的应用空间。   成就了乱水蛇窟。   嘶~嘶~嘶~   声音刺耳挠心。   密集的狰狞水蛇将左光烈围住,目之所及,没有一处空隙。   但嘈杂蛇嘶并不能掩去他清晰坚定的声音。   “嬴武连九煞玄阴阵都舍得调用,我理当一死。但这破道观,连个名字都没有……此无名之地,怎么有资格埋葬我左光烈!?”   火焰从左光烈的体表蓦然腾起。   熊熊燃烧,张牙舞爪。   这火遇物即燃,以点成线,瞬间就漫延开。   十七岁时,以此燎原之术,焚杀阴魔数千,威震边荒!   整个乱水蛇窟都燃烧起来,数不清的水蛇在火焰中挣扎嘶鸣,化为水汽。   在蒸腾啸叫的水汽中,左光烈冲天而起,长发张扬,气势暴烈。   就在此刻,乍起一声鹰鸣!   一只黑色巨鹰自高空扑落,它直面左光烈,双翅骤挥。   数百铁羽挟刀光呼啸而至,每一道刀光都是不同刀式,或凶猛或阴毒,却融为一炉。   刀光如骤雨,倾盆而下,将左光烈又生生斩落蛇窟。   墨门机关兽,刀羽飞鹰。   飞鹰背上,脸覆面具背悬铜箱的赤足男子凌风而立,默然不语。或者说,他的话语,已在刀光中。   在九煞玄阴阵的支持下,万蛇疯长,不断新生。燎原之术失之持久,慢慢竟被消解。   久守必失,不停有水蛇在左光烈身上凿出伤口,带出血花。左光烈最多闷哼一声,单手挥动焰刀,只将袭向要害的水蛇斩退。   万蛇噬身,玄阴剐魂。   此等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   但左光烈一手掐诀,一手挥刀,竟无半分迟滞。   分明他的额上,已暴起青筋!   公羊白十指交握,举于身前,长发无风自动:“左光烈,现在束手,你还能有全尸送回故土!”   气温骤降,一抹白霜凝于他眉上。整个乱水蛇窟都冻成了冰雕。   这是秦国名门公羊家的不传秘术,称为玄冰地牢。   入此地牢者,一息呼气凝霜,二息血流冻结,三息肉身僵死。   水蛇冻成冰蛇,左光烈也被白霜覆身。   公羊白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下一息,便是血流冻结。   但!   他突然听到河流奔涌的声音,那汹涌激荡如狂涛怒卷的,那是左光烈的血液在奔腾!   大江大河岂会为冬霜冻!   那血液剧烈暴动的过程,仿佛炸成了一个古老声音,似痛苦似狂热——   “沸!血!燃!魂!”   焰袍在燃烧,长发在燃烧,眉眼在燃烧,血肉在燃烧,灵魂……在燃烧!   身与意,命与魂,一切的一切都在燃烧。   无论坎蛇还是玄冰,都在瞬间崩解。白茫茫的水汽中,左光烈全身浴火。   他低头看着自己烈焰熊熊的手,似在感受这皇朝禁术的力量。   而后猛然看向天空的刀羽飞鹰!   在眼神对上的瞬间,铁面男子便果断倒坠而下。   那只珍贵的刀羽飞鹰……顷刻焚为飞灰!   左光烈双手一错,朵朵焰花绽放在空中,一瞬间铺成火海。   熊熊烈焰,焚天灼地。   就连九煞玄阴阵聚在高空的煞云,也好像成了烈火的柴薪!   这焰花焚城之术,可以说是左光烈最具天才的创造,十九岁时以此术,一战破城!   焰之花,极致美丽,也有极致威能。   铁面男子在倒坠中双手大张,十指摊开,每一根手指都连着半透明丝线,丝线的另一端深入铜箱,猛然抽出!   傀儡飞鸦!   他十指如穿花,密密麻麻的傀儡乌鸦从铜箱中飞出,向那些焰花冲去。每一只傀鸦都能扑灭一团焰花,但焰花似无穷,傀鸦却有限。   公羊白顾不得玄冰地牢被破的反噬,以食指抵住下颔,骤然张嘴!白茫茫的寒雾自他嘴里喷涌而出,涌到哪里,焰花就湮灭在哪里。   公羊氏血脉秘术,呵气成霜。   他带来的十八位玄袍修士也随之掐诀。   焰花与白霜对撞出来的白茫茫水汽,在高空聚拢成云。   忽而倾盆骤雨,尖啸破空。   十八位修士合术,成此暴雨连珠!   焰花、冰霜、骤雨,三者短暂的共存于半空,构筑成一幅绚烂奇景。   在这幅景色中,俊朗的焰袍男子忽而仰天长啸:“极炎之力,焚天煮海,祝融真祖,入我身来!”   在他体内,一点迥异于其它的温吞火光,骤然膨胀起来。   仅仅是这一点膨胀的变化,飞鸦自燃、阴云骤散、暴雨无踪!   顷刻夺尽声色!   公羊白脸色骤变:“他哪来的祝融之种!怎么可能催动祝融真身?”   “这就是左光烈……”铁面男子背展一对机关铁翅,悬于公羊白身侧,声音也凝重得化不开:“几乎以一己之力,杀穿函谷关的人物!”   在无限膨胀的火道力量中,左光烈七窍焚焰。   “来啊!墨惊羽!”   “公羊白!”   他随手一挥,便是火蛟撕空,逼得公羊白等人连连避退。   “什么名门!世家!天才!在我面前,还敢妄称吗?!”   他似乎被祝融之种灼得癫狂,失去理智,情绪激烈。   “家耻国恨,倾河海难洗!”   河谷之战已败,他似乎听到楚国万家哀声。   又好像在火焰之中,看到了在他十四岁那年战死的父亲……仿佛在跟他说着什么。   说着……什么?   左光烈大笑,大笑得流出眼泪,可泪水却在瞬间被灼干。   “大好头颅在此,谁人能割?”   他身后隐隐有一尊威严无上、手握火龙的神灵虚影。   他终于焚尽一切,融于火中。   “杀我身者唯有我,燃我魂者唯祝融!”   他赤炎燃烧的眸子里,终于失去了所有情感。   只将最冰冷的杀意,落在这些围攻他的人身上。   “死!”   墨惊羽反手于后,想要将背负的铜箱掀开,使出最后的保命手段。但他的手不断颤抖,根本挤不出半点力气。   在他的灵识感知里,没有郊野,没有破观,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只有火,只有无边的焰浪。暴烈的火焰几乎扭曲空间,也几乎焚化了他的思维。   在这样强大的力量之前,他与之前那些死去的乞丐,又有什么不同?   ……   天边,有寒光一道,自西而来。   只是余光扫到这一幕,公羊白就有眼睛被割伤的错觉!   来不及探究,因为只在他看见的这一瞬,那寒光已遁至左光烈身前,一绕而过!   左光烈的咆哮戛然而止。   “吵死人了。”   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骤然现身。   他有一张冷冽至极的脸,侧身而立,仿佛永远与世人保持着距离。   他缓缓收剑入鞘,声音也平淡得没有丝毫波动。   左光烈头颅猛然坠落,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两转,但因为施展过沸血燃魂的缘故,没有一滴鲜血可以喷射。   直到此时,刺耳如雷鸣般的尖啸才在空中响起!   那是白衣男子一剑西来,划破长空的声音!   ……   公羊白与墨惊羽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巨大的惊骇。   “李一,我受嬴武殿下之令……”   但公羊白只是刚说到这里就闭嘴,并且立即拎起左光烈的头颅,转身飞遁。   因为那白衣男子已经把目光转向了他。   他的发、他的眉、他的眼,甚至他的唇角,都有剑一般的锐利。他的眼神却平淡得近乎温吞。   可这温吞中,带着令人战栗的冷漠。   无论是传承自古老墨门的天才人物,又或是天下有数的名门血脉。   没有人敢问为什么,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   ……   左光烈死去了,他体内的祝融火种却并未消散,仍在缓缓膨胀。   这力量根本不是油尽灯枯的左光烈所能控制,他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媒介,用他的天才与决绝,让祝融真身的伟大力量,在这个世界能有一丝的、片刻宣泄。   白衣男子抖出一枚黑色令牌,沉默注视。   那黑色令牌沉寂良久,才有一个霸气的声音响起——“两清。”   话音刚落,这材质非凡的令牌,竟似无法承受这个声音般,瞬间崩碎成无数黑屑,滑过李一的指间,簌簌而落。   直到所有的道者都离开了,手中令牌也崩碎,李一才微微歪头,看向那枚膨胀中的祝融火种。   他伸出一只瘦长白皙的手,五指拢成口袋状。   直到此刻,在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的时候,他才在一贯的温吞和冷漠之中,显出一丝孩童般的天真来。   轻轻喊道:“嘭!”   五指张开的同时,恰好是祝融之种爆开的时间。   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这场爆炸,令它无法扩散,只将左光烈的尸体炸成无数碎肉。   赤红焰花在小小天地里尽情绽放,极璀璨于一瞬,纳绚烂于一方。   这极致的美丽,只为他一人独赏。   李一的嘴角微微翘起,但只一瞬便收敛。   烟花已尽了。   他也不看左光烈的尸体都留下了些什么,更无丝毫留恋,身纵剑光,瞬息远去。   ……   从始至终,发生在无名破观外的这场战斗中,无人向破观里投去一丝注意。   于强大的修者而言,对弱小的庄国难有一顾。对于庄国的三千里之地来说,枫林城也渺小如尘。而即使于小小的枫林城本身,郊野的这处破观也早已被人遗忘。   但这个残破道观里,却并不是没有人。   那是一个奄奄一息,已经只等死亡的乞儿。   他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并且也正在等待中,但是他还没死,并且从头到尾“听”到了这场精彩绝伦的战斗。   当战斗结束,一切都归于安静。   他还活着。   他或者是幸运的,但幸运这个词与他又如此不协。他褴褛的衣衫、枯瘦的病容,甚至是几近游离的呼吸,都在阐述着不幸的定义。   但他毕竟还活着。   他想了想,努力一个翻身,从供桌底下滚了出来。   他咬着牙,用尽所有的力量,努力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毕竟站起来了。   从供桌前挪到道观外,一共有一百三十七步。   从道观门口挪到左光烈的尸体前,一共三百二十四步。   乞丐默默数着他挪动的步子,不停地告诉自己,就快到了。   就快了。   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都在颤抖。   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让他前行。   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   现在他站在左光烈的尸体前,这场跋涉终于到了尽头——如果那一堆碎肉还能叫做尸体的话。   他缓慢地、缓慢地蹲了下来,蹲着太费力,所以他索性坐下。   他真的病得很厉害,从那些令他面容难辨的污迹中,依然能看到虚弱的惨白色,   他的手甚至也在颤抖。   颤抖着在那一堆碎肉里摸索,摸索。   碎肉,碎肉,骨茬,断裂的某种金属,碎肉,指骨,认不出来的半块木骸……   一个瓶子!   翻开那团无法认出原貌的血肉,发现了这一个半截的玉质瓶子!   瓶口部分全被炸去,只余半截瓶肚。   乞丐压抑着自己略显粗重的喘息,将这个玉瓶拿到面前来。   他小心翼翼取下塞住瓶身的一块碎肉,往瓶底看去。   他看到了瓶中仅剩的、一颗乌溜溜、圆滚滚的丹药,呼吸停滞了。   他认出来,那是他朝思暮想,曾经得到最后又失去了的,开脉丹! 第2章洞真墟之主   道脉是修行的基础。   这个“道”,不是道门的道,而是大道的道。无论释道儒、兵法墨又或其他什么流派的修者,都必以显现道脉为修行第一途。   在远古时代,所谓的修行种子,便是天生道脉自显之辈。但人族并不以天赋定终生,开脉丹便是解决修行资质的方法之一。   借用丹药力量,显化人体道脉。亦可发天地生机,滋养肉身。气血反馈,从而孕育道元,踏上修行之路。   说起来,相较于左光烈那些被爆炸毁掉的器具,开脉丹应该不能算珍贵。   但对于这个身陷穷途的乞丐来说,这便是打开人体宝藏的唯一钥匙。   千古艰难惟一死,命到绝途乞天恩!   现在,乞丐抓住了他的希望之匙。   他是如此虔诚。   他用颤抖的双手捧着玉瓶,用哆哆嗦嗦的嘴唇对准瓶口,仰头倒下!   旁边是缄默的破观,远处是群丐的尸体,身侧是碎裂的骨肉。   此刻夕阳残照,天边云散。尸横于野,而病丐吞丹。   开脉丹滚落舌尖,化作一道暖流顺喉而下,又散入四肢百骸中。   乞丐微闭双眸,这一刻千百个画面在脑海中流转。   寒暑用功,春秋练剑。   追缉大盗,搏杀悍匪。   到最后他单人独剑从盗匪群聚的西山走下来,身成血人。   这才换得了一颗开脉丹。   他用了多少年来接近超凡的世界?   他奋尽全力,他无时不刻的挣扎求进,他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   母亲早亡,后来病逝的父亲几乎耗尽家里最后一点余财。   他孤身一人,自己是自己的支撑。   从千里拔一的竞争中考进道院,在竞争激烈的外院中独占鳌头,才终于第一次抓住了超凡的钥匙。   但紧随其后……   就是下毒,围杀。   他拼死杀出一条生路,为了避开搜寻,混入乞丐堆中。   本想等待时机,但身体已无法坚持。   他越来越虚弱,终于只能无望地躺在稻草堆上,静候死亡。   他拖着病体挣扎着出来搜寻战场,只是因着一颗绝不肯放弃的心,但没想到,竟能捡到一颗开脉丹!   强如左光烈这等存在,身上为何会带着一颗开脉丹,这原因已经随着他的传奇落幕,再也无人知晓。   但乞丐的故事,却因此续了新篇。   命运难测,莫过于此。   乞丐回转心神,感受着身体里难以名状的变化。   他感觉到从身体各个角落散发的温暖力量,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游”过身体,最终向脊柱汇聚。   这个过程缓慢又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有微弱力量自尾椎而起,顺着脊线向上、向上。这感觉就像是有一条蚯蚓,在河道中逆流而上。   这个过程很艰难,但从身体各个部分传来的温暖力量不断依托着它……“小蚯蚓”终于游过这漫长的旅途,贯通脊线,直冲天灵!   奇迹发生了。   他仿佛在身体里看到光。   从四肢百骸、肉身的每一个角落迸发温暖。   他不再察觉冷,不再觉得虚弱,不再感受痛苦。   道脉既现,生机滋养。   乞丐睁开双眼,眸光炯炯有神。   他感觉到身上充满了力量,他终于再一次把控了命运!   他的道脉已经显现,尽管道脉真灵只是一条最低等的小小土蚯,但也意味着他可以正式踏入超凡之途。   飞天遁地,出入青冥,再非遥不可及的梦想!   有朝一日,公羊白、墨惊羽,乃至于左光烈、李一……这些如雷贯耳的大人物,他们可以做到的事情,他也可以!   ……   乞丐站起来,注视着脚下的这堆碎肉。   生凝望死,开场连接落幕。   他在破观外埋葬了左光烈和那些乞丐。饶是他道脉初显精力充沛,也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忙完。   这是一件或许无用的小事,却是他践行的道理。   那群乞丐虽然在危险来临时选择放弃他,但在他之前垂死的日子里,也没有将他弃于荒野。虽然不能为他延医问药,但也至少给了他几口水喝。   就凭这些,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也该叫他们入土为安。不至于这辈子受苦,下辈子仍旧无依。   人们相信,入土才能为安。在广袤无垠又厚重慈悲的大地怀抱里,死去的魂灵才能够安息。   最后乞丐站在左光烈的坟前。   “葬你者并非无名之辈,庄国清河郡枫林城……”月光下乞丐站在小坟前,身上脏腻,手上污泥,却挺直脊背无比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姜望。”   虎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你也不是死在无名之地,这里名为还真观。虽然残匾已字迹难辨,也名不见经传,但必将因你而为世人知!”   说完这些话,姜望弯下腰,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愿你在天有灵,能得安息。”   这一躬,不仅是因为左光烈留下的开脉丹,更是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恻隐、坦荡和勇武。   左光烈这等人物,值得任何的尊重。   今夜恰是满月,皎洁月光照于新坟。   冥冥中仿佛有一缕微风拂动。   姜望看到,从左光烈的坟墓里飘出点点银光,在月光中缓缓升起,汇聚成一枚小小的、银色的弯月。它漂浮在新坟上空,在姜望触手可及的地方,显得神秘而高贵。   “这是……”   姜望福至心灵。   他伸出手,抓住了这枚银色弯月。   眼前一黑。   在几乎茫茫无尽的黑暗中,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这声音似乎蕴含天地至理、大道奥妙,闻之便令人心清神明。   “恭迎洞真墟福地之主!”   在下一个刹那,一点亮光出现,无数光点出现。   无数的光遮蔽了视野,待姜望再次恢复视觉时,他看到,在眼前茫茫的黑暗里,涌动着一条璀璨星河!   而在星河之前,悬立着一个少年。   此人双眸清亮,鼻高且直,表情温和得仿佛没有任何攻击性,唯有微抿的唇才显出一丝倔强来。身上除了一件看不出材质的道袍外,没有任何其他装饰。   姜望愣住了。   因为这个少年,正是他自己。虽然衣着不同,也比他本人现状干净清爽得多,但他怎会认错自己?   而他正以某种他暂时还无法理解的角度,在非视觉的意义上,“看着”他自己。   “道元反馈不足,演道台十九层封印。”   那个温和的声音再次于浩瀚星空中响起。   “演道台十八层封印。”   ……   “演道台二层封印。”   这句话每出现一次,眼前的星河就黯淡一分。   姜望试图理解所观察到的这一切,接着又听到:   “三品论剑台封印。”   “四品论剑台封印。”   如之前般一直延续到“八品论剑台封印。”才停下。   这其中的意义姜望并不明白,但想来与他的实力低微有关系。所谓的“洞真墟福地之主”,应当是左光烈而非是他。   与此同时,他观察到视线范围内还漂浮着一行他从未见过的文字。   这文字完全不同于他所学习的庄国文字,于他而言极为陌生,可他却清楚的感知到这些文字的意义。   “功:一千八百五十点。”   姜望正琢磨间,他所“看到”的那个自己,忽然向前一步,与他合二为一。   这个过程短到几乎可以省略,姜望活动了一下手脚,无不如意。在这个神秘的世界里,他终于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实体。   而就在下一刻,那浩瀚虚空中的星辰骤然翻腾,一整条璀璨星河,都向他涌来!   他被淹没在星河中。   时间似乎失去了流逝的意义,当姜望回过神来时,已经出现在一处仙气氤氲的空间中,脑海里同时流过许多讯息。   这里是太虚幻境的世界,他所处的洞真墟福地,正在这个世界的包裹中。   他抓住的那枚银色弯月名为虚钥,是进入这里的钥匙。它借助太阴星力将宿主的灵识拉入太虚幻境。   在这里一切拟真,除了不会对宿主现实肉身造成损害外,一切与真实情况无异。   演道台是推演功法道术之地,推演所需的消耗,便是“功”。   论剑台则专用于穿梭太虚幻境,与其他修者切磋较技。   “功”的产生,多从战斗中来,同阶战斗,胜则加功,败则扣功。越阶挑战有相应加成。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其它的方式。比如,相对应的洞天福地就定期会有“功”产出。   七十二福地中,排名最低的东海山福地,每月产功一百。而下三十六福地每升一级,产功加十。上三十六福地每升一级,产功加一百。   左光烈占据的洞真墟福地排名二十三,每月可产出一千八百五十点功。   这便是姜望如今的资粮。   虽然还不清楚具体效用,但姜望已经听到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   这灿烂星河的世界,似乎潜藏着巨大秘密。   仅仅是它展现的演道台与论剑台,就展开了一个浩瀚激荡的世界。   于福地演道,于星河论剑,何其雄阔!   而在今天之前,姜望甚至连它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心绪一时激荡难平,直到他把目光投到一个日晷虚影上,看到这样一行文字:   福地主人,将在三十天后,接受福地二十四青玉坛之主的挑战。   失败将降级。   五个字玄黑如墨,字字似千钧。 第3章此恨难偿!   还真观外,新坟前,姜望睁开眼睛。   那枚小小银月就落入他右手掌心,化作银月印记烙于其上,而后消失不见。   但姜望仍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它的存在,它并没有任何的威能,只是会在姜望念动时重新出现,勾连太阴星,将他的灵识带入那个玄妙莫测的太虚幻境中。   没有在太虚幻境中探索太久,他所处的郊野,也并非能安心探索的地方。   且不说强大修者于此交战的余波散去后,枫林城那边是否会有修者赶过来查探。对于姜望本人而言,他也有更紧要的事情。   如果没有记错时间的话,三日之后,就是枫林道院内院选生的时间。   一旦错过这个时间点,他就再难以找到机会——复仇的机会。   因为内院的院生才是真正被庄国承认的道院弟子,而道院弟子,不可轻辱,更遑论杀伤!   最后回望了这个强撑病体盘桓多日的残破道观一眼,姜望便踏着月光,大步远去。   破观门前杂草丛生,有一阵风吹过,使月光得以洒落那躺在地上多年的旧匾。其上字迹模糊,但“还真”二字,隐约可以勾勒出来。   月照破观新坟,风穿树叶沙沙。   仿佛谁的一声叹息。   ……   枫林城其实也不算小,对于很多世代居此的人来说,甚至这就是世界全部。   除开代表庄国意志的城主之外,张、方、王三姓,就是这方地界的主人。   夜色深重,倚翠楼的后门被推开。在一个丰腴姐儿的娇笑声中,穿一领双侧开衩长衫的男子摇摇晃晃走出来,满身的酒气倒愈衬得志得意满。   他叫方得财。   这个“方”字并不容易,自他爷爷辈起,已在方家伺候了三代,方才得赐这个姓。也正是给方家人倚为心腹,他手头才能这样宽裕,每月都能进一次倚翠楼这样的销魂窟。   又猛地捏了一把相好的姐儿,他才哈哈大笑着离去。   那身段丰腴的姐儿羞恼地瞧着他,嘴里不依不饶的嗲了几句。直到他的背影在巷中远了,才啐了一口:“狗仗人势的东西。”将小门重重带上。   她也因此就没有注意到,一个褴褛衣衫的男人,已经贴近了方得财身后。   方得财有些武艺在身,感受到不对的时候,他骤然提拳回身,但对方只随手一巴掌,就打散了他的拳架。   紧接着他的喉咙就给扼住,整个人腾空而起,又被重重地按在了墙上。   相较于脸上迅速肿起的疼痛,逐渐艰难的呼吸,更让他恐惧的,是那一张脸。   温和的、宁定的,姜望的脸。   “姜……姜……”方得财用被扼住的咽喉这样惊恐而挣扎的嘶着。   “是谁指使的你,方家,还是方鹏举?这件事还有谁参与?酒里下的是什么毒?你又是怎么联系上的西山残匪?”   姜望慢吞吞地问完这些,掐在方得财窒息过去的前一刻,才施施然松了手:“现在,慢慢跟我说。”   他抬头看了一眼月色,“我们时间很多。”   晚风轻轻地推着云走,稍稍掩了掩月光,这条巷子里的小声对话,轻细得如同恶鬼私语。   这一夜,明月在天夜鼓风,未死之人已回城。   ……   天光大亮的时候,姜望站在了枫林城道院门口。   庄国以道门为国教,最强盛的超凡力量自然也来源于道门,遍布全国三郡各城的道院就是明证。   道院不仅仅是庄国年轻人首选的修行之地,甚至各级官吏,也都得有在道院进修的履历才能服众。   也因而就整个枫林城而言,最贵要的地方或许并非城主府,也不是什么三大姓的宅门,而是枫林城道院。   庄国传承的道门属于玉京山这一系,最重仪轨。因而整个道院亦是修建得富丽堂皇。别的不说,仅仅蹲在大门两侧的那一对玉狮子,就极富威严与贵气。   姜望的衣衫仍然破旧,细闻甚至还有一股酸臭味。他只是简单地洗了一把脸,把乱发随意束到脑后。   他站在道院洞开的大门前,整个人昂首挺胸,拔如青松。   值守的外门弟子把眼睛揉了又揉,才不敢相信地喊道:“姜……姜师兄!?”   姜望点头示意,“吴师弟好。”   作为枫林城道院里最肯搏命的外门弟子,他参与过的道院任务数不胜数,只要是入门一年以上的外门弟子,基本上没有不认识他的。   吴师弟转身跑进道院,激动得大喊:“姜望师兄回来啦!姜望师兄回来啦!”   不多时间,就有诸多外门弟子蜂拥而至,将道院大门挤得满满当当,师兄师弟七嘴八舌的叫个不停。可见姜望平日在外门弟子中的人望。   数十个外门弟子中,有几个人格外惹眼。就连在拥挤中,人群也下意识地为他们让出路来。   “姓姜的王八犊子!这些天躲到哪里去了?我他娘的以为你死啦!”   那个老远就开始大喊大叫的,是杜野虎。他跑动的时候身上的肌肉块仿佛随时要炸开练功服。他的面容也与众不同,满脸的络腮大胡。往那一站,光看脸要比周围的外门弟子大上两三轮,说是哪里来的山大王也有人信,就是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因为发育太过着急,人称英年早胡。   他像一头从人群中挤出来的熊,一把环抱住姜望,混不顾他身上隐隐的酸臭味,嘴里一个劲的道:“真他娘的!真他娘的!”   “回来就好!”   说着回来就好,眼睛却泛着血丝,嘴唇却在颤抖的,是凌河。   他的面容端正,天庭饱满,瞧来便是个沉稳有静气的人。此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练功服站在杜野虎身后,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姜望。   唯独一个俊秀的少年,凑过来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姜望,才指着他的破衣烂衫笑嘻嘻道:“怎么混成了这个鬼样子?”   他叫赵汝成。他的容貌最为出色,脸上的笑容似乎略显轻佻。但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迷人的笑眼中,看出那抹隐隐的泪光来。   这几个人外貌性格各不相同,但与姜望都是过命的交情,   在外门的许多试炼任务中,他们同心协力,度过无数困难危险,早已结下深重情谊。   但姜望的目光却越过他们,只投向了人群中那个双眸似乎泛红的俊朗少年。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但只是站在那里,便隐隐是人群的中心。   “鹏举,五十七天了。”姜望几乎是一字一顿,“我每天都在想你。”   “只想鹏举,难道就不想二哥吗?”杜野虎抓住姜望的肩膀摇动,哇哇乱叫。   凌河与赵汝成,却都沉默了。   五十七天是一个非常具体而敏感的时间,距离姜望失踪,刚好五十七天。   一身富贵锦服的方鹏举笑着上前:“回来就好,这些天大家都很担心你。”   “是啊。”姜望同样笑了起来,“见不到尸体,你怎么会不担心?”   方鹏举脸色一变:“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出事后,我心急如焚!派人到处找你!”   姜望幽幽道:“所以我直到今天才敢露面。”   “姜望!袭击你的是西山匪贼余孽,此事人尽皆知!难道你竟然怀疑我吗?”方鹏举面色涨红,显得惊怒不已,“我们枫林五侠亲如兄弟!你是不是误听了什么谣言?”   凌河、杜野虎、姜望、方鹏举、赵汝成,这五人都是枫林城道院外院弟子中最杰出的人物,因为意气相投,常结伴扫寇,同进同出,被称为枫林五侠。   感受到瞬间凝重起来的气氛,前来迎接姜望的外院弟子都开始有些不安。   “难道是方鹏举害了姜望?”   “别胡说,方鹏举向来仗义,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误会!”   “我看不像……姜师兄可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   人群窃窃私语。   “都是自家兄弟,你别乱说话!”杜野虎盯着姜望,脸色很是焦躁。他的直觉很不好,但却又没什么办法阻止接下来的事情。   凌河想了想,出声劝道:“老三,这段时间想必你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吃了不少苦。不如先安顿下来,过几日就是内院选生了,这是关系一生的大事,需得慎重对待。西山那伙残匪已经被我们联手剿杀,此中若还有什么隐情,也可慢慢梳理。你若有冤,有恨,咱们兄弟一定帮你,哪怕是闹到郡道院、国道院,也在所不惜!   可鹏举是咱们一起歃血盟誓的兄弟,我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兴许是有人从中挑拨……”   “大哥。”姜望打断了他,“我什么时候口不择言过?对于这段兄弟感情,我的珍视不比你少。所以今天我既然这么说,那就说明事情的确就是这样。”   “方鹏举!”姜望转头看向那锦衣少年,伸手一指,“我希望你在打开这口箱子之后,还能够如此理直气壮!”   众人这才注意到,在姜望的身后,还放着一口大箱子。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方鹏举永远不会伤害朋友!”方鹏举只愣了一瞬,便慨然说道:“我便亲自看看,是什么污证,能让三哥怀疑自家兄弟!”   他大步走到院外,从腰侧拔出长剑,一剑挑开箱盖!   箱子里面一个五花大绑的人露出来,嘴里塞了破布,见到方鹏举后表情焦急无比,拼命呜呜个不停。   杜野虎与凌河也都沉默了,他们都认出来,这是方鹏举亲近的家仆方得财。   “那天你这家奴送来帖子,说你约我去望月楼饮酒。我去的时候你还没到,他劝我先饮几杯,试试你特意送来的美酒。那酒中的毒……是两隔阴阳散。   毒性刚发作,就有山匪破门袭来……我亲手剿了西山贼匪,没想到竟在这枫林城中,险些被一群余孽杀死!”   姜望的声音幽幽响起:“所以我恢复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方得财。”   方鹏举只沉默了一刹,下一刻就长剑急送!   “畜生!我方家待你不薄。你竟敢勾结山匪,伪造书信,害我三哥!”   这一剑既快且准,鲜血溅射。方得财猛地抽搐起来,喉中呜咽几声,终如死狗般一动不动。从头到尾,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方鹏举!”在场没人是傻子,杜野虎虽然粗豪,但不代表他愚蠢,这会虎目圆睁,怒气上涌。   “二哥。”方鹏举垂着滴血的长剑,满脸羞愧,“我……一时怒火攻心,只想着杀了这个畜生为三哥出气!”   “没关系。”姜望看着方鹏举表演完,才从怀里抖出一张纸来,上面有密密的字迹,“这里有方得财的供词和画押,鹏举要看看么?”   “咣当!”   方鹏举随手将长剑弃置,猛地跪倒,“我不看也知道这上面大概写了什么,只能说西山贼匪亡我之心不死,不知花了什么价钱,令得财这畜生如此死心塌地!可是三哥你相信我,我向来为人坦荡,何曾有过小人之举?无论此事前因如何,我方家必定给你一个交代,我将悬赏万钱,势必肃清方圆百里之匪贼,以洗三哥心头之恨!”   人群中也有外院弟子出声道:“是啊姜师兄,你们枫林五侠个个好汉,乃是我枫林城道院外院的骄傲,千万不要受小人挑拨啊!”   “我曾经老母病重,是方师兄慷慨解囊。我相信他不是这种人。”   还有对着方得财尸体吐痰的,“此等恶仆死不足惜,竟还污方师兄的名声,坏枫林五侠的兄弟之情。若还活着,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诸位同门不必多言!”方鹏举一挥手阻住众人议论,膝行几步诚恳看着姜望:“三哥失踪后,我带人四处搜寻,几次泣不成声!我对三哥的情义人尽皆知,天地可鉴!可纵然我问心无愧,但若不是我信任得财,三哥又信任我,又怎会有这畜生可趁之机?一切罪责在我,我愿一力承当!”   “我愿付尽私库财物,以偿三哥之痛;我愿身受鞭刑,以弥错信之谬;我愿只身荡寇,誓灭西山余孽,余孽不绝,我定不回城!”   “我愿意这样做,不是为了补偿,三哥险些身死,此恨难偿!只是咱们兄弟一场,我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方鹏举最后几乎声泪具下,咬牙道:“如果三哥仍然恨意难消,那便拿起这柄长剑,一剑杀了我!鹏举绝无怨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那柄掷地的染血长剑上。   “方师兄不可如此啊!”   “我相信不是你的错,大丈夫怎可轻易言死?”   此情此景,观者无不动容,纷纷出声劝阻。   就连凌河也在沉默一阵后再次开口:“老三老四,这件事……”   姜望一挥破袖,直脊而前:“鹏举,我曾为你身负数创,你也曾为我挺身而出。咱们五兄弟一起,也是同生共死过。”   无论凌河、杜野虎还是赵汝成,全都深受触动。他们一起经历的那些血与泪,那些一起拼搏的日子,一起度过的欢乐……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同生共死的情义,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尽?   “三哥……”方鹏举低下头,一时间更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千错万错,都是弟弟的错,我不该错信恶仆,险些酿成大祸啊!”   “但既然鹏举你这么说了……”只听见姜望缓缓说道:“那三哥就,恭敬不如从命!” 第4章请决死   姜望话音方落,毫不犹豫拔剑便斩。   “什、什么!?”   寒光乍现,方鹏举连滚带爬避开这一剑,惊怒之极,也狼狈之极。   除此之外,在场竟无一人反应过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幕会是兄弟和解,情义深重,甚至传为一时佳话。   谁也没有想到,有众人瞩目,兄弟之情裹挟,姜望竟还真的会出剑!   “鹏举。”姜望嘴角含笑地看着他,但那笑容却格外冰冷,“说好的引颈待戮,你怎么躲了?”   方鹏举俊脸阵青阵白,索性从地上站起来,咬牙与他对视:“三哥,你果真不顾一点兄弟之情吗?”   “无耻的混帐王八蛋!”到了这个时候,杜野虎已经怒不可遏,“老子瞎了眼才跟你做兄弟!”   他说着,提步便要冲过来,但被姜望伸手拦住。   “二哥,这事让我自己处理。”   方鹏举怒目而视:“杜野虎!这有你什么事!?”   “方鹏举,你太令我失望了!”向来宽厚的凌河也按不住怒色,他踏前一步,拔出腰侧配剑,将一角衣袍割下,重重扔在地上,“自今而后,你我割袍断义!”   “大哥!”方鹏举惨笑一声:“二哥为人冲动也就罢了,连你也不能理解我吗?为证清白我甘愿一死,可我父母就我这一个儿子,我是他们唯一的香火,死都放不下的希望!我的命不是自己的,怎么能死在这里?姜望妄信奸人,不听解释,一心置我于死地!他心中可有兄弟之情义在?”   “四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四哥,”枫林五侠中年龄最小的赵汝成终于出声。他面容稍有稚色但已极为俊美,此刻说话,竟如金玉,落地有声:“方得财姓方!世代服侍你方家!一群败匪能拿出什么条件收买他?你是在侮辱你方家的财势,还是在侮辱我们大家的智慧?西山一群败家之犬,又是怎么混进的枫林城并且还能在望月楼堂然设下陷阱?最后,既然你没有以死明志的决心,方才这一番惺惺作态,又是演给谁看?我赵汝成耻与你为伍!”   五人中凌河与姜望家贫,杜野虎家境不好不坏,而方鹏举和赵汝成都是富贵公子。方家自不必说,赵家虽然近十年才迁来枫林城,但家底深不可测。   “小五,你向来与老三交好,平日偏向他也就罢了,可我难道就不是你四哥?你毫无证据,只凭推断就说这些诛心之语,难道就良心能安吗?”   方鹏举痛心疾首,显得煎熬受伤已极。   “鹏举你仍然辩才无碍。”姜望止住赵汝成等人,“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之前我即使重伤逃遁,也没有暗中联系大哥二哥小五,而是选择直到今天才来找你?”   他眼皮微垂:“因为我从来就不愿意让他们做什么选择,不想让他们猜疑,不想让他们为难!你和我之间的事情,就你和我自己来解决。我若死了,那便死了。既然我还活着,那么该还的,你得还给我。”   方鹏举冷眼看着他:“你是不是有被迫害的臆想?我并不欠你什么,你又叫我怎么还?你为什么执迷不悟?”   但姜望已不再与他对话,而是转身对着道院中那尊高大的道尊雕像遥遥拜倒:“弟子姜望,遭奸人方鹏举所害,险些身故。此仇无可解,此恨无可消。请与之决死!”   场下哗然。   道证死斗!!!   同门相杀是罪,但若真有生死大恨、血仇难消,道门也不忌讳决斗这种事。   而在诸多种决斗中,请道尊见证的决斗也是最无可挽回的一种。   道门普遍认为,道尊髙卧九天,洞察宇宙。诵念其名,即为所知。拜服其形,即为所感。所有誓言一旦涉及道尊,则便无可挽回。   道证死斗,不死不休。   姜望话音刚落,便有一黑袍中年道士出现在道尊雕像前。   他面容沉毅,留有短须。黑色道袍右胸绣有一条小小青龙,望之竟栩栩如生。这是只有中三品强者才能穿的腾龙道袍。   世俗修者,境界大致分为九品。各流派或者名称不同,也有不同的超凡体现,但大致品阶都能从九品制上对应。九至七品为初阶,六至四品为中阶,三至一品为高阶。有趣的是,这同时也对应了各国的官品。   当然,如庄国这样的小国,即使是一品丞相,也未必真有一品的实力了。   这黑袍短须道人甫一现身,在场所有弟子全都躬身行礼,“院长!”   整个枫林城也没有几个能穿腾龙黑袍的道人,这其中就包括了枫林道院的院长董阿。相传他曾在庄国国都新安城修行过,因为方正秉公的性格,得罪权贵,才被外放到清河郡枫林城来。   凌河面带哀色,但却不发一言。他深知姜望的剑术,可以说在正式开始修行道术之前,外院中无人是其对手,方鹏举也不例外。   但姜望既然提出道证决斗,表示冤屈无解。此时院长亲至,方鹏举要么拼死一搏,要么只能束手等枫林道院介入调查姜望被暗算之事。   然而方鹏举哪里经得起道院调查?   因而事实上他并没有选择。   在无数或猜疑或讥嘲或气愤的目光中,方鹏举面上仍不见慌乱,“三哥,你我真要拔剑面对彼此?”   姜望淡淡道:“让我们走到如今之境地的,是你,不是我。”   “你要怎样才肯信我?”   “我已经为这份信任付出过一次生命,现在,多说无益,我印象中的方鹏举,不是不敢应战的懦夫。”   方鹏举不为所动:“你就那么自信能够杀了我?”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不妨一试。”   方鹏举注视了他半晌,忽然哈哈一笑:“可惜你杀不了我,我们的决斗无法成立。因为就在前日,我已道脉初显,可以说已经是内院弟子!你我层次不同,如何决斗?”   他说着站直身躯,全力激发道脉,在场的人都可以感知到,有一股气势自他脊柱大龙升起,令他精神蓬勃而起。这说明他已显现道脉,肉身可以反馈道脉诞生道元,正式拥有超凡力量。   道院对决斗早有相应规定,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对于不同层级间的决斗邀请,任何人都可以无条件拒绝。这是为了保护低品修者,使其避免高品修者借此欺辱。但在此时,变成了方鹏举逃避决斗的理由。   他虽然显现了道脉,但时日未久,更没有开始修习道术,因此力量并没有本质的提升,故而仍没有与姜望交战的把握。   姜望沉默了。   他沉默地看着方鹏举,情绪复杂。   而后缓缓说道:“为了这颗开脉丹,我单剑闯入西山,浴血奋战,方才击破贼巢。此战,我身中十三创,有两处致命伤。”   “为了开脉能达到最好的效果,我准备等身体恢复到巅峰状态再用此丹。怀璧其罪的道理我懂,因而我不曾对任何人透露口风。所有人都以为我当天就会吞服丹药,除了你,除了我们这五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因为我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对你们隐瞒。”   “从五岁那年我接触了修行的世界开始,我就在追逐这颗开脉丹。我没有天生道脉外显,要想超凡只能依靠丹药。它是我的修行路,是我的希望,是我唯一的光。你是知道我的家庭情况的,你是知道我有多努力的。我每日天没亮就起来练剑,月上中天才去休息。我从来不去青楼妓馆,也从不以任何方式放纵自己。整个枫林道院,我敢说没有任何一个外门弟子比我更努力。为了这颗开脉丹,我努力了整整十一年!”   姜望说着,也死死地盯着方鹏举,“和着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泪,我的这样的开脉丹,好用么?”   场内一时寂静。   凌河嘴唇抿紧,赵汝成咬牙不语,甚至于杜野虎这样的汉子竟也红了眼睛。   是啊,他们谁不知道姜望的痴、姜望的累、姜望的苦?   而方鹏举,竟然狠得下这种心来!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方鹏举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被他强压下去,“我伯父上旬带商队经行云国,恰巧从一位手头拮据的修者那里买回了一颗开脉丹,我因此得以道脉外显,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不要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出身低贫,为求奋进不择手段!我方家家财万贯,难道就买不起一颗开脉丹吗?”   赵汝成已是恨极,说话不再收敛词锋:“是啊,方家的确家财万贯。可惜你父母早逝,你又不是方家嫡脉独苗,分配给你的家族资源更是有限。不然,怎么这么长的时间,你都没能拥有开脉丹,却又这么巧,在我三哥遇袭之后就有了呢?”   “那还真是巧合。我只能说,太巧了!”方鹏举眸现寒光:“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再说,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不与你们计较。再有下次,成为内院弟子的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序!”   “你!”赵汝成怒极。   杜野虎更是咬碎钢牙,要不是院长在场,他恨不得一拳捣烂方鹏举那张俊脸。   唯独姜望,反倒显得平静:“方鹏举,我告诉过你的。你太傲慢,太自以为是,也常常因此忽略真相。我教过你的,为什么你就是教不会呢?”   “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道证决斗不能够成立,那么董院长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上前一步,同样激发道脉,脊柱大龙中的那条蚯蚓激烈游动起来,整个人像剑一样锐利,像剑一样挺直!   “那是因为,我也已经显现道脉,正式拥有了超凡可能啊!”   “我们层次相同,你又不敢让院长调查。因而,决斗成立!”   方鹏举大惊失色的同时,院长董阿已经挥开大袖。   就在道院门口,就在姜望方鹏举两人脚下,忽然一颗树苗破土而出,在几息内就疯狂生长起来,长成一个巨大木桩,将两人托起,而将其他外院弟子都隔在外面。   木桩顶部似被利器削过一般平整,十步见方。远远看去,便是一个木质圆形高台。只是在“高台”四周,有枝丫摇曳。   方鹏举毫不怀疑,一旦自己转身逃跑,这些看似人畜无害的枝丫便会化成噬人恶兽。   而姜望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蓄势待发。   董阿随手一招,一根枝条扭动着将方鹏举之前丢在地上的剑卷起,甩上高台。   方鹏举伸手接住。   在永远无法看清面容的道尊雕像前,五品内府境强者董阿,漠声宣布:“道证死斗,开始!” 第5章你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   董阿宣布决斗开始的话音方落,木台上两柄长剑已铿然交鸣!   决斗之前,方鹏举百般推脱。但决斗一旦真正开始,他便无一分犹疑。出剑极稳极准极狠,没有半点余地。他能够在整个枫林道院的外门弟子中脱颖而出,能在之前的时间里赢得姜望等人的尊重,自然绝非浪得虚名。   但姜望比他更快更稳更决绝!   因为他已经等了五十七天,因为这五十七个日夜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像着这一幕。   哪怕重伤在身,哪怕病体难熬,哪怕数次濒死。   为敌时刀剑相杀,或伤或死他都认。可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内心所受的痛苦煎熬更远甚于躯体。   支撑着他熬过那段时日的,除了对生的无限渴望,还有刻骨铭心的恨!   一剑,破入方鹏举剑势。   剑入人亦进,他径直以小腹撞上方鹏举的长剑,血液飞溅时,姜望却漠然挥剑横过,将方鹏举手筋割开!   两道创口几乎是同时出现,可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就已经决定了结局。   姜望再进,以肘带身,猛然前砸。狠狠撞到方鹏举的胸膛之上。   方鹏举刚刚在剧痛之下失去对剑的控制,下一瞬便听到自己骨裂的声音清晰响起。   整个人被轰成虾状,撞到高台之外,又被那些摇曳的枝丫弹了回来,坠落高台。   只一个回合,方鹏举便被击败!   “怎么可能?差距……竟如此之大?!”   高台下一片哗然。   一切发生得太快,糅杂了姜望血与泪的开脉丹,让方鹏举道脉初显,气势昂扬。   掺揉姜望恨与痛的剑,也让方鹏举坠落尘埃。   “他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畏惧。”赵汝成沉声道:“如果不是因为畏惧,他不会选择谋害三哥,以卑鄙手段夺取开脉丹。他知道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超越三哥,差距一旦拉开,他就再也无法赶上。”   凌河忍不住叹道:“老三初来道院时,实力尚居末流,远不如鹏举。几年过去,他的剑术已是外门公认第一,鹏举又向来是骄傲的性子……”   杜野虎怒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无能无耻!?”   咣~当!   姜望将贯通腹部的那柄长剑缓缓拔出,随手扔到一边。   带血长剑啷当坠地,一如口吐鲜血的方鹏举那样无助,那样仓皇。   长剑垂于身侧,姜望缓步前行。   “救命!院长救命!我是方家子弟,方家是本城三大姓!”   方鹏举惶恐大喊,哪还有半分富贵公子的气质?   董阿面无表情:“既然是道证死斗,自然不死不休。决定你生死的,只能是你的对手。”   “三哥,三哥!”方鹏举手撑着地,不断后退,“你饶了我,饶了我!饶我一次!”   “方家是百年家族!但已经二十年没有出过推开天地门的修者了!一步慢,步步慢!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我不能停下来,我背负着亡父殷切的希望,我不能停下!”   他泪眼婆娑地看着姜望:“你的开脉丹,我跟你说,你会让给我吗?”   姜望不语。   “我伯父去了云国,可根本买不到开脉丹。就算买到了,也未必会给我。开脉丹的管制越来越严格,只奖励给最有希望的外门弟子,整个枫林道院只有你获得了那样的功勋,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方鹏举痛哭失声。   姜望眯起眼睛:“我其实理解你。理解你的焦虑、不安、恐惧。方家是一个大家族,给了你优越的环境,可是竞争也很激烈。我早知道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我也知道你多渴望证明自己,多想替你英年早逝的父亲争取光荣,你都说过,我都记得。你急于求成,鬼迷心窍,其实我能够理解。”   在方鹏举眼中骤然闪过的希冀之光中,他接道:“可是理解不代表原谅。”   说完这句话,姜望刚好走到了方鹏举身前。   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清晰的弧线,精准而没有一丝迟疑地贯入他胸膛。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所以啊,我曾经死过一次,你便需要用命来还。”   姜望缓缓说道。   方鹏举用完好的左手抓住剑身,任由剑刃割开他的手掌,让这柄剑停留在他的身体里,让死亡能够稍迟一步。   他艰难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夺了……你的丹后,我每晚都睡不着。我很后悔……我很抱歉。可,可你安然无恙,不是吗?我们是兄弟。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原谅我……一次。”   高台下许多人情绪复杂,不忍再看,不忍再听。   但姜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你知道被背叛的感觉吗?你知道那种烧灼内心的痛苦与愤怒吗?你让我的信任,显得愚蠢,你让我的经历,像一个笑话。你让我的痛苦,毫无意义。”   记忆如流水,却再无温度,难起波澜。   “你有躺在稻草堆上,虚弱无力,只能眼睁睁等待死亡到来的经历吗?”   “我仿佛看到两个影子在我面前晃悠,我知道那是黑白无常。我仿佛听到他们的呼吸,缓慢的、缓慢的,响在我耳边。我曾发誓要战胜命运!可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可我没有一丁点办法。”   “你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就明白有些痛苦无法弥补。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如果原谅你,就没有资格面对我自己。”   姜望就说到这里,缓慢并坚决地抽出了长剑。   高台缓缓降落,枝丫收缩,最后整个道术延伸的决斗场地,又化成一颗小小树苗,钻进地底。   而方鹏举就静静地躺在地面上,右手垂地,左手仍然虚握在身前,仿佛牢牢抓着那柄夺走他生命的长剑。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依稀残有痛苦、不甘,情绪种种。   但他已经死了。   凌河一声轻叹,走上前来,将外衣解下,覆在方鹏举脸上。   杜野虎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骂些什么,可终于说不出话。人已经死了。   赵汝成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姜望静静站在原地,眼睛没有看向场内任何人,而是看着无尽悠远的天空。仿佛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视。   “安息吧。”他在心里这样说。   脑海中一片空明。脊柱里那条土蚯忽然变得灵动,自尾椎一跃而起,顺利地游过一段旅途,吐出一颗圆润、饱满、美丽的道元来。   姜望心里忽然想起一句话——世事洞明皆修业,念头通达即资粮。 第6章信任非错   枫林城位属清河郡,以规模论在本郡十三城里居于尾列,仅在茂城之前。   这样一座城池的道院院长,一般匹配中阶的六品道人。董阿以五品修为坐镇枫林道院,也难免传言说他在庄都得罪了人。   但对于枫林道院的弟子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好事情。   “所以说,除了方得财的证言外,在这次决斗之前,方鹏举亲手安排袭击,意图杀你夺丹之事,你并不能拿出足以公诸于众的确凿证据?”董阿一袭黑色道袍,端坐静室蒲团。   他身后墙壁上挂着一卷人像,绘着一个身穿尊贵紫色道袍的道者,笔触细腻,图像栩栩如生,道者面容却如隐云雾之中,看不真切。   姜望垂首恭立于院长身前,听到问话,才以尽量平缓的语气陈述道:“我清楚知道是他,这便够了。至于铁证,他身死之前自然会给大家的。而他也的确没有令我失望。”   董阿知道,他指的是方鹏举服下的那颗开脉丹。   “是否太过急切鲁莽?”   “本应徐徐图之,罗列证据,以待道院裁决。可两日之后便是内院选生的时间,方鹏举既已显现道脉,那便定能成为院长的弟子。时间紧促,只能行险。姜望敢杀外院弟子,但不敢杀院长的弟子。”   外门只是预备,内院弟子,才是真正的道院弟子!   说话的时候姜望始终垂首,表现出弟子应有的谦卑与本分。   但此时划过脑海的,却是还真观外,那自西而来的剑啸声!   那个名为李一的男人,一剑便将强如左光烈这等天骄枭首。哪用得着百转千回?   相较于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战斗,他是何等弱小!他引以为豪的剑术,又是何等孱弱!   哪里有时间去磨磨唧唧,为求一个万全的方式,在道院与方鹏举慢慢周旋呢?   再者说,若非今日这样单剑直入,悍然发起道证决斗,以其他方式交锋,他又哪里有背靠枫林方家的方鹏举优势大!   “如果说方鹏举所用的开脉丹是夺自于你。那么,你的开脉丹从何而来?”   来了。   姜望心中稍紧,但面上不露分毫。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战斗,即使由于当事强者的威势一时无人敢近,但事后也必然会引发查探。况且,公羊白等人设阵于庄国境内,不可能不提前与庄国强者通气。庄国再小,也有一个国家的尊严!   作为整个枫林城域明面上的最强者,董阿对于那场战斗,不可能没有了解。   好在整件事情中姜望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在这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他留下来的痕迹也不可能瞒得过去。   当下,他便尽量用最客观的角度、不掺杂任何主观态度的,描述了当时所听闻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体状态,他的想法决断,以及他如何从模糊血肉中摸出开脉丹,包括最后将那些尸体掩埋。   唯独只略过了虚钥的事情。   在讲述的过程中,除了眸中一闪而逝、喷薄欲发的愤怒,董阿始终保持沉默。   姜望当然知道这愤怒源自哪里。   枫林城郊野,还真观外,这是庄国国土!而来自秦楚的强大修者,在此悍然交战,毫无顾忌。整个枫林城甚至清河郡,也没有人敢于干涉这场战斗。于庄国修者而言,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耻辱。   董阿之所以压抑这种愤怒,无非是不想裸露庄国孱弱的事实,避免影响弟子修行的信心。   他应该是一位好院长。   姜望在心里默默观察着这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主导他修行之路的中阶强者——在今天之前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一边观察总结一边叙述完了早已打好腹稿的经历。   “你的开脉丹来历清楚,我调阅过你在外门时的历次任务履历,有分寸,也有决断,算是难得。”   董阿淡淡地扫了姜望一眼,才道:“以后在我面前,可以自称弟子。”   姜望心弦顿松,心知这关已经过去。并且他已经得到了枫林道院院长的承认,直接选入内院。   他两拇指交叉,左手在外,右手在内,负阴抱阳握拳举至胸前,微微颔首,礼道:“谢恩师。”   儒门讲求天地君亲师,而对道门而言,师更在君亲之前,因为师者传道,是阐述大道之人。   于所有的枫林道院内院弟子来说,董阿便是他们的恩师。   董阿双眸微闭,不再多说,“去吧。”   ……   从院长打坐静室出来,与一直守在外面的凌河、赵汝成并肩而行。   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气氛低沉。   姜望归来,方鹏举却死去了,所谓“枫林五侠”仍是名存实亡。   杜野虎既然没有出现在这里,那就一定是躲在哪个犄角喝酒去了。这些人里,他看起来最大大咧咧,但遇到这种事情,他大概也是最无法面对。无论骂得多狠心里多恨,也无法抹去曾视方鹏举如亲兄弟的事实。   作为老大哥,凌河最先打破沉默:“你们先回舍里,我还得把鹏举的尸体送回方府。”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枫林道院外门弟子是六人一舍,枫林五侠因为意气相投,索性便搬到了同一舍里。其他人也进不了这个圈子,所以他们一直是五人住一舍。   姜望没有说话。   凌河就是这样的性格。无论方鹏举有多少不是,他也不可能不管他的尸体。   “还在恨老四吗?”凌河问。   “不要再老四老四的叫了。”赵汝成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厌弃,“我耻于谈论这种谋害兄弟、卑鄙歹毒的人。”   相较年龄,凌河的面容过于老成了些,大概这也是他更容易得到信重的原因。在五人中,他一直处于老大哥的角色,对几个弟弟多有照顾。   也因其稳重成熟的一面,让人常常忽视了,他其实也才十九岁,只比姜望大两岁,比赵汝成大三岁罢了。   只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看着凌河,姜望摇了摇头,出声道:“恨他犯不上。我只恨自己愚蠢,恨自己错信罢了。”   尽管他表现得如此平静,凌河还是听出了那一丝无法释怀的怨气。他足能够理解。   “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光亮的事情之一。信任不是错,姜望。”凌河这样说道:“错的是那个辜负你信任的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他殷殷的眼神又这样告诉姜望:   我们之间的兄弟感情也没有错,更不掺假。错的、假的,只是那个背弃这一切的人。只是方鹏举。   所以他才要把方鹏举的尸体送回去,让他不至于死后没有着落。这并非是出于对方鹏举的认可或者同情,而仅仅是,对几人之间曾经拥有、以后也不应当改变的、兄弟之情的尊重,和维护。   这就是凌河。   不管暴躁如杜野虎,又或傲慢如方鹏举,都心甘情愿叫他老大哥,又岂止是因为年龄?   “你去吧。人死如灯灭,恩怨皆消。”姜望停下步子:“不过我可做不到陪你去。”   “我更做不到。”赵汝成也冷不丁道。   凌河拍了拍赵汝成的肩,又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第7章旧事如忆   赵汝成家境优越,在道院附近买了一套宅子自住,有十来个仆从伺候起居,不常在宿舍。杜野虎则一旦沾酒就不是一时半刻功夫能打发的。   因而姜望回到宿舍后,才恍觉平日里吵吵嚷嚷的宿舍里,竟只剩他自己。   关上门后,他下意识地看了宿舍靠左最里的那张床铺一眼。   床铺上是叠得异常齐整的洁净被褥,材质与宿舍里其他人的被褥并无差异。此刻床铺上并没有人,以后也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这是方鹏举的床铺。他家境富裕,但从不扭捏琐碎,与众人同饮共食,从无挑剔。   方鹏举对面的床铺是空的,上面堆了许多行李。   两侧床铺便以此为终分别排开,一侧三张。   左侧紧靠着方鹏举床铺的第二张床铺,是宿舍里最乱的一张。被褥随意堆作一团,散落的衣物只是点缀,若是细嗅,还能闻到酒香。如果低头往床底看,就能看到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酒坛。相较于床铺主人所居住的环境,这些酒坛显然被照顾得十分周到。   左侧第一张床铺正在门边,因此这是凌河的床——他总是负责给大家开门关门。被褥上还有几个不太显眼的补丁,但是浆洗得非常干净。   右手边第一张床铺是姜望的,他的被褥与凌河在伯仲之间。尽管很久没有回来了,床铺还是很整洁,显然经常有人清理。或许是凌河,或许是赵汝成……也说不定是方鹏举,   挨着姜望的右侧第二张床铺属于赵汝成,他的床铺在整个宿舍里独树一帜,被褥被单全是云想斋的高级货色,小小的宿舍床铺上,还搭有绣有金线的帐子。与对面的杜野虎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熟的人大概会觉得赵汝成很难相处,但事实上只是他的生活标准太高。即使只是偶尔来宿舍住,也要尽可能的华丽舒适。他甚至曾豪掷千金要把整间宿舍改造成天字号顶级客房——如果不是姜望揍了他一顿的话。   从十四岁考进道院外门一直到如今,姜望在这间宿舍里已经度过了三年的时光。房间里的每一处细节都令他异常熟悉。   物是人非事事休。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便脱下鞋袜,解下外衫,迳自躺到了自己的床铺上。   他很累,很疲惫,但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能够安心的睡一觉。   一醒浮于事,一梦待天高。   整座枫林城四四方方,规划齐整。城主府正在中心,辐射四方。东城是道院的地盘,豪门贵室在城西。南城住的多是平民,而商人富贾基本聚集在城北。   见到姜望安然走出院长静室,凌河才独自抱着方鹏举的尸体离开道院。   方鹏举活着的时候一呼百应,朋友众多,死的时候人人厌弃。   他行事卑鄙歹毒,理当被人厌弃。   凌河不为他感到委屈,只是,仍有些心痛。   他用他的外衫裹着方鹏举的身体,外衫很旧但洗得很干净。   对他的脚程来说,从城东走到城西并不算远,去方家大宅的路也很熟悉。但凌河走得很慢,脚步很重。   他舍不得。   他年龄最大,他应该照顾好四个义弟,但是他没有做到。   他还记得在绿柳河畔五人结义的那一幕,记得兄弟五人每一个的灿烂笑容。   绿柳河是清河的支流,绕着牛头山而过,河里的水很清澈。可以映照年轻的脸,和年轻的心。那一年他们仗剑走马,那一年他们举杯共话,数不清的时候切磋武艺,无数个夜晚秉烛相谈。   他们约定好一起升入内院,一起御剑青冥,一起超凡入圣。那些记忆,那些……约定。   凌河从未想过,那样意气相投、情深义重的五个人,竟会有兄弟反目,生死相向的一天。   这怎么可能呢?   他想。   他想不明白,但他抱着方鹏举冰冷的尸体,终于走到了方府门前。   “干什么的?”门房拦住他问道。   方宅的府邸很高,高高在上的高。   “哦。”凌河抱着方鹏举的尸体,微微低头表示问好,“方鹏举过世了,我送他的尸首回来,给贵府安葬。”   若是无人收殓,尸体就会被官府拉到乱葬岗统一处理。那是左道妖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死后也很难安宁。   但这话凌河以为不必说,他不是个喜欢表功的人,也不以为这是什么功劳。   门房脸色一变,砰地关紧了大门。声音从门后传来:“你带走吧!老爷说不许他进门!”   “小哥。”凌河诚恳说道:“烦请再跟你家主人通禀一声,鹏举再怎么说,也是方家血脉。他们或者只是一时气话,不会不管的。”   门房似是迟疑了一下,“我再去问问……你别趁机闯进来啊!”   “小哥请放心。”   凌河抱着方鹏举的尸体,定定站在方府门前,听着那脚步匆匆地远了。   他低头对着方鹏举早已冰冷的脸说:“鹏举,你看你做的什么混帐事情?死了都不会再有人记你的好了,神憎鬼厌啊。”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门房的声音才再次在门后响起。   “老爷说。”他酝酿了一下,复述方宅主人的语气道:“死都死了,还抬回来做什么?”   凌河愣了一下,才讷讷道:“方家是体面的人家,应该给鹏举一个体面。”   “老爷说了,方鹏举的死因他老人家已经清楚。这种不仁不义的人,不是方家的种!”   “可他,就是方家的种啊。”凌河说。   “你走吧!”门房从门缝里扔出一把刀币,“再纠缠我们就报官了!”   那些刀币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很是吸引人的眼球。若是用于简单安葬一具尸体,便也绰绰有余了。多的钱,便是小费。   这就是方家的态度。   凌河沉默了。   他不再试图说些什么。   他很穷,从小就穷。他很缺钱,他唯一完好的外衫裹在方鹏举的尸体上,他的中衣打了很多补丁。他站在富丽堂皇的方府门前,像一个吃了闭门羹的穷亲戚。   他抱着方鹏举的尸体,转身离开了。   从头到尾,没有看那些刀币一眼。   这就是凌河的态度。 第8章摇断头   自浴血逃出望月楼,姜望就没有完整地睡过一个觉,所以这一觉他睡得格外绵长。   他做了很多梦,他梦到他在论剑台上大杀四方,梦到他修行一日千里,乘风破云,他梦到长空万里,五道流光快捷绝伦,五道……   他醒了。   他沉默地坐起,靠在床头,分不清那突来的是心悸感还是哀伤。   他摇摇头,将心神收敛。   此时窗外天色已入夜,而宿舍里还是只有他自己。   姜望皱起眉头。   杜野虎喝酒喝个几天几夜都很正常,但凌河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不可能夜不归宿。   枫林道院外门宿舍是几排连着的平房,他披衣出门,对面宿舍房门紧闭,隔壁左右都很安静,过道里莫名的有些阴冷。   姜望随便叫住一个走过的身影,“这位师弟,见到凌河师兄了吗?”   “凌河?没见过。”那人用极为呆板的声音回道。   一边回话,一边摇了摇头。   砰!   他的头竟然就这样断掉,摔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几滚。   他摇断了头!   看着那个刚刚还在说话的无头身体,姜望只觉一股凉气从尾椎升起,直冲天灵。   但他毕竟久经战阵,下意识便倒退一步,准备先撤回宿舍,至少取出兵器。   可是宿舍门忽然关紧,推不开!仿佛在房间里正有一个人抵住房门,不让他进去。   而此时那个无头的身体转了过来,张开双手迈开大步,向他跑来!那颗掉在地上的头颅更是在滚了几滚后蓦地弹射而起,更先身体一步撞向姜望!它长发披散,面目扭曲狰狞,鼻子塌陷着,两只眼珠子高高鼓起。   午夜之恶鬼,夺命之凶魂。   “装神弄鬼!”姜望暴喝一声,希望能够惊动其他宿舍里外门弟子,同时纵身暴退。   这里是枫林道院,有五品修为的董阿坐镇。一察异动,必然镇杀!无论什么诡异邪物,也都必然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若能直接逃走,自然是上上之策。   但那颗头颅的弹射速度太快,姜望根本来不及逃开。   所以他退了几步,忽然腾空而起,将道脉里仅有的两颗道元之一灌入右腿,而后拧身一脚,空中反抽!   道元催动爆发之下,他这一腿拥有远胜过往的巨力。   神鬼妖魔的形象从来不止是传说,姜望虽未完全超凡,但早已见识过超凡的世界。他杀过人,见过血,早已砺出胆色。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是颗球,那不是脑袋,那只是一颗球!   砰!   靴面与头颅决然相撞,头颅已比刚才更快的速度爆射而回,撞到那具前奔的无头身体上,将它撞了一个趔趄。   蹴鞠射门!   与此同时,姜望也感觉到脚背一阵剧痛,原来是在抽击的同时被那颗脑袋张开血口生生咬破鞋面撕下一条肉去了!   伤口隐约泛青。   姜望心知不妙,恐怕是尸毒之类的作用。   但他以攻阻敌的目标已经达成,当下更不犹豫,转身就跑。   几步奔至过道尽头,却被一层透明的元气隔膜所阻。   那股力量并不强大,却十分坚韧,牢牢阻住前路。这是围杀之局!   姜望心念急转,道脉里最后一颗道元决然爆开,凝聚于右肩上。   他疯狂发力,合肩一撞!   “给我开!!!”   姜望只觉身体一轻,已经脱出了这两排宿舍间隔的过道。   然后他听到了风声、虫鸣,归来外门弟子们的说话声……夜晚的声音。   那个静谧的环境被打破了。   “姜望师兄,你在做什么?”   “师兄你怎么受伤了?”   有看到姜望的外门弟子过来招呼。   姜望听到熟悉同门的问候,明白自己已经脱险。他返身冲回那条过道,那里果然已空空如也。   那具无头的身体和那颗头颅,也已经消失不见。   而两边宿舍有人推开门不解道:“怎么回事,刚刚门怎么打不开?”   更有一个惊恐的声音喊道:“死……死人了!”   姜望率先冲进传来叫声的宿舍,这才发现了失踪的断头尸体。他和他的头颅,此刻就静静地躺在地上,面目依然狰狞。   在墙角战栗不已的,应该就是他惊慌失措的舍友。   对手展现出来的手段,至少有偏于左道的驭尸术,和正统的水行道术。或者说,对手不止一人。   姜望心念急转,果断出声:“有妖人夜闯外门行凶,习有道术,已经超凡!实力应当在九品范围。诸师弟务必照看好自己,以五人一组行动,相互呼应!现在开始,封锁宿舍区域,不许任何人出入。我立刻去请示内院师兄!”   惶惶不安的外门弟子们顿时有了主心骨,依言为之。   姜望即刻转身,迳往内院方向奔去。   整个城东都是枫林道院和道院的附属产业,但较真来说,只有东城区正中那一圈以高墙围起来的院落,才算是真正的枫林道院。如姜望这样的外门弟子,都散住在道院四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相较于外院门前的高大牌楼,富贵玉狮,内院的门倒是小得多,堪堪只能容四人并行的样子。只是仅从那在夜色里隐放光晕的、雕龙游凤的匾额,就可窥出精巧心思来。   内院门前有一小亭,亭前唯有流云灯笼两挂,亭中唯有冰草蒲团一只。一个清俊的麻衣道士便盘坐于蒲团之上,闭目修行。这便是今日值守的内院弟子黎剑秋了。   姜望奔行至此,匆匆一拜,“黎师兄,有左道妖人在外院行凶,已有一名师弟遇害了!请您去主持大局!”   对于外门弟子来说,每一个踏上修行途的内院弟子都是明星一般的人物,在道院里这么久,姜望自然对他们都不陌生。而对于黎剑秋来说,悍然发起道证决斗,引出院长亲自公证的姜望,自然也非无名之辈,况且作为值守他责无旁贷。   因此他只听了一句,便按剑起身。   “不必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叫黎剑秋立刻又收剑躬身为礼。   院长董阿出现在内院门口,表情冷硬,甚至已经可以说是难看:“这事我亲自处理。”   “尸气。”他看向姜望脚背给飞头撕咬出的伤口,伸出食指,不见其他动作,一根碧色尖刺便已凝成。   姜望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脚面那处伤口此时已经化脓,开始流黑血,不由心中生怖。   “丙等中品道术吞毒刺。这门道术很实用,可以用到中阶。”   董阿一边随口解说,一边食指微点。   超阶道术之外,一般道术分为四等十二品。浩瀚无边的道术海洋,穷尽一生也无法探索完全。每个踏上超凡之路的道门修者,一定要清楚自己最适合什么样的道术,并在不断的战斗摸索中,形成自己的战斗体系。   那根尖刺投入姜望脚面伤口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几息工夫,碧刺就已经变得通体漆黑,而那处伤口已经不再见青黑之色,而是流出鲜红的血液来。   姜望赶紧扯下衣角,将伤口包扎。   黎剑秋不做声地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这时董阿才问道:“发生什么事?”   姜望以最简短的语言把事情复述了一遍,便不再发表意见。他相信,也只能相信,枫林城道院的院长,会就他在道院被刺杀之事,给他一个公道。   董阿的嘴角微微翘起,因为他严肃的表情,使得这个微笑格外森寒。   “旁门左道,敢来枫林城道院作妖,这是不把道院放在眼里,不把我董阿放在眼里啊!”   他道袍一展,五指张开,俯身按向大地!   “碧玉笼!”   以他的五指为中心,属于木道的无形力量向四面八方延展。   整座道院所有的大门,轰然关上!并且蔓出枝丫,疯狂暴涨。   院墙上的爬山虎如长蛇弹射而起,在半空中彼此交织。   整座道院里的一切木制品,都发生异变。   木椅生枝,木窗张爪,巨树破土,荆棘乱舞!   整座枫林道院在瞬息之间,就在夜幕下变成了一座碧色的囚笼! 第9章态度!   这一切说起来慢,但从姜望直奔内院,再到董阿悍然出手,一切也只不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   就在藤蛇于半空彻底合围之前,一个苍白身影窥得间隙,以极快速度腾空而起,眼看便要逃出生天。   咻!咻!咻!   数不清的木刺暴射而出,一瞬间将他穿身而过!   他的身躯在空中一顿一顿,直到那些暴烈的木刺停下,才颓然从空中坠落。从头颅到小腿,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洞,死得不能再死。   整座道院缄默无声,无论外门弟子还是内院弟子,全都被这一幕深深震撼。   姜望看得眼皮一跳,“那个诡异的左道妖人,就这么死了?”   董阿却看都不看一眼,淡淡道:“剩下的那个,还躲着?”   “可笑!”他闲庭胜步,一步一步往空中走去,“碧玉笼里的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一切都生机勃勃,唯有你的味道,令人作呕!”   他探出右手,轻轻一握!   一扇房门长出大手,将附近一个外门弟子打扮的人一把抓住。木手五指拉开,瞬间游遍全身,将它牢牢锁死。   与此同时,木臂迅速伸长,一直将此人举到空中的董阿面前。   “说吧,是谁派你来的?竟敢在道院行凶?”董阿背对星空,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刺客。   风也仿佛静了,安静地等待着此人的回答。   面容普通的刺客忽然咧嘴一笑,整个头颅骤然爆开!   董阿拳头一紧,一层水膜将那些红白之物瞬间包裹,形成一只满胀的水球。   他又看了先前那具尸体一眼,一颗种子破土而出,飞速生长,花苞开放,变成一张大嘴,将尸体一口包住,董阿顺手将水球也丢了进去。那花的大嘴合拢,又收缩回土里。   两具尸体就这样被处理干净,董阿脸上的怒意却愈发明显。   “我庄国的修行种子,竟在道院里被害!左道妖人大胆如此!此事必要彻查到底!城主府必须给本院一个交代,无论背后主使者是谁,必诛之!”   五品强者修为尽展,声如滚雷,震动全城。   整个枫林城许多人闻之色变。   随后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同样传遍全城,那是枫林城城主魏去疾,“董院放心,此事本府定有交代!无论涉及何人、何事,一旦揪出,定杀不饶!”   姜望注视着这一幕的发生,隐约感觉自己触及了某种海面之下的激烈漩涡。   道院是国家培养人才的地方,是国运所在。在道院行凶,已是触犯了董阿的底线。   强秦借境伏敌,早已把庄国的脸面撕下狠狠一层。如今左道行凶于道院,虽然不知目的何在,但很难说没有试探官方反应的想法。   而在今天之前,众所周知,董阿与魏去疾并不相合。前者属于国相杜如晦一系,后者是大将军皇甫端明的旧部。   以董阿的实力要揪出妖人本不必如此大张声势,他使用道术覆盖全院之举,更在之后与魏去疾遥相对话,看起来更像是为了展示强大,明确态度,以震慑那些阴影里蠢蠢欲动的家伙。   庄国,并不太平。   “都散了吧。”董阿面无表情,转身走下高空。   门板跳回原位,藤蛇游回墙面……整个道院瞬间恢复成原状。   夜晚好像从来都如此安静。   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但还未痊愈的伤口告诉姜望,这是真的。   这就是五品强者的实力。   也是他将要攀登的风景!   赵汝成闻讯赶至道院时,一切事态都已平复,唯有外院弟子们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为院长的威势激动不已。   他在宿舍中见到了姜望,彼时这家伙正用一张描着金线的手帕细细擦拭佩剑。   手帕自然是赵汝成的,整间宿舍里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玩意儿。   赵汝成首先注意到他重新认真包扎过的脚背,耻笑道:“哟,怎么又负伤了?你这外门剑术第一,是不是有水分啊?”   “还行。”姜望自顾自擦拭着剑刃:“挤干净水分,也就还能教训教训你。”   说到这里,他才抬头笑眯眯地看着赵汝成:“弟弟。”   “不就比我大一岁,多练了一年剑么。”赵汝成撇撇嘴。   “大一天那也是大啊。弟弟。”   赵汝成撮了撮牙花子,恼道:“别擦了行吗?你知不知道我这条手帕能买多少柄你手里的破剑?”   姜望很是嚣张的笑了:“那你知不知道,我姜望用过的佩剑,将来能值多少条你的手帕?”   但这句话出口,他和赵汝成就同时沉默了。   因为这种话,一贯是方鹏举的风格。用赵汝成的绣金手帕擦剑,也是他带起来的“不良风气”。用他的话说,『咱们兄弟的佩剑,将来都是要传承千古的,不好好保养怎么行?这么好的手帕,擦脸多浪费啊!汝成虽然长得好看,但他那张脸能传千古吗?』   有的人已经消失了,但是他留下的痕迹,却还要存在很久……   还是赵汝成先开口,转过话题道:“三哥。你说这次妖人冲击道院,图的什么?波及到你会不会……不是意外?”   “方家应该没有这个胆子。”姜望摇了摇头,“但是也说不好。对了,你见到老大了吗?”   凌河中午的时候去方家送还尸体,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这不能不令他担忧。   赵汝成剑眉微挑,“听说他被方府赶出门,接下来去哪里我就不清楚了。”   姜望沉默一阵,“走吧,咱们找找去。”   “要找你找,我可不去陪着烂好人做烂好事。”赵汝成撇撇嘴。   “喂,又不是我请他吃了闭门羹,你这个样子看着我做什么?”   姜望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他只得投降,“好吧好吧。不过这么晚了,咱们去哪里找?”   “首先。”姜望分析道:“他肯定不会把他丢到乱葬岗。”   “但是他又没有钱。”赵汝成接道。   “然后呢,他又是个重感情的人……”姜望起身往外走:“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还知道他在干什么呢!”赵汝成跟在后面,皱了皱俊秀的鼻子,“准在哭鼻子。” 第10章一抔黄土,红颜白骨   从枫林城西门出去,沿着官道一直往前走大约七八里地,然后左转走入小径,不出半柱香工夫,就能看到垂柳绕岸的绿柳河。   此时晚风拂面,明月倒映在波光中,一片粼粼。   姜望从小径穿出来的时候,正看到凌河削瘦的背影,杵在河边像一颗沉默的树。   “哎我看看我看看。”赵汝成窜到他面前,吊着脖子道:“一准躲着哭鼻子是不是?”   凌河有些无奈,“你们怎么来了?”   “你声音都有点哑了。肯定哭过!”   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从河边草丛里钻出来,“姓赵的,你有时候很欠收拾你知道吗?”   “虎哥,你也在啊?”赵汝成缩了缩脖子,杜野虎这蛮汉,那是真的一言不合就动手,并且还不会顾及他的俊脸。   “我本来就在这里喝酒。”杜野虎悻悻说着,满身的酒气在晚风中游荡,“没想到他把那家伙也扛过来了,晦气。”   “就是!还埋他干什么啊?”赵汝成接道:“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就该直接丢到河里,让他顺流而下,喂鱼喂虾。”   姜望往杜野虎出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就埋在那里?”   “老三。”顾及到姜望的心情,凌河解释道:“鹏举的坏我没有忘记,但他的好我也还记得。我家境不好,常常吃不饱饭。鹏举总借口让我指点武艺,拉着我不让走,一直拖到开饭的时候。他死了是罪有应得,但我不能看着他曝尸荒野……当然你对我也很好,那年剿青牛寨,你为了救我……”   “说这些做什么?”姜望打断他道:“我爹活着的时候跟我说,成年人跟小孩子不同。成年人第一要学会的,是求同存异。那种我不跟他玩,所以你也不能跟他玩的,是小孩子。你跟方鹏举跟我,咱们各论各的。我不会影响你对他情深义重,你也不会影响我跟他恩断义绝。”   “是这个道理。”凌河说。   他左右看了看夜色下的绿柳河畔,“总有一种恍如昨日的错觉。这里的变化不大,但我们都已经不同了。”   “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这世上唯一的不变,就是永远都在改变。”赵汝成意味深长的说完这句话,又没皮没脸地凑到凌河身前:“埋个人不至于埋到这么晚,你们俩抱头痛哭了是不是?”   话音方落,他便拔地而起,极利落地闪过杜野虎飞来的毛腿。   “啧啧啧,恼羞成怒……”他挑衅的话刚说到一半,又赶紧拱手鞠躬道:“错了错了虎哥。”   杜野虎已经摩拳擦掌的追了上去,“你没错,我正要跟你抱头痛哭一下。”   看着打闹的两人,凌河悠悠道:“但我相信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被改变的。”   “你的话,我同意一半。”姜望说。   杜野虎和赵汝成之间的“切磋”,不知怎么后面就变成了四人混战。拳脚并出,各下绊子。打到最后人人气喘吁吁,又一齐放声大笑,又抱头痛哭。   倘若这晚有人路过绿柳河附近,只怕又要传出什么水鬼之类的怪谈了。   兄弟四人最后并肩离开绿柳河,离开这个记录了青春与友谊的地方。   谁也没有再说话。   只是赵汝成最后回头嘟囔了一句:   “到了那边,别再害朋友了。死鬼。”   ……   月光流淌在波光粼粼的绿柳河中,也自还真观残破的屋顶倾泻而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月色的缘故,在这破观里说话的两个人面容都显得极为惨白。   其中一位是个动人的女子,她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身量极妙,凹凸有致。尤其领口微开处那一抹耀眼的白腻,晃得人移不开眼睛。   她的脸容也太苍白了些,按理说会稍显柔弱病态,可她却偏偏给人一种惊人的艳丽之感。大约是因为,她那太过鲜艳的红唇吧?   她就那样毫不介意地坐在那张布满灰尘的香案上,如此美丽却如此坦然。   她用尾指轻轻抹着红唇说道:“这观里的乞儿们都死绝了,真真叫人苦恼,咱们拿什么请神旨?”   声音似乎先到檐角的蛛网转了一圈,才送到它该到的地方,显得有些空落。   “一个修者的命魂就足矣。”   说话的人站在门口的位置,与红裳女不同,他似乎连半只脚都不愿沾进这肮脏的破观,还用一张绣有梅花的手帕捂住口鼻。   “呀呀,说起来轻松呢。”红裳女道,“咱们杀几个凡人都得偷偷摸摸,杀一个修者?怕庄国道院找不上门来么?”   “这城里有一个算一个,早晚都是要死的。”男人说着说着,皱起眉头:“咱们一定要选在这种地方说话么?”   红裳女吃吃笑了:“名传天下的左光烈,就陨落于此。庄国的人里里外外把这里翻了不下十遍,附近再没有哪儿比这更干净啦。”   说到左光烈,她竟微微闭上眼睛,露出一副迷醉的神情,就连那苍白的脸上也迅速泛起了红晕,“我似乎还能嗅到他雄壮的气息呢~”   “说回正事。”男人不动声色地打断她的遐思,“魏去疾可不是好惹的,现在又来了个董阿,咱们必须尽快找到道子。那些秦楚蛮子在这里乱斗,搅得还真观的献祭没法子进行了,要我说,与其陆续偷摸地抓一些凡人来,倒不如直接献祭一个修者,还简调干脆些。”   “找死的法子并不是只有一种,你何必拘泥于此呢?拔剑割喉不好么?或者引雷噬身?”   许是被打断了遐思的不愉,红裳女睁开美目,也收敛了笑意,“在道子现世之前,你最好知道什么叫低调!”   男人似也有些气恼,掩着鼻子道:“妙玉!好像袭击枫林道院不是你的意思似的!现在搅得满城风雨,一个不好,咱们的大事就要功败垂成!”   “你懂什么?这世界太大了,意外太多了!谁能想到左光烈就这样死掉了?还刚好破坏了咱们的献祭计划。忘川河底,白骨已沉寂太久!不能再有意外了!现在的枫林城,董阿至关重要,咱们必须明确他的实力和底线!一定的牺牲在所难免。再者说……”   名为妙玉的红裳女舔了舔嘴唇:“你可知道,这破观里的乞丐并没有死绝?我在枫林城道院里,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脏兮兮的环境令男人愈发不耐:“区区一个乞丐的死活,也值得我关心?”   妙玉这回只漫不经心地伸了一个懒腰,美好身段尽显无疑,“蠢货。”   男人眯起了眼睛,也掩盖住眼底一闪而逝的欲望,“不要以为你名义上是道子的女人,就这样放肆。教门几千年来圣女多了去了,等道子现世,他要不要你,认不认你,还得再看呢。”   “红颜白骨,空兮幻兮。你看不透么?”   “呵呵呵呵。”男人转身往观外走,“我看不看得透,又有什么关系?也就这样了。”   过了许久,这幽静而残破的旧观里,充满诱惑的喃声才轻轻响起,如月色般漾了开去。   “他怎会不爱我?怎会不要我?我守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 第11章曾记否,仙人问道   在那流水潺潺的小河边,男孩握紧了手里的小木剑,牢牢盯着那御剑而来的白发男人。   “你的根性很好,要不要跟我走?”白发男人这样说。   他虽然年纪小,又如何看不到呼啸青冥的风景呢?正要开口答应,却先听到旁边响起一个固执的声音,“带我走!”   声音的主人是他的玩伴,也是刚刚与他“斗剑”的手下败将。   男孩是深知伙伴的固执的,比如今天这场“斗剑”,他已数不清是第多少场。但这伙伴只因之前输了一次,就一定执拗得要赢回来才肯止。   男孩想着,那我们可以一起去修行。   许多细节他都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还记得白发男人的那双眼睛。像溪水一般的透彻,又像天空一般的高远。   白发男人用那双眼睛看着他们,看着两个自小形影不离的幼童,嘴角泛起意义难明的微笑。   “我只收一个徒弟。”白发男人这样说。   他重复道:“你们两个都不错,但我只会带走一个。”   怎么办呢?男孩当时想。   但他只来得及想了那一瞬,下一个瞬间,他就被推入了小河中。   嘭!   水花炸开的声音。   他的朋友,跟他光着屁股就玩到一起的朋友,也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朋友,竟然毫不犹豫地推他下水!   隔着荡漾的水波,他看到“朋友”面无表情的脸,以及那白发男人始终宁定的眼神。   再然后,便是一道霜白的剑光冲霄而起。   他的小伙伴和那白发男人便裹在那华丽而耀眼的剑光中,如一道晴天霹雳,突兀的来,也突兀的去了。   如无数仙人问道的传说那样,与可悲而平庸的凡人们擦肩。   只留下,无法释怀,无法相信,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惊醒!   ……   姜望睁开了眼睛,漆黑的夜包裹着四周,也包裹着他。宿舍内分外安静,凌河与杜野虎的呼吸悠长,带着特殊的节奏。   姜望知道,他们是在修习基础吐纳法。虽然浅显基础,却也只有内门弟子才能得授。是庄国道院百年不易的奠基之术。   枫林城道院的内院选生没有太多悬念,凌河、杜野虎、赵汝成都成了新的内门弟子,将名字录入了供奉于祀殿的道士玉牒上。   只不过在显现道脉之前,还不能算正式的麻衣道士罢了。   开脉丹千金难求,即使枫林城道院受国家供奉,也不可能给每个弟子都免费发放。他们作为外门弟子里最优秀的那一批被选进内门,一般也至少要熬过一年时光,积攒足够功劳,才有资格获取开脉丹。   每年的外门贡献第一,才能够以贡献换取一颗开脉丹。这是道院特别对外门弟子的激励。所以这一届既然出了姜望,便没其他人能复制他的路。   即便如此,姜望也是搏命式的浴血厮杀,才累积到换取开脉丹的贡献。而如今整个枫林城方圆百里,也没有另一个西山盗可供剿灭了。   拜入道院外门努力修行,击败无数竞争者进入内门。在进入内门后,继续努力修炼,同时积累任务贡献,最后获赐开脉丹,踏入超凡。这才是庄国正常修者的路子。也算是一条看得见的康庄坦途。   可相较于那些天生道脉外显,直接入内门开始修行道法的人,这些走外门晋级路线的少年,确实也得虚耗太多的时光。   修行之路,一步慢,步步慢。这是姜望在外门时之所以搏命完成任务的原因,同时也是方鹏举无法遏制贪欲的原因。没人愿意多等那么多年!   所以说姜望理解方鹏举的渴求,但无法原谅他的手段。   像他们这样卓异于人的武者,无论凌河还是杜野虎,对超凡的渴望谁会比方鹏举少呢?可他们都没有做出那样下作的事情来。   姜望的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人是由他的选择所决定的。姜望深以为然。   而他之前也正陷入一个艰难的选择中。   众所周知,修者九品,以一品为尊,九品被视为超凡之始。而成就九品的标志,即成就道旋,道元自生。   修行者已经度过漫长得难以计数的历史,于这超凡第一步自然有非常细致深入的研究。   脊柱被视为人体大龙,而道脉便藏于脊柱之中。道脉显现之后,修者便可以气血之力反馈道脉,从而生成道元。道元是一切道法的根本,也是超凡的基础。   以姜望的土蚯脉为例,每一次调动“土蚯”都需要调动相当的气血之力,贯彻整条脊柱大龙之后,才能生成一颗道元。而姜望这个层级的修行者,每日最多做两次冲脉修行,积累两颗道元。不是他不努力,而是身体不允许。气血消耗太大,损源伤神,完全是得不偿失。   积累道元之后,下一步即是神驭道元,完全依照奠基阵图罗列出相应阵点,阵成,则道旋生。   作为已经开脉的修行者,枫林城道院自然传授了奠基阵图。正是庄国通用的归元阵,一共有八十一个阵点。也就是说,在罗列奠基阵图不出丝毫差错的情况下,他至少也需要四十一天,几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才能真正意义上成为九品修者。(姜望此前积攒的两颗道元,已在战斗中耗尽。)   在此之前姜望当然没有什么可为难的,但如今他意外进入太虚幻境,更是继承了左光烈的“洞真墟福地”,解锁相应的论剑台与演道台,因而也就有了新的烦恼。   昨日他得到归元阵图后,为了试验演道台的效果,将所有的1850点功,全部投入奠基阵图的推演。最终他得到了繁复无比的周天星斗阵图。整个奠基阵图有三百六十五个阵点!   先不说周天星斗阵图的罗列难度,便即是他能完美复刻奠基阵图,也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才能够生成第一个道旋。   而此后九品升八品,需要建立三个道旋,八品升七品需要建立九个道旋。   以此计算的话,时间太漫长了!   周天星斗阵毫无疑问强过归元阵,但其奠基所需的漫长时间,正是姜望犹豫的地方。他需要尽快的提升修为,才能够追上那些天生道脉外显的修者,然而时间不等人。   但在今夜的梦醒之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姜望闭上眼睛,催动昨日冲脉生成的唯一一颗道元,在脊柱之中缓慢挪动。在驾驭道元的、模糊的感知世界中,这是一片无垠广阔、无边浩瀚的空间。   因为大龙栖于此地,所以这里又被称为脊柱海。   但在修行者的口耳相传中,它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通天宫!   贯穿通天宫,打开天地门,就是初阶修者到中阶修者的转变。   在无垠的通天宫里,一颗道元渺小得像一粒尘埃。但并不随波,反而坚定的、倔强的贯彻着姜望的意志。挪动着、挪动着,终于悬停到了理想之地。   那是周天星斗阵图中,太阳星的位置。   当这颗道元悬停之时,姜望仿佛又看到了年幼时那位白发修者的眼睛。   他永远忘不了,他被推入水中时。   那双眼睛仿佛在对他说——   “修行之路,就是争。” 第12章用之有弗盈   “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呵!似万物之宗。锉其兑,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   讲经的老道士声音极轻,但却清楚映入经院每一个听讲的人耳中。当他讲完最后一个字,眉眼忽然耷拉了下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睡去,整一个风烛残年的样子。   姜望不敢怠慢,跟着师兄们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起身离座。   别看这位老人不起眼的样子,其人却是枫林城道院副院长,宋其方。更准确的说,在董阿来之前,他才是枫林城道院的正院长,在枫林城扎根已有数十年。只是已逾八十之龄,修为却始终在七品境踏步,迟迟无法打开天地门。因而早已失了进取的心思,转而埋首经籍,一心扑在传道授业上。故而颇得爱戴。   董阿来了之后,他也不争不抢,全力配合,让董阿得以顺利掌控枫林城道院。作为回报,董阿也给予了他极高的尊重。   在整个枫林城,以德高望重而论,也无人能超过宋其方了。   ……   一直到走出经院大门,姜望的心都没能平静,而是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感慨中。   道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所不在,无穷无尽。要怎么认识它,了解它,追求它?越是追求、越是了解,越是认识,就越觉得自己无知,觉得自己渺小。   只能叹一声“渊呵!”,深远啊!   凌河且行且诵,恨不得反覆咀嚼。赵汝成虽然向来不是很重视课业,却也若有所思。唯有杜野虎哈欠连天,倒像是刚补了个觉。   每期内院选生十人,仅以基础吐纳法而论,杜野虎的进度仅在已经提前道脉外显的姜望之后,不得不说天赋异禀。可那些所谓的大道经典,他是实在听不进去。与之相反,一到术法之类的课,他立刻就生龙活虎了。   内门才算是真正的道院,这话一点不假。当初在外门,只有一些简单的武技传授,隔一段时间才会有内门师兄过来统一做一番指点。而拜入内门之后,五天便有一次经课,旬日便有一次法课。前者学经,后者习术。都是由资深道者授课。而平日里若是有什么修行疑难,也可随时向师长们请教。那些在外门时需以贡献换取的武技,也都无限制对内门弟子开放。   只是对于道院内门弟子来说,并无太大吸引力罢了。倒不是说武道就不强,而是整个庄国修行界,都是以道门修行法为主。枫林城道院纵是收集了一些武技,却只是作为外门弟子时期的一个过渡补充,自然强不到哪里去,更是远远不如道术的威能了,是以也没什么人会舍近求远。   ……   “姜师兄留步!”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姜望回过头去,认出来是同期入选内门的方鹤翎——其人出身枫林城三大姓,方鹏举正是他的堂兄。   说起来他本没有资格入选城道院内门,但是每期的内院选生,三大姓必要占据一个名额。这几乎已是默认的规则。方鹏举入选自然是名正言顺,方鹤翎的话,就不知方家暗地里付出什么代价了。   这很现实,修行虽然是一条超凡之路,但这个世上,只要是人走的路,就永远少不了错综复杂的关系,永远没有那么纯粹。即使是枫林城道院,也不能例外。   “有事?”姜望淡淡发问。   “哎,也没什么事。”方鹤翎一身月白长袍,拱了拱手,倒显得有几分翩翩风度,“就是为方鹏举的狼子野心给你道个歉,他已经被革出家谱,我方家没有这样不仁不义的人。”   “他是他,你是你。你没有必要替他道歉,他做的事情也与你无关。”   姜望说完便走,他实在没心情陪这种公子哥作秀。   但方鹤翎显然觉得他被侮辱了,想他堂堂枫林城三大姓的出身,亲自给姜望这么一个破落户出身的人道歉,姜望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得执手相看,惺惺相惜吧?怎么却是这样一副冷淡的样子呢?   “姜师兄着什么急啊?”方鹤翎紧赶几步,绕到姜望一行人前面,带着笑道:“忘了跟姜师兄说,不才昨日刚服下开脉丹,已然道脉外显。”   他尽量克制,但那种得意仍然呼之欲出。   “然后呢?”姜望问。   方鹤翎愣了一下,才道:“本期内院选生,唯有我们二人提前道脉外显,正应该多多亲近才是。”   到底是年龄小,尽管自小受到的教导令他保持着礼仪,但话里话外,已经是目无余子了。所谓天下英雄,唯你我二人也。   他倒是真不为方鹏举的死记恨姜望,方鹏举不死,他还没有如今的机会呢!若不是为了不堕堂堂三大姓的声威,保住枫林城道院内院选生的名额,即使他父亲隐隐已经是方家下任族长,也很难说服家族花偌大代价买来开脉丹。   那样他进入内门就要等到明年了,或者明年也不一定能进。毕竟一年就十个名额,整个枫林城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家族有比他优秀的其他子弟,他父亲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之前方鹏举提前预定了那个位置就是明证。   “哦。”   姜望哦了一声,便绕开方鹤翎,自顾自往前走了。   他当然知道方鹤翎是方家下任族长的嫡子,三大姓的嫡脉。他也知道方鹤翎至少目前无意与他起什么矛盾,甚至是为了维持方家的名声,其人大概还会与他称兄道弟,一团和气。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方鹏举那样优秀的人物,却苦求一颗开脉丹而不得,以至于越来越偏激躁进。而在他死后短短几天,这方鹤翎就拥有了?这方鹤翎什么底细别人不清楚,他们几兄弟还能不清楚吗?   但凡他有那么几分出息,当初方家哪里轮得到方鹏举出头!   就算方鹏举辜恩负义一夕身死,可是仅凭眼前这个不知所谓的公子哥,就有资格践踏他吗?   姜望没有当场发作,已是相当克制。   凌河杜野虎等人,更是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一眼。   一行人走开了,只留下方鹤翎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无视了。   在他吞下开脉丹,一朝外显道脉,直入内门之后,竟仍被无视了!   他想起当初刚进外门时,在道院外遇到这几位外门的头面人物,他兴致勃勃地上前想跟自己堂哥的朋友们打声招呼,认识一下。   他的堂哥却甚至都没有看到他,跟这几个人勾肩搭背地远去了。   那时候的失落他一刻也不曾忘记,所以在开脉巩固后的第一时间,就来到姜望等人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证明什么,但至少,你们这些人,必须要看我一眼。   然而什么都没有。   明明一切都改变了,却还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姜望!”   方鹤翎在心里大喊。   他竭力想要控制好表情,但脸色,已经难看非常。 第13章晨接紫气,暮引丹霞   日头终于沉没在西方,整个大地在一声叹息中进入夜晚。   通天宫内那条小小的土蚯也终于游过漫长的旅途,吐出一粒圆润饱满的道元来。   朝日初起时,与夕阳将落时,是一天之中最好的修行时间。太阳温而不烈,暖而不伤,尤其对于初级修行者来说,可以很好的保护道脉。曾经也不乏有在正午修行,结果被太阳真火挑动心火、焚身毁脉的例子。   这便是所谓晨接紫气,暮引丹霞。   即便姜望自小练武的体魄,也感受到气血之力被压榨到了某个临界点,再往下便会损伤元气。通天宫内的那条土蚯,也有些萎靡的样子了。   当然,在这个临界点上,身体也并不会有虚弱感。蕴养在通天宫里的道元,仿佛一颗颗小小的心脏,无时无刻都在泵动着力量。   这一切使姜望深刻的体会到上课时所受的教诲,从气血之力到诞生道元,这是一种力量的升华,人之所以超凡的前提。   听说真正的武道修者并不蕴养道元,而是纯粹打磨体魄,锤炼气血,那又是另外一条路子了。   当今之世,诸侯并起,宗门林立,百家争鸣,大道无穷。可以说是修行的盛世,当然对于身在庄国的姜望来说,他并没有其他选择。   姜望小心翼翼地操纵着道元在通天宫内挪动,去填补早已烂熟于心的周天星斗阵图。这个过程并不轻松。盖因人的精神之力也同气血之力一般,都在某个阶段有其限度在。   如姜望这样刚踏上超凡路的修行者,每日挪移两次道元也是极限了,再多便会导致精神萎靡,严重时甚至有可能损伤神智。   姜望深知自己所选用的奠基阵图耗时良久,所以他尤其不敢耽误工夫,如履薄冰。只要稍有差错,便要重来。   而他并没有给自己重来的时间。   一天只有两次罗列阵点的机会,他一次也不能错过!哪怕周天星斗阵图比归元阵繁复艰难得多。   假设现在有人与姜望同时修行,他选择的是归元阵图奠基,那么在罗列阵点都完美的基础上,他注定比姜望快上许多。   姜望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但既然做出了选择,便没有再回头的道理。只能向前,只能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所幸他做得还不错,当今日的最后一次冲脉修行结束后,已经有数十颗道元悬停在通天宫内,颗颗饱满,像秋日稻田里成熟的稻子,散发着丰收的味道。这些,都将是他“通天”的资粮。   不过对于姜望来说,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   此时宿舍里空空荡荡。凌河与杜野虎都出任务去了,已经拜入内门的他们,对开脉丹当然更为渴望。   而姜望心神一沉,已进入太虚幻境中。   今日是七月十五,一个月中的挑战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他将迎来青玉坛主人的挑战。他将顺利的——降级。   依然是熟悉的场景,伟大的星空。   姜望盘膝而坐,默默地注视着日晷虚影,等待挑战来临的那一刻。   他想见识见识,这世上真正强者的实力。尽管他在还真观里“听”过那样激烈的交锋,但毕竟不曾亲眼所见。董阿那次出手,对手又毫无抵抗之力。   在这片星空中盘坐,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也空阔起来。   人类第一次仰望星空,历史便开始了冲锋。相较于浩瀚星河,人世间的一切多么渺小虚幻。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晷虚影上浮现出五个墨字——挑战者弃权。   姜望心头一松,又有些莫名的遗憾。   他保住了洞真墟福地本月产出的功,但那或者仅仅是因为前任福地主人的强大威慑。那个名为左光烈的炙热身影!   进入太虚幻境的人基本都会掩饰现世身份,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们在太虚幻境里有怎样的威名。所以也很少有人知道,太虚幻境里的洞真墟之主,便是现世里的大楚天骄左光烈。如今就更不会有人知道了。哪怕以前有人从战斗风格做出了准确推测,如今也要一概推翻。   因为一般来说,现世的人死去,太虚幻境里的身份也会消失。但左光烈强催祝融真身的力量,几乎灼穿时空,又因为一股强大的执念纠缠,种种原因搅在一起,从而产生了意外。使得太虚幻境没能及时回收虚钥,而被姜望所烙印。他也因此继承了左光烈在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福地二十三,洞真墟!本月产功1850点。   ……   “演道台。”姜望在心中默念。   一张青竹案就那么凭空出现在身前,却丝毫不显突兀。仿佛庄稼从地里长出来那样自然,尽管过程被忽略。   竹案之上别无他物,唯有一本摊开的玉书,此刻空白一片。   姜望早有过一次经验,他只要观想自己想要推演的功法,再投入相应的功,最终推演的功法便会在玉书上呈现。此前的奠基阵图周天星斗阵,便是通过推演归元阵得到。   如今奠基阵图未成,道旋未生,道元用一颗少一颗。推演道术自然是不现实。便是姜望自己,也只在心里模拟,还从未真正练习过道术呢。毕竟在修行初期,道元太过珍贵了。   但也不能说将功闲置,留待以后。须知修行之路,不进则退,明天和意外,也不知哪个先来,所以在每个阶段都极尽强大自己,才是正理。   姜望想了想,在自己最擅长的几门剑术中,选择了一部风格凌厉的剑术进行推演。   而选择消耗的功是,1850点!   整个庄国的氛围,都是重道术轻武功。但姜望在现阶段没有选择,奠基未成,再强的道术他也不敢用。   而既然选择了强化剑术,那便竭尽全力,不遗余力。   青竹案上的玉书瞬间涌现出了许多文字,那是姜望从枫林城道院外门习来的普通剑术,除了凌厉之外毫无优异。但此刻日晷虚影上功的数字在不断的减少,青竹案上那本玉书上文字也开始疯狂变幻。   姜望凝神看着,那些文字竟像是演化一个个人影,在拔剑而舞。越舞越快,最后仿佛混成一团。   姜望忍不住眯起眼睛,竟有被锋芒刺痛的错觉!   当他眨眼再看时,玉书上的文字已经安静下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部此前他所未见,甚至从未能想像到的玄奥剑诀!   在外门之时,姜望被公认为剑术第一。但此刻翻阅这部剑术,他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练的都是庄稼把式,只适合种田用!   日晷虚影上功的数字已经清零,姜望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一切都值得! 第14章此乃剑中天子   赵汝成那占地近十亩的豪宅中,两个身影在剑光中倏忽分合。   锵!!   赵汝成手中一震,长剑脱手而飞。而姜望的长剑已停在他的脖颈旁,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好厉害!”赵汝成惊叹不已,“这是什么剑术?”   他与姜望的剑术自是有些差距的,但也没有太大。往日切磋斗剑,十场里他总能赢回三五场,而今日连斗二十场,竟一场未胜!   姜望笑笑收剑,这门剑术不愧是以武入道的玄妙法门。共有练法九式,杀法五式。他如今甚至只掌握了四式练法,一式杀法,对剑术的理解便已远胜之前。   他自忖战力已堪入品,若再遇到那晚袭击的妖人,定有一战之力。   “这门剑术是我机缘所得,并没有什么名目。汝成你文武皆通,你说叫什么好?”   赵汝成略一沉吟,“此乃剑中天子,当名……紫气东来。”   “紫气东来……”姜望目中有异彩一闪而过,“好名字!”   刚才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赵汝成身上某种此前未见的雄阔气度。   但大概是错觉,因为赵汝成下一刻便捡起跌落的长剑,跳到姜望面前,仍是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嬉皮笑脸道:“三哥教我!”   “好。”姜望灿烂一笑。   两人都是凡俗中的剑术高手,不会不懂紫气东来剑诀的珍贵。它完全不同于那些流传于俗世的技击之术,而是足以以武入道的超凡剑典。   那些强大的剑修们,可丝毫不输给道术高手。   这样一部剑典,在江湖上足以引起腥风血雨。但这两人一个坦然要学,一个随性便教。倒显得这剑典无足轻重了。   ……   姜望回到道院时,天色已晚。   除了有课业的时候,赵汝成一般是不待在道院里的,十足纨绔性子。   脑海里揣摩着紫气东来剑诀的奥妙,以至于走到内院宿舍门口的时候,才看到抱剑而立的黎剑秋。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黎剑秋似笑非笑。   “一些剑术上的问题。”姜望坦然以对,问道:“黎师兄所为何来?”   “难怪姜师弟剑术惊人。”黎剑秋随口赞叹了一句,才道:“董师让你明日晨课后去他那里一趟,我见你不在宿舍,便等了阵。”   “啊,我整个下午都在汝成的府里。”姜望有些不好意思,“怎敢劳黎师兄等候?您留句话给侍者便行了。”   内门弟子是有专人服侍的,包办衣食,以让这些道门种子专心修行。   “董师既是令我通知你,便不可假手于人。我也不是什么名门贵胄,高贵到等个人都不行。”   姜望微微低头,“小弟忐忑。”   他的确忐忑,要知道黎剑秋比他高上两届,在那一届里也是秀出群伦的几个人之一。板上钉钉将来会去清河郡院进修,是整个城院里数得着的英才。   而这样一个人物,却在宿舍门前站着等他,毫无急躁之气。   黎剑秋拍了拍姜望的肩,“我看姜师弟前途不可限量,不要如此生分才是。”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课刚毕,姜望便去了董阿的住处。   小院中除了黎剑秋外,还有两人,其中一个也是师兄,名为张临川。出身枫林城三大姓里的张家,其人隐隐是城院弟子中最强的几个人之一,声名颇着。   他外貌倒不算十分英俊,但也长身玉立,自有风度。衣衫垂饰,无不精致妥帖。   此刻他站在院中,正听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而院中剩下的另一人,竟是方鹤翎。   瞥得姜望进来,他故意放大了声音,“张世兄!昨日里我庄里的猎户送来一对好熊掌,明天我请望月楼的大厨好生整治一番,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尝尝。”   张临川微笑着点头。   方鹤翎又转头邀道:“黎师兄也同去!”   黎剑秋也不拂他的面子,只笑了笑,“有空便去。”   不等方鹤翎继续奉承,黎剑秋便往院门方向走了几步,“姜师弟来了?”   竟是特意迎了一迎。   姜望慌忙赶了几步,招呼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走到黎剑秋身边,又对张临川拱手为礼:“张师兄好。”   也唯独对方鹤翎视如不见。   “你也好。”张临川淡笑点头,似乎对姜方二人之间的暗涌毫无察觉。   但有的人便是一定要凸显存在的。   “哼。”方鹤翎极为突兀地哼了一声,才阴阳怪气道:“董师有了吩咐,连张师兄黎师兄都早早赶来,我更是早课都来不及去,一起床便赶来了。也不知某些人何德何能,竟敢让董师和两位师兄等着他?”   姜望仍不理他,只对黎剑秋和张临川抱了抱拳,“小弟刚结束早课便赶来了,绝非怠慢师命。只是早课晚课,诵经吐纳。晨钟暮鼓,须臾不敢懈怠。”   黎剑秋再次拍了拍姜望的肩膀,以示亲近:“无妨,是我们来得早了,而不是你来得晚。修行之路的确容不得懈怠,我与张师兄虽然不用去经院与师弟们一起诵经,可早课也是在房里便做了的。”   方鹤翎心中更恼,但有黎剑秋表态,他倒不敢再煽风。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却是董阿推门而出。   “都来了?”他环视一周,不怒自威。   四人具行道礼,“董师!”   董阿摆摆手,他是一个干脆果决的性子,不喜拖拉,当即便道:“今天唤你们来,是有一件任务交付你们。之前妖人袭击外院,残杀一名外门弟子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缉刑司查了这么久也没个结果。咱们城道院的事情倒也不用非得等着人家处理,便着你们去查这件事,以八品任务标准计勋。”   与外门任务不同,内门任务便开始定品,通常品级随任务中所接触的最强战力定品。并且奖励计量单位也不再是贡献度,而是道勋。   难度是天壤之别,奖励自然也有如云泥。以开脉丹为例。外门贡献度要到天量才能换取,道勋却只需一百点。   当然,一百点道勋也并不容易得到便是了。   单以这次左道妖人袭击外院来说,妖人表现出来的实力只在九品范围内。董阿将其定为八品,显然有些鼓励性质。   “姜望方鹤翎是这届目前唯二道脉外显的弟子,须得好生磨砺。临川、剑秋你们修行时日更长,可带着两个师弟分头去查。任务奖励一九分成,哪边先查到,哪边得九成。”   张临川与黎剑秋都躬身,“谨遵师命。”   董阿大袖一摆便自顾回门了,显然不打算对接下来的事情插手。   张临川显然有备而来,略一沉吟,便道:“我在缉刑司有朋友,这次妖人袭击事件有两条线索最有用。一个是妖人袭击之前,曾在福来客栈住了三天,应有些线索留下。另一个,便是唐舍镇里有一户人家被灭门,现场留有尸气,与袭击咱们外院的妖人有些相似。黎师弟你选哪一路?”   黎剑秋道:“这是张师兄的情报,自然听凭张师兄分配。”   张临川毫不意外,黎剑秋但凡有些脑子,也不会在这时便与他争抢。他说这些,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当下便点点头,“如此,我去唐舍镇,黎师弟去福来客栈。”   站在张临川旁边的方鹤翎眼睛都亮了,“有张师兄出马,区区左道妖人,何所遁形?”   语罢还瞥了一眼姜望,颇为得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唐舍镇更符合妖人潜伏的条件,线索也更明朗。在方鹤翎看来,这初出茅庐的第一次八品任务,他便要占得大头了。   这时张临川又对黎剑秋道:“黎师弟,我来带姜望如何?”   黎剑秋不动声色,“也好。”   其实之前众人的站位,便是已经默认了分路的。姜望与黎剑秋熟悉一些,而张临川和方鹤翎同为三大姓出身。   虽然不明白张临川为什么不选择家世更近也更熟悉的方鹤翎,但姜望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当下便礼道:“那便麻烦张师兄了。”   张临川与黎剑秋都经验丰富,很快就做好任务分配,以及一些出任务有可能用到的补给。姜望也自觉忙前忙后的帮忙准备。   唯有方鹤翎杵在那里,脸色阵青阵白。   他倒是很有些意见想表达,但一句也说不出口。 第15章一整个春天   唐舍镇在枫林城北面,是魏去疾治下七镇之一,也是最小最偏远的一个镇子。它背靠绵延数十里的祁昌山脉,镇民亦是靠山吃山,多以猎户为主。   走在唐舍镇里,所见屋宇老旧,行人稀少。偶有路过也都行色匆匆,眉蕴郁结。不说和枫林城比,便是比之于姜望出生的凤溪镇,这里也是远远不如。   “唐舍镇附近的村子都沿着祁昌山脉散落,这里的人以打猎为生,一般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聚集到镇子里来。现在不是赶集的时候,所以行人稀少。”   来之前做过不少功课,姜望因此能对张临川做些解释。   即便这趟是院长安排的师兄关照师弟,但姜望深知没有事事叫人提点的道理,并不敢懈怠。   这一路过来张临川始终笑容淡淡,既不疏远也不熟络,看不出太多情绪。   闻言也只是点点头,自顾往发生灭门案的人家走去。   他们这一趟来虽是代表道院的独立意志,但也不好不知会当地官府。唐舍镇的捕快唐敦便在这户人家门口等他们。   “唐大牛夫妇都是俺们唐舍镇本地人,俺跟大牛小时候还老打架……”看得出来这个皮肤黝黑、面貌鲁直的糙汉很有些难过,那双牛铃般的眼睛里还泛着血丝,站在那里就不停絮叨,反覆说着:“狗卵妖人太可恨了!干恁娘!干恁娘!”   张临川瞥了一眼他身上的捕快服,“怎么就你在这里,你们捕头呢?”   “俺们捕头忙别的事去了。”唐敦浑然没有察觉到张临川的不满,自顾自道:“你们以后都是要做大官的,可一定要给俺们做主啊!”   “有趣,一个小小的唐舍镇,还有比这桩灭门大案更重要的事?”张临川轻蔑地笑了笑,但也不继续追究,只一摆手打断唐敦的话头,“说重点,你们调查出来什么线索?缉刑司的人过来又是怎么说的?”   董阿单独派人来查探,摆明了信不过魏去疾。相对应的,缉刑司的人避而不见,唐舍镇本地官府也只派一个不入流的捕快来接待,这也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事情。   唐敦挠了挠头,“俺们……没什么线索。缉刑司的那些大人查到了什么也没告诉俺们啊……”   张临川差点被他气笑了,什么线索都没有那你在这里叨叨半天说什么呢!   但他毕竟涵养不俗,压着不愉道:“行了,那就进去看看吧。”   唐敦动作麻溜地将大门封条撕下,又取出钥匙,打开那把大将军锁。这才把那扇木门推开。   姜望注意到这封条并不简单,上面绘着镇邪符咒。显然缉刑司的修行者是着意保护了现场的。   而随着封条揭下,门户洞开,一股融合了腐朽、污秽、恶臭的味道便一涌而出。   姜望强忍着不适打量这座小院,都是一些猎户常用的东西,猎刀、夹子、弓箭之类,也有些兽皮、熏肉,都乱七八糟地散在院中。   一条猎犬只剩骨架,散在正门口。从姿势来看,大约它是最先发现了入侵者,但在瞬息之间就被处理掉。   姜望回过头去,张临川已经用一方绣着兰草的手帕捂住口鼻,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见到姜望探询的眼神,张临川微微往前抬了抬下巴,从手帕底下发出声音,“无妨,进去吧。”   这时唐敦侧立在门口,有些嗫嚅:“俺就……不进去了吧。这里,邪门……”   他毕竟只是凡人,姜望当然不会强迫他,便点点头,“也好。”   而后便一马当先,踏进院中。   浓郁而强烈的尸气在瞬间包围过来,铺满嗅觉器官。这种程度的尸气绝非杀几个人,召几个活尸就能产生的,更像是沟通了某种邪恶存在。   张临川在身后瞥了一眼姜望按剑的手,那修长白皙的指骨,看起来干净而有力。   “姜师弟以剑术见长?”他问道。   姜望四下观察着环境,并不回头,嘴里道:“叫张师兄见笑了,小弟道旋未成,还未能修习道术,也只能依靠剑术防身罢了。”   “外门遇袭时,听说姜师弟也是被袭击的人之一,却能够从容逃生,可见不凡。”   “其实也很惊险,那妖人实力远强于我。我是惊动了同门才得脱身。”   院旁有一个木板搭建的狗屋,此刻当然也空空荡荡。姜望的目光扫过,整个院子中也看不到什么血迹。   “这里情况有些不妙,师弟小心些。”张临川说。   “小弟明白。”   这处小院有三间屋子,正对着院门的是大堂,门敞着。一具尸骨就趴在门槛上,亦是不见血肉,只剩骷髅。从身上的衣物来看,应当便是此间的男主人,猎户唐大牛了。   姜望小心地跨过这具尸骨,走进大堂中。   大堂四壁空荡荡的并无什么装饰,倒是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四张条凳,桌上还有一些吃剩的饭菜,用一张竹编的罩子盖着。   在左边的条凳底下,便躺着这户人家的女主人,那团粗布衣裙可为佐证。   然而……饭菜都未变质,尸体却只剩白骨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莫名的寒意刺着尾椎,隐隐的恐惧也不知何来,姜望几欲拔剑。但毕竟也经历过不少生死搏杀,他按捺住本能,避免了在张临川面前丢丑。   “这些血肉绝非被啃噬的,而是某种邪法的作用。”张临川一手捂着手帕,随意观察四周,看得出来只有厌恶而无恐惧,“这两个人身死的时间并不长,但血肉全没了,便也丢失了许多线索。你与袭击外院的妖人交过手,可有什么熟悉之处?”   姜望摇摇头,“我现在只看到两具尸骨,无法判断。只是这弥漫四周的尸气……”   “怎么?”   “我当时被对方操纵尸体攻击,中过尸毒,是董师出手解的。”   张临川点点头,始终没有放松捂着嘴的手帕,迳自往大堂右边的房间走去,“我们分头看看,有情况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的。”   张临川乃入品修士,通天宫里道旋轮转,道元自生。姜望自不会担心他,当下便按剑走向左侧房间。   ……   这处房间……   很小。   进门就能看到一只木马,静默地立在地上。这木马格外的精致、光滑,显然倾注了制作者不少的心血。   木马不远处是一张矮桌,其上散落着弹弓、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   而在矮桌一侧的墙壁上,姜望看到了走进这处院落以来唯一的装饰。   那是一张小小的画布,上面用稚拙的笔触,画着三个小人。   两个稍大的,牵着一个小的,跑在一片花海之中。   在小人身后,还跟着一只摇头晃脑的小狗。   这本是一个完整的家,一整个春天,都曾经盛开在这里。   姜望勉强着继续往里走,直到在那矮小的床榻前,看到了散碎的花布衣服。   目光往上,他于是理所当然地看到了这个家庭里的最后一副白骨。   小小的、纤细的、脆弱的,孤独无助的骨架。   那是一个曾被父母视若珍宝的小女孩,在这世上唯一的留存。   他感到愤怒。   无法抑制、无比暴烈的,愤怒。 第16章每一刹光阴   就在姜望看到那副幼小尸骨,情绪激动的瞬间。   咻!   尖锐的破风声倏忽而来。   姜望手腕一转,于不可能之机已连剑带鞘竖于身后,恰恰挡住那激射而来的尖锐事物,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姜望顺势回身抽剑,一气呵成,已然瞥见袭来事物是一枚惨白指骨。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本能地再次回转。   而床榻上那副小女孩的白骨已腾空而起,骷髅头裂开嘴巴,向姜望撕咬而来!   姜望没有丝毫犹疑,当头一脚,将这副白骨又踹回原处。而后长剑数转,在这瞬间,犹如一道紫电游于暗室,那具小小尸骨已被斩断各处关节,又原样落于床榻上,仿佛从未动弹过一般。   “桀桀桀桀,小道士,我杀了这个小女孩,你好像很愤怒的样子,可她最后的存留,却是被你亲手所毁。”   声音尖锐刺耳,又飘飘渺渺,不知从何处传来。   这种能遮掩行迹的障眼法不算简单,说明潜藏在暗中的敌人早有布置。   姜望奠基未成,五感未开,暂时还没有办法破开这种障眼法。但他并不慌乱。按照在道院里学到的知识,他现在有两点判断,一是敌人的层次并不会太高,原因很简单,若真是那种高层次的强者,对方根本无需依靠障眼法,甚至第一时间就能杀死他。   而由此反推的第二点判断是,受限于对手的实力,这个障眼法的级别也不会太高,对手一旦发动攻击或者被攻击,甚至只要是移动,就会自动破除。能佐证于此的线索是,之前敌人的第一次袭击只是操纵尸骨,而非亲自动手。   “杀她的人是你,毁掉她尸骨的人也是你。旁门左道,动摇不了我的心!”   姜望人随剑走,须臾间已游遍整个小小房间,剑光几乎将房间照亮!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   在满室生光的那一瞬,所有的剑光又被聚集到一起,姜望伸手仿佛将这团剑光攥住,一剑直斩!   那不知何时关拢的房门轰然破开。   张临川立在门外,手中雷光隐隐。   “刚才外面两具尸骨受到操纵诈尸,已被我轰灭。你这边是什么情况?”他问道。   “我也被袭击了。我破不开他的障眼法。但我的剑仍然伤到了他!”姜望一抖手里的长剑,一滴鲜红血珠自剑尖滴落。   张临川探手将这滴鲜血接住,血珠悬于他掌中,“有了这个,就不难追索妖人踪迹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姜师弟,此行你立了大功。”   姜望目光四寻,却再看不到其他血迹,“张师兄,妖人或许还未遁走。”   张临川翻掌将血珠收起,闭目感受片刻,摇头道:“已无踪迹。”   几乎他话音刚落,那充斥整个院落的尸气,便在这瞬间散去。   “走吧。”张临川收起血珠,“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有用线索了。把这滴血交给副院长,他精通六爻,一定能揪出那个妖人来。”   此行带给姜望的心理冲击前所未有,那些山贼劫匪虽然也算恶行累累,但与这些动辄虐杀满门、甚至还要在死后亵渎操纵尸骨的妖人相比,无疑小巫见大巫。   他见识到修行界残忍冷酷的一面。超凡的力量,也有可能会带来超凡的残忍。   姜望想要回头看一眼那个小女孩的尸骨,但竟不敢。   这时张临川又说道:“缉刑司的人已经查过一趟,毫无进展。而咱们一来,就遇到妖人袭击。这其中大有蹊跷啊。”   “师兄的意思是……”   “哼哼。”张临川冷笑两声。   拜进内门,姜望只求修行,丝毫不愿意卷入董阿与魏去疾的斗争中。但张临川却点到了这种可能性。   不幸的是,他依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姜师弟的剑法非凡,绝不是道院里收集的那些粗浅伎俩。”张临川状似无意地感慨了一句。   姜望回道:“于咱们道门中人而言,剑术毕竟小道。师兄的雷法才是惊人。”   此时先前大堂里和院中的两具尸骨已经不见,只在原地洒着一层焦灰。姜望几乎可以想像得到那副场景,那两具尸骨刚刚被操纵,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已被雷法轰灭。   “姜师弟太谦虚。其实我道门法剑不输于人,可惜咱们枫林城道院没有这方面的法门。整个庄国,大概也只有国道院才有。”张临川不无感慨。   道门亦有以道入剑的法门,凌厉非常,不输等闲剑修。但毕竟不是主流,枫林城道院并没有足以指导这方面修行的高手。   此时的姜望其实半点说话的情绪也无,但又不能不理会张临川,便随口恭维道:“以师兄的天资,进国道院也是早晚的事情。”   “是啊,早晚的事情。”张临川忽然叹了口气,站在院中,眺望远处,那是祁昌山脉的方向。“可早和晚,毕竟是不同的事。时常觉得有一把刀子在身后戳着我,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这样一个实力天赋皆强、好洁喜净的贵公子,声音里的焦虑忧愁,竟也真实不虚。   姜望默然。他又何尝不想更快的变强,更快的,去他早就应该去的地方。   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翻过那座山脉,便是雍国。”张临川说,“妖人如果遁入雍国境内,我们就不可能再抓到他。”   姜望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庄国立国至今已三百余年,当年开国太祖庄承干,本是雍国大将,带兵打下千里之地,趁着雍国三王夺位的机会,自行裂土立国。其后合纵连横,立道门为国教,顺势抱上同属道脉天下强国景国的大腿,这才站稳了脚跟,传承至今。   但也因为这段历史,庄雍两国历来不和。   庄国之寇雠,或许在雍国会被夹道欢迎。   姜望没有就此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跟着张临川走出院落。   守在门外的唐敦立刻迎上来,满眼期待:“怎么样?妖人被消灭了吗?”   他刚刚在院外听到动静,知晓里面发生了战斗。   “线索已经有了。”姜望说,他转头看向张临川,“师兄能否借我一些钱?”   张临川也不问因由,随手丢过去一个钱袋。   姜望略一掂量,从中取出最小的碎银——他本想取一些刀钱,但张临川的钱袋里竟只有金银。   姜望把碎银递给小镇捕快唐敦:“里面有一具小女孩的尸骨,麻烦你用这银子买口棺木,将她葬了。院里有两团骨灰,是她的父母,便葬在一处吧,”   唐敦粗糙的脸上很是黯然,但很坚决地把姜望的手推开,“俺会给他们处理后事的,俺不能收你的钱。”   “拿着吧。”姜望强行把碎银放在他手里,“就当我求个心安。”   唐敦身上的捕快服都有缝补痕迹,可见家境不是太好,被指派来接待他和张临川这不被待见的一行,说明其人在官府里也是边缘化人物。   他挣脱不开,只得牢牢抓住姜望的手,“俺替妞儿谢谢你!”   原来她叫妞儿。   墙壁上挂的那张画布似乎又出现在眼前。她曾稚嫩的想留住一个春天。可她的人生,却没有再开花。   妞儿,妞儿。   姜望在心里把这名字默念了几遍,也好像把某种责任,系在了道心上。 第17章谁有不平事   “对了。”在离开之前,张临川忽然看着唐敦,“你是叫唐敦?”   “俺是叫这个名字。”   张临川笑了笑,“敦者,厚道,诚恳。这名字不错。”   唐敦挠挠头,“小时候俺们教书先生给起的。”   “哦?”张临川问。   “俺们唐舍镇穷,出不起束修,猎户人家也没几个在乎识不识字的。是先生游学至此,才留下来教了俺们三年。只是三年后又负笈远行了。他当年最喜欢俺呢,说俺是什么什么玉。”   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   负笈游学的风气为时人所推崇,各家弟子都有。   如儒门弟子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有周游列国者。但有的是为了增广见闻,有的则为到处兜售自己。   再如墨门弟子行遍天下,事事亲历。不过若换他们遇到唐敦,可能更多会教一些武艺,甚至传授一些粗浅的机关术,而非读书识字了。   庄国虽以道门为国教,但也不会太排斥其他流派的门徒。唐敦的经历自是没什么问题的。   姜望便道:“你既然还读过书,在这里一直做个小捕快便有些蹉跎了。处理完妞儿的后事后,你若是没什么牵累,可以考一考城道院的外门。”   这是见其人质朴,有了几分爱才之念,但终归还是看唐敦自己的选择。   出来唐舍镇,沿着官道往南直行,便是回枫林城的路。   因为相应阵纹刻印的关系,官道上野兽绝迹。   马蹄并不急,马背上张临川的声音也不急不缓:“你知道要维持整个庄国境内的官道,朝廷每年得投入多少资源吗?”   姜望摇头,他对这些事情的确没有了解。   “那是一个天文数字。”张临川道:“而且,这些阵纹只能驱退低级妖兽,那些强大的妖兽凶兽,还是需要强者来清扫。朝廷每年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来维持各地通畅。更是不计成本地将资源投入道院中,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的成长,以承担相应的责任。”   “受教了。”   “那我再问你,大城里有大阵保护,朝廷为什么不让所有人都聚集到大城里生活?”   “想来有两个原因。”姜望思忖一番,道:“第一,大城也有其极限,无法满足所有人的生存需求。第二,每一座城池的辐射范围有限,朝廷需要这些官道往四处延伸,以城镇作为节点,因为这代表着事实上的疆域。而土地,就是资源。”   “你看得很清楚。各镇各村的阵法,不可能有大城里那么安全,但村镇也有其不可替代的地方。就像唐舍镇,只要它还存在,枫林城就可以收获源源不断的祁昌山脉里的资源。一旦有一天唐舍镇不在了,祁昌山脉也就与我们庄国无关了。”   “唐舍镇民敢在祁昌山脉狩猎,他们当然也有高手。那妖人在缉刑司去的时候潜伏,在我们未去的时候也没有其他动静。却偏偏在我们赶到的时候发起袭击……”   说到这里,张临川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姜望:“姜师弟,你身上,可有什么吸引他们的东西?”   姜望无法回答。   他身上当然有秘密,但仅止于继承自左光烈的虚钥。一切的改变都发生在太虚幻境中,现实里应该并未被发现过才是。可若不涉及于此,他第一次受到妖人袭击,好像也是在他进入太虚幻境后。   他正斟酌着怎么措辞矇混过去,张临川忽然抬手一指,中指无名指屈起,其余三指伸指,直对姜望。   而电弧便从竖起的三指尖跃起,汇成一道惊雷,正向姜望而来!   姜望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那道雷电便自他耳边滑过,正正撞上一支染成墨绿的毒箭,将之击毁坠落。   直到这时,姜望耳中才听到那毒箭先前骤然加速的尖啸声,鼻端才嗅到被那雷电擦过的发丝的焦糊味。   “等你们多时了!”张临川从马上一跃而起,空余的右手以一个极为怪异的掐诀姿势往上一抬,一道雷电之鞭凭空凝聚。   “与我死来!”   他驾驭着雷电之鞭,人如雄鹰扑击,向那隐于官道左侧林中的袭击者冲去。   原来他竟早有准备,并且一心二用,暗中掐诀,提前准备好了两门道术,这才能在袭击发生的第一时间进行反击。   姜望与这等久经战斗考验的师兄,差距还很远。   这时右侧林中响起一个声音,“点子扎手,分头撤!”   正要追上张临川的姜望蓦地回头!   他怎么会听不出这个声音?在唐舍镇那个小女孩的房间里,虽然只短短几句对话,便足以令他刻骨铭心!   通天宫内一颗道元无声炸开,姜望当机立断,以最决然的姿态,撞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生活在庄国,几乎所有平民在出门前要记住的第一件事——勿离官道。   因为除开人类城镇的辐射范围,官道之外,皆属野地。那是野兽、妖兽,乃至于凶兽活跃的地盘。   张临川够强,所以他不顾。   姜望要杀人,所以他也不顾。   他见识过血腥,见识过残忍,但哪怕是西山上最恶的凶徒,也不会对孩子挥动屠刀。那个小女孩,才刚刚开始认识这个世界,懵懂,天真,灿烂,她何其无辜?   姜望的剑,在剑鞘中颤抖。似乎它已经开始兴奋,似乎它也知道,它将爆发一生中最璀璨的光辉。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锵锵锵锵锵。   长剑跃出的瞬间,竟与剑鞘碰撞了五次之多。而后才脱鞘而出!   剑如流星,人似蛟龙。   一颗大树哀鸣着倒地,藏于树上的左道妖人纵身急退。   仓促之下看不清面容,只看得到他在乱发遮掩下的、堪称惨白的脸色。   通天宫内的道元,一颗接一颗的爆开。   姜望从未如此挥霍过,他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   在凝聚道旋之前,每一颗道元的挥霍都是修行上的倒退。   但唯有如此,才能杀人。   他要斩了这妖人,如此那些郁积的愤怒才有出口,如此才能获得心灵的安宁。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二式,带起霜光一片。   白面妖人后退之中来不及掐诀,右臂迅速膨胀,肌肉外凸,血管暴起,猛然一记直拳,轰向霜光。   剑与这条妖魔般的右臂瞬间交击十余次。   姜望这时才猛然醒觉,判断错了!这个对手很强!至少强过他很多!绝非他之前以为的,只是倚仗布置,只是在修为上强过一截。   换句话说,如果这白面妖人在唐舍镇袭击的时候就爆发全力,姜望很难保证自己当时能够存活。   但退缩并不存在于他的心间,长剑再震,锐啸声起。   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三式!   流光转过,那条妖魔化的右臂竟被整个斩断飞开!   “该死!!”   白面妖人嘶吼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稍不注意,便被这搏命的少年逼到绝路。   他的后脚猛然顿在倒飞途中的一颗大树上,他知道不能再退,再退便是死。生机自搏杀中来。   以他后脚接触的点为中心,整颗大树瞬间枯萎。   而后从他嘶吼的嘴中,灰色的雾气喷涌而出,带着极其强烈的腐味、刺鼻的腥臭。   操纵生与死的力量,这是属于幽冥的道术!   剑光暴涨。   道元催动剑光,剑光斩开灰雾,姜望自那灰雾之中,一跃而出!   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四式!   唐舍镇里让这妖人跑了,他措手不及,无计可施。   至少在此时,在此刻,他一定要给那个名为妞儿的小女孩,一个交代!   这是作为一个修者,对平民的责任。   这是一个成人,对孩子的责任!   姜望跃空而至的身影,破开灰雾,出现在白面妖人的眼中。   而在他愈睁愈大的、被惊骇所填充的眼睛里,一道璀璨的剑光,自上而下。   那是他在永恒的黑暗之前,所见到的,最后的光。 第18章又见高山,又向高山去   白面妖人整个尸体从中分为两截,但是因为右臂早就被斩飞的原因,这两截尸体显得并不够对称。   姜望落于尸前,手上一松,那柄长剑便裂开成难以计数的碎片,纷纷坠地。   它的使命已经完成。   这柄材质只是普通的长剑,无法承受这么长时间的道元灌注。   而姜望也再一次清晰的感受到,通天宫内空空如也。那些活泼可爱的小东西们,已经是一颗都不剩了。   在那些无主灰雾蔓延开之前,姜望回到了官道上。他注意到有一部分灰雾逸散到官道旁,但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阻,缓慢消弭了。   姜望心知,那应当便是刻印于官道上的,某种阵纹的力量。   又等了一会儿,轰鸣的雷声自远而近,张临川几个纵跃,便落于姜望身边。   “姜师弟没有离开这里吧?”他问。   尽管经过一番战斗,他的衣冠依然整洁,甚至连发髻都保护得很精致。举手投足,风范自显。   “我遇到了……先前在唐舍镇里的那个妖人。”   “你斩落他的鲜血,他是肯定要来取的,否则便只能逃离庄国。”   “我杀了他。”   张临川眉毛一跳:“什么?”   姜望指了指白面妖人伏诛的方向:“就是不知道尸体有没有用,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张临川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这些人魂魄有缺,生前搜魂都无用,更别说死后。我刚刚杀了几个,都是如此。”   “这样啊。”姜望并没有什么失落,对他来说,杀死那个白面妖人,便已经够了。   他没有埋怨张临川选择第一时间追击敌人,而不是留在原地保护他。他又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娇弱之人,张临川更不是他的保姆。   而且,如果不是张临川的压力,这白面妖人绝不会心无战意,第一时间就选择逃走。而他的同伙,也绝不会给姜望单挑的机会。   张临川看了一眼那处灰雾消散的地方,颇有些唏嘘:“这处官道的阵纹已被腐蚀,须得报备官府,令他们派人迅速修复。”   那两匹马倒是没有惊走,姜望一抖缰绳,马就活泼地跑了起来。   这时他感觉到,通天宫内,某个莫测之处,忽然滚落一颗道元,一颗接一颗,一连有五颗之多。而且更饱满,更圆润。   虽没有完全补充之前的消耗,但也已经是意外之喜。   这时他才更深刻的理解了那些资深道者讲的课。   所谓道元,大道之初。道元的诞生,并不是简单的气血升华,而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最真实反馈。   ……   回到道院的时候天色尚早,两人便直接去了董阿院中复命。   门开着,但院中空荡,只有方鹤翎一人踱步,百无聊赖的样子。   瞥见两人两手空空的进来,他眼睛便一亮。   方鹤翎先是老老实实跟张临川打了个招呼,才状似安慰道:“看来张世兄这趟没有什么收获……即使是以张世兄这般的天才,带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也实在是太为难了些。”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是新人,方家百年家族,出过不少修者,他耳濡目染,对修者之间的战斗并不陌生。而这姓姜的不过是小镇出身,能有什么见识?   姜望懒得理他。   张临川倒有闲心逗趣:“哦?看来鹤翎这次收获不小。”   “还算顺利吧。”方鹤翎勉强谦虚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炫耀了起来。   原来他们去福来客栈查探线索的时候,也有人在暗中窥探。不过黎剑秋悍然出手,将那人生擒。本来一趟希望不大的探查,因为这个活口,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当然这其中方鹤翎起了几分作用,那还真是难说得很。   “那黎师弟哪去了?”张临川问。   方鹤翎有些尴尬的愣了愣,才道:“在房间里呢,董师正以秘法搜魂。”   董阿搜魂,黎剑秋随侍,而方鹤翎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此行他的贡献,可见一斑。   张临川姜望不方便进去打扰,便只好同方鹤翎一起在院中等着。   姜望一声不吭,闭目将通天宫里的道元送到它应该悬停的位置,而张临川跟方鹤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方鹤翎自然是得意的,毕竟董阿之前就说过,任务道勋会一九分。姜望明显没有什么收获了,他们却带着一个活口回来。这就是差距拉开的第一步。   等不多久,一袭黑色道袍的董阿便带着黎剑秋大步走出。   迎着方鹤翎期待的目光,黎剑秋摇了摇头。   董阿道:“这人魂魄有缺,本座也只搜到一些零散片段,无关紧要。”   方鹤翎抢着表现道:“防备如此周全,这些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严密的组织!此事绝不简单!”   董阿不置可否,只是看向张临川。   张临川于是把去唐舍镇之后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没有丝毫添油加醋。至于姜望与白面妖人两次战斗的细节,董阿不会问,姜望也不必说。   他是正儿八经的道院弟子,又不是犯人,无须受审。   董阿闻声,只是点头道:“姜望不错。”   这话听起来冷淡,但在熟知董阿性格的人耳中,已是难得的褒扬。   此次任务,张临川和黎剑秋带队的双方都提交了新线索,但也都没有后续,任务自然不能算是功成。但董阿给他们每人分配了五点道勋,权为激励。   对于张临川和黎剑秋来说,他们本来也只是带带新接触入品任务的师弟,能有收获更好,没有也没关系。当初他们的师兄,也是这样带过来。   而对姜望和方鹤翎来说,五点道勋并不算少,这相当于半完成了一件最低级别的九品任务。   九品任务得勋在十点至一百点之间,八品任务得勋在一百点至五百点间,视任务难度浮动。   董阿行事干脆,判定此次任务已暂时结束后,便令弟子们散去。   事毕,方鹤翎撺掇着张临川与黎剑秋去喝几杯。姜望想了想,决定去道勋殿看看。   ……   道勋殿的位置正与祀殿相对,可见其重要。   整座殿堂空空荡荡别无他物,只有一张泛着蒙蒙清光的道勋榜悬于供桌上。   这里没有看守,因为道勋榜有自保之力。它本身就是灵宝,或者更准确地说,供奉于枫林城道院道勋殿中的此榜,乃是本体于国道院中受全国香火之道勋榜的子榜。   姜望特意过来一趟,也只是见见世面罢了。   道勋榜前站着一个身量中等的麻衣道士,双手拢在身前,正对着榜单出神。   从背后看不到他的脸,不过,内院中但凡姜望不熟悉的人,修为都要比他高。   因为都是他的师兄。   姜望也不去打扰,自顾走向道勋榜,收束精神,凝视着榜单,清光微微一漾,诸多信息便在心头流过。   这只是一张子榜单,也只能看到枫林城道院的相关信息。据说道勋榜本体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但那对姜望而言,还很有些遥远。   这张枫林城道院子榜上的兑换选择并不少,足以让姜望看花了眼睛。只是那些可兑换条目的价格,令他想扭头就走。   最便宜的开脉丹一百道勋一颗,其价值当然不止如此,只是他们作为道院弟子,道门有一定的扶持。兑换第二颗开脉丹,便需一千五百点道勋了。这才应该是开脉丹的真正价格。   除此之外,一柄最便宜的制式法剑,也要五百道勋起步!   姜望看了看自己的五点道勋……嗯,他此行只是为了开拓眼界。   所谓道勋榜,既然是榜单,那自然便有排名。姜望这时才发现,在他看来深不可测的张临川,在这份枫林城的道勋子榜单上只排到第三。   排第二的名为魏俨,其人并非道院弟子,而是城卫军里的武官。从他的名字来看,说不定与魏去疾有什么关系。   而以一千三百点道勋排名第一的祝唯我,也是整个枫林城道院公认的大师兄,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姜望一向也是只听其名,不见其人。   要知道排名第二的魏俨道勋仅止七百点,和张临川相差仿佛,却都被祝唯我远远甩开。   姜望再往下翻了翻,在第十七名的位置看到了黎剑秋,便切断与道勋榜的连接。   “新入门的师弟?”   先前那位师兄似乎特意在等他。   姜望闻声转头,于是看到一张笑容温煦的脸。   “问师兄好,在下姜望,新入内门不久。”   “你也好,我叫王长祥。”王长祥容貌并不出众,但脸上的笑容令他十分有亲和力,“那么,下次再见了。”   “再会。”姜望心中一动,在刚刚查过的道勋榜中,此人排名第七,远在黎剑秋之上。   当然道勋榜统计的只是道勋,而非个人实力。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确也能反应一些东西。   之前在外门,他们义兄弟几个可谓秀出群伦,所向无敌。进了内门方知天高地厚。   就目前所接触的,黎剑秋、张临川、王长祥,气质各异,但无一不是杰出之辈,姜望自忖远远不是对手。   单一个枫林城道院便如此人才辈出,放眼整个清河郡,甚至整个庄国呢?   而那些名扬天下,令列国豪杰仰首以望的天骄,又该是何等风采!   想到这些,并不使姜望气馁,反而他有无穷的斗志在燃烧。   至少如今,他已经踏在了超凡的路上,已经与那些耀眼之人处在了同一个赛场上。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第19章小珠落玉盘   若问枫林城中哪处风月场最销魂,此道老饕都只会告诉你一个答案——三分香气楼。   不是只有三分颜色的脂粉场,而是天下香气,它独占三分的三分香气楼。   尽管只是一座分楼。   但自它落成之日起,便摧枯拉朽般席卷了枫林城那平庸的花柳市场。   如今枫林城的公子哥儿们能得享风流,都得感谢三分香气楼对整个枫林城域莺莺燕燕们业务水平的拔高。   相当于五品大高手董阿对枫林城道院教育水平的提升。当然,这话只能是赵汝成私下里偷偷说的。   三分香气楼里如今的当家头牌,乃是名为妙玉的女子。   多少人对她的闺房朝思暮想,恨不得匍匐在地,爬入她的裙下。但能有幸一亲芳泽的,毕竟寥寥。   装饰华美的步摇床上,一个中年的赤裸男人表情狂热,可他的身下,却分明只有一团被褥。   仅仅一道珠帘相隔,一张软塌正与步摇床相对。妙玉便以手支颔,慵懒半倚着,曲线玲珑已极。她的眼神迷离,也不知那中年男子的“自娱自乐”,是否在她眼中。   一个黑衣人便跪伏在软塌之前,恭声汇报着什么。   “也就是说,那个叫姜望的,懂得一套相当高妙的剑诀,但在此之前,从未展露过人前?”   她的声音慵懒,得像刚睡醒的猫咪,若有似无地撩拨人心。   黑衣人跪伏着,始终不曾抬头:“确是如此。属下无能,实在查不出他从何处习得。”   妙玉若有所思,抬了抬手指:“下去吧。”   黑衣人闻声,额抵地板,无名指尾指收拢,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道;“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整个人就那么往地板下渗透而去。   “整个枫林城道院里不曾出现过的剑诀么?传自哪个试剑天下的大武夫?又或者……”妙玉的目光迷离起来。   “道子……”   她想得更多,更远,更飘渺。   “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她也做出同样的手势,同样地轻诵。   而步摇床上那个赤裸男子还在自己与自己蠕动着,在美妙的幻想里,似乎能够永久沉沦。   ……   ……   此时,远在雍国某村落,一个面容凶悍的光头男子正抓着什么在大口啃吃,鲜血流了满嘴满手。   他啃得正欢,忽然一道流光划落,直直向他撞来。   可惜这不是什么天降正义,除恶的飞剑。   光头男子伸手猛地一抓,便将那道流光抓在手中,化作一柄古朴长剑。   “该死!早晚吞了你的心!”被打扰了进食,光头男子显然十分不忿。   “老东西,都什么年代了,还飞剑传书!”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满是鲜血的手,打开飞剑上的信。   如今墨门的千里传声匣早已推行多年,销量极佳。但总有些势力不肯使用,因为谁也无法确定墨门那些搞机关的人有没有在传声匣中留什么暗手。   哪怕墨门中人指天画地的发誓——再严谨的心魔誓约也早都被研究出了几十种解法,发誓有什么用?   “庄国,清河郡,三山城?”他一字一顿,忍不住呸了一口:“什么犄角旮旯!”   那柄长剑在空中摇了摇,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光头男子愈发烦躁了,但显然来信的主人是他目前还无法抗拒的存在。   他用染血的手指,在信纸上歪歪扭扭画了五笔,是一匹马的简笔画,意即:马上去。   随手将这封信固定回剑身,那柄剑便如来时一般,倏忽而去了。   待那飞剑远去,这光头男子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老大不会看不懂吧?”   他想了一会,便将这小小的烦恼甩开。   “这都看不懂,还当什么老大!”   ……   ……   走到宿舍门口,姜望便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晋入内门之后,他与凌河杜野虎仍是住在一起,方便随时切磋求道。赵汝成隔三差五过来住一晚,不过也不会多呆。虽然房间较之前好了许多,但对赵汝成来说……区别不大。   听到姜望的脚步声,凌河快步走了出来,“你可算回来了,你家里人等你半天了!”   家里人……   姜望心头一跳,忙忙转进房间,便在靠窗那套黄花梨的桌椅上,看到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那套桌椅,自然也是赵汝成死活叫人搬来的东西。   杜野虎则束手束脚地坐在旁边,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在回话——妇人问一句,他答一句。活脱脱一个在朋友家长面前收束野性的熊孩子。   只是这个“孩子”,胡子未免太茂密,长相未免太着急。对比起来,竟似比那保养得当的妇人还要年长一些。   看到姜望进来,那妇人已忙不迭站起,眼睛里露出惊喜之色,“小望,好久不见!你长高了,也壮了!”   姜望点头问好,“宋姨娘好。”   他生母很早就去了,这妇人是他父亲的继室。他也改不了口,向来只称姨娘。   这姨娘不是什么坏人,也不曾虐待过他。只不过姜望在父亲续弦后没几年,便已考进了道院外门。修行辛苦,除了逢年过节,几乎不会回家。他们不曾有过矛盾,但感情上也说不上有多深。   宋姨娘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把躲在身后的小女孩拉到面前来,“快叫人呀!”   这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得了母亲催促,才张张小嘴,小声道:“哥。”   这宋姨娘身上绸织的衣裳,光鲜亮丽,平添三分颜色。小姑娘穿戴也不差,不过她精致的五官天然亮眼,引人赞叹。   只可惜刚喊了一声,她就又马上绕到母亲背后去了,只探出半个小脑袋,打量着她这个许久未见的兄长。   他对妹妹当然是喜爱的,血浓于水,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只是一心修行,每次归家也只匆匆来去。暌违这声“哥”已经许久。   这一声虽轻虽小,但如珍珠滚落玉盘上,说不出的清脆悦耳。   久经杀伐,常见血腥阴暗,姜望那颗自觉已经冷硬的心,忽然有融化的感觉。   自唐舍镇归来后,姜望难得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安安!” 第20章一生姜安安   瞥了一眼桌上没怎么动的茶水,姜望招呼道:“姨娘你们可用过饭了?待会我去酒楼订一桌。”   “哎我去订!”杜野虎如蒙大赦,“枫林城里的酒楼我都熟!”   宋姨娘坐了下来,摆摆手,“不着急,姨娘这次来是有事找你。”   瞧着偷偷观察他的姜安安,姜望回以温柔一笑,嘴里则道:“有什么事您说。”   宋姨娘摸了摸姜安安的小脑袋:“你跟这两个大哥哥出去转转好么?看看你哥生活修行的地方。”   杜野虎立刻对小安安张开双臂,大脸笑得像朵老菊花般皱在一起,“来,虎哥带你去买好吃的!”   凌河也自觉地道:“您放心,我们跟姜望都是过命的交情,一定把安安照顾好。”   小安安很懂事,虽然怯生生的胆子很小,但宋姨娘发了话,她还是怯生生的——往凌河那边走了几步。   无论怎么看,面貌端正笑容温和的凌河都要比满脸络腮胡笑得夸张可怕的杜野虎可靠许多。   凌河老怀大慰地牵着姜安安出去了,倒是杜野虎临走之前狠狠瞪了姜望一样,那眼神分明是说——你妹妹几个意思?   等到几人被支走,姜望才收敛了笑意,看着宋姨娘道:“凤溪镇近来可还平静?家里的铺子还好么?”   “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宋姨娘有些扭捏。   姜望耐着性子,“有什么事您尽管说。”   “自从你爹走了之后,铺子里的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着我们娘俩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说着说着,宋姨娘忽然拿出手帕抹起了眼泪。   家里仅剩的铺子,做的是药材生意,虽然规模不大,但都是多年的渠道,在整个凤溪镇,也是有口皆碑的。当年家道中落,几乎卖了所有的产业,却独独留下这间药材铺,正是因为其长久。有这间铺子在手,虽不说能大富大贵,但也绝不可能说艰于维生。   到底是何等样的人才,才能在短短数年间把一个细水长流的药材铺经营得一日不如一日呢?   姜望不是傻子,早些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也着意跟他讲过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便是想让他如果修行不成,还能回去过个踏实日子。   他知道这其中必有问题,但姜望只是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姨娘?”   他想着,若是要些金银,他大可以凑一些出来。无论怎么说,毕竟姜安安是他唯一的妹妹。哪怕只是看在姜安安的份上,他也希望她们生活得更好一些。   “我知道小望惯来努力,以后肯定有个好前程。但姨娘……”宋姨娘抹了抹眼泪,“姨娘一个妇道人家,又无一技之长,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她抬着泪眼看着姜望:“安安以后交给你带可以么?”   姜望眼睛里最后一丝温情也散去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妇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想要了。   姜望缓缓点了点头,才道:“看来姨娘许了好人家?”   宋姨娘微微垂眸。直到此时,在亡夫的长子面前,她才忽然有了一丝羞愧。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慢悠悠地钻了出来。   “婚嫁丧娶,都是人之常情。”姜望始终没有说什么重话,“那么安安知道她以后跟我过么?”   “她倒还不知道。姨娘想着,先来问问你的意见。你也知道,她向来胆子小,怕生人。我就算带着她,她也过不好……”宋姨娘虽然在解释,但声音愈发低了。   “我知道了。”姜望打断她,“那是我跟她说,还是你跟她说?”   “你跟她说吧……”宋姨娘道,“我……这便要走了,马车还在城外等我。”   姜望沉默一阵,“也好。那我就不送了。”   “我每个月,会寄银两给你。”   “不用。安安我还养得起。姨娘你……顾好自己才是。”   “欸。你跟安安好好的。”宋姨娘说罢便起身。   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回头噙着泪对姜望道:“安安不爱吃冬瓜,喜欢吃茄子,最喜欢甜食……但不能给她多吃。”   “她睡觉经常蹬被子……她……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做哥哥的多担待。”   “姨娘。”姜望本不欲再说什么,但见得宋姨娘这般作态,便忍不住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父亲本可以再撑两年,但他不肯治了,要把家产留给你。让你好好照顾我这年纪还小的妹妹……”   宋姨娘无言以对,掩面而去。   姜望怔怔坐着,过了许久,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些年来他在外求道,再苦再难,从来没有向家里伸手要过一两银子。就是因为想到父亲卧病在床,宋姨娘和安安生活不易。就是因为想到父亲宁可早点死,也不愿拖累她们。他又怎么能拿家里的钱?   尽管他才是那笔不菲家产最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年的那段对话:   “小望,你已经长大了,你能够照顾好自己,对吗?”   “是的,父亲。”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稚嫩的身影仿佛与此刻重合,穿过这些年的时光交汇在一起。   “并且我还能照顾好安安。”姜望轻声说。   ……   凌河与杜野虎带着姜安安稍微转了转便回来。   “咦,伯母呢?”杜野虎不过脑子地问道。   凌河下意识地要拉紧安安,但那只小手已经执拗地抽了出去。   姜望看过去,那个五岁不到的小女孩就那么沉默地站定,轻轻咬着嘴唇,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站在凌河与杜野虎两人之间,但好像孤立于茫茫世界的某个角落。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姜望大步走过去,半蹲下来,将这小小身影拥入怀中。也将她从那份世界角落的孤独里拉回来。拉回鲜活的人世间。   “安安,以后你就跟着哥哥生活了。哥哥会经常陪你玩,就像咱们以前那样。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候多小啊……”   “对对对,虎哥以后也会经常陪你玩的!”杜野虎也连忙补救道。   小安安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转回视线,而后轻轻把小脑袋埋在了姜望肩膀上。   “好了。”姜望抱着安安站起来,“安安以后跟我过,住在宿舍不太方便,我得先找个住处。回头咱们再一块吃饭。”   “是该先定好住处。”凌河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不由分说地塞进姜望手里:“这点银子你拿着。”   进入内门之后,凌河的生活就没那么拮据了,道院每个月都会发例钱。但这两块碎银,也已是他的全部家当。   “啊对对。”杜野虎受到启发,立刻也开始全身上下掏摸,但最后也只凑出了四个刀币,讪讪地放进姜望手中,“这个月例钱已经被我喝光了。”   旋即又信誓旦旦地表态:“下个月,下个月我不喝酒,攒钱给安安买新衣裳!”   姜望并不客套,随手将这些钱揣进兜里,便抱着姜安安出了门。   他们都已经走远,杜野虎仍倚门而望,“小安安也太可爱了!哎老凌,你说我怎么就没有个妹妹呢?”   “老凌?”杜野虎回过头,凌河已经在自己的床上打起坐来。   满脸络腮胡的妹妹,那得有多可怕啊。凌河心想。   “跟老三一样,都是修炼狂!”杜野虎嘟囔一句,走到窗边,拿起姜望之前倒好的那杯茶,猛地一口灌下。   “呸呸呸!”杜野虎连呸几口,“这茶怎么这么苦?”   “苦死你算了!”凌河没好气道。 第21章眼底星辰   作为方圆百里内唯一的一座大城,枫林城里的宅子当然不会便宜。   凌河的资助是杯水车薪,姜望自己也没什么积蓄。但好在还有个不差钱的主儿。   姜望抱着姜安安径直找到了赵汝成。   “给我些银子。”姜望开门见山。   赵汝成正与姜安安大眼瞪小眼,闻声随意道:“要多少?”   “在道院附近买个小院需要多少银两?我跟我妹妹两个人住。”   “还买什么院子啊,你们就住我这不就行了么?我这里好多房间都空着。”赵汝成一会对着姜安安眨左眼,一会儿又眨巴右眼,时不时还露出个自以为帅气的笑容。当然,他的容貌的确也堪称俊美。   姜望看了姜安安一眼,才道:“我们得有个自己的家。”   他自己住在哪里都无所谓,但小安安不同。小姑娘刚刚被送过来,无论表现得多么坚强,内心也难免脆弱敏感。   “哦。”赵汝成摸着下巴想了想,“我家好像在道院附近有几处宅子,你等我问问。”   他扭头喊道:“邓叔!”   不一会儿,一个气质温吞的中年男人便走了进来,一丝不苟地躬身,“公子。”   “咱们在道院附近有合适的宅子吗?腾一处出来,将房契地契都交给我三哥。”   被唤作邓叔的管家回道:“倒不需要特意去腾,如今还空着的便有三处。不知您要哪处?”   赵汝成又看向姜望,“三哥,你觉得呢?”   姜望对着管家温和笑笑,“麻烦邓叔了,宅子不需要太大,就我跟安安两个人住就可以。最重要是离道院近,方便我随时回家陪她。”   管家还以微笑,“道院后面的飞马巷里就有一进小院,只是不知布置合不合您心意。”   “走!咱们瞧瞧去!”赵汝成立即道,“你把钥匙给我便是。”   姜安安虽然不爱说话,也不怎么搭理人。但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天然就招人喜欢。   一路上赵汝成不停地撩拨她。   “安安,你觉得汝成哥和你望哥谁更英俊?唉,我提了一个不成立的问题,哪有可比性?”   “安安,安安,那边的糖葫芦看到没?到我怀里来,咱们把一整捆都买过来!好不好?”   “安安啊,你知不知道你很重?看你胖的!你哥的手都快要给压断了!还不换着让你汝成哥哥抱抱?”   小安安一直无声对千声,直听到这句,才歪头看了姜望一眼。   “你累不累?”她小声问。   姜望温声笑了,“一点都不累。我可以抱到明年都不松手。”   飞马巷里的小院相当不错,有正房一间,南房一间,并东西两间厢房。虽然并没有人住,但一应设施具全,只需再购置一些生活用品便可及时入住,   房间的装修也很是淡雅舒适。   姜望牵着小安安每个房间都转了转,确定她没有表现出抗拒。   “好,就这里了。”姜望对围着小安安喋喋不休的赵汝成灿烂一笑,“钥匙给我,你可以回去了。”   “好嘞!”赵汝成相当有觉悟的转身就走,跨过门口时忽然又回头对安安挥手,“你汝成哥走啦,不要太想我哦~”   小安安颠颠地跑了过去,在赵汝成灿烂的笑容中——使劲关上了院门。   夜晚,喧嚣了一天的枫林城安静下来。   通天宫内的小土蚯完成最后一次奋跃,将一颗浑圆的道元吐于星斗阵中。   姜望睁开眼睛,结束了今天的冲脉修行。一颗颗道元的累积,日夜相继,点滴之功,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它们终将化为奠基之阵,开启超凡。   正是有这无数日夜的枯燥修行,才有以后纵横青冥的精彩。   房间里很安静,姜安安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被子外面,一动不动。   因为安安年纪太小的缘故,姜望特意请人定制了一张小床,让她跟自己睡一个房间。一大一小两张床,分别在房间的两侧,相对而置。   静静听着小安安的呼吸声,姜望柔声道:“安安,还没睡着呢?”   房间里立刻响起小女孩有些慌乱的声音:“睡……睡着了。”   姜安安的紧张令姜望心中一痛,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学会了看人脸色。只是因为姜望在冲脉修行前叮嘱了一句,要她早些睡着,这会没能睡着便惶惑不安。   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突然就离开母亲,没有嚎啕大哭就已经很是坚强。她心中是怎样的惊惶呢?   但这些事情当然不该再提。   “唔,哥哥睡不着呢。”姜望的声音愈发轻柔了,“你想不想看星星?”   过了会,房间里响起一声细如蚊讷的“嗯。”   “那就起床。”姜望起身将油灯点燃,然后走到小床前帮安安穿外衣。   那双挥剑灵动的手,照顾起孩子来却格外笨拙。   “不是这样穿的,哥哥你套反了……”   姜望讪讪地收回手,“那安安你自己穿。”   两个人忙碌了一阵才走出房门。   其时明月在天,星辉点点。空旷的小院被干净的月光所填塞,让这个本该有些孤独的夜晚,变得温软起来。   “就在院子里看星星吗?”姜安安仰着小脑袋问。   “当然不是。”姜望忽然一把将她抱住,拔地而起,跃于屋顶之上。   姜安安尖叫一声,落在屋顶上时已小脸通红。   姜望低头看着她,有些愧疚道:“吓到了么安安?”   姜安安眨巴着大眼睛,竟隐隐有些兴奋,“哥哥你会飞呀?”   虽然她似乎跃跃欲试,但姜望可不想像个大马猴一样在屋顶上跳来跳去,惹人发笑,“现在还不会,等哥哥以后道术有成,肯定就会了。到时候安安想去那里,咱们就飞着去,好不好?”   “好。”   姜望把外衣解下,铺在屋顶上,然后自己在旁边仰躺下来,单手枕在脑后,招呼道:“来,跟哥哥一样,躺着看星星。”   小安安听话地在姜望的外衣上躺下,小手也一丝不苟地枕着脑袋。睁大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直视星空。   辽阔夜幕上繁星点点,竟相闪烁。无尽黑暗中诞生无数的光,星河浩瀚,容纳无数的梦与回想。   “那个是紫微星,那一个叫玉衡……南斗在那边,喏,那儿……”   “它们一闪一闪的,好像在眨眼睛呢。”   “只有咱们这么可爱的安安眨眼睛,才像星星,像你野虎哥,就你白天看到的那个大胡子,他眨眼睛就只像个牛铃。”   姜安安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么安安,这些星辰,都在数以亿万里计算的远方……”   “亿万里是多远啊?比凤溪镇到这里还要远吗?”   “比这要远得多,远无数倍。如果有一条路可以通往星辰,一个普通人从生到死走一辈子,在这条路上可能只算是刚刚出发。”   “啊?”安安有些吃惊,“这么远呐?”   “对啊,那么远。它们在无尽的黑暗中,跨越这样遥远的距离。把光送到你眼前。把它或许早已经熄灭数万年的美丽,奉献于你。”   “它们真好。”   “父亲就是那样一颗星星,他或许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但他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努力地发着光,并以这光芒陪伴我们,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要害怕,好吗?哥哥永远陪着你,星星也是。”   “哥哥。”姜安安的声音很小:“我娘不要我了,对吗?”   姜望一时沉默。   他要实话实说,告诉小安安她是一个拖油瓶,影响到了她母亲的生活么?   他要痛斥宋姨娘的自私,让小安安从此恨着她的生母吗?   他该怎么回答?   他没有时间思虑太久,因为沉默也是一种伤害。   最后他只是侧过身,认真而温柔地握住了安安的小手。   “安安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要你呢?是哥哥很想很想要跟你在一起生活。才非要姨娘把你送过来的。姨娘走的时候,哭得可伤心了,她也舍不得你呀。”   “真的吗?”   星光月光都在姜安安的小脸上,抚摸着未淡去的泪痕,她美得像星与月的精灵。   脸上虽然还带着未散去的惶惑,但那双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第22章紧急征调   小安安就这样开始了在枫林城的生活,宋姨娘之后倒是来过一次信,说是已经嫁去了望江城。作为一个素以商业繁荣闻名的城市,望江城在整个清河郡也仅次于首府清河城。尤其夫家姓林,算是当地望族。如此说来,她倒是有了个好归宿。   也难怪她不能带着女儿。   至于凤溪镇姜家剩下的产业,姜望并没有再过问。不管怎么说,宋姨娘与他父亲夫妻一场,在他患病后也悉心照料,送她些嫁妆在情理之中。   不过双方大概就言尽于此了,没有再联系的必要。   四五岁正是开蒙的年纪,姜望给妹妹安排了一家私塾。是除开三大姓族学外最好的私塾,等闲人家不收。姜望在城道院外门独领风骚那么久,这点面子还是有。尤其他现在晋入内门,道脉外显,已是板上钉钉的庄国未来栋梁,等闲也没谁会轻易得罪他。   每天在道院听过经课,一番修炼之后再掐着时间去私塾接安安下学。接任务也是尽量选择时间不超过一天的,一般当天去当天回,不耽误照顾安安。若有实在错不开时间的任务,便让凌河赵汝成等人轮流帮着照看一阵。   日子就这么充实的流淌着,通天宫里的奠基阵图日趋繁复,已初显雏形。只是越到后面,奠基阵图的布设越是困难,尤其奠基之前挪移道元,只要出一点差错,道元就会散去,白费冲脉之功。因为选用周天星斗阵的缘故,他奠基本就比其他人慢,所以奠基过程中的每一次阵点挪移,姜望都不允许自己失败。   战力上因为奠基未成,无法修炼道术。姜望只能在紫气东来剑决上多下苦工。这门剑诀共有练法九式,杀法五式。顾名思义,练法即修炼之法,杀法即杀伐之法。以练法打磨体魄、体悟剑道,以杀法攻伐斗阵、却凶破敌。   好在九式练法纯熟后,其对肉身气血的蕴养效果惊人。姜望甚至能明显感知到肉身给予道脉真灵更多的反馈,加快道元的凝聚。   一段时间下来,他居然增加了一次冲脉修行的机会,每天可以凝聚道元三颗,这无疑大大缩短了奠基成功的时间。   生活充实而满足,在这样的生活中,姜望迎来了进枫林城道院以来的第一次大型任务。   ……   “紧急征调任务,所有人不得离开!”   经院中,今日的早课刚结束,一名玄袍将领便撞进门来。   “谁啊这人?”   “干什么的?”   一众弟子交头接耳,但很快就有人指出真相,“小声点,那是魏俨!”   整个经院瞬间安静下来。   道勋榜第二,城卫军实权将领,无论哪个身份,都足以镇住众人。尤其这位武官向以强硬冷酷的风格闻名。   魏俨好像对众人的态度并不在意,或者说,他只需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自上周开始算起,小林镇方面已经整整五天没有消息传出来。”   姜望与凌河对视一眼。小林镇作为枫林城治下大镇,虽不说事无巨细,隔三岔五还是免不了汇报的。   整整五天没有消息,几乎等同于枫林城对其失去了控制。一个人口数千的镇子忽然隔绝内外,这事情可不小。   魏俨继续道:“我持城主令印,征调城道院至少三十名内门弟子,出发前往小林镇调查此事。”   “这不是缉刑司的职责吗?”有弟子不满问道。   这样大的任务,一次征调三十名城道院内门弟子,危险性绝不会低。因而许多人并不愿意。   “吞心人魔熊问现身三山城,现如今缉刑司在整个清河郡的大部分力量都调去三山城了。”   魏俨并不回应,他的副官赵朗在一旁解释道。   庄国官制沿袭雍国,一般案件衙门处理,涉及超凡则由缉刑司接手。缉刑司负责全国各地的超凡事件,理论上受当地官府节制,但因其直属国都的特殊性,各地官府往往并不能如臂指使。   就好像这一次,调集人手追击熊问,就是缉刑司上面的意思。即便是枫林城主魏去疾,也没法插手再把他们调回来。   “那城卫军呢?”先前那弟子又问道。   城卫军才是城主手里的直属武力,镇压一切邪祟反叛。小林镇这样整个镇子失联的大事件,已经足以引发城卫军镇压了。   “城卫军另有要务。”魏俨不耐烦地截断话头,“此次任务道勋奖励上浮三成,原则上采取自愿,但若内门弟子报名人数不满三十,我持城主之令,将进行强行征调!”   “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在这次任务之前,城主府已有两名前往调查的九品游脉境修士失陷小林镇中。希望各位自度风险,量力而行。”   道院体系是庄国最重要的超凡晋升体系,由各地城道院吸纳当地修行种子,修行数年后,再通过考核晋入各地郡道院,此后再从郡道院晋入国道院,一层一层拔选。   最后将整个庄国的天才都聚集到国都,进则与天下列国豪杰争雄,退则下放各地,牧守一方。   枫林城道院虽然每届只招收十名内门弟子,但由于晋入郡道院的难度之高,许多修行者在城道院蹉跎几年甚至十几年。整个枫林城道院多年积累下来,除去远游未归的,闭关不出的,内门弟子约有三百之数。   站在魏俨的角度,他可能巴不得报名人数不够。按他的本意,直接通过强行征调律令调集整个枫林城道院最强的三十人,此行把握更大。但道院与城主府毕竟不是统属关系,闹起来无法周圆。   “老大你去吗?”姜望小声问凌河,他其实有些担忧,因为此行任务必然涉及超凡力量,而凌河杜野虎都还没能开脉,可以说危险极大。   “当然要去。”凌河毫不迟疑。修行路上已经慢了一步,道勋奖励上浮三成这样的机会他当然不能错过。至于危险?怕危险当初就应该在村子里种地。   “我报名!”杜野虎已经嚷嚷了起来,“我们四个都报名!”   赵汝成不满地撞了他一下:“干嘛啊,我还想回去补个觉呢。”   几人里也就他最无斗志,每日就是混吃等死。生活除了放松之外还是放松。   魏俨淡淡扫过来一眼,见都还未奠基成功,便不怎么在意,只随口吩咐副官:“记录下来。”   那副官朗声道:“报名时间限于一炷香内,还剩二十六个名额。”   “我等修士,受国家供养,当为家国出力。这次行动我报名。”黎剑秋人随声至,从院门外飘然走进。   如他这种实力的弟子,已经有很大的自由。不仅不需要每日来经院应卯,甚至这种级别的强行征调他也可以拒绝。除非国难之时,他们都只向修行高处攀登。这时一出现,便引起一片低呼。   “怎敢让剑秋专美于前?算我王长祥一个。”与按剑而行的黎剑秋不同,王长祥的气质要平和得多。他仍是一身姜望之前在道勋殿见过的麻衣道袍,步履缓慢从容。   “有王兄黎兄的加入,此行就更有把握了!”魏俨冷硬的脸上也难得挤出一丝笑容。   面对道勋榜第七的王长祥,即使是他也不好拿大。   有王长祥和黎剑秋的加入,众人报名的热情陡然提高,很快就已满额。   三十个内门弟子,除开姜望四兄弟,几乎人人九品修为打底,个个超凡。这样一支超凡力量,几乎可以横扫枫林城境内。   魏俨随手接过名单扫了一眼,点点头道:“你们这些人倒还有些血勇。没有读经读掉了人性。”   或许对他来说这已是赞许,但语气中的居高临下还是颇令人不快。   兵部和道院是两个不同的晋升体系,相互间既有合作也有竞争。彼此瞧不顺眼也是常有的事。   当下便有弟子不满道:“若是祝师兄在此,不知某些人还敢不敢指指点点!?”   此人说的当然是枫林城道勋榜第一祝唯我。   魏俨也不动怒,只将长袍一扬,顾自往道院外走去,“出发!” 第23章百鬼昼行   小林镇在枫林城东北方向,与枫林城之间还隔着一个青山镇。以直线距离而论是枫林城域中离主城最远的镇子。   一行人在魏俨的带领下马不停蹄,过青山镇而不留,仅半日工夫便赶到了小林镇外。   青山镇外并无青山,这地名也不知多少年前流传下来,或是曾经有过,后来沧海桑田。   不过小林镇外确有一处月柏树林,只是规模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月柏有安神之用,月柏木制作的家具很受追捧。   据说当年这林子规模极大,但因为月柏树价值极高,镇民多有盗伐,这月柏林也就越来越小。若不是枫林城方面专门传令,禁止盗伐,只怕这片小林数年前就已消亡。   从青山镇调来的捕快便驻于林中,或坐或卧,颇为散漫。听得马蹄声阵阵,才聚拢在一起过来迎接。   这些捕快只是凡俗武力,当然不敢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进镇调查,只起一个观察警示作用。   魏俨驻马于林外,随意扫了这些人一眼,便问道:“小林镇情况如何?”   青山镇带队的捕头是一个四十余岁的阔脸汉子,闻声答道:“从五天前开始,小林镇外就起了雾。当时我们并没有太在意,只以为是天气变化。那时还能看到小林镇的轮廓,以及隐隐约约的人影,咱们青山镇还有人去访亲。昨天开始我们接到命令,来这里设卡观察,倒没有看到任何人出来,只是雾越来越重,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姜望在一众道院弟子中翘首而望小林镇,枫林城域是生他养他的家乡,他虽然在凤溪镇长大,但是对小林镇也并不陌生。   他曾单人独剑击破的西山盗匪,就盘踞在小林镇北去十里地的西山里。   往日从月柏林这里便可以看到小林镇,镇子不富裕,但安乐祥和。如今望去,只有一片迷雾。   这时魏俨的声音响起:“令你们在这里观察小林镇,你们却散漫无纪。更有甚者,借机盗伐月柏树。你们这是来公干,还是来谋私?”   青山镇众捕快已经脸色苍白,为首捕头更是连连作揖想要解释什么。   但魏俨的处置已经出口:“已经砍伐的月柏树送往城卫军营地。此外所有人扣俸一年,捕头有领导之责,去职!”   那阔脸汉子面如死灰,但竟连抗议也不敢,只黯然退下。   听到魏俨的处置,姜望才注意到那几株被伐倒的月柏树。   而魏俨在到场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把一切收于眼底。   姜望一面叹于魏俨的敏锐,一面又觉得,这人真是严厉。   小林镇失陷,这片月柏林暂时无主。这些只是捕快冒着生命危险在小林镇外设卡观察,顺手砍几棵树回去补贴自己,虽有失职,但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青山镇并不富裕,罚俸一年意味着这些捕快生活都会一下子拮据起来。尤其是对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来说,捕头可能已经是他一生奋斗的顶点。而魏俨一句话,他就回到原点。   不过此行几近于行军,魏俨带队,便如统帅。他的命令便是军令,无人可以违抗。   魏俨处置完毕,一拉缰绳,便带头纵马往小林镇方向疾驰。   马都是军营里的战马,骑士都是道院的修士,虽只三十余人,但令行禁止、动若疾电,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马蹄如惊雷卷地,但戛然而止!   那些久经战阵的战马,在那团笼罩整个小林镇的迷雾面前扬蹄长嘶,无论骑士怎么催促,都不肯再进一步。   三十余匹战马惊惧不已,齐声长嘶。仿佛小林镇里有什么让它们至为恐惧的事物存在。这场景,令人惊惧。   即便因为骑士们的实力,没有闹出阵前坠马的笑话,但也已士气大跌,不复刚出城时的意气风发。   就连一贯平和冲淡的王长祥,眼神也变得凝重。   唯有魏俨面色不改。   其人身上战甲,多有斑驳。腰间佩刀,狭长而直。胯下战马,高大雄骏。   时人皆知,此魏俨三爱物。   但他忽然拔刀!   好似凭空一道惊电闪过,刀光已隐。而他胯下那匹宝马,嘶声顿止,硕大马首离体而落,又被脖颈那激涌而出的血柱喷出一段距离。   马尸轰然倒地。   魏俨按刀,目视迷雾中的小镇,但声音冷酷:“临阵怯战,留你何用?”   “好!”最先响应的却是杜野虎,他生性刚猛,喜欢直来直去,当下便一拳砸下,将马首轰碎。“姓魏的,咱们接下来怎么冲?”   魏俨右手微竖,“听我号令,下马备战,结锋矢阵,以我为箭头,直入小林镇!”   魏俨杀马,已让所有人都意识到退无可退。此时更无犹疑余地,齐齐下马。   魏俨又道:“举兵!”   齐刷刷一声利刃出鞘声!   这时魏俨那位面貌平凡的副官站了出来,他右掌向上托起,左手掐诀,嘴中念念有词,最后道:“锋锐!”   姜望只觉手中长剑锐气顿发,这柄只能说得上是精良的长剑,此时几有无物不破的错觉。   “附焰!”   所有兵刃之上,燎起烈焰!修士们举着刀剑,就像举着一只只火炬,要照破眼前这迷雾中的小镇。   “固体!”   凌河感觉到身体变得坚韧,有一种想要以拳头与人对轰的饱胀感。但他只是看了一眼旁边须发怒张的杜野虎,就悄然抹去了这丝错觉。   赵汝成想的却是,群体增益道术至少也是丙等上品级别道术。而魏俨这其貌不扬的副官,居然连发三道面不改色,兵部果然藏龙卧虎。   不管众人如何想法,行军时只能有一个意志。在道术加持下,魏俨提刀当前,率先踏进了小林镇中。   众人且行且察,这小镇寂静得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行得一阵,雾,好像越发浓了。   这雾厚重得几如实质,三步之外便已看不清人影,只能看到那兵器上的火光,在仿如无尽的浓雾中倔强挺立。   不得已再一次收缩阵列,众人间距由五步变为三步。再近便会影响战斗。   姜望几兄弟在队伍中间靠后位置,他们境界最低,得到了默认的保护,这倒无须避讳,也是道院优良传统。   杜野虎把拳头捏得作响,他倒不是紧张,而是兴奋,跃跃欲试。   姜望毫不怀疑,哪怕是如今凶名遍传天下的九大人魔在前,他也敢二话不说挥拳便打。当然打不打得过,则是两说。   就在这时,阵型外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那是什么?!”   另一个声音不满道:“鬼魂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但很快就惊变:“这么多?!”   闻声的魏俨猛然转头,一刀横斩!   巨大的刀芒横空而出,将周围那厚重浓雾都斩开了刹那!   而在这个刹那间,众人已经看到了,整个街道上,那跌跌撞撞又张牙舞爪的、密密麻麻的游魂!   青天白日,百鬼昼行! 第24章吹息龙卷   巨大刀芒划过,浓雾一开复合。   可就在这短短间隙里看到的景象,已足以令人惊惧。   这层浓雾到底是什么底细?青天白日之下,为什么游魂横行?   这么多的鬼魂从何而来?哪怕整个小林镇的人都化作厉鬼,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数量,几乎充塞视野!   当然所有人此时也已经知道,如此密集的鬼魂游荡,只怕整个小林镇……已再无生人!   枫林城域下辖的七座大镇,已去其一。   在这样的时候,仍然是魏俨冷静的声音最先响起,压制混乱:“擅火行道术的,以队伍五十步外为警戒线,划出火线。其余人等,在最短时间里灭杀警戒线内游魂!”   五行道术是最基本的道术,擅长火行的修者并不少。随着魏俨的命令,一蓬蓬火焰在队伍五十步外燃起。而后在魏俨那位副官的引导下,这些火焰瞬间连成一片,划出一道圆周火线来,   火圈之外,鬼魂暂退。而被划入火圈之内的游魂,也瞬间狂暴起来。   黎剑秋在此时忽然将附着烈焰的长剑归鞘,双手掐诀于下颔前,而后决然往身侧斜落。两柄熊熊燃烧的火焰之剑,就这样出现在他的手中。   双剑如游龙,带着他瞬间贯入鬼魂群中。一剑销鬼,双剑破魂。   与此同时,一道剑光须臾转过一周,难以计数的鬼魂渐次湮灭。剑光敛去,方显出姜望矫健的身影来。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一式!   众人皆是一惊,没想到这还未凝聚道旋的修士,竟纯以剑术灭魂,甚至效率还高出他们不少。   姜望方动,赵汝成亦起,长剑如电转,斩破鬼魂一路。   平日也不看他怎么用功,但这紫气东来剑的使用上,竟也不比姜望差太多。   场内众人,唯有杜野虎与凌河面面相觑。他们所擅长的凡俗武力,对于鬼魂这种超凡层面的敌对目标,确然很难有作用。若是纯粹激发血气,倒是能震杀几个鬼魂,但面对这么多的游魂,他们有多少血气可以激发?   其实紫气东来剑决姜望也并未对他们藏私,只是杜野虎笃信自己的拳头,不假外物,对剑术不敢兴趣。而凌河……大概的确是天资原因,进展缓慢,至今未能掌握杀法,无法用于实战。   当初,作为几人中唯一努力程度不比姜望差的老大哥,他没有掉队的战力都是汗水所堆积。   场上形势看似大好,但明眼人心知已是危急。   目前出现的都是普通游魂,如今小林镇不知什么原因聚集这么多鬼魂,其中必然有恶鬼厉鬼,甚至鬼将也说不定!   这已经不是这个小队所能应付的情况了,当今之计,迅速脱离战斗才是上策。   可众人一路行进,在这浓雾之中早已辨不清方向。火线圈外层层鬼魂包围,要突破谈何容易?   魏俨一步踏出火圈,任由鬼魂一拥而上撕咬。他那身瞧来斑驳损旧的战甲,轻轻一震,那些几乎挂到他身上的鬼魂便已散消。   但他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又一步退回火圈之内,沉声道:“有谁擅长风行道术?试着驱散这片雾气!”   虽然是在问众人,但他的目光却落在王长祥身上。   与金木水火土五行道术相较,风行道术相对冷门,但王长祥正是此道高手。   王长祥也不犹豫,当即并指划过身前,以风刃将周边鬼魂清空。而后双手如穿花蝴蝶,变幻印决。最后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那轻轻的吐息穿过指区,猛然间剧烈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旋转壮大,并直直撞进了浓雾之中。像一条暴烈的神龙,在如此浓重的迷雾中怒吼。   风行道术,吹息龙卷!   此风非凡风,乃是八风之一的东方明庶风。   明庶风者,明众物尽出也。用在此处,正当其时。   这等威能的道术,即使在六品修士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握。而王长祥竟在打开天地门之前就能驾驭此术,不可谓不强悍。   道术完成的王长祥脸色发白,显然这道术于他而言亦是不小的负担,他勉强站定,“接下来便拜托各位了。”   咆哮的龙卷风所过之处,浓雾纷纷被驱散。众人在进入小林镇以来,第一次得以看清这里。   靠着墙边的冰糖葫芦串,米铺连着酱油坊,酒楼的旗幡仍在风中飘扬。   一切仿佛从未改变——如果不是多了那些游魂的话。   火线圈内的游魂此时已被扫荡一空,但圈外的游魂仍蚁聚徘徊,它们本能地畏惧火焰,但也同样出于本能舍不得这些元气充沛的生人。   “糟了!”   这声惊呼敲响了警钟,众人只看到,那咆哮的龙卷将将过去,那远处的浓雾又再一次聚拢而来。这样的雾,竟连吹息龙卷也驱不净。   “趁这个机会,我们先撤出去吧。”黎剑秋双持烈焰之剑,沉声建议道。   在吹息龙卷制造的间隔里,众人已经能够判断来路。以这行人的实力,在没有鬼将出现的情况下,且战且退,有很大把握能够安然退出。   魏俨提刀注视着那又迫近的浓雾,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副官也焦急起来,“大人,如今小林镇的情况,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处理的了!非得调动大军不可。而且小林镇里的人都死光了,我们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啊。不如……”   魏俨打断他:“目前所见鬼魂,都是普通游魂,连一个神智清楚的都没有。要知道,这里有这么多鬼魂,这不合常理。”   王长祥皱眉道:“整个枫林城域都没有专修驭鬼之术的修士,这里的事情还是应该交给城卫军处理。大军一到,煞气一冲,这些游魂也就不攻自散了。”   “清江水族异动,城卫军前去镇压。等他们回来……或许来不及。”魏俨不得已透露出一个极具分量的消息。   清江是贯通整个清河郡的大江,枫林城外的绿柳河就是它的支流之一。但清江水族早已与庄庭订立盟约,又为何会忽然异动?   姜望心中忖度。只是“异动”,说明清江水族有所克制。但涉及整个清河郡水脉的大事,官方绝不能轻忽,所以各地城卫军调动都是应有之义。   吞心人魔现身……清江水族异动……小林镇百鬼昼行。这些事情看似各不关联,但隐隐又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它们捏合在一起。   “不对劲。”魏俨摇摇头,已是有了决断:“所有人跟着我向前冲锋,我不停下,任何人不能停!掉队的各安天命!”   也不待旁人劝阻,话音刚落,他便提刀踏出火圈外,带头向着小林镇深处冲锋。   作为他的副官,赵朗自然毫不犹豫跟上。然后是黎剑秋、王长祥。他们都是久经历练,虽然不认可魏俨的决定,但更知道这等时候力量不能分散。   最后一整只队伍都迅速调动起来,以魏俨为箭头,狠狠往小林镇深处扎去! 第25章气血狼烟   魏俨此刻真正展露枫林城道勋榜第二的实力,带头向着小林镇深处冲锋,几乎是一头撞进游魂群中。   但所有的游魂,都被一击即破,挡者皆散。   他的身上如笼着一层寒光,那是金行元气极度聚集的表现。他的脚步没有一丝停留,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拦他的脚步。   他长刀劈斩,尖啸连连,仿佛连空气都要割破。   众人跟在他身后,只需阻止两侧鬼魂靠拢就行,风险大减。   姜望与赵汝成一左一右,有意无意将凌河与杜野虎护持在中间。凌河倒还好,杜野虎却涨得大脸通红,但也知这会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只得闷头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在缓缓聚拢的浓雾之中难辨方位,就连时间仿佛也模糊了。目前所遇的游魂并不强大,属于九品超凡修士可以应对的范畴,但这些八九品的修士,通天宫内道元并不充裕,熬不住长久战斗,只怕再撑一段时间,就无法再施展道术了,否则就会损坏道旋、伤及根基。   魏俨就在这时停了下来。   按照大略位置推算,很快就要到小林镇正中心了。姜望记得那里是一处集市,每逢赶集之日,附近村落的人都会聚集于此,端的热闹。   魏俨停在此前,并非他不想继续前行,而是一道雾气之墙拦路于前,将他的刀锋生生阻住。   与沿途弥漫的浓雾不同,这道雾墙已有实质性的存在感,并且坚韧非常。以魏俨刀锋之利,纵是铜墙铁壁也该被斩破了,但这雾墙却岿然不动。   无论多少攻击落下,都如石沉大海。   魏俨急切不已,他敏锐的感觉到,就在这雾墙之后,有什么不妥的事情正在发生。那并非简单的恶行,甚至有可能会影响他的一生。   可此时长刀所向,却进退两难!   “诸位谁有破解之法?但试无妨!”魏俨沉声道:“情况紧急容不得拖延,一切责任在我。”   当下便有一名弟子迳行至雾墙前,二话不说开始解腰带。   “欸你干什么?”旁边有人拉住他。   “你别拦我!”此人信誓旦旦道:“此地鬼魂众多,阴气深重。童子尿可以驱邪镇鬼,我至今元阳未失,自然当仁不让!”   此人名叫黄阿湛,是上一届入选的内门弟子。与杜野虎是酒友,性格不错,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魏俨皱着眉头,等他一泡尿滋完,雾墙纹丝不动。唯有那浓烈一时的骚味,提醒着众人发生了什么。   “不对啊,是不是分量不够?”此人憋了一阵,才回头号召道:“诸位还有没有童子身的?一起来啊!当然赵汝成就不用来了,你阴气重。杜野虎快来!别拘着啊,凭你的尊荣注定童子到老,阳气一定足!”   一句话嘲讽两个人,要不是形势紧急,杜野虎早就一拳打爆他的狗脑袋。   赵汝成呲牙道:“阿湛你再想想,是不是童子尿不够,需要的是童子血呢?”   黄阿湛闻言,摸着下巴点点头,竟似真的考虑起了可行性。   自使出吹息龙卷后就一直有些虚弱的王长祥道:“刚才龙卷吹开雾气的时候,我观察了一下,小林镇里的游魂,形成了一个简单的九宫阵。当时不敢确定,直到现在,在这中宫位受到阻碍,才笃定了这点。”   “怎么破解?”魏俨直截了当。   “布阵者并没有太用心,而且这么多的鬼魂,是很难如臂指使的。所以破解方法也简单。”王长祥苦笑道:“破除其余八宫的阵眼,中宫这里不攻自破。”   魏俨立即道:“王长祥留在这里观察形势,另外留四个人听他指挥,随时支援各路。我自去坎宫,其余人分成七组,各破一宫。最后咱们再汇集于此中宫前。”   天数大分,以阳出,以阴入。阳起于子,阴起于午,是以太一下九宫,从坎宫始。   坎宫位于正北方,五行属水,对于魏俨来说不是最容易解决的一宫,但他实力强大,倒也不用考虑这些了。   “我需要提醒各位的是。”王长祥又道:“咱们一路所清鬼魂都是寻常,但阵眼处必有怨鬼或者厉鬼,诸君务必量力而行。”   赵朗唯魏俨马首是瞻,此时第一个接道:“如此,我去坤宫。”   黎剑秋更是干脆利落,已按剑向西而去,“震宫交给我,其余你们自己分配吧。”   实力强者挺身而出,自担责任,这是修行者的脊梁。   姜望与凌河等人对了对眼神,出声道:“我们兄弟四人负责巽宫。”   他这话并不是托大,一路行来众人战力也可看出几分。他虽然未能奠基,但仗着紫气东来剑决,实力隐隐在一般九品修士之上。   而巽宫五行属木,以金伐木,正当其时。剩下一个属于木行的震宫已由黎剑秋负责,去其它宫他和赵汝成反而更难发挥。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小林镇出现这样的情况,事件影响必不会小。他们此行出力多少都有记录,凌河杜野虎赵汝成都在积攒道勋兑换开脉丹的关键时刻,他们这次如能解决一宫,必然就能推动他们往前大踏一步。   众人的选择严格按照九宫顺序,九宫者,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从一到九,分别是坎、坤、震、巽、中、干、兑、艮、离。   这一路且行且战,姜望和赵汝成的超凡剑术早已得到众人认可,因此也没人多说什么。剩余的二十位道院弟子,则刚好五人一组,选择了剩下的四宫。   不得不说先前王长祥的吹息龙卷贡献巨大,使众人在如此浓重的雾气里重新找到了方向,这是破解整个鬼阵的前提。   巽宫位在东南,姜望在浓雾之中提剑前行,待隐约看见前面的酒楼之后,心中一定。小林镇唯一的酒楼正在东南方向,他们没有走错路。   “小心。”凌河忽然道,“我感觉前面有非常危险的事物存在。”   凌河的直觉一向很准,几人不敢轻忽。   姜望点点头:“那应当便是王师兄所说的怨鬼了,它也代表巽宫的阵眼。汝成,紫气东来剑杀法你掌握了几式?”   “都已纯熟。”赵汝成道。   对于这家伙的天赋,姜望没什么好说的,当下指挥道:“等会我先动手,你接上,第一时间就爆发最强攻击,务必以最短的时间斩灭目标。老大和老二看住四周,不要让其他游魂冲过来,必要时爆发血气也再所不惜。”   在奠基之前,若没能掌握紫气东来剑这等超凡手段,唯一能对鬼魂产生伤害的也就只有爆发血气一途了。但气血乃人之根本,爆发血气对身体的负担极大,因而一路来凌河与杜野虎都十分克制。   但对于姜望的指挥,他们半点也不犹豫。那是无数次并肩战斗中养成的默契。   虽在雾中看不清太远,兄弟几人还是迅速划出了目标范围,并且散开围近。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尖啸响起,如在耳边。姜望身前,一道剑光骤然亮起!   锵!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   一只猩红的爪子刚好被长剑架住,巽宫位的怨鬼便显现在几人面前。   一路来的那些游魂其实与人类生前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身形虚淡,颜色惨白。而这怨鬼则完全不同,已经看起来是另一种生物。   它青面獠牙,身高足足近丈二,高大强壮。身上筋肉暴起,一对爪子却是猩红的,其中一只爪尖还在滴着血珠。   姜望早知,在浓雾之中,怨鬼的感知必然强过他们。所以他早就严阵以待,剑势引而待发。这才能在第一时间抵住怨鬼的袭击。   但他还是低估了这怨鬼的强大。   那吹息龙卷所创造的短暂间隙中,他们所见游魂何止上千?却只出了这么坐镇九宫的八只厉鬼。无论是人为培养,还是自然厮杀,这其中所诞生的怨鬼必然不凡。   姜望虽然挡住了第一下袭击,却仍被另一只爪尖擦过,将他左臂撕下一条肉去。   那怨鬼爪尖的滴血,便来自他的伤口。好在伤口并不算大。   就在姜望遇袭反击的同时,赵汝成的剑也动了!   紫气东来剑的杀法第一式首重在快,这才能攻如雷,守如电。天子动雷霆之怒,发之须臾,却震惊天下!   那怨鬼还未来得及品尝撕下的肉条,赵汝成的剑已贯入它腹中。   赵汝成连人带剑就那么扎在怨鬼身上,因为体型的差距,像一只挂在人身上的猴子。   怨鬼痛嚎一声,猛然低头。   不好!   赵汝成心中一惊,一脚蹬在怨鬼挥来的爪子上,凌空一个后翻,弃剑脱身。怨鬼还待追击,姜望的身影已如惊雷在它眼前掠过。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二式,其决在准。   姜望人已远,那道剑光却已恰恰横过怨鬼的眼珠。   那一瞬间青黑色的液体如爆浆般炸开,怨鬼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这本来神智混沌的生物,这一刻却用仅剩的右眼狠狠盯着姜望,恨意滔滔。   它索性不去捂眼,任由那青黑液体流淌,身上还插着赵汝成那柄摇摇晃晃的剑,就那么大步冲向姜望!   正在战圈范围外驱赶游魂的凌河,百忙之中将佩剑射向赵汝成,“接着!”   赵汝成纵身而起,于空中抓住凌河的剑,整个人如流星赶月,再一次暴射于怨鬼背后。这一剑从它后颈贯入,剑尖从怨鬼的下巴贯出,抵在胸膛之上!   怨鬼嘶吼回爪,因为角度关系,这一爪必然比之前慢。所以赵汝成双脚抵住它后背,想要借力拔剑而退。但不曾想那剑身竟被怨鬼的肌肉牢牢夹住,他一下未能拔出,便缓了一刹。   就是这一刹,怨鬼巨大的爪子狠狠扫到他身上,将赵汝成击飞足有四五米,跌入浓雾之中,生死未知!   要知道此时浓雾中还有数不清的游魂在游荡!   此时姜望人在对面,凌河送剑后还在与游魂纠缠,只有同样守在战圈杜野虎距离最近,他也早已按捺不住。他此行是为诛除邪恶、涤荡乾坤而来的,绝不是为了被庇护着混道勋,甚至成为拖累!   只听得一声怒吼,声如雷霆震响。杜野虎整个人气血全力爆发,他身上的血气有如实质冲天灵而去,那一瞬竟如狼烟!   气血狼烟!   只有气血强大到某种程度的武者,才能激发气血狼烟。就连姜望也做不到这点。   而杜野虎这一下全力爆发,足证不输于人。   他裹著有如实质的气血之力,身上像披上一层血色战袍,以比平时快数倍的速度,几步便冲到了赵汝成身边! 第26章舍生   浓雾无法遮挡这样灿烂的赤光,彼时赵汝成将将从地上爬起,那蜂拥而至的游魂几乎要淹没他。   而杜野虎到了!   他甚至都不用动作,被那浓烈的气血之力一冲,所近游魂纷纷溃散。   杜野虎干脆至极,直接一把揪住赵汝成的衣领,拎着他往凌河身边而去。   吃了怨鬼凶狠一爪,几个当哥哥的都心忧如焚,唯有赵汝成自己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气恼地嚷嚷道:“喂喂喂,我自己能走!”   杜野虎不管不顾,奔至半途,才将聒噪不停的赵汝成丢向凌河,同时转身,裹着浓郁气血之力的拳头狠狠砸向怨鬼。   先不说凌河腾空将赵汝成接住,单说杜野虎的拳头。   相较于紫气东来剑,他所修拳法不够高明,即使在道院外门都颇受冷落。但经他使来,便格外暴烈。   这一拳非寻隙而进,乃是迎着怨鬼巨大的爪子,以强碰强,以攻对攻。端的是刚猛无俦!   有如实质的气血之力包裹着铁拳,与那青黑色巨爪轰然对撞,竟一时相持。   正当这时,姜望又已纵身掠过,剑光骤闪,已割破了怨鬼的另一只眼睛。   “撤!”   姜望得手便远,杜野虎也纵身急退。   而原地失明的怨鬼愈发狂暴起来,一对巨爪疯狂乱抓,搅得四周劲风激荡。   待它攻势稍疲,姜望便再次折身而上,长剑自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轻飘飘如落叶般飘至怨鬼右爪之上,几乎无声。却又在与青黑色利爪接触的同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锐啸来!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三式,其要在利!   只一剑,怨鬼右爪便被斩断。   姜望毫不恋战,甚至在出剑的同时便已开始撤退。   怨鬼失去视觉,只能拼命对着身前的空气发泄,而此时燃烧着熊熊气血的杜野虎已转至它背后高高跃起,他以左手抱右手,双手如抡锤,狠狠轰在怨鬼那狰狞的脑袋上。   轰!   气血狼烟本就克制鬼物,更别说杜野虎这一击何等凶猛。那被层层气血之力包裹着的拳头,一下子便将怨鬼的整个脑袋爆开!   杜野虎躲避不及,被青黑色秽血溅了一身,但又迅速被气血之力焚尽。   一直到怨鬼无头的残躯倒下,杜野虎身上红光才顿敛,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姜望跃至杜野虎身边,身手将他搀住,“虎哥,这……”   气血,人之根本。姜望如今凝聚道元,也要从气血供输开始。杜野虎前刻的强大,每一刹都是在燃烧自我。他又不是专修武道的武夫,根本锁不住如此磅礴的气血。这一战,他至少要养五年,才能够恢复。   修行之始的五年时光,何其漫长!更别说到了一定年纪后气血开始衰败的问题。一步慢,步步慢,这可能意味着他从此就与超凡绝缘。   但杜野虎先前仍是毫不犹豫,毫无迟疑。生死关头根本想不了那么多,而越是这种下意识的选择,越是能验证本心。   “小事情。”杜野虎暗暗调整了一下气息,恢复少许力气,便一把将姜望推开,“老子还没到走不动路的时候。走吧,中宫那里的情况肯定更凶险。”   凌河固然是满心担忧,但这种时候也不便多说。把赵汝成转为背负,然后上前从怨鬼残躯上捡起自己的佩剑,默默护持在了杜野虎身侧。   他先前也有燃烧气血,但只是少量,并不影响根基。因而倒还有搏命之力。   姜望作为现在四人中唯一完好的最强战力,当然要保持灵活,以便随时出手。所以他只是提剑走在前面,并没有搭一把手的意思。   倒只有赵汝成还在嘀咕着抱怨个不停:“还是老大贴心。老虎笨手笨脚的,真是的,拎着我像拎小鸡一般,像什么样子?要是被妙玉姑娘知道了,我英武形象岂不毁于一旦?”   妙玉是如今三分香气楼的头牌,也是整个枫林城风月场里最当红的姑娘。赵汝成为了一亲芳泽,已经在三分香气楼砸了上千两银子,至今未能得逞。   杜野虎一声不吭,倒不是不想暴揍他,或者至少骂他一顿,但实在没有气力。   “得了得了。”姜望不耐烦道:“这里除了没神智的游魂,就是神智混乱的怨鬼,你要形象给谁看?”   “那谁说得准?”赵汝成反倒来劲了,他趴在凌河背上,指手画脚:“万一哪里躲着个漂亮女鬼在偷窥我呢?本来好好一桩艳遇,就这么泡汤了,这损失老虎担得起吗?”   杜野虎几乎要垂死病中惊坐起,暴起一丝余力打爆这个嘴欠的家伙。   凌河已在他爆发之前,反手用剑柄往上一戳。   “嘶……”赵汝成倒吸一口冷气,顿时气焰全消。   ……   ……   却说在那绵重雾墙之后,小林镇的中心位置,也就是这九宫阵的中宫里。   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缓缓转动。这里原本是什么地方已看不出面貌了,一切都消解在这个沉默的漩涡里。除了这个漩涡之外,什么也没有。漩涡中心是一种纯粹的黑,仿佛能将人的视线都吸引进去,谁都不能摆脱。   漩涡旁边站着四名气息悠长的修者,个个道元充沛。全都黑袍加身,目不斜视。   而就在漩涡前方不远,有一间已被砸得稀烂的房子,什么也没有剩下,只剩下一堵砖墙。   红裳的女人就斜斜依靠在这堵墙上,神情慵懒。   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却偏偏给人以无尽的诱惑。她手里拿着一个椭圆的小镜子,镜中映照的却不是自己的美艳容颜,而是九宫阵里那些与怨鬼战斗的身影,   “枫林城道院这一届的弟子也不怎么样嘛。就那几招剑术还不错。”红裳女人嘟囔着,翻手将镜子收起。   “好了,时辰已到。早知道这么顺利,我就多睡会儿午觉了。”红裳女人边打着哈欠边娉婷走向漩涡之前,“好困……”   走到这神秘的漩涡前面,她的表情才稍稍认真起来,侧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恭请长老。”   那四名黑袍修士也都随着她躬身行礼。   于是从那浓雾之中,走出来一个白发老者。此老面容皱得如老树皮一般,眸子也浑浊得很,驼着背,甚至步履蹒跚。   但他一步步走来,背就一寸寸直起,整个人的气势不断暴涨。   他也不理会红裳女等人,只是盯着那个漩涡,仿佛盯着自己的永生挚爱,目光无比虔诚。   待他走到漩涡之前,气势已经如渊似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红裳女头更低了。   白发老人收拢无名指尾指,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然后掏出一柄白骨匕,干脆利落地插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整个人直挺挺地坠落那漩涡之中! 第27章清河水府   要说这清河郡里最富贵之处,许多人都会想到清江水府,而不是什么崔氏、林氏,或者郡守府。盖因整个清江七百里水域的珍宝财富,尽聚于水府之中,其豪奢华贵处,世人常有所闻。   坐落于清江之底的水府,镇压七百里水域。建筑群落绵延起伏,可以说珍奇满目,宝光珠华。   一处偏殿,身披华袍的俊朗男人高坐上位,低头品茗。   而在下首,戴着白骨面具的使者正声音激愤:“少君,咱们之前的约定可不是如此!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清江水族为何只是在江面游弋?”   华袍男人啧啧有声,“唔,这翡翠茗的确不错,滋养精神。使者,当真不饮么?”   使者大概是说得累了,举过旁边的香茗一饮而尽,又道:“清江水府向来重信,人所共知。当年府君为庄承干一诺,倾族而战,令澜河染赤,至今为人称颂啊。何以少君出尔反尔?不怕有损尊上声名么?”   澜河是雍境大河,使者说的正是庄国当年立国之战。雍国水陆并进,要一举灭庄,正是清河水府府君倾族而战,将雍国水师一举击破于澜河之上,其时鲜血染红了澜河,舟橹为之不泊。这才为庄国太祖庄承干解决了后顾之忧,令他得以放手一搏,最终成功立国。   而清江水府与庄国的盟约,也从此延续,一直到了如今。   华袍男人把茶杯轻轻往案上一放,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气氛已经截然不同。   “使者这倒是提醒我了。我父与庄帝早有盟约,我这边答应帮你们,岂不是违背了我父亲的信义?这是大不孝啊。”   “来人。”这华袍男人屈指叩案,传来一名侍卫,“传令下去,令余勇部撤军三里,不可惊扰了岸上生灵。”   “少君!”白骨面具使者怒然起身。   “别演了。”华袍男子伸出一根手指竖在面前,表情淡然,“现今整个清河郡的军队都在戒备我们,不敢轻离。你们想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从容去做。目的已经达到了,就别再那么……贪婪。”   “咱们事先都说好了,你们只是随便上岸袭扰一番便可……”   华袍男子打断他:“要我们上岸,你觉得可能么?水族离了水,就像你们人族离了地,都失去了根基。除非你们真能让我下定决心与庄庭一战,可是你们,拿得出来那样的本钱么?”   使者的面容隐藏在白骨面具下,因而看不清表情,但声音已近似从牙缝中挤出来,“我给你的,那可是一整颗龙珠!”   “的确是贵重的礼物。”清江水府的少君笑了,笑得很是满意,“不过也只值得我做到这一步了。”   见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带着白骨面具的使者拂袖而去。   偏殿之中只剩下自己,华袍男子这才冷笑了一声:“藏头露尾之辈,也配跟我讲什么信誉?”   这时有一道威严声音响在耳边,声音的主人却并未现身,“清约,说说你的想法。”   清江水府少君宋清约收敛了眸中高傲,坐姿也变得端正起来,“庄庭与我清江水府盟约数百年,日趋自大。如今这庄高羡更是不知所谓,真把我们当他的臣子了。先前竟传话过来,替他的儿子求娶清芷,名义上说什么尊为太子妃、永结世谊……”   “此事我万万不能同意,当年姑姑嫁给那庄承干,呕心沥血不说,还被人算计,死在冰冷深宫!我怎会让我妹子重蹈覆辙?正要找机会动一动,让那庄姓小儿知道这七百里水域是谁做主。但这其中的分寸也要拿捏好,毕竟如今人族势大,纵然掀翻了这庄庭,别国君主也未必就好了。三万水军游弋清江,正是恰到好处。倒是这白骨道的人找上门来,奉送龙珠,却真是意外之喜。”   那威严声音叹了口气,“你姑姑当年与庄承干,也是两情相悦。并非为父想要联姻……罢了,不说这事。清芷你怎么安排?”   宋清约沉吟道:“如今与清河郡守闹得难看,那庄高羡又是个不要脸的,清河城是不好待了。但清芷又是开蒙的时候,儿子的意思是,把她送到枫林城去,念一段时间的书再说。”   那声音又问道:“为什么是枫林城?”   “瞒不过父亲。”宋清约道,“白骨道这次连龙珠都舍得送来,在枫林城必然有巨大动作,足以震动庄境。不过这样一来,反而以后的枫林城就最安宁了,正适合读书。其次嘛,也是一点儿子的小心思,清芷去了枫林城,咱们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派人去保护她,枫林城小,没什么高人,也干扰不到咱们。我就顺便找一找白骨道的蛛丝马迹,探探他们的底。白骨道这次死灰复燃,我总感觉有什么大秘密。再者说,白骨道毕竟历史久远,好东西一定不少。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一颗龙珠可满足不了我。”   对于宋清约一步三算的玲珑心思,那威严声音不予置评,只是道:“水府事务早已全权与你,你便看着办吧。”   “是。”宋清约点头道:“对了,那颗龙珠我已经着人送到您闭关室外,您记得炼化。”   “龙珠我看过了,里面有些手段,已被我抹去。你放心化用,可免千年之功。至于我,我早已是朽病之身,无望成龙。你姑姑已经死了两百一十七年又三个月,庄承干也死了快两百年。当年故旧,所剩无几。我还活着,也仅仅只是活着罢了,如今只是护着你再走一段路,龙珠虽好,已对我无用啊。”   那声音愈来愈低,终于化为一个叹息,消失在偏殿里。   而宋清约轻轻靠在了高椅上,忽然觉得意兴索然。   ……   白骨面具使者出了水府,径上了一条小船。那船似是白骨所制,却是无底的,但在水中穿行极快,若遇上那躲闪不及的鱼蟹,也只是一碾而过,连一丝血沫也无。   白骨无底船很快穿出水面,使者上了岸,它便回头钻进水中离去,也不知去了哪里。   使者默默疾行,步子虽快,却足不沾尘。他似乎对清河郡军队的驻防路线了如指掌,在驻防间隙穿梭自如,很快便离开这里,上得一座山中。   这山远看形似牛头,近看也算秀丽。使者走到一处石壁前,也不停步,直直撞了进去。   里面却别有洞天。   各种血腥可怖的壁画铺满两侧,长长的甬道还铺了青砖。   使者一进来,便有人迎上问道:“怎么样?”   白骨面具人恨恨道:“宋清约这混蛋吞了饵,却只在钩子上轻轻擦过!”   那人道:“宋横江那老东西还没死,他不会让宋清约乱来的。咱们本来也没指望他们真能与庄庭撕破脸开打。”   “话虽如此,还是觉得可恶。那可是龙珠!中古以来就绝迹于世,一颗比一颗稀有。”白骨面具人叹了口气。   “小林镇事情一成,咱们目的就已达到。这些闲枝末节不必在意。再者说,咱们的龙珠,恐怕那小畜生吃了会不太适应……”   “他以为能戏弄我白骨道,却不知……”白骨面具人说到这里,发起狠来:“等道子现世,首先就要屠了清江水府!让整个七百里清江,尽成白骨!” 第28章从那九幽深处   小林镇。赵汝成杜野虎失去战力,凌河正背着赵汝成,所以回返中宫位的路上只有姜望能够出手。好在此时他对付那些游魂已经颇有心得,紫气东来剑在这种不间断的战斗中愈发纯熟。   体力问题倒也不用担心,自唐舍镇归来后,冲脉修行至今,他攒下的道元已有七十余颗。虽则在道旋生成之前用一颗少一颗,但真到了紧要关头,每一颗道元都能给他足够的反馈,支撑这种烈度的战斗压力不大。其实这些道元才是他决意四人来破巽宫位的底牌,只没料到赵汝成突然遇险,而杜野虎又果决若斯。   “我说,你们一个个的别总哭丧着脸啊。”行了一阵,赵汝成又忍不住开腔了:“不就是气血损耗过度嘛,又不是没有办法补救。”   “什么办法?”杜野虎还没吭声,凌河倒是先激动了,反托着赵汝成的手一个劲的摇晃他:“你快说啊。”   姜望清理游魂之余,忍不住瞥了他一眼,真想给他两剑。这小子,有办法不早说,一直憋着坏呢。   “哎哎哎,你把我英俊的头都晃晕了。”赵汝成好不容易才安抚住『临时座骑』,继续道:“我恰好知道,前些日子有人从云国高价买到了一颗固元丹,正要转卖。此丹在蕴养气血、稳定根基方面有奇效。有些贵族子弟在开脉之前都特地先服用一颗固元丹,这样开脉之后的道脉真灵都会更为灵动呢!更不用说杜老虎这区区气血过损的情况了。”   “就是不知道……”他甚至翘起了嘴角,“某些人愿不愿意买。”   杜野虎顿了一下,才瓮声道:“老子没有钱。”   “你可以找我借贷嘛。业内规矩,九出十三归。”赵汝成笑眯眯道。   “高利贷可以,虎哥喜欢高利贷。”杜野虎貌似憨厚的笑了。   “行了行了。”姜望一脑门黑线,整个枫林城做高利贷生意的,谁不知道杜野虎是出了名的借贷不还?用杜老虎的话来说就是,反正这些做高利贷生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坑一点酒钱是一点。要不是他出身道院,早就被人丢进了护城河。   “小五,那个人是谁?多少银子才肯卖?”   姜望已经暗暗决定,无论那个人开价多少,他都要想办法凑够钱。   “这个买到固元丹的人,居然姓赵。你说巧不巧?”赵汝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更巧的是,他居然是我府里的人。这也太巧了!”   姜望做了一个深呼吸,告诫自己,老五身受重伤,很容易被打死。这才控制住打人的冲动。   这小子七弯八绕绕了半天,合著就是说他家里有一颗固元丹,可以弥补杜野虎的损耗。就这一句话,吊了几个哥哥半柱香的胃口。   就连宽厚如凌河,也觉得牙花子疼。   不过有了这个保障,众人也都踏实了许多。正说着,便已回到了中宫位。   黎剑秋、赵朗早已等在这里,正与王长祥讨论著什么。在场还有一些其他的师兄弟,状态都不是很好。而魏俨则去兑宫位置支援了,那是唯一还没有被击破的阵点。   “姜师弟表现不错。”黎剑秋随口招呼了一声。   王长祥也对他点点头。   “惭愧,都是靠我野虎哥和汝成的爆发。”姜望苦笑道。   在几个主力面前,他果断让功。现阶段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他们开脉成功。而之所以没有提凌河,则是因为杜野虎和赵汝成的状态更有说服力。   凌河也毫不计较。   黎剑秋等人都身经百战,一看就知道杜野虎是什么状态,也为他气血之强大暗暗心惊。   “等魏俨回来,我们就直入中宫。”王长祥道,“这次大家奋勇诛邪,表现可圈可点。枫林城不会忘了你们的贡献,道院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   “正是!”说话间魏俨已从浓雾中走出,身后跟着三个道院弟子,还有两个弟子没有出现,看样子已经不幸。   惨烈的战斗非止于巽宫位置,除了魏俨和黎剑秋几乎是无损解决镇位怨鬼外,其余分队各有死伤,死者十一位,战死率近半!活着的人也几乎人人带伤。就连赵朗也险些被开肠破肚,腹部留下了一个狰狞伤口。   若非坐镇中宫前的王长祥及时调度,这一次分队行动都未必能够功成。   魏俨郑重道:“此战若能回去,我第一个为大家请功。”   “这一战的凶险是我没有想到的。但如今枫林城战力空虚,也只有诸位能堪一战了。”说到这里,他竟弯下腰来,鞠了一躬,“我替小林镇枉死的亡魂,替咱们枫林城的老百姓们,感谢诸位浴血!”   “魏兄言重了。”黎剑秋道。   众人都纷纷侧身,不肯受此礼。   “魏将军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枫林城的人,难道我们就不是生长于斯了吗?”倒是杜野虎不满道,“别在这里讲虚礼了,事不宜迟!”   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这家伙仍不掩豪烈。   魏俨深深看了他一眼,提刀转身,“这位师弟说的是。诸位随我冲锋!咱们便看一看,在这里荼毒我们乡亲的,是何方妖人!”   八宫既破,中宫位置的雾墙也失去根基,无声崩解,不再拦路。只是浓雾仍未散去,始终遮掩着视野。   魏俨一马当先,黎剑秋与王长祥护持左右,赵朗虽伤,但大体战力完好,坐镇队尾。一行人全神戒备地往中宫位探索。   事到如今,小林镇的危险已经无须多说。经历过其余八宫位斩杀怨鬼的艰险,所有人都对中宫位置的凶恶有所想像。   那些在小林镇作恶的妖人,若有所图,也必在这中心之处。   这一行人可以说代表着枫林城年轻一代的希望,如果全部战死在这里,可以说整个枫林城道院都从此青黄不接。   但没有一个人说要退缩的话。前路诚然危险可怖,可这里是他们的桑梓家乡!   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学于斯,也愿死于斯。   除了赵汝成和杜野虎之外,还有三名道院弟子也失去战力,小林镇如此险恶,当然不可能把他们留在原地。因此凌河仍背着赵汝成在队伍中前行,黄阿湛作为杜野虎的老酒友,也在一旁护着他。   与几乎虚脱的杜野虎不同,黄阿湛倒生龙活虎。在先前的战斗中,他也是为数不多的完好无损者,可见还是有几分实力的,并不全然只有骚气。   队伍正前进着,黄阿湛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我闻到了香味。”   队伍随之暂停,   他又道:“是女人的胭脂……不,是体香。”   众人纷纷侧目。   他补充道:“是美女。”   杜野虎没好气道:“你那是狗鼻子吗?”   “啊!美艳女鬼!”赵汝成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就说有的吧?杜老虎,你赔我艳遇!”   没人理会这两个活宝,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小林镇的正中心处,也看到了那个巨大的、运动着的漩涡。   除此之外,整个中宫位再无它物。   那红裳女,白发老人,黑袍修者,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仅仅是他们不存在。没有人,没有牲口,甚至没有一砖一瓦,除了那绵绵无尽的浓雾,就只有这古怪的、孤独的大漩涡。   “这里的官衙怎么不见了?这个漩涡是什么鬼东西?”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只有王长祥瞪大了双眼,惊骇莫名!   “王兄你认识?”魏俨持刀戒备着,沉声问道。   但他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因为自漩涡中心那深刻的黑暗中,一个漆黑的事物慢慢探出。   从黑暗之中看到漆黑,这本是一个很别扭的描述。但事情就是如此。   那漆黑的事物于黑暗之中,却仿佛黑暗的中心,竟能让所有人看清它的样子。随着它在漩涡中一点一点升起,它的全貌也逐渐展现在每个人面前。   那是一座石质的牌楼,制式也并不宏大,只是三间四柱七楼的格局。如果忽略那漆黑的质地,忽略它出现的场景,那么它与人们日常所见的那些牌楼没有什么区别。   可牌楼正中间的那块匾额,却已经道尽了不凡。   那上面写着三个字,在场没有人认识那字体,但每一个人第一眼看过去就明白它的意思。   ——鬼!门!关! 第29章幽冥青天两不见   存在于九幽深处,某种程度上代表生死交界的鬼门关,竟出现在阳世中!   如此以来,那始终无法散去的浓雾也就有了解释。那雾并非人为,而是天地法理自然的凝聚。   因为幽冥与青天,两不相见。鬼门关出现在阳世,必然要有遮掩。   那些聚集于此,远多于小林镇曾有的生者数量的游魂,也一下子有了出现的原因。游魂向鬼门关靠拢,这是一种无关神智的本能。整个枫林城域的游魂,大概都聚集在这里了。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只要这鬼门关还存在,聚集的游魂只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   可是,鬼门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魏俨几乎是毫不犹豫,在明了鬼门关那三个字的意思之后,从怀中抽出一支颜色鲜红、样式古拙的信香,往赵朗面前一递,“快!”   ——他当然随身是带着火石的,甚至自己也对火行道术并不陌生。但毕竟不如赵朗来得快。   与魏俨搭档多年,默契自不用说。在那鲜红信香递过来的同时,赵朗已经双指一搓,一簇火焰蹿上信香,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支并不算细小的信香燃烧一空。   直到这时,他才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你身上可只有这么一支红信了。”   庄国军中信香分为黑红黄三种,都只有到一定地位的人物才能拥有,是不可多得的战略性物品。黑信一燃,举国死战,整个庄国有资格燃黑信的人也没几个。   黄信焚尽,代表燃信者身陷绝境。   而在这两者之间的红信,则代表着灭城失地之危!   红信一燃,整个枫林城都会震动,甚至必定会惊动魏去疾。   如今枫林城境内城卫军与缉刑司都被牵制,魏去疾坐镇城主府,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游魂之外敌人出现的小林镇,值不值得魏去疾亲自来一趟?或者说,一旦魏俨判断失误,因为魏去疾的出动而导致枫林城出现什么问题,这个责任,他担不担得起?   但这些问题都没有必要去想了,在那三个字面前。   因为……那是鬼门关。   出现在无数传说中,隐隐是神话时代的缩影。   事实上,当面前突兀燃起红信虚影时,堂堂一城之主,魏去疾已毫不犹豫拔地而起!   他冲上高空,整个人裹在一团飓风之中,狂啸着往小林镇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正在静修的董阿也蓦然睁开双眼。无论什么时候,枫林城内都必须有一个这种级别的强者坐镇,魏去疾既然去了,他就不能再离开。   他人未动,但威严的声音已经传出室外,“传令所有能通知到的弟子,无论在执行什么任务、又或者做什么修行,第一时间中止,回返枫林城!”   诚然道院培养的是庄国的希望,在此之前有漫长的成长过程。但国土有危之时,每个人都必须为此而战。   而同在道院中的现任副院长宋其方,正盘膝坐在一只炼丹炉前,手里轻摇蒲扇,照顾着火候。一声很低很低的叹息,“老咯。”   ……   小林镇中,魏俨点燃红信之后并未停顿,反而是立刻长刀横斩,锐利刀芒几乎划破空气,而后消散在那牌楼上。   是的,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没有一丝波澜。   接下来的攻击亦是如此,无论是烈火还是狂风,任何道术砸去,都石沉大海。凌河甚至把自己的佩剑丢了过去,可也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好像它不存在,不仅是它不存在,所有接触它的事物,也并不存在。   黄阿湛站在鬼门关前犹豫徘徊了许久,他对自己的童子尿有着非常执着的自信,但看到凌河那柄剑也消失了之后,非常遗憾地选择放弃。   “这个漩涡……应该是连接了幽冥。借助这里这么多的枉死之人……我们的攻击,全落在幽冥里,而不在现世。”王长祥拧着眉,分析道:“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这应该是鬼门关的倒影,甚至倒影也并未凝聚出来。”   并未凝聚出来?   那匾额上的字体,姜望在太虚幻境中见过,知道那是道文,是阐述天地法理的文字。他一直在思考出现在小林镇的鬼门关代表着什么,直到此刻听到王长祥的分析,他才悚然一惊。   那么,真正的鬼门关倒影,什么时候才会凝聚出来,又以什么方式?而最终将给这里,带来什么?   人们很快有了答案。   是那弥漫在小林镇中难以计数的游魂,一路来杀之不尽,除之不绝。却在此时蜂拥而来,齐聚中心。   一行人再顾不得其它。只能故技重施,退出一段距离后,以火行道术划出一个圈子,众人圈地自守。   若有人能洞穿迷雾从天空俯瞰,当能看见无数游魂在某种力量的吸引下冲刺过来,那浩浩荡荡的游魂之河,百川入海般地奔流!   而来自枫林城道院的弟子们,以及魏俨赵朗,就像是被河水冲刷的、苦涩的礁石。   不能移动,无法反抗,也不知尽头!   “整个枫林城域的游魂都被吸引过来了。或许,要死在这里了吧?”王长祥苦笑。   这些游魂本不算强大,他们之前在阵中也算来去自如。可前提是那些游魂只在无神智的游荡,在生人靠近时才本能地攻击。如今这些游魂往一个地方聚拢,他们却正好挡在路上。   太多了,几无止境!   至少在王长祥勉强吹散的视野中,他们没有看到游魂的尽头。   他们不知道的是,如果说先前这里只是聚集了小林镇历年死者的游魂,同时零零散散地吸引更远处魂魄。如今便是整个枫林城域未散的游魂都往此处汇集而来。以远超它们本身能够达到的速度。   那密密麻麻划破长空的游魂之线。在整个枫林城域连成灵视中蛛网般的、令无数强者动容的景象。   “不会。”魏俨声音有些冷,他的心也是,“城主很快会赶来。”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不想点燃那根红信,不想让那个人看到他软弱求助的样子。但是他不能。面对鬼门关这种传说中的存在,他无法为了自己的自尊,赌上整个枫林城的安危。   姜望同样注视着那些绕过“礁石”呼啸着冲向鬼门关,又在瞬间被吸收消化的游魂们。他的心情复杂,无法形容。   这些游魂大约都没有神智。所以也没有挣扎,没有嚎叫,好像也没有遗憾,没有痛苦。   但它们,都曾是活生生的人。都是一个个本应安息的、生者的魂!   那其中,或者有谁曾与他擦肩而过,或者有他曾认识的人,或者有他的邻居,他的祖父母,或者,他的父亲。   他瞪大了眼睛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游魂中,寻找他那病死床榻的父亲。那个并不高大却一直支撑起他的天空的男人。   那些游魂都一闪而逝,电光火石般掠过,四面八方都有。他只盯着凤溪镇过来的方向,他眼睛都瞪红了可根本看不过来。   一直以来独自生活,他不想表露脆弱。后来带着安安生活,他更要有作为一个哥哥的坚强。他几乎不曾说过,但真的,好想他!   姜望好想再看他一眼,可又好害怕看到他。   好害怕那份在鬼门关面前的无能为力。   忽然之间,似乎到了某个临界点,浩浩荡荡的游魂之河在某种力量中一瞬清空。而那漩涡之上的鬼门关的虚影,无比清晰而具体。   就在下一刹,枫林城主魏去疾已身缠飓风从天而降。但那鬼门关虚影,也同时一闪而逝!   隐约中姜望似乎感觉到一缕微风拂过他的脸颊,但一晃神之后,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那个巨大的漩涡不见了,聚拢在小林镇的迷雾也立即散开。   一切都消散了,幽冥青天两不见! 第30章废物、废人   “好狗贼!”   魏去疾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不知名的敌人以小林镇生灵为祭品,再消耗整个枫林城域历代本应安息的未散魂灵,一举凝聚鬼门关虚影。最后更是在他面前从容脱身。   而他魏去疾堂堂五品大高手,奋尽全力赶来,却连个屁也吃不到!   作为城主,他失责。作为强者,他被打脸。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所以……   “废物!”   魏去疾反手一巴掌,将魏俨整个人扇飞数米!   在场数十人,无一人敢做声。尽管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心有不忿。   就连魏俨自己,也只是默默爬起来,一声不吭。   他当然有足够的理由辩解,有足够的理由愤怒。在迷雾之前,他勇往直前。面对九宫阵,他身先破之。看到鬼门关他甘冒风险第一时间燃掉身上唯一的红信。   可以说从任何角度来说他已经做到了现阶段最好,无可指摘。   但成就是成,败就是败。军队不讲那些有的没的。   魏去疾给他开放权限,让他去道院组织人手来调查小林镇,却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这就是失职。   魏去疾甚至可以当场杀了他。   但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魏去疾气势汹汹地来,又怒气冲冲地走了。   年轻人们有的背负着伤员,有的互相搀扶着,有的,背着尸体。就这样散去了。   这些道院的年轻弟子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伤惨重的艰苦战斗,   一场非常艰难最终却被证明毫无作用的战斗。   从始至终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但对手已经完成了目标扬长而去。   他们被称为——废物。   ……   “真他娘的……不服气啊。”   杜野虎四仰八叉地躺在宿舍床上,像一座铁塔倒卧。   他身上倒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势,损耗的根基也已经被赵汝成送来的固元丹弥补,只是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罢了。   固元丹诚然是珍贵的东西,但也没有什么不好接受的。正好杜野虎需要,正好赵汝成有,所以就这样了。他们是连性命都能相互托付的存在,更遑论其他。   但小林镇一战,实事求是的说,对参与的每一个道院弟子都是种打击。对任何一个志在超凡、渴望强大的人来说,无能为力大概就是最糟糕的事情。   或者只有赵汝成是例外吧。他已经去三分香气楼“养伤”了,据说想以险死还生的勇士状态,一举夺得美人芳心。   杜野虎不是个躺得住的人,但此刻只能躺着。想要喝酒也没人肯纵容他。因而罕见的,有些忧郁了。   凌河没有说话,他闭目在修炼。   至于姜望……此刻他在吃饭,和姜安安一起。   蔡记羊肉铺,百年老字号。   两碗香气浓郁的羊肉汤,十斤片得利落的白切羊肉。   姜安安左手抓着一个馍,右手抓着筷子……筷子抓着羊肉。之所以用抓这个词,是因为她拿筷子的姿势的确不同——大概是以前没谁纠正的原因——就那么五指包圆了,把筷子抓着。   与姜望一起生活久了,倒也没起初那样内向羞怯。   她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吃着吃着,时不时就低头往面前一凑,美美嘬一口肉汤。脸上两个梨涡浅浅印着,满足极了。   蔡记羊肉铺可并不便宜,换成姜望自己,未必舍得来这里吃。   小林镇任务里,魏俨虽然自己吃了挂落,但还是履约为他们每个人争取到了二十点道勋的奖励,当然也有一些银两补助。对于修行者来说,这倒是最不重要的了。但对姜安安来说,可以吃好吃的,很重要。   “喜欢吗?”姜望笑吟吟地问。   “唔……嗯!”小安安使劲点头。   “以后咱们每月……”姜望默默盘算了一下积蓄,“不,每旬都可以来吃一次,好吗?”   姜安安继续点头。   她有一搭没一搭跟哥哥说着话——大部分是只用点头或摇头代替回答,小手可没闲着,在点头的同时,又抓着一块羊肉,在蘸料里仔仔细细地滚了一圈,然后才满满地一口包住。   “安安啊,最近功课怎么样?”大概跟小孩聊天时,所有的大人最后都会把话题落实在这个点上,姜望自觉是一个大人了,所以也说得很自然。虽然他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姜安安吃肉的动作都顿了一下,小嘴鼓囊囊的,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还,还可以。”   姜望满意地点点头。   他看着妹妹,内心有一种缓缓流淌的、幸福的平静。那些战斗的艰辛,见到师兄弟死伤的难过,未能阻止事情发生的无力感……好像都淡去了。   有些事情当然很让人难过,但是眼前,眼前的生活,多幸福呀。   让人想要永远留住它。   ……   行走于王氏族地,不时地与打招呼的族人致意,王长祥从容、宁和,与往常任何时候一样。哪怕是最挑剔的族人,也没法说出一句他的不好来。   枫林城张、方、王三大姓宗族实力各方面都差不多,很难分出个高下来,但因为如今张临川高踞道勋榜第三,张氏便隐隐超出其余。王氏王长祥道勋榜第七,倒也不落多少下风。   唯独是方氏,上届天才在一次试炼中战死,本届最优秀的方鹏举被杀,如今只剩一个方鹤翎,凭重金得来的开脉丹勉强跻身内门。但在明眼人心中,方氏已经被另外两家甩开了。   这些事情不提,王长祥向来也不愿沾染俗务。虽然以他的智慧足以看穿那些热情洋溢背后的肮脏贪婪,但他始终云淡风轻。   路,越走越偏。   他终于在一座半旧的小院前停下,这里是王氏族地偏僻的一角,附近几乎都没有住什么人,院子主人便如离群索居的孤鸟。   王长祥伸手推门,木门发出吱呀的刺耳一声,惊扰了院中宁静。   与外墙的斑驳半旧不同,院子里意外的整洁精致。左方搭了一架葡萄藤,高高架起,藤架上是一张已给摩挲得光滑的躺椅。躺椅上并没有人,但躺着一只肥胖的橘猫。   人来它也不惊,只半睁着惺忪的睡眼,有气无力地瞥了一眼。   “小橘。”王长祥闻声打了个招呼。   肥橘猫扭头过去,重新眯起眼睛,竟然不屑一顾。   王长祥也不恼,继续往前走,右前方摆着一口大水缸,水缸里飘着荷叶。不时还能看到泡泡,应该养着鱼。   这时他的脚步停下了,因为他嗅到了饭香。   几乎与此同时,躺椅上的小橘也迅然起身回眸,动作一气呵成。   大堂正门前,屋檐下,摆着一方矮桌。而此时一个年轻人正从门后走出,香气来自于他手上举着的食盘。   他的面容谈不上英俊,更不能说丑陋,只是莫名的会给人一种“遥远”的感觉。大约是因为那双太过平淡的眼睛吧。   气质疏离的年轻男人半蹲下来,将食盘里的饭菜一一摆好在矮桌上。那是两碗雪白而饱满的米饭,两碟碧色欲滴的青菜,两碟炖得糯软的猪蹄。   男人就在门槛上坐下来,抽出筷子,用筷尾顿了顿桌面,说:“吃饭。”   王长祥没有动,因为他知道那不是叫他,尽管他非常地想要走过去,一起吃这顿饭。   “嗖”地一声,那只橘猫以绝不符合体型的速度窜到了矮桌前,先是低头在那碟猪蹄前嗅了嗅,然后才似乎有些满意了,前爪搭着矮桌,开始吃饭。   王长祥张了张嘴:“哥。”   大概只有少数人才记得了。王氏如今的骄傲王长祥,还有一个亲哥哥。   其实他才是王氏嫡脉的嫡长子,宗法上最合情理的族长继承人。   但偏偏,他也是平白浪费了一颗珍贵开脉丹都没能够显化道脉的废人。令王氏饱受耻笑,平白低了另外两姓一头。   王氏一族的耻辱,王长吉。 第31章甘于平凡   嫡亲的两兄弟,一个是道院的天之骄子,一个在家族的角落离群索居。   天地云泥的差距大概能叫人发狂,但王长吉脸上完全看不到愤郁之色。从头到尾,他都很平静地在吃饭。   好像吃饭就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事。   他吃饭的速度很匀称,吃得也很细致。   属于他的猪蹄和青菜都吃干净了,最后一口米饭也咽了下去。他才看着自己的弟弟,声音很温和:“长祥,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大事,就是刚刚做了一趟任务,想着来跟兄长聊聊天。”   “乖,把青菜吃了,只吃肉可不行。”王长吉抚摸着正在啃猪蹄的橘猫,温声劝诱,然后又转向王长祥:“说吧,你好像心事重重。”   “我们去调查小林镇失联的问题,结果去了后才发现,那里都被浓雾遮掩,就连吹息龙卷也吹不开。整个小林镇到处是游魂,被以九宫为基础,布成了九宫游魂阵……小橘!”讲到这里,王长祥忽然怒斥一声。   却原来那只肥胖橘猫不耐烦王长吉总用青菜逗弄它,反爪就给了他一下,在王长吉手背上挠出三道血痕。   “你好凶啊。”王长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了让小橘吃点青菜的努力,他用左手轻轻盖住右手手背的伤口,然后才对王长祥说:“你跟我说这些道术阵法什么的,我也听不明白。”   王长祥低了头,声音也低了下来,“但不知怎么,就是想跟兄长说一说。”   王长吉伸指揉了揉额头,“说吧,说吧。”   “你知道么,兄长。有人用整个小林镇的生灵,汇聚枫林城域历年游魂,在魏城主到来之前,凝聚了鬼门关虚影离开!”这一刻的王长祥,像一个邀功的小孩子。   “鬼门关虚影?很厉害么?”   “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当然不凡!有鬼门关虚影在手,就可以随时随地沟通幽冥。幽冥道术威能至少能提升一半!诸如驱鬼类的道术,完全可以跨越阶品。”说到这里,王长祥又低了眉:“不知那背后的妖人,又要仗此为祸何方。”   “这事自有缉刑司处理,魏去疾不行还有郡守,城道院撑不住还有郡道院,郡道院后面还有国道院。你就别忧心了。”王长吉宽慰道。   这时小橘已经将猪蹄啃得干干净净,看也不看那碟青菜一眼,舔了舔爪子,便趾高气扬地走了。   王长吉于是起身收拾碗筷。   “我不留你了啊。”在进门之前,他这样说。   王长祥静静地看着兄长的背影转入房内,而后才回身往外走,只是在经过小橘趴卧的躺椅边时,忽然尾指一弹。   一道微不可察的风刃迅疾划过。   小橘猛地一下窜起来,惊疑不定地左右观察,它长长的胡须,这时有一半随风飘落。   “再敢挠我哥……哼。”王长祥嘴角挂笑地离开了这里。   只是他想起来,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兄长是多么的憧憬道术,多么热爱那个超凡世界。而如今无论在他面前说起什么,都再看不到那种波澜了。   他仿佛已经,甘于这样的一生。   王长祥的步子,终究没法子轻快起来。   ……   今日师长讲的是丁等中品道术火焰刀,算是丁等下品道术附焰的进阶,也是火行道术的基础之一。   乃是聚火焰成刀,直接以炙热的火行元力杀伤对手,对于阴鬼之类的秽物也有不小作用。   其实道术到了这里,就已经强过一般的凡铁所铸武器。   关于这么道术的印决与注意事项姜望都已熟记,这时却忽然想起魏俨的长刀来,那柄刀锋锐绝伦,绝不是一般的武器。因为以魏俨的实力而论,凡铁于他只是累赘。   他又想到黎剑秋常年悬于腰侧的佩剑,心想那必定不凡。   想着便有些眼热,他的剑上次砍完怨鬼便已半废,回来掏钱换了一把,仍是普通的镔铁剑。真正厉害的剑器,他买不起,也没门路。   只是不知道那些以武入道的大武夫,手中武器又是何等威能?   他想得入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课上的气氛。直至凌河悄悄推了推他,这才反应过来。   授课的讲师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儿,很有些古板严厉,姓萧。学员私下里都叫他萧铁面。   此时的情况是萧铁面讲授完技巧,随机抽了几个学子演练。抽到方鹤翎的时候,他竟磕磕绊绊地完成了这个道术,虽然那火焰刀的火焰摇摇晃晃,但毕竟是完成了。   就连萧铁面也有些满意,但这厮忽然说道:“姜望师兄还在我前面开的脉,不如也来试试这门道术,若有什么不顺遂的,正好向咱们师长请教。”   于是萧铁面的目光就落到了走神的姜望身上。   惨了。姜望想。他从蒲团上起身,老老实实道:“我还没奠基呢。”   同期进入内门的方鹤翎都已经能够施展道术了,他却还没有奠基成功,其他学员看来的眼神便有些怪异。   “还没奠基就不用听讲么?”萧铁面瞪着眼睛道。他最讨厌的就是偷奸耍滑的学子。明明踏上了超凡之路,却不懂得珍惜,只把它当做在凡夫俗子前炫耀的资本。   “我知错了。”姜望很光棍的低头认错。   萧铁面冷声道:“回去把《紫虚经》抄录一百遍,抄完之前我的课你不用来了。”   “是。”姜望低头应了,心里暗暗叫苦。紫虚经的全称是《紫虚高妙太上经》,乃是玉京山一脉的根本道典,每个玉京山一脉的道士都可以说是滚瓜烂熟。实在已没有抄录的必要,萧铁面这纯粹就是惩罚了。   最重要的是,这道典全篇近三万字……这得抄到什么时候去?   但他知道不能不应,不然以萧铁面的脾气,直接撸袖子揍他都有可能。   接下来的课业姜望努力打起精神,丝毫不敢懈怠,好容易捱到萧铁面负手离去,方鹤翎又嘚嘚瑟瑟地晃了过来。   “哎呀姜师弟,实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居然还没奠基呢!”修道无岁月,向以修为论序,方鹤翎也非常自然的把师兄改成了师弟,语气很是惋惜的样子:“开脉之后,我耗时五十三天才奠基成功,自觉已是太慢,心中惭愧。想着以姜师弟往日的威风,应该早就奠基了才是……唉,你说这事闹的。”   庄国道院通用的奠基阵图归元阵一共有八十一个阵点,以每日两次冲脉修行共计两颗道元的收获来看,五十三天奠基怎么也不能说慢了。因为这当中还有许多挪移阵点出现差错而导致的进度停滞。   目前整个城道院奠基最快记录是祝唯我,他九天便奠基成功,超越历届所有记录。从这个匪夷所思的速度来看,他的道脉真灵绝不可能只是姜望这种土蚯真灵的级别。但具体是什么级别的真灵,涉及个人隐私,无从探知。   话说回来,以枫林城道院弟子的一般情况来说,六十到九十天才是正常情况。   也就无怪乎方鹤翎自鸣得意了。   他并不掩饰目光中的挑衅,也很想看到眼前这个骄傲的家伙恼羞成怒。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模拟接下来的战斗如何以道术精彩绝伦地解决这个只可倚仗剑术的土包子。   但姜望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去。   毫无愤怒,满不在乎。 第32章逢于星河   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顺利完成了冲脉修行,再催动新生道元在通天宫里排准位置,让自己距离奠基更近一步。   结束了冲脉修行之后,姜望并没有休息,而是在书桌前就着油灯,开始抄录起《紫虚高妙太上经》来。   因为只有兄妹二人住着,他们住在正房,所以直接把南房充作了书房。   师兄们早就提醒过萧铁面的不近人情,所以姜望抄录的态度很端正,一丝不苟。传授道术技巧的课程重要性不必多说,每少去一堂都是巨大损失。所以姜望尽量抄得又快又好。   直到……   “哥哥,你在干什么呀?”   姜安安不知什么时候摸进了书房,正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好奇。   “……”姜望说,“练字。”   “怎么突然要练字呀?”   姜望正色道:“常言道,字如其人。以字观人,可以知诚伪。这些先生都教过的吧?练字是很重要的,安安也要记得多练。”   “那还要练多久呀……”   “……挺久的。”姜望道:“今天你先睡吧。”   “哦……”   “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没,没……”   转身离开书房,姜安安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臭老头,罚我抄那么多字。现在书房也被占了,我去哪儿抄呀。   倒不是书房容不下她和姜望两个人,只是,她不想哥哥知道她被罚抄了。   姜安安想了想,搬了一个小凳子到卧室里,拿出纸笔铺好,自个儿就蹲在凳子前开始抄了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她扭头看了一眼书房,灯还亮着,嗯,继续抄……   ……   月在中天,姜望揉了揉手腕,将墨迹吹干,灭了油灯,起身回到卧房。即使是以他的体力和速度,这时也还远远没有抄到一百遍,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因为今夜是九月十五,太虚幻境里福地挑战日。   回到卧房的时候安安已经睡下了,姜望给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躺回自己床上。   手心银月印记显现,开始发热。姜望闭上双眸,神识已入太虚幻境。   日晷上的墨字已变更:【青玉坛之主已确定挑战,一刻之后,挑战开始。】   青玉坛主人终于决定挑战了!   看到这行字,姜望心中既有时不稍待的紧迫感,却也有一丝靴子终于落地的轻松。   在已经过去的八月十五,青玉坛主人同样选择了弃权,看来在过去的日子里左光烈给其人留下的阴影太重。但这也同样说明,在弃权多次后的这轮挑战,对手势在必得。   姜望没有做多余的事情,只清空心思,默默地等待时间到来。   当日晷终于发生变化的时候,姜望身下一块圆形玉色石台同时凸起,而后托举着姜望离开洞真墟福地,飞入灿烂星河中。   这方石台形制简单,更无什么装饰,但自然有一种古老的气息流转。台面上痕迹斑驳,刀痕、剑痕、灼痕、焦痕……难以计数,又有着强烈的肃杀气质。   姜望明白,这就是自己的论剑台了。自从得到虚钥,进入太虚幻境后,他还从未使用过论剑台。一则是因为他清楚以自己的实力恐怕在太虚幻境中除了被虐杀根本没有锻炼效果,二则……是因为每次驭动论剑台,都需要耗功十点。   除了福地的自然产出,姜望并不能在论剑台上获得收益,因此更舍不得消耗。尤其是在体验过紫气东来剑诀的强大之后,就更知道功的珍贵。   不多时,姜望便已可看见星河深处迎面飞来的同样形制的论剑台,论剑台上立着一个黑衣飞扬的身影。两座论剑台在星河中瞬间加速,对撞在一起。   两座小台,合成一座大台。姜望和对手就分立在论剑台两侧。这合并扩张后的论剑台与之前并无差异,只是大小不同。目测方圆足有百米,姜望心知,这才是真正的斗场。   因为太虚幻境的特殊规则,姜望并不能看清对手的样子。但他听到了对手的声音。   “自上次惨败阁下之手,为这一战,我已经准备了整整半年!”青玉坛主人说,“终于修成远古之时君子九剑的残招,请君一试!”   远古之时的君子九剑?听起来就很强的样子……儒门弟子?   姜望这样想着,已经暗运真元,准备应对。在太虚幻境中消耗的真元并不真实,所以他敢于倾全力一战。紫气东来剑诀本就是超凡剑典,在充沛真元的灌注下,才能够真正发挥威能。   因而接下来他将展现,从未现于人前的、最强的状态。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然后,姜望听到青玉坛主人这样轻诵了一句。   于是他看到了一柄剑,一柄看起来普普通通、毫无特异的剑,它只是向前、向前,前面有山,它刺破山,前面有河,它切断河。前面是高阔无垠的天空,它也直刺天空!   它百折不挠,它一往无前。   破石,伐林,斩妖,诛邪……这一剑刺向所有阻挠它的事物,无论那是什么!   姜望还握着他的剑,通天宫里积攒的道元正在沸腾奔涌,紫气东来剑诀的杀法几乎已融入本能。但那柄剑,已经刺入他的心脏。   他已战死。   青玉坛主人看着忽然空荡的论剑台,一下子愣住了。他对失散在历史长河中的君子九剑有相当的信心,但他也记得对手有多么强大。   可这一战,完全是碾压,横扫。   他胜了。   青玉坛之主,不对,现在已经是洞真墟之主。福地二十三的新主人,愣在论剑台上,心潮澎湃。   而降至青玉坛的姜望,此时也已经接受了战败的事实。   按照上三十六福地的产功规则,每一级一百点功的递增。这个月他将只能收获一千七百五十点功,少了整整一百点。   太虚幻境中的福地只是一个名目,倒与现世真正的福地无关。因此从洞真墟到青玉坛,环境并没有变化,仍是一个仙气氤氲的梦幻空间,就连那日晷也是相同。唯一变化的,就是产功而已。   姜望想了想,默唤出演道台。   他八月的一千八百五十点功未动,再加上九月产出的一千七百五十点功,共累积有三千六百点功。姜望将这些功全部投入紫气东来剑决,开启推演。   那远古君子九剑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那是他根本没办法反抗的剑术。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他需求更强的剑典。哪怕倾尽目前所有。   青竹案上的玉书稍作变幻,便忽然停了下来。然后一行墨字出现在玉书上,【当前剑诀已到一层演道台极限,无法推演。剩余功:三千五百九十点。】   姜望眼皮跳了跳,这破演道台,没有推演完成,却还是扣了十点功!   原来演道台对功法道术的推演,并不能无限拔高,而是有其固有基础和极限。并且不同等级的演道台,所能探索的极限也不同。   而紫气东来剑决本就是在世俗武学的基础上进行的推演,它已经到顶了。除非演道台升级,否则无法再进步。   姜望身上再无更强大的招数,他也没有再上论剑台找虐的想法,因此稍稍整理心情,退出了太虚幻境。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月已平白少了一百一十点功。   想到这里,姜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哥,你干嘛呢?”房间里响起姜安安的声音,很是关心的样子。也不知是半夜醒了,还是先前根本就没睡着。   姜望没好气道:“我在熬夜,熟了叫你。”   黑暗中姜安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好吃吗?” 第33章气冲斗牛   修行这种事,并不是闭门苦修日夜不辍就能一日千里,事实上入世的经历和各种战斗也同样重要。这也是庄帝设道勋榜激励修行者去完成各种任务的原因之一,并不是朝廷没办法处理那些事情,而是这种历练能够提高修行效率。也非独是庄国如此,天下各国各流派都有类似的制度。   以小林镇一战为例,斩杀怨鬼之后,姜望的通天宫中足足生出了十余颗新道元,那并非通过冲脉修行完成,而是在激烈的战斗之后,在余韵里自然孕育。   道元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真实反馈,也是一切强大的基础、超凡的根本。   这就是赵汝成请大家喝花酒的理由——大家作为修行者,需要完满自己的人生经历。   凌河这种端方性格自不肯同流合污,所以他负责这一天接姜安安下学堂,然后带她去玩。   杜野虎求之不得,姜望半推半就,他本来以要照顾小安安为由虚伪的拒绝,但在赵汝成很快“安排”了凌河之后,一切皆大欢喜。   还有一个黄阿湛,他当时正在跟杜野虎喝酒,听说这等好事,几乎是抱着杜野虎的大腿一路被拖过来。好在赵大少财大气粗,并不在乎多几个闲杂人等。   整个枫林城最好的青楼,三分香气楼。最豪华的包间,最贵的姑娘。   自从搬出来跟安安一起住,大家除了在道院里上课,私下聚在一起的时间就很少了。酒过三巡,姜望便请姑娘们先离去。   “哎哎哎,别走啊。”   “姐姐,好姐姐,我跟你回家!”   面红耳赤痛哭流涕的,自然是黄阿湛,他刚刚缠着每个姑娘喝了不下七八个来回,这会很有些上头。简直要十里相送,情深难舍,很想把自己的童子之身交代在这里。但姑娘们都笑嘻嘻地拒绝,鱼贯而出。   他们都是修行之士,当然不太可能真的胡天胡地。对于修行者来说,在打开天地门之前,保持元阳之身很有必要。   所以姜望始终保持清醒。   而杜野虎其实只是要喝酒,在哪里喝、跟谁喝都是其次。   全场也只有黄阿湛恋恋不舍,他求助般地看向赵汝成,在他看来,他俩才是同道中人。但赵汝成只是摇了摇头,他特地请的姑娘没来,难掩失望,“庸脂俗粉,真是无趣。”   “这还庸脂俗粉,这还!”黄阿湛几乎跳起脚来,“那杯子多大!不,那衣服多圆。不对,那钗子多白……”   他最后放弃了,痛哭失声:“呜呜呜,哪里庸俗了?”   姜望:“……”   赵汝成:“……”   杜野虎一巴掌盖他头上,“喝多了就睡觉吧你,梦里啥都有。”   不理顺势就趴在桌上鼾声如雷的黄阿湛,姜望盘算了一下,说道:“这段时间我零零散散做了些任务,拿了15点道勋。加上之前攒下的25点,有40点了。道勋我暂时用不着,先转给你们,你们谁的道勋够了,就先换一颗开脉丹。”   他说的你们,自然是指赵汝成和杜野虎,当然还包括不在场的凌河。都是自家兄弟,若定要论个次序,没来得生疏了。因此最好就是谁的道勋最多,就先给谁。   道脉外显是大事,是超凡的第一步,当然越快越好。   “我可不要。”赵汝成懒洋洋地,半靠着椅子。对于修行,他好像也确实一直无所谓,全凭天赋混着。   “我也不需要。”杜野虎闷了一杯酒,忽然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姜望问。   “之前魏俨问我要不要去军中,我想了几天,已经决定了,明天就走。”   这话实在突然,赵汝成一下子坐直了,“虎哥,你可得想好了。”   “想好了。”杜野虎咧嘴笑了笑,“魏俨说我更适合兵家的路子,我也这么觉得。”   话是这么说没错,姜望和赵汝成也都知道,杜野虎体魄异于常人,气血雄浑,的的确确是兵家种子。但整个庄国都是以道修为主,庄国的兵家强者实在不多。   就连如今庄国名义上的军事最高统帅,大将军皇甫端明其实也是道修强者。整个庄国缺乏其他流派修士的土壤,当然也包括兵家。甚至魏俨本人,也是修的道术。   杜野虎若选择这条路,就意味着他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成体系的修行空间,而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兵家修行法。   并不是说兵家不够强大,究其原因,庄国之所以能在雍国的虎视眈眈下和平这么久,道门的支持是很重要的因素,庄庭腰杆不够硬,不可能像秦庭楚庭那样兼容并包。庄国以道修为主,也只能以道修为主。   可姜望偏偏说不出阻拦的话。因为他太知道杜野虎的性格,这汉子心中腾着一股火,炙烈且狂野,不服输,不肯输,当然也不愿意被姜望越拉越开。可那些道典他看着就头疼,实在相性不合。而他的体魄、血气,也的的确确天赋卓然。如果是在陌国,或者其他兵修盛行的地方,他必然也是备受瞩目的天才。   “魏俨是替谁招的你?”姜望问。   “九江玄甲那边出现不少缺额,分到咱们枫林城也有几个名额。魏俨觉得我合适,就推荐了我。”   大概杜野虎的勇猛直率很对军人胃口,小林镇任务之后,魏俨倒是与他建立起了友谊。   至于九江玄甲……那几乎是庄国之勋,是整个庄国杀力最强的军队,声名更在拱卫庄都新安的白羽军之上。   事实上正因为九江玄甲的存在,九江城以一城之地,也常常被人称为庄国第四郡。它名义上划归岱山郡治下,实则高度自主。九江城城主同时也是九江玄甲的首领,这个传统从立国延续至今,可见其特殊。   “即使是去了九江玄甲,也还是需要道勋的。”因为杜野虎即将参军,姜望心里已经决定先把自己的道勋转给他了。   “不需要。”杜野虎仍是摇头,他并非矫情,他也不是矫情的人,他大大咧咧地道:“既然走兵家的路子,我就不打算服开脉丹了。当然要走兵家最传统也是最古老的路子!”   所谓的兵家传统,指的是修行者并不依靠丹药,而是选择以气血冲开道脉。之所以已经可以被称之为“古老”,是因为在这条路上能成功的人千中无一。失败者最好的结局也都是沦为废人,更多的身死当场。   须知每日两次冲脉修行,升华气血,凝聚道元,便已是一般人修行极限。而汇聚磅礴气血,直接冲开通天宫,外显道脉,这又是何等凶险?   但也正因为其凶险,反而被兵家那群疯子奉为正统,推崇备至。   一旦功成,好处也是极大。以此法开脉成功的兵家修士,成就往往超出常人。   姜望和赵汝成都沉默了,他们感受到了这头老虎的决心。   “所以,道勋先转给老大吧。我的也给他。”杜野虎轻描淡写地截断自己后路,直接拎过酒壶,灌下了半壶酒。 第34章四灵炼体   杜野虎是屠户的儿子,因为油水足,从小就膘肥体壮,经常一个人追着七八个同龄孩子打,号称杜家镇小霸王。也因此被老杜三天两头一顿暴揍,越揍越结实。   他的名字是老杜用了整整两斤下水,跟一个老和尚换来的。   庄国以道门为国教,佛门的境遇自然不会很好,老和尚守着方圆百里唯一一间破庙,饥一顿饱一顿。见了猪下水好像猫见了鱼,那眼睛都冒金光,跟佛祖显灵似的。   杜野虎当时死活抱着那两斤下水不松手,他也馋啊。虽然身为屠夫的儿子,没少沾荤腥,但那些边角料根本不够他吃。   他哭着喊着说不要什么大名,只要吃猪下水,自己叫柱子就好,叫猪下水也行。   老杜面子上挂不住,拎起来就是一顿暴打,打得最后老杜都累了,小杜还抱着那两斤下水呢。   老和尚当场表示可以跟小杜二一添作五,一人吃一半,并表示这小子性格刚强、桀骜难驯,叫野虎正好。   杜野虎有了正式的名字,却还是整天不干正事。自从认识了老和尚,就天天跟着他屁股后面跑。老和尚什么业务都有,算命啦求雨啦驱邪啦,各种坑蒙拐骗。但杜野虎只跟他学会了喝酒。   老杜担心儿子一不小心出了家,时不时就拎着杀猪刀到破庙里看看。好在没过多久,老和尚就离开了。离开得悄无声息,连一句告别也没有。   后来这个破庙就被拆了,改成了土地庙。   再后来没多久,老杜就出事了。   起因只是一件很小的事,镇里一个捕快觉得自己买的肉分量不够,责骂老杜缺斤少两。按说赔个二两肉这事便结了,偏偏老杜也是个犟的,抄起杀猪刀便钉在案板上,表示随便去哪里过称,要占便宜,没门。   那捕快颜面上过不去,一时冲动就捅了他一刀,结果当场死了。   杜夫人跑到衙门里去告状,这案子倒也简单,人证物证具全,但偏偏,那捕快的姐夫,正是杜家镇那小小官衙里的老爷。   案情稍一折腾,于是就变成了屠夫老杜持刀行凶,捕快无奈反击,失手杀人。最后罚俸半年。   可怜的老杜虽然杀了一辈子猪,可哪里有杀人的胆子?杜夫人一口气咽不下去,撞死在衙门里。   杜野虎那天领着一帮孩子跑到了隔壁镇的河里捉鱼,回家的时候家没了。   他于是拎起了老杜杀猪的那把刀,大白天的冲进衙门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个捕快和他的姐夫,一起砍死在堂上。   那年,他才十三岁。   这案子后来惊动了城主府,老城主在调查之后特赦杜野虎无罪,还破格将他招进了道院。   这就是杜野虎的故事,他从小就是个犟脾气,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没办法,他爹,他妈,都是这么犟。   ……   “功法……应该已经给你了吧?”姜望想了想,问道。   杜野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就那么随意地丢在姜望面前的桌上,“喏,一部白虎炼体决,还是残本。说是军里的通用版本。”   这种功法当然不能外传,但杜野虎绝不相信姜望会害他。   姜望将这部兵家功法拿起来,随手翻了翻,也不多说,起身道:“我有点事出去一下,你们等会儿我。”   留下赵汝成跟杜野虎叙话,姜望起身出门,随意找了个没人的房间,进去反锁。然后催动虚钥,进入太虚幻境中。   召出演道台,将这部残典放上去开始推演,日晷上的功不断减少,一直到190才停下。   这部功法的推演,足足耗去了3400点功,几乎是紫气东来剑诀的两倍!也到了目前演道台的极限。   当然这也是因为,这部功法虽是残本,但怎么也是兵家修行法,真正的超凡功法,比紫气东来剑诀的底子要好很多,上限自然也高得多。   待到推演完成,姜望接过全新的功法看了看,发现它不仅仅是补完了白虎炼体决的残篇,还进行了开拓与进化,如今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篇,最后四灵合一,威能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姜望退出太虚幻境,拿起功法离开。刚刚推开门,就看到一个俏生生的红裳佳人立在门口。其人眉眼如黛,秋波涟涟,只是一个匆促的眼神瞥来,便是无尽的风情隐约。   她眸中含情,红唇微动,似乎要说些什么。   “借过。”姜望从她身边走过。   倒不是姜望真有这么不解风情,而是他刚刚从太虚幻境出来,有一种险些被人撞破隐秘的惊慌感,再美的佳人他也无法欣赏了。   饮酒真的误事,姜望暗暗警惕。他竟然直接在三分香气楼这等鱼龙混杂的风月场所进入太虚幻境,这完完全全是有些忘乎所以。   姜望匆匆走回赵汝成的包间,静待了一会儿,确定没人跟上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坐回原位。   将白虎炼体决还给杜野虎,新推演成的四灵炼体决只存在于太虚幻境中,还需另外抄录。   “你什么时候走?”姜望问。   “明天一早。”杜野虎说。   “明天我们送你……”   “笃笃笃~”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起。   “进。”赵汝成随口道。   进来的是三分香气楼的老鸨,一个脂浓粉厚的艳装妇人。   “哎哟喂~咱们赵公子真是越来越英俊了。”那妇人调笑着,还伸手作势往赵汝成脸上摸,显得十分熟稔。   赵汝成往后一让,故意瞥过她胸前裸露半截的雪腻,“别靠太近,我晕胸。”   老鸨做作的娇笑了一声,“讨厌~之前你可没这个病~”   “之前你们三分香气楼也没这么端着啊!”   老鸨眉头一皱:“可是小店有什么服侍不周到的地方?是不是刚才那些贱婢怠慢贵客?”   赵汝成也就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说呢?我今天砸了这么多银子,你都不肯让妙玉出来见我一面?三分香气楼名满天下,难道只有这等吊着恩客的手段?”   三分香气楼是真正名满天下的风月场,在列国都有分楼。楼主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艳名传遍天下豪杰之耳,号称艳绝天下。   但凡见过她的男人,无不甘为裙下之臣。这其中不乏实权大将,名门贵胄,甚至传说中更有一国之主、一派之尊,都对她痴心不改。   三分香气楼的底蕴,无疑是可怕的。开在枫林城的这处小小分楼,虽然没有什么高人坐镇,但仅凭三分香气楼这个名头,便足为本城最具格调的风月场所。   正因为三分香气楼的背景,老鸨才底气十足。但也同样因为这个背景,她绝不敢让三分香气楼的名气受损。因而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有没有可能……”这时候一个令人酥软的声音接下话题,身着大红衣裙的女人婀娜步入。红色是不容易穿得好看的颜色,容易陷入艳俗。但她却恰好合适,或者说她本身就是“艳”这个字最好的诠释,不会被遮掩。   她走进房间来,用那双秋眸绕了房里众人一周,最后含羞带笑地落在赵汝成身上,“会不会不是妈妈拦着不让我见你,而是我不想见你呢?”   她自然便是妙玉了。 第35章你只是太无聊   相较于那些名扬于大国名城里的三分香气楼,开在枫林城的这处分楼大概不值一提。但只要见过妙玉的人,都不会这样说。   方家如今的主事人之一方泽厚,也就是方鹤翎的生父,方鹏举的伯父。其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更是独立拓通了云国商路,能力与名望兼具,隐隐便是方家下任族长。这样的人物,便对妙玉姑娘痴缠不已。每趟行商归来,第一件事必是来三分香气楼消遣。   如此之事,不胜枚举。方泽厚不是第一个拜倒在妙玉裙下的大人物,也不是最后一个。   而贪花恋草的赵汝成,也正在其间。自从他听说妙玉的艳名之后,便一掷千金,几乎把三分香气楼当成家来住,大有不得手誓不罢休的气势。   “不会有这种可能。”赵汝成很是平静地说,“抗拒见我的女人,迄今还没有出生呢。”   他同时在心里补充,姜安安当然不算女人,她还只是个小屁孩。   妙玉微微颔首,似是表示同意:“的确,赵公子长相是一等一的俊俏,出手更是一等一的阔绰。实力不俗,家世又好,前程远大,一颗心玲珑剔透,一张嘴蜜里调油,又有哪个女人能够抗拒你呢?”   “但是。”她说但是,眉间忽起一丝哀怨,叫人迫切地想要帮她抹去,“但是你不够喜欢我啊……”   好像赵汝成不够真切的喜欢,令她哀愁。   “嘿嘿嘿……”   一阵十分猥琐、十分突兀的笑声,打破了场间气氛。   却是黄阿湛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但醉意又未完全散去。这刻正拄着下巴,一脸痴笑地看着妙玉姑娘,“嘿嘿嘿……”   不用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姜望掩面不语,他倒是认出来了妙玉就是他先前撞上的红裳女,但这种环境里他是没什么发言权的。   杜野虎顺手就想把黄阿湛拖出去宰了,以免再这样一起丢人。正在考虑值不值得在从军前背一桩命案。   “怎么叫不够喜欢呢?”唯有赵汝成丢人不丢阵,一脸镇定,仿佛完全不认识黄阿湛,尽显花丛老手的道行,“我从来没有追逐一个女人这么久,自从见到妙玉姑娘之后,我在三分香气楼待的时间,比在城道院都要多。我的喜欢都要溢出来,都快淹没这里了。”   他起身离席,翩翩地向妙玉走近。   “这里。”他按着自己的心。   不得不说,此情此景,此等俊俏样人。饶是老鸨一生经得无数风浪,此刻也目泛迷晕,竟有些摁不住心动。   但妙玉只用一句话就拦住了他——   “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只是太无聊了。”   赵汝成挂在脸上的迷人笑容散去了,他止住脚步,不再往前。   “我现在的确不喜欢你了。”他说:“我讨厌太聪明的女人。”   姜望一直知道,赵汝成是个很怕麻烦、也很无所谓的人。他好像没有什么在乎的事情,得过且过就是他的人生格言。   他挥金如土,荒废光阴。像浪费金钱一样,也浪费天赋。但这都是他自己的事,谁也没资格干涉他。   所以他能够理解,赵汝成嘴里过于轻浮的喜欢和不喜欢。   然而话又说回来,在青楼妓馆里聊喜欢不喜欢,本身就是一件幽默的事儿。   “走了走了回家了,我还得给安安做饭去呢。”姜望起身说道。   “三哥。”赵汝成一脸诚恳地看着他,“咱打包点菜回去行么?别自己做。”   那边杜野虎也凝重点头,一脸的心有余悸:“安安还是个孩子。”   “……”姜望面色难看,“还走不走?”   “走走走。”   杜野虎一把架起黄阿湛,不理会他的挣扎痴笑,一行人一哄而散。   妙玉就那么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离去,什么话也没说。   但她的手指轻轻一绕,在众人不知情的状态下,一颗准备多时的白色粒状物,就悄然落在姜望的后背上。   并且渗透了进去。   ……   杜野虎送他烂醉的酒友去了,赵大少自然是回府休息,姜望独自去了道院的宿舍接安安。   接到姜安安的时候她情绪明显不是很高,小嘴鼓鼓的,也不知在生什么闷气。   “怎么啦我的小安安?”姜望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可亲。   “没事。”姜安安噘着嘴说。   “那就好。”姜望招了招手,“回家吧。”   “……”姜安安都惊呆了。难道真的不打算多问一下,再关心几句吗?   那边凌河也不做挽留,只挥挥手,“安安再见。”   姜望明白,恐怕这位大哥早就想着修炼了,只是碍于要照看姜安安而无法投入。他的天赋不算顶好,但勤奋确是一等一。   “凌河哥哥再见。”姜安安虽然不太开心,但基本礼貌还是有。   “对了。”临走之前,姜望顺嘴般地说:“我们几个的道勋都转给你了,凑一凑应该距离开脉丹不远了。你加把劲,早点去换。”   凌河沉默了一会,才说:“应该先给汝成的,他年纪最小,天赋也最好,不该浪费。”   “他没有兴趣。”姜望索性一并解释了,“然后虎哥打算去九江玄甲,走气血冲脉的古兵家路子。”   凌河没有再推让,只是说道:“好。”   他知道,赵汝成的没兴趣是真没兴趣,杜野虎的决定也是真的没人可以挽回。他能做的并不多,现阶段想做的事就是,最好能不浪费这些道勋、这些情谊。   “回家咯。”姜望一把举起姜安安,让她坐在自己的右肩上,脚步稳健地往家里走。   姜安安忽然就高兴起来,“驾”了一声,小腿在姜望身前乱晃。   离开道院的一路上,她还兴致勃勃地代表姜望发言。每当有人打招呼“姜师兄好”的时候,她就脆生生地回:“你也好呀。”   姜望也随着她,便只点头示意。   “凌河哥哥是不是很无聊啊?”回家路上,姜望随口问道。   “还没下学,他就在门口等着啦。人家下学后还有事情要忙,他也不让,一直跟着我。”姜安安咬着手指头说。   凌河是宽厚可靠的性子,让他帮忙照看姜安安,最是稳妥不过。形影不离也只是基础操作。   “你能有什么事情忙。”姜望一边说,一边把她的手指头扯下来,“别咬指甲。”   “嚯!”姜安安气得当场就要跳下来,想想离家还有一段路,便算了。“我忙得很咧,懒得跟你说。”   姜望也不甚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凌河哥哥人很好的,安安对他要有礼貌。”   “不可以甩脸色。”   “别咬指甲了。”   声音就这么渐渐远了。   ——“知!道!啦!” 第36章秋将尽   照例做过晨功、吐纳道元之后,姜望就把姜安安送去了学堂,然后转去城外,送行杜野虎。   这年头出远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而是充满生离死别的辛酸。   人类之所以聚村而居,聚镇而落,聚城而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些杀之不尽的野兽,乃至藏于山野间的凶兽、妖兽。   城镇是安全的,除此之外就是那些官道了。倒不是说烙刻于官道上的阵纹有多么万无一失,庄庭不可能也没办法有那样巨大的付出,事实上那些阵纹的效果多为震慑。   更有用的手段是,庄庭会调集强大修士定期清扫这些道路——官方称之为“犁地”——以确保那些没有灵智但直觉敏锐的凶兽记住危险,不敢轻易靠近。   以杜野虎的实力,只要走官道,倒也没有太大危险。   姜望赶到城郊的时候,赵汝成凌河都在,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兄弟几人中,杜野虎性情豪迈,朋友最多,但他不喜扭扭捏捏的儿女情态,所以并未把入伍的事情告知其他人,而是托凌河事后代为传达。   野地上摆了一桌酒席,毫无疑问是赵汝成的手笔。   姜望从怀中掏出连夜抄录好的《四灵炼体决》,递给杜野虎。   杜野虎只翻了两页便虎目放光,“老三,好东西啊!”   “我看看,我看看。”赵汝成特别好奇地凑过来。   但只看了几行就扭头,“炼体啊,那得多累。”   “这么好的功法!”杜野虎恨铁不成钢,“你再看几眼就不舍得放了。”   虽然一眼就看出这部功法是白虎炼体决的完整升华版,但他没有问姜望的来源。姜望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甚至姜安安都有自己不愿告人的小心事,没有穷根究底的必要。   他也没有独占的想法,这部功法他一眼就爱上了,更希望其他几个兄弟能不错过。   赵汝成摆摆手,“太长不看。”   杜野虎转向凌河,凌河摇了摇头,“我现在以开脉稳定通天宫为主,别的功法暂不能分心。”   他是稳重的性子,一步一个脚印。几兄弟的道勋凑在一起,便只差二十余点道勋了。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做任务,但入品的任务他的实力应付艰难,更多是跟在师兄们后面做一些边角工作,因此获得的道勋也极少,通常一点两点的加,有时候甚至一无所获。可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距离超凡越来越近了。   姜望则笑吟吟的:“我也会用这部功法炼体,等咱们再见面的时候,便看看谁修得更深。”   “剑术天赋我不如你,这兵家修行法……嘿嘿,你等着瞧吧。”杜野虎信心十足。   “那就,新安见!”   “新安见。”   姜望等人去新安城,自然是晋入国道院之日。而杜野虎去新安城,也至少得做到九江玄甲里的实权将军,才能去庄都演武。   对未来多么恢弘的想像,都在少年人的闲语中。   几兄弟随意吃了几口,聊了几句。除了从不饮酒的凌河外,剩下三人都连饮三大碗,权为饯别,倒也没谁泪沾衣襟。   然后,杜野虎对着西南方向也举了一碗酒,但什么都没说,只是倾洒。   众人都知道,他是在跟谁告别。   杜野虎这次去九江,是自南门出,走官道。而通往绿柳河边的小径,正在西南方向。   九江玄甲的招募,从兵部至道院都大开方便之门,毕竟这支军队说是庄国的颜面也不为过。所以他离开城道院倒也不需太多程序。   该说的话早已说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走啦!”   最后,杜野虎只这样说了一声,便背了包袱,赤手空拳的上路了。   其时,无风无雨,云层渐开。   而秋日将尽了。   ……   林正伦作为望江城林氏的旁支子弟,最近出尽了风头。   先是娶了一个寡妇,被人嘲笑,但他却不以为意,婚后夫妻恩爱和睦。过不得几天,他便撬开了枫林城的药材市场,这在极重商业的望江城,无疑为他赢得了相当的认可,更借此开始掌控林氏内部的药材生意。   说不得便要旁支变嫡脉,麻雀成凤凰了。   这时人们才知道,他娶的那个寡妇可不简单。人家带着嫁妆呢!整个凤溪镇上商誉最好的药材店。   谁不知道枫林城的药材生意全看凤溪镇的收成?而在凤溪镇里,姜氏药铺那是远近闻名,隐执牛耳。当然,如今也改姓林了。   当初林氏的药材想方设法往枫林城挤,却进展艰难,谁也没有想到这林正伦另辟蹊径,靠一桩婚事破局。倒令不少后知后觉的人懊悔,毕竟那寡妇本身姿色不俗,更遑论有如此收益呢?   望江城上望江楼,坐在望江楼里眺望远处,浩荡清江如蛟龙般的身躯便腾挪在眼底。   林正伦坐在主位上,与近来新结识的好友推杯换盏,听着在座众人的如潮马屁,好不得意。   蹬~蹬~蹬!   上楼的声音如此清晰,林正伦转过头去,正要看看是谁这么没眼色,他林大官人明明已经包下了这一层啊。   这一看,与他同坐的众人便已纷纷起身。   “林少爷。”   “林少爷!”   姓林的少爷有很多,但能让在座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点头哈腰的,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林氏族长的嫡子,林氏已经确定的未来族长,林正礼。   林正伦下意识的便要起身,但强行按捺住了,便坐在原位,含笑道:“正礼弟,今日怎么得空来望江楼?我已包下了这层,你们随意玩耍便是,开销都记在我帐上。”   是啊,论起来,他还是这位林少爷的兄长呢。以前位低人轻没什么好说,如今凭藉好大功劳跻身嫡脉,论一论辈分,排一排座次,也是应有之义。   纵然他不可能跟林正礼争这林氏族长的继承之位,但他眼看就要掌握整个家族的药材生意,自然是有坐着说话的底气。   此言一出,跟着林正礼身后的公子哥儿们便都笑了。他们都是各个权贵之子,纵然笑得莫名其妙,林正伦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林正礼本人平和得很,他还对拱手林正伦行了一礼,“正伦哥客气了。”   在林正伦的殷勤相邀下落了座,林正礼便笑道:“一直以来也没什么机会,今日既然得巧遇上了,小弟正有些话要与兄长说。”   林正伦颇为自得地顾盼了一番,意思是你们瞧瞧,林氏未来的族长多么尊重我?   嘴里却着意谦虚道:“正礼弟客气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为兄痴长几岁,也总有些人生经验能说与你听。”   “那就好。”林正礼笑了笑,“枫林城那边的药材生意,可已经巩固下来了?”   这问题搔到痒处,林正伦哈哈大笑,“为兄出马,岂有拿不下来的道理。正礼弟你且看着,用不了三两年,整个枫林城域的药材,都要跟咱们林氏姓!”   “那就好,那就好。”林正礼连连点头,“既然如此,兄长也可以安心去秋园休养了。”   “那是!”林正伦先是下意识地附和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什……什么??!”   秋园名字好听,却只是族里孤寡老人养老的地方,他林正伦什么年纪,怎么就该去养老了?   “正礼弟别开这种玩笑了。”林正伦强笑道。   林正礼却收敛了笑容,“我从不开玩笑。药材这块,我亲自来接手。”   跟他一起上楼来的公子哥们又笑了,那笑声很轻,听起来又很重。   秋日的风吹拂过清江水面,又穿入望江楼中,吹到林正伦身上。   他意识到他无法抗拒。   他这时才觉得冷。   原来已经是深秋了。他想。 第37章三城论道   四灵炼体,青龙在东,属木。   姜望体味着生机,感受气血的生长。不知是否错觉,通天宫内新诞生的道元,似乎也更灵动了一些,倒是让排列阵点的难度缩小了不少。   在未开天地门之前,就能直接以木行元气蓬勃肉身,这无疑是兵家修行法的优势之一。   四灵炼体决,以金行元气伐骨,以火行元气淬躯,以水行元气温养血肉,再加上增长气血的木行元气,端的是完备非常,不失大道。   对姜望来说,他并没有转修兵家的想法,更不打算尝试以气血冲脉。但壮大的气血之力同样能够反哺道元,以加快他凝聚道旋的速度。   原本,他每天也只能做两到三次冲脉修行,除此之外的时间只能用于锤炼剑术和钻研道典。但如今紫气东来剑决也已到了一个瓶颈,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分心于炼体并不会耽误修行工夫。   周天星斗奠基阵图的前景看起来似乎非常美好,但它的确太艰难缓慢了些。   不过姜望并不焦虑。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他,一株九十九年的人参可以卖一百两银子,而如果肯再等一年,百年人参的价格是以黄金来计价。   等待并不徒劳,有些未来值得等待。   所以哪怕道院里都传了不少风言风语,什么方鹤翎都快凝聚第二个道旋了啊,什么谁谁已经开脉,很快就要后来居上。   姜望依旧按部就班,不慌不忙。晨钟暮鼓,日夜不辍。   ……   十月又别称露月,秋去冬来,露水多生,故得此名。   对枫林城的居民来说,这个十月最重要的事情无疑是三城论道。   所谓三城论道,顾名思义,乃是临近三城道院的一次联合演道竞技,旨在互相切磋、彼此磨砺,实际也是为每年十一月的郡道院试做准备。庄国各地城道院都有类似活动,只是名目不同罢了。   譬如岱山郡域以青岚城和白鹿城为首组织的“北风演雪”,取自“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就文雅有趣得多,甚至成了岱山郡远近闻名的盛事,每年吸引不少游客。究其实际,也只不过是周围五座城市联合起来的演道竞技。   相形之下,“三城论道”就简单朴实得多。没办法,这临近的三城分别是望江城、枫林城、三山城。   枫林城自不必说,朴实就是它的风格。枫林城郊红枫似火,倒也不乏美景,但唯一一首有些名气的诗,还是一个青岚城修士路过的时候写的。   望江城骨子里就逐利,根本不在乎雅致不雅致。三山城就更简单了,那里的人至今被蔑称为山蛮呢。   三城根底便是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随着这些年的发展下来,它渐渐不止于学员之间的切磋了,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反映了三城的强弱,影响到庄廷的资源分配,也就有了激烈意味。   今年正好轮到枫林城,整个枫林城上至城主,下至寻常百姓,都十分关注。各大酒楼早已张灯结彩,官府加强治安,小偷一时绝迹。   枫林城道院中,自然也有一番拔选。   ……   “事情就是这样。”魏去疾难得与董阿同时出现,只是都不肯落座,便都立在台上。   “按照惯例,咱们城道院分别选一年生、三年生、五年生各两名,参与这次演道。”魏去疾皮肤黝黑,眼神严厉,不笑的时候真的挺吓人,“我就直说了,许胜不许败。输了的人,别怨我魏某人给你穿小鞋。”   所谓一年生,是在道院修行一年左右的,其实主力都是在上届的弟子中去选,修行时间都一年多了。三年生五年生亦是同理。之所以没有五年以上的学子论道,是因为一般超过五年还没能晋入郡道院的,也都基本放弃修行的指望,转去世俗享受富贵了。   一城之主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台下站着的道院生都难免紧张起来。有些计划在这次三城论道上出风头的学员,当下就开始犹豫了。   “一年生胜一场,奖励十点道勋。三年生一场二十点,五年生一场五十点。”嘴里补充着暖场的话,董阿的表情却依然十分冷肃。   两人一个黑脸、一个冷脸,倒也相得益彰。只是枫林城两个最大的人物,都不约而同表现出了对这次演道的重视。   这不仅涉及到资源的分配,同时也是他们治政的体现,是颜面所在。   尤其是在一整个小林镇沦为荒地之后,枫林城迫切要发出有力的声音。   “下面我直接报名字,有自觉实力不足,想要退出的,现在就说。”既然这场论道如此重要,董阿也就不搞自主报名那一套,而是直接点名:“这次论道由张临川带队……”   台下,张临川很无奈地按了按额头,嘟囔道:“我压力很大啊。”   “你压力很大?”台上董阿的目光已经落下来,以五品强者的修为,别说是嘟囔声了,哪怕只是放个屁,他都能第一时间找到屁的主人。   “但我信心很足!”张临川立即道。   董阿这才放过他,继续去念其他人的名字。   “张师兄不愧是张师兄,连院长都认可你是咱们道院第一人!”黄阿湛很狗腿地在旁边小声拍马。   张临川今天来院里的时候已经很迟,索性没有去到前排,而是跟姜望等人站到了一起。或许就是为了被院长忽视吧,可还是第一时间就被揪出来了。   “要是祝唯我和魏俨都能上,还能轮得到我辛苦?”张临川很清醒地瞪了黄阿湛一眼,他可不想明天就被魏俨提刀找上门来砍。   但他旋即就用手帕捂住鼻子:“你多久没沐浴了?”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把时间浪费在沐浴上?”黄阿湛大义凛然,旋即又低头闻了几闻,“没味儿啊……”   张临川很是嫌弃地往前挪了两步。   魏俨是兵部的人,不能参加道院间的论道很正常。但祝唯我为什么又不在?这等头面人物,不正应该出现在这种时候么?   姜望想到就问了:“祝师兄为什么不能上?”   “哦,好像追杀吞心人魔去了。”张临川随口道。   “!!!”   “!!!”   姜望凌河黄阿湛,齐刷刷式的目瞪口呆。   追杀?   九大人魔是何等凶名!肆虐列国,行恶无数,说是天下凶徒也不为过。哪怕熊问是以残忍手段才位列其中,是九大人魔里最弱的那一位,那也是打开了天地门的六品强者,有资格被称为腾龙修士的存在!   九品修者以道元布列阵点、建立道旋完成奠基。道脉真灵游跃道旋中,是为游脉境。   八品修者建立三个道旋并在通天宫内构筑小周天循环。是为周天境。   七品修者建立天地人三个小周天循环、完成大周天循环,而后贯通肉身、涤荡通天宫,道脉大龙就此甦醒,才能得见天地门!是为通天境。   封闭通天宫的天地门,又称修行第一关。只有打通了天地门,才能明心见性,道脉腾龙。   在六品之前,任何一个道院弟子的制式道袍,都只能是麻衣。以示不畏艰苦,披荆斩棘之心。   而到了六品之后,中三品的强者,便可着腾龙道袍。腾龙、内府、外楼三境,只在细节上稍作区分。   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荣誉的具象。   任何一个有资格披上腾龙道袍的修士,都可称强者。   更何况熊问这等凶名赫赫的存在,更是腾龙境修士中的高手。   而如今,祝唯我,区区一个城道院的学子,竟然在追杀他? 第38章我能伤人吗(怒求推荐票)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啊。”凌河感叹,只觉高山仰止。   “那祝师兄现在是什么修为?”姜望又问。   “我也有一阵没见他了。”张临川莫名叹了一口气,“应该已经打通天地门了吧……”   “那跟师兄你也差不了多少啊,尚在伯仲之间!城道院第一,我还是看好张师兄你!”黄阿湛非常执着地捧臭脚。   众人都知道,张临川已见天地门许久,距离六品腾龙境就是临门一脚的工夫。所以说是差不了多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张临川非常奇怪地看了黄阿湛一眼,又外撤了两步。   人祝唯我虽然只是初入六品,但他可是满世界在追杀吞心人魔啊!那能是一般的初入六品吗?   赵汝成与姜望对视一眼,非常默契地也往别处挪了挪。   “诶诶诶,你们什么意思?”黄阿湛嚷嚷道。   赵汝成叹息道:“总算知道杜老虎怎么越来越蠢了。”   姜望也抬头看天:“或许蠢会被传染吧……”   这时董阿已经念到了一年生的最后一个名额:“按照惯例,一年生的论道中,每个道院都要有一个名额,给到最新一期的道院弟子,以示江山代有才人出……”   看台下,方鹤翎蓦的攥紧了拳头!   与他同期的道院弟子中,只有他与姜望最先开脉。如今几个月过去,也有其他学子完成了开脉,但已经完成奠基了的,只有他方鹤翎。   可算独领风骚!   如果说要代表枫林城道院新生的水平,舍他其谁?   这是一种荣耀!足以冲刷掉他父亲之前力排众议为他买下一枚开脉丹的质疑。   他,方鹤翎,一定要……   “姜望。”董阿说。   台下一片骚动,作为外门第一晋入内门,又在大庭广众之下于道证死斗中利落取胜,姜望的名字在整个城道院并不叫人陌生。对于他在奠基之前徘徊许久的事,也在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下传得很广。   什么江郎才尽、后继乏力,来来回回说的都是这么一桩事。   而在院长董阿的眼中,他竟然代表新生最强水平?   “院长!”方鹤翎愤然站出,迎着董阿冷肃的目光,他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忐忑已极,但很快又梗着脖子:“我……我不服!”   “哈。”魏去疾笑了,他很高兴看到董阿被质疑,尽管他相信董阿的眼光绝不至于出错。   “很简单。”魏去疾道:“上台来,打一场,谁赢谁去。”   话出口才知道自己多么愚蠢,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也不该在这种场合质疑董阿,质疑一个可以轻松决定他未来的大人物。   方鹤翎只觉后脚跟在发颤,但他仍硬撑着、看着董阿。他已经骑虎难下。   好在董阿似乎并没有难为他的想法,也没有拂魏去疾的颜面。   “可以。”他这样说。   方鹤翎松了一口气,他尽量挺直脊背,在人群的注视中向高台走去。   他要以熟稔的道术操作,摧枯拉朽地战胜对手。他要证明,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枫林城道院的名声。堂堂三城演武,怎能派一个没能奠基的家伙出战?   他感受着人群的注视,那里面有惊有羡,有嫉恨也有凝重。   走在人群让开的道路上,他忽然想,当年堂兄方鹏举风光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而方鹏举已死在进入内门前,他却已经是堂堂的内门弟子了!   然后他听到了姜望的声音。   整个事情从发生到演变的过程中,姜望都十分平静,平静得仿佛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在董阿同意了以战斗决定名额的方式之后,他抬起眼睛,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我可以伤人吗?”   我可以伤人吗?问的是规则允不允许,而不是他能不能够。   方鹤翎肺都要气炸了!   董阿面无表情,只是道:“不可致残,不可致死。”   意即除此之外,都可以。   高台上站着魏去疾、董阿,以及他们身后的几个枫林城官员、道院教习。此时具都往后退了几步,站到高台边上,让出空间来战斗。   姜望点点头,一手扶着剑鞘,从容走向高台。   而已经站在高台上的方鹤翎,目光如钉子般钉在他身上。   “放心,同门一场,我不会打残你的。”方鹤翎咬牙说。   人们期待着姜望会回以怎样的狠话,然而姜望沉默。   两个人在高台上站定,相对。   这一幕让许多人想起来几个月前的道证死斗,其中一个还是姜望,另一个,还姓方。   魏去疾本来兴致勃勃,但在注意到方鹤翎的激动、急切之后,再看看姜望自始至终的从容平静,他忽然意兴索然起来。   一个明显是从未生死搏杀过的嫩雏,一个是不知经历了多少战斗的修者。纵然修为上有些许差距,又哪里有悬念可言?   “开始吧。”他无趣地挥了一下手。   锵~!   是长剑出鞘的啸叫!   在战斗开始之前,方鹤翎设想过许多战斗方式,衡量过用何种道术开局最为有利。他并不愚蠢,他知道他相较于姜望最大的优势,就在于道术上。他可以使用道术,而姜望不行,这就是胜机。   然而,那剑太快了。   方鹤翎最后选定的道术是火焰刀,在五行基础道术中,此术最为暴烈,他也掌握得最为娴熟。   为了保持领先地位,为了洗刷族里的质疑声,他也没有松懈过,他一直在努力。   如今,他甚至只需三息就可以完成掐决!   但,那剑太快了。   是两息,或者一息?总之他的掐决才刚开始,那柄剑已经横在了脖间。那剑刃的锋芒隐隐在刺痛着颈间皮肤、血管。   结束了?   这是什么样的剑术!   姜望侧转剑锋,用剑身轻轻拍了一下方鹤翎的脸颊,让他从呆滞中回过神来。   “你输了。”姜望说。   方鹤翎感到茫然,觉得无措。怎么会,怎么会呢?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使出一个道术!   如果,如果,如果再过一段时间,等他完成了小周天循环,将火焰刀道术烙印在通天宫里,他就可以完成瞬发。就绝不会再出不了手!   如果……   他猛地抬头,咬牙道:“你肯定用道元催动剑术了,你连奠基都未成,道元用一颗少一颗,居然为了这么个比试,就舍得拖延奠基时间。你还真是舍得!”   姜望收剑归鞘,转身下了高台。一如之前每次遇到方鹤翎的挑衅时一样,懒得回应,不屑一顾。   一只蚂蚁拦在路中央挑衅,而人类根本听不到它的声音。   “你一辈子都奠不了基!”方鹤翎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滚下去!丢人现眼的东西!”董阿袍袖一挥,方鹤翎便真的整个人滚下了高台。   他起身环顾四周,看到的都是同情或鄙夷的眼神。   他愣怔了一下,忽然大吼一声,踉跄逃离了这里。 第39章控元决   参与三城论道的另一位一年生,其实已是上一期内院学子了,算是堪堪踩在一年期的尾巴上。而三年生的两个代表都是姜望的熟人,黎剑秋和王长祥。   五年生张临川之外的另一个人,则是一个姜望并不认识的师兄。   因为道勋是消耗品,道勋榜上的排名并不完全反映实力,至少在董阿这边,有他自己的判断标准。   当然,这次论道还是以张临川为首,他也寄予了魏去疾和董阿夺魁的期望。要是祝唯我在,他们或者不必如此,但现在祝唯我找不到人,董阿也只能牢牢盯着张临川了。   对此,张临川表示,压力很大。   三城论道开始的时间是十月初十,在此之前,包括张临川、姜望,所有人都要经过“特训”。   并不是用什么法子短期内极限压榨学子战力,那并非正途。即使赢得眼前的比赛,输的也是学子的未来。而是董阿本人亲自针对参赛的每个人做出指点,这就是极大的福利了,也可见董阿的重视。   董阿每旬会亲自讲一次课,那一堂课必然座无虚席,许多常年在外做任务的师兄们都会特意在那天赶回道院。姜望也一次都不曾落下。   但董阿讲课,是面向整个道院,当然不可能特意照顾姜望的进度,所以他听得很吃力,收获并不多。   与董阿也已经见过许多次了,姜望在他面前仍不敢孟浪,不说蹑手蹑脚,但也恭恭敬敬。这位强者毕竟向以性情刚直闻名,新安城里的大官,也是说顶撞就顶撞。就连魏去疾在有董阿的场合里都不太自在,更何况姜望这一小小学子。   “你开脉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未能奠基?”甫一坐下,董阿便直接问道。   姜望硬着头皮道:“许是弟子资质鲁钝……”   那边董阿已经直接探手过来,“算了,我自己看。”   姜望不敢抗拒,只能寄希望于董阿发现不了他的秘密。当然,如果发现了,问题也不大。道院学子与院长有师徒之谊,在以后的庄国官场上,也会被视为一体。本质上来说,他们一荣具荣。只要没什么原则上的问题,董阿就不会拿他怎么样。   况且,天地门既是壁垒、也是遮掩,在天地门未开之前,深藏于通天宫内的情况,并不是那么容易探查的。除非董阿亲自出手,自外而内冲开姜望的天地门,但那样一来,姜望也就毁了。董阿不会那么做。   董阿的手刚刚接触到姜望的脊柱,便皱起眉头:“你奠基已是极慢,怎么还兼修了炼体法门?”   像道法儒这等显宗,自有泱泱气度,并不忌讳弟子兼习其它流派功法。让董阿在意的,是姜望会不会因此分心,反而忽略了修为才是根本。   姜望答道:“弟子早晚冲脉,从未懈怠。只是气血所限,一天只能冲脉两次,所以兼修了炼体功法,以期壮大气血,多做冲脉修行,多聚道元,以求早日奠基。”   “每次两次冲脉已是足够,道元并非越多越好,掌控才是正途。”终归这些只是小节,所以董阿也只本着负责的态度点了一句,他用秘法在脊柱外感受着姜望通天宫里的情况。   “你所用奠基阵图并非归元阵?”董阿忽然问道。   还是被发现了!姜望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松懈。在董阿这等经验丰富的强者面前,要想隐瞒什么,实在是难如登天。   “是。”姜望老老实实承认,“弟子所用奠基阵图比归元阵复杂得多,这也是弟子迟迟未能奠基的原因。”   “胡闹。”董阿斥责了一句,“这世上比归元阵优异的奠基阵图多得是,你可知为什么咱们玉京山一脉还是普遍以此奠基?因为它稳定、安全、高效,能够安稳用于任何规模的通天宫中,是适用性最广的奠基阵图!奠基这等大事,你怎能不问过师长,就自己想当然?”   姜望脸上燥热,心生羞愧。还不是因为在方鹏举的背叛之后,他成了惊弓之鸟?虽不至于说时时有被迫害的臆想,但也再不敢坦露自己的奇遇。   说到底,他对董阿还没有完全建立起一个弟子对师长的信任。   那天董阿见到他的伤势,第一时间出手封住道院,那一次的确令他感动。但,在过往与方鹏举相处的时间里,他所经历的感动还少了吗?   他正要跟董阿说自己用的是什么奠基阵图,董阿已经摆摆手:“罢了,事到如今,光阴已经耗去,多说无益。”   他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枚青色玉珏,递给姜望:“这枚玉珏里记录有一门秘术,可以帮助你提高对道元的控制,让你能够早点完成奠基。常年佩戴,还有清心明性之用,你拿去吧。”   “弟子惶恐。”姜望见是这等随身之物,连连拒绝:“这是董师爱物,弟子怎能夺爱?”   董阿摩挲着玉珏,一贯冷肃的脸上竟有了些许缅怀,“故人所赠,故人已成黄土。”   他迅速恢复常态,不容置疑地将玉珏放进姜望手里:“此物于我已经无用,你拿去吧。庄国的未来,是你们的。”   手握玉珏,心神稍一沉入,便有一门秘术流过心头,名为——《控元决》。   姜望将玉珏握紧,大礼拜倒在地,“弟子谢过恩师!”   董阿不是喜欢表演师徒情深的性子,很是干脆地把姜望拉起来,又说了些修行时须注意的地方,便挥挥手让他离去。   ……   今天因为要跟着董阿修行,姜望仍拜托了凌河去接姜安安。所以此时他倒不必特意再去一趟私塾,而是直接转去宿舍便好。   新得的秘术对姜望来说意义重大,他如今炼体有成,气血充沛,每日可做四次冲脉修行,吞吐道元四颗。唯独周天星斗阵图越到后面越复杂,以他如今对道元的掌控能力,每一次布列阵点都几乎要耗尽心神,事实上这才是后来制约他迅速奠基的问题所在。   而控元决,就能够帮助姜望以最少的心力掌控道元,使他在布列阵点时游刃有余,不必虚耗苦工。   董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并给出了解决办法。师父一句话,胜过十年苦功。   将控元玉珏小心翼翼系在腰间,姜望打算这辈子也不摘下来了。   董阿把他视作将来的得意门生,舍得以随身爱物相送。他此时,又何尝不是已把董阿视为依靠了呢?   “有你的请柬。”   去凌河那里接姜安安的时候,凌河忽然说。   姜望一手抱着姜安安,一手接过请柬看了看,才明白凌河的脸色为何那般凝重。   请柬的主人是方泽厚。   方家下任家主最有力的竞争者,方鹏举的伯父,方鹤翎的父亲。   而设宴的地方,是望月楼。   几个月前,方鹏举设局毒害他的地方。   ……   (感谢书友乌列123的掌门赏、感谢书友锦者四十九、书友Shura唐三、书友、书友人生败犬阿湛、书友黄阿湛、书友闫二狗的打赏!!!) 第40章他不配   “有意思。”姜望笑了。   “你去么?”凌河问。   “为什么不去?”姜望转头对安安道:“哥带你胡吃海喝去,怎么样?”   姜安安很认真地点点小脑袋。   凌河于是整理自己的衣着,顺手把剑带上了。   “哎!”姜望拦住他:“你不用跟着,又不是去打架。”   迎着凌河的眼神,姜望又补充道:“放心吧,方家没那么蠢。”   凌河想了想,也觉有理,便又把剑放着,盘腿坐下了。对他来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他可以整日整日的修炼。   修炼别有乾坤,修炼乐在其中。   ……   走在去望月楼的路上,安安忽然仰头问:“方家是不是坏人啊?”   “哦?”姜望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连凌河哥哥都想打他们呢。”姜安安说。   姜望笑了起来。   凌河那样的性格,确实很难得对谁表现敌意。   “那我们不去吃饭了。”姜安安又道。   “那不行,必须去吃,还要吃出风格,吃出水平。”姜望故意道:“把坏人吃穷,咱们就是做好事了,明白吗?”   姜安安咬着大拇指,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   “啪!”   “不许咬手指!”   望江城有一个望江楼,格局甚高,远近闻名。枫林城里名字相近的望月楼,却相形见绌。   此楼并不高,只得三层。却冠以望月之名,难免名实不符,徒惹人笑。   但这楼里的菜肴却是少见的好。因而在这枫林城里,也一向生意兴隆。   姜望抱着姜安安走进望月楼,便直接被方家的下人引至包间内。   一个气质沉凝、面容算得上儒雅的中年男子起身相迎:“贤侄!”   目光落到安安身上,他的笑容更加亲切:“这就是令妹?真可爱啊。”   姜望是见过方泽厚的,早在他和方鹏举关系亲密时,方泽厚便不止一次请他们吃过饭。彼时方泽厚对自己的侄儿还是一副爱护有加、深寄厚望的样子。在方鹏举死后,因为死得不光彩,方家竟没人肯出面葬他。   他的贤侄,姜望可不愿当,招呼道:“方族长好。”   “还不是,还不是呢。”方泽厚笑了笑,接着便招了招手,从下人那里拿过一串金珠,递向姜安安:“第一次见面,伯伯送你一个礼物!”   姜安安别过头去,把小脸埋在姜望怀里。她小小的脑瓜子里,早就认定了这是一个坏人,连话也不肯跟他说呢。   姜望一边把姜安安放到席前坐好,一边道:“小丫头认生,别见怪。礼物就算了吧,方员外不妨直说,这次邀我见面,是有什么事情?”   方泽厚是捐了一个员外郎的,正经的有官位在身。这声员外并不突兀。   “不忙,不忙。”方泽厚脸上不见丝毫尴尬,挥手让下人把那串金珠收起,然后道:“先尝尝这里的招牌菜,荷叶鸡。”   姜安安早就打定主意吃穷坏蛋,当下便准备开动,却被姜望一把按住。姜望伸出筷子,挨个把桌上的每道菜都尝了一口,回味一阵儿,才挑了几碟菜,摆到安安面前。   “哥哥给你尝过了,这几个菜味道最好。”   姜安安本想抱怨几句,但那荷叶鸡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这下可没空抱怨了,伸手便撕了一个鸡腿啃起来。   方泽厚始终笑容亲切,仿佛一点也注意不到姜望的提防。   “兄妹感情真好。”他赞叹。   “凑合养吧。”姜望随意的敷衍了一句。   姜安安怒视他一眼,但嘴里忙不开,只恨恨地又咬了一口鸡翅。   姜望不以为意,接着问道:“不知员外这次找我,是……”   方泽厚忽然长叹一声,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鹏举的事,我们方家欠你一个道歉。”   涉及到方鹏举,姜望便不能不严肃起来。无论事情经过如何,方鹏举已经死了,便恩怨两消,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对着方鹏举死后的灵位穷追猛打。   “都过去了。”姜望说。   “贤侄虽然这样说,但我方家却不能没有表示。”方泽厚于桌上推过来一只小箱子:“这里是赤金百两,权表歉意。”   “方鹏举的事情,他自己负过责了。”姜望没有心情再打太极了,他看都不看那箱金子一眼,“你有什么事情直说吧。”   方泽厚点点头,“鹏举曾是我们方家的希望,前途不可限量。他于死斗中被你杀死,虽说是咎由自取,但我方家没有因此找过你一点麻烦,对吗?”   “对。”这是事实,姜望无须否认。   “现在,伯父有一件事要求你。”   姜望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方泽厚道:“鹏举死后,我们方家下一代的年轻人,便只有鹤翎还算可堪造就。我也只能收拾悲痛,把对鹏举的关怀,都放到鹤翎身上。他也很争气,修炼很努力,修为甚至还超过了你。但……”   姜望眉毛一挑,知道戏肉来了。   “之前和你一战,他被击溃了信心,整个人都垮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借酒浇愁。长此以往,我担心他……就此成了废人。”说到这里,即使是方泽厚这样的老狐狸,声音也有些颤抖。   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嫡子。   “所以呢?”姜望问。   “这话有些难以启齿。”方泽厚道:“但伯父还是厚颜希望,你能够去给鹤翎认个错,说你在决斗中用了……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帮他重拾信心。”   姜望简直想笑了,“我没做过的事情,要我怎么认?”   “不白认,不白认!”方泽厚连连道:“事成之后,除了这箱赤金,我还有赤金百两送上!你只是,假装低一次头而已……”   姜望屈指敲了敲这箱金子,的确笑了出来:“方家也是出过修行者的,方老爷子我记得是八品周天境修士?这些所谓金银,对于修行者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手指按在小箱上,轻轻将它推了回去。   方泽厚立即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锦盒,小心打开,放在了姜望面前。   锦盒中的道元波动,几乎瞬间就吸引了姜望的目光。   “这里是一颗道元石。对修行者来说,我想是有意义的。”方泽厚表现得很诚恳,“只要稍微低一下头,它就是你的。”   这颗道元石,当然有意义!相较于凡俗的金银珠宝,道元石才是修行者的硬通货,既可以辅助修行,也能够随时用以补充消耗。而且眼前这枚道元石,未被使用过,分量完足,蕴有满满的一百颗道元。   对于姜望来说,只要吸收了这颗道元石,他几乎立刻就达到奠基标准!   他也终于知道,方鹤翎为什么能那么快奠基了,更甚至已经接近完成小周天循环。   但,姜望只是轻轻盖上了盒子,“或许真如你所说,我的低头不值一钱。”   他把锦盒也推了回去,“但方鹤翎他,配不上。”   一直被挑衅的是他,被迫迎战的也是他。哪里来的他要道歉的道理?输了,崩溃了,怪得谁来?难道弱者就天然正义,你弱你就有理吗?   道元石很重要,但是道理,更重要。   “不为你自己,也为你妹妹考虑一下。”方泽厚缓缓道:“她还在私塾念书吧?”   此时的姜安安,还在左右开弓,埋头大吃,啃得满嘴流油。浑不知大人们在聊些什么。   姜望的目光一下子收紧,第一次有了如此清晰且毫不保留的杀意。   方泽厚勉强直视着他,竟有一种跳窗而逃的冲动。他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这少年,与他儿子完全不同,绝非养在温室里的纤弱幼苗。而是已经经历风雨,挣扎求活过的年轻野兽!   “哈哈哈哈。”姜望忽然大笑几声,起身一把抱起姜安安:“不吃了,咱们回家。”   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会在姜安安面前与人逞勇斗狠,不会置姜安安于危险之中。   “呜…呜…”姜安安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肉,人已经在姜望身上,眼睛却还盯着桌上的菜肴。   “算我……求你!”身后,方泽厚这样说。   但姜望已经抱着妹妹推门而出,没有停留。   ……   ……   【感谢书友(话说给自己起个昵称吧!)、感谢书友沈阿曜、书友小朋友爱吃瓜、书友七把刀刀、书友悲雨叹风的打赏!】 第41章每个人都有他的软弱   姜望走后,方泽厚身后的墙壁忽然滑开一道暗门,方鹤翎整个人给捆缚在椅子上,被以一种极为屈辱的姿态推了出来。   望月楼本就是方家经营的产业,所以当初方鹏举才会选择在这里谋害姜望。   方泽厚抬抬手,推着方鹤翎的方家供奉这才将他口舌的禁令解开,同时解下了绳索。   但方鹤翎没有动,整个人如一滩烂泥般,就那么瘫软在椅上。   原来之前他就一直在供奉的监视下旁听包间里的这场对话,但既不能出声,也不能行动。   “如你所见。”方泽厚说:“他击败你靠的是真实实力,没有任何诡计花巧。你和姜望之间,就是存在赤裸裸的、你没有注意到的差距。”   方鹤翎没有说话,但他看着他父亲的眼神,几乎带了一丝哀求——那是在说,求求你,别说了!   “如你所见,你的父亲,因为你,丢尽了老脸。”方泽厚继续道。   方鹤翎的眼睛垂了下去,神光涣散。   方泽厚走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   “如你所见,咱们方家,因为你,被人瞧不起了!”方泽厚说。   方鹤翎的眼泪滚落出来,他伸手想阻止,甚至想将眼泪塞回去,但这种抗拒如此无力。他根本没办法阻止自己像一条狗一样的软弱。   而方泽厚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为了你,压制你堂兄的资源。我为了你,出让诸多利益,只为给你争取一个进入道院内门的机会。我为了你,什么委屈都可以忍。而你呢?!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整个枫林城的笑柄,如今更是自暴自弃,废物一般。也让我方泽厚,成了一个笑话!”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方鹤翎一边摇头、一边嗫嚅、一边流泪,而后终于大喊起来:“我也不想这样的!”   “那就证明给我看!”方泽厚大吼!   这个中年的男人,这个已经掌握了方家大权的男人,手上的力度松了下来。   他改为以双手捧住方鹤翎的脸,缓声道:“那就证明给我看……我的儿子。”   ……   离开望月楼,姜望的脚步并不沉重。   坦白说,在进入内门之后,他就已经不担心方家会对他做什么了。所谓枫林城方家,虽然财雄势大。但相对于道院来说,又算个什么?   他姜望只要修行上勇猛精进,将来迟早会在庄国有个一官半职,说不定还会在庄都新安城高就。这枫林城里的乡绅望族,根本不必太在意。   唯独今天方泽厚提到姜安安,真的令姜望动了杀机。哪怕方家不做别的什么,只是指使一些族人子女在学堂里欺负安安,这都是姜望无法忍受的。   有些委屈,他可以受,但是安安不能受。父亲已经死去,姨娘已经改嫁,姜安安只有他了。   “你吃饱了吗……喂!还在我衣服上擦!”姜望伸手,一把拉开姜安安的小脑袋。   彼时她被抱在怀里,正偷偷把满嘴的油蹭在姜望肩膀上。   姜安安眨巴着大眼睛,小嘴已经干干净净,但却非常无辜地瘪了起来:“你都不给我擦手手……”   姜望一下子就投降了,声音很是无奈:“你看看我身上还有哪处干净的……随意吧。”   这是自暴自弃了。   姜安安忙碌的小手擦呀擦,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你刚说什么?”   “我问你……唉!”姜望叹了一气,直接道:“蔡记羊肉铺?”   “嗯嗯。”姜安安狂点头,她伸出小手,捧住哥哥的脸,往左边一掰:“走这边!”   姜望嫌弃地头往后一让,“我知道路!”   姜安安已经雀跃起来,“驾~!”   姜望便抱着姜安安,转战羊肉馆方向。   “对了,先生让你明天去私塾一趟。”姜安安这回是真想起来了事儿。   姜望皱眉:“你们先生说没说什么事?”   小安安想了一会儿,把头埋到姜望胸膛里,闷声道:“我不知道呀。”   姜望顿时忧心忡忡。   ……   与此同时,在城主府中,一场只存在于董阿和魏去疾之间的对话也正在进行中。   “……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有了这个诱饵,不愁他们不上钩。待那些妖人跳将出来,我们就一举收网,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魏去疾握拳一挥,“这就是整个计划。”   “计划很严密。”董阿点点头,表情依然没什么波动:“但我觉得意义不大。”   “为什么?”   “你觉得……”董阿目带讥诮地看着他:“制造小林镇惨案的那伙人,还有必要出现在枫林城吗?”   “你什么意思?”   “我对你说的什么白骨道并不了解,也不清楚你辛苦弄来的那个东西有什么吸引力。但三城论道这样的大事,枫林城里戒备森严,那东西真值得他们冒这么大风险吗?傻子是不可能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在你我眼皮子底下献祭小林镇的!况且,你并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白骨道,不是么?”   “那也只能这样一试了,董阿!小林镇事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本府不能不有所交代!”   “可你有多少把握?你要拿整个枫林城百姓的安危,去赌你的把握吗?”   “枫林城是本府的,本府心意已决!”   董阿拍案而起:“枫林城是庄国的枫林城!”   “董阿,你想想。”魏去疾不得已态度稍缓:“在秦国,在景国,甚至在我们隔壁的雍国!他们可以做到这样的事吗?献祭了一整个镇子!数以千计的人口,多少代本应安息的魂灵!   清河水府稍微一动,整个清河郡的军队都要调防。一个吞心人魔出现,整个清河郡的缉刑司蜂拥而上。对方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却对他们一无所知!   这样的事情,你难道还想看到吗?是时候了,我们必须要探个底出来!”   董阿颓然坐下:“是,我们都有责任。那些枉死的人,他们临死前记恨诅咒的名字里,应该有你,也应该有我。”   他的声音疲惫:“就按你的计划办吧,道院这边会配合。如果那些妖人真的会再出现,也让我看看……是不是善恶有报!”   “如果那些人真是白骨道的人,冥烛对他们来说应该很重要。毕竟,是从那里……取出来的东西。”   “无论如何,这次我会全力配合你。希望不要让这次的三城论道,成为清河郡的笑话。”   “他们或许会来,也或许不会。但本府,也只能一试。”魏去疾喃喃语罢,转问道:“那个祝唯我,当真赶不回来吗?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的战场不在这里。”董阿侧转过头,似乎透过窗子,看到了遥远天空外的某处,“他是注定会在国道院里发光的人,要名额只是浪费。三城论道的那个名额,我希望能让张临川赢到手。”   “这样一来,枫林城就有两个国道院的人才了。你倒是设想得完美。”   “我会全力指导他们。就算是我一点,微不足道的救赎吧。”   暗室之中,不知是谁的一声叹息。   座椅空空。   ……   ……   (感谢书友沈阿曜、卤蛋一米九、黄阿湛的打赏!另外说句,打赏这种事,请大家量力而行,千万不要勉强。推荐票全给我就行!有空的话,帮忙安利一下这本书。谢谢大家了!让我们一起努力!) 第42章安安,安安!   “什么?考试作弊?还逃课?还不服管教?”   在这所名为明德堂的私塾里,姜望又惊又怒。   本来昨日听安安说她的先生要见他这个家长,他就心中忐忑。因为很容易就联系到方泽厚的威胁。   如果方家使一些小手段,比如动用关系让安安被就读的那家私塾退学,他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他甚至做好了自己掏钱给安安请个西席的准备。   但他想破了头也没想到,姜安安的先生要见他,竟真的只是因为姜安安表现不好。   姜望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   先生授课,打手板、罚站、罚抄书,都是常有的事。从来没有说哪个先生拿学生没办法的。君不见他姜望都拜入道院内门了,还被萧铁面盯着抄道经吗?   得多差、多不听话的学生,才会被先生要求跟家长沟通啊。   “你看看。”明德堂的老先生扔过来一摞本子,“我罚她抄千字文,你看她抄的什么?”   姜望双手接过,看了看,正想说没问题啊,内容的确是千字文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内容的确是没错,但笔迹竟有七八种之多。   也就是说,姜安安就连先生罚的抄写,都是作弊完成的。   姜望只想捂住自己的眼睛,他没眼看。他被萧铁面罚抄道典一百遍,都没有想到请人帮忙,而是自己老老实实,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录过去的,熬了多少夜啊!   怎么这个姜安安,思路就这么活泼呢?   “她考试也作弊?”姜望颤抖着问。   “小考的时候帮别人写题,被我逮个正着。”老先生说到这里,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自己考试都不及格呢!凭什么啊!”   姜安安就在旁边,垂着小脑袋,一副认打认骂的可怜样儿,但那双大眼睛却偷偷瞟着姜望的表情。每当姜望看过来,她就立马转回视线。   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女孩,此时正大大咧咧地瘫在一张靠椅上玩手指。大约就是那位请姜安安帮忙作弊的同学了……这个态度也太嚣张了点!   她的模样倒是生得好,肤如凝脂、眉眼精致,虽未长开,已可见是美人坯子。唯独那只小鼻子翘得老高,显得太过骄傲了些。身上穿的戴的,都价值不菲,活脱脱一个混世小魔女的样子。   也是……能指望考试不及格的姜安安帮她作弊,能是什么爱学习的好孩子么?   姜望告诉自己要冷静,他的妹妹,内向文静乖巧可爱,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误会个鬼啊!铁证如山了已经!   姜望一把抓住姜安安,扭头就往外走,“跟我回家去!”   所谓长兄如父,而子不教、父之过。他决定今天是时候展现一下家长的威严了。怎么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短短几个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决定要好好揍她一顿,起码也得打十下手板,在学堂里挨揍太丢面子了,所以要带回家去揍。   嗯……打三下吧,三下也挺狠了,够疼好久的。   这时那个混世小魔女还跳起来招了招手,脆生生道:“安安再见!”   姜安安一只手给姜望牵着往外走,她早就意识到不妙,低眉顺眼半天了。这时听到朋友的招呼,另一只手便便怂怂地抬起来准备回应……   姜望手上用力一扯,打断了这段友情的告别。   从明德堂出来没几步,沿着玄武街往南走,就会经过蔡记羊肉铺。   嗅到羊肉的香气时,姜安安故意咳了一声。往日只要她一个眼神,甚至只要吸吸鼻子,姜望便会停下来,领她进去。   但今日姜望拉着她,目不斜视地走过了。   姜安安于是明白,哥哥真的生气了。   往前左转,走入青木大道,青木大道往东,走到尽头,便是飞马巷了。飞马巷里,有他们的家。   “哥……”姜安安喊道。   但姜望不出声。   “哥……”姜安安轻轻摇了摇姜望的手。   姜望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以表示自己冷酷的态度。   此时正好走到了家门口,姜安安巴巴地道:“哥,我来开门吧,我带了钥匙!”   姜望迳自开了锁,推开院子,松开了一直牵着安安的手,声音也刻意的有些冷:“进去。”   他不能让姜安安以为这事可以轻易矇混过去,四五岁的小孩子,正是慢慢形成性格的时候,必须得给她一个教训。   姜安安的小手在姜望手上挨了挨,见姜望确实没有再牵着她的想法,才颓然垂下。   但她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精神起来,一下子跑到前面去了。   姜望跟在后面进了卧室,只见姜安安直奔她的小床。   姜望正想喝止她。   往常姜安安只要有什么不想做的事情,就会往床上一赖,喊着什么“哎呀我好困,我睡着啦。”就能轻松矇混过关。   但姜安安蓦的矮身,小小的身子一下就钻进了床底下。   躲到床底我就打不到你吗?姜望差点给气笑了,随手拿过门边的笤帚,便堵在了姜安安的小床前。   但安安很快就钻了出来,她抱着一只小木盒,在床底蹭了一阵,小脸已是灰扑扑的。   她双手将这个旧旧的小木盒高高举起,雀跃地道:“这个给你!”   姜望将笤帚靠在旁边柜子上,将信将疑地接过小木盒,“什么东西?”   他打开这只小木盒,于是看到了那堆摞在一起的白银、赤金、珍珠等等,满目珠光。   姜望的心一下子给什么攥紧,他单手举着木盒,声音已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哪来的?”   姜安安从未看过哥哥这样的表情,一下子就慌了起来,她瘪着嘴,呜呜道:“我……我挣的!”   “挣的?”姜望的手颤抖起来,“哪里挣的怎么挣的!”   他一把将这只木盒摔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说!”   金光、银光、珠光,散了一地。   姜安安吓坏了,哇的一声哭起来:“帮同学考试……”   “帮同学考试能有这么多钱?”   姜安安抽噎着:“清芷……清芷很有钱。我帮她考试,她就给我钱。”   姜望只觉得自己一颗高高悬起的心,又缓缓地放下了。   他开始后悔,刚才的样子太凶了些。   他蹲下来,双手扶住姜安安的小肩膀,她像一只太精致的瓷器,好像只要稍不注意保护,就会碎掉。   “家里什么时候需要你挣钱了啊?”姜望看着她,伸手去抹她的眼泪:“哥哥有钱,很有钱,你懂吗?”   姜安安呜呜呜地道:“你不是借了那个小白脸的钱买房子吗?借钱要还的……”   姜望忽然想起来,那天去问赵汝成要银子要院子,他是抱着安安一起去的。   可怜的小安安,她的小箱子,她小心翼翼捧出来的心,被摔在地上的那一刻,她有多难过啊?   姜望看着她,泪水在她灰扑扑的小脸上流淌,冲刷出雪一样的底色。   姜望的鼻子一酸。   他的心忽然无比的柔软,又碎得无比的稀烂。   ……   ……   ————————   (感谢书友席子楚的舵主。感谢书友沈阿曜,书友人生败犬阿湛、书友闫二狗的打赏。以及……快给姜安安推荐票!!!) 第43章哥哥……是第一次做哥哥啊   “安安,安安!”   姜望就那么蹲在地上,就那么把安安拥入怀中。   他抱着她的小脑袋,一遍遍地摩挲,“你不要这么乖,我不用你这么乖。”   他声音有些莫名的哑:“你尽可以任性,尽可以天真。你可以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只是不必要……这么的懂事。”   他很后悔去问赵汝成要钱的时候没有避开姜安安,他一直告诉自己,妹妹很内向很敏感,但还是忽略了。   他的确跟赵汝成亲如兄弟,连上等功法都可以随意分享,更别说金银这等身外物。可是他忘了,安安并不知道。   安安只会以为,自己是哥哥的累赘。哥哥为了给她一个家,去问别人要钱。   自父亲病逝后,姜望几乎从未流泪,却在这一刻,藏在姜安安的小脑袋后面,泪如雨下。   “哥……你怎么了?”过了好一会儿,姜安安问道。   “啊,没,没什么。”姜望控制住情绪,依然环抱着姜安安,道:“以后不要叫赵汝成小白脸,他会不开心的。”   “可是他真的很白。”   “小白脸不是脸很白的意思……算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不用管他开不开心。”   “嗯!”   确定不再有眼泪淌下,并且也看不出哭过后,姜望才把姜安安从怀里拉开,很认真地注视着她:“哥哥要跟你道歉,哥哥不该跟你发脾气。哥哥……是第一次做哥哥啊,做得很不好。”   姜安安绞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第一次做妹妹,我也做得不好。我不该作弊,不该气先生……”   “是吗?”姜望用双手的大拇指抹着姜安安的小脸,轻轻擦去她的泪珠,“你原来是第一次做妹妹吗?”   姜安安点点头。   姜望把大拇指移到姜安安面前,竖起来,“那你真的很有天赋!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的妹妹。”   “嘿嘿……”   安安不好意思的笑了。   岁已入冬,她的小脸上泪痕犹在,但这一笑,所有的春天都盛开。   ……   ……   世上人们都有他的命数,而每个人的命数都不同。这话里有一半是狗屁。   孙笑颜觉得自己真傻,真的,他怎么会相信那什么所谓的姐弟之情,怎么会相信那个女魔头的话?   “外面有很多好吃的,都是三山城吃不到的!”   “我保证不欺负他,一定会做个好榜样的。请让我带队吧!”   “就当我和老弟去旅游了,我们会很快乐的!”   音犹在耳,音犹在耳啊!   今年十三岁的孙笑颜,叫了一个相当眉清目秀的名字,长得却是非常的……圆滚滚。   呼!呼!   他呼吸艰难地往前跑着,整个腹腔都是火辣辣的,汗如雨下。身上鲜艳美丽的衣服早已看不清本来面目,皱巴巴、脏兮兮。   他感觉自己可以立即瘫软下来,整个人瘫成一团泥,一只猪,或者无论什么只要是可以瘫下来的东西。但是他不敢。   他好想哭,当时就应该抱着老妈的大腿不松手啊。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错信一生之敌呢?   他跑啊跑。   远远看去,几乎看不到腿,好像一只五颜六色的球在滚。   他不想滚啊!   除非能够滚回去。   想他孙笑颜,堂堂三山城主之子,老孙家这代独一份的男丁,在三山城域那是何等风光?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是为什么想不开,跟那个“一人”单独出了远门呢?在三山城里作威作福不好吗?欺负别的小朋友不开心吗?老虎走了,他称一下霸王不可以吗?   孙笑颜停了下来。   倒并不是说他怒从心中起,恶从那什么胆边生了。他并没有胆那个东西……   而是他确实感觉自己到了极限。   他实在不是不想跑,他是真的跑不动了啊。   这时他听到那无比熟悉的声音,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向他迫近。   “孙!小!胖!”   孙笑颜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有一只晶莹白嫩、堪称美丽的脚丫,以一种并不那么美丽的方式,印在了他的屁股上。   这回他真的滚了起来。   在官道上呼啸而过,纵情狂滚。   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被磕得鼻青脸肿了。   他就那么摇摇晃晃地坐在地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首先出现在他眯缝的眼睛里的,是一双如美玉雕成的赤足,往上一直裸露到小腿,而后是一条非常方便战斗的六分裙裤。赤足的主人穿着一件斜襟短衫,有一张娇俏可爱的小脸,与她娇小的身形相得益彰。   与之相比,肥胖的孙笑颜几乎是一个庞然大物,但他嘴一瘪,就好像马上要哭出声来,“姐,我跑不动了,我感觉我真的不行了!”   “不要你感觉,要我感觉。”孙小蛮半蹲下来,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我感觉你行的。”   孙小蛮这一副打算沟通的样子,给了孙笑颜勇气。   他索性就那么往地上一趟,哼哼唧唧的嚎了起来,“哎哟喂,要死了啊,动不了……”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他站着也是一团,躺着也是一团,身材非常的平均。   “要你减个肥,有这么难吗?”孙小蛮问。   为了让他减肥,孙小蛮强制他一路单以身体力量跑到现在。其他人可都神行符什么的随便用,想走就走,想休息就休息呢。   孙笑颜悲愤莫名:“我的胖是天生的!”   “没有天生的胖子,只有懒惰的胖子!”   莫名的有些励志了……   但孙笑颜不为所动,甚至闭上了本就不大的眼睛,一副我不听我不听我就不听的样子。   “你胖得像个球一样,到时候上场,不是丢我们三山城的脸吗?”   “别人都叫我们山蛮子,三山城哪有什么脸!”   孙小蛮抿抿嘴,不说话了。   孙笑颜心中一惊,立刻又睁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姐姐:“你可是我亲姐姐,哪有姐姐对弟弟这么残忍的?而且我还这么小,我还是个孩子啊!   再者说,所谓长姐如母,母慈子孝,你对我好,以后我也对你好,大家其乐融融,难道不是很快乐吗?”   他一套一套的,逻辑非常清晰。   “别人都说教育孩子要打一棍给个枣,我在你这儿净看到棍了,连个枣核都没有!”   孙笑颜越说越委屈,最后竟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唉。”孙小蛮很是无奈地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膛,很是温柔的样子,“姐姐是第一次做姐姐,做得不好……”   她就那么抓住孙笑颜的衣襟,将他整个人从倒地的姿势举了起来,“你就起来打我啊!!!”   她猛地一拳将孙笑颜砸飞,怒吼:“像个男人一样行不行?哭哭啼啼!”   三山城随行的其他人都只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缩了缩脖子,没一个敢出头。   孙笑颜在空中一个旋转翻滚,落地之后二话不说,又开始狂奔起来——虽然打不死,可是打得疼啊!   没辙,跑吧。   前面……前面就是枫林城了吧?还要多久……还要多久!   呜呜呜…… 第44章隐藏的魔王   三山城位于清河郡东南部,算得上偏远。整个城域山峦叠嶂,又以三座山峰最为有名,故名为三山城。   这三座山峰,曰竖笔、曰玉衡、曰飞来。   这个城域的人因为贫穷、闭塞,常被蔑称为山蛮。很多人甚至连鞋子都买不起,他们赤足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只要三山城的人赶到,今年的三城论道就可以正式开始了,因为望江城的人提前一天便已入城。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直线距离上三山城稍远一些,但也没有远太多。不过自望江城至枫林城,水路极为方便。乘船从清江顺流而下,再折入支流绿柳河,若是风向正好,甚至可以朝发夕至。   而从三山城走到枫林城,以平民的脚程,大概要走个三四天……这还是因为有官道的缘故。   不是说不参与论道的学子便可以休息了,在整个三城论道举办期间,他们还需要协助官府维持秩序。像凌河、赵汝成这样的新晋弟子,更是没有偷懒可能。   在这样的形势下,城卫军都分了一部出来入驻城内,他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三山城队伍肯定是从南门进,所以在得到通知后,他们就早早守在南门入口迎接。   “还得等多久啊?”赵汝成哈欠连天:“早知道最后还是脱不开身,我就自己参赛了,把名额让给三哥干嘛啊。”   此时的姜望正以准备比赛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在家休养。而他们这些不必参赛的人,却已经做了三天的巡逻小兵。待遇差距,一至于斯。   “唉。”黄阿湛也在摇头:“我也是看张师兄年纪大了,一时心软。不然我应该去领队才是。何至于跟你们这些小朋友一起虚耗光阴!”   他作为三年期内的学员,再怎么吹嘘,也应该到黎剑秋为止。而他一步就跳到了五年期,直指领队位置。只能说吹牛之道,永无止境。   赵汝成和凌河都转头看着他,向他投来赞许的眼神。   “是吗?”   黄阿湛正疑惑间,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继续响起:“我年纪很大吗?”   黄阿湛整个人都几乎要跳起来:“我想表达的是……张师兄德高望重!”   张临川就在他身后,保持了大概两步的距离,似笑非笑:“为了整个枫林城的大局,你怎么能心软呢?不如别让了,你把领队位置拿回去……”   “哎!呀!”黄阿湛抑扬顿挫,“怎么肚子这么痛?”   “各位师兄师弟担待一下,我去去就回。”他表情痛苦地捂住肚子,弓腰缩背,一溜烟跑了。   回,自然是不会再回了。宁可被道院责罚,宁可扣道勋。   赵汝成撇撇嘴。自己只是一时嘴嗨爽爽,这个黄阿湛是不作不会死啊。看来还是杜老虎走了,酒喝得太少。   “张师兄。”凌河是端正的性子,先给师兄行了一礼,再道:“你怎么来了?”   张临川点头回礼:“论道在即,我得观察观察敌情啊。”   看来董阿确实给了他不少压力,让好洁喜净的他,甚至都愿意挤在人堆里观察『敌情』了。   事实上,挤在南门的老百姓也不少。相对于望江城的那些有钱佬,他们对所谓的山蛮更感兴趣。   “来了!”   前面传来骚动,却是来自三山城道院的学员们终于到了。   与带了一堆仆役如出门游玩般的望江城修者不同,三山城只来了六个人。各城参与论道的名额,刚好六个。   他们以一三二的队形自南门走入。   人们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向他们的脚下,据说山蛮子每个家庭只有一双鞋,只给要出远门的人穿。   而也没有令他们失望,三山城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孩,就是赤着双脚。   这种带着歧视意味的审视目光,无疑会让人不快。因此凌河立刻就迎了上去。   “三山城的道友们!枫林城道院凌河等候多时,请跟我来,咱们先去道院歇脚、用饭,稍晚一些我再带你们熟悉论道场地。”   本来按理说,这些人里三年期的黄阿湛应该作为负责人迎接三山城来客才是。但调度的师长以形象欠佳为由指定了凌河,而凌河的真诚也的确使他很适合这份工作。   三山城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不快,就已经跟在凌河身后走了,   出乎赵汝成意料的是,挤在城门附近的老百姓们,目光更多的聚集在三山城队伍中间,那个体型圆润胖大的身影上。   与其他人简单利落的劲装不同,他披着一件连帽黑袍,整个面容都隐在兜帽里,反而显得格外的怪异和引人注目。   赵汝成甚至可以听到一些人的议论。   “那就是他们的最强者吧?”   “那还用说,站在众星捧月的位置,你看看那气势!”   “看起来很可怕。”   “咱们枫林城要警惕了!”   “怕什么,张家的张临川可不是吃素的!”   “他好像吃素……上次来俺们酒楼,那对熊掌他尝都不尝,只吃了几筷子青菜。俺给他们布的菜!”   话题渐渐跑偏……   至于走在三山城队伍最前面的那个小女孩,实在是太人畜无害了些。哪怕她确实美丽、娇小,可爱。但毕竟修者的世界,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只有真正的强者,才会被人重视。   作为迎宾的一分子,赵汝成当然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三山城修者说着话,但这些人话都比较少,而且他们非常注意队形,牢牢将那个黑袍的家伙护在中心,好像生怕被谁研究了他们的秘密法器似的。   赵大少装作无意地挤了几次都没挤进去,也就作罢。   只是他注意到,随着路边老百姓们的议论,这些三山城修者的脸色……都有些奇怪。   张临川没有与他们在一起,只是挤在人群中看了几眼就离去。   在凌河热情的介绍,和那个赤足女孩惜字如金的回应中,一行人向右偏转,往道院方向而去。   赤足女孩忽然停步,目光转向街边一座酒楼里。   酒楼二层,一个面容儒雅的青年临窗而立,他一手负后,一手举着杯子,对着赤足女孩遥遥虚应。露出令人无可挑剔的笑容。   赤足女孩目不斜视,迳自往前。   而凌河认出来。   那是望江城此次论道的领队,也是望江城道院道勋榜第一,林正仁! 第45章杀手锏   目送着三山城众人走远,林正仁还没有说什么,他的亲弟弟林正礼便已颇为不忿:“山蛮无礼!”   此次望江城领队的是林正仁,而林正礼作为望江城道院一年期生的代表出战。   林正仁闻声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在座的望江城修士各个佩珠戴玉,他们的出身在望江城都非富即贵,因而难免带了些纨绔习气。即使在枫林城的地界上,也是开口无忌,想骂谁骂谁。   “待论道开始,非得给他们一个教训!”   “枫林城的人也不怎么样啊,我说要去三分香气楼逛逛,他们居然不理我!抠门至此!”   “哈哈哈,他们穷啊。你看招待咱们住的那院子,是人住的吗?连地龙都没铺。那褥子竟只是寻常丝绵!”   “唉,这些穷酸破落户,有什么法子?我已着下人去置办了。就这么凑合两天吧。”   众人骂着骂着,忽有一个声音道:“傅抱松那家伙呢?又没来?”   “你管他呢!”林正礼嗤笑道:“也不知院长怎么叫他混进来的,又酸又臭。”   林正仁轻轻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林正礼立即闭嘴。   林正仁抬了抬筷子:“用菜。”   气氛顿时又热烈起来。   ……   在姜望的督促下,姜安安把赚自同学的那箱财宝都还了回去,并表示她不再帮同学考试作弊,以后自己会好好考,考出风格,考出成绩,为老姜家争光。   条件是,她每次晚餐后都要加一份桂香斋的糕点。   也不怕掉牙齿!   在凌河等人招待远道而来的三山城朋友之时,姜望也在结束当天的修行之后,来到明德堂,接妹妹下学。   不得不说有了控元决的帮助,他对道元的掌控力以一个非常可观的速度进步着,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他如今每次罗列阵点都轻松自如,已经很久没有失误过。   再加上四灵炼体决给肉身的强化,极大增加了冲脉修行的次数。若非他有所节制,只怕已经可以奠基成功。但即使没有最大限度地压榨身体潜能,他离奠基也已不远。   接到姜安安,正准备去吃顿好的,忽然一个扎了满头小辫子的女孩跳到他面前。   一手指着姜望,十分的无礼:“就是你不让安安跟我玩儿的?”   姜望认出来,这就是那天在明德堂老先生那里见到的混世小魔女,是一个一看就娇生惯养的小丫头。   单单她那些小辫子上挂着的一颗颗小小的珍珠、玉珠、翠珠,就足见富气。   姜望跟这小孩子没什么好计较的:“这位小朋友,我只是让安安不跟你一起作弊,没有让她不跟你玩。”   小辫女孩哼了一声:“那为什么把那些财宝退给我?那可都是我们友谊的见证!”   “友谊是不能够用金钱来见证的。”姜望对别人家的小孩没有太多耐心,随口教育了一句便道:“好了,我要跟安安回家了。”   “不行!不说清楚不许走!”小辫女孩展开双手,拦在路前。   姜望无奈,只得使出杀手锏:“我告你们先生了哦。”   “你敢?”小辫女孩气呼呼地撸袖子:“信不信我揍你?”   姜望还未说话,姜安安已经开口了:“清芷,你要是打我哥哥,我就真不跟你玩了!”   “哎别。那我不打他了。”名为清芷的小女孩又连连把袖子撸回去。   姜望在一旁听得无语,你打得过我吗你就?小丫头片子!   “我再说一遍哦,小朋友。你们只要不一起做坏事,比如作弊、逃学之类。我是不会反对安安跟你玩的。听明白了吗?明白了你就在这等你家里人来接你,我跟安安现在要去喝水汆丸子汤了!”   姜安安本来还想跟好朋友说两句话,一听要去喝汤,立刻就没了谈兴,连连摆手道:“清芷再见!明天见!”   小辫女孩一边摆手一边让开路,姜望就抱着姜安安大步而去,   看着姜望大步流星的背影,她又哼了一声,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   ……   三山城修士们终于来到枫林城道院为他们准备的小院。   门刚关上,被枫林城百姓视为隐藏大魔王的黑衣人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声音悲愤莫名:“可以散开了吧?都到枫林城里了,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一路上他尝试了上百种逃回三山城的办法,但每回都被抓了回来。最后临近枫林城时,更是把他围起来进的城。   三山城众修士闻声都有些尴尬,各个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还有两个在互相瞧手指。就是没有一个挪步子的。   真正的大魔王蹦蹦跳跳地往房间里面钻,六个房间转了个遍后,才跳回院子。伸手一指最西边的房间,她的两边手腕上都有一条银链,链尾悬着一只银色小锤,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   “好啦,你们去选房间吧!那个房间是我的。”   众人这才一哄而散。   “孙小胖!”孙小蛮叫住一骨碌爬起来的孙笑颜,“你住我旁边的房间!”   “我不要!”孙笑颜咆哮一声,但对上孙小蛮的眼神,声音立刻就低了下来:“不要可不可以?”   “不可以喔。”孙小蛮眨了一下眼睛。   她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眨眼的时候,好像溪水反映明月光。   但孙笑颜只想发抖。   孙小蛮背着小手一蹦一跳地往前去,那一对银色的小锤饰品就左右摇晃,时不时敲击一下,放出清脆的声音。“小胖,跟姐姐过来~”   孙笑颜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走进房间,一边委屈巴巴道:“不要叫我孙小胖行不行?我有大名的!”   “好的孙小胖。”孙小蛮转过身,不以为意地招招手,“来,坐在这儿。”   孙笑颜乖乖地坐下了,堆叠的肥肉将靠椅挤得满满当当。   孙小蛮伸手将他的兜帽揭下,露出那张胖乎乎的脸来。   “哎哟,这肿得。”孙小蛮不凶人的时候,声音竟还十分软萌。   我的天啊被关心了。孙笑颜心里莫名暖暖的。   但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呸!   狠狠地在心里呸了一下。   孙小蛮拿出一个小玉瓶,揭开木塞,便有一缕清香飘出。   她用尾指指甲挑了一点半透明的膏药出来,轻轻按在孙笑颜的脸上,用指腹缓缓晕开。   孙笑颜不敢犟,一动不动地迎接。脸上先是一凉,继而感觉到舒服。那些疼痛的地方,好像都在瞬间舒缓了。   “好咯!”孙小蛮擦完药后,拍了拍孙笑颜的大脸:“敷一晚上,明天就可以消肿了。”   孙笑颜一声谢谢几乎下意识就要出口,但被他自己一口咬回去了。   孙小蛮收好小玉瓶,笑眯眯道:“以后记得别再那么冲动。破相了多难看呀,多丢三山城的脸。”   我这是谁打的啊?!?   孙笑颜心中悲愤,脸上却愣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乖巧道:“好的解结。” 第46章贴身短打   十月初十,在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下,今年的三城论道正式开始。   一年、三年、五年生自然是分开论道。比如枫林城的两名一年生,就要分别对战三山城和望江城的一年生。   一轮战罢,剩下的三名胜者则采取轮战模式。即甲战乙,乙战丙,丙战甲。胜积三分,平积一分,负零分。积分最高者,便是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   如此一来,既要看个人实力,也要看道院整体实力。毕竟如果在最后的轮战中,有两人都出身同一道院,他们便可从容地保存实力,去针对另一个人。   一年生的论道最先开始,三个城池,六名修者,三场战斗同时开始。   比赛场地安排在城主府前的广场上,因为这里常常作为城卫军开拔前誓师的场地,所以也被老百姓们称为演武场。   一年生的城道院修者,基本都是奠基没多久的状态,战斗以道术为主,但也少不了武功配合。是老百姓们最能看懂的比赛,所以反而更受百姓欢迎。   一大早这里就被围了了水泄不通,枫林城老百姓拖家带口,赶集般聚在演武场周边。出动了城卫军才堪堪维持好秩序。   这一天姜安安的学堂也不上课,自然由凌河带着来看比赛。   因为人数太多,姜安安坐在了凌河肩膀上,此刻她正拍着小手,大声给哥哥鼓劲。   赵汝成、黄阿湛自然也是首先围观姜望的比赛。只不过财大气粗如赵某人,自然不会做出亲自大吼大叫这种有损风度的事情,就在不远处,他雇来的十余条昂藏大汉,正放开了嗓子吼呢。   “姜望,必胜!姜望,必胜!”   还有两杆大旗迎风招展——   左书“拳打三山,目中更无敌手。”   右书“脚踏望江,座下谁称英雄。”   虽然姜望肯定不会领情就是了。   一时间姜望的呼声盖压全场,这场论道仿佛成了姜望个人的表演活动。不时有人交头接耳,问这个姜望是谁。得知乃枫林城选手后,淳朴的枫林城老百姓也发出一声声欢呼。   姜望站在比赛场上,感觉……很尴尬。   三场比赛都挨在一起,六名修士都在场。从那些人有意无意扫来的视线,姜望发现自己成了公敌。若非规则限制,只怕现在就是一打五。这其中也包括同在枫林城道院的那位师兄。   “骚包一个,招摇什么!”来自望江城的林正礼最为不满,他没有注视自己的对手,反而对着姜望的方向啐了一口。   声音不轻不重。姜望置若罔闻。   整个演武场被划出三个战斗场地,线与线之间留了大段缓冲的地方。   来自郡院的修者作为主裁判,枫林城道院的两名教员作为副裁判,战斗这种事情很简单,倒下的那个就是输,因而也不用担心裁判有什么偏袒。事实上裁判主要的作用,乃是避免年轻修士控制不足,出现死伤。   姜望的对手,来自三山城。   此人身形短小,但敦实,穿着贴身武服,肌肉厚重得如石块一般。   双方行过道礼,分别站定。   裁判一声令下,姜望拔剑而出!   人如龙起,剑贯流星。   几乎在那名三山城修者掐诀到一半的同时,姜望纵剑已近。   果决,快速。   紫气东来剑诀在超凡之前的战斗手段中,几乎是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在之前枫林城道院内部的选拔上,他就是以这样的招数击败方鹤翎,如今似乎也要重演旧事。   但令姜望、也令观众意外的是,这名三山城修者,没有避开!   他甚至一动不动,眼睛直视着姜望袭来的剑,而他的手如此平稳,他的道决就在这样的注视中成型。   在这种情况下,他要么弃决躲避,要么直接认输。但以姜望展现出来的速度,他避开之后的下一门道术,将更没有机会出手。   而他做出了与方鹤翎截然不同的选择!   土行元气疯狂聚拢,姜望感觉到有一股从地底往上喷涌的力量,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有足够的把握在地刺到来之前一剑捅穿对手的心脏,但他的双脚也必将被紧接而起的地刺洞穿。   以伤换死,他还是胜了。但他不想这么胜。   姜望长剑一转,与脚下暴突而出的地刺一触即分,而整个人便借势回翻而去,回到了原位。   此时那密密麻麻的尖锐地刺,才铺满了那名三山城修者的周围。   来自于三山城的这位修者,被蔑称为山蛮的家伙,他刚刚以性命赢得了转机。   他立即连出数脚,踢断面前的地刺,将之踢飞。地刺如投枪一般,接次呼啸着袭向姜望。   而这名三山城修者便跟在呼啸的地刺之后,向姜望发起了冲锋。   在姜安安紧张的目光中,姜望如风而转,轻飘飘地在袭来的地刺群中挪移,毫发无损。   而三山城修者已近。   他矮小敦实的身躯高高跃起,他的拳头逐渐凝为石质,膨胀为一只小山般的巨拳。   覆石之拳!   攻守逆转!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能硬接。姜望横剑于前,以剑面接触石拳,想要借势飘远,再觅战机。   无论如何,奠基修者道元有限,根本无法施展太多的道术。只要拖延下去,以他的剑术便是必胜之局。   但那只石拳忽然翻转,一把抓住了姜望手中的剑,将之捏碎!   覆石之拳本身只是丁等上品道术,姜望虽然没有掌握,但也很是熟悉。不曾想过这门道术有如此灵动的变化!   紧急之下,姜望弃掉剑柄,双手抱住那只捏碎长剑的石拳,用力一旋。   四灵炼体决带来的强大肉身力量毫无保留贯入,随着旋劲,碎石纷飞。   姜望足尖点地,整个人以后仰的姿势急退。同时也避过了那只石拳的猛然炸开!   三山城修士在姜望破坏石拳的同时,索性直接将之引爆,作为另外一种攻击手段。但不曾想姜望反应如此敏锐,依然在第一时间避开。   石拳炸开对他并不是没有影响,尽管着意控制了,他的整条右臂上仍是伤口密布,鲜血淋漓。   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似的,只是一言不发,径直追上了姜望。   他没有再掐道决,也来不及运用道术。或者说他认识到以他现在掌握的道术,无法击败对手。   那么,就试试他翻山越岭的体魄,试试他搏杀狮虎的拳脚。   肘击、膝顶、头撞!   姜望也根本没办法再拉开距离,他剑都没了,一身剑术也无从发挥。   拳打、脚踢、肩合!   两个人展开了贴身短打!   在方寸之间,最激烈,最直接,最狂野!   观众里有不少会几手把式的凡俗武者,见此都沸腾起来! 第47章杨兴勇   武者之间,贴身短打无疑最考验基本反应、最印证技击功底。   三山城修者从小跃群山如平地,搏狮杀虎,自然不俗。贴身短打虽然是他的行险一击,但也有几分把握。   然而姜望所修四灵炼体决,乃兵家独传功法、经太虚幻境演道台补完而成。在目前阶段,是一等一的炼体法门。   姜望一身筋肉,虽不说胜逾钢铁,但也所差不远。磅礴的气血在每一块肌肉中蛰伏,平日不太见规模,但到了今日这样的场合,就爆发出前所未见的刚猛来!   砰砰砰砰砰!   拳来脚往,膝来肘撞。   两人拳头对着拳头,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此等纯粹拳脚的激烈,也是姜望之前所未有。在这样的战斗中,他感觉到四灵炼体决渐渐融入他的身体。他此前虽然苦修不辍,但毕竟出身道院,并不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炼体。   在这样直接的碰撞中,他感觉气血更饱满,感觉肉身更强横,感觉道元更活泼,也感觉……对手的力量渐渐弱了。   轰!   在最后一次以额相撞中,来此三山城的修者颓然后仰。   并不是他不想再继续,而是他真的,已经再压榨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他有多么努力,有多么拼命,可能只有与他对战的姜望才清楚。   好几次,姜望都以为战局已定,但紧接着又是对手的拳头。   他清楚的感受到了这位三山城修士钢铁般的意志。   他竭尽全力想赢。   他们不想被称为蛮子!   然而悲哀的是,他们越是这样拼命,越是有人说,看啊,蛮子就是这样,不把命当命。   ……   裁判举旗,胜负已分。   围观百姓静了一下,欢呼骤起。   这里毕竟是枫林城,是姜望的主场。更别说还有赵汝成雇的几个大汉卖力嘶吼,为了丰厚的赏钱,他们可以说声竭力嘶。看起来竟比姜安安对她哥的感情还要深。   在沸腾的欢呼声中,姜望伸手将对手抓住,没有让他倒地。   “敢问阁下大名?”姜望看着这个可敬的对手,也表示着自己的尊重。   事实上在比赛开始之前,裁判是宣读过双方姓名的,然而姜望竟没有去记。   像许许多多庸俗的人一样,虽然他并未表现出来,但从小耳濡目染,内心的确轻视了这些所谓的“山蛮子”。   三山城的这位修士摇摇欲坠地站着,几乎全身的重量都撑在姜望手上。他的眼睛高高肿起,眯得只剩一条缝。   “杨兴勇!”他高兴地道:“我叫杨兴勇!”   ……   场外,姜安安正在为自己的哥哥鼓掌,忽然听到好朋友的声音,“安安!”   清芷小丫头远远地在人群中跳起来,兴高采烈地往姜安安这边挤。   她身边跟着一个老人,身形干瘦,驼背还很严重。但在如此拥挤的人群中,他们一路走来,竟然没有一丝滞涩,似乎也没有影响到其他人。   对于姜安安的朋友,众人都很好奇,尤其是好奇那个想要揍姜望的小丫头。   黄阿湛的视角向来与众不同,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驼背老人。   老人的面相……很别扭。虽然表情严肃,但就是天然给人一种,猥琐的感觉。   黄阿湛用胳膊撞了撞赵汝成:“欸,你看,那老头。”   “怎么了?”赵汝成问。   黄阿湛压低了声音:“你觉不觉得他的头……长得很像……很像……”   “很像什么?”   黄阿湛不说话,只往他裆下看了看。   赵汝成先是警惕,“你看什么!”   继而反应过来,也往那边打量了两眼,摸着下巴道:“欸!是有点像……”   他们这边聊得小声,冷不防那驼背老人忽然抬头,冲他们怒目而视。显然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别聊了别聊了,看比赛。”黄阿湛心虚地转过头去,尽量若无其事地看向场中。   “咳咳。”赵汝成咳嗽两声,伸手把姜安安从凌河肩上接了过来,放在自己肩上,“安安啊,你凌河哥累了,在我肩上坐会儿。”   心想这老头这么大年纪了,总不会殴打抱着孩子的自己吧?   姜安安现在跟赵汝成已经很熟了,也就不甚在意坐在谁肩膀上,很是快乐地跟清芷闲聊起来。   “我哥刚才赢了哟,他好厉害的!”   ……   杨兴勇最后是被人抬下去的。   另外两场战斗已早早的结束,三山城的另一位修者以压倒性优势击倒了望江城的对手,而望江城的林正礼轻松战胜枫林城的另一位一年生。   但观众的注意力显然都被姜望和杨兴勇的战斗吸引过去,毕竟那是拳拳到肉的激烈。   “不过是弱鸡互啄,枫林城真是,连百姓都这么没眼光。”林正礼对着另一位胜利者嗤道,大概是想寻求些认同。   但那位来自三山城的胜者显然并不买帐。   他冷冷道:“请你尊重你的对手。”   在他看来,林正礼这不仅仅是不尊重姜望,更是不尊重他三山城的修士杨兴勇。   林正礼热脸贴了冷屁股,心中更是不快:“呵,蛮子。”   三山城修者顿时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但是不再说话。   第一轮战罢了,三城各剩一名胜者,算是平分秋色。接下来便是轮战环节,以抽签决定顺序,这一轮运气很重要。   来自郡院的裁判负责抽签,无疑在最大程度体现了公正。   从签筒中取出一只签,他看罢,念到:“姜望!”   场下凌河赵汝成都松了口气,这就意味着第一场是由林正礼和三山城修士先战,而后姜望再分别与两人对战。无疑是上上之签。   姜望退到场边,把中心位置让出给即将战斗的双方。   在错身而过的瞬间,林正礼轻笑一声:“你运气真好,可以多待一场。”   言下之意即是等轮战第二场开始,就会把姜望打得无法继续战斗,语气满是轻蔑。   姜望笑了笑:“希望你运气也可以好一点,等会还能遇到我。”   他的意思,就是林正礼可能根本都打不到第二场,在第一场就会被打废。   论嘴炮,他怎么说也饱经赵汝成薰陶,倒不是完全没有还击之力。   只不过他不太能够理解林正礼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难道就因为赵汝成让人做的标语太高调了些?   瞧这人也不像心直口快的性子,一个受过正统道院教育的修士,并且还是被派出来代表望江城道院出战的精英弟子,会这么的沉不住气么?   姜望其实对这背后的答案很感兴趣。   至于战斗,他真的毫无畏惧。   与林正礼表现出来的轻佻燥怒相比,三山城的那位修者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对手。   对于这场战斗,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无疑要端正得多。   也说明他对战斗的结果,有更强烈的渴求。 第48章山蛮!   “对阵者,望江城林正礼,三山城赵铁河。开始!”   裁判一声令下,双方便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开始结印。   唯一不同的是,林正礼立在原地,神情淡定。而赵铁河一边结印,一边前冲。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碰撞,在碰撞之前,谁也不知道结果。   土行元气聚拢,尖锐的石刺破土而出。   同样是地刺起手,杨兴勇是用于防守,而赵铁河用于进攻。   一道波浪仿佛凭空生成,托着林正礼腾空而起,恰恰避过地刺的攻击。   这是丁等上品道术波涛纵,是一门以水行元气移动的道术。   赵铁河印决已经完成,双手一抬,那些地刺纷纷拔地而起,朝着空中的林正礼攒射!   与先前杨兴勇以武力推动地刺进行第二段攻击不同,赵铁河这完完全全是操纵道术本身进行的二段变化,是真正意义上革新了这门道术!   林正礼人在空中,波涛纵已经用过,似乎已无计可施。但他一直未停的手指猛然一挑,那承载着他的波涛忽然激烈,又一道波涛自此涛中生,载着林正礼于间不容发之际脱离地刺的攒射。   他也同样,展现了波涛纵这门道术的二段变化!   可以说赵铁河与林正礼此时的战斗,才真正展现了道术力量的对决。   而这两种道术的进阶变化,也体现了三山城道院和望江城道院的底蕴,须知这种基础道术的变革,才能真正在本质上提升道院整体实力。   林正礼一避再避,赵铁河却仍攻势未断。足尖一踏,整个人拔地而起。   他自下而上,就是一记上勾拳。只是那拳头,早已被一层又一层的石质所覆盖,覆石之拳!   他几乎复刻了杨兴勇的道术,以回应先前林正礼所说“弱鸡互啄”之语。   林正礼此时仍未落地,几乎避无可避,但他的手指再次一挑。   波涛之中,又生波涛,再次推动着他脱离攻击。   波涛三叠!   区区一个波涛纵,寻常的挪移道术,却在今天展现了三段变化。   如果说先前地刺的二段变化是将地刺这门道术提升到了丁等上品道术的极限,而此时的波涛三叠,却已经生生将丁等道术拔高到了丙等道术之列。这是质的提升!   赵铁河覆石之拳再失手,他来不及震惊,因为林正礼的反击已至。   他仗着波涛三叠这张底牌,出人意料地一避再避,终于在此时,完成了他的道术。   场上所有的水行元气忽然暴动,水流四起,波涛汹涌。汹涌波涛从四面八方涌来,赵铁河避之不及,被一道波涛当场撞上。他整个人如被一记重拳轰中,失控倒飞。   而人在空中,又一道波涛撞上,撞得他吐血飞开。   波涛来去对撞,赵铁河像一只破沙袋被来回击打,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是赤裸裸的丙等道术,怒涛!   林正礼的表情依然淡然,再不见开战前的丝毫轻佻,反而有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从容。他双手迅速掐诀,在怒涛结束的瞬间,拉出一条极长的藤鞭来,呼啸抽去。   赵铁河在怒涛之中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但他只是抱头缩身,整个人蜷成一团,最大限度地减少攻击范围。   在怒涛结束的瞬间,他的身体也舒展过来,猛然伸手,将那条藤鞭抓住。   他的嘴角还在溢血,他的衣物已破败不堪,露出青肿处处的身体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好像来自三山城的修者都有这股狠劲,他抓住藤鞭用力,就要把林正礼拉到身前来!   但林正礼手上一松,那条藤鞭忽然回转,如灵蛇般游过赵铁河全身,将他牢牢缚住。   原来,林正礼刚刚所用的道术,并非丁等中品的青藤鞭,而是丁等上品的缠藤术!   他用出缠藤术却不先用它束缚敌人,而是将它伪装成青藤鞭,就是诱导赵铁河抓住藤鞭,从而将他完美缠住。   可以说从开战到现在,赵铁河的每一步,都落入算计中。甚至由此推及,他开战前对赵铁河说的话,也未必不是伏笔。   到了此刻,林正礼已经可以收割他的胜利果实了。   他从容掐完道决,这会是真正抽出青藤之鞭,狠狠抽向被束缚住的对手。   但是赵铁河身上的缠藤忽然炸开,赵铁河就地一滚,躲过了这毫不留力的一鞭。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赵铁河身上蜿蜒而下的鲜血,以及密密麻麻的血口。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碎石与那些残藤混在一起。   原来赵铁河在怒涛结束的同时就为自己覆上了一层石甲,林正礼或许没有注意到,或许注意到了但并不在乎。   因为石甲术本身只是增加防御的道术,并无助于摆脱缠藤术。   但是石甲炸开了。   瞬间将赵铁河炸得皮开肉绽,也将缠在他身上的藤蔓炸开。   这一幕惨烈无比,很多人都不忍再看,凌河更是伸手捂住了姜安安的眼睛。   而赵铁河就拖着那一身的血迹斑斑,再一次向林正礼发起了冲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还不放弃,没有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坚持。   不就是一场论道战斗吗?   又不是十一月的郡院大考,根本不涉及前途!   这是一年生的战斗,其余参赛修者都在场外观看。   孙小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上。   而林正仁转头看向她:“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打下去吗,小蛮姑娘?会死人的。”   “要生命还是要荣誉,我没有办法替他决定。”这个看起来小小一只的赤足少女,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啪!”   这一次的鞭子,赵铁河没能避开。   一条深深的鞭痕出现,皮开肉绽。   但好像他也并没有避的意思,而是趁着鞭子抽身的时机,一手捏住了鞭梢!连身数转,将这条青藤鞭缠在了身上。   他就拉着这条鞭子,向林正礼走近,他的拳头上,石质缓缓凝聚,速度比先前慢了许多,但仍然是那记,覆石之拳。   林正礼只得松手,放弃这条道术凝结的鞭子。他纵身后退,边退边道:“投降吧!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死!”   “投降?”赵铁河看着林正礼,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开,“咱们三山城的人,可不能,被你们看得这么扁啊!”   他猛然前冲几步,覆石之拳砸落!   轰!   林正礼跃离原地,石拳砸至地面,砸出一个深坑来。   “找死!”林正礼人在空中,双手已经飞速掐诀,他不想承认在这场战斗中他已经心生惊惧,但他已经决意使用更为凶狠的道术,哪怕控制不住,哪怕……会杀死对手。   道术隐隐成型的时候,他刚巧落地。时机掌握得如此完美,他几乎要为自己赞叹。   但,地上不知为什么会有、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陷坑。   那是赵铁河早就设好的陷井,土行元力引导,土地凹陷,一个再低级不过的道术,丁等下品,名字就是“陷坑”。   但如此恰到好处。   林正礼脚下一崴,整个人架势垮掉,准备的道术也消散。尽管他已经第一时间扭转身形,没有让自己跌地。   但赵铁河已如野兽般扑了过来,将他扑倒!将他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两个人如此贴近,瞬发之外的道术都失去意义。   砰!   那是拳头砸到脸上的声音。   “老子不是山蛮!”   砰!砰!   “老子是……庄国清河郡!三山城修士!赵、铁、河!”   砰!砰!砰!   赵铁河一拳接一拳。   场外的林正仁眼皮连跳,仿佛那一拳拳都砸在自己脸上。   “认输!”他喊道。 第49章坤皮鼓   “胜者,三山城赵铁河!”   裁判的宣告终于落地,几乎是同时,赵铁河奋力挥拳的身影轰然倒地。   他的伤势其实比林正礼要重得多,体力也早已到了极限,最后完全是凭着意志力挥拳。   此时他瘫软下来,仰躺在地。   旁边的林正礼,几乎被他用拳头砸进了坑里,早已昏迷。   场上碎石、断藤、大坑、水花、血迹……满目疮痍。   而场外的掌声,才在这时候响起。   起先只是稀稀落落,因为交战双方都不是他们的乡人,但很快就轰然炸响。   这场战斗太精彩,也让所有人认识到三山城修士的顽强。   敬佩赵铁河,继而对他身后的城域改观。或许,这就是他们以死相搏,最想要证明的东西。   他们生于贫瘠之地,在凶兽纵横的山区,但他们并不是什么蛮子,他们有自己的爱恨,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荣誉。   “太不容易了。”凌河鼓掌鼓得双手发红,他或许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从未以山蛮蔑称过三山城修士的人。   因为理解被轻贱的感觉,所以他从不轻贱别人。   赵汝成却只关注另一个问题:“这两个打成这样,三哥要不战而胜了啊!”   旁边黄阿湛已经计算开了:“胜一场十点道勋,这两场不用打也赢了。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双倍道勋奖励。加起来……五十点道勋。半颗开脉丹!必须请客!”   要不是顾忌姜安安在场,恐怕三分香气楼已经说出了口。   “道勋是什么?很值钱吗?”姜安安好奇问道。   “是啊。”赵汝成已经知道姜安安赚钱“还债”的故事,调侃她道:“一点道勋,就比你赚到的那一箱子财宝还多呢!”   姜安安扳着手指头,很认真地算了一阵,然后把手张得很开,画了一个大圈圈,“真的好多哇!”   ……   轮战第一场结束之后,只有很短的恢复时间。对于刚经历一场苦战的赵铁河来说不太公平,但规则就是如此。   裁判再三询问之后,赵铁河还是摇摇晃晃地站定,他还要战斗。   姜望站在他的对面,以手按剑,目光沉凝。   “下来吧。”孙小蛮说。   她长得就是一个小女孩的样子,声音也是一个小女孩的样子,但她说出来的话,赵铁河不能无视。   他转过头,看着孙小蛮道:“我还有一条命可以拼。”   他的态度并不激烈,反而很平缓,因为他在描述事实。   姜望绝非弱者,是硬碰硬地击败了杨兴勇,而且此时状态饱满。   此时此刻,他的确也没有什么可以拼的了,除了命。   “你的命很重要,三山城很需要你。”孙小蛮很认真地说道:“之前允许你拼命,是因为你还有机会。现在不允许,因为机会已经没有了。你身上堆积了很多资源,你的命不能白白浪费。”   也不知是哪一句话说服了他。赵铁河转过身,蹒跚地下了场。   不知是否错觉,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姜望似乎看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泪光。   这样的男人竟然会流泪?   姜望无法理解这些三山城修士对胜负近乎偏执的在乎。   他已经尽力了,为什么会为自己不能死战而悲伤?   带着这样的疑问,姜望迎来了轮战第三场——此时林正礼甚至还没能甦醒,林正仁再次代替他认输。   姜望就这样成了这次三城论道的一年生魁首,因为对手两败具伤的关系,好像不是很有说服力,但是……   “管他呢!道勋到手就是真的。”赵汝成如是说。   此时姜望已经退到了场外,跟凌河等人一起成了观战者。   对于给他们争光的修者,枫林城老百姓还是很宽容的,愣是给下场休息的姜望腾出一块位置。   姜安安和那个嚣张的小女孩这会就挨着坐在最前面,姜望等人则坐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唯一令姜望意外的是,地上垫坐的云毯,并非出于赵汝成手笔,而是护着小丫头清芷过来的那位老人所带。   这云毯重量极轻、质感极柔软,是等闲人家无法享受的爱物。而清芷的家人却拿出这么大一块垫地上。   姜望只能感慨,有钱人的世界,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想他自小出身,家里有地有铺,那也是吃喝不愁的。自从认识了赵汝成,便时常感觉自己像个乞丐。   驼背老人打量了姜望几眼,忽然出声道:“没想到那箱财宝你们会送回来,姜小友教妹妹教得很好。”   老人的声音很慈祥,但搭配他猥琐的面相就很没有说服力。   姜望毕竟不是个以貌取人的,回话并未有怠慢:“应该的。本来就是小孩子间的戏言,怎么能当真?”   “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姜小友此言,颇有儒家风骨。”   在庄国跟一个道门弟子讨论儒家风骨,这驼背老者大概掉书袋掉得脑子坏掉了。   姜望随便打了个哈哈,便道:“比赛开始了。”   ……   三城论道有一年生、三年生、五年生的分级,但比赛规则一般无二。   黎剑秋和王长祥同时出场,三场比赛同时进行。   姜望全神贯注,坐观全局。   黎剑秋的对手来自三山城,这场对决依然非常精彩,双方展现了极为精妙的道术操纵,你来我往,缠战良久,最后黎剑秋以火行道术击败对手。   而王长祥对战望江城修士的战斗就比较简单了。战斗开始后,他就先以道术召出迷雾,遮掩对手视野。然后从容掐诀,一记吹息龙卷,就将对手卷上天。   像吹息龙卷这种甲等道术,在这个层面的战斗中几乎无解。姜望记得在小林镇时,一记吹息龙卷就能够将王长祥吸干的,还好奇他是不是放弃了后面的战斗。   但战斗结束后,王长祥立刻就掏出一块道元石开始吸收……   可见王家这次是下了血本,势要夺得三年生魁首位置。   但是最为枫林城老百姓关注的,还是三山城那位神秘黑衣人的比赛。   当黑袍解开,露出一个极具喜感的小胖子时,围观的枫林城百姓们齐齐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在他们的想像中,黑袍里面应该是一个满脸刀疤的大魔王,再不济,长得凶恶一点也行。就是不应该是一个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软胖子。   但没有让他们失望到底的是,这个小胖子,很强!   对决开始,不知是不是因为前面队友接连失利的缘由,来自望江城的三年期修士战力全开。   以五发水锥打头阵,还阴险地在水锥之间埋伏了风刃。   然后是地刺,最后掐诀准备的是怒涛。   风水土三行道术混用,一系列衔接令人眼花缭乱。   而三山城小胖子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个举动——冲。   他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几乎是顶着铺天盖地的道术往前冲。   冲到对手面前。   然后提拳,轰落。   战斗结束。   小胖子身上的衣服被摧残得到处是破洞,裸露出来的肥肉却依然白里透红。   而对手,已经倒下。   惊呆了一圈人。   “他的肉身防御太强了!”凌河惊叹。   “是纯粹的武夫吗?”   “不,最后那一拳,是覆石之拳。他使用了道术。”   “也没有石肤术之类的表现,为什么防御可以这么强?”   这几人毕竟年轻,见识不广,讨论许久也没有头绪。   “是坤皮鼓,永久固化的道术。”冷不丁,旁边听了许久的驼背老头幽幽道。   但关于这门道术的具体信息,他却不肯再说了。 第50章王一吹   就在孙笑颜赢得全场震惊的同时,从昏迷中醒来的林正礼正在亲哥哥身后小声抱怨。   “为什么帮我认输?当时把我弄醒,我未必不能一战!”   “然后呢?”林正仁头也不回。   “如果不是大意,那蛮子哪有机会?更别说枫林城的这个家伙,连奠基都没做到!让他夺魁,我不甘心!”   “就算你打赢他,以积分论,他也是一年生魁首。这毫无意义。再说……”林正仁嘴角微微扯起,“如果你又输了呢?”   “怎么可能!”林正礼左右看了看,又压低声音,不甘地道:“你不相信我?我会输给他?”   “谁知道呢?”林正仁轻描淡写的笑了笑。   林正礼感受到一种被蔑视的愤怒,尤其是他之前的的确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摁倒暴捶。   他正要说些什么,林正仁忽然回头,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记住!你已经用你的愚蠢树了敌。”   他压低了声音道:“如果没有十全的把握,就不要给机会成全你的敌人。他没有击败你们任何一个人,他的魁首,远远不够完满。”   他松开手,放开自己的弟弟,又转过头去看比赛,儒雅的脸上看不到一丝阴郁。   “别成全他。”   ……   轮战环节,枫林城的签运不错,第一轮没有发生内战。   黎剑秋轮空,王长祥与孙笑颜先战第一场。   双方都没有改变战斗方式的想法。   孙笑颜仍是没头没脑地往前冲,王长祥仍是先以迷雾开局。   “搞什么!又是雾!”   “对啊!什么也看不清!”   看不清比赛,围观的老百姓也不给王家面子了。   但观众看法显然不在王长祥的考虑之中。   孙笑颜在雾中撞来撞去,全都扑了空。而在道决完成之后,风起雾散。   那轻轻的吐息穿过指区,瞬间暴烈,化为龙卷。咆哮着撞开浓雾,直撞孙笑颜!   “啊!”小胖子怒吼一声,像奶猪哼哼般没什么威慑力。   但他的实力不容置疑。他在咆哮的龙卷中仍试图前冲!   衣衫都被风力撕碎,脸涨得通红。   他双脚牢牢抓地,但地砖一块块碎裂,他一步步后退。   退出线外,就是输。   孙笑颜开始掐诀,在这样的龙卷中他掐诀极为艰难,但好歹仍是成功了。   一堵石墙出现在他面前,但一息就被吹碎。   碎石撞在孙笑颜的身上,这一下彻底失控。整个人被卷上半空,丢出场外。   坤皮鼓这门道术的确防御强悍,在这样强势的龙卷中他身上依然看不到伤口,那些碎石撞到身上,连块淤青都没有。   但他仍是输了。   孙笑颜的防御在现阶段几乎无解,若是真正的战斗,王长祥或许也拿他没有办法。但这是比赛,吹出场外,就算赢。   姜望轻叹了口气,因为他突然发现,无论是面对王长祥还是面对孙笑颜,他好像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四灵炼体的防御明显比不上坤皮鼓,紫气东来剑诀固然凌厉,但大概率破不了防。如果有一把好武器,说不定还有机会。目前他是打不过这个小胖子的。   至于王长祥,只要吹息龙卷一出来,他就只有逃跑的份。   那可是甲等道术啊!整个枫林城道院,把教习都加上,有几个人用得出来?   变态!   “风雀。”依然是驼背老人出声了:“他的道脉真灵应该是风雀,天生亲和风行元力。所以才能越阶使用甲等道术。”   姜望还是第一次听说有风雀这种道脉真灵,在道院关于道脉知识的授课中,教习们也只描述过土蚯真灵。姜望一度以为,所有的道脉真灵都是土蚯呢。   见识往往说明实力。   姜望几人对了个眼神,对这位长相猥琐的老人家,态度端正了许多。   “还未请教,老先生贵姓?”黄阿湛咳嗽一声,态度恭敬,彬彬有礼。   大概是记恨他先前的嘴欠,驼背老人对黄阿湛的态度很恶劣。冷哼一声,不做回应。   “对啊,老爷爷你姓什么呀?”姜安安忽然回过头来,大眼睛里装着好奇:“我总能看到您,但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桂!”旁边的小丫头清芷刚刚张嘴,驼背老人就已经笑容灿烂地接住了:“爷爷姓桂,叫桂爷爷就行。”   “这个贵姓太有气质了。”黄阿湛摇头晃脑地开始品味。   他接下来的马屁将会连绵不绝。   就连姜安安和清芷都赶紧转头,把视线放回场上。   第二轮战斗已经开始。   王长祥对决黎剑秋。   无论是道勋榜上一直以来的排名,又或是两个人目前表现出来的战斗力,王长祥都是占据压倒性优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姜望总觉得黎剑秋不止如此。   “王师兄,咱们能不能不用吹息龙卷这么无赖的道术?”黎剑秋开战之前先打商量。   王长祥这时已经恢复好道元储备,精气完足,闻声只是笑笑:“师弟说笑了。”   一贯的温和。   手上道决已成,迷雾散开。   黎剑秋也恰在此时双手大张,狂风顿起。   丙等下品道术,呼风!   这并非小林镇里的冥雾,普通的风即可吹散。   说到底,迷雾并非什么无解的道术,真正无解的,只是吹息龙卷罢了。先前两场战斗,对手不是没有破解迷雾的手段,而是先选择了自身的防御,只是都没想到会被一击摧破。   在迷雾散去的场地中,王长祥手上掐诀不停,声音和缓:“黎师弟以前可对风行道术不感兴趣。”   道术的世界浩瀚无垠,杂不如专,博不如精。   黎剑秋道决已毕,双手抖出两柄火焰之剑,足尖一点,人如鹰击长空。   “为师兄学的!”   这一刻,他人在空中,气势如虹。   王长祥面色不变,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吹息龙卷!   那一缕吐息转瞬成龙卷,黎剑秋人已扑近,在毫无借力的情况下,忽而于空中连续几个倒翻。   “好!”黄阿湛猛地拍手叫好!   除极少数的情况,在打开天地门之前,人类几乎不可能肉身飞行。黎剑秋这一下表现出来的浮空能力,已堪称惊人。   但周围的人都以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黄阿湛,黄阿湛拍了几下,悻悻缩头。   因为黎剑秋的浮空倒翻虽然惊艳,但翻出了场外,几乎等同认输。   黎剑秋落地,散去双持的火焰之剑,面带惊色:“你的吹息龙卷已经可以完成得这么快?”   不由得他不惊讶。在场稍有眼光的修者都可以看出来。击败黎剑秋的契机只在于他完成吹息龙卷前,但谁也不知道他不仅掌控一门甲等道术,还掌控得如此纯熟、如此快速,甚至已经做到可以缩短掐诀时间!   这也意味着,在之前的战斗中,他根本不需要那么长的准备时间,迷雾只是一层微不足道的障眼法,障的是如黎剑秋这般对手的眼。   “慢一点我感觉要出事。”王长祥温和笑道。   黎剑秋沉默一会,忽而释然一笑。   “我输了。”   三城论道三年生的魁首就此决出,王长祥两战皆胜,载誉而归。   经此一役,王长祥得了个新外号,王一吹……   意即无论遇到什么对手,他都可以一吹了事。当然,也表达了他只有一吹之力。   用黄阿湛的话说就是,虽短但猛。   接下来黎剑秋与孙笑颜的战斗已经影响不了结果,他们的战斗也很敷衍。   虽然在围观百姓看来仍然激烈,黎剑秋几乎完美地展示了火行道术之猛烈,掐诀如飞。孙笑颜也再次仗着坤皮鼓横冲直撞。在短兵相接前,黎剑秋飘然退出线外,再次认输。   但在姜望看来,黎剑秋未尽全力。因为从始至终,他腰间的那柄古朴长剑,未曾出鞘过。   众人下场,为道院五年期生的战斗腾场。   作为相熟的师弟,姜望自然要上去宽慰黎剑秋几句。   但黎剑秋先开了口:“本来准备了惊喜,没想到没有表演机会。”   姜望知道他说的是王长祥那道吹息龙卷惊人的完成速度。   “刚才对阵三山城,师兄为什么不试试?”   刚才虽然打得眼花缭乱,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黎剑秋根本没有争胜的想法。   黎剑秋涩然一笑:“一则,他的那门防御道术我未必能破。二则,第二第三没有意义。”   他转身往外走。   “比赛马上开始了!”姜望提醒道。   黎剑秋已经按剑远去:“不看了。” 第51章山陵崩   五年生战斗开始之前,日理万机的魏去疾和董阿都来到了现场。   对他们来说,城道院学子间的战斗根本缺乏可看性。但五年生之间的战斗,对三个城域来说都很重要。   一来,五年生基本就代表了城道院的上限战力。二来,三城论道有一个名额,可以直通国道院!不必参加下个月的大考,不必去郡府,直接去庄都!   这个名额,当然只能给三城论道五年生的魁首。   随着魏去疾和董阿在看台上坐定,现场明显安静了许多。   不得不说,像董阿这样的强者,对道院整体实力的提升,效果是巨大的。   这次三城论道,一年生的魁首是枫林城道院姜望,三年生几乎成了枫林城道院的内战。   董阿以五品内府境强者的修为坐镇枫林城道院,无疑是整个枫林城道院的福气。   现在只要拿下五年生魁首,枫林城就毋庸置疑地堪称横扫其余两城,在今年庄庭的资源调度上将独得大头。   所以,张临川几乎要把额头揉出一个洞来。   “压力大啊……”他低声喃喃。   场上三场战斗,最吸引人视线的,当然是林正仁对决……孙小蛮。   一个是气质从容的望江城道勋榜第一,一个是娇小可爱、瞧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这小丫头……有十岁吗?”赵汝成啧啧称奇。   三山城修士与他们所坐的地方不远,不知何时又已披上连帽黑袍的孙笑颜愤愤转头,喊道:“窝都似三碎了!辣似窝解!”   赵汝成没太听清楚,便往那边凑了凑,猛然一个缩头,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他看清了兜帽下那张鼻青脸肿的胖脸,这个防御强悍的小胖子,不知下场之后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整个脸都肿了起来,看不见眼睛,说话也不利索了。   难道是那什么坤皮鼓的后遗症?赵汝成心想。   那边孙笑颜见自己的脸都能吓到人了,也十分委屈地缩了回去,胖手把兜帽用力往下拉了拉。老姐比赛之前还要找个角落先把他打一顿,他上哪说理去?   姜望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了一些焦虑。   这个小胖子只有十三岁,而他已经十七。场上那个小姑娘是胖子的姐姐,能代表三山城五年生出战,只会更强。   在修行路的开始阶段,是不是已经落后太多了?   ……   赤足少女就那么轻巧地跳到场上,手腕上悬着的小锤银饰摇摇晃晃。她长了一张太人畜无害的可爱小脸,相较之下,林正仁堪称英俊的外貌反而没有为他赢到多少支持。   场下几乎有一大半的观众是希望孙小蛮赢的,剩下的一小半,希望她赢得不要那么累。   “听说楚平死在了熊问手里,心脏被剜去。我为他感到遗憾。”战斗开始之前,林正仁悠悠说道。   “生死有命。”孙小蛮面无表情。   姜望清楚感觉到,一旁的三山城修士们,气氛明显冷了一大截。   之前熊问现身三山城,被三山城道院的学员围剿,但他不但成功脱身,更是杀死包括三山城道院大师兄楚平在内的十名修者,个个剜心下酒,震惊全郡。   这才引动了缉刑司调集整个清河郡内力量搜捕。   林正仁此时提起此事,当然不会是因为遗憾。   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林正仁笑了笑:“去年他输了我一招,不知道今年,你能不能赢回来?”   楚平已死,自然不能再赢回来。   但活着的人,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孙小蛮赤足踏前,踏前,那一双莹润白皙的玉足,交错往前。   战斗就此开始。   林正仁右手拉开,从左手袖中拉出一条碧色长鞭来。   那鞭子,如水一般流动,但鞭梢倏忽延展,破风点向孙小蛮。如毒蛇般刁钻!   他左手一推,平地起波澜,瞬间波涛怒卷,合围孙小蛮。这一记怒涛,快捷绝伦。   于此同时,目光敏锐的人可以注意到,林正仁身前的空地上,有什么正在冒头,顶破地砖钻出。   对战这样一个小女孩,还要先进行一番心理攻势。或许会引起许多人的不耻。但也更让人见识到了林正仁的稳。   不放过一丁点优势,不给对手一丝机会的稳。   此时在战斗之中,这种稳更是体现淋漓。   林正礼的战斗风格或许是模仿他,但实力上差得太远。   孙小蛮拔地而起,她足尖一踏,轻松避过突至的鞭梢,而后竟踩在袭来的波涛上,踏浪而行。   赵汝成剑眉一挑,目露讶色。   那可是颇具伤害的道术力量,她玉足上却看不到一丝伤痕。尤其是,感受不到释放道术的痕迹。   要么她身上也像孙笑颜一样有永久固化的坤皮鼓,要么,她炼体已经到了一定的强度。   现阶段来说,似乎只有那些不要命的武夫,能做到以纯粹的肉身隔绝道术力量伤害。   赤足少女踏浪而行,踩着林正仁的道术力量几步便腾至前空。   林正仁手上一松,那条碧色长鞭猛然一甩尾,发出击破空气的声音。而后,竟在空中化作一条巨蟒,张开獠牙咬向孙小蛮。   这条长鞭本就是以一条妖兽活蟒制成,乃是望江城林家世传之宝,名为碧蟒。   与此同时,林正仁身前的空地猛然炸开,数不清的藤蔓如蛇群窜出!这门道术是瞬发!是林正仁第一次完成小周天循环后,刻印在通天宫内的道术。   这种道术,一般轻易不会展露。因为低品修者每个人只能在通天宫内刻印两门瞬发道术,分别在第一次完成小周天循环,和第一次完成天地人大周天循环后。这属于每个修者杀手锏般的存在,等闲不予人知。   有些时候修者战斗,明明是瞬发道术,偏偏还装模作样地掐诀一番,为的就是遮掩。   而林正仁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压力,毫不迟疑地翻出底牌。   这些蛇藤在空中交错相织,在极短的时间内绞成一面坚不可摧的藤墙,拦在林正仁身前。   木行道术,藤蛇缠壁!   而孙小蛮腾身在林正仁之前,面对身后追来的巨蟒,身前拦路的藤墙,她只是小手高举。   那小小的、悬在腕间的银饰,迎风而涨。   所有人都看到,那娇小的赤足女孩腾在空中,而她双手已经抓住两柄银色的、堪与她等身的巨锤,旋身一锤!   巨锤呼啸着转过一圈,狠狠砸在身后那条碧蟒上,并挂着这条巨蟒继续旋转。   孙小蛮整个人在空中转过一圈,那柄巨锤也挂着碧色蟒蛇,呼啸着、以一种毋庸置疑的气势,砸落藤蛇缠壁上。   只在接触的瞬间,整个乙等中品级别道术凝聚的藤蛇缠壁,便已崩散。   一锤,山陵崩! 第52章贯通天地   “没想到三山城的镇城之宝,震山锤,竟然传给了这个小丫头。”看台之上,魏去疾眯缝着眼睛。   林正仁的战斗体系,以水木两行道术为主,水木相生,一加一发挥出远大于二的效果。   但在孙小蛮的两只巨锤下,一触即溃。   藤蛇缠壁崩散,那条名为碧蟒的长鞭被打回法器原型,远远甩开。   林正仁脚下波涛涌起,带着他避过孙小蛮的锤击。   这是第二道瞬发法术,林正仁刻印的是波涛三叠。   眼看底牌翻尽,连家传法器都被打得脱手,林正仁却不惊不乱。   “这不是三城论道么?怎么三山城道院的孙姑娘,却像是一个武夫呢?”他轻笑:“难道楚平死了,三山城便道统已失?”   云淡风轻间,攻击孙小蛮的参赛资格。   看台上,董阿淡淡道:“庄国崇道,但不贬他宗。斗场之上,但凭本事吧。”   这时忽然一声爆响,平地起惊雷。   却是张临川以雷法轻松将三山城对手击倒,如对董阿的声音,落下注解。   旁边,望江城与枫林城的另一对五年生还在缠战,战斗已进行得十分激烈。   战斗一旦开始,唯胜负而已。   林正仁当然不以为凭武修身份就能让孙小蛮不战而败,否则这场战斗都不必开始。   他只是试试看,这小丫头的精神,是否真有那么坚韧不可动摇。   三山城道院的大师兄之死,难道不令人悲伤吗?   孙小蛮的巨锤来了。   她挥舞着与己等身的巨锤,却轻巧灵便如舞灯花。   楚平之死,毕竟对她有影响。   她的锤势,过重了。   这一点细节微乎其微,但林正仁不可能注意不到。   波涛送足,令他轻松跃起。   波涛三叠,一送再送,林正仁已跃于震山锤之上。   他足尖轻轻一点,点在锤上。   这一点力量对于孙小蛮本来微不足道,她可是以巨锤为兵器的武道高手,双手有千斤之力。   但就在这个瞬间,以林正仁为中心,所有的元气在一瞬间暴乱。   他身后的虚空之中,似乎凝聚了一扇门户,那是肉身的倒影。   天地之间有一扇门,人是天地门。   仿佛发出了一声巨响,又彷若悄无声息。   门户洞开!   于是元气归顺,于是天地贯通。   他早就可以选择开启天地门,但竟自信到选在这个时候开启。   说明他完全地掌控着战局,天地门对他来说也早已不是阻碍。他大概只是已经习惯了,扮猪吃老虎。   他贯通了天地,联系了世界。力量无须外求,他本身已具伟力。   他已经是六品腾龙境的修为,中三品的强者!   一脚点下,震山锤无可挽回地砸落地面,砸碎地砖,陷入土地中。   孙小蛮仍未撒手,尽管她已被砸入地里的那只锤子带得整个人倾斜下去,但她只是借力翻身,另一锤反手跟上,呼啸着撞向林正仁,试图将他逼退。   然而中阶强者与初阶修者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   林正仁手指稍做变幻,便陡然弹开。   自他手心,一条水行元气凝聚的小龙咆哮而出。   吼!   水龙一路吸收元气变大,直直撞在巨锤上,继而压着巨锤,撞上孙小蛮,连人带锤将她轰飞。   甲等下品道术,水龙波。   两只震山锤,一只脱手,陷在地里。一只压在孙小蛮身上,撞得她生死不知。   就在下一刻,赤足少女身上的巨锤摇晃,她深吸一口气,将这只巨锤挪开,猛然站起。   姜望隐约能够理解,杨兴勇和赵铁河为什么那么拼命了。   他们的三年生和五年生都不算强,甚至可以说弱。那个小胖子倒是几乎同阶内防御无敌,可惜年龄太小了,积累远远不够。   一年生那一场,可能是他们唯一的夺魁机会。唯一一个展现三山城未来潜力的机会。三山城道院连同大师兄楚平战死十名,都是学员中的高手,人才已可说是青黄不接。所以孙小蛮这一个专修武道的女孩,才需要出头带队。所以孙笑颜这一个十三岁的小胖子,才在他母亲的默许下被软磨硬泡地带出来。   无他,此时的三山城,太需要资源!涉及庄庭资源调度的三城论道,对他们意义重大。   而此时三山城另一个五年生也已经被张临川击败,所有的压力,都在这个赤足少女的身上。   所以她站起来了。   在胸骨很明显已经塌陷的情况下,在对手已经展现六品实力的情况下。   她那娇小的身影,摇晃,但不屈。   林正仁伸手一招,接战便被击飞的碧蟒鞭飞回手中。   这条鞭子,能增幅他木行道术的威能。   他没有一丝犹豫,更谈不上什么动摇。   几乎是按部就班的、以极快的速度再次完成掐诀。   一条青色巨蟒破土而出,将孙小蛮团团缠住。   只一圈,那赤足少女的身影便已看不见。连人同锤,被包裹于青色巨蟒缠绕的身躯间。   甲等下品道术,青蟒绞。   他这么强!   他已经这么强,他还这么稳。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稳。   林正仁这样的修者,可以说是最可怕的那种对手。永远不会给敌人机会。   “姐!”   场外,孙笑颜几乎已经哭出声来。   一只手,掐住了青色巨蟒的脖颈。相对于巨蟒的体型,那一只手显得很小。   但很有力。   那是董阿的手。   他随手一抖,整条青色巨蟒便无声崩散,露出被缠绕着的孙小蛮。   她颓然倒下。   意识早已昏迷,但她的手,仍紧紧攥住那只仅剩的震山锤。   “你赢了。”董阿对林正仁道。   林正仁欠身,礼仪无可挑剔:“董院辛苦。”   直到此时,裁判才过来,将孙小蛮移到场外。这位来自郡府的裁判,本身也只是堪堪推开天地门,刚才的战斗,他来不及插手。   董阿摆摆手,示意可以开始下一轮比赛。   看着飘身回到看台坐下的董阿,魏去疾嘴上不动,但声音已起:“震山都已认主,这丫头将来可不得了。为什么不就让林正仁杀了她?”   “丈夫死了没几年,又死女儿。三山城的那位会发疯的。”   “母老虎虽凶,结仇的也是望江城,跟我枫林城有什么关系?这小丫头活下来,同龄谁是对手?以后只会堵住我枫林城子弟的路。”   董阿没有看他,只是幽幽的声音传回他耳中:“三山城子弟、枫林城子弟,都是我庄国的子弟。”   魏去疾不再言语,不置可否。 第53章冥烛   城北武库。   准确的说,武库的方向,在枫林城西北角。   大量的军械封存在这里,只等大军开拨的时候启用。   这里防守严密,无论什么时候,都始终有一只百人队轮驻于此。这只百人队会分为十小队,每队必有一名修士为首。   当然这并不是说枫林城城卫军里的修士占比如此之高,而是因为武库的意义太过重大,以至于调防的将领特意提高了精英比重。   相较之下,城主府本身反倒没多少修士守卫,因为城主魏去疾本人就是枫林城最具威慑的战力。   与此同时,轮驻武库也是道院弟子的日常任务之一。每天都有两名道院弟子守在这里,道勋很少,但胜在稳定,而且也基本没什么事情,不影响打坐修行。这任务其实许多人争抢,算得上手快有、手慢无。   武库分为内外,如此高级别的防卫,当然不仅是为了保护外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常见兵甲。   从空间上来看,内库极小,在整个武库中也只占据中间一个小房间。   但从墙壁到屋顶乃至地面,都专门刻印有法阵,防止被人暴力突入。若有这些法阵无法抵御的攻击,内库里自毁的阵法就会启动。   种种措施限制,任何人只能用专门的令印从正门进入内库。   而道院的两名弟子,和百人队中最强的那只十人小队,就守在内库之前。除了轮防之外,不会移动一步。   这样的防守,几乎是万无一失的。尤其今日是三城论道的大日子,大批的城卫军驻进城内,更不会有不开眼的来找死。   所以当两名穿着城卫军兵服的人走来,并且令印验证无误后,值守的小队长也没有多想,便掐诀打开了内库大门。   “等等。”盘膝于门前右侧蒲团上打坐的城道院弟子忽然道。   他本意也不是怀疑这两人,而是觉得令印他也需要看一看,这样才算合乎职守。   但那两个已经跨入内库的人猛然回头。   一个长发暴涨,如黑色尖针排空。一个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条秽血之蛇!   那名叫停的城道院弟子几乎第一时间就被黑发扎了满脸,气绝倒地。而城卫军那名小队长修士被秽血一卷,瞬间只剩白骨!   只一个回合,内库门外就只剩一名修士战力,其余九名城卫军虽然精锐,却只是凡俗武力。   “我只是想偷个懒……”这名仅剩的城道院弟子一抚额头,下一刻便腾身而起,屈指一点,金色光箭破风趋敌。   丁等上品道术,金光箭。   是瞬发,说明此人至少完成了小周天循环,修为在八品以上。   他一边攻击一边指挥道:“分散开去报信,这里我来拖住!”   诚然他并无把握战胜这两个敢于袭击枫林城武库的家伙,但此刻枫林城里,官方力量毫无疑问占据绝对优势。只要把消息传出去,无论对手来多少,都只会落到被剿杀的结局。   军人听从命令是习惯,当然不会拖延,九名士卒即刻就分散逃离。   就在这个时候,整座枫林城里,除开演武场等强者云集之处,几乎都有乱起。   或纵火,或暴起杀人,一时喧嘈。   武库之内,那两名袭击者也不犹豫,以黑发为武器的袭击者留下来战斗,而口吐秽血的袭击者径直冲进了内库中。   他们有非常明确的目标!在场仅剩的城道院弟子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屈指连点,锋锐连连,金光箭被他施展出了箭雨横空的效果!   金光箭与黑发箭争锋相对,一者锋锐,一者诡谲。   正相持间,忽然一柄长刀划过,黑发袭击者轰然倒地,尸首分离。   魏俨握住长刀,径转入内库中。   迎面扑来一条秽血之蛇,他不闪不避,长刀竖斩,将秽血之蛇分开两半。他就在这分开的血蛇之间前突,几乎与那口吐秽血的袭击者贴面而对,一刀贯入此人的心口!   但这袭击者却诡异地笑了,他哑着嗓子,用最后的力气欢喜道:“冥烛已经被我送走了!!”   在魏俨的身后,那分为两截的秽血蛇忽然一阵扭动,一半扑向瞬发金光箭的道院弟子,阻住他的行动,另一半真如蛇般,扭动着窜离这里!   毫无疑问,那名为冥烛的宝物,便在这一半血蛇中。   “冥烛给你们可以。”魏俨将长刀从此人的心口拔出,声音冷漠如霜:“但是今天你们来的人,我要杀干净!”   与此同时,枫林城内各处,都有埋伏已久的高手出现,   一名袭击者刚刚纵完火,下一刻便被射成刺猬,火焰也被瞬间扑灭。   另一边,血腥道术才扑向路人,就见波涛翻转,滚木轰隆……一连串的道术将袭击者轰成碎渣。   枫林城方早有准备,几乎所有的高手都已出动,一场祸事立刻就被镇压。   ……   “发生什么事?”闻听远处传来的几声惨呼,姜望第一时间抱起姜安安。   那姓桂的驼背老人也瞬间牵住清芷的手。   “不必惊乱。”看台上魏去疾伸手一压,“比赛继续!”   演武场外,除开维持秩序的士卒,一队一队的城卫军四散开去。   围观比赛的老百姓们倒并不惊惧,如果魏去疾和董阿在场他们都能出事,那待在哪里也都不安全。   况且这些城卫军明显在执行军务,他们也不敢离开打扰。   ……   武库内,魏俨大步走出,几乎是在怒吼:“沈南七,刚才为什么不拦住那段血蛇?别说你做不到!”   血蛇带着冥烛逃窜,只需几次传递,那样精巧的小物件,便足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也意味着,魏去疾拿出来的“饵”,已被吃了。他们必须要杀掉所有的“鱼”。   名为沈南七的城道院弟子以同样大的声音怒吼回来:“我知道冥烛是个什么东西?谁告诉过我?既然你早有计划,早有准备,为什么不跟我们透露一声?我的同门师弟死了,死在我面前!”   他手上金光隐隐,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时刻,几乎要忍不住要把金光箭往魏俨脸上扔。   “我们城卫军的兄弟死得更多。”魏俨面沉如水。   他或许并不想解释,但是在转身离开这里之前,还是补充了一句:“我们不知道那些人的潜伏情况,如果不保密,他们不会出现。”   哪些人?沈南七还想问,但并未出口。他知道不会得到答案。   此时他甚至想明白了,自己今日能轮到这里来偷懒,或许也是魏俨的安排。在没上场比赛而又恰好“有空”、并且还能拖住这种等级对手的道院弟子里,也没有谁比他沈南七更合适了。   枫林城道勋榜第五,沈南七。   最喜欢的人没有,最讨厌的人是魏俨。   遗憾的是,同样擅长金行道术,但他不是魏俨的对手。 第54章我不   发生在枫林城内的追击与捕杀,陷阱与疯狂,似乎与演武场无关。   这里战斗如常。   进入轮战的三名胜者,分别是张临川、林正仁,以及来自望江城的傅抱松。   这是一个瘦高身形、面容清岸的男子,他艰难击败了枫林城的五年生弟子,赢得了最后一个名额。   望江城的两个五年生都进入了轮战环节,形势一片大优。   事实上五年生之间的战斗,才是最重要的环节,也只有三城论道的五年生魁首,才有直入国道院的资格。   类似的论道赛事都有一些这样的名额,只是或多或少罢了。比如“北风演雪”就有两个名额,虽是五城论道,但实际上只需十中取二,机率大过“三城论道”。   这些名额也是一种资源的分配,往往取决于各地城道院的实力。而体现道院实力的,无非是它所培养的修者。所以一旦哪个修士成长起来,他所出身的城道院也会跟着崛起。   更多的国道院名额,修者更快的成长,就形成良性循环。   而像三山城这样,精英断层,赢不了论道,资源减少,弟子修行条件更艰难……这就是恶性循环。   只有理解了庄国的道院体系,才能够理解三山城修士为什么那样搏命。   回到比赛当中,三城论道五年生的第一场,就是内战。   林正仁对战傅抱松。   这场战斗几乎没有看点,众人都知道,如今的局面已是枫林城对决望江城,整场轮战看点,在于张临川是否能接连击败同属望江城的对手——如今看来,已没什么希望。   至于内战,不过是过场而已。   显然林正仁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看到走到他面前的傅抱松,只是随口道:“你直接认输吧。我等会下重手打伤张临川,然后你再击败他,拿个第二。”   他俨然已经安排好了名次。   “喂!”张临川用手帕捂着鼻子,一副十分嫌弃的样子:“别当我不存在啊!”   林正仁转头看着候场的张临川,笑了笑:“要么你现在就退出,可以少受皮肉之苦。”   在暴露六品修为之后,他似乎整个气质都解放了许多,已经不太在乎表面工夫。   这时……   “我不。”   他听到一个声音这样说。   林正仁蓦然回头,看向声音的来处。那个瘦高的、缄默了一整天的傅抱松,说出了他今天的第一句话。   “你不?不怎样?”林正仁感到不可思议。   林正礼更是在场外骂了起来:“傅抱松你脑子坏了吧?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傅抱松置若罔闻,他只是看着林正仁,目光很坦然、很平等,与看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他说:“我会全力以赴,无论对手是谁。这是论道的意义。”   林正仁怒极反笑:“好,那你就试试。”   峰回路转。   围观的枫林城百姓精神一震,望江城的两名修者来真的,岂不是说他们枫林城的张临川有机会了?   林正仁虽然是六品修为,但傅抱松若是能在战败前击伤他……张临川并不是毫无希望!   “好样的傅抱松!”   “刚直不阿,坚强不屈,修者典范!”   “对啊!凭什么认输?林正仁又不多你一个脑袋,把他干趴下,你就是魁首!”   场外观众纷纷发声,瞧那群情激奋的样子,仿佛真的多么喜爱傅抱松似的。   尤其姜望隐隐觉得,最后那个声音十分耳熟。   他循声看去,正看到黄阿湛在人群中鬼鬼祟祟地钻来钻去。   姜望回过头,一脸木然。   他真不知道因为杜野虎而走进这个小圈子的家伙,还有什么“特长”。拍须溜马,贪杯好色,现在还会煽动舆论。   但是很奇怪,这家伙看哪哪都是缺点,但竟让人讨厌不起来。   ……   场上,林正仁俨然已是动了真怒,起手便是青蟒绞。   巨蟒破土翻天,绞成一团。   砰!   青蟒绞上了藤壁。   交织的蛇藤团成一个圆,将傅抱松护在中心。却是林正仁之前施展过的藤蛇缠壁。   但乙等中品的藤蛇缠壁,是无论如何也防不住甲等下品的青蟒绞的。   不到三息的工夫,藤蛇缠壁便已崩碎。   青色巨蟒用力收缩,但却在下个瞬间,忽然萎靡下来。   一只碧色的带着干枯感觉的手,按在蟒身。青蟒巨大的身躯上,朽坏的灰白与碧色纠缠。   乙等上品道术,朽木决!   虽没有如董阿般只手崩解青蟒,却也让这条青蟒萎靡下来。   傅抱松便在这间隙跃身而出。   但林正仁怎会给他机会?伸手前探,早已准备好的水龙波呼啸而出!   只是在水龙半透明的身躯后,他的一张俊脸已是阴沉至极。   有一些道术是需要天赋的,有一些道术需要契合度。不是说修为到了,相对应品级的道术便能够修到手。   就如这个朽木决,虽只是乙等上品,却是望江城道院院长的独门秘术,他林正仁都不曾得传!理由竟是不够契合?   难道这个穷酸小子,茅坑里的臭石头,就足够契合吗?   自负如林正仁,早已受够那些冠冕堂皇的虚伪借口。比如契合度不够,比如,所谓论道的意义!   面对那几乎是守株待兔的水龙波。傅抱松脚下波涛一卷,便要闪过。出身望江城道院,波涛三叠他当然也不陌生。   但林正仁只是左手往下一按,便有浪涛汹涌,与傅抱松脚下的波涛交混,让这一闪,成为空想。   一记简单的道术怒涛,只是妙到毫巅的时机、恰到好处的位置,便破解了有三次挪移效果的波涛三叠。   水龙波毫不留情地轰到傅抱松身上,将他高高轰起,令他狠狠坠落。   林正仁脚下波涛连纵,一脚踩在傅抱松头上。   他略略低头,用一种十分刻意的、轻蔑的语气道:“凭你,能赢我吗?”   傅抱松在林正仁的脚底下艰难转头,他看着林正仁,目中竟没有愤怒,而是一种令人费解的执拗:“我战不过你。但我不能……不战而负!”   这人真是……又臭又硬。   臭得令人皱眉,硬得令人尊敬。 第55章消失的冥烛   内库前的战斗开始后,整个武库守备就行动起来,从各个方位向内库聚集,人似潮涌。   而魏俨提着刀往外冲,如在逆流。   为了不泄露风声,这次行动所有武库的守备都不知情,并且也只有魏俨一人埋伏在此。   他一人就够了。   更多的高手其实分散在全城,魏去疾作为一城之主,虽然拿出冥烛做饵,但也绝不可能置整个枫林城的百姓于危险中。   好在三城论道吸引了很大一部分的百姓围观,而演武场那里的安全是万无一失。这极大减轻了防备压力。   与魏俨照面的城卫军二话不说就转身跟在他后面,魏俨只随口道:“就守在这里,不要擅离。”   冥烛虽然被拿走了,武库仍是重中之重。   两名城卫军士卒还守在武库大门口,他们当然听到了武库内的骚动,但在得到命令之前,门口才是他们的岗位。   他们已经全神戒备,但当一道血光贴墙游出之时,他们仍浑然不知。   此时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摇着折扇路过。他大袖一卷,似在甩去风尘。那血蛇就此消失。   公子哥往前走,走至这条街的尽头,经过一家成衣店,在拐角与一位挑担的货郎擦肩而过。   走在玄武街上,他神态轻松,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两名城卫军的高手从他身边掠过,就在他的身后,把一名暴露的邪道修士乱刀砍死。   公子哥似乎浑然不觉,渐行渐远。   “站住!”其中一名城卫军高手喝道。   这名公子哥太过平静,引起了他的怀疑。   公子哥背对着两名戒备起来的城卫军高手,嘴角慢慢拉起,变成一个狞笑。   他正要当街发狂,忽然一声长刀破空的啸叫。   “快雪!”他瞪大了眼睛,低头看着那狭长而直的刀身,慢慢从他的胸膛消失,被抽离。   刀名快雪,人名魏俨。   或许已经明白死亡的不可避免,他没有问自己是怎么被发现,怎么被追上。   眼中的惊惧褪去,逐渐染上一种狂热,他得意的笑了:“东西……不在我这里!”   魏俨收刀而走。   此时挑担的货郎已经走在青木大道上,他装着零散杂货的两只竹筐,都用一块麻布盖着,在他的肩上晃晃悠悠。   其中一只竹筐里,杂货之中多了一件奇怪的东西。那是一截小小的、色泽漆黑的蜡烛。   ……   看台上董阿和魏去疾都注视着场内战斗,但没人知道,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此。   于魏去疾而言,他更在乎的是今日自己在城内布下的局。非常简单的引诱陷阱,但因为完美的执行而效果突出。   对董阿来说,一方面相较三城论道的结果,他更关心整个枫林城的安危,另一方面,他对张临川有一定的信心。在林正仁已经展现六品修士的实力后,仍未动摇。   两位站在枫林城顶端的大人物,声音都只在彼此耳边来去。   魏去疾在冷笑:“看到冥烛就像狗看到骨头,那些家伙,果然是白骨道的妖人!”   冥烛乃是幽冥宝物,而且正是当年白骨道遗留的东西。魏去疾特意拿出冥烛,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   董阿皱眉:“白骨道道统都覆灭两百年了,当年高祖清洗九年,早已杀得干干净净。居然还有余孽残留至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   林正仁击败傅抱松,看样子并不费力。而下一战,则是他与张临川的对决。   张临川没有放下捂嘴的手,皱着眉道:“能不能收拾一下这里再打?”   先前他击败对手属于碾压,速战速决倒也还好。此时对战林正仁,必然无法顾及其他。   道院内倒是有专用的切磋场地,但枫林城道院本身容纳不了现场这么多观众。而城主府外的这片广场,根本没有阵纹刻印。   他们战斗的场地早被打得不成样子了,地砖碎裂,泥与水混在一起,许多的坑坑洼洼,再加上一些人挥洒的鲜血,可以说满目疮痍。   张临川眉头皱得很厉害:“这个战斗环境真的很脏。”   董阿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再多废话一句,我就把你扔到粪坑里泡三天。”   张临川立刻将手帕收好,对着裁判非常礼貌、也非常模式化地微笑:“可以开始了。”   裁判一声令下,林正仁大步往前。   于是惊雷爆响。   轰!   轰!轰!   林正仁身如浪卷,波涛三叠。   而在他的身后,已经留下三个焦黑深坑。   张临川有很多毛病。你可以说他有洁癖,臭讲究,怕麻烦,我行我素。   但不能否认他的强。   都知道雷法凌厉,可真能掌控自如的,又有几个?   林正仁刻印于通天宫内的两个瞬发道术,是波涛三叠与藤蛇缠壁,他第一时间没有选择防御,而是选择了移动,自然是为了……进攻!   一颗种子破土而出,花苞开放,利齿如钩。一口咬下!   乙等下品道术,食之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张临川轻飘飘掠过,反手一颗雷球丢进花口,纵身而起,在食之花的焦尸上空掐诀指天。   阴云阵阵,雷霆隐隐。   吼!   一道水龙波咆哮而出,但并未攻击张临川,而是一摆尾,直接将阴云炸散。   天空中炸开水雾,电闪连闪,俄而散去。   这画面极具美感,引来观者惊叹。   但张临川精心准备的道术就此散去。   如果说打开天地门的强者,与七品以下修者最显著的差别在于,能够开始掌握甲等道术。   而有一些天赋卓异者,在六品之前就提前掌握了某种甲等道术,如王长祥,如张临川。那么差距就可以抹平了吗?他们与打开天地门的强者,差别在哪里?   林正仁给出了答案。   打开天地门的强者,几与天地交融,能够洞彻天地元气的流转,第一时间洞悉道术漏洞。   体现在战斗中,就是击溃了张临川还在准备中的强力道术。   但还不仅如此。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林正仁便出现在张临川身前。   众人这时才注意到,他脚下还踩着一道水龙波。他竟然,踏着这道攻击道术,完成了近身!   打开天地门之后,他对所有的道术,都有了全新的理解,大大缩短了掐诀时间,也能迅速开拓其它变化。   张临川人尚在空中,林正仁的手已经贴在他身上。   胜负似乎将要定格。 第56章终焉   轰!   在林正仁贴着张临川,正要催发道术之时。   张临川,炸了。   这不是一个夸张形容,而是一种客观描述。   不知阴蕴了多久的雷电,在他身上炸开。   他的头发根根竖起,身上焦黑处处,还有电花一闪一闪。   而与此对应的,几乎与他贴身的林正仁,也在第一时间被波及,整个人被炸飞。倒地之后还一抽一搐。   这是林正仁自上场战斗以来,第一次如此狼狈。   而造成这种效果的,是一道乙等上品的道术,雷殛。   只是出乎人们想像的是,张临川这一记道术的攻击目标,是他自己,而非林正仁。   他在林正仁打断他的甲等道术之时,根本没有尝试维持道术,而是第一时间就引动了刻印于通天宫内的瞬发道术,并且直接攻击自己。   这无疑是非常冒险甚至可以说疯狂的举动,如果林正仁没有第一时间选择贴近攻击,甚至只要速度稍慢一点,张临川就很可能成为本次三城论道里唯一一个败在自己道术下的修士。   沦为全场笑柄。   幸运的是,他赌赢了,为自己赢得了那近乎微渺的胜机。   雷殛一动两伤,而林正仁毕竟初入六品,各方面未到此境巅峰。久于雷法的张临川,竟提前恢复了那么几息。   张临川掐诀如飞,就要抓紧这一闪将逝的时机,彻底解决对手。   但他忽然脸色一僵。   他发现通天宫里,空空如也!   这一记道术,无法完成。   他这时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在身前大约五步的地方,长着一株半透明的小草,随风摇曳。   他认出来,那是引元草,丙等下品道术。   效果是:引元草影响范围内,加大道元消耗。   缺点是:不分敌我。   然而林正仁已经打开天地门,时刻都能受到天地元气的补充。张临川却还在天地门前,仅能凭藉自己通天宫里的道元储备战斗。   一、二、三……张临川越数脸色越难看,在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林正仁在战斗场地里种下了整整九颗引元草。可以说若不是雷殛的打断,他还会布下更多。   明明占据巨大优势,明明眼看胜利唾手可得,林正仁却还埋下了这样的手段。   这是何等稳妥,何等谨慎的家伙啊?   在整整九株引元草的引导下,张临川的道元已经消耗一空。   胜机一闪,而逝。   林正仁恢复过来,腾身而起。   “我输了。”张临川哑着嗓子道。   他已无胜理,当然不会给林正仁虐待自己的机会。   枫林城错失三连魁的机会,错失了最重要的、进入国道院的名额。   但在场没有任何人责怪张临川。   把雷殛往自己身上扔,这是何等凶残的行为。   况且还是这么一个极其在乎形象风度的家伙,再看看他此时浑身焦黑的样子,谁能够说他不拼呢?   就连董阿也没有说什么。他不能说这弟子没有尽力。   其实对于张临川来说,他刚才并不是毫无机会。只要他舍得崩解一个道旋,就能临时获得大量道元,从而抓住那个空隙,击败林正仁。   只是那样一来,即使战斗胜利了,他也会退回八品修为,并且一生都停滞于此。   那样就算真进了国道院,又有什么意义?   枫林城道院的荣誉虽然重要,但他不可能拿自己的未来去拼。   裁判宣布了结果。   三城论道五年生魁首乃是望江城道院六品腾龙境修士林正仁。   明年,他就是国道院的新生了,前途一片光明。   枫林城收获两个次等的魁首,也算声势不堕。   唯独在本次论道中,三山城道院颗粒无收。   姜望看到,赵铁河杨兴勇等人,眼睛都红了。   但这就是竞争。   ……   三分香气楼。   妙玉姑娘对着镜子,正用尾指,轻轻地涂抹胭脂。   在他身后,一个黑衣老者正跪伏哀求:“圣女大人,求您出手!否则,咱们的人就要死光了!”   “我早说不要贪心,你们一听到冥烛就像失了魂。现在求我出手,又有什么用?鬼门关虚影送去了云国,我拿什么跟魏去疾斗?”   “是我们老糊涂了,但白骨使者他也同意……”   “呵。”妙玉笑了笑:“那你请他出手呀。”   黑衣老者一时无言,只是不断地磕头。   “我一现身,魏去疾立刻就会出手镇杀我。更别说还有董阿虎视眈眈。我们没有机会的。”她的声音似嗔似怨:“当初谁让你们不肯把鬼门关虚影留给我呢?”   黑衣老者咬牙道:“咱们白骨道积蓄力量不易。这么多道友,就这么白白死了么?”   “好了好了,别在我这里吵。我已经布好了后手,算算时间,冥烛应该已经安全送出去了。至于那些道友……”   妙玉顿了顿,将胭脂盒关上。   “死便死了吧。”   ……   因为布防严密,调度得当,整个枫林城里的骚乱骤起而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说到底,冥烛出现的消息太突然,白骨道根本来不及做出更稳妥的准备,就已经面临选择。   冥烛对于白骨道的意义,令他们根本无法拒绝。而魏去疾与董阿联手,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结局其实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注定,白骨道这次派出来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但这并不是说胜负已决,因为白骨道事实上根本就有全军覆没的准备。只要成功夺得冥烛,对于白骨道而言,就不算输。   ……   青木大道上,挑担的货郎还在慢悠悠前行。   他对这座城市已经很熟悉,仿佛生来就长于此。魏去疾设有埋伏是他预想过的,只是没有想到攻势这么凌厉、准备这么充分罢了。   他清楚,这次来的道友应该都凶多吉少了。但是他不会死。   尽管事发突然,但他很清楚这座城市,清楚城卫军如果全力布防,重点主力会在哪里。   他可以从容避开。   前方左转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经过一家澡堂。   他打算去泡个澡,洗洗尘气。货担可以寄存在搓澡师傅那里,宋师傅很老实,不会动他的东西。   谁能想到这么珍贵的冥烛,会随随便便寄放在一个普通的搓澡师傅那里呢?   他甚至还可以在澡堂里睡一觉,等到风平浪静,再大摇大摆出城。   总之,他不会死。   但是他看到了一个光头,就在踏进这条小路里的时候。   或许是佛宗的吧?但是这个光头面相太凶狠,又完全与佛门中人的形象搭不上边。   “我嗅到了奇怪的味道。”这个光头说。并且还舔了舔嘴唇。   货郎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惧,他聚集道元准备战斗。   这时发现他的心脏,已经不见了。   整个世界,陷入永恒的黑暗中。   “圣女啊,那就是忘川河底的风景吗?”他最后想。 第57章长亭送别   无论各方抱着什么样的期待,三城论道终归是结束了。   围观的枫林城百姓各自散去,犹在兴高采烈地讨论著。今次枫林城道院的成绩,实在不能算差,他们与有荣焉。   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大部分普通人,都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那些发生在暗室里的血战,在街角巷尾的搏杀,那些生与死的纠缠,都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像空气湮灭在空气里。   白骨道掀起的波澜被平静消弭,大街上连血迹都看不到一点。少数意外目睹战斗的百姓,也都被下了封口令。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今天枫林城内就是开办了一个节目很精彩的盛会罢了。   超凡并不能免于痛苦,而无知未必不是幸福。   而对魏去疾来说,堆积在他面前足足十七颗白骨道修士的头颅,以及那些更多的、没有资格被收集的尸体,洗刷了他的耻辱。   魏去疾对董阿说道:“今日大恨得报,不如组织道院弟子,一起诵几遍《太上救苦经》,为小林镇那些枉死者超度。”   作为一方城域之主,他总算可以对他治下的小林镇稍做祭奠。   这当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太上救苦经》作为常用的超度经文,几乎每个道门修士都背得烂熟。   但董阿的态度很冷淡:“魂飞魄散,超度何用?”   魏去疾只觉得这家伙简直不可理喻,刚合作完,连个好脸都没有。这种性格,也难怪当初会被人赶出庄都。   ……   三山城修士离开的时候,姜望特意去送行。   他对杨兴勇有切实的敬佩,也非常尊重三山城修士在这次论道中表现出的意志。   与望江城浩浩荡荡的大队伍相较,三山城的修士们愈发显得形单影只。   要不是董阿亲自出手做了救治,他们甚至都无法满员回城——这些人战斗都太拼了。   姜望能来相送,杨兴勇还是很高兴的:“我输得服气,你很厉害,明年我会再来挑战你!”   两人聊了几句,姜望有些迟疑,但还是问了:“三城论道又不是郡院大考,为什么你们都那么拼?”   杨兴勇沉默了。   “不好意思,如果不合适的话,当我没问。”姜望诚恳道。   “因为我们……因为三山城,很难啊。”旁边,一直神情低落、默不作声的孙小蛮道。   “三山城嘛,山多,野兽多,凶兽也多。野兽还好,等同于食物,凶兽就很麻烦……”   随着孙小蛮的讲述,姜望大概明白了三山城的困境。   人族在上古时代崛起,可崛起之前,日子其实不太好过。   虽然现在说人族是万物之灵,但事实上人族出生后普遍道脉闭塞,只有极少数的天才能够道脉外显,天生可以修行。   而妖兽却个个天生道脉外显。   后来有一位人族的绝顶强者发明了一张丹方,并将之公开,这才揭开了人族崛起的序幕。   这位强者的姓名已失落于历史长河中,但他的丹方,却永远地流传下来。   这张丹方,就是最初的开脉丹,其主材料,是妖兽的道脉。   从此人族再不必为天资所限,有开脉丹即可修行!这也意味着,一个疯狂猎杀妖兽的时代,开始了。   在修行之前,姜望一直很疑惑一个问题。   在这样一个洪流滚滚的修行时代,为什么以人族的实力,至今也没能够扫清荒野?为什么天下列国都只是维持着官道畅通,而在更多的地域里任由野兽来去、妖兽横行?   因为这些妖兽,是资源!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妖兽是被放养的粮食。而野兽乃至荒野的环境,只是维持放养的生态所需。   毕竟受天地所钟、天生道脉外显的妖兽,是无法被圈养的。   而凶兽,则是另外一种存在。普遍战力极强,却灵性缺失,甚至它们的肉也都不能入口。简单的来说,凶兽的破坏力不比妖兽差多少,本身却毫无价值。   猎杀凶兽是一件只有损耗没有收益的事情,然而三山城不得不去做。这就造成了三山城事实上的长期亏损。   所有的强者都需要资源堆砌,三山城却始终出项大于进项。更可怕的是,三山城域的凶兽太多,根本杀之不尽。   它们破坏官道,袭击村镇,啃食人类。   三山城的环境决定粮食大部分从外地运输,本地根本做不到自给自足。然而官道不畅又在事实上抬高了运输风险。   尤其前阵子三山城道院在吞心人魔手里死伤惨重,三山城更是人手紧张。   官道的维护是三山城域的事情,要想请庄庭调拨高手来扫荡,就需要付出等价资源。而三山城,已经根本拿不出什么多余的资源了。   所以在三山城道院大师兄楚平战死的情况下,三山城道院仍将这次三城论道视为救命稻草。他们在演武场上拼死搏斗,不是为了自己的荣誉,而是为了他们身后,三山城那些艰难度日的父老乡亲们。   “你知道吗?我们每胜一场,三山城就至少能多活十个人。”杨兴勇的眼睛明显红了,他低下头:“只要我们表现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为他的战败而感到愧疚,尽管他已竭尽全力。   姜望一时默然。   他拍了拍杨兴勇的肩膀:“这次三城论道的一年生魁首,我捡了个便宜,占之有愧。奖励的五十点道勋,等会我回道院了,就去道勋殿转给你。”   五十点道勋不是一个小数目,虽然并不能解决三山城的问题,但也算稍缓燃眉之急。   退一步说,对于名字录入道牒的道院弟子而言,五十点道勋就是半颗开脉丹,相当于半个超凡修士。   这正是如今三山城最需要补充的力量。   “这怎么合适?”杨兴勇惊愕抬头。   孙小蛮已经一拳砸到姜望的肚子上,“你这个朋友,我们交定了!”   她本来想豪迈地砸姜望的胸膛,可惜身高不允许。   跳起来硬砸又太破坏气氛,便只好捶了捶姜望的肚子。   姜望只觉一口老血堵在喉咙,若不是四灵炼体决强横非常,他这一下就要交代了。   这小女孩,拳力如此可怕。   当然,姜望知道,并不是这小姑娘多么好意思,他甚至看得出她藏在豪迈笑容下的拮据与不自然。   她只是,不舍得因为自己的羞怯,而放弃三山城百姓能够得到的帮助。   “那么,再会。”   “再会!”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姜望止步城门外,目送着新交的朋友们离去。   ……   “姐,给我买件新衣服吧。”小胖子孙笑颜裹着那件带兜帽大黑袍,走得遮遮掩掩。   他本来的衣服在战斗中被毁得支离破碎。   “没钱。”   “我不能就这么回家吧?这么远的路,多少人看到啊!走光了怎么办?”   “看到又怎么样?你还是个孩子啊。” 第58章今天是姜安安的生日   对于姜望转赠三城论道所得道勋一事,除了凌河以外,几乎没人能够理解。   但也没人会干涉。   姜望不欠任何人,除了姜安安之外,也不需要对谁负责。   不过,在与赵汝成闲聊的时候,姜望还是表达了歉意:“汝成,本来三哥是应该先帮你凑出一颗开脉丹的,但……”   赵汝成反倒笑出声来:“天底下难的人和事多了去了,你帮得过来吗?”   “我并没有什么兼济天下、拯救苍生的大志向。但有些事既然撞上了,也没办法视如不见。你没看到他们红着眼睛的样子。那些人,可是流血搏命时眉都不皱一下的……”姜望叹道:“让我想起咱们从小林镇回来后,那些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偷偷哭的师兄们。”   “我的三哥!我倒宁愿你是有什么大志向啊。”赵汝成笑着,语气半真半假:“像老大这样的老好人,有一个就够了。”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只想要你知道,三哥不是不在意你的前途。的确是当时心软。咱们几兄弟一起做任务,积攒道勋很快。三山城那些老百姓,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等。”   赵汝成看了看他:“我也只想告诉你。我真的不需要。”   “你的天赋很好,不该浪费。”   “谁叫快活的事情,总跟『浪费』有关啊。”赵汝成笑嘻嘻的:“千金买一笑是浪费吗?但是我快活。虚度光阴是浪费吗?但是我快活。我有钱,我有天赋,但是怎么样呢?偏偏浪费它们,才令我快活!”   “……”姜望道:“这是老大没听见,不然准得苦口婆心说教你半天。”   “哈哈哈哈。”赵汝成大笑道:“所以他每次一说教,我马上就跟他说,我回家去努力!说完就跑。”   两个人说笑着,从道院大门前走过。   这才发现在大门左边的那只玉狮子上方,悬空吊着一个赤膊的男子。   他双手被吊缚在一根横生的枝丫上,枝丫属于一株长在院墙上的怪树——毫无疑问是道术所凝。   此人低垂着头,长发披散。裸露的皮肤倒是白皙,就是干瘦了些,显得没什么筋肉。   脖子上挂了一块木板,上书“欺师灭祖,罪不容恕。风干三日,以儆效尤。”   姜望越看越觉熟悉,定睛一瞧,终于确定此人是黄阿湛。   “这是怎么了啊?”他问赵汝成。   赵汝成憋着笑道:“他昨天晚上蒙面去砸了萧铁面的门,结果被逮个正着。这不,亲身演示欺师灭祖的下场呢。”   “他为什么啊?”姜望摸不着头脑:“惹谁不好去惹萧铁面?”   枫林城道院三不惹,术院萧铁面,饭堂掌勺人,以及清晨的董院长。   据说董阿起床气特别大,每天早上是他最容易发火的时候,这个时间段,众人都是能避则避。   城道院的饭堂其实菜色丰富,不输一般酒楼。唯一的问题就是,吃什么不能挑,都得看掌勺人的心情。所以他的不可惹也就理所当然了。   排第一的就是术院萧铁面,可见其人给道院弟子造成的阴影之深……   而黄阿湛,竟敢摸老虎屁股。不能不说一句狗胆包天。   “哈哈哈哈。”赵汝成笑出声来:“之前我们不是负责迎接三山城修士吗?有教习说他形象欠佳,所以不让他领队,让凌老大去做了领队。那个教习就是萧铁面。三城论道结束后,黄阿湛越想越气,昨晚喝了点酒,就决定给萧铁面一点颜色看看。”   姜望:“……”   卿本活人,奈何寻死啊。   黄阿湛本来低头垂发,就是想要竭力掩饰自己的身份。但架不住赵汝成在这里卖力解说,并且他的笑声还如此快活。   黄阿湛听在耳里,一口气闹在心中。   “汝成哥。”他被吊着不太好发挥,但还是一甩长发,露出极具亲和的笑容:“帮兄弟一把。”   “欸!”赵汝成美滋滋应了,忽然转身,“哎呀,我有件要紧的事情忘了!”   他急冲冲大步而去。   黄阿湛呲了呲牙,又缓缓看向姜望。   姜望伸手指了指赵汝成的方向,“我去看看他有什么事。”   也一溜烟跑了。   不用想也知道黄阿湛打什么鬼主意。但借他们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把萧铁面吊的人放下来。   要知道黄阿湛狐朋狗友也算多,但这会哪有一个人影?他们甚至压根都不从大门过,这几天都打算走后门。   ……   说到要紧的事,赵汝成还真没有撒谎。   今天是十月十二日,三城论道之后的第二天,也是姜安安的生日。   姜望为这一天早有准备。   蔡记羊肉铺的白切羊肉和羊肉汤、桂香斋的糕点、杜德旺的炭锅……姜望都早早订好了,到时会直接送到家里。   他还一大早去菜市买了许多新鲜食材,准备为自己亲爱的妹妹大显身手——因为还在保密阶段,所以没有被赵汝成拼死拦下。   凌河昨晚就神神秘秘地出了城,说是为姜安安准备惊喜。   而赵汝成托人代买了云想斋的新衣裳,这会正要回去取。   其他人姜望没有知会,以免有要他们费心准备礼物的嫌疑。   黄阿湛倒是可以叫过来一起聚聚,安安与他也很熟了……但他本身被吊在树上就是一个很有趣的节目。   可以说万事已具备,只欠安安下学堂。   姜望算算时间,与赵汝成暂时分开,独自往明德堂而去。他去接姜安安回家,顺便如果安安有其他玩得来的好友,比如那个叫清芷的小姑娘,他也准备一并邀回家玩。   今天是姜安安的生日,是姜安安第一个没有母亲陪伴的生日。也可以说是这段时间他与安安生活的总结。   他要让安安过一个开心快乐,没有一丁点忧愁的生日。   这是最近这段时间里,姜望最重要的安排。   ……   赵汝成左手提着一箱云想斋定做的全套衣裳,右手捧着一只装饰华贵的锦盒。那里面有一枚烟玉,乃是上好的法器材料,佩在身上,有温养气血的功效。   云想斋的衣裳已是贵重,烟玉更是有价无市。但对赵大少来说,钱都不算钱。   来到位于飞马巷的姜家时,大门紧闭。   赵汝成不以为意,直接纵身跃进,把礼物放下,自顾自在院中找了张躺椅,美滋滋地靠上了。   再过一段时间,凌河气喘吁吁地跑到院外,衣衫上的泥泞都没来得及清理。   他手上提着一只硕大的乌龟,看样子起码有三百年光景。   这大乌龟在绿柳河中横行多时了,凌河早就发现,但这回才费了大力气把它捉回来。打算送给安安养着,能保长寿。   若不信这个,煲了汤也是大补呢。   他就老实得多,见门锁着,便打算侯在门外。   赵汝成听到动静,从里面将锁震碎了,让他进来。   接着,送羊肉的也来了,送炭锅的也来了,送糕点的也来了。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终于,姜安安回到了家,发现锁坏掉了。   她推开院门,看到了院中满桌的美食,和带着礼物的凌河与赵汝成。   “你哥呢?”凌河问。   “我哥呢?”姜安安问。   异口同声。   ……   今天是姜安安的生日。   凌河、赵汝成都带着礼物到了。   姜安安自己回到了家。   姜望却没有回来。 第59章去你家住几天   时间回到姜望与赵汝成分开的那一刻。   去明德堂的路,姜望已经走过无数次。尤其这条路上的所有吃食,好坏他都烂熟于心。   这里是枫林城,是他生活数年、也修道数年的地方,他行走在这座城市里,有一种在别地难寻的坦然与心安。   因为太过放松,以至于当那个人影撞上来时,他竟闪避未及。   不,或许他已经尽力闪避了,但还是被撞上。   这一次对撞给人的感受非常怪异,因为他们不是正常情况下互相被冲击力推开,然后因为个人的底桩不同,或被撞倒,或纹丝不动。   而是,贴在了一起。   也就是说,这次对撞产生的竟似是吸力,而非斥力。   这太古怪了!   姜望看着这个与自己近乎贴身而立的黑袍男人,莫名的汗毛直竖。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家伙极其可怕,他绝不是对手。   实力差距大到,倘若他此时想凭藉枫林城道院弟子身份逃开并示警的话,对方绝对可以击杀他后再从容离开。   “看样子是那家伙的师弟啊……”黑袍男子贴近姜望的耳朵,这样说道:“去你家住几天,行么?”   姜望身体僵硬地点了点头。   “很好。”黑袍男子拉开距离,让姜望得以看到他兜帽遮掩下的脸,那张脸粗犷、蛮横,有一种天生的凶狠感,“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不做愚蠢的事。”   姜望这时才注意到,这家伙身上穿的连帽黑袍,跟三山城那个小胖子的黑袍很像。同时,这是一个光头。   没有太多考虑时间,光头男人的眼神很危险。   首先姜望确定,绝不能带这个危险的家伙回家。无论赵汝成还是凌河,都帮不了自己,只会被自己连累。更别说家里还有安安。   “但是……我住在道院宿舍。”姜望咽了一下口水,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我是内门弟子。”   “唔,开脉了,但是还没奠基。实话实说是良好合作的开始。”光头男子貌似满意地转过身,搭上姜望的肩膀,与他并行:“但是我相信你有办法的,对吗?”   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但是没人发现他们有什么异样。   或者说,姜望要更努力的表现出毫无异样,以免被第一时间痛下杀手。   姜望心电急转。   首先,“那家伙的师弟。”,光头嘴里的“那家伙”是谁?   结合这光头身上与三山城那个小胖子相同款式的黑袍。   姜望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是祝唯我?   那么这光头男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吞心人魔,熊问!   这段时间,祝唯我是一直在追杀熊问的,为此还错过了三城论道。没想到这熊问胆大包天,竟潜进了枫林城,要玩一手灯下黑。   这是打开了天地门的六品腾龙境修者。   即使他身怀四灵炼体决与紫气东来剑诀两大秘法,想要跃三个品阶战胜此人,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办法……应该有,但是我得想想……我可以想想吗?”姜望不是那种一步七算的天才智者,他试图拖延一点时间。   “可以。但不要太久。因为我耐心不是很好。”光头男子表现得很是包容,还拍了拍姜望的肩膀。   两个人就这么搂着往前走,像一对亲密好友。   姜望继续分析。   前日就是三城论道大会,那隐于大会之后的冲突他有所察觉。与他无关的事情他没有深究,倒是赵汝成随口说过,好像是魏去疾针对那次小林镇惨案的报复。   此时想起来,唯一能够肯定的是,那两天城内戒备必然十分严密,而这个光头男子却丝毫没漏风声,可见他隐匿行迹有一手。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出现在大街上,并且随便找了一个人,要寻找一个新的藏匿地点呢?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之前藏匿的地方已经暴露。或者说,祝唯我已经察觉他躲进枫林城了!   生机或许就在于此……   但显然,如果这个光头男子真是熊问的话,他也会注意到这一点。   所以他反而,绝不能留下什么提醒祝唯我的东西。在一位腾龙境修士的眼皮底下玩手段,无疑是找死。   姜望继续思考,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不敢往城主府的方向走,也不敢往道院里去。毫无疑问,那两个地方都是救命之处。但这光头绝非傻子。   到底有什么办法?   他绝不能以自己的实力,去揣度腾龙境修士的实力。先前的三城论道,他已经见识到林正仁的战力,这位熊问绝对只强不弱。   一个个想法出现,一个个被否定。   一头乱麻,他几乎绝望,但他不能绝望。   他忽然想到,他今天没有去接安安。安安会自己回家吗?她会不会害怕?   继而他又想到那个叫清芷的小姑娘,想到那个深不可测的姓桂的老人。   或许……   他很快又把这些想法抛弃,他绝不可能把危险带给姜安安。   但是想到了安安,他就生出了力量。   “我有一个朋友……”姜望艰难说道:“但是我不能直接带你去他现在住的地方。我不能害他。”   光头男子饶有兴致的样子:“然后呢?”   “他在族地里有一套院子,很久没去住,很安静。不会有人打扰。”姜望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但问题是,他的家族比较强。如果我们不小心的话,或许会有点麻烦。”   “哦?有多强?”光头男子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必遮掩的轻蔑。枫林城域当地的家族,的确不可能放在他眼中。   “是本地三大姓之一的方家。可能有一些,超凡力量。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   姜望说的那个朋友,自然是方鹏举。纵观整个枫林城,在姜望的已知范围内,除城主府和道院之外,唯一有可能对吞心人魔造成麻烦的,便只有三大姓。   这其中他与张家王家无冤无仇,而方鹏举与他有杀身之恨,方鹤翎也一直跟他纠缠不休。上次他还跟方泽厚翻了脸……   最重要的一点是,三大姓里他的确只熟悉方家,也只去过方家的族地。   在他所描述的那个方家族地里的小院中,方鹏举曾与他把酒言欢,也曾秉烛夜谈。   现在,就看光头男人,同不同意这个选择。   涉及自身的安全,光头男子凝神想了一会儿,才道:“带路。”   姜望心下一松。   第一关,过了! 第60章你可听见,鹤鸣   方家族地位于城西。   或者说,整个枫林城的豪门贵室,都聚集在西城区。   而这其中,张家族地偏东,靠近城主府。王家族地靠北,与武库位置较近。方家族地则最靠南,倒是三大姓里最靠近三分香气楼、大通赌坊等销金窟的地方。   其他一些家族,则零散居于三大姓之间,算是缓冲。   从现在姜望所处的位置去方家族地,自然是直接从城主府前穿行最近。但光头男子显然不可能同意这条路线,姜望更是提都不会提出来。   他建议两人从南门走,穿过平民聚居的区域,走到大通赌坊,然后从三分香气楼附近穿过,直接去到方氏族地。   这条路线绕了很大一圈,但对光头男子来说无疑非常稳妥。   一路很是顺利,路上遇到巡逻的城卫军,姜望甚至主动帮光头男子遮掩。   现在,他们终于来到了方氏族地前。   此时的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   飞马巷姜家。   凌河猛然站起:“不能再等了!”   他们都很清楚,姜安安生日这样的重要时刻,姜望不可能不出现。   起先他们觉得姜望是不是去准备什么别的惊喜去了,但此时都已经快入夜。再怎么准备惊喜,也不可能错过时间。姜望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赵汝成一把按住凌河:“老大你在这里陪着安安,我家里人多,我去看看。”   赵家豪富,人手自然不少,真要出去找人,比凌河有用得多。而安安是一定要有人陪着的,不然即便姜望找回来了,若安安出了什么事,姜望也不会原谅他们。   凌河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便也只好默认。   美食的香气已经氤氲很久,安安很饿了,但是安安没有胃口。   “哥哥去哪里了?”她问。   赵汝成对凌河使了个眼色,然后才道:“应该是给你去凤溪镇买糖人去了,你不是总说想吃以前凤溪镇里那什么谁家的糖人来着?”   “张爷爷家!”姜安安脆生生地补充。   “对!”赵汝成说道:“但是天快黑了,怕你哥看不清路。我拿个灯笼去接他。”   ……   所谓“方氏族地”,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线,也没什么围墙藩篱隔绝内外。只是一大片约定成俗的区域,方氏族人历代都聚居于此,也就渐渐成了族地。   “我们最好潜进去,不要惊动其他人。”姜望建议道:“不然他们问起你来,我不好解释。”   去朋友的家里,没有带着外人的道理。姜望的建议很合理。   “你说的小院,在哪个方位?”   姜望非常熟稔地指了个方向。   心里却在反覆琢磨。   他最大的劣势在于他还没有奠基,而这光头是六品腾龙境强者。境界差距有如鸿沟。   但他最大的优势也在于他没有奠基。他没有奠基,却倚仗超凡剑典和兵家炼体术,有着超越一般游脉境修士的实力。这是光头男子无法提前预知的,也必定在他意料之外。   姜望有一次惊喜,有一个令其意外的机会给到他。   有且只有一次。   一路走来,光头男人都保持搂着姜望肩膀的姿势,此时只是轻轻一拉。两人便化作一道阴影,投入到前方一个行人的影子中。   跟着此人走了一段路,光头男人才将姜望扯出,“然后呢?往哪边走?”   姜望没有掩饰对这门秘术的惊讶,看了看路之后,又指了一个方向。   光头男人轻声一笑:“这门匿影术并不难学,只要听我的吩咐,我可以教你。”   随即又拉着姜望投入阴影中。   连续几次之后,夜色彻底笼罩天空,两人也飘进了方鹏举曾带姜望来过的小院中。   这几乎无声的纵身之法,又令姜望心中的警惕提高几分。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果然没有安排给别人居住,而是就那么荒置着。   这个小院是方鹏举那死去的父亲留给他的,因为位置特殊的关系,基本不会有人来。   当然,就算这套院子被方家分配出去了,姜望也有话说。他的朋友几乎从不回来住,让给族人住了也很正常,而他也很久没来这里,不知情合乎情理。   嗅着院子里久无人气的尘味,光头男子满意地点点头。   按他的习惯,自然是立刻就杀人挖心。   但姜望已经很自然地给他介绍起来:“这套院子往前三间,是一个大饭堂,你可以去那里偷东西吃。”   姜望背对着光头男子,往饭堂的方向指了指。   “我朋友嫌族里约束多,基本不会回来住。”   然后又转了个方向道:“方氏护卫的巡逻时间是……”   剑光暴闪!   姜望毫无犹豫,毫无迟疑,忽然拔剑!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五式杀法中最快的一式。   但这一剑,并不是为了袭击光头男子,而是带着姜望他,一举越过高墙,翻入旁边的院落中!   光头男子绝非拖拉之辈,但姜望正讲到方氏族地护卫的巡逻时间,这对他藏身于此非常重要。只是没想到,此人话到一半便暴起。   光头男子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还未奠基的小子,竟有如此快绝的一剑。远远超出他对这个实力层次的判断,让他一抓之下,落了空!   “何人敢擅闯方氏宗祠?”   姜望刚刚跃入旁边的院落,就听到一声暴喝,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跃出房间。   是的,方鹏举曾经居住的这处小院,就挨着方氏宗祠。这就是姜望拖延的倚仗!   方鹏举的父亲,在修行无望之后,便被安排到这里,作为方家的守祠者。当然,真正的守祠人并不是他,他只是负责打扫院落、清洗牌位,其实是一种欺辱。他默默忍受,却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方鹏举就在这个院子里长大,而天赋渐渐展现之后,竟也不愿再搬去其他院落。   姜望早有定计,与白发老人打个照面便折身而逃,同时催发道元大喊一声:“吞心人魔!今日便要你交代于此!”   紧接着追入方氏宗祠的熊问,与白发老人同时一惊。   前者震惊于自己竟被察觉了身份,后者震惊于吞心人魔的凶名。   但念头只是一闪,两人此时正面相对,没有不试过一手的道理。   尤其白发老人坐镇方氏宗祠,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咋咋呼呼的名头就弃责而走?   他跃出房间的时候就开始在准备道术,本打算针对那个持剑小贼,但此刻双手一搓,一支支尾缀飘羽的箭支排空而去。   方家族传道术,千羽箭。   说实话,这道术并不比道院所传道术高妙,甚至还粗陋不少。印决繁琐、飘羽华而不实。道院里日新月异的道术变革,也是家族式修行逐渐没落的原因。   不过老人毕竟浸淫此术多年,熟极生变,又兼以八品周天境修为,威能亦不可小觑。   但,熊问只是一声怒吼,强横的道元催动声波,便将飘羽箭震散不少。   他随手打碎几支扑向要害的箭支,整个人便撞到了白发老人的身上,只手掏心!   有姜望那一声大喊,他此刻行踪已漏,须得尽快脱身,速战速决才是。所以他动则雷霆手段,宁可受点轻伤,也要瞬杀对手。   熊问看了看手中那颗干瘪的心脏,随手往地上一扔:“倒胃口。”   白发老人没想到自己连一招都撑不过,但他决意也送对手一个没想到。   他看着自己远去的苍老心脏,用尽最后的气力,催动通天宫内的所有道元,一股脑冲进了手中的那枚令印。   光华大放。   整个方氏宗祠被一层清光所笼罩,清光之顶,停留着一只仙鹤虚影。   它长身卓立,眸光冰冷。   白发老人用最后的生命,引动了方氏宗祠的护祠阵法。   他隐约听到了鹤鸣。 第61章薪尽枪   方氏宗祠自有阵法保护,但等闲舍不得动用。毕竟消耗的是道元石,这等珍物方家是没多少库存的,用一颗少一颗。   然而此时,面对凶名赫赫的吞心人魔,白发老人死亡之后也不敢闭眼。   他无法想像自己都被瞬杀,方家其余的人,又能撑得住多久。方家奉养的那几个供奉,真的会为方家搏命吗?   这座宗祠里,供着的是方家的列祖列宗,代表方家的根。   所以他即使是死了,也要在死透之前做点什么。   他寄希望于守护方氏宗祠多年的鹤灵阵,能够困住熊问。   最好,可以等到道元石耗尽能量。   那时消息必然传至城主府了。   他相信魏去疾虽然严厉近苛,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时候不会留手。   方家会被保住的!   心脏被挖去的白发老者,死去了,仍直直瞪着夜空,未有瞑目。   熊问大怒,却也心神摇动。   身负凶名,不知经历多少追杀。随机转移藏身地是他的习惯,因为倘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躲在哪里,追杀他的人更无逻辑可依。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随机转移藏身地的行为,竟然接连出现意外。   他记下了那个持剑小子的面容,却终于在此时,决定先行离开了。   身在枫林城中,他只能先行按捺杀意。   然而鹤灵阵,却不会管他的想法。整个阵法笼罩范围内,也只有熊问如此气势汹汹。那清光顶上的鹤灵虚影,双翅一振,便尖啸着直撞熊问。   熊问的身躯,瞬间被一层血雾所笼罩。   他拔地而起,拳头之上,燃起了血焰。   血雾所触之处,地面衰黑,落叶腐。血焰燃烧之时,仿佛空气也被消解。   他就以那裹在血焰中的拳头,猛烈而赤裸的、与鹤灵尖喙对轰!   鹤灵虚影在一瞬间就崩解,整个笼罩方氏宗祠的清光也就此消散。   宗祠里战斗的动静惊动了不少人。   最先赶到的是方家的两名供奉,具是九品游脉境修士,而后是附近的方家护卫。   但他们都远远地站定,被那个半空中击溃鹤灵的身影所震慑,不敢挪步。   那个身笼血雾,拳缠血焰的强者,只低头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压抑,却凶狠残暴。   依熊问本来的性子,势必要杀光眼前所见的所有人。但他分得清缓急,因而忽然血焰散、血雾消,整个人如石坠地,砸入阴影中,就这样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整个方家宗祠附近,一片缄默。甚至连虚张声势的叫喊,也都不敢有。   方泽厚父子自然也赶到了现场,但他们也都静默得如同雕塑。   方家是枫林城三大姓,有自己的颜面和威风。但对于熊问这样的强者来说,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熊问闯入他们的族地宗祠,杀死他们的守祠人,打破他们的守祠大阵,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个夜晚如此耻辱,大段大段的墨色浸染天空,所有的人安静如幕景。   一点火光出现。   那火光很微渺,就像围炉烤火时,忽然有一根柴发出噼啪的响声,而后炸出来的一点火星。   但它让这个夜晚有了亮色。   而后才是震耳欲聋的呼啸。   众人这时才看清,那火星根本不是火星,而是一杆长枪的枪尖。   整条长枪从夜色中穿透出来,枪尾握在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上,带出一个黑发如墨色飘散、面容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男人。   说不清是长枪带着他,还是他掼着长枪,连人带枪以刺破夜色的姿态贯落地面!   阴影,被打破了。   吞心人魔熊问从碎裂的阴影中一跃而起,身上血雾骤生,声音却咬牙切齿:“祝唯我!”   他就是祝唯我!   这杆枪,就是名震清河郡的薪尽枪。   熊问发出一声怪异的啸叫,双眼之中,忽然滴下血泪。   从三山城到枫林城,这中间他与祝唯我交手已不下十次。从一开始的睥睨不屑,到后来的重视警惕,再到如今,甚至有了一丝他自己绝不肯承认的惊惧。   这家伙实力提升太快,几乎一战一个台阶。   要不然他堂堂吞心人魔熊问,又何至于东躲西藏?   此时祝唯我一枪将他逼出,他也在第一时间选择搏命。   血泪滴下,原本只覆盖着拳头的血焰,骤然暴涨,笼罩全身。   但祝唯我,只回以张扬一笑:“抓到你了!”   他人半倾,右手轻轻一抖,扎入地面的枪尖便往上挑起。   地面以他的枪尖为起点,碎裂的地砖泥土混杂着腾起一条直线,有如地龙翻身。   熊问就那么在血焰的笼罩中踏空而行,置那条翻腾着向他撞来的地龙于不顾。所有的碎砖泥土,都在接触血焰的瞬间被腐蚀殆尽。   血河宗的噬魂血焰,就是如此邪异霸道。当然它最恐怖之处,在于噬魂。而熊问此时加持了搏命秘术杜鹃泣血,平添七分威能!   面对熊问如此全力的爆发,祝唯我不闪,不避。   他手上一抖,枪尖指着熊问,人直面。   “好好的杜鹃泣血,被你叫得这般难听!”   他反而冲锋!   刹那间火焰以枪尖为中心爆开,夜空下生出一片火海。   祝唯我就带着火海前冲。   血焰与火海相撞,枪尖与拳头对轰。   祝唯我与熊问,全力相争!   熊问背东向西,祝唯我背西向东。   熊问自上而下俯冲,祝唯我自下而上挑突。   争锋相对,一并决前!   胜负只在一瞬间。   血焰被火海“浇灭”,整片火海也在一触之下被腐蚀大半。   但毕竟胜负已定。   这场交锋,从当初熊问第一次选择逃窜开始,就已经预设了结局。   火海迅速翻卷往前,熊问暴退。   被火焰燎过,他身上的黑袍被烧掉大半,露出那颗耀眼的光头来。   他眼耳鼻嘴,七窍都在流血,这让他那张本就凶狠的脸,变得更为狰狞可怖。   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暴退,却直视着祝唯我的眼睛。   此时他绝不敢背过身去。   当初他大闹三山城,甩掉缉刑司,已是受伤不轻。却被这单人独枪的家伙缀上。   交手数合才觉不妥,便决意先脱身养伤。可祝唯我如跗骨之蛆,怎么也甩不干净。   从三山城开始,他就一直逃窜,一直逃窜,根本没有养伤的时间。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最终伤重如此。   他决意如果这次能够脱身,就再不顾及脸皮,也不想什么自由,一定求老大出手救命。他要血洗枫林城,杀尽祝唯我祖宗十八代,还有那个拿剑的狡猾小贼,必要屠遍满门!   脑子里翻江倒海,心中大恨难解,熊问直视着祝唯我的眼睛。   他在那双亮如枪芒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紫色。   紫气东来!   天子拔剑起,而有紫气东来,诸侯西望! 第62章紫气东来,诸侯西望   映入祝唯我眼中的,是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五式,紫气东来!   紫气奔涌,纵剑如长虹。   姜望连人带剑,以一种最决绝的姿态,自东向西,从背后撞上了熊问的心口。   而后弃剑翻身跃开,以避过熊问有可能的临死反击。   但熊问油尽灯枯的身体,已经没有余力。   他那可怕的、狰狞的身体,无助而又干脆地坠落。   砸落地面,再化不入阴影中。   只是他圆瞪的双眼,还在诠释着他的不敢置信。   他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死了!   他也压根无法理解,那个卑劣弱小的小贼,竟然并没有趁机逃远。   而是一直就藏身于此,那样的沉默、那样的隐忍,那样的悄无声息。   并于此时,刺出这绝杀的一击。   这是如此突然、如此意外,又是如此惊艳、如此恰到好处的一剑!   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姜望缓缓站起。   姜望今晚一直在赌,赌祝唯我既然可以追得熊问东奔西窜,就必然有法子可以追上他们,无论他们怎么掩饰行迹,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他更在赌,他没能及时回去,凌河与赵汝成一定会想办法找他。他作为三城论道一年生的魁首,道院也绝不会忽视他的失踪。这会带给祝唯我绝妙的线索,而无须他做任何事情。   所以他反而主动帮熊问遮掩行迹,以赢取短暂的信任。   事实上他要做的,就只是拖住熊问而已。   所以特意带着熊问绕一大圈路,所以偷偷摸摸躲进方家,所以翻入方家宗祠,引动方家守祠力量。   但又不能仅仅如此。   这个熊问暴戾、强大,又胆大包天。不是做不出来杀个回马枪的事情。   祝唯我可以扛得住,他却不行。   他自己或者可以躲得远远的,甚至从此不现于人前,一直等到这熊问死去为止。可姜安安怎么躲?   所以他今晚一定要熊问死才行。   他绝不能让熊问逃掉。   今日一整天他都命悬于人手,此时他亲手了结悬命之人。   这种极端的、强烈的心理感受,令他通天宫内的道元奔腾不休。   那条土蚯般的小小道脉真灵,窜动不已,吞吐不止。   但姜望只是转身,向外面走去。   “等等。”是祝唯我的声音。   姜望回头,看到祝唯我冲着熊问尸体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的战利品。”   熊问这种等级的强者,身上的好东西绝不会少。祝唯我的意思,就是任他自取。   但姜望不敢贪婪,留得一条性命已是万幸。他很清楚今夜谁是主角。可以说若没有祝唯我,熊问大可以从容杀死他再退走。   而纵使他不出那一剑,熊问也未必能再逃走了。   他只是把那种微小的可能斩断,绝不认为杀死熊问真是自己的功劳。   所以他只是疲惫地笑了笑:“都是师兄的功劳,师弟不敢居功。”   说罢,再不回头,走进了夜色中。   祝唯我笑了笑,只对着默立旁观的方家众人说道:“把尸体完整地送去道院,麻烦你们。”   说罢,将长枪倒转,扛在肩上,就那么走了。   丝毫不担心方家人会贪墨熊问身上的东西。   他看得很清楚。如果方家人有那个胆子,刚才就不会只死一个守祠的老人。   ……   一直到走出很远了,姜望才听到身后方家族地里骤然响起的哭声。   守祠的老人就是方家那位唯一的八品周天境修士,本身既是方家上一辈所剩不多的老人,又是方家支柱一般的存在。   尽管与方家早有恩怨,但对于这位老人,实话说,姜望心有愧疚。   但他也没有办法。这世道如此残酷,他也只是挣扎着活命罢了。   还有一件事他刚刚没有表露。   在他从背后杀死熊问的瞬间,熊问身上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撞在他身上。   起先他以为是熊问临死反击的手段,后来发现不是。   因为他反而有一种通透的舒服感,一个白色幻影在他眼中一闪而逝,像有什么束缚被解开了。   此时那东西出现在通天宫。   那是一截短短的、黑色的蜡烛。未燃。   土蚯真灵正围着它转悠。   姜望来不及做更多的体会。因为他看到赵汝成提着灯笼,守在前方路口,正在等他。   赵汝成没有问姜望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姜望也没有问赵汝成今晚都做了哪些努力。   他们聊的是,更重要的事情。   “安安呢?”   “老大照顾着呢!小孩子很好哄,我说你去凤溪镇给她买糖人去了,她就信了。”   姜望面色一苦:“我这会上哪去变一个糖人出来?”   “哈哈哈。”赵汝成得意的笑了,掏出五个惟妙惟肖的糖人,在姜望面前晃了晃,“我真让人去凤溪镇买了!”   ……   三分香气楼中。   妙玉正与戴着白骨面具的人说着什么,忽然脸色一变。   “怎么了?”   妙玉呢喃道:“我种下的白骨之种,消失了。”   白骨面具人背负双手:“你种下的白骨之种?什么时候?种给了谁?”   妙玉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做好你自己的事情,我的事你少管。”   白骨面具人也不争辩,就此融入地下。   待此人离去,妙玉才恢复沉思的神态:“难道……”   她猛然站起,又坐下。   “不行,还不能确定。我要小心,再小心……”   ……   飞马巷姜家。   从天光大好,等到日落西山,再到夜凉如水。   姜安安的神情,越来越萎靡。   凌河在旁边陪着她,一直尽其所能的在哄,但一则没什么哄人的天赋,二则心不在焉,因此效果全无。   姜安安倒不是讨厌凌河这位大哥哥,但说心底话,凌哥哥不如汝成哥哥那么有趣。   至于杜野虎哥哥……长得也太凶了啊!   当然这几个哥哥都是很好的,可所有的哥哥加起来,也都比不上自己的亲哥哥。   她不太快乐。   用先生讲的话来说,大约就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唉。   姜安安垂头丧气。   “何以解忧,唯有糖糖。”   一个活灵活现的糖人出现在她眼前,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五个糖人一排展开。   糖人的身后,是姜望那张堆满笑容的脸。   “姜安安!生日快乐!从今天起,你五岁啦!” 第63章山阙万间都做土   姜安安生日的这一夜,除了姜望为自己没时间一展厨艺而遗憾外,大家都玩得很开心。   热闹散场,赵汝成回到家中。   在自己的书房里静坐了一会儿,才听到推门的声音。   “今天的事辛苦你了,邓叔。”赵汝成坐姿虽然散漫随意,但语气里是毫不虚假的尊重与亲近。   被称为邓叔的赵府管家,很规矩地站着,温声笑了笑:“那杆薪尽枪很好,江山代有才人出,我感觉自己好像老了。”   “哪里会?走在街上,别人还以为你是我哥呢。”   邓叔表情不变,只是道:“尊卑有序。”   赵汝成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要说些什么,但知道说了也无用,便只好沉默。   倒是邓叔开口道:“没想到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再次出手,竟只是为了去买一个小女孩爱吃的糖人。”   赵汝成嬉皮笑脸:“辛苦邓叔,感谢邓叔。”   “那个小女孩很可爱。”   赵汝成得意非常:“那当然!那可是我妹子!”   邓叔看着他,重复道:“她很可爱。”   赵汝成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在那张俊美的、几乎从来都是无所谓的脸上,甚至带了一丝哀戚。   他沉默了半晌,道:“我明白。”   ……   姜安安生日的第二天,宋姨娘请人捎来了一条翡翠手链,是给安安的生日礼物。因为路途遥远的关系,迟到了一天。   一并寄到的,还有一枚玉佩,是送给姜望的。其中的讨好心思,大约是怕姜望中间拦着,不让她联系女儿。   看到礼物后,安安没有说什么,但是看得出来很喜欢,宝贝地收到了自己的小箱子里。   对于姜望来说,与熊问的遭遇,瞬间浇灭了他赢得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之后的些许膨胀。   但这一战的收获也很可观。   首先是绝杀熊问之后,通天宫内道元数量暴涨,距离奠基完成之日,已经不远了。   其次是祝唯我在兑现了斩杀吞心人魔的任务之后,很公道地大手一挥,分了五百点道勋给他。据说祝唯我本人在这次任务中,道勋收获超过六千点,不过他在道勋榜上的道勋数不增反减,甚至只剩一千点道勋了,也不知兑换了什么宝贝。   相比于姜望等人一百点道勋还要抠抠搜搜的凑,只能说真正的强者根本不难拿道勋。   至于最后的一个收获,则是不知怎么出现在通天宫里的黑色蜡烛。   这大约是个宝贝,但无论姜望怎么研究,也都不得其法。目前最重要的修行还是奠基,只能留待以后再探索。   五百点道勋的意外之喜,姜望自然要给赵汝成和姜安安一人准备一颗开脉丹。赵汝成作为道院弟子,可以直接以一百点道勋兑换开脉丹。而姜望自己的兑换份额还没用过,正好留给安安。   对于姜望的道勋,赵汝成很干脆地就接受了,甚至还笑嘻嘻地问:“三哥,我看上了一柄价值五百道勋的法剑,自己攒了一点,还差一些,您给凑凑?”   姜望此时财大气粗,非常阔绰:“还差多少?”   “四百九十九。”   真的是一点!   “……”姜望踹了他一脚,“滚!”   但是想了想之后,他还是叹了口气:“我还要留一百点道勋给安安换一颗开脉丹,剩下的三百点都给你好了。”   “别!”赵汝成拦道。   “怎么?”   “道勋还是可以给我。不过给安安开脉的事情,你再想想。”   姜望不太理解:“开脉这种事情,不应该越早越好吗?如果你是担心超凡层次的危险,那也不必,我是不打算让安安进道院的。”   在道院修行,其实都受很大一部分朝廷的贴补,从而在义务上,道院弟子也没法拒绝一些强制的征调任务。比如清洗官道环境,比如追杀左道妖人,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危险不可避免。   姜望有演道台在手,不必考虑功法的问题,并且他自己也可以做安安的老师。说到底他并不指望安安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强者,只是希望她能健健康康,并且有一些自保之力罢了。   赵汝成苦笑一声:“不是说早点开脉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你想要给安安开脉,那就不要用道院的开脉丹。”   姜望眉头皱得更紧了:“道院的开脉丹有问题?”   “这倒不是。”赵汝成索性说道:“城道院可以兑换的开脉丹,是最低级的开脉丹。老大年纪已经到这了,不能再拖。安安还小,可以再等等。如果你想要给安安开脉,就得尽量给她更好的,这样她将来在修行路上,就可以走得更顺畅些。   我不是说服用最低级的开脉丹就走不通大道了,很多强者也是在最恶劣的条件下崛起的,但毕竟艰苦一些。   如果是在此之前,我不会跟你说这些。毕竟在枫林城这样的环境里,开脉丹这种东西,多少人抢破头,有得用就已难得。但是之前你杀了熊问后,我一个长辈说你有机会的。你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成长起来。以后能够获得更好的开脉丹给安安。   安安也是我的妹妹,我希望她未来可以少一些辛苦。”   姜望默默的消化了一会儿,他一直知道自己最小的这个义弟是有秘密的,但他从未追问过。正如他得到了进入太虚幻境的钥匙,这些兄弟也没谁追问过他。   只是如今看来,赵汝成潜藏的秘密,只怕比他想像的还要大。   毕竟别的不说,单这份对修行世界的见识,就不是一般的人家能够培养出来的。   要知道方鹏举出身枫林城三大姓,却还为一颗开脉丹负恩绝义。但在赵汝成的口中,这颗开脉丹如此不值一提。   他甚至清楚,如果不是他说到要给安安开脉,只怕赵汝成并不会说出这些话。   “开脉丹还分等级?”姜望问。   “那是当然。你知道,开脉丹的主材料是抽取自妖兽身上的道脉,然而妖兽有强有弱,道脉自然也有优有劣。你说,不同级别的道脉,炼制出来的开脉丹能一样吗?”   “你得自左光烈的开脉丹,绝不简单。我家里的那个长辈说,你的开脉是完美的,完美开发了你的潜能。”   姜望沉默了。   他默默观察了一阵自己通天宫内那只小小的土蚯真灵,实在看不出来,它跟“完美开脉”怎么搭得上边。   这不就是最低等的土蚯脉吗?   ……   ……   (赤心巡天读者群。欢迎大家前来灌水,讨论剧情。) 第64章山雨欲来   洞窟壁上,散发着森森白光,仿佛进入了某种骸骨巨兽的体内。   走过长长的甬道,便看到內里别有乾坤。   在最中心的洞窟里,一条猩红地毯铺开,戴着面具的白骨使者,和红裳风流的妙玉,都立在两侧。   他们身后各自簇拥着几个黑袍人,隐隐分成两拨。   猩红地毯一直延伸到尽头。   尽头白骨为阶,血肉为台,又在高台之上,铸有一张骨刺狰狞的座椅。   座椅之上,有一个骷髅。纤弱、干瘪,仿佛只要一阵风吹来,便会散架。   但声音竟从骷髅那空洞的口中响起:“谁能告诉本座,那根冥烛,去哪儿了?”   一个黑袍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属下无能!”   这声音始终是空洞的,似乎没有情感存在:“那谁又能告诉我,这次损失惨重的行动,是谁负责?”   黑袍老者用余光看了看白骨使者,但见其人纹丝不动,根本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便只得狠狠一个头磕了下去:“属下……该死。”   话音未落,他又骤然抬头,惊骇欲绝:“大长老!求……”   似有阴风吹过。   一条黑袍颓然落地,黑袍之下,只余一滩骨粉。   他便这么死了。   “的确该死。”那骷髅继续道:“白骨道艰难传承至今,功法多有残缺。冥烛乃我教宝物,传承隐秘,能助我一臂之力,补完失落功法。可你们却这样无能,平白错过!”   这时,白骨使者出声了:“我记得,圣女可是布了后手的。”   妙玉妩媚一笑:“有使者的先手,才有人家的后手呢。不过呢,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我的人也都没有消息,也不知道是被魏去疾杀了呢,还是被什么野猫野狗吃了。”   白骨使者笑道:“什么先手,我怎么不知?”   “好了。”白骨座椅上,骷髅说道:“魏去疾既然拿冥烛做饵,说明他已经知道是我们白骨道踩了他的脸。但他并不清楚,冥烛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杀够了人,对冥烛就不会那么上心,我要你们掘地三尺,找出来冥烛落在谁手。”   “是。”众皆低头。   “还有,最近我在云上之国会有大动作,你们行事都低调一些。”大长老说完这句,那骷髅瞬间散架,白骨零落,散在骨座上。   妙玉挥一挥手,洞中众人就此散去,只剩白骨使者与她二人。   白骨使者先哼道:“三长老以身为引,凝聚鬼门关虚影。难道是给他去云国耍威风的吗?”   “谁说不是呢?”妙玉娥眉微蹙:“大长老现在,好像对寻找道子并不上心。”   “哈哈哈哈。”白骨使者负手而去:“道子不在,他代行圣主职权。道子现世,他就真的只是大长老了。你说他会怎么选?”   ……   每次来术院的时候,姜望都有些心不在焉。   无他,他还未奠基。无论教习讲得多么天花乱坠,他也只能在心里演练,止不得渴,也根本无法有深刻的理解。   与其他学子相比,姜望倒还更愿意上经课,听老先生们解释大道之理,圣人典籍,反而令他乐在其中。   但术院的这些课他也不敢不来,尤其这堂课又是萧铁面的课。   萧铁面的本名已经没人记得,虽然只是七品通天境修为,但对各种基础道术的掌控,当真造诣颇深、纯熟老辣。   课还未开始,姜望坐在蒲团上,就有些恍神。   他还在回忆昨晚的福地挑战,但怎么也分析不出更多的细节了。   因为战斗一开始,他连剑都没来得及拔,就被一支羽箭终结了动作。   他从青玉坛掉到排名二十五的光天坛,每月产功再次减少一百,只有1650点了。再加上之前推演四灵炼体决剩下的190点,共计1840点功。   太虚幻境之外,他在道勋榜里还剩下四百点道勋。这些,就是姜望跟修行有关的全部身家。   赵汝成虽然不会用道院的开脉丹开脉,但也还是兑换了一颗,大概是为了隐藏什么,他不愿细说,姜望便也没问。   据这小子吹嘘说,他将用超级无敌最完美的开脉丹开脉,但可惜他也只有一颗,没法子分给姜安安。   姜望于是问他,这种“超级无敌最完美”的开脉丹,大概需要多少点道勋兑换。   赵汝成没有说具体的数额,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要努力。   总之,富养妹妹,任重而道远。   神思恍惚间,萧铁面已经走上了讲台。   姜望迅速收敛精神,做出一副认真听讲的勤奋模样。   “有些人啊,不要觉得自己有点小成绩,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修行路长得很,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萧铁面咳嗽一声,“好,下面我们来讲一讲石肤术在战斗中的具体应用……”   姜望心里咯噔一下,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被针对了。但面上不敢表现,反而变得更加认真。   课罢,萧铁面刚一走,黄阿湛就从角落里凑过来。   “啊啊啊这个死人脸!他这么针对你,你能忍?晚上跟我去砸他的窗户,怎么样,干不干?”   看到黄阿湛,姜望一下子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针对了。大约这就是城门失火,殃及鱼池。   平日里跟黄阿湛走得近,被萧铁面一并记挂上了。   “要去你自己去。”姜望当然不会陪他犯傻。   “我跟你说,这一次我有周密的计划……”   “停!”姜望止住他的长篇大论,转移话题道:“我们约了黎剑秋师兄吃饭,你要一起去吗?”   “哼,你就是不相信我。我跟你说,上次那是我喝醉了,不然就凭他萧……”黄阿湛见姜望转身就走,连忙追上:“我去!”   赵汝成吊儿郎当地扔了一句:“饭钱大家平摊啊。”   黄阿湛只做没听到,搂着凌河的肩膀又开始聊起他的反击计划。   凌河性子宽厚,虽然肯定不会跟他同流合污,但也不会故意鄙视他。   赵公子还真拿这位上届的师兄没什么办法,脸皮奇厚,钻之不透。   这次饭局的组织者是黎剑秋,他约请了姜望,并告知可以带一些朋友去。   地点是在素怀斋,这家店格调倒比望月楼要高些,不过是以素食为主,姜望这几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家伙,自然没怎么来过。   进得包间,只有黎剑秋一人独坐。   众人都已相熟,倒也没有太多客套,直接便用起佳肴来。   杜野虎是最不待见素食的,尤其是对那些用素菜做出烧鸡味、牛肉味之类的所谓神技嗤之以鼻,他的理由是,费这么多工夫,为什么不直接去吃烧鸡、吃牛肉呢?赵汝成用格调二字做总结,却也与他争论无益。   好在杜野虎如今不在场,其他人都没他的毛病。   席间黄阿湛讲了件逸闻。   据说林正仁回到望江城之后志得意满,在洗尘宴上当众宣扬自己在三城论道上顾盼无敌,三山城、枫林城无人矣。祝唯我刚回道院没多久,听说此事之后,拎枪就走,孤舟直下绿柳河,顺着清江就去望江城了。   这会应该已经交上了手。   姜望怀疑道:“从林正仁在三城论道上的表现来看,他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应该不会说那些话吧?”   倒是黎剑秋哈哈一笑:“祝师兄只是随便找个借口去揍他罢了,管他说没说这话呢!既然传出来了,那就当他说了。”   他与祝唯我接触得多一些,自然对其人更为了解。   姜望虽然与之只缘一面,但也觉得黎剑秋所说,很符合祝唯我的风格。   “霸气!”   “厉害!”   “大师兄威武!”   “行了,人又不在这里,你拍烂马屁他也听不到。”黎剑秋摆摆手,非常直接地切入了正题:“三山城最近兽灾闹得厉害,昨天他们城主发起了悬赏,遍请高手,帮他们清剿凶兽。这是三山城近几年来规模最大的一场行动,我准备组一个队伍过去,怎么样,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第65章竖笔、玉衡、飞来   三山城的悬赏任务姜望也有所耳闻,不过这任务不知为什么没有挂上道勋榜,而是由三山城单方面发布,面向所有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没有庄庭的背书。   当然,任务的奖励也不由庄庭支出。据说三山城主为此掏空了府库,因而奖励比道勋榜上的同级任务要丰厚得多。   “都是实打实的实物奖励,比如法器、秘术、道元石。”黎剑秋补充道。   实物奖励虽不比道勋来得方便,但也正因为不便计算,反而往往价值都要高出道勋奖励不少。   “恕我直言,黎师兄。”姜望想了想,道:“这种需要小团队配合的任务,你怎么不带自己的队伍去呢?尤其它的奖励很好。”   大凡经常出任务的道院弟子,都有固定的队伍组合。如张临川、王长祥都是如此,都是各自队伍中的核心人物。   等凌河赵汝成等人全部奠基之后,他们也会聚集在一起去完成各种任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多数时候都分散开来,跟在其它队伍后面混。   唯独黎剑秋,好像总是独来独往。   黎剑秋抿了抿唇,道:“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虽说修行之辈,生离死别都应看淡。可人非草木,谁能无动于衷?   黄阿湛干笑两声,试图缓和气氛:“那,师兄你的队伍,可不太吉利……”   凌河拉了他一下,主动道:“黎师兄,这任务不在道勋榜上,因此也没有级别判定。但从奖励来看,难度绝不会低于七品。实在地说,我们的实力都不太跟得上,恐怕会拖你的后腿。”   “其实这次清剿凶兽任务,总体难度应该在六品。”黎剑秋表情不见异样,继续道:“但你们要知道,三山城是因城域中的三座山峰而得名,竖笔、玉衡、飞来,这三座山,或雄奇或险峻,皆是名山。三山城因它们而得名,但同时,这三座山峰也是三山城域凶兽肆虐的源头。”   “凶兽老巢?”姜望问。   黎剑秋点头:“这其中,竖笔峰在两年前就被清剿干净,两年之后,想必三山城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力量,这一次他们清剿的目标是玉衡峰。但我们不去玉衡峰,我们去竖笔峰。”   “竖笔峰不是已经……”   “虽然竖笔峰已被清剿过。但两年过去,又有了新的凶兽游荡,只是零散不成规模。我们的目标是它们。所以任务难度相对会简单很多。”黎剑秋说到这里,拿起筷子:“事情就是这样,你们自己决定去不去,不去也不会影响我们的交情。”   姜望自知与黎剑秋虽然相熟,但也仅止于熟悉,双方对彼此印象都不错,但说到交情,还真不深。   如果这次拒绝,应该就会生分了。   但姜望也不会仅仅因为想结交黎剑秋就贸然答应,他本身对这次任务的确意动。一则任务报酬丰厚,二则他也想为三山城域如今的困境出点力,三则,他奠基就在近几日将成,正需要这样一趟任务来熟悉道术。   想到这里,姜望直接道:“以黎师兄的实力,愿意带上我们,是我们的幸运。”   黎剑秋饶有深意地看着姜望:“仅凭你杀死熊问的那一剑,就已经有足够的资格。而且你们这群人里,凌河稳重周全,杜野虎战斗才情极高又勇猛无畏,赵汝成聪明有天赋。”   他连不在场的杜野虎都夸到了,自然也不会漏过黄阿湛:“小黄……也很机灵。”   “黎师兄慧眼如炬!”黄阿湛立即捧场。   “我就不参与了。”凌河道:“我开脉没多久,还在积累道元以求奠基的阶段。我就留在道院吧,顺便照顾安安。”   开脉之后,奠基之前,的确是修士一个非常尴尬的阶段。一方面他们需要积累道元奠基,另一方面,若不借助道元,他们又发挥不出超凡战力。如姜望这种习有超凡剑典的,是例外情况。   说是提携也好,照顾也罢,凌河都不想跟着去“混”,他更愿意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   “行,那就老大留下。”几人的关系无须扭捏,姜望拍板应下。   最后确定去三山城的队伍便是,黎剑秋、姜望、赵汝成、黄阿湛,他们约定三日后自南门出发。   ……   ……   王氏族地。   依然是那个偏僻小院,王长祥兴高采烈地走进院中,“哥!”   彼时王长吉正靠在躺椅上,手中一卷泛黄旧书,脚下趴着肥胖橘猫,一起享受着初冬的阳光。   听到王长祥的声音,他也没动身子,只是懒洋洋道:“怎么了?”   倒是橘猫看见王长祥,十分不爽地转了个身,只以屁股对着他。   “你看!”王长祥快走几步,跑到王长祥近前,微弯着腰,将一只玉瓶在哥哥面前绕了绕,“这是什么?”   王长吉当然认识这只瓶子,他甚至很清楚地记得玉瓶里那颗丹药的具体模样,每一点细节。   只是,最初他怀有多么大的期望,后来就有多么大的失望。   这一瞬间没人知道他心里转过多少种情绪,但他最终只是抬了抬眼皮:“你的名额已经用掉。一千五百点道勋,很难凑吧?”   “不难。”王长祥摇摇头,笑得很灿烂:“你弟弟我,三城论道,三年生魁首!”   王长祥惯来给人的形象是温和、沉稳,唯有在这处小院里,才偶尔显出些跳脱来。   王长吉翻过一页书:“你有心了,但是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试试吧,再试试吧。”   王长吉瞥了一眼脚下慵懒的橘猫,“喂我,还不如喂小橘。这样它能活得长久一些,也能对你亲近些。”   “那可不行,爹会打死我的。”   “给我吃他就不打你?”   “爹他……心里也是疼惜你的。”   “你能拿到魁首,族里也是付出资源了的,必要有收获才行。把开脉丹拿回去吧。”王长吉把书覆在脸上:“我的午睡时间到了。”   王长祥急了:“哥!”   “如果你把丹药留下来,我就喂给小橘。”王长吉的声音在书下传出,依旧淡然。   但王长祥已意识到了那种坚决。   他只得收好玉瓶,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他看到兄长覆在脸上的那本旧书,那是一部道典,名为——《度人经》。 第66章天不渡人人自渡   夜已深,安安早已被哄入睡了,此时或在美梦中,时不时吧唧一下嘴。   姜望盘腿而坐,五心朝天。   心神沉入通天宫内,道元所列成的星图繁复,照耀于顶。   不知名的黑色蜡烛悬于中心,道脉真灵所化的土蚯,绕着蜡烛缓缓游动。   姜望不急不躁,静待时机。   本来他选择周天星斗阵作为奠基阵图,预计奠基时间须得半年。   但他开脉以来收获实在不少。   先是有紫气东来剑诀九式练法调蕴气血,让身体可以承受更多次冲脉。接着又修了兵家修行法四灵炼体决,大幅增加冲脉次数。   虽然只是土蚯真灵,但次数多了,吞吐道元的数量也不在少数。而后又有董阿所传的控元决搬运道元,令他排列阵图几无疏漏……   终于在与熊问一战,道心大进,道元暴涨之后,临近了质变。   时间走到子时。   子时为一日之始,是起点。   姜望默运控元决,将最后一颗圆润的道元,挪移到星图之中,正好是太阴星的位置。   自太阳星起,至太阴终。而后三垣齐震、二十八宿共明。一整个周天星斗阵图,光华大放,照彻通天宫!   在这个瞬间,姜望的心神竟都有刹那失明的错觉。   当他恢复洞察,通天宫内出现了一个神秘而梦幻的漩涡,缓缓转动,点点星光沉浮。   与其说那是气旋,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条旋转着的星河。在诞生的这一瞬间,竟有九颗道元跃出星河道旋。   道旋建成,道元自生。   姜望心知,奠基已成。自此时起,他才真正是身入超凡,踏进了九品游脉境!   六月十五日于还真观前开脉,十月十六日于飞马巷家中奠基,用时四个月。   周天星斗阵图与普通归元阵图奠基的效果,他目前还没法洞察完整。   但他注意到,这时候,那条毫不起眼的土蚯,竟舍去了黑烛,开始往星旋攀游。待游到星旋前,忽而奋力一跃!   它穿过星璇,身体上似也蒙上了一点星光,隐隐灵动了一些。   道脉真灵穿越道旋,是能够获得强化的。这也是人们向来并不以天生根骨判定修士未来的原因之一。   但那是一个日积月累的漫长过程,很显然不会有如此清晰可见的变化。   或许,这就是周天星斗阵图的卓异之一?   姜望不得而知,但他期待更多的变化,期待非常。   土蚯穿越星旋之后,又慢悠悠地游回黑烛身边,似乎有些疲惫了,便缠在了黑烛上,再不动弹。   今夜通天宫内的美丽奇观,令姜望迷醉。   他醒过神来,发觉房间里吧唧嘴的声音已经停了。   他听到小安安迷迷糊糊的嘟囔声:“哥哥,我好像看到了星星。好多星星。”   姜望静默了一会儿,知道安安并没有醒。   于是轻轻起身,动作柔缓地帮她掖了掖被子,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院中。   他要尝试道术的修习,以回应之前那段时间在术院纸上谈兵的积累。   星光不问赶路人。   姜望向来是能多做一分努力便不肯少一分。天不渡人,人自渡。   ……   道院通行的道术体系中,道术计有四等十二品。   丁等道术是道术体系中的基础。而丁等下品道术,主要体现在增益状态上。   以五行道术为例,分别为:附焰、锋锐、固体、清明、活力。   附焰是以火行元力附着于器物、锋锐是以金行元力强化兵器、固体是以土行元力强化肉身防御、清明是以水行元力清心明目、活力则是以木行元力驱赶疲惫活泼生机。   各道院在具体道术上或有细微差异,但大体不变。三大道门圣地传下来的道统都是如此。   理论上九品游脉境能够运用所有丁等品阶道术,但具体到个人又有不同。有的人可能连丁等中品道术也迟迟难以掌握,有的人擅长金行道术,有的人擅长水行道术,不一而足。   道院教习经常强调的一点就是:每一个修行者一定要认清楚自己擅长什么,扬长避短也好,弥补短板也好,要尽快形成自己的战斗体系。   姜望首先尝试附焰,基础印决他早已烂熟,此时也有足足九颗道元供他挥霍。   预演过无数遍的印决在两息内便已完成,他左手握剑,右手并指,在剑身上一划而过。   火焰燃起!   长剑横在夜色里,火焰燃于月光下。   没有借助任何器具。   这是超凡的力量,这就是道术!   姜望忽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他很想回到过去,告诉那个年幼的自己,你可以,你能够。   也想要告诉那个缠绵病榻的父亲,我可以,我能够。   姜望一展长剑,以紫气东来剑决的运劲法门,将火焰震灭。   而后是锋锐、固体……姜望几乎想把自己会的基础道术挨个尝试一遍,一直到道元耗尽才止。   姜望发现,他对于不同属性基础道术的掌握速度竟都相同,没有差异。用比较膨胀的话来说就是,都很擅长。   无论是水行、火行,都是如此。   但人力有穷时,他当然不可能什么道术都修。   院长董阿不止一次地说过,修为才是大道之本,道法只是卫道之术。就算有那自觉精力无穷的天才,也应该把更多的心力放到大道根本上。   姜望打算等道元积攒了些,再去试试其它道术,比如风行道术,比如雷法。只不过最基础的雷法也是乙等道术,如果没有什么特异的话,他要等到七品通天境才有机会掌握了。   虽然五行道术目前表现出来的天赋相同,但就姜望本心来说,他更倾向于火行道术与木行道术。   后者是因为恩师董阿便以木行道术见长,前者当然是因为……在还真观外那一场精彩绝伦的战斗,因为那一个暴烈耀眼如骄阳的男人。   虽然左光烈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在左光烈身上学到很多,得到很多。也因此对火行有强烈的好感。   可以预见的是,无论选择哪几种道术方向,他的战斗选择都会多出无数的变化,对于战力的增强,又何止倍增?   对于即将开始的清剿凶兽任务,这无疑是一个大好消息。   姜望初步定下道术方向,天已微光。   迎着晨光,姜望在院中完成了今天的第一次冲脉修行。他感觉真灵土蚯在吞吐道元之时,似乎轻松了许多。   一连冲脉两次后,他如今的体魄才感觉微乏。于是暂歇。   洗漱,叠床,出门为姜安安买早餐。   早起的商贩推着小车叫卖,豆花闷在锅里,油糕热气袅袅。   人间烟火气,天上青云梯。   ……   ……   (天不渡人人自渡,就是我想说的话,我在做的事。很感谢一路陪我走下来的书友,是你们让我在写作路上,不惧孤独。谢谢你们陪我一起努力。) 第67章人间烟火,天上青云   祝唯我人还未归,声已先传。   整个枫林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老少爷们与有荣焉,大姑娘小媳妇心向神往。   据说祝唯我这次单人独枪,亲赴望江城,但林正仁避而不战。   祝唯我索性打上望江城道院,将整个望江城道院道勋榜上排的上名号的高手都教训了一遍。   除了拼死一搏的傅抱松得了个“勉强能看”的评价外,他对其他人的评价都是“土鸡瓦狗”。   最后望江城道院院长看不下去,甚至亲自出手。   其人乃是资深六品腾龙境修士,堪称腾龙境巅峰。   祝唯我悍然迎战,愈战愈勇,大战良久之后,竟将体力逐渐不济的望江城道院院长击败!   还在城道院求学阶段就击败城道院院长级高手,这是清河郡近百年来都无人完成过的壮举。   据说彼时祝唯我横枪大笑,声震全城,大笑望江城无人,竟求一败而不可得。   望江城主大怒出手,交手一合后,祝唯我飘然而退。   就此名动庄国!   如果说此前追击斩杀吞心人魔还有取巧嫌疑,那么这次正面击败六品腾龙境巅峰强者,在五品内府境强者手下全身而退,已经毋庸置疑地说明了祝唯我的实力。   国道院副院长已经亲自签发入院函,皇甫大将军都特令邀他入兵部,起步便是一个实权将军。   薪尽枪名传天下,祝唯我一步青云。   祝唯我的选择且不去说,出了这么一个威风人物,对于枫林城道院而言也不仅仅是名声上的助益。   先前三城论道,望江城夺得最重要的五年生魁首,压过枫林城一头。但祝唯我这一次出手之后,甚至在整个清河郡里,枫林城都是一时无两。今年年底的资源分配上,也理所应当的将独占鳌头。这意味着更多的开脉丹、更优秀的教习……   枫林城道院每年只招收十个内门弟子,并不是整个枫林城域每年只有十人可堪造就,而是资源有限,实在没办法培养更多的人。明年的情况或许将大不一样。   至于此次事件中的另一位主角林正仁,也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   据说彼时他正在外面执行一个要紧任务,不得脱身。才有了后来祝唯我打上门来的纵横无忌。   回城之后,听说此番事态,林正仁当众焚鞭立誓,自陈如今战力不及,但必衔恨奋苦,扬言他日必为望江城雪此大耻。倒也赢得了一些人的敬重。   ……   姜望好奇发问:“碧蟒被烧了?”   赵汝成哈哈大笑:“不是,他那天压根没把碧蟒鞭带出来。烧的那条鞭子是他弟弟的。可见现身之前,特意换过!”   这下就连凌河也忍不住笑了。   兄弟三人闲聊过后,姜望分享了自己用于奠基的周天星斗阵图。先前不说,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效果如何,唯恐有害无益。   但如今奠基功成,他已感受到周天星斗阵图的优胜之处,自觉是磨刀不误砍柴工,相比于归元阵图所多耗费的时间,也都不算什么了。   别的不说,归元阵图所成道旋,每日自生道元只有三颗。周天星斗阵图所成星云道旋,每日自生道元足有九颗。   随着道旋的增多,这种对比差距会更大,到后面,足以抹平前期多耗的时间。   但凌河只是苦笑:“通天宫内,如何放得下那样繁复的阵图?”   赵汝成在一旁解释道:“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位长辈说你开脉完美了。”   姜望这才知道,自己通天宫的特殊之处在哪里。   他的道脉真灵虽只是普通土蚯,但他的通天宫规模,远远超出普通修士!   一般的修士,都是在建立三个道旋、完成第一个小周天循环之后,才能在这种周天循环中,缓缓扩张通天宫。   以凌河的通天宫为例,他顶多只能放下一张周天星斗阵的奠基阵图,在通天宫扩大之前,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第二张了。这就意味着,他若选择了周天星斗阵图,便只能卡在第一个道旋之后、第二个道旋之前,进退两难。   而姜望甫一开脉,通天宫便广大雄阔。   他终于深刻理解了,为什么董阿说归元阵是适用性最广的奠基阵图。难怪三大道统都以归元阵为通用奠基阵图。   至于赵汝成,他的通天宫规模自然是没问题的。但他对比之后发现,周天星斗阵图与他昨晚才得传的奠基阵图只在伯仲之间,便没有更换的想法。   就修行上来说,为了避免整个道旋体系的冲突消耗乃至崩溃,除非推倒重来,否则一般是不会更换奠基阵图的。   ……   时间过得很快。   到了出发这日,约定好的队伍便在南门集合。   一见到姜望,黎剑秋便眼睛一亮:“恭喜师弟奠基成功!”   姜望汗颜:“奠基有什么值得恭喜的,黎师兄莫羞我了。”   一旁的黄阿湛也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赵汝成的肩膀,表示我很好看你:“恭喜赵师弟开脉成功!”   “……滚!”   三山城的环境绝不能说好,官道蜿蜒在丘陵山壑之间,曲折而漫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维护这样一条官道的成本可想而知,即使庄庭在各地官道上的支出占大头,剩下的那部分对三山城来说也不是很容易承受。尤其三山城本就资源贫瘠,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特产,不够富饶。   饶是姜望等人都是超凡修士,赶到三山城后,也略感疲惫。   之前结交了几个三山城的朋友,但姜望并没有提前联系他们。   千里传声匣他是买不起的,飞剑传书他修为不够,写信寄信还未必有他自己赶过来快。索性便等撞见了再招呼。   清剿凶兽这种事,杨兴勇、孙小蛮他们作为本城修士,自然不会错过。   三山城就建立在群山环绕之间,城池结构与枫林城大有不同。   整座城池只有一个城门,面向唯一一条延伸而来的官道。   而进得城门之后,遇到的第一栋建筑就是风格粗犷的城主府,也就是说,进三山城的所有人,都要从城主府两侧绕行。   从这个构局上来看,这座城市好像不太欢迎外人。   但往来的三山城百姓,又都个个热情洋溢,笑声豪迈。   从他们的穿戴来看,三山城百姓生活条件普遍不如枫林城百姓,但他们的精神面貌都很饱满,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得到对生活的信心。   尽管兽灾令这座城市饱受苦难,但那些叫卖声、欢笑声好像从未中止过。   人来人往,人留人去。是所谓,人间。 第68章偏此心,执何念   两个肌肉虬结的赤膊壮汉就守在城主府门口,令人望而生畏。   一行人跟着黎剑秋往右侧折转。   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姜望!”   姜望循声回头,发现是那个外表娇小可爱的孙小蛮,在人群中蹦得老高,正冲他招手。   她旁边跟着一个圆滚滚的胖子,不是孙笑颜又是谁。   “孙姑娘!”姜望笑着招呼。   “干嘛那么文绉绉的,叫我小蛮就行。”孙小蛮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给了他肚子一捶。   姜望倒吸一口冷气,为了不太丢脸,尽量保持着脸上的灿烂笑容:“好、好的,小蛮。笑颜你也好啊!”   看样子孙小蛮这群人是刚从城外回来,身上还有战斗的痕迹。杨兴勇、赵铁河他们倒没有跟着,可能平时并不一起出任务。   孙小蛮摆摆手让身后的人先走,转回头来问道:“你这次来,是来看我们的,还是……”   姜望笑着介绍了黎剑秋赵汝成等人:“我们是接了剿杀凶兽的任务来的。”   “好!够意思!”孙小蛮异常豪迈:“还没定下住处吧?你们都来,住我家!”   “姐。”孙笑颜在身后悄悄扯了扯她,“你可是女孩子,带人回家住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咱家那么大,你安排一下不就完了?”   “我的床那么小,还不够我自己一个人睡的呢!”   “我什么时候说要他们跟你睡一张床了???”   “那跟你睡更不行了吧?”   “我说你这一脑门肥肉天天在想什么啊?”   两姐弟险些上演全武行之时,黎剑秋及时出声了:“孙姑娘,我们早就订好房间了。况且马上就要出发剿杀凶兽,住在贵府不太方便。”   姜望也道:“我们这一次都是跟着黎剑秋师兄出来的,一应事务都是他安排。小蛮、笑颜你们就别麻烦了,等完成剿杀任务,咱们再一起喝酒!”   “啊,行,行。”孙小蛮瞬间收敛凶相,回身笑道:“等回头我约上铁河他们。”   两拨人就此告别。   姜望等人刚一走远,孙小蛮就沉了脸:“死胖子跟我拆台是吧?小气抠搜的,让枫林城的朋友怎么想咱们?”   但以孙笑颜对她的了解,当然不会留下挨揍。早已一溜烟跑进了城主府中。   孙小蛮一路狂追,一路鸡飞狗跳,府中侍卫早已司空见惯,个个目不斜视。   姐弟两人一前一后撞进了书房。   书桌后坐着一个中年美妇,正伏案批阅着什么。   此人就是三山城现任城主窦月眉,也是孙小蛮姐弟的母亲。   孙笑颜一头钻进了她怀里,胖手一指:“你看姐姐!”   窦月眉放下笔墨,环抱着胖胖的孙笑颜,也不顾这一幕多么不协调。凤眸一转,便盯上了张牙舞爪而来的孙小蛮。   “孙小蛮!你又干嘛呢?”   她有一个如此婉约的名字,气势却可以称得上豪迈。   孙小蛮停在书房门口,颇不服气:“长姐为母,我教育一下他怎么啦?”   “他已经有一个母了,不需要那么多母!”   孙小蛮一时语塞,只得狠狠跺了一下脚,赤足踩在地砖,发出砰的一声,“娘!你也太偏心了!”   窦月眉宠溺地抱着孙笑颜,理所当然地道:“那可不。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还没嫁呢!”   “那不是早晚的事么?”   孙笑颜躲在老妈怀里,倍有安全感,帮腔道:“就是,她今天还和一个姓姜的眉来眼去呢!”   “死胖子你皮痒!”孙小蛮大怒,拎起拳头就往前冲。   窦月眉抬起一只手,一股柔和的气劲托住孙小蛮,令她不得寸进。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这么粗鲁。”她挑起娥眉,很是好奇地道:“那个姓姜的怎么回事?”   “你听他放屁!”孙小蛮冲不过去,怒火腾腾地往上蹭:“姜望就是上次无条件转送咱们五十点道勋的那个人,这次又来帮咱们清剿凶兽。我招呼一下怎么啦?就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儿子,抠抠搜搜的,生怕人家挤着他了!”   “哦,那是应该招待一下。”窦月眉点点头,又问道:“他长得好不好看?”   孙小蛮觉得这天没法聊了,“娘!”   孙笑颜特显存在感地道:“长得还行吧,但是没那个姓赵的好看。”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的傻儿子。男人长得太精致没用,要有点肉才行。”窦月眉伸手揪了揪孙笑颜的肥脸:“你看你肉嘟嘟的,多可爱。”   孙笑颜表情扭捏,顿时有些害羞。   孙小蛮深深地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压抑自己的火气,心平气和道:“娘,你是不是有点重男轻女了?”   窦月眉特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是啊,怎么啦?”   孙小蛮咆哮道:“姓窦的!你也是女的啊!”   “对啊!你看我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吗?一颗心扑在你那死鬼老爹身上,何时顾过娘家?我爹临死的时候,肯定后悔没有多关爱他的宝贝儿子。   你老爹活着的时候我服侍他,他死了,我还得扶持老孙家,拉扯你们俩。从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变成现在这个腰粗嗓门粗的破城主!你说,疼女儿有什么用?”   孙小蛮:……   无言以对。   她一脚踹倒书房门,气呼呼地离去了。   ……   却说姜望等人别过孙小蛮。迳自去寻住处。   黄阿湛笑得很是猥琐:“姜望可以啊,三山城主的闺女欸。”   姜望无奈:“真是普通朋友。”   “嘿嘿嘿,我懂,我懂。”   赵汝成在一旁幽幽道:“黄阿湛,你要是不怕被震山锤锤成肉泥,就继续发出你那猥琐的笑声。”   黄阿湛瞬间回想起三城论道上呼啸横扫的震山锤,一个哆嗦闭上了嘴。   黎剑秋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轻车熟路地就带几人来到一家客栈。   客栈很小,但不破。   大堂里摆着几对桌椅,都擦得干干净净的。   掌柜是一个眼神已不太好的老人,眯着眼睛瞧了黎剑秋好一会儿,才咧嘴笑道:“来了啊,小黎?”   黎剑秋熟稔地跟他打招呼:“是啊,张大爷。麻烦安排四间房。”   “两间吧,有钱也别这么糟践啊。四个大老爷们,还不能挤一下了?”   “行,依您。”   “还好吗,最近?”   “挺好的。大爷您呢?”   “都挺好。”   姜望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感觉黎剑秋跟这里的一切都如此融洽,好像在这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儿子、儿媳,在回城的路上,就在官道上,被凶兽吃掉了。”上楼的时候,黎剑秋说道:“巡逻的城卫军赶到时,连骨头都找不到一根。”   姜望沉默。枫林城域的凶兽数量一般,很少发生凶兽冲进官道的事情。   他有些难以想像,若连官道都不安全,普通的三山城百姓,要顶着多大的压力生活?   而又是什么,还让他们保有那样倔强的希望呢?   “他总觉得他的儿子还没死,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他每天都守在客栈门口。”   黎剑秋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第69章向山顶去   竖笔峰名副其实,如一支竖立的笔,笔直向天,陡峭非常。   上山的路径,只有一条简陋山道。众人站在山脚下,完全可以想像三山城的修者是怎样艰难开辟出这条道路。   尤其那时候还凶兽满山。   必定步步以血,阶阶落魂。   而那些死者的血肉垒成台阶,亡者的魂魄庇护生人。活着的人奋进,才终于踏上此山,将凶兽清剿干净。   时隔两年之后,这里游荡而至新的凶兽,这里也出现新的清理者。   对于凶兽,姜望并不陌生,但毕竟也是第一次来这种传说中的凶兽巢穴。   因为奖励丰厚的缘故,来三山城的修士很多,但绝大部分都选择随着三山城的大部队清剿玉衡峰。   选择竖笔峰的只有寥寥几支队伍。   而黎剑秋一大早就带人出发,是以路上竟无同行者。   一行人在黎剑秋的带领下,往山顶攀登。前半截路是安稳的,除了偶尔散落的兽骨,不见其它。   山道绕着山峰盘旋而上,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偶有怪异的啸叫回荡在山谷间,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小心!”黎剑秋忽然出声提醒,但并未行动。   从崖边忽然窜出一条蛇状凶兽,说是蛇,它又披着与岩石同色的鳞甲。这层庇护使得它在静止之时很难被人察觉。   姜望长剑最先出鞘,紫气东来剑诀第一式杀法,恰恰在那条蛇状凶兽张开巨嘴时,一剑划过,斩落蛇信。   另一只掐诀的手也未闲着,反手将一颗焰弹塞入蛇口。身随剑转,在蛇状凶兽跌落悬崖的同时,飘身回到山道上。   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令观者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在将道术融入战斗体系之后,姜望战力何止倍增。   “这种凶兽名为岩蛇,鳞甲防御极强,口腹正是弱点。”黎剑秋边往前走边解说道:“姜师弟应对得很漂亮,如果如今竖笔峰上的凶兽就只是这种强度和密度的话,看来我们今天就能登顶。”   “黎师兄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赵汝成问道。   “来过。”前面传来黎剑秋的回应。   他刚才故意不动手,就是想观察几人的成色。结果令他满意。   赵汝成反应极快,迅速调整了站位。如果黎剑秋没有看错的话,他按剑的起手式与姜望同出一辙,看样子都修了那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超凡剑典——姜望仗之夺得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想不被人注意也难。   黄阿湛平时嘻嘻哈哈,但也在很短时间内就完成了道术准备。   当然带给黎剑秋最大惊喜的还是姜望。他早知道姜望奠基必然有一个质的提升,但也没想到提升如此之多。姜望如今的实力,已经远胜三城论道之时。   这样的一支队伍,不说有多么强大,但起码没人会拖他后腿了。   往前走正好是一个转角,黎剑秋的身影刚离开视线,那边就传来剧烈的道元波动。   姜望紧赶几步转过去,便只看到一条蜈蚣状凶兽的尸体,被斩成好几截,散在那里。而黎剑秋双手上,两柄火焰之剑熊熊燃烧。   “风蜈,会飞的。”黎剑秋解释一句,又淡淡道:“如果数量多的话,就不太好办。”   在这狭窄的山道上,若遭遇飞行凶兽围攻,的确很难应对。好在目前只出现了一只风蜈。   凶兽接连出现,说明现在已经进入凶兽出没的区域了,众人都提高了警惕。   黄阿湛则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叠加状态,什么石肤术、固体,甩了一堆道术给自己。不仅给自己加,还顺手给姜望赵汝成都加上了。   最后是黎剑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道元够用吗?”   他这才悻悻停手。   半山腰。   女子之腰婀娜,男子之腰雄壮。竖笔峰的山腰……险恶。   山道于此而止,前方无路,只有顽石嶙峋,怪树横枝。   而在那树上、石间,或蹲或伏,穿插着不下二十只凶兽。狼状、蛇状、鸟状,不一而足,但都同样的模样可怖、外观狰狞。   凶兽是没有神智的,所以这当然不是一种埋伏。准确的说,应该是姜望等人,闯进了它们的休憩地。   而它们当然在第一时间爆发。   靠近的四团鲜嫩血肉,令他们馋得发狂。   黎剑秋倒持双焰剑,撞入凶兽群中。焰剑翻飞,血肉模糊。   赵汝成纵剑而出,切向一侧,他不像黎剑秋那样横冲直撞,而是让自己同时面对的凶兽保持在三只以下。一柄剑倏忽左右,每每切过要害。   黄阿湛掐诀如飞,早在他给自己上状态的时候,姜望就发现他掐诀极快。此时只见焰弹如连珠,几乎是呼啸奔涌。   将一门丁等上品的单体道术,操作出了范围道术效果。   姜望自然不甘人后,他完成掐诀的左手一拉,一条藤蔓恰到好处地缠住前方狼状凶兽,而后长剑划过,狼首离身。   一脚将狼尸踢飞,撞上另一头虎状凶兽。   而人已经借力向后,他整个人在空中后仰倒下,成一条直线与地面平行。   他像一柄长剑,而本身的剑便是剑尖。   紫气东来剑诀的劲力震荡凡铁,使这柄剑切破蛇状凶兽,如利刃切纸。   蛇尸破开两半,姜望连人带剑自飞溅的鲜血中穿出,险之又险,没有沾上一滴蛇血。   一头鹰状凶兽扑击而来,将将撞上空中飞溅的蛇血,被腐蚀得发出一声尖利惨叫。   姜望回身,长剑脱手疾射,贯入鹰兽那纤细的脖颈,一剑斩首。   这柄普通的长剑,再也无法承担这种级别的战斗,于半空炸开。   姜望早有准备,掐诀多时,手中一抖,已凝出一柄火焰之剑。   直到此时,那蛇血才坠落地面,将山石腐蚀出一个个凹痕。   姜望斜提焰剑,迈步前冲,又与之前那头被撞开的虎状凶兽撞在一起。   焰剑刺心而过,姜望左手掐住虎状凶兽的脖颈,将它甩到一边。   这一系列战斗巧妙圆润,若非控元决使得他对自身道元掌控如意,也做不到这种地步。   而此刻,黎剑秋已在凶兽群中杀了两个来回,近二十头凶兽,活着的只剩两只。两只风蜈。   它们似乎不知畏惧,当然更没有逃跑的概念,仍然一左一右,凶狠俯冲。   黎剑秋拔地而起,两柄焰剑空中交错,两只风蜈断成四截,与他一起落地。   赵汝成早已收剑,看样子并无压力。   黄阿湛……   “黎师兄威武!”   还能积极地拍马屁,应该也是状态完好。   姜望顺手抖灭了焰剑,他比不上黎剑秋的道元充足,能省则省。   如今他的星河道旋每日自生道元九颗,再加上他自己的冲脉修行,道元累积速度很快。但在这种高烈度的战斗中,也支持不了太久。   黎剑秋踏过凶兽尸体往前走。   没有了那些凶兽遮掩,姜望才注意到前面有一块巨石,石面上刻着什么。 第70章何以铭刻   黎剑秋立在巨石下,一动不动。唯有焰剑之火,在山风中摇曳。   姜望走到他身侧,看清了石上的刻字。   “永泰十二年,血战百阵,负手无敌,留字以待后辈瞻仰!”   落款是吴。   应该没有写完,因为旁边还有一竖,明显只是起笔。   永泰是庄国当今国主的年号,如今已是庄历永泰十四年、也即道历三九一七年。   也就是说,这石刻上的留字,是在两年之前。正是当初竖笔峰第一次被清剿干净的时间。   黎剑秋斩杀凶兽之后,既不夸功,也无总结,更不继续向前,而是停在了这明显有故事的石刻之前,缄默不语。   这种气氛,令向来跳脱的黄阿湛也闭上了嘴。   黎剑秋静默一阵,将双手的焰剑散去,终于第一次在姜望等人的面前,缓缓拔出腰侧之剑。   这是姜望第一次看到这柄剑出鞘。   明媚、灿烂,第一眼想到的形容词,本与剑器绝不相衬,但在这柄剑上,又如此合适。   黎剑秋单手举着这柄剑,在那副石刻上加了几笔。   吴山。   这名字倒是普通,但应该就是那位看起来有无敌之资的前辈了。   黎剑秋剑锋移动,在石刻上另起一行,刻道:后辈前来瞻仰!   而后再起一行,写下落款:败家之犬黎剑秋。   石粉簌簌而落,也像把什么情绪,掩进尘埃里。   “走吧。”黎剑秋转身道:“我们去山顶。”   从这块巨石旁绕过,众人踏着败枝腐叶,在嶙峋山石间前行。   这里以前或许有路,但两年的时光过去,已经回复了它的本来模样。   山间无道,但道在脚下。   “方才我看你的剑坏了。咱们单独完成竖笔峰的清扫工作,可以兑换一柄法器长剑。就给你吧。”黎剑秋随口道。   “这怎么行?”姜望摆手道:“任务又不是我一个人出力,而且师兄你才是主力……”   作为一个惯于用剑的修士,姜望对一柄好剑的渴望自不必说。若是此行只有他和赵汝成,那他不会不好意思。但毕竟与黎剑秋,甚至黄阿湛,交情都没到那份上。   黎剑秋拍拍腰侧长剑:“我有桃枝。不需要别的剑器。”   原来这柄剑名为桃枝,真是恰当的名字,那样的明媚灿烂。姜望心想。   黎剑秋又道:“这种级别的法剑,价值应该在六百道勋左右。你一人分一百点道勋给我们就可以。”   这样一算,姜望还是赚大了。但对剩下的人来说其实也不算亏,毕竟道勋是硬通货,而任务兑换的实物他们不一定适用。   “行。”姜望不再扭捏。   剩下两人也自无异议。   黎剑秋又转向黄阿湛道:“从你的道术来看,你应该跟沈南七走的一个路子。只不过一个金行,一个火行。”   黄阿湛挠了挠头,笑道:“自己瞎琢磨,不成体系。”   “火行道术暴烈,你要更注重对道术本身的掌控才行。就比如焰弹这门道术。”黎剑秋随手掐诀,形成一枚焰弹。   “它何时爆、怎么爆,什么规模,什么速度。你都要做到自如。”那颗焰弹就在黎剑秋的操纵下忽前忽后、膨胀又缩小,而后骤然加速,轰碎一块山石。   “受教了。”黄阿湛规规矩矩地躬身,表示谢意。   黎剑秋摆摆手,又对着赵汝成道:“你很聪明。先前我说你们几个人里杜野虎的战斗才情最高,没想到忽略了你。你的战斗才情不输于他,只不过他依靠天生的战斗直觉。”   他屈指点了点脑袋:“你靠的是这里。”   赵汝成打了哈哈:“是嘛,你不说我都不知道。”   黄阿湛咂摸了一会儿:“不对啊,黎师兄。合著这三个人里,就我需要指点?”   黎剑秋笑而不语。   在方才那样激烈的战斗中,他竟然对每一个人的战斗细节都了如指掌,足以说明他的游刃有余。   只是不知为什么,当时在三城论道上,却并没有足以匹配他实力的表现。   一支狼毫,笔杆竖而直,笔头浑圆饱满,笔锋尖如细锥。   将它倒转过来,便是竖笔峰的大致形状。   越过山腰之后,再往上一段,便是笔头的位置。也是整个竖笔峰横切面最广的地方。   这里,也是竖笔峰凶兽的大本营。   众人隔得尚远,便已可听到群兽嘶吼。待他们稍稍靠近,就已有按捺不住的凶兽冲出。   这像是某个信号,随即便如马蜂窝炸开般,各种奇形怪状的凶兽蜂拥而来。   风蜈、岩蛇、虎豺、山蛛……   在这种情况下,黎剑秋仍有闲心大概点了下数:“还行,不到一百只,远远没有形成规模。”   他往前一步,桃枝出鞘!   剑光璀璨,剑气浩荡。   整个人在一种瑰丽的嫣红之中,挤进了兽潮。   有如春日至,桃花开。   桃花是血色,绽放的,是命魂。   黎剑秋身如红潮,席卷兽潮。   姜望等人甚至完全没有出手的机会,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红潮退去,所有嘶吼、啸叫,全都静止。   只剩黎剑秋削瘦的身影直立。   一个人,一柄剑,一地的凶兽尸体。   那样的一副画面,好一幅大写意!   “黎、黎师兄。”黄阿湛震惊莫名,连马屁也忘了拍:“你这么强,还要带上我们做什么?”   黎剑秋桃枝在手,人望山腰,在这满地的凶兽尸体间,忽然放声长啸!   声震高崖,传荡远山。   有如一朝郁结尽去,说不出的畅快豪越!   他长啸已毕,才收剑入鞘,说道:“留字在石刻上的那个人,最爱人前显圣,喜欢吹嘘夸功。我带你们来,就是为了满足一下他,被后辈学子瞻仰的遗愿。”   姜望迟疑道:“那位吴山师兄他……也是我们枫林城道院的学子?”   “算起来应该跟祝师兄同期,不过实力就差远了。他当年的实力,可远不及现在的我。”黎剑秋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怀缅更多一些,还是哀苦更多一些。   “我跟你们说过吧?我的队友全死了。”   黎剑秋顿了一下,继续道:“就是在他的带领下死的。”   他转身望向竖笔峰山巅的方向,也或者只是为了在姜望等人面前背转过身。   他的声音响在山峰里:“他弱极了。但是当兽潮一下子爆发,冲破防线的时候。他挡在了兽潮前。说咱们枫林城道院的人,不能让三山城的人看扁了。”   “他们所有人都挡在兽潮前,我跑了。”   姜望等人看着他的背影,在山风鼓荡下显得格外孤独的背影。一下子就理解了,他刻下的那个落款,败家之犬黎剑秋。   这一行字,恐怕已经在他的心里刻了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而在他真正把这行字刻在石壁,并且杀尽竖笔峰凶兽之后,才终于能够与自己和解。 第71章孙横镇竖笔峰于此   那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里,是怎样的努力,才能够让一个当初不战而逃的弱者,蜕变为如今荡尽凶兽的强者?   旁人无法知晓。   姜望等人只是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脚步,往上走,往上走。   终于站到了竖笔峰顶。   山巅之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座孤坟矗立。   坟很小,也很简陋。只在坟前立了一块墓碑。   姜望走过去细看,但见上面刻着——   孙横镇竖笔峰于此。   字迹娟秀,但入石极深,很见功力。   “孙横是两年前的三山城之主,立这块碑的,是他的妻子。”   黎剑秋说道:“凶兽肆虐,是三山城立城以来就必须面对的问题。   孙横就任城主之后,励精图治,积极培养人才。终于在两年前拉起一支队伍,发起了清剿凶兽的行动。   他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就是竖笔峰。   尽管已经极大限度的高估,但是在清剿行动真正开始前,谁也想像不到,就这么一座山上,会聚集着那么多的凶兽,竟然数以万计!   它们的食物从哪里来?这些凶兽足够把整个三山城域吃得干干净净。   当它们一起发狂,什么防线也挡不住。   我当时跑了。但是听说,只有孙横立在前线,一步不退。他不但不退,反而前进。”   黎剑秋继续讲道:“他独自一个人,从山脚杀到山顶,就在这里,在我们脚下这块地方,亲手斩杀了那波凶兽的首领,阴阳双头鹰。当持续了一个月的鹰鸣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开始疯狂反攻。   竖笔峰被清剿干净了,但孙横也力竭而死。据说他死的时候,作为一个内府境强者,竟然五府枯竭,整个通天宫都崩溃了。”   何其雄壮!   虽然未见其人,只听其名,但已令人荡气回肠。   姜望不由得想到,也只有这种男人,才能够生得出孙小蛮那样的女儿吧?   众人站在峰巅之上,举目四望,四下茫茫。   此时的安宁,都是无数鲜血浇筑而成。   修行,修行,难道修的仅仅是己身吗?   有没有对家国的责任,有没有对弱者的承担?   三山城故城主孙横,用自己的名字,写下了一个答案。   几人对着孤坟拜了几拜,便转身下山。   下山路上,姜望想到一事,便问道:“黎师兄,当初在三城论道上,你是不是因为孙城主,才对孙笑颜手下留情?”   黎剑秋反问道:“你知道坤皮鼓么?”   “只知道一个名字,还是听一位长者说的。”   “坤皮鼓这门道术,是永久固化的防御道术。他的原理,是施术者在清醒状态下,剥下自己的人皮,施以道纹,而后覆在受术者身上。正因为其施术条件如此苛刻,坤皮鼓的防御才如此惊人。”   黄阿湛惊骇莫名:“所以那个小胖子身上?”   “就是已故孙城主的人皮。”黎剑秋叹了口气:“无论是作为城主,还是作为父亲,他都付出了一切。”   “要想击败孙笑颜,要么是在擂台环境,如王一吹那般将其打出场外。要么,就得倾尽全力,击破坤皮鼓。我不敢试。”   姜望当然知道,黎剑秋说的不敢,绝不是不敢面对失败。而是害怕,一旦坤皮鼓真的被击破了,全力以赴的他,也没办法留手。他不敢面对的,是那种结果。   “师兄高义。”   黎剑秋摇摇头:“说起来,我这条命都是孙城主救的,如今英雄已矣,我怎么有脸伤他的儿子。”   众人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姜望忽然停下,走到那块巨石之前。凝出火焰之剑,在黎剑秋的刻字后面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字。   而后黄阿湛、赵汝成依样为之。   但见石刻之上,败家之犬黎剑秋的下面,另起一行,写道:   后辈学子姜望,前来瞻仰前辈雄风。   后辈学子黄阿湛,前来瞻仰前辈雄风。   赵汝成,同上。   想必那位最爱人前显圣的吴山,若见此一幕,必然会猖狂大笑吧?   毕竟他在那样的绝境之中,最后想到的,竟是刻字吹嘘自己。思路异于常人。   倒是一直走到山脚下,黎剑秋似乎忍了又忍,才目光怪异地看向赵汝成:“赵师弟,你因为偷懒挨过打吗?”   姜望哈哈大笑,一把勾住赵汝成的肩膀,对黎剑秋道:“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我野虎哥。他一定跟你很有共同话题!”   “去去去!”赵汝成把姜望推开。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黄阿湛问道:“咱们出发前定下的任务已经完成,黎师兄心愿已了。现在直接领了悬赏回枫林城吗?”   黎剑秋按剑于腰侧,正容道:“不瞒各位师弟,我决意去玉衡峰。那边毕竟战况激烈,你们可以先回去。”   姜望不假思索道:“我仅代表我个人。我既然是跟师兄一起来的,自然也跟师兄一起走。”   赵汝成翻了个白眼:“你都上战场了,我还能溜了?”   “哎。”黄阿湛摇头晃脑,叹息连连:“就知道不能跟你们年轻人一起,太冲动!我这要是不去,以后可没脸跟杜老虎喝酒了。”   赵汝成难得多看了他几眼,心里其实有些诧异。   赵大少虽然平时看起来浑浑噩噩,但其实心气很高,等闲之辈不能入眼。对于黄阿湛,他其实一直是不太看得上的,只是拿他逗趣解闷。最多就是看在杜野虎的面子上,让他占点小便宜罢了。   今天他终于明白。杜野虎为什么会愿意跟这个家伙做酒友。   这时候的玉衡峰,正在进行第二次大规模清剿活动。   孙横的坟墓还在那里,吴山的刻字还未忘记,谁都知道玉衡峰有多危险。全军覆没也不是不可能。   黎剑秋或是为了赎罪,或是为了证明什么,选择去玉衡峰不意外。姜望那家伙,他就当其头脑发热。只是姜望去了,他再不愿意,也没法不去。   单单黄阿湛的选择,是他没有想到的。也绝不符合其一贯拍须溜马、偷奸耍滑的表现。   “好!”黎剑秋感到很满意,独行两年之久,他似乎又找到了当年呼朋引伴之时的乐趣。   呼君一杯酒,万里赴恩仇。   “咱们去玉衡峰!”   ……   ……   (裸奔一周之后好不容易混到了一个推荐位,请大家把推荐全都给我!) 第72章北斗有七星,玉衡居其五   北斗有七星,玉衡居其五。   修者在洞彻五府之后,于外楼境将要锚定四方星域。修者对星空的探索从未停止,但也好像从未找到过尽头。   据说三山城这处的玉衡峰,正对应着星空里北斗七星中的玉衡星。在天机到来之时,会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   当然,这只是传说。谁也不曾确认过。   三山城修士唯一能够确认的是,这座山峰就是几十年来三山城兽灾的源头之一。几乎源源不断的凶兽从这座山峰涌下来,闯进三山城域,破坏官道、粮田,吞食人畜。   而今,终到了结一切的时候。   在孙横之前,当然没人敢这么想过。但在竖笔峰被剿清之后,玉衡峰已自然的成为第二个目标。   为这一天,三山城已经蓄力两年。   战死的修士需要补充,新生的修士需要成长,那些法器、伤药……种种资源,都需要补充。   两年已是极限。   当然,若没有吞心人魔那一番闹腾,三山城的准备会更充分一些。   但也无法再积蓄下去了。凶兽肆虐之下,三山城域已经进入恶性循环之中。而竖笔峰又出现了新的凶兽游荡……   时间,不站在三山城这边。   所以,尽管庄庭迟迟不批准,也不调拨资源。现任城主窦月眉还是倾尽府库,发起了第二次清剿。   此次三山城方来了许多外援,除了临近城域的修士外,甚至还有境外高手。   比如一个以白色轻纱覆面的女人,听说是来自云上之国神秘宗门的高手。她独自据守一条防线,方圆一里之内都无人靠近。   玉衡峰最大的屏障并非其险峻山势,而是在玉衡峰脚,生活着一群杀人岩蜂。   这种凶兽个体小、数量多,杀之不绝,偏偏又攻击力极强,几乎无孔不入。它们生活在玉衡峰脚散布的岩穴中,聚群来去。   三山城方面试过大范围道术的覆盖,但这些杀人岩蜂天生对道元波动无比敏感,往往在道术形成的过程中就已经飞远。便纵算被消灭了一些,也只会引爆杀人岩蜂的狂乱。   数以千万计的杀人岩蜂群聚而至,几乎铺天盖地,无物可挡。   两年前孙横没有选择玉衡峰作为突破口,也正是因为如此。   窦月眉在两年之后选择了玉衡峰而不是飞来峰,自然不会对此没有准备。   三山城的修士队伍散开一个缺口,孙笑颜哭丧着脸被推了出来。   “娘!”他大哭:“你真要儿子去送死吗?”   窦月眉牵着孙小蛮的手,笑眯眯地看着儿子:“我帮你抓着你姐,等你功成回来,让她给你老老实实道歉!乖啊,不怕,不会死的。你爹罩着你呢!”   我爹早死了啊。   想到这里,孙笑颜更恐惧了,眼泪几乎决堤,糊满了那张胖脸。   然而在他老娘的注视下,他不敢不动。   虽然自孙横战死后,窦月眉对这个儿子的宠溺人尽皆知,几乎是百依百顺。   但孙笑颜自己清楚,若是窦月眉真正下定决心的事情,他怎么样也无法改变。   就像上次去枫林城参加那个三城论道,他明知道路上会挨揍,但窦月眉默许了,他也只能含着泪跟姐姐出门。   在众人或好奇或好笑的眼神中,孙笑颜几乎半步一挪,肉球一样的身躯,一寸寸地往前移。   姜望等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玉衡峰前。   他们倒是遇到了不少熟人,枫林城域距离最近,当然不仅仅只有黎剑秋这一支队伍过来。   姜望甚至还看到了方鹤翎,只是一段时间不见,也不知怎的,他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但也多了一股子狠劲儿。   不知是通过什么途径,混进了枫林城道勋榜第五沈南七的队伍。   赵汝成看到他,悄声对姜望笑道:“方家现在到处在找证据呢,据说要到城主那里去告你,说你蓄意引导熊问去方氏族地,造成死伤无数。”   这当然是笑谈。无论中间涉及了姜望多少,熊问潜进枫林城的本质,都是因为祝唯我的追杀。熊问这一路造的杀孽,真要找一个人负责,那也只有祝唯我有资格。   那么方家敢找祝唯我的麻烦吗?答案显而易见。   不过,虽然没什么大问题,小麻烦难免。   此时姜望已经拿到了三山城方面承诺的法器长剑,这柄剑器刻印了一门金光箭,对姜望来说并不是最理想的配置。但仅仅剑器本身的坚固,就足以令姜望爱不释手了。   他正细细把玩着长剑,闻言只是耸耸肩:“不然我为什么要出来避一避?没想到还是避不过。”   赵汝成哈哈直乐。   令姜望意外的是,方鹤翎这次面对他却没有任何表现,就连视线都只是一扫而过,好像已经完全不认识了似的。   ……   却说孙笑颜半步一挪,终于叫窦月眉等得不耐烦了。   这女人年轻时候一定极美,如今也姿容犹在,但柳眉稍竖,便显出一丝凶悍味道来。   “小胖,别磨蹭。”   孙笑颜耷拉着眉眼,终于明白事情无法更改。   于是心一横,眼一闭,整个人横冲直撞,向着那个最大的岩穴冲去。   手举覆石之拳,一拳砸落地面!   嗡嗡嗡……   一大群杀人岩蜂冲将出来。   数不清的尾针向这个入侵者激射。   孙小蛮感觉母亲的手一下捏紧,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捏断,又在恍然惊觉的下个瞬间松开。   但孙小蛮也来不及呼痛,因为她也注视着弟弟的情况。   杀人岩蜂并不叮死物,对于没有威胁的生物也绝不会轻易射出尾针,所以诱饵只能是修士。   然而除了身披坤皮鼓的孙笑颜,谁又能扛得过杀人岩峰的一轮攒射?   那是自内府境强者孙横身上活剐下来的人皮,加以阵纹刻印,配合坤皮鼓这门道术的效果,防御更胜孙横生前。   密密麻麻的尾针坠地,然后坠落的,是大片大片的杀人岩蜂。   那一刻尾针坠落如雨,而孙笑颜肥胖的身形就立在雨前。   坤皮鼓扛住了!   但他大声地哭喊起来:“好疼!好疼啊!我不行了!”   他转身就往回跑,想要回到安全的地方,逃离这种他无法忍受的疼痛。   却被窦月眉一声喝止:“孙笑颜你不许动!”   孙笑颜已经泪流满面,但还是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他嚎哭道:“娘!真的好疼!我真的受不了了,快疼死了,让我回去吧!”   “你不许动!”   早已做好准备的三山城修士,运用各种道术或地动、或风卷,将坠地的杀人岩峰拉到近前来,统一杀死。   这就是三山城的计划,用三山城主之子作为诱饵,吸引杀人岩峰的攻击。   杀人岩蜂射出尾针之后,会有一阵萎靡期,所以才纷纷坠地。一般这个时候都有族群的保护,然而它们的攻击目标就在身前嚎啕着发出噪音,它们又怎能容忍?   于是又是一轮尾针攒射。   孙笑颜疼得大哭不止,疼的肥肉乱颤,可他却的的确确是个听娘亲话的孩子,脚下硬是一动不动。   窦月眉强忍着眸中泪光,冷静地发出一个个指令。   孙小蛮虽然平时总欺负弟弟,但却也见不得自家弟弟受苦,身形一动便要冲出,却被窦月眉一把拽了回来。   “娘!小胖得多疼啊!”孙小蛮叫道。   “不然你以为你爹为什么不把坤皮鼓给你?他那么疼你!”窦月眉失控的情绪一刹即收,她尽量平静地道:“这就是你那个死鬼老爹的计划,他临死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对付杀人岩蜂。”   孙小蛮忽然怔住,豆大的泪珠再也忍不住,扑簌扑簌地落下来。   她不是没有怨怪过,怨怪父亲偏心。口口声声说最爱他,却在临死之前,选择为弟弟披上永远固化的防御。   她曾想,父亲把身上的皮都揭下来给弟弟,那是得有多爱弟弟、多偏心他啊。   却没想到。她才是父亲偏心对待的那个孩子。   这是父亲对她最后的疼爱。   他舍不得他的女儿受苦。   三山城没人愿意来,他孤身至此。   治下百姓被人蔑称为山蛮,孙横从此就以孙蛮子自称。   这样的男人,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小蛮,又是寄托着怎样的盼望? 第73章往前冲!   三山城故城主孙横,发动了第一次清剿凶兽行动。   在身死竖笔峰之时,最后想到的,是第二次清剿凶兽。   他揭下自己的人皮,给儿子覆上坤皮鼓,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幕。   而他的妻子窦月眉,承继了他的遗愿,接过他的城主之位,也接过了他肩头的万钧重担。   竖笔峰巅,他可能闭眼?   玉衡峰脚令多少代修士束手无策的杀人岩蜂,就将在今日成为历史。   而此时玉衡峰前的所有人,都是见证者。   孙小蛮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她向来对弟弟是恨铁不成钢,只觉得父亲去世后,母亲对他太过溺爱,把他惯得不像样子。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知道弟弟有多怕疼,有多胆小。   可是他好听话。   杀人岩蜂的尾针,又毒又凶,蜇一下都是剧痛。如此密集的尾针攒射,会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你爹太偏心你,我不得不多一些疼爱给笑颜。”窦月眉说着,顿了顿,似乎也难以抑制情绪,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你总说娘偏心,娘又何尝愿意?”   “娘!你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呜呜呜……我要痛死了!”   一波一波的杀人岩蜂被消灭,一波一波的尾针攻击。   孙笑颜哭得声音都哑了,他毕竟也才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娘!姐姐!”他哭喊。   窦月眉忽然大声喊道:“孙笑颜,你给我转过去,往前冲!”   “别忘了你披着谁的皮!”   “你爹可从来没有后退过!”   她似乎用尽全力,以至于喊完之后,身形都有些摇晃。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   而孙笑颜,也就真的转过身去。   他大哭着,哭着往前。   他坚强着,也惧怕着。   他疼着哭着,也喊着跑着。   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注视着这个小胖子独自向杀人岩蜂的冲锋。   在此之前,尽管见识到了三山城修士的搏命之勇。但姜望真的很难能够理解,凶兽的泛滥,对这座城市来说,意味着什么。   现在他隐约明白了。   “我想搞明白,这些凶兽从何而来?”   只有知道凶兽从何而来,如何繁衍,源头在哪里,才有可能彻底消灭干净。   “谁知道呢?”黎剑秋说。   一个个的岩穴扫过去,孙笑颜跌跌撞撞,承受了整整五个时辰,从白天到日暮,清理杀人岩蜂的修士都换了十几波。   曾经密集得令人恐惧的杀人岩蜂,终于变得稀稀落落。   而孙笑颜已经哭不出声,肥胖的身体如一滩烂泥般软顿下来。   窦月眉第一时间冲过去,将儿子抱回。   感受他的体温,触摸他的心跳。   吻着他的额头,抚去他的泪痕。   “给我往前冲!扫荡玉衡峰!”   她咬牙施令。   整个三山城道院,从教习到学子,从院长到新生,所有修士都参与了此次行动,共有两百八十七人。   再加上三山城卫军里的近百修士。   他们都是自愿行动,拒绝悬赏的。   而受高额悬赏吸引而来的各地修士,也足有一百多人。   合计五百余修士,在统一的指挥下,分批次往玉衡峰上推进。   各类道术轰发五颜六色的光焰,所过之处,山石崩碎,树木摧折,凶兽伏尸,山道成型。   而孙笑颜已经在窦月眉的怀里,沉沉睡去。   他太累了。   ……   姜望正在冲锋的修士阵中,他们的小队已经被打散,各自为战。   十余盏放着强光的墨家所制悬明灯浮在空中,将整个玉衡峰映照得如同白昼。   此时窦月眉已经接手指挥,她以三山城道院修士为主体,将所有的修士分为五队。而后五队依次轮换施展道术,阵线一直稳定地向上推进。   当然也有一些高手被赋予自主的权利。如剑卷红潮的黎剑秋,如抡一对震山锤、所过之处只余肉泥的孙小蛮。   如云上之国那位神秘女子,她随手一招,竟似从天上扯落黑云,化为种种云兽,与凶兽搏杀。此等玄奇手段姜望见所未见,她一个人就相当于一只队伍。   清剿的进度看起来十分喜人,进展顺利。但姜望始终抹不去心中不安。   如果兽巢仅仅是这种程度,孙横怎么会战死?当年吴山带领的小队,又怎么会全军覆没只剩黎剑秋?   只论险峻,玉衡峰是不如竖笔峰的。但玉衡峰山体更大,相对应的,所容纳的凶兽也就更多。   快推进到山腰时,窦月眉明显也变得慎重了。   “乙队后退休息,丙队丁队顶上,戊队甲队掐诀准备!”   这是第一次,同时调动两队顶在前面,而且主动缩短了另外两队的休息时间。   很快众人就知道了原因。   “咦咦咦!”   “咕咕咕……”   一者尖锐,一者低沉,两种完全不同的叫声,在同一时间响彻夜空。   一只双头怪鹰,如迅电般啸叫而来。一双足有丈余的羽翅展开,便好像一整片夜幕在一动。   阴阳双头鹰!   几乎是在它出现的同时,整个玉衡峰半山腰附近的凶兽,就都暴动起来。   它们赤红着双眸,被激起了最狂烈的凶性。   丙队、丁队的两百名修士几乎是甫一顶上,便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阴阳双头鹰的啸叫一旦开始,便会一直持续到战斗结束。   当初的孙横,杀穿兽潮,杀上竖笔峰巅后,所斩杀的就是一头这样的凶兽,但他也在杀死阴阳双头鹰后油尽灯枯。   如今在玉衡峰,却仅到半山腰,就出现了这样的凶兽。   窦月眉的一颗心,直往下沉。   但在众人之前,她绝不能表现出来。   于是双手一起,一道高耸石墙绵延而起,几乎绕玉衡峰一周!这就是腾龙境巅峰强者所展现的道术威能。   高大石墙将凶兽群牢牢拦住,为措手不及的修士队伍争取调整时机。   但那些凶兽已经发了疯。   一头独角牛状凶兽,踏地狂奔,狠狠一头撞在石墙之上。那枚独角都撞断了。它也头破血流,但它竟不管不顾,反而用断裂的角再一次撞击!   疯狂如此!   当初在竖笔峰,就是凶兽群这样突然疯狂的爆发,才导致防线崩溃。   如今这一幕会重演吗?   “叶仙子,我需要更多的云兽制造缓冲!”窦月眉大喊。   那位云国修士的云兽秘术,此时最为恰当。否则便只能以人命去填了。   薄纱掩面的神秘修士十指穿飞,虎、豹、熊、牛……这一波爆发足有百只,一头头云兽从天空奔落,与凶兽们绞杀到一起。   然而,凶兽太多了!   持续密集而疯狂的冲撞恰在此时到了一个临界点,那绵延玉衡峰整整一圈的石墙,就在此刻轰然崩溃!   凶兽如潮,狂涌而至。   那云国修士虽然强大,但明显缺乏经验,又或是太过信任石墙的防御,错估它所能扛住的时间。在刚才那一波倾尽全力,却在此刻,气力不济! 第74章叶青雨   来自云国的神秘高手指挥云兽独据一角,也因此在兽潮破墙的时候竟然无人掩护。   在石墙骤然崩溃的这个瞬间,顶在前线的修者几乎没人还能有精力兼顾左右。仅仅一个照面,就有近一半的修者倒下,消失在凶兽群中,连根白骨也不剩。   而那些云兽虽然不惧死伤,却只有战斗本能,没有灵智。复杂的行动全靠施术者操纵。   它们根本不可能有牺牲救主之类的选择,当然在这种状况下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百余只云兽看起来多,但在兽潮卷来时,却瞬间就被淹没。   事实上在那些狰狞凶兽迎面扑来的时候,叶青雨大脑完全一片空白。   她出身高门,服用最好的开脉丹,选修最契合的功法,每一步修行都做到完美。这一次出来接任务,只是一时兴起,特意避开长辈,想要验证自己的实力。   而在此之前,她从未经历过真正的生死搏杀。也没有那种需要。   所以她也从未想到过,真正的生死危机来临时,那种感觉,竟然如此令人战栗!   她几乎可以嗅到那只凶兽巨嘴里的恶臭,几乎看到獠牙后的猩红。   然后她看到一道涌动着的、席卷浩荡紫气的剑光。   紫气东来,诸侯西望!   汹涌的紫气将面前这头凶兽分解,姜望身随剑至,一脚将那个傻站着的女人踹开:“愣着干什么!”   他反手丢出一道焰弹炸开,连身几纵,又赶至另一处战场中。   在兽潮破墙时,他是为数不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完成反击的人,但第一道防线崩溃已成定局,凭他根本无法挽回。   所以他果断抽身撤离,而后朝着记忆中赵汝成的方向奔行。至于救下这个神神秘秘的云国修士,只是顺手为之罢了。   他真正担心的是赵汝成,尽管这小子身上有诸多秘密,但毕竟开脉未久,未必能够周全。   ……   叶青雨在空中倒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第一个念头,我得救了!   第二个念头,我被……踹了一脚?   她翻身站稳,随手聚出两只云兽,这才惊魂未定地左右环顾,发现并没有人有精力注意她,而那个救了她的的家伙,也已经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她站在一只云兽身上后撤,举目四望,尽是浴血奋战的身影。   她这个时候才觉得脸上发烫,以她的修为,加上她所掌握的功法,再加上随身秘宝,断不应表现得如此无措。只要发挥得当,虽然不可能杀穿兽潮,但自保是毫无问题的。   而刚才她,险些就身死道消!   念及此,她从袖中掏出两枚金灿灿的豆子,往前一丢。   那豆子在金光之中迅速膨胀、变化,化为两尊金甲战兵,持战刀撞入兽潮中。   凶兽撕咬,竟崩得牙落。而金甲战兵一刀一只凶兽,如砍瓜切菜,横行无忌。   撒豆成兵!   除了豆种难得、价值昂贵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尤其是这种级别的金豆,饶是叶青雨也觉肉痛。可以说这两枚金豆一撒,这次任务哪怕完成了也是亏损。   ……   却说姜望纵剑狂奔,一路顺手杀兽救人,但路线也在往山下偏移。   因为兽潮正急速向下。   这说明第二道防线也岌岌可危。   姜望心中焦急,忽然眼睛一亮,   前方那且战且退、看起来悠然自得的身影,不是赵汝成又是谁?   他虽然也在后退,但绝不像其他人一样慌不择路又或掉头狂奔,而是选择了一条非常怪异的路线。   忽左忽右,甚至偶尔前突。   但所经之处,不是有山石庇护,就是有陷坑隔绝。总之任何时候正面迎击的凶兽都不超过三只。   他表现出来的战力并不算强,却看来比姜望还要轻松得多。简直闲庭胜步。   赵汝成看到姜望奔来,连连道:“哎哎,别过来!”   但姜望已纵身跃至,几剑将他面前的凶兽斩杀,还顺手秀了一记缠藤术,“看三哥的吧!”   按理说两人并剑,战斗应该更为轻松才是,但不知怎么的,好像要面对的凶兽更多了,反而压力骤增。   赵汝成脚步一转,没好气道:“跟着我走。”   姜望略一琢磨,便跟上了赵汝成后撤的节奏,果然战况又变得轻松起来。   “三哥你以前也是挺爱动脑子的啊,怎么现在越来越像杜老虎了?”   “哈哈,我以前……”姜望抽空给了他脑袋一巴掌:“说谁没脑子呢,没大没小!”   “对了,你看到黄阿湛了吗?”姜望又问。   赵汝成撇撇嘴:“在我面前一晃而过,拉都拉不住。跑得比谁都快!”   那就好。   至于黎剑秋,那就更不用他担心。如果黎剑秋都会出事,他也于事无补。   姜望回身眺望,那是三山城主窦月眉的方向。   如果有后手,应该是时候了。   ……   阴阳两头鹰出现之时,是乙队丙队在第一道防线,丁队戊队候补,作为第二道防线。   而此时,就连撤下不久的甲队,也已经再一次顶上了。   所有的修士都已顶上,而窦月眉那边,仿佛还没有动静。   不对,为什么突然这么安静?   姜望忽然反应过来,那持续许久的鹰唳,消失了。   这意味着,那只阴阳双头鹰,已被斩杀!   三山城道院院长,此时立于鹰尸之侧,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场景一如两年之前,孙横孤身杀上竖笔峰巅,斩杀阴阳双头鹰,奠定胜局。   兽潮似乎也在这个瞬间顿住了,而后修士群中,乍起欢呼之声。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   “咦咦咦咦咦!”   “咕咕咕咕咕……”   此起彼伏的鹰唳再一次响起,将修士们的欢呼压下。   悬明灯清晰照出,自那玉衡峰顶方位,一群阴阳两头鹰遮云蔽月而来。   “咦咦咦咦咦!”   “咕咕咕咕咕……”   这叫声邪戾而疯狂。   在玉衡峰,竟然生活着一群阴阳两头鹰!   三山城道院的院长未及防备,一个照面之下就被撕碎!   群兽狂吼。   山石轰隆,巨木摇折。   一道炙热暴烈的赤红光柱迎面冲击,姜望与赵汝成分开两侧避过。   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凶兽,才有施展天赋法术的能力。而但凡拥有天赋法术的凶兽,都必然是凶兽中的强者。   这道光柱从姜望与赵汝成中间冲过,把地面都犁出一个深坑。   而姜望和赵汝成,就此便再也没能汇合。   因为汹涌而至的兽潮,已经席卷了一切! 第75章拔山!   长剑有如电转,几乎只剩寒光。   在汹涌的兽潮之中,姜望根本来不及施展道术,只能凭藉一身剑术,在凶兽群中腾挪辗转。   剑器上刻印的金光箭,早已射进一头狮状凶兽的眼中。下一击,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恢复。   若非四灵炼体决的强横,姜望几乎不可能存活。   事实上这一波凶兽冲击,战死修士已经超过百人!甚至连尸体都没能留下。   姜望紧贴着一只体型巨大的牛状凶兽,绕着它忽左忽右,既使这只凶兽暴跳如雷,又使得别的凶兽难以攻击。   但他非常清楚,此时远远没有到安全的时候。因为他此时仍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失误,便会尸骨无存。   他甚至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之前发出那道冲击光柱的凶兽在哪儿、是什么样子。   而且他与赵汝成失散了。   他都已经应付得如此艰难,赵汝成又如何?   姜望不敢想像。   他已经爆发了全部实力,在辗转战斗的同时,极力寻找着赵汝成的身影,同时观察着那道冲击光柱的方向。   随着牛状凶兽的奔突,姜望首先看到了那只有天赋法术的凶兽。   即使凶兽群如此狂暴,依然在本能的影响下,为它让出一片空地来。   那是一只状如黑猫的凶兽,体型出乎意料的小巧。但它在狂暴的兽潮中安静矗立,竟如奔流中的礁石一般。唯有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睛,才看得出凶兽本性来。   彼时它好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但那张嘴越张越大,越张越大,顷刻已硕如木盆。而在它张开的巨嘴中心,一团赤红的光球缓缓成型。   姜望循着它对准的方向看去,瞬间睚眦欲裂,那里赵汝成正被七八只凶兽围住撕咬,险象环生。   姜望翻身上了牛状凶兽的后背,随手一剑激得它凶性大发,而后足尖连踏,激射而出!   他在凶兽的头顶上腾挪!   避开一路来无数的撕咬和袭击,他蓦地腾身而起。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四式,剑光暴射而出。   姜望缠裹着极其璀璨的剑光,撞开凶兽群,以极限的速度冲到赵汝成面前,拉住他的肩膀往后一甩!   在赵汝成被甩开的同时,姜望在空中连续三次旋转。而黑猫状凶兽轰击的赤红色光柱这时才呼啸而过,险险与他擦身。   这紧张到极致,也巧妙到极致。   但他竟忽略了,那头被他“戏弄”半天的牛状凶兽。   那是鹿牛,形如牛与鹿混杂,却皮糙肉厚、力大无穷。在被姜望当了半天挡箭牌之后,它竟忽视了所有,而一意盯着姜望,一路横冲直撞。   赤红光柱再次轰开一条通道的同时,姜望旋身落于一头山蛛之上,并且单剑一横,将这只巨大山蛛复眼割破。   可就在此时,那头鹿牛腾空而起,一头撞上了姜望!   姜望仓促之下只来得及提剑挡在身前,整个人就被撞得高高飞起,而他的身后,已是悬崖!   玉衡峰有多高?至少在半山腰的位置往下看,已经被云雾所遮掩。   “三哥!”   赵汝成几乎疯了一样往前,但迎接他的,却是疯狂扑来的凶兽群。   ……   他们所处的战场,在北侧崖边。   叶青雨一路且行且战,她寻姜望至此。   在凶兽潮第二轮更可怖的爆发前,心高气傲如她,想到的却是,一定也要救回姜望一次才行。   这一路来耗去了多少保命的秘宝且不去说,在愈来愈汹涌的兽潮面前,她心中暗忖,还剩两件秘宝,若前面再找不到人,就必须要撤离此地了。   然后她看到了……一地的残尸碎肉。   那是她一路过来,见到的所有战场中,凶兽尸体被切割得最碎的战场。   整个山地也到处凹凸不平,有三道最明显的、被某种力量轰出来的沟壑。   在其中一道沟壑中,坐着一个男人。   仅仅只看得到一个侧脸,便已十分俊美。   身边鲜血横流,碎尸满地,那个男人却只是坐在地上,微垂着头,长发披散。   “……喂?”叶青雨试探着发问。   那个男人慢慢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那是何等冷漠而凶厉的眼神!   但他随即就一个摇晃,倒在了血泊中。   ……   而此时,就整个玉衡峰战局而言。   三山城道院院长战死,此次组织起来的五百余修士战死大半。   凶兽群已经攻破了所有防线,最远的几乎冲到了山脚下的后勤基地中,大肆杀戮。   眼看,便是败了。   或许,在阴阳双头鹰群出现之时,就已经注定了败局。   在一片绝望之中,三山城主窦月眉再一次站了出来。   但已经没人相信她能创造奇迹。   当年孙横乃是内府境修为,只身逆推兽潮,杀死凶兽头领,才扭转了战局。但也落得个身死道消。   而谁都知道,窦月眉只是六品腾龙境巅峰修为。当年庄庭是看在孙横的牺牲上,再加上三山城修士集体请愿,才让她继任城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然,城主之位虽然可以家族承继,却必得要有五品内府境修为才行。   当年的枫林城老城主,正是因为无后,才在年老力衰之后去位,搬去了新安城荣养。   然而窦月眉站在兽潮之前。   她是一个女子,却比所有的男儿都要昂扬。   她只是腾龙境巅峰,却蓦然爆发出一股强横无匹的气势。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炸开,她身体内部发出一声声爆响。   她的气势节节攀升!   众所周知,道脉腾龙之后的下一关,便是叩开内府。   那么在腾龙与内府之间,间隔着什么呢?   那是对身体极限的探索,是甦醒的道脉之龙对躯干之海洋的遨游!   一般来说,这个过程极为漫长、细致。   只有修者在洞察了大部分躯干之海后,才会尝试去叩开内府。   而人体有五府,五府皆有秘藏。   五府境最大的修行,就是开发五府秘藏。随着探索的程度不同、个人的天赋差异、每个修士的经历不同……最后的收获也有差别。   很多时候,它就决定了强弱之分。   而在所有的人身秘藏之中,最难得也最宝贵的,无疑是……神通!   准确的说,是神通种子,或者说,是真正神通的残缺版。但只要有了神通种子,便迟早有一天能开发完全,叱咤风云。   而现在窦月眉在做什么事情?   她在躯干之海洋还未探索完全之时,便选择提前轰开了内府。   而且是连破五府!   这几乎是完全放弃了未来,断绝道途。   她在每一府都只是浮光掠影而过,根本不考虑仔细探索。却终于在第五府的时候,觅得了神通!   她是如此自信,自信在未完全掌控躯干海时就能叩开内府,更自信一定能收获神通!   她做到了!   “孙小蛮!震山!”她大喊。   正在搏杀中的赤足少女,闻言二话不说,两条马尾辫一甩,双手高举震山锤,决然轰击地面!   山石轰碎,地面以震山锤为中心,裂开一条极深的缝隙来。   而窦月眉只是半蹲下来,用她那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按在了地面上。   她连破五府,觅得的神通。   名为:搬山! 第76章山河易改,人心难平   当窦月眉双手按在地上的那一刻,整个嘶吼狂暴著的凶兽之潮,如海浪倒卷于崖前,戛然而止。   所有在空中飞行的凶兽,包括那一群啸叫的阴阳双头鹰,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或者干脆仓皇远逃。   所有不能够飞行的凶兽,全都匍匐于地,战栗不已。   那是来自生命最本能的恐惧,即使凶兽根本不存在灵智这种东西,也根本无法抗拒。   因为……地动山摇!   整座玉衡峰,高耸入云。虽不是天下雄山,但也足够庞大。   而这样一座高山,在此时,从半山腰起,更准确地说,是从窦月眉双手接触山体的位置起……开始摇动!   山石滚落,凶兽哀嚎。   “呀……啊!”   窦月眉柳眉倒竖,雄浑至极的道元爆发。   咔、咔!轰隆隆!   她从半蹲的状态缓缓起身,将这座玉衡峰,从半山腰的位置拔起,分为两截!   相较于玉衡峰,她比蚂蚁还要渺小。   但一个柔弱女子,力拔雄山,有如天神。   这般震撼人心的一幕,必将在很多人的心里,成为永恒!   ……   “唉。”   忽然有一个苍老的叹息声响起,他一声轻叹,仿佛叹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到此为止吧。”   这个声音这样说。   轰!   窦月眉双手弹开,地面巨震,山峰合拢!   她满脸惊骇地看向玉衡峰顶,那是声音传来的方向。   高耸入云,凶兽盘踞的玉衡峰顶,竟然有人!   还是一个如此深不可测、如此恐怖的强者!   “没想到你们能靠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那个声音重复道:“但是,就此为止吧。”   这无疑是可怕的强者,还未现身便已阻止窦月眉拔山,更是说明了他的不可战胜。   但是。   “你在,说什么狗屁话啊!”窦月眉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双拳紧握,第五府内的神通种子疯狂转动:“你他娘的,以为你是谁?让我们走就走,让我们停就停?”   孙小蛮提着震山锤,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黎剑秋倒提桃枝,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赵铁河一瘸一拐,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杨兴勇、沈南七、黄阿湛、三山城道院修士、三山城卫军修士、甚至是只被悬赏吸引来的修士……   还活着的人,还有战斗力的人,都沉默地,聚集到了窦月眉身后。   尽管此刻在玉衡峰顶的那个神秘人表现得如此强大、如此的不可战胜。   这是缄默无声的……态度!   “唉!”   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叹气:“有些人穷尽一生,也触摸不到神通的皮毛。”   他叹道:“你躯干海只游到一半,就对你的神通种子有所预感。你比孙横,更有潜力。可惜了……”   言语之中,这玉衡峰上修士虽多,但唯一能入他眼的,就只窦月眉一个。   根本看不到他的人,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但窦月眉第五内府中那颗滴溜溜旋转的神通种子,竟就那么,悄无声息地静了下来。   窦月眉鼓荡全部的力量,去与那无形的压力抗争:“你这种躲在山顶,与凶兽为伍,坐视它们为祸一方、甚至庇护它们的人,懂什么?   你根本不懂他的强大!   就算你再强,我也只当你是弱者。你这……老匹夫!”   山风猎猎,远远吹散回声。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再响起。   “有些事情你不懂,老夫不怪你。就此退去吧,纠缠无益。”   “我不想纠缠!”窦月眉怒喊:“可我三山城无数战死的修士,无数被吞吃的百姓……他们不答应!”   “事关隐秘,你暂时还没有知晓的资格。”   “我没有资格?”窦月眉怒急而笑:“我是三山城域之主!国主亲笔勾下的玉书,庄庭御制的令印,此间山河的主人,所有三山城域百姓的家长!   你现在跟我说,这三山城域里,有我没资格知晓的隐秘?”   “庄国有三大郡,清河郡有十三城。你只是这十三城之一的……临时管家,不是家长,更非主人!庄国三千里山河,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国君陛下!毋须多言,你接令就是!”   这番话里,透露出了太多信息。最紧要的一点,就是这玉衡峰上的凶兽存在,是为庄国国君所默许的。   或者不仅仅是默许。   “哈哈哈哈哈!”   窦月眉笑出声来,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丈夫死在这里,我兄长死在这里。   我的弟子,我的朋友,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死在这里。   我女儿才十五岁,我儿子才十三岁,他们统统上了战场,为三山城而战!   现在你跟我说,三山城不属于我,属于那个根本不顾这里死活的、隐在深宫不见人影、高高在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狗屁国君?”   “你大胆!”那个苍老声音的主人似乎动了真怒,一股极其可怕的威压自山巅笼下,当场就有几十只凶兽全身溢血而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保留了克制,威压到了窦月眉身前,就停止。   但整个玉衡峰也随着这一声怒斥,陷入极端的安静中。   在这令人心慌的安静中,只有窦月眉格外凄凉的声音:“从我男人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再没有胆小的权利。”   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胆小怯弱的女子啊。   她也会在遇到强敌的时候害怕,也会在遇到困难的时候退缩,甚至有时候看到一只老鼠,都会尖叫着躲到丈夫的怀里。   可那个男人战死之后,她就再也不能够。   她要拉扯着一双儿女,还要扛着一整座三山城。   她难道愿意抡起拳头站在前线,她难道愿意声渐哑、腰渐粗?   谁他妈不想岁月静好,莳花弄草?   可是她能吗?   窦月眉握紧双拳,咬碎银牙,不断地向桎梏自己的力量冲击。不曾停止一息。   这一次,那个苍老声音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道:“你上来吧。”   在幸存修士们的目送中,窦月眉只身往山巅走去。   凶兽群在某种力量的压制下无声分开一条道路,她一路行前。   天边的重云不知何时被挑开,露出了弯月一角。但很快,又再次被掩上。   夜晚总是黑暗的。   在等待之中,时间好像格外漫长。   当窦月眉的身形出现在视线中,所有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   人们期待着、盼望着,也惶恐着、不安着。   一直走到半山腰,走到她之前拔山之处,窦月眉似乎才注意到等待答案的众人。   她抬眸看了大家一眼,就迳自往山下走了。   “散了吧。”她说。   孙小蛮忽然很想流泪,因为她突然发现,她那美丽泼辣、好像永远不会老去的娘亲,这一次。好像真的老了。 第77章白骨莲花   身上……好痛!   姜望从昏迷中醒来,醒来的第一时间,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摸索,去抓自己的剑。   好在,剑就在身边。   手中握剑,他才睁开眼睛。   最先看到的,是倒悬的钟乳石。   这是在某个山洞中。   之前的战斗过程全部刻印在脑海里,应该没有遗漏。   对那头鹿牛的忽略,毫无疑问是他致命的错误。   这令他懊恼。但在那头鹿牛腾空撞来的当时,他的确已经到了极限,没办法避开。   在推开天地门之前,人身无法蹈虚踏空,姜望借助四灵炼体决的优势,也顶多只是能增加一点滞空时间罢了。决计无法自那样的高崖坠下后逃生。   更别说那头鹿牛倾尽全力的一撞,已经将他瞬间催动的道元都震散。   他还记得那种身体极速下坠的落差,那种心脏无限上提、仿佛要跃出嗓子眼、带着全部生命力逃离的……可怕感觉。   但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昏迷的了。   所以,是谁救了我?   “当然是人家,用秘术救了你。”   这个异常妩媚的声音,好像洞察了姜望的心理活动,由远而近,飘落姜望耳中。   姜望坐起身来,感受到身体的某种异样,但并未来得及细查,因为那个穿着黑色长裙、以黑纱掩面的女人,已经走到面前。   她很强!   这是姜望的第一个判断。   “救命之恩,铭记五内。”姜望郑重道了谢,才问道:“未请教?”   “闺名,我就不说了。反正男人都是一个样,太轻易得到的,记不住。”黑纱女人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怎么也挠不到痒处,落不到实际中。   她伸出霜白胜雪的手,用手指、轻轻抹过姜望的鼻尖:“你只要记得,是我救了你……”   姜望又不是赵汝成,哪里经过这等阵仗。又是刚刚死里逃生的状态,忍不住心中一慌。   好在他手里抓着长剑,那种冰冷的触感令他稍稍冷静几分。   他勉强扯动嘴角:“我既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他看了一眼女人的面纱,僵笑道:“又不知姑娘的样子。这……”   怎么记啊?他想。   “嘻~”黑纱女人扶额而笑:“你呀,真可爱。”   “呃……”姜望下意识地紧了紧长剑,倒不是感受到了威胁,而是确实紧张。   黑纱女人在姜望身前半蹲下来,长裙及地,她用膝盖撑着肘尖,以手支颔,直视着姜望的眼睛:“不要紧,我以后会来找你。那时候,只要你见到我,就会认出我。除非你……装作不认识。”   她那动人心魄的眼眸,忽然绕了一丝哀怨:“你……会这样做么?”   “不……不会。”姜望在心中默念度人经文,严肃地道:“救命之恩,不敢或忘。”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孩子?   这或许是位修行有成的老前辈……   姜望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   但女人好像又读懂了他的心声,娇嗔道:“想什么呢,我跟你一般大!”   困窘的情绪就像一个连环陷坑,总是一脚又踩进一脚中。   姜望忍不住问道:“玉衡峰上,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无功而返呗。”黑纱女人轻描淡写地接了一句,旋即又补充道:“放心吧,你的小情人没事。”   “什么小情人!”姜望几乎要跳起来:“我跟汝成是好兄弟!”   “我说的是云上之国的那位美人呀,你激动个什么?”黑纱女人故意瞪大了眼睛,表现得很惊讶的样子,但眼神深处的促狭还是出卖了她。   “什么美人啊,她也蒙着面呢,谁知道她美不美。”一直被捉弄,姜望忍不住刺了一句,然后道:“我跟她压根不认识,你还是不要说这种话……”   “噢,美人你都不关心呢……”女人眨了眨眼睛:“那放心吧,你的兄弟……也没事。”   她故意在“兄弟”这个词上,落了重音。   姜望是真的招架不住,若这是比斗,他早已弃剑认输。   索性抱拳道:“感谢前辈搭救,日后必当竭力相还。现在我得回去了,我的朋友们这会应该很着急。”   “谁是你前辈?兴许我年纪比你还小呢?”   “那……”   女人眸中带笑:“叫姐姐。”   “……”   “好啦不难为你。不过,你身体有什么变化,你自己没感觉么?”   说到身体的变化,的确是有。尤其后脊部位,有一种微凉的感觉。但他刚刚醒来,这女人便凑近了,根本没时间查探。   “你指的是?”姜望问。   “你是不知道,你都摔成了什么样子。那可怜样儿……”黑纱女人摇摇头,不忍回忆似的:“姐姐能救活你,让你这么活蹦乱跳。一来呢,是姐姐修为高,二来,是秘法厉害。三来嘛……是你跟这门秘术,特别契合呢!”   通过这女人的语气,姜望感觉有些不妙。“不知道姑娘用的,是什么秘术?”   黑纱女人避而不谈,只道:“你好像与太阴星,有一种隐约的联系?道门正统里,接触太阴星力的法门可不多。尤其是在你这个层次。”   接引星力那是外楼境才做的事情,如果说姜望与太阴星力有什么联系,那只能是因为太虚幻境。但这是他最大的秘密。   如今他已经正式超凡,对修行界的知识有了更多了解。但仍然从未听谁提过太虚幻境,想来它还远远没有公诸于前。或者说以姜望目前的层次,还远远没有资格触碰。   他自然不愿暴露。   “你的秘术……涉及太阴星?我听姑娘的意思……”姜望故意道:“你们并非道门正统?”   “叫姐姐。”黑纱女人不轻不重地打了姜望一下,那更像是打情骂俏,而非生气。   之后才道:“我们呀,就是那不多的正统之一。”   “敢问……”姜望含糊着略过称呼:“传自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哪一脉?”   “保密!”黑纱女人的眼睛里都是笑意:“你不想看看么?”   “看……什么?”   黑纱女人一只柔弱无骨的玉手,轻轻抬到姜望面前,然后食指,往下一划。   姜望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上衣就此裂开,裸露出极具肌肉线条的半身来。   他下意识想要双手抱胸,但又觉得这样太露怯。便只好僵硬着不动。   殊不知这个样子,倒更显出局促了。   黑纱女人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支小镜子,缓缓地靠近姜望,把铜镜放在他背后。   “看着我。”她说。   “啊?”姜望发愣。   “看着我的眼睛~”   女人凑得如此之近,带着香气的吐息,仿佛隔着那一层黑纱,吹到了脸上。   “别多想……你呀,从我的眼睛里,看镜子里反映的、你的脊背。”   锵!   姜望拔剑出鞘。   黑纱女人似乎毫无讶色,半点不为所动。仍是那么看着,仍是那么近。   姜望微微往后仰,将剑身横在面前,用剑刃反映着那支镜子。   “这样看得比较清楚。”他说。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他颈椎与脊柱相连的地方,不知何时,绽开了一朵莲花。   那是一朵邪异的、白骨为瓣的莲。 第78章大道如青天   “这……是什么?”姜望看着黑纱女人,心往下沉。   这朵白骨莲花,绝不像什么正统的东西。   “哎哟,你自己身上出现的东西,你问谁呀?”黑纱女人眼睛里都是笑意。   “我身上以前没有这个,我也从未见过这种莲花……跟你的秘法有关?”   “我只能说,我救你的那道秘法,好像只起了引导作用。”她凑近姜望的耳边,气息如幽兰,微颤着他的发鬓,又往他脖颈里钻。“好好想想,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我……藏着什么秘密?”姜望用力地回忆,但根本想不起来什么跟白骨莲花有关的事情。   黑纱女人收回镜子,缓缓地站起来,倒退。   “姐姐救你一命,倒也不需要你铭记五内,只需要你帮姐姐做三件事。至于什么事情……”她魅声柔道:“接下来晚上睡觉都老实一点,等姐姐来找你。”   姜望有意识地将她若有似无的魅惑跳过,正色道:“只要不违背姜望所践行的道理,莫说三件事,三十件事也是应该。”   “三件便足够。”女人边退边轻笑道:“你该回去了。”   “你,认识这朵莲花吗?它是什么东西?”姜望追问。   “它啊……”黑纱女人拖长了音调,像是在思考,而后才道:“好像是白骨道莲?白骨道的标志呢……”   她转身走出山洞。   姜望仍坐在原地,单手握剑,上身赤裸。   他感觉到,她的气息消失了。   ……   姜望检查了一番身体,并未发现其它异常。索性做了两次冲脉修行,把昏迷时漏下的修行补上,然后才往山洞外走去。   洞口处叠放着一套道袍,应是那黑纱蒙面女人准备的。   姜望正为赤裸的上身而苦恼,立即换上,发现尺寸合度,非常贴身。   这女人妖娆多变,说话也半真半假,整个人正邪难辨。但救他一命确是事实。   姜望摇摇头,暂时不去想。那女人说过会再来找他,反正也分析不出什么来,便到时候再看。   略略察看了一下山势,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了大概了解后,姜望折身向三山城的方向走去。   赵汝成等人安全无恙的话,那么此时应当是在三山城等他的消息。无论如何,赵汝成也不会丢下生死未卜的他,先回枫林城。   “姜望!”   “姜望!”   “姜望!”   远远的,姜望就听到这样的喊声。   声音在山岭间回荡,此起彼伏。   姜望心知,那一定是赵汝成他们在找自己。   经之前一战,玉衡峰上的凶兽似乎收敛许多,不然这会早就冲下来了。   姜望提身急纵,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我在这儿!”他大喊。   喊声顿止又起:“三哥!三哥!”   老远的,就有一个身影疾射而来,嘴里大喊大叫,不是赵汝成又是谁?   姜望迎了上去。   兄弟两人在玉衡峰附近的山岭重逢。   死里逃生,恍如隔世。   但两人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激动的样子。   赵汝成抬头看了一会天:“啊,天气还不错。”   “是啊。”姜望说。   赵汝成过了一阵,才把视线拉回来,放到姜望身上。   他表情夸张:“哇,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惨嘛。还换了新衣裳!”   姜望笑眯眯的:“你得知道谁是哥。”   这时候,黎剑秋、黄阿湛找了过来,以及赵铁河、杨兴勇等人,还有一些陌生面孔,都是三山城道院的外门弟子。   “姜望!”   “姜师弟!”   “姜兄弟!”   姜望也一一拱手回应:“赵兄,杨兄,诸位兄弟!还有黎师兄,黄师兄。姜望学艺不精,实在惭愧,还辛苦你们来找我。”   “姜兄弟说的哪里话!你还不是为了咱们三山城出力吗?”   “姜兄弟没事真是太好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原来赵汝成甦醒之后,在黎剑秋黄阿湛的陪同下,第一时间就回到玉衡峰,在记忆中姜望坠崖的地方寻找。   本意也只是想找到姜望的尸体带回去。但在山崖下面寻了很久,不但没有发现姜望的尸体,就连衣衫碎片之类的遗物都没有。   赵汝成这才意识到,姜望或许还活着!   但他没有漫无目的地搜索,而是第一时间回去三山城找人。将玉衡峰附近的山区划为几个区域,分批分区地展开搜寻。   孙小蛮因为要陪着窦月眉没能亲来,但正是她出面组织了这么多人。   姜望心想,那黑纱女人突然离去,或许正是因为赵汝成等人找过来了。   “三哥,想什么呢?”赵汝成冲他招招手:“这位是云国的叶仙子,这次找你,她也帮忙出了很多力。”   姜望转过视线,便看到那白纱遮面的神秘修士冲他微微一礼:“还未谢过姜道友的援手之恩。”   也不知这年头的女修士都怎么了,个个喜欢遮面出门。   “不用客气,随手为之罢了。”姜望道。   “姜道友有施恩不图报的高义,青雨却不能做知恩不报的小人。”那云国女修士取出一块形制极美的小令,递给姜望道:“姜道友以后但凡有事,持此云中令来凌霄阁,无有不报。”   还无有不报?凌霄阁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地方吗?   姜望心中微讶,面上倒是不显,只是认真道:“真的不用。我们在同一个战场上,便是战友。战友之间援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位……叶仙子,真的不必客气。”   因为面纱的缘故,只看得到这云国修士的眼睛,这双眼睛明亮而且纯澈。   她就用这双眼睛,非常真诚地看着姜望,双手将那枚小令捧起:“请道友务必收下,也好让青雨心安。”   赵汝成忽然在身后撞了撞姜望,“叶仙子都这么说了,三哥你便收下吧。”   姜望只好收下。   这枚小令形如云朵,并无刻字。但细看令身,才会发现隐有云雾缭绕,端的是美丽非常。   别的意义不说,单这枚云中令本身,便是一件奇物。   救命恩人无恙,云中令也送了出去,叶青雨自觉已经心安。便对姜望道:“如此,青雨便先走一步。大道如青天,愿道友青云直上。告辞。”   说罢,她凝出一只鹤状云兽,踩在它背上,乘风而去。   其时天澄云闲,云鹤仙逸,其人来时乘兴,去时心安。   别的不说,这份清澈道心,却是值得赞叹。   乍逢生死,姜望也无心寒暄。当下,也对赵铁河等人礼道:“诸位三山城的兄弟,我这就要动身回枫林城了。家有幼妹,实在不能在外久待。”   赵铁河、杨兴勇纷纷表示理解,其他三山城外门弟子都是他们带来帮忙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两边相约再聚,便在这里分开了。一路回转三山城,一路直接往枫林城去。   走在路上,赵汝成才得了空隙问姜望:“刚才没来得及问,三哥你坠崖后发生了什么?”   “对啊。”黄阿湛也道:“我们发现你不见了,找了一通也不见人,还以为……后来只得先把昏迷的汝成带回三山城。黎师兄还一直自责,说不该带你去玉衡峰。”   “这事跟你们没关系,都是我自己大意了。”姜望宽慰道:“我也是运气好,坠崖后被一位神秘高人救了,养伤花了点时间,所以今天才出来。”   赵汝成抹着下巴分析:“还给你准备新衣裳那么贴心,我猜那位高人,也是位美人!”   “对对对!”黄阿湛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我看那位叶仙子,就是位极美的美人儿!”   他跟赵汝成聊的完全不是一个人,也不知在搭什么腔。   “什么啊。”黑纱女人关乎白骨莲花,姜望不欲多说,便道:“人家叶仙子遮着脸呢,你怎么知道她美不美?”   “你不懂。”黄阿湛摇头叹息,一脸迷醉:“真正的美人,不需要露脸。只需要一个眼神,甚至是一缕香风,她的美好就能被感知。区区一张薄纱,哪能遮得住美人?”   赵汝成微微点头,矜持的表示同意。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叶青雨出门要蒙着脸了。”   “为什么?”   “因为像你们俩这种猥琐的家伙太多了!” 第79章宋如意   林家是望江城一等一的家族,不同于枫林城王、方、张三家并称,在望江城,林家一枝独秀,傲笑群伦。   尤其是在林正仁一举夺得三城论道五年生魁首位置后,这种声势达到了巅峰。   虽然后来有祝唯我孤枪压城之事,但那次丢面子的又不仅仅是林家,而是整个望江城。因此对林家的威势并无多少折损。   有人风光,就有人低落。   当那些人越风光,他就越低落。   唾手可得的林氏药材生意线丢了,林正伦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到了尘埃里。   作为林家人,衣食自是不愁的。但往日他呼朋引伴在望江楼,如今却只能街头沽酒、野窑求梦。   他深恨,但无能为力。   林正礼是林氏嫡脉嫡子,是望江城道院里的精英,其父是林氏之主,其兄是林正仁!   他拿什么跟人家争?   有些事情是生来注定的,他以前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   ……   “打满!”林正伦行尸走肉般荡进酒肆,将一只胖大葫芦丢到垆上。   酒肆老板接过酒葫芦,面露难色:“林……公子,您前两回打的酒,还没……”   “怎么?”林正伦猛地站直,直愣愣地盯着老板:“怕老子,给不起酒钱?月底一起算!”   “欸,行行行。”毕竟是林氏子弟,再破落酒肆老板也惹不起,只得低头打酒。   忽的一个声音穿进酒肆来,“这不是正伦兄弟吗?”   林正伦回过头去,看到林正礼在一群人的簇拥中,看样子是办什么事,从这里路过,然后听到了林正伦与酒肆老板的纠缠。   “正礼……林少爷。”林正伦艰难地道,当前这一幕太过难堪,尤其是在被林正礼撞见时。   林正礼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垂眉耷眼的林正伦,笑道:“这大白天的,好酒兴啊。”   “让您见笑了。”林正伦勉强笑了笑,拿起酒葫芦就走。   他几乎是夺路而逃,像个丧家之犬。   “我突然想起来……药行里最近好像走了一个管事,缺人呐!”林正礼在他身后,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林正伦的脚步顿住了。   他转过身,脸上硬挤出了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林少爷觉得……我行么?”   “正伦兄弟的能力,自然是没问题。”林正礼带着笑,往着意佝偻的林正伦身前凑了凑,低声道:“我听说,你娶的那个寡妇,挺漂亮的……对吗?”   “如意?”林正伦猛地往后退了两步,“不,不行!”   他使劲摇头,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抗拒内心那种可怕的挣扎:“这不行!”   林正礼站直身子,依然保持着从容的微笑:“不勉强。”   他转头,看着旁边酒肆里正赔笑的老板,指着面前的林正伦,高声道:“这是我林家的人!你不可小瞧了!往后他要什么酒,你尽管上。月底一并来我林家结钱便是。”   酒肆老板高声应道:“欸!林少爷都开口了,小人岂敢怠慢!”   林正伦强笑道:“谢林少爷。”   “客气。”林正礼摆摆手,迳自往前。   那一群人又簇拥着他远去了。   不时传来吹捧的声音。   “林少爷高义!”   “叫什么林少爷,没眼力劲儿!得叫少族长!”   ……   林正伦拎着酒葫芦,跌跌撞撞回到了家。   今天的酒好像特别烈,路上才饮了两口,但好像已经醉了。   这是一套两进的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前院还养着一些花草,被照料得很是妥当,格外赏心悦目。   林正伦脚下不稳,撞过去碰倒了一只花盆,他不耐烦起来,索性一脚将它踢碎!   哗啦!   宋如意从里屋急匆匆转出,忍不住斥道:“林正伦!你又发什么神经?”   “管得着嘛你!”林正伦乜了她一眼,脚步摇晃着往屋里走。   宋如意横移一步,挡在他身前,强忍着委屈道:“你一天到晚的泡在酒坛子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想过了?”   “哈!有意思。”林正伦提溜着酒葫芦,笑了:“怎么着,你还想与我和离啊?”   “和离就和离!”   “哈,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宋如意紧紧地闭上眼睛,将眼泪逼回去,再睁开时已经冷漠:“我说,我们和离吧。”   “哈!哈!”   林正伦笑了两声,忽然把手里的酒葫芦往地上一砸!   酒葫芦在地上弹了两弹,便滚下台阶去。葫芦本身倒未砸碎,只是葫芦栓子被撞飞了,酒水泊泊流出。整个院子瞬间满是酒气。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林正伦怒吼起来:“一个寡妇,现在又甘为弃妇!你以为你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吗?”   宋如意咬牙恨道:“那也比跟着一个废物强!”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林正伦大步上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直抵在墙上,双眸充血:“你再说一次!”   宋如意脸涨得通红,挣扎着道:“你……掐死我吧!反正这日子,生……不如死!”   林正伦松开手,往后跌了两步。   “你还委屈了?你还委屈是不是?”林正伦指着她道:“你往枫林城寄银子!寄玉!对不对?你拿我的钱,贴补你前夫的孩子!你知道我们现在什么家境吗?老子快连酒都喝不起了!”   宋如意弯腰咳嗽了好一阵,才将气息喘匀,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觉得这一切实在太陌生。   “且不说我给安安寄东西应不应该。单我那些嫁妆,够我给她寄十年不重样!”   “你那些嫁妆?”林正伦拖长了声调,忽然大吼:“在哪儿呢?”   他大喊大叫:“我他娘的,怎么一无所有!?”   “你自己没本事被人抢了,难道怪我吗?”   “我没本事?我没本事!”林正伦脸红脖子粗,再不复半点风度:“我只是没有一个好爹!那个短命鬼,除了『林』这个姓,什么也没留给我!”   他看着宋如意,恶狠狠道:“不然我能娶你?能让人家笑话我?笑我娶一个寡妇?”   “现在嫌弃我是寡妇了?”   宋如意声音都在发颤:“你说你是林氏子弟,高门出身。怕人家瞧不起你,看你笑话。我就连安安都扔下了,跟你到望江城来!   我让她哥哥照顾她,他哥也才十七岁!还未加冠啊!我还把他的家产都带走了!   我心已经狠成这样,给她寄点银子,也不应该吗?啊?我的林氏子弟!”   她走近了,直视着林正伦,愤怒地质问:“要吃没吃,要穿没穿,住二进院子的林氏子弟?!”   啪!   林正伦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荒谬!可笑!”   林正伦转身往外走,一脚踩在那滩酒水中,整个人滑倒在地。   他又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太荒谬了!可笑至极!”   “林正伦!”宋如意伏在地上,用手捂着脸,流着泪,咬着牙:“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当初说爱我,是真的吗?”   “啊哈,啊哈!爱?”   林正伦又一脚踹飞一个花盆。   “去他娘的!这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逃也般地撞出了院子。   他也不知道他想去哪里,能去哪里。但是好像,没有颜面再待下去了。   他必须要离开,必须要逃跑。   丧家之犬,真正的丧了家。 第80章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宋如意的人生,轨迹很清晰。   十六岁之前,她只是一个采药人的女儿。   因为野地的危险性,采药人其实收入颇丰。有些老采药人,摸清了山里野兽、凶兽乃至妖兽的行动轨迹,更是像逛自家菜园一般。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父亲为了躲避一头突然越界的凶兽,从山上滚下,摔断了双腿。   宋如意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去父亲常去卖货的那家药材铺,请求老板借些银两,为父亲求医。   因为父亲常说,姜家药材铺最厚道。她也便抱了这样万一的希望。   但没想到姜老爷竟然真的应允了。   为了还债,她就去姜家药材铺做活。   姜长山不仅不压她的工钱,反而隔三岔五,给她残疾的老父亲捎点东西。   一来二去,她也便知道了姜长山的心意。   对于姜长山,她是满怀感激的,但是说到爱,又好像远远不是。   不过无所谓了,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爱。   她决定嫁给姜长山。   必须实在的说,这门亲事仍算高攀。   姜长山正在壮年,名下产业又多,乃是凤溪镇首屈一指的人物。虽然还带着一个亡妻留下的儿子,但想要嫁进姜家的姑娘并不少。   而她只是一个采药人的女儿。   姜长山很高兴,但他们并不能立即便成婚,因为他的儿子不同意。   从没有听说老子结婚需要儿子同意的,但姜家的确是个例外。   宋如意明白,姜长山是一个很懂得尊重人的男人。他尊重他儿子的想法,就像他尊重自己的想法一样。   在之前相处的那些时间里,他虽然对她动了心,但从未有难为过她。   宋如意是见过姜长山儿子的。那小孩长得周正,也机灵,就是性子有点倔。   起先老往药材铺跑,还跟她说过话。后来听说他们俩的事后,便再也不来了。   婚事受阻,宋如意也说不清心里是庆幸还是失落。   或者兼而有之吧!   事情转机出现在一次意外。   有一天她路过凤溪镇外的那条小河,正看到那孩子在水里扑腾。她吓坏了,拼命地喊人。惊动了路过的镇民,将那孩子救了起来。   自那以后,那孩子就不反对他们了。   她便成了姜长山的续弦妻子,成了姜望的继母。   这桩婚事似乎很美满,姜长山待她极好,也亲自奉养她的老父。甚至她父亲后来的丧事,都是姜长山一手操办,没有让她费一点神。   姜望虽然与她不算亲近,但也不敌视。尤其他后来痴迷修行,在家的日子并不多。   生了姜安安之后,她觉得人生或许就这样了,这样也很好。   但天有不测风云,姜长山生了重病。他卖了一辈子药材,但得了药石无医的病。只能拖着时间,捱过一天是一天。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仿佛在偿还以前受过的所有呵护。   后来,姜长山说不治了。家里的钱不多了,要留给她和姜安安。   那会儿宋如意哭着问他,姜望怎么办。   姜长山很得意的说,他的儿子有本事,不需要他留一丁点东西,也能生活得很好。   后来姜长山就死了。   姜望考进了枫林城道院,几乎不再回来。   她曾以为她余生就会这么下去,守着药材铺,照顾着姜安安,等她长大、成人。   直到她遇到了林正伦,一个风度翩翩、出身极好的年轻人。   他谈吐不俗,又极有本事,把手下的人管得服服帖帖。   宋如意沦陷了。   她毫无疑问地爱上了他,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爱的炙热、爱的疯狂、爱的不顾一切。   她抛下一切跟他走。   不止。   她抛下了一切有可能会“干扰”他们爱情的事物,包括姜安安。   而带走了一切对他们爱情有帮助的东西,包括姜家的产业。   她嫁到了望江城。   她奋不顾身地嫁到望江城,难道是为了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吗?   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在冰凉彻骨的地上,宋如意感觉到自己的那一颗心,熄灭了。   ……   ……   在回枫林城的路上,姜望才得知整个玉衡峰清剿行动的详细经过。   “所以说,玉衡峰上的那个神秘强者是谁?山上的凶兽真与庄庭有关吗?”   赵汝成冷声道:“前一个答案我不知道。后一个答案很明显不是么?”   “好了。”黎剑秋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讨论。”   作为师兄,他必须要阻止这个话题,这是对在场几人的负责。   若是之后传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些人前途都算告终。   姜望有些难以接受。   庄国是他的祖国,不出意外国君庄高羡就是他将来的效忠对象。然而三山城域,难道不是庄国之土吗?三山城的百姓,难道不是庄国的子民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让三山城域牺牲这么多年?两任城主,夫死妻继,几乎耗尽一切,却在最后关头被生生逼退?   到底是什么样的大秘密,让受害者连知晓的资格都没有,让那些牺牲的人不知道为何而牺牲?   这件事讨论到这里,就此沉默。   这些道院的天之骄子们,慢慢开始感知到现实的重量。   进到枫林城,几人便各自散去。   倒是赵汝成临走前好生叮嘱了一番,要姜望好生收藏好那枚云中令。   因为叶青雨来头大得吓人。   其人乃是凌霄阁主叶凌霄爱女,明珠般的存在。   而凌霄阁。   那是所谓的云上之国,之所以存在的基础。   凌霄阁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宗门,根据地就在云城。   起先只是一群凡人聚集到一起,因为凌霄阁的庇护而生存下来。随着岁月累积,竟也逐渐壮大,成为一个国度。   以云城为都城,几个大势力的首领联合在一起执政,采取联席决议制。   在诸侯争霸的国际形势上,云国始终保持中立,也孕育了极度繁荣的商业活动。   如当初方泽厚之所以能够确立方氏族长地位,就是因为他打通了一条通往云国的新商路。   回到凌霄阁本身来说。   凌霄阁并不统治云国,也不管云国百姓信仰什么、从事什么。但这个强大宗门,是云国之所以能保持中立的根本倚仗。   从事实层面来讲,凌霄阁完全可以代表云国。代表一个国家的力量。   如此,这枚云中令的珍贵就可想而知。   当然,在赵汝成嘴里,这枚云中令最珍贵的地方,在于它是从叶青雨怀里取出来的。   “凌霄阁叶青雨,传言中那可是一等一的美人!” 第81章天堂来信   见字如我:   安安,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娘已经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因为太远了,总之这辈子没办法再回来。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很小的时候,你姥姥就走了。没有人教我,一个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推脱。而是悔恨。   悔恨我经历了那样孤独的童年,却还狠心让你也经历一遍。   悔恨我在自己的母亲身上一无所得,当我成为一个母亲,对于自己的女儿也一无所予。   悔恨我作为一个母亲,也同样没有教会你什么。   没有教你一个女孩要怎样保护自己,没有教你是非对错,没有教你如何去爱一个人……当然我也没有这样的资格和能力。   我想,你哥哥都会教你。   但愿,你的哥哥都能教你。   他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孩子,你跟着他生活,比跟着我这个无用的母亲,会好很多。   这是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地方。   安安,你是一个好孩子。   还记得吗?   那次年边,伙计们都休假回家了。药材铺里又要换货,我一个人来回搬着那些药材,搬了几十趟,搬到自己哭了起来。   等我哭好了回过头,看到你跌跌撞撞一把一把地把药材送回库房。   好些药材都放混了,可是娘心里好暖。   那一刻娘觉得无比的安慰,但又无比的孤独。   寂寞是一个魔鬼,它吞噬着人类的理智、道德,甚至人性。吞噬一切。   娘被这个魔鬼吞噬,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拥有多么美好的一切。以至于,将一切都弄丢了。   对不起。   娘不该跟你说这些。   天气已经很凉,你有没有穿多一点?   娘给你缝了一件冬袄,随信寄给你。本来还有一顶小帽,但是只做到一半……罢了。   对不起。   以后不能再给你寄礼物。   对不起。   我又一次丢下你……   我是一个可耻的母亲。但是我没有办法。   我所追求的东西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里,我只能跟着它走,去很远的地方。   再也回不来。   我本想悄悄的离去,但又觉得,不能不跟你说点什么。无论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叮咛也好,又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女人,最后的自我宽慰也好。   我总得说点什么。   安安。   这是娘专门给你写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最妥当。   安安。   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要用功读书,长大了跟哥哥一样,也考进道院,也可以做大官,当神仙。   不,娘不应该要求你。   娘没有这样的资格。   修行太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甜食还是要少吃,牙齿坏了,不漂亮。   我的安安,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那会是怎样动人心魄的美丽呢?   想一想,就觉得可以闭上眼睛。   安安,你要乖呀。   你要听哥哥的话。   你要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   废话很无用。   但娘除了这些无用的废话,已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对不起。   不知道你现在功课怎样,这些字能不能认识完全。   留待以后再读,也可以。   或者你不愿意读,也可以。   ……   写到这里,娘突然想起来,以前你爹教我写字的日子。   对不起。   想你。   ……   永泰十四年,冬月初一,宋如意。   ……   ……   收到望江城的来信时,姜望正处于非常焦虑的状态。而且信上写着安安亲启,鉴于是宋姨娘寄来的信,他也就没有越俎代庖,而是直接把信转给了姜安安。   安安雀跃地蹦进书房读信了。   姜望则在思考自己的问题。   出现在身上的白骨莲花非常不对劲,那邪异的图案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统道门产物。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没人可以商量。   他没有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在任何时候都一定会支持他,而且见识广博的长辈。   董阿或许可以信任,但以他刚直的性格,若得知姜望与旁门左道沾上了关系,说不定会当场一掌劈死他。大义灭徒。   至于凌河与赵汝成,这两人自然可以完全信赖,但他们也都刚开始修行,实在不必抱有期望。赵汝成或许背景神秘一些,但涉及白骨道这种单听名字就邪异的左道,姜望怎么也不愿意把他们牵扯进来。   他查了一些道典、秘闻,包括一些事件记录,但是关于白骨道的信息只字不见。或者它不曾出现在庄国,或者它被抹去了信息。   姜望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在他的印象中,没有任何跟白骨道有关的人或事。   与太阴星的隐性联系,也是因为太虚幻境而非其它。   那个黑纱女人想要知道的“秘密”,是太虚幻境吗?那女人,跟白骨道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是白骨道中人,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不是,如果真如她所说,她也出自某个道门正统,那她又为什么会提起白骨道?   他突然想到通天宫内的那支黑烛,那是自吞心人魔身上所得的东西。周天星斗阵图传自太虚幻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若说身体里有什么特异,也就是这支黑烛了。   它到底是什么来历?到底有什么秘密?   姜望正思考间,姜安安哭着跑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啦安安?”姜望蹲下来抱住她。   “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安安举着手里的信纸,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我娘是不是跟爹一样,去天上了?”   姜望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一把抱起安安,哄着她道:“没事没事,安安不哭,哥哥在,哥哥在。哥哥陪着你在。”   他一边哄着姜安安,一边接过信,快速读了一遍。   信纸很薄,但好像突然变得很沉重。   这封信走的是正常传递的路子,以望江城与枫林城之间通信往来的时间看,事情必然已无法挽回。   姜望对宋姨娘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一则她是自己父亲的妻子,二则她是安安的母亲。   她于姜安安有不可替代的意义,是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而她现在永远离去了。   姜安安虽然年纪还小,但小孩子不是什么事情都不懂。   姜望自己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他明白小孩子的敏感,小孩子的脆弱。明白小家伙心里有多难受。   平日里小安安跌个交,姜望就已经心疼得不行。   更别说这会看着她已经哭肿了的眼睛,他的心都要碎了。   “安安乖,安安不哭。有哥哥呢,有哥哥呢。”   “呜呜呜,我娘她,她……”   “安安,安安,哥哥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姜望抱着她的小脑袋,温柔又坚决地说道。   无论涉及到谁,无论是什么原因。 第82章一剑横门   “也就是说,我好不容易获知的消息,并且花费代价让沈南七带上你,使你得以同叶青雨一起参与行动。而你却从头到尾,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   方泽厚靠坐在椅上,面无表情。   方鹤翎就那么直挺挺站着:“叶青雨出身高贵,目无余子,从头到尾根本就把自己独立于其他人之外。儿子想,与其故意上去惹她厌弃,还不如保持缄默。这样虽然不会给她留下印象,但至少也保留了曾一起并肩战斗过的情分。”   “你知不知道只要叶青雨一句话,咱们在云国的生意就能百倍扩张?”方泽厚问。   “所以她也只要一句话,就能令父亲你在云国好不容易打通的商路,彻底断绝。”   方泽厚不置可否:“李供奉已经做好准备了,你跟他去修行吧。”   方鹤翎转身离去。   一直到儿子明显削瘦许多的身形远去,方泽厚脸上才露出一抹笑容来。   “我儿……长大了!”   ……   三分香气楼。   祝唯我包下了整整一层,独自在这里喝酒。   身在青楼,但他怀中没有一个姑娘。   身披薄纱的姑娘们在高台歌舞,名传庄国的薪尽枪就靠在桌边。   他目光微醺,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姜望就在这种时候走上楼来,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他本以为像祝唯我这种极致张扬的人,上了三分香气楼,必然左拥右抱,放荡形骸。没想到却只是单纯的饮酒、赏舞。   见到不请自来的姜望,祝唯我剑眉一挑,不说话,但气势已凌人。   “祝师兄。”姜望开门见山:“冒昧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祝唯我饮下一杯酒,表情玩味:“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他既不问什么事,也不问姜望为何找他。因为他真的不关心。   这清河郡里,值得他在意的事情并没有几件。   姜望道:“因为你是枫林城道院的大师兄,而我,是枫林城道院的姜望。”   姜望并没有说他们在杀死熊问那一战里的交情,因为他们彼此都很清楚。那一次捡便宜的是他姜望,祝唯我并不欠他什么。   祝唯我笑了:“你想说你很值得下注?你觉得,我需要投注你这种新入内门的弟子?”   姜望丝毫没有被轻视的羞辱感,因为现在的祝唯我,的的确确有这样的资格。   他只是道:“第二个理由是,林正仁行事很讨厌。祝师兄你贵人事忙,懒得再去理会。但让师弟我去噁心他一下,也未尝不可。”   祝唯我不置可否,伸手拍了拍长枪:“认识这柄枪吗?”   “薪尽枪的光芒,师弟这辈子也难忘了。”   “前三十年,它只是一根寂寂无闻的烂木头,倒在山林间。被樵夫捡回家作为柴薪,但它烧了三十年,竟仍未燃尽。后有名匠听说此事,以万金买下,加以天外之铁,制为长枪。这便是薪尽枪的来历。”祝唯我问道:“听说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想法?”   “我在想那个得了万金的樵夫,他的下场必然不幸。”姜望叹道:“他突然有了万金的财富,但是他没有守住万金的实力。”   祝唯我笑了笑:“过来喝酒。”   ……   冬月初三。   一条轻舟自绿柳河而下,行入清江,自水门进了望江城。   自从祝唯我单枪压城之后,城卫军对枫林城方向的来船就格外警惕。   这条轻舟之上,有三个人。姜望,凌河,赵汝成。   他这次出来是真要打架,两个生死兄弟自然得跟上。若不是杜野虎远在九江城,不得音讯,这会也不可能错过。   安安请托了黄阿湛照顾,算是后顾无忧。   三人之中,姜望已经奠基,正在星河道旋的帮助下以极为恐怖的速度构筑第二个道旋。当然,这个速度恐怖只是相对于第一个道旋的构筑时间而言。   如今姜望在不影响身体的情况下,每日最多可以完成四次冲脉,而星河道旋每日自动生成道元九颗。以这样的速度,他构筑第二个道旋,耗时不会超过一个月。   另外除赵汝成还处在开脉阶段外,凌河也已奠基成功。   他开脉的时间是在九月十九日,奠基在冬月初二,正好在出发的前一天。普通级别道脉真灵的修士,用归元阵图奠基,极限速度是用四十一天完成。   而凌河就是这样的、普通天赋下的极限奠基速度。   这意味着他的修行没有一天懈怠,并且道元挪移一次都没有失败!   这种扎实到恐怖的基础,反映到战力上,他虽然刚刚奠基,但已不输一般奠基修士。   兄弟三人进了城,便迳往林正伦、宋如意所住的小院而去。   这个地方的信息并不难查,当然也如姜望所料,院中空空如也,并无半个人影。   宋如意的死,在望江城官府的记录里,被定性为自杀。但关于她所带来的嫁妆归属,她自杀的原因,全都没有记录。   这些信息姜望作为道院弟子,都可以查阅。   凌河、姜望分别询问了左邻右舍,宋如意与林正伦平日的感情状况,但这些人都三缄其口——这反倒说明了问题。   尽管事有蹊跷,但林氏是望江城第一家族,倘若没人追究,这事便也就这样了。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赵汝成出门转了一圈,回来就什么消息都有了。   林正伦是怎么当上的林家药材生意管事,又怎么变得一文不名,搬到这处两进的小院。在宋如意自杀当天,两人爆发过激烈的争吵……   事情已经很明显,宋如意之死,林正伦绝对脱离不了责任。   林正伦不在家里,自然就在林氏族地。   ……   望江城东,好大一片区域,都被划归林氏所有。   一个高大的牌楼守住门户,俨然是城中之城。   此时,姜望三人,就站在了这城中之城前。   “站住!”两名林家护卫守在牌楼前,怒目以视。   “我找林正伦。”姜望说。   “他不在!”   “是嘛?那我进去找找看。”   护卫大怒:“林氏族地,是你说进就进的吗?”   赵汝成冷笑道:“腿长在爷爷身上,是你说拦就拦的吗?”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姜望,你可想清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族地内往外走,脸上挂著有恃无恐的冷笑:“擅闯林氏族地,视同对林家开战,不死不休!道院都不会保你!”   不是林正礼,又是何人?   “原来林氏族地,是不能够擅闯的吗?既然如此……”姜望莫名其妙地笑了两下。   “那你们……”   他扬眉,拔剑!   暴射而出的璀璨剑芒在他身前划过,在地面划出一道极细、极深的裂缝来。   “就谁都不要出去!”   望江城第一大家族,林家。   被人一剑横门。 第83章能得一魁否   “在林正伦出现之前,你们林家任何一个人,都不得出这个门,过这条线。不然,就视为对我的挑战!我必废其人!”   姜望横剑于林氏族地之前,面容冷峻,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林正礼震惊莫名。倒没有恐惧的成分,只是纯粹的惊讶,甚至感觉有些荒谬。   区区三个人,就敢堵林氏的门。   这小子哪来的勇气?何来的底气!   林正礼正准备动手,已经先有一个声音响起。   声音的主人尚在远处,但声已震颤入耳。   “姓姜的,你好大的口气!以为我不会杀人吗?”   那是林氏如今的最强战力,林正仁的声音!   饶是其人气度深具,城府极深,此时也掩不住声音里的怒气。   真的是光天化日,小丑跳梁。难道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林氏撒野吗?   姜望的背上,负着一个长条木盒。从枫林城到望江城,他一路背着。   听到林正仁的声音,他不惊不惧。   只是将背上的长盒取下,打开,取出那一杆古拙的长枪来。   薪尽枪外观并不如何惊艳,枪头寒芒如敛,枪身甚至并不平滑,那是三十年在炉灶中燃烧留下的印痕。   然而它如今已是清河郡声名最盛的兵器。   姜望倒转薪尽枪,将它插在脚边,入地数寸。   “祝师兄说了,我只是一个游脉境修士,我来望江城,事出有因。望江城任何一个游脉境修士都可以出来与我一战,哪怕杀死我,他也不管。但若有哪个游脉境以上的修士出手,以高压低,不管出手的人是谁。等进了国道院之后,他就盯着你林正仁打。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姜望这番话,运足了道元,声震林氏族地。   而林正仁的声音,甚至没有再响起。也更没有现身的意思。   仿佛之前的那声怒斥,只是众人的幻听。   薪尽枪在这里,它就代表了祝唯我。   在枪压望江城之前,祝唯我绝对没有这样的威慑力。但是如今,他只是一个名头在,就足以震慑一方。   沉默每多持续一息,林家的脸就多肿一分。   所以这份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木杖,在下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出。   “既然如此。正礼你就出去一试。”老人声音不大,但自有杀伐气度:“看他是不是真的,游脉境内全无敌!”   “好的,爷爷。”林正礼恭恭敬敬给老爷子行了礼,长袖一甩,大步踏出牌门!   剑光乍起如电!   姜望已纵剑而至。   波涛卷起,林正礼空中一转。他当然不是莽撞无脑之辈,在踏出牌门前就已掐诀。   起手就是在三城论道上声名大噪的道术波涛三叠,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但姜望人在空中,竟能凭空一转,这是四灵炼体决修到如今带来的强大反馈,令他拥有远超同级修士的滞空能力。   剑指咽喉!   林正礼面色不变,一边掐诀,一边从容催动波涛三叠的第二叠。   姜望还做不到如黎剑秋那般在空中毫无借力的三次翻转,但他也无须如此。人往地上落去的同时,长剑稍转,一道金光箭透剑而出,疾射刚刚转移的林正礼。   这是他手上那柄制式法器长剑所自带的道术,刚好衔接作为第三次攻击!   林正礼波涛再纵,走完了波涛三叠的最后一个变化。同时他掐诀的道术也已完成,正要攻击对手,忽然脸色大变,将这一记怒涛轰向身前!   将攻击道术转为防守用,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但在那汹涌奔腾的紫气面前,道术所凝聚的怒涛是如此不堪一击!   紫气东来,诸侯西望!   姜望足尖刚刚点地,便使出了如今最强的杀招。整个人催动着咆哮的紫气,瞬间破开波涛。   明晃晃的剑尖停在林正礼眉心。   滴~答!   那是水滴自剑身滑落,滴在林正礼鼻尖上的声音。   而他一动也不敢动。   三城论道之后,他有无数次愤懑。既愤懑于姜望捡了个便宜,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一年生魁首之名。也愤懑于自己的大意。倘若不是大意,他怎么会输给那个山蛮?甚至都不会受伤!   但木已成舟,事成定局。多么愤懑也无济于事。   好在姜望来了望江城,让他有证明自己的机会。   事实上姜望三人刚进望江城,他就得到了消息。林正伦娶的那个寡妇的确是自杀,当然也不是完全与他无关。他追查那女人临死前寄出的信,发现寄到了姜望手上时,这才理清了姜望与那个寡妇的关系。   每一个道院弟子,都是庄国未来栋梁,当然不存在忍气吞声。   而他拿走林正伦生意的手段并不光彩。那其中有一部分是那个女人带来的嫁妆——当然也有符合庄律的手续,但经不起有心人推敲。   所以他第一时间让林正伦躲回族地,只要守住族地大门,不让姜望进去,便可大事化小,小事无。   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姜望嚣张至此,单剑横门,是他没想到的第一件事。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他全力一战,居然惨败!   他没有证明自己的强大,反而成了别人强大的注脚。   此时他突然想起,在三城论道上,兄长林正仁跟他说过的话——“如果没有十全的把握,就不要给机会成全你的敌人。”   “回去吧。”姜望握剑的手没有一丝颤动。   他并没有真的如言废掉林正礼,借助祝唯我的名头震慑,也有限度。无论如何祝唯我也不可能无故杀死林正仁,顶多就是如他所说,见一次打一次,让林正仁在国道院里待不下去罢了。   这种后果足以让林正仁有超乎寻常的容忍度,但废掉林正礼绝不在他的容忍限度中。   林正礼直视着明晃晃的剑尖,缓缓后退,一直退到牌楼后。   直到此时才惊觉,后脊已全被冷汗浸透。   “你们可以找望江城里任何一个游脉境的修士过来,我一人一剑,全部接下。假如我不幸战死,那也是咎由自取。今天陪我过来的两个生死兄弟,会为我收尸。”   姜望垂剑而立,看着林老爷子道:“而我只有一个非常合理的要求,我妹妹的生母,死在了望江城,我需要有人出来负责任。”   “她是自杀的。”林正礼硬着头皮道。   “也罢。”姜望直视着牌楼后面,越聚越多的林氏族人。   冷然一笑,剑器长吟。   “今日便看一看,这望江城域,游脉境中,我当不当得一魁!” 第84章一旦山崩   “传令下去,遍请望江城中游脉境强者。有能杀此獠者,我林氏奖道元石两颗!”人群之中,一中年男子排众而出,怒声喝道。   此人正是林正仁、林正礼兄弟俩的父亲林端行,在林氏家族里分量自然是高的。   但是从林氏下任族长的位置直接越过他,交到林正礼头上,就足够说明他过于单薄的能力。   所以当他开口便拿出两颗道元石,闭口就是遍请全城游脉境高手时,所有人都先把目光投向了林老爷子。   无他,其人并没有这样的权力。   “够了。”林老爷子淡声道:“去把林正伦带过来。”   “爹,你糊涂啊!”林端行急道:“林正伦虽然不值一提,但代表的却是我林家的脸面!怎能交给外人处置?”   先不说其他,仅就此人的说话,就是不合格的。当众顶撞林老爷子,说他糊涂,往轻了说是不知分寸,往重了说就是挑战族长权威。再一个,林正伦值不值得一提,这也是合适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的?真不怕寒了人心。   林老爷子木杖敲地,抬高了声音:“你非要把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林家才不丢脸?”   林端行悚然一惊,闭嘴不言。   他终归是不懂修行的事情。林正礼能代表望江城道院出战三城论道,自然已是城道院里游脉境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或者城卫军中有那么一两个比他强的,但也有限。   再者说,请城卫军里的修士出手,林家就不丢脸了吗?   尽快果决处理此事,才是正理。   不多时,林正伦便被带到了牌楼处。   看着这个乱发披散、形容憔悴、整个人如行尸走肉般的男子,姜望实在无法想像,宋姨娘是怎么会看上他的。   “林正伦带过来了。”林老爷子用那双略显浑浊的老眼看向姜望,淡声道:“你想要什么交代?”   “现在,我问,你答。”姜望走近林正伦身前,注视着他木然的眼睛:“我妹妹的生母宋如意,是怎么死的?”   林正礼在旁边道:“她跳井自杀,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林老爷子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便闭嘴收声。   林正伦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状态,直到听到宋如意这三个字,眼睛里才慢慢回复了一点神采。   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姜望,又环视周边左右,再回过头,死死地盯着姜望:“你刚说什么?”   他声音颤抖:“你……是如意那个在道院修行的继子?姜安安的哥哥?”   “好,好!”他激动起来,甚至有些癫狂:“敢堵林家的门,有出息!”   姜望冷漠地重复道:“我问你,宋如意是,怎么死的。”   但林正伦似乎浑然不觉他的不耐和厌弃,或者说,如今的林正伦,早已感受不到别人的看法。他活得只剩自己的情绪。   他张开双手,忽然放声大哭:“我聚敛财富有何用啊!!”   林正伦跪倒在地,捂面嚎啕:“悔不登修行路!一旦山崩,成穷途!”   对于这个人,姜望没有半点多余的耐心。   所以他的剑慢慢移转,指着林正伦道:“我最后问你一遍,宋如意,怎么死的!”   “如意……”林正伦止住嚎啕,抬起头来,满脸涕泪:“是我,是我害死她的。是我害得她自杀!”   “不!”他又猛地站起,伸手指着牌楼后聚集的林氏族人:“是他们!他们林家的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尤其是林正礼!”   林正礼破口大骂:“林正伦你疯了?”   “正伦。”林老爷子出声道:“你妻子死了,心情不好,我理解你。但你可不能信口雌黄。”   “老爷子?”林正伦哭着道:“当初是您同意把我收回嫡脉,还让我叫您爷爷。怎么林正礼这小畜生霸占我的生意,把我赶走的时候,您就视如不见了呢?”   林老爷子皱眉不语。林正礼跟林正伦之间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一方面林正伦当初确实有些得志骄狂,另一方面,林正礼才是他的亲孙子。就算做得再不对,他做爷爷的也得帮他周圆了。   “生意上的事情,我确实久不过问。或许真的委屈你了,等我回头查证,另有交代。”林老爷子道:“但你妻子的死,确是自杀,这都是可查的,甚至开棺验尸也没问题,你怎么能怨怪他人呢?”   林正伦抹了一把泪,咬牙切齿:“我跟如意,本来恩恩爱爱。我辛苦做成的生意,几乎整合两座城域的药材市场!要不是林正礼眼热,仗着家主继承人的身份,夺我的权、霸占我的生意,我怎会沦落至此!”   “要不是林正礼他!”他转身戟指林正礼,满眼怨恨癫狂!   轰!   一只突兀出现的手掌,按住林正伦的天灵,道元一吐,便将他轰成肉泥!   也将他未尽的言语、满腔的怨恨,碾碎成尘。   从天而降的林正仁收回手,看着姜望道:“宋如意是自杀的,你也听清楚了。我赔你一个林正伦!够不够?”   林正仁突然现身杀人,凌河赵汝成都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步,站到姜望身边。道元暗涌,随时准备开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轰成肉泥,尤其他上一刻还在愤慨陈词。   这种威慑大概能让很多人闭嘴。   但姜望面色不变。   他也确实没有别的要求可以提了,宋如意自杀是事实。顶多就是林正伦婚后待她不好,这在庄律中算不得大罪。这其中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纠葛,但林正伦已死。依照姜望道院弟子的身份,也最多就到这一步了。   林家杀死林正伦作为交代,放在哪里都已经说得过去。倘若换一个人来,什么交代都不会有。   姜望道:“把宋如意带来的嫁妆,凤溪镇的药材生意,都还给我。那些都是我姜家的产业,当初是给宋如意的,现在她死了,理应物归原主。”   宋如意的嫁妆已算丰厚。但尤其凤溪镇的药材生意,是撬开枫林城域药材市场的支点,也是统合两大城域药材生意的重要部分。   这么大一块肉被挖走,林正礼自然不舍。   他正要说些什么,但林正仁已经直接做主:“可以。”   “那姜某便先告辞。”姜望收剑入鞘,对着林氏族人们点了点头:“叨扰了。”   “姜师弟,林某有一个忠告给你。”林正仁在他身后道:“修行路很长,要慢慢地走,不要越走越窄了。”   “祝唯我再强,能护得住你一辈子吗?”   姜望抽出薪尽枪,将它小心包好,盖上盒子,负在背后。   这才回头,冲林正仁道:“受教了。”   兄弟三人,扬长而去。   ……   ……   ps:“悔不登修行路,一旦山崩,成穷途。”关于林正伦,我想表现的,是一个没有选择修行的普通人,在这个超凡世界的挣扎和努力。就像那个因为薪尽枪得到万金的樵夫一样,他们或者有机会凭藉能力或运气得到财富,但是能不能守得住财富?以及由此而衍生的,对这个超凡世界社会和制度的思考。我不知道这个人物塑造得怎么样,留待读者评价了。 第85章相约星河中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牌楼附近的林氏族人都噤若寒蝉,无人出声,也无人挪动。   气氛低沉得可怕。   “难道就这么让他走了?”林正礼出声道:“就让这么一个九品游脉境的家伙,在林家耍威风?”   “所有人。”林正仁回过身,淡淡道:“散了。”   众人纷纷离开,就连林正仁的父亲林端行也未迟疑,足见林正仁在族中的威望。   林老爷子看了一眼林正礼,道:“正礼,来,扶爷爷回屋。”   林正礼挤出一个笑脸:“爷爷,您让下人扶您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跟我哥说。”   林老爷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摇头,在下人的搀扶下离开。   很快,牌楼附近的人就走得干干净净,只有几片冬日的凋叶,还在风中打转。   “哥!”林正礼愤郁难平:“我们难道就这么算了?”   林正仁瞥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追上去杀了他?”   “咱们林家又不是没有周天境的高手!”   “那是林家的,还不是你的。”   “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还不是为咱们林家的声名考量吗?”   “为了咱们林家?”林正仁异常冷淡地看着他:“你都干了些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抢了林正伦的摊子,但却经营不当。爷爷让你去把他请回来,你却羞辱他,还想借机淫人妻子!你就那么缺女人,那么管不住裤裆?”   “我只是想让他认清楚本分,让他明白他是个什么东西!”林正礼急道:“这种人捧著有用吗?你看今天,爷爷都跟他说好话了,他什么态度?还不是张口就咬?他喂得熟吗?林家的生意,就算黄了,也不能用他!”   林正仁手点着林正礼,一时没有说话。   “哥,你听我的,派人去半道杀了他们!”林正礼又道:“姜望不死,咱们林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啪!   林正仁反手一巴掌,将林正礼扇倒在地。   “林家的脸面不重要。我林正仁的脸面,才重要!”   林正仁指着地上对他怒目而视的林正礼:“但是因为你,让我丢脸了。”   林正礼躺在地上,先是不敢置信,继而是愤怒,他几乎是跳了起来:“你打不过祝唯我,难道怨我吗?行啊!你把我绑到枫林城去,去给祝唯我赔礼道歉,让姓姜的杀了我!我不连累你丢脸!”   他冲到林正仁面前,梗着脖子吼:“你送我去啊!”   “我警告你!”林正仁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举起来:“我只警告你这一次,我亲爱的弟弟。”   他看着林正礼因为呼吸困难而逐渐涨红的脸,慢慢说道:“你不用假装得这么肤浅、短视、暴躁。不用在我面前表演你的幼稚无能。   林氏家族我既然让给你,就不会再拿回来。在你眼中大到没边的产业,在我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你也根本不必刻意藏拙,担心我忌惮你!”   他手上一提,等到林正礼开始翻白眼了,才道:“听明白了吗?”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径直松了手,转身离去。   只留下林正礼跌在地上,半跪着,咳个不止。   ……   回到枫林城的时候,已是深夜。   黄阿湛正在城门口等他们,怀里抱着睡去的安安。   “你们可算回来了!”黄阿湛压低声音道:“小祖宗哭了一整天,我嘴皮子都磨破了,怎么都哄不好!非得等你,到了后半夜,实在是哭累了才睡着。”   姜望小心翼翼地接过安安,对几人道:“你们先回去吧,其他事情明天再说。”   众人散去,姜望抱着小安安,回到了位于飞马巷的家中。   他没有直接进屋,而是腾身上了屋顶,双脚垂下屋檐,就那么坐了下来。   夜凉如水,安安裹着小棉袄,在怀里睡得正沉。眼睛肿肿的,就连在睡梦里,小嘴也难过地抿着。   五岁的孩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虽然她们的世界相对简单,但那些难过有时候更纯粹。   今夜姜望难得的没有修行,看着凤溪镇的方向,发起了呆。   莫名的,脑海里有许许多多的画面。   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孤独,但这一刻真正意识到:这个世界,只剩下他和姜安安相依为命。   他们都没有父亲了,也都没有母亲了。   “哥……”安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睁着微肿的眼睛,看着姜望的下巴道:“你去找我娘了么?”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星星么?爹在那里,宋姨娘,也去了那里。”   安安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害怕把什么东西揉碎似的:“好远呐。”   姜望忽然有落泪的冲动。“是啊,好远。”   “哥,你以后有可能摘到星星吗?”姜安安眼睛里,仿佛溢着光,“娘说,你以后有可能做神仙。”   神仙啊……   看着姜安安的小脸,姜望不忍心告诉她。他到神仙之间的距离,比他们现在到星星之间的距离还要远。   她或许觉得,可以摘到星星的那一天,她就能够再见到她的爹娘了。她还并不知道,有些离别,真的是永远。   无论飞得多高,无论变得多强,也都永远无法再相见的,那个“永远”。   “在远古时代,人类第一次抬头,看到星星的时候,就开始向它靠近。”姜望最后这样说:“穿过最深的河,登上最高的山,在彻底没有路之后,就自己造梯子……这就是修行。”   “哥哥也不知道修行路走到最后是什么,但我想,摘星拿月一定不是终点。”   “那我……”姜安安咬着唇,小心问道:“也可以修行吗?”   “当然了!”姜望揉揉她的小脑袋。   “我也可以飞咯?”   “当然!”   “我也可以摘星星咯?”   “嗯嗯!”   “我可以去接爹娘咯?”   “……嗯!”   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就连姜望自己,也想被它所欺骗。   “那么,从明天开始,你除了读书识字之外,还需要背诵道典……”   “没问题!”安安干劲十足。   “还需要抽出半个时辰练武打基础,会很累哦……”   “安安不怕累!”   “那好,那咱们约定,等到你可以摘星拿月的那一天。咱们一起,去追逐星辰。”   姜安安一捏小拳头:“追逐星辰!” 第86章你像谁(为盟主乌列123加第一更)   晨功过后,姜望照例出门去买早餐。   青木大道旁的油饼,杜德旺对面的豆腐花,是姜安安这段时间的最爱。   推开院门,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此人面容憨厚,身体壮实,背着一个大包袱,见到姜望便开始作揖:“姜先生!”   正是当初在唐舍镇见过的捕快唐敦,彼时他的朴实敦厚,给姜望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只是这揖作得不伦不类,称呼也很别扭。   姜望想起来,唐敦小时候曾被一名游学的儒门弟子教导过,大概对他来说,“先生”就是表达尊敬的最高称谓了。   “唐捕快,你来枫林城,是为了道院外门考核?”姜望疑惑道:“现在过来,也太早了吧。”   每年三月是道院外门考核的日子,现如今才是冬月,还得过一个年去。   “已经不是捕快了,俺不干了。”唐敦憨笑道:“不早哩。考道院那么难,不得提前准备嘛?俺想过了,俺这次要用破斧子砸船,一定得成!”   “……破釜沉舟?”   “对对对!就是这个!要不怎么说姜先生境界高呢!”唐敦很欢喜地拍了个马屁,便搓着手生硬地转进道:“俺认识的人里,只有姜先生本事高。俺就想,求姜先生指点俺一阵子……”   “不白教,不白教!”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剥开,便是一只明晃晃的银锭,约有十两。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姜望:“先生……”   可能是想表现出诚恳,但那样子倒更像捕快盯着什么江洋大盗。   “距离道院考核还有几个月,你找好住处了吗?”姜望问。   这种事情,要么直接答应,要么果断拒绝,迟疑反而最伤人颜面。   “还没,还没。俺一进城,就先到处问着人找您,您在城里可有名哩!”唐敦竖起大拇指,欢喜地说了几句,才道:“俺马上去找,马上!”   他把银子往姜望面前递了递:“您先收下吧。”   姜望耐心帮他把几层布又盖回去:“自己留着吧,枫林城租房可不便宜。正好从今天开始我也要教妹妹练武了,你一起来听便是。又不多费力气。”   他随手带上院门,“我现在去买早餐,一起吧?顺便也问问附近街坊,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住处。”   “好嘞!”唐敦背上大包裹,兴冲冲地跟上。   这人敦厚踏实,也有一些属于老实人特有的狡黠,但并不令人生厌。姜望对他的观感不坏。当然,或者也有几分,是因为那个他只见到尸骨和画作的小女孩。   其实院子里空房也有,倒不是住不下唐敦。但一来他们关系没有好到那个地步,二来这个家不是属于他姜望一个人的,安安的感受也很重要。他不可能在没问过安安感受的情况下,就随便让另一个人住进来。   这跟其人的道德人品全都无关,只关乎于姜望小心翼翼维护的、“家”的感觉。   ……   望月楼。   最好的酒菜都布上了,甚至方泽厚重金养的几个歌姬都在前方歌舞。   方鹤翎今日宴请沈南七,是怎么有排场怎么来。   方鹤翎笑容灿烂,频频祝酒,沈南七倒始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来,沈师兄!我敬你这杯酒,祝你步步高升,修为猛进,早日成为本城三甲!”   “不喝了。”沈南七伸手按住方鹤翎的酒杯,似笑非笑道:“快了。”   方鹤翎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沈南七指的是什么,转笑道:“那是自然!以沈师兄的天赋,岂有不快之理?”   “祝唯我马上就要去国道院,魏俨这阵子杀了那么多旁门左道,应该也要升官了。”沈南七转了转自己的酒杯,眯着眼睛道:“我可不就快了么?”   这话不好接。   “要我说,便就是现在,师兄你也有道院三甲的实力啊!”   方鹤翎表情诚恳:“旁人没见过你在三山城域斩杀凶兽的威风,我可是亲眼所见。要我说,沈师兄你就是太低调了,不然当初三城论道的五年生里,除了张临川师兄,就应该是你了!   你没有上场,结果呢?人家林正仁都没有出手,那位上场的师兄就被那个傅抱松击败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鹤翎师弟啊,你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沈南七含着笑,看着方鹤翎:“总这么吹捧下去,师兄我可受不住了。”   “真没有什么事情求师兄。”方鹤翎往近坐了坐,认真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今日请师兄过来,也只是单纯的敬仰师兄,感激师兄在三山城域对我的照顾。”   “三山城那次,我是收了好处的,没什么好谢。”沈南七眼皮微抬:“你突然这么殷勤,又无求于我。难道,是想跟我交朋友?”   “如果师兄看得上,那是鹤翎的荣幸啊!”方鹤翎很惊喜的样子:“鹤翎虽然不才,不过方家怎么说也是枫林城三大姓之一,总归是有能力支持一下沈师兄修行的!”   沈南七笑了:“鹤翎,你话说得直接,我也就直说。”   他靠回椅子上:“以前的你,我肯定不屑跟你交朋友。”   方鹤翎点头陪笑:“以前确实不懂事。”   “但是现在的你呢……”沈南七道:“我不敢跟你交朋友。”   方鹤翎的笑容僵住了,   沈南七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一个人?”   “谁?”   “准确的说,你只是在竭力模仿一些外在的东西。”沈南七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方鹏举。”   说完,他迳自往外走。“朋友就算了。交易还可以找我。”   当初在外门,沈南七就是比较看好方鹏举的师兄之一。这也是方家能与他搭上线的原因。   “沈师兄慢走!”方鹤翎对着他的背影,仍然挤出了笑容。   咚咚咚。   下楼的声音远了。   歌舞不知在何时也停下。   方鹤翎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他猛然站起,将整桌席面掀翻!   有些笼罩在头顶的阴影,他以为早就撕掉。   他付出无数的努力,撕了一层又一层。   最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整片夜色。   是撕不掉的。 第87章世难两全(为盟主乌列123加第二更)   三山城。   孙小蛮匆匆走进母亲的房间。   自玉衡峰一战结束后,窦月眉便把自己关到房间里不出来,城里的事务都交由孙小蛮处理,就连三山城道院上任新的院长,她也没有出面。   这还是这么些天以来,第一次愿意见人。   “……娘。”看到窦月眉的第一眼,孙小蛮心里就颤了一下。   那样憔悴而疲惫的、那还是是她的母亲吗?   “小蛮啊。”窦月眉看着女儿,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城里怎么样?”   “都还好,差不多。”孙小蛮没敢说,自玉衡峰一战无功而返后,好几个天赋不错的道院弟子,都转去了其它城域,说是在这里看不到希望。   这种人虽然不多,但对人才凋敝的三山城来说,也算得上雪上加霜。   “那就好。”窦月眉似乎对这个答案也不是很在意了,转问道:“笑颜怎么样?”   “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呢,说再也不想理你。”   窦月眉叹了口气,有些怅惘道:“看来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没事,再过一阵子就忘了。”   孙小蛮眼中有些疲惫,她尽量不让母亲看出来。   处理城主府事务本不是她所擅长,但孙笑颜是个没法主事的,母亲又低落成这样,整日郁郁。她也只能勉为其难。   对她来说,她宁肯拎着大锤跟几百个高手对轰,也不愿埋首案牍。   “这些天过来,我也想明白了。”窦月眉略略振作精神,叹道:“三山城还是要撑下去,你弟弟的修行也不能荒废。最重要的是,娘不能再耽误你。”   孙小蛮抬眸看着她:“娘……”   “去找你师父吧!”窦月眉感慨着:“这个世界不是你父亲所认为的那样,他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这个世界不是道理的世界,而是强者的世界。”   实在令人难以想像。作为一个以丈夫为精神支柱,对他有着绝对信心的女人。要有多么绝望,才会说出这种话。才会,否定她丈夫所做出的努力。   孙小蛮觉得母亲说的并不正确,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你师父很强,但娘当年仍坚持把你留在身边,是因为娘自负总有一天,不会输于他。你跟着娘生活,不会影响修行。”   窦月眉有些低落:“现在……娘已经永远不可能超过他了。”   彼时窦月眉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梳妆镜前,只是背对镜子而坐。阳光透过窗格,打在她憔悴的脸上,愈发显得苍白。   孙小蛮索性盘地而坐,银色小锤在腕上摇晃着,以手为枕,侧头靠在了母亲的膝上。   窦月眉抚摸着她的鬓角,继续道:“纯粹的武修,现在还没有趟出一条完整的路来。所以武夫的路,很难走。你师父也只是探索者之一。很多时候你只能靠自己,要多思考。”   “嗯。”孙小蛮声音轻轻。   “你是有天赋的,十二重天之前对你来说一马平川,所以内府境之前的修行娘就不说了。”   窦月眉取出一个小册子,薄得约莫只有几页纸:“这是娘探索神通种子的一点心得,你拿去。大道殊途同归,一通百通,或许对你有点帮助。”   见孙小蛮收了,她才继续叹道:“武者踏三十三重天,至今也只是一种想像,未曾有谁圆满过。真不知,我的女儿会走到哪里呢?”   孙小蛮一只手高举,小银锤摇晃:“走到最高处!”   窦月眉笑了,她伸指刮了刮女儿的鼻子:“去吧,去吧。”   孙小蛮站起来,赤足踏地:“娘,那我走啦?”   窦月眉笑中带泪:“走吧。”   孙小蛮忽然狡黠一笑:“走之前,我帮你教育教育孙笑颜去!”   见得窦月眉张嘴欲阻,她抢道:“娘啊,你听我的。没事打打孩子,有益身心。别舍不得。爹已经走了,过去停在过去。但未来还很长呢!”   她跳了两步,忽又回头,眨眨眼睛:“我看我师父他,就对你很有意思哟!”   “去去去!你懂什么!”   女儿走了,去打儿子去了。   窦月眉莫名有一种欣慰的感觉,她把这奇怪的念头丢出脑外。   回身,看着梳妆镜。   镜中,是一张未施粉黛,虽然憔悴,但仍看得出美好轮廓的脸。   她伸手,自脸上轻轻抚过,幽幽的叹息:“死鬼,你死得那么早,有没有觉得不值?真真可惜了,我这张花容月貌的脸……”   ……   对于副院宋其方,姜望当然不陌生,也绝不乏尊重。董阿被贬来枫林城,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在此之前枫林城道院可一直是宋其方执掌。   当然,囿于本身实力和眼界,在他的执掌下枫林城道院一向势弱。   如今董阿执掌正院,宋其方作为副院长,在教学之外,潜心炼丹及推演之术。也算分工明确,各得其用。   由于其人不争不抢,和蔼可亲,向来很得弟子尊敬。   只是姜望确实想不到,宋其方为什么突然找他。   “宋院长。”姜望走进丹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您有事找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白发苍苍的宋其方从丹炉前回头,看着姜望,笑容和蔼:“姜望啊,最近修行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   “劳宋院费心。”姜望受宠若惊:“教习都很负责,而且弟子现在修为还很浅薄,问题都很初级,有时候师兄们就帮着解决了。暂时还没有特别的难题。”   宋其方满意地点点头:“你是城道院里最优秀的弟子之一,老夫对你是放心的。”   “道院里高手如云,弟子愧不敢当。”   “你在望江城的事情,老夫都听说了,”宋其方扭头看了一下丹炉里的火候,才继续道:“你表现很突出。不过呢,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方式方法。咱们与望江城一衣带水,实在也不必闹得那么僵硬。”   不论事情经过,不说是非对错,张嘴就扣帽子的行为实在令姜望不快。   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是道:“宋院教诲得是。”   “当然,涉及家事,年轻人冲动一些也是可以理解。”宋其方笑了笑,扇了扇火,状似无意道:“我听说你有一门超凡剑术,在三山城、望江城都大放异彩?”   “弟子确实机缘巧合,得了一门剑术。”姜望皱了皱眉,道:“不过这剑术也没有旁人传的那么神乎其神。”   “得志而不骄狂,很好。”宋其方顿了顿,才转过来,看着姜望的眼睛道:“不知你可愿把这门道术,贡献于道院啊?也让咱们道院的其他弟子,都能有所进益。你放心,道勋绝对多算,老夫给你做主。”   庄国道院的确有拿物资兑换道勋的传统,这样可以让那些身家丰厚的弟子贡献物力,于道院、于修者本身,都是好事。功法当然也在其中。   但那纯粹是自愿原则。   换句话说,如果姜望愿意,他早就换了,还用等到你宋其方开口?   分享给赵汝成、凌河、杜野虎,那是心甘情愿。但这并不意味着姜望就有多么的博爱天下,兼顾苍生。那也不是博爱,是愚蠢。   所以,姜望直接问道:“此事是董院的意思吗?”   宋其方脸色有些微沉:“想来在枫林城道院,老夫说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便是董院,也不会不尊重老夫的意见。”   难怪以前枫林城道院在他手上那般平庸,这满腔的陈腐味道!   姜望心里想着,躬身行了一礼:“如此,恕姜望不愿。”   礼罢,他迳自转身离去。   他的剑就悬在腰侧。   此时,他自有剑一般的锋芒。 第88章第一次见面,就见过你的裸身(为盟主乌列123加第三更)   宋其方讨要紫气东来剑典一事,姜望与董阿做了汇报。   倒不是为了告状,而是他违逆副院长的意思,这事必须得让董阿知情才行。不然若是宋其方背后使什么手段,那就够姜望受的了。   当然宋其方也未必会做那种事,他在枫林城道院多年,一向口碑极好。便向姜望讨要剑典,也可看做是为道院着想。   但两方实力、地位都相差悬殊,姜望不得不多做准备,防患于未然。   董阿听了,只是挑挑眉头:“垂垂老朽,不必理他。”   姜望暗暗咋舌,院长真是直接……   不过这话他可没资格接。   董阿又道:“你近来修行如何?”   “下月月中之前,就能够完成第二个道旋的构筑。”   “还算不错。道旋构筑越到后面越快,见天地门之前,修行多是水磨工夫。从游脉境到周天境,唯一的关隘就是小周天的构建。对你来说不是难事。所以到达周天境时,通天宫内刻印的道术,现在就要开始考量了。你要明白,周天境刻印的第一道瞬发道术,对每个修者来说至关重要。并不是威能越强越好,要找到最合适你的那门道术。”   “弟子明白。”   董阿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以后再有望江城那种事,可以提前汇报于我。只要你有理有据,枫林城道院就绝不会不管自己的弟子。记住,你祝师兄未必护得住你。但本院可以。”   姜望心头一热,他在董阿这里,的确感受到了亦师亦父的情谊。   但董阿并不给他表达感动的机会,说完便摆摆手:“你去吧。”   ……   深夜,姜望从睡梦中惊醒。   他披衣带剑而起,行至院中。   黑纱蒙面的女人就那么笑看着他,在寒冷冬夜依然穿得纤薄,仿佛一不经意,就会随风而去。   “记得你答应我的三件事么?”她问。   声音婉转在夜色里,也是轻飘飘的。   姜望愕然:“现在?今天?”   这会子时已过,已经是冬月十一。这是郡院大选的日子。   三大郡院是国道院最直接的修士储备库。   如林正仁这种通过三城论道获得国道院名额的,属于保送。而祝唯我这种国道院直接发函的,属于特招。都只占少数。   三大郡院五年一次的联比,才是晋入国道院的最广途径,每期录入一百名修者。   枫林城道院修行五年以上的学子都报名参加此次大选,当然也包括黎剑秋。经三山城一行,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密切了,今天姜望本准备去给他送行。   黑纱女人柔声道:“第一件事,就在今天。”   姜望想了想,返身回屋,“稍等。”   他给安安留了一张字条,告诉她自己临时有事出门,如果今天没能回来接她,便让她去找凌河。   其实现在安安已不太令人担心,在姜望脱不开身时,唐敦很多时候已经担负起来接送安安去学堂的重任,用他的话说就是,总得帮先生做点什么才安心。而且两人都在接受姜望的武学指导,勉强算得上同门“师兄妹”,关系倒也熟络。   姜望再次带上房门出来,蒙着黑纱的女人已经飘身上了屋顶,在月色下远去。   姜望提身追上。前面那背影袅袅娜娜,好像触手可及,又总是隔着一层距离。   “姑娘,我该怎么称呼你?”姜望在大约四个身位的距离,一边疾行,一边问道。   “不是说了么?叫姐姐。”前面的声音飘来,动听得不太真切。   “『姐姐』毕竟太笼统,指代不出一个这么特别而又具体的你。”姜望回得特别诚恳,也特别有底气,   他早先特意问过赵汝成这样的问题,赵汝成教他这样回答。   “哟。”黑纱蒙面的女人特意停了停,等到姜望追至身侧,才扭头似嗔似喜地瞥了他一眼,“谁教你说的?”   “没,没。”姜望往旁边看了看:“我自己瞎说的。”   “男人说谎的时候,通常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不敢看你?姜望想着,特意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坚毅。   “为了掩盖心虚,有时候反而会变得格外强硬。”   我还是闭嘴吧。姜望想。   “嘻嘻。”女人话锋一转:“既然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见过你的裸身……”   在姜望竟然微红的脸色中,她转道:“裸身背后的莲花,那么,就叫我白莲吧。”   “好的,白莲姑娘。”姜望如释重负,下定决心,能不聊天就不聊天了。   但他很快又问道:“我们是要去做什么事?”   “到了你就知道了。”随口起了一个名字敷衍的白莲姑娘道。   “那,我们这是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   一路无话。   白莲似乎有意试探姜望的速度极限,出了枫林城之后不断加速,一直到姜望表现出明显的吃力时,才稍缓下来。   天色渐变,路边不断后退的景物也渐变。   姜望忍不住道:“我们这是去三山城?”   “到了你就知道了。”白莲似乎是有意调戏,话说完,自己乐了。   姜望只得憋住一肚子疑惑,蒙头跟着赶路。   等到白莲终于停下时,已日头高起。   看着眼前的高峰,耳听隐隐兽吼,姜望顿感不妙道:“你要在玉衡峰做什么事?”   白莲看着他,眼睛里似乎在笑:“放心,既不做违背你原则的事情,也不做让你送死的事情。”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   “先跟我上来。”   “等等?我们要上玉衡峰?那么多凶兽,就我们两个人?”   白莲似乎早有准备,躬身钻进一个岩穴里,一会儿工夫,拿着两张兽皮出来。   她自己披上其中一张,将另一张丢给姜望。   “披上它。”   那大约是一张虎皮。手感很好,但似乎并没有经过太细致的处理,有一股腥味。   “披着它做什么?假扮成凶兽吗?”姜望觉得今天的一切好像有点荒谬。   “你不是问我,怎么上玉衡峰吗?”白莲整个人裹在巨大的兽皮里——那好像是狐皮或者什么,花纹很漂亮——走过姜望身边。“这就是答案。”   “不是。”姜望有些头疼,“难道披着兽皮,凶兽就会把你当做同类吗?”   “凶兽没有神智的。你不知道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   “太荒谬了对么?想不到在这么难对付的凶兽群面前,可以用这么这么简单的方法混进来?有些时候难倒我们的,不是现实的困境,而是思想的困境。”   白莲拿出一瓶药膏,在手上抹了抹,又挑出一点,示意姜望伸出手来,在他手背上也抹了一点。   她边抹边解释道:“再加上这种掩盖味道的药膏,只需要一丁点,就不虞被凶兽发现。”   她的手指很凉,又有着很微妙的温软,在手背上轻轻地旋了几圈,便离开了。   “简单来说,就是困难有解,傻子无医。”她最后总结道。   “总感觉你是在骂我啊……”姜望嘟囔着,一边把虎皮披在了身上。   就在这时,他的眼神凝固了。   凝固在远处一个岩穴前,他看到,影影绰绰的,有几只杀人岩蜂在进出。   但他分明记得,就在不久前,三山城主窦月眉,是如何将这种凶兽杀干净的。   “这些杀人岩蜂……不是被杀绝了么?”姜望问道。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慌乱。   “你说呢?”   白莲的声音,似笑非笑。 第89章再见玉衡   白莲带头往山上走,姜望硬着头皮跟在身后。   一头模样狰狞的巨大山蛛,就在他们面前爬过,竟对他们无动于衷。   “除了极度饥饿的时候,一般这些凶兽彼此之间都不会攻击。”白莲顺便讲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大概是因为它们都知道,自己的肉实在太难吃了。”   由于已经进入凶兽环伺的地方,白莲的声音低了一些,但也没有到非常注意的地步,大概是并不需要。   姜望没有出声,他谨慎观察一路上所遇到的凶兽,发现竟果真没有一只主动攻击他们。   “你可以说话,这些凶兽又听不懂。还以为你在叫唤呢。”白莲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办法,却没有人想过呢?世上的聪明人那么多。尤其前后两任三山城主,都是一时之杰。”   “只有一个原因。”白莲的笑声在旁边响起:“因为有更多的聪明人,在阻止人们思考这些事情啊。孙横、窦月眉当然都很不错,但他们并不了解凶兽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机会真正了解。”   “你说的那些聪明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我无法给你答案。因为真正的答案,在你自己心中。”白莲语气一转,又轻松起来:“好啦,往这边走。”   她似乎对玉衡峰很熟悉,选的这条小道,凶兽数量明显要稀少得多。   这时,前方一块山石上,传来低沉的兽吼。那是一只猫状的凶兽,个头不大,甚至模样也不凶狠。   “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大概新占了这里作为地盘。”白莲跟姜望解释道:“不过,我们绕路就太不方便了。”   她说着,忽然身形一动。   姜望还看到她的残影留在身前,但她已经将一把匕首插在了那只猫状凶兽的脑门上。   鲜血静静流出,兽吼戛然而止。   “在这种地方,最好不要使用道术,因为凶兽普遍对道术很敏感。尤其有些会使用道术的凶兽,会把你当做抢地盘的竞争者。动静闹大了,也是会很麻烦的。”   白莲一边解说,一边随手将这只凶兽远远丢开。“像这样,其它凶兽并不会感觉是异类入侵,反而只视为凶兽间的普通厮杀。尸体丢在这里,饿疯了的凶兽还是会选择吃掉它的。”   “你好像……很了解凶兽。”姜望道。   “唔,如果你,这么高的时候。”她手在腹部位置比了比,想了想,又往下移了一点:“大概这么高的时候,就被丢在凶兽堆里,你也会很了解它们的。”   “怎么啦?”她突然凑近沉默的姜望:“吓坏你啦,小弟弟?”   姜望没有说话。   “啧啧啧。”她摇头说道:“不要用这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姐姐。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谁更可怜,还真说不定。”   “怜惜之类的情绪,并没有贬低一个人的意思。恻隐之心是每个正常人都会有的,它是正面的情绪,会让人和人之间,多一些宽容与理解。”姜望顿了顿:“小时候我爹说的。”   “不错嘛,懂得怜香惜玉。”白莲轻哼了一声:“不过,如果你看到姐姐面纱下是一张面目可憎的脸,还会有怜惜吗?”   “我怜惜的是那个在凶兽堆里惊慌失措的小女孩。跟她长成什么样子没有关系。”   “我才没有惊慌失措呢。”白莲小声嘟囔了一句,拔高音调道:“走快点!”   姜望被她呵斥得莫名其妙,但也只能跟着加快了速度。   平心而论,玉衡峰风景秀丽,无论树石花草,都有可观之处。倘若不是随处可见的凶兽,这里应当是游客如织之地。   上一次玉衡峰清剿战,三山城几乎倾整个城域之力,还请来不少外援,却只在玉衡峰山腰止步。   而现在姜望跟着白莲,只两个人,便轻而易举地超过山腰,往山顶行去。   前方有一块巨石,横出山峰,形成一处天然高台。   白莲就在此止步。   姜望跟着她走到“高台”之下,才发现巨石下方有一个山洞,似是天然生成。洞内极深,幽幽看不到尽头。   白莲走进山洞,就在洞口的位置止步,将兽皮解下,铺在地下,然后坐在兽皮上。   “坐啊,看着我干嘛?”   姜望依样为之,刚坐下便忍不住问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   姜望发现,每当他真心有问题求教的时候,白莲就变得惜字如金。反倒他没什么话想说的时候,白莲却一直撩拨。   姜望不吭声了。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可以看到缭绕的云雾。此时太阳悬空,照破万里山河,而目之所及,群山隐在云雾中,美不胜收。   姜望收回视线,正上下打量着身处的这个洞穴。   白莲便解说道:“这是山蛛的巢穴。”   姜望忍不住往洞里看了看:“那山蛛呢?”   “在里面睡觉呢。”   “那它醒了怎么办?”   白莲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当然是杀掉它。”   或许是觉得跟这种智商的姜望说话太无趣,白莲从怀里拿出一个阵盘模样的东西,平放在身前。   “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也不要动。”   这个阵盘大概刻印着匿迹消音一类的阵法。   姜望心里琢磨着,便也真的就不动不说话,盘膝闭目,做起冲脉修行来。   这段时间的修行中,脊柱上的白骨莲花并未带给他什么不好的影响。若不是这次白莲突然找上门来,恐怕他已经慢慢忽略了这件事。   如果一定要说变化的话,通天宫内最大的变化并不是那即将成型的第二团星河道旋。   而是他的道脉真灵。   众所周知,道脉真灵穿梭道旋,会获得一定的成长强化。但在完成大周天循环之前,几乎不会有肉眼可见的变化。在打开天地门之前,也罕见本质的提升。   但姜望的道脉真灵,那条土蚯,身上已经缀上了星光点点,而且体型明显长大了一圈。虽然在吞吐道元的数量上没有变化,但冲脉修行明显容易了许多。   另外,姜望还有一种隐约的感觉,道脉真灵好像与那根黑烛更贴近了些,但他不太能够确定。   姜望向来是修行狂,一旦进入修行状态便很容易沉浸下去。也因此没有注意到,在他开始做冲脉修行的时候,白莲看向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迷幻的、痴痴的眼神。 第90章我所见者   因场地所限,加上有白莲在场,不方便修四灵炼体决决。   在冲脉修行结束之后,姜望便开始控元决的修炼。于通天宫内挪移道元,一会排成“安”字,一会排成“望”字,乐此不疲。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有人声传入耳中。   姜望从修行状态中退出来,扭头看向白莲。   白莲给了他一个安静的眼神。   人声愈近。   “真他娘的!天天干这种无聊的事。老子来缉刑司,可不是为了当猎户。”一个声音说。   另一个声音劝道:“少说两句吧。”   前面那个声音道:“他又不在,怕什么?”   话是这样说,但他的声音明显小了。   姜望心中一动。猎户是什么意思?他们在此猎杀凶兽吗?但好像没有听到战斗的动静啊。之前听赵汝成说过,玉衡峰上有人阻止了窦月眉拔山。那个人现在不在?缉刑司……玉衡峰上的人,果然属于庄庭。肆虐三山城域的凶兽,果然与庄庭有关!   脑海中思绪翻涌,说话的那两个声音越来越近,或者应该是往山顶上去。   姜望很听指挥的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揣摩着白莲的用意。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涉及玉衡峰的秘密,涉及庄庭,不由得他不多想一些   脚步声停在山洞外,两个神情疲惫的修士出现在视野里。   一个身量奇高,一个满脸大胡子。   他们手上都提着一个鸟笼状的东西,他们都看着姜望两人。   他们愣住了,姜望也愣住了。   “他们看到我们了!”姜望道。   “这不是很明显吗?”白莲道。   “咱们不是布了阵盘吗?”   “哦。这个阵盘啊。我就是揣在怀里太重了,随手在那里放放。”   “……”   姜望忍住情绪,刚刚拔剑而起,白莲已飘身出洞。   此刻她离开兽皮的包裹,玲珑身段便无法遮掩。人在空中,自是风景。   她探出双手,轻轻按在那两名修士的眉间。   事实上这两名修士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但道术还未成型便崩解。   他们好像喊了些什么,然而声音被某种力量所湮灭。   两名修士软软倒地,白莲弯腰,捡起那两只笼子。   “你杀了他们?”姜望问。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这两名修士来自缉刑司。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维护庄国稳定的超凡力量之一。杀死他们,绝不是姜望愿意看到的事情。   “只是晕过去罢了。我怎么会那么傻?”白莲嬉笑道:“万一让你讨厌我怎么办?”   姜望实在无法应对这些若有似无的撩拨,只是道:“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白莲双手提着笼子,轻巧地往回走。   她将一只笼子往姜望面前递了递:“瞧瞧这是什么?”   那只笼子里面,有难以计数的袖珍型野兽。细看去,竟每一只都在动,并非死物。   “这是?”姜望毫不掩饰一个小镇少年见识的狭窄。   并不是他不努力,只是他不像那些生来优渥的人一样,本就生活在风景中罢了。   而这也没什么可惜可怜的,他已走在看风景的路上。   “兽笼呀!”白莲晃了晃笼子,笼中的野兽便慌乱起来,窜来窜去。   “就像储物匣一样,只不过这里面装的都是活的野兽?”   储物匣这等极为罕有的事物,如传说一般,姜望虽不曾拥有过,却已听说过无数次。纳万物于一匣的神奇,也曾令他心向神往。   白莲点点头,抬手道:“拎着。”   姜望接过两只兽笼,放在眼前细瞧。嘴里问道:“缉刑司的人,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抓这么多野兽做什么?”   白莲却不答话,迈步往山洞内部走去。   “等等,不是山蛛在里面睡觉么?”姜望问。   白莲回过身,歪头瞧着姜望:“为什么山蛛会在里面睡觉?”   “你不是说……这里是山蛛的巢穴吗?”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呀?”白莲轻哼着转身,“这么好骗,小心以后被什么妖女连皮带骨头吞下去。”   姜望:“……”   他并不愚蠢,只是白莲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一直表现善意,他没有理由怀疑她。尤其是在这么一件小事上。   以至于他亲眼瞧着缉刑司的两名修士往这个山洞来,也没去想其它。   往里走着,白莲取出一盏悬明灯,稍作操纵,令其一直跟着两人漂浮。   这极为空阔的山洞内部,就呈现在姜望眼前。   此处并无太多人工痕迹,只是诸多洞窟错杂,通往不知深浅的远处,如迷宫一般。   白莲倒是轻车熟路,毫不犹豫选了一个洞窟,迳往里走。   两人曲折往复,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巨大的山谷,一眼望不到尽头。谷里有树有石。有花有草,但并不给人美丽幽静的感觉,反而看得人心情郁郁,有一种烦躁感。   在两侧山壁上同样悬着许多洞窟,姜望他们就在其中一个窟里。   姜望心想,或许刚才那些洞窟里,很多都能通到此处山谷。   “打开兽笼,倒下去。”白莲道。   “哦。”   姜望早已研究过,当下便将右手的兽笼放下,先将左手上的兽笼拎起来,笼口对准下面的山谷,拉开笼门。   “吼!嘶!唳!吱!”   无数兽吼交响在耳边,野兽如潮,从兽笼涌出。在冲出的一瞬间便回到正常体型,而后纷纷落下,坠进山谷中。   这些都是普通野兽,有狮虎熊豹,也有鸟雀狐兔。它们之间有的性情温和,有的性情残暴,但都在正常范畴。   当它们坠进山谷时,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首先是眼睛,这些野兽的眼睛几乎在瞬间变得赤红。   兔子獠牙暴起,小雀利爪如刀……有的体型暴涨,有的突生尖角。   姜望亲眼所见证。   这些野兽……向凶兽转变!   那些毫无理智的凶兽,那些残暴的、凶狠的、噩梦般的东西。   那些几乎拖垮三山城域,也肆虐着庄国各郡的凶兽。   它们……竟然是普通的野兽转变而成!   由缉刑司的人捕捉,而在这个山谷里完成演变。   这是一个巨大的隐秘,更是一个残酷的真相。 第91章第一事   缉刑司的两名修士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带着兽笼,抓来这么多野兽。他们的目的,似乎已无需再揣测。   姜望看着另一只未被打开的兽笼,心中生出将之斩碎的冲动。   玉衡峰那一战,死了多少修士,有多少牺牲,他历历在目。   原来凶兽的出现,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那么,那些奋斗,那些牺牲,那位死前刻字自夸的师兄,那位身镇竖笔峰顶、剥皮对付杀人岩蜂的城主,那个自绝道途、连破五府的女人……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不要动。”白莲轻轻搭住姜望的肩膀,感觉到他身体难以抑制的微颤,柔声道:“这回我是真的施了障眼法。”   山谷里,野兽到凶兽的演变终于完成。因为残暴本性,许多凶兽当场就厮杀起来,一时兽吼不断,血肉横飞。   “这波野兽数量这么少?”   随着这个不满的声音,一个身穿缉刑司制袍的修士踏空而来。   姜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蹈虚踏空,至少是腾龙境修为!   此人嘴里不满,倒也并未追究什么。他停在山谷空中,双手掐诀,有一块山壁就轰隆隆移开,露出一条宽阔峡谷来。   从姜望的角度,看不到峡谷背后连接的地方。   这时缉刑司修士印决再变,姜望注意到,在他视线所及的山谷地面,都有隐约赤红阵纹一闪而逝。但阵纹、阵法相关,城道院只有一些基础知识传授。他认不出来这些阵纹代表什么。   但那些新“诞生”的凶兽,就此停下了厮杀。仿佛受到某种操控般,一起奔进峡谷。   这些凶兽会奔向哪里?哪处村子,哪一座小镇?又要糟蹋多少粮食,吞吃多少无辜百姓?   一念至此,姜望禁不住心生杀意。   这是他第一次,对缉刑司的人,对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庄庭的修士,产生杀意。   要知道,对于道院学子而言。兵部、缉刑司……这些地方,都是他们将来的归宿之一。   诚然修行有成之后直入庄庭,拜官授爵是最高追求。但修行中发现更适合自己道路的也不在少数,而还有许多人,自小以缉刑司为梦想。   那是缉凶刑恶、维护庄国安定的重要超凡力量。   而这座玉衡峰上的缉刑司修士,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他可不能杀。”白莲察觉到什么,立即说道:“这里任何一个人死了,庄庭那边就会马上得到消息。之所以这里布置并不严密,是因为这些人性命本身,就是最好的示警手段。而负责这件事的强者,可是有咫尺天涯的神通。一旦惊动他,瞬间就会出现在这里。到时候,连我也逃不掉。”   姜望忍不住苦涩一笑。他又哪里有本事,杀一个起码有腾龙境修为的强者呢?   不过,他倒是想明白了。白莲之前在洞外没有杀死那两名缉刑司修士,又哪里是顾及他的想法?分明是不敢。   此时,缉刑司的强者已经离开,那道峡谷正轰隆隆合拢。   “峡谷背后是什么地方?”姜望问。   “我可没办法带你过去。”白莲摇摇头:“那处不比这里,布有真正的大阵,连我也不敢深入。我顶多只能告诉你,我的猜测。”   “什么猜测?”   “你应该知道,开脉丹的主材料,就是妖兽的道脉。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诸侯列国,人族何止亿万?对开脉丹的需求何等之大?那么些妖兽,杀也杀绝了,繁衍得过来吗?我猜,之所以妖兽能够绵延不绝,跟这些凶兽有很大的关系。”   这个猜测有很大可能成立,尤其是那些凶兽就在眼前,由野兽转变而成。再经过某种未知手段,转变成天生道脉的妖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本来就有些特殊的凶兽能够使用法术,除了缺乏神智之外,已经与妖兽没有区别。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玉衡峰就是庄庭的资源基地之一。也是庄国之所以能够发展的保障。更是如姜望凌河他们这种道门弟子,修行所需的开脉丹来源。   只是……   那些死在凶兽面前的普通百姓们。   那些至死都站在百姓身前,面向凶兽而战的人们。   那些被蒙在鼓里,包括他姜望在内的那些人们。   到底算什么?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要瞒着大家?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各城域修士,不断地填人命进去?”姜望声音沉哑,他的人生观受到巨大冲击。   “你得知道,所有圈养的妖兽,下一代都会失去天生道脉。”看样子白莲也不是很确定,她目露思索地道:“我想,野性是妖兽必须的要素,杀戮是某种必经的过程。这其中有某种我不得而知的隐秘,但它决定了这种结果。所以这种事情一定不可以广为人知,反而只能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因为没有人会愿意无意义地送死。”   她的眼神转为揶揄:“或者,等你成了新安城里的大官。当面去问问庄高羡?”   等你当了大官,去问庄国君主。   这句话只是很平常的调侃。   但却是尤其令姜望恐惧的一句话。   他不是没有展开过想像,想像知道这种事情后,他将来要怎么做。他坚信无论这些凶兽培养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他都会站在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身前,废止这样的事情。   但白莲的这个问题让他想到:   新安城里的那些大人物们,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自各大城域一步步修行上去的。他们一定也经历过或者感受过,被凶兽肆虐过的痛苦。他们当中必然也有某些人,是从小怀揣着保境安民的理想,有着救济苍生的抱负。   然而,什么都没有。   庄国立国三百余年,关于凶兽的一切信息,仍然是将绝大部分人蒙在鼓里。   所有曾经矢志改变世界的少年,最后都被世界改变了!   而且不仅仅是庄国如此。雍国如此,天下都如此!   这难道不可怕吗?   这多么令人恐惧!   ……   “怎么样,想要毁掉这里吗?”   白莲故意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地说道:“一边是你将来要效忠的庄庭,是数都数不清的开脉丹。一边是三山城域那些可怜的老百姓们,唔,好像也没有太大价值……”   姜望已经打断她:“我想。”   这一刻他没有让大脑思考,而是将决定交给本能。交给人性深处,最无可回避的善意与怜悯。   白莲看了他一会儿,道:“这就是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 第92章玉衡峰倾   “我要怎么做?”姜望问。   “先离开这里。”白莲说道:“兽笼留在这里,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走。”   姜望放下兽笼,白莲一脚踏上,将两只兽笼踩成齑粉。两件堪称宝物的器具,就这样烟消云散。   “但是可以毁掉。”她说。   两人又原路返回,如故披上兽皮,从那两名仍昏迷着的缉刑司修士身边走过。如上山时一般,轻轻松松穿越凶兽群,往山脚下走。   “山顶上,是什么样子?”姜望问。   白莲脚步不停:“你不会想要知道的。当你见识了玉衡峰的壮阔,或者你就再舍不得毁掉它。”   “那,算了。”   如果没有什么危险的话,姜望其实很想去玉衡峰顶看一看。   古人逢高必登,登高必赋。他很想知道那些到过玉衡峰顶的人,心里想着什么。想看看玉衡峰顶上,是否留下什么心绪。   但又想,不看也罢。   一路无惊无险地走到了山脚,姜望又问:“现在可以告诉我怎么做了吗?”   “还不够,要再远一点。”   两人将兽皮解下,随手以道术焚化。离开玉衡峰,白莲立刻便加快了速度。   姜望以极限速度疾驰约一刻的时间之后,白莲停了下来。此时只能远远看到玉衡峰的轮廓。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阵盘,放到姜望手上,又传授了他一道印决。才道:“记得我丢在山洞里那个阵盘吗?那是地龙翻天阵,你手上是子盘。想清楚了,你这边掐完决,那边大阵就会发动。然后……”   她张开红唇:“轰!山崩地裂。”   原来那只姜望以为是匿息的阵盘,其实就是摧毁玉衡峰的手段。   姜望毫不犹豫开始掐诀。   这件事类似于投名状,白莲完全可以自己做,却交给他做。   抛开事情本身,姜望本身很排斥这种性质的行为,但又不可能寄希望于白莲对三山城域的怜悯。他虽然跟白莲接触并不多,但他本能的感觉到,白莲并不会在乎那些人。   并且,他答应过白莲要为救命之恩做三件事。   这件事并不违背他的原则。   随着姜望掐诀完成,通天宫内大量道元涌出,贯入阵盘中。这只阵盘竟如烟飘散。   而与此同时,远处玉衡峰上,黑烟骤起!   咒骂声响,嚎哭声动。无数黑烟上升,最后凝成五个巨大的身影,将玉衡峰围住。   “这是地龙翻天阵?”姜望运足目力,看着远处那巨大的、形容狰狞的身影,油然而生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他虽然没有经手过阵盘,也不知地龙翻天阵真正的威能如何,但从字面上理解,也绝不可能出现这种鬼东西吧!   “可能我记错了,这是五鬼摧山阵啦。”白莲嘻嘻一笑,摆摆手道:“不过差别不大。”   “我信任你,也一直很配合你,想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但是你一直在愚弄我?”姜望几乎无法克制怒火。   “愚弄你?我愚弄你有什么好处。”白莲看着他,眼神变得异常冷漠:“收起你那可怜的伪善,你无非是觉得操纵亡魂,让你良心不安。但是你知不知道,玉衡峰上有一种凶兽,叫做食魂鸟?那些战死在玉衡峰的亡魂,和那些缠绕于凶兽身上的怨灵,即使我们不利用,也很快会被吃掉。”   她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要毁掉玉衡峰,想要保护三山城域的普通百姓。所付出的努力,也不过是在这里掐掐道决罢了。而我,我手上只有一个五鬼摧山阵的阵盘,能怎么办?给你变一个地龙翻天阵出来?”   姜望默然。他的确视操纵亡魂为亵渎,若提前知道是这种阵盘,他未必能那么果断选择。   但他的本心并未被白莲的话语影响,他只是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陷入对方营造的某种漩涡中,正在不断下沉。   而他甚至不知道如何挣扎。   其实这才是他愤怒的根由。   ……   玉衡峰上,一瞬间足有七道身影冲出。但有阵盘作用,五鬼摧山阵发动极快。那五只巨大鬼物,几乎瞬息便凝成,而后在下一刹,齐力摧山!   轰隆隆!   山崩地裂。   那七个高手还未想好如何对付巨鬼,他们的道术轰在巨鬼身上,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玉衡峰已倾倒!   如果说玉衡峰像一只沉默巨兽,那么它身上的那些凶兽,便如虱子一般。巨兽倾倒,虱子纷纷落下。   那五只巨鬼并未就此止步,而是齐力扛起半截玉衡峰,转向东方。   每一步踏下,地动山摇。   那里是飞来峰的方向!是三山城域最后一座名山,也是最后的凶兽巢穴。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兀出现在天边。   相较于五只巨鬼,他渺小得只有一个黑点。   但他凌空而立,如在太阳前!   甚至看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五只巨鬼便烟消云散。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的气势已经铺天盖地。   树折石碎,鸟坠兽伏……就连天空的云,都仿佛为他的气势所驱逐,一时澄澈万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玉衡峰,已经永远地倒下了。   山上的那些凶兽、那些妖兽、那些隐秘……全部如烟。   ……   姜望只是远远看到那个黑点,便感受到一种自心底生出的恐惧。那是生命本能的畏惧感。   “别看。”白莲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一旦他察觉你的视线,我们都要死。”   她的手柔弱无骨,稍显冰凉。   姜望后撤一步,离开她的手。当然也把投向玉衡峰的视线收了回来。   “往枫林城方向走吧,边走边说。”白莲说道。   姜望一言不发地跟上。   “以后三山城域的凶兽,要再少掉一半,你是三山城的大救星啦!娶个孙小蛮很有希望。娶窦月眉也不是没机会啊。还是娶窦月眉划算,到手就有一儿一女,多赚!”   姜望不吭声。   “本来还想顺手端掉飞来峰的。但是那老东西来得太快了。真是的!郡院大选不用盯着吗?不过我已经很满意啦!”   姜望继续沉默。   白莲倒也不介意,接着道:“其实区区一个五鬼摧山阵,就算有之前那一战的亡魂加持,也不足以达到这样的效果。最重要还是窦月眉厉害,她的拔山神通已经断了玉衡峰的山根,没有一百年以上的时间,根本无法愈合。所以五鬼一摧就倒……”   白莲絮絮叨叨个不停,仿佛自己一个人也能聊到天荒地老。   姜望闷声道:“你的话总是半真半假,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   白莲很是快乐地道:“当然是绝世美人的样子啦,一等一的漂亮!”   “……”姜望很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他放弃了。   他意识到谁也不可能真正了解白莲这个女人,除非她主动袒露心声。   可话又说回来,谁能说得准,她的“心声”,到底是不是“心声”呢? 第93章云中谁寄锦书来   玉衡峰倾,三山城域震动。   距离玉衡峰不远的地方,一身戎装的窦月眉忽然转身,疾飞回城主府中。   落地,解甲,舒颜。   “去把笑颜接回来。他不用跑那么远了。”   她这样吩咐着,脚步轻快地走进了书房。   一直就守在城主府里的城卫军统领表情由惊转喜,最后竟然泪流满面。   “属下马上去!”   窦城主她……本来是准备今天独自去了结玉衡峰啊。   闭门许久,她最后还是做出这样的决定。   在相继送走女儿和儿子之后,她擦去红妆,披上戎装。   独自一人,决意向那座山峰再次挑战。   她所挑的山,不是城外山,而是心头山。   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已不必再去了。   从今往后,竖笔峰清,玉衡峰倒,三山城域内,凶兽源头只剩下一个飞来峰。   只剩三分之一的凶兽数量,对于整个三山城来说,已经不再是无法承担的压力。   ……   ……   回枫林城的路上。   “好啦!”白莲背着双手,小女孩似的蹦了两下:“我是什么样子,就看你怎么想咯!”   “我不愿想了。”姜望拱手道:“先告辞。”   “哎。”白莲张开双手,拦在他身前:“生气啦?”   “没有。”   “那你笑一个。”   “……”   “你看,果然生气了!”   姜望不欲纠缠,无奈道:“我赶着回去照顾妹妹。”   “只知道照顾妹妹,姐姐你就不管啦?”   “……白莲姑娘,你还有什么事吗?”   白莲看着他,似乎十分欣赏他无可奈何的样子,眼睛里噙着笑意。   “姐姐……”她话锋忽然一转:“没事,你走吧。”   姜望只觉莫名其妙,但他这时心乱得很,能脱身当然是好事。因而纵身便走,毫不迟疑。   “真是一个狠心的男人呢。”白莲瞧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声笑了笑。   这时她的声音还柔媚温软。   但只是一个转身,气质骤变。   整个人拔地而起,身周燃起白色的火。那火燃烧着,却给人森寒的感觉。   直直此时,自玉衡峰方向,才有一道轰隆隆的乌光席卷而来。   白莲身如白焰流星,与之决然相撞!   乌光化开,现出一个身披白袍的老人。他皱纹横生的面容似与其他老者没什么区别,但长发乌黑,竟见不到一根白发。   他停在高空,只手探出,几乎无穷无尽的乌光自他手中涌出,凝聚成一只巨手,一掌压下。   但白莲在相撞之前,便已折转。化身森白流光,自指缝中穿去,直往东方而去。   “哼。”   乌发老人只轻哼一声,也不见如何动作,身已在流光前。   森白流光也好像早有预备,一折再转。   乌发老人显然并没有猫戏老鼠的耐心,而是再次一步踏到森白流光之前,单手握合。   乌光飞射如光带,瞬间就将这团白光缚住。   白光于是逸开,显化出一个体态妙曼的女人来。   但乌发老人反而眉头一皱,脚步一抬,踏虚远去。   那女人也同时如烟而散,竟非真人。   ……   几乎在白莲身绕白焰腾空的同时,一颗白色莲子落在地上。   在森白流光逃窜的时候,种子瞬间发芽,开出一朵急速壮大的莲花来。   白莲就从那莲花中站起,随手将现场抚平,贴着地面疾驰远去。   就在她走后不久,乌发老人落于此地,提眸四望,又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他手下有一名专精追踪的高手,在玉衡峰上抓到了一缕气息,并指给他方向。所以他动身赶来,但被那狡猾的女人以假身稍阻,便已丢失了行迹。   此时再等那名追踪高手过来,也已经晚了。   他倒也不恼,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   姜望心情复杂地回到家中,也不做其它,径直躺在了床上。   他的时间一向安排得很满,除了陪伴姜安安之外,少有空隙。   无论控元决、四灵炼体,又或是紫气东来剑,都需要大量时间的修炼,道元的蕴养更是日积月累的工夫。   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   脑海里一会儿是庄国。因为左光烈之死,庄国使者在不久之前受辱于楚,道院对弟子的资源扶持,院长董阿语重心长地要他好生修行、将来为国效力……   一会儿也是庄国。是他穿过大街小巷所闻所见的烟火气,是那些勤劳的庄稼汉,是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的猎户、采药人,是数不清的、在凶兽面前无法自保的人们。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他在玉衡峰的选择是错是对。   姜望从小就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说要考道院,便不辞辛苦,少小离家。想要见识飞天遁地的风景,便一路走到了如今。   他一直都有坚定的目标和步伐,唯独此时,他感到迷茫。   庄国是生他养他的家国,他当然热爱这个国家。   可是他所做的选择,对这个国家而言,是爱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没有答案。   ……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鹤鸣,于是看向窗外。   但见一团白云飘落,凝成一只小鹤,在院中绕了几圈,瞧来并无什么攻击性。   姜望有些疑惑地推门而出,那只小云鹤便扑扇翅膀,飞到他面前,化为一只信封飘落。   拆开柔软细腻的信封,里面是一张设计精美的请柬,和一张同样材质的纸。   上面写着——   姜道友:   自玉衡一别,已近月矣。   久候道友不至,料是青雨不诚。   腊月十六,云河商集。请君一晤,以报大恩。   若见云鹤,请寄回音。   落款是:云上青雨。   姜望看完,信纸上生出一缕云气,缭绕成一支笔状,悬在面前。仿佛在催促着姜望的回答。而云笺上的那些字已经消去。   想来叶青雨这等天之骄女,从未亏欠过人情。当初送出云中令,便是希望能够尽量两清。换做一个知晓凌霄阁名头的人,只怕早已规划好如何利用此令,或绝世功法、或修行宝物。偏偏姜望根本没在意这件事,甚至那枚云中令,因为其美丽的外观,他也送给了姜安安。跟她收到的各种礼物,一起锁在她的小箱子里。   姜望并不知晓云河商集是什么规模的盛会,但猜也能猜到,必定珍奇云集。叶青雨的意思,大概是要帮姜望在云河商集上选一件什么宝物,如此方可坦然。   但姜望确实不觉得自己于叶青雨有多么大的恩情,他后来听说过叶青雨的手段与宝物,想来即使他当时没有插手,其人也能全身而退。   别的不说,凌霄阁主,会不给自己的独女配上保命手段吗?   姜望本人,也更不愿做挟恩图报的事情。   所以他立即拿起云笔写道: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家有幼妹,不便远行。山高水长,江湖再会。   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云鹤自会飞回它应该去的地方。   但鬼使神差地,姜望又提笔加了一句。   这句就简朴也随意得多:   我有一个疑问。为了正确的目的,而去做错误的事情。这是对的吗? 第94章云笺闲事   发生在玉衡峰上的事情,姜望无人可说。   关乎内心的煎熬抉择,好像越是亲近的人,越无法开口。   写下这个问题,姜望舒服了许多。倒不是说他已经解决了内心矛盾,而是有些事情一旦倾诉过,好像便会减轻些重量。   姜望搁笔,信封自动合上,又化作一只小小云鹤,在院中三绕,而后排空直去。   这种秘术,姜望倒真的是有些羡慕。如果他也掌握,便能随时与杜野虎联系了,也不知那头老虎在九江玄甲里过得怎么样,军中不便通信,这一去音讯全无。   ……   “持剑要稳,脚步要正。”   院中,姜望正教唐敦和姜安安练剑。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持着一大一小两柄剑,规规矩矩地站着。   当然,为免伤到自己,姜安安的那柄是木剑。   “剑走偏锋,反而尤其须势正。先学堂皇之剑,而后才能通百式。”   姜望说的,都是他自己总结的一些经验。至少在剑术上,他完全具备超凡的实力。指点起凡俗剑术来,有如高屋建瓴。   “剑有两刃,既能伤人,亦能伤己。所以要先克己,再克敌。前一个克是归束,后一个克是击破。”   在传授的同时,姜望也是在总结自己。磨砺剑心,圆润道心。   有个说法叫字如其人,倒并不是说从字上可以看到一个人的美丑善恶,而是从这个字的书写上,可以看到这个人是否有静气,是否沉下了心,持什么架构。   放在剑术上亦是如此。   小安安天赋不错,一套基础剑式,如今已使得有模有样。   倒是唐敦给了姜望意外之喜,这汉子基础扎实,只是早年无人指教,走了一些偏路,招法上有一些不好的习惯。姜望稍作修正之后,他立刻便显出不俗来。   半个时辰后,姜望便宣布休息。   安安年纪还小,不能揠苗助长。偏偏这小丫头倔得很,唐敦不停她也不肯停。所以姜望只能一视同仁地安排两个人,当然唐敦自己回去之后是一定要加练的。   冬寒的时节,安安额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姜望早已烧好热水,备着浴桶。便取来换洗衣裳,让安安拿着自己去房里沐浴。   而唐敦则直接钻进了厨房里。   这点修炼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姜望给他单独安排的加练项目才叫辛苦。   作为一个大龄单身汉,做饭是必备技能。当然他的技艺也并不怎么高明,比一般的苍蝇小馆稍强,就是汤还熬得不错。   来枫林城已经有段日子了,如今他负责姜望兄妹的伙食,在不去下馆子的时间里,都是他来做饭。   姜望晃荡了一会儿,走进厨房,视察般地左右看了看。   然后对正在切肉的唐敦说道:“今天我来露一手吧,给安安一个惊喜。”   “姜先生……”唐敦面露难色。   姜望上一次给“惊喜”的时候,愣是把姜安安吃哭了。厚道如唐敦,既不敢得罪先生,又不忍委屈安安。一时两难。   “怎么了?”姜望很不满意道:“你看你,刀法都不过关的。”   他看了看,将唐敦买来的那条两斤重桂花鱼挑起,随手取过一只瓷盘,而后抄起另一把菜刀,在空中刷刷几刀。   刀光闪烁。鱼肉成片飘落。从鱼头到鱼尾,每一片鱼都厚薄相近,几无偏差。端的是好刀法。   姜望收刀,颇为自得地看了唐敦一眼。   唐敦毕竟老实:“这条桂花鱼我是准备做蒸鱼吃的……”   “咳。”姜望道:“切片后更容易入味。”   唐敦瞧了瞧那盘鱼片,为难地道:“你还把鱼胆切破了。胆破了,鱼就不能吃了,会很苦。”   “你又不早说?”姜望有点生气。   唐敦讷讷无言。   “我去看看安安洗完澡没有。”   欺负老实人真的没什么乐趣,姜望拍拍屁股走掉了。   ……   晚饭的时候,姜安安穿得整整齐齐,坐在饭桌旁。   姜望和唐敦都坐下了,姜安安还频频转头往厨房看。   “你看什么呢?”姜望用筷子敲敲碗沿。   “是不是还有一条鱼呀。”姜安安问。   她对于吃,有着异常的执着。   唐敦正要说话,姜望提前堵道:“鱼跑了。”   姜安安很惊讶:“鱼怎么跑的?”   “你问鱼去啊。”   “但鱼不是跑了吗?”   “对啊,鱼跑了。”姜望伸手把姜安安的脸扳回来,“吃饭。”   姜安安愣了半晌,脑子乱得很。   ……   吃过晚饭,唐敦收拾碗筷,姜望拉着安安去书房做功课。   因为白天的时间给了练武,晚上就得把学业补上。   修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修行者更多的时候是在与自己斗争,与漫漫长途里的那份孤独抗衡。没有足够强大的内心,无法支撑远行。而广博的知识,能够丰满内心。   小安安其实学得很好,在不用帮人代考挣钱之后,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   叶青雨的回信就在这时飞至。   安安瞪大了眼睛,看着小云鹤在窗外绕了几圈,落在姜望手上。   “小鸟好漂亮呀!”   “这种鸟啊,叫云鹤。”姜望一边解说,一边展开云鹤化成的信笺——   回姜道友问:   既知是错误之事,又何来正确可言?   落款依然是云上青雨。   姜望只觉豁然开朗。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很简单的一件事,当事者纠缠其中,不可自拔。旁人轻轻点一句,便如醍醐灌顶。   他心中矛盾全消。   语气也轻松几分,趁机教育姜安安道:“你看这只小云鹤变成信,等哥哥写完回信,它又会变成小云鹤飞走。这就是道法的神奇啊,你要抓紧修行才是。”   那只小云鹤实在可爱,戳中了姜安安的心。她使劲点头。   姜望拿起云笔,回道:   此良言也!令我豁然开朗,道友堪为一句之师。   姜望就欲搁笔,姜安安在旁边道:“哥哥,你给谁写信呀?”   “一个姐姐。”   “帮我也写一句吧,问她好。”   姜望瞥了她一眼,知道她是看上了人家的云鹤。   但凌霄阁的秘术怎么可能轻传?   姜望也不揭穿,续写道:   另,舍妹见信,请我代为问候,祝安。   安安又推推姜望:“人家有落款哩。”   姜望想了想,便提上落款道:枫下小姜。   云笺叠上,又化为小鹤。   姜安安揪住它好生把玩了一番,才一个不留神松了手。小云鹤穿出窗外,美丽的身影钻进夜空中。   在这个晚上,它也一定会钻进安安的梦里。 第95章缠星灵蛇   修行先修心。   修为是修行根本,道法是护道手段,心性却是支撑修者前行的力量。   心中郁结散去,今夜的修行格外顺利。   念头通透,道心清明。那条缠星土蚯在星河道旋间连续几个穿越,竟褪下蚯皮,探出一条灵动小蛇来。   这也标志着,从土蚯脉到灵蛇脉的进化。   同其它道脉真灵的变化一样,吞吐道元的数量,从一颗增长为三颗。   唯一不同的是,姜望通天宫内盘旋的这条灵蛇真灵,依然身披星光,而且更为灵动。   本来按部就班,第二个道旋建立的时间,应该是在十一月十三日。   但现在就已经到了临界点,提前了两天。而且可以预见的是,有了缠星灵蛇脉的加持,这个速度还会进一步加快。   第一个道旋的建立,标志着奠基,它也代表着,修士体内的道元就此可以自生。而从第二个道旋开始,修士就必须为构建小周天循环做准备。   唯有三个道旋互相呼应,交为一体,道元才能够真正生生不息。小周天循环稳固之后,才能够支撑通天宫的扩张。   所以八品修士,是为周天境。   构建小周天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并非随意建立起三个道旋就能周转。道旋本身若不能相洽,甚至会彼此冲突,从而毁掉修行路。   这三个道旋,又被称为小三才。最佳的小周天循环,不仅逻辑可依,还需意境相合。   根据各流派乃至各人心性所擅不同,小三才也有不同。如江河海、风雅颂、木林森、甚至金银铜……   对于姜望来说,他早已有过深切的考量。   他的第一个道旋,是为日。   周天星斗阵自太阳星起。日出而天下明。   从日旋出发,也有许多非常强大的意境构建,比如日月年,纵贯时光长河。   姜望根本无需犹疑,第二个道旋理所当然的是月。太阴星几乎关联着他现今的一切。唯明月可照本心。   同样是以周天星斗阵图凝聚的道旋,月旋与日旋并无外观上的差异,同样悬于通天宫上方。   两团星河道旋并行,将通天宫映照得更加清晰。   缠星灵蛇在两团道旋间欢快游动,一颗颗道元如珠玉滚落。两团星河道旋,每日诞生道元十八颗。缠星灵蛇的道元吞吐量是缠星土蚯的三倍,每日四次冲脉修行,也就是十二颗道元。   以这样的速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第三团星河道旋在十三天后就能建立。届时只要小周天循环不出问题,姜望便稳稳地踏入周天境。   ……   牵动人心的郡院大考结束了,姜望所熟悉的黎剑秋、王长祥,都顺利考进郡道院。张临川没有选择去考郡院,而是打算通过明年的三城论道,拿到直通国道院的名额。   毫无疑问,这要比黎剑秋等人通过三郡联比晋级来得快。也只有战力最强的张临川,才有资格拿一年的时间做赌注。   黎剑秋走的时候,姜望等人去城外相送。   这些考去郡院的弟子,基本上是城道院最优秀的那批弟子,送行的人很多。   尤其是王长祥,几乎被簇拥在人群中。王氏族人以他为傲,几位族里的老人不停跟他嘱咐着什么。   “几位师弟准备什么时候去郡院?还是说,直接国道院见?”黎剑秋最后一问,却是看着姜望。   自竖笔峰一行,了断旧事后,黎剑秋整个人明显放开了许多。也回复了一点年轻人应有的朝气。   在他看来,这几个人里最有希望直入国道院的,便是姜望了。   赵汝成嬉皮笑脸道:“争取早点追上师兄。如果不能的话,就请师兄慢一点,等等我们。”   黎剑秋对他也有些了解了,当下便笑道:“那你得稍微努力一下啊,不然师兄年纪大了,可等不了几年。”   “我现在很努力了啊黎师兄!”赵汝成愤愤不平:“每天都抽两个时辰修炼!”   “却至少有四个时辰泡在三分香气楼里。”黄阿湛的语气与其说是鄙视,倒不如说是嫉妒,酸溜溜道:“还不带师兄!”   “那你倒是带银子啊师兄!”   “师兄跟你逛青楼是给你面子,你看别人请师兄去,师兄去吗?师兄是看都不看一眼啊!”   “那是因为除了我,就再也没有人请你!”   姜望不理会他们的日常拌嘴,笑看着黎剑秋道:“看样子师兄在郡院也不会待太久。将来准备去兵部发展,还是牧守一方?”   “等我以后从国道院出来,大概会去三山城吧。”黎剑秋说道:“总觉得应该去做点事情。”   嬉笑着的赵汝成和黄阿湛都沉默了,他们经历过三山城的清剿凶兽行动,也更能够理解黎剑秋的心情。   三山城有一种奇怪的魅力。不是地域本身带来的,而是由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所赋予。   这些人里,心情最复杂的大概是姜望。除了拱拱手,也没什么别的话可以说。   凌河礼道:“那么,请师兄青云直上。莫要回头。”   黎剑秋按剑远去,也真的没有再回头。   回城的时候,姜望在城门一角,看到一个怀抱着橘黄肥猫的人。大概是为了给谁送行,但不知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身影很是孤独。   见到姜望移来的视线,他也只是微微点头,温和的目光中没有更多情绪。   姜望也点了一下头,便被赵汝成推搡着远去了。   ……   十一月十五日,夜。   一月一次的福地挑战如期开始,姜望每次都会空出这一天的时间,专为福地挑战准备。他可不想因为没有及时应战而被判负——当然他即使迎战也无法避免失败的结局就是了。   今夜依然没有例外。   姜望手握两大星河道旋,紫气东来剑决已入化境,四灵炼体决结束了青龙篇,一身道法也是相当纯熟。   但还是被秒杀。   这次更离谱,他没发现杀死他的是什么手段。   姜望觉得他如果给太虚幻境的经历做个记录,标题应该是“姜望的一千种死法”。   他光荣地掉到了福地二十六的洞灵源,每月产功只剩1550点。再加上之前剩下的功,共计3390点。   如今攻杀手段已经够用,而且道院里诸多道术向他敞开,这些功他不舍得再浪费。毕竟福地是意外所得,以目前的趋势来看,他迟早有一天会被人赶出去。又或者……在那之前能够成长起来。   在太虚幻境中犹豫半晌,他把目光转向了论剑台。   这是九品论剑台。太虚幻境中,驭此台与对手战斗。   他突然想起在望江城中一剑横门的时候,林家老爷子说的那句话——   “看他是不是真的,游脉境内全无敌!”   如今他的战斗力,自负在枫林、三山、望江这三城,已经做到这一点。   那放眼整个天下呢?   在这神秘莫测的太虚幻境里。   又如何?   ……   ……   (PS:我迅速展示的是道法,是相应的道法等级划分与代表道术,乃至神通。通过各种战斗设计,具体地表现给读者看。   缓慢展开的是修为。也是修行上最根本的东西。为了世界的真实,它最好是跟着主角的视角前进,而不是粗暴地通过旁白甩给大家。   但我不想让主角无脑变强,所以控制着节奏。也导致前面很多读者对修行境界印象不深。   随着世界的铺开,它必然有一个具体的面貌出现在大家眼前。   我希望它至少是逻辑自洽的,在这个基础上,我希望它奇妙、恢弘。   修为是超凡的根本。唯有根本稳固,赤心巡天这个世界,才能够承载一些更真实的东西。   我在做这样一件不太讨好的事情,并不确定读者是否能够喜欢。) 第96章又如何   姜望一步踏上那痕迹斑驳的论剑台。   在扣除十点功之后,论剑台倏忽而起,直入星河!   这是姜望第一次在福地挑战之外踏上论剑台,是严格意义上在这太虚幻境里第一次寻找对手。   那个久违的温和声音响起:【开启论剑台征程,请写下你的名字,开启论剑排名。】   一张白纸凭空出现,悬在身前,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支毛笔。   那纸张轻薄,轻叩时却纹丝不动。   以太虚幻境的神秘,要知道自己的名字再容易不过。但这个声音却并没有直接使用名字,而是要求姜望自己写下名字。   再联系到左光烈已死,之前青玉坛之主却还慑于其人,拖延许久才挑战。   说明在太虚幻境中,左光烈是有另一重身份的。   一念至此,姜望提笔写下——独孤无敌。   这当然不是他的风格,换成黄阿湛或者杜野虎倒是都有这种可能,前者是一贯的喜欢吹嘘,后者是天生暴烈好战。   只不过姜望想到,这样一个名字更能激发对手的战斗欲。他耗功使用论剑台,不就是为了求战么?   【独孤无敌当前未进入游脉前百,不显示排名。是否遮掩外貌?】   姜望想都不想就选择了是。取个假名字不就是为了遮掩吗?   然后他发现又被扣了十点功……好在这应该不是一次性的。   【九品论剑台匹配中……】   【匹配成功!】   姜望回过神来,已经处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里,头上有顶,四面有壁,无门无窗。地面平整,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而在他的对面,一个脸型身形都圆滚滚的道人正缓缓睁开眼睛。   “独孤无敌?”他皱眉的时候,整张肥脸的上半部分都仿佛在凹陷,“名字这么嚣张,长得却平平无奇,看来是一个高手。”   经过太虚幻境的遮掩处理,姜望的脸明明已被调整得非常英俊,几乎可以媲美赵汝成。却只得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评价。   姜望也看见了他在太虚幻境第一场匹配战斗的对手名字——甄无敌!   这名字令他的眼皮一阵跳动。有一种被针对的感觉。什么意思,难道我独孤无敌是假无敌吗?   姜望的法器长剑投影在手中,但是并不具备现实中释放金光箭的能力。外物的完全具象需要耗功来实现,对姜望目前来说得不偿失。   “那么来吧!”   甄无敌还在那里讲台词,姜望剑光一动,人已暴射而出。   他的剑术,最初就是从厮杀中磨砺出来。向来便是抢先机,占中线,当然不会浪费时间。   从外门剑术第一,到三城论道的一年生魁首,望江城里一剑横门,这些都给了他极大的自信。属于他的气势已经慢慢养成。   这一剑似游龙惊天,夭矫如电。   “好狗贼!”甄无敌百忙之中还来得及呵斥一句,单手身前一按,一道水波旋转的圆盾便横在身前,正正抵住剑尖!   “偷袭我!”他又喊。   胖手斜斩,一道火刃凌厉切出。   与此同时,藤蔓自底下窜出,直缠姜望。   游脉境修士根本无法刻印瞬发道术,能在几乎同一时间展开这么多攻击,说明这胖子早已掐诀准备。却在这里狂喷姜望偷袭。   但平心而论,他的道术把握堪称精准巧妙。   姜望感觉到兴奋。他在枫林城道院,根本遇不到这样的对手。要么太强,跨越几阶,要么太弱,不堪一击。根本难以感受战斗乐趣。   他的心在澎湃,他的手却平稳如铁铸,以超强的控制力,令剑在水波盾上一点即收,没有深入水波盾中,被旋转的水波缠住。   纵身高跃,避开那道火刃。同时回剑,要将袭来的缠藤割断。   但他迅速意识到不对。   他的剑,太重!   剑尖之上只沾了一滴水,但那滴水仿佛有千斤重,拽着他直往下坠。   那胖子哈哈大笑:“你以为这是水波盾吗?这是重水盾啊小贼!”   那道缠藤已经接触到姜望,他还甩出两道火刃,于身前交叉轰出,既要置姜望于死地,又不给他反击机会。   那十根肥胖的手指掐诀如飞,仿佛是对无敌之名绝佳的讽刺。   姜望运劲一震,剑尖断裂,带着那滴重水飞离。他人在下坠中,忽的身卷紫气,呼啸奔涌。一瞬间席卷了那两道火刃,直扑上甄无敌!   这是紫气东来剑诀最强的杀法。   轰!   紫气散去,原地却只有姜望握剑的身影。   他带着紫气东来戳破的,只是一道幻影!   而足足九条藤蛇已经交缠而至,组成一个临时牢笼将姜望困住。   姜望伸手,将堪堪完成的焰弹按在藤笼上,炸出一个口子。因为身在笼中,无可回避的原因,他的左手也被炸得鲜血淋漓。   但姜望面不改色,只是一展长剑,便欲从这个口子中钻出。   然而……   从这个口子刚好可以看清楚牢笼之外,悬空浮着的、密密麻麻的风刃。   甄无敌站在牢笼外,与姜望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抹着汗道:“好险,差点就被你翻盘。”   嘴上这样说,手却一挥。   无数风刃将姜望切碎当场。   ……   输了!   姜望回到福地,尚有些发懵。   对手太强了!   重水盾、火刃、缠藤、幻影术、藤蛇、风刃。九条藤蛇还组合成了一个牢笼,其中幻影术已是少见,重水盾更是姜望不曾听说过的道术。   他掌握了如此多种的道术,而且运用精准绝妙。   与孙笑颜的单纯憨厚不同,甄无敌这胖子看似傻里傻气,却其实始终控制着战斗节奏,刚才这一战,姜望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中。   此时姜望复盘全程,竟也找不到半个胜点。   日晷上,代表着功的数字已是3360点。启动论剑台耗十点,遮掩外貌耗十点,战败输十点。   一场战斗,就去了三十点功。要知道排名最末的东海山福地,每月产功也才一百点。以姜望现在的实力,恐怕是打不下东海山福地的。   正在这时,一只肥胖的纸鹤不知从哪里穿来,摇摇晃晃飞到姜望面前。   姜望下意识接住,那纸鹤便在他手中自行摊开,成为一张信纸:   “独孤兄见信如唔:方才一战,弟念念不忘。兄之实力,弟高山仰止,侥幸得胜一场,不胜惶恐,伏乞再战,以正兄威。”   什么乱七八糟的?姜望扫到落款,果然看到甄无敌三个大字。   此人就连纸鹤都比别人肥。   只是这套话术,怎么看怎么像是要拿姜望“刷功”。   论剑台的功耗是由负者承担的,所以刚才那一战,姜望亏损严重,甄无敌却是赚了十点功。   姜望只恨自己不是黄阿湛,骂人的技巧缺乏,骂得很不过瘾。   这时,又一只肥胖纸鹤摇摇晃晃飞来。   姜望接过一看,果然还是那个甄无敌,只是又换了一种说话方式——   “坦白说,独孤兄。我很少遇到这么势均力敌的对手,获益匪浅,获益匪浅啊!今天没空,下次打也行啊。来,随便回一下我的飞鹤,方便下次联系!”   一般“坦白说”这三个字后面接的话,都不太坦白……   姜望脸抽了抽,拿起纸笔回道:“再联系。”   而后便感受手心的银月印记,离开太虚幻境。   死胖子。你等着的。 第97章剑有三尺,剑芒七指!   甄无敌激起了姜望的好胜心,但在有一定的把握之前,他决计不肯再回太虚幻境找虐。   要知道,那个甄无敌根本不在太虚幻境游脉境前百排名内。而以他赢了姜望一场便“穷追不舍”的架势来看,只怕他很少遇到这么轻松的战斗……   这种推断并不使姜望绝望,反而令他斗志昂扬。   在枫林城同境修士里称雄算什么?   姜望近距离感知过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大战,眼界当然不会如此之浅。   公羊白、墨惊羽借境杀敌,左光烈勇烈无双,李一一剑枭首。整个庄国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方面是慑于这些人背后势力的威压,另一方面,他们真的太强了!   强到庄国如要对付他们,就几乎等同于发起一场战争。而放眼天下,能与秦楚开战的,又有几家?   先不说建立小周天循环之后的事情,仅在游脉境,仅他本身所拥有的资源,他就远未达到尽善尽美。   四灵炼体决只完成了青龙篇,四灵交汇远远未及。道术的运用更是浅薄,他至今也没有对哪门道术有革新式的运用,更谈不上升华创举。   单就紫气东来剑决来说,又真的已修至圆满了吗?   在游脉境中,仅他目光所及的范围里,进步的空间就已经非常大。   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正确面对失败。   ……   要对付甄无敌,首先要熟悉他那种层出不穷的道术组合。   虽然道院教习一直强调博不如精、杂不如专,姜望也认为是金玉良言。但若真有这种天资横溢,全面发展的修者,真实战力是极为恐怖的。   而这种类型的修者,在姜望印象中就有一位。魏俨的副将,赵朗。   姜安安这会还在明德堂,姜望便带着唐敦去城卫军驻地见见世面。   对于唐敦来说,能近距离观摩姜望的战斗,当然是求之不得。   城卫军驻地在南郊,相较于枫林城,倒是与凤溪镇更近一些。   前段时间姜家的产业已经陆续被归还过来,姜望也无心经营,全部以姜安安的名义捐给了镇子。每年将会把药材铺的利润拿出来,资助凤溪镇贫困孩子读书。   倒也不用担心镇里什么人中饱私囊,他能把产业从望江城林家手里抠回来,不至于在凤溪镇被人灭了威风。   之所以这件事用姜安安的名义做。因为对于善恶福报这些东西,姜望虽然不是很笃信。但如果有的话,他希望能庇佑到安安。   路上,姜望随口道:“当初我是跟张临川师兄一起去的唐舍镇,你怎么没想到去找他帮忙?他可比我强多了。”   唐敦老老实实道:“张师兄虽然很客气,但是不亲近人哩。”   说完又连连摆手:“我不是说他坏话啊,就是,就是一种感觉。”   他现在倒不一口一个俺俺俺了,但其憨厚质朴的本性还是没变。   姜望也不以为意:“张师兄骨子里是很高傲的。”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城卫军营地外。   守门士卒通传之后,赵朗不多时便赶到。   “姜老弟这是有何贵干啊?”   他们在小林镇一战有过交集,再加上杜野虎现在进了九江玄甲,姜望本身也算名声鹊起,赵朗还是很客气的。   当然毕竟不相熟,也没太亲近。   “赵大哥是这样。”姜望解释道:“我现在修行到了一个瓶颈,一直在思考,如果遇到精通各类道术的对手,应该怎么应付。想来想去也没有太多头绪,就想着不如直接真刀真枪的试试。我认识的人里,也只有赵大哥有这么丰富的道术手段。”   “原来是找陪练来了!”军中汉子行事普遍直接,赵朗毫不扭捏,带头便往营地中的演武场走去:“我正好对姜老弟的剑术也很好奇。”   军中好战,听说他们的赵副将要和道院弟子比斗,一路上的军营都沸腾了。   等到了演武场,士卒们已经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   唐敦很是紧张,小声问姜望道:“他打输了不会群殴咱们吧?”   姜望翻了翻白眼。唐敦对他也太有信心了点。   作为城卫军副将,赵朗最少也是八品周天境修士,说不定已经是七品通天境。   而且他军伍出身,身经百战,绝不是有些只懂闭门苦修的道院弟子可比。   走上演武场,姜望干笑道:“赵大哥你就指点指点我,用不着这么多人看吧?”   赵朗哈哈大笑:“没事,正好让这些家伙跟道院的优秀弟子学学,免得他们一个个的不知天高地厚!”   这赵朗看起来浓眉大眼的,也不是个好东西。姜望还想着他怎么如此好说话呢,却原来是顺手拉他当靶子。既能激起手下士卒的斗志,又能做一个现场教学。   “是啊!让我们学学吧!”   场外士卒大喊大叫。   “叫兄弟们看看道院弟子的威风!”   还有比较跳脱的。“打倒赵朗!把他干趴下!”   道院、兵部、缉刑司,这是修者最集中的三个地方。彼此之间都有些不服气的因素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其中道院以培养修士为主,最难考进,资源也最丰富。   道院弟子想进兵部或者缉刑司都很容易,而这两个地方的修士想回道院学习却相对艰难。   这些大头兵看到姜望进军营,哪有不盼着他出丑的道理。   看到这种情况,姜望也知没有办法逃避了。好在顶多是被嘲讽一通,又没什么实际损失。总比在太虚幻境里平白耗功好。   “那赵大哥请了!”   拔剑出鞘,姜望整个人气势已然不同。   如果说姜望拔剑之前,嘻嘻哈哈,清秀温和,在场外士卒眼中,如同待宰羔羊。   那么拔剑之后,他已是噬人凶虎!   剑有三尺,剑芒七指!   一指剑芒便是凡俗武者的极限,超过一指,即是超凡。   七指剑芒,已如匹练。   识货的一见,便知凶险。   赵朗甩手两道水锥,脚下一移,藤蛇自身前起。   剑芒斜至,剖开水锥。姜望身却已在剑前,反手将剑拉回,割断藤蛇。旋身避过一发焰弹,正要前突,忽而扼住剑势,拔地而起。   原地出现一道石墙。   赵朗于周天境刻印的瞬发道术是石墙术,这门道术并不高明,他却使用得极为巧妙。是以姜望为中心构建石墙,将一门纯粹的防御道术,使出了困敌和伤害的效果。   姜望闪身得快,于空中呼啸而落。   又一道石墙斜在身前,拦住去路。   姜望以剑带人,直接蛮横地将石墙轰碎。但赵朗已脱身在一侧,石墙横出,再次拦在他与姜望间。   姜望索性将凝聚到一半的道术散去,人随剑转,剑芒将这道石墙切开,伸脚一踹,石墙轰然倒地。   但赵朗的身影已经不见。   石墙之后,是另一道石墙。 第98章我非天才   陪着赵朗玩迷宫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尤其是这迷宫还在对手的操纵中即时变幻。   姜望索性腾身而起,跃于石墙之上。   迎接他的,是呼啸而至的焰弹。   姜望于空中翻身,脚步在石墙上轻轻一点,便仗剑直驱。   而不知何时爬在石墙上的藤蔓忽然暴起,缠向姜望脚踝。   剑光一绕,割断藤蔓的同时姜望也只能往一旁挪移,自己拉开与赵朗的距离。   蓄势已久的风刃一道接一道,破开风声飒飒。   两人的这一番战斗,你来我往,精彩纷呈。看得场外的士卒惊叹不已。   一方面他们放下了对道院弟子的轻视,另一方面对赵朗也更加敬重。   姜望此时已弃用道术,在道术上的理解使用他与赵朗还差得太远,基本上没有太多发挥空间,多次被强行打断。   索性便专注锤炼剑术。   这时他不再拘泥于五式杀法,而是将紫气东来剑决揉碎,渐渐融入每一剑中。到后来,每一剑都可以化成杀法,每式杀法又随意翻转。   每一剑,都是紫气东来剑。   这个过程是艰难而漫长的,好在赵朗有意成全。虽然道术运用十分巧妙,但始终没有下决胜手,而只是一直逼迫着姜望进步。   姜望的剑术每圆润一分,他就相应地提升道术威能。比起赵朗目前表现出来的战力,这一点控制力尤为恐怖。   终于,姜望翻身跃出场外,对着赵朗深深一礼。   “感谢赵兄成全!”   此时他握剑在手,剑已圆满。   随时能够出剑,每一剑都是杀法。   “谢什么。”赵朗笑笑:“以后说不定是同袍。”   他不愧是辅助魏俨管理军营的人才,打一场架,既送出了人情,又教育了部下。这时候还不忘拉一下人。   胜负自然不必再论。   场下的大头兵们都欢乐地怂恿:“是啊,兄弟身手这么好,别考郡院了,来咱们军营吧!都是雄赳赳的汉子!”   这话说的。雄赳赳的汉子豪迈是豪迈,但是有什么吸引力吗?虽然城道院里没什么有名的师姐,但据说郡院里可多得是好看的女修士。   心里已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些人,面上却热切地敷衍着:“考郡院还早着呢,到时候再做决定。”   今天来城卫军营地,可以说收获满满。与赵朗约定好等他有空的时候再来求教,姜望便带着唐敦离去了。   ……   士卒们纷纷散去,赵朗停了一会儿,才看到魏俨按刀走来。   “华而不实。”他嗤道。   赵朗苦笑:“我要是像你那样破境容易,也不至于把时间用在这些上。我在小周天上费了那么多工夫,却还是搭建得不完满。好不容易完成了大周天循环,却进展缓慢,迟迟见不了天地门。军队又是这么需要战力的一个地方,不多琢磨一下道术,能怎么办?”   他话说得简单,表情也很平淡。   然而要达到他这样精通几乎所有通用低阶道术的程度,当中要花费多少汗水?   如今他可以坦然担任枫林城城卫军副将,与魏俨站在一起,风轻云淡地接受部下崇敬。   跨越的,不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与天才之间的距离。   付出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想像得到的艰辛。   整个枫林城城卫军,一正将,两偏将,五副将。这八人就是军中高层,魏俨和赵朗都在其间。   “你就是为别人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   “别说我了。”赵朗岔开话题道:“你呢,已经打开了天地门,什么时候去九江?”   魏俨的脸色沉了下来:“调令没有通过。”   赵朗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所以没有追问为什么,而是拍拍他的肩膀:“你已经无须去那种地方证明自己。其实去白羽军仕途更宽广,而且就在京畿。你不输祝唯我,说不定哪天就被皇甫大将军注意到了。”   “呵。只要我一天不能舒翅亮羽,一天不能脱离被钳制的局面,就一天不可能超越祝唯我。”   赵朗注意到魏俨握刀的指骨有些发白,那是太过用力的原因。   “他永远以为他是对的,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要不是我母亲……”魏俨说到这里就止住。   赵朗静默了一会,等他自己调整情绪,然后才道:“或者他也很关心你,只是不会表达。”   “哈。”魏俨冷笑:“你根本不了解他。你也不了解我。”   赵朗沉默。   “你以为他在赎罪吗?你以为他会内疚?你太天真了!”魏俨按刀离去。   赵朗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跟上去。   ……   云鹤翩翩飞来时,嘴里还衔着一块白色圆形玉石。   姜安安一把抓住它,云鹤化作一张信纸,玉石躺在手心。   “给!”姜安安用握着玉石的小手半遮着眼睛,另一只手把信纸递给姜望:“安安没有偷看喔。”   姜望伸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古灵精怪。”   展开信纸。   姜道友:   谁能无惑?一句之师不敢当。道途漫长,青雨亦是惑中人。   请代我向令妹问好,云鹤衔留影石一枚,愿得童音。   另,不知枫下是何地?   ——云上青雨。   “这块玉石是写信的姐姐给你说话用的哟。”姜望看过信,拿过白色的留影石,灌入一颗道元,再还给安安。   “现在你对着它说话,样子和声音就能留下来,被云鹤的主人看到。”   “真的吗?”姜安安瞪大了眼睛。   留影石忽然弹出一块白色光幕,光幕上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瞪大眼睛:“真的吗?”   完完全全复刻了姜安安的样子。   “也太神奇了吧?”   过了一会儿——“也太神奇了吧?”   “开始留影了啊,安安你好好说话。”姜望在一旁提醒道。   “开始留影了啊,安安你好好说话。”   留影石传来一模一样的声音,逗得姜安安咯咯直笑。   笑过之后,她抬起下巴,认真地想了想,对着留影石说道:“姐姐,你能用这块石头跟我说话吗?安安想看看你的样子!”   说完之后,她把留影石递给姜望。   一直到姜望关闭留影石,那块白色光幕消失之后。她才小声道:“我~说~完~啦~”   姜望笑容忽然一收:“说完了就去写功课。就知道趁机偷懒!”   赶走安安,他想了想,提笔在云笺上写回信:   叶道友:   枫林城是在下故土,城外枫树林美丽非常。   每逢秋日,枫红胜火。词难尽达,意难尽述。   道友居云上之国,在下住枫下之城。   枫下即此意。   随信寄还留影石。舍妹年幼笨稚,勿怪。   ——枫下小姜。 第99章第二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姜望几乎每天都去城卫军驻地找赵朗切磋,有时候也充当城卫军里其他修者的陪练。   在这种高强度、高频率的战斗磨砺中,他对道术的运用愈发纯熟,也慢慢适应了赵朗复杂多变的战斗体系。   直到,白莲再一次找上门来。   时间依然是夜晚,白莲也同样没有直接进到卧室。   或许是清楚姜安安在姜望心中的分量,她把带着危险的自己留在院中。   “第二件事?”给安安写下留言,出来之后,姜望直接问。   白莲一言不发,飘身而走。   自玉衡峰回来之后,姜望其实一直在斟酌他与白莲之间的距离。考虑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白莲。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白莲,或者说她背后的某个组织,对庄庭并不友好。   倾倒玉衡峰这件事,姜望选择了三山城百姓,实质上站在了庄庭的对立面。但他内心对庄庭的情感是很复杂的。   他从小生长于这个国度,在自幼所受的教育下,对庄庭充满信任,对于国君有着孺慕之情。   所以他一度十分矛盾。后来虽然经过叶青雨的来信开解,认定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但也没有就此觉得要与庄庭背道而驰。   他尤其不明白,玉衡峰之事白莲完全可以独立完成,为什么却要把他带过去,让他做选择。   他察觉这其中有某种他不得而知的隐秘,令他充满审慎和警惕。   对于白莲,他打算持以保持距离的态度。   但没想到不必他保持了,白莲直接一句话也不多说,变得冷淡无比。   一肚子疏远的措辞应对都堵在肚子里,姜望有三事之约在先,也只能先跟上再说。   两人从西门出,往绿柳河方向而去。   到了绿柳河,白莲没有上船,而是沿着河岸往前走。   当已经能听到浩荡清江的潮水声时,白莲终于说话了。   “小林镇之所以会发生那件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清江水府牵制了城卫军。魏俨和赵朗只能去城道院调人,平白浪费了许多宝贵时间。”   白莲转过头来,注视着姜望的表情:“所以,你觉得清江水府可恨吗?”   “可恨。”姜望道。   这本就不是什么需要迟疑的事情。参与过小林镇行动的人,哪个不对清江水府心有怨怼?就像他们也同样仇视吞心人魔一样。只不过目前没有到达与清江水府对话的层面罢了。   白莲的眼睛里溢出冷意:“去杀几个水族解解气。”   “牵制城卫军,是水府之主的责任,跟普通水族有什么关系?”姜望摇头:“我不做迁怒无辜的事情。”   堂堂大楚天骄左光烈,在身死还真观之前,也不肯对一群敌国的乞丐出手。   他姜望虽然实力远远不如,但也同样不愿做一个暴戾之人。   “上行下效,哪有无辜之辈。普通水族难道就不可恨?”   “水族与人族千万年相约,我们平等互助。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想杀死吞心人魔,但没有谁会想着去杀熊问家乡的人。”   “你怎么知道没有?”白莲嘲讽道:“熊问老家,一整个镇子,都被人杀绝了。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世界的真相吗?”   姜望沉默了一下:“那个杀绝熊问老家全镇的人,无非只是另一个熊问。”   “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姜望更多吗?或许熊问更多也说不定。”   月光洒在水面,两人一路前行,绿柳河这条清江的支流终于至此汇入清江。   “说起来,什么水族人族平等互助。”白莲笑着,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现在还有人相信古老的盟约吗?”   “为什么不信?自古以来,人族居陆,水族居水,从来相安。”   “自古以来?你又知道什么历史?”   今夜的白莲,似乎每一句都带着刺,非贬即损。   姜望恼道:“如果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历史,就请直说。”   “啧啧啧。不想杀水族,就不杀。这么生气做什么?”   “我没生气。”   白莲往姜望那边凑了一步,姜望又默默挪开。   白莲笑了:“杀或不杀,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我又不曾强迫你,所以你在害怕什么?”   “是不是害怕……”   她如鬼魅般一步贴到姜望身前,用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心口,软声道:“内心深处的你自己?”   姜望皱眉:“不要再拐弯抹角了。我欠你三件事,你想让我做什么就直说。”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姜望被噎了一下,只好道:“我不会去杀害无辜,无论人族还是水族。”   “所以啊。”白莲扭身又往前走:“现在说让你做什么,没必要。你还是观察之后,再做决定。反正我也不会强迫你,不是么?”   即使身披黑袍,又在夜色中,她妙曼的身形还是无法遮掩完全。在偶尔的扭动之中,带来触及人心的风景。   “就在这儿了。”白莲一把拉住姜望的手,把他拉进岸边的草丛中,半蹲下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放下一个阵盘,催动道元,才笑道:“这会儿是真的布下了匿迹阵法。”   姜望心知她是揶揄上次在玉衡峰的事情,也不吭声,只注视着清江水面。   他很好奇接下来会看到什么,又有一种自己也说不分明的惶惑。   他会看到什么呢?   ……   时间慢慢过去,仿如一直会持续下去的平静被打破。   清河水岸开阔,浪逐浪花而远,银光洒洒。   有一个身影分开水面,往岸上走来。身穿黑衣,黑巾蒙面。其人的肩膀上,还扛着一只黑色的大布袋,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布袋隐约勾勒出人形。但结合此时此地,姜望认为那布袋里应该装的是一个水族。   水族与人族,在外观上相近。这也是千万年来,两族互相认可的原因。   不多的区别在于水族身上特有的特征,如鱼鳞、鱼须、龟甲等等。每个水族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水族特征,那些是他们的天赋所显,永远不会消失。   那个身影越来越近,近到姜望已经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他可以确定这是一个人族。   一个人族,大半夜的在清江里,偷偷摸摸用布袋装了一个水族出来。他想做什么?这意味着什么?   “他为什么这么做?”姜望发觉自己的声音微颤,他不知道不安从何而来。   “水族也天生道脉外显。而且比妖兽高级、纯粹得多。”白莲在他耳边说道。   她的声音动听,但所说的内容堪称残酷:“换而言之,抽取水族道脉所制成的开脉丹,是更好、更完美的开脉丹。”   姜望握剑的手变得极紧。   人族和水族平等共存,根本是扎根于心底的常识。也是这片土地数不清岁月以来的共识。   庄国当年立国,靠的就是清河水府的死战。   庄国太祖庄承干盟下永约,约词至今还在课堂上让孺子背诵!常有失足落水的人族被水族救起,每逢佳节,人族也常沿江河洒落瓜果礼物。   人族水族如此相近,如此亲近。又一个在陆地,一个在水中,并无生存空间的争夺。   在他看来,抽取水族的道脉,与抽取人族的道脉,没有什么不同。   而抽取人族道脉能够炼制开脉丹吗?   不说能不能,仅仅只是想一想,便觉得是不可饶恕的事情! 第100章正义谁来写   “这就是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情。”白莲幽幽说道:“救下那名无辜的水族。”   她的声音好像在姜望耳边,又好像钻在他心里,拷问他的灵魂:“所以你现在要怎么做?是拒绝,还是履约?”   姜望拔剑。   他冲出藏身之地,人和剑连成一道竖线,钻破空气,瞬息便冲到黑衣人身前。   黑衣人在清江做这种事情,自然时刻保持着警惕,掐诀以待。   一道水波盾拦在身前。   姜望一剑挑破,再进,紫气冲霄。   黑衣人为求自保,只得将肩上扛着的布袋砸向姜望。   换做以前,这样凶猛的一剑出去,姜望没可能再留手。   但经过这段时间与赵朗的切磋,他紫气东来杀法早已自如。   剑势立即散去,姜望伸手接过布袋,连身数转,卸去劲力的同时也在防备对手。   但那黑衣人已经趁着这个机会远窜。   他在清江里做这等事情,若被清河水军抓住了,直接便是一个死,谁来也救不了他。因此丝毫不敢恋战。   姜望也不去追赶,一剑割开布袋,看到里面是一个昏迷的、几乎半裸的贝女。   外貌完全就是一个人族美人,只是在胸前有两扇贝壳包裹。   姜望立即解下外裳,将她盖住。而后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还活着。便单手掐诀,凝出一团水汽,覆在贝女脸上。   贝女幽幽醒转,见到姜望,不由一惊。再摸到身上盖着的衣物,才有几分安心。   “姑娘莫慌。”姜望温声道:“掳你的人已被我赶跑,你现在可以回清江了。”   这贝女用手捂着衣服,一双眸子似惊似愁,声音糯软:“奴家名为小霜,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我的名字不重要。我只是想请姑娘知晓,人族之中,不尽是坏人。有人会害你,也有人会救你。夜深露重,姑娘快请回吧,免得家人担心。”   水族都是天生道脉,绝非任人宰割的弱者。   贝女小霜细细看了姜望一眼,便用衣裳捂着自己,化成一道水流,跃进浩荡清江中。   “好啦,美人已远!”白莲这时才出现在姜望身前,还故意伸手在他眼前绕了绕。也不管他到底在想什么。   姜望回过神来,注意到白莲手上还提着一个黑衣人。   “这是?”姜望皱眉。   白莲那双美丽的眼睛就直直与姜望对视,眼睛里笑意盈盈:“我得告诉你,掳掠水族的生意,可不是一般势力能做的。你今晚已经露了脸,让他跑掉,他背后的势力不用一天时间就能将你的底细摸干净。到时候不仅你要任杀任剐,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你的妹妹……”   她笑着,将手里的黑衣人丢在地上:“所以,你现在面临一个选择。”   几乎她的话刚说完,姜望的剑已经在黑衣人的要害处划过。   “我没得选。”   姜望收剑入鞘,表情生硬:“你想告诉我的,不就是这吗?”   “不。”白莲笑道:“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人的背后,是缉刑司,是庄庭,是你向往着的地方!”   她大概是太快活了,以至于话语里的欢快都无法掩饰。   而姜望面沉如水。   “我不信。”他说。   “那你解释解释,数百年盟友,庄庭为什么那么害怕清江水族暴动?为什么清河水族军队稍稍一动,整个清河郡内,城卫军几乎倾巢而动去应对?以至于留下了那么大一个空当,令小林镇惨案成为现实?”   白莲说道:“因为他们太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太知道一旦被抓住证据,清河水府真的不顾一切发起大战也极有可能!”   姜望沉默。   “庄庭,在你心中是什么样子?光明?伟岸?一个父亲般的角色?”   “你真以为小林镇事发前,缉刑司的人倾巢而动,都是为了追杀吞心人魔啊?”   “区区一个吞心人魔,值得动用那么多人?真正的主力,都在『保护』那些凶兽呢……”   姜望再不能沉默下去,声音艰涩:“你好像一个魔鬼。我在被你一步步往深渊里拉。”   “别冤枉我,我可没有拉你。从玉衡峰到这里,都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是么?”   “你很了解我。你看似给了我选择,但知道我没有选择。”姜望看着她:“你到底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是……”白莲沉声说话,似乎要给出一个回答,但忽而轻佻地笑了起来:“你的救命恩人啊。”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但说实在的,我现在宁愿你没有救过我。”姜望的声音里有一些痛苦。那是信仰崩塌的疼痛。他在摧毁他过去所建立的价值体系,从中孕生新的价值取向。   这个过程,很煎熬。   “那谁来照顾你妹妹呢?”   “我的兄弟们一定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你太天真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一定可以照顾好谁。即使是你也未必做得到,更别说你那些结义兄弟。方鹏举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姜望沉声道:“你太阴暗了!”   “呵。”白莲轻嗤一声:“我只是不天真。”   “事情做完,我先走了。”姜望不想再说,语言上他从未在白莲这里讨到过便宜。   “在走之前,你不妨再想想一个问题。”白莲在他背后说道:“如果献祭小林镇的那些人,是为了解救更多生活于这种环境中的百姓。解救他们被作为凶兽『粮食』的可悲处境。那么他们还是邪恶的吗?”   白莲看着他的背影,也等待着他的情绪,期待他会不会改变。“又或者是,另一种正义?”   姜望停住脚步,猛地回身!他用力按着剑,长发飞扬!   “那些该死的杂种!无论冠以什么理由,无论扯上什么借口,都跟正义这两个字,沾不上边!白莲我欠你一条命,但如果你跟他们是一伙的,这条命你拿回去!”   风声和月色,都沉默了一霎。   白莲愣了愣,忽而娇声笑道:“说什么呢。人家跟你是一伙的。”   “有些事情不能开玩笑,白莲。”姜望很认真地说。   “知道啦知道啦。”白莲敷衍地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掌拍向姜望,柔和的气劲将姜望推得在空中转了个身,推出足有十丈之远。   “别回头。走!”   姜望人在空中,没敢回头。   因为他已经感知到那恐怖的威压降临,如高山折、洪水倾。   但即使他背向而奔,也能看到自身后那处瞬间爆发开的、辉映的白色光芒。   那光无比暴烈、无比刺眼。   在那个瞬间,几乎湮灭了一切听觉,又覆盖了一切视觉。   即使是背向,即使只看到余光。   也已经灼得人眼睛刺痛,泪流不止。   ……   ……   不知不觉,已经一百章。又是裸奔的一周。虽然收藏很少,但是读者都很用心。当然我的用心也能通过每一个字被你们感受到。希望咱们能靠口碑崛起吧!努力!奋斗! 第101章八百里清江   白光散尽,原地出现一个至少十丈的深坑。   深坑之中,白莲缓缓站起。   “咳咳咳!”   她咳嗽着,抬头看向空中:“要不是这件袍子,老娘就栽了。”   她身上的黑袍显然是一件难得法器,庇护她抵御了刚才那样的攻击。但这会也已经残破多处,偶尔露出雪腻的白色来。   在白莲的视线中,一个身披缉刑司标志性红黑袍的身影,自夜空缓缓走下。   他面容清癯,瘦须三寸,就连声音也是干瘦的,但他整体却给人有如实质的力量感。   “能在本座的炽光爆前反应过来,你真不简单。本座倒是好奇……刚刚被你送走的那个是谁。”   他话锋一转,忽然折身加速,朝姜望离开的方向冲去!   白焰骤燃,白莲拔地而起,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拦在了这名缉刑司高手之前。一朵朵森冷白焰如花绽放,灼开夜色。   但!   这名缉刑司高手身形一晃,便已穿越白焰之花,贴在白莲身前。   两人在空中几乎是贴在一起,有半个身位重叠。   他探手,将一团炽光爆按在了白莲的腹部。   将她整个人往地上按去!   他早有准备!或者说,他突然转去追击姜望,本就是战术的一环。   轰!   炽烈光团压着白莲柔软的身躯下坠,再次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咳,咳!”   烟尘散尽,白莲再一次从坑中站起。   从嘴里咳出的鲜血,已经浸透蒙面黑巾。   “狗娘养的季玄,就知道耍诈。活该一辈子做狗!”   她腹部有一团明显的伤口,在白焰的燃烧中缓缓愈合。   原来出现在空中的这个人,就是整个缉刑司排名第三的人物,清河郡的缉刑司司首,内府境巅峰强者季玄!   被一通唾骂,季玄倒也不恼。“明知是本座,还敢顽抗?”   白莲忽的娇笑起来:“季司首实力虽强,却不懂女儿心呢。你这一上来就撕人家的衣服,哪个姑娘不反抗?”   她的声音如梦似幻,仿佛在喃喃私语中编织了一个美丽梦境,悄然笼向季玄。   而几乎与此同时,以白莲为中心,一道道炙烈白光纵横交错,直接覆盖了方圆三丈之内的所有位置!   幻音入梦,烈光镇杀。   白莲以对话做引子,季玄以对话做准备。两门甲等上品道术几乎是同时爆发。   白莲虽然在第一时间便冲出烈光镇杀的范围,但她身上的白焰明显变得稀薄,已经再不能覆盖全身。   实力的差距很明显,更何况白莲负伤在先。   但她冲的方向……是季玄!   幻音入梦当然无法抹杀季玄这等强者的精神,但她只需要一个契机。只要沉沦季玄三息的时间,她今晚就有机会逆转战局!   一朵白焰之花开在如玉的手掌之前,按向季玄的腹部。   她当然是记仇的女人。   砰!   白莲猛地撞上了什么,撞得七荤八素。而后才看见,一根根白光如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块四四方方的囚笼,就在季玄身前,将白莲困在其中!   白光似壁,白光如笼。   显然对于白莲的幻音入梦,季玄也早有准备。他眩晕的时间,可能都不到一息,却等到白莲迫近,才骤然爆发。   碾压。   完完全全的碾压。   从头到尾,季玄掌控着整个战局。   他本来就没打算杀死白莲,他的目的是生擒。   在囚光笼中,白莲再次凝出一朵白焰之花,却没有尝试打破白光障壁,而是毫不犹豫地按向自己天灵。   她在身陷囚光笼的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季玄的目的。   所以她也在第一时间,给出自己的回答!   这一手毫无疑问出乎季玄的意料,他对白莲和白莲身后整个组织都很感兴趣,不然以他统御整个清河郡缉刑司的身份,又何至于今夜亲自出手。   白莲一死,对他来说当然没什么损失。但也意味着,他必然失去这之后的所有收获。   果断如季玄,第一时间便将囚光笼散开。贴身靠近白莲,手绕白光,探手去抓那朵白色焰花。   白色焰花转头,轰向季玄头颅。   白莲攻击自己的天灵自杀,当然是真实无虚的举动,不然也不可能骗到季玄。但在季玄试图阻止她自杀的时候,她就立刻反转为攻击。   她不怕死,但不想死。   季玄缠着白光的手横在额前,恰恰挡住白色焰花。另一只手握成拳,狠狠轰在白莲腹部!   如季玄这样的人,即便是想要生擒对手,也绝不会因此给对手机会。生擒是目的,但也仅仅只是一个目的。尽量达成,但不是一定要达成。   他已是生怒,这一拳毫不留手。   白莲在空中蜷成了虾状,整个人被轰飞!身上白焰骤熄,一如她的生命之火,摇摇欲坠。   季玄正欲踏空追上。   忽然,轰!   轰隆隆!   巨浪排空,如战鼓隆隆。   整个雄阔江面都似奔涌起来。   清江震动!   一道滔天巨浪,涌上高空,巨浪之顶,站着一个身披华丽冠服的老人。   “负责整个清河郡超凡案件的缉刑司季司首,怎么有空来清江晃荡?”   他几乎是奄奄一息地说着话,声音却压过排空巨浪、压过潮涌呼啸,清晰地传入季玄耳中。   站在浪巅的这位老人,身形已显佝偻。   面上皱纹横生,老年斑无法掩饰。   他看起来已经很老了。   但是谁敢忽视他呢?   谁能够忽视这八百里清江之主,宋横江!   ……   季玄几乎是立刻就收敛了气势,停在空中,微微垂眸:“府君大人,季玄夜巡清河郡,无意发现有妖人遁迹至此。季某身为缉刑司司首,国君授任,生民系命,不敢轻忽!   为免此妖人伤害府君子民,故而情急出手。情况紧迫,未能提前征得府君同意,还请见谅。”   他这一番话,说得水泄不通。   既表达了谦卑,又点出倚仗。还给了宋横江一个台阶。   身为缉刑司排名第三的大人物,统领整个清河郡缉刑司,他的地位不比清河郡守低。   但此时也不得不低头。   他清楚。宋横江今夜既然亲自现身,那就必然要有一个交代才行。   他也觉得,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以人族水族如今的形势。他这个台阶,便已足够。   但宋横江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轻轻的、轻轻地乜了他一眼。   而后这位老人的嘴角微微扯开,露出一个笑容。   就这一笑。   暮气尽去,嚣狂顿生!   “庄承干的后人,真是越来越没分寸。在孤的眼皮底下打生打死!”   他负手于后:“看在庄承干的份上,你掌掴自己十下,便可离去。” 第102章水纹如碎雪   季玄蓦地睁眼。   他不敢相信,在今时今日,在垂垂老朽的暮年,宋横江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提出这样的要求!   宋横江的霸道他当然知道。   宋横江的强大他亦曾翻捡传闻。   但又何至于此?   竟敢折辱他季玄?   即便是国相,大将军,也不曾对他有过如此态度。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但看着宋横江的眼睛。   那双之前浑浊、昏昏,这时却精芒暴涨的眼睛。   他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   这就是宋横江的条件。   因为他是宋横江!   ……   庄国境内,庄承干掌陆,宋横江掌水。这是庄国立国之约!   理论上来说,清江水君,与庄国国君平级。   整个八百里清江,都是宋横江治所。清江两岸,都属宋横江所辖。   宋横江抓住这个逾矩之错,要杀他也是名正言顺。   季玄明白,清河郡守不会出面,附近的望江城主和枫林城主都不会出面,甚至庄庭那边也不会有人出面。   因为他们一旦出面,事情的性质就变了。现在可以说是季玄个人逾矩,届时便是庄庭仗势压人。庄国境内人族与水族的大战就不可避免。   庄国决计无法承受这样的代价,并不仅仅是内耗将会造成的巨大损失,而是由此而蔓延、或者会引爆开的,现世所有水族与人族的矛盾。   庄国担不起这个责任。   宋横江愿不愿意杀他?   显然是不愿意,不然他根本无需废话,直接便可以动手。季玄再怎么样也是庄庭高层官员,他一旦被杀,就代表着清江水族与庄庭的矛盾已经无可挽回。   清江水府尤其不愿做挑起战争的那一个,因为清江水府还属于弱势的一方。   但宋横江敢不敢杀他?   这个问题也根本无需想像。   不必权衡利弊,无需考虑因果。   澜河的赤色至今未消,那是宋横江给所有对手的答案。   那么,宋横江,还能不能杀他?   他季玄五府圆满,正值巅峰,与四品外楼境也只一步之遥。   在数百年前,宋横江的强大毋庸置疑。但数百年后,所有人都知道他寿元将近的如今。他还有几分战力?   一阵难捱的沉默过后。   “啪!”   “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整整十声,一声不少。   季玄没有留力,既然已经决定接受这样耻辱的事情,他就不会再扭扭捏捏,徒劳惹人发笑。   打了自己的脸,还让人不满意。他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随着巴掌声结束,季玄那张清癯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肿起。   他就那么沉默地看着宋横江,等待他的回应。   宋横江耷拉着眼皮。仿佛又回复了风烛残年的老态。   他似乎说话都有些吃力,只是抬抬手。   “去吧。”   而后便转身。   他宋横江不是个缠磨的性子,季玄既然服软认罚,他也不会再三折辱。   有今夜一行,他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确。接下来,就看那位高坐深宫的庄国之主,会如何反应了。   浪头将他送回清江里,水面相合。   于是惊涛平,巨浪消,整个清江都恢复了平静。   月光洒落水面,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晚风吹过,水纹如碎雪。   ……   从头到尾,季玄不敢提那名被姜望刺死的缉刑司修士,宋横江也未说那名被掳去又逃回的贝女。   尽管季玄就是因那名部下而来,宋横江就是为那位治下的贝女而至。   但在这八百里清江波涛汹涌之时,他们都默契地在水面之下,维持着某种平衡。   那是数百年来庄庭与清江水府之间,心照不宣的红线。   当风波散去,季玄停在原地。   没有任何人出现在现场,因为没有任何人愿意直面季玄的怒火。但季玄知道,他今日所受的屈辱,已必然传入了某些目光中。   在那些与他同列的大人物里,他出丑如在光天化日下。根本没办法隐瞒。   但他并没有表现得多么难堪,而是辨别了方向,继续向之前白莲被轰飞的方向而去。   事情已经发生,颜面无可挽回。他要做的,就是不让自己的收获跑掉。那诡异的白色火焰,那个实力不俗的女人,一旦生擒,必然有足够令他满意的收获。   而他笃定在今晚这样的形势下,他代表的庄庭与宋横江代表的清江水族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那个女人背后无论潜藏着什么样的势力,都决计不敢露头。   所以他还有希望,去找到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而他来回飞腾百里,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   却说白莲被一拳轰飞,整个人在空中倒飞,绕身的白焰被打灭,所有护身的道术都崩解。   她明白自己再无机会,正欲用最后一丝气力自尽。   但突然感受到一种温暖。   她倒飞的身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所包围。   有人接住了她。   但这个人实在太弱,竟连季玄轰在她身上的余力也无法承受。不仅在接住她的瞬间,就被她整个人带着一起倒飞,还当即一口鲜血喷进她的脖颈里。   那血,滚烫。   模糊中白莲感觉到两个人坠落地面,又连续翻滚了许多圈。但那个人始终在下方,她始终有个肉垫。   不然老娘就真的散架了,她想。   这个人真的很弱。   白莲感觉到自己很快又被抱起,然后这个人大概是在奔跑。从他喘息的频率,和身体接触到的、胸腔里激烈的心跳,可以知道他已经尽力。   但那呼啸的风声告诉白莲,速度好慢。   这样下去会死吧?根本不可能逃掉啊?   无非是多一个人送死……   这个人是谁?   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的部下?   不,不对。不会有任何一个部下出现在这里。   他们,那些人,都很聪明。很理智。   所以这个人是谁?   眼皮仿佛有千斤之重,白莲发现原来睁开眼睛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但她顶着一口心气,她必须做到她要做到的事情。   所以,睁开眼睛。   白莲勉强睁开眼睛,视野模糊地晃动着。   那是因为奔跑而产生的颠簸。   她勉强集中精神,将视线收束。从下颔的角度,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下巴微圆,不尖。溢着鲜血的嘴唇紧抿,鼻梁倒挺,一双清亮的眸子,直视前方。   是姜望啊。她想。   而后陷入彻底的昏迷之中。 第103章此中少年   姜望还是回头了。   他当然知道危险,也清楚回头是九死一生。   但无论如何,白莲救过他一命,他不能就此转身。   没办法假装不知道她的处境,没办法听若未闻。   他小心翼翼地潜伏,不敢露出一丝战意以被察觉。   但白莲与季玄的大战,威势惊人。   他连余波也难以承受,便一退再退,一绕再绕。   他一直在寻找机会,但这种程度的大战,的确不是他所能够参与。   转移了无数个位置,找了无数个角度,也根本无法切入。   他按剑许久,剑竟不能出鞘!   他在等待,等待石破天惊的一剑,等待最辉煌的那一刻可能。   但季玄不是熊问,他也没有被白莲压着打,内府境巅峰更非腾龙境可比。   推开天地门之后,一境一世界。此话不是白说。   在这样的一场战斗中按剑,进益不必多说。   危机炼心,道心砺剑。   今夜他若能出一剑,世界从此不同。   ……   一阵眼花缭乱的战斗之后,突然,白莲整个被轰飞。   而且正好从他匍匐的草地上方飞过。   来不及思考,身体比想法更快。   他第一时间冲出,将白莲接住。   剑未出鞘,但他已出了这一剑!   在内府强者的战斗中,少年郎挺身而出。   噗!   接触白莲身体的瞬间,季玄拳头的余力就已汹涌而至,摧枯拉朽般撕破他的道元防御。   一口鲜血喷出。   撞飞、坠地、翻滚。   他一骨碌爬起来,抱着白莲狂奔。   四灵炼体决全力运转,补充体能,他从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只听到风声,风声,呼啸风声。   他心知未必能逃,但他必须一试。   直到身后传来巨浪咆哮,他才知道身后情况有变,但也甚至不敢停下来回头看一眼。   所以根本不清楚身后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直接往枫林城的方向跑,而是先跑向望江城方向,而后折转向东,再折再转,最后才向北去。   如今两个星河道旋建立,他道元充足,倒是可以一口气跑回枫林城。   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在清理了痕迹之后,随意窜进了一处山林。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季玄没有第一时间追过来,为他争取到了宝贵时间。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速度远不如季玄,一旦暴露行踪,很轻松便会被追上。   而今夜狂奔在路上的人,无疑是最明显的靶子。   所以他选择找个地方躲起来。   找到一处山洞,将这里的主人——一头普通的黑熊暴揍一顿之后,姜望抱着白莲躲进了山洞里面。   但他并未杀死黑熊,而是继续把它按在山洞里,作为掩护。   直到这时,他才有时间察看白莲的伤势。   ……   山洞里很干燥,这头黑熊对自己的居住环境挺有要求。   小心翼翼将白莲平放在地上,姜望随手凝出一团火球,悬在空中照明。   那头黑熊明显有些惊惧,但被姜望一瞪,便又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   白莲已经完全昏迷过去,那对勾魂夺魄的眸子,这时候也已闭上。   身上黑衣有许多破碎处,露出白皙动人的风景。那蒙面的黑纱倒完好无损,应该不是凡物。   姜望屏心静气。   最严重的伤口应该是在腹部,整个一圈位置血肉模糊,衣袍碎片与血肉搅在一起,竟看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   丙等中品的培元术,是姜望唯一掌握的治疗道术。   究其原理,也只是聚拢木行元气,帮助伤者焕发生机,促进自愈。   对于白莲这样的伤势,聊胜于无。   但姜望也只能试试。   掐诀过后,一团青色元气缓缓靠近白莲的腹部,与她的伤口发生反应。   但见白光一闪,这团青色元气便无声消散。   以姜望培元术的等级,根本无法治疗季玄留下的伤口。   但就在青色元气与白莲接触的同时,某种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姜望四灵炼体决青龙篇圆满,本就对木行元气十分敏感。他清楚的感知到培元术的散去,也没有忽略那一瞬间,通天宫内那支黑烛的变化。   那支黑烛,被点燃了。   在通天宫内,无火自燃。   很奇妙的,姜望下意识地明了,这支黑烛可以燃烧一刻钟的时间,而后便会消失。   但他不知道它是如何被点燃,又应该怎样点燃。甚至也不知道怎么在燃尽之前熄灭它。   总之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   唯一清楚的是,它大概与白莲有某种联系。   黑烛熄灭了,短去一截。   它在姜望的通天宫里寄居多时,除了被道脉真灵缠着之外看不出任何特异。却在此时自燃、自熄。   而随着这一瞬间的光火,一门道术出现在姜望的脑海里。   就这么一瞬间绝不应该短去那么多分量,应该就是这门道术的原因。   “肉生白骨,魂回腐身……”   姜望下意识地呢喃着,右手无意识地掐诀,到最后被一层白光所笼罩。   那光应该是惨白色而非炽白,本应是阴森的,但却莫名有一种圣洁的感觉。   将这团白光覆于白莲腹部,她腹部的血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起来,开始复原。   到最后,白莲的呼吸竟都平缓下来。   而姜望甚至都不知道这团白光从何而来,它的原理是什么,它动用了什么力量。   他只知道脑海里这门道术的名字——肉生魂回术。   突兀出现在通天宫里的那支黑烛……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姜望专注于治疗,也就没有注意到。   在他身后,那头黑熊已经彻底地缩成一团,战战发抖。   ……   白莲幽幽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阳光甚至探进山洞来,让白莲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只黑熊。   它靠在洞壁,坐姿非常老实,两只熊掌也安分地搭在身前,一动不动。   紧接着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白莲的视线移转,然后看到了姜望。   他端着一只或许可以被称之为“碗”的东西,慢慢向白莲走来。   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白莲莫名的觉得有些好看。   “醒啦?”姜望温声道。   “嗯。”或许是因为重伤初愈,白莲声音意外的绵软。   “你昏睡的时候,总是喊什么稻子。”姜望端着手里的东西,解释道:“我想你大概是饿了。但现在弄吃的不方便。我就寻了些野菜,给你熬了一碗汤。”   “稻……”白莲愣了一下:“为我……熬的?”   “啊。”姜望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小时候家里是卖药材的,分得清草药野菜。放心,都没有毒。碗是我掏空了一块石头临时做的,用道术控火……”   “端过来。”白莲打断他。   “哦。”姜望走近,将手里这碗野菜汤递到白莲面前。   白莲勉强抬起上半身,看了一眼之后,立刻就想躺回去。   那个“碗”就已经掏得很粗糙,充其量就是一块带坑的石头。而那汤……如果那花花绿绿的粘稠液体能算是汤的话。   凑近了之后,那股奇怪的味道更可怕了……   “喝吧。”姜望又伸了伸,很期待,很诚恳。   “从来没有人为我熬过汤。”白莲说道。   她狠了狠心,把这个“碗”接了过来。   “你现在算是病人,应该得到照顾的。”姜望说。   白莲无法不承认,略过难看的外表和难闻的气味,这碗汤带给她几乎从未感受过的温情。   被照顾……   她从未被照顾过。 第104章一切有尽时   白莲捧着这碗汤,问道:“你妹妹生病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照顾她的么?”   提到姜安安,姜望脸上很自然地露出笑容。   “她是一个很乖的孩子,生病了也不闹脾气。而且只要给她买点好吃的,就会很开心。我就给她买啊,蔡记的羊肉、杜德旺的汤锅、桂香斋的糕点……”   姜望一样一样数着姜安安偏爱的食物,白莲越听越不是滋味。   手里的汤,它突然就……它本来就不香。   你妹妹病了你就这啊那的,山珍海味。老娘为了保你一命,九死一生,你就给我喝这种东西?   内心咆哮,脸上干笑。   “好了,谢谢你。”   白莲止住姜望的话头。   她发现这个人算是话少,但是只要提到他妹妹,就会突然很有表达欲。   “嗯,你身子虚,要少说话。”姜望抬了抬手:“你喝,你喝,锅里还有,喝完再给你添。”   白莲自动过滤了后面那句话,几番犹豫,把汤凑到面前。   她忽然停住,又看着姜望,那双美丽的眼睛眨了眨:“你想看着我喝么?想知道……我长什么样?”   “抱歉,抱歉。我忘了,不好意思。”姜望转身往洞外走。   “欸!”白莲叫住他,待他又转回来,才噙着笑意道:“帮我揭下面纱……”   这声音婉转、柔媚,撩人心弦。   姜望觉得嘴唇有些发干,要说对白莲的样子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每一次都令人印象深刻。   这女人身材、声音,还有仅露出来的眼睛,无一不是绝品。姜望无法否认,他对那张面纱之下的好奇,甚至是隐约的期望。   而现在,白莲让他揭下面纱。   无需犹豫。   姜望大步走进,伸手拉住那张面纱,轻轻揭下……   面纱之下……   是一张美丽的……   面具。   那是一张制作精美、构图漂亮的莲花纹面具。奇妙地兼具圣洁与诡异两种风格。   “哈哈哈哈!”白莲笑得整个人都在发颤。   姜望的手僵在空中,又干巴巴地收了回去。   我早该知道的……他想。   “你喝汤吧。”冷冷地丢下一句,再一次被戏弄的姜望愤愤走出山洞。   身后白莲的笑声经久不歇。   姜望站在山洞外,看向天空,表情惆怅。   山洞里黑熊看着他的背影,表情也惆怅。   待笑声终歇……   “咕噜~”   “噗!!”   白莲的咆哮响起来:“姜望!你是不是想置老娘于死地?它的难喝程度甚至超过它的难看程度!”   ……   “来,这是我亲自弄的果酱。选用最甜的野果,用水行道术凝聚最干净的水,用最纯正的木行元气滋养,然后细致控火,用心调和。”姜望一脸诚恳:“你再试试?”   白莲看了看那花里胡哨的一坨,也用诚恳的眼神看着姜望道:“姜望,求你了,野果什么的,直接摘给我就好。我喜欢生吃,真的。”   看着白莲恳切的眼神,姜望神清气爽。   这是姜望印象中,白莲第一次对他服软。只因为他那出神入化的厨艺。   技多不压身,古人诚不欺我!   又跑出去一趟,摘了一大堆野果回来后。白莲在山洞里吃果子,姜望继续守在山洞外。   他看着自己的两只“锅”,有些犯难。   真的有那么难喝吗?   所谓的锅,就是大一点的石头,中间挖了个坑。   一锅野菜汤,一锅野果酱。   一锅花花绿绿,一锅五花十色。争奇斗艳,交相辉映。   他凑近自己的烹饪作品,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敢下口。毕竟白莲表现得太惨了。昨夜她被季玄暴捶的时候,都不曾那样惨叫过。   但若说就这样倒掉,姜望倒也不忍心。毕竟他很认真的劳动过,付出了心血和努力。   “太浪费了啊……”   姜望念叨着,视线漫无目的地移转,落在了那只老老实实坐着的黑熊身上。   “你,过来。”姜望冲它招了招手。   ……   ……   姜望已经走了很久了。   他是道院弟子,有天赋,也肯努力,前途光明。有自己的生活,有交好的朋友,有可爱的妹妹。   他的生活,本来平静而光明。   白莲静静坐在山洞里,眼神怅然若失。   事实上她身体恢复得很好,肉生魂回术的效果无比契合。   那是她也只听闻、而不曾掌握的秘术,是来自于黄泉之渊的力量。   这无疑更坚定了她的判断。   然而她却难得的,产生了一丝犹豫。   是因为那碗难喝的野菜汤吗?   还是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时,那个突然而至的温暖怀抱?   白莲无法分辨。   她本不是柔软的性子,却令自己都意外地扮演了半天虚弱。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一切都有尽时,就如昨夜已经过去。   ……   当白骨使者出现的时候,白莲已经重新笼上黑纱,看样子气息悠长,并不像受了重伤。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山洞外面,还有一只口吐白沫、瘫软在地的黑熊。   “一只野兽,杀了便是,折磨它做什么?”白骨使者站在山洞外道。   “你倒是意外的仁慈呢。”白莲款款走出山洞。   “看来传闻有误,你并未受伤。”白骨使者当然不会关心一头口吐白沫的黑熊,他只是随便找了一个话头,继续道:“我得到消息心急如焚,还好只是白担心一场。”   白莲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软声道:“也不知是谁那么想要我的命,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不说,还连季玄都勾搭上了。真不怕我被生擒活捉……暴露组织里的全部秘密呀?”   “总之不会是我。如果是我,这会就不会独自前来。”   “当然。我现在死了,对你可没有半点好处。以后嘛,就说不定咯。”   “瞧你说的,无论你什么时候死,我都会很伤心的。”白骨使者转身往外走,还细心地抹去了拦路的横枝。   两人穿梭于山林间,脚踩落叶沙沙。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微妙,看似亲近,又彼此提防。   他们当然可以是并肩作战的队友,可以是为了同一个理想奋斗的同门。但也一不留神,就会成为彼此吞噬的对象。   不得不说,这种同行于刀尖上的感觉,才是白莲最熟悉的状态。   她的脚步越来越轻松,走着走着,突然问道:“使者,有人为你拼过命吗?”   “有啊!”白骨使者头也不回:“那些想杀我的人,经常拼命。”   “也是。”白莲低声笑笑:“像我们这种人。” 第105章行于刀尖   董阿小院中。   第三个道旋眼看就要建立,姜望并未担忧能否成就第一个小周天循环。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他如今已有这样的自信。   但对于踏入周天境之后所刻印的瞬发道术,他还是有所疑虑。   这是修者刻印的第一门瞬发道术,而瞬发道术对战斗的影响,几乎是决定性的。   在完全能够拆解道术本身之前,一门道术再纯熟、再迅速,也得有个几息时间。而在激烈的搏杀中,一息的间隙就足够致命。   姜望的那柄法器长剑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其本身刻印了一门金光箭。金光箭并不强大,但剑器阵纹使得它达成近乎瞬发的效果,它便在战斗中有了应用意义。   不过冷却时间太长,也是它无法忽略的缺点。   在完成小周天循环之后,通天宫便能够支持他刻印一门瞬发道术。   而就他目前在道院所学到的低阶道术里,确实没有足够令人满意的,缺乏像望江城道院波涛三叠那种极具应用性的道术。   董阿不可能有精力投入到低阶道术的研发和革新,这种事情往往都是道院本身厚积薄发的成果,而枫林城道院崛起的时间不长,底蕴并不足够。   “火行与木行道术,你倾向于哪一个。”董阿问。   作为师长,他对姜望兼修的方向自然是清楚。   木行道术往往束缚力更强,而火行道术攻击更暴烈。   姜望早有想法:“第一门瞬发道术,我希望是火行。更暴烈的攻击,能够更好融入我目前的战斗体系中。”   董阿点点头:“正好国道院最近破解出了一门丙等上品道术。”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点火星跃起。   那火星灵动活泼,稍稍扭动,便化作一朵火焰之花,在他的指尖绽开。   董阿本人虽然最擅木行道术,但一门低阶的火行道术,对他来说也不存在难度。   姜望能够感知到这朵火焰之花的炙烈,尽管它看起来如此静美温顺。   “焰花。”董阿解说道:“自左光烈创造出『焰花焚城』这门道术以后,各国都有人在尝试破解,国道院也是在不久之前才有了结果。这朵焰花,就是出自焰花焚城。是丙等道术中的最上品。”   姜望非常满意,无法更满意了。撇开天赋异禀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丙等道术就是八品周天境修士的上限。   这门道术已是丙等上品,尤其它还是焰花,是道术焰花焚城的基础。   “董师,就这门道术了。”姜望立即道。   董阿取出一个小册子,丢给姜望:“这里面是印决,嗯,还有一些我对这门道术的思考,你自己拿回去看吧。扣光你剩下的道勋。”   扣除道勋是应有之义,道院免费教习一些常规道术。但如焰花这等品阶的道术,自然不在常规之列。多少人打破脑袋想去换,道勋榜上根本没有。   国道院刚刚破解出来,目前还只在董阿这种级别的强者中流转。肯将这门道术传给姜望,足见看重。   自三山城之后,姜望的道勋本就已经所剩无几,这下是占了大便宜。   董阿虽然为人刚直,常常显得不近人情,但对弟子的爱护也并不掺假。   姜望恭恭敬敬地接过小册,放置入怀。   按理说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他这便应该告辞离去。   但鬼使神差地,他又盘膝坐了下来:“董师……”   “有事直说。”   “您知道……有人族掳掠水族,抽取道脉的事情吗?”姜望小心翼翼地关注着董阿的表情。   以他的谨慎,本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但这段时间以来,董阿已经在他心里建立了信任。   “然后呢?”董阿眉也不抬。   “这种事情,您难道不觉得可恨吗?”   “谁可恨?”董阿看着他:“水族也有吞噬人族的事情,你又知道吗?要不要让我给你看一看缉刑司的卷宗?”   给董阿的目光逼视,姜望心中紧张,一时讷讷。   “唉。”注意到姜望的忐忑,董阿缓和了目光,“我们都知道,这些只是少数情况。就像人族本身,也有食人恶魔,这难道就能说明人族全部以族人为食吗?”   他的语气也平和下来:“但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到两个族群,问题就没那么简单。这种事情不好说。人族水族再怎么亲如一家,毕竟不是一家。”   姜望硬着头皮道:“问题是现在,已经不是少数情况了。我发现缉刑司的人……”   “放肆!”董阿厉声喝道:“这话是你能说的吗?”   他表情严肃:“姜望你记住。你现在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好好修行,完美搭建小周天。然后考郡院,考国院。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这些事情,不是你一个城道院弟子该操心的!”   “是。”姜望低头认错:“弟子明白。”   ……   仍然是那处白骨铺道的山洞中。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白骨宝座上的骷髅,却还没有现身。   “还要等多久?”妙玉依然是一身红裳,但是表情有些不太耐烦。   “散了吧。”白骨使者道:“大长老肯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今天不会出现了。”   “桀桀桀桀……”今天山洞里多了一个干瘦的老人,地位显然不比使者和圣女低,他面向白骨宝座的方向,搭着双手道:“他带着鬼门关虚影,能有什么事情,绊得住他?”   “大长老不是在云国有个大动作吗?”白骨使者声音里带着笑意:“云上之国有什么,你说呢,二长老?”   一位圣女,一名使者,三大长老,十二骨面。代表着白骨道现今的高层力量。   就地位来说,圣女最为超然。但就实力而言,白骨道目前做主的是大长老。   三长老献祭自身,成就鬼门关虚影。如今若说教内谁还能与大长老抗衡一二,也就是二长老了。   “桀桀桀桀……”二长老森森笑道:“莫非是叶凌霄出关了?我倒是有些年未见他出手,也不知他现在骨头是否生锈。”   “那二长老不妨去看看。”妙玉笑着抵了一句,而后一拂长袖:“既然大长老来不了,我便先走一步。”   “急什么,圣女大人?”二长老转过头来,嘴角含笑。一双眼睛中,竟只有眼白。   妙玉笑靥如花:“人家急着回去审内鬼呢。”   “噢?”二长老挥挥手,桀桀怪笑,“去吧去吧。”   ……   白骨使者紧赶几步,追上妙玉,很是亲近地道:“还问叶凌霄骨头锈没锈,叶凌霄可比他年轻多了!这老不死的,说得好像他们交过手一般!谁不知道叶凌霄行走天下的时候,他师父师兄都被打死,他靠装死才逃过一劫啊?”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也是,他吹嘘就让他吹嘘去。一把老骨头,跟他计较什么?”   妙玉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像那些三姑六婆一样,嘴碎嘴碎的?还有,别靠我这么近,不熟。”   “哎哟,妙玉。你可变了啊。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个态度。有了新欢才忘旧爱……”白骨使者凑得更近了,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找到道子了?”   妙玉猛然回头!   白骨使者一下子跳到老远,做出戒备状。   但见妙玉千娇百媚地笑了起来。   “我倒是想对你态度好一点,怎么好都行。可你,敢接受吗?”   媚眼勾魂,软声如酥。   “哎!”白骨使者双手一拍,“这下子味道才对!”   “藏好你的小情人,不要被人发现了……”   他笑着说完,顺势往后一倒,便消失在山洞里。 第106章第一次发单章说一些心里话。   今天后台突然收到站短,通知我赤心巡天明天上架。   我立刻就去找了编辑,说了很长一通废话,关于努力用心梦想什么的,才调整到了下周。   对。下周就要上架了。   字数到了,不得不上。   我实在是想像不到,629的收藏,能有个什么订阅成绩。   签约到现在,只有两个冷门到结冰的推荐。   我问编辑,你为什么不看好我的书啊?   论架构论设定,我做了几万字的设定、剧情线,后期绝不会崩。   论文笔,我不输给任何人。   论内容,许多读者都有切实的感动。   论勤奋,我没有断更过一天。   哪怕只论数据,我六百多个收藏,就有快三千推荐票。我挺知足了。   我还有四十几个货真价实的打赏呢,盟主舵主啥的。   这全是真实数据,我刷了一块钱一张票都天打雷劈。   不比那些刷子强吗?   编辑说,你上推荐的时候追读数据太差了。仙侠的推荐现在又确实紧张。   好的。我明白。我理解。   我没有怨怪任何人的意思,编辑没有必须要为作者做什么的义务。   但真的意难平啊。   我不够用心吗?   不够诚恳吗?   每天四千字写完,我整个精神都被掏空了。   节奏偏慢,我慢慢写行不行?我多写一点免费章节给读者看。没有推荐,靠口碑一点一点累积读者行不行?   好像不行。必须上架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   有读者说我写网文是为了恰烂钱。   我接点软文,脑子都不用动,点点发布就行,不比写这个来钱快?   网文和实体对我来说唯一的区别就是平台不同,仅此而已。   我怀着同样的赤心和真诚写小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打击太多了。太多人打击我了。太多事情打击我了。   我终究不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我身上没有坤皮鼓。   我真的失落,沮丧,产生自我怀疑了。   是不是我真的不适合写网文?   我力求构筑一个真实的世界,把大量的笔触放到小人物身上,是不是真的不合时宜?   我写每一个人、每一个城市乃至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风格气质,都不相同。是不是白费心血?   我为每一个人设计不同的战斗体系,力求符合人物气质,是不是画蛇添足?   我追求逻辑的自洽,剧情的完整,不肯无脑爽,是不是做错了?   我没有答案。   但眼前的一切,都似乎要把答案塞给我。   ……   我又翻了翻自己的小说。   我有一个“赤心巡天剧情花”的文档,里面是各种剧情片段。一万多字。写了的,划掉。弃写的,往后挪。正要写的,放到前面来。   不断增补删减。   我有一个“赤心巡天资粮库”的文档,里面是各种设定架构。   仅仅只复制一个目录,就应该足能看得出我倾注的心血:   太虚幻境详解,道脉体系详述修,行境界统述,道术等级与代表道术,阵法、阵纹,神通,道勋体系,水族、妖兽、凶兽、野兽统述,功法录,神兵录,宝物录,奇物录,货币体系,地图篇(附势力大概),国,宗。   还有从远古时代、上古时代、中古时代到近古时代的时间线,剧情背景,重要历史节点,时代变迁过程。   一直延续到现世,赤心巡天的故事开始。   我像是写论文一样完成的这些设定,没有意义吗?   它们搭建的这个完整世界,不壮阔吗?   我为这个世界投注的感情,不能够打动读者吗?   我不信。   我不相信。   ……   没有什么推荐,就看看加更能不能在上架前涨点收藏吧。   从现在开始,到下周上架之前。   每涨一百收藏,加一章更新。加到存稿耗尽为止。   我至少有十章存稿可以加。   ……   或许也没有什么用吧。   我只是尽力做好我自己。   就说到这里。   我一定一定,会写完这个故事。   不会辜负任何一个追看这本小说的读者。   让赤心巡天这个故事,自赤心始,以赤心终。   ——情何以甚,于2019-12-05 第107章谁肯轻负少年心   妙玉脸带媚笑,摇曳着离开。   白骨使者是一个很复杂的人,虽然相处很久,但她并不能够看透他。   今天这般作态,有可能是试探她是否发现了道子。也有可能是提醒她,让她注意状态,别暴露发现道子的事实。   所有人都是为一个共同的理想聚集在白骨道,但在那最终的目标之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盘算。   至于二长老,他的表现就明确得多。他根本不在乎妙玉能够审讯出什么结果。也许他与季玄事件无关,但也或许,他清楚妙玉什么也审不出来。   这种老奸巨猾的老东西,她根本不去猜测他的想法。只会被误导,根本猜不透。   针对掳掠水族这条线,负责盯着的人手并不多。   妙玉本身没有告知任何人她会现身清江水岸,能猜到这一点的人,必然对她十分熟悉。   她不知道那个藏在暗中传递消息的人是谁,挨个的审问也毫无意义,因为他们真的可能一无所知。   她很担心道子的事情暴露,在死里逃生之后,甚至这种焦虑无法抑制地表现出来了。   但现在白骨使者很明显有所猜测了,二长老也不是蠢货。   道子降生现世之后,并不是立刻就能觉醒。相反会被出生后经历的一切所束缚,而后才是漫长的挣脱、觉醒过程。在这之前,道子并不强大,决定他战力的,只是出生之后的修行。   这也意味着,道子很有可能在觉醒之前就被摧毁……或者替代。   这是妙玉之所以秘密行动的原因,尤其是在大长老对寻找道子明显不够上心之后。   作为圣女,作为道子注定的现世道侣,她想做的,就是加快道子觉醒的过程。   于是,在认定姜望便是道子现世之后,她安排了三件事。   三件事,是三个选择。   她要动摇乃至摧毁姜望既有的道德观念,而后帮助他寻回自我。   第一件事让他思考国家、朝廷,第二件事让他思考人族和水族的关系,思考人族本身。   最后第三件事……只能暂缓。   大长老在云国不知出了什么事,暂时失联。二长老和白骨使者都态度未明。如今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毕竟现在太危险了。她想。   她心神不定地走回房间。   以至于她竟忘了,她从来不是会顾忌危险的人。   ……   ……   很小的时候父亲跟姜望说,水族,就是生活在水里的人。   他们和人族一样,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有自己的亲人朋友,爱恨纠葛。   事实上这也是人们的共识。   这种共识不是平白得来的,而是千万年来,人族与水族的相处磨合,两族之中无数才智之士的努力。   而现在,有人在偷偷摸摸地掳掠水族,抽取他们的道脉炼制开脉丹。就好像为了获取完美的开脉丹,人类可以不惜抽取修行者的道脉似的。   这让姜望感觉到这个世界的错乱、荒谬。   “你以为这种事情没有吗?”赵汝成喝得俊脸通红,说话也愈发随意。   已是深夜,姜安安早已睡去。姜望结束修行之后仍然睡不着,便半夜出来找凌河与赵汝成。   三兄弟聚在赵汝成家里喝酒,喝得醉眼朦胧。   谈及心中纠结的事情,年纪最小的赵汝成反倒最不屑一顾。   “吃人的人有很多,熊问只是其中一个!”他喷着酒气在笑:“你以为啊?只不过很多人不那么直接的吃,他们换个方式吃,你们就觉得吃人的很少。三哥,你太天真了!”   “你三哥不是天真。”凌河也喝了很多,但他这个人即便是醉了,也不会让自己放浪形骸,他半靠在椅子上,缓了一口气,说道:“他啊,有他相信的东西。”   “那你呢,我的大哥,你相信什么?”赵汝成拍拍他的膝盖,咧着嘴道:“这么年轻,整天就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一样。你为什么啊?”   “我相信人性本善。我相信没有人真的想要吃人,很多时候是逼不得已,如果有选择的机会,他们不会那样做的。我相信每个人都想干干净净地站在阳光底下。”   “三哥是有点天真……你是傻啊!”赵汝成有点坐不稳了,索性搭在他的扶手上,用力一甩手,“不要给那种人机会!”   姜望趴在桌上,又灌了一杯酒,酒气上脸,眯缝着眼睛道:“老大是那种对别人没有坏心的人,很多事情他永远不可能去做,然后就觉得,好像别人也不会那样做。”   “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也许确实是喝多了,凌河今晚显得有些倔强。或者说他其实本来就是内心执拗的人,只不过清醒的时候不愿争辩。   “有的肉生了疮,是烂的!”   “在生疮之前是好的啊。”   “不不不,有的人,心不是肉长的,就是烂疮长的!”   “胡说,小五。烂疮长不成一颗人心。”   凌河是真的喝醉了。他们这些人在一起,已经很久没有提过小五这个称呼。   赵汝成嘿嘿嘿的笑了起来:“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人的,我的傻哥哥。”   “那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不是人啊。”观战的姜望准确抓住了漏洞,非常自信地道:“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大部分人都是人。不然为什么咱们不叫鬼呢?”   他醉醺醺地高举右手:“所以,我宣布!老大说得对!”   凌河咧开嘴笑了,笑得十分天真满足,   “去他的呢!”赵汝成一个翻身,仰躺在靠椅上:“这个破地方,谁生谁死我都不在乎。除了你们,还有老虎……”   他突然哭了起来:“呜呜呜。还有方鹏举。狗日的方鹏举!”   平日里,对方鹏举表现得最不屑的就是他。也只有这种放开一切,饮得烂醉的时候,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姜望摇摇晃晃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晃了晃:“敬狗日的方鹏举。”   然后一饮而尽。   赵汝成哭了几下,又不哭了,转而气呼呼道:“老虎去九江那么久了,也不给我们来个信,他也是狗日的!”   “对,又一个狗日的!”   凌河半醉半醒着,冷不丁出声纠正他们:“是虎日的。”   ……   邓叔不知何时倚在门外,双手拢在袖子里,听着房间里的声音,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唏嘘:“都还是孩子啊……”   夜风卷过他的袖子,一滴血珠无声坠落。   但在落地之前就被某种力量赶上,散至无形。 第108章心无灵犀,身无羽翼   姜望几人喝了顿大酒,刻意控制道元,让自己喝得大醉。一顿乱七八糟的聊天之后,也没有解决什么实际问题。   甚至第二天都不太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好像一起痛骂杜野虎来着。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好受了许多。   巧的是,前晚刚骂完杜野虎,第二天给他送信的人便赶到了枫林城。   有那么点心有灵犀的意思。   送信的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小卒,先去道院找到的凌河。   本来凌河见人未见信,心里一凉,险些当场哭出来,后来才知道这小兵带的是口信。并非是什么抚恤慰问之类的事情。   不过对方表示,这份口信一定要三个人都在场才能说。   凌河无奈带着送信小卒跑了一趟,把两个宿醉的家伙都拉起来,最后在姜望家里会合。   “行了吧?念吧!什么口信啊?弄得花里胡哨的!”赵汝成打着哈欠,连珠炮般极不耐烦地问道。   他向来起床气大,此刻对杜野虎的怨气已经溢满。   姜安安由唐敦送去学堂了,姜望正慢吞吞地引导着一条细细水流,刷洗牙齿。   那小卒看了看他,小声道:“杜爷说了,要让你们三个人规规矩矩地听。”   “多大的脸啊,小爷不听了!”赵汝成勃然大怒,转身就要走。   凌河一把抓住他,做和事佬:“听听狗嘴里吐什么象牙,再走不迟。”   “噗,咳咳咳!”姜望一口水呛到喉咙里,   连凌河这样的朴实人都忍不住出声损一下,可见杜野虎的行为多么欠收拾。   他倒是起了好奇心,索性牙也不刷了,随手招来三把椅子,放在院中,居中坐下了。   凌河拉了一把赵汝成,也一起坐下。   “行,我们很规矩了。说吧。”   赵汝成犹自不忿:“他有什么话不能写个信啊,还非得专门派个人跑一趟?升官了?喉咙痒啊?”   那小卒畏畏缩缩道:“杜爷说写信不过瘾,有些感情文字不足以表达。一定要小的跑一趟,说务必要把他的语气传达到位。”   “不识字就不识字!吹什……”   “行行行,你传达吧。”姜望赶紧打断赵汝成,让这小卒继续。   小卒清了两下嗓子,然后模仿杜野虎的嗓门,粗声道:“都给虎哥听好了!虎哥走通了气血冲脉的路子,现在已经小周天圆满!九江玄甲有二十年没有出现我这样的天才了!虎哥已经是校尉职,职位上只比赵朗那小子差半级。但九江玄甲,比枫林城城卫军,要强个两三四等,你们自己算算!”   说到这里,小卒伸手,试探性地在赵汝成头上摸了一下。   不待赵汝成发作,他连忙解释道:“虎爷让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就拍一下你的头。”   当然,他没敢说杜野虎的原话是:“给那个小白脸的脑袋盖一巴掌。”   “汝成啊,那两个我都不担心,就你这么个懒货,跟你虎哥的差距越来越大了,可怎么办啊?”   小卒继续模仿道:“好了,说太多你也记不住。就这些吧。对了,我安安妹子肯定很想我了,你告诉她不要太思念,除夕的时候虎哥会回家一趟的!给她带礼物!就这样!”   小卒背诵完毕,长舒一口大气,如释重负。一副“我一个字都没漏,你们快来表扬我”的表情。   姜望等人对视几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憨憨”两个字。   赵汝成轻咳一声,对这小卒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卒洪声回道:“我叫赵二听!是杜爷帐下的小卒!正好回家省亲,杜爷就叫我带个口信!”   “那你们杜爷帐下,有几个小卒啊?”   “三……”赵二听打了个激灵:“杜爷不让说!”   “看来只有三个。”赵汝成摸了摸下巴:“行,你表现得很好。是个合格的狗腿子。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凌河宽厚,还准备留他吃个饭。但赵二听自觉说漏嘴,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不管怎么说,看样子杜老虎在九江混得不错,尽管“来信”的方式有些气人。终归还是叫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凌河起身回道院修行,他的奠基已经完成,如今正在尝试架构自己的小周天,   而赵汝成打着哈欠往卧室里走:“三哥,我去你床上睡个回笼觉。”   ……   ……   幽暗山洞里,情状惨烈。   尸体横七竖八的交叠,血腥味道浓得刺鼻。   那味道一下一下地往心底钻,让人汗毛竖起,头皮发麻。   方鹤翎跪倒在地,大声求饶:“饶我一命,我对你们有用,有大用!”   这次他本是跟道院里的师兄弟们一起追杀两名为祸镇民的左道妖人,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但追击至此后,才发现这是一个陷阱。   他们已入重围。   同行的师兄弟们几乎是一个照面就被杀死,他见机得快,立即跪倒求饶,才苟延残喘了这么一会儿。   影影绰绰的人围在四周,没有人说话,都冷冷地看着他。   方鹤翎身如抖筛,不停丢着筹码:“无论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我都有帮助!我是枫林城方家的嫡脉嫡子,整个方家都是我父亲说了算!”   “哦?”   随着这个声音,方鹤翎才看到,前方一块石头上,背对他坐着一个人影。   他转过身来,脸上戴着的骷髅状白骨面具,隐隐发出惨白的光。在幽暗的山洞里,显得那双只露精芒的眼睛格外可怖。   “你还有什么用?”戴着白骨面具的人问。   “我、我,我跟道院里很多天才都交好!张临川!张临川是我世兄!他也是三大姓的人,我们交情很好!”方鹤翎搜肠刮肚,飞快地找着自己的筹码。   他似乎听到了面具人的笑声,但也不太确定。   “还有呢?”   “还有沈南七!枫林城道勋榜第五,他一直带我做任务!”   “祝唯我你熟吗?”   “见过,见过!”方鹤翎并不愚蠢,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说容易被拆穿的假话,结果一定是丧失最后一点求生机会。   所以他说道:“只是见过,但祝师兄那样的人,不可能被掌控。我听话,我合作!而且他已经去新安了!”   戴着白骨面具的人不置可否,而后突然问道:“方家你能做主吗?”   方鹤翎只愣了一息时间,立刻道:“能!能!完全可以!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   “很好。”面具人说。   然后有一个人走上来,往方鹤翎嘴里塞了一颗白色的东西。   方鹤翎没敢犹疑,直接吞了下去。   “有事我会联系你。”白骨面具人说着,站起身来,往山洞里走去。   一直到身边的那些人都消失干净,方鹤翎才终于确定,他活下来了!   安静了很久很久,他才独自一人,走出这幽暗的山洞,重见天日。   他撑着腿软的膝盖,用力地呼吸了两下。   然后才往枫林城的方向走去。 第109章钱货两讫   赵汝成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他不太舒服地扭了扭,正打算继续睡。但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   昨晚,是不是嗅到了隐约的甜腥味?   他腾身起来,随手搭上衣服,急匆匆便往外赶。   经过院中,看到正在练剑的姜望,百忙之中他还丢了一句:“三哥你被褥该换了啊,怪硌人的。”   不等姜望回答,便已不见踪影。   “哎!”   姜望叫了一句叫不住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上旬刚换的新被褥啊。”   他收了剑往卧室去,在床上翻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发现。最后把整个被褥都掀起来,才看到在床板上,有一块小小的木屑。   “……”   “隔着两床褥子,他还被这块木屑硌到了?”   “或许这就是大户人家吧……”   ……   凌霄阁的云鹤并不是像信鸽那样直接在空中飞来飞去,事实上它一直在云中,与云海混为一体。道术力量夹裹信息在白云间穿行,一直到临近目标时,才有一团云被临时“扯出”,化作云鹤飞落。   在此之前即使捕捉到这股力量,也很难破解其间的信息,只会得到一团逸散的能量。   所以云鹤传信是安全性非常高的手段。   叶青雨来信的时间通常是在晚上,天黑不久,还未黑透的时候   。这一封信来得晚了些时日,也不知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云鹤从窗中飞来,姜望伸手去接,那只云鹤却一绕,飞到了姜安安面前。   “信是给我的!”姜安安咯咯地笑,放下正在临的字帖,将云鹤化成的云笺和一颗留影石抓在小手上。   “是,是给你的。”姜望宠溺地笑了笑,凑过去准备一起看。   姜安安忽然抓着信扭头往外跑:“不给你看!”   “……”   姜安安猫在卧室里很有一段时间,才回到书房来。   “云鹤呢?”   “我写了回信,飞回去啦!”   正在看道经的姜望扭过头来:“哥哥还没写呢。”   姜安安很得意地瞪了他一眼:“这封信就是写给我的呀,跟你没有关系!”   想当初,她只是蹭着在信上带了一句问候。这才多久,就已经谋鹤篡信,成功取代了姜望的笔友位置。   姜安安又掏出一只可爱的小云鹤炫耀道:“青雨姐姐还送了我一只小云鹤呢。我以后想她,就可以直接给她写信!”   传信的云鹤并不是简单的云兽,它能够寻找到收信人,还能保证所携信件的安全。实在是一件不错的奇物。   君不见堂堂杜野虎杜大爷,吹得牛皮哄哄,却也只能指挥一个憨憨的小卒来回奔波口述?云鹤这等奇物,他见都没见过,更别说拥有了。   当然,姜望也没有……   “行。”姜望酸溜溜道:“你要是信里有不认识的字,或者回信有不会写的字,可别来找我。”   “哼。”姜安安骄傲地指了指小书桌上的字帖:“这几张字帖上面的字,我都认全了!”   “了不起,了不起。”姜望有气无力地敷衍了两句,便继续读他的道经。   “明天给你买新的。买二十帖!”他心里默默喊道。   安安也拿起小毛笔,规规矩矩地临字帖。   姜望翻过一页,忽然想起白天杜野虎的口信,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安安啊,你有时候会不会想起一个人啊?跟哥哥差不多大的一个人,走了有一阵了。”   “谁呀?”   “嗯,没谁。”   安安妹子肯定很想你?嗯?杜老虎?   ……   三分香气楼。   妙玉的房间之中,方家的掌权人方泽厚,正端坐椅上,细嗅香茗。   “方员外觉得如何?”妙玉柔声发问。   方泽厚嗅了一阵,将茶盏放下。   “不怎么样。”他似是在评价这盏茶。   “有什么条件你可以提。”妙玉倒也不恼,仍是笑容嫣然。   “什么条件都不行。”方泽厚起身,掸了掸长衫,“不是我能碰的事情,我不会碰。”   外界都传他痴迷美色,拜倒在妙玉的石榴裙下。谁知道他在妙玉的香闺里,却是如此不假辞色的样子呢?   “方员外是不是忘了,云国这条商路,是怎么来的?”   方泽厚停下就要离去的步子,轻笑道:“云国商路这件事,我很承你们三分香气楼的帮助。但是在商言商,应当付的报酬我一分未少。咱们钱货两讫,互不相欠。堂堂三分香气楼,还不至于拿这事拿捏我吧?”   “当然不会。如果方员外执意不肯,那我们也不会强迫。”   “多谢妙玉姑娘体谅。”方泽厚说着,又叹了口气:“真不是我不想帮姑娘的忙,但如今云国的形势这般紧张,谁也不敢带人出境。不管那个人是谁,风险都太大了。”   妙玉妩媚一笑:“方员外不必多说,妙玉都明白。”   “妙玉姑娘深明大义,气度非凡。方某就先告辞了,下回再来叨扰。”   方泽厚拱拱手便离去。   看着关上的门,妙玉笑了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如果真是三分香气楼跟你做的交易,你当然是钱货两讫,互不相欠。”   “可帮你的是白骨道,你怎么清得干净?”   ……   望月楼,某间密室里。   方鹤翎负手问道:“人都安排好了?”   站在他下首的管事低头回道:“安排是安排好了。不过少爷,现在……”   方鹤翎挥手打断他:“照我的吩咐做了就行。这事我做主!”   管事在方家已经做了十几年,当然很清楚方鹤翎在方泽厚心中的分量。   但事关重大,仍不免面露难色:“咱们打通这条商路不容易,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谁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如果被云国那边查出来,咱们的生意可就完了。”   方鹏举一死,方家的未来就已经不如其他两家被看好。再加上之前吞心人魔打破护祠大阵,杀死族里的支柱强者、主心骨般的存在,整个方家的声势如今已摇摇欲坠。甚至可以说,有一大半都全靠独家沟通云国的这条商路撑着。   所以方家其实冒不起险。   但方家如今的掌权者是方泽厚,族长名头也只是等那位缠绵病榻的老族长咽气罢了。方鹤翎作为方泽厚的嫡子,板上钉钉的未来族长,又在城道院内门修行。他说的话,下的命令,这管事实在无法抗拒。   因为催促得紧,他甚至没有机会去报告方泽厚。   “对你来说来路不明,对本少爷来说,却清楚着。你大可放心,有什么问题,我担着。”   方鹤翎三言两语打发了管事,而后离开暗室。   很快就走入一个包间,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   他今天在这里宴请师兄弟们,什么也不知晓。   若真发生了什么事情,须都赖不到他身上。 第110章星河论道   太虚幻境,姜望驾驭论剑台,直冲星河中。   两个论剑台相逢,场景变幻。   依然是那个四四方方的房间,简单空阔。   依然是独孤无敌与甄无敌。   “独孤兄,好久不见!”甄胖子表现得兴高采烈。   话音刚落,人已被一道旋风卷走,避过姜望攻来的剑光。   “哎呀你怎么上来就动手!不叙叙旧吗?”   嘴里不停,手上也没闲着。   顺势两道风刃逼开姜望,而后地刺突起,缠藤飞绕。   姜望挥剑破风,前突。   斩碎地刺,前突。   割断藤蔓,前突。   紫气东来剑杀法化入每一式中,姜望一直前逼,一息不止。   这个战斗的空间非常空阔,但也经不住甄无敌一退再退。   尤其姜望有意保持着压制,一路把他往墙角逼,锁死他的腾挪空间。   甄胖子震惊地发现,一段时间不见,对手对他眼花缭乱的道术已经应对得十分熟练!   饶是他怎样奇招频出,却仍一步步地陷入封锁中。   无奈之下,他开始解放实力。   十指变化,掐诀速度几乎出现幻影!此时他的每一门道术,都在半息内完成,达到了“伪瞬发”的效果。   三道金光箭成品字型开路,姜望堪堪避过,又有一排风刃斜切而来。   姜望剑涌紫气扫荡道术力量,甄胖子却已身卷狂风,一举跃出困境!   他的伪瞬发状态不能持久,不然完全可以一整套攻击击溃姜望。但仅仅用于脱困,倒也已经足够。   但其人刚刚跃出,迎接他的,却是两条灵动至极的藤蛇!   事实上姜望的道术从来就不弱,四灵炼体决青龙篇的大成,尤其令他亲近木行元力,对木行道术至少增加三成掌控力。   只不过在上次的战斗中,姜望认识到他的掐诀速度要比这胖子慢一至两息,所以他道术的使用很谨慎,一直引而不发,只等到最关键的时刻。   在甄无敌“伪瞬发”的状态消失,自以为脱困之时。   那两条藤蛇不仅拦在必经之路,攻击角度还刁钻毒辣,令他难以回避。   而身后,姜望已再次仗剑赶上。   “还以为找到一头肥羊呢……果然,出现在这破地方的人都是怪物。”   在这样紧急的时刻,甄无敌还赶着嘟囔了一句。   他于半空中聚出一团水盾,迎向姜望的剑。肥胖的身躯一点也未影响他灵活地转身,竟探手抓住一条藤蛇,猛砸到另一条藤蛇身上。   姜望早已吃过重水盾的亏,当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一剑下倾,整个人极速低冲,自甄无敌身下穿过,而从他背后举剑而起!   此时甄无敌刚刚解决藤蛇,胖手下压,一道火球直面姜望。   剑芒横切!   姜望便要将这火球直接切开,不给甄无敌再次摆脱的机会。   但他的剑,无比沉重!   什么狗屁重水盾,原来也是谎言。甄无敌压箱底的秘术并非是重水之盾,而是能够将重力压缩在任何道术上。至少这道火球便是如此。   轰!   爆裂的冲击波炸开,姜望避之不及,瞬间被轰成飞灰。   甄无敌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着汗道:“娘的,这次真的差点输了。”   ……   【对方已拒绝邀战。】   福地之中,姜望有些牙痒。他刚刚已经逼出了那胖子的底牌,眼看便能一雪前耻,没想到这死胖子还有底牌!   但尽管如此,复盘刚才的战斗,姜望自认并不是全无胜机。最主要是他在最后关头,有些急于求成。如果继续执行压迫战术,不给甄胖子机会,未必会输掉比斗。   二十点功的损失让人肉疼,如今总计只剩3340点。   最可恨的是他立即便要再战,那胖子竟然拒绝了!   肥胖纸鹤飞来,上书:独孤兄弟,今日兴尽,改日再战!   说好的有空就来切磋呢?   不在太虚幻境的时候,这胖子一天一只纸鹤的求战。今天就打了这么一场,他倒是兴尽了?   姜望回曰:不要脸!   甄无敌:你怎么骂人呢?   独孤无敌:不服来战。   甄无敌:嘿,我不中你激将法。   姜望懒得再回复,开始在脑海中再次复盘整场战斗,寻找自己处理出错的点,以避免下次再犯。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也是他实力进步如此之快的原因之一。   甄无敌:怎么不说话了?   甄无敌:独孤兄?   【甄无敌邀请你进入星河空间。同意/拒绝。】   姜望想了想,出于对星河空间的好奇,选择了同意。   论剑台启动,环境变幻。姜望出现在一个小小凉亭之中。   凉亭悬于虚空里。   远看星河倒挂,近看星辰漫天。时有流星从两边匆匆划过。   堪称壮阔。   凉亭内部就极为寒碜了,只有石桌一张,石椅两座。   甄胖子的肥肉就堆叠在其中一个位置上。   “哎哎,别动手啊,这可不是论剑的地方!”他摆着手道。   姜望左右看看,没有说话。   甄无敌顾自在那边埋怨道:“就这么个破地方,花了我十点功啊?刚才白赚了。”   姜望听得眼皮直跳,因为这胖子赚的十点功正是他的。   “咳。”甄无敌话锋一转,很有自信地说道:“经过刚才那一战,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出身了。”   在太虚幻境之中他并不想暴露身份,然而刚才的战斗里,他没忍住掀了第一张底牌,因为已经掀过一张,所以胖罐子胖摔,立刻又掀了第二张。   这也导致他的身份再也隐瞒不住,因为他们家族的代表秘术太有名了。   当然这只是甄无敌自己的想法。   事实上姜望并不知道他是谁。   “啊,原来你就是……”   “对,我正是……”甄无敌等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等到姜望的下文。   只得嘿嘿道:“你懂的。”   姜望完全不懂。   “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吗?”他问。   “嘿嘿,独孤兄弟不觉得太虚幻境里太无聊了吗?每次进来就只有一个三步见方的小房间,除了战斗就是战斗。推演吧,功少得可怜,我奉献了不少功法才积累了一点点。战斗吧,变态还那么多!”甄无敌看样子是积怨已久。   “你是第一个跟我回信回这么多的,所以就邀你过来聊聊,交个朋友。”甄无敌左右看了看,继续道:“等以后鸿蒙空间开放了,再找地方聊天什么的,就方便得多,也不需要耗功了。”   若论对太虚幻境的了解,姜望自然远远不如面前这胖子。因为他的虚钥是“捡”来的,太虚幻境本没有他的名额。   从甄无敌的话里,姜望得到了不少信息。一个是如甄无敌这等人,在太虚幻境的根据地只是一个三步见方的小房间,他不一样,他有福地。虽然排名越来越低……   第二个是,原来可以通过贡献功法给太虚幻境,来反向获得功。   第三个是,太虚幻境之后会开放一个鸿蒙空间,应该是一个类似于公共空间的地方。而且进入不需耗功,明显是鼓励交流。   什么情况下会需要开放这样的空间?姜望只想得到一个可能——太虚幻境里的人将会增多!   或许有一天,太虚幻境会对所有修士开放。   而已经尝试过太虚幻境好处的姜望,完全可以想像得到。那将是一场怎样的浩荡变革、人道洪流?   或许会直接改变整个现世的超凡格局! 第111章美丽独具   “鸿蒙空间什么时候开放?”姜望问。   甄无敌撇撇嘴:“之前还说太虚幻境至少得一百年才面世呢。具体时间谁说的准?”   姜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也许,太虚幻境对有些层次的人来说根本不是秘密。人类的无知,往往只是因为所站的位置太低。   就像那些没能超凡的普通人,大概这辈子也没法知道凶兽的秘密。   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快地变强。以迎接那蕴藏着无数机遇、也必然有无数挑战的、无限广阔的未来!   “独孤兄弟,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了吧?”   甄胖子试图勾肩搭背,被姜望避过。   “甄兄有事不妨直说。”   “嘿嘿嘿。”甄无敌猥琐地笑了笑,说道:“我刚跟你论剑,使用了重玄氏秘法的事,你以后遇到别人,不要外传。”   原来他出自一个姓重玄的家族,这个家族似乎很有名气。姜望想道。   事实上他复盘战斗的时候早已发现,什么重水盾,根本就是骗人的。甄无敌的秘法并不是凝聚重水,而是能够将重力加于道术上!   比如第一次战斗的那个水盾,再如第二次绝杀他的那个火球。   这种秘术如此强大,若说有家族仗以成名,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如果甄兄不愿意,在下自然不会多嘴。”姜望道:“不过,你得再陪我战上几场。”   甄无敌的脸上先喜后苦,不由劝道:“游脉境称雄,有什么意义?咱们在这个境界,最紧要是三才圆满,为之后的道途打下坚实根基。道术是护道手段,道途才是核心。”   “你说得很对,但是我不听你的。”   “……”甄无敌胖脸抽了抽:“你就算打赢我,游脉境也称不了雄啊。我连前一百名都没打进去。”   “打赢你就行了。”   “独孤兄报复心可真强……”   “甄兄。”姜望认真道:“反正你在我面前也暴露了,可以毫无顾忌地使出秘术,不比跟别人战斗,还得遮遮掩掩不痛快。多我这么一个陪练,又何乐而不为呢?”   ……   太虚幻境里独孤无敌与甄无敌的连番战斗就此展开,而现实世界里,也并非波澜不惊。   近的如黎剑秋在郡道院里声名鹊起,几乎是一众新生中最亮眼的人物。关于他的战斗体系被放在众人眼中剖析,原来他主修的乃是道剑之术。枫林城道院并未有此术相传,倒不知从何修来。   而“王一吹”也不遑多让,枫林城道院的名声得此托举,更是节节高升。   对于枫林城的百姓来说,他们倒是对王长祥更亲近一些。黎剑秋本就低调,自入郡道院之后更是苦修不辍。他在枫林城又无挂碍,几乎不曾回来过。   倒是王长祥隔三岔五就回族里看看,很受乡人欢迎。   远的如左道巨枭欧阳烈重现人间,携鬼门关虚影力压云城,连败数名议事长老,凶威滔天,扬言要掌控云城,不服皆死。   此时凌霄阁主叶凌霄破关而出,强势碾压,将其打得重伤逃遁。   如今整个云国都在戒严,到处追索欧阳烈和他的徒子徒孙们。   欧阳烈还有一个身份,就是白骨道大长老。   这个在历史上险些倾覆庄国,犯下无数恶行的邪教,如今有死灰复燃之势。引得人人自危。   然后又有人爆出来,当初庄国清河郡枫林城域的小林镇覆灭事件,就是由白骨道妖人所主导,欧阳烈仗之横行云国的鬼门关虚影,正是在那次献祭中凝聚。而魏去疾为了掩饰失职,并未声张白骨道的情况,使得白骨道有了扩大战果的空间。   这个消息一出,举国哗然。继祝唯我扬名天下之后,枫林城域再一次成为目光焦点,只不过这一次,声名已完全不同。   事后,魏去疾更是以城主之尊,亲自上书请罪。   当然,董阿也在那份请罪书上写下了名字。   ……   姜望沉迷于太虚幻境中的战斗,一直到两天之后,才得知这些情况。   其他事倒也罢了,唯独白骨道的消息,令他心头一跳。   他终于认识了白骨道,只是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深夜他揽镜自望,对脊背上那朵白骨莲花感到恐惧。   他绝不认可所有左道邪教,也绝不肯承认自己身在其中。   但那朵突兀出现的白骨莲花,令他无法忽略这种可能。   还有通天宫里那支神秘黑烛,以及黑烛所传输的肉生魂回术……   这一切都令姜望不安。   这件事他好像只能问白莲。   但白莲已经很久未曾现身,他不知该去哪里寻她。   白莲……白莲……   这女人随口诌的名字如今给他无限联想,他还欠白莲一件事,他很希望那件事快点结束,但又希望这件事不要到来。   从玉衡峰到清江水岸,他又开始纠结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感到困惑和挣扎。   好在……还有战斗。   在太虚幻境中竭尽全力的战斗,是他的解药。   无惧生死,释放一切。   战力的提升是他的勇气。   只有不停地成长下去、强大下去,他才感觉自己能够对抗那些令他不安的东西。   在与甄无敌的切磋之中,他终于偶尔能赢一场了。   十场战斗,能赢一场到两场。   没办法,解放自我的甄无敌,真的堪称无敌。   重玄氏的秘法,无论是伪瞬发状态还是操纵道术重力,都是变态级的。跟别人战斗,甄无敌还要做一些掩饰,避免被瞧出根底。同姜望战斗便不需如此。   这胖子一开伪瞬发状态,瞬丢强化重力的道术,姜望一个不注意就会被砸死。   姜望预计自己要想真正在正面战斗中取得优势,得在四灵炼体决大成,同时通天宫内刻印瞬发道术之后。但那时,他已不在游脉境了。   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双方先天底蕴的差距。   功的损失如流水,甄胖子赚得合不拢嘴。   但战力的提升,是一件永无止境的事情。   在功只剩三千点的时候,姜望遇到了瓶颈。   紫气东来剑诀已升无可升,除非他对剑道有跨越式的理解。四灵炼体决是水磨工夫,急不来。他自然就把目光放到董阿传下的道术——焰花上来。   但这门道术实是艰难,作为丙等上品道术,本是周天境修士所运用的道术层次。   以姜望游脉境的修为来说有些勉强。但他在四灵炼体决的青龙篇之后选择先修朱雀篇,为的就是提升对火行元力的亲和与掌控,以达到提前掌握焰花的目的。   这是他现阶段能掌握的最强道术了。   然而即使是有控元决的帮助,他也能够完成焰花的前期准备,但每次都在“花开”那个环节卡住。   姜望翻阅董阿的笔记寻找原因,目光忽然在一句话上停住,他看过很多遍,但之前一直忽略了,因为很像一句随笔的感叹。   那句话是:每一朵花都有别具的美丽。   姜望试着理解这句话。   那么,为什么每一朵花都能有别具的美丽?   因为它们自然生成,所以才能脱离千篇一律。   姜望合上笔记。   他已经找到问题所在。 第112章我所见的风景   焰花的重点,不在焰,而在花。   花的要点,不在其形,而在其神。   事实上白莲在清江水岸大战季玄之时,也展示过以白焰生成的焰花,灵感应该同样来自左光烈的焰花焚城。   姜望一开始就走入一个误区,他试图操纵火行元力去雕刻一朵花,得益于控元决的精妙,他做成了这件事。但他费尽心神维持的火焰之花,终究只是火焰,而不是花。   所以它无法“花开”。   不要刻意去形成一朵花,它应该是自然而然地生成。   姜望暗掐道决,一点火行元力,在指尖生成。   在小心翼翼的道元浇注之下,它逐渐膨胀。   姜望想像自己是在浇水、在育肥,而最初的那一点火行元力,就是花的种子。   元气是它的滋养,道者的精神,是它的生机。   它成长、壮大、发芽……   终于,一朵小小焰花,开在指尖。   花瓣之间,隐隐有近乎天然的阵纹勾连。   它们共同构筑了美好,也凝聚了极其强大的毁灭力量。   每一朵花都有独具的美丽。   这朵焰花,不同于董阿的焰花,也绝对不同于左光烈本人的焰花。而是独属于姜望本人的焰花。   因为他,赋予了其“生命”。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虽然归于丙等上品的道术之列,但它绝不同于同阶的道术。   也唯有如此的焰花,才能发展成那技惊四座的焰花焚城。   姜望修成焰花,却并未感到骄傲自豪。   相反只有敬畏。   焰花仅仅只是焰花焚城这门道术的基础,就能够吸引董阿这等强者研究。而据说左光烈当初创造焰花焚城这门道术时,才只有十九岁。与现在的凌河一个年纪。   那真是何等璀璨的天骄人物啊!   他在枫林城道院同阶称雄,又算得了什么呢?或者如甄无敌所说,就算他在太虚幻境里游脉境称雄登顶,又算得了什么?   真正的强者,目光所及,绝不止眼前的风景。   熟练掌握焰花之后,姜望自信与甄无敌的战斗,十场中已经能稳定胜利三场以上。   因为他也有了不必近身就能威胁到甄无敌的手段,战斗选择的空间大大提升,这不是简单的跨越。   原本在两人的战斗中,甄无敌如果不秘法全开,就已经占不到便宜。   与甄无敌切磋,能够进步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   因而重入太虚幻境后,姜望果断无视甄胖子,开始了论剑台新的战斗匹配。   ……   方鹤翎走进祠堂,等待他的,并不是原以为的三堂会审,而只有父亲方泽厚一人。   其人面对着方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负手而立。   “爹。”方鹤翎低声喊道。   方泽厚转过身来,扬手便是一巴掌。   啪!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方鹤翎的脸上迅速肿起,但他没有呼痛,更不敢避让。   “知道。”他说。   啪!   “你知道?”方泽厚质问着。   啪!   反手又是一巴掌。   “你知道?”   方鹤翎一声不吭。   “你知道现在云国是什么形势?你知道你让商队掩护的那个人很可能是白骨道里的妖人、甚至可能是欧阳烈本人?”   “你知道白骨道是什么存在?你知道小林镇是怎么没的?那些人是真正的魔鬼,杀戮生者,亵渎亡魂,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说你知道?”   “你知道跟他们扯上关系是什么后果?云国的生意就不用想了,单单魏去疾就会活剥了你,还会牵连整个方家!你说你知道?”   方泽厚气得手指发抖,他抬起手又要给方鹤翎一巴掌。   “他们给我下了东西!”方鹤翎喊道,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不听话,就会死。”   “之前你们去做任务,全队覆没那一次?”   “是。”方鹤翎把当天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这是个阴谋!”方泽厚听完怒道:“你是一个被操纵愚弄的傻子!”   “可我没有选择。爹。”   “我听您的,我努力追赶姜望,我想证明给您看我可以。我努力修行,我积极历练。他姜望能接的任务我也都可以!但那些人太强了,同行的师兄弟们一个照面就被杀死了。我又何尝不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呢?”方鹤翎说:“可我不想死。爹。”   “不,不行。”方泽厚摇头道:“你吞下的东西我再找人想办法。这件事必须要报告城主。涉及到白骨道的事情,我们方家扛不住!就算你族伯愿意帮忙也没用,方家没人扛得住!”   枫林城方家,其实是有一个大人物的。早年从军,如今已经是枫林城城卫军主将。不过其人出身旁系,成长过程中也并没有得到什么族内资源,对方家并不怎么亲近。   其人对有知遇之恩的魏去疾忠心耿耿。一些小事求上去或许会管,这种事情他绝不会纵容。   如果有选择,方泽厚愿意为儿子扛。但他很清楚,扛不住。把整个方家都压上,也依然如此。   “爹,你不能这样做。”方鹤翎往右一步,拦在方泽厚身前。   “滚开!”方泽厚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但方鹤翎仍然站定在那里,只是转回被扇偏的头,看着他的父亲道:“如果让魏去疾知道我牵扯上了白骨道,你儿子就真的毁了!董阿根本不可能包庇我!”   “你已经毁了!”方泽厚吼道,他有些疲惫:“现在我要保住方家。”   “爹。”方鹤翎忽然出手,一把按住方泽厚,将他按到祠堂两侧的靠椅上。   “我没有毁,我已经是周天境修为了,通天境也指日可待。”   他的语气,带着一点疯狂。   “方鹤翎!你想做什么?”方泽厚呵斥道。   “爹,你根本想像不到白骨道可以动员多大的力量。有数不清的势力在帮助欧阳烈撤离云国,咱们的商队只是其中之一。他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一支队伍里,并不是非咱们不可。但咱们,需要白骨道。”方鹤翎按着方泽厚的肩膀,直视着他道:“你知道我帮他们做事,他们给我什么东西吗?血还丹!”   “我只吃了一颗,就突破到了周天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今年才入内门,若是按部就班的修行,我什么时候才能追得上王长祥、张临川?咱们方家永远要低人一头,看人脸色!”   “现在不同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们都看不起我。方鹏举、姜望、赵汝成,乃至于张临川、沈南七!他们拿我当个笑话!我知道你也看不起我!”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早晚有一天,所有人都不得不正视我!”   “您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很清楚。我只是在拼命地、拼命地,证明给你看而已。”   方泽厚本身并没有太高的修为天赋,他也不是以修为挣到如今的地位。   所以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他并没有太多反抗之力。   方鹤翎每一点的进步他都关注着,本来很是欣慰。   但他完全没想到白骨道会横插一杠,用生死这种粗暴的考验,将他的儿子一下子打回原形。   他痛心疾首:“你这是与虎谋皮!”   “爹!”   方鹤翎跪在方泽厚面前。   “爹,您就相信我一次。从小到大,我都是跟着您的安排走。现在让我自己做一次主,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想再做任何人的影子!   与虎谋皮……未必不能成功!   或许有一天,儿子能剥掉虎皮给您看。”   “可前提是你有搏虎之力啊。我的傻儿子。”方泽厚在心里这样哀叹。但他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出口。   祠堂的大门慢慢关上。   这一日,方泽厚被独子软禁于祠堂,方家大权易主。 第113章三才圆满小周天   【游脉境排名,九十七。】   这是姜望在太虚幻境游脉境匹配战中最后的成绩,他冲进了前百。   最后几场战斗,他都是重伤险胜,若是重来一次,也不一定能够再做到。   姜望明白,这就是自己目前的极限了。   这个信息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前100~50名,每保持一天,奖功十点。   但已经与姜望无关,他决定今天就冲击周天境。   诚然在游脉境他还有潜力可以挖掘,比如利用演道台和他还剩下的2800点功,推演当前阶段能掌握的、更强大的道术。比如等待四灵炼体决大成。   但这些相较于修为本身而言,只是旁枝。   甄无敌精通多类道术,并不是他精力无穷,也更不是卡在游脉境无法前行。而是他真的天资横溢,大部分道术都是一学即会、一会即通,根本不需耗费太多精力。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天才,也一直在打磨自己的小周天,在思索构建怎样的小三才最为合适。这些都是两人闲聊的时候得知。   但对姜望来说,他的小周天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那朵焰花一般,种子发芽、开花,自然而然。   他越来越感觉到生命的伟大。   ……   姜望盘膝正坐,心神沉在通天宫中。   太虚幻境里疯狂战斗匹配,是为了看看自己在破境之前能达到的极限。而当小周天水到渠成的圆满时,他选择顺流而下。并不强求游脉境里的无敌。   姜望所构建的两个星河道旋,分别为日旋和月旋。   如今第三个道旋,自然而然的便是星,回归星河宇宙。   第一个道旋为日,周天星斗阵,自太阳星起。日出而天下明。   第二个道旋为月,太阴星几乎关联着他的一切。唯明月可照本心。   第三个道旋为星,日月都在星河中。   日月星河,是天体横贯,更是宇宙无穷。   当最后一颗道元嵌入,周天星斗阵图再一次亮起,星璇落成。   通天宫穹顶,日月星三才轮转,美轮美奂。   于是小周天圆满。   日月星三辉交映,照彻通天宫。   姜望可以很清楚的感知到,通天宫,“扩大”了。   并不仅仅是空间上的意义。   他现在可以将一门烂熟于心的道术刻印于穹顶,定格自己第一门瞬发的道术。   这门道术理所当然的,只能是焰花。   庄历永泰十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姜望建立第三个道旋。完成小周天循环。正式踏入周天境。   刻印瞬发道术,焰花。   从开脉到奠基,他花了整整四个月。而从游脉境到周天境,他却只用了两个月。这是回应于在奠基之前,他所做的选择。   今日果,是昨日因。   ……   当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王长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又回来了?郡院修行那么轻松吗?”   他边说边从躺椅上转过头,正看到那个老人走进院里来。   他所有的表情都收回了,嘴唇抿上。   那只肥橘猫趴在他的肚子上,正懒洋洋地舔爪。   老人精神很好,步子沉稳有力。   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怎么,看到自己的亲爹,连个招呼也不会打?”   “爹。”王长吉非常寡淡地喊了一句。   这态度让老人更加不快,他于是又哼了一声:“整日里逗野猫,看闲书,不务正业!”   王长吉甚至不去辩解小橘并非野猫,只是抚摸着它的肥脑袋,一言不发。   老人负着手,走了两步,才吩咐道:“近日帐房里缺了位管事,你好歹读过些书,过去历练历练。”   “不去。”   “为什么不去?”老人皱起眉头:“你王长吉比旁人高贵些,沾不得俗务?”   “儿子天性凉薄,做不好什么事,也无心做什么事情。父亲请回吧。”   “你赶谁呢?你吃的用的穿的住的,哪样不是老子的?”   “我搬。”王长吉从躺椅上起身,抱着橘猫便往外走。   竟是什么也不整理,什么也不想带。   “站住!”老人须发怒张,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你存心想气死老子是不是?”   王长吉微微往后撤了一步,让老人的手指离开他的额上。淡声道:“我不懂。我就每天看看书,逗逗猫。种种菜,做做饭。碍着谁了?你又生的哪门子气?”   “你是我王连山的儿子,就不能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废物?哈,废物……”王长吉低头挠了挠怀里的肥猫:“瞧瞧你这个废物。”   其实两父子眉眼颇为相似,忽略他们的谈话内容,仅停留在小院独处的这个画面,竟意外的十分和谐。只不过相较于王连山眼中的怒意,王长吉的眼神也太淡然了些。   王连山控制着脾气,有些僵硬地说道:“你弟弟很有天赋,是修行的种子。你既然不能够修行,就承担起俗务来。我年纪也大了……”   王长吉打断他难得的温情:“可别。您可是周天境修士。不出意外的话,我死了您都死不了。”   王连山在族里向来说一不二惯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受到攻击置疑,就是投入大量资源在长子身上,最终却培养了一个废物,   好在小儿子王长祥很快就成长起来,如今他的威信早已无可动摇。   此时再也克制不住脾气,怒道:“你要我把话说得多清楚?你现在这个废物样子,除了让你弟弟担心,还能起到什么好作用?他隔几日便要回来看一次你,你可知道郡院竞争有多激烈?”   “我说您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王长吉竟微微笑了:“原来如此!”   “不然谁愿意管你吗?你要做你的废物我懒得管,但若是因你影响了长祥的修行,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你不许这么说我哥!”   是王长祥的声音。   彼时他站在院门外,风尘仆仆。夕阳就在他的身后,将沉未沉。   那张惯来温和的脸,此刻被一种愤怒所充斥。   “混帐!”王连山回身大怒:“怎么跟你爹说话的?”   “对不起。爹。”王长祥下意识地低头认错,但很快又抬起头来:“但是我哥他吃的用的穿的住的,我都可以付钱。你不要再干涉他的生活。”   王连山沉默了一阵。“他愿意做废物就由他。但是你记住你的本分!族里供资源给你修行,不是让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我会努力修行。”王长祥认真说道:“还有,你不要再说他是废物。”   “一个个的都翅膀硬了!”王连山拂袖而去:“我不管了。随便你们!”   兄弟两人注视着他的背影踏出院子。   “拦着他干嘛?”王长吉淡淡说道:“我本来就是废物。”   王长祥立刻转头看着他:“你不是!”   看着弟弟倔强的表情,王长吉忍不住笑了:“好好好,我不是。”   他屈指弹了弹橘猫的脑袋,“它才是。”   小橘完全不明白这些无趣的人类在说些什么,只是在王长吉怀里扭了扭,低低地喵呜了一声。   这个世界,好像终于有了一点生气。 第114章骸骨背后   正式踏入八品周天境之后,姜望将每日冲脉修行的次数调整回早晚两次。   接下来的修行,已经并不追求凝聚道旋的速度。相反要主动放缓,稳固根基。   他搭建小三才,完成小周天是水到渠成。但大周天的积累并未足够。   不过即便如此,缠星灵蛇再加上三个星河道旋,姜望通天宫每天诞生的道元也已经达到了三十三颗,这意味着几乎十天时间就能再构筑一个新的道旋。   姜望正好耗用大量道元演练道术,磨砺自己在周天境的根基。   如今几兄弟中,姜望与杜野虎都是八品周天境修士。   杜野虎在军中能达到这种修行速度,除了走通气血冲脉的古兵家路子外,四灵炼体决也必然大成。在这一点上他倒是拉开了姜望。   赵汝成则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奠基,追赶上凌河的修为。   两个九品游脉境修士,一个八品周天境修士,已经可以独立组成一个小队,去完成一些难度稍高的任务。   道院修者对道勋的渴求是永无止境的。   比如凌河与赵汝成至少一人要配备一件法器,最低阶的两件法器也需一千点道勋。比如一些常规道术之外的厉害道术,对战斗力提升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也需要一定的道勋来兑换。再比如姜望要给姜安安换好一点的开脉丹,而他现在连价格都不知道,只能尽可能多的积攒。   所以,要积极地去做任务。积极地去挑战。   既能磨练世情,又能验证所学,还能帮助国家建设。不得不说,第一个建立道勋制度的人,真正是洞彻世情的大才。   黄阿湛虽然总跟他们凑在一起,但作为上届师兄,其人也是有固定队伍的。   一般常年在一起做任务的队伍,以五人为上限。   姜望他们这个队伍虽然仅止三人,却怎么也不能说弱。   当初姜望迟迟不能奠基,谁也不曾想到,他迈进周天境的速度如此之快。   其他人更不清楚在太虚幻境中疯狂战斗,用“功”来铺路磨砺自己的姜望,如今有多强。   虽然踏入周天境的时间不久,但如果三城论道现在重开,他有信心争一争三年生的魁首。   以修为和战力论,姜望已经领先。但队长仍是凌河。   早在外门时期就是如此,凌河考虑问题周全,行事稳重。虽然好像存在感并不鲜明,但却是最不会出错的人物。而且他在道院里人缘也最好。   队伍剩下的两个缺额,姜望等人决定在来年的师弟中补充。如果没有合适的,宁愿空着。   同一个队伍,要面临的考验太多,意气相投很重要。绝不是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战力,有时候一个不合适的人,会害死整个队伍。   小队成型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八品任务。   而且是道院直接发布给他们的指定任务,无法拒绝。当然,道勋奖励也循例上浮三成。   任务前情并不复杂:   一队满员的道院弟子在执行追杀两个左道妖人的任务中全军覆没,只有一个游脉境修士幸存。   据情报显示,这两名左道的修为都只有九品。而这个道院小队有八品周天境修士两名,九品游脉境修士三名。按理说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凌河小队要做的事情就是,调查这件任务背后的真相。   而这起任务的唯一幸存者,是方鹤翎。   ……   硬着头皮再至方家族地,姜望的心情无疑很是复杂。   他在这里开怀畅饮过,也在这里死里逃生过。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整个方家族地里,方氏族人行色匆匆,根本没几个对他们投来关注。当然更没有预想中的敌对仇视。   赵汝成与姜望对视了一眼,便随手拦住一位过路的女子。   “姑娘你好,请问方鹤翎在哪儿?”   这女子本来极不耐烦,见得赵汝成那张俊俏脸蛋,这才缓和几分,撩了撩头发:“你问少族长啊……”   少族长?   赵汝成有些感兴趣了,笑道:“我们都是道院弟子,有事找方师弟。不知姑娘方便告知吗?”   听得赵汝成自承道院弟子,且还是方鹤翎的师兄。这女子已经彻底消解了半路被拦下的怨气,笑容变得格外灿烂:“少族长在家呢!这里路杂,我引你过去吧。”   说着她便引导赵汝成往前走,从始至终,完全忽略了旁边的凌河与姜望。   “如此,就有劳姑娘了。”赵汝成温柔一笑,如春风送暖。   两人一路相谈甚欢,凌河姜望默默跟在身后,待走到方鹤翎家门口时,这两人已经差不多开始互相交换生辰八字了。   自告奋勇与门房说明了来意后,女子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赵汝成微笑与她作别,转回身来,笑了笑:“有趣啊。”   有趣的当然不是这位姑娘。   在刚才的交流之中,他们已经清楚方家的变化。   方家缠绵病榻多年的老族长前几天刚刚去世,而方家事实上的族长方泽厚理所当然地由虚转实。   但现在方家事实上做主的却是“少族长”方鹤翎。   因为方泽厚就任族长后,已经把族里大权全权交给儿子。   诚然这是早晚的事情,为自己儿子铺路也是理所当然。但给人的感觉,就不免太急进了些。并且方泽厚年富力强,怎么也不应该这么早就养老。   正在他们心里转着念头的时候,门房已经禀报回来。   方鹤翎没有摆架子,直接跟着门房走出大门,脸色并不是很好,但也没有太失礼。   这倒是一种进步。本来以他过去的性格,姜望以为怎么着也要闹腾一下的。   “有什么事情吗?”他对着凌河问道。   “是这样,方师弟。”凌河解释道:“关于之前你经历的那起任务……”   “那起任务我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道院、缉刑司,都有记录。”方鹤翎打断他:“你们可以去翻看,而不是再来问我。你们没有这样的权利,我也不存在这样的义务。”   “我们有权。”凌河很是沉稳地说:“我们接下了道院的调查任务,涉事的任何人或机构,都需要配合我们。不仅仅你是这样,缉刑司也是如此。”   “调查任务?”方鹤翎似乎有些惊愕,但很快就压了下去,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   只是道:“好,那我再说一遍。那一天我们追杀两个左道妖人,到了杜家镇外的一座山上。因为已经连到祁昌山脉了,我的腿又受了伤,所以就说要不要埋伏在山外,等妖人下山。   但是带队的张溪至师兄执意不肯,他让我留下养伤,自己带着其他人进了山。   我一直等到第二天,也没有等到他们下山。我知道出事了,就联系了当地官府。缉刑司和道院都有人赶过来,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他们的骸骨。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他的右腿的确用纱布裹了好几层,隐有血痕。   “只有骸骨?”姜望问。他不由得又想起在唐舍镇发生的事情。   方鹤翎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已看不到仇恨之类的情绪。“是。”   他又转向凌河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其他事情我并不清楚。我爷爷死了,我父亲伤心过度,不能主事。现在方家上上下下都是我一个人撑着,我很忙,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打扰我。好吗?”   说完,看着还没有挪动步子的凌河,他问道:“还有事吗?”   “我想进去上炷香。”   “什么?”方鹤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凌河只是很认真地道:“我想给方鹏举的爷爷上炷香。他生前很疼鹏举。”   他真的只是想祭拜一下而已,很纯粹,很简单。   方鹤翎默然了半晌,侧身让出了进门的位置。 第115章英雄胆   “鹏举以前说过,自他爹妈死后,整个方家,只有他爷爷是真心待他。”   离开的路上,凌河解释道。   方鹤翎的爷爷死得不算突兀,而且早已下葬,他们谁也没有通过牌位验尸的本事。纵然方泽厚的让权有些蹊跷,这次上门也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因此在凌河祭拜过后,三人便选择了离开,   “行了,谁不知道老大你啊。”赵汝成撇撇嘴:“老好人一个。”   凌河对每个人都真心相待,而赵汝成一方面为姜望委屈,一方面又赶着打圆场。   姜望只是笑笑,便跳过了这个话题,他并不会为此介意。   “道院怎么想的?缉刑司那边没有调查出结果,又安排我们来调查这件事。这不是捣乱么?我跟方家这么不对付。”   “或许这就道院安排我们调查此事的原因。”赵汝成说道。   “道院怀疑方鹤翎?”姜望皱眉。   “他不值得怀疑吗?”赵汝成反问:“论战力,他没什么战力。论智力,他更没有。凭什么一队四个人都死了。只剩他活着?”   “我觉得他现在还挺有城府的。”凌河说了句公道话:“而且……他没上山啊。”   “他说他没上山,谁知道呢?”赵汝成摊了摊手。   ……   离开方家,凌河带队去的第二站是缉刑司。   准确的说,是缉刑司于枫林城里的办事机构。   道勋榜上的任务,来源丰富。兵部、缉刑司、道院本身,乃至庄庭,都可以在道勋榜上发布任务。   方鹤翎参与的那件任务,是由缉刑司发起,品级判定也是由缉刑司完成。   八品任务道勋奖励在一百至五百点之间浮动。而缉刑司给该任务定下的道勋奖励只有一百五十点,在八品任务中属于较低难度——这显然不符合实情。   两个八品修士两个九品修士全都战死,这样的任务难度,至少也得是八品顶级,也就是奖励五百点道勋的难度。   事实上凌河他们这次接的调查任务就有三百点道勋,而且他们还只是负责调查,并不需要处理之后的事情。虽然有指定任务上浮三成奖励的因素,但也算是合理的品级判定。   ……   缉刑司作为处理超凡案件的官方机构,大约是高傲惯了。   三个道院修士带着道勋榜的任务前来核查信息,整个缉刑司里没一个人搭理。   饶是赵汝成俊美无匹,奈何缉刑司里的女修士个个都眼高于顶,根本不曾看他们一眼。   凌河挨个不厌其烦地问人,忍受了无数白眼,方才找到正主。   缉刑司评定那件任务等级的,是一名长着吊梢眉的游脉境修士。   此时他坐在柜台后面,隔着竖栏,低头拿毛笔记录着什么,表情十分不耐烦:“你们有什么事?”   在缉刑司里屡屡碰壁,并没有影响凌河的态度。   他仍只是笑笑,有礼有节:“我们是道院弟子,为丙戊号任务而来,我们有四名师兄弟,战死在那次任务里……”   “又是他娘的这件任务!”吊梢眉突然把手里的毛笔一扔:“有完没完了?”   大概可能的确是压抑了一段时间,又觉得这三个年轻的面孔可欺,他突兀的就发起脾气来:“这个他娘的审我,那个他娘的也审我。我已经被罚俸一年,你们还想怎么样?”   唾沫星子横飞,拍桌怒吼不止。   凌河稍稍避了避,还待再说。   一只手已经撞破柜台上的竖栏,揪住了吊梢眉的衣襟,然后将他整个人往外拉,直接用他的脸将那些竖栏全部撞开。   将他整个人提溜到了柜台外。   “还想怎么样?”姜望早就有所不满,来这里又憋了一肚子气,此时也不管什么器量不器量了,揪着吊梢眉道:“因为你的疏忽,道院死了四个弟子!死了!什么都没了!你他娘被罚俸一年,很惨吗?”   吊梢眉整个人都懵了。   他脾气还没发完,那道院来的小子就已经出手。他第一时间汇聚道元,却被直接而生硬地击溃。   不是他不想反抗,但是真的没有一丁点的反抗余地。   实力差距太大!   “喂喂喂!你们干什么?”   缉刑司里听到动静的其他修士赶过来。   “缉刑司重地,岂容你放肆?”   先前询问的时候,整个缉刑司像鬼屋似的,处处缄默,个个面无表情。   这会刚刚闹了点事,一下子人就都出来了。   凌河身形一晃,已拦在这些人身前。   “我们接受了道勋榜任务,奉命调查丙戊号任务始末。所有涉事人等,在此期间都必须配合!”   他脾气好,是因为器量大,但绝不代表胆小。   当初陪姜望去望江城,便是做好了血溅五步的准备。   此时立于众人之前,也是神情凛然,道元引而不发。   缉刑司众人一愣。但道勋榜是国之重器,修士执行道勋榜任务时,各方都要配合,这也是规矩。   所以如果今日事因是由那名吊梢眉的不配合引起,这几个道院修士的发作也有法理可依。   “那也不能瞎来啊!”   “就是,砸坏公物你们怎么赔?”   不管怎么样,他们必须维护缉刑司的脸面。   “怎么赔?”赵汝成笑了笑,走上前道:“就这么几根木竖栏,你们要赔多少钱?”   “这是缉刑司里的东西!你当是什么?”那人冷笑道:“怎么着也得要赔个百十金吧?”   他的本意是让这些人知难而退,懂得分寸。   要知道虽然对于修士而言,道元石才是硬通货。但衣食住行,依然也离不开金银之物。一百金不是那么容易拿的。   却不成想赵汝成当即便是一阵长笑。   “好!”他转头对姜望道:“三哥,动手无须顾虑。咱们照一万金来砸。就当给缉刑司重新装修!”   “……”   “……”   缉刑司众人面面相觑间,一个脸色阴沉的中年修士出现在场内。   “原来是赵大少!”他皮笑肉不笑道:“这是来我缉刑司炫富来了?”   此人便是枫林城缉刑司的负责人,六品腾龙境修士单茶,   “执司大人,不敢这么说。”为免赵汝成起了性子加剧矛盾,凌河抢先回道:“我们都是道院弟子,接了道勋榜,按正常程序来缉刑司询案而已。但这位当事者拒不配合,甚至突然暴怒。为了避免动静闹大,我师弟只得先制服了他。”   他转道:“老三把人放了,在单大人面前像什么样子?”   姜望笑笑,也真就手上一松,将那吊梢眉稳稳放在地上。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吧?”   吊梢眉惊魂未定,只是道:“没事,没事。”   他先前发的那通脾气,谁也不能假装没听到。因此凌河这么说,缉刑司众人还真就挑不出理。   “行了,既然是正常程序,大家就都散了。”单茶驱散众人,才看着吊梢眉道:“这几位道院高才是接了道勋榜任务来的,有什么问题,你都好好回答,明白吗?”   “明白,明白。”吊梢眉道。   单茶这才点点头,背着手离开。从头到尾,压根不提让赵汝成赔钱的事情。   “惨了,这下被记恨上了。”赵汝成笑嘻嘻地说道。   嘴里说着惨了,面上却没有一丝害怕的意思。   姜望也是无所谓的表情。他们都是道院弟子中的佼佼者,以后大有前途。   若是将来要进缉刑司,只要修为跟上了,地位只会比单茶高,若是不进缉刑司,那就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至于现在,单茶若是想玩什么手段,真当董阿不护短吗?   “咱们是不怕,就怕家里的事情顾不上。”当着吊梢眉的面,不好说得太直接。凌河只是淡淡的点了一句赵汝成,然后才道:“老三你赶紧问吧。”   从头到尾,他没有埋怨一句姜望的鲁莽、赵汝成的嚣张。即使一不小心就得罪了单茶这样的实权人物。   因为他们三兄弟在一起,无论谁做了什么事情,表了什么态度,他们都一起承担。 第116章相敬   姜望三人离开缉刑司大门,单茶才再次走出来,负手不语。   “头儿。”他的心腹手下跟在旁边小声道:“咱们就由得这些道院的小子这么嚣张?”   “还不是你们办事不力?查个案磨磨蹭蹭,就是没结果!不然哪有他们插手的余地?”   一般只有缉刑司未能处理的案子,才会出现在道勋榜上。这是为了避免职权不明。   “这些道院弟子娇生惯养,又懂得查什么案了?”手下不屑道:“让他们白忙活去!”   单茶并不表态,只是把吊梢眉修士叫过来又骂了一顿,然后仔细询问了姜望对他提问的细节,这才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从来只有咱们缉刑司嚣张的份,哪有被人踩在头上的道理?枫林城道院自从董阿那个臭石头来了后,就愈发不像样子了。”单茶冷声道:“季司首最近正要巡视郡域,等他老人家来了枫林城,咱们怕得谁来?”   他层次毕竟不够,还不知道季玄已经来过,并且在清江水岸被宋横江羞辱走了。   “就是!”手下连声附和。   单茶又冷哼道:“赵家迁来本城不久,如此豪富,底细不见得清白。本来这几年来老老实实,孝敬得当。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现在赵姓小儿竟然如此嚣张,那就查查他家的底细。看禁不禁查!”   缉刑司虽然只负责超凡案件,但超不超凡,谁说了算?   因为权属存在重叠区域,一般城主强势的地方,缉刑司配合城主。城主弱势的地方,缉刑司特立独行。   而在清河郡,因为司首季玄的强势,郡内各大城域,缉刑司基本上都或多或少有一点自主权,个个吃得膘肥体壮。   “属下遵命!”心腹忍不住阴笑起来,开始盘算自己能跟着喝到多少汤。   ……   吊梢眉对任务的评定符合程序,没有掺杂私心,也不存在蓄意谋害之类的事情。   至少姜望他们的调查结果是如此。   当时那件任务的起因,是杜家镇一家镇民遇害。   从现场痕迹上无论怎么判断,凶手修为都高不过九品游脉境去。吊梢眉把这个任务评定为八品,乃是考虑到左道行踪的不确定性,以及枫林城域前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已经提高了风险空间。   而枫林城道院这边,两名八品周天境,三名九品游脉境,这样的配置,去完成这种级别的任务,几乎是十拿九稳。   但结果却造成了自小林镇后,枫林城道院弟子最严重的一次战损。足足有四名道院弟子牺牲。要知道,往年枫林城道院内门吸收的弟子,每年也只有十名左右而已。   每一个道院弟子,都是国家的根基。这也是枫林城道院如此重视这件事,在缉刑司调查无果之后,派出姜望等人调查的原因。   从缉刑司出来,姜望他们的第三站,是张氏族地。   这是三人商量的结果,他们的思路很清晰。   从方鹤翎,到缉刑司,下一个是张溪至。也就是那起任务中负责的队长。   他虽然已经死了,但他的信息却没有死去。   在他的家人、朋友中,还活着一个记忆中的张溪至。   缉刑司就在城主府北面,距离城主府并不太远,靠近青木大道。   从地理位置上看,从方氏族地出来,先去张氏族地,再去缉刑司,相对顺路。   但姜望他们还是选择了绕路,因为事实上的顺序比地理上的顺序更重要。   张家现在俨然是三大姓之首,但走进他们的族地,却并未感受到什么骄纵之风。相反,一路上遇到的张家族人都十分知礼,得知他们是道院弟子之后,便有人主动给他们带路。   姜望等人兵分三路,分别去了张溪至家、张溪至最好的朋友家,以及族长家。   姜望去的是族长家。   去张溪至家里必然能得到最多的线索,而赵汝成是最不会丢失这些线索的人。   张氏族长以辈分论,应该是张临川的爷爷辈,但与张临川并非一脉。   当然,以张临川如今的实力,自然也归于嫡脉。甚至若非志不在此,下一任族长的位置也非他莫属。   姜望作为枫林城道院声名鹊起的新秀,张氏族长特地抽出时间,帮助他梳理张溪至的相关情况,以支持他的任务。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没有太多收获。姜望正准备告辞,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声音。“临川少爷回来了!”   张临川就踩着声音走进院来,先对张氏族长礼道:“临川来给堂爷爷问好。”   礼数周全。   张氏族长端坐着,伸手虚抬,笑容和蔼:“你修行辛苦,回来一趟不容易,不必每次都来看我。”   “应该的。”张临川笑着又招呼了一声姜望:“姜师弟这是来我家里做客吗?”   姜望哪会托大,早就站起在一边,这会苦笑道:“还不是被分配了任务么?也不知是宋副院的意思,还是董院的意思。”   他是不可能拿这个去问董阿的,董阿也不会理他。董阿是道院院长,而非谁的乳娘奶妈。   “哦?”张临川饶有兴致:“这有什么区别么?”   区别很大!如果是董阿,那就是看重。如果是宋其方,那说不定就是找麻烦。   “倒也没什么。”涉及与宋其方的摩擦,姜望不便多说,转道:“今日空手而来,倒是不便叨扰。等忙完这次任务,下次再找张师兄喝酒。”   “好。”张临川笑笑,又对老族长告辞道:“堂爷爷,那我就先回家了。”   老人笑呵呵道:“去吧去吧,让你娘等久了,回头又该怨我了。”   成年人嘴里没有具体时间的下一次,一般都等同于没有。   ……   张临川从族长院里出来,往自己家里走。一路上遇到同他招呼的族人,也都点头回应。只不过捂着嘴的那张手帕,始终没有移开过。族人倒也并不介意,都知他好洁的性子。   张临川的家不算太大,但里外四进院子,也绝说不上寒碜。他父亲在族里挂了一个管事的名头,事情不多,银钱却不少。   以张临川如今的实力和未来的前景,整个家族里没人会亏待他家里人。   还未走进院里,下人便迎了出来。   “少爷,您回来了。这就用饭吧?老爷和夫人都等着呢!”   早在他踏进族地时候,家里就应当预备着了。   张临川点点头,往用饭的暖厅走去。   父母果然就坐在饭桌主位上等他。   张父是一个古板的性子,见到儿子高兴,但面上不会流露太多,只是淡淡道:“坐吧。”   倒是母亲对他笑了笑,将一碟鲈鱼移到他的位置前:“临川,快尝尝。”   张临川走到自己的位置前,看了一眼凳子,不由得用手帕擦了擦上面的油渍——那应该是上菜时不小心滴落的——而后将手帕整个团在一起,放到一边。   他很快便听到了父亲带着怒气的声音:“你怎么回事?说了临川今日回来吃饭,要你吩咐下人好生洒扫,连个凳子也弄不干净!”   母亲的声音依然委屈:“里里外外收拾了好几趟呢……”   “没事,没事。”张临川笑着打圆场,“咱们吃饭吧。”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将整个圆桌切割成匀等的三份,一人占据一角。   相敬如宾。 第117章今夜无人入睡   姜望三人聚在一起,将所得的信息一一汇总。   “好了!”赵汝成敲敲脑门:“大家得到的信息都没有什么差别,足证可信。那么张溪至这个人,就是如此了。”   他补充道:“不管他暗地里是怎么样。既然他平时是这个样子,出任务时当着其他师兄弟的面,也不会突然有什么改变。”   “严谨。”姜望竖起大拇指。   赵汝成翻了翻白眼,继续分析道:“张溪至的性格,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点,他的家人、朋友都有提到,那就是『稳妥』。换个词说,『怂』。祁昌山脉的危险人尽皆知,他这样的人会追上山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目标触手可及,他判断不需要太多时间就能够成功下山。危险程度在可控范围内。”   他笑着问道:“这说明什么呢?”   凌河也笑了:“说明他们根本没有商量的时间。目标既然触手可及,他们的第一选择当然是追上去。而不是停下来讨论。方鹤翎所谓的劝说就在山下埋伏,张溪至分配任务然后执意上山,这事情,不存在。”   “唉,杜老虎不在,连一个求知的眼神都看不到。”赵汝成故意做出沮丧的样子:“我太失落了。”   “等除夕老虎回来,你跟他当面说。”姜望拍拍他的肩膀:“就算你忘了,我也会帮你转述的。”   “哎!转述什么啊?我说什么了?我怎么不记得?”赵汝成看看凌河:“大哥,我刚才说话了吗?”   凌河不理会他们耍宝,只是思索道:“方鹤翎为什么要说谎呢?”   赵汝成轻笑:“要么是临阵脱逃,要么是临阵叛敌。”   之所以不会是早有预谋,不太可能是方鹤翎跟那些左道早有勾结,是因为这种摘不出自己的构陷,实在也太愚蠢了些。方鹤翎再傻也不会傻到这个地步。   凌河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突然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方家完了。   这件事的性质太严重了,一旦暴露出去,方鹤翎前途必然无望。整个方家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出事的现场咱们就不必去看了,我们不可能比缉刑司的人更专业。现在的唯一要跟的线就是方鹤翎。无论他是脱逃还是叛敌,查清楚了就可以交代了。”赵汝成问道:“谁去?”   “我吧。”方鹤翎毕竟有可能牵涉左道,姜望战力最强,当仁不让。   凌河赵汝成也无异议,当下便各自散去。   如果方鹤翎已经投向左道,或许会派人暗中盯着他们。所以他们都表现得很平常。   凌河回去修炼,姜望回去修炼的同时,指点姜安安和唐敦的武艺。   赵汝成回家睡大觉。   ……   正所谓“他人修炼我不炼,日上中天正好眠。”   赵汝成懒散惯了。耐着性子忙碌了一天,解密的兴致过了,便觉乏味。   回到房中,径直掀开被子,就准备睡下。   穿着绸布长衫的邓叔,慢吞吞走进来。   赵汝成看着他,等他说话。   “缉刑司的人在查我们。”邓叔道。   赵汝成沉默一会,道:“反正我们也呆不久了,不是么?”   邓叔扯了扯嘴角:“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那天晚上流了血,除了那群猎狗追上来了,还能有什么原因?”   “不算追上。”邓叔道:“知道你喜欢这里。我特意绕了远路,把他们往其他地方引了引。”   “最多还能呆多久?”   邓叔想了想,道:“除夕。”   “还能跟他们一起过个年,也很好。”赵汝成索性躺倒,用被子蒙住头,声音就从被子底下发出来,有些闷闷的:“让缉刑司的人查吧,如果太过分,您看着处理。”   邓叔笑了。“好。”   ……   夜深人静,姜望完成了晚上的修业之后,静悄悄地离开房间,直往方氏族地而去。   待房门带上,又过了一阵,姜安安才一骨碌爬起来,把哥哥的厚大衣裹在身上,掏出一只胖乎乎的小云鹤,趴在小凳子上,开始给那位好看的大姐姐写信。   哥哥经常偷看她的信,却以为她不知道。她只是不想计较罢了,但为了保守自己的小秘密,现在她写信读信都会找哥哥不在的时间,见缝插针。   ……   在夜色的遮掩下,姜望顺利潜入方氏族地。   他对这里已经相当熟悉,谨慎避过巡夜的方家族卫。   之前他已经跟熊问一起做过这件事。   与那晚相较,如今方氏族地的戒备更森严了一些,但那些族卫的精气神,给姜望的感觉却反而不如之前。   很快他就来到方鹤翎家附近,开始寻找最佳的潜伏位置。白天的时候,赵汝成就已经踩好点。   当姜望靠近目标位置时,他发现那里已经有一个人蹲伏,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得到他的侧脑勺。   不用猜,必然是缉刑司的人。   这是赵汝成早就提出的可能。   姜望他们能查到方鹤翎有问题,缉刑司的人也不是瞎子。之前迟迟没有调查结果出来,恐怕更多只是麻痺目标的行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没有妄动,屏住呼吸,转移到了另一处位置——后屋墙角附近的一颗树上。   冬日的树木枝叶稀疏,不太能隐藏行迹。但好在夜色即是最佳的遮掩。   姜望整个人在树杈中缩成一团,尽可能减少暴露的可能。只用一双眼睛,注视着方府内。   屏气凝神,静待变化。   ……   风动长夜,月隐重云。   方鹤翎房间里的灯早已熄灭,但此时,他却穿出院外,一个拔身,上了屋顶。大略看了一下方向,便无声落地远去。   仅从这一系列悄无声息的动作,便可以看得出其人实力的变化。或许,他也已经小周天圆满,踏入周天境!   姜望没有急着行动,而是耐心等了几息的时间。   随即果然有一个黑影钻了出来,但此人钻出来的位置,却不是姜望之前判断的缉刑司暗哨藏身位置。   今晚居然有三拨人在监视方鹤翎!   更奇怪的是,这人并没有跟上方鹤翎,而是一个转身,往方氏族地另一个位置而去。姜望记得,那是方氏祠堂的方向。   姜望一动不动,又过了几息时间。那名缉刑司暗哨才从藏身处出来,追踪着方鹤翎的方向去了。   姜望仍旧未动,而是一直等到这名追踪者快要消失之后,才下得树来。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直到现在,他才能够确定,今晚没有第四拨人了。 第118章你曾拥有着的一切   却说第一个露出行迹的黑影穿行于方氏族地,很快来到了祠堂。一个翻身,进入祠堂内。   方泽厚如今便被软禁在祠堂里,方鹤翎倒也不曾虐待,只是夺了他的权,不许他出去罢了。   这黑影大步走进祠堂,方泽厚还未入睡,正在方家列祖列宗牌位前跪坐。   黑影说道:“鹤翎出去了,我觉得不太对劲。咱们是不是……”   “由他去吧。”方泽厚没有回头:“他长大了,难免想要证明自己。”   “可是……”   “没有可是。确实因为我的私心,失去了方家下一代最优秀的年轻人。现在云国的商路也靠不住了,与另外两家比,方家没有未来。鹤翎想要弄险,便让他博一次好了。   搏赢了固然好。如果搏输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为他兜底。哪怕押上整个方家,只要他能够真正成长。我也甘愿。”   黑影不再说话。   他忠诚的只有方泽厚一人而已。   面对方鹤翎的夺权,方泽厚从来不是没有反抗之力,他只是再一次纵容了儿子的选择。   ……   姜望小心保持着距离,四灵炼体决的深入,足以令他精准控制肉身。不必借助道术力量就能跟上目标。   他不需要跟上方鹤翎,只需要跟上那个追踪方鹤翎的黑影罢了。   轻松避过夜巡的城卫军,三个黑影在城中疾行,一个接一个的,自南门出了枫林城。   而城卫军的驻地,就在南郊。   “方鹤翎想干什么?”   姜望有些踟蹰,犹豫要不要给魏俨、赵朗传递什么消息。但想到前方还有一个缉刑司的暗哨,便决定作罢。   缉刑司的人,必然有第一时间联系官方的手段。若真有什么事情,也不会延误。   他很快就发现,前进路线发生了偏移。   他们远远绕过了城卫军驻地,继续往南而去。   枫林城东南方向是凤溪镇,再往前则是三山城方向。而正南方,城卫军驻地再往南,便只有一座牛头山,倒是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特异。   以姜望的理解来看,若真有什么邪教组织,左道巢穴,怎么也不至于藏身在城卫军眼皮底下。   枫林城卫军战力极强,加上魏俨已经突破,如今一正将两副将都是腾龙境强者。再有五个通天境副将,无论是面对什么势力都有一战之力。一旦启用兵阵之术,更是足以摧城拔寨。   但方鹤翎,竟真上了牛头山。   牛头山有两个凸起,形似牛角,故而得名。   山峰不高,景色寻常,既无什么盗匪盘踞,也不存在凶兽横行。便是有,也早给拉练的枫林城卫军扫荡干净了。   但就是这样一座寻常的山,此时忽然给了姜望一种噬人巨兽的感觉。这种压迫感不知从何而来。   从这里回望城卫军驻地,营火已成星点。   姜望强压下心头不安,尾随远处的黑影上了山。   无论如何,他至少要知道方鹤翎去见了谁。这样才足以结案。而以他如今八品周天境的修为,紫气东来剑圆满,道术焰花大成,又有前面的缉刑司修士做警示,想来若遇意外,逃命是没有问题的。   偶有几声怪异的鸟鸣,显得山林更加安静。   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姜望握剑的手紧了紧,但没有直接拔出来,剑刃的亮光很有可能暴露他自己。   “嘘……”   忽然一阵香风涌来,姜望感觉自己被一种温软所包裹,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唇。   姜望身躯乍紧而松,他倒不是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而是已经意识到了来者是谁。   “白莲?”当那只手缓缓滑下,姜望小声问道。   那只手从姜望的嘴唇上滑落,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整个转过来。   姜望于是看到了脸上罩着那件黑纱法器的白莲。   “你怎么来这里了?”白莲的眼神有些恶狠狠的,但声音却压得很低。   想来在这牛头山上,也有她忌惮的存在。   姜望伸指往远处指了指,表示自己是追踪别人过来。   白莲松了他的下巴,又一下抓住他的手。   “跟我走!”   衣袂飘飘,穿梭山林如夜鸟,很快便消失踪影。   ……   而几乎与此同时,山上的方鹤翎忽然回头!   一直追踪方鹤翎至此的,的确是缉刑司的暗哨。   他是单茶的心腹手下,因为精明强干而被安排这起任务。一路行来他也的确小心谨慎,始终保持着距离。   但是当他远远看到方鹤翎回头,便已知道不妙。   他二话不说,便抖出一根黄色信香,单指一搓,便要将之点燃。   黄信一燃,缉刑司那边立刻就能得知消息。黄信焚尽,代表燃信者已身陷绝境。   但这根黄信……却毫无动静,怎么也无法点燃了!   他还要掐诀引火,然而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已经探至,将这根黄信轻轻抽走。   然后他便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飞了起来。   越飞越高。   这时候他才发现,那在原地呆愣着的,还做着掐诀姿势的人,不正是自己吗?   那此刻他是什么?魂魄吗?   他大惊,他挣扎,但已经毫无意义。   随即有一股强烈的剧痛涌来,将他整个“淹没”,冲击得四分五裂。   戴着白骨面具的男人轻轻松手,任由已经破碎不堪的魂灵散去。   “是缉刑司的人啊。”已经得到情报的他轻声笑道:“单茶还真是勇气可嘉。”   方鹤翎就站在山林间,远远看着白骨使者抽魂搜魄的这一幕。   他无法抑制从内心深处溢出的寒意,但他的表情却很平静。   从他选择软禁生父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只能靠自己了。他必须要成长起来,并且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我已经被缉刑司盯上了。接下来怎么做?”他问。   “这个人死了,等于已经承认我有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白骨使者的声音很诧异:“一名暗哨在执行任务时牺牲,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谁能够确定他的死跟你有关?”   “大人。”方鹤翎有些憋屈,也有些无奈:“我是真心为您做事,该做的我都做了,已经没有回头路!您就别再戏弄我。”   “不不不。我没有戏弄你。我也是真心跟你说话。缉刑司如果调查方家,能查出什么东西来吗?”   “不能。该处理的手尾我已经处理干净。而且本身……我确实不知道您安排我做的那些事有什么意义。缉刑司什么都查不出来。”   “那就让他们去查。”   方鹤翎叹了一口气:“但有时候他们不需要证据。”   “对付一般人的确如此。”白骨使者笑了起来:“但是别忘了,你是道院学子。”   “我的确有嫌疑,道院不一定会维护我吧?”   “可怜的小子,你根本不知道你拥有什么。”白骨使者笑了两声,转身往山里走:“今天的事情取消,回去吧。” 第119章白骨道子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   “谁?”   白莲拉开房门,首先只看到一双眼白。   她眨了眨眼睛,便从那白色中挣出。“二长老有何贵干?”   “老夫没事就不能来问候圣女么?”二长老笑了笑,那苍老脸上的笑容本该称得上慈祥,但因为眼睛只余眼白的缘故,显得十分邪异:“圣女修为精进不少,真是我白骨道之福。”   “哪里。长老您才是本教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哈哈哈。不打算让老夫进去坐坐么?”   “这……”白莲眼露难色:“人家毕竟是一个姑娘家,不方便吧?”   “老夫从小看着圣女长大,你就像老夫的女儿一般,有什么不方便的?”二长老说着,便挤进了房间。   左右打量了几眼,状似无意般问道:“圣女怎么在教内自己的房间里,还戴着夜纱遮掩?”   白莲眨了眨眼睛:“天生丽质,不得不韬光养晦。”   “哈哈哈哈……”二长老大笑起来,笑声又忽然止住:“欧阳已经回来了,我嗅得到他的味道。”   “这是好事啊!也不枉我们费尽心血,牺牲那么多暗子,为他一路遮掩。那大长老怎么还不现身呢?”   “谁能够猜得到他的想法呢?”   “您都猜不到,我就更不知了。”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人家不必知道。”白莲娇笑道:“教内大事,还是得长老们做主。我静等消息便是。”   二长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起身往外走。   踏出房门前忽又顿住:“圣女今日怎么这般好说话?”   白莲吃吃一笑:“瞧您说的。人家什么时候不好说话了?便偶尔有些脾性,不也都是为了本教大事么?”   二长老终于离去,笼罩在房间里的压迫感似乎也被房门隔断。   ……   “或许这就是最后的试探。”   白莲轻声呢喃道。   她静静坐了一阵,确认不会再有人来打扰。这才放下一个阵盘,拉开衣柜,把双眸紧闭的姜望拎出来,扔到床上。   此时的姜望在五识封印中,只有这样才能够避过那双只余眼白的眼睛。   白莲掐诀,解开五识封印。   姜望霍然起身,看着白莲,按剑不语。   他虽然一直在五识封印的状态中,听不到白莲与二长老的对话,但放空五识,静下心来,也在反覆思考今天的事情。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吧。”白莲走到桌边,迳自坐下了。   “你又救了我一次。”姜望的声音有些艰难。   白莲笑了笑:“何足挂齿?”   “这里是白骨道的老巢,你是白骨道的人?”姜望问。   “我们都是道门中人。”白莲说。   心知与她争论白骨道属不属于道门正统根本没有意义,姜望重复道:“我只问你,你是不是白骨道的人?”   “不是我。”白莲伸出玉指,点了点姜望:“是我们。”   “什么意思?”   “本不想这么快告诉你,因为你的『蜕变』还未完成。”白莲叹了一口气,问道:“但是今天你既然出现在这里,得不到答案是不会罢休的,对吗?”   姜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所以今天方鹤翎来牛头山,是一个陷阱?针对谁?”   “白骨使者的一手闲棋,并不针对谁。只是今晚不管是谁跟上了方鹤翎,都要死在这里。反正这个地方我们马上就放弃了。你和那个缉刑司的暗哨,只是适逢其会。”   白骨道很快会离开牛头山。   姜望敏锐地抓到了这个信息,但他将之搁置。转问道:“蜕变是什么意思?什么你们我们?”   “你背脊上的白骨莲花,你突然掌握的肉生魂回术……这些不足以让你联想吗?”   “你一直对我很了解,这些或许都是你的布局。白骨莲花可能是你在我昏迷的时候纹上去的,肉生魂回术是你用某种方法传给我的也说不定……我不可能跟白骨道有关!”   “修改记忆这等神通,我可没有。”白莲忽然笑了一声:“不过呢,我的确是一直很关注你,当你还是一个乞丐的时候……”   姜望悚然一惊!   为逃避方鹏举追捕,化身乞丐,苟活于还真观,那已经是还未开脉之前的事情了。白莲竟从那时候就在观察他了?   白莲很快解释道:“当初你们那群乞丐在还真观落脚,就是在我们引导下完成的选择。”   她的声音幽幽:“还真观,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地方,也是被尊神选中的地方。早在左光烈战死的那次,我就好奇,那么多乞丐都死了,为什么独独你没死?难道仅仅只是巧合吗?   为什么你后来回到道院,修行上立刻就一日千里?   想必你也有所察觉吧?   开脉之后,你的修行速度,超迈常人。   最重要的是,你能够吞噬白骨道种,你能够完美适应白骨道秘法,你会肉生魂回术!你并不普通,你是白骨道子!”   白莲最后说道:“后来我才明白,你之所以出现在还真观,正是尊神的安排。”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不对!”姜望摇头。他相信他的修行来自于太虚幻境,根本跟什么白骨道子无关。但太虚幻境是他现今最大的隐秘,并不能拿出来辩白。   “就怕你嘴上说不对,却在心里痛哭流涕。”   “什么道子!”姜望后退一步:“我说过,我不可能原谅白骨道的所作所为。我也不可能跟你同流合污,我们不是一路人!”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没有彻底抹去你的伪善,没有找到真我。”   “我很明白我是谁,不需要你提醒。”姜望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心绪,让自己能够平静下来思考。   “你说的白骨道种是什么?”他问。   “这是很珍贵的东西,我也只有一颗。它能够吸收被寄生者的养分生长,最后完美控制寄生者。但没想到被你吞噬了……所以你看,道种当然不可能对道子生效!”   姜望冷漠地看着她:“你尝试过寄生我?”   白莲难得的目光中带了些歉意:“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熟悉……”   “现在也不熟悉,你让我非常陌生!”姜望冷冷道:“不必再说了!我绝不相信我是什么白骨道子,即便真是,我也决不会跟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家伙同流合污!”   一个“即便”,虽然表着决心,但却说明了动摇。   白莲并不急于在这一点上做文章,而是反问道:“到底是饲养凶兽、不顾百姓死活算是人面兽心。还是抽取水族道脉炼制开脉丹算人面兽心?”   “你别想用言语动摇我的道心!”姜望声音坚决,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抗拒他所承受的压力。   他努力地平缓呼吸,印证自己的决心:“白莲,既然路不同,那就分道扬镳。我说过,我的命是你救的,你现在就可以拿回去了。”   白莲的眼睛非常美丽,似嗔似怨,秋波盈盈,她就用那双眼睛注视着姜望。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她柔缓了声音,软软说道:“不过,只要你配合,我可以抹去你今晚的记忆。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等到你彻底的觉醒了,才会记起今晚的事。”   “掩耳盗铃吗?”   “不,只是时机未到。”   白莲起身探进,在姜望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就将他按在床榻上坐定。   “看着我的眼睛。”她说道:“我没有操纵记忆的神通。只是用秘术暂时封印这一小段记忆,所以你一定要放开身心,全力配合才行。一旦出了意外,轻则精神失常,重则魂飞魄散。”   姜望心知肚明,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今夜他误入牛头山,踏进贼巢,本来应以身死为结局。   白莲诸般遮掩,已是救他一命。但如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带着白骨道的秘密回去枫林城。   而他宁愿一死,也不肯和白骨道同流合污。   现在可以暂缓他必须面对的抉择又不必死去。   姜望彻底将心神打开,让意识被无数的莲花花瓣所淹没。   他感受到一种温暖和包容,以及眷恋。   然后他在这无边的莲瓣之海里,看到一朵莲花花苞向他漂来。   它愈长愈高,直至与姜望的视线平行。   然后莲花绽开,那绽开的正中心并非花蕊,也未结着莲子。   而是……一根黑烛!   ……   ……   PS:明天中午十二点正式上架。上架感言我上周已经说过,就不再说了。总之一句话,请大家务必支持一下订阅。首订对这本书来说非常重要,可以说是本书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收订比好看,那就还会有推荐。这本书能不能保质保量的走下去,除了我的努力之外,也需要大家的努力!   拜托了!   上架当天,我会连更一万多字回报大家,一共五章更新。从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点,每两个小时更一章!上架之后,我会尽力保持每天两章的更新。   加油!祝好! 第120章按剑四顾心茫然   “你今晚一直在家睡觉,哪里也没有去。你决定明晚去监视方鹤翎,观察他是否有什么异常……”   姜望感 第121章长恨人心不如水   这是一处地下溶洞,地面显然经过人工修整,自有格局。   火红的岩浆顺着裂缝缓缓流淌,将地面分隔,形 第122章人间炙热   当年董阿在朝堂上,公然指责大将军皇甫端明,怒斥他独揽军权。   还用了一个非常严重的词,“或有异心 第123章阳光灿烂时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冬月已尽,腊月也行过半程。除夕,越来越近了。   ……   这一日天光 第124章黑暗漩涡   行至半程,便看到一团红色焰火冲向天空,连燃三次。   这是道院里求救信号的一种。   魏俨立即一 第125章我的心跳   深夜。   城卫军营中。   快雪横放于膝,魏俨背对帐帘,独坐军帐中。   帐内漆黑一片,没有 第126章小橘肥猫深院   无物无我,故无生无灭。   ——《白骨无生经》   ……   姜望挪动脚步,竭力压下不宁的心神 第127章我心如月钩折   在奔跑之中,王长祥一下子汗毛倒竖。   良好的战斗素养令他迅速掐动道决,做好第一时间出手的准备。 第128章咫尺天涯   卧室外面,阳光明亮。   王长吉走过倒塌的房门,走到院中。   从橘猫的尸体边走过。   小橘 第129章敦者,诚也   不知过了多久,姜望站起身来。   无论怎么努力,也安抚不了自己的道脉真灵,对于那根来历不明的黑烛, 第130章再无故乡   大地在开裂,一条条巨大地缝有如恶兽巨嘴,吞噬着措手不及的人们。   而那些人,都将被岩浆所“消化” 第131章天地,君,亲,师   张家族地。   地裂延伸至此,不时有人被地缝吞噬。   张氏族人纷纷哭嚎逃散,那些供奉修士全都自 第132章斩命   “五伦无常,七情入灭!踏我生死门,披我黑白巾。”   随着那声音扩张,一个人影独立高空。   白 第133章君问归期未有期   岱山郡,九江城。   整个城域就是一个巨大的狩场。   九江城域是整个庄国境内唯一一个没有官道的 第134章十二骨面   空空荡荡的城卫军营,大战骤然爆发。   一方是枫林城城卫军高层将领,一方是白骨道十二骨面。 第135章此胜在我!   时间回到十息之前。   回到赵朗于犬骨面者的战斗中。   赵朗道法层出不穷,变幻多端,不停地构筑 第136章我看到天才的世界   轰!隆隆!   地灾还在继续,雾气渐渐重了。   蛇骨面者握着蛇信剑的手紧了又紧。   面对着 第137章一切来不及的告别   地裂发生之前,赵汝成还在府内饮酒。   他向来得过且过,能歇则歇,能懒则懒。   没有什么非做不 第138章故人心   张临川突然出手,袭杀魏去疾。   陆琰毫不惊讶,只是桀桀怪笑:“好小子。”   冥眼转动,重掌大 第139章月上白骨门   高空之中,有一扇白骨铸就的门户。   仿佛沟通了幽冥,有什么邪恶存在孕育着。   而魏俨已至。 第140章数十年来如一梦   枫林城道院。   地裂发生之前,董阿正在宋其方的炼丹房中。   正副两位院长,因为一张艰涩的古丹 第141章最后的时刻   白骨道布局数十年,心机费尽,所图自然不小。   他们为的是打开幽冥通道,让沉寂于忘川之底的白骨尊神 第142章吾自九幽归来!   缉刑司组织的援救并不成功。   因为很快全城各地就涌出了不少白骨道教众,专门针对援救者袭击。 第143章滚回去!   苍白之手自九幽探出,白骨真丹便径直投往手心。   而王长吉的手,已经僵硬不自然地动了起来,似在引动 第144章明月在天   枫林城中。   董阿一跃而至,拳绕清光。   陆琰及时回过神来,以拳对拳,瞬间已是数百次对轰。 总结兼感言   落笔写下第一卷《明月在天》的最后一个字。   我试着总结这一卷的写作。   《赤心巡天》是我创作的第一部网络小说,对我来说,无论在哪里写作,我付出的心血和创作的追求不会改变。   甚至因为网络连载对体量的要求更大,我消耗的心力其实更多。   回到赤心巡天上来。   【第一章我显然就犯了网络新人的错误,没有第一时间推进剧情、展现主角,以吸引读惯了快节奏小说的网文读者。】   我用了七千多字的篇幅,详细描绘了一场发生在庄国的高层次大战,并且这场大战里,主角只是一个旁听的角色。(经过多次修改,每次一两百字的删减,现在艰难删到六千多字了……)   本意是先展现这个世界的部分战斗体系,让读者对赤心巡天的力量层次有初步了解。同时埋一些过了很久才会用到的线。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我所推崇的结构技法。   群里的花花,也是本书的第二个盟主。她人很好的。   她帮我总结了一些网文应该注意的问题,并且提出一些建议。   比如第一章乞丐的部分可以删掉。   但看到卷末大家应该就知道了,那群乞丐最初就是白骨道的祭品。从第一章开始,我就埋下了第一卷结局的线索。   我作为作者,在写完这些之前,不能够直接跟她说这样的理由,不愿意影响她作为读者的阅读享受。   但其实她说的,是符合网文市场的东西。   网文读者,有几个要看你几十万字之后才用到的线索伏笔呢?   诸如此类的细节很多。   所以张临川戴上面具的时候,大家才会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白骨使者。   有没有人记得,妙玉在还真观第一次出场,那个跟她对话的男子呢?带手帕,有洁癖。不就是张临川的标志之一吗?   在网文阅读中,读者习惯了一目十行,匆匆掠过,大概不会注意这样的细节。   但是没关系,只要哪怕一个读者注意到了这种惊喜,我的心血就没有白费。   有人批评我说,写网络小说就是销售商品,网络文学就是商品文学。希望我能够认清现实。   我非常承认现实。   至今才60多的均定,我有什么现实不清楚呢?   有读者劝诫我说,在网络小说里搞自己的文学追求,那是成名之后才做的事情。   我非常理解这话里对我的关爱。   但如赤心巡天这种体量的小说,一部写完,就是一两年的时间。   我有多少个两年可以尝试,有多少个两年时间可以浪费?   对我来说,如果只是纯粹的赚两年钱,那就是一种浪费。   因为我从来追求的,就不是做一个成功的商人。   我要赚钱,有很多方法。   我要文学,就只有一条路走。   当然,事到如今,这本小说也无法掉头。   ……   回到创作本身来说。   在第一章的最后,我才让主角出场。在第一章用大量的篇幅描述一个或许只会出场这一次的左光烈。   就网络连载的创作而言,这毫无疑问是巨大的错误。   如今糟糕的成绩也给了我惩罚。   我没办法为自己的私心做辩解。   但可以说一说我的私心。   ——完全是因为对左光烈这个人物的喜爱。   左光烈在读者眼中只是浮光一掠,是为了衬托李一之强大,被一剑斩首的存在。   但在赤心巡天这个世界中,主角姜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活在他的光芒下。   他是数百年才出一个的天骄,他强大、骄傲,又怜悯、真诚。   他只出场这一次,但照耀了一片天空。   我舍不得一笔带过。   我得承认这个错误,但我几次试图修改,却最终也没能说服自己改掉这个“错误”。   我错了,下一本会改。   如果还有下一本的话。   ……   【赤心巡天的第二个问题,是节奏慢。】   我花费了大量笔墨,在人间烟火上,在细节上,在小人物上。   没有那些视线全在主角身上的高歌猛进,也因此失去了很多读者。   我写赤心巡天,不是单纯的写一个故事,我更希望能构筑一个相对完整的世界。   没有那些人间烟火,这个世界就不够真实。   没有那些平淡可爱的岁月,就不足以成为悲伤痛苦的过往。   没有那些会心一笑,我无法说服自己潸然泪下。   建立感情,难道不需要过程吗?建立信任,难道不需要磨合吗?   三言两语就生死相交、至死不渝,它真的能够说服读者吗?   我是自己的第一读者,它首先无法说服我。   我相信我的想法是没有错的,但或许我应该为自己的追求做出更多努力。   怎样用更少的文字,更动人的去表现细节。从而空出余地,加强节奏。   这是我接下来要加强的部分。   在卷末的时候,我直接砍掉了许多支线。包括太虚幻境里游脉境匹配战部分、城卫军主将方大胡子的前笔之类。   这其中方大胡子的前笔,是可以继续丰满方家这个大姓家族的细节的,同时也能让他的战死更为动人。砍掉了,相对要更可惜些。   但其他的支线加起来,不太能撑得起那段时间的故事。不够精彩。   为了整体节奏考虑,不得不做出取舍。   ……   【赤心巡天的第三个问题,是爽点不够多,不够密集。】   这是很多人批评的问题。   它有没有爽点?当然有。   爽得通不通透?自然通透。   但是不够多,不够密集。而且主角好弱。   这是很多读者失望的地方。   而对我来说。   我无法说服自己,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会有源源不断的弱小龙套来给主角无脑虐。   就先不说一个超凡力量发展无数岁月的世界了,就现实世界里。   当你读高中的时候,难道跟你起冲突的,会是那些源源不断的小学生吗?   他们往往是比你更高比你更壮的同学,往往是你的学长,甚至是社会青年。   在你弱小的时候,通常发生的,是如何避免跟那些强大的存在发生冲突,如何借力打力,如何强大自身。   你强大之后,才可能发生只身横推八百里的故事。   我不是写不好那么爽的感觉,以神之名就是从头燃到尾的短篇,西游志这样的长篇里,孙悟空的每一次出手都够燃烧,   只看“只身横推八百里”这句话,就已经很爽,不是么?   只是在成长阶段,那不够真实。   这是我理解的,世界的真实。   还有人说修行境界,前面写九品八品七品这样太没有仙气了,太像脑残文了。   我……   我花了很大的心思构筑修行体系,从游脉、周天、通天、腾龙、内府、外楼、神临……   一路上去,每一境都有详细的描述,都有奇妙的进程。我相信它是逻辑自洽的,在此基础上,我希望它也是恢弘奇妙的。   之所以前面用几品几品进行说明,只是为了方便读者快速理解修行层次。   为了追求真实,修行境界是跟着主角的视角一步步上来的。在此之前,我怕读者对这些境界没有印象。   这一点或许仍没有讨好到读者,但至少能够说明,我不是像很多人批评的那样,在毫无了解的情况下就一头撞进了网络小说。   我是考虑过网络读者的感受的。   ……   在这些问题之外。   我自认为第一卷的收尾相当完美,十分制我给自己打九分。   少打一分,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细细雕琢。   收尾的时候,非常密集的镜头切换,而我把每一个镜头都在时间范围内做到了自己的极限。   有很多很多的人物走马灯似的出场,但我都表达出了我想表达的东西。   有的片段无法割裂,只能打散时间轴。有的片段必须连贯,只能弥合空间线。   如此纷杂的人物和时间线、空间线,我将它们收束起来,有条不紊地展开。   我做到了我现阶段的最好。   从自刎传信的缉刑司修士,挡在学生前的老先生,崩溃跳地缝的枫林城战士……从这些连名字都没有的角色,到一个个有名有姓的角色,到前期的重要配角。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血肉,有自己的生活。   他们的精神、意志、爱恨、取舍,都清晰地展现给了读者。   我很满意。   上一次做这种尝试,是写黎明的时候,青鸟之祸那一场。青侯设局围杀鹰厉公,楚讴被骗解放真龙。   而赤心巡天比之那一次,人物更多,视野更广,难度更甚。   这种大幕群像戏,每多一个角色,难度都要多很多。   但我还是完成了。   写作能力上的进步,是最让我欣喜的地方。   谋篇布局上。   关于庄国的历史、人族水族的历史、开脉丹和凶兽、白骨道的真相,都是逐层剥开。   到最后枫林城域沉入幽冥,姜望远走异国,这结局在还真观外就已经预示。   白骨道的谋划和庄庭作为一个国家政权的取舍,贯穿整卷。   大到一国一族,小到一城一人,在大争之世的背景下,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都需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填的所有坑,严丝合缝,埋得诈尸都起不来。   而第一章埋下的伏笔,我还没有用完。所谓的伏脉千里,现在也只是冒了几座山头。   群像的塑造上,我自认比以往有了进步。   但结果如何,还是需要读者来告诉我。   有不少我自己印象深刻的角色,只是不知道哪些更被读者所喜欢。   ……   第一章最后的三个字是开脉丹。   有人喷我:“你特么写了前面那么多、那么努力,最后就给我出来一个『开脉丹』?”   不然呢?   两条龙在你面前打架,两败具伤,爆出一地神器给你好不好?   我不会给主角开过分的金手指,这虽然只是一部小说,但它也是我心中的一个世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你必须要努力才能够成功!   作为一件事物,它似乎并不足够珍贵。   但它是姜望修行路的开始,也是人族修行崛起的开始,更是这个故事的开始。   我用了三十五万字写完第一卷,打下赤心巡天这个世界的基础。   我有信心能在此基础上,构建一个恢弘的世界。   但是需要读者们能够支持我,让我不至于饿死在搬砖砌墙的路上。   很多人或许不知道,在起点写网文,是同时要拥有作者连载期间的一切短篇版权的。这对其他人来说不算什么。   对我来说,则意味着在写赤心巡天期间,我没有任何除这本书之外的收入。   因为我本来的工作,就是写约稿写专栏写短篇写剧本。   我是抱着一整年赚不到一分钱的决心来写赤心巡天的。   除了庆幸自己早已分手,不必考虑对伴侣的负疚,再没有什么别的好消息了。   ……   有一天我看到读者群里有人说——   “现在的作者太没耐心了,书十几万字上万推荐就说成绩不好,要马上切掉。真想抓起来让他们学学阿甚。”   这个话题其实挺心酸的,因为写到现在,我的小说也才四千推荐。收藏刚破一千。均订堪堪六十几。   我写了保质保量的三十五万字啊!   而我还在点灯熬油的写。   以前我写实体,每周只写五天,每天只写两千字。其它时间都休息养脑子。   现在每天都至少写五千字,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休息过了。   脑子很亢奋,也很疲惫。   我其实很理解那些作者。   如果把写小说作为一门单纯的工作、生意。   其实这很合理。   因为需要考虑的只有绩效、收入。   对于网文来说,新书期间没有成绩就很渺茫的,因为你也不会有后续的推荐,再写下去沉没成本太高。   切掉,换个号,换本书。再换号,再换书。选个成绩最好的写下去。做生意就应当如此。   哪还用等到十几万字啊,编辑第一次给凉门推荐的时候就应该切了。   但是。   如果它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工作,如果写小说不只是为了赚钱,它真切的是你的梦想呢?   对不起,我……切不下去。   这声对不起,我是对自己说的。   有简单的专栏可以写,定金都提前打给我。有简单的水文可以写,只要我舍得这个笔名,蒙着头注水,直接就能出版拿钱。更不用说那些点点发布就可以的广告软文了。   我本有很多条轻松的路可走,但我选择了最难的那一条。   我让自己,陷在最痛苦的处境中。   只因为一个最简单的理由。   一个或者很多人都已经不会再相信了的理由。   因为爱。   我爱我笔下的这些人物,我爱我构筑的这个世界。   我的所作所为,我所跋涉的一切遥途,都是为了我心中所爱。   为了这份爱。   我愿意付出更多的努力,以及等待。   ……   第一卷的名字,是“明月在天。”   明月可以是理想,可以是爱情,可以是故乡。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出自曹操的《短歌行》。   “明月皎洁啊,何时才能够摘取呢?”   我和姜望同样,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有自己的爱恨和心中故乡。   而下一卷的名字是——   “从此无心爱良夜。” 第145章故人昔辞   清江水面上,一艘大船正破浪而行。   船身与水面接触的部分,有许多鱼鳍状事物上下翻飞。   这是 第146章暂别于云上(为盟主乌列123加更1/3)   云国在庄国东北方向,境内多山。   作为云国首都,云城就坐落在境内最高的抱雪山上。   最早建立 第147章万里之行   新年伊始,一个消息震惊天下。   沉寂数百年的邪教白骨道死灰复燃,在庄国清河郡枫林城域打开了鬼门关 第148章天佑之国   此刻天台之上,也站着不少来看巨兽的人,甚至有些都站到了附近屋顶,但大多是外地人。   姜望注意到, 第149章诅咒纸人(为盟主乌列123加更2/3)   越过那道高墙俯冲而下,道元涌动,焰花绽开,墙角一个半蹲着的女人忽然惊骇转头。   姜望生生止住突势 第150章小草低头,如在追思   就在姜望的面前,白发老妪被黑火焚尽。   他甚至没来得及问出一句情报,更别说了解真相。   与此 第151章人不平,有人鸣   整个空间都似乎静止了一瞬,无论龟背上的上城,还是下城二十七城,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然 第152章为众人抱薪者(为盟主乌列123加更3/3)   粉面男子执行这样紧急而且重要的任务中,仅仅凭藉一句没有根由的“表哥”,就敢当街掳掠少女。目标还是一城 第153章国师赵苍   如果问谁是佑国的第一人,许多人不会想到那个贪欢好色的佑国国君,而是会想到国师赵苍。   其人执政多 第154章你以为的正义   姜望特意选择与巨大龟兽相反的另一侧城门出了城。   在城中不急不缓,出城之后,就一路疾行,须臾已至 第155章你负何碑   姜望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之前在二十七城,赵苍表现得太面面具到了,太宽宏又太睿智。   如 第156章道阻且长   姜望以为尹观会杀自己,毕竟自己破坏了他的计划。   但没想到尹观竟是为了迎战郑朝阳。   他更没 第157章民心似水,我为河伯   庄国新安城。   祀殿之前,一位花发老人长跪不起。   偌大新安城里,没几个人认得他。   但 第158章此去无回者   雍国南面与庄国除了一小段接壤之外,大段国境都被祁昌山脉隔开。   而在雍国西北方向,有一小国,名“ 第159章天地第一府   约定的见面地点在一处酒楼。   姜望很容易就找到了地方,屈指敲响天字一号包间的房门。   就听得 第160章无名之辈   房门被一脚踹开。   姜望扭头看去,只见得一个衣着华贵、鼻如鹰钩的男子,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第161章还有谁知……凤仙张!   众人听声回望,但见出声者是一个高大少年,容貌倒也不差,就是一双眼睛露着凶相。瞧着便不太好惹。 第162章最强对手   一场风波无声消弭。   背后家势的碰撞只在有心人眼中。   而许象干本人大概是并没有什么感觉的。 第163章天府   满月潭中波光如镜,却没有倒映岸上任何一个人。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来满月潭,对此啧啧称奇。 第164章龙宫   姜望调转方向,再次使用追思,追思草指的方向是他身后。   这说明方向感并没有错失。   姜望半蹲 第165章渐起杀机   难道天府老人的真身是一条龙?   高京惊疑不定。   这实在有悖于认知,天府老人是现世的存在,而 第166章疑阵   众人皆投来视线。   姜望皱眉问道:“你杀了他?”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此时机缘还没有 第167章死气   呼啦~呼啦~   廉雀的身体里,突然发出拉动风箱的声音。   他整个人如炉中火星炸出,直撞赵方圆 第168章局中局中局中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姜望心念一动,并未及时指出死气侵蚀的问题。   因为他并不能够确定这是 第169章九死毒下无生人   季修眼睛在瞬间瞪大,充斥着无法置信的情绪。   “殭尸?”东王谷秘法吊着他的生机,他喃喃道:“不, 第170章致死之因   这些老奸巨猾之贼!一个比一个阴险,一个比一个能藏!   姜望心中腹诽。   此时他整个人在侧门边 第171章苍龙之角   这个可怜的丑孩子,被之前死掉的那几个人耍得团团转,这个用完了那个用,已经有了心理阴影。   在他看 第172章通天塔   姜望一步踏出,光影移转。   至于遗留在天府龙宫中的廉雀,待一切尘埃落定,他自然也会被移出天府秘境 第173章无畏,无回,无敌   什么情况?   第五座龙宫,夺得神通机缘的人不是王夷吾,而是名不见经传的张咏?   举国闻名的军 第174章以一敌五   没有人敢背对李龙川的箭。强如王夷吾,也不能例外。   他回身之时,拳已出。   而他出拳的那一刹 第175章我有一剑,经行万里   重术水盾,重术石墙……   重玄胜胖手连弹,一道道重术叠加的防御道术拦在去路。   “我有没有资 第176章神通可期   进入通天塔的瞬间,随身带着的苍龙之角就重新散为白光,将姜望笼罩。   四下已无人。   通天塔内 第177章胜者(为盟主阿甚的小棉袄加更1/3)   廉雀认认真真收好了本命牌,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只是问道:“你用什么兵器?”   姜望也不知在天府秘境 第178章故人   某处深山老林。   一处人为制造的空地中。   赵汝成垂头坐在地上。   若是以往在枫林城的熟 第179章前尘   姜望很是无奈。   从进宅院开始,重玄胜捏着他的手就没有松开过。   当然,礼贤下士,亲密无间, 第180章豪掷(为盟主阿甚的小棉袄加更2/3)   答应给重玄胜做门客的第二天清晨。   姜望已经做完早课,正在驭使道元,细心冲刷天地门,让其具现得更 第181章似曾相识陆霜河   几乎在重玄胜出声的同时,姜望已经冲出门外。   右手并指成剑,搅动紫气。   门外那人似乎猝不及 第182章遥望天堂   因为白骨尊神与庄庭的斗法,整个枫林城域沉于幽冥与现世的夹缝中。   成为庄境上抹不去的一块丑陋疮疤 第183章赤阳南遥(为盟主阿甚的小棉袄加更3/3)   赤阳郡在齐国南部,此地矿产丰富,域内百姓多以铸铁为业,常年炉火不熄。   从高空俯瞰齐境,此地赤红 第184章铸剑   直到此时,姜望才明白。为什么即使是重玄胜这等家势,也对廉雀要帮他铸剑一事表示羡慕。   仅仅从这座 第185章燕归巢   剑炉炉火不熄,廉雀默默关注。   有条不紊地放入各种珍贵材料。   若有明眼人看到,就能够明白廉 第186章名器动四方   就在剑器长相思落于姜望手中时,有如画圣落下点睛一笔,真龙离轴而去。   姜望感觉他的手,一直在渴望 第187章覆军杀将   名器谱乃是天下名器之排名,一谱只取前百。   其实放诸天下,迄今为止,名器谱并没有一个十分准确、且 第188章横刀夺爱   廉氏的祭祖大典在一片喧嚣声中展开了,场面之大,堪称南遥城多年未见之盛事。   此次大典名为祭祖,实 第189章义不受辱   何为气节?   有人宁死不屈。   何为名誉?   有人肝脑涂地。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 第190章拔剑   姜无庸这次来廉家,固然是喜爱名剑,心向往之。但其间还有更深一层原因。   在他这样的层次,行事当然 第191章山川河流   叮~   极其微小的一声。   听觉意义上的声音,却撕裂了视觉意义上的黑暗。   高台上仿佛什 第192章生来如此   廉氏一场祭祖大典,闹得沸沸扬扬。   不仅姜无庸颜面大失,因为廉雀的激烈应对,于廉家本身,也未见光 第193章孤狼绝食而死,独鹰触柱而亡   听完廉雀所述种种,姜望心有戚戚。   世间万物,但凡有灵,都渴求自由。   孤狼尚且绝食而死,独 第194章凶屠   马车此时已经驶出南遥城。   重玄胜放下车帘,看向对面的老者,嬉皮笑脸道:“比重玄遵英俊就不必提了 第195章解封演道台   这次南遥城之行,可谓满载而归。   十颗万元石,不仅是超凡世界的硬通货币,本身也能作为修行的资粮、 第196章我好想你   看着五千三百点功的积累,姜望颇为满意。   接下来到了阳国之后,等局势平定下来,说不得他要冲击一番 第197章日出而天下明   这次见到张咏,对方可以说是性情大变。   骤遭变故,有此变化也是正常。   但是……总觉得哪里不 第198章青牌   与庄国不同。齐国并未单独设置处理超凡案件的机构。   而是无论什么案件,都由官府统一处理。 第199章断魂在峡,独孤何安   齐国作为东域霸主,在整个东域自然是一言九鼎。   不仅占据东域最富饶的土地,统辖诸多属国,也暗中扶 第200章胡氏矿场   根据胡管事介绍。   这个矿场,普通护卫有十余人,都是凡俗武者。   他们的作用仅止于维持矿工间 第201章放肆   葛爷状似随意道:“每月给你定的几颗道元石?”   姜望出身正统道属国度的城道院,倒没怎么见识过真正 第202章天下人   酒桌上,葛爷一口一口地喝着酒,脸色阴沉。   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年轻野修,也敢跟他顶牛。虽然他葛 第203章我有桃花一枝   白骨道祭祀白骨尊神,核心教义是“人世大公。”   这教义看起来很堂皇,然而白骨道认为,“唯有死亡是 第204章人间事   只此一啸,天地骤暗,月华顿泄。   虎骨神相化虚为实,卷风踏月而来,凌空跃下。   俨然也有腾龙 第205章见羊在土   姜望沐浴结束,穿上干净衣裳,神清气爽地出了浴室。   水洗俗身,世洗尘心。   不去管低着头进来 第206章城曰:不赎   今世最长最大的河流,是为长河。   仅仅已知河段,便已然经行数万里。   长河源起极西之地,还有 第207章骄烈   城北的大通赌坊,是整座不赎城里生意最好的赌场。   其中一处推牌九的桌上,赌额甚巨,激战正酣。 第208章横扫   这世间的规矩,竟似全不为他而设。   不赎城潜移默化这么多年来延续的规则,于他而言也什么都不是。 第209章自负生平   啪!啪!啪!   鼓掌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大步走来。   其人赤手空拳,肌 第210章嘉城   这是一个杀人的好天气。   天然的雨水会冲刷许多痕迹,而又不必留下道术残留的波动。   在这样一 第211章其旧如之何   “嘉”者,美好也。   儒门五经之首,《诗经》有云:“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意思是:新婚 第212章望闻问切   自古医毒不分家,东王谷两道并进,是一个底蕴深厚的古老宗门。   其宗门驻地不在齐国境内,而在齐国正 第213章人生真的……(大家新年快乐!)   回客栈的路上,栓子有一搭没一搭跟小小说着话。   “哈,城里人真多,哈?”   “楼真高。” 第214章人命关天   第二日,天方破晓,姜望刚做完早课,栓子便过来招呼。   说是矿场少主回来了,要召见各位辛苦看守矿场 第215章就在这里审判你   有这样一个画面:   在夏日的清晨,一个柔弱的侍女,面无表情地走向水井,跳了下去。   没有什么 第216章以我姜望之名   “我的话你听不明白吗?”   胡少孟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黑了,他感觉自己的威严频繁受到挑衅。   这 第217章以势压人   七十三章以势压人   姜望等人离开,矿工们慢慢围拢。   听着身后葛恒的惨叫声,张海眼皮直跳。 第218章见羊不详   送走胡少孟之后,姜望重新召集众人,宣布矿场延期半年,一直到矿脉彻底枯竭才结束。   作为重玄家的使 第219章我爱你,无用又无力   姜望匆匆离去后,栓子与小小立在院外,相对无言。   此时的阳光倒很温柔,照在身上,顺带驱走了不少心 第220章不知所谓   先不论这突然显露行迹的女子如何慌张。   胡少孟一边安抚她,一边对姜望解释道:“使者,这是我的同门 第221章试问人间谁无苦   姜望此问一出,胡由立刻看向自家儿子,连昏迷中的重玄来福也顾不上了。大有儿子一声令下,即刻上阵父子兵的 第222章我坏不坏   胡氏父子走后,姜望气定神闲地走了几步。   他感受到了胡少孟的急切和隐忍,这令他很满意。   他 第223章地狱无门   道历三九一八年的开始,是还算平静的一年。   列国之间仍然是摩擦不断,但毕竟暂时还没有灭国之类的大 第224章好汉饶命   “好汉饶命!”黑影哆嗦着道。   “您小心点,不要手抖。”   如果不是怕乱动招致误会,他其实打 第225章牛鬼蛇神   苏秀行作为一个杀手,所学甚杂。   匿迹潜行,寻踪觅影,乃至风行道术、刺杀秘法……门类丰富。 第226章“故事”   就在矿场大门外,围了一圈休息中的矿工,都堵在这里看热闹。   待姜望带着人过来,才让开位置。 第227章回梦   连通胡氏矿场与青羊镇的官道,简陋破败。   因为矿场终要废弃的关系,青羊镇方面自然不愿意对此多做投 第228章救命稻草   胡管事本名胡老根,年轻的时候叫小根,老了就老根了。   他倒的的确确是胡少孟的本家族叔,但也说不上 第229章暴食   竹碧琼抱着道术缚虎的副本,兴冲冲回房间研究去了。   小小留在原地,似乎还没有从差点被赶走的阴影中 第230章倒悬如林   嘉城城主府。   嘉城之主,莫家家主莫慕南,正端坐上首。   其人双鬓斑白,气息威严。   眉 第231章祸气   【福地挑战已开启,福地三十一,勒溪之主已发起挑战。是否迎战?】   今日是四月十五,也是每月开放一 第232章你有多恨我   嘉城小院之中,胡少孟与莫子楚明里暗里的交锋还在继续。   “不要再动你乱七八糟的心思。无论那东西什 第233章宝物出世,各凭手段   苏秀行有些担心地看了姜望一眼,倒不是担心他的安危,主要是担心自己的解药。   但见姜望人卷紫气,剑 第234章天青云羊   杀人的矿工落于地面,脚步不停。   但见他身如浪涌,只让人看到一个激动的侧脸。   一套动作行云 第235章如你所见   “是啊,天下楼就是这么个稀烂组织。随你去厌胜诅咒吧!”   苏秀行双手连抓,嘴里也毫不相让:“反正 第236章机智如你   姜望全力爆发,以荆棘冠冕叠加的缚虎制造空隙。   三剑斩灭白骨道十二面者中的猪骨面者。   转身 第237章信者,人言也   今天若没有苏秀行,或许胡少孟已经抢走天青云羊,远遁千里。   所以虽然他很膨胀的出言不顺,姜望也不 第238章情何以堪   剑气一卷即收,姜望重新回到院中。   他斩过的那个房间,碎屑尘粉,簌簌而落。   但仍未斩到实体 第239章人间苦   胡少孟带着怪异的笑容死去了,姜望从他怀中摸出一颗留影石,顺带还有一只做工很精细的小荷包。   荷包 第240章黑红为子,屠此大龙   却说胡氏矿场外,姜望与猪骨面者一战。   激战中猪骨面者一把捏碎了骨哨,并将之吞吃。   远在千 第241章风起于青萍之末   胡氏父子身死,胡氏矿场的事情便算告一段落。   真相查出,幕后黑手伏法,又有莫家的补偿,胡家的家产 第242章弃我去者(诸位元宵安康!)   “儿子知错!”   莫慕南话一说完,莫子楚便低下了高昂的头。   “怕你嘴上知,心里不知。” 第243章性命交修于一剑   纯粹的飞剑之术,性命交修于一剑。   剑在人在,剑折人亡。   是已经很少见的古老修行道路,本身 第244章路漫漫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已是五月底。   马上要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了。   姜 第245章九十老叟为谁哭   毫无疑问,老李头是一颗合格的暗子。   在嘉城卖了好几年的馅饼,馅饼做得是真好,不比那些老字号差。 第246章违者不孝,逆者不忠!   “师父!您怎么了?”   “您别吓我们啊!”   “师爷!师爷!”   院外徒子徒孙们一下慌了 第247章“微”与“渐”   人见得多了,就越发喜欢狗。   不是因为狗有多聪明,有多体贴。   而是因为,狗很纯粹! 第248章乱葬   与胡家对青羊镇的盘剥不同,莫家对嘉城百姓向来宽厚,他们的残酷一面,只展露给那些有威胁的家族,这也是莫 第249章选择   莫子楚脚步匆匆地赶回城主府。   城主府即莫府。   分为前宅后宅,前宅是办公之所,后宅则住着莫 第250章问医   姜望没有闲逛的兴趣,很快就找到了最近的医馆。   出乎他意料的是,医馆里很是冷清。   一个学徒 第251章安民书   纵观大齐历代所有年号,“元凤”也足以竞争最长的年号之名。   使用超过五十四年的年号,在大齐漫长的 第252章我该如何死去   李晋今年五十有余,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   今日他像往常一般想出去遛个弯,镇上的捕快在街口就将他拦 第253章不知天命   李晋是眼睁睁看着胡老根自杀的。   镇西边的这处集市,向来最是热闹,他当然不会错过。   年纪越 第254章读书人   姜望不是一个嗜杀的人。   虽然他并不避讳杀戮,但如非必要,他不会选择杀人。   自小在药铺长大 第255章一剑围城   第一百一十一章一剑围城   杀气疯狂奔涌,又不断的被白虎篇所容纳。   终于在割下柳师爷人头的这 第256章敕令:尔罪当诛   城楼上,代表嘉城的旗帜随风招展。   齐人尚紫。   阳国以赤日为图腾,本来尊崇赤色,但自从被齐 第257章血祭鲤旗   时间回到五日之前。   太虚幻境中,星河小亭里,姜望与重玄胜对坐。   “你已决定了?”重玄胜扶 第258章我等你   姜望收起鲤纹赤旗,纵身跃下城墙。   那方嘉城城主印才是重宝,他本可以救下,但他没有那样做。 第259章荣耀归于你   齐历元凤五十四年,阳国一定会记住这一年。   甚至不仅仅是阳国。   在这年的六月,一场可怕的乌 第260章子母铃   白骨道十二神相秘法妙用无穷,据说是白骨尊神的护道之法。   得传此法的白骨道十二面者,也是白骨道的 第261章过生日,要吃蛋   “向前!你将永远向前!你将永不后退!”   “可是太累了啊,师父,太累了啊。我太累了!我……不想再 第262章劫案   镇厅里,面对向前突然的质询,小小无奈道:“我们正在解决,而且马上就能解决。”   “阳国朝廷已经调 第263章赔偿   拿到鸡蛋,向前以最快的速度往镇西赶。   找鸡蛋的过程耗去了太多时间,不知道那个小男孩是否已等得失 第264章聪明人   杀一个城主,在平时自然是大事。不过莫慕南的情况又有不同。   乌祸的源头现在还没有找到,但莫慕南毫 第265章老朽   重玄胜果真什么都没有说,涉及军情,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   但能够透露的信息他已经透露了,懂的人自 第266章奇也怪哉   “爆发到今日这种地步的乌祸,你作为日照郡守不负责此事,那你娘的应该谁负责?”   姜望很想把长相思 第267章十里缟素   眼前所见的这一幕令吴饮泉非常陌生。   他甚至往回退了几步,再三察看了这间牢房的位置,才终于确定, 第268章百姓是汪洋大海   什么是荣誉?   玉带缠腰,位高权重?   金银满仓,富甲一方?   什么是哀荣?   最华 第269章请不必回头!   李扬循声看去,看到一个年龄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郎。   穿着一身黑色武服,背挺得很直,剑拿得很稳。脚 第270章英雄路   姜望暗中跟着秦念民走了一阵,见走出越城地界已经很远,也再无什么别的危事发生,便停了下来。   接下 第271章我曾彻夜难眠   砰!   砰!   砰!   这声音几乎是恒定的,在逃跑的这几天里,蛇骨面者听到过许多次。 第272章你一定要找到我   “如果你拒绝,生不如死。”   “如果你骗我,生不如死。”   “甚至如果你敷衍我,你也会生不如 第273章“忽略”(感谢书友陈泽青的盟主赏!)   蛇信剑是白骨十二神相秘法所炼,其主材料乃是蛇骨面者的白骨法相,以虚凝实。   尖细如蛇信,灌注道元 第274章大可不必   越城城主一直到第二天,才得知护卫统领李扬已经身死的消息。   其人带着两个资深超凡捕快,追缉一个普 第275章无法明言的恐惧   真不愧是“天下楼”啊!   苏秀行那种杀手,看来也并非特立独行,而是有组织有规模、成群结队! 第276章红妆偏杀镜中人   自身意志被神秘存在所影响,的确是很令人恐惧的一件事情。   尤其以姜望现在的实力来说,似乎很难应对 第277章飞雪劫   如果姜望知道胡少孟得到红妆镜多年,一直不敢以神魂进入镜中世界,或许他今日就会谨慎得多。   然而没 第278章劫后余生   或者一切的开始本就是混沌,一切的结束也都归于混沌。   灵魂好像结了冰,每一个念头都很迟滞、艰难、 第279章心魇   飞雪劫作用于神魂,那么收获自然也应当在神魂上。   姜望掐动道决,铺开花海。   往常他擅用的组 第280章浮事   冥烛的事情暂时就只能如此,姜望无法将冥烛移出通天宫,也没有必然能燃尽冥烛、完全消灭姜魇的办法。 第281章绕树三匝   待所有人都散去,姜望便迫不及待地要展开信纸。   临到一半,又忽的顿住。   以前不知道还好,现 第282章碎玉(为盟主陈泽青加更!)   很多人大概都已经不记得胡栓子是谁,即使是姜望,若是乍然听到这个名字,也未必还有印象。   这世上大 第283章便如前约   却说阳国国君幼子阳玄策,一扫往日隐忍,在宫中难得的大发雷霆,摔碎佩玉。   阻隔国君人伦的罪名,没 第284章悬命   赤旗漫卷,一点血色起,而后血浪翻涌如狂潮。   肃杀之气扫荡如风,似尖刀割首。   整个莫家数百 第285章传首   越城城主在书房里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了,书桌上放着一个檀木锦盒,隐有暗香。   锦盒里,便是日照郡守送 第286章乌祸恶化   姜望沉吟了半晌,在光头统领期待的目光中说道:“如果这乌祸真的能够侵害超凡修士,那么你现在又能往哪里跑 第287章如之奈何   恢弘地宫里,圣主仿佛已然静坐了百年。   宝座之下,张临川和陆琰一人站定一边,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第288章锁境   四海商盟的商路已经很成熟,即使是在阳国这样境内有大规模凶兽的地方,也保有自己的安全通道——当然很大一 第289章秋杀(为盟主陈泽青加更2/3)   “陈护卫!”   远远看到陈勇走来,钱执事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但碍于那些正对着他的弩箭,仍然 第290章椅子太小   却说百川城中。   本应守在设卡位置的年轻将领,此时却出现在城楼上,正对一个陷在大椅中的胖子说着什 第291章为父何罪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尽管青羊镇域甚至整个嘉城城域都显得很平静。   莫子楚死了,莫家撤离了, 第292章一身当之(为盟主陈泽青贺3/3)   一国之主,最重威权。   谁都会错,国主不会错。谁都可能有罪,国主不可能有罪。   掌握着最高权 第293章风水轮流转   姜望养精蓄锐,连太虚幻境都进得少了,时常在青羊镇外巡逻,严阵以待。但等来的第一波不速之客,竟然不是他 第294章弹指三十年   “什么?”镇厅里,姜望面露惊容。   安顿下来之后,他才在钱执事嘴里得知齐军大军困锁阳国的事情。 第295章重玄褚良   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阳建德与重玄褚良曾并肩作战。   那一场席卷整个东域、牵动天下的战争,正是 第296章白骨门   大泽田氏,亦是齐国一等名门。   然而这里是军中,是在重玄褚良帐下。   军中岂论出身,重玄褚良 第297章兵临   其它地方姜望不清楚,但至少在嘉城城域,钱执事的窜逃毕竟只在小范围里传播,四海商盟在这里的“工作”倒还 第298章阴阳游杀阵   所谓“人一过万,无边无际。”   足足五千人摆开,亦是铺满视觉空间,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石敬 第299章姜少年倒拔天地门   漫长的距离一纵即至,剑贯其身。   与之前不同,姜望这一次明显感觉到长相思在白色巨鱼体内受到了极其 第300章道脉腾龙   砰!   不知名虚空映照现实,天地门凝成实质。   在五千人的军阵之中,姜望以神魂力量拔起天地门 第301章敢夸大言   随着这个声音。   高大雄壮的龙骨面者,像一颗陨石般呼啸坠落,砸至地面,激起漫天烟尘。   包括 第302章一点寒星起   一点寒星,出现在猴骨面者眼中。   甫一出现,那种极致的锋芒就已经洞穿气流。   以锐破锐,其势 第303章心甘情愿   “我不知道什么路漫不漫、人远不远的,向爷。我只是看看,就很好了。”   只是看看,就很好了。 第304章友人来   长相思利落拔出,龙骨面者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听着他死前喊出的名字,姜望一言不发,转剑便已看向 第305章受降   “说吧,让我送俘虏去军营,到底是有什么事情?”离开了青羊镇不久,在队伍最后压阵的姜望对重玄胜问道。 第306章求同存异   看着重玄胜,姜望带着些歉意道:“让你为难了。”   重玄褚良的松口,自然是看在重玄胜的份上。从感情 第307章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帅帐之中,重玄褚良坐在椅子上,看着前方一副挂起的巨大舆图。   重玄胜便小心地站在身后,不发出一点 第308章飞剑三绝巅   “唯我剑道……飞剑三绝巅啊。”   离开向前的住处,姜魇在通天宫里这样说道。   在迎战龙面之时 第309章祸源化身   赤尾郡。   白骨道圣主立于一片山林间,平睁着双眸,嘴巴微张。   整个阳国范围内。所有宿主死亡 第310章能奈我何   兵围阳国,乃是重玄褚良与重玄胜倾尽政治资源,一力促成的事情。   虽说是迎合了齐帝的心思,但之所以 第311章拦我屠刀   见自身都要受刑,付缪一时惊怒交加,不敢针对重玄褚良,却张望左右:“我四海商盟乃齐国第一商行,我乃商盟 第312章不言之言   重玄褚良三拒降书,阳建德不得已之下,决然兴兵,诏令举国勤王。   从天下公议来说,阳国兴兵讨伐困锁 第313章会猎于赤尾   阳建德聚兵二十一万,要与重玄褚良的十万秋杀军一决雌雄。   这一番军事行动没有试图瞒过任何人,也不 第314章千斤之子   “这不是你第一次行孤注一掷之事了。”姜望半提醒半劝解地道:“你不可能永远都有好运气。”   “这次 第315章十步之内   其时,两队超凡卫士守在茶室之外。   宋管家倒好茶后,便跪坐一旁。   宋光坦然盘坐,俗艳的年轻 第316章一路杀穿   相较于正在巅峰状态的龙骨面者,宋光虽然开了两府,却并不如前者强。   但重玄胜此行的难度,在于要在 第317章定风波!   军中自有制度,但宋光凑齐的这七万战兵也不是什么天下强军。   一则宋光已死,群龙无首;二则事发突然 第318章赤焰之尾   说起来,阳氏宗庙好歹也享受祭祀几十代,曾经甚至一度建立起护国大阵。   能够覆盖整个国土的大阵,所 第319章等   整个阳国皇室血脉,都被修炼灭情绝欲血魔典的阳建德亲手杀尽。   往日之时,还有一些遮掩。阳氏王族之 第320章踏我生死门   两军相决,战场从来早早的扫荡干净。   便是双方哨骑有所疏忽,战场中心的生灵也早该自己逃命才是。 第321章经年未相逢,一见成生死   “王长吉?不是王长吉?白骨邪神占据了他的身躯?”见到陆琰逃窜,姜望忍不住疑惑,在通天宫里询问姜魇。 第322章万世不灭之仇   就在白骨道圣主重伤逃窜,化作白光一闪,重玄褚良却被阳建德拦下的同时。   砰砰砰砰砰!   重玄 第323章相约生死中!   风声呼啸。   流星划破长空。   双方这一番追逐,并未超出赤尾郡域。   对姜望来说,他对白 第324章过去之谋   姜望飞在空中,往战场的方向回赶。   通天宫内,姜魇的声音带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微涩,但很容易给忽视 第325章幽雷禁法   以血肉傀身甩掉姜望的追踪,和妙玉有可能的反噬。   这生意算是合算。   尽管自身也因此再虚弱了 第326章阴阳须两隔,生死不相通   白骨圣主一拳未果,便停了下来。   只淡漠瞧着雷狱外的张临川。   经历了漫长岁月,祂什么场面没 第327章凡躯敌神   以一介凡人的精神意志,抵御幽冥神只的侵袭。   即使是白骨圣主,也不得不承认王长吉的坚韧。 第328章赤尾之战   “幽雷禁法!”   张临川愕然失声。   就在刚才这么一点时间?   就只看着我施展了几遍,而 第329章死生未必同   生死厮杀,以命相搏。   血色之花,在漫山遍野铺开。   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生死都只在一念之间。 第330章勇烈   天雄纪氏,曾是可与李龙川出身之石门李氏争锋的名门世家。   当然,如今连天雄城都不复再闻,天雄纪氏 第331章已至!   重玄胜和姜望领军疯狂地往前突进。   这一幕不仅被纪承注意到,秋杀军方面亦然受此激励,兵锋一下子坚 第332章老将白发,曾见多少生死!   秋杀军本阵之中。   在齐军将台上的重玄褚良,远远注意到这一幕。   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对左右 第333章斩将夺旗!   重玄胜、姜望、十四配合默契,顿成绝杀之势。   而面对此局,纪承眸中毫无波澜。   道如今多少英 第334章一将功成万骨枯   兵煞散去,重玄胜一手抓着纪承的头颅——那是他自其脖颈上生生撕扯下来——回身四顾。   本部所领的五 第335章势不可挡   惶惑也罢,恐惧也罢。   时至此刻,对于战场中剩下的阳国士卒来说。   只要阳建德还愿意给他们一 第336章秋有三杀   若非是在大军之中,有兵家军阵护持,又有重玄褚良这等强者镇压。   阳建德只这一冲,这一万所部秋杀军 第337章全其名   那老年文士纵身飞来,齐军的杀戮并未停止。   他飞越过人间地狱般的“屠宰场”。   在几员秋杀军 第338章锦书来   齐军本阵将台上,只有重玄褚良与重玄胜叔侄二人,一坐一立。   其余将领都自在逐杀之中,仅一队亲卫护 总结兼感言   写作是一件熬心力的事,长篇尤其如此。   本卷的写作应该算是完成了既定的规划。   这一卷之后,我终于能够来讨论一下塑造主角这件事。   穿越和重生是两个非常厉害的点子,它对于网络小说最大的妙处在于——它可以让作者跳过主角成长的过程,直接拿出一个主角的人设来给读者。而且还能凭随时可以添上的“记忆”,随时加上各种支线,完全可以忽略逻辑本身,这省却了多么庞巨的精力啊!   这太妙了。   我绝没有说它不好的意思,事实上我没有选择这两个点子,仅仅是因为,它不符合赤心巡天这个自洽世界的逻辑,仅此而已。   这不是那些没有超凡力量的世界,重生穿越之后就不用管了,当做奇迹即可。   在赤心巡天这样的世界里,它是可以做到、能够被察觉、可以被解释的,恰恰如此,反倒不能用了。   我要创造一个真实的仙侠世界,它首先要在逻辑上能够成立。如果我连主角的来历都无法解释清楚,拿什么让读者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选择塑造一个原生主角,一个活生生的赤心巡天世界里,活生生的人。   真正从无到有,创造一个主角,写他的改变、成长,于网文其实费力难讨好。   比如很多人说主角为什么会被董阿骗,为什么三事之约被白莲牵着鼻子走……主角是不是傻?   对于董阿,姜望的心理是有一个从警惕、戒备,再到接受、信任的过程的。心理变化的细节,迄今只看到一个读者有这样的评论。让我稍得安慰。   主角出身在一个小国小城的小镇里,眼界有限,见识有限。   很多时候不是他不聪明,而是他看不到那么高,那么远!   一个药材商人之子,他要如何才能立足于天下,论断国事?坐井难道可以观天吗?   与第一卷更多是作为故事线索、事件旁观者不同,到了第二卷,主角有了一定的成长,他的眼界开阔了,人情世故得到磨练,包括用人、包括修行……各方面都得到合乎逻辑的成长,而也在这一卷中,更多的作为了事件的参与者。   主角的影响在扩大。   第二卷的开始,我大概展现了这个伟大世界的轮廓,以云国和佑国作为代表,点过了姜望的万里之遥,介绍了包括水上之洛国、罪君之不赎城这些地方。   整个第二卷的后半部分,基本都是在解构一个王国的灭亡。   阳国为何会灭亡?   文字、历法,全都丢失。   各级官僚自私自利,小到亭长,大到城主,再到郡守,乃至于整个阳庭统治者,全都各有各的想法,各为其利。   更有一部分阳国人,早就是精神上的齐国人。   齐国对阳国的渗透,是全方位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以至于阳国对抗鼠疫时,还需要齐国的四海商盟承担起物资运转。   而这一切的根本,就在于阳国处在齐国这样一个天下强国之侧。   它的命运早就注定。   阳建德是在与命运做抗争,但他失败了。   这个国家不是没有英雄,从十里缟素的秦老先生,到老将纪承……   天雄纪氏的覆灭史,可以视作阳国抗争史的一个缩影。   儿子死了,孙子再死,男人死了,女人再死。年轻人死了,老人接着死。   最后满门忠烈,以尸堆也没能抵住滔滔洪流。   国破山河在的悲凉,以身死国的悲壮,无能为力的悲哀。   我想我写出来了。   ……   此外。   第一卷流下的诸多伏笔,在第二卷也已解开。   譬如鼠面不够那么强大,为什么还能作为十二骨面之首?   譬如冥烛为何能够示警姜望。   譬如张临川在枫林城之战夺走的鬼门关,和王长吉流下的眼泪……在第二卷葬送了白骨尊神的降世意志……   如此种种。   有一些细节,读者或者只是一扫而过,却是我为丰满这个世界所做的努力。   比如一些俚语、俗语,其实都是贴合赤心世界所原创的。   比如越城监狱里那些“松快”、“滚油”、“包房”之类的黑话,其实都是作者自己编造的,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像点样,哪怕这只是一条非常微小的支线,浮光一掠的场景……   这些细微处的工夫,费而难惠,未见得能受读者喜爱,心血却不少用,但我还是这样做了。   我是生活上的随和主义,文字上的完美主义。   整个第二卷,单就创作部分,我写得还算满意。   以天青石矿脉为切入点,胡家,再到莫家,一矿场一镇一城一域一国,环环相扣,以小至大,没有无用之笔。   重玄胜与重玄遵的竞争是一条线,白骨道内部的种种诉求是另一条线。   有两个地方印象比较深。   一个是天府秘境,尽管反转再反转,自觉已是辗转腾挪得十分精彩。但好些读者反应秘境写得不过长,从另一个方面,也说明这个秘境很受欢迎。   但我觉得……该结束就结束,该表达的已经表达完了,该埋的线也已埋下了,那就揭过,无论它有多精彩。灌水毫无意义。   一个是我在多角度解构阳国的破灭之时,在卷末的高峰来临前,有读者表示,不愿意看那一砖一瓦的碎裂。觉得无趣,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作者想表达什么。   为了不影响读者的阅读快感,我无法解释。   但是写到后面,想必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   试问,若没有地基的摇动,大厦倾倒,是否也太突兀了些?   那个只瓦片砖的碎裂,都是整个房屋垮塌的前奏。   它们一并交响、递进,而完成最后的终曲。   如此最后整个阳国覆灭的时候,才能够让那么多读者动容。   我已经尽量把铺垫和伏笔写得精彩些,但好像还是欠缺平衡了,不够抓人。   希望第三卷能够做得更好一些——倘若还能有足够精力的话。   ……   写第二卷的过程中。   焦虑始终折磨着我。   这从赤心巡天刚写五章就被群嘲而开始的焦虑,一直折磨我到现在。   常常一边崩溃,一边自我鼓励。   精神就在崩溃和打鸡血的状态中来回。   最后仍然没有断更过一次,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如今两卷都已按照我的计划,不折不扣的写完了,合计已超过八十万字,总算是对读者有了一个交代。   我可以说,对得起任何人了。   希望今晚可以睡得踏实。   ……   成绩还是很差,希望大家能给我一点力量吧。   真的太难熬了。   最后。   下一卷的名字是,“撞破星河已天涯”。   出自我个人写的一首《行路难》。   “行路难,行路难,此身只向更高处。”   “登天揽月不足夸,撞破星河已天涯。” 第339章青羊镇男   “天地独尊,大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 第340章定远侯   黄以行仅凭名声都能混到一个镇抚使,在阳地百废具兴的现在,姜望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但话虽如此说 第341章兽皮书   容国引光城。   驻城大将静野最近的处境很尴尬。   他“勇敢揭露”阳国乌祸之时,阳国还是齐国坚 第342章求仁得仁   千百个画面在刘淮脑海中转过。   一会儿是阳建德殿上大开杀戒,亲手灭杀血亲子女。   一会儿是他 第343章苦觉   阳域大战方歇,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姜望不得不小心应对。   当即止了修行,随独孤小往前院去。 第344章冤冤相报   长相思失而复得,姜望也完全熄了动武的心思。   不管这苦觉老和尚怎么不着调,其人深不可测的实力摆在 第345章敬他如敬神   “悬空寺。”   姜望给了肯定的回答。   “那老和尚法号叫什么?”   “苦觉。”   “ 第346章神道   齐庭御赐的百颗万元石,让姜望一下子囊中丰满了起来。   这也只堪堪够还那一笔叶青雨为姜安安购置开脉 第347章悬空寺   现世本就是国宗并举,强弱并不恒一。   有容纳诸多宗门的国家,也有掌控诸多国家的宗门。   作为 第348章摘桃   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黄了!   重玄胜造势良久,多番争取,却在最后关头,被人摘了桃子。   新任日 第349章有情众生   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被田安泰拿走,但姜望的青羊镇男本是实封,依旧能够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重玄胜与 第350章礼深情意重   “你……我……”   净礼和尚愣怔了半晌,最后忽然双掌合十:“施主你说得对,是小僧着相了。” 第351章平生未见临淄   阳国一战而覆,阳域纳入齐国版图,定遥、屏西两郡,就失去了大部分的边郡意义。   秋杀军作为大齐绝对 第352章不送   姜望的沉默令程十一稍有意外。   在她看来,姜望这般的少年英雄,又刚刚封爵,再怎么尊重重玄胜,也不 第353章送礼   马车行在驰道,两人相对而坐。   车帘轻轻垂下,便已隔断了街道的喧嚣吵闹。   车身刻印的阵纹, 第354章雾女琵琶   临淄的风月场,有四大名馆并称。   天下闻名的三分香气楼,在临淄亦有分部。   但连这四大名馆都 第355章气吞山河   “说起来,听闻姜兄在战场上奋勇,我倒是文思泉涌,有感而发,得了几句!”   见李龙川言语之间界限分 第356章要试一弦,便试一剑!   如石门李氏这等家族,在临淄自然是有自己的府邸的,是为摧城侯府。   李氏这摧城侯爵位,亦是世袭罔替 第357章弓如霹雳弦惊   演武场上两少年相对而坐,风姿不同。   一养弓,一养神,气机已在攀扯。   演武场外,许象干浑身 第358章绿肥红瘦   “海棠依旧,绿肥红瘦!”   却听许象干长叹道:“春残乃暮,实在令人感伤。”   李龙川先时试弦 第359章蒙昧   自己改族谱上的名字,便是李龙川这般受宠的嫡脉幼子,只怕也得给李老太打得满头是包。   而李凤尧却做 第360章石门草   当初赢得了天府秘境之后,重玄胜以此为契机直接来临淄经营,没想到还是饱受冷落。   他抓住机会,请动 第361章东华阁   重玄胜说是睡醒之后再入宫,当然不可能真睡到日上三竿。   还在寅时,天还黑得透,便拉着姜望匆匆入宫 第362章兄友弟恭   东华阁里,重玄胜侃侃而谈。   却听齐君冷笑一声:“小子夸大言。你才多大,怎敢说忧怀天下?” 第363章应棋   齐君卯时上朝,辰时退朝。   而在朝议之前,国主的“恩典”便会送到博望侯府。   雷霆雨露,具是 第364章乐候醉酒   重玄遵潇洒地走了,把重玄家族偌大的基业争夺,交托王夷吾暂为负责。   看着他的背影,姜望意识到,一 第365章阳光背面   重玄胜大宴宾客,捧场的人很多,但分量足够的其实并没有几个。   盖因他才刚刚把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 第366章余里坊   两人几乎转遍了整个余里坊。   情报中的地址似乎并不准确——余里坊北面进去第四条小巷最里面那个窝棚 第367章国人不杀名士   摧毁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   苏奢提供了非常残忍的其中之一。   许放曾是真正的名士。他学问精 第368章八月十五   八月十三日,一记釜底抽薪,将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重玄胜在红袖招大宴宾客,志得意满。   八月十四日 第369章乏见血色   齐国现在的太子姜无华,其实是齐君次子,居长乐宫。   而在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也就是皇长子,名为 第370章枫霞并晚   要说这重玄明光,当年的确是花丛中的领袖,风月场上的班头。   说一句现在年轻人玩的,都是他玩剩下的 第371章乞罪于天,剖以肝胆   齐王宫西南角,有一座非常突兀的宫殿。   地处偏僻,人烟冷清。   这宫殿外观,乍看之下,似一块 第372章青石长乐   “回首前尘,幡然悔悟,方知贤明无过于圣太子。而许放无德,使国失贤储。”   “乞罪于天,剖以肝胆! 第373章时间不等人,好景难留住。   “销声匿迹多年的许放到了青石宫,口呼圣太子,向姜无量请罪。”   “……许放剖心坦肝,自证心意!” 第374章前何倨,后何恭   “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贵府高朋满座,我竟来叨扰。”   苏奢进了霞山别府,便如进自家宅子 第375章恕不远送   我太胖,所以起身难。   我手短,所以够不着!   听到重玄胜的回答,苏奢却笑容不改:“程会主, 第376章往事如书卷泛黄   重玄胜在临淄的盘子铺得不算大。   但姜望和重玄胜亦忙碌了整夜,这一夜亦是聚宝商会折腾自救的整夜。 第377章重玄浮图   “世间可怜人,岂独姜无量?”   重玄胜说道:“许放生不如死十八年,我也两岁就成了孤儿!” 第378章白骨余事   白骨地宫。   偌大宫殿群如今真个冷清。   就连降世神只都被击溃,整个白骨道名实具消。 第379章云雾山   临淄城里有一座云雾山,论名气倒也不输霞山。   姜望这时便与许象干、李龙川、高哲以及晏抚一起,在阁 第380章请为君戏   听到姜望的话,姜无弃并无怒意,反倒很开心的笑了:“姜卿节礼兼持,本宫甚为欣喜。”   在场没有哪个 第381章一击之威   许象干言语之中对姜望充满信心,姜无弃闻言却也不恼。   只笑了笑:“胜亦我大齐壮士,败亦我大齐壮士 第382章八音焰雀   一般来说,甲等中品道术的修习门槛即是内府境修为。   这种所谓修习门槛直观来描述便是,如果说甲等下 第383章敲山震虎   回到霞山别府,姜望便与重玄胜说了这天的经历,只略过了对张咏的发现。   他一直对张咏有一种莫名其妙 第384章古今多少事   与悬空寺、东王谷、钓海楼这类几乎自成一国,与周边国家亦是平等论交的大宗不同。   枯荣院从建立伊始 第385章生死枯荣   悬空寺本身是一个如佛国般的宗门,除却修行本寺之外,偌大属土上,多是信众生活的地方。   而负责维持 第386章问心无愧   黑夜里的枯荣院遗址,仿佛连通某个未知之处。   那个未知的地方,吸引着姜望靠近,自觉或者不自觉的。 第387章打更人   “防火防盗,长夜安稳!”   “梆——梆!梆!梆!”   这声音全部入耳,几人才松了一口气。 第388章不请自来   枯荣院废墟之行,姜望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好处极大。   腾龙境这一个层次,再没有比洗涤道心更重要的事 第389章你笑什么   掀开车帘的,是一只修长的手。   而后是描着金边的薄袖,继而露出乌黑亮滑的发髻,那人一抬头—— 第390章第一腾龙以一敌三!   刀光如海,一双大手盖压天地。   屏西双煞和覆海手配合默契,威势惊人。   姜望以一种决然姿态撞 第391章人道之剑   一片寂静。   不仅是周边“邻居”们各自震惊,就连对姜望信心十足的重玄胜和十四,其实也是吃了一惊。 第392章智算   “王夷吾那边有聪明人啊!”重玄胜感慨道。   姜望没有说话,只默默分出心神沉入太虚幻境,连着再给重 第393章论剑时   此时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镇国大元帅府。   大齐军神是人们对姜梦熊的崇敬,他在齐庭的官方最高职务,是 第394章高歌猛进   姜望绝了观察对手的念头,竞技之地甫一成型,他便身化焰流星呼啸而近。   而在牛汉勋的视野中,一团流 第395章华袍少年   太虚幻境从第十名开始,每上升一个名次,战斗所耗心力几乎倍增。   姜望再不能持续不断的战斗了。每一 第396章荣名:太虚六合   水,无处不在。   它仿佛取代了空气,也成为了空间本身。   身在水中,就能感受到水的压力。 第397章人力有时而穷   某处极其华丽的庭院中。   华袍少年表情沉郁,一言不发。   “光殊。”中年美妇走了进来,有些担 第398章读书人   来到青崖临淄别院的时候,这里倒是比往常空荡许多。   书院学子五日一沐,今日正是休沐的时候。 第399章白事街   小连桥附近十里都并没有桥,也不知为何叫这个名。总之就这样延续下来了。   但这里纸人、花圈、棺材… 第400章麻雀   注意到纸人铺老板的迟疑,许象干故技重施:“实在不行的话,你回头跟老张一起,去青崖别院要钱,让他给你捎 第401章挑夫   临淄南城外有一座赶马山,相传曾有将军赶马疾行,猝死在此。这将军的名字倒不为人所知,只山名流传了下来。 第402章赶马山双骄   却说许象干那边领着棺木上山,却遇到了意外情况。   赶马山是一座并不甚高的坟山。   上山的路只 第403章郑商鸣   从这日起,临淄市井有了一个新的传说。   赶马山乃是绝佳的风水宝地,有两个大人物将家人埋在此地。 第404章敲棋落子   军帐中,伏案的雷都统蓦的抬头,瞧着被推进来的王副都统和紧随其后的郑名郑队正,脸色瞬间阴云密布。 第405章其乐无穷   “巡检府管的是治安,但却是各家商户第一个需要打点的衙门。在临淄城做生意,生意要做好,不能不看郑世的脸 第406章步步在心   “我去去就回。”   王夷吾起身便往外走,而文连牧坐着并不动弹,还极有雅心的为自己点了一杯茶,细细 第407章不能决定的一切   来者是一个国字脸的中年严肃男人。   空手而来,但身穿官服——显然是来得匆忙,未及换装。   郑 第408章机变   时间回到半天之前。   许放的尸骨总算入土,是不是“为安”且不知,但姜望的心事,的确是放下了一些。 第409章后生可畏   姜望揪出跟踪的郑商鸣之后,并没有自负已经将此事处理完美,而是在回府后第一时间与重玄胜做了沟通。 第410章共识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在事情刚刚发生,甚至只有一个苗头的时候,就将其解决,看起来无风无浪,波澜不惊,其实 第411章日暮   有时候当人们达成一致的判断,那判断真实与否、对错与否,就都不重要了。   “做生意跟其它事情不一样 第412章涟漪   “大泽田氏守着七星楼已经两百年,收获渐渐不如以前,有不少空手而归的例子。不过这一次,据说星光大盛,是 第413章践行   何赋脸色晦暗地离了寿宁宫。   大齐的皇后娘娘仍坐在原处,久久未语。   这宫殿很大,也很冷。 第414章礼下于人   杨执事走后。   重玄胜炯炯有神地瞧着姜望:“你到底有什么优点,这么能讨老人家欢心?”   李老 第415章与凤同行   有许象干无耻造谣在先,姜望现在面对李凤尧,难逃尴尬。   从临淄到大泽郡不算太远,却也不近,路上且 第416章人心不古   却说临淄城里。   本就是为姜望践行聚在一起,姜望离去后,大家也就散去。   当然一个个捂着耳朵 第417章即   论及地域,大泽郡有两个辛明郡大,物产丰饶。   整个郡域里,有大小十八城。   田氏祖地所在城域 第418章坐“井”观天   整座小楼乍看上去,像一口竖井。   但这口“井”,并不向下探,而是往上延伸。   楼只两层,但并 单章请假   今日有事,无更。   给不在读者群的朋友们,分享一首我往年写的短诗吧。   叫你们白等了,抱歉。   《以光为矢》   ——情何以甚   谁将太阳拉满?   地平线是远方的弦   在这只影如枪的孤高里   以光为矢   将我万箭穿心 第419章星位开   七星楼秘境所在位置,在即城城域北部,一个空阔的山谷中。   一个优秀的秘境,足以承担一个家族的兴衰 第420章舀星河之水   天色在瞬间由明转暗,七星谷突兀的进入夜晚。   而谷里的田氏族人并未出面维持秩序,因为根本没有给众 第421章红鸾、霜杀   星光如雨泼洒,从天穹垂落,却没有落进山谷中。   山谷上空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屏障,承接着星光雨。 第422章“一箭穿心”   “多谢!”廉绍气喘吁吁,目光中有着真切的感激。   若不是姜望援手,他就要彻底失去这一次七星楼秘境 第423章破门而入   田安平的心神出现在一片璀璨星河之中,在身前身后,有古老斑驳的石台来回穿梭。   尽管都只是惊鸿一瞥 第424章森海世界   这声音很难形容,阴冷、尖锐,是姜望从未听过的声音,并且带给人一种难言的惊惧感!   是凶兽?妖兽? 第425章一尺之内,风雨不能进   剑出剑回,两半蛇尸就在姜望眼前分开。   这是一条外表与寻常树木枯枝一般无二的蛇,若仅仅是颜色相近 第426章我的防御令人生畏   剑光之圆仿佛凝成实质,姜望已陷于物我两忘之间。   一剑成圆,剑之所及,风雨不行。   剑圆所承 第427章相狩   “啊咧!”   青七树把盾牌一扔,抱着膝盖跳了起来。   与青七树相比,青九叶身形单薄得多,但明 第428章龙神使者   青七树一脸诚恳地看着他:“韭叶子,咱们不割行不行?”   “青七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青九叶的 第429章森海源界   听到现在,姜望大概也有一些理解了。   龙神是青七树、青九叶这个所谓圣族信仰的神只,他们甚至认为这 第430章神荫之地   “森海源界有多大?”   “没人知道边界。”   “神荫之地呢?”   “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431章祭司   无愧于神荫之地这个名字!   这安静祥和之地,完全不似外间的阴森可怖。   神龙木树里树外,好像 第432章青之圣女   “圣族”祭司的话合情合理,能在神荫之地度过森海源界的夜晚,姜望也没什么好拒绝的,总比现在离开去面对未 第433章八枝   青八枝左手托举着人头,右手拉着藤蔓。   人头贴在他的心口位置。   藤蔓极长,一直垂到果屋下。 第434章你有什么问题   “太失礼了。”老祭司喊道:“快给他们松绑。”   但看她的表情,明显也有些哭笑不得。   青八枝 第435章魂育(为盟主犬酱本汪加更~)   离开祭司所居的果屋,在这颗神龙木下,三组人就分道而行了。   在姜望看来,这大约是隔绝彼此,防止他 第436章张先生   青七树就在这颗神龙木前止步:“到了。”   说完他便准备转身离开。   姜望拦道:“不上来坐坐吗 第437章神只落座   其实青七树走后,姜望也并未入睡。   虽然青七树说,在果屋中入睡可以避免被森海源界的“夜”侵袭,自 第438章中古之秘   这神圣又华丽的一幕震撼了闯入七星楼秘境的这三名修者。   “那、那是什?”武去疾震撼失语。 第439章燕枭一鸣   面对这怪异、恐怖的啸叫。   在场圣族,几乎只有白发苍苍的祭司保持了镇定。   她的语气甚至是平 第440章贪婪   燕枭一鸣,必食百首!   这话一出,叫人心胆发麻。   青七树呢喃道:“原来是这么一个怪物。” 第441章“谈判”   听到姜望的“合理要求”,老祭司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好歹凭着多年的养气工夫,没有一巴掌把姜望拍 第442章工欲善其事   消灭燕枭的时间,定在三天之后。   据祭司说,这个时间点是龙神神旨所喻示。在这一天,燕枭的实力会因 第443章一个母亲   吼!吼!   这熊独自冲来,却有着万兽奔腾的气势。   武去疾面不改色:“八枝,射死它!” 第444章世界的规则   “啊啊啊啊!”青七树惨嚎起来:“我的龙神赐福之宝!”   浑然忘了他刚才是怎么批评青九叶脆弱的…… 第445章前“夜”的侵袭   青七树他们直到现在,才懂得了老祭司的智慧。   面对武去疾这么个“思索者”。   直接拒绝回答, 第446章答案   苏奇的问题,没有答案。   青七树他们没人说得清,“夜之侵袭”的成因是什么。   不是所有问题, 第447章屠蛇之舞   是苏奇!   他突然的冲进蛇群,倒持双匕。   匿蛇此起彼落,接连弹射。   苏奇整个人似在风 第448章搏蛇   人在紧张关头,很难第一时间做出正确的反应。   大脑空白、茫然发懵才是大部分人面对紧急情况的表现。 第449章入腹   姜望前冲的同时,那边青九叶刚从昏沉中甦醒。   来不及后怕,直接弹身而起,抽箭挽弓,便要射击。 第450章收割   匿蛇王已死,匿蛇四散。   姜望没有第一时间落地,收割战利品,而是将心神沉入通天宫。   研究那 第451章源水   此次狩蛇,算得上大功告成。   三位圣族武士心情都很好,即便是沉静的青九叶,表情也十分放松。 第452章岁月已暮   老祭司闭门制作匿衣。   武去疾研究源水,处理伤势。   苏奇则泡进了圣族的书屋中,翻阅那些繁多 第453章小烦   佛门以剃除须发为受戒出家、现清净僧尼相的标志之一,故称头发为烦恼丝。   老妪说起从前,犹然带着快 第454章观衍   “他的信仰是?”姜望问。   老妪有些嗔怪地瞧了他一眼,似乎埋怨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但还是回答道:“ 第455章悬颅之林   燕枭就算被削弱得再厉害,也是出现在传说中的恐怖存在。   那位观衍大师再惊才绝艳,也没能在活着的时 第456章颅林深处有人家   这里就是燕枭的老巢所在,在舆图上被标注为“悬颅之林”。   那些颅骨沉默地挂在树上,空洞洞的眼窝仿 第457章燕枭之能   在苏奇锤下空的时候,青七树却猛然上冲。   与苏奇瞬间错身而过。   更是直接一巴掌,盖向燕枭的 第458章人道二式   听到燕枭的这个叫声。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 第459章七树   燕枭的目标……   是青七树!   姜望蓦然回身,只看到本就虚弱的青七树再次被一爪洞穿了腹部。 第460章骤返   “还能恢复的吧?”苏奇在身后问:“他的能力不是有迟滞吗?或许,等一会……”   姜望没有说话,只是 第461章三百年   森海源界白天都摆脱不了阴森,夜晚更格外漆黑。   在漆黑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神龙香燃着的那一点红色格 第462章直面夜色   从“献首”到“相狩”,中间有近三百年的时间。   在这段绝不算短暂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苏 第463章寄神玉   苏绮云选择直面“夜之侵袭”,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为了送死。   她一定也有她的倚仗,在想不到其它办法的 第464章知他心   随着这声叹息的响起,悬在空中的那枚寄神玉,霜光愈发璀璨。围绕着寄神玉本体不断绕转,似在“编织”什么。 第465章黑暗时期的真相   观衍告知了小烦,燕枭的力量之源是怨恨,要想削弱燕枭,它吞吃的人头就不能带着怨恨。   死者需要坦然 第466章这里的夜晚没有明月   听到观衍的话。   苏绮云浑身一震,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真……真的?”   观衍诚恳道:“真实 第467章离界   森海源界的夜晚,的确是没有明月的。   就连星星也不存在。   玉衡星只在白日得见。   然而 第468章七星连照   在族人表示了感恩之后,老祭司说道:“你们为圣族舍生忘死,所付良多。此界贫瘠,难以为报。我族为你们准备 第469章七明而二隐   七星连照,无穷的机遇和收获都在其间。当然也潜藏着危险。   “我要尽快开始为复活小鱼做准备。”苏绮 第470章隐星世界   这一队人,姜望都在七星谷里见过。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人,正是那位招呼他一起踏进星位的青年,大泽田 第471章沙尘暴   姜望有样学样,直接往地下钻出一个深坑。   迅速召出藤蛇缠壁包围自己,并于藤蛇缠壁之上,嫁接食之花 第472章定风珠   铺满巨虫身周的风刃,都隐隐带着淡青色,那是风行元力凝聚到一定程度的表现。   而且如此密集,根本没 第473章九旋流沙   黄沙之后又黄沙,叫人难以忍受的跋涉终于到了终点。   田常一眼就看到了那片绿洲。   茂盛招摇的 第474章无声杀人   公羊路既非田氏姻亲,也不是家生子,只是田家招揽的门客,但很受信任。   这种信任甚至超出对一般田氏 第475章四十三年   叛逃?   即使是迫不得已,在隐星世界叛逃也不是什么好选择,除非他有另外离开此界的方式。   姜 第476章暴起   已经感受不到姜望的气息,但田和仍然盯着九旋流沙看了许久,仿佛真能在外面看出什么奥妙来。   他的确 第477章见我者   墨武士这类傀儡,本就以速度著称。尤其田勇这一尊还是双翅。在道元石足够的情况下,速度惊人。   姜望 第478章刀曰潮信   束手束脚的姜望尚能抵住他们的连绵攻势,放开手脚后,又哪里是一个级别?   只一记剑式,一击道术,就 第479章能否   沙海之中。   手持潮信的田常,与手持长相思的姜望相对而立。   尽管田常此时垂刀敛眉,但姜望毫 第480章点星将   再次回到“虚空”,辅弼二星已隐没,手臂上小烦婆婆留下的印记也已经消失。   七星连照。   但有 第481章王权之契   姜望投入天枢星,如之前一样,并未察觉到自己是如何转换空间。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熊熊火焰 第482章点青   第三十名,也还算不错……不错个腿毛啊!   火部三十六族排行第三十,那已经是倒数中的倒数。连火部前 第483章炙火骨莲   “怎么?”感受到庆火其铭的迟疑,姜望出声问。   “你背上这朵白骨莲花……”   “邪异?” 第484章你有拳,我有剑   半蹲下来,依着庆火其铭的指挥,把右手虚垂进图腾池中。   庆火其铭此时又带上了那张夸张的面具,绕着 第485章地窟   这还是焰流星第一次被人以这样的方式破解。   下坠的焰流星中,姜望踏焰而出。   又一门道术被轻 第486章无支   “地窟”是一个很直观的名字,大地之窟窿。   浮陆之上为青天,浮陆之下为幽天。   青天高悬于上 第487章幽天   庆火其铭看着独臂男人,解释道:“我们通过点星将仪式选到了星将,这位青天来者将作为棋主,代表我们庆火部 第488章勇敢者   姜望在等着他的下文。   庆火其铭却又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懦夫?”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 第489章星兽   几乎是刚听到动静,姜望就已按剑而起。“你在这里稍等,我前去看看。”   庆火其铭并未回应。此时他整 第490章“星力”   庆火元辰心中暗惊。   他的勇猛强大,在无支地窟里也是人所共知的。   这一点,从他毫不客气地对 第491章以什么呼唤我   搏杀在生死线上的战士,最崇拜强者。   姜望作为浮陆现行传统下很受尊重的“青天来者”,本只是来地窟 第492章千星   这句话说完,庆火其铭突然加速,开始奔跑起来。   络腮大胡作为无支地窟的最高首领,意识到不对劲,连 第493章谬矣!   对于庆火高炽最后的决定,满脸络腮大胡的庆火衡并未有任何质疑。   虽然他的心情,已经非常凝重。 第494章待机而动(为盟主慢西慢看书加更!)   时间在缓慢的前进,并不为任何人而停止。   生死棋局终于开启!   庆火部点得一位星将,理所当然 第495章入棋   “行,那您继续等吧……什、什么?”   庆火高炽声音骤然拔高。姜望突然要动身,他反倒不适应了。 第496章“规则视野”   这种迷雾遮掩视线,且无法被任何手段驱散,属于生死棋局的规则之雾。   当初在枫林城小林镇,整个小镇 第497章前进   因为是间隔一位察看一位视野,棋相规则视野内的第四跃,其实就是一条直线上的第八个棋位。   也就是作 第498章势如破竹   在生死棋局里的第一个夜晚终于过去。   天刚亮的时候,姜望就已经带着人出发。   路线早已经规划 第499章追逐   姜望昨夜复盘的时候,看到至瘟部、原土部与铁木部隐隐对赤雷部形成包夹之势,就断定这三家今日会有所行动。 第500章取舍   生死棋局里计算前进位,不是看你走了多远,而是看你距离中心点还有多少位。同时,中心点区域直线对应的路径 第501章谋算   尽管庆火部半天疾行两百三十位,以五百二十位的成绩接近了第一梯队。   但毕竟之前落后得太多,如果以 第502章且待天明   两个人与雷占干的交锋,都是同一个结果。   现在面对李凤尧的同一个问题,看起来是同样的坦诚,然而反 第503章小娘皮   算上第一天的那个下午,这是庆火部进入生死棋局后的第四个白天。   也是生死棋局开始后的第五天。 第504章红艳   这女人眉冷目冷,连发梢都带着一种距离感。   偏偏她的眉眼唇耳,每一个细节都堪称完美。   即使 第505章霜心!   面对这艳光红尽的一枪。   雷占干大踏步往前,手中虚握,似握无形之刀,直接斜斩!   滋滋~ 第506章独占乾坤!   大齐皇室最强功法,号为至尊紫薇中天典。   亦是现世最强功法之一。   至尊紫薇中天典共有二十四 第507章亿万星光持一剑   《九天雷衍决》以雷法演化天地杀机,以雷罚代天罚,以雷刑代地刑,以雷罪代人罪。   立意高远,威能无 第508章天魁   那是怎样璀璨,怎样夺目的一剑啊。   正是沙场争雄时,老将已迟暮。满头白发,却独自冲阵。   赤 第509章王权图腾   就在姜望说话的时候,藏在怀里的那张“王权之契”忽然飞出,火红色的光在王权之契上流转,它如有灵智般,已 第510章配不配   浮陆世界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雷占干会不会甘心?   以雷占干的实力,能不能察觉到那一剑不可重复? 第511章镣铐   雷占干一直给人的印象,是豪迈、威武,不可一世。   但此时那张颇具威严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第512章惩处   雷占干似骄实慎地离开了七星谷,有田安平在,他的颜面必然无法找回。   实际上,在李凤尧摆明态度一定 第513章试着杀死我   失心谷是田氏惩治罪人的地方。   甚至可以说,是想方设法,将人折磨至死的地方。   若受刑时间到 第514章做自己的主   田焕章的选择并未让田安平意外。田焕章如果还能有这样的勇气,以其外楼境的修为,也不至于让他这样看不起。 第515章姜大人!好久不见!   与李凤尧分别,离开一砖一瓦都严苛对称的即城,姜望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不仅仅是因为在隐星世界里的 第516章“老朋友”   “我记得你上一把匕首是被猪骨面者嚼吃了,须怪不得我吧?”姜望有些无奈。   “你还我符!还我道元石 第517章男儿不可身无钱,世人避我如蛇蝎   马车依然在行驶,从始至终,车夫根本不知道车厢里发生了什么事。   在很多普通人的平静一生里,或许都 第518章地狱已至   面对外楼境巅峰的苏奢,尹观没有半点迟疑或忌惮。   显示出极其强大的自信。   话音未落尽,一拳 第519章难求挚友   不同于苏秀行心里的惴惴不安。   姜望却很清楚,尹观这趟过来,绝不是他说的“给小弟找场子”那么简单 第520章金蝉脱壳   事情发生的地点距离临淄城还很有一段距离,虽然是直通临淄的官道之一,但大概因为苏奢事先有所布置,很久都 第521章好事啊!   重玄胜考量的逻辑很简单,姜望绝不是苏奢的对手,姜望既然没事,那就说明苏奢还未有动手。   他收到的 第522章再争六合   回到临淄之后,除了有李龙川、晏抚、高哲等人参与的小规模接风宴外,姜望哪里也没去。   许象干去了近 第523章开辟新战场   姜望并不认为,这世上有谁是“不该输”的。   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   站在绝巅之上 第524章遗留   姜望率先开辟神魂战场时。   华袍少年有两个选择,一是不管不顾,看看是他先压碎姜望,还是神魂先被姜 第525章荣名:太虚最强腾龙   【独孤无敌进位六合第一!成就荣名:太虚最强腾龙!】   【初次成就此名,奖一千功,一千法。】 第526章唱卖   重玄胜选择的“擦屁股”方式很简单,也很有效。   那就是为姜望的寿限圆满另找一个合理理由。 第527章太慢   无论别人什么叫价,这边都加一千颗道元石。如此财大气粗的豪绰手笔,足以击退绝大部分竞争者。重玄胜正是用 第528章长叹   “叫你的伙计快点!棺材不早备在铺里,还需我家大人来催!”   一名吊梢眉的属吏恶狠狠出声训斥。 第529章追查   事发地点是在小连桥,死者是礼部大夫赵宣。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凶手是地狱无门的人!   这也 第530章论局   镇国大元帅府。   文连牧不再拿捏棋子。盘坐在棋桌前,眼睛看向窗外。   他不想承认,属于他的棋 第531章谁的时代   那天也是在一间书房,也是在棋盘两侧。   软榻靠窗,窗全部都开着,风的味道、花的味道、泥土的味道。 第532章东街口   “梦花”是一家成衣店的名字。   这座店铺位于东街口里间,要连拐两条巷子才能看到。   规模并不 第533章杀   王夷吾的态度好像很平静。   但重玄胜二话不说,道元疯狂涌动,庞巨的身体直接倒飞。   “你娘! 第534章“无声斩首令”   重玄胜静静地等王夷吾“处理”好那些伙计,等其人双手握拳,全神贯注地看过来。   在这个过程中,他没 第535章十四!   王夷吾大步狂奔,顶着重玄胜疯狂鼓荡的斥力,步子越来越快。   嘭嘭嘭!   他一步步踩在地上,发 第536章保护   “我会保护你的哟,胖墩。”   “你怎么保护我?你长得就是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好不好!保护好你自己吧 第537章试着杀你   他来东街口寻重玄胜,“梦花”的安静令他奇怪。   重玄胜是特意来“张扬”的,越闹腾越好,怎会如此安 第538章身不由己   火源图典的修习,与左光殊的战斗,都让姜望获益匪浅。   对火元的深入理解,让他对自己火行道术有了更 第539章谁是第一腾龙!   人道之剑式叁,身不由己。   面对此剑,王夷吾的感受截然不同。   姜望这一剑刺来,他恍惚感觉自 第540章神通!神通!   王夷吾不愧是天骄,哪怕无敌之路被终结,意志却没有被磨灭丝毫。   依然坚信,依然坚定。   依然 第541章年少轻狂   杀死“梦花”的那个掌柜并未对战局起到什么作用,重玄胜半瘫软在地上,疯狂的调理道元,试图将通天宫里混乱 第542章降临   姜望能够清晰的感知到。   王夷吾此时的拳势,远不是他应有的战力。   那一股子天下无敌的信念, 第543章名门底气   重玄褚良何等人物,他如何察觉不到现场“无声斩首令”的残留痕迹。   更别说负嶽甲的碎片就在不远处, 第544章军神,凶屠   北衙都尉亲自去清场了,姜梦熊这会也没工夫与他计较。   王夷吾闯下的这桩祸事,实在是叫他也觉得棘手 第545章已经天涯   重玄胜懂事得很早,比很多人都要早。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得很成熟。   被欺负了也不哭。 总结与感言   在星河卷的最后,我再一次闹了乌龙,弄错了定时发布的时间。导致本该发在今天的结局,在昨天中午就发了。为了挽救读者的阅读体验,索性将最后的几千字全部发出来。于是一天发了一万多字。   先发了第二百零七章,再发的第二百零六章。这是一个小错误。   但让我非常的不舒服。   因为哪怕我后面做了修改调整,还是有很多读者,大概都只能先看第二百零七章,再看第二百零六章。   我把情绪和节奏控制得非常细微,这种跳读对阅读的伤害太大了。情绪的递进会被打断,气氛的爆发不够完满。   就像青羊镇外,姜望通天未能圆满,就不得不推开了天地门。虽然那一战他如神似魔,但是依然留下了遗憾。   我明明做了那么多准备,明明那么用心,已经尽我所能做到最好,却因为发布的时候没有注意日期,就这么一丁点的细节,导致了遗憾。   这让我沮丧。   当时我在读者群里说这件事的时候,其实我是想骂娘的,好气。但读者都说……过年了。   好吧,我不要做破坏气氛的人。   六月几乎每天都熬夜,现在回望这漫长的第三卷,小小的总结一下这一卷的写作。   在这一卷中,重玄胜与重玄遵之间的竞争贯穿始终。但这只是表,內里的冲突点,其实一直在姜望和王夷吾身上。   重玄胜与重玄遵是起,姜望和王夷吾是终。包括聚宝商会先友后仇、四海商盟先仇后友,都是围绕这个核心对立扩散开的漩涡。这个漩涡,最终席卷了临淄。   星河卷有一条游走全卷的线,是人道剑式。   是关于人海茫茫这一剑的立意中,“茫茫”的部分。是“人海”中的每一滴水,是每一滴水里的波澜壮阔。   我很喜欢,也很自得于这一句话——一滴水的波澜壮阔。   最早写在西游志里。是说每一个或者平凡的人,都有他伟大的瞬间。任何所谓伟大的存在,都不应该蔑视众生。   故事和剑式,相辅相成。   第二卷卷末的纪承,老将迟暮。   第三卷开卷后的许放,名士潦倒。   而后是青七树,是庆火其铭,是姜望自己所经历所感受的一切,由人观己,于是看到身不由己。   姜望的经历和成长,都有大家的见证。   枫林城覆灭,他是无根之水,是无家之人。   没有后台,没有依靠。无法像许象干那样随心所欲、吊儿郎当,不能像左光殊那样天真,更不能像王夷吾那样肆无忌惮。   他克制,沉稳,成熟。   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他不得不如此。   写重玄胜时有一句话——“姜望说他赌性太重,他说自己迫不得已!”   姜望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直到最后的大战,在赢得腾龙之巅后。才有年少轻狂这一剑。   而我们这时才发现,经历了那么多,仿佛一夜之间成长起来的姜望,原来也才十八岁。是正该轻狂的年纪。(明年一月,才是十九。)   我总结良夜卷的教训,在搭建世界基础的时候,也要让它更精彩一些。这需要杀死更多的心思与时间。   所以在写七星楼秘境的时候,连开三个秘境,我换了三种写法。想要看看读者更接受哪一种,但那时读者还不够多,收到的反馈很少。   其中森海源界和浮陆的设定都做得很细,尤其浮陆,是可以单独写一部小说的。而它们也都是赤心仙侠世界的组成部分。   这个世界比你们想像的,还要壮阔。   现在只是掀开了一角而已。   整个星河卷,从国人不杀名士到已经天涯,我都写得很满意。   若说这当中的写作有什么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我的精力。   我经常想要攒几章存稿,但仿佛有一个魔咒,每次攒了几章之后,就马上会迎来不想写作、毫无创作欲望的一天。   于是存稿消耗。   我是出了名的养生型作者,我以前常常自得的一件事,就是我晚上九点之后一个字都不会写。   我永远在白天写作,我坚决不熬夜。   我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写作。   但是没有办法。   写这一卷的时候我每天都睡很晚。   灵感就在那里,剧情线也已经做好,但有时候你坐在那儿,就是迟迟无法进入情绪,就是来不了感觉。   就是要你在那里枯坐几个小时,折磨自己。   我也很想像有些作者那样,日更一万,这样或许赤心巡天的成绩能够早点好起来。但我真的做不到。   还有一些很闹心的事情,就不说了。   回到小说本身。   在大戏终结的最后,姜望走在临淄城的街头,回望西方。   这是我在安安拜入凌霄阁时,脑海里就有的画面。我把它描绘出来,与你们分享。   那一天他们在云城分别,姜望选择独自背负起一切。   而这一天。   姜望刚刚成就天下第一腾龙,刚刚击败王夷吾,摘下神通,成为齐国年轻一辈最耀眼的人物。   但在他的内心角落。   在无尽的荣耀和光芒之下,   是人在异乡,两隔天涯。   是深切的思念,和无法言说的孤独。   正所谓,“撞破星河已天涯。”   姜望往东走,就是为撞星河而来。   当他终于“撞破星河”,终于光芒万丈的时候,过去却已经如此遥远。   远在天涯。   ……   ……   今日无更。   明天也请假,我太累了。休息一天。   高考之后再复更。   ……   祝参加高考的学子们考试顺利,愿你们都能握紧自己的剑,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都能靠勇气和智慧解决。   祝你们撞破星河!   ……   ……   最后预告一下。   下一卷的名字,是“豪杰举”——   古往今来豪杰举,座下谁人不丈夫?   慷慨应诺拔剑起,不惜百死奉头颅!   ……   ……   发个感言我也闹乌龙,最近真是昏头转向的,也不知怎么了。   忘了改成公众章节发布。因为默认的就是vip卷,结果就发成了收费章节。   看到读者说连章节感言都愿意花钱追读,我才意识到自己又犯蠢了。   已经订阅的242名读者。   非常抱歉。   我的的确确不是有意的。   唯有用心写字,用更好的故事回报大家。 第546章锥处囊中   抱雪山上矗立云城,高山之上的美丽城市,层云叠绕。而凌霄阁便如其名,更在云霄之上。   云国采取联席 第547章约战   “你要做什么事情?”重玄胜问。   刚刚从外面走进来的十四亦投来目光,显然也有些好奇。   现在 第548章群英会   “来了来了。”   “无敌演武馆”附近的一座小酒楼,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刚好能够看到演武馆的情况。 第549章华英宫主   过不得一会。   门外宣道:“养心宫主到!”   养心宫主,也就是九皇子姜无邪。   无敌演武 第550章帝室   约战的具体时间,是在午时。时间越临近,来的人越多。   “怎么还没到,雷占干不会是不敢来了吧?” 第551章事先   十天之前,太虚幻境。   论剑之地,姜望与左光殊相对而立。   “坐下说。”姜望一屁股坐在地上, 第552章末世之演   “不得服用禁药,不得有任何影响决斗公平之事,不得……”兼任演武馆裁判的重玄胜对两人示意:“两位准备妥 第553章提醒   无论嘴上如何遮掩,败就是败了。   在场这么多人,没有几个傻子。   雷占干是谁?   雷家千 第554章远行   “小心青石宫?”   霞山别府里,重玄胜摆摆手,好像全不挂怀:“谁爱担心谁去小心去。”   姜望 第555章人间事   大定二年。   自庄帝登临洞真以来,庄国大有不同。   境内国泰民安。疏通水道,得到清江水府的全 第556章追缉   贝郡是晏抚的老家。   姜望此来,纯粹是因为追剿地狱无门一事。   为了将功赎罪,彻底剿灭地狱无 第557章泰山王   她为什么问张咏?   她为什么会问张咏?   早在云雾山,姜望就知道张咏不对劲。其人隐藏实力,身 第558章惊变   第二天,一众青牌捕头聚在院中。   自追缉队成立之后,每天早晚各碰一次头,汇总线索,讨论案情,算是 第559章一只手   马雄能够被派出来追剿地狱无门,并且成为仅次于嶽冷的队伍核心,当然不是弱者。   事实上他四大圣楼岿 第560章名器之养   无论事态有了怎样的发展,嶽冷回来了,按照姜望和马雄的约定,现在他就可以直接离开。   而姜望也毫不 第561章我心如月,阎罗聚首   “你是不是还想说,字如其人?”廉雀黑着脸,他又不是重玄胜,对自己的长相当然有认知,大手已经悄然按在册 第562章秦广王   此次临淄之行虽然成功,但参与者全都陷入齐国青牌上天入地的追杀中。会有不满的情绪滋生,也是难以避免的事 第563章南遥事   齐国赤阳郡。   在南遥城的第二天,姜望被拉来参观廉雀铸兵。   每个廉氏铸兵师,一生只能使用三 第564章土鸡瓦狗   廉雀直接腾空疾飞,体内似有一座熔炉轰隆隆发动起来,浑身散发着惊人的热量。   这里是南遥城,是廉家 第565章交换   尹观这个人,做事有一套他自己的准则。   他似乎并不相信什么情义、承诺之类,反而更像商门修士一样, 第566章封地   有匿衣的掩护,一路无惊无险。   各城域之间,盘查十分严格。   从赤阳郡到日照郡,走直线,一路 第567章青羊事   唯我剑道不愧是时代绝巅传承下来的剑术。   以向前腾龙境的修为,竟然能隐隐察觉到尹观的存在! 第568章独孤小的小周天   这间院子久未回来,倒是明亮透净,一点也不像长时间没人住的房子那样冷寂。显然常有人过来收拾。   姜 第569章神道大昌的时代   退出独孤小的通天宫,姜望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向前说独孤小的小周天没有前途可言。   以他自己的小周天 第570章多少事,待从头   姜望一口一个神道大昌的时代,一口一个少见多怪。把向前唬得一愣一愣的,深感自己见识短浅。   不过他 第571章神印法   按理说尹观已经看过,也找不出什么问题来,只是具体到烙印的部分没有完全把握。应该说可以放心使用这门秘法 第572章想法   尹观似乎觉得有趣,轻声笑道:“我找你,也要你自己答应才行。”   “至于说以后……”   他看向 第573章戏本   尽管对方是尹观,是心狠手辣的秦广王。   姜望依然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准备了那么多,都到了这一步, 第574章大幕   商队重新出发没多久,姜望就在路边看到了青牌们的标记。几根树枝看似随意地搭在一起,但只有一定级别的青牌 第575章各安天命   在十殿阎罗中,宋帝王排名第三,在现场这五位阎罗中地位最高。   “宋帝王好气魄!我陪你去!”平等王 第576章我诅咒你   姜望在之前说,尹观不像是找死的人。   但尹观现在的行为,几乎等同于找死!   越阶挑战,非天骄 第577章怨   生前无人问津,死后无人收殓。   生亦孤,死亦孤。   在这方世界里,死无葬身之地,是最怨毒的诅 第578章送葬   “该死!”   戴着阎罗面具的卞城王怒不可遏。   天府秘境是由齐国官方亲自管理的秘境之一,所以 第579章挽歌   佛门有无上神通,名曰神足通,又叫如意通。心之所至,身即所至。   庄国杜如晦亦掌握了一门神通,名为 第580章啸海   高显昌的作态,究竟有几分真心实意,有几分表演,真正的聪明人,自然能够看得出来。   他的恐惧是真的 第581章入邪   阳地与容国间的边境附近。   铸铁黑柱笼罩的战场里,战斗仍在继续。   姜望遣回惊魂未定的商队众 第582章杀威棒   自毁,是一种违背生命本能的可怕倾向。   因为生存,是生命永恒的向往。   嶽冷当然比尹观强,不 第583章我如神只临世   这边打得天昏地暗,远处的边哨当然不会没有察觉。   但没有派任何一个人过来。   他们有他们的职 第584章戏终   姜望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尹观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绝境?为什么要“找死”?   想来想去,也只找 第585章邀请   他知道了什么?   这是摆在姜望心中,最紧要的问题。   但回忆这一路来的行止,姜望自忖做戏做足 第586章囚身锁链   在临淄的时候,因为与雷占干的约战一结束,华英宫主姜无忧就亲自出面招揽的缘故,很多势力都按捺住了心思。 第587章松涛   夜晚,姜望在一家普通的客栈住宿。   早课晚课不能落下,尽管以他现在的实力,便都呆在野外,也没有什 第588章凶兽之秘   这两个黑袍人大概就是松林兽巢的“看守”了,随口说着一些闲话,好像是在讨论他们旭国年轻一辈的风光人物。 第589章国之大小   妖族曾经是这方天地的主人,但那已经是远古时代的事情。   在所有的大时代中,远古时代是最漫长的大时 第590章西渡夫人   当初的庄国,也需要上贡吗?   作为道属国,向景国上贡?   强大的国家捕捉妖族,然后将妖族分配 第591章怀岛   弦月岛是近海群岛第一大岛,也在近海群岛最东处。   整体呈弯月状,外凸的一面对着大海,内凹的一面对 第592章拜山   田间,老人正在翻土。   这活儿并不很急切,每天翻弄一部分就行,来春时播种会更方便。   身子骨 第593章墙角秃驴   宝塔如林,尽数悬于空中。   这一幕景象带给人的震撼,非亲见无法感受。   而那座纯粹靠本身材质 第594章六恕   姜望眨了眨眼睛,黄脸老僧果然很强!   一人独战两大首座,还占尽优势,真真恐怖如斯。   那边苦 第595章无眉   观衍所说的极恶之地,当然是黑暗时期的森海源界。   而他说的极乐之花,当然只能是小烦。   “众 第596章此生终不成佛   “非是我观世院行事严苛,历任观世院首座本性苛刻。我观世院兼掌监察、戒律,我们不维护规矩,谁来维护规矩 第597章星月原   对于现阶段的姜望来说,黄脸老僧真是一个无解的存在。   他并不清楚苦觉为何对他如此执着,也无法理解 第598章玉衡投影   一般来说,仅余一点真灵的状况,只能说还存在往生的机会,比魂飞魄散稍强一些。区区一点真灵,是根本连思考 第599章海上纪事   身形高大的海宗明从远处走来,像一座山缓缓迫近。   当然,给人带来压力的,并非是他的体格,而是他的 第600章我与姜望平分秋色   在长街的那一头,有一个窈窕的背影。秀发如瀑垂下,盖住了那盈盈一握的细腰,发尾轻轻搭在挺翘的圆臀上。 第601章碧珠婆婆   许象干说的似模似样,看起来很像是那么回事。   尤其“赶马山双骄”的名头都抬出来了,这种事稍一验证 第602章传信   面对碧珠婆婆的质问,竹碧琼完全慌了神:“不,弟子不敢。但是……”   “没有但是。”碧珠婆婆一挥手 第603章室内之室   与向前约好在郑国的一个小城会合,早先游历天下时,向前和他师父来过这里。   恰好姜望当初从云国到齐 第604章秘藏   姜望当时来齐国的时候,是早早越过长河,经沃国、季国、佑国……一路穿至齐国。   其实是有意绕开了景 第605章杀意   探索秘藏是水磨工夫,通常需要很多的时间。有时候一个房间要反覆“清扫”很多遍,秘藏才有可能显现。 第606章预则立   姜望不是个嗜杀之人,但也绝不怯杀。   他不认为杀戮是解决事情最好的办法,却也从不回避杀戮这件事。 第607章岂曰世间无绝色   向前是值得信任的。   当初他差点失陷于红妆镜,守在门外的就是向前。   青羊镇外迎战龙面,向前 第608章烈日坠海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覆海劫吗?   覆海不是大海翻覆,而是覆灭整个大海?   这一劫真正的考验,并不 第609章长夜   红妆镜虽然危险,且一劫比一劫更危险。但每一劫渡过后,收获都非常不错,且最大的收获始终关乎于神魂。 第610章以策万全   “海宗明,五十四岁,身形高大,钓海楼二十四实权长老之一,外楼巅峰修为,已立起四圣楼。没有摘取神通的记 第611章驼峰   驼峰山占地极广,在地势平坦的中域,算是难得的大山。   因形似沙驼的驼峰而得名,有两座主峰,被称之 第612章剑破四象   囚龙索被避开,海宗明心中隐有不安。   姜望不应该知道囚龙索的效果才是,是早有准备,还是战斗才情果 第613章斗杀   西驼峰上良久的沉默,让海宗明的耐心逐渐失去。   “姜望,我们本来可以和平处理此事。但你一定要,把 第614章西去   看着一位外楼巅峰强者须臾化成飞灰。   向前心中震动不已,虽然在青羊镇一直有姜望的消息传来,但他还 第615章近乡情更怯   当初从云国到齐国,中间经过了十七个国家,三处宗门属地。   从齐国返回云国的时候,调整路线,也只是 第616章如行云上   “杨将军!咱们岸上去耍耍吧!”   几个士卒你推我搡地过来,冲副将招呼。   这些士卒笑容畅快, 第617章须见星与月   云国多山,最为人熟知的山峰,自然是那些城市所在。   因为本来就一直住在山上,云国人对于登山这件事 第618章亲与友   被宋姨娘丢下,是姜安安心中永远也抹不去的阴影。   尽管在枫林城的时候,姜望已经竭尽全力给她一个家 第619章边荒   在遥远的北方,有一片漫长的荒漠。谁也不知道,荒漠的尽头在哪里。   荒漠之中,生有“魔”。无数年来 第620章凌霄秘地   为姜安安放过烟花之后,叶青雨邀请姜望和向前到凌霄阁去做客,向前无可无不可,姜望则欣然往之。   许 第621章我这双眼睛见太多   二十七颗道元石,对现在的姜望来说,已经是一个非常渺小的数字,可以说微不足道。   但他看着眼前这一 第622章开脉仪式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你见什么了啊就见得太多?   还给我装情场宗师,认识这么久,明明身边连一只亲密点 第623章云上事   姜安安完成开脉,正式成为了超凡修士。   凌霄阁众修士喜气盈盈,纷纷围着姜安安祝贺。   作为哥 第624章叶凌霄   尽管并不知道叶凌霄的身份,而且他看起来也过于年轻,令人难以联想。但其人的气质在那里,叫人怎么也无法轻 第625章迟云山   “迟云山……是什么地方?”姜望看向叶青雨。   “我爹瞎说呢!”叶青雨无奈道:“他这人爱开玩笑,你 第626章生灵碑   既然已经决定接受姜望的帮助,叶青雨也不扭捏:“回头我把迟云山的情况、其它几家的战斗方式、优势劣势,总 第627章一剑斩破生死途,人间谁配我回头   在形如鬼蜮的枫林城域外,向前久久沉默。   他终于明白,姜望为什么带他来这里了。   这是揭开自 第628章山鬼   绿柳河畔,是方鹏举的埋骨之地。   而顺绿柳河直下,汇入清江,便可直抵望江城。   姜望没有表现 第629章恶人   “阁下最好想清楚!”   院长在惊怒之中,仍然保持了最大的克制:“杀一个老朽,或者不算什么。要是杀 第630章魇   看着戴山鬼面具的神秘人离去,傅抱松沉吟道:“他好像认识我。”   老院长叹了口气,将留在椅子上的两 第631章望江城之夜   望江城道院院长敲钟求援的心思并不难猜,姜望转念便能想明白。   他并未动怒,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632章曾记否   这人是谁?想要做什么?   林正仁心中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但并没有贸然动手。   被人欺至如此之 第633章为什么   林正礼刚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揪起。   而林正仁再次咬了咬牙,又重新朝着自家弟弟走去。   “林正 第634章交锋   林正仁没有看水井,没有看林正礼是如何跳的井,他只看着姜望。   “阁下这次能看清楚了吗?”他问。 第635章永远不要忘记   林正仁一直在国道院修行,望江城林家他已经很少回来。   要有多么谨慎的人,才会在自己不常住的房间里 第636章好眠   离开望江城之后,姜望独自在野外躲到天亮。   缉刑司的确派人出来四下追缉了,声势很大。但只要庄都那 第637章弹剑自远去   姜望结束了在太虚幻境里的战斗,在不动用神通的前提下,战斗并不轻松。但也依然是胜多负少,“功”逐渐积累 第638章九江城域   庄国三大郡域中,华林郡与岱山郡其实都和陌国接壤。   九江玄甲的战士从庄陌前线上退下来,按理说直接 第639章何以下酒   呆头呆脑的赵二听很好辨认,跟记忆中相比,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只是从身上的衣甲来看,大概是升官了 第640章将心照谁   不赎城的规矩谁都清楚,但这个身姿婀娜的女人,似乎是个例外。   她就那样慢慢地走来,像是在哪个繁华 第641章揽心自照   妙玉的眼神一敛,很快又漾开。   她不再窘迫,不再犹疑,不再唯唯诺诺。   不再像是那只任猫戏弄 第642章问世间哪有蒙尘月   达成协议之后的妙玉只身离开。   而凰今默独立高楼许久。   最终只叹了一句:“问世间哪有蒙尘月 第643章隐秘   祁昌山脉横在庄雍之间,天然就是一个巨大的屏障。   庄承干当年之所以能够裂土自立,不仅有雍国内乱的 第644章山云迟来   姜望本能的感觉姜魇隐瞒了什么,但也很清楚,倘若姜魇真的一意隐瞒,他不可能挖掘出答案。   与姜魇“ 第645章扬眉剑出鞘   人性真的很奇怪。   有时候善良会被视为软弱,诚恳会被看做愚蠢。   至少现在,焦雄就因为这种“ 第646章斗勉   无论她是一府两府三府。   无论她是男人女人美人。   既然决定要动手,要分生死。那就不必给她展 第647章有钱人家   华丽战车在山道疾行,其实始终未曾贴地。   道旁的风景一闪即逝,若不是姜望也算修为不俗,都很难看清 第648章我有何惧   一颗说话的巨树……   气息恐怖,威压沉重。   妖族?   神秘的迟云山顶,存在一尊体型如此 第649章进出秘令   “好一个独孤无敌!名字起得硬,脾气硬,底气也硬!杀了一个焦雄,就当天下无人了吗?”   斗勉提刀踏 第650章山间亭   钟琴还活着。   穿着艳丽的钟琴,还在那里。   她已经不再惨叫。   但看到她的人,都宁愿她 第651章迎十方道友   却说云游翁一步踏入小亭中,忽然间五光十色,异彩纷呈。无数光怪陆离的破碎画面闪现,仿佛真切记录了什么内 第652章失落历史   巨大的守山灵崩解了,但仿佛最后的挣扎,还有残音在回荡。   “吾乃……守山……”   “守山…… 第653章斗战金身   行走在迟云山过去的某一幕里,斗勉突然暴起,提刀前冲。   因为那个斗笠蓑衣的云游翁,已经靠近了最左 第654章良图不果   拳打,脚踢,膝撞,攻势连绵不绝。   云游翁在击溃了斗勉的刀势之后,就始终把控着局势。   连番 第655章云顶仙宫   在穿入天穹空洞之前,姜望隐约好像看到,有一个白发老人拼命地往山顶疾飞。   但只是一念闪过,眼前的 第656章恨天不公   云顶仙宫是巨大的宫殿群落,现今全部沦为废墟。   姜望在其间根本没有探索多远,囚身锁链与“道贼”两 第657章令决天地   对于云游翁来说,他的目的始终是云顶仙宫。除此之外什么都能舍弃,包括他的嫉妒,包括他的仇恨。   云 第658章覆手之间   云游翁嫉恨若狂。   若早知道这枚神通果能够孕育云篆神通,他何至于早早跨过外楼?何至于消耗禁法,舍 第659章苍天不公   没有经历过云游翁的选择,或许很难理解他的偏执,很难理解他的不甘与嫉恨。   他像一个输红了眼睛的赌 第660章必不生怨   迟云山本是云顶仙宫的山门所在。   在某个历史时刻,云顶仙宫被打成了废墟,迟云山也因此封闭。 第661章分生死,定胜负   看着斗志骤然昂扬的云游翁,姜望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迎客童子会不会早就跟他的转世身有了联系 第662章复甦契机   云游翁应该算是服气的死去了。   可迎客童子所说的,云顶仙宫复甦的契机,在哪里?   姜望没有第 第663章买命   斗勉这样的人,或许可以不怕死,但绝对不想死。   他家世显赫,前程远大,有非常广阔的未来。 第664章无心之缘   姜望摇摇头,甩掉心里的杂念。   换做以前,这种见钱眼开的想法压根不会出现。   “都怪重玄胖和 第665章等它来,看它如何   在场三人,都不懂叶凌霄说的“无心之缘”是什么。   叶凌霄也是费了很大工夫,才获知云顶仙宫“无心之 第666章灵空殿   灵空殿的这些人在谈论什么、担心什么,姜望大概都能想像得到,但他并不关心。   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在这 第667章秘库   “启禀殿主,本殿秘库就在奉殿之内,有殿卫驻守。钥匙就是您的灵空戒。如果殿主有兴趣,属下可以领路。” 第668章寻回   此时的白云童子格外袖珍,脚踏流云,在这殿中飘飘荡荡。   “你发现了什么?”姜望问。   “我也 第669章独孤落子   从秘库中出来,诸葛俊与魏伯方老老实实等在前殿。   他们都是聪明人,都非常清楚现在的地位来源于谁。 第670章岁终   宗派用来控制门人弟子的手段有很多,并不完全是用感情维系。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宗门功法。立起制度,根 第671章自得其乐   见得姜望转过身来,杜如晦很是平静,仍然继续着他的话语:“庄雍两国向有渊源,同气连枝,偶有一些小摩擦罢 第672章抱雪山   两位大人物在高空打着机锋,姜望也插不进话。   幸得叶凌霄帮忙遮掩,他才没有暴露更多。   因而 第673章世间无限丹青手   凌霄阁主独住的小楼中。   潇洒出尘的叶凌霄手拿一只画笔,正在小心描画。   叶青雨则在书架前漫 第674章恨心   雍国是老牌强国了,早些年最强势的时候,一度北上与荆国争雄,可惜最终失败,不得不龟缩回来。   带领 第675章岁除   今日是道历三九一八年的最后一天,也即“岁除”之日,旧岁至此而除,另换新岁。   还是清晨,整个云城 第676章伐国   “不仅是九江玄甲,这次就连拱卫庄都新安的白羽军都出动了。庄高羡亲自挂帅,统领三军。大将军皇甫端明为君 第677章除夕夜   凤花灯是云国特产,构造繁复,体积较大,花瓣如凤凰之羽,点燃升空时,有凤凰身影飞于灯壁,故而得名。 第678章霜冷长街   夜色已临,明月繁星都在天。   整个云城亮如白昼。   凤花灯漫天飘飞,凤凰灯影在灯壁上游弋。 第679章好久不见   新安城的夜晚星光稀少,几乎只能看到几点。   月儿也并不明朗。   今夜,庄国绝大部分家庭都未有 第680章不是天上月   姜望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就下了决定,放下在云城与姜安安欢聚一起的快乐,放下那鲜活热闹的美好,只身一 第681章锁龙关   雍国的夜晚与庄国的夜晚并不相同,人世本就是各有悲欢。   岭北府被击破之后,宜阳府就是雍国南部最重 第682章生死何计   不同于新安城乌云盖顶的漆黑,也不同于锁龙关前亮如白昼的夜晚,雍国岭北府完全沐浴在惨白的月光中。 第683章月黑风冷人寂   引戈城高大的城楼之上,月黑风冷。   沉沉的层云仿佛将要塌陷。   脸戴面具的高大身影突然出现在 第684章杀生   曾经的师徒生死搏杀,不断变幻的道术彼此拆解,让人眼花缭乱。   董阿固然是一国副相,被杜如晦期许未 第685章人间天上各不同   云城里欢腾的气氛仍在继续。   凤花灯飘飞在夜空中,今夜本有一场雨,也被凌霄阁的修士驱散了。 第686章谁之天下   引戈城。   朔风鼓荡的天空,一个单薄的身影疾飞而来。   城楼上的人早已经发现了他的靠近。 第687章水与火   骤雨倾盆而下。   急促的雨声敲击得这个夜晚愈发冷漠。   以弱伐强须得奋尽全力,庄国没有资格保 第688章魔魇   姜望在骤雨里疾飞。   轰隆隆。   天空电闪雷鸣。   雨点击打着他的身体,雷光偶然映照他面 第689章社稷之重   相对于其它国家的都城,新安城并不宏伟。   别说和雍国国都相比,就连陌国的首都定武城也比不上。 第690章万里星河夜,无边明月光   宜阳府,锁龙关。   高台之上,文武众臣各自领命而去。   在茫茫无边的夜色里,庄高羡升空而起, 第691章大战方酣   庄高羡这番话里半真半假。当年雍明帝之死,未必没有疑点。太子之死,则定是属于阴谋。至于谋杀太子的,是太 第692章残阳如血   残阳如血。   锁龙关前大战方酣。   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整个黑夜又一个白天。   最应令 第693章九龙崩灭   锁龙关被破,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因为庄国三十万大军如此不计牺牲的猛攻,而雍国各地的勤王之师,却 第694章战争   扑棱棱。   一只鸟儿从斜枝上跃起,扇动着翅膀,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是一座无名的青山,在凛冽 第695章君臣   天命府。   面相宽厚、眉眼仁慈的韩煦,负手立在殿中。   相较于韩殷,他也一向以宽仁的形象示人 第696章国战落幕   震动西境的庄雍国战终于落幕,战局频频令人意外。   首先是国力更弱的庄国竟然取得大胜。   庄高 第697章哀荣   新安城,祀殿。   董阿的死,是为国捐躯。   他在副相的位置上战死,理应得到尊荣。   所以 第698章文殊八字咒   新安城沉默矗立在阳光下,杜如晦疾飞而出。   守城卫兵仰头看着天边的背影,目光崇敬。国相大人,就是 第699章清江底   杜如晦怎么会回来……庄雍国战已经结束了?   果然他们又赢了吗?   我昏迷了多久?   “这 第700章魔窟   清江水底,姜望踏进幽深洞窟。   流水至此而止。   洞窟里全无光源,自此回望洞外,水流也仿佛浸 第701章垂暮老人   姜望屏息凝神,连心脏的跳动都停止了。   天衣无缝的匿衣,可以让他与环境完美融为一体。尹观施于其上 第702章何劳相请   姜望咬了咬牙,正要试着悄悄离开。诚然一旦移动,就会暴露气息,但再等下去必死无疑。他也只能行此一搏,就 第703章八百里清江之主   庄帝庄高羡,亲至清江水府!   就在清江水府正门口,几句话的工夫,庄国国相、清江水君、庄国国君,便 第704章魔闻   水底魔窟中。   正在里窟缅怀过去的宋横江忽然暴起离开,让匿衣眼看就要失效的姜望逃过一劫。 第705章金砖玉璧琉璃柱   听姜魇的言下之意,已经入魔、被锁链、金符镇在琉璃馆里的宋婉溪,战力应该不弱。   不过她失去了完整 第706章割肉奉珠   庄高羡话说得漂亮,但并不觉得宋横江真敢对他出手。   诚然宋横江曾经是巅峰神临,距离洞真也只是一步 第707章解释   庄高羡转过身,看向与宋横江几乎同时赶来的杜如晦:“杜相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杜如晦拧眉沉思。 第708章两百一十八年   杜如晦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劝谏,叫庄高羡不可侮辱宋横江这样的人物。   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第709章悬崖边   姜望引发铜镜禁制,落入富丽堂皇的清江水府中。   满目流光溢彩,遍处贵物稀珍。   还没来得及观 第710章瞑目   水底魔窟中。   面对宋横江的愤怒,庄高羡沉默良久。   良久之后,他说:“她已经入魔了,不是么 第711章开国隐秘   高空辽阔。   此地已经远离了清江。   庄高羡回过身来,杜如晦正好一步踏到身前。   “国相 第712章图穷匕见   “国相。”庄高羡沉吟一阵,看着杜如晦道:“真也好,伪也罢。为尊者讳,为去者隐。有些事朕不欲再提起。” 第713章食恨   近三千条匿蛇围噬黑眸星蟒,姜望当然不是要杀死自己的道脉真灵,而是要驱逐缠星之蟒体内的心魔,重新争取道 第714章横剑通天宫   食恨蛾既然是以仇恨情绪为力量之源,靠吞食仇恨成长,一旦掺杂其它情绪会怎么样?   道术妒火就是要论 第715章未至穷途不肯输   姜望动若雷霆,纵剑而去,姜魇以冥烛为身、青烟聚手,亦舞剑而来。   一剑如霜雪,一剑如黄烛。 第716章行至穷途   心魔显化之后,局势瞬间翻覆。   对于姜望来说,最大的优势在于通天宫本身。   姜望才是此具肉身 第717章于穷途处斩穷途!   姜魇竟然强横至此,简直有无敌之势。   在通天宫的压制下,在姜望和心魔的围攻中,一巴掌就捏死了心魔 第718章做个交易   在灵空殿被截断元气传输的瞬间,姜望就已经明白,他判断错了。   云顶仙宫并不是姜魇的威胁,至少现在 第719章伏手   比云海更高的天穹,猎猎罡风如刀。   一个衣衫破烂的黄脸老僧正急速飞行,身外无遮无护,那些罡风迎面 第720章问世间谁能无愧   为什么姜魇一直宣称要抢夺白骨圣躯,却从未对姜望的懈怠表现出急切,偶尔的催促也并不焦灼?   并不是 第721章到苦海翻覆此身   红妆镜来历神秘。   关于它的背景,姜望所知不多。   意外得自胡少孟之手,但限于实力,胡少孟本 第722章遗憾   人的本欲并无善恶可言,但须以规,须以尺,须以度。   放纵本欲往往会导致恶果。   比如饥饿。 第723章画眉   “听这一曲,已经足够。”   庄承干在无尽黑暗里,轻轻地说。   “我没有更多时间可以陪你了。” 第724章势相异也   庄承干以远不足够的力量,轻松压制入魔的宋婉溪。这是境界上的绝对差距,以高出姜望不止一筹的视野,来应对 第725章潮声起   宋横江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种展开也十分意外。   “清芷?”他问。   『庄承干』收摄眼神中的睥睨 第726章肝胆相照   宋横江这一拳,固然是姜望想要看到的。   但也打破了他的幻想。   即使他是救了宋清芷一命的恩人 第727章日落   宋横江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再说。”   『庄承干』恨声道:“我对不起婉溪,庄家也对不 第728章殊死一斗   『庄承干』正和宋横江解说着替代成魔的秘法。   这秘法当然有问题,入魔本质上是不可逆的改变,魔已非 第729章血傀   宋横江静静看着『庄承干』刻印阵纹,那繁复的纹路,像一朵朵小花,绕着宋婉溪盛开。   此时的宋婉溪双 第730章故见   在第一内府被镇封,挣扎无门的情况下。   凭藉着永不放弃的坚韧,姜望穷搜所有可能,想到了一件事。 第731章无生   黑色魂火跳跃着。   明明没有现实意义上的视线存在,『庄承干』却可以明显的感受到,自己所占据的这具 第732章覆面   庄承干再怎么冷酷,再怎么无情。对于庄明启的死,他也会心痛。毕竟那是他和宋婉溪唯一的儿子。   但他 第733章劫争   “婉溪……”   『庄承干』翕动嘴唇,呢喃。   然而下一刻,汹涌爆发的魔气,就将他从短暂的迷醉 第734章一切人心天意   罡风之中,黄脸老僧一路疾飞。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此行他走的是南域,沿着长河线溯游而上,绕过 第735章以你填劫   当初在枫林城域,魏去疾调出冥烛,引蛇出洞,大肆捕杀白骨教众。   在封存的那么多白骨旧物里,为什么 第736章歧途   对于庄承干这样的人来说,无论他有多么欣赏姜望,无论姜望死得有多惨,哪怕是神魂具灭,也都不值一提。 第737章豪杰举,总结与感言   第四卷是我个人非常满意的一卷。   “古往今来豪杰举,座下谁人不丈夫?”   当初我写下这句诗的 第738章君臣   新安城,庄王宫。   脚步踏在地砖上,有一种恒定的韵律。   显示出脚步声的主人,那超乎常人的定 第739章水萍花开   庄高羡饶有兴致地看着丹陛下匍匐着的年轻人,倒并不是为这份表演出来的忠诚而动容。   类似的话,他没 第740章清约   宋清约出现在水底魔窟入口,不发一言。   鲜红的水萍花顺着暗涌飘动,他似乎能够感觉得到,一种难言的 第741章男儿虽少   上古魔窟中,姜望当然也于这里存在过,并且在争斗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他亲自下场的争斗都发 第742章享国之尊   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叶凌霄当然不会忘记。   那一次他配合说谎,在杜如晦的手上保下了姜望。事后他明确 第743章为师   “金乌振羽泰山巅,万里江河如龙伏。”   姜望从未亲眼见过神龙,但猜测过龙的存在,想像过龙的样子, 第744章皆空   真人都是开始把握天地本质的存在,举手投足,都是天地规则的体现。   两位当世真人之间的大战,让万里 第745章良晤   凌霄秘地。   杜如晦与叶凌霄踏在云中,走过长廊,在一片精致的建筑群落前停下。   匾曰,停云榭 第746章无以言说   “爹?”   杜如晦离去之后,叶青雨紧张地看向叶凌霄。   叶凌霄和杜如晦的对话,实质性都在暗底 第747章面具游戏   姜望是潜回凌霄阁的。   整个过程非常隐秘。   脸上戴着面具,身上裹得密不透风。   若不是 第748章云霄   凌霄秘地,小楼中。   看着胡乱翻书的宝贝女儿,叶凌霄忍不住眼皮跳了跳。   他咳了一声,将手里 第749章礼尚往来   人间多疾苦,一吃解千愁。   对于姜安安来说,只要哥哥还在身边,就没有美食解决不了的烦恼。 第750章“再战真人”   小楼之中,暗中通过秘地法阵观察此处的叶凌霄,嘴角一个抽搐,很想跳出来大吼。   “本真人没说过!” 第751章此中零落   飘远的流云之中,仙气飘飘的叶某人正在抱怨。   “你瞎掺和什么?要是真踹出问题来,本阁主岂不是做了 第752章乡人相逢于异乡   在韩殷统治的漫长时间里,雍国不复雍明帝韩周时代的强盛,彻底退出了北域,但仍占有十三府,曰天命、靖安、 第753章乡人不知乡人恨(为盟主超能睡算不算超能力啊加更)   枫林城道院,道勋榜第三的张临川。   袭杀枫林城主魏去疾的白骨使者张临川!   姜望的眼神稍定即 第754章这一刹   姜望往前走,走到街道的尽头,很是自然地右转,前行,左向,而后迅速绕进一条小巷里。   他在文溪县城 第755章曾相见   在姜望的观察之中,前方本不存在这个背影。   这个属于张临川的背影,之前完全没有出现在视野里。 第756章如在昨   张临川不知何故换了面目,这是姜望事先并不知道的。   但这副面貌,他已经记得清楚,不会再忘。 第757章威宁府外   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已经成就两府神通的今日。   回想起道历三九一七年的那个六月十五日,仍然历历如昨 第758章掌控   青云亭虽然远不如凌霄阁势大,在姜望眼里也不见什么规模,但毕竟是顺安府里数一数二的宗门,与溪云剑宗什么 第759章“知见”   歧途是非常强大的神通,不然也不会成为一代雄主庄承干的最强倚仗。   但它也受两点制约——   一 第760章世面   封越回来的时候,封鸣和姜望已经喝了许多,气氛热烈,相谈甚欢。   当然,一时半会,封鸣不可能真与姜 第761章满座哗然   姜望叩开两府,即得两神通,有望成就天府,外楼境又有七星圣楼秘法备着,的确有资格说一声,神临并非遥不可 第762章执敌首   焦武沉了脸色:“武功侯,你这是何意?”   他没有当场破口大骂,都算是涵养好。   在他三百岁大 第763章站在历史中   威宁候焦武这番表态,不可谓不激烈,不可谓不忠诚。   这话一出,礁国举国上下,都要视他为寇雠。因为他对 第764章失算   焦武要下人把礁国细作的首级送回礁国,是铁了心要与礁国划清界限,再无转圜余地。   于是收拾,清理, 第765章成长   歧途的效果,从来都是选择,而不是“制造选择”。   他不能运用神通,让别人做出他根本不会做出的选择 第766章索求   青云亭勾没勾结礁国不重要,威宁候要不要让青云亭勾结礁国,才重要。   这是封鸣之所以脸色难看的原因 第767章人魔   夜色深重,树林之中尤其黯淡。   身形窈窕的长发女子踏破夜色,踩断枯枝败叶,走到了倒吊胖瘦二人的大 第768章得失   “我们事前说好的,明明说好的。商行上下几百口人等着活命!怎么能不算了!”   “侯府这样朝令夕改, 第769章池陆   青云亭的宗派驻地,就在文溪县城东去二十里,一座并不巍峨的山上。   像这片土地上的其它组织一样,守 第770章指点江山于松海   姜望立在风中,有些凌乱。   若他真是于松海,认池陆为义父,倒真是一个极好的出路。可以从一个半路加 第771章今夜   此时尚且在正月内,距离庄雍国战结束还不到一个月。   雍国应该还需要休养。   革政大潮滚滚前进 第772章争   出事了!   这是姜望心里的第一个想法。   青云亭凶多吉少。   这是姜望的第二个想法。 第773章求   砰!   笼罩宗主楼的雪色光罩破灭时,发出一声沉响。   或许有人注意到了,但陷入恐惧中的青云亭 第774章殃祸   总把别人当傻子的人,往往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傻子。   谁说封鸣蠢?   当池陆说于松海这样的人物 第775章削肉、万恶   有人生来不幸,耳不能听,口不能言。   有人痴傻懵懂,一世不知春秋。   有人父母双亡,孤苦伶仃 第776章燕子来时新社   夜幕下的青云亭山门,一片寂静。   极度压抑的寂静。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弹。   似乎 第777章踏心   身披匿衣,偷偷潜回前山的姜望,已经惊了。   削肉人魔?万恶人魔?   郑老三?李老四? 第778章恐怖故事   当方鹤翎把手里提着的人扔进空地中,恐怖故事翻开下一个篇章。   “都在这里了?”燕子问梁九。 第779章智也愚也   于是继续。   继续恐怖,继续痛苦。   郑肥向来是不在乎这些的,他只在乎“有趣”和“快乐”。 第780章平步青云   五府海在震荡。   云顶仙宫在颤抖。   胖胖的白云童子兴奋得满脸通红。   仙宫之下青色的云 写给你的信   这是一封写给你们的信,本来打算等赤心巡天入精品的时候,再来写。   但机缘巧合,今天在知乎又看到一个评价赤心的问题,便把这封信提前写了。   原谅我没有时间重新措辞行文,只把答在知乎的原文搬来。因为我再不去写小说,后天的更新就危险了……   但请相信,我的真情实意。   ————   问题是【一年过去了,《赤心巡天》这部作品如何公允评价。】   我的回答,全文如下:   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和爱护。   但我本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原因有三个。   一来,我实在无法客观的评价我的作品,我偏爱自己写的每一个字。我对自己作品的评价,不具备任何客观价值。真要说的话,也就还是一年前的那句话——【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会用心敲下每一个字,而我无法确定它们会不会被喜爱。我能确定我的努力,我无法确定我的收获。】   时至如今,我仍然无法确定它是否会被更多人喜爱,无法确定我的收获。   但我想,我已经用一年的时间,一百八十万字,证明了我的用心和努力。   二来,我害怕这样的问题。无须讳言,我真的害怕。一年前我被邀请回答那个赤心巡天的问题时,彼时小说刚写了五章,而该问题下的三条回答都是吹爆。   我很心虚,赶紧放下小说,诚惶诚恐地写了一篇文章,但没想到文章发出去之后才发现,在我写文章的时候,已经多了一堆批评。   我印象深刻的有【这篇小说能签约都算我输】【这是我儿子小学的水平。】【只有花里胡哨的文笔,根本不会写故事】,还有逐条教我使用标点符号的。   写字也有些年头了,老实说我从未接受过这样的“批评”。我很不适应,并且很痛苦。这种痛苦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我有一阵子总睡不着,就在想,我真的那么烂吗?我获得过的赞誉、得到过的认可,是否都是假的?   我始终是坚定的相信自己的,但那段痛苦的经历,它也真实不虚。   三来,我写字很慢。追赤心的读者都知道,章说最多的评价,永远是“甚短”……我以前写实体的时候,基本上是有感觉了才写。可能一周才写个三四天,每天两千字这样。   写了赤心巡天后,一开始是周一到周五两更,周末单更,后来慢慢变成了每天两更四千字。虽然也是网文作者里的垫底水平,但其实我自己感觉,已经是在极度压榨我的精力。   为什么写字这么慢,我可以在这里跟读者解释一下。   我写作通常要进入那个情境,要让自己置身于那种情绪中,才能够比较流畅的写出剧情来。通常要在电脑前坐半个小时以上,脑海里过各种剧情,一直到找到我觉得最合适的。写完一段,会有一种心神被掏空的感觉。   其次就是,我有文字强迫症,不仅看不得错别字,赤心巡天的读者或许能发现。我相邻的两句话里,基本上不会出现同一个词。这是写诗留下的后遗症,我觉得这样会影响语感。上一句用了,下一句就必须想不同的词语来。   我经常在一个名字上纠结半天,人名地名,都总想契合情景。   我也有自己偏执的要求。赤心巡天这个世界里,不仅每个国家、每个宗门,都有不同的制度,不同的国情、政治,在这本书里,甚至每座城市都不同,我会编纂它们的历史、风俗、特色小吃,哪怕有些时候用不到。之所以这样写,因为在真实的世界里,就是每个城市都不一样的。   因为以上这些破习惯,所以我写字很慢。   写一篇文章的时间,可能够我精修一章小说了。(我每天的写作,就是写两章,精修前天的两章。)   我知乎的几十万关注者,应该也能察觉到,在写赤心巡天的这一年里,我几乎是完全退出知乎了。有时候想写点什么,但是一想,我小说还没写完呢。就只能灰溜溜的把知乎关上。   因为以上这三个原因,我本来已经忽略了这个问题邀请。   但是看到了@公孙珣的回答,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来写点什么。   公孙珣是我的知乎关注,因为我很喜欢他的《覆汉》,有难得的英雄气。   回到这个问题本身来说,如何公允的评价《赤心巡天》呢?   我想我能够做出的评价是——   它是一部倾注了我巨大心血的作品,是我给我自己仙侠梦想的一个交代,它见证了我的坚强和脆弱,让我更柔软,也让我更强大。   至于这部作品到底怎么样,我想只有交给时间。   不妨十年之后,再来看。   而我想说的是,赤心巡天写到现在,因为一开始完全不懂网文的规则,不知道新书期怎么弄。是裸奔上的架,上架至今唯一一个大点的推荐,也只是一百万字都有的限免,当时还恰巧碰上了全站免费……   除了一位情隋大佬的盟主读者帮我跟情隋py了一下,我也没有任何别的py。读者一直说阿甚你去py啊,好书要宣传的,但我实在是社交无能。   我擅长并且热衷的,大概只有写作。   它能一步步从六十均订写到现在,有六个盟主(其中两位打赏了三个盟),月票也终于能在起点两百名徘徊。   我最要感谢的,是我的读者们。   我永远忘不了,在一片骂声中,给我打赏了第一个盟主的乌列,他让我坚定了对自己的信心。   我要感谢盟主花花,作为女频作者,靠稿费自己买房的大佬,给我非常多网文方面的指点。   我要感谢陈泽青,在美国读书期间,全程追看赤心。有次问我一万加一更可不可以,我没敢回应,我真加不动。   我要感谢柴柴,他脾气不好,但讲道理都能听进去。自己赏了盟主,还给我拉来了慢西。   我要感谢慢西,剧情活字典,每次读者有什么不记得的设定、情节,他都能脱口而出。有些我都要自己翻设定……感谢慢西把最多的精力给了赤心巡天这本书。   除了他女朋友之外,就是我了。   我要感谢山茶,山茶是我写短篇的时候,就跟着看的读者。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而是整个大学时光。在上架之后就建楼求盟,没想到赤心这么不火……建个一千楼都建了这么久。   写到这里,我好像完全偏离了最初的问题。   但好像也没有。公允的评价,就是赤心巡天这本书,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坚持,难以写到现在。是那么多读者的支持和爱,才让我能够坚定。   我至今仍然记得,有一位读者给我的打赏。   他说对不起,他没有钱,书很好看,但他只能打赏五块钱。   他吃四块钱的饭,但是给我打赏了五块钱。   (此处有截图,在书评区精品贴里应能翻到。)   我当时看到那条书评,眼睛酸了。   我跟我妈说,他多爱这本书啊,我怎么能不写了?   我怎么能不写了呢?   我要感谢太多的人,感谢从实体就跟着看到网文的读者,感谢每天默默给我投票的读者,感谢天天夸我的读者,感谢认真帮我把这本书推荐给朋友的读者……   我又想起。   赤心连载没多久的时候。我掉头发,焦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我很煎熬。   有读者说,阿甚加油,早晚有一天把那些黑子踩在脚下。   前些天,又有读者这样说。   但我的回答始终没有变。   我说,我写赤心巡天,不是为了打倒谁,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我最初只是想完完整整、不受拘束的写一本大长篇,写一个我心中的真实世界,就像我在简介里说,这是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欢迎你来。   我现在仍是如此。   我不想打倒谁。   怨愤不能让我走得更远。   支持我从开始走到现在,并将继续走向未来的,是你们给我的爱。   再次感谢。   【晚上更新不变】 第781章狂风一摧朽木折   姜望一手提着封鸣,脚踏青云而走。   他一边急速行进,一边随手轰出爆鸣焰雀,在顺安府的高空制造剧烈 第782章卦师   某处无名野地。   恨心人魔方鹤翎背靠一株荆棘树站定,默默擦拭着匕首,身上的伤口却并不去管。 第783章算命   恨心人魔依旧擦拭匕首,万恶人魔依旧呼呼大睡,削肉人魔面容如常。   没有人对卦师的想法有什么意见, 第784章仙主   匕首已经擦拭得雪亮,寒光甚至刺眼。   但他仍在擦拭。   他总想要擦掉点什么,却比谁都清楚,有 第785章原天神   刚才发生了什么,姜望并不能完全的清楚。   在整个过程中也毫无主动,只能被动的感受。   但从云 第786章二月春风寒   姜望如果知道九大人魔的老大,现在就隐居在陈国的无回谷。   或许会对人魔袭击青云亭、大闹顺安府一事 第787章楼里楼外   侍酒的姑娘屏住了呼吸,她心里同情这位很好招待的客人,但此时与其对峙的,又是绝对惹不得的大人物。 第788章天涯   “什么?你已经启程了?”   太虚幻境,星河亭中,重玄胜一脸惊讶:“不多陪陪小安安吗?”   两 第789章疾赴   朔风呼啸,青云踏散。   结束与重玄胜的沟通后,姜望退出太虚幻境,一路东行,再无停留。   无论 第790章仍要见天涯(为盟主六子怕水加更)   “前辈!”姜望面露惊喜。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身周大约十丈范围内,玉衡星力骤然浓郁了许多,甚 第791章久疏问候   自星月原之后,姜望一路再无停留。   过阳地而不入青羊,直接奔赴临淄。   临淄一百零八城门,重 第792章沧海   资源给够,尊重给够,当然是掌权者应该做到的事情。   但要想得到更多的拥护,更重要的事情是,要让人 第793章一日赴海两千三   “海族?”   在西境长大的姜望,从未听说过这个名词。   就连现世难见的妖族,他都有所耳闻过, 第794章抬棺守门,天涯钓龙   清心小筑里,重玄胜继续讲述钓海楼的历史。   “近海群岛现存的大部分宗门,都是天下赴海那一战之后所 第795章温玉水榭   纵观齐帝诸子女。   太子姜无华自是不必考虑。   这些年来,无论临淄城如何风云变幻,这位太子殿 第796章水中亭   姜望哪里吃得消这个,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眼瞅着力压王夷吾的大齐天骄,被自己一句话定住,美妇人 第797章思无邪(为盟主骑牛南下加更)   水心亭中,姜望正襟危坐。   他的对面唯有姜无邪和两位美丽侍女,那位大名鼎鼎的水榭主人秦潋,并不在 第798章华英   “青羊镇男在阳地、在临淄,一应表现都无可指摘。他的天赋才情,在同境胜过王夷吾之后也无须再怀疑。” 第799章大兄   这校场粗犷苍凉,一看就是经常使用过,杀气煞气常年不散。   校场两侧武器架上,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 第800章北衙的未来   姜无忧此话一出口。   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的老妪,立时直起身体,左右逼视,气势暴涨,警惕非常。 第801章疏远   “还真有一事。”   姜望说道:“我最近有意去一趟近海群岛,想着顺便来巡检府接个任务,但寻了半天, 第802章金针案(为盟主冰客剑加更)   “呃……”   林有邪愣在当场。   饶是她机敏过人,熟知套问情报的技巧,也没想到姜望会如此不近 第803章物是人非   因着武一愈之案需要前往近海群岛抓人,姜望得以进了巡检府的机密要地,一览都城巡检府对近海群岛的相关情报 第804章风雨长明郡   姜望奇道:“觑空才能偷摸见旧友,这话从何说起?”   早先他来时就有疑惑,晏抚富贵是富贵,但并不是 第805章天地以隔   哪怕田安平自己并不求援,惹了大祸的他,也被大泽田氏全力营救。   田氏为了保住他,甚至不惜与扶风柳 第806章损友   姜望想了一阵,说道:“这事,华英宫主应能理解。”   晏抚苦笑:“我与柳家女子的婚约,本是早就要了 第807章长生宫   长生宫中。   窗外花开得烂漫,春犹带寒。   狐裘披身的大齐十一皇子姜无弃,正用一只碧色的玉碗 第808章长乐   东宫名为长乐,是太子居所,储君华阁。   循照旧例,太子也有一套文臣班底,负责处理部分政事。 第809章义薄云天大伯父(为盟主Huamu加更!)   时至如今,在临淄,重玄胜是谁,已不需要过多介绍。   再蠢的人也知道,重玄胜说话的分量,与重玄明光 第810章同行者   从太虚幻境中退出,这几日,姜望已经打到了论剑台内府境七十一名,眼看着很快就能与左光殊在论剑台的匹配战 第811章海门   “海上风浪多见,遥路坎坷不少,下官是深知的。”   刻有都城巡检府印记的马车上,林有邪认真地说话。 第812章官威   像之前在文溪县城那样,姜望慢慢走在海门岛的大街小巷。   尽管之前已经把能搜集到的近海群岛情报都过 第813章翠芳萝   林有邪大大方方地在桌边坐下了,好像全然不把之前的刁难放在心上,笑道:“姜大人有什么办案思路,尽管说来 第814章无冬(为盟主北极熊2008加更!)   重玄胜和姜无忧都还在临淄没有过来,各自安排着林林总总的事情。等他们出海之时,就是直接掀开骰盅见大小的 第815章守株   唱卖正常进行着,没有什么波澜。   没有出现什么令姜望心动的宝物,也少见争得面红耳赤的买家。大多是 第816章得樵   烈曜石据说是太阳的碎屑,价格非常高昂。   阿策不像一个有钱人,天下楼也绝不是什么能赚得到钱的组织 第817章你不够   整个地狱无门,十大阎罗里,只有排名第一的秦广王,也即是地狱无门的首领,从来不戴面具,始终以真面目示人 第818章见势   在得樵岛,武一愈已经生活了快一个月。   出海以来,其实兜兜转转待了很多地方,最后选择在这样一个相 第819章念尘   金线织就的网,消失在视线里,却切实地阻塞在两者之间。   那被破开的空间、被分开的空气、由长剑开辟 第820章人为刀俎   “你尽管问。”武一愈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他没有毁约的勇气。因为很多时刻,死亡并不是最 第821章何愚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   在某个杂乱的巷子里,一处墙角上,武一愈在此留下了不起眼的印记。   这印 第822章旧案   重玄信一步三看地跟着姜望离去了,生恐再出现什么意外。   毕竟一个外楼强者,以那样令人恐惧的方式死 第823章龙骨,有夏   姜望并不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赶赴小月牙岛。   他让重玄信先回无冬岛,恰恰是为了一路缓行。   他 第824章海上风浪起   老赵的朋友一脸不服:“怒鲸帮的超凡修士可也不少!”   “难道有五仙门的超凡修士多?”   “那 第825章此非神人耶   人类之于海兽,如鸡子之于巨石。   体型上的巨大差距,让哪怕未失控的海兽,也成为凶险的存在。 第826章青红皂白   姜望没有理会老赵他们停不下来的争吵,只是随口问道:“海兽失控的事情多吗?”   “不多。一直只是听 第827章必杀之(为盟主Raiselovell加更)   姜望身后是一船愿意为他作证的普通人,身前是怒鲸帮的三名超凡修士。   脚下是龙骨小船,有夏岛就在不 第828章五仙者   范清清在空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姜望则对着老赵等人拱了拱手:“诸君,后会有期。”   老赵这 第829章正声   “钓海楼自是近海群岛当之无愧的强宗,但说到一家独大嘛……”   范清清饶有深意地看着姜望:“且不说 第830章八音焚海   “姜小兄弟。”   正声殿中,范清清笑着叙话:“你的名声在近海群岛,可是传得极响。都说你是齐国年轻 第831章各有所求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婆婆请随意。”   五仙门的那位门主,着紫色云海袍的老妇人,毫无牴触之意,真个 第832章听潮   姜望一刹那的恍神,没有逃过碧珠婆婆浑浊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   她问:“可是……在怨恨 第833章各为鱼,互为饵   “今日得见姜小友,让老身也自觉年轻许多!”   “有幸能得到婆婆的教诲,姜望也受益匪浅呢!” 第834章斯人若梦   小月牙岛算是近海群岛中部最繁荣的岛屿了。   不仅仅是名字很接近月牙岛,地位也是。在海外的意义,就 第835章情之所起   她像梦一样美好。   她每夜都会来到梦中。   那种思念、辗转,甜蜜与忧伤,不必细说。   “ 第836章大人物   照无颜这话一出,许象干和杨柳顿时都偃旗息鼓。   再闹下去。两人都要出局。   姜望在一旁,都替 第837章难说大师   姜望三人还未挤进前堂,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便先一步传来。   “大师,大师!请问我困顿于天地门外,该以 第838章烛微   大师的一番话,让照无颜陷入沉思。   “好!”   杨柳抚掌叹道:“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第839章这就是大师   “放肆!”   难说大师勃然大怒,直接大袖一翻,顷刻势如潮涌,天地反覆,恐怖的威势瞬间降临这茶室之 第840章近许者秃   难说大师在指忽茶舍被剥下面具、强势打脸,这件事情造成的影响其实相当深远。   但当时身处其间的人们 第841章观彼   想不到姜望这样的天骄人物,竟然像邻家哥哥一般平易近人,甚至还会羞涩……   子舒瞧着低头喝茶的姜望 第842章较之临淄   自难说大师事件之后,姜望便在小月牙岛暂时停下。   照无颜上了一回当,好像想开了,对修行没有那么着 第843章冬泽之鸟(为盟主做坏事不遭天谴加更!)   宴厅里。   杨柳自是摸不着头脑,但意识到气氛不对,并未开口。   照无颜还在心中斟酌海上形势, 第844章“怀”   “师姐,那冬泽鸟现在何处能见?咱们去寻它好不好?”   离开三味庄,回到在小月牙岛的住处,子舒就迫 第845章觉悟   一段时间未见,田常在家族里的地位,好像有了长足的提升。   姜望记得,当初他在隐星世界带队,旁人也 第846章斩忌   “你很了不起。”姜望赞道。   “在我从失心谷出来后,每个人都这样说。”田常说道:“所以我无法再低 第847章囚海狱   田安平与庆嬉暗地里有合作,这个消息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也重要,全看如何利用。   这件事有很多 第848章狱卒   “进去吧。”碧珠婆婆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姜望很怀疑自己进去后,一旦碧珠婆婆起了歹 第849章忍见她苦   越过铁栅上的小门,踏入两侧都是监室的甬道里,姜望感觉整个人忽然沉重了许多,就连简单的迈步,都需要更多 第850章对不起   得益于长期锻炼的道元控制力,姜望帮竹碧琼梳理通天宫的过程并没有什么意外。   而竹碧琼始终低头看着 第851章幻想   “如果你是姜望,你会怎么破局?”   竹楼之中,碧珠婆婆一边小块地撕着肉,喂食鱼群,一边自问自答。 第852章同类(为盟主狄D加更!)   石门李氏强大吗?   冰凰岛亦是在海外扎下根来的势力。   李龙川的能力合格吗?   戳破了近 第853章驭蛇   大泽田氏真是一个出疯子的地方,姜望心想。   从田常、田和两个人的口中,可以拼凑出田安平一个疯狂又 第854章天涯苦   杨柳已经回到了怀岛,但应该不是因为海祭活动将近。   因为回到怀岛的这些天,他每日买醉,并未有参与 第855章千盏灯,万盏灯   对杨柳情绪的理解,并不影响姜望趁机跟他拉近关系。趁他喝得醉醺醺,谈好引见海京平的相关事宜。   第 第856章问座   沧海桑田世间事,唯有亘古之日月,纵贯时间长河。   崇光真人语带感慨,而人们却更多的感受到,钓海楼 第857章魂归来兮   事情好像变得容易起来。   只要祁笑愿意开口,保一个竹碧琼,又有何难?   心中激动只起了一瞬, 第858章为何而死   囚海狱直接连通天涯台吗?   还是在海祭前一天,这些被称为“祭物”的囚犯,才被转移到天涯台内部? 第859章你是何人   看着眼前这受了伤却依然站得挺拔的少年,听着他的问题,他的呐喊。   海京平不由得想起之前在府中时, 第860章诬   碧珠婆婆这一状,告得天涯台上众人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钓海楼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实务长老状告护宗长 第861章汹涌   海京平怒不可遏,几乎要彻底撕破脸去,撕到碧珠婆婆身后的人。因为他这次是真的无妄受灾,他压根没收半点好 第862章今日果   姜望的这个指责一出来,众人皆惊。   质询海京平引导竹碧琼犯下大罪的碧珠婆婆,反倒是那个引导竹碧琼 第863章昨日因   重玄胜之所以请来重玄明河出面,就是为了上天涯台。   如果姜望争取不到证人上天涯台的准许。 第864章且拔一毛   “笑话!黄口小儿,在这里巧言令色、颠倒黑白!真以为善恶无报吗?”   碧珠婆婆只在姜望叫出五仙门门 第865章体面   崇光真人没有说话,只把目光转向许芝兰与范清清。   碧珠婆婆也跟着投去阴狠的眼神。   但许芝兰 第866章危寻   天涯台上,难得地缄默了片刻。   众人缄默,是在等待崇光真人的决定。   而崇光真人稍一沉吟,便 第867章同罪   危寻竟有此问。   于情于理,姜望都必须第一时间站出来澄清,不牵累帮他说话的人。   而他也的确 第868章送别   “什么机会?”姜望问。   他已经意识到,在危寻面前,他并没有任何选择。   危寻道:“你说义之 第869章苛刻   姜无忧与祁笑传音一阵,走下主位,径直走到姜望面前。递过一个手指模样的东西,呈银白色,里间是中空的,刚 第870章“丁未”   “有劳崇长老了。”危寻点头道。   而崇光真人直接大手一挥,便将碧珠婆婆与姜望带起,直接飞出天涯台 第871章归祭   碧珠婆婆轻巧一个转身,便停在半空。不动声色间,已经迅速地观察过环境。   她在迷界征战过不止一次, 第872章“异化”   迷界之中起了风,这风绝不寻常。   在那些绕身而过的微风里,姜望感觉到了一种略微复杂的、不属于风元 第873章第一位海族   姜望选择绕行的路线,因为距离浮岛极远,所以毫无安全性可言。但对姜望来说,碧珠婆婆比海族更危险。 第874章海主本相   “海兽?”姜望语带疑问。   他下意识说的齐国语言,但对方显然听懂了。   那光头海族所化巨蟹暴 第875章神魂兽化   姜望特意握灭三昧真火,当然不是为了用肉掌试一试这海族的甲壳硬不硬。   手掌触及被三昧真火炙烤得滚 第876章波澜壮阔   危寻突然的缅怀过去,没人可以搭腔。   在场绝大部分人,甚至都不知道危寻说的“当年”,是什么时候。 第877章鼎足   危寻这番话,将陈治涛抬了又抬。在明眼人心中,钓海楼未来之主的位置,几乎已经没有悬念。   别说他现 第878章万瞳   祁笑和杨奉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但都同时肃容以待。   以危寻的身份,绝不至于危言耸听,他这么说,肯定 第879章皋皆   迷界,丁未区域。   一头形如巨象的海兽,缓步前行。   它有一对洁白如雪的象牙,两只门板般的垂 第880章恍惚(为盟主打路人的酱油君加更)   皋者,沼泽、江河。   皆者,全部。   全见即全知,全知则全能。   凡有水流处,皋皆无所不 第881章镇海之盟   时间拨回两天之前。   天涯台上,危寻直接挖掘镇宗海兽最深处的联系,以莫大神通拨开隐蔽,让台上众人 第882章照面   碧珠婆婆守在丁未区域唯一的浮岛之外,已经足足三天三夜。   迷界虽无太阳,亦有日夜,白天就是一片茫 第883章幻   红眼蛙状海兽终于靠近,用那呆滞的独眼瞧见刺象海兽。   两只被控制的海兽正面相遇。   刺象海兽 第884章似是而非   姜望本不通幻术,但借助蜃王珠和红妆镜,几乎把幻象玩到极致。   蜃王珠幻象是一层,红妆镜幻身又是一 第885章难成比目   当初在驼峰山,姜望就是以这样一记三昧真火,将海宗明焚为飞灰。   那一次,有重玄褚良提前指点,有向 第886章云暮樽   碧珠婆婆一死,她的琉璃水缸便失去控制,跌落下来,正好被姜望拿住,接住那五色鱼。   直接顿在她已看 第887章褚密   一直以来,姜望都不是很能够适应陌生人的热情。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倒也不至于不知所措。   只点点头 第888章海疆榜   不管褚密是不是出身梁上楼,从他的种种表现来看,必然也是坑蒙拐骗的那一路人。   甚至于他在迷界呆了 第889章真王后裔   现世的很多古籍上都有描述,说人身即道身所显,人族才是真正的天地所钟。水族、海族都有近人之身,大概亦是 第890章围猎   姜望当然清楚那个尖脸的海族还在追猎他,透过海兽的那一次对话,就是对方递给他的约战。   他的确没有 第891章死中求生   在迷界之中,姜望保持了足够的谨慎。   若有人得知了这些海兽都为姜望所控制,按照常理分析,这些海兽 第892章以一敌九   那尖脸海族张开五指,五指之上,淡淡的血雾起伏不定。   这大概就是他排查空间的方式。   他保持 第893章杀敌!   早年还在外院剿杀山匪的时候,姜望就深刻明白一个道理——   死亡这种事情,更多发生逃窜之时。 第894章锦绣   海族并不会轻意动用海主本相,因为海主本相虽然强大,消耗却也庞巨。   展露一次海主本相,就需调养许 第895章安息   当锦绣神通在姜望身上生效,助他逃脱必死命运之时。   弦月岛上,某间茶舍中。   正缠着照无颜说 第896章丁景山   丁未区域,唯一的浮岛上。   这是隶属于旸谷的浮岛,由旸谷调派强者镇压。   宣威校尉丁景山,就 第897章白象王   丁未区域,叁号海巢。   此区域内的五座海巢,以叁号海巢为首。   亲自构建这座海巢的,正是丁未 第898章真作假时   白象王骂的是水鹰嵘,骂的更是鱼万谷。   什么狗屁天才,什么前途无量!   带着八个统帅级层次的 第899章无关其它   那是一双呆滞的眼睛,眼珠一转,神采顿生。   “我没有恶意。”眼睛的主人说。   直到这个时候, 第900章惊变   同样的一句话,褚密说出来,可能只是个笑话。因为他只是用那句话来骗人。   但丁景山说出来,意义截然 第901章大军围岛   所有人进入迷界之后,都有自己归属的队伍。平日里可以独自磨砺,也可以结队扫荡,但更重要的,是方便随时集 第902章交代   姜望想破脑袋也没想到,白象王是为他而来!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他就立刻 第903章当赏   真他娘的狂!褚密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知如何表达心情。   他早先以为这是一个不知财不可露白的掉队肥羊 第904章青爷   姜望随之一惊。   有人潜藏在附近,而自己竟未发觉?   至少在潜踪匿迹上面,符彦青的本事的确超 第905章命影之囊   对于这样一个惯于坑蒙拐骗的家伙,姜望实在难言信任二字。   符彦青说在这件事情上,褚密可以信任,但 第906章灼日飞舟   丁未区域海族的五座海巢,几乎倾巢而出。   五支大军扫荡,将所有活跃于野地的人族修士,都赶回了浮岛 第907章他的拳   巨大的白象海兽炸开,却没有出现预想中血肉飞溅的场面。   而是炸开成无数白色的碎片,细看来规整如一 第908章争隙   丁未浮岛的反击太过突然,哪怕海族方面未曾懈怠,也慢了片刻。第一波碎星箭雨还是成功击中目标。   若 第909章半个时辰   相对于暴怒的白象王,丁景山反倒很平静。   “那你一定要加把劲。你既然知道姜望已经逃走了,就应该也 第910章界河难渡   那由远及近的尖啸。   是空气不断被刺穿、甚至声音也被堆叠在一起撞碎,最终交融汇聚,混合成的刺耳声 第911章公无渡河   褚密误以为姜望的道元雄浑之处,超过外楼修士,其实不然。   他的天地孤岛虽然广阔坚实、自然稳固,不 第912章公竟渡河   水鹰嵘刚刚坐下开始调息,劲运一半,忽然听得海潮声起。   那潮声浩浩荡荡,从中跃出一声暴喝:“挡我 第913章矛与盾   先一步离开的姜望,并不知道白象王只给了鱼嗣庆半个时辰。   仅就他和鱼嗣庆的突防而言,时间其实是站 第914章袍泽   海族战士撒开的“渔网”,张开速度非常快。   因为他们也在抓紧时间。   其他没有赶来界河布防, 第915章强突   “呼呼呼……”   褚密喘着粗气,化作半透明的人影,在空中忽左忽右地疾飞,以此逃避身后不断追来的法 第916章末路   老将迟暮本就是有去无回、极重气势的剑,再以平步青云的高速作为铺垫,几乎是剑刚出鞘,就已临敌前。 第917章面死而行   姜望当然知道,他现在已经逃不掉。   在匿衣被破的时候,他就等同于失败了。那么多的海族强者搜杀之下 第918章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很危险了。”疾飞之中,褚密忽然说。   过了一会,他又重复道:“已经很危险了。”   姜望不知 第919章渡桥   疾行之中,褚密怅然道:“我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可惜都没有机会实现了。”   姜望道:“我也有很多 第920章渡河而死   鱼嗣庆的怒吼在身后传来:“水鹰此姓,荣誉皆丧于你!”   但姜望和褚密,已经冲向渡桥。   刷! 第921章其奈公何!(为盟主白色的光芒加更!)   丁未浮岛。   整个迷界的突然位移,自然是丁景山和白象王最先感知。   但他们的反应截然不同。 第922章难言胜负   鱼嗣庆非常清楚,虽然之前在追与逃的对垒中,他胜了姜望一筹,一度将其逼入死地。   但也并不是说,他 第923章不得好死   水鹰嵘一马当先地冲了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被两条漆黑锁链捆住的鱼嗣庆。   而姜望正踏云追至,挥 第924章浮图净土   丁未浮岛外,海族大军退去、顿时显得空荡起来。   作为绝对的优势方,海族大军撤退时候,仔细打扫了战 第925章永世不独   浮图净土这地方,竟果真与重玄浮图有关!而且明确是重玄浮图所遗。   如此看来,重玄浮图在迷界的声名 第926章无舟可渡   海族普遍穷酸,一圈清扫下来,还是水鹰嵘身上的东西价值最高。   那是一根尖锐的黑色羽毛,其上隐有流 第927章他没有丢脸   阎伽亲为先锋,姜望为了表达感谢,紧随其后。   以示共担风险,绝不白蹭渡桥。   两人非常警惕地 第928章竖掌拦舟   符彦青挑拣了半天,其实没有拿走什么。都是一些有助于恢复精力、治疗伤势的东西。看来丁未浮岛在药物方面的 第929章一介武夫   以指拦指,出现在血王面前的,是一个山一般的男子。   其人不算壮实,但哪怕隔着武服,都能感到一种恐 第930章气壮山河   王骜一巴掌盖下,迷界也有了天地。   天即此掌地即将亡!   强如血王,当然不至于接不下此掌。但 第931章与君共勉   狂涛骤浪中,被伟力隔绝出一块平静的地界。   “血王倒是很狡诈。”在一滴悬浮着的、晶莹剔透的水珠中 第932章知否   作为传说中钓海楼祖师独坐钓龙之地,天涯台自然具备某种神圣意义。   当海祭大典结束,这里就不许闲杂 第933章人如灯,命如油   灼日飞舟离开迷界,飞出“死亡海域”。   在专门供飞舟停靠修整的岛屿,姜望把自己“出借”的元石拿了 第934章勿失挚友,勿招强敌   没有人可以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姜望,这是为什么。   谁能够回答一个九死一生、拼了命从迷界 第935章不周   许象干一瘸一拐,顽强地赶赴天涯台。   路上正看到拉着子舒在天涯台不远处的照无颜。   一张本来 第936章葬入月门中   随着第三座内府的洞开,以及第三颗神通种子的出现。   姜望可以非常清晰的感觉到,那漂浮于无垠海面上 第937章再来人间时   “你真厉害啊,季少卿。”   大殿之中,有个声音这样说。   而穿着黑色金边锦服的季少卿,垂首立 第938章此去何为   城内忽然有一个声音高喊:“姜青羊!你去哪里?”   不等姜望惊讶,怎么忽然有人认出了自己。 第939章杀意藏鞘(为盟主安浅凌加更)   今日是四月十五,是太虚幻境的福地挑战日。   但姜望放弃了。   这也是自拥有太虚幻境以来,他第 第940章试剑钓海楼   姜望绝口不提天涯台上的事情,而只以求道的名义,挑战季少卿。   这绝不是说天涯台上发生的事情不重要 第941章与君生死无怨   茫茫水汽冲撞天空,在钓海楼驻地之前,构筑云气景观。如龙如虎,如人如鬼。   声势浩大,令观者心折。 第942章规矩(为盟主瓜谷加更)   某处秘地。   长发黑白交错的辜怀信,在一只纯白色的蒲团上盘膝而坐,与人对弈。   棋盘为霄明绞 第943章各人霜雪各人知   辜怀信没有问那个递话给危寻的人是谁,敢这么跟危寻说话的,放眼整个齐国,又有几人?   他也没有问危 第944章水随天去秋无际   钓海楼宗门驻地前。   季少卿左右看了看,笑道:“此地施展不开,咱们移步天涯台,如何?”   说 第945章生死天涯(为盟主凯风晴加更)   季少卿不敢相信。   谨慎如他,只看了一场战斗,获取的信息有限,不会把其当做生死倚仗。   同时 第946章天门   辜怀信乃是当世真人,门徒弟子不知凡几,为什么对季少卿那般看好,甚至倚为衣钵?   钓海楼家大业大, 第947章吹碎明月   这些战斗中的算计说起来慢,但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恰是季少卿抬起手指的同时,姜望下坠的身形再次起 第948章一眼隔断星楼   像季少卿这样的名门天骄,宗门是天下大宗,师父是当世真人,每一步都有近乎完美的规划。   在自身努力 第949章覆军   有些人能够猜想得到,刚才是发生了神魂层面的交锋。   这已经足以令人惊骇了,姜望居然在内府境层次, 第950章熬死(为盟主夏未雨加更)   就在覆军出现在高穹的同时,一柄样式古拙的剑,也仿佛洞穿了时间与空间,从未知之地降临,悬于天穹。 第951章人恒杀之   姜望事先没有想过姜梦熊会出来,但是他在决定挑战季少卿之前,已经认真考虑过成功的可能。   要杀季少 第952章早生十五年   众目睽睽之下,那青年修士哪里受得住激,起步便往台上来:“好!我跟你……”   但嘴巴立刻就被人捂住 第953章四月二十二   姜望不去管陈治涛如何掌控局势。   见陈治涛没有再与他说些什么的意思,便重新坐回季少卿旁边。 第954章回命无命,还魂无魂   辜怀信布置的法坛,已经在天涯台外悬停了五天。   虽然姜望说,要熬死季少卿,熬到他没有复生的可能。 第955章泥塑已碎   不周风得到进阶,仅仅是散出来的杀意,竟令已经寂然多时的季少卿,重新睁开了眼睛!   只是此刻眼中一 第956章圆满   姜望刚在天涯台上来了这么一遭,酒自然不能在怀岛喝,说不得便被谁下了毒药去。   钓海楼诚然不会明目 第957章唯独于我   再来无冬岛,重玄信的热情已经近乎谄媚。   就连事务繁忙的重玄明河,也亲自出面,接待了姜望一行,虽 第958章友   重玄浮图之名,在重玄家一直都是一个禁忌。   从上到下地封锁消息,仿佛从未有这个人出现过,这当然是 第959章浮生半日(为盟主书圆圆满满加更【感谢狄D盟主赞助】)   姜无忧压根没有在无冬岛过夜,喝完酒便自行离开了。   这是负责的态度。   无论重玄胜、李龙川还 第960章满门   在路上的姜望。还不知道债主已经追到了无冬岛。他倒不是有意赖帐,是真的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自迷界 第961章欺我年少   五仙门满门被屠?   姜望听着就是一愣。   他料定范清清的遭遇应与辜怀信一系势力的报复有关,但 第962章万仙宫!   一如姜望所料,屠灭五仙门的凶手,果然不是出自钓海楼!   范清清是土生土长的海岛修士,不至于连钓海 第963章不负我者,我必不负   这卷轴不是正品。   看到它的第一眼,姜望就有这样的判断。   近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事物,尤其是仙 第964章万仙之仙   对于船舱里突然多了一个姜望的熟人,还神神叨叨很有些秘密的样子,李龙川并没有过问的意思。   但姜望 第965章万仙来朝图   姜望终于知道,万仙宫号称“一人即为万万仙”,是什么意思了。   把肝胆脾脏、毛发血骨……周身所有, 第966章五仙如梦令(为情何以甚的帅气加更)   范清清奉上的这本玉册,基本上记载了五仙门祖师对万仙来朝图的理解。   首先就是开篇那段话,五仙门祖 第967章雨打风吹去   《五仙如梦令》的核心,是“如梦令”。   “如梦令”的核心,则是“梦”。   究其修行本质,是探 第968章同为青牌   姜望靠坐在船舱左侧,林有邪就坐在他对面。   范清清缩在角落里,那个老人半蹲在她身边,单手按着她的 第969章惊闻   姜望其实知道,林有邪这种偏执的人,并不会觉得她调查姜望有错,所以她不是为此道歉。她道歉的,是她今日不 第970章怀璧何以无“罪”   此刻与乌列对视,姜望才注意到,这位老人的眼睛,深邃、幽远,那漆黑如墨的瞳孔,仿佛能把人的心神吸引进去 第971章规矩   林有邪一直以来信奉的一句话是,“好人也会做坏事。”   所以哪怕再认可姜望的品德,也不会降低姜望在 第972章潮涌潮落   雨珠还在敲打着舱顶。   当然敲打舱顶和敲打海面,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声音。前者更干脆,后者更沉闷。 第973章席位(为盟主卤蛋一米九加更)   对于田常,重玄胜还真是不够了解。   只知道其人是田家近几年崛起的青年才俊,然后姜望在七星谷中与其 第974章诸事不顾,人鬼不避   临海郡。   与姜望辞别后,林有邪始终面无表情。   青牌自有隐秘渠道,到处都能找到休整的地方。 第975章吕宗骁   马车停下了。   从声音给出的信息来判断,来者约在二十岁至二十五岁之间。   姜望掀开车帘,看到 第976章故人归(为盟主20181004211950939加更)   吕宗骁很会做人。   姜望这话一说,他当即站起身来。   他身材高大,比姜望高了半个头去,拍拍姜 第977章一件长袍   “回钓海楼?”   这个答案是姜望没有想到的。   在他看来,无论竹碧琼接下来去哪里,是呆在青羊 第978章一滴泪作一轮月   吕宗骁没有去管竹碧琼,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天府秘境的运转规则,吕大哥你是知道的。在秘境里发 第979章镜花(为盟主林又雪加更)   水镜中的女人说话了,她的音色是温柔的,但藏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怨毒:“妹妹,我跟你说什么来着?男人都该死 第980章纸上有一生   林有邪并未亲自登门,来的是一位穿戴整洁干净的中年男人,连头发都簪得一丝不苟。   从那习惯性探察四 第981章秋阳   从齐都临淄到秋阳郡,只需要穿过济川郡。   齐国各地官道又修得极宽敞平整,是以姜望虽然未要求速度, 第982章瓦窑(为盟主璨璨璨璨星加更!)   抱龙郡在大齐舆图上显得细窄而长,是一个形如怀臂的郡府,左邻苍朮长明两郡,右接乐安、秋阳、银翘三郡。 第983章七个刀钱(为盟主陈泽青加更!)   与张翠华的对话,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坡上展开——火力极旺的瓦窑附近,少有鲜亮的碧色。   五月的时候, 第984章斩命斩敌岂难过斩妄   回到秋阳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重玄来福正在族地外焦急地走来走去,远远见着姜望,连忙迎上来。 第985章重玄元祜(为盟主活在幻想世界里加更!)   姜望又在重玄族地住了一晚。   说是住,在再次拒绝重玄来福的殷切“安排”之后。也不过是借用房间修行 第986章虚泽甫   在天下大宗之中,姜望的确是没有听闻过太虚派的名号。   但值得重玄元祜亲自迎接的,又绝不可能是什么 第987章天下共证   重玄元祜看着他们俩聊天,并不主动插话。   太虚派祖师虚渊之,乃是当世真君,站在超凡绝巅的存在。 第988章太虚角楼(为盟主陈泽青加更1/6)   所谓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   姜望能够想到的,实现前两者的唯一可能,就是绝不干涉。 第989章渺渺乎   姜望没有去看那枚太虚玉牌,而是与虚泽甫对视,目光平静。缓声道:“所谓太虚第一腾龙,齐国应该不止我一个 第990章一朵小白花   随着海勋榜的张贴、卫海士体系的建立,迷界战场逐渐广为人知,海族的存在被更多人知晓……   近海群岛 第991章花开人不知,花谢无人怜(为盟主陈泽青加更2/6)   在辜怀信的这座大殿里,属于季少卿的天门神通重现!   这一幕若被天涯台那一战的观者们所见,势必引起 第992章生意   虚泽甫走后,姜望在重玄族地里又呆了一晚。   他没有做任何事情,也没有再见任何人。甚至也没有修炼。 第993章以待来日   “那怎么成?”姜望拦道:“太虚角楼建在你的地界上,以后都需要你照应。而且天府秘境的事情,我心里还对吕 第994章且放此心(为盟主陈泽青加更3/6)   “这事好办!”重玄胜一听就有了主意:“除了太虚角楼之外,剩下的地方,全部建享受的地方。太虚幻境是修行 第995章我欲争荣名   六合修士,是太虚幻境腾龙境前六。   而五行修士,是太虚幻境内府境前五。   虚泽甫临行前说希望 第996章囚我于水中   【论剑台内府境排名,第八十七。】   【论剑台内府境排名,第八十二。】   【……七十六。】 第997章驾两龙兮骖螭(为盟主陈泽青加更4/6)   在解放河伯神通之后,左光殊举手投足,都是外楼级道术的威能。   这与季少卿的上弦月不同。   上 第998章问楚   左光殊这小子固然是不领情,姜望却是不愿意打击他的信心,一脸认真说道:“如果真在黄河之会上碰到了,以你 第999章第一杀伐术   左光殊实在是一个单纯有趣的少年。   再加上左光烈这层关系,姜望对他十分亲近。与他在一起相处的状态 第1000章强者风范(为盟主陈泽青加更5/6)   “什么就闲话了!”   重玄胜气得脸上肥肉抖三抖:“太虚角楼难道不是你姜青羊的正事吗?!” 第1001章近朱者赤(大年初一!大家新年好!)   听完重玄胜这番话,姜望二话不说就起身往外走。   “干嘛?”重玄胜愣了一下。   姜望头也不回: 第1002章仪制令   “让!让!让!”   马车刚驶进临淄,就听到一阵鸡飞狗跳。   人群熙攘的临淄街道,互骂的、叙话 第1003章都是浮云   “姜兄!”   郑商鸣也很是惊喜:“早前听说你回临淄了,我还去霞山别府找过你,不过你又不在府中。不 第1004章汀兰   姜望愣了愣。   没了?就这么简单?   重玄胜需要请博望侯或者定远侯开口,才能做到的事情,你递 第1005章鹌鹑   温汀兰也便坐下了,坐姿优雅端庄,而后才问道:“哦?我喜欢喝什么?”   “那我还能不知道吗?”晏抚 第1006章倘若我问心有愧   “咳。”姜望轻咳一声:“温姑娘说得也是,我与晏兄的确有那么点交情在。那个,我说句公道话啊……” 第1007章宣怀伯   柳氏再怎么没落。   柳应麒也是柳家之主,当代宣怀伯。   他亲至酒楼来迎晏抚,这已经不能说是极 第1008章郎心似铁   自有下人敲开院门,进去传话。   柳应麒堆着笑道:“那伯父就先走一步,不打扰你们年轻人说话。” 第1009章世间事,难分说(为盟主陈泽青加更6/6)   回去的路上,晏抚放开了防护,任由凛冽之风,冲撞着自己。   姜望实在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只能陪着他“ 第1010章揭“幕”   天府城。   由重玄胜亲自督造、紧急筹备的太虚角楼,在今日开业。   姜望自然要赶过来,不然的话 第1011章备战   太虚角楼的生意爆炸了,所有的位置,包括最贵的那几个包间,全部爆满,座无虚席。   这还不算什么。 第1012章无华(为盟主锦者四十九加更!)   寿宁宫中。   当今大齐皇后端坐凤椅,沉眸不语,自然有天下之仪。   脚步敲响的回声里,匆匆赶来 第1013章鸿蒙空间   这扇石门之上,并无图案,也无刻字。   只有古老的气息,漂浮在沉重的质感之上。   它出现得突然 第1014章在下独孤无敌   “咦?”   “这人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突然就躺在这里。”   这是一条长街,街道 第1015章吾悉得闻(为盟主谭山长加更!)   姜某人并不知道自己引起了怎样的轰动。   他至今也没搞清楚福地的意义。   简单了解过鸿蒙空间后 第1016章应叫人间知霜华   完成声闻仙态这门道术的时间,姜望预计自己就算再熟练、再精简,最多也就能压缩到十六息。   长达十六 第1017章自此以后十九息   名为铃儿的女子,与那张软榻之间,只隔着三步的距离。   这是安全的距离。   也是危险的界限。 第1018章那人恐怖如斯(为盟主newpaker加更)   【胜者独孤无敌,当前排名:内府境第四。】   声闻仙态甚至都没有结束,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这 第1019章徒有桃枝不见春   一场黄河之会,牵动着天下无数人的心思。   不论秦楚,何止荆牧?   新安城里的一座小院中,黎剑 第1020章香铃儿   从鸿蒙空间里退出来,姜望摇头笑了笑。   他事先没有想到,进一次鸿蒙空间,能有这般好处,成就了声闻 第1021章曾记三分香(月票两千五加更,感谢所有书友!)   对于三分香气楼,姜望并不陌生。   早在枫林城的时候,就被很多风月常客许为极乐之地。   那会赵 第1022章月色雪色两不如   “雷占干我倒是认识。”   听到熟人的名字,姜望轻声笑了笑,只问道:“这个崔杼,是何方神圣?” 第1023章见信展颜   【姜望吾兄,见信如晤:   为什么我说话这么正式?   因为我姜安安呢,已经完成了奠基,现在是一 第1024章五行禁锥(为盟主李独山加更!)   五月十九日,姜望亲自守在霞山别府门外,迎来了一位容貌欠佳的客人。   天底下长得丑的人很多,但能让 第1025章瞩目   郑商鸣终于找到时机登门,专程请姜望吃了一顿酒。   姜望则居中调和气氛,介绍郑商鸣与廉雀认识。 第1026章太庙   元凤五十五年,五月二十三日。   这一天意义重大。   齐帝将亲至太庙,祭祀先皇。   再当着 第1027章待良时(为盟主今白夜加更!)   “怎么又跟他扯上关系了?”姜望奇道。   重玄胜垂下轿帘,慢悠悠道:“刚才这人,是朝议大夫谢淮安的 第1028章无双   文武百官列队等候在广场。   前来观礼的百姓都在左侧高台,虽是都站着,但有恢复精力的法阵缓缓运行, 第1029章齐帝问政   直觉感到,这应该是一位性情冷漠的人物。   但是当姜望看过去的时候,其人却转过头,回以灿烂的一笑。 第1030章自南而北第一门(为盟主莽莽莽先生加更!)   大齐皇帝在这边考较子女,那边礼官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于是右侧高台上,大齐国相江汝默起身道:“请 第1031章风华   太庙前。   几乎是所有修为到达一定程度的人,都齐齐看向临淄城的西南方。   但见五道华光拔空而 第1032章公平二字(为荣耀一星加更)   平日问候请安,姜无忧绝无失礼。   但一旦涉及根本问题,她便绝不相让,尽显峥嵘。   何皇后深深 第1033章自是人间第一流(万字答谢书友)   左侧看台上,重玄明光急得差点窜了起来。直恨不得把儿子提起来扇两巴掌——就算舍不得扇,也总要骂几句的。 第1034章十年藏刀,求得一杀   无光神通的效果散去。   太庙前的这一处广场,再次沐浴在日光之下。   所有人再一次,同时看到了 第1035章英雄之名   无论谢宝树的现状有多危险,朝宇有多顽强,鲍伯昭有多愤怒……   哪怕是姜望临阵学刀,引起一些人注意 第1036章西北有天缺(为盟主adminnet加更!)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了广场上的两人之身。   相较于崔杼的声名不显,姜望和雷占干,才是更被临淄百 第1037章谁有此心   这场战斗的开始和结束,都是突然且震撼的。   天地交互雷光成界,这是不输于任何一位外楼天骄的绝强杀 第1038章想那蝼蚁……当无憾矣!(为盟主zj1998加更!)   大齐皇帝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太严重。   他直接把崔杼行刺的行为,定性为一场谋朝篡位的起笔! 第1039章恩赏无加,情义无价   “臣遵旨!”   北衙都尉郑世,匆匆领命而去。   这件事情绝不好查,今日这一回,崔杼以死刺齐君 第1040章欺他三分   重玄遵往外走,重玄明光喜滋滋地凑了过来:“今日表现不错,没丢你爹的脸!”   重玄遵伸指按了按额头 第1041章不负良宵(为盟主大红橙子皮加更!)   击败雷占干的过程,虽然很轻松。但没有人会忽视那一式“雷界”的强大。   雷占干虽是败了,仍然有无限 第1042章护国殿   无怪乎姜望如此惊讶。   那崔杼能够走到太庙之前,向齐帝投出那一枪。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势力能够做到的 第1043章塑像披衣(为盟主枳酒o加更!)   “人气”,是一个乍听起来很熟悉,但难以落到实处,因而有些虚浮的词,   但切实存在。   齐帝问 第1044章十年落魄,一笔勾仇   对于战斗,姜望更是绝对不会有犹豫。   几乎是在张咏提步的同时,他已经纵剑近身。   长相思耀起 第1045章哭祠   张咏又看向姜望,用他哀伤的眼神看向姜望:“或许我应该在灭化的状态里,杀死你。此时此刻,或许是最好的选 第1046章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为盟主瓜谷加更!)   姜望现在当然知道,刚才死去的这个“张咏”,绝不是凤仙张氏的血脉。   都城巡检府的青牌,现在也有足 第1047章问话   马雄盯着姜望,看了一阵。   翻手把留影石收了起来,问道:“巡检府去一趟?”   态度倒是没有什 第1048章在北衙   马雄在巡检府内部的位置,明显是比杨姓巡检副使低一些的。   所以是他主动起身,走到房间外——正在“ 第1049章克己自苦者(为上月四千五月票加更!)   与其说郑世是在问讯。倒不如说是慰问。   北衙都尉的亲近,不言自表。   当然,这也与姜望确实清 第1050章人间悲欢各不同   华英宫的轿子,在一条深巷尽头的茶楼前停下。   这自然是重玄胜的产业,专用于私下小聚。   早先 第1051章姜氏有女名无忧,世间男儿恐羞见   大概是因为姜无忧的身份,姜望一直忽略了她的修为。   华英宫主这个身份,这个名位,本身已经不需要再 第1052章世间少有玉郎君(为盟主璨璨璨璨星加更!)   姜望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重玄胜套话成功了。   虽然他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但这胖子得意的 第1053章“好孩子”   “哦?”听姜望说完后,老太太把着他的手道:“可是遇着什么难处了?不要紧,老身给你做主。”   她侧 第1054章裸身衔玉   早晨在太庙里发生的事情,第一时间就被封锁了消息,但不可能封锁得住……   至少不是一个马雄能封锁住 第1055章捷报   紫极殿是朝议之殿。   殿前的广场,是臣子等候和聚集的地方。   姜无弃是子,亦是臣。   虽 第1056章落子倾山   王夷吾这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声援重玄遵!   他无法离开死囚营,不能够回临淄。但是他要让临淄人知道, 第1057章齐天子遥在东国   能够在两日内完成大军借道,足够说明,在齐国与夏国之间的这些小国,早已被齐国慑服。   无论它们本身 第1058章温泉宫   温泉宫在整个齐王宫的东面,通常情况下,是只有皇室中人能来享受的好地方。   今帝当政以来,直接隔出 第1059章临淄城内   “天浴”最终还是浴了。   想来齐帝说好的是赏赐,不至于事到临头了,给宫里招个人才。   那位温 第1060章人间灯火天上星   天险些擦着黑,丘吉落了轿,捧着一只锦盒,脚步匆匆地往国库走。   待第一重门外的守卫验证过身份,他 第1061章干阳   大师之礼后的第四天,仍是修行。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浴的效果,姜望感觉身后的炙火骨莲,似乎更灵动了 第1062章两对父子   重玄老爷子这话一落下,院中的气氛,顿时起了些变化。   重玄明光殷勤捏腿的动作,不由得缓了下来。 第1063章火界   点将台这种地方,自是不会对外开放的。   而易星辰作为政事堂九位朝议大夫之一,他来此的目的也再明显 第1064章教你杀人   易星辰一出来就说,“任何术法上的问题,都可以问。”   姜望虽然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其实也是将信将疑 第1065章平等国(为盟主快西快加更!)   易星辰指点术法的三天时间过得很快。   重玄褚良教他们杀人的两天时间,却过得很慢。   这简直是 第1066章好为人师   “管它是什么组织。”   重玄胜探手抓住一枚铁球:“既然露头了,早晚得捏死!”   肌肉并未用力 第1067章月明星稀   如今在京畿之地轮值的,是齐九卒之一的斩雨军。   计昭南是直接住在军营里的。   他住不惯临淄。 第1068章天下英雄应知我(为月票六千五加更)   “荆国内府境出战者黄舍利,身具四神通,已经在人前展现过的两门神通为……   最近一战,是与…… 第1069章宁剑客(为盟主云上清波加更!)   无边无际的草原之上,两匹高头大马同向而行,   落在后面的辫发男子大喊道:“曳赅,你是不是记错了! 第1070章竖子猖狂   一剑刺出一滴泪。   宁剑客的剑式,是闺中之怨。   这一式“悔教夫婿觅封侯”,正是由情入怨,绝 第1071章誓约(为月票八千加更)   岱山郡,九江城。   曾经一度被称为庄国第四郡的九江城,在真正的第四郡永昌郡出现后……九江城,也就 第1072章虎臣   全天下都在关注黄河之会。   而对所有有志于黄河之会的国家来说,天下六大强国的出战者,自然是重点关 第1073章“送丧”(为月票九千五加更)   段离叛国的事情,在庄国内部都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更别提在国外有什么影响了。   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九 第1074章其乐融融   宁剑客真的是一位非常好的对手。   于剑术之上,简直有宗师之风。   尤其当她撇开剑术的拆解,放 第1075章演法阁   待左光殊这边认认真真地把情报讲完,姜望再三道谢之后,才道:“说起来,我一直觉得光殊你是一个拿得起放得 第1076章回礼(为盟主20181004211950939加更!)   姜望现在每天除了早课、晚课之外,午时引阳芒入瞳,也是雷打不动的课业。   修行之高峰,是一担土一担 第1077章白灯笼(为月票一万零五百加更)   当带队赴观河台的强者定下曹皆,姜望便已作出决定,要提前去一趟星月原。   炙火骨莲积蓄星力,是他的 第1078章星月如故   有一段时间没来星月原了,这里倒是如故。   象国和旭国都不能染指这里,仍是闲散的几个小势力,在这里 第1079章人不同   何为藏星海?   五府海与躯干对应,藏星海与四肢对应。   但就像五脏并不对应五座内府,藏星海也 第1080章星光似我   星光圣楼的力量,几乎都是作用于己身。   唯独修者自己与自己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星穹圣楼,才有可能跨 第1081章良逢   嶽冷仍在紧盯着罗盘,和厉有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星月原上的风,吹到这里,已经有些无力。 第1082章“佛缘”   姜望不是个蠢的。   他很清楚。   今日与那平等国的神秘强者“论道”,又为自己留下一道梵唱护身 第1083章朱禾之盟   看着夜幕下空空荡荡的原野,净礼和尚叹了一口气。   临淄真是一个苦地方,净深师弟都瘦了…… 第1084章五马客   石室之中,那黑影显然也有些意外,缓了缓,方道:“原来如此……姜望已是别人的棋子。”   空洞中的声 第1085章抚宁正音   有嶽冷和厉有疚随行,回齐国的路上无风无浪。   横空过境的确是方便许多,来时三日,归时不过一日。 第1086章世上无难事(为盟主骑牛南下加更!)   厉有疚亲自命名的抚宁山,此后便是一桩情分。   而嶽冷,那道囚身锁链便是交情。   这一趟去星月 第1087章剑起咸阳城   渭水绕咸阳城而走,浩浩荡荡,奔向西北。   它也是少见的、不与长河发生联系的大河。   而大秦这 第1088章只为问剑   门子不敢多问,一路“向前”,急步走入府内,去向自家公子禀告。   卫瑜年不过十九,但一手剑术出神入 第1089章以后不敢称无敌(为盟主阿甚的小迷狄D加更!)   一点寒芒起,一剑退卫瑜!   路上的行人侧目之时,所见的,便是卫瑜横剑在前,抵墙而立的一幕。 第1090章寒光万道破蒙昧(为盟主霸天剑魔VAE加更)   古老飞剑之术的传承者,现身咸阳城,剑败卫瑜。   这消息惊动了很多秦人。   在很多人看来,此人 第1091章争魁   天下太大了,大到即使是超凡修士们,有些时候一旦分开,也很难再见一面。   去年在枫林城域外一别,向 第1092章刀枪如林   黄河之会,是“诸国相争、必得一先”。   它不仅仅具备着政治意义,还有更实际的考量。   天下列 第1093章豪杰宇文铎   说起来,各国前往观河台的人马,一般都是前后两拨。   一拨是去参战的,以参战的天骄核心,由强者带队 第1094章云云(为盟主人间凑数的加更!)   大牧公主赫连云云折节下交,笑靥如花,亲切阳光。   但赵汝成只是点点头道:“云殿下。”   他不 第1095章“齐馆”   天下列国的参战队伍,纷纷向观河台进发。   齐国的队伍自临淄出发,经郑国西去,绕景国北面而走,最后 第1096章列国天骄之会(为盟主商博良bc加更!)   齐馆之内。   曹皆看着姜望,缓缓说道:“你作为我大齐天骄,又为国出征,参与此次黄河之会。有些事情 第1097章丰城   计昭南仍是以军人的姿态坐在那里,如枪,如松,语气却是很寻常的:“所以我从前线回来,就是为了我大齐将士 第1098章楼上楼下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赵汝成这些天一直在有意避开赫连云云。   他从“牧园”里悄悄出来,也只不过是为 第1099章鹤唳(为盟主20181004211950939加更!)   “缘分”这个词,总是带着些虚幻的味道。   无影无形。   传说有绝巅神通能够抓缘为线,牵动因果 第1100章乘风   叶凌霄一按面前的嵌玉游柱,便有一道云幕升起,挡住了迎面的风,也把父女俩的声音留在车驾里。   “杜 第1101章苍青   收到叶青雨的回信,是在来沃国的路上。   因为身在出征黄河之会的队伍里,又想着马上就到观河台了,姜 第1102章万国风光皆来此   “陆地瀚海”如此雄阔,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肉身飞渡。   凡人若想过河,也不必冒着生命危险操舟搏浪。 第1103章风云(为月票一万二加更!)   漫长的生死线,荒漠的更深处。   在晦暗的光色里,一些隐隐绰绰的存在,悄无声息笼近。   或羊角 第1104章逢山鬼   楚国的观礼队伍,昨日驾驭着华丽战车而来时。   姜望还特意去看了看,他倒是挺想在现世里看看左光殊的 第1105章六合之柱   “林兄,你怎么好像有点神思不属?”   说话的人明眸善睐,身段娇美。   是盛国的内府境天骄,江 第1106章身在风云中(为盟主赖皮不坏加更!)   姜望一脸云淡风轻、毫不在乎地走过去,嘴里敷衍着说期待,但就连夏国那人的名字都没有问。   真可谓大 第1107章杀人有罪,伐树有理   “姜大人,姜大人!”乔林急促地传音:“快看右边看台那里,有绝世大美人!相信我,虽然遮着面,但绝对是个 第1108章蕞尔小国   林羡柴刀又劈落。   开山伐薪,势不可挡。   触悯却面无表情。   后退一步,瓢虎已覆面。 第1109章敌之所愿   驭兽之术的修行者,不是没有,但极其罕见,甚至可以说,比符篆修士还要少。   像近海群岛那种地方,因 第1110章世间失意者   无论林羡有多么天才,他的死活,都对夏国没有影响。   小小一个容国,又远隔千里,夏国也无须在意它的 第1111章我帮你呀   一直到演武台上这天最后的战斗结束了,姜望才收回沉浸在战斗中的心神。   他这时才发现,四边看台上已 第1112章一笑(为盟主犬酱本汪加更!)   赵汝成这一生,遇到过很多女人。   他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轻易俘获芳心。   甚 第1113章若见鸿雁   赫连云云站在一座华丽屋帐外,感受着观河台上自由来去的风。在她面前,是一个半跪着的黑影,静悄悄的,不发 第1114章诚而近伪   在很多人的眼中,林正仁是一个诚笃君子,儒雅守礼之人。   且很坚韧。   或者说,“坚韧”,才是 第1115章天骄见我应如是(为月票一万三千五加更!)   姜望说会重视林正仁,并不是说说而已。   庄国天骄林正仁与盛国天骄江离梦之战发生前,他正在看台上。 第1116章鬼   天骄之战,是分毫必争。   看到这个紫黑色手印的瞬间,江离梦的右腿,自膝盖处,便迸出一圈烈光。 第1117章朽木参天   看台上观战的姜望,很快就收到一份详细完整的情报,是关于林正仁的养鬼神通的——这就是齐国作为天下六强的 第1118章曾见青史,万古如斯(月票一万四)   这一轮的内府场较选赛结束。   首先拿到七个正赛名额的,是庄国的林正仁,辽国的耶律止,宋国的殷文华 第1119章英雄之志   越国位在楚国东面,与强楚相邻,日子可想而知。   不过越国东去不远,便是大名鼎鼎的暮鼓书院,也算是 第1120章明月照   曹皆看了看姜望:“就这个啊?”   姜望很认真地点头道:“就这个。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冲动,如果国家 第1121章惊闻   有些事情根本遮不住。   尤其是对天下强国来说。   第二日,天还未亮,曹皆便把三个国之天骄召到 第1122章韶华   在稳拿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魁首的情况下,与其另外选人参与没有把握夺魁的内府场,显示他们让天骄战死于黄河 第1123章太虞   七月九日。   黄河之会外楼场的正赛名单确定。   重玄遵本人,也不似姜望那般关心对手,他只稍稍 第1124章盛雪怀   盛雪怀虽然其貌不扬,但站在台上,与神策军统帅、洞真强者冼南魁谈笑风生。   拿到了最糟糕的签,却意 第1125章如此计昭南   这是八座演武台中的甲字号台。   盛国盛雪怀对齐国计昭南的这第一场挑战,便作为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选 第1126章犹记否   如此计昭南。   无双韶华枪!   谁能撄其锋?   盛雪怀的实力,虽然未能完全展现。 第1127章惊喜   姜望和重玄遵并肩出了天下之台,将高耸入云的六合之柱抛在身后。   乔林等天覆军士卒,则默默走在后面 第1128章待明日   重玄胜这一干好友,先时一个个都说是忙这忙那的,没时间来黄河之会观礼。   原是藏着掖着,想给姜望一 第1129章君临   七月十一日。   浩浩荡荡的长河,自西极之地,一路奔涌至此。   经天马高原,泥沙具下,造就了这 第1130章九龙捧日,永镇山河   天下六大霸主国的帝君,以法相降临观河台。   他们各自立在两根六合石柱的中间,仿佛与六合之柱一起, 第1131章逆四象混元劲   仇恨说明受过伤害却无法还报。   愤怒是因为不满足现状但又无能为力。   这些都是虚弱的表现。 第1132章不学无术能长安(为盟主中庸两用加更!2/2)   坐在看台前排的姜望,默默注视着这一幕。   重玄遵当然是值得他关注的。   但他的重点,却在主持 第1133章曾见天骁掌中舞(为盟主是Ming呢加更!)   余徙真君宣布战斗开始的声音,几乎同时响在所有人耳中。   斗昭于是跨步,抬手,一刀斩落!   轰 第1134章否决   交战中的两个人,瞬间就已冲上了高空。   在六根参天石柱、六位至尊巨大法相的环绕下,不断向上。 第1135章国殇(为盟主adminnest加更!)   “胜者,楚国斗昭!”   天骁劈落,余徙的声音适时响起。   温润清光流动,覆盖了甘长安的身体。 第1136章近神之躯,天府之威   位在王帐骑兵的那良,在草原上亦是有着传奇经历的天骄。   牧帝曾亲切地称其为“狼孩”。   草原 第1137章若是无人来   当余徙的宣声响起,那良已经被生生打退了近神之躯,破灭了狼图。   只剩瘦小的一团,倒在地上。 第1138章朱雀红莲   孤零零的演武台上。两位天骄相对而立。   中山渭孙仪态儒雅,燕少飞挺拔自信。   一个负手从容, 第1139章得意   眼见火海怒撞,焰浪互噬。   所有火行之外的元力被驱逐一空。   场边看台上的姜望,几乎按捺不住 第1140章须尽欢(为月票一万五千五加更)   【得意】,是藏于大魏王宫里的天下名剑。   魏帝以此剑相赠,对燕少飞的期待不言而喻。   燕少飞 第1141章他似骄阳(为月票一万六千五加更)   姜望在学剑之初,就深刻明白,“剑有两刃,伤人伤己。”   杀敌之时,也需自制。   争胜之时,不 第1142章绝世   并不是说斗战金身状态下的斗昭,在纯粹的力量上已经超过了重玄遵。   而是在他显出斗战金身的这一刻, 第1143章此剑奉还   在黄河之会迄今为止这么多场战斗中,真君余徙还是第一次踏上演武台。   倒不是说他在台下无法掌控战局 第1144章披衣而起   观河台的夜晚是喧嚣的。   这里有太多故事,有太多历史。   唯有人们无处安放的心情,散落云巅, 第1145章谁能争魁名   七月十二日,依然是风和日丽。   黄河之会持续期间,不可能有什么不妥的天气。   六合之柱仍旧参 第1146章请指教(为盟主做坏事不遭天谴加更!)   林正仁坐在备战席上,双手扶着膝盖,坐得端正。   在纷纷起身离席的一众天骄中,他反而显得更从容淡定 第1147章何惧之有   自正赛开始后,除开余徙问重玄遵斗昭胜负那一次,六位至尊都是沉默观战,并不言语。他们法相降临观河台,是 第1148章惊蛰   “邓……旗!为什么突然要叫这个名字?”赫连云云问。   “因为有一个姓邓的人,永远是我的英雄旗帜。 第1149章鹰化为鸠   典曰:“文山之鹰化为鸠,忘而鹰鸣,群鸟逐之。”   意思是说,有一只鹰化做了鸠,但忘了自己的身份, 第1150章非凤而受朝者   观战席上,赫连云云雍容端坐。   此时她倒是相当有贵气威仪,注视着演武台上的战斗,一言不发。 第1151章迦楼罗破阵剑指   丙字号演武台上胜负已分。   观战席上,叶凌霄都忍不住一声轻咦:“迦楼罗破阵剑指!”   他惊讶 第1152章归去来兮   夏国和魏国同在南域,地理位置相近,也都具备一定的国力,矛盾肯定难免。   当年夏国输掉齐夏之战后, 第1153章吾有三大恨   “有意思。”   项北是一个高大魁伟的年轻人,穿的是一身黑金两色的华丽武服,被肌肉崩得极紧。 第1154章单骑入阵,吞贼霸体(月票一万七千五)   项北骄狂归骄狂,却也不会真个轻视齐国天骄。   能代表霸主国出战的天骄,怎么也不可能孱弱。 第1155章吾此来黄河,身登青云梯!(为盟主浪浪加更2/3!)   天下之台,西面出入口。   一男一女,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女子,长得端 第1156章焰花未曾凋   楚国所属看台上。   军伍出身的楚煜之长叹一口气。   他虽然亦是项北的手下败将,也没少被这个骄 第1157章彼时此时   姜望自高处缓步走下时。   邓旗正看着他。   雪国那位谢哀,倒在地上,只一息尚存。   身前 第1158章沐浴银河中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在这场战斗中,北宫恪没有任何机会。   尤其是一开始就在关注此战的观战者,有些都 第1159章独自前行   内府场八进四的最后一战,毫无悬念的以秦至臻获胜结束。   虽然结果毫无悬念,但过程却带来了很多“惊 第1160章鹊桥   荆国备战席上,骁骑大都督夏侯烈按了按额头,叹息道:“这孩子真随她爹!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这都半决赛 第1161章杀身成焚,早登极乐   菩提神通下的黄舍利,举动之间浑然天成,用最少的消耗、最简单的动作,就敲碎了赵汝成的进攻。   那种 第1162章谁人不曾伤心   青铜面具之下,是一张平庸的脸。   平庸得令黄舍利毫不意外,她甚至觉得,还应该更丑一点。   但 第1163章陛见秦天子   “怀帝美姿仪、通音律,诗画双绝,有倾天下之貌。人或曰:『可为治世贵子,不可为乱世至尊。』”   — 第1164章天子剑   脊柱乃人身大龙!   哪怕只是对普通人来说,它也是整个身体的支柱。   在道脉腾龙之前,通天宫便 第1165章逆旅   众人所见,世所共睹。   秦怀帝之后嬴子玉,今名赵汝成者。   在天下之台,自脊柱大龙拔出天子剑 第1166章似红梅   五府四神通的黄舍利,她隐藏到最后的第四门神通,竟然是逆旅这样的绝巅神通!   居然拥有漫步于时光长 第1167章“懂事”   余徙只负责保住天骄的性命,却并不会帮忙完全恢复伤势。   好在牧国这样的天下强国,绝不缺乏什么灵丹 第1168章夜色雪色两不如   秦国备战席上。   霸戎军统帅章谷温声笑了:“看来这齐国天骄,也令至臻感受到了压力。”   “赛 第1169章与我死来(为月票一万九)   刀锋破空的声音,剑刃轻颤的声音,对手心跳的声音,血液流动的声音……   演武台内所有的声音,都被捕 破防了   四月三十号,四千字正常更新,一个字没少。   五月一号凌晨,更了八千字。   五月二号至少也是八千字起步。   之所以说八千不说更多,因为我不承诺做不到的事情。   请问我少更了一个字吗?   一个个好像我偷了谁的字数一样骂骂咧咧是怎么回事?   你跟体育老师学的数学?   一边要求质量,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的给我抠。拿特么金庸的标准要求我。   一边又要数量,拿老鹰的标准要求我。   最可气的是,这些人还绝大部分是白嫖!!!根本看不到作者说,不清楚更新计划,就一个劲的来哔哔。   五一在你们都放假的时候,我要加班。要完成至少七天爆更八千字的目标。要写万字番外。   还不够肝吗?   老子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老子也不是机器人!   起点又不是只有这一本书,你等更的时候看别的书不行吗???   除了吃饭睡觉看书评,都在写作。还他妈骂骂咧咧骂骂咧咧,就你他妈的有脾气?   老子给你开分身来写吗? 第1170章岂曰无衣   以三剑还三刀,逼得刀术超出绝顶一线的秦至臻遁入虚空。   又铺开火界,令秦至臻一时无法近身。 第1171章剑可通神(为盟主杨骚骚加更3/3)   铛!铛!铛!   秦至臻不断消失又出现,斩出一记记绝杀之刀。   而那一袭青衫,在空中不断飘飞。 第1172章阎罗天子   那倏忽而来的漆黑脚镣,似一条双头之蛇。   漆黑的锁链是蛇身。   两个脚环,即是两个蛇头。 第1173章剑仙人(为盟主人间凑数的加更!3/3)   铁壁神通的效果,在与阎罗殿的配合上,与炼虚神通有些重叠。   炼虚其实是秦至臻在第四内府所摘下的神 第1174章此剑绝魁名   举座皆惊!   谁也没有想到,一直拖延到最终阶段,将阎罗殿推演至最后一步、成功显现阎罗天子真身的秦 第1175章请为天下戏   秦至臻不再说话,姜望也已经有了问题的答案,于是后退一步。   “此战胜者,齐国姜望!”   余徙 第1176章天下第一(为盟主人生重来好了加更!2/2)   姜望一番话说得从容,表情宁和,不见半分狂态。   他把自己和黄舍利注定传唱天下的争魁之战,比作微澜 第1177章群星闪耀时(最后一天双倍求月票!)   许象干的心情是复杂的。   姜望重复三次斩出巅峰状态的人字剑,没有一丝偏转,没有一次势衰,最终毫无 第五卷总结兼感言   当我敲下“本卷完”这三个字。   我感受到一种广阔的安宁。   在经历了剑仙人那样巨大的高潮之后,怎么让这段情节平稳落地,其实比写高潮更难。   我慢慢地写下来,这段时间我极度亢奋的情绪,也随之轻轻缓缓地落地了。   这个世界连同我的心,都获得了平静。   于是可以继续往前走。   现在我坐在书桌前,刚刚吃完午饭不久,倒了一杯温水,开始慢条斯理地写卷末总结。   写到哪里算哪里,若有言辞不达,万勿见怪。毕竟我的心……已经放假了。   这一卷以长河截杀开始,以观河台成名结束,有一种轮回般的宿命感。   我现在恍惚地还会想。   长河这一头的姜望,回看长河那一头的姜望,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而在五月初的我,回看那个写下行路难第一笔的我,心情也难免复杂……   行路难的架构是很大的,一个是迷界战场,一个黄河之会。   我把核心高潮放在黄河之会上,是一个非常冒险的决定。   因为太难。   黄河之会的第一个难点,在于所有读者,都对它有巨大的期待。毕竟是从第一章就起笔的天下盛会。   这种期待要求它必须有超越巅峰的体验,才能够得到满足。   在这种期待之下,一分的问题,会被放大到十分。   黄河之会的第二个难点。在于绝大部分读者,都知道它的结果,或者说,有自己笃定的认知。   我要如何在没有悬念中写出悬念?如何在预知结果的情况下,还能拔高期待?   黄河之会的第三个难点,在于列国天骄相争,个个都需要配得上天骄之名。   不然所谓的“列国天骄之战”,很容易就演变成一场主角砍菜切瓜的“菜鸡蹦跶赛”。   除了主角,全都是路人甲。   那么黄河之会,就是一个笑话。   我要怎么立起来一个又一个性格各异的天骄人物,而不仅仅是排队报个人名?尤其是,很多人物都只是刚刚出场,我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铺垫。   在此之外,我还要尽可能地勾勒出各国局势,向读者展现我所看到的,这样一个大争之世!   赤心巡天里的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都有着它的荣耀与历史。而我必须要在极短的篇幅里,迅速建立起读者的认知。   如果这些国家都上台了,读者还对其两眼一抹黑,那就是我的失败。   而我只有一场黄河之会的时间。   我要如何在确保这些的前提下,写出群星璀璨时的辉煌感觉?   我要怎么立住“天骄”二字,真正让读者感受到,这是一个天骄并起的伟大时代!   这很难。   非常难。   但我想,唯有这种难度,才配得上赤心巡天的读者,对这本书的支持。   唯有这种挑战,才配得上我对自己的要求,才配得上我在这个世界里倾注的心血。   我不想重复自己,每一卷都要做到自己尽可能的最好。   所以我走最难的路。   我要写真正的天骄之会!   只有真正的天骄云集、群星闪耀之时,才能够真正显现出姜望登顶的璀璨。   那只立在鸡群里的鹤,也不过是庸才罢了。   赤心巡天的世界,不是那种不断升级换地图的世界(没有那种说不好的意思,类型不同)。   参与黄河之会的每个角色,都是各国第一的天骄。   他们必然会影响列国未来十年、百年乃至更多年的局势,进而影响整个现世,重要性毋庸置疑。   黄河之会本身,也是第一次向读者展示天下列国之格局。现世的迷雾,第一次吹开了这么多……   诸君,这个世界,已经向你敞开怀抱。   请你来经历,请你来感受!   同时我也在补充历史,填补细节。   比如我写了一笔夏,写了一笔梁,写了一笔魏。描绘了这几个国家的天骄、纠葛,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丰满了当年齐夏之战的细节。让大家得以感受到,那场争霸之战的残酷与宏大。   河谷之战的相关亦如是。   我做了很多这方面的细致工作,埋伏在一波接一波的剧情高潮中,大家乍然一看,很容易略过。但若有细细咂摸的时候,它们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所在。   整场黄河之会,前前后后,出场了几十个新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   很多人在这里,本就是为了立一个大概形象,同时带出一部分本国局势,方便以后填充。以后剧情走到哪里,就能轻而易举地接起这个线头。   在这么短的时间、这么窄的空间里。   若能有那么两三个新出场的人物立住了,就算完成了写作目标。   能让读者记住四五个人物,可以称得上成功。   如能有超过五个以上的人物被记住,已经超乎我的想像!   那么在这一刻,诸君不要翻书,请回想,你记住了多少个?   此时此刻你的答案。   或许这就是对这场黄河之会,最恰当的评价。   说完黄河之会的难点,再回过头来说一说,既然是两卷的量,我为什么不在天涯台结卷。   天涯台那里,也有五六个盟主涌现,大概也能代表很多读者的认可(虽然五六个盟主也没能加快季少卿之死……别打,我自我检讨。)   挑战更高的写作难度,是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海外的局限。   迷界是人族海族的主战场,近海群岛的局势,是真人乃至真君强者才能够影响的。   姜望在其中,确实有如浮波,不说微不足道,也很难制造巨大的影响。   仅仅杀一个季少卿,固然也有情绪上的巨大宣泄。但于我而言,总是有一些遗憾的。   我几番立笔,细细推演之后,又将其推翻。然后那个时候我跟慢西说,这里撑不起我想要的高潮,结卷要在黄河之会了。   所以天涯台那里我反倒收了一收。   写作有时候是一种推演,是在人物和事件发生后,符合逻辑的演变,身为作者,做的其实是填充细节和大方向把握的工作。   不是不能够强行变向,但是容易翻船。   在竹碧琼的剧情上,我好像犯了一个“连载网文”的巨大错误。   我先是写“死”了很受读者怜爱的角色,让一部分读者愤而弃书。   后来我又把她写“活”了,一部分觉得悲剧才叫真实的读者又怒而离去。   然后我又把她写“变”了,喜欢她但没弃书的读者也愤怒了……   这毋庸置疑是很伤害成绩的。   期间无论部分读者怎么攻击,我都不曾解释一句。   我一直认为,作者和读者的沟通,应当尽可能地在小说里完成。   现在也只能说,这个坑我还没填完。所以留待来日吧。   但我之所以在“巨大错误”之前,加了一个“连载网文”的前缀,是因为我个人觉得,抛开这个前缀,单就写作本身,这段剧情是没有错的。   天府秘境镜花水月的伏笔,我埋了太久。甚至竹素瑶、竹碧琼这一对姐妹,就是为这个伏笔而生,只是在后来的角色接触之中,竹碧琼渐渐产生了更多的人物弧光,这是故事的自然演进。   我写到了这里,不可能把埋了这么久的伏笔放弃掉。   解释就到这儿。   在这一卷收尾的时候,我感受到一种空前的阻力。在这种阻力在以往也常发生,但现在读者基数更大了,它的力量也更大。   有许多读者试图影响我,用他们自认合理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在书评区发表措辞激烈的言论、找到我的各个社交平台帐号私信攻击我。   他们不停地要我写快一点写快一点,跳过配角,不要让配角太厉害,早点让主角出手,早点让主角打完……   我在微博上说,越来越难坚持自己。   在第一卷明月卷的末尾,也一直有声音在说干嘛写那么多配角?干嘛写死那么多配角?主角人呢?   在豪杰卷的收尾,也一直有声音说,怎么还不打完,反转反转烦死了。   在这一卷,这两种声音交汇在一起。   而且因为读者多了太多,所以它显得更有力。   我一度是脆弱的。   我坚定地把控着自己的节奏,但情绪很难不受影响。   我写小说的时候全情投入,沉浸在那个灿烂的世界里。写完小说回到现实,我不快乐。   在此我真的要感谢,感谢一直坚定陪伴我,给我力量的读者。   感谢我的运营官慢西,陪着这本书一起成长。   感谢狄哥天天帮我算加更……555好会计!算了,还是感谢狄哥对我的呵护吧,总是对群里恶势力说不!   感谢陈泽青累积的第一个白银盟,让我有底气对那些黑子说滚。因为没有人会刷累积的、没有全屏广告的白银盟,所以陈盟必然是真的!(当然后来阿树也累积白银了,咱们更无可置疑啦!)   感谢燕总接连送出的九个白银盟,让赤心巡天这本书一度霸屏。可以说起飞就在这一举。   感谢阿树和露露野区双雄,群里陪我聊天,粉丝榜挂在前面,书评区四处鏖战,又氪感情又氪时间又氪金。   感谢汤圆白衣天使,每天工作那么累,还负责赤心的那么多运营活动。   感谢卤蛋、感谢阿肝,感谢小八、感谢所有运营团队……感谢你们用心的付出。   我两眼一抹黑扎进起点,完全不懂任何规则,是你们让我可以专注于写作,不为琐事分心。   感谢盟群里所有的兄弟姐妹,包括夏局、九九、骚骚、浪浪、罗浮、酱油、人生重来、人间凑数、锄草、绿绿……   感谢你们的陪伴和支持。   在我愤怒的时候,在我委屈的时候,在我觉得难熬的时候,开导我、给我力量,陪我插科打诨。   当然也在我志得意满的时候,为我鼓掌欢呼。   感谢所有的正版读者。   感谢那些在我熬不下去求票想冲月票榜前百,却一举把这本书送进前十的正版读者们!   是你们让这本书被更多人知道,让这本书有了推荐。也让这个赤心世界,有了更广阔的未来。   我也感谢那些囊中羞涩,虽然看盗版,但也在积极宣传这本书的读者。你们拓展了这本小说的热度边界。   从开年到现在,我一天更新都没有断过。几乎每天都是高负荷运转。大家也是陪着我一起走过来,看得到我在怎么写作。   以黄河之会为例。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每一场战斗设计,都花费了巨大的心思。   每一个战斗画面,都在我脑海里勾勒了很多遍。   所有的神通、功法、秘术,都是原创设计。   如三昧真火这种取用传统神话的,我也尽量写出不同,让它更符合赤心巡天的世界。   每一个人,他的战斗风格、他的功法神通,都是基于人物性格的。甚至可以说,它们和人物的行为一起,共同建立了人格。   甚至于一把武器、一件衣服的描述,都有它的细节在。   列国之间的关系,博弈、历史……   天骄之间的竞争、各怀的理想、各自意志的碰撞……   到处可以看得到心血。   这些东西,我想读者都是能够真切感受得到的。   我绷紧了自己,在不断地燃烧。   若能剥离焦躁。   你一定能够感受到,字里行间的生命力。   我们可以在小说里完成交流,而不是说像现在这样,需要一个冗长的解释。   ……   ……   最后,向所有关心这本书的读者,汇报一下成绩。   《行路难》一卷写完之后,我们的均订从一千七,涨到了六千八,坚定地向万订在迈进。   我们的月票总榜,从两百多,到稳定前二十,时不时还冲一下前十。   我们的打赏榜拿过很多次第一。   畅销榜进过第二。   我们剑仙人一章,本章说破两千,单章两个白银盟,七个普通盟,读者的黏性在起点屈指可数。   我们的繁体出版、简体出版,全部都已经签约,实体书已经进入出版流程中。   《行路难》写到现在,真的是行路难,行难路,又行到天尽头!   书里书外,竟然奇妙地交汇在一起。   我们也和姜望一样,同样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坚定,走过那些艰难时刻,一步一步,走到了高处。   当然,姜望已经天下第一。我们还在巩固月票榜前十的路上。   任重且道远,我们继续前行。   或许……也能看看天尽头吗?   ……   ……   最后的最后,说一件有趣的事情。   因为沟通出了一些岔子,我提前好几天预告了今天的左光烈两幕番外。凡是起点全订读者,都可以在目录最下找到,名为《赤撄》。   很多读者昨晚十二点就在等,等到一点都没等到。   今天我一大早就去问,才知道咱们的番外是要安排到暑假才出的。但咱们已经答应了的事情,不能变卦啊。   于是我狂催主编,像他催我稿子那样地催他。(报仇了不是?)   他也紧急去沟通,让产品那边把番外在今天提前发出来了。当然,由于活动已经开始大半天,咱们损失了一些曝光。   但是不重要。言而有信最重要!   已经结卷的最后一天,还是“行路难”。   哈哈,这就是生活!!!   ————————   ————————   结尾附上我要感谢的、所有盟主的名单。   1免贵姓燕白银盟   2Bili八个牙露白银盟   3游仙一梦到罗浮白银盟   4阿甚加更债主组委会白银盟   5燕少飞白银盟   6树犹如此12白银盟   7帝国丨秦殇白银盟   8纯属娱乐琳白银盟   9陈泽青白银盟   10燕三胖哥哥来啦白银盟   11燕得意白银盟   12人间凑数的盟主   13杨骚骚爱看书盟主   14白色的光芒盟主   15夜伴花火盟主   16是梦落呀盟主   17evanschen盟主   18慢西慢看书盟主   19夺尽同辈风华的浪浪盟主   20瓜谷盟主   21ADEM盟主   22狄D盟主   23书友盟主   24骑牛南下盟主   25zj1998盟主   26邵无垠盟主   27只为俗人回档盟主   28乌列123盟主   29枳酒o盟主   30阿甚的小棉袄盟主   31做坏事不遭天谴盟主   32中庸两用盟主   33璨璨璨璨星盟主   34磨人的豆浆机盟主   35hello必建盟主   36永恒寂静盟主   37犬酱本汪盟主   38李独山盟主   39乌鸦团子盟主   40林又雪盟主   41大红橙子皮盟主   42过客流往盟主   43Huamu盟主   44莽莽莽先生盟主   45夏未雨盟主   46锄草盟主   47二图图么么哒盟主   48阿骚小号盟主   49见月Moon盟主   50超能睡算不算超能力啊盟主   51我是你的怦怦盟主   52霸天剑魔VAE盟主   53赖皮不坏盟主   54卤蛋一米九盟主   55吾乃山有木兮木有枝盟主   56注销的人已不再盟主   57今白夜盟主   58Raise_lovell盟主   59锦者四十九盟主   60云上青波盟主   61书圆圆满满盟主   62看到大魔王要喊好怕盟主   63活在幻想世界里盟主   64壶中日月把浊酒温烫盟主   65adminnet盟主   66阿甚我来追书了盟主   67翡冷翠的加缪盟主   68冰客剑盟主   69妙玉姐姐再爱我一次盟主   70龙套18号盟主   71人生重来好了盟主   72鲁大白盟主   73重仓抄底妙玉盟主   74在明日之后盟主   75商博良bc盟主   76韶华易逝__流年似水盟主   77凉月三十盟主   78流渊泊盟主   79普里啊普斯盟主   80崔沉舟盟主   81ZEROKNIGHT盟主   82newpaker盟主   83我丢了7盟主   84狡诈奸滑台小八盟主   85安安的夫君盟主   86守护赤心盟主   87我本登徒子盟主   88别样心晴丿盟主   89小黄的脚气盟主   90iloveyouting盟主   91猫腻的夜晚盟主   92仅在等人盟主   93韩睿佳盟主   94YangerSun盟主   95谭山长盟主   96梦中仗剑天涯盟主   97北极熊2018盟主   98叫我胡来大法师盟主   99苟圣门下一纸人盟主   100凯风晴盟主   101是Ming呢盟主   102顾渊盟主   103凌晨霸主盟主   104打路人的酱油君盟主   105墨虚人盟主   106劳燕分飞嘛盟主   107搬砖梁九盟主   108甚短真短盟主   109叶菘菘盟主   110Poefisher盟主   111阿甚的小迷狄D盟主   112Open_Sakura盟主   113子舒小可爱盟主   114独孤见雪盟主   115天师大人在上盟主   116云上凌霄叶青雨盟主   117Phecda盟主   118大Enchanter盟主   119Neo君盟主   120赤心无悔盟主   121sikxjskk盟主   122台湾小师弟盟主   123斩尽天下桃花盟主   124人何以堪12盟主   125上仙齐天盟主   126六子怕水盟主   127中庸小号盟主   128人生重来好了一号机盟主   129熊猫种竹子盟主   130今起却回头盟主   131光殊真女主盟主   132墨墨墨墨哦盟主   133马叉虫马叉虫111盟主   134大红橘子皮盟主   135adminnest盟主   136快西快盟主   ……   ……   ……   哦对了。   还有个小彩蛋。   下一卷,名为——   《先保密》   ……   ……   ……   顺便跟大家请个假啦。(这才是真正的彩蛋!)   容我休息三天,养养精神,梳理剧情,再开启第六卷。   (什么?今天也算休息?我写了五千多字的卷末总结好吗?还有七千多字的番外!)   O,O   五月十二号中午十二点,我们再见!   我爱你们。   我真心实意的,感谢你们如此支持我。   姜望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就像竹碧琼所说的那样,他还年轻,他也会犯错。   我同样不是。   我是血肉之躯,会悲伤,会难过,会崩溃。会承受不了那么多压力,会与人对骂。   我也有写不动的时候,想偷懒的时候。   谢谢你们愿意包容姜望的不足。   谢谢你们愿意体谅不完美的我。   本来只准备写一句“我爱你们”的……   算了本来就是信马由缰。   写到哪儿算哪儿吧。   暂别三日。   我们再见赤心。   ——情何以甚,于五月八日 总结兼感言   当我敲下“本卷完”这三个字。   我感受到一种广阔的安宁。   在经历了剑仙人那样巨大的高潮之后,怎么让这段情节平稳落地,其实比写高潮更难。   我慢慢地写下来,这段时间我极度亢奋的情绪,也随之轻轻缓缓地落地了。   这个世界连同我的心,都获得了平静。   于是可以继续往前走。   现在我坐在书桌前,刚刚吃完午饭不久,倒了一杯温水,开始慢条斯理地写卷末总结。   写到哪里算哪里,若有言辞不达,万勿见怪。毕竟我的心……已经放假了。   这一卷以长河截杀开始,以观河台成名结束,有一种轮回般的宿命感。   我现在恍惚地还会想。   长河这一头的姜望,回看长河那一头的姜望,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而在五月初的我,回看那个写下行路难第一笔的我,心情也难免复杂……   行路难的架构是很大的,一个是迷界战场,一个黄河之会。   我把核心高潮放在黄河之会上,是一个非常冒险的决定。   因为太难。   黄河之会的第一个难点,在于所有读者,都对它有巨大的期待。毕竟是从第一章就起笔的天下盛会。   这种期待要求它必须有超越巅峰的体验,才能够得到满足。   在这种期待之下,一分的问题,会被放大到十分。   黄河之会的第二个难点。在于绝大部分读者,都知道它的结果,或者说,有自己笃定的认知。   我要如何在没有悬念中写出悬念?如何在预知结果的情况下,还能拔高期待?   黄河之会的第三个难点,在于列国天骄相争,个个都需要配得上天骄之名。   不然所谓的“列国天骄之战”,很容易就演变成一场主角砍菜切瓜的“菜鸡蹦跶赛”。   除了主角,全都是路人甲。   那么黄河之会,就是一个笑话。   我要怎么立起来一个又一个性格各异的天骄人物,而不仅仅是排队报个人名?尤其是,很多人物都只是刚刚出场,我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铺垫。   在此之外,我还要尽可能地勾勒出各国局势,向读者展现我所看到的,这样一个大争之世!   赤心巡天里的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都有着它的荣耀与历史。而我必须要在极短的篇幅里,迅速建立起读者的认知。   如果这些国家都上台了,读者还对其两眼一抹黑,那就是我的失败。   而我只有一场黄河之会的时间。   我要如何在确保这些的前提下,写出群星璀璨时的辉煌感觉?   我要怎么立住“天骄”二字,真正让读者感受到,这是一个天骄并起的伟大时代!   这很难。   非常难。   但我想,唯有这种难度,才配得上赤心巡天的读者,对这本书的支持。   唯有这种挑战,才配得上我对自己的要求,才配得上我在这个世界里倾注的心血。   我不想重复自己,每一卷都要做到自己尽可能的最好。   所以我走最难的路。   我要写真正的天骄之会!   只有真正的天骄云集、群星闪耀之时,才能够真正显现出姜望登顶的璀璨。   那只立在鸡群里的鹤,也不过是庸才罢了。   赤心巡天的世界,不是那种不断升级换地图的世界(没有那种说不好的意思,类型不同)。   参与黄河之会的每个角色,都是各国第一的天骄。   他们必然会影响列国未来十年、百年乃至更多年的局势,进而影响整个现世,重要性毋庸置疑。   黄河之会本身,也是第一次向读者展示天下列国之格局。现世的迷雾,第一次吹开了这么多……   诸君,这个世界,已经向你敞开怀抱。   请你来经历,请你来感受!   同时我也在补充历史,填补细节。   比如我写了一笔夏,写了一笔梁,写了一笔魏。描绘了这几个国家的天骄、纠葛,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丰满了当年齐夏之战的细节。让大家得以感受到,那场争霸之战的残酷与宏大。   河谷之战的相关亦如是。   我做了很多这方面的细致工作,埋伏在一波接一波的剧情高潮中,大家乍然一看,很容易略过。但若有细细咂摸的时候,它们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所在。   整场黄河之会,前前后后,出场了几十个新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   很多人在这里,本就是为了立一个大概形象,同时带出一部分本国局势,方便以后填充。以后剧情走到哪里,就能轻而易举地接起这个线头。   在这么短的时间、这么窄的空间里。   若能有那么两三个新出场的人物立住了,就算完成了写作目标。   能让读者记住四五个人物,可以称得上成功。   如能有超过五个以上的人物被记住,已经超乎我的想像!   那么在这一刻,诸君不要翻书,请回想,你记住了多少个?   此时此刻你的答案。   或许这就是对这场黄河之会,最恰当的评价。   说完黄河之会的难点,再回过头来说一说,既然是两卷的量,我为什么不在天涯台结卷。   天涯台那里,也有五六个盟主涌现,大概也能代表很多读者的认可(虽然五六个盟主也没能加快季少卿之死……别打,我自我检讨。)   挑战更高的写作难度,是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海外的局限。   迷界是人族海族的主战场,近海群岛的局势,是真人乃至真君强者才能够影响的。   姜望在其中,确实有如浮波,不说微不足道,也很难制造巨大的影响。   仅仅杀一个季少卿,固然也有情绪上的巨大宣泄。但于我而言,总是有一些遗憾的。   我几番立笔,细细推演之后,又将其推翻。然后那个时候我跟慢西说,这里撑不起我想要的高潮,结卷要在黄河之会了。   所以天涯台那里我反倒收了一收。   写作有时候是一种推演,是在人物和事件发生后,符合逻辑的演变,身为作者,做的其实是填充细节和大方向把握的工作。   不是不能够强行变向,但是容易翻船。   在竹碧琼的剧情上,我好像犯了一个“连载网文”的巨大错误。   我先是写“死”了很受读者怜爱的角色,让一部分读者愤而弃书。   后来我又把她写“活”了,一部分觉得悲剧才叫真实的读者又怒而离去。   然后我又把她写“变”了,喜欢她但没弃书的读者也愤怒了……   这毋庸置疑是很伤害成绩的。   期间无论部分读者怎么攻击,我都不曾解释一句。   我一直认为,作者和读者的沟通,应当尽可能地在小说里完成。   现在也只能说,这个坑我还没填完。所以留待来日吧。   但我之所以在“巨大错误”之前,加了一个“连载网文”的前缀,是因为我个人觉得,抛开这个前缀,单就写作本身,这段剧情是没有错的。   天府秘境镜花水月的伏笔,我埋了太久。甚至竹素瑶、竹碧琼这一对姐妹,就是为这个伏笔而生,只是在后来的角色接触之中,竹碧琼渐渐产生了更多的人物弧光,这是故事的自然演进。   我写到了这里,不可能把埋了这么久的伏笔放弃掉。   解释就到这儿。   在这一卷收尾的时候,我感受到一种空前的阻力。在这种阻力在以往也常发生,但现在读者基数更大了,它的力量也更大。   有许多读者试图影响我,用他们自认合理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在书评区发表措辞激烈的言论、找到我的各个社交平台帐号私信攻击我。   他们不停地要我写快一点写快一点,跳过配角,不要让配角太厉害,早点让主角出手,早点让主角打完……   我在微博上说,越来越难坚持自己。   在第一卷明月卷的末尾,也一直有声音在说干嘛写那么多配角?干嘛写死那么多配角?主角人呢?   在豪杰卷的收尾,也一直有声音说,怎么还不打完,反转反转烦死了。   在这一卷,这两种声音交汇在一起。   而且因为读者多了太多,所以它显得更有力。   我一度是脆弱的。   我坚定地把控着自己的节奏,但情绪很难不受影响。   我写小说的时候全情投入,沉浸在那个灿烂的世界里。写完小说回到现实,我不快乐。   在此我真的要感谢,感谢一直坚定陪伴我,给我力量的读者。   感谢我的运营官慢西,陪着这本书一起成长。   感谢狄哥天天帮我算加更……555好会计!算了,还是感谢狄哥对我的呵护吧,总是对群里恶势力说不!   感谢陈泽青累积的第一个白银盟,让我有底气对那些黑子说滚。因为没有人会刷累积的、没有全屏广告的白银盟,所以陈盟必然是真的!(当然后来阿树也累积白银了,咱们更无可置疑啦!)   感谢燕总接连送出的九个白银盟,让赤心巡天这本书一度霸屏。可以说起飞就在这一举。   感谢阿树和露露野区双雄,群里陪我聊天,粉丝榜挂在前面,书评区四处鏖战,又氪感情又氪时间又氪金。   感谢汤圆白衣天使,每天工作那么累,还负责赤心的那么多运营活动。   感谢卤蛋、感谢阿肝,感谢小八、感谢所有运营团队……感谢你们用心的付出。   我两眼一抹黑扎进起点,完全不懂任何规则,是你们让我可以专注于写作,不为琐事分心。   感谢盟群里所有的兄弟姐妹,包括夏局、九九、骚骚、浪浪、罗浮、酱油、人生重来、人间凑数、锄草、绿绿……   感谢你们的陪伴和支持。   在我愤怒的时候,在我委屈的时候,在我觉得难熬的时候,开导我、给我力量,陪我插科打诨。   当然也在我志得意满的时候,为我鼓掌欢呼。   感谢所有的正版读者。   感谢那些在我熬不下去求票想冲月票榜前百,却一举把这本书送进前十的正版读者们!   是你们让这本书被更多人知道,让这本书有了推荐。也让这个赤心世界,有了更广阔的未来。   我也感谢那些囊中羞涩,虽然看盗版,但也在积极宣传这本书的读者。你们拓展了这本小说的热度边界。   从开年到现在,我一天更新都没有断过。几乎每天都是高负荷运转。大家也是陪着我一起走过来,看得到我在怎么写作。   以黄河之会为例。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每一场战斗设计,都花费了巨大的心思。   每一个战斗画面,都在我脑海里勾勒了很多遍。   所有的神通、功法、秘术,都是原创设计。   如三昧真火这种取用传统神话的,我也尽量写出不同,让它更符合赤心巡天的世界。   每一个人,他的战斗风格、他的功法神通,都是基于人物性格的。甚至可以说,它们和人物的行为一起,共同建立了人格。   甚至于一把武器、一件衣服的描述,都有它的细节在。   列国之间的关系,博弈、历史……   天骄之间的竞争、各怀的理想、各自意志的碰撞……   到处可以看得到心血。   这些东西,我想读者都是能够真切感受得到的。   我绷紧了自己,在不断地燃烧。   若能剥离焦躁。   你一定能够感受到,字里行间的生命力。   我们可以在小说里完成交流,而不是说像现在这样,需要一个冗长的解释。   ……   ……   最后,向所有关心这本书的读者,汇报一下成绩。   《行路难》一卷写完之后,我们的均订从一千七,涨到了六千八,坚定地向万订在迈进。   我们的月票总榜,从两百多,到稳定前二十,时不时还冲一下前十。   我们的打赏榜拿过很多次第一。   畅销榜进过第二。   我们剑仙人一章,本章说破两千,单章两个白银盟,七个普通盟,读者的黏性在起点屈指可数。   我们的繁体出版、简体出版,全部都已经签约,实体书已经进入出版流程中。   《行路难》写到现在,真的是行路难,行难路,又行到天尽头!   书里书外,竟然奇妙地交汇在一起。   我们也和姜望一样,同样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坚定,走过那些艰难时刻,一步一步,走到了高处。   当然,姜望已经天下第一。我们还在巩固月票榜前十的路上。   任重且道远,我们继续前行。   或许……也能看看天尽头吗?   ……   ……   最后的最后,说一件有趣的事情。   因为沟通出了一些岔子,我提前好几天预告了今天的左光烈两幕番外。凡是起点全订读者,都可以在目录最下找到,名为《赤撄》。   很多读者昨晚十二点就在等,等到一点都没等到。   今天我一大早就去问,才知道咱们的番外是要安排到暑假才出的。但咱们已经答应了的事情,不能变卦啊。   于是我狂催主编,像他催我稿子那样地催他。(报仇了不是?)   他也紧急去沟通,让产品那边把番外在今天提前发出来了。当然,由于活动已经开始大半天,咱们损失了一些曝光。   但是不重要。言而有信最重要!   已经结卷的最后一天,还是“行路难”。   哈哈,这就是生活!!!   ————————   ————————   结尾附上我要感谢的、所有盟主的名单。   1免贵姓燕白银盟   2Bili八个牙露白银盟   3游仙一梦到罗浮白银盟   4阿甚加更债主组委会白银盟   5燕少飞白银盟   6树犹如此12白银盟   7帝国丨秦殇白银盟   8纯属娱乐琳白银盟   9陈泽青白银盟   10燕三胖哥哥来啦白银盟   11燕得意白银盟   12人间凑数的盟主   13杨骚骚爱看书盟主   14白色的光芒盟主   15夜伴花火盟主   16是梦落呀盟主   17evanschen盟主   18慢西慢看书盟主   19夺尽同辈风华的浪浪盟主   20瓜谷盟主   21ADEM盟主   22狄D盟主   23书友盟主   24骑牛南下盟主   25zj1998盟主   26邵无垠盟主   27只为俗人回档盟主   28乌列123盟主   29枳酒o盟主   30阿甚的小棉袄盟主   31做坏事不遭天谴盟主   32中庸两用盟主   33璨璨璨璨星盟主   34磨人的豆浆机盟主   35hello必建盟主   36永恒寂静盟主   37犬酱本汪盟主   38李独山盟主   39乌鸦团子盟主   40林又雪盟主   41大红橙子皮盟主   42过客流往盟主   43Huamu盟主   44莽莽莽先生盟主   45夏未雨盟主   46锄草盟主   47二图图么么哒盟主   48阿骚小号盟主   49见月Moon盟主   50超能睡算不算超能力啊盟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51我是你的怦怦盟主   52霸天剑魔VAE盟主   53赖皮不坏盟主   54卤蛋一米九盟主   55吾乃山有木兮木有枝盟主   56注销的人已不再盟主   57今白夜盟主   58Raise_lovell盟主   59锦者四十九盟主   60云上青波盟主   61书圆圆满满盟主   62看到大魔王要喊好怕盟主   63活在幻想世界里盟主   64壶中日月把浊酒温烫盟主   65adminnet盟主   66阿甚我来追书了盟主   67翡冷翠的加缪盟主   68冰客剑盟主   69妙玉姐姐再爱我一次盟主   70龙套18号盟主   71人生重来好了盟主   72鲁大白盟主   73重仓抄底妙玉盟主   74在明日之后盟主   75商博良bc盟主   76韶华易逝__流年似水盟主   77凉月三十盟主   78流渊泊盟主   79普里啊普斯盟主   80崔沉舟盟主   81ZEROKNIGHT盟主   82newpaker盟主   83我丢了7盟主   84狡诈奸滑台小八盟主   85安安的夫君盟主   86守护赤心盟主   87我本登徒子盟主   88别样心晴丿盟主   89小黄的脚气盟主   90iloveyouting盟主   91猫腻的夜晚盟主   92仅在等人盟主   93韩睿佳盟主   94YangerSun盟主   95谭山长盟主   96梦中仗剑天涯盟主   97北极熊2018盟主   98叫我胡来大法师盟主   99苟圣门下一纸人盟主   100凯风晴盟主   101是Ming呢盟主   102顾渊盟主   103凌晨霸主盟主   104打路人的酱油君盟主   105墨虚人盟主   106劳燕分飞嘛盟主   107搬砖梁九盟主   108甚短真短盟主   109叶菘菘盟主   110Poefisher盟主   111阿甚的小迷狄D盟主   112Open_Sakura盟主   113子舒小可爱盟主   114独孤见雪盟主   115天师大人在上盟主   116云上凌霄叶青雨盟主   117Phecda盟主   118大Enchanter盟主   119Neo君盟主   120赤心无悔盟主   121sikxjskk盟主   122台湾小师弟盟主   123斩尽天下桃花盟主   124人何以堪12盟主   125上仙齐天盟主   126六子怕水盟主   127中庸小号盟主   128人生重来好了一号机盟主   129熊猫种竹子盟主   130今起却回头盟主   131光殊真女主盟主   132墨墨墨墨哦盟主   133马叉虫马叉虫111盟主   134大红橘子皮盟主   135adminnest盟主   136快西快盟主   ……   ……   ……   哦对了。   还有个小彩蛋。   下一卷,名为——   《先保密》   ……   ……   ……   顺便跟大家请个假啦。(这才是真正的彩蛋!)   容我休息三天,养养精神,梳理剧情,再开启第六卷。   (什么?今天也算休息?我写了五千多字的卷末总结好吗?还有七千多字的番外!)   O,O   五月十二号中午十二点,我们再见!   我爱你们。   我真心实意的,感谢你们如此支持我。   姜望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就像竹碧琼所说的那样,他还年轻,他也会犯错。   我同样不是。   我是血肉之躯,会悲伤,会难过,会崩溃。会承受不了那么多压力,会与人对骂。   我也有写不动的时候,想偷懒的时候。   谢谢你们愿意包容姜望的不足。   谢谢你们愿意体谅不完美的我。   本来只准备写一句“我爱你们”的……   算了本来就是信马由缰。   写到哪儿算哪儿吧。   暂别三日。   我们再见赤心。   ——情何以甚,于五月八日 第1178章你在彼处   凌霄秘地。   一只体长三丈的独角云纹异兽极速自高空俯冲而下,邻近地面时,骤地一个悬停,又反拔而上 第1179章迎面如刀   急风刺面。   在这样的高速下,缺失道元的保护,几可等同于受刑。   在凛冽的风声中,林正仁感受 第1180章喧嚣时   晏抚大摆庆功宴,几乎包下了丰城所有的酒楼。   流水席开遍全城,不管是谁,不管来自哪里,上桌就吃。 第1181章相见应一笑   为内府境天下第一遮蔽晚风的窗,大概不能够理解,这一夜它为何迎接了这么多视线的停驻。   明里暗里的 第1182章且饮此杯   “你看我现在多好?天下第一内府欸,天下第一!   我在齐国啊,有一块很大的封地,封地百姓都是很淳朴 第1183章荣归   “哥哥,哥哥,听说你是天下第一了是吗?你怎么没有先跟我说呀?你累不累?辛不辛苦?想不想我呀……” 第1184章齐人   曹皆何人?   齐九卒之春死军统帅,名列大齐兵事堂,排序仅在姜梦熊之下。   是真正的军方核心人 第1185章太庙献礼   当三百里临淄城出现在视野中时,整个归齐的队伍都肃然。   轮值京畿之地的斩雨军,出城五里相迎。 第1186章大典   即城。   这座横平竖直、四四方方,一切都整齐有序的城市,许多年来,就这样规整地屹立在大泽郡。 第1187章恩赏何极   高昌侯田希礼,仅看外貌,是一个长得很斯文的中年人。略有些瘦,衣着打扮都很规矩,没有什么惹眼的地方。 第1188章此来人间应“如意”   目光的重量,姜望已能察知。   目光的情绪,他也能感受一二。   在满场炙热、羡慕、猜疑……种种 第1189章内府何在   高照临淄城的旭日,也一视同仁地照落大泽郡即城。   但有人觉得温暖、荣耀,有人觉得炙热、煎熬。 第1190章惧生怒   柳啸一掌按下去的时候,同时在摧毁田安平的肉身和“四海”。   既绝寿命,也绝道途。   但那消失 第1191章扶风   偌大的勋贵高台上,散出一片空地来。   没几个人愿意惹这一身骚。   “放肆!”   江汝默直 第1192章雷霆雨露   江汝默作为国相,是天子与百官间的最后一段缓冲。   因为天子金口玉言,一开口就再无转圜余地。 第1193章我为帝使如君临   姜望踏碎青云朵朵,在齐国境内疾飞。   从临淄到大泽郡有两条路线,横跨乐安或者辛明。   这两郡 第1194章对峙   姜望这句质询,掷地有声,声色具厉。   惊得城门外的那些卫兵,全都心神一颤,几乎要跪下去。 第1195章具是君恩   “启禀陛下,已笞满五十!”   太庙之前的广场上,春死军统帅曹皆亲手执行的笞刑,终于是结束了。 第1196章临淄居大不易   “黄河之会上夺得内府天下第一的姜望,可是你?”   太虚幻境中,宁剑客的信上这样问道。   姜望 第1197章龙虎金缕   天子内库,亦在齐宫之中,且属要地。   重玄遵获赐的黄阶道术,是内库直接取出一部赐予,合不合用自是 第1198章长生   老人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倒是不佝偻,但眼睛有些暗色,像是琉璃上沾了一角阴翳。   宫卫就在身后不远 第1199章“运”   从长生宫出来的时候,月已悬空。   姜无弃令人备轿送他回府,被他婉拒了。   来时倒也罢了,坐长 第1200章流雪碎夜   自观河台会过列国天骄之后,论剑台姜望用得就没那么频繁了。   因为实战的意义已经小了很多,倒不是说 第1201章论官   姜望回味良久,才道:“妙不可言!”   姜无华有意通过对厨艺的共同爱好,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因而笑 第1202章政纲之传   话题转进得太突然,姜望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心里想的是,再强的人,那也难免有个意外什么的…… 第1203章长乐   糅合百家的官道,浩瀚广博,具体到每一个人身上也都有不同。太子只是说了一个大概,对于齐天子的道路,姜望 第1204章千鲤池   世间人各有各的烦恼忧愁。   轿夫只顾闷头前行,挣的是力气钱。   管家谢平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才 第1205章八月   八月如期而至。   这一天风和日丽。   姜望、重玄胜、十四,三人并马,离了姜府。   大摇大 第1206章大案   腰悬青牌这么久,北衙也算得上姜望的“娘家”了。   当初捕神嶽冷见猎心喜,为青牌留下人才,到如今已 第1207章仰面而死   堂堂九卒统帅,兵事堂成员,当然不可能一有风吹草动,就被扔进监狱。   但这等层次的大人物,被禁足于 第1208章“新齐人”(为盟主过客流往加更!)   朝议大夫单独留下来,是要说些什么?   这起案件还有别情?   或是天子有什么私底下的吩咐? 第1209章无缘之人   姜望亦没什么可准备的,自去马厩牵了焰照,腰悬长剑、一袭青衫,便出了府,拨马迳往“义”字门去。 第1210章神鬼算尽   什么不需要指指点点,什么不信命,扯上那么多有的没的,我呸!还不是嫌贵!   长街之上,老者退后几步 第1211章气度   刚刚露了一手的老人,愕然半天。   然后才道:“你真是革新了老夫对天骄的认知。”   姜望道:“ 第1212章谁是左道   却说临淄街头,那给姜望相面的老者,退入人潮,跳出视野。   再出现时,却在一片神秘的空间里。 第1213章体贴(为盟主仅在等人加更!)   来路不明的所谓“护身符”,姜望并不打算随身携带。   那位神秘相师,是他目前还完全看不透、看不懂的 第1214章观尸   姜大人深吸一口气,面露微笑:“行,咱们也聊得差不多了,你们先下去。回头有事再叫你们。”   照衡城 第1215章风筝   黄以行坠亡的地方,在东城门,此门正对临淄。   姜望和林有邪来到城门外。   夜色下的照衡城,像 第1216章阳玄策(为盟主人生重来好了加更!)   阿策何许人也?   首先他毫无疑问是阳国人。   在仓丰城开那样一个张扬且没什么实力的杀手组织, 第1217章惊惧症   “厉大人。”姜望惊讶道:“您怎么来了?”   这起案子是以他为主导,如厉有疚这等级别的青牌,照理说 第1218章胡不归   已是八月,夜有秋凉。   厉有疚在高速的飞行中讲述道:“我一早便让她不要再悬青牌,不必接触案件,我 第1219章他似青鸟(为盟主守护赤心加更!)   “真是个坚强的年轻人啊。”身后的那声音说道:“我记得你还不到二十?”   这声音几乎贴近后脖颈,姜 第1220章顾师义   姜望已经察觉到,他正在被有意识地驱赶着。   他拼尽全力才能在这神秘强者一次次地攻击下留存性命。 第1221章天骄案   临淄城内,一个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以恐怖的速度蔓延全城。   街头巷尾,酒馆茶楼,声声入耳。 第1222章舔舐伤口(为书友夺尽同辈风华的浪浪加更!3/3)   要不怎么说,姜望选了一家富户呢。   一般人家的阁楼,都是一架直梯相连,这家的阁楼,却是规规整整做 第1223章万恶之源   有意思的是,上一次去星月原的时候,随行的恰好也是嶽冷和厉有疚。   那一次观衍大师出手,拦住了平等 第1224章立为神塑,倒为黄土   把临淄城里的流言说了个遍,重玄胜笑问道:“怎么样,现在什么心情?”   姜望反问:“有人信吗?” 第1225章你之生死,得失一子(为盟主妙玉姐姐再爱我一次加更!)   在追缉阳国余孽的过程中,姜望突然失踪。   紧接着临淄城流言似起,几乎条条都要置姜望于死地。 第1226章一颗棋子几人落   毕竟现在是真的打不过了,为免姜望恼羞成怒,重玄胜赶紧又道:“说起来我早就有所怀疑,当初苏奢贸然出城去 第1227章本愿   姜望从太虚幻境里退出的时候,狗还在。   铁浆果当然是已经啃干净了,就连果皮都没剩下。小灰狗还在那 第1228章阴翳   天高云阔,官道之上,一袭青衫漫步而行,踏碎青云朵朵,瞧来从容不迫,速度却是极快。   他的怀里鼓鼓 第1229章断魂   广袤的星月原上,晚风自由吹拂。   小灰狗正在撒欢。   在以姜望为圆心、方圆五百米的范围里,跑 第1230章都是人间   引光城中,刚刚险些爆发一场大战的宅院里。   男男女女的尸体,叠成了一个非常规整的正方体。 第1231章此地无银   谢宝树觉得自己跟重玄这个姓氏简直是天生犯冲。   怎么上哪儿都有这家人呢?   大师之礼这种上进 第1232章可惜   纵是有重玄胜的百般阻挠,对青羊镇的搜查,终于还是确定了下来。   负责带队亲查的,是四品吏部郎中张 第1233章功过论   离开茶楼,李龙川上了晏抚的奢华轿子。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次张卫雨同重玄胜 第1234章螳臂当车   张卫雨问重玄胜,是不是要拿重玄家为姜望作保。   既是自己对能在青羊镇有所收获的自信,也是在警告重 第1235章血占   张卫雨凌厉的眼神一看过去,有内府修为的范清清,都低眉垂眸,以示绝无对抗之意。   而实力弱小、身份 第1236章青羊镇事   黄河之会,天下瞩目。   观河台上的一切,都会被人们反覆分析、揣摩。   作为内府场黄河魁首,姜 第1237章护身   在重玄胜肆意的笑声里,张卫雨面沉如水。   “你是在拿本官寻开心么?”他居高临下地问道:“你跟我说 第1238章左道   万恶人魔和削肉人魔,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怎么算着算着,把心都吐出来了呢?”郑肥纳闷道:“虽 第1239章正餐   余北斗在引光城忙着镇压血魔身。   姜青羊带着蠢狗离开了星月原。   而重玄胜在青羊镇,为余北斗 第1240章抚宁(为盟主陈泽青加更!)   姜望让人专门营造的正声殿里,在其中一张座椅的机关中,藏着一张日照郡超凡力量布防图。   这说明什么 第1241章仿如喧鼓   张卫雨冷声道:“本官倒要看看,姜望为这一天,做了多少准备,你能拿出什么证据!”   当着这么多人的 第1242章已成往事   在等待的时刻,时间过得是格外漫长的。   但好在终于过去。   当两个挑夫,挑着一个铁黑色的大箱 第1243章客之美我者   云国,凌霄秘地。   一块云织雾绕的平原上。   姜安安正与小灰狗大眼瞪小眼。   “啊,它叫 第1244章捉迷藏   今天应该是平常的一天,不是什么节日,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但对净礼和尚来说,八月九日,无疑是相 第1245章山海   净礼是在晚上见到重玄胜的。   那庞巨的体型,像一座小山,缓慢地挪了过来……很有佛经故事里,那些魔 第1246章天欲坠(为盟主中庸两用加更!)   姜望一边疾行,一边默默地咀嚼着焰花焚城详解,力求理解通透,能在修为达到的时候迅速掌握。一边还分出部分 第1247章一错再错   自四名黑衣人现身,也只不过是交手了一合。   而显现剑仙人之态,挥出观河台上巅峰一剑的姜望,却一个 第1248章网破鱼未死(为盟主Bili八个牙露加更!)   一柄直刀,从背后贯入,洞穿身体,穿出腹部。   但修者真正的力量核心,通天宫与五府,都未被波及。 第1249章代价(为盟主普里阿普斯加更!)   赵玄阳!   三十岁不到的神临境强者,景国当世天骄。   与淳于归一起被并称为景国天骄双壁的存在 第1250章靖天   姜望当然不是要去天京城找景帝告御状、自诉清白,更不是活腻了。   伏击他的,是景国荡邪军精锐。现在 第1251章申饬   悬空寺属地。   还是在那座无名小山,盘腿坐在山顶上的苦觉老僧,一边抠着脚,一边以一副漫不经心的姿 第1252章魔奸   本届黄河之会内府场魁首姜望,暗中勾结魔族,实乃魔奸!   这消息一经景国镜世台公布,不多时便已轰传 第1253章恶贯满盈(为盟主Bili八个牙露加更!3/7)   你自己,朋友眼中的你,敌人眼中的你,以及人们口中的你。   有时候是四个完全不同的人。   奇怪 第1254章可谓壮丽   对于姜望勇于亮剑的态度,赵玄阳点了点头,以示敬重。   而后终于半转过来,正面看着姜望。   “ 第1255章姜述的回答(为盟主Bili八个牙露加更!4/7)   赵玄阳静静地看了一阵,看着风姿无双的计昭南由远及近。   整座城市,仿佛都成为了背景。   只有 第1256章我不懂   师明珵的态度非常明确。   诛魔,没有问题。缉审魔奸,没有问题。   但齐国的人,齐国自己来查, 第1257章横行无忌   画卷里的声音显然忍得很辛苦。   声音都有些被怒火灼烧的飘忽:“悬空寺真要与我大景为敌?你可问过你 第1258章胜者可以有闲情   劲风迎面,鼓荡衣袍猎猎。   赵玄阳一只手抓着姜望的胳膊,迳往西行。   抛开抓人这件事来说,赵 第1259章万里避真人(为盟主Bili八个牙露加更!5/7)   掌心的月钥,已经暂时无法感知。   与太虚幻境的联系,就此被隔绝。   姜望刚才如果悄悄通过太虚 第1260章穹似盖   “什么地方呢?”姜望问。   赵玄阳瞥了他一眼,似乎惊讶于他的平静。   但也并不很在意。 第1261章镜中花(为盟主Bili八个牙露加更!6/7、7/7)   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天空。   但是当人类抬头往上看,却总是能找到类似的心情。   迷界,辛未区域 第1262章好消息(为盟主苟圣门下一纸人加更!)   “在干嘛呢?”无光的洞窟里,赵玄阳忽然问道。   “琢磨道术。”姜望随口答道。   “什么道术? 第1263章她从何处来   “如果坏消息不说就不存在。那你可以不说。”姜望道。   赵玄阳双手覆面,揉了揉自己的脸:“好吧!” 第1264章暗无天日   玉指先出,木剑已断,赵玄阳吐血而退,姜望安然无恙。一道绝美的身影,才自那漆黑如墨的漩涡中,跃将出来。 第1265章睁眼   赵玄阳死去了。   现在姜望站在这具尸体前。   宋婉溪只是用指尖轻轻一划,就分解了赵玄阳加于他 第1266章寻找   一片荒野中,黄脸老僧在没膝的野草间前行。   自由的风游荡于天地,他却像是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每一步 第1267章真言   这声呵斥十分严厉,如戒尺落、似刑鞭挥,直有笞破空间之势。   初响起时尚不知在何处,声音落定时,一 第1268章刑台   这是一座巨大的刑台。   台下是表情各异的、密密麻麻的人。   每一张脸都仰着,每一双眼睛都看着 第1269章我若为魔(为盟主凌晨霸主加更。)   我……后悔吗?   姜望问自己。   当他睁开眼睛,他发现他在一座熟悉的酒楼中。   熟悉是因 第1270章执迷不悟   在岩浆湖底的上古魔窟里。   那悄无声息扩散的波纹中心,有一卷古老的兽皮书,慢慢显现。   它如 第1271章仙人开眼   姜望见识过好几次道文,不同于他自小学习的庄国文字,后来接触的齐国文字。道文这种文字,传承古老,有大道 第1272章无可救药   仙人开眼,体内的魔气瞬间被驱散。   在这五府同耀的时刻,天地同鸣,似在贺此天府!   若非身在 第1273章余悸   苦觉之真言,发于天马高原前,自然也不止这里的人能听到。   “苦觉那厮,玩这么大?”虚空之中,有个 第1274章来如惊鸿去似梦   姜望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诚然身体非常虚弱,四肢疲乏无力,但总不至于连睁眼观察一下环境都做不到。他不 第1275章乌图鲁   结束于道历三九一九年七月的黄河之会,到了八月,仍然余波未消。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本届黄河之会 第1276章风后密林(为盟主叫我胡来大法师加更!)   景国临时圈定的这一大片区域里,零零散散的势力难以计数,名声有好有坏,不过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势力, 第1277章同病相怜   傅东叙本还有些戒备,一见这大树类人化形,再听此声,也便放松下来了。   在空中往前一步:“傅东叙在 第1278章消失的天骄   “中山燕文?”苍参皱眉道:“他来做什么?”   不同于苦觉这等无职无位无权、悬空寺挂名般的真人,中 第1279章无心之焚(为大盟燕少飞加更1/78!)   养伤的日子里,每天都咬牙切齿地不说话。   帷帐永远挂在银钩上,除了喝药的时候,两个人永远有距离。 第1280章隔帷两世   那个现在还不知名字的『师姐』,就站在门边的位置,和帷帐后的『玉真』对话。   语气很是温柔:“说什 第1281章下去!   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玉华离开了房间,还体贴地带上了门,但玉真却没有离开床榻。   那若有似无 第1282章该如何称呼你   天亮得很快,像是被什么事物驱赶着……   夜色本还有那么点漫长的意味,但倏然之间,晨光就映得窗纸一 第1283章肯为一人死万人   傅东叙说话间便往上古魔窟而去。   却见人影一晃,温延玉抢先一步,走到了他前面。   “先贤的牺 第1284章离题万里(为盟主阿甚的小棉袄加更!求月票)   傅东叙要怎么给交代?   自杀谢罪吗?   显然不可能!   对于傅东叙本人来说,自罚三杯都不 第1285章刀在离原   姬炎月等人有怎样的决心,不得而知。   景国方面有没有诚意、有怎样的诚意,也不必再说。   关于 第1286章不悔此时   山水画里的远山中,竟有人在。   那人竟还说着话。   这声音难以形容,非要说的话,它像是一道钟 第1287章北出竹林   洗月庵在卫国的东北方向。勤苦书院的东南方向。   更准确地说,是在一片人迹罕至的古老竹林中。 第1288章以火明长夜   “哇呀呀,神兽召来之术!”   柔软的云地之上,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绷着小脸,十指变幻如飞,连换了好几 第1289章万般皆在修行中   上古魔窟里黑衣魔族那一枪,和洗月庵里养伤的日子,算是强制性地勒住了马蹄。   一直以来一刻不敢停歇 第1290章风雪满天   “你管这叫『辩经』?!”   姜望在马背上回头的时候,正看到一个有着一对大小眼的年轻士子。 第1291章如海的眼眸到暮年   天地皆白,呼啸茫茫。   有一人独立风雪前,只手隔世。   乌颜兰珠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一幕了。 第1292章留待他日赏   瞧着那麻衣斗篷的身影,在红云上飘远。   乌颜兰珠撅了噘嘴:“什么嘛!皇帝陛下每年都给部族发好多书 第1293章昭图   那斗篷麻衣的背影渐渐远去。   又一名骑士驰马而来,着王帐骑兵的制式皮甲和弯刀,金色披风招摇于身后 第1294章星河微澜   “对了。”星河亭中,重玄胜道:“你去悬空寺的时候,记得绕过星月原。”   姜望皱眉道:“为什么?” 第1295章他乡故见   幽之图腾或许是整个庆火部族的理想,但这个理想,不属于庆火其铭。   他的爷爷是部族勇者,他的父亲是 第1296章无巧不成书   对于阳玄策的实力,姜望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认知,毕竟双方从未真正交过手。当初在仓丰城里只是“谈生意”,齐 第1297章一个忠告   “考虑一下吧。”尹观趁热打铁道:“我可以帮你把身份隐藏得很好!”   在这个不知谁人家的庭院里,鸠 第1298章城门失火   姜望被尹观气得差点想去给曲国朝廷告密。   当初曲国镇边大将为地狱无门所刺,曲国发布通缉文书,誓要 第1299章得见宝光   清秀的小和尚泪落如雨,旁边的姜望久久无言。   净礼独自失落了许久,在人前强颜欢笑,在信众面前宝相 第1300章我如何四大皆空   “前……大……”姜望换了好几个称呼,最后终是只能道:“您怎么样?”   曾经万里奔赴,在长河上空阻 第1301章空门求家   姜望已经离开很久了。   三宝山的破庙中,净礼和尚静静盘坐着。   僧侣是出家人,可如果本就没有 第1302章生不辞颜   离开悬空寺的姜望,忽然有一种天下之大,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迷惘。   中域、东域、北域……乃至于整个天 第1303章五狱皆空有厄来   姜望召发如此五识地狱,发挥自己在神魂上的优势,顷刻绝人知。   但五识地狱刚刚落下,他便看到一座神 第1304章今当付帐   姜望推门的手,因此顿在半空。   接二连三的意外,就一定不会是意外。   是谁在针对?   又 第1305章行人至此欲断魂   姜望并不知道别人在如何编排他,好在他也没有暴露身份,不怕编排。   那枚刀钱不紧不慢地飞在前面,路 第1306章怪石山谷   在穿峡而过的风声里,姜望没有说话。既然对方没有交手的意思,他也不会主动找其人的麻烦。   “你要进 第1307章血流三百年   跟着那枚刀钱走到这里,居然看到一条鲜血流成的小溪!   余北斗到底在做什么?   这事情愈发显得 第1308章天地间一线落   那血魔命血既然有觉醒的可能,姜望就不能够给它太多时间。   不同层次的强者,对同一份力量的利用,完 第1309章岁月不饶   本以为寻找命血化身要耗去很多时间,没想到是命血化身主动现身攻击。大概是自恃战斗技巧,不把内府层次的姜 第1310章一念放不下   卦师边说,边向余北斗走近。   “唉等等!”余北斗道。   “师叔还有事?”卦师停下脚步,轻声问 第1311章剑挑人魔   姜望一手提剑,一手提着袈裟包裹,迳往乱石谷飞。   心中还在回味刚才那命血化身几近于道的刀术,越琢 第1312章十九弧式   这一剑到底有多强?   观河台上,斩过天府修士秦至臻!   如今姜望自身亦成天府,五府同耀之下, 第1313章太极血图   卦师反应极快,几乎是在狂风骤起的同时,就引动了石柱所结的大阵。   这些石柱,初时看来暗沉粗糙,此 第1314章血占   卦师明显低估了余北斗的力量,他认为与血魔深刻纠缠、想要彻底抹去灭情绝欲血魔功的余北斗,是无法分出力量 第1315章先天离乱,极煞饿鬼(为大盟燕少飞加更2/78)   这乱石谷的天然阵法跟脚难寻,举目四望无所察。   姜望自己对阵法又是没什么了解的,他不比李龙川、晏 第1316章天外飞仙   林羡手提柴刀,一路谨慎小心。且行且看。从断魂峡的入口处赶至乱石谷,第一眼所见的,便是这般情景。 第1317章何以“恶报”   霜白色的披风,像一面旗帜,飘扬在空中。   那般凌厉,那般招摇。   用世间一切言语,都不足以形 第1318章青史第一   郑肥并不是真的不怕疼,不是真的不知死。只是恶报神通的强大,让他长久以来,根本未曾遭遇过这样的对手。 第1319章从此不敢比骄阳   如果说一开始,林羡心中还有着隐约的念想——如果姜望真的死在这里……他就不用那么绝望的追逐。   骄 第1320章仙宫力士   “仙宫力士!”白云童子脱口而出。   姜望皱起眉来:“仙宫力士?”   “嗯!”白云童子很有把握 第1321章看来你意已决   加钱的诉求还没开口,帮忙的请求倒是先来了。   姜望一时停住。   他现在对“帮忙”这两个字很敏 第1322章算他个不能回头   余北斗话音刚落,卦师便冷笑起来:“我以血卦算的是你,又与姜望何干?你故意送一个破符到姜望身上去,祸水 第1323章“诚意”   说起来余北斗久负盛名,号称“卦演半世”,是天底下毋庸置疑的顶级相士。   哪怕姜望并不关心,也早有 第1324章“来世”   半空中的余北斗腹部受创,整个人缩了一缩,瞪大眼睛:“你疯了?!”   姜望二话不说,拔剑转身再刺。 第1325章覆手   卦师本身为余北斗所镇,金躯玉髓亦受压制。   长相思轻易破皮入肉。   姜望的手很稳,剑很准,穿 第1326章半生辛苦,换得一剑   余北斗固然是早就严阵以待,有十足警惕。   血魔却也是怔了一怔,因为他在这个声音中感受到的力量层次 第1327章世间有姜望   林羡默默离开断魂峡,独自回返容国。   他不是没想过出手袭杀姜望,或者去逐杀负伤逃走的揭面人魔。 第1328章燕春回   姜望感觉自己像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在一个幽暗的深夜里独自前行,跋涉不知多少里,无法计数。 第1329章高山虽缄默,深藏有万钧   “燕春回?”   这名字竟然很温暖,实在不像是一个人魔的名字。   但姜望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第1330章知则易苦   我看到了什么?   姜望想起那无知无觉的一切,想起那巨大的孤独感,想起没有任何方向的跋涉……最后只 第1331章卜廉   “这样。”插科打诨一阵之后,余北斗道:“答应你的外楼级道术,本是任给一门,未必能够合用。现在改为帮你 第1332章错误   人皇之师,位列远古时代八贤臣之一的卜廉,最后是被人皇燧人氏所杀?   这等秘闻,令姜望一时失语。 第1333章道不同   很难想像,被余北斗这种狂妄老头视为绝世天才的人,到底有多天才。   只知道其人的确找到了打破命占穷 第1334章后会有期   类似的问题姜望早已思考过,答案也一直在那里。   他曾经问叶青雨——   “为了正确的目的,而去 第1335章谁能算尽   老人的笑声在空荡荡的洞窟里,回音几转。   他笑得应该是极畅快,但……   悲如枯枭。   命 第1336章愿为姜青羊门下走狗   妙曼的身体在床上蜷成一团,似乎于睡梦中,仍在忍受某种痛苦。   年轻的男人慢慢走上前去,探出右手… 第1337章非无傲骨,不傲姜望耳   列国天才人物,哪个不是有心气的?   一日不如,未必千日不如。   哪怕当场输了,想的也是来日必 第1338章如在追思   “有意思。”   同样的三个字,在重玄胜嘴里说出来,就带了几分轻松和戏谑。   十四仍是默默跟在 第1339章规天   道历三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七日,东南之域,天刑崖。   此崖北望强齐,西瞰大夏,南峙祸水,东临瀚海。 第1340章三里闻臭,万国传名   第一百六十三章三里闻臭,万国传名   镜世台当初公布姜望有通魔之罪时。   绝大部分齐人当然是义 第1341章愁(单章还更2/3)   荆国,龙首郡,大将军府。   今天是黄龙卫大将军爱女、天下第二内府黄舍利“金盆洗手”的日子。 第1342章倒看人间   宽大的床榻之上,梁九仰躺着微微喘息,面有潮红。   上半身赤裸,展现在空气里,腰部以下,藏在被褥中 第1343章势论   余北斗亲上天刑崖,三刑宫公开为姜望正名之后……   景国方面始终保持着缄默。   既不坚持姜望有 第1344章十营(单章还更3/3)   《势论》被称誉为“写尽形势二字”,是法家门徒必学之文。   韩申屠更是法家不世出的强者。   他 第1345章他是谁   十营主将,有八个位置是已经定下了的,这一点大家都已心知肚明。   剩下来两个位置,也就田常、文连牧 第1346章如今东来   迫于齐廷压力,方宥不得不加剧战争的烈度。   但这一次星月原来了这么多天骄人物,他只给出十营名额, 第1347章万军阵前(为大盟燕少飞加更,8/78)   夹在象旭两国之间的星月原,向来是一块宝地。   世间最顶级的资源,当然是修行资源。   星月原是 第1348章剑仙人驾临   燕子的心情是木然的。   她已经动用了足足八件“珍藏”,几乎用尽了一切所能想到的办法,却根本没能甩 第1349章天穹之上倾剑海   且说姜望以倾山一剑,剑撞人间,将燕子绕身的鬼雾全部摧散,破血面、断蝠翅,势如摧枯拉朽。   这一剑 第1350章凌于傲者,而卑于谦者   第一人魔燕春回忽然现身,一言不发便落下一剑,直接覆盖近十万大军的战场。与姜梦熊对上一合后,又忽然离去 第1351章殊荣   夜晚在军帐中一番长谈,姜望才知道重玄胜何以与高哲割席。   对于高哲,他其实没有什么情绪。早先还在 第1352章无回   陈国,无回谷。   终年有雾,日夜如此……谣传鬼事不绝。   山谷内部清静宁和,尤其今夜月明星稀 第1353章事急   “不哭了。”   立在竹床前的老人,又干巴巴安慰了一句。   大概是看到确实无用,于是又慢吞吞地 第1354章但有所请   “星月原这一战的意义,比你想像的更重要。若在此战建功,或能影响你未来十年的前途。尤其你现在临阵而走, 第1355章星光如箭   旭国东去,便是齐。   为了减少与大泽田氏正面冲突的可能,姜望不得不再次隐迹藏形。变幻了如意仙衣的 第1356章握如星沙   星楼的内部类似于佛塔。   姜望立在此间正中的位置,不知自己身在第几层。   环顾左右,天花板、 第1357章窥伺玉衡(为大盟燕少飞加更!12/78)   “龙神的目标是玉衡星辰?”姜望吃惊地问道。   观衍道:“在我穷尽所有可能之后,这是唯一真实的答案 第1358章为一束花开等五百年   “星辰自有意志,当然没有被染指的可能。但玉衡星不知什么原因,星辰意志已然消散了……我想,龙神就是窥见 第1359章无人知晓   今夜是否会迎来明月?   这一次是否会等到花开?   姜望并不知道答案。   但他很愿意陪观衍 第1360章何择   小烦婆婆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遵循心上之人的遗志,牢牢把控着圣族的方向。 第1361章对你的爱比时光漫长   这真是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   青八枝、青九叶,乃至于青七树这些人。都是自小锤炼肉身,打磨武技,在 第1362章与神对弈   火之世界绚烂的崩解,是以燕枭的第四次死亡为注脚。   这世间至恶的凶禽,与姜望再交战时,竟不能走过 第1363章燕枭的一千种死法   燕枭混乱的大脑,已经记不清自己死了多少次。   这是第六十次,第一百六十次?   经历了太多种死 《从六十订到万订。清者不能自清》   Part1:我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   前一阵子,网文前辈流浪的蛤蟆在知乎答题的时候,顺便提了我一嘴,算是小小肯定了我一下。   有人艾特我去看,所以我挺愉快地看到了那篇文章。   不愉快的事情在评论区。   我看到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评论说:“赤心那本书怀疑是刷榜”。   事实上这个人也完全不认识我,完全没有看过赤心巡天,甚至连赤心的粉丝榜都没有点开过。   他是这样回应我的质疑的。他说:“我的确没看过你的书,没时间翻。不过在某个网站,很多人都这么说。”   很多人这么说,所以他就当成一个事实,可以随时随地拿出来说。   我当时很生气。   但是事后想一想,为什么“很多人都这么说?”   是谁在造这样的谣?   又是谁在传这样的谣?   事情总有源头。或者如很多读者所问的那样,“情何以甚是不是得罪了谁?”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答案。   我早先没有说是因为,我觉得写作本身是最重要的事情,不该被这些蛇虫鼠蚁分心。   但休息的时候突然看到这样一粒老鼠屎,一整天的心情都坏掉了。   那天很生气,很想写这样一篇文章,好好梳理一下前因后果,说明白是非曲直。   然而那段时间状态不好,更新也困难,我抽不出时间写文章。   后来索性就觉得算了,清者自清。我用作品说话,我用成绩说话。   但是就在前天,在赤心巡天已经达成“从六十订写到万订”的成就之后。知乎上忽然又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跳出来,直接评论说我“大刷子”。   八月以来,赤心巡天几乎每天一个盟主,其中有一个白银,还有一位连上七个盟,就这还在月票榜前二十吊车尾。   而我,竟然是别人口中的“大刷子”。   你家刷子用盟主来刷榜?还不卡在月初打赏四倍月票的时候刷?   哪家刷子笨到用同样的钱,足足少刷三倍的月票?   哪家刷子可以不计成本地做到,从二月起势到现在,每个月都同时在销售榜、月票榜前列?   到底是谁在用自己的智商来怀疑我的智商?   我决定写这篇文章。   我不相信清者自清了。舆论的高地,你不占领,喷子就占领,傻逼就占领。   ……   ……   Part2:我得罪了谁。   事情的起因,是在2019年10月,也就是我刚开始连载赤心巡天的时候,彼时刚更新到第五章《你如果经历过我经历的一切》。   有一个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我读者的人,在知乎提了一个问题,问“如何评价情何以甚在起点连载的长篇仙侠小说《赤心巡天》?”   问题描述是——“从这五章的质量来看,是否有成为爆款的可能?”   之所以我不确定这个名叫“小透明xx”的人是不是我的读者,是因为我看到他的主页,给我点了七次赞,好像是我的读者。   但是他在贸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之后,在有人质疑这个问题是否是我情何以甚本人自导自演炒作的时候,不发一声。   在满屏的谩骂里,不置一词。   好像凭空消失了。   没有为我解释过一句,也没有跟我解释过一句。   而彼时我被艾特去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惶恐。   该题下当时只有三个回答,全都是吹爆。   我赶紧写了一篇文章,说我只是第一次写网文,我绝不敢说自己能写出爆款,我只能确定我会用尽心血去写。   但是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   已经有一大群人涌来了。   【一个矫情癌写的文青病,能签约算我输】   【小学生文笔,我三岁的儿子都比他写得好。】   【这种不会写故事,只会用看似华丽实则虚头虚脑的文笔来唬人的传统作家来写网文真是一种灾难。】   【情何以甚开始恰烂钱?】   还有逐字逐句分析嘲讽的,还有教我使用标点符号的……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那时候的很多回答,现在都删掉或者修改了。所以有些读者去看,可能会很诧异,这也没多少人言辞过激啊?事实上是,当时七八十个回答,骂得一个比一个狠。正面一点的回答,基本都是后来的时间里慢慢加入的。)   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什么?   那三个吹爆的读者,默默删了回答。   有一个读者评论我说:阿甚,我本来以为很好。但是大家都这么说的话,你肯定也有很多问题吧?   而我绝了在知乎宣传小说的心思,从此以后停更知乎。几乎是把我写了好几年知乎,积累的二十多万关注放弃了。   该问题下的任何一个攻击,我都没有回覆。   哪怕是跑到我文章下面去踩我的,我也只是默默拉黑。   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我写小说是为了我自己。   我不是要证明给谁看。   我心里有那么一个璀璨的世界,我想描绘出来,我总会有知音。   一个有意思的点是,那些措辞极端轻贱、恨不得把我踩到尘埃里的人,大部分来自于同一个组织——   “草堂文学具乐部”。   这是一个很多不知名网文作者聚集在一起的组织,大概就是为网文而生吧。   这个具乐部是什么水平呢?   大约一年后,其中有一个人在知乎提问“为什么我辛苦写的小说连签约都过不了?”(就是那个教我使用标点符号的。)   我每天绞尽脑汁想剧情,因为成绩不好,焦虑得整晚失眠,我没有时间理他们。   我对那些攻击辱骂践踏,一句话都没有回应。   我想我总不该得罪谁吧?   但我还是“得罪”了。   我得罪的第一个人,是那个逐字逐句分析嘲讽的,知乎名为“鱼三杯”的人,(现已注销帐户)   鱼三杯自称总编出身,但至今也没人知道他是哪个网站的总编,其身份是草堂文学具乐部的创始人之一。   他干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组建草堂文学具乐部,请了几个人帮忙,公开教人写网文,一个收费几千块。甚至于还搞出了“我教你写网文,你成功签约之后收入给我分成”的套路。   事情若只到这一步,也就只是收收智商税。   但是他收了钱,连忽悠都不愿意忽悠,课都懒得上。   收了钱就把群解散了,注销知乎帐号,卷了几十万跑路。   只剩下一群懵逼的新人作者。   我听说这件事情之后,立即在知乎发声。   我建议受害人立即报警,并且表示我可以帮忙联系律师。   后来有受害者私信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帮忙。   我谘询了律师朋友之后,叫他们保留转帐记录聊天记录等证据,先去报警立案。这个事情根本都不用走到法院去,派出所就能办妥。我说如果需要走到法院那一步,律师我帮忙请。   后来鱼三杯赶紧把钱还了。   而那些受害者……选择息事宁人。   如果说我得罪了谁,鱼三杯我应该是得罪了。   ……   ……   此外我第二个得罪的人,叫张欣(现已注销知乎)。   身份是草堂文学具乐部元老,是“热心”帮助网文新人,负责讲课的人之一。在鱼三杯事件之后,立刻画清界限并且销号。   这人是我见过最具小人嘴脸的家伙,哪怕只是顶着一个ID在虚拟网络社会里,也丑恶得让我想吐。   在知乎那个提问出现后,他最先只是在各个踩我的回答评论区里阴阳怪气——   “还是大佬敢说。”   “粉了粉了,说了我不敢说的。”   “大佬真是一针见血。”   后来眼见得踩我的言论形势一片大好。他才跳出来果断开帖,说什么“传统作家写网文真是一种灾难。”   踩人都只能跟在别人身后。猥琐噁心至极。   我始终想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噁心我。   我更想不明白,怎么都是搞草堂文学具乐部的,鱼三杯是个骗子,他张欣却是个好人呢?   ……   ……   而关于“赤心巡天刷榜”的谣言,要落在第三个人身上。   此人名为“南边挺好”。   这个人更有意思。   鱼三杯割韭菜的时候,他就是被割的韭菜之一。   那时候在评论区各种舔,一口一个“鱼大”,“欣大”。   他跟张欣关系还不错,大约是都在某个网文作者群里讨论过我。   据他自己透露的情况,他差不多那个时候才开始写网文,认真研究套路,总结商品网文写作法,在某卢写。   从一毛钱都没有,写到月入上万,再写到了最高一个月十三万稿费。   而那个时候,大概是我均订刚刚一千多的时候。   论成绩,他那个时候是比我好很多的。   但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恨我。   或许大家可以帮我分析一下。   最早知乎那个问题下,南边挺好是答题者之一。   他那时的回答戾气其实不算重,说了些实话,比如情何以甚写网文根本没有粉丝基础,六天只有175张推荐票。比如说这个提问是把情何以甚架在火上烤。   他戾气开始变大,是在一年之后。(大概是因为写到月入几万了有底气了?)   一个在我被群起而攻时注意到我的读者“铁头浪翻云”,一年后在知乎提问“一年过去了,《赤心巡天》这部作品如何公允的评价?”   南边挺好当时就跳出来一顿怼,说什么“就这个成绩也玩莫欺少年穷那一套?”   并且怀疑一年后的这个提问者,跟一年前的提问者,是同一个人,说情何以甚的粉丝真是噁心。   后来发现是误会,他还跟铁头浪翻云道了歉。   并且也修改了回答,称赞了我,说情何以甚能坚持这么久,当得上“爷们”二字。   哦,他在另一个回答的评论区里,在21年2月,喷了一个20年11月的路人,说他是情何以甚的脑残粉。后来发现时间弄错了,也道了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炮仗,见人就炸,炸完就道歉。   但事情如果到此为止,我们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   在那个一年后的问题下,我也认真写了一篇文章,强调说“我无法评价我的作品,不妨十年之后再来看。”、“我不想打倒谁,我只想好好写我的故事。”   我真的无心把我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无休止的争吵里。   ……   问题出现在二月。   一路跟过来的读者,都知道,在2月1日《行路难》卷第两百三十三章“怀璧何以无罪”里,我说我要冲榜。   我说要冲一个大推荐。   我说我写了一年多,两百三十万字了,只有一个限免。均订只有一千七,月票榜在两百多名徘徊。我熬到有点熬不下去了。   我说我确信我的作品很好,我只需要一个曝光的机会。   我要冲榜,我要冲个月票前百。   要么像尹观,一战成神临。要么像阳建德,拼尽一切,与国同灭。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读者一个接一个的盟主,一个接一个的白银,像露露阿树他们以前都是看盗版的,也都来打赏,直接把赤心巡天最高顶到了月票前十!   那个月的打赏金额,有十二万八千六百八十四元人民币。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二月,那是我咬牙坚持了两百多万字,终于守得云开的时候。   赤心巡天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今天,销售榜月票榜都稳在前列。   ……   而南边挺好就在二月中旬突然开撕,公开说我刷榜。并且他跟我说,他混迹的那些个作者群里,都在这样说。   我至今搞不懂他对我的恶意从何而来。搞不懂他说的那些作者群里,那些人的恶意从哪里来。   我问他,如果我要刷,为什么几十万字的时候不刷,要等到两百三十万字了才刷,你算过成本吗?几十万字的时候刷榜,可能只要几千块。几百万字再刷,得要几十万。这个帐不会算吗?   他不回答。   南边挺好说:你的书写到现在,该有的推荐全有了,连个精品都没有,还不说明问题吗?   但事实上那时候赤心巡天只有一个限免推荐,还是在全站限免期间轮上的。这些都是网站上可以直接查到数据的!   我问他,你查都不查,张口就来吗?   他不回答。   南边挺好又说,赤心的盟主都是刷的。   我说我可以把你请进我的盟主群,你可以一个个验证真假。粉丝榜你也可以点开亲眼看看,那些盟主是不是假人。   甚至于燕哥那时候看到了我在知乎的争论,主动跟我说,可以去知乎给我作证。   后来燕哥去作证了。   南边挺好改口说,我承认你的粉丝牛逼。但是不承认你的书牛逼。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那个圈子又开始说赤心巡天搞饭圈。可笑的是,最早说情何以甚根本没有粉丝基础,6天只有175张推荐票的,也恰恰是南边挺好本人。)   南边挺好又说,只有订阅才是真的。   剖腹证粉我也认了。我把我日新增十万订阅的截图给他看。但凡在起点签约了的作者,应该都知道日新增十万订阅是什么概念,应该知道这是作品在迅速增长正版读者的表现。   但是他盯着总订阅说,你写了这么久就这么点总订阅?   我说我以前成绩确实不好啊,我又没否认过。   默默无闻但保质保量地写了两百三十万字,靠存款过活,我没否认过啊。这是什么黑点吗?   我问南边挺好,为什么连起点基本规则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来黑我。   他说粉丝行为,偶像买单。   粉丝什么行为呢?   在我默默写了两百多万字以后,有些我的读者,在知乎看到了2019年的那个问题,嘲讽了当初嘲讽我的人。   就是这么一件事情,让南边挺好恨上了我。   他说都过去一年了,你的粉丝还总来评判我们,我们不找你找谁?   这就是他污蔑我的理由。   这就是他们到处造谣的理由。   如果你们这些人,觉得被批判是被加害。   那你们当初那些极尽轻贱之能事的践踏,是什么?   如果别人攻击你们让你们委屈愤怒,那么你们攻击别人的时候,可有想过别人的感受?   如果你们觉得痛苦。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当初我面对满屏的践踏,从头到尾七八十个回答,骂得一个比一个狠。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最重要的是——我一个写小说的,我又不靠人设赚钱,我又不卖脸,没代言。什么时候作者也需要为读者的行为买单了?   赤心巡天写到现在,百盟,万订,荣耀二星。算上盗版,读者保守估计百万加。   每一个读者都有自己独立的意志。   我能管得了谁?   我再三跟读者说,我从来不想打任何人的脸,我只是想写我的故事。   我还能怎么做?   你们这些人嘲讽我的时候,我没理会。   别人看不惯了,嘲讽你们的时候,你们却承受不住了?巴巴地跑过来找我?   把我的不屑一顾,当成了软弱!   草堂文学具乐部的这群核心成员。   鱼三杯,张欣,南边挺好这些人,以及他们各自的小圈子。   每天在知乎上装模作样教人写小说,指点这个指点那个。   混迹在各个扑街作者的大群里,流连在各个盗版论坛中。   有着非常不错的号召力,可惜这号召力,只体现在诋毁别人身上。   连给自己加点订阅都做不到!   这些人,没有一个人有拿得出手的作品。没有一个有敢露在人前的作者名。   直到今天也躲在网络面具之下。   出了事情就缩头,销号的销号,退网的退网。   就这种人,这些人,他们说的话,居然有人信。他们造的谣,居然到处传。   而我在赤心巡天被骂得最惨的那段时间,一句话都没回应,只是把赤心巡天这四个字,加到了我的知乎主页上。   那时候我想,如果它是一个糟糕的作品,那就让它成为我脸上的疮疤。它丑陋,我就丑陋。   现在他妈的是谁丑陋呢?   在我成绩不好的时候,说成绩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我成绩起来的时候,说都是刷的。   我没粉丝的时候,笑我没粉丝,凑不齐一百个订阅。   我有粉丝了,骂我搞饭圈。   正话反话全他妈让你们这些崽子说了?   你们这些人,眼睛永远盯着别人看,从不用心思在自己的作品上,扑街了又扑,只会天天骂这个骂那个。   那么那些真正用心血写作的人呢?那些把心思都花在作品上的人呢?   就只能任凭污蔑吗?   你们大可以躲在面具下继续造谣,继续抹黑。   但今天我先把你们这些老鼠点出来。   鱼三杯,张欣,南边挺好,艳阳天。   换个面具再来吧。   无名鼠辈!   ……   ……   Part3:赤心巡天的成绩堂堂正正   从打赏、订阅、本章说活跃度、书友圈活跃程度、月票榜、销售榜任何一个点,都可以验证这本书的真实成绩。   任何人只要长眼睛了,都能自己去验证事实。   但很多人连书也不必看,粉丝榜也不必去翻,一句“听说”,就可以兴高采烈地宣扬这本书的“黑点”。   这是一些什么人呢?   从五十九个订阅开始写,写到三百多万字的时候万订。   拿一个破碗开始打天下,打到该有的都有了,这个成绩还称不上一句堂堂正正吗?   我想这篇文章发出来,肯定又有人要说——   “有时间写这个,为什么不多写几章小说?”   “哪个作者没被黑过啊?这作者真是玻璃心。”   臭虫没叮在你身上,你不疼。我疼。   如果我一开始就不理会,如果我保持沉默。   这些小人,大概不会一直追着我咬。所以古人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所以古人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后“息事宁人”。   所以一个作者,或者任何一个公众人物,最好是沉默。   因为你说任何一句话,表达任何一个观点,都会有人曲解,都会有人反对。发一次声音,就是驱赶一次读者。   最好是沉默,才可以拥抱更多的读者,赚更多钱。   剥离人格的写作机器最安全。   但我不愿如此。   我没有做错,我为什么沉默?   我在书里写,“黑暗之中如果无人举火,今夜即是永夜。倘若无人为此张鸣,沉默便是帮凶!”   到了书外,我反倒沉默吗?   我连泼到自己作品上的脏水,我都要视而不见吗?   这个时代,清者已经不能自清了。   所以我自己来还我自己清白。   我为我这篇文章里的每一句话负责。   我提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来跟我对质。看看我可有一句虚言。   赤心巡天写到现在,我除了给自己一个作者号的正版订阅,除了自己掏钱买封面之外,没有在这本书上花过一分钱。   赤心巡天的成绩堂堂正正。   赤心巡天迄今为止一百八十八个盟主,只要有人能找得出一个是我情何以甚刷的,拿出证据来砸我的脸。   我认捐十万人民币给慈善机构,同时奖励这个人十万人民币。   我想没有任何一个经手的刷子会舍得不要十万块吧?   欢迎你们去各个刷子那里询问。   ……   ……   Part4:补充三点。   第一。   我个人觉得流浪的蛤蟆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同时他是一个写作风格跟我完全不同的作者。   当初在2019年的那个知乎问题下,他的评价是“我要是说实话,肯定不受人待见”。   我不觉得他是故意踩我。我只觉得我们的创作理念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他不会认可赤心巡天的开篇。   在当时我成绩还很差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跟读者说的,“我们的创作理念不同,他说的大概是对的,但我也相信我自己。”   现在我依然这么说。   当然,蛤蟆作为网文远古大神的这句话,给了诸如鱼三杯、张欣之类的人以勇气,这个影响是有的。但也不能说是他的错。   他诚实表达他的意见,如此而已。   我跟他没有矛盾。   包括后来我被南边挺好气得不行的时候,也是蛤蟆跟我说“网文圈没人在乎你刷没刷,只在乎你的成绩。当你万订了,自然就没有声音了。”   是这句话让我一度放下情绪,专心写作。   当然事实证明他说的真不全对……   我已经写到百盟写到万订写到销售榜月票榜前列,还是有苍蝇来我面前。一嗡再嗡!   第二。   我个人完全理解网站推荐按成绩分配的方式。   因为每天入库的小说太多,编辑接手的作者太多,不可能每一个人都管到。   当然我当初焦虑痛苦的时候,的确有些时候也会有怨念。比如为什么大推荐给了一个太监也不给我,至少我永远不会太监。   但是仔细想想,哪里看得过来呢?你一本两百万字才一千订的书,换我是编辑,我也不去细看。   毕竟是北河签了这本书开头并不讨巧、几千字不出主角的小说。   而且在我成绩不好的时候,他也耐心听我抱怨,没有不理我。   那会两百万字才一千订的时候,北河说这成绩作为新人算是可以了。我就跟北河说,我要匹配的是大神的小说成绩。我那顽固的自信,也没有被嘲笑。   虽然那个时候没有好的推荐,但也确实是因为成绩糟糕。   后来成绩一匹配上来,我们该有的推荐也都有了。什么活动也没把我落下。   所以,感谢我的编辑。   感谢主编北河,责编拂尘。   感谢他们有好事都能想到我。   第三。   对赤心的抹黑,不仅仅在于污蔑赤心刷榜。它们有各种角度。   比如有一种是说,“赤心的读者拉踩别的书。”   恰好前几天我就遇到一个人,号称是赤心的读者,跑到辰东大佬的书里,让辰东跟情何以甚学写作,直接引起一波争吵。   吓得我们的章说助理赶紧过去道歉。运营马不停蹄跑过去解释。   我心疼我的运营们,就自己去打了个盟,发帖说明情况。   结果这个自称赤心读者的人,连赤心巡天一章都没有订阅。   你们说这些人是什么成色?   还有一次,有人在知乎发帖,说“书写得不错,但读者去别的书友圈拉踩真噁心。”   我看到后第一时间回应,希望这个人能截图给我。如果是我的读者,我一定会处理,   但这个人没有回覆我。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人多了聚在一起,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禁之不绝。   我在读者群里认真强调过,让读者不要谈论别人的作品,不要拉踩任何人的书。强调了很有几次。我只要看到有谁在批评哪本书哪个作者,都会马上制止。这一点正版书友群的读者都可以作证。   起点书友圈只要有类似拉踩的帖子出现,运营组都是第一时间警告删帖。   我和我们的运营,除了管理正版圈子,管理书友群,别的地方也管不到啊。   像那个披皮去别人书里黑的,我们怎么管?   我也不可能别人披个皮去拉踩一次,我就亲自去上个盟写说明,盟遍起点吧?   我作为作者,我的运营们作为热爱赤心巡天的读者,我们一直在做尽我们能力的规束。   我们还能怎么做呢?   绝大部分读者,都不会只读一本小说。读者千千万,当一个读者做了点什么事情,行为也许是让你讨厌的,但如何能精准的把这个读者归在我的头上,并且因此指责我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写个小说而已,居然出现了披皮黑这么高级的东西。   我一个第一次写网文、扑街了两百万字的作者,配得上这个明星的阵仗吗?   我不知道现在为什么是这种风气。   它们可以肆意造谣,肆意污蔑,而你和你的读者却不能反驳。   作者反驳就是玻璃心,就是接受不了一点批评。   读者反驳就是饭圈,就是护主。   可是造谣是什么?污蔑是什么?   为什么对这些真正的恶毒,对这些真正卑劣的行为视而不见呢?   是什么滋生了这些垃圾?   我认为恰是沉默!   所以我写下这篇文章。   ……   ……   “一泓清溪水、自顾蜿蜒去   可以洗青石,可以净明月   但腐叶枯枝亦随波,臭鱼烂虾也同游!   去你麻痺吧!” 第1364章他的五百年   森海源界的尽头在哪里?   不知道以前的人知不知晓,但在黑暗时期之后出生的人,肯定是不知道的。 第1365章佛陀覆面,不忍见苍生   “如来知他众生心中所念。如实知之。”   是为他心通。   此乃佛门无上神通。   而观衍用了 第1366章玉衡星君   上一刻双方还在僵持,龙神占尽上风,眼看玉佛之身都要崩碎。   下一刻姜望登天阶而来,直接在玉衡星辰 第1367章此后他们称之为“月”   庄国三山城。   风韵犹存的三山城主窦月眉立在空中,手里牵着一个小胖子,看着远处飞来峰的方向。 第1368章扶摇   观衍前辈曾说,若出现什么意外,那座化为星环缠在姜望手腕上的星楼,会带他回到他来的地方,或者是去七星对 总结兼感言   (发感言!!选择章节感言再点发布!)   第六卷是不断填坑的一卷。   挖坑容易填坑难,自古如是。   尤其这是一本已经三百四十万字的小说……(居然三百四十万字了!!!)   即使我有相当详细的设定集,也不得不常常回去翻之前的章节,生怕自己吃了设定。   人魔线、青牌线、田柳线、官道、平等国、命占星占、飞剑三绝巅、森海源界……   千丝万缕的伏笔一一提起,一个一个的坑填上,就成了这在大多数时候被读者喊作“扶摇上西天”的一卷。   这一卷太难写了!   我现在回过去翻,还是觉得太难写。   但写这一卷最大的问题,并不在写作难度上。我个人是很乐意挑战写作难度的,这种事情会让我一再的意识到——我还可以更好,我还有更多可能。   我很愿意把它挖掘出来,分享给一起走来的你们。   但我开始疲惫了。   写作是有倦怠期的。   我对故事还有新鲜感,可我的身心,还在渴求生活。   人始终不是机器,写字也不是流水线式的重复工作,不是挥洒汗水就能获得成果的。   它需要全身心的投入。   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写作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行路难那一卷写了太久,给自己打了太多次鸡血。   六月七月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感觉好疲惫。   我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以前轻易地就可以进入写作状态,浑然忘我,饱含情绪地去描述那个世界。但在这段时间里,我可能写个十分钟,就会从那种状态退出来。   我脑子里会冒出许许多多的杂念,东想西想时间就没有了,我甚至一发呆就是个把小时。   我知道在保障质量的情况下,读者需要更多的更新……可我做不到了。   比如暗无天日杀赵玄阳那一章,短短两千多字,一千多章说。   比如仙人开眼摘赤心神通那一章,也是两千出头,八百多章说。   读者的讨论热情,一定程度上是说明,故事质量是好的。   但是那样的高潮,肯定是四千六千八千甚至一万字,这样合起来,才算酣畅,才可以赢得更多读者……   可是我做不到了。   我一坐一整天。像挤牙膏一样,在枯坐中挤出那么几个感情充沛的时刻,去补完那个故事……   真的太疲倦了。   我最早只是一个一周写个五六千字的咸鱼,我的爱好多得足够填满所有空闲时间。   现在我什么爱好都没有了。   我每一章都要精修,精修会用掉很多字,我发四千字的时候,其实写了五六千字,我发六千字的时候,其实写了八千字。   多的字,都精修掉了。   所以我其实可以说……我是日6k强者吧?虽然你们常常看不到那么多字。   我说这些不是在诉苦。   我是在开解我自己吧。   我是在原谅我自己。   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每天每天都在写字,我的生活被压缩得只剩一个拳头——所以为什么我难以承受这部作品所受的污蔑?   因为我的一切交付在这里。   除了它,我还剩下什么呢?   你看,我思维又开始发散,在它变成发呆之前,让我再来总结一下这卷的写作吧。   这一卷我最大的遗憾在于,姜望一夜之间从国之天骄变成通魔罪囚,那种铺天盖地的舆论洪流,我很想写、但最后一笔带过了。   在我最初的构想中,它一定要是非常深刻、非常压抑的,最后得证赤心的时候,赤心才更显得出“不朽”。   最后的确压抑了很久,但其实没有到我要的那个点,我就停了。这当中有我自己的原因,也有读者的原因。   算了。圆满只是巧合,遗憾才是人生的常事。   还有一个我觉得没有写好的篇章,是小姜和两位神临青牌回国那段,具体章节名我懒得去翻了,写个感言而已,要的就是信笔由心,就不用那么较真那么辛苦了。   写那个部分的时候我还在犹豫中,我能够确定的是,要合理地在那一段建立起同事间的信任,这样后面姜望出国的部分才顺理成章。我犹豫的是,要不要露一点馅,让读者知道这几个人不是在说废话,给读者一点期待感。   因为更新困难又要更新,所以还没有想清楚就来写了。   这种没有想好的犹豫,让我落笔的时候有一些摇摆,要触碰又不要触碰的……写得很不自在。感觉可以写出华彩的部分,最后平庸地掠过了。   这种安静不太好受。   如果我可以有存稿,不要太多,四五章就行,那我还可以调整细节,甚至还可以推倒重来。但是那时候没有了。   我写得比较开心的一段剧情,是姜望北出竹林后。   在一连串的压抑后,我用这段相对自由的剧情,展开草原风景,舒缓故事节奏,也舒缓情绪……我的情绪和读者的情绪。   那几天感觉心情也是轻松的。   当然最快乐的是现在。   我圆满地填掉了好多坑,然后迎来了放假。   写这卷的时候,我一直告诉自己,我要好好填坑,要填完美……然后边走边填,不知不觉就写完了这一卷。   现在坐在这里,我恍惚想起来,还是有很多耀眼的画面在我心里,   仙人开眼的时候,青史第一的时候,天倾剑海的时候,观衍小烦相视无言的时候,最后的星月原之战……   我感受到一种满足。   仿佛我也在将台那里,和东域天骄们一起,感受到了得胜后的喜悦。   在写作的过程里,痛苦感与幸福感总是同时存在的。   万订的时候我说让大家看我的更新表现,我承诺过的事情我一定努力做到,   为了调整自己的精神状态,我买了跑步机回来,每天早上七点多起来跑步,然后洗澡、做早餐,然后写字。除了做饭吃饭就是写字,一般写到晚上十点半,有时候九点多能结束,我就会很开心,抱个西瓜,找部电影看。   因为晚上常常两三点睡觉的关系,一开始早上是很难起来的。在闹钟响后,我脑子还是晕的,就闭着眼睛在床上做拉伸……然后再咬牙切齿的起床。   后来每天早上都醒得很自然了,倒逼着晚上也睡得早了些。所以我的状态变得很好,大家也能感受出来。   这种身体和精神同时燃烧的状态,让我获得了一种充实感,我恍惚又回到了我十八九岁,对世界充满无穷好奇、无穷热情的时候。   那种感觉真的是很好啊。   直到我一不小心熬了个夜……   那天写字写到转钟,第二天醒来已经是十点了。然后一直到现在,我早上七点半的闹钟,就再也没能叫醒过我。(在已经写完这卷的这个早上,居然例外了!%¥##@@¥!!!)   看来我确实回不到十八岁,被一次熬夜轻松击倒。   为了坚持自己这个月努力运动努力写字的承诺,我不得不抽出下午的时间来跑步。   这几天我开始在跑步的时候构思剧情,手机放在旁边,一有灵感就放慢速度,拿手机记下来。   感觉自己很好的利用时间,成为了时间的主人……就很快乐。   我在说什么啊,这篇感言也太随笔了吧?   那么严肃一点。   这话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但我还是想说——   我爱你们。   我不知道我还会写多久的字,但在我仍在写字的这段岁月里,感受到了你们切实的陪伴。   清者不能自清那篇文章写完后,我几乎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感受到了读者的力量。当然主要是起点这边,我看本章说、看书友圈帖子,看到半夜三点钟。   一直有人来告诉我,你很好,赤心很好,请继续相信自己。   那是一个没有什么噪音的凌晨,我拉开窗帘,在阳台上坐了一阵子。   我是一个很会形容的人,但我无法准确形容我那时的心情。   到这里突然觉得不必再说了,信笔至此,便至于此。   谢谢你们给我力量。   休息三天半,八月二十五日开启新卷。   下卷的很多剧情,我脑海里已经有画面了,非常精彩,但是细纲还没有开始做,主题也没有定,所以卷名也没有想好……都等到八月二十四再弄吧!   让我休息一下,睡几个好觉。   然后我们继续旅途。   写完这句话,我居然已经困了。   那么午安,我亲爱的书友们。   愿我们得享安宁。 第1369章燕居   临淄虽“居大不易”,亦少不了九卒统帅的华屋广厦。   修府位于进贤坊核心地段,由当朝名匠督造,端的 第1370章神而明之   桥二慢慢地走在栈道上,这条在云雾中晃晃悠悠的栈道,让他有一种还在童年荡秋千的恍惚。   以前的名字 第1371章结为秋霜   立在云中雾中,白狐裘堆如叠雪。   姜无弃脸上有一丝往日罕见的润光,他那贵气而清寒的眸子,轻轻扫过 第1372章在路上   姜无弃的一生,是短暂的。   从元凤三十八年的那个冬夜,到元凤五十五年的这个早晨。   拖着病体 第1373章此后不相见   再次见到雷占干,已经是在点将台的封赏仪式上。   姜望虽然说是功过相抵,但作为星月原之战实际上的最 第1374章满城雪   元凤五十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是姜无弃的丧礼之期。   此次丧礼规格空前。   由朝议大夫温延玉总 第1375章共祭   说起来国舅府与姜望是有过一段“渊源”的。   聚宝商会有个名誉长老,名叫曹兴的,正是大齐国舅爷何赋 第1376章天子未开幸进之门   当今天子共有九女十七子,除了年纪最小的几个皇子皇女,其他都主动或被动地远离临淄。   就连这次姜无 第1377章莫极此哀   能在波云诡谲的政争中走到如今位置的,无一人愚蠢。   冯顾如今的态度,正是姜无弃生前意志的延伸。 第1378章折长柳   姜望也不是谁的马车都会上,厉有疚的教训殷鉴未远。   但如囚电军统帅修远这样的人物,既然公开在长生 第1379章可怜孤似钗头凤   吱呀!   窗子被随手关上。   那哀婉的歌声于是停在房间里,不再飞远。   一个娇俏可爱的女 第1380章常怀怖惧   骤听得冯顾的死讯,饶是姜望已算得饱经风浪,一时也震撼难言。   就连院中本来还在漫不经心喝粥的重玄 第1381章唯死而已   “这碗药的成分很复杂,仅靠嗅觉分析不出来太多。”林有邪将这碗药汤收进储物匣:“我带回去再做更具体的研 第1382章德福不报   “这份认可难能可贵。”姜望传音回道:“但我不确定我能帮到你。”   林有邪的信任很沉重,但姜望一路 第1383章众生相   寝殿、书房、演武场、灵堂、花圃、静室、乃至于一些暗门隐室……   神魂似水,流来赴往。   所谓 第1384章使龙盘,令虎踞   离开停尸房,踏上光秃秃的地砖,经过北衙监牢的时候,刚好遇到了郑商鸣。   或者说,郑商鸣算着时间, 第1385章触手可及(为盟主我本登徒子加更!)   重玄胜在那里一惊一乍。   姜望险些腿一滑,一脚踩进池子里去。   以他的修为,断不至于这般不能 第1386章此间长乐也   “你总是很会劝人的。”姜望看着池水微微漾开的涟漪,问道:“北衙都尉有那么好么?”   “想什么呢? 第1387章天暗天明   整个临淄都在关注冯顾案,当然所有的关注都在暗地里。   尤其是当案情愈渐复杂的一面剖露开来时,人人 第1388章明光智斗胖侄儿   天亮没多久,悬着北衙标牌的马车就已经驶来,等在姜府大门外。   车夫是另外一个陌生的面孔。 第1389章名家门徒   姜望跟着博望侯府采买的马车,安然混出临淄城。   其实也压根没遇到什么盘查。   倒是重玄胜调来 第1390章家   那天雨下得很大。   像是天上哪条河决了堤,水从天上往下倾倒。   事隔这么多年,很多细节都已经 第1391章十七年   “老人家多是如此,她们经历了太多,大半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其实更加固执。”   高挑的李凤尧走 第1392章徒有傲骨   “冯顾没有留下别的什么吗?”姜望问林有邪。   “当然有一些别的线索,但都是故布疑阵。为了迷惑办案 第1393章恐难戒言   郑商鸣迈步离开了。   他还有一句话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然而即便是你姜望,现在创造的传说,也只在内 第1394章不言之言   姜无弃在生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以身为饵,扫尽齐国境内的平等国奸细。   神临境的厉有疚、洞真境 第1395章验尸   今日的都城巡检府,异常安静。   哪怕大门前就有很多人。   形形色色的人,都沉默站在巡检府门口 第1396章我的路   对于业务熟练的仵作来说。   解剖尸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与切猪肉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第1397章殊途同归   晨光乍起,辚辚的车轮声,唤醒了这座城市。   负责采买的马车,在晨光中离开了姜家后门。   如今 第1398章元凤三十八年叙   姜望静默了一会儿,回想起那个在大典上被剥了衣服、鞭笞得站都站不稳的侯爷,终于是消化了这个消息,然后才 第1399章给你我最后的信任   很多人都觉得,长生宫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天子的怜惜和偏爱之上……   雷贵妃的愚蠢、贪婪、放 第1400章陛见   位在整个大齐皇宫东北角的青石宫,仿佛是人海中的孤岛,是这座伟大城市的疮痕。   时光在这里流逝得格 第1401章天下得一都尉难   “林况畏责自杀,已是北衙定论。”得鹿宫中,天子高坐金色石台,依然不见什么情绪,只问道:“事隔这么多年 第1402章天心人心   姜望走后,得鹿殿又沉默了很久。   天子的声音才响起来:“把那幅壁画拓下来,挂在东华阁。朕也每日看 第1403章竟如隔世   “姜望去哪里了?”林有邪忽然问道。   正在念诵天子恩赏的郑商鸣愣了一下:“啊?”   “我问, 第1404章久违   “呜呜呜,呜呜呜。”   蠢灰可怜兮兮地叫唤着,绕着姜安安转圈圈。   姜安安盘坐在云地上,抬头 第1405章易胜锋   龙虎不愧是旧旸皇室秘传的超品道术,绝对有定鼎乾坤的作用。在这场战斗中,亦在恰当的时机里,定下了战局胜 第1406章眉如柳来眸如月   凶屠赴海见重玄遵,遵伤重不能言。   凶屠怒,戟指钓海楼护宗长老刘禹曰:“钓海楼须偿此恨。” 赤心巡天连载两周年,我们一起来写一个答案   慢西跟我说,马上就是《赤心巡天》连载两周年了。   我一翻目录,还真是。   赤心巡天第一章“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发布于2019年10月8日。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写了很久很久,写到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才是。回首往事,竟然是很遥远的……怎么才两年呢?   但是想一想,人生又有多少个两年?   这两年,是你们和我一起走过。   在两年前的时候,姜望的毅力的确并无观众。   在即将两周年的现在,姜望他已经赢得了很多很多的目光。   目光是有重量的。   姜望背负着这些重量,很努力地在往前走。   犯过蠢,跌过交,但一直往前走。   你们陪伴着他一路走来。   你们见证了这一切。   从一个只会把真心捧出来的赤诚少年,一步步走到如今。   如今在赤心的世界里,他已经天下闻名。   如今在赤心的世界外,也开始有了一些涟漪。   有一天,编辑突然说,十月份有月票活动,你要冲一下年度前十作品。   我愣了一下。   原来咱们竟然有机会冲击年度前十了么?   那种感觉很微妙。   两年来的日日夜夜,仿佛一下子全部跳到面前。   我想起那一个个令我激动不已的时刻。   在盟群恶势力的撺掇下(划掉),在我昂扬的斗志驱动下……   在赤心巡天连载两周年的时候,我决定再冲一次榜。   这次冲榜的加更规则,是盟群大佬们以高屋建瓴的视野、卓越的思辨,和铁石一般的心肠,定下来的。   他们说,我只负责专心写作就好。   为此我准备了一些存稿,扯断了一点头发。   阿树提出了月票加更,狄总提供了加更规则的创意,盟群众佬补充了细节。   现公布十月一日至四日冲榜加更规则如下——   十月一日至四日期间,我会先在零点的时候,更新四千字作为每天的基础更新。   然后从零票开始,每多两千月票,我就【即时】加更一章。   为了不影响写作,更新在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二点之间,我会每隔两个小时,看一下月票(如两个小时内增加了四千月票,就更新两章正文。)   其它时间段的加更,会在中午十二点统一结算。   存稿如果用完了,就转换为月票欠更。总之读者投的每一章月票,都会换来更新。   强调:【本次冲榜活动,暂时仅限于十月一日到十月四日之间。】   【月票双倍四倍提示】十月一日至十月四日期间,月票双倍。每晚八点到晚上十二点之间,打赏会有四倍月票。   ……   ……   赤心巡天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   有很多很多的人这样问过。   小说在小说世界之外是沉默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由千千万万的读者来书写。   而真正读过它的人,真正进入了那个世界里的观众,是知道答案的!   在赤心巡天连载两周年的时候,我们会取得什么样的成绩?我们应该在什么样的位置?   所有赤心巡天的读者们,现在是我们发出声音的时候了!   我请求所有的读者,无论是从什么渠道读到的这本书……我请求所有真心喜欢这个仙侠世界的你们,来起点中文网,给这本小说投出你们的月票!   我们喜欢什么样的世界?   我们喜欢的这个世界,到底怎么样?   让我们自己写一个答案!   ————   (情何以甚,于九月三十日。) 第1407章怀昌   一整队骑兵,都随着领头小将的动作,拽停了战马。   那如雷的蹄声一霎静止。   整齐划一,气势凌 第1408章山海炼狱(为八千月票加更)   轰隆隆!   石门推开的声响,像是一座巨山在移动。   从这个架势来看,这两扇石门,怕不是重逾万 第1409章王者所居(为一万二月票加更)   一场战斗结束,姜望对无御烟甲这门道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的确是非常适合这种重玄环境的道术。 第1410章像是一颗太阳熄灭了(为月票一万六加更!)   屈舜华一钻进马车,就看到了五官明秀的左光殊。而他旁边那个温和含笑的男子,也同样进入视野中。   一 第1411章见我无须避道   左光殊回到自己的院落中,在凉亭里坐了一阵,又站了一阵。   也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忽然听得一些动 第1412章展颜即春(为月票两万四加更)   黄粱台前,所有人都沉默。   以项北这种狂傲勇烈的性格,会道歉吗?   在交战之后被毫无悬念的碾 第1413章永不能忘   屈舜华指了指旁边空着的位置,示意夜阑儿坐下。落落大方地笑了笑:“残羹冷炙再难吃,你还能说我的坏话?我 第1414章此身如鞘(为月票三万二加更)   “啊!呜!”   方鹤翎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干嚎,他也不知道他在叫唤着什么。只是有一种无处宣泄的情绪, 第1415章升龙宴,君子论   有人穷尽一生,所求所愿皆不可得,皆不可能。   有人坚定前行,早已学会在风雨之中,走得从容。 第九章玉璧(为所有的读者加更!)   窗台上那一壶早已泡好的茶,在此时温度刚好。   楚煜之便去提来,又随手翻了五只茶杯,全都倒了半满,手上一转,五杯茶轻飘飘落在恰当的位置。   今日这一席。   左光殊说话很少。   屈舜华作为东道主,则是很热情地在招待,作为主客的姜望也很配合。   而楚煜之则表现得相当真诚,既不掩饰他对夜阑儿的好感,也对姜望不吝赞誉。   不过他的表达很见分寸,既不张牙舞爪,也不会过于谄媚,始终保持着一个不会让人觉得冒犯的距离。   至于夜阑儿……   姜望看不太懂,也不好奇。   或许等他也成就神临之后,才会对夜阑儿产生好奇——好奇她在神临境的实力。   几人闲聊间,屈舜华忽又问道:“我听光殊说,姜大哥问这里的宴席能不能打包?”   姜望大感窘迫。   先时跟左光殊顺嘴提及,只是习惯性地给安安储备美食。   这会知道今天这宴是虞国公做的,他还哪里好意思说“打包”?   更令他愤慨的是,他明明跟左光殊同时来的黄粱台,一直也没有离开视线过,这小子什么时候跟屈舜华说的?   怎么什么都说?   “先前那么问光殊,是我有些孤陋寡闻了,不太知道黄粱台是什么地方。”姜望有些窘迫,但是诚恳地说道:“还想着给朋友带一些尝尝鲜呢!”   “没问题,这事交给我。”屈舜华笑着道:“姜大哥你什么时候离楚,我什么时候帮你准备。”   姜望有心拒绝,若是他自己,是决计不愿平白受人恩惠的。   但想到今日这一席的美好……   这世上的美好怎能不让安安尝到?   话到了嘴边,便成了:“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姜大哥不拿我当外人,那是我的福气。”屈舜华眼中带笑,又问道:“反正也是要做一席。姜大哥是要几人份的?”   还可以有几人份?   姜望心中大喜,立即道:“两人份,两人!”   继而又想到,凌霄阁毕竟是某叶姓真人的地盘,面子上还是要照顾到的,不然会不会下次相见,又是横眉竖眼呢?   一念至此,便道:“还是三人份吧。”   紧接着又想到,那位镇宗神兽阿丑前辈,不知脾气如何,总归也该给个面子才是。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请了阁主不请镇宗神兽,会不会叫他生气呢?万一给安安使绊子可怎么办?   于是道:“四人份。对,四人。”   他这般一会儿一个数的,叫不熟的人见了,难免觉着他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屈舜华倒是觉得,这位姜大哥真是性情中人,率直可爱,轻声笑了:“那还是五人份吧。我猜姜大哥忘了算上自己。”   真是好姑娘!   与光殊太般配了!   姜望带着十二分的感动,直接站了起来:“这叫我说什么好?好弟媳,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姜大哥可别这么叫,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呢。”屈舜华嘴上拒绝着,脸上泛起羞意,人却站起来举杯。   还伸手推了一下左光殊:“姜大哥起身了,你还能坐着?”   左光殊耳朵都是红的,但仍是拿着茶杯,站了起来。   这一幕像极了新婚夫妇给长辈敬茶。   姜望趁热打铁:“你这声弟媳,我叫定了!除了你,我哪个也不认!”   夜阑儿当然知道屈舜华的心意,闻言便是一笑:“这话我可听见了!”   楚煜之更大笑道:“我当见证此言!”   是宴,见我楼中宾主尽欢。   ……   ……   真正用膳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倒是饭后闲聊耗了几个时辰,又喝了几壶酒。   姜望说些游历天下的见闻,屈舜华讲些楚地的传奇,大家欢声笑语一场,各自离席。   马车驶离黄粱台,似乎也带走了那热切的气氛。   车厢里,姜望拉着左光殊的手不放,酒意醺然:“光殊啊,听为兄一句劝。这舜华是个好姑娘,你切莫放过了。”   左光殊有点嫌弃地抽了抽手,没能抽动:“不就是一顿饭吗?何至于此!你先把手松开。”   “怎么说话的!为兄是那贪图一顿饭的人吗?当然黄粱台的宴席确实不错……”姜望手上捏得愈发紧了:“但为兄是看到了舜华的品质!她很好!很不错!”   左光殊往后避了避唾沫星子:“我当然知道她很好。”   “知道了,然后呢?”姜望十分操心地叹道:“光殊,还是要早些娶她过门呐!”   左光殊沉默片刻,说道:“功业未成,何以成家?”   姜望把眼睛一横,很是不满:“你们两府国公,大楚顶级权贵,还要什么功业?”   左光殊闷声道:“那是左家的功业,不是我的。”   “光殊啊。”姜望威迫罢了,又改成怀柔,语重心长地道:“为兄是为你好。人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这样的好姑娘,追求者有如过江之鲫,天下不知多少人惦记!你现在若不好好把握,只怕以后追悔莫及!”   “我好好把握了啊。”左光殊不服气地道:“她每回来寻我,我都陪她。我自己得空也常去寻她。每回要是去了哪里,我也从未忘了她的礼物。”   姜望窒了一下,又道:“我说的是把握!把握你懂吗?”   他侧身而望,老气横秋地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定性。这世道变化又快,订亲后又散了的,比比皆是。哪里能说矢志不渝呢?要真正拜堂成亲,有了夫妻名分,才算是把握了。你可明白?”   左光殊想了想,问道:“你很懂吗?”   姜爵爷一时语塞。   “倒霉孩子!”他把左光殊的手一甩:“不听大哥言,吃亏在眼前。你且等着后悔去吧!”   “我没不听啊。”左光殊很有些委屈:“但我才十六岁,十六就要成亲了吗?”   姜爵爷哼道:“十六也不算太早。有志不在年高,你可懂?”   “那姜大哥你多少岁了?”左光殊问。   马车驶在长街上。   长相思在鞘中鸣。   三息之后,姜望决定彻底忘记这个话题。   “说起来……”他这时已完全不见醉意,思索着道:“刚刚屈舜华说要去见月禅师……你可知道是谁?”   姜大哥不说立刻成亲的事,左光殊也乐得轻松,随口道:“月天奴咯,屈家姐姐请来助拳山海境的。”   月天奴?这名字倒是奇特……   “这个人实力怎么样?”姜望认真地问道:“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你知道吗?”   “实力应该不会差,外楼境巅峰……”左光殊说到这里顿住了,有些怀疑地道:“你想干什么?”   “分析对手啊。”姜望理所当然地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左光殊都惊呆了。   这都什么人啊。   刚还撺掇着我跟屈舜华赶紧成亲,怎么转眼又是对手了?   “想什么呢?”姜望伸手在左光殊面前晃了晃:“这不是还没成亲么?那就还是两家人,山海境里,咱们公平竞争!说说看,那月天奴什么来头?”   左光殊愣了愣,还是乖乖说道:“是洗月庵的高徒。”   “洗月庵?”   “北域的大宗,屈家早年结下的交情。姜大哥了解吗?”   “哦,不是很熟悉。”   “这一派比较神秘,入世不深。所以相对而言名声没有那么显赫,不过底蕴是在那里的,不会弱……”左光殊解说着,又劝道:“姜大哥,你可别去试人家的身手。”   “那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左光殊高兴地点点头,又一愣。   欸,这次这么好说话?   “说说其他人吧!我今天跟项北交手,该知道的人,肯定都已经知道了。”姜望问道:“这次参与山海境的,都是哪些人?”   “你都已经认识了。”左光殊说道。   姜望想了想:“斗昭、钟离炎、伍陵、项北,你、屈舜华、楚煜之?”   左光殊点了点头。   “山海境一共只有七个入场名额?”   “进入山海境的机会,是依靠九章玉璧得来。这一次就是我们七个了。”左光殊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雪白的凤纹玉璧,递给姜望:“每个拥有九章玉璧的人,除了自己之外,都还可以带一个人一起进入山海境,也即是我们所说的助拳者。”   姜望接过这块玉璧,就在马车里端详起来。   这块玉璧有巴掌大小,通体莹润无瑕,边角勾刻有凤纹。其间隐隐有一种力量在游走,使它有灵动之感。但若细究,却又不知那力量何在。   “它不是叫九章玉璧么?怎么只有七个名额?”姜望随口问道。   “最早是有九章,但后来有两章遗失了。”左光殊解释着,伸手抬了一下,将马车的天窗打开:“你用日光照一照,再看。”   姜望于是把这块玉璧放到日光下,再拿回来后,玉璧上竟然隐现文字,赫然是一篇诗赋,用带着花体风格的楚文字所镌刻,篇名为《橘颂》。   其文曰——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天下文字本一家,都为述道而生。见识过道字的修行者,学起各国的文字来,都不会慢到哪里去。苦背《史刀凿海》的姜望,更是不会对通行南域的楚文字陌生。   这篇诗赋清新秀拔、别具一格,放到哪里都是妙品。   不过姜爵爷是没什么鉴赏诗赋的能力的,只觉得……   反正比许象干的大作强。   也就是如此了。   “丢的是哪两章?”姜望略带好奇地问道。   “《哀郢》和《悲回风》。”   “《哀郢》?”这篇名引起了姜望的兴趣。   郢乃楚都,王者之城,有什么可哀?   “是历史上郢都被攻破后,先贤所作的悼诗。”左光殊说着,情不自禁地吟诵道:“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楚都被攻破的历史,姜望还没有读到。但这句诗,听得明白。   鸟儿飞行千里,终究要回到自己的故乡。狐狸死的时候,总要面朝出生时候的小山。   谁能不念故土?   姜望一时沉默。   左光殊偷偷瞄了瞄他,主动问道:“你知不知道怎么进入山海境呢?”   姜望一瞬间抹平情绪,微笑着问道:“怎么进入?”   “我跟你说过的吧,太虚幻境有很多地方是借鉴我们楚国,包括进入太虚幻境的方式呢!”左光殊道:“我们到时候是通过九章玉璧,直接进入山海境。跟通过月钥进入太虚幻境是不是很像?”   “如此说来……”姜望问道:“山海境也是神魂拟现之地么?”   “那倒不是。”左光殊摇摇头:“山海境是肉身神魂一同进入的。”   姜望笑了:“那在这一点上,又跟很多秘境相同。”   左光殊也笑了。仅从进入太虚幻境的方式相似,就说太虚幻境是借鉴的山海境,的确不怎么站得住脚。   “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凭藉九章玉璧,在山海境开启的时候进入吗?”姜望问。   “应是如此。”左光殊道:“历史上有人在雍国隐居避祸,亦凭藉九章玉璧参与了那次山海境。所以理论上来说,我拿着这块玉璧去齐国找你,也是能参与山海境的。”   姜望笑了:“就是这块九章玉璧有可能保不住。”   左光殊亦笑:“是这个理!”   姜望想了一阵,又道:“如此说来,山海境也同太虚幻境一样,在整个现世范围内铺开了?”   “可能还是不同的。”左光殊摇摇头:“但具体有什么不同,大概要我们自己进去才知道。毕竟大家也是近年来才开始公开谈论太虚幻境,往时可没有谁拿它和山海境比较过。”   “山海境的战死率怎么样?”姜望又问。   左光殊摇摇头:“几乎不会死人。”   姜望奇道:“肉身神魂一同进入其间,怎么会不死人?”   “山海境里自有规则,被『杀死』的人即被淘汰。”左光殊道:“但虽然不会真个死去,神魂本源却是会被削掉三成的。”   “被谁削掉?”姜望敏感地问道。   “被山海境的规则呀。反正每一个在山海境里战死的人,神魂本源都会受创,且不多不少,都是三成。”   对修行者来说,神魂本源被削掉三成,也是非常严重的损失了,会直接影响到神临之路。   但相较于战死的风险,这种结果又无疑好接受得多……   姜望冷静地分析道:“如果真个是肉身神魂一同进入山海境,那么一定有彻底杀死对手、让山海境规则来不及保护战死者的办法。要不然你也不会说『几乎』,几乎的意思,就是有人真的死在山海境里过,对吗?”   “……”左光殊懵了:“姜、姜大哥,你想杀谁?”   ……   ……   ……   Ps:1,《橘颂》、《哀郢》、《悲回风》,都是屈原所作《九章》里的篇目。   我借来做山海境的钥匙。   2,我已经很满足了。   四天的时间里,大家打赏了四十多个盟。   好多的读者来起点补订。   我可以说,赤心读者对“赤心巡天”这个世界的支持,比其它所有书的读者都要更多。   看一看月榜,这才四天的时间,第九十九名的粉丝值都已经一万四了。   一万粉丝值都进不了月初的前百!   看一看书评区,有多少人在活跃。   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四千字,为所有支持这本书的正版读者加更。   不算月票,也不算还债。   我的战斗结束了。   感谢大家。 第1417章我观天下英雄   “只是分析一种可能,目前你说的这些竞争对手里,我没有特别想杀谁。”姜望失笑道:“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喜欢 第1418章山海   自黄粱台一宴之后,姜望和左光殊就再未出国公府一步。   每日修行、切磋、调理。   只求以最完满 第1419章洋水,阴山   治疗道术的对比太过惨烈,不啻于一场公开羞辱。   “咳。”姜大哥必须要展现他身经百战的丰富经验了, 第1420章茫然的山海游记   离开海啸区域已经很远,姜望仍是心有余悸。   幸亏是跟左光殊在一起。   幸亏光殊驭水之能已经出 第1421章瞑乃晦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 第1422章好食智者之心   咔咔。   走在范无术留下来的浮冰上,冰层底下,是蔚蓝的海。   霜白与蔚蓝如此叠映,有一种超乎 第1423章滴水焚花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隐迹……钟离炎?伍陵?都不像,斗昭独行,更没可能。那么是失落的九章玉璧?” 第1424章何以名“蜚”   水珠之上生焰花。   这一幕如此美丽,又如此不和谐。   滋滋滋,滋滋滋!   恐怖的气声响起 第1425章休要恋战(为盟主是梦落呀加更!)   屈舜华立在机关迦楼罗宽阔的背面,感受着山海境迎面撞来的风。   神秘、瑰丽、古老,是此境特有的魅力 第1426章祸斗   “你说他们完全消失了气息,那为什么不可能是他们被夔牛杀死了呢?”左光殊问道。   月禅师看了他一眼 第1427章一剑障目,不见人间   河伯神车上的左光殊一时呆住了。   久不忆音容,几回魂梦中。   今不意复见,不与旧时同! 第1428章贼人休走   夏国太氏乃是阵道名门,太寅的阵道造诣自然不必多说。   黄河之会无法提前布阵,也无法使用阵盘,无疑 第1429章横压当世,负手追敌   “齐国一境外楼姜望,请战夏国四境外楼太寅!”   姜望脚踏青云,怒声连连。   太寅身绕流风,亡 第1430章神狱六道,孤身冲阵   姜望的挑衅之声戛然而止,警惕环顾四周。   太寅却是松了一口气……   入阵矣!   在姜望的 第1431章你方唱罢   叮!   是这样的一个清脆的声音。   或许比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稍响。   姜望紧紧握着他的 第1432章此人何名   碧波,黑发,长枪。   以一种绝不会回头的锐利,侵入视野中。   枪在那人身后,斜斜拖着,入水极 第1433章不为楚歌,便为楚悼   太寅本就在与姜望的追逃中消耗颇大,右手亦被长相思刺穿。   创口未愈,鲜血才凝。   可以说,若 第1434章御用大厨   世界似乎黑暗了很久,又或者说,世界好像本就是黑暗的。   光明才是冒昧的访客。   姜望懵懂了一 第1435章我不要两手空空   “我昏迷了多久?”   舱内的光线很温和,晕照着太寅有些迷茫的俊脸。   眉心已经只看得到一点浅 第1436章火山岛故事   命运总是在推着每个人往前走,无论你是贤是愚,愿意或者不愿意。   被祸斗圈养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好些 第1437章与我决死   “等等,不能就这样看。”项北忽地探手过来。   瞧着太寅猛地往后一缩,一脸戒备的样子,愈发觉得莫名 第1438章照见五蕴皆空   血洒长空,犹自冲锋未歇。   甚至是带着一个敌人,冲向另外一个敌人。   天下闻名的盖世戟,将他 第1439章长太息   借助埋伏在通天宫的神魂陷阱,太寅终于得见姜望在三昧真火、不周风、剑仙人之外的第四门神通。   明白 第1440章楚歌(为盟主白色的光芒加更)   外间天色仍暗着,太寅已经走远了。   夜色下的项氏老宅,像一头潜伏的老兽。不发出一点声音,也收敛着 第1441章当时明月在   长夜无明月,太寅一路疾飞。   晚风猎猎,吹不散他心中的不安。   这种不安,与其说是来自于姜望 第1442章冤屈忠良祸斗王   所以说信任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已经相处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吧? 第1443章挥之不去(为盟主搬砖梁九加更!)   火海焰流之类,姜望早已用得熟了。   但那些都是普通的火焰,最多也就是在火界这样的神通合术里,以三 第1444章三昧   祸斗生来就有食火之能。   以此饱腹,也以此成长。   三叉圈养喷火的两脚兽许久,每日饱食三昧真 第1445章无物不焚(为大盟燕少飞加更29/78!)   火是什么?   火是物体燃烧时产生的光焰。   火是灼热,是灿烂,是光明,是生机。   火甚至 第1446章诚于开阳   三叉原来一直知道,姜望想要揉它狗头来着……   以前当然不成,区区一个厨子,胆敢僭越,说不得便是吃 第1447章天外之楼,无木之山(为盟主翡冷翠的加缪加更!)   开阳星楼的星光,在山海境的天穹,只耀显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然而在宇宙深处,这样一座形制古拙的五 十月小结   我是一个……怎么说呢,写字很慢,又每天都要更新,所以没什么生活的人。   有时候心里有些情绪,只能在文字里表达,自我开解。   若带来一些无意义的负能量,向诸位致歉。   以后埋头写作,少发言。   总之十月就这样结束了。   月初跟大家很努力的争了一次榜,我们都尽力了。   就像姜望一直以来那样,尽力而后能无悔,尽心而后能无愧。   无论结果如何。   享受努力的过程。   月底我并不想争,所以也没有求票。其实有了很疲惫、很厌倦的情绪,只是因为在群里跟大家说,会尽力三更到月底,就这样扯着头发枯坐,加更了几天。   这次月底的月票活动有个月票目标,我都没想起来设。开始半天了,汤圆来提醒我,我才设了个七千票,就是没做什么指望的。   大家还是投了一万多票。   谢谢你们。   本来没想写这篇文章,但是觉得,还是应该对大家有所交代。   就像阿树说的那样,这个月大家都付出了努力,新增了五十个盟主,那么多的读者来起点支持,最后名次却没有那么好,会很受伤的。   我也看到了很多读者情绪化的发言。   希望大家能够保持冷静和克制吧。   没必要理会一些不好的声音,也不用和谁争吵。   对于一些特殊的现象,观望就好。   只要踏踏实实地走下去,该有的都会有。   未来长远,路上浮云几何?   它们会过去,我们会前行。   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应该跟大家分享三个消息。   第一个算是一般般的消息。   赤心巡天现在均订一万三千四,在已经三百多万字后,依然是以每月一千+均订的速度在涨,不曾停过。   未来可期呢,朋友们。   第二个,则是个好消息——   赤心巡天的漫画版权已经售出,合同已寄。   大家可以期待望仔的漫画形象了。   披风浴火,眸照剑光,人间得见剑仙人!   还有长发绿眸的入邪尹观,一点寒芒祝唯我,白衣飘飘重玄遵……   第三个呢,是更好的消息——   赤心巡天的动漫版权更早就售出了。   让我们感动的那些场景,都会在将来,以动漫的形式同我们相见。   实体的销售,版权的开发,这些靠刷是做不到的。   本来想等做出来了再跟大家说。   提前分享这些消息,是希望能让大家都开心一点。   是想告诉大家……   你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你们为这个世界所付出的一切,都会开花结果。   这个世界之所以迷人,姜望之所以勇往直前。   恰是因为你们。   你们拓展了这个故事的边界,你们让更多人知晓姜望之名。   有赖于大家的支持,才一路走到这里。   我满怀感恩。 第1448章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不管身后那恶兽如何,姜望只顾埋头疾窜。   也不知跑了多久,穿越了一片又一片石林,跑得自己都晕头转 第1449章风雨如晦   祸斗印法流于心间,姜望右手握住祸斗精血挪开的同时,左手指尖燃起赤焰,在山壁上轻轻划过一个方形。 第1450章斗杀风雨   斗昭定定地看了左光殊一眼。   似乎惊讶于这少年会有这样的坚定。   左光烈的光芒太耀眼,烈日之 第1451章阖天   斗昭的强,是摧枯拉朽的强。   无论什么神通,道术,多强大的傀儡,全都一刀碎之。   从开场到现 第1452章只怕……此山不高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敌的神通,只有无敌的人。   阖天当然是极其恐怖的绝巅神通。   但斗昭在接触 第1453章像他一样   斗昭手提长刀,金身璀璨,傲立于天穹。   月天奴的“净土”被斩碎,左光殊的海巨灵已崩溃。   斗 第1454章必不寂寞(为大盟燕少飞加更31/78!)   那暗沉沉的远处,狂风骤雨惊雷,全部沦为背景。   高穹此处如孤岛。   破碎的净土、流散的金光、 第1455章君子之争   斗昭觉得不虚此行。   姜望却觉得……   非常虚。   此刻他虚得不行。   天人五衰所造 第1456章谁曾见我五神通   进贤冠二人组说话间已经把环境筛查过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隐藏的陷阱,再不给姜望拖延的机会,一齐动手。 第1457章此意长存   伍陵:……   革蜚:……   伍陵真的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鼓起了跨越生死的勇气,才决定要继续动手 第1458章人生当见一惊鸿   姜望不记得自己逃了多久。   逃到五衰之气也被焚杀殆尽,逃到雨也停了。   日复于夜,夜复于日, 第1459章曾记否   姜望停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革蜚逃远。   萦绕身周的杀气,激动却又克制。   似乎在考虑,能不能真 第1460章长夜不孤   白骨道子……   白骨道子!   这四个字几乎立刻就唤醒了所有的记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第1461章此时如有月   夜色似乎被揭开了。   世界仿佛展现了另一种面目。   姜望这时候才恍然察觉,他方才是在王长吉所 第1462章不速之客   机关摩呼罗迦飞在空中。   姜望依然坐在蛇头上,很随意地盘着腿,左手拄剑,右手支膝撑颊,目视前方, 第1463章神名何在   自由!   五府海内,似有惊涛起。   当然只是幻觉。   这神秘的声音抑扬顿挫,富于情感,有 第1464章来成正觉   沉默蔓延了一阵。   山裂结束之后,被“剖”成两半的北极天柜山更显安静。   这时候月天奴道:“ 第1465章凋南渊   神降之路,顾名思义,乃是山神海神通行的道路。往来山海,通行东西。   《山海异兽志》是一套很有意思 第1466章混沌   姜望:……   这是姜望在山海境里遇到的第一只可以用语言交流的异兽。   这异兽的耳朵明明不吸纳 第1467章天外天,身外身   如果说山海境里有哪位神灵,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   那就一定只有“烛九阴”这一个名字。   因为它的每 第1468章伽玄已死   墨色的天穹似乎低得要塌下来。   一望无际的暗沉海面上,巨大的黑凤凰趴在那里。   海浪微漾,不 第1469章白塔   凋零塔一息千丈,就在姜望三人面前,几乎无限地壮大起来。   色作苍白,形为三角。   它愈发显得 第1470章玉线   山海至此而南凋,是为凋南渊。   山海此时亦凋零,是为末日!   天倾以一种事先谁都没能想到的方 第1471章等风等雪(为盟主枳酒o加更!)   天倾之时,山海境一切神宅封闭。   各路山神海神,借神宅、神名之力,自守其域,以避天灾,等待天地清 第1472章世上可曾有一扇门   姜望握着那根九章玉璧捏成的钓线,随之不断拔高,拔高。   穿过狂风和暴雪,浮山崩碎的乱石,以及暴躁 写故事终是写人   当王长吉表示他已经争得了一部分垂钓权利,可以短暂剥离夔牛的神名,隔绝神宅的影响。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看似胆大包天的行动,可能会变得异常简单。   但所有人包括王长吉自己,都没有想到,竟能轻松至此。   他们甚至耗时没有超过两息!   围杀坐守神宅的夔牛,三息时间竟还有余裕。   月天奴的净土之力太强,王长吉的神魂力量太强,姜望的剑太强!   左光殊和方鹤翎,也送出了非常有效的助攻。   一切发生得太快。   几乎是流波山的神光刚刚消失,夔牛就已经跃起又倒下,而雷光一闪即灭。   现在,流波山的山神夔牛已死。   巨大的尸身静止在山巅,像一块倒卧的大石。   五个人影,散落山顶各处。   神光重新笼罩这里。   已经在崩溃的流波山,又短暂地稳住了。   流波山之外,天倾仍在继续。   那毁天灭地的景象,隔绝在神光之外,如屋外风雪。   王长吉站在夔牛的尸体前,正对着牛首。   他几乎是与夔牛圆睁的双眸平行的。   夔牛青色的眼睛里神采全无,只残留着惊怒恐惧的情绪。   而王长吉的眼睛平静又疏离,不见任何波动。   他抬起一根修长的手指,点在夔牛的眉心位置,然后……按了进去。   像是按进了一块豆腐。   没入大概一个指节之后,他的手开始外移。   一颗拳头大小的、青黑色的圆珠,几乎是贴着他的手指,从夔牛的眉心位置“挤”了出来。   这颗圆珠里间,充满了浓重的黑雾。给人的感觉,既深沉厚重,又神秘难测。   但偶有电光一闪,照破黑雾而显,又显化出几分贵气和威严来。   “夔牛元丹,夔牛一身精华之所聚。”王长吉随口解释道:“通过某种特殊的手段,也可以制作成高品质的开脉丹。”   “此物于我有大用。”他将这颗夔牛元丹收起来,指尖又轻轻一划。   一整张夔牛之皮,便被剥了下来,漂浮在空中。   他看着姜望道:“夔牛之皮,可以制鼓。于战阵上很有用处。做个十面八面的,应该没有问题。我独来独往惯了,用不上,你收下吧。”   夔牛战鼓的名声,就连姜望这兵家的门外汉都有所耳闻,当然知晓其珍贵。   他环视月天奴等人,直接道:“此物贵重,我们四人平分。”   也不待谁拒绝,剑光耀动间,已是将这皮子整齐分成四份。   归剑入鞘的同时,也收好了其中一张夔牛皮。   月天奴拒绝的话本已经到了嘴边,见此情状,也只好宣了一声佛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探手将属于自己的那份夔牛皮拿走。   方鹤翎道:“我这么多年来东奔西走,一直都是马前卒,手下实不曾有几个兵。夔牛之皮再贵重,于我是明珠蒙尘。”   他笑着看向姜望道:“姜兄不知能否照顾一下,将此物以元石买下?比照市价五成即可……我确实囊中羞涩,缺了些资源呢。”   他这本是一种示好。   但姜望沉默了半晌,闷声道:“我买不起。”   方鹤翎愕然之下,眼神又有些冷却了。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姜望在拒绝他的示好。怎么,才说的期待以后并肩作战、共戮张临川,完全是骗人的吗?   这才过去了多久?   我都这么逢迎你了,你还不给我留面子,用这么生硬的借口!   哪怕你说不喜欢,用不上呢!   你堂堂齐国高官,人称姜爵爷!你掏不出几百块元石?   姜望看着方鹤翎难看的表情,一时也觉得冤枉。   恨不得把自己的储物匣打开来自证清白。   他哪里是出尔反尔的人?   虽然并无可能和方鹤翎交朋友,但既然已经彼此缔约,要共戮张临川,那么至少在杀死张临川之前,两个人没有必要以剑锋相对。   钱囊中确实是很干净!   “主要是我和姜大哥随身带的元石是为山海境准备的,这会倒是不便拿来交易。”左光殊在一旁适时笑了起来:“我说个法子,这位兄台,你看成不成。”   他一边收起来自己的那份夔牛皮,一边说道:“夔牛皮这等宝物,向来有市无价,不好衡量。   不过它也只是原料,要将其制成战鼓,还需要很繁琐的工序,要找手艺精巧的匠师,才能物尽其用,不造成浪费。   而且山海境里的这头夔牛,实力也无法比照远古传说。   比照今年七巧阁那支天象战旗的售价,算一千颗元石,想来并无问题。   你说折算五成,并不妥当。虽然在山海境里出手不便,又有未必能带出去的风险,但也不值当削价一半。   按七成来算,我看是合理的。”   左光殊条理清晰地说完这些,从怀里取出一块方形印章来,细细摆弄了几下,然后递了过去:“兄台持这枚印章,在左氏名下的任何一个产业,都可以提请兑付七百块元石。当地如果没有,也很快会为你调集过去。”   身为大楚小公爷,左光殊对这个世界冷酷的一面可能感受不够深刻,但从小受到的教育,还是让他很懂得如何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此刻站出来说的这番话,既是维护姜望的面子,也没有驳回方鹤翎的颜面,同时也是看得出来,姜大哥并不想占方鹤翎的便宜,沾什么人情,所以把价格说得明明白白。   用这个价格来交易。基本是谁也不欠谁。   方鹤翎毫不犹豫地接过这枚印章:“姜大哥我自是信得过的,这个价格也很公道。”   姜望并没有说什么,只将另一份夔牛皮也收下。   这两张皮子,可以做四面战鼓。   他心里已经分配好了。   一面鼓送龙川,他是兵道天才,战阵精熟,最能发挥此物作用。   一面鼓送李凤尧,凤尧姐姐巾帼不让须眉,虽然未亲见其领兵之能,但能坐镇冰凰岛,已经足够说明韬略。   还有一面送重玄胜,这胖子干什么都不赖,于军阵也很有造诣。一直有劳他帮忙灭火,吃他的喝他的拿他的,回齐的时候,带份礼物也是应当。   最后一面鼓,自然是送给晏抚。   这倒是无关于领兵能力……晏大公子还能让送礼的人吃亏?搞不好就把另外三面鼓都赚回来了。   人情利益两不亏!   “你也觉得奇怪吧?”王长吉忽然问道。   他问的是姜望。   因为姜望此刻的笑容很微妙,俨然有一种智珠在握的感觉,好像已经悟透了什么。   姜望愣了一下,从美妙的遐想里回过神来,沉吟道:“进入山海境以来,奇怪的事情太多了,王兄说的是哪一件?”   “你既然得到了凰唯真的两门印法传承,通过这件事确认了山海境的『天意』。那想必也主导了两位山神的死亡。”王长吉问道:“它们死后,尸体可有像这夔牛一样留存?”   此刻,被剥了皮、取了元丹的夔牛尸体,像一摊鲜红的肉山堆在那里。皮虽剥去,绝大部分鲜血却还是锁在肌肉中,不曾散开。   “倒是没有。”姜望摇摇头:“毕方的尸体被我烧了干净。至于祸斗印……纯粹是祸斗王兽赠予我的精血,它并没有死亡。”   王长吉显然也愣了一下。   这与他的认知不符。   想了想,又问道:“你再好好想想,毕方尸体真的是被你烧干净的吗?如果它被你烧得干干净净,那么你的毕方精血,又怎么能够得以保留?”   姜望还确实有些迷惑了。   仔细一想,当时也就是三昧真火一卷,毕方就已经消失,原地只剩一滴精血。还真说不好是不是烧干净的。   王长吉又道:“如果你再杀死一个山神,盯着它的尸体,你会发现,最后仍只会留下一滴精血。这就是山海境里,斩杀山神海神的收获。它可以让你获得相应的印法传承。这也是山海境的世界规则之一。”   “不对啊……”姜望皱眉道:“我们之前在凋南渊的时候,还见到过凤凰九类中名为伽玄的那只凤凰,它的尸体就停在我们面前。”   “第一,它并不是你们杀死的,山海境山神海神之间,有自己的一套秩序,与外来者参与的情况不同。第二,按照你描述的情况来看,它是生是死倒也未必。第三……”   王长吉看着乌云滚滚、大雪纷飞的天穹,叹道:“世上哪有凤凰九类,哪有伽玄?”   姜望仍是摇头:“我亲眼所见,绝不会假。”   月天奴在一旁亦强调道:“当时我和左光殊也都在场,那具尸体,确实是凤凰无疑。”   王长吉摆了摆手:“我绝不怀疑你们的眼力,也不否定你们真的看到了伽玄。我说的是——在真实的世界里,伽玄本不存在。明白吗?只是在这个世界里,它存在了。只是在这山海境,凤凰有了九类。”   类似于『在山海境里才是凤凰九类』,这样的话,混沌好像也说过。   “你是说,山海境是一个虚假的世界?”姜望迟疑着道:“你如何确定这一点?”   王长吉道:“其实倒也不能说山海境是一个虚假的世界,因为它已经具备了真实。”   “我越发糊涂了!”姜望道。   月天奴反倒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信息,若有所思。   “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如此强大的异兽一旦被杀死,会只剩下一滴精血吗?”王长吉道:“应该会留下它的尸骨,它的血肉,它的元丹……这些我们刚刚瓜分的存在。”   “你说得授神名的异兽被杀死,就会只剩一滴精血。伽玄你又说是情况不同。”左光殊忍不住问道:“那这头夔牛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这个人强则强矣,但很有在忽悠自家姜大哥的嫌疑,这越说越是玄乎了。   王长吉倒也不介意,很认真地说道:“山海境本是不存在的,它根本是凰唯真的造物。”   这话直如晴天霹雳,让在场的另外四人都震了一震!   如此真实,如此浩瀚广大的世界,竟然只是凰唯真的造物?这真的有可能实现吗?到底要何等样的伟大力量,才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   然而说这话的人是王长吉,不止一次展现了对这个世界有更深刻认知的王长吉。   姜望看着他,静静等着他来说服自己。   “你们以为的九章玉璧,是带你们的肉身穿越空间屏障,到达遥远彼处吗?若仅止于此,山海境所在,怎么会九百年都未被人发现?”   王长吉摊开右手手掌,掌心盘着一团玉线,那是他以九章玉璧搓成的钓线。“它只是把你们带进了另一种规则层面,山海境的规则层面……或者说,凰唯真的规则层面。”   他随手将这团玉线一捏,就又变回了一块玉璧,正是那章悲回风:“所以你们来到这里。来到这个世界,参与凰唯真的游戏。”   “这是一个……关乎于幻想的世界。”   “所谓的山海境,所谓的山海异兽志,就是那个交错了历史与浪漫的幻想。”   “凰唯真留下了近乎无穷的伟力,经过漫长的岁月演变,让一个本应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世界,趋近了真实,甚至于具备了很大程度上的真实。”   “而我,只不过是一个路过主人家的小贼,趁着主人不在,猫狗忙着吵架,屋子乱七八糟的时候,偷了一口水喝。”   “混沌和烛九阴忙着争斗,而我利用这个机会,借用山海境的力量,把夔牛变成了真实。”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王长吉说道:“我争夺的垂钓权利,只够我做到这一步。不过也够了,我也只需要这一颗夔牛元丹。”   王长吉这一番话,有太多太多的信息,需要消化。   但是他却没有给太多消化的时间。   而是又问道:“你们见过混沌……它是不是没能洞真?”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是看着月天奴的。   因为姜望和左光殊,都未必能做出精准的判断。而他清楚月天奴的与众不同。   他从未见过混沌,所以他用的是问句,但是他的态度很笃定。   月天奴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惊叹,缓慢而凝重地说道:“确然如此。”   “以它展现出来的伟力,怀抱这么多年的积累,不应该止步于洞真之前。”王长吉伸指点了点天空,示意这末日之威。   “之所以无法洞真,因为它自己都只是这个幻想世界的产物。根子上就是『假』,如何洞真?”   “除非……打破这个世界的束缚,降临现世。”   “所以我们知道混沌想要做什么了。”   王长吉道:“混沌想要离开这里,带着它的力量,从幻想世界,降临到现实世界。它要打破的不是笼子,而是虚幻和真实的边界!” 第1473章剑倾流波山   其实姜望又何尝有选择呢?   在枫林城的时候,在清江水底的时候,在天涯台的时候……   他能有今 第1474章虚幻和真实的边界   当王长吉表示他已经争得了一部分垂钓权利,可以短暂剥离夔牛的神名,隔绝神宅的影响。   所有人都知道 第1475章从幻想中……归来   姜望曾猜测混沌是要打破束缚,但他所理解的束缚,显然与王长吉所理解的束缚,并不全然相同。   整个山 第1476章宛在水中央   “生活”这种事情……是没有的。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   都是在往前走,都是在修行。肩负万万 第1477章黑雪似瀑   革氏有名蜚者,僵落在风雪中。   尸体极速地坠落,但在坠海之前,便已经消失不见。   呼呼…… 第1478章不在今日,就在明日   举目茫茫、天地独我的孤独,当然并不会叫斗昭畏惧。   滚滚黑潮围山,也未叫他变了脸色。   他有 第1479章离不得(月底求月票)   山海境实在是一个奇妙的所在。   超出意料又太有意义的重逢,竟然不止一次。   对于姜望来说。当 第1480章春生百草我无生   “刚才是谁在前面打穿的通道?真是多谢了。”革蜚人还没有站稳,就开口道谢:“我趁着这股黑潮还没有彻底合 第1481章苟活千年,难当一秋   王长吉这一步,妙不可言。   他本来放下玉璧之后,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疏离得像与这个世界无关。 第1482章天人之隔   神临之境,是天人之隔。   修行者一路跋涉,至此才有寿限上的突破,真正摆脱凡身。金躯玉髓,神而明之 第1483章世界不是只有山和海   咆哮的黑潮在神光罩外潮来潮去,已显得无力了。   中央之山外的末日景象当然还是酷烈,可此刻隔岸观之 第1484章全面战争   说是睁眼,其实也并不准确。   因为这只黑色的凤凰,本就一直睁着眼睛在。   它死未瞑目。 第1485章争渡   姜望说他相信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公平的,其实是相信凰唯真的设计是公平的,相信凰唯真的意志能够在九百多年后 第1486章生命与自由   乌鸦满天飞。   那猩红的眼睛如血一般。   它们有的飞上高穹,张嘴接住黑雪,大口地吞咽。 第1487章唯南不臣   所谓叛乱者,驱使以理想。   所谓维护秩序者,驱使以生命。   对和错,光明或者黑暗,还真是难说得紧。 第1488章触手……不可及   “姜大哥?姜大哥?”   姜望回过神来,看着左光殊焦急的表情,舒缓了眼神:“我没事。”   他看 第1489章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混沌死了。   死在时间与空间的河流中,和那些色彩斑斓的流光,一并消逝了痕迹。   烛九阴死了, 第1490章西雨南晴   陈国之南,雍国之西,有国名“礁”。   石与焦,曾共天下。两姓先祖,携手立国。当然后来的故事人们也 第1491章阳光灿烂,万事可亲   堂堂虞国公嫡孙女所住的阁楼,自然是格调不凡,高雅别致。   自然是诗韵如水,自然是暖风送香。 第1492章钟鸣鼎食   叫娘亲大人揶揄的眼神一迫。   左光殊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支支吾吾。   但支吾了半天,也支吾不出 第1493章生平所见前五   左氏的元魄丹,自然是为左光殊和姜望的山海境之行准备的。虽然他们成功离境,并不需要此丹弥补神魂,但元魄 第1494章天下第一喜欢你   砰!   姜某人直接跳到了院门外,落在正浓情蜜意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悄悄话的小情侣旁边。   倒是叫 第1495章善哉   静室之中,并无冗物。   只有一卷挂画,一只三脚兽形香炉。   画中沉云浮远山,炉上青烟化飞鸟。 第1496章吾心安处   古来欢情短,人觉得快活时,时间总是流逝得轻易。   不知不觉间,又在淮国公府里住了半旬。   这 第1497章一十七年   姜望离开已经很久。   宽敞亮堂的书房中。   当代淮国公正在奋笔疾书。   待处理的公文堆了 第1498章一方领袖,坐地猛虎   名满天下的姜爵爷,此刻头戴斗篷,身披麻衣,漫不经心地走在成国的大街上。   看起来像所有不设目的地 第1499章如渊如海   诸葛俊才一进门,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肝肠寸断,哭得伤心欲绝。   哭得姜爵 第1500章一剑已惊鸿   灵空殿所在的城域,名曰丰台。   在成国已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城。   这里有黑白两个世界,在夜 第1501章天生剑器以杀人   晴空流云下的溪水一泓,像是一条不知道归处的小路,承载着那些让人心碎的往事,蜿蜒向视野所不能及的远方。 第1502章见过   不赎城的人,还真是有一脉相承的特性。   从魁山到凰今默,说话间都有一种找茬的腔调。   也不知 第1503章来人   囚楼有七层,每层各不同。   它的建筑风格当然是美丽的,高出此城所有建筑的高度,也足能显得出它的特 第1504章银月当空   “啊,不在楼里啊……”连横有些尴尬地自语道。   祝唯我既然没有在囚楼里,囚楼里又没有其他的男人。   那他喊的那一嗓子好兄弟,不是喊这个新来的姜望又是喊谁?   换谁能不误会?   人家姜望肯站出来,真是足够厚道了!   不过连横的尴尬,也没有任何人注意。   此时此刻,谁还能关注其他的人、其它的事?   所有的视线,都被一种璀璨所掠夺。   自那高天之上,那一点好像从太阳之中飞溅出来的火星……   已经坠落人间!   穿行过千丈万丈的高空,仿佛在描述每一缕阳光的轨迹。   天边的云,燃烧起来。   一路掠过的空气,燃烧起来。   它带着细长的焰尾。   它所经过、所穿透的一切,都留下了它独有的痕迹。   它的光,无限膨胀。它的焰,无限膨胀。   太阳真火,飞落人间。   要焚却,这山河万里。   要烧尽,这八荒六合。   它是如此的辉煌灿烂,如此的威严光明。   人、枪、火,已分不清。   哪里是太阳真火,哪里是薪尽枪,哪里是祝唯我?   你只知道,他们已经降临,太阳的一部分在坠落!   那样的一个人,像是从太阳里落下来,沾染了一身的烈焰,摇动了天地。   展露他如神的威严。   天边艳染千里的火烧云,像是其人身后一道亮眼的红披。   自此而展,千里万里。   而当他不断坠落、极速坠落,这红披霎时一卷!无穷光和焰,尽数敛于其身、其枪,成为枪尖尽处的一点。   面对如此一人,如此一枪。   立在地面,立在不赎城某条大街上的丹国第一天骄张巡,张开了他的双手。他仰面向天,像是在拥抱这个世界,拥抱他所看到的一切。   却已经毫无保留地……展现他神临层次的力量!   身上衣袍鼓荡。   长发飘扬如旗。   堪称恐怖的力量,无差别地排斥着他附近的每一个人。   而他张口一吐——   一枚白灿灿的丹丸就此跃出。   好似平地生明月。   呲呲呲,呲呲呲。   雷电般的刺响接二连三,一声追着一声鸣。   自这白灿灿的丹丸中,生出了连绵不绝如海潮的剑啸。   好像有一千柄剑、一万柄剑,在月中长吟。   而后有一根根实质般的锋利银丝,自这枚灿白丹丸中穿出,那是恐怖的剑气凝聚所成,是代表剑术极高成就的剑气之丝!   万千剑气已成丝。   在空中高速疾驰,你追我赶,仿佛逐日而去!   张巡竟然炼了一枚剑丹!   黄河之会上,他并未展露分毫。当时是以水磨工夫,磨了足足六个时辰,才以微弱的优势击败对手,取得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正赛名额。想来这一颗剑丹,就是他为那一次黄河之会准备的底牌。   而在今日,祝唯我卷太阳真火而来,他便直接吐出银月剑丹应对。   天与地,日与月,金黄和灿白……如神的二者!   此情此景,华丽得难以用言语来描述。   剑丹腾照,千丝万丝奔天而去。   就像是一轮圆月腾空,而月光竟自人间反照天穹!   人间有千万月华,此时要赴那一点火星之约。   那天边的太阳,人间的月。   终于撞到了一起。   无尽的剑丝将那一点枪芒包裹,如蚕丝织茧,聚成银月当空。   “月亮”吞食了“太阳”。   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得到,其间蕴藏的恐怖力量。   剑丝不断飞出,不断聚集。   “银月”越来越紧密,越来越膨胀,越来越像是一轮具体的月。   可那银月之中有金色。   初时只见一点,而后染了金晕。   而后照开了金光。   愈见清晰,愈发分明。   轰!   金色的火海铺开来,瞬间撑爆了剑丝之茧!   像是一朵金银两色的花,在空中绽开了……   千万银色剑气之丝,是不断绽开不断凋落的“花瓣”。   中心的那一个骄傲身影,是独对天风的“花蕊”。   而已经炸开的金色海洋,是它的美丽,是它的颜色,是它的芳香!   不。   它分明是一条河。   一条岩浆般的河。   如岩浆之河横流,冲过银白剑丝的阻截,浩荡倾落!   战场还在高空,可不赎城里的很多人,已经感受到了炙热,感受到了焦灼。   悬在张巡上空的剑丹。   一坠,再坠,又坠。   连续下坠三次。   而后忽然放出灿灿银光。   不再有剑丝赴高穹,不再有剑丝去修补更高处那已经支离破碎的战场。   万千剑丝就在原地交织,就在空中,以剑丹本身为剑格,迅速编织成了一柄亮银色的华丽长剑。   刺啦!   这柄长剑形成的同时,空中就出现了一条极长的黑线。   那不是黑线,那只是光在那里被吞噬,那是一整片巨大的空间都已经裂开!   那似乎无边无际的金色火海也开裂!   而人们终于看得清楚,在分开的火焰、分开的空间中,两种锋芒仍以惊人的速度穿行,亮银色的剑尖,抵住了金色的枪尖,在空中短暂而又辉煌的静止!   在最激烈的时候,它们竟然是沉默的。   这是真正神临层次的对决。   且绝不是一般神临修士能够拥有的力量!   一时间声色皆无。   视线被切断而又被接续。   一切湮灭而又新生。   人们看到——   张巡立在长街正中,那一柄亮银色的剑,悬在他身前。   墨发垂落的祝唯我,倒提了薪尽枪,落在长街右侧的屋脊上。   那天空的烈焰、剑气之丝、空间裂隙……全部都已经消失,像是被什么力量给抹去。   如此恐怖的对决结束了。   不赎城未碎一砖一瓦,未伤一人一物。   姜望没有扭头,但他知道,是凰今默已经出手。   张巡今日没有任何胜算。   他连祝唯我都没有压住,而不赎城还有一位罪君。   甚至于姜望清楚,这里还有一个脊开二十重的武夫,说不定也已经晋位神临。   张巡当然也能够懂得形势。   他直脊如铁,仰起头,看着屋脊上的祝唯我道:“萧恕盗取六识丹,乱我元始丹会,是我丹国国贼!我不远万里,来此擒贼。你们不赎城,当真要包庇于他?”   六识丹?元始丹会?姜望瞬间回想起楚煜之说过的那些,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发生今天这一幕。   所有人都在等待祝唯我的回答。   祝唯我下巴微扬,只道:“不赎城有不赎城的规矩。”   连横在这个时候,终于可以往前走几步,他的腰刀已经归鞘,懒洋洋地说道:“在这里,没人拦着你杀人,只要你肯交钱。没人在乎你有什么故事,你从哪个地方来,你背负着什么责任。你看萧恕来这里,可有说一句他的委屈,可有求恳一句?因为他比你更懂得这里,更明白什么是不赎城的规矩。”   萧恕就站在姜望身后不远的地方。   仍然沉默。   连横又道:“在他用命金购买的时限结束之前,他是不可以加价的。认真算一算,其实也花不了太多,你与其在这里闲聊浪费时间,倒不如抓紧时间去筹钱。”   这位不赎城的罪卫统领,真是抓紧一切机会为不赎城“创收”。   他也是真的不在乎张巡和萧恕之间的是非因果。谁对谁错都无所谓。   他只在乎不赎城,只在乎这里的规矩。   但连横说了这么多,张巡根本也不理会。   神临以下皆蝼蚁,于他张巡而言,不赎城里这个不知所谓的家伙,哪有说话的资格?   他仍只是盯着祝唯我:“萧恕是我丹国人,也的确给你们不赎城添了麻烦,我愿意出一笔元石,用以表达我的歉意。”   他取出一个小布袋:“这里有二十颗元石。人我带走,元石我留下。你看如何?”   二十块元石,不能说没有诚意。   比起萧恕交出的命金,已经膨胀了很多倍。   这二十块元石,大约等同于二十个普通的储物匣,也可以购买二十颗甲等开脉丹。在超凡的世界里,也绝对算得上是一笔丰厚的资产。   当然,不是说张巡拿不出更多来,而是他觉得,这么多应该已经足够了。   他给了不赎城足够的面子,给了面前这位神临强者足够长的台阶。   萧恕只是进了一趟不赎城,就能给不赎城创造这么大的利润。难道不赎城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吗?   丹国之于不赎城,是何等庞然。   他张巡又是何等人物?   他已经退让至此!   于情于理,这件事都应该到此为止了。强者之间,各自留有体面。   但祝唯我却只是看向连横:“你没有跟他说过不赎城的规矩吗?”   这是一个怎样骄傲和锋利的人!   张巡视连横如无物,他就一定要让连横体现存在感。   竟全然不留下半分余地,不给这位丹国三十岁以下第一人一丁点面子。   连横闻言,笑着摊了摊手:“当然说过喽,但恐怕人家没有认真听。”   张巡面沉如水。   他给的价码当然不低,但若是对应于赎金的数目,也实在差得太远。   他压制着怒意,尽量平静地道:“你我都知道,所谓的规矩,都是给不得不守规矩的人准备的。还是说,阁下还有什么别的诉求?”   祝唯我立在屋脊上,轻轻摇了摇头,他觉得有些遗憾,一个有着如此实力的人,为何竟也是一个庸俗的人呢?   他忽然看向斗篷麻衣的姜望:“姜师弟,你怎么评价他这番话?”   姜望倒是没料到自己又被点名。   略想了想,索性将这自欺欺人的斗篷收了起来,身上的如意仙衣也还转为青衫。   他就以他姜望的身份,以他姜望的名义,在萧恕的身前说道:“我以为,规矩就是秩序。破坏规矩,就是在破坏秩序。如果不是准备以新的、更好的秩序,来取代现有的秩序,那么这种行为的本质,就是在掘根须,毁基础。一次不查,两次不觉,慢慢的规矩就没有人在意,秩序就已经失去它存在的基础,蚁穴可溃长堤千里,星火可焚高楼万丈。纵览史书,列国陈事殷鉴未远,诸位不可不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祝唯我笑了笑:“张巡,欲掘我不赎城之根基乎?”   “乱法之地,有什么长远可言!”张巡已经快要抑制不住怒火:“何必说这些!”   祝唯我于是不笑了:“我姜师弟大约是对萧恕有些同情,所以说些什么规矩、秩序。当然,也有可能单纯只是他史书读得好,读出了自己的感悟。你张巡的意思我明白,坦白说,我跟你的观点是相近的。所谓的规矩,无法束缚真正有实力的人。但问题是……”   他横枪于身前:“你是那个人吗?”   太骄傲,太自我,太不把张巡放在眼里!   但这时候的张巡,反倒笑了。   他怒极而笑,声音是严肃的、平缓的:“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们不赎城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与我丹国为敌?”   “你让费南华来,你张巡还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不赎城四楼的窗口,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孤冷的女人,金线绣在黑色的华裳上,勾勒出惊人的弧度。而她凤眸含煞,就那么冷漠地看了过来——   “滚出去!”   张巡的拳头一下子握紧!   但又缓缓松开。   比那杆长枪更可怕的,是那悄无声息抹去所有战斗余波的力量。那也是他之前选择停手谈判的原因。   而此刻,也成为他忍气吞声的理由。   他吞下了自己的剑丹,就像吞下自己酿造的苦果。   他真个转身,往城外走去。   在不赎城居民形色各异的眼神中,他独自往城外走。   走到城门之外,却停住了。   今日他颜面扫地,今日他备受屈辱。   可他没有就此拂袖而去。   也没有传信丹国,再请高手来援。   没有再说些什么夷平不赎城之类的狠话。   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太现实的事情。因为高层强者跨国来此不太容易。因为丹国的高层战力本就是捉襟见肘。因为丹国的军队开不过来。因为擒杀一个萧恕,本不该需要那么多力量。   因为从头到尾,他只需要擒杀萧恕,不需要得罪不赎城,不需要给丹国平白树敌!   有太多太多的理由……   跑了一个萧恕,乱了一场元始丹会,丹国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所以他走到不赎城的城门外就停步。   这样一位放诸天下都可以称得上有名的神临境天骄,转过身来,面对着不赎城,面对着那些各怀心思的眼神,就那么以地为席,盘膝而坐。   他沉毅的面容上再不见一丝波动,只道——   “我在这里等你。” 第1505章因缘   张巡独坐不赎城外,等的自然是萧恕。   萧恕盗丹而走,逃亡千里,早已经山穷水尽。这一路逃过来,是如何艰难,如何斗智斗勇,都不必再细述。   如今他两袖空空,交付命金的那些钱财,已经倾其所有。   而这四十天,是他唯一为自己争取到的时间。   这四十天,张巡必须要尊重。   不赎城所展现的强大武力,扞卫了命金的规矩。   被罪君逐出城外的张巡,忍受着巨大屈辱,独对城门而坐。   他要擒杀萧恕的决心,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   而此时仍然立在长街上的姜望,也不得不开始考虑跑路的事情了……   在不赎城的大街上被叫破名字,当然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虽然说星月之约后,庄国已经不可能在明面上如何针对姜望。虽然说杜如晦在玉京山裸身受刑,现在伤势都未必好转……   但对于那对君臣,用怎样的心思去揣测都不为过。   不过在这之前……   姜望回过身来看着萧恕:“需要我帮你联系楚煜之吗?”   他当然跟左光殊有兄弟之谊,他当然在淮国公府感受到了非常珍贵的情谊。他亲身经历了左光烈的战死,非常清楚左氏为楚国付出了什么。也认可左氏这种世代忠烈的世家,应该享有那些荣耀。   但同时,楚煜之的话,也的确是给了他触动的。   那些在泥泞中行走,想要为自己,为千千万万平民挣扎出希望的人……他是被触动了的。   正因为他清楚自己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容易,他才能够较为深刻的体会到,这个世界可能需要更多的公平。   但他不是生而知之的贤者,没有与生具来的智慧。对于这个世界的太多问题,他也没有自己笃定的答案。他甚至有时候的确不知道,谁更对一些,谁更错一些。   他只能不断地学习、不断地了解、不断地接纳、不断地修正,但这个过程,注定漫长。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对于人生,他也在寻找自己的答案。   那个答案未必是正确的,未必能符合人们的认知,甚至于他也未必找得到。   他只是在经历他的人生而已,不是一定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赤心是他的神通,歧途也是。   不周风是他的神通,三昧真火也是。   他有剑仙人的神通,继承了云顶仙宫,也未必就要复刻仙宫时代。剑仙人的仙,也未必就是九大仙宫的仙。   他只是往前走而已。   他并不忠于任何人的期许,他只忠于他自己。   但是一个从底层一步步爬起来的人,需要付出多少努力,他是知道的。   如果努力永远没有收获,付出永远没有回报,那将是怎样一个绝望的世界,他是明白的。   所以他能够理解楚煜之为什么割袍断义,能够理解萧恕为什么铤而走险。   所以为什么,他今天会帮萧恕说话。   所以为什么,他此刻会帮萧恕想办法。   萧恕盗丹而走,原先在丹国的关系自然全部没用了。姜望暂时也只想得到一个楚煜之,还有可能会想办法帮助他。   萧恕摇了摇头,说出了他在张巡出现之后的第一句话。他笑着道:“还是不要了,他说不定现在比我还惨。”   他竟然是笑着的。   他的笑容很有亲和力,与他的面容与他的现状都无关,而几近于一种“术”的表现。   “那么,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么?”姜望又问。   他当然不是被萧恕的笑容所影响,他是本心就想帮一点忙。   甚至于,他已经做好了借钱的准备。   有了贤弟左光殊的资助,他现在囊中不算羞涩。   借萧恕一些元石,让这位刚刚逃出丹国的年轻人,能够在不赎城多呆一阵子,多活几十天……   他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萧恕看着姜望,略有些惊讶地道:“你跟楚煜之是朋友么?”   他的确不太想得明白,姜望为什么会愿意帮他。他们在此前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想来想去,或许是能够在楚煜之那里凑一些交集。   姜望摇了摇头:“数面之缘,不算是。”   萧恕若有所思,又问道:“你难道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会选择盗丹逃亡么?”   姜望认真地说道:“我想,相较于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你如何解决你当前的人生困境,才是更为紧要的事情。”   萧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今日方知,去年在观河台,为何是你独耀天下。希望以后我还能有机会,和你坐而论道。”   然后他就紧紧地闭上了嘴。   他学的是纵横之术,擅长的是口舌如簧。   很懂得远交近攻,太擅长借力打力。   但他没有再接受姜望的帮助,也没有求恳任何一个人。   此刻他竟然并不打算再说话,而是就在长街上……同那城门外的张巡一样,盘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丹国的两位天骄,一坐城外,一坐城中,隔着数个街区,遥遥对峙。   有一种奇妙的因缘感。   这样一座混乱的城市,仿佛分割了两种人生,两种命运。   人生而有异,命数自然不同。   有的人习以为常。   而有的人……不认。   就在萧恕坐下来的那一瞬间,他体内的道元立即开始汹涌,卷动惊涛。天边骤然亮起了一个光点,璀璨如星辰!   在场众人,包括还守在城门外的张巡,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萧恕的打算。   他打算就在这四十天的时间里,立成星楼圆满,然后借用六识丹之力,当场突破神临,以此来破这必死之局!   这毫无疑问是非常艰难、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成就神临不是吃饭喝水,不存在理所当然。在无人护道,积累也不足够,时机根本不具备的情况下,冲击神临是九死一生。哪怕他萧恕也被称名为天才!   天才往往秀出群伦,人群罕见。可放诸天下,放诸历史,却是多如过江之鲫。可那么多年少成名的天才人物里,能够从容跨过天人之隔的,又能有几人?   但话又说回来,设身处地,这的确是唯一一条看得到希望的路。   换做任何人处在萧恕的境地,在各方面条件和萧恕一致的情况下,也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来。   哪怕如此仓促地冲击神临,几乎看不到成功的可能。   但谁也不能否认,一旦成功,他就有了和张巡周旋的资格。   此刻,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中,萧恕当街盘坐,闭目冲关。一分一毫的时间都不愿意再空耗。   天边之星光,宣扬着他的壮举。   整个不赎城,见证着他的勇气。   他竟然有如此信心,他竟然敢走出这样一步棋……   实在令人惊叹。   山穷水尽已无路,劈山凿河又一天。   非大智大勇之辈,何能为也?   姜望最后看了正在建立星楼的萧恕一眼,一句话也没有再说,重新戴上斗篷,转过身去,独自往城外走。   他走得很快,很急,没有跟任何人告别,不想给庄国君臣留下任何针对不赎城的话柄——也许凰今默并不需要,但他总是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立在屋脊上的祝唯我,默默地注视了这一切的发生。   直到此刻,才开口道:“连横,做事。”   “封锁消息,在一个时辰之内,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以任何渠道,传出姜望出现在这里的情报。抓到一个,处死一个。”   连横呼哨一声,大街小巷,立刻出现了许多身穿血色劲装的罪卫身影。个个提刀按剑,以冷漠的眼神,注视着每一个街区的人,宣示着他们在这座城市里的力量。   “小事一桩。”连横很是轻松地看向祝唯我:“然后呢?”   “然后……”祝唯我笑了笑:“我和我姜师弟浪迹天涯去也!”   话音落下,人便飞身而远。   “啊?”   连横有些发愣,但已经连对方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而他扭过头去看囚楼,先前立在四楼窗口处的罪君凰今默,也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了身影。   ……   ……   姜望没有去跟张巡再打个照面的意思,孤身而走,走的是另一边的城门。   位在庄雍洛三国之间的不赎城,本身即是建立在一片巨大的野地中。   在三不管的蛮荒地带,建立起了独特的秩序。   出城之后没有过太久,姜望人还在无名的密林中穿行,祝唯我就已经追了上来。   其时天光游过叶隙,他倏忽出现,半蹲在一根横枝上,眸如寒星那样,落下了骄傲的清辉。   并不很出挑的血色罪卫劲装,在他身上格外鲜艳。   每每想到祝唯我的时候,姜望都会想起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的场景。   在那墨染的夜色里,一点火光出现。   点亮了长夜,摇曳在寒风中,骄傲不眠。   “祝师兄风采更胜往昔了!”姜望笑道。   祝唯我看他一阵,也笑了:“山海境里不方便说话,本想在不赎城里和你好好聊一聊,没想到姜师弟这般有名气,在哪里都能被人认出来。”   姜望心想,师兄你这和罪君说的可不一样,回去该不会挨板子吧?   嘴上却道:“只是刚好同张巡萧恕都见过面,所以他们认得而已。倒是祝师兄一现身,我看全城都沸腾了!”   “哪里哪里,师弟你天下闻名,可是去年的黄河魁首!”   “还是师兄风采更胜,你刚才可是一枪压下了上过观河台的神临天骄!”   祝唯我嘴角微扬:“两个背井离乡的人,却也很爱互相吹捧!”   “这不是传统么?”姜望无奈地一摊手:“好比你孤舟下望江,我去林氏一剑横门!”   祝唯我似叹似慨:“姜师弟你雨夜杀董阿,可是让我查得很辛苦。”   姜望的语气也变得轻缓:“祝师兄你一去无音讯,我也找了很久你的消息。”   祝唯我沉默了一会,抬头看了看叶隙之外的天空:“直到今日,才能够重新这么肆意地欣赏阳光。”   姜望道:“我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祝唯我跳了下来:“我想也是!”   两个人相视而笑,在这个无名的山林里,莫名其妙地笑了很久。   笑得飞鸟惊散,笑得树叶摇晃,笑得穿过叶隙的天光,也有了自由的形状。   没有人问对方的苦,没有人说自己的累。   他们都清楚自己经历了什么,于是也能够感受对方。   一切的一切,只有一句——   我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说起来。”姜望问道:“祝师兄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张巡交手,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祝唯我隐姓埋名,躲在不赎城修行,一朝神临之后,离城而走。罪君对此也并不知情。”祝唯我挑眉道:“所以有什么问题?”   姜望有些惊讶地发现,祝师兄这个挑眉的姿态,竟跟罪君如出一辙……   “噢。”他斟酌着道:“毕竟对于庄高羡和杜如晦,师兄比我更了解。”   “除了他们自己,谁能真正了解他们呢?”祝唯我叹了一声,转道:“当然,不赎城也比你想像得更复杂一些。不然你以为它怎么能在三国之间立足,怎么可以维持这么无本万利的规矩?”   姜望念及山海境的种种,想到随时有可能自幻想中归来的凰唯真,不由得点了点头:“师兄这么说,我就有底了……师兄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   祝唯我道:“跟你去浪迹天涯咯!”   姜望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才道:“不知师兄是不是说着玩。师弟我在齐国还有些薄名,祝师兄又是天纵之才,若是愿意去齐国,定能在那里有一番大作为。只不过我还有一点小事情没能做完,暂时还不能回去……不如师兄先去,我让人迎你?”   祝唯我当然并不打算跟姜望浪迹天涯。   他也没有问姜望没做完的小事情是什么。   只是看着姜望,惯来骄傲的眼睛里有一些很轻松的笑意,像是那种惯会撺掇老实师弟做坏事的师兄:“想不想看看萧恕能不能成功?”   姜望迟疑了一下:“还是算了吧,容易惹麻烦。”   祝唯我哈哈一笑,勾住他的肩膀便往回走:“咱们现在悄悄溜回去,谁能发现?兵法有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师兄,没听说这是兵法……”   “那你现在听说了!” 第1506章日拱一卒   对不赎城里的人来说,这一天实在是跌宕起伏。   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悍然挑战不赎城的规矩。有人从天而降,开启了一场神临之战。   不速之客是曾经登过观河台的丹国神临境天骄。   而站在不赎城这边,身穿罪卫服装的这个神临强者,竟然是已经失踪了一年多,在不赎城声名极着的祝唯我!   还不待他们思考此事将给不赎城带来的影响,以及庄国那边会是如何态度……   祝唯我已经拍拍屁股就走了。说是要和那个姜望一起浪迹天涯,从此以后和不赎城无关……   糊弄鬼呢这是?   但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你知道他在糊弄,他也知道他在糊弄,但是他还就这么糊弄了。而且他这么糊弄了一下,不赎城就真的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庄国的扯皮。   除非庄国做好了在舆图上抹去不赎城的准备,不然还真能过来把不赎城搜个底朝天?   不过所有人也都觉得,就算祝唯我临走前拍拍屁股的那番话是在糊弄。也怎么都会在外面藏个十天半个月的,等风头过了才回来。   毕竟如今在这西境中部地区,庄国已经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强大国家。庄高羡更不是谁都能小觑的君主。   就算是做个样子,也怎么都该做得有诚意一点。   谁也没有想到,祝唯我统共出城都不满两个时辰,就悄悄地溜了回来。   并且此时此刻,正躲在不赎城最高建筑的六楼里,和庄国的另一个敌人姜望一起,悠然地欣赏着萧恕的冲关之旅。   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四十天的时间,从五府圆满的修为,开始冲击神临。   这样的事情绝不多见,他们也非常期待结果。   古往今来,历史如此厚重。八荒六合,天下如此广袤。作为一路走来已经足够耀眼的天才人物,囚楼之上的这两位,并不忌讳看到别人的光芒。   恰恰是他们都有足够的自信,更愿意自己生活在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与星辰争辉芒,方显璀璨本色。与强者争更强,才是天骄风流。   偌大的六楼,此时只有两个人。   相较于四楼颇有格调的布置,六楼皆以玉饰。青玉白玉红玉紫玉蓝玉……雕大椅,刻廊柱,垂珠帘,立瘦瓶。   更有阵纹铭刻,为此地汇聚浓郁的天地元气。那阵纹本身亦是极具美感的,与周边环境融为一体。   实在是一个太适合修行者居住的地方。   也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够进来的。   姜望此时端正地坐在一只玉蒲团上,在靠近窗边的位置,手上拿着史刀凿海“卷三十一”,嘴里念念有词,偶尔会远眺一眼,看看盘坐在大街上的萧恕。   这六楼的镂空雕纹玉窗,本身亦是法器。在这里可以看得到窗外,窗外却是看不进来。   “姜师弟。”祝唯我忽地凑过来道:“你说你还有没做完的小事情,不会是背这个吧?”   “哈!怎么会!”姜望哈哈地笑道:“谁还能逼我背书不成?”   祝唯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随口说了一句:“我看你挺用功的。”   “正所谓,『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师弟很喜欢读史!”姜望目光灼灼:“师兄喜欢么?”   “唔。”祝唯我不着痕迹地坐远了一些:“可能,也许……略有。”   “师弟这里有一套……”   “诶你看萧恕!”祝唯我忽然很激动地探过头去。   姜望也跟着扭头一看。   但见远处长街上,萧恕一人独坐,端如泥塑,却面腾紫气。   天边那一个星点,已经亮了数个时辰,还在星穹远处照耀着。   以萧恕五府圆满的状态,要立起第一座星楼,不应该耗时这么久才对……就算再怎么精雕细琢,这会也应该已经搭建起了轮廓,星光应该已经隐去。   一般的修行者,就是先搭建起星楼的轮廓,使之在星穹深处立稳,而后才在漫长的修行时光里细细雕琢。   如重玄遵当初在稷下学宫那样,说立就立,一立就已完备,反倒是极其罕见的事情,是属于天才的特例。   而以萧恕的天资,就算不能像重玄遵那样,也不应该比普通的修行者还慢才是,尤其是他现在的时间还很紧迫。   “他刚刚服下了一颗丹药,不知是什么丹。”祝唯我说道。   看着萧恕面部蒸腾的紫气,姜望若有所思:“萧恕既然想到利用不赎城来给自己争取时间冲击神临,应该不至于真的一点准备都没有才是……他也许有别的思路。”   又看了一阵。   萧恕那边再没有发生新的变化,天边星光依然,他端坐依然,面部的紫气也依然。   相较于心浮气躁的看客们,他反倒是异常沉得住气。   “这才是第一天。”祝唯我收回了视线,对姜望道:“你好像对这个萧恕很了解?”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姜望还真是有些了解,因此说道:“炼丹之术是丹国的国本,放眼天下,无出其右者。丹国出产的丹药,历来是精品的代名词,比照同阶丹药,价格总要上浮一成。而元始丹会是丹国面对国内修行者的最高盛会,每一次举办,都会至少拿出一枚超品丹药出来,用于鼓励国之天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十年前的元始丹会,有一颗天元大丹。丹会前的各项考验,萧恕都是第一。最后那枚天元大丹却给了别人。这一届的元始丹会,则是有一颗六识丹,据说能够帮助修行者凝练灵识。   本来以萧恕的表现,这颗六识丹应该是他的囊中之物,整个丹国没人有资格跟他争。但这届元始丹会又暗许了他人,主持丹会的丹国高官,说些什么为大局考虑之类的话,劝萧恕再等十年……   萧恕态度强硬,表示一定要争,并通过参与山海境试炼,来为自己赢得更多的筹码。   但这一次山海境试炼,他一无所获。   在损失了大量资源、神魂本源被削去三成后,回到丹国,被直接剥离了参与这次元始丹会的资格,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了……”   “想来这就是他盗丹而走的原因。”   “当然,我说的这些,都是光殊多方打听,拼凑出来的信息。未必就是事情的真相。”   祝唯我听罢,微微点头:“难怪我觉得你对他抱有同情。”   “与其说同情,倒不如说是共鸣吧。”姜望说道:“当权者肆意妄为,践踏规则,也正是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的原因。”   “丹国这是自绝未来啊。”祝唯我摸着下巴道:“倒是张巡这样的人物,竟也会这样短视,是我没有想到的。”   “张家就是丹国最大的门阀世家,十年前那颗天元大丹,也是被张巡的亲弟弟张靖服下。他能有今天,不是代表他张巡个人。作为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坐在现在的位置上,肯定要为他身后的力量做点什么……”姜望说到这里就停住:“我就随便分析一下,做不得数。”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分析得很有道理!”祝唯我点头表示肯定:“史书没有白读!”   姜望看了他一眼:“对了,祝师兄,我听说这囚楼五楼往上,从来只有罪君本人能进。师兄你不仅可以随意进出,还能带着师弟我一起……看来师兄在不赎城内部的地位很高啊!”   “主要是隐蔽。”祝唯我不动声色地道:“咱们两个通缉犯,藏在别的地方毕竟不太安全。”   “师兄,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姜望云淡风轻地提醒道:“那个,我不是通缉犯。庄国还没有那个胆子,敢公开通缉齐国的三品大员。”   祝唯我:……   这时候门口传来一个孤冷的声音:“连横,姜望竟然胆敢在不赎城现身,公然挑拨我们不赎城和庄国的关系。传令下去,全城范围内通缉此人!”   身穿黑色华裳的凰今默走了进来,收起手里的传音匣,淡淡瞥了姜望一眼:“现在你是了。”   姜望:……   六楼共计有二十四面窗,每一张窗子的雕纹都有不同。能够直接看到萧恕的两个窗子前,一个坐着姜望,一个坐着祝唯我。   凰今默漫步走了进来,在一张墨玉所制的大椅上坐了下来,对两人抬了抬手:“你们继续聊,不用管本座。”   姜望看看祝唯我,祝唯我看看姜望。   一个都不吭声。   然后十分默契地一起眼观鼻鼻观心,运起功来。   ……   ……   时间有时候是过得很慢的,比如当凰今默就坐在旁边时。   姜望完全无法闲适地一边背书,一边观察萧恕,还一边跟祝唯我闲聊了。   只能五心朝天,神沉五府,一心一意地琢磨起修行来。   所幸世上还有修行这样的事情,简单、纯粹、充实。   涓滴的努力,都会留存在时光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姜望醒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祝唯我和凰今默都已经不见了。   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   他扭头往窗外看了看,夜色下萧恕依然独坐,面部萦绕的紫气,使得他在这个夜晚格外显眼。   祝唯我早已让人警告过,整个不赎城都不会有不开眼的人来打扰他。   从张巡出场一直到现在,萧恕都保持了足够的笃定,也足够沉静。   他必然已经深思熟虑过,才会做出这样冒险的选择。   但仅是如此,就能跃升神临吗?   这是盘踞在所有人心头的疑问。   天穹映照萧恕的那一点星光依然明晰,在群星之中,也仍旧显得寂寞。   姜望收回视线,神映星楼,继续自己的修行。   他现在已于遥远星穹建立了两座星楼。一座立在玉衡星辰概念的核心位置,外显为青色宝塔。一座立在开阳星辰概念的中间位置,外显为一座形制古拙的五角小楼。   两座星楼都是七层,暗合七星之数。   玉衡星楼有观衍大师打下的基础,再经过长时间的细致打磨,已经很是完整。开阳星楼也在淮国公的指点下,有了非常妥帖的雕刻。   当然,修行是日长月久的事情,星楼也永远都还有雕琢的空间。   无非是日拱一卒无有尽,功不唐捐终入海。   姜望部分神魂刚刚显化在玉衡星楼里,被镇压在底座的森海老龙就有了感应。   遍体龙鳞炸起,剧烈腾身,带得锁链哗啦啦的响,用龙角不断地撞击石壁。   可惜玉衡星君留下的手段坚不可摧,无论祂怎么挣扎,也都不会有实质性的变化。   姜望落在星楼底层,低下头来,隔着逐渐透明的石板,看向石牢里挣扎的老龙,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姜小哥!姜小哥!”   姜望很久没以神魂显化降临了,大都是遥遥感应星楼,在现世运用星力来雕琢、修炼。   森海老龙积蓄了很久的热情非常炙热:“这段时间吾日思夜想,翻检记忆,想起来许多有用的信息。吾有一桩天大的隐秘,要说与你知!”   祂激动地咆哮道:“涉及这个世界最核心的隐秘,事关你将来是否能成道,证就当世真人!”   这话太有诱惑力了!   没有修行者会不好奇世界的核心隐秘,没有修行者会不期待成道的可能。   但姜望只是用靴子敲了敲石板,令它透明的部分重新归于石质,慢慢隔绝了森海老龙的视野。   “下次再说吧,我现在有点忙。”   只留下这样平淡的一句话,心念一动,已经离开玉衡星楼,到了开阳星楼中。   所谓这个世界最核心的隐秘,所谓成道的机会……   说一点都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但姜望完全不认为自己现在有探知这种隐秘的资格。   神临都还未成就,去考虑洞真,实在也有些遥远。   他坚定地按照自己的步伐往前走,不打算去争神临的时间,也不去做什么一步登天的指望。   当然,森海老龙的品格,也完全没有值得相信的地方。   以这老龙的老谋深算,既然肯提出这样的话茬,接下来不知还有多少心思等着。   姜望不打算挑战自己的定力,也没想跟一个囚犯斗智斗勇。索性置之不理,多给老龙一点时间,让祂对现实有更深刻的认知,也让自己更冷静一点。   自己有康庄大道,大步前行便是了。非要去穿羊肠小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迷失了方向。   开阳又名武曲,在阴阳五行中属阴金,在星穹中为北斗第六星。   相对于玉衡的概念而言,它的确要更锐利一些。   姜望显化神魂,规规矩矩地盘坐在这五角的小楼中。让心神沉静,而后引动星光如剑!   在这遥远的星穹深处。   剑光绕楼飞,星华似流萤。   美而无人知。   美而寂寞。   但寂寞是修行路上,必不可少的风景。 第1507章星路   “罪君大人不是针对你。那个,现在跟庄国这个局面,不赎城总要意思一下。”天光大亮的时候,祝唯我坐到了姜望面前,解释道:“也通缉我了呢。”   姜望假装压根看不到他脖颈上的红印子,非常大度地道:“当然,我完全理解。”   祝唯我扭头看向窗外:“哈,萧恕怎么样了?”   “没有新的变化。”姜望道。   “真是一个很稳得住的人。”祝唯我感慨道。   姜望本想说,师兄你也很稳得住。但是想了想,终是没有这样说。   四十天说长也长,相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又实在太短。   每过去一天,萧恕就距离那名为死亡的结局更近一点。   这种压力常人难以想像。   而丹国年轻一辈第一人,神临境的张巡亲自堵在不赎城外,不杀萧恕绝不罢休……此等决意,此等杀气,如铡刀已悬颈。   更是身负高山,高山之上又垒巨石。   足以压垮任何不够坚韧的意志。   此外还有叛国之恶名,盗丹之罪孽……   世皆非之,世皆恶之,人人欲见其死。   可以说,此时的不赎城,九成九的人处在萧恕的境地,都无法站稳。   而萧恕仍然在按部就班,进行着自己每一步的修行。   这些压力,他全都默默承受。   他就用这种触及极限的压力来逼迫自己。   甚至于让观者恍惚觉得,张巡坐在城门外,四十天的死亡倒计时……本就是这场神临之旅的一部分。   最后姜望说道:“若是稳不住的人,也不可能和楚煜之在山海境里,一直守到天倾的时刻。他至少是一个很会把握时机的人。”   “你觉得他会成功吗?”祝唯我问。   姜望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我知道曾有人一步神临。”   “内府一步神临和内府境用四十天冲击神临,这可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虽然后者如果能够成功也很了不起……那个人是谁?”祝唯我语带惊讶。   “齐国十一皇子姜无弃。”姜望轻声说道:“他已经死了。”   祝唯我嘴巴微张,终是只叹了一口气:“太可惜了。”   姜望看着不远处的那个街区里,盘膝独坐长街的萧恕,慢慢说道:“我希望他能成功。”   这世上有太多精彩的人物陨落了。   有太多灿烂的故事不能继续。   有太多的遗憾,永远无法填补。   所以奇迹发生的时候,才如此动人。   ……   ……   丹国天才人物萧恕,在不赎城坐到第五天的时候。   围观他的人,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不赎城的居民。   丹国仅次于张巡的天才,在不赎城枯坐,要用四十天的时间,冲击神临。   这消息有巨大的、爆炸般的效果,瞬间在附近三国传开。   许多人都赶赴不赎城,要亲眼见证这挑战奇迹般的壮举。   压力已经不仅仅在萧恕一个人身上。   张巡所承载的目光,也已经重如山岳。   往大了说,萧恕盗丹逃国,已经是丹国巨大的丑闻。丹国是否会彻底沦为天下笑柄,全看四十天之后,张巡能否将萧恕明正典刑。   而无论有多少人赶来,无论人们怎样评论。   张巡对城而坐,也同样没有睁眼过一次。   旁的且不说,来自丹国的两位年轻一辈代表人物,一个坐在城内,一个坐在城外,全都表现出了自我的坚持,和超乎寻常的定力。   从这个层面上来讲,他们大概的确称得上是对手。   ……   ……   萧恕来到不赎城的第十二天。   天边仍然是只有那一个光点,那团紫气仍然是笼罩着他的面部。   他盘膝坐在那里,仍然没有别的动作。   昨天如此,前天如此,这十二天来,每天都如此。   “搞什么?说是要用四十天冲击神临,这都十多天了,第一座星楼都没建成?”   “他是不是放弃了啊?”   “散了散了,看他娘的什么!老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也没个鸟变化!”   “这个王八犊子到底行不行?声势浩大的搞到现在,好歹冲锋一下吧!?别整得到时候四十天时间过了,外楼四境都没有圆满!”   “他是不是想笑死张巡,然后趁机跑路?”   等着看戏的人都已经烦躁起来。   真正直面死亡步步逼近的那个当事人,却依然如泥塑木雕,没有半点动作。他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   若不是面部紫气还在升腾,直如已经坐化了一般。   ……   ……   黄河之会正赛一轮游、自以为了不起的萧某人,坐在大街上修炼的第二十一天。   他冲击神临的进度……还在第一座星楼。   这二十一天,也是姜望认真修行、认真背书的二十一天。   与已经成就神临的祝唯我交流,对他自己的神临之路,也有很大程度的裨益。   只是师兄弟两人偶尔看向楼外的萧恕,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谁也不知道,萧恕这走的是什么路子。   他可能有他自己的设想,但二十一天没有进度,本身即是一种残酷的宣告。   他冲击神临的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无限缩小。   他呆坐在那里,越来越像是一个笑话。   等在附近围观萧恕的人,已经换了好几拨。   若不是不赎城的罪卫还在附近维持秩序,只怕早有不耐烦的人上去给他几脚了。   人来人往,有时也如日升日落。   ……   ……   盗丹叛逃的萧姓修行者,傻坐在大街上的第三十天。   他建立第一座星楼,已经建立了整整一个月。   这简直是一种奇观!   历来不曾有谁,需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来建立星楼。   那些天资不足、积累不够的修行者们,要么就是连第一个星点都无法锚定,早早地迷失了这部分神魂,更严重的,直接全部的神魂力量都被牵扯进宇宙深处,就此身死道消。   而但凡是已经锚定了第一个星点,接下来就都是水磨工夫——可也没谁需要磨这么久。   从第一个星点的锚定,到星楼骨架的建立,耗个三五天时间就已经很少见了。   如萧恕这般耗时足一个月,好像仍然没有任何变化的,简直闻所未闻。   “其实之前我一直不觉得他有冲击神临的积累……”立在窗边的祝唯我如是说:“但我现在倒是觉得,他有可能成功了。”   姜望放下手里的书:“为什么这么说?”   祝唯我只问:“你的神魂能够支持你连续不断地雕琢星楼多久?”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大概三四十天吧。”   “……我是说,你内府境圆满,刚刚开始建立星穹圣楼的时候。”   姜望眨了眨眼睛:“我说的就是那个时候。”   祝唯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搭住了姜望的肩膀:“师弟,对不起。师兄忘了你在内府层次是青史第一。我应该找个普普通通的人来做例子的。比如说连横,他最多也就连续雕琢个十来天,神魂力量就跟不上了……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姜望也立即反应了过来。   先前他以己度人,并没有觉得萧恕持续一个月日夜不息地雕琢星楼,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情。他忘了这世上九成九的修行者,都没有他这样的神魂强度!   项北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就罢了,萧恕也能够做到这一点,而且是在山海境失利后,以被削弱了三成的神魂强度来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值得惊叹的!   “的确是我忽视了。”姜望道。   祝唯我继续道:“他先前吃的那颗丹药,应该就是用于补充神魂消耗的。他面部的紫气,应该就是药力的体现。”   姜望道:“即便是有丹药支持。他本身对神魂之力的细微掌控,也堪称杰出了。所以他一直到现在还没完全建成第一座星楼,绝不是因为办不到……他究竟有什么设计?”   萧恕到底有什么设计?   他的路在哪里?   所有的旁观者,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唯独是当事人自己,像是已经睡过去了一般,一直没有别的反应。   “变化发生了!”祝唯我的声音也稍稍激动了一些,毕竟有一种等待许久终于等到花开的喜悦。   姜望也立即扭头看向窗外,他看到——   就在那远处的大街之上,闭目独坐一整月的萧恕,面上紫气忽然散去。   他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但天边持续亮了一个月的那个星点,在遥远星穹呼应他的那处星楼印记,忽然间垂落一束星光。   这束星光并不飘渺,反而坚实得似有实体,像是直接贯穿了天和地,贯穿了遥远星穹和现世的距离,贯穿空间和时间。   分割了视野。   这星光如索,如虹,如桥梁!   人间不曾有星光如此。   史书不曾记载星光如此。   修为不足看不懂这一步的人,也都为此情此景惊叹。   而所有境界足够的人,到这一刻都已经明白,萧恕在这三十天里,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用三十天的时间,建立了一条足够稳固的通道——独属于他和他的星穹圣楼之间的通道。   可以称之为“星路”。   任何一个外楼修士,都有这样的“通道”。任何一个外楼修士,都跟自己的星穹圣楼有着独有的联系。但从来没有人,会把精雕细琢的力气,放在这条“通道”上。   因为这条“通道”本就与星楼一体伴生,介于虚实之间,乃是星辰规则的一种体现。   更因为这种星辰规则的体现,几乎没有捕捉的可能,更谈何雕琢?这件事情本身就难以做到,本身就已经体现了能力。   而更重要的是……   几乎所有的修行者,都把雕琢的力气放在星穹圣楼上,恰恰因为星穹圣楼才是修行的根本。星楼越强,修行者与星楼之间的联系就越稳固,这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情——在修行世界的正确认知里,本是如此。   萧恕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建立“星路”上,在正统的认知里,毫无疑问是舍本逐末的行为。尤其是在他时间如此紧迫的时候!   可他还是坚定地这样选择了……   沉默地用掉了四十天安全时间里的三十天,如此沉默、如此坚定地,搭建这样一条独属于他自己的“星路”。   他不是一个幼童,没有那么多的闲暇时间。   他不是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虚度。   要知道,这四十天……也许已经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   到底是需要何等的自我相信、自我坚持,才能够在这样一条狭隘偏僻、闻所未闻的道路上,坦然以生死为注?   人们只看到,历时三十天,萧恕的第一座星楼终于建成。   他和他的第一座星楼之间,建立起了一条如此清晰的“星路”。   亘古未有的路。   而后就在这遥远高穹中,第二个星点、第三个星点、第四个星点!   几乎是以三息一个的速度,全部亮堂了起来。   前三十天的时间里,萧恕都在搭建第一座星楼,而在第三十天,竟然同时开始搭建剩下的三座星楼。本来已经看不到希望的神临之路,竟然一下子就清晰可见!   不赎城沸腾了!   围观者议论纷纷,惊叹不已。   姜望直接亮起干阳赤瞳,看向那遥远高空。   喃声道:“我隐约感觉到,在星穹的深处,应该也有一条『星路』,连接着这些星楼。虽然我现在看不到。”   祝唯我道:“如果真是这样,他星楼与星楼之间的联系,远比同境修士紧密,他的几个星楼,也远比其他人稳固。”   “他所建立的这个『星路』,应该就是他迅速巩固外楼,冲击神临的倚仗了。再加上他盗走了那枚六识丹……”   姜望说到这里,与祝唯我对视一眼。   萧恕成功的希望,已经很大了……   ……   ……   原丹国内府境第一天才,萧恕萧天骄,以八风不动的强者姿态,端坐于不赎城中修炼的第三十五天。   第一座星楼与他之间,以独有的星路贯之。   剩下的三座星楼,同时开始搭建,同时开始雕琢。   这一幕异常的稳定,异常的灿烂。   围观的群众里面,已经多了很多给萧姓天骄鼓劲喝彩的存在。   而在这第三十五天。   远处天边,无声无息移来了一片阴影。   似是云翳飘来了不赎城。   可细看来,却不是阴影,而是一只黑色巨鹰!   此鹰利爪如钩、羽似钢刀,明明是机关傀儡,修者的造物,却灵性自见,气势凌厉至极。冷眸梭巡之处,仿佛随时要扑击下来,时时刻刻做好了搏杀的准备。   而巨鹰背上,立着一个脸覆玄铁面具、背悬赤铜方箱的赤足男子。   姜望在不赎城的六楼,几乎是立刻收回了视线……   不意又见墨惊羽! 第1508章且行   祝唯我往窗外淡淡地瞥了一眼:“认识?”   “出身墨门的神临境强者墨惊羽。”姜望平静地说道:“第三次见了。”   准确地说,第一次只是“听见”。那时候他还在破旧道观的供桌下等死,在那场改变他人生的大战里,听到了鹰唳,听到了墨惊羽之名,   第二次在雍国威宁候府,才算是“看见”。那时候他扮成祝寿的宾客,身具两府两神通修为,而墨惊羽是雍国威宁候的座上宾。   今天是第三次。他已经是天府外楼修士,神临可期,端坐囚楼中。墨惊羽再次乘鹰而来,仍然飞得很高,却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祝唯我很随意地问道:“有仇?有怨?”   “仇算不上,怨也算不上。有些事情,因果纠缠在一起,对错也论不清楚了。”姜望道:“不过神临之后,我与他当有一战。”   “这样啊……”祝唯我又往窗外看去,那位墨门的神临境天骄,自有一种强大的姿态。   他轻声道:“我已经开始期待那一天了。”   姜望不怀疑自己能够神临,祝唯我也不怀疑他能够神临。   因为对姜望来说,那一步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萧恕与他这种层次的天骄区别在于……在真正实现之前,萧恕都不是确切的能够神临。   哪怕他前所未有地搭建起了星路,又有六识丹的准备,也只是机会变得很大了。   “有机会”和“必然能”,就是非顶级和顶级的差距。   当然,真正的强者,总是能够抓住机会的。   这些时日以来,来不赎城围观萧恕冲击神临的人,与日具增。   萧恕能否成功神临,和张巡堵门截杀是否能够成功,这两个盘口,下注者不计其数。   自萧恕连通星路,同时开始搭建剩下的三座星楼之后,赶来不赎城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短短五天时间。不赎城的命金收入就已经暴涨许多倍。   那个守门的罪卫,一人已是忙不过来,现在是两队足足二十名罪卫守在门口收钱。   不交钱只看戏的人也有。但在不赎城这样到处是凶徒的地方,为了安全起见,又或者只是单纯的避免麻烦,绝大多数人还是愿意花一些钱的。   能够在张巡手下保住萧恕的性命,不赎城的命金制度,已经具备了足够的说服力。   但纵观整个不赎城,这么多天来的这么多人里,墨惊羽毫无疑问是最有分量的那一个。   名门背景,神临修为,在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都理所应当得到注视。   此刻他乘巨鹰而来,在心思各异的目光里,飞越了城墙,悬停在萧恕上空的位置。   他立在这外形凶厉的傀儡巨鹰之背,双手微垂。   玄铁面具遮盖了他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却叫全城遍闻:“墨门墨惊羽,代表雍皇而来。所来无他事,不忍明珠蒙尘、贤才遗野耳!萧恕,你若愿意加入雍国,效忠吾皇。你给丹国造成的损失,雍国来弥补。你和丹国之间的矛盾,雍国来解决。”   墨惊羽是来招揽萧恕的!   围观群众一下愕然,随即又恍然。   在墨惊羽乘鹰而来的这一刻,萧恕的布局好像已经非常清晰了。   他为什么千辛万苦逃到不赎城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以四十天为界限,吸引了这么多人的注视,来这样一场万众瞩目的神临之旅?   必须要实事求是地说,他今天即便创造奇迹,真个成就了神临,也不可能是张巡的对手。最多就是有了挣扎的余地,可以试着逃脱而已。   而且背负着丹国的通缉,他即便神临了,也不可能自在。   但如果说他本就是在展现天赋,以期待价而沽,那么一切都似乎有了很合理的解释……   这才是完美的破局思路。   他在不赎城这样一个地理位置特殊的地方,用四十天冲击神临的噱头,吸引诸多目光的注视。   他展现了他非同一般的价值,自然会有人掂量他所背负的麻烦。他展现的价值越高,愿意出价的人就越多。   在他表现出在四十天内冲击神临的可能性之前,没有哪个势力会冒着得罪丹国的风险保他。而在他展现出这种可能性、这种价值之后,似乎面对丹国,也不是什么绝对不可触碰的选项了……   若能得一神临境天骄,尤其他还如此年轻,那么得罪丹国,又有什么了不起?   墨惊羽只不过是第一个来出价的人。   或许并不是最后一个。   此时此刻,萧恕还在用心雕琢自己的星穹圣楼,并没有对墨惊羽的招揽做出什么反应。   城门外的张巡,却是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巨鹰背上的墨家门徒,冷声道:“恐怕有些损失你们弥补不了,有些矛盾,你们也化解不能。”   张巡这话并不客气。   任谁站在他的角度,也客气不起来。   墨惊羽只扭头看向他,声音无喜亦无悲:“张兄不必动怒。若是萧恕真个同意入籍雍国,我自会向贵国展现雍国的诚意,再与你好好沟通。”   姜望当初在雍国威宁候府看到墨惊羽时,就在疑惑墨惊羽的身份归属。毕竟这人早先曾受秦国方的命令,参与围杀左光烈。后来却又在雍国如鱼得水。   今次倒是确定了,其人现今的确已经是雍国人。   只不知他是跟着墨门整体的大方略在走,还是已经彻底归附雍国新君韩煦……   在姜望看来,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毕竟是“神而明之”的人物,意志坚定,很难被外物影响。   而墨门在扶持雍国之前,是与三刑宫类似,走的“学我者不必归我”的路子,只求传扬道统,并不拘泥国别。   在扶持雍国,被确立为雍国唯一正学之后,就有些类似于道门的路子了。   墨惊羽作为墨家门徒,在墨家有需求时,放弃在其它国家的发展,建设属于墨门事业格局的国家,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没有什么好沟通的。”   张巡站起身来,直接跃上高空,与墨惊羽遥遥相对。   萧恕修炼了三十五天,他也静等了三十五天,炼了三十五天的心。多少暗嘲的声音,多少讥讽的眼神,他全部视如不见。   但是今天,却是不能再坐下去了。   “杀一个人也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他如是说道:“敢保萧恕,就是我张巡的敌人。”   墨惊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地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如此。”   他们在高空中彼此对望,谁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气氛一时凝肃。   两位神临强者的对峙,将这场风波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   而这场风波的主角,萧恕却依然沉默。   沉默中有不凡的变化在发生。   他轻轻一吸,面部升腾的紫气,全都被吸入体内。   天边四个星点交相辉映,剧烈地一闪,便消失了,连同那清晰的星路一起。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四大星穹圣楼,已然矗立!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睁开眼睛,轻声笑道:“我还在破关,你们在这里剑拔弩张,很让人分心啊。”   墨惊羽看着他道:“吾皇挽救时危,蓬勃社稷,有万世雄图,诚待天下英杰!萧恕,你正是吾皇所需要的人才,你也需要雍国这样一个环节。我今日诚意来请你,请务必多加思量。”   “我在丹国二十年,丹国不知我是人才。”萧恕叹道:“想不到才来不赎城三十天,连雍国人都知我是人才了!”   “有才无德是为天下害!”立在空中的张巡冷脸怒斥:“去岁观河台你我同去,你的待遇未曾少我半分。丹国荣养你二十年,名爵许之,厚禄许之,名师授业,秘法真传……这一切的一切,却只换来你盗丹而走,使我国传承多年的元始丹会毁于一旦。却只换来你现在一句,丹国不知你是人才?!”   他越说越激动,看起来几乎是要立即向这边扑来。   但一种无形的威压笼罩着他,令他明白不赎城主的回答。   终不能越城门一线。   张巡在这里说萧恕如何有才无德,萧恕并不做一句争辩,墨惊羽也显得毫不在意。   他只是又对萧恕道:“我雍国自新皇登基以来,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斩除旧弊,革新朝政,使大国新生,英灵得慰……今日之雍国,正适合你这样的有为青年大展拳脚!你现在跟我走,雍国保证你的安全,可以给你更多的时间、更充足的准备来冲击神临。当然,我说这些,也并不是要强迫你做选择。雍国的诚意已经在这里,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我现在先不打扰,你好好修炼。”   雍国的确诚意十足。   他们几乎是给了萧恕一条绝对安全的退路,萧恕现在完全可以退出这场冒险,加入雍国,去好好地巩固外楼修为,然后以更好的物质准备,来冲击“我如神临”的境界。   他们愿意用神临境的价格,买萧恕外楼境的现在,只因期许他神临境的未来。   韩煦的确是一位大方的君主!   萧恕雕琢星路,完全立起四座圣楼的事情传开后,对他心动的势力定然不在少数。   但唯有雍国,第一时间派出了墨惊羽这样的神临强者,亲身驾临不赎城。   这份诚意无人能及。   但萧恕,只是再一次地闭上了眼睛。   丹国的批判,雍国的诚意,他全都不回应。   此时天上地下再无什么异象发生,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开始准备最后的冲刺。   虽然看不到他体内的情况,但他一定是在细致地梳理自身,以期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的状态。   接下来的时间里,再没有人制造大的动静。   萧恕冲击神临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五天。   所有人都在等待。   ……   “墨惊羽代表雍国来了,杜如晦会不会来?”囚楼之上,姜望问道。   “不会。”祝唯我很笃定地道:“庄国离丹国太近了,压力太大,他们不会想要萧恕。既然萧恕对庄国无用,那他就算在这里闹出再大的动静,杜如晦也不会多看一眼。”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心知祝唯我一定是更了解杜如晦的,因而问道:“如果没有丹国的影响,如果萧恕对庄国有用,杜如晦又会怎样?”   祝唯我道:“那他就算是爬,也会爬到萧恕面前来。诚恳地跟萧恕说——『庄国的未来非你不可!』”   姜望叹了一口气:“咱们现在坐在这里看戏,我总有一种在虎山边打盹的感觉。有些不安。”   祝唯我不动声色地道:“虎确实是有。”   姜望不去接这作死的话茬,毕竟他也不是神临的体格,不够抗揍,只道:“只剩最后几天了,便看萧恕如何选择吧。”   ……   其实对目前的萧恕来说,雍国的确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放眼整个西境,能够在丹国面前硬气的国家其实不多,如成、陌、洛、礁之类,根本不敢收容萧恕。   秦国倒是没有丝毫压力,但秦国未必看得上萧恕,萧恕自去投奔也便罢了,不至于叫他们千里迢迢派人来争。   新崛起的庄国离丹国太近,庄国若是堂而皇之地收容丹国国贼,丹国就算是想装看不见也不行。   在争夺萧恕这件事上,雍国具备这样大的优势。韩煦却并不因此压价,反而是承诺解决萧恕的所有麻烦,且不需要他现在便成就神临,甚至愿意先行保证他的安全,将他请回雍国之后,给他更好的条件,以帮助他冲击神临——这样的条件,放眼天下,也没几家舍得拿出来,无疑是对萧恕的太大尊重。   所以墨惊羽这一次亲自过来,也是抱有很大的信心。   可萧恕还是选择了继续冲击神临。   就在此地,就在此时。   不仅仅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道路。   也不仅仅是因为神临之路是千军万马过索道,凭藉的是一鼓作气。有时候再多的资源堆砌,也比不上这样一份志气。失了今日之勇,未必还有来日之功……   这些都是原因,但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他只是选择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就像他拒绝丹国高层的建议,就像他选择去山海境冒险。   就像他亲手夺回了那颗六识丹。   诚然雍国已经是他现阶段最好的选择,但他一旦能够成就神临,便是天空海阔。天下之大,又何处不是选择?   他当然能够成就。   山海境发生了超乎寻常的变化,大约是与凰唯真有关。   他认为隐约与凰唯真有着某种联系的不赎城,现在前所未有的安全。   所以他才拼尽一切努力,逃亡至此。   这一步赌对了,其实在他看来,结果就已经注定。   世间万事唯在心。   且行,且行,且行! 第1509章奢求   萧恕来到不赎城的第四十天……   张巡已经等了四十天。   墨惊羽也等了五天。   他们都没有再等到萧恕言语上的回应。   而今天,这场万众瞩目的神临之旅,已经来到了最后的时刻。   若不成神临,回应无用。   若身成神临,何须回应?   此时此刻,身前身后,天上地下,到处都是人。   数不清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有形无形的压力,如山似嶽。   萧恕静心凝神。   行了二十年,今日冲击天人之隔。   今生今世他一切的努力,都要在今天得证一个结果。   在万众瞩目之下,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深邃而亮堂,贯彻着独属于他萧恕的意志。   他站了起来,衣衫单薄,两袖空空,可他直立如松。   他的双足扎根于大地,他的双肩承担万钧。   他平静地目视前方,眼神却似乎看到了更远、更古老的时光。   恍恍惚矣。   他双手一张,五指微开。   以他为中心,周边的天地元力顿时翻江倒海。   但见天边层云流散,四座星楼一齐闪耀!   轰轰!   他体内的血液在奔腾!   如大江大河,似洪流涌动。   他的气势开始拔升。   如海潮咆哮,一潮高过一潮去。   他的力量不断发散,叫人所察知,叫人心生敬畏。那力量仿佛永无止歇,好像在永远地膨胀,   而他微微一垂眸,目光停在身前半尺,一粒龙眼大小的无色半透明丹药就此显现,在空中滴溜溜地旋转。   它明明无色,內里虚幻,可每个人注视它,都看到了一种色彩。每个人看到的都不相同。   这就是丹国著名的六识丹!这就是这一届元始丹会上的压轴宝药!   原来竟是藏在萧恕的目光中的……   它美丽而神秘,具体却又恍惚。   人们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视线。   视线却又被拉着走,移到了萧恕的唇边,被他一口吞下!   六识丹入腹,视线被截断。   看到这一幕的人,禁不住心中生出一种遗憾来。好像本应属于自己的珍物,就这样消失了。天生宝物有其憾。   而萧恕的神魂……一瞬间好像壮大了无数倍!   那当然是一种错觉,但是坐在囚楼六楼窗边的姜望,还是感知到了那骤然腾升的压迫感——就好像萧恕的神魂深处,有一头恐怖的凶兽正在甦醒。   萧恕的感知在扩大,萧恕的掌控在拔升。   他不断地加深对此方天地的了解,不断地加强对此方天地的掌控,塑造他的“域”,成就他如神的威严……当然就给人一瞬间神魂壮大了无数倍的错觉。   在六识丹的作用之下,他轻松地驾驭了膨胀的力量,并且还往更强大的方向推动。   无尽险峰,岂有绝路?   天梯穷途,仍可上行!   天高有多高?此世辽阔何极?   南行北赴,春去秋来,问世间几多英豪!   在这种掌控一切的强大感觉中,萧恕情不自禁地浮空而起,越过围观众人的头顶,越过屋檐,与张巡、墨惊羽平行……又越过这两位神临。   高处还有更高处。   他漂浮向那无垠的高空,整个人沐浴着神一样的光芒。   他体内的力量,就此沸腾了!   一身道元如在燃烧!   一身血液如在咆哮!   他的肌肉在颤动,他的骨骼在炸响。   一种关乎于生命本质的改变,正在发生!   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感知到,天地之间不曾掩饰的共颤,元力的臣服,规则的响应,此方天地正要迎来一位新的神临!   但萧恕的脸色忽然一变,在这极尽辉煌的时刻!   那一瞬间他脸上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继而是痛苦!怨恨!不甘!恐惧!挣扎!但很快就平静了。   极端的情绪来得太快又散得太快。   他的脸像是一块皱巴巴的抹布被抹平。   天地之间的共颤终止了。   血液的奔流停歇了。   燃烧的道元寂静无声。   烈火烧到一半,抽走了柴薪会如何?   飞鸟掠空至半途,翅膀断掉了会如何?   他眼中的神光黯淡了。   他的气势如泄洪!   他像是一只折翼的鸟儿,坠落高穹!   遥远星穹的四座星光圣楼,一座接连一座的熄灭。像是冥冥中某个伟大的存在,吹灭了属于他萧恕的希望之灯!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骨骼发出清晰的断裂声响。   “噗!”   他的脑门砸在地砖,弹起又落回,最后无力地贴着地面,嘴里的鲜血,还在喷个不停。   很快就在脑袋下方积出了血泊……   这一场万众瞩目的神临之旅,失败了!   从神而明之的耀眼存在,到躺在血泊里蜷成一团的败犬。   他只用了一息的时间。   天堂地狱一瞬间。   “啊……”   人们发出不知是恍然还是惋惜的声响……但什么都不能影响结局。   姜望坐在窗边,惊愕地看着这一幕,有一些没能反应过来。   他在已经公开暴露行踪的情况下,冒险和祝唯我潜回不赎城,藏在囚楼里,等了足足四十天,就是为了见证一场奇迹的发生。   从摸不着头脑到既赞且叹。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顺理成章,又一颗星辰要闪耀苍穹时……萧恕坠落了。   这一路看过来,姜无弃神临,王长吉神临,斗昭神临,钟离炎神临,祝唯我神临……   说起来神临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但是他所接触的这些人,本都是天底下最顶尖的那些天才。   世间本有参差。   奇迹毕竟没有发生。   姜望不免,感到了遗憾。   长空倏忽传来一声鹰唳,惊醒了愣怔中的众人。   像是一颗石子搅乱了水面。   整个不赎城,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嘈杂中,所有人都情绪激动地讨论这件事,讨论这个结果。   而在那万里澄澈的高空,利羽划破了游云,那巨大的刀羽飞鹰,已经振翅而远。   飞鹰背上的墨惊羽,没有多看地上躺着的萧恕一眼。   地面上的人们争论著,吵嚷着,说这个找死的萧恕浪费了六识丹这样的宝药,又或者说四十天是个太狂妄的选择,讨论如果答应雍国的条件有多好……   人们消解着自己激动的情绪,有的离城回府,有的准备去赌场玩两把……终究各自散去。   这不是他们的故事,他们只是见证了这场“事故”。   没有人再理会血泊中的这个人。   他还奄奄一息着,但跟死了已经没有区别。   星楼具灭,五脏破碎,神魂将熄……本就是只剩等死了。   可他为什么还不肯死?   他蜷在血泊之中,像一条巨大的蠕虫,可毕竟还在呼吸着。   已经一败涂地,已经输掉了一生。   又为什么还在挣扎?   一个将死者的痛苦。   没有人在乎。   不。   或许是有人在乎的。   一个头戴斗篷,身穿麻衣的人,不知何时出现了。   步履行空,踏过数个街区,落在倒地的萧恕旁边,半蹲了下来。   伸手按在萧恕的心口位置,徒劳地渡送着道元——这当然救不了萧恕的命。   不管怎么说,萧恕喷血的动作止住了,他死前的痛苦,至少消解了一些。   他看着眼前这个伪装拙劣的家伙,咧嘴笑了。   他眼睛生得很深邃。   他唇生得很薄情。   他生就一张疏冷的脸。   但是他好像很喜欢笑。   他吐着血沫笑道:“坐而论道是不行了,看来只可躺而论道。”   姜望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有一种很难描述的心情。   哀伤并不至于,他和萧恕此前不存在交情,也很难说得上为之有多么痛苦。   可兔死狐悲的悲凉,是有的。   可感同身受的无力,是有的。   他此刻现身并不理智。   可是当他在高楼的玉镂窗台往下看,看着这个人在血泊中最后的挣扎,看着曾经聚集在这个人身上的目光,一转眼如烟散去……   他情不自禁地飞身下来。   他知道自己并不能够做些什么。   但想来一个人那么辛苦的不肯离去,一定有他那么辛苦的理由吧?   一路挣扎到这里,一直挣扎到此时。   最少最少,也该有个人听一听,他最后想要说些什么。   应该有那样一个人存在。   姜望愿意成为那个人。   “可惜论不了几句。”姜望轻声说。   “够了。我还奢求什么呢?”萧恕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但他撑着劲问道:“道友,你觉得我是个愚蠢的人吗?”   姜望诚恳地道:“任何人只要见过这四十天的你,都说不出愚蠢两个字来。”   “嗬嗬……”萧恕艰难地笑了两声,又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墨惊羽吗?”   不等姜望说话,他已经自己回答道:“我不喜欢别人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看我……”   “他和丹国那些人,其实一样。”   他又看着姜望:“你不一样。”   他在这个时候,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抬起手来,右手食指,轻轻点在了姜望的眉心上。   姜望没有阻止。   一缕复杂的信息流,涌进他的脑海里。   那是……星路之法。   姜望有些复杂地看着他:“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萧恕很轻微的,摇了摇头:“不用了……”   “为什么?”姜望忍不住问。   为什么把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自己这样一个才见过几次的人。   为什么不请求任何回报,也没有任何遗愿。   人生至此,难道真的没有遗憾吗?   萧恕慢慢说道:“愿意冒险给予我同情的人,我相信他有改变世界的勇气……如果他愿意的话。”   他说着,他的手垂落下来,被姜望轻轻接住,慢慢放下来。   他已经虚弱得眼睛都不能再睁开了。   他闭着眼睛,用游丝一般的声音问道:“张巡还没有走吧?”   姜望抬头看了一眼还悬立在不赎城外的张巡,回答道:“没有。”   萧恕呢喃道:“他要看着我死,他才会放心的……”   他在最后的时刻,轻轻勾起了嘴角,似笑似讽。   他的气息,终于消散了。   而姜望半跪在这样的一具尸体前,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改变世界的勇气……吗?   ……   ……   张巡沉默等在不赎城外的空中,至少在此时此刻,相较于墨惊羽,他的确展现出了对萧恕的更多的执着。   虽然这种执着……并不那么温情。   张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一口气,像是萧恕最后散尽的那一口。   此出彼落。   然后他转身往丹国的方向飞去,没有再回头。   他的表情是平静的,他强大的力量在身体里静藏。   他疾飞在高空,依然是如神的强者高高在上。   然而转身离开不赎城的这一刻,他终于脊背生汗。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巨大虚弱,和一瞬间无法摆脱的彷徨。   他深藏于心的恐惧,只在四下无人时,才有稍微显露的片刻。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他在恐惧什么!   ……   ……   墨惊羽走了,张巡走了,萧恕最后一口气也散掉。   长街四望无行人。   扎着小辫的连横走了过来。   “兄弟。”他的声音客气了许多,看着姜望,小心翼翼地道:“对于收尸,其实我还算擅长。”   姜望松开了萧恕的尸体,站起身来。   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对连横点了一下头:“有劳。”   “不客气。”连横耸耸肩,自嘲道:“对自己打杂的身份,我已经开始习惯。”   “行了,我们的副统领大人。”祝唯我不知何时踏落长街,伸手按在连横的后脑勺上,把他轻轻一推:“忙你的事情去。”   连横利落地取出一个裹尸袋,将萧恕包裹住,反手提起来,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再怎么令人惊艳的天才,死后也可以只用一个袋子就裹住。   连横扛着这个包裹,一边走一边还对姜望道:“兄弟,看到了没?要好好努力啊,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的,打架打不过,就只能打杂。”   姜望上次从囚楼跳下来帮忙调停的事情,显然赢得了他的好感,这时候话密了很多。   可惜赶上了姜望不想说话的时候。   “走吧。”祝唯我摆了摆头:“这次师兄真的陪你去浪迹天涯。”   姜望没有说话,跟在祝唯我身后往外走。   师兄弟两人沉默着,在有心或无心的注视里,再一次离开了这座城市。   城外的野地,有山,有林,有荒野,当然也有乱葬的坟堆……   满目荒凉。   “想什么呢?”祝唯我走在前面,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姜望闷闷地说道:“他们说我不一样,但老实说,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   “嗯,除了萧恕之外,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是一个叫平等国的组织里的人。但其实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也不认同他们的理念。甚至只把他们当做敌人。”   姜望的声音里,有一些迷惘:“但他们看到我,好像把我当做同类。” 第1510章“苦”心   “平等国?”忽然有个孤冷的女声问道。   姜望抬眼看去,只看到在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个兼具威严和美丽的身影。   不知是何时出现,也不知是怎么出现的。   她当然只能是不赎城城主,罪君凰今默。   迎着姜望的眼神,她解释般地说了一句:“来者是客,你在不赎城里的安全,本座还是要管一管的。”   凰今默是何等人物,她为人为事,又几时需要与人解释?   余光扫过眉眼骄傲的祝师兄,姜望有充足的理由怀疑……罪君是听到祝唯我那句浪迹天涯,才特意追了出来。   不然以这女人的性子,得吃得有多撑,才会特意出城来护送他姜某人?   当然,已经成长了很多的姜爵爷,并不会把这种怀疑表现在脸上。   他反而是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又诚恳道歉:“实在是给罪君大人添麻烦了。”   凰今默摆了摆手,示意些许小事,不必多言,只又问道:“你刚才说……平等国?”   姜望心想,这女人可真喜欢偷听别人讲话。   嘴里只道:“我与平等国有过几次接触,对他们的行事风格有一些了解。”   “你觉得萧恕也是平等国里的人吗?”凰今默很直接地问。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不是。他们可能对这个世界,有近似的困惑。但平等国的那些人,已经有了严密的组织架构,一致的行动纲领,以及他们称之为理想的坚定信念……他们确立了自己的道路,虽然在很多人看来,他们已经走在了邪路上。”   “而萧恕的理想与平等国不同,并且,萧恕他们,还并没有找到抵达理想的道路。”   姜望听过楚煜之的慷慨陈词,也听过萧恕的临终遗言。   他明白萧恕的理想,就是楚煜之的理想。   这两个人志同道合,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   所以一个丹国出身的平民天才,和一个楚国军伍出身的天才人物,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才会那么地信任彼此,互相给予毫无保留的支持。   “此外。”姜望补充道:“如果萧恕是平等国的人的话,以他目前表现出来的价值,平等国应该会派人来接应他才是。我所了解的平等国,实力强大。若只是一个张巡,威慑并不足够。”   凰今默听了几耳朵,忽然瞥向祝唯我,声音依然是冷冷的,但又没有太冷:“你这是什么眼神?”   祝唯我耸了耸肩:“听到你们在聊一些我听不懂的事情,我一时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失落。”   “那要看你觉得什么比较重要了。”凰今默道。   一旁的姜望:……   还以为你们真的对平等国很感兴趣。   “那什么……”姜望很自觉地开口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要不然,就送到这儿吧?”   凰今默和祝唯我的脚步,几乎同一时间停下。   姜望看着祝唯我,心中有些不忿,但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祝师兄不是说要跟我浪迹天涯吗?”   祝唯我左右看了看这荒野,淡声道:“对,我已经浪迹过了。”   想了想,他好歹补了一句:“师弟慢走。”   出了一趟城,就已经浪迹了天涯。   他的天涯,真的很近。   ……   ……   从不赎城到丹国之间的距离,对于一个全速飞行的神临境强者来说,并不是多么难以抵达的遥途。   但此时此刻在疾飞之中的张巡,却是觉得……实在太远!   他忍不住地会想,萧恕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天才,才能够以内府境的修为,在那种强度的追杀之下,逃了这么远的距离,逃到不赎城来?   而自己,又是何等的愚蠢啊。   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此时此刻他心中难言的悲痛,都是因为萧恕之死!   而他又如何能够让人知道呢?   所有人都以为,萧恕的失败,是因为他自己的狂妄。是因为他定下的四十天时间,相对于神临境界,实在微渺。是他的积累太不足够,是他把自己逼迫得太紧……   但在场的那些人里,唯独张巡自己明白,最根本的原因,其实在于那一颗六识丹……   萧恕在冲击神临最后一步所服下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六识丹。   丹国已经没有能力炼制真正的六识丹!   这才是让丹国高层惶惶难安,让张巡感到恐惧的事情。   他们绝对不能够让这件事情暴露出去。   在强秦的压迫下,在满目疮痍的河谷平原前。   丹国之所以还能够苦苦支撑,还能够勉强维持着声势,凭藉的是什么?不就是他们恃之为国本、独步天下的炼丹之术吗?   一旦这最后的一层遮羞布被扯掉,丹国之于秦国,就是一块完全不设防的肥肉!   所以为什么他们苦心遮掩?   所以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不给萧恕天元大丹,不给萧恕六识丹?   因为丹国根本就已经没有!   所谓的元始丹会,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空壳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所谓的张氏无能世家子,张巡的那个弟弟张靖,其实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幌子。   用他的嚣张跋扈,无能自骄,来掩饰这个国家最大的隐秘。   就连张靖自己,也以为他当初真个吞下了天元大丹,只是天赋所限、运气不好,未能完全发挥出丹药的效果。   这是一场绵延了太多年的戏剧。   作为丹国第一世家,从一开始,张氏就放弃了张靖,故意把他培养成一个骄横无能的二世祖。   令他跋扈,令他无礼,令他贪婪,令他不自知。   家族的强势、长辈的百依百顺,狐朋狗友的吹嘘逢迎,令他十分满足。他真以为自己其实是不输于大兄张巡的天才人物,现阶段只是明珠蒙尘,还未能照耀光彩。   他真觉得自己现在只是懒得用功,等他真个用功了,必然一日千里,追上大兄,不在话下。   他还眼巴巴地等着六识丹,等着他神临的指望。却不知就算真的等到了,他仍然是不会有大的突破,而那个废物的骂名,却要叫他一生背负!   甚至于在必要的时候……用来让张巡“大义灭亲”,重塑国人对国家的信心。   能够产出诸如天元大丹、六识丹这样的宝药,一直以来都是丹国最大的底牌,最重要的倚仗,是他们与强秦抗衡的根本底气。他们不能,也不敢失去。   他们宁可制造一个极度不公平的氛围,让那些遭受『不公』的天才,生出打破这个不公环境、带国家重回正路的决心和勇气。   也不想让国人对这个国家完全失去希望。   更不敢让它国看到丹国奄奄一息的虚弱!   黄牛坦腹,群狼必然噬之。   秦国固然虎视西境,诸如庄高羡之辈,又何尝不是野望无极?   丹国怎么敢赌?   对于萧恕这样的天才,丹国高层里还准备了要唱红脸的另外一派,在萧恕绝望愤懑的时候,重新给予他希望,继续给予他支持。让他能自烈火中获得新生。   就如十年前一样。   等萧恕自己也成长为了丹国的高层,届时再告知他真相,他自然能够明白高层们的苦心。   但是没想到的是……十年之后的这一场戏,唱砸了。   萧恕直接盗丹而走。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萧恕竟真个靠自己,一路逃离丹国,逃到了不赎城,为自己争取到了四十天的时间。而用这四十天冲击神临的壮举,使得天下瞩目!   所以其实在萧恕最后的时刻,张巡其实是已经做好了彻底与不赎城撕破脸的准备的。他其实已经决意要强冲不赎城,湮灭萧恕的所谓遗言。   但萧恕……什么都没有说。   他好像压根就没有发现他吞下的六识丹货不对板,在最本源的地方有所缺乏。   可如萧恕那样的天才人物,在某一刻真正触及了神临的他……怎么可能没有发现!?   他只是在那时候明白了一切的真相,而选择了沉默!   所以他才会说……   不看着他死,张巡不会放心。   所以张巡现在才会感到悲哀,感到伤痛。   他和他的国家,是真的失去了一个对国家满怀热爱的天才人物,可是这一切……又能够怪谁呢?   ……   “恭迎张府君!”   一排排的下人迎在府外,如秸秆被风吹折,一排排地倾倒。   张巡飞身而落,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坚毅与沉肃。   他往前看去。   张靖那张格外跋扈的脸,果然就立在人群之前。   “大兄!”张靖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将手一扬,展现自己的杰作:“你看你是多么地受拥戴!你看咱们张家是什么样的声势!”   张巡并不理会他,从他身边走过,对着那些伏地的下人道:“诸位都去忙自己的事情吧。张巡没什么可看的,也并不值得迎接。”   “啧,你总是这个样子,无趣得紧。”   看着很快散去的人群,张靖撇了撇嘴:“大兄你万里逐杀,戮叛贼萧恕而后返,难道还不值当这些贱婢迎接一下吗?要我说,就是那满朝文武,也该在国境迎你呢!一群废物,连个丹都看不住!酒囊饭袋,国朝养他们何用!”   这话实在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一般人听都不敢听,他却说得很是自然,可见平时也没少说。   张巡不说话,继续往府里走。   张靖紧随身后,谄笑着道:“诶诶,大兄,六识丹弄回来了吗?”   “没有。”张巡道:“已经被萧恕吃了。”   “啊?”张靖一脸的失望:“那你出国这么久,白跑啦?”   张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张靖缩了缩脖子,很是委屈地道:“好吧好吧,那我再等下一颗六识丹吧。唉,他娘的,我运气也太差了,大好的日子里,遇上这档子狗屁倒灶的事。这么下去,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神临啊?”   旋即他又咬牙切齿:“这个该死的萧恕,贱奴之子!给了他那么多还不知足。竟贪得无厌,妄窥宝药,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什么身份!就这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事情已经结束了,就不必再说了。”张巡淡声说道。   他在张氏古老的宅邸里行走,却并没有寻到回家的安宁。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可蒙在心上的阴影,根本无法甩脱。   张靖急追几步:“欸,大兄,你走慢一点,我还有个事情没跟你说呢!”   不待张巡追问——当然他也知道张巡不会追问——他便乐呵呵地道:“你把你的郡守印借我使使呗?前几天我在春香楼,跟姓高的干上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非得抽冷子整一顿这孙子不可!”   张巡猛然转身,险些与停步不及的张靖撞上。   而在张靖愕然的眼神里,张巡狠狠地盯着他,心中已是暴怒如狂!   自己为了维护丹国的秘密,在不赎城忍受屈辱,城外一坐就是四十天。   萧恕挣扎一生,奋斗二十年,最后只落得个丹毁人亡,身殒不赎城。   而张靖还只是想着窑子里的那点事情,只想着争风吃醋!   可他能够骂张靖没有自知之明,此生根本不可能神临吗?他能够骂张靖是个废物,完全不能跟萧恕比吗?他能说萧恕死得不值,死得不好吗?他能说丹国根本就炼不出新的六识丹了吗?!   他不能。   所以他如此愤怒地看着张靖,最后却只是怒斥道:“谁让你把下人都赶到门前去迎接的?我张氏需要这样的排场吗?你整日里花天酒地,无所事事,你的时间无所谓,但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计!他们去门前迎我,寒风里一等数个时辰,可他们该浇的花还是要浇,该喂的马还是要喂,该洗的衣裳还是要洗!他们是会敬畏我,还是在心里暗怨我!?”   张靖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道:“不就是这么点小事嘛,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大不了以后我不这么干了。”   张巡看着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就这样吧。”   张靖小心翼翼地瞟着他:“那……郡守印的事?”   张巡面无表情地转身,摆了摆手:“自己去拿吧。”   “大兄!你太好了!”张靖喜笑颜开,冲着张巡的背影大声欢呼:“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这一刻满心快活的他,并不知道。   兄长彼刻无法抑制的那一缕怒火,才是对他的情感。   可是已经抑制了。 第1511章送丧(最后一天求月票)   姜望来不赎城的时候,经过了成国,又绕到陌国,穿行大片野地,再至洛国,最后从洛国赶赴不赎城……如此在庄国的势力范围外,绕了一大圈。   现在离开,则是简单得多。他打算直接入境雍国,从彼处转道云国。   在这片三不管的混乱地界里,不赎城是唯一的一座城市,也是唯一一个有秩序的地方。此外便是大片的野地。   在这样的野地里,其实也生活着一些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些寨子之类的地方。他们依附于不赎城而存在,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进入不赎城生活。   如果说整日徘徊在不赎城城门附近的那些人,是不赎城的底层。那么游荡在不赎城外野地中的,就是底层里的最底层。   除了残忍的底色,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们的残忍程度,可能也会超乎人们的想像。   当然,今时今日的姜望,自是不必担心这些人的威胁。   还在庄国的时候,这一片三国夹缝里的不法之地,可能就是认知范围内最危险的地方。而修行至此时,天底下也只有诸如边荒、虞渊、迷界之类的地方,可以真正称得上险地了。   修行如登高,一层是一层的风景。   与祝唯我凰今默道别之后,姜望一边揣摩着萧恕留下的星路之法,一边慢悠悠地赶路——不能当空直行,不可横飞无忌,还要尽可能地保持低调……想快也快不起来。   荒草放肆的地界,荆棘丛生,蛇的遗蜕像枯枝一样。   没有来过这里的人,很难想像这里是西境腹地,且竟然在好几个国家的包裹中。   它是如此荒凉。   如果没有不赎城,这里或许就完全被孤立于人类世界之外,但也或许早已经被开荒,被附近的几个国家切分。   这个混乱的地方支撑起了不赎城,不赎城也让这个地方有了自己强大的生命力。   很难说谁更离不开谁了。   山坟处处,小路蜿蜒,时不时还有几声孤零零的老鸦叫。   这种阴森森的地方,惯来容易催生恶鬼,   但无论什么怨魂恶鬼,也都只有避让姜望,没有叫姜望避让的道理。   他独自行走着,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但他强大的生命力,本身即在驱散阴翳。   若是像钟离炎那样的神临境武夫,已将气血练出神性,生命力澎湃如海,只要不收敛气息,走到哪里,鬼魂就要崩溃到哪里。   乌鸦叫得让人心烦,姜望皱了皱眉,不由得生出一缕杀意来,想要一剑斩之,但随即便生出警觉!   何以会对一只乌鸦生出杀意?   不朽之赤金光芒瞬间照耀五府海,姜望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   与此同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在视野范围内,一座座无主的山坟接连开裂。一只只朽白的骨手,破土而出!   喀嚓!   白骨道?无生教?张临川?还是谁?   姜望此时才醒觉,他对危险的感知,被某种力量压制了太久!   惯来勇决的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出手。而是立足在大地,脚下如生根,双耳上玉光流过,已是开启了声闻仙态,使万声来朝。   骨架摩擦声,骨头破土声,乌鸦的叫声,风吹荒草声……   周边环境以声音的形态,在姜望的感知中重构。   耳闻一世界,目察一世界。   而后他便看到,先于那些骷髅架子钻出坟墓的,是飘来荡去的幽魂。   一只,两只,三只……   视野所及,足以千百计。   如燕聚,似云流。   它们摇摇晃晃地,钻出那些无主的山坟外,又好像在一瞬间同时得到了某种指示,如一道道黑色流光,有了统一的、高速的行动。   半数幽魂在空中极速穿梭,如一根根黑色的线条,在勾勒着某种怪异的纹路。恐怖而阴郁的气氛,随之降临。   而另外半数幽魂,则是以恐怖的高速,带起一道道晦暗的尾痕,向姜望疾冲而来!   天地之间,有一种细微的变化在发生。   姜望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一件斗篷、一身麻衣,一种风姿。他独立在荒野间,动也不动。但一圈炙热的火线,已经以他为中心,极速地扩开。   热浪如潮。   热焰似花。   轰!   火线所膨胀到的地方,那些幽魂流光根本连停滞片刻都做不到,顷刻就被焚化了。   那迅速膨胀开的火线,在焚化了迫近的幽魂之后,又当场散开,扑棱棱,化作一只只飞腾的焰雀。   啾啾啾啾……   散为千百,啄向空中剩下的那一半幽魂。   这一手火行道术的随心所欲,正是姜望前段时间在淮国公府的修行成果。   目前的形势非常明显,直接袭击过来的这一半幽魂,明显是在为另一半幽魂的动作创造时间。   那潜在暗中不知多久的敌人,定然还有诸多的后手等待掀开。   姜望不管那些,直接以烈焰横推,既要烧此,也要焚彼。   只要将所有的幽魂都焚尽,敌人有可能的后续,也自然就随之湮灭了。   此为堂堂之师,以正伐奇。   咔咔咔!   仿佛是感受到了某种危险,那些自山坟里钻出来的骨头架子,已经加快了动作,有的已经探出了上半身,有的将骷髅脑袋高举,有的从别的骷髅架子身上,抓过一只骨手,给自己接上……   而所有的骷髅架子上空,都有一个白色的光点跃出身外。   光点和光点之间遥相呼应。   因为这些惨白色的光点,散落在不同山坟里的骨头架子之间,仿佛有了某种阴冷的联系。   它们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节点,又像是亡魂世界里的星辰。   而在高穹飞速运动勾勒着某种轨迹的的那些幽魂,也由此蒙上了惨白色的光华……它们因此并不惧怕火焰。   这种一环接着一环,一层递进一层的攻势……   暗中的敌人必然做了大量的准备。   此时骤然相逢的这一战,背地里是难以估量的决心和计算。   姜望必须要尊重对手的这一份心血。   他依然立足不动,但是他的一双眼睛,游过了赤光。   他的驭火之能远胜以往。   他随念转换的这一手火线腾为焰雀,却也不这么简单!   今日之焰雀,非是昨日之焰雀。   每一只焰雀的眼眸,都有深赤的一点,那是三昧真火烙下的火种。   它们是由天地之间的火元所凝成,却也沾染了神通之火的力量,甚至于姜望的三昧真火,随时可以通过这些焰雀降临,如此运用由心,多出无穷变化来。大大提高了神通火焰战斗的灵活性。   而体现在此刻的是……   空中疾飞的所有焰雀,焰火温度骤然腾升数倍有余,轻而易举地啄破了那些惨白光华,扑在幽魂之上!   只是一眨眼,就已经将空中飞驰的所有幽魂,全部一焚而空。   此时那些骷髅架子甚至还未能完全爬出坟墓来。   姜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应对不可谓不精准,道术不可谓不玄妙。   但是在焰雀消散的同时,四周的气温骤然下降,阴冷的感觉如附骨之疽。   姜望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到在那天穹的阴翳里,外状奇诡的阵纹已经绘成……   那些幽魂真正起作用的地方,是那些晦暗的尾痕!   姜望心中彻底敲响了警钟。   他意识到,隐藏在暗中的对手,非常非常地了解自己!   这种了解,不是说仅限于战力上的了解。   而是对自己的战斗风格,应对习惯,都有了充分的洞察。   是易胜锋?   两个人从小就认识,的确算得上是相互了解。   而且根据淮国公府的情报,山海境之后,易胜锋还专门去找了太寅来着。想来其他跟自己交过手的人那里,他也没有错过。   如果是他的话……对自己有这种程度的了解和针对,的确不足为奇。   心念急转之间,姜望的一双眼睛,彻底转换为赤红。   干阳赤瞳已然开启,无边的火焰绕身而出。   天地之间,有赤色为此。   有焰雀飞,有焰花开,有焰流星落……一个生机勃勃的火焰世界,就此燃烧在这荒芜的野地中。   灿烂辉煌,喧嚣明朗。   他以自己为中心,瞬间释放了火界之术,仍然是寓攻于守。在不知敌人底细的情况下,先拔高敌人进攻自己的难度,为自己留出更多的反应余地。   此时此刻,天地之间那邪诡的阵纹已经绘成,阴森邪异的阵法已经落定,开始展现它的影响。   火元在此地被驱逐离散。   对姜望温顺的一切,都开始与他为难。   但姜望的火界有三昧真火主持,有炙火骨莲支撑,失去天地元力的补充,一时半会倒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不过要想再跟平时一样,目光所及之处,火焰随性腾升,却是难以做到了。   针对性太强……   这座阵法的本貌是什么?   敌人又到底会暗潜在哪个地方?   姜望神目如电,梭巡着四周。   他的干阳赤瞳,在斗篷遮掩下仍然显眼,但这本身亦是他对自己的掩护——让对手以为他是在靠这双眼睛捕捉线索。   在山海境里才修成的干阳赤瞳,应该还不至于被对手了解太多信息。   干阳赤瞳的能力,不在察微,所以他捕捉对手的重点手段,其实还是放在声闻仙态上。   在这种全神贯注的戒备之中,突然间他的耳朵跳动了一下,捕捉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声响——在几乎所有的山坟里,都有骷髅架子爬动的声响,但这处格外不同,骨骼格外强健有力。   它太细微,但是在声音的世界,响如惊雷。   而姜望已经动了!   那邪异的阵法传来一阵阵的压制之力,空气有水一般的稠感……可根本无法压制姜望的行动。   他不动则已,动起来则只见寒光一道。   落足潇洒从容,只留下那燃烧中的火界,还在与阵法的力量对抗。可身如长虹,已经人随剑撞,横贯至一座巨大的山坟上空——   这是一座格外大的山坟,大约当初埋尸的人偷懒,一次性埋下了不少人。   尸气鬼气混杂在一起,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恶臭味道。   山坟本身倒还未被彻底扒开,有五六只骨手正艰难地穿过泥土,在外间透气……指骨僵硬的一弯一弯。   姜望电闪而至,手指轻轻一动,已经反握长剑,像把玩匕首般如意,自上而下,极其干脆地一剑扎落!   人落下,剑亦落下。   人与剑彼此无分,连发丝都锐利。   咆哮的剑气直接将这座山坟绞碎,将其间的骨手、骨架,全部绞为碎末!   泥土斩开了。   被某种力量操纵着的尸骨斩开了。   恶臭且毒性极重的味道也斩开了。   一根黑色的铁锏,自坟堆里探将出来,   一股极凶、极恶、极疯狂的煞气,缠绕在这根铁锏之上,把锐利的剑气都吞没了。   铁锏握在一只粗糙的大手中。   一个满脸络腮大胡、红着眼珠子的汉子,就仰躺在这荒野无名的山坟里,隔着纷飞的泥土、碎骨、乱飙的剑气和煞气……与头戴斗篷的姜望对视。   他瞪视着姜望藏在斗篷后的赤眸。   其间是无限疯狂的杀意。   此锏名送丧……   此人,名杜野虎!   姜望自出道以来,厮杀未歇,历战无数,从来没有在战斗中迟疑过。   从来没有!   可此时此刻,看到这张脸,看到这个人。   他不由得愣住了一刹!   他猜测过这一次埋伏在暗处的对手是谁,他计算过无数种可能,可就算他有重玄胜的智慧,就算他有赵汝成的聪敏,他也决计无法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这样一个人。   他握剑的手,几乎是本能般地往旁边一移,剑气绕杜野虎而走,咆哮着贯入地底。   可杜野虎的送丧锏却没有丝毫犹豫,继续着它凶猛的轨迹,当头便已经砸了过来!   锏还未至。   姜望的斗篷便直接碎灭了!   如意仙衣麻衣的伪装已经褪去,回复了一直以来保持的青衫外状。   护体的道元当场崩碎。   五神通之光绕身而起,姜望完全是出自求生本能地往后一仰——   疯狂的煞气却已经砸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砸得仰首而飞。   在空中喷血! 第1512章不赎城外(新年第一天求月票)   送别姜望已经有一阵了。   祝唯我立在原地,始终没有动弹。   凰今默也便站在不远处,负手眺望荒野。   云空如雾,衰草连烟。   仅从送别的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站得足够久。   要送的那个人,也早就已经不在视野里。   但从等待的意义上来说……时间本身就是等待的衡量物。   在这片混乱的地域,凰今默是绝对意义上的主宰者。但真正亲眼见过她的人,其实并不多。   有关于她有形形色色的传说,但没有几个人,能真正了解到她的故事。   囚楼是不赎城里最核心的建筑。   她是囚楼里的那个“人”。   她是如此的高贵,但又如此的孤独。   此刻她站在那里,婀娜又冰冷,好像已经站了很多年。   祝唯我终于道:“你怎么跟出来了?”   凰今默没有看他,只是冷漠地道:“不赎城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祝唯我叹了一口气:“不赎城很安稳,你没有必要跟我一起冒险。而且……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凰今默转过头来,凤眸高岸,声冷如渊:“本君还以为,你祝唯我真的什么都不关心。”   “谁说的?”祝唯我故意笑道:“我对我姜师弟就挺关心嘛。”   “你好像以为你是一个风趣的人。”凰今默的目光像是结了冰,将隐约的柔情也冻住了:“祝唯我当真这么不自知吗?”   祝唯我沉默半晌,终于是又叹了一口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关心呢?”   凰今默的声音还是不见什么温度,但她毕竟已经挪开了那可以割伤人的视线:“没关系,庄高羡表面上作风强硬、行事锋利,实际上是一个很能隐忍的人。他每一次的怒而兴师,事后看来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她孤冷地说道:“他当初能够躲在深宫那么多年,忍受雍国一次次的挑衅。那么今天忍受一下本君的傲慢,也是合情合理的。”   “啊,你凰今默竟然是这样的想法吗?”随着话音突然落下的,是一个满头乌发的老者。   他的强大根本不需用语言来表达。   他的声名早已在西境广为传唱。   此刻他虚立在空中,眼神深邃,语带讶然:“你难道真的以为,你凰今默有在庄国面前傲慢的资格?你难道真觉得,不赎城之所以能够留存至今,是因为你的实力?”   上一步时,他还不知身在何处。   这一步时,他便出现在了凰今默的面前。   一步天涯已咫尺。   庄国国相,杜如晦!   “呵呵呵。”   与此同时,一阵笑声轻轻洒落。   一个面目平和,如富贵士绅般的中年男子,同样踏足于空中,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目光极为随意地落下:“不愧是胆敢僭越称君的狂徒,孤倒是对这份自负很是欣赏。”   他的语气平淡,他的姿态随意,可是当他立足于此,这里的一切就已经改变!   这片区域本是在不赎城所属的范围里,它本来只有一个名为罪君的主人。可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在对这名男子表示臣服。   不仅仅是荒草,不仅仅是荆棘,也不仅仅是天地元气。   此方天地,换了人间!   会在此时此地与杜如晦一起出现,会称孤道寡的那个人,自然只能是庄国国主庄高羡。   主导了庄国崛起,打赢了庄雍国战……整个三国区域,甚至于整个西境中部地区,堪称最具影响力的一对君臣,竟然同时驾临于此!   他们踏足在空中,像是日月并升,煊赫耀眼。   而立在地面,立在这茫茫荒野上、显得有些孤独的两个人,却无一人低头。   凰今默甚至是完全略过了这对君臣的话语,忽略了他们的威严,只看向祝唯我,凤眸里这时倒是有了一缕温柔的笑意:“你看,你还想一个人护送你那姜师弟离开,找机会单杀杜如晦,现在傻眼了吧?”   祝唯我手中燃起金色的火焰,他慢慢自火焰之中,拔出他那杆外形并不亮眼的薪尽枪来,一边摇头苦笑:“我确实没有想到,在现在这种局势下,庄高羡身为一国之君,竟还敢离境出手。”   但凡关注西境局势的人,没有谁不知道,如今潜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涌。   雍国新政之后,国力全方位复甦,雍君韩煦迫切地需要一些功业,来证明自己新政的效果,来展现自己革新的必要性,同时进一步说服国内那些顽固守旧的势力。   而环顾雍国四边。西出伐礁,已经是不了了之。北上无异于找死,东边那个和国地位特殊,同样不能轻动。怎么看怎么都只剩南下一条路可走。这种外拓无门的困境,也是过往年月里,雍国一直挑动庄雍边衅的原因所在。   发生在道历三九一八年年尾的庄雍国战,于庄国而言,是荣耀和功勋。于雍国而言,是洗不掉的屈辱。   反伐庄国、收复旧土的功业,无疑能够立即让韩煦赢得国民拥戴,在雍国的历史地位上,远远超越他的父亲——他非常有必要证明这一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事实上在获得墨门支持的情况下,韩煦能够一直忍到现在,耐心地推动新政,巩固国内形势,稳定邻边诸国关系,柔和地处理与墨门之间的利益往来……已经是非常可怕的定力了。   他以惊人的政治手腕抚平了一切。   如今雍国朝政稳定,国力大增。   这个本已经朽去了的国家,重新焕发了生命力。   当初的殷歌城的城下之约,随时有被撕毁的风险。   庄高羡敢在这个时候离开庄境,来到不赎城这样一个三不管的地界,不可谓不胆大!这情报若是被雍国得知,调动力量将他围杀至此,庄国基本可以宣告国灭。   但于庄高羡而言的这种危险性,也同时更让人意识到,他对此行的决心。   姜望或者祝唯我,或者他们两个一起……竟然让已经证就当世真人、建立中兴庄国之大业的庄高羡,有如此执念!   祝唯我微扬着头,以他固有的骄傲,看着空中的这对君臣,继续道:“你们猜,庄国皇帝和国相全部在外,失去国势的支持,也没有别的力量保护……这消息能够保密多久?”   这个问题是很有趣的。   但是庄高羡并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低头看着祝唯我:“孤一向欣赏自负的人,你说是吗,祝卿?”   这位庄国的中兴之主,志要奠定万世基业的君王,俯瞰着他曾经最为欣赏的臣子:“不如你来猜一猜,你们能够支持多久?”   无声的威严已在蔓延。   “你在看谁呢?!”凰今默一步踏空,与庄高羡平行而视,也切断了他对于祝唯我的那种压迫。   她曾经对昧月说,如果庄高羡亲自来要人,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人交出去。   但此刻她的眼神没有半点退让:“你以为你的对手是谁?”   庄高羡眼神极淡地看向她:“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僭越称君也就罢了,因为和楚国那一点隐约的关系,你就敢在孤面前如此放肆么?”   凰今默笑了。   黑色华裳映衬的这个笑容,像是黑色蔷薇在空中绽放。   “在这几千里的小小池塘里纵横来去,你可能真觉得你是不世雄主了!本君少出囚楼,对杜如晦好言好语,也让你们敢于轻慢了!”   “你们以为,韩殷在时,为何不来不赎城?”   “你们以为,雍国为什么始终不对这里生出野心?”   “你们不知道。是因为以前的庄国太弱了。而你们太过无知!”   她那涂着黑色蔻丹的双手轻轻一绕,已经各自握住了一柄凤翅刀。   她孤冷地瞧着庄高羡:“放眼天下,本君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够杀死真人的神临,庄高羡,你要试试么?”   好狂言!   洞真是什么境界?   在古老的时代,神临曾称不朽,后来五百一十八载寿命尽,被证为假不朽。   而洞真之境,是洞彻了世界的真实,是看到了“真不朽”!   放眼天下,甚至于遍寻古今,也从来没有哪个神临敢说自己能杀真人。   便是在现世来看,天下第一神临或许有争议,但东域第一神临毫无疑问是曾经的凶屠重玄褚良。   可就算是重玄褚良,手掌割寿之刀,也没有在神临层次搏杀真人的战绩!   在众所周知的那些战绩里,重玄褚良一生于神临之境,战真人境有五次,一次比一次危险,最后一次更是在濒死状态养了足足一年!便是这种战绩,也已经让他成为毫无争议的东域神临第一。   于神临境搏杀真人?重玄褚良也不敢放此狂言!   凰今默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倚仗,敢说这样的话?   凰今默到底是凭藉什么,能够有如此之自信?   真的只是坐井观天的狂妄吗?   还是……凰唯真当年留下了什么?   凰今默的背景,让人有太多猜测。隐藏在她身后,那个传奇人物的阴影,也难免会让人多生揣测,让人不安!   但庄高羡是何等人物,又怎会被三言两语就吓退?   他只是淡漠地看着凰今默:“那么,孤真的是很好奇了。”   ……   发生在不赎城外的这场战斗,大约注定不会被太多人所注视。   然而对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影响深远。   在战局的另外一边,杜如晦完全隔绝了庄高羡和凰今默的对话,他对庄国现在的这位君主,当然没有半点担心。   他只是用一种痛惜的眼神,低头看着祝唯我:“你还很关心朝廷,这是令老夫欣慰的地方。”   他接续着祝唯我的话茬:“但是没关系,皇甫将军足够强大。而且……”   他抬起了右手,对着祝唯我,嘴角很自信地扬起:“应该足够老夫赶回去了。”   “我的确还很关心你们。但不知国相大人你……”祝唯我握住长枪,毫不犹豫地跃身而起,一点寒芒如星落,朵朵金焰似莲开:“是否受得住呢?!”   ……   ……   谁也难以料想,号称在混乱中建立秩序、一贯中立稳定的不赎城,会接二连三有这样大的事情发生。   张巡与祝唯我大战,萧恕冲击神临身死……   而在不赎城外的荒野中,涉及生死的战斗,分为了两场。   一边是牵扯三位神临一位洞真的华丽大战,另外一边,则围绕着被一锏砸得吐血而飞的黄河魁首展开。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祝唯我正在为他而战,亦是因此牵扯了凰今默。   他只是遭受了情感和身体的巨大创伤,在无力的倒飞之中,一瞬间百念千转。   对手是任何人姜望都不会惊讶。   无论和谁交战,他都有面对的勇气。   他永远敢于战斗,永远追逐胜利。   但是杜野虎这一锏,砸得他黯然失神!   在炸开的坟土,和破碎的白骨之中,杜野虎身上缠着凶厉至极的血色兵煞,迎面冲撞出来。   其人身后的虚空,兵煞隐隐凝成一只恶虎,仰天长啸!   走九死一生的古兵家之路,直接以气血冲脉,炼出至凶兵煞。   而后在战场上无数次经历生死,将杀戮之血气与至凶兵煞合贯,方成此【恶虎煞】!   他如此疯狂地追将过来。   他的眼睛看着姜望的眼睛。   二哥看着三弟。   庄国九江玄甲统帅,看着齐国青羊子。   姜望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危险,这让他深切地明白——他如果不拼命反抗,他或许真的会死!   他一瞬间惊醒过来。   从那种不敢置信的痛楚情绪中,挣脱出一个战斗状态下的自己!   一念之间,世界大有不同。   战斗姿态下的姜望,杜野虎是见识过的……   所以他明明已经重创了姜望,明明已经追击到了一半——此时他反而后撤!   他以比前突更激烈的动作后撤,横锏于身前,做足了守势。   而姜望的胸腹之间,一个一个的炽白光源亮起。   五神通之光,天府之躯!   这强大的状态,瞬间撑住了伤重的身体,并向他灌注了磅礴的力量。   他在倒退之中,搅动了流风,流风仿佛也为他所鼓动。   他在这种不够真切的强大中,看着杜野虎——   “杜老虎,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第1513章今夕何夕   “呱呱!”   乌鸦的叫声怪诞而尖利,让人烦闷的继续着。   而五神通之光灿烂夺目,赤心神通使异志不染。   姜望的眼睛开始体现坚决。   属于天府外楼的澎湃力量,在这片荒野展现强大。   任何人面对姜望,都应该要有直面生死的觉悟才是。   而此时此刻的杜野虎,只是说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跟你叙旧?”   “问你还记不记得我藏在床底的好酒?”   “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志向?”   “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庄国人?”   他每说一句,身上煞气就更浓一分。   整个人好像和正在运行的杀阵联系到了一起。   当最后一句话说完,视野范围内的那些山坟里,白骨骷髅全部跃起在空中,各显矫健之态,遥相呼应彼此。而在很多坟坑的底部,紧接着就跳出一个个全甲覆身的悍卒!   总计约有三百之数,行动之间,训练有素。   他们全都和杜野虎一样,借助某种特殊的手段,在白骨骷髅的遮掩下,深藏于山坟之中。   直到此刻,悍然跳出。   个个沸腾着气血,一瞬间便结成了兵阵,兵煞一卷,已经咆哮着贯于杜野虎之身,令他的恶虎煞愈发凶厉。   此乃九江玄甲之劲卒,名将段离一手打造,庄国以举国之力培养的最强军队!   九江玄甲一共只有三千人,今次就来了三百之数。   在这张赌桌上,杜野虎下的本钱不可谓不厚。   他把握着这熟悉的兵阵之力,每一分兵煞都仿佛与自身连为一体。他感受到了膨胀的力量,横于身前的送丧锏,直又竖将起来,一瞬间便撤守转攻,当头怒砸!   引兵冲阵和捉对厮杀,有时候也没有区别。谁更能贯彻自己的意志,谁就更能把握战机。   在无法计数的生死交锋里,杜野虎早就将杀戮贯入了本能。   铁黑色的重锏,像是一个巨大的把手,轰隆隆地拉开了天地间的生死之门。   而血色的恶虎煞,一左一右,咆哮着结成两个凶恶的煞灵。   左为牛头,右是马面。   一齐前冲!   阴神开道,兵煞凝真。以锏送丧,无悼良人。   这一锏,是名生死之门。   是杜野虎绝不轻易展现的绝杀手段。   而姜望的剑,便在此时来了!   如天塌,如地陷。   那撑天之峰倒下为剑,天府之躯握之,一剑横贯,要叫万里无云烟。   此剑以席卷一切的姿态冲撞。   天地之间,皆是剑光!   自古以来,兵阵一道,就是以众凌寡,集弱为强。那些领军征伐的天下名将,在手握大军之时,战力绝不可以修为来计算,更远不是只身为战时可比。   就像当初在齐阳战场,重玄胜和姜望借用秋杀军那等天下强兵的兵阵力量,也越境击杀了衰老的阳国名将纪承一样。   杜野虎虽然现在只是内府境的修为,但手握这样一座近三百名悍卒结成的军阵,已经展现出全然不逊色于姜望的气势。   何况姜望还真切地受了重伤。   可两相敌对时,姜望的这一剑是如此果决,如此悍勇,根本没有半点迟疑,只有必破敌阵的坚决,只有对自己无与伦比的信心。   倾山一剑,谁可当之?   剑与锏坚决对撞,剑气和兵煞,一瞬间有千万次丝丝缕缕的交锋。那恶虎煞凝成的牛头马面,当场便散去了!什么威能都无法展现。   守门之恶鬼死。   生死之门开。   而英年早胡的杜野虎,整个人都被斩飞。   一如前一合,姜望倒飞在他的送丧锏前。   战斗姿态下的姜望,哪怕身受重伤,也非现在的杜野虎能当之。   围绕在他身上的兵阵之力,直接在这种毫无保留的正面对撞中,被轰然斩开。段离亲传的兵阵,一合就被斩破。   着甲的士卒纷纷坠落。   像是寒冬时节,漫天的冰雹子。   落地之后,东倒西歪,有一些再也没能站起来。   近三百名九江玄甲的悍卒,在正面迎上姜望这一剑之后,死伤已过半!   这就是如今的姜望。   这就是天府外楼的力量。   这就是站在现世同境修士最顶层的天才。   令人恐惧的战斗力!   姜望提剑踏步,身上的伤好像不是伤,感受的痛好像不觉痛。   他向着倒飞的杜野虎疾冲。   “兵家体魄,果然不凡,换做是别人,已经死了。杜老虎,你——”   话音便在此截止,姜望人在空中,忽然环身。   这一剑横拉一圈,当场将无声无息飘到身后的一只狰狞恶鬼,斩成了黑烟。   他的动作自然之极,就像这来势凶猛的恶鬼,是自己往他剑上来撞一般。   而他反手一甩,森冷长钉已离手而出,在空无一物的视野中,直接钉破了一只无形的怨魂!   杀生钉化不周风,霜白之风在视野范围内极速飞过,绕行一大圈,利落地掠回姜望手中,没入食指。   无声无息的,那些自坟堆里跳出来的白骨,全都消散了。   在重新进入战斗状态的那一刻,姜望就开始捕捉这场战局的掌控权。   他非常清楚一件事情——即使杜野虎是真的与他反目成仇,恨不得杀他而后快。也做不出这么细致、这么绵绵不断的伏手。   能够完全针对性的对自己设局,能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设下伏兵。   用幽魂遮掩幽魂,用明面上的动作连环掩饰,用幽魂尾痕完成了此刻笼罩这里的大阵。   用白骨骷髅遮掩九江玄甲精锐战士的存在,反过来又用这些九江玄甲的战士,来掩饰白骨骷髅的动作。   能够推算到自己必然会捕捉阵眼,让杜野虎提前埋伏在那里,给出了重创自己的第一击。   能够想到利用自己和杜野虎之前的感情……   这熟悉的风格,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姜望心中迅速浮现出一个名字来——   林正仁。   所以他拔剑对撼杜野虎的军阵时,最大的警觉仍然落在那个还未现身的敌人身上。   他明追杜野虎,暗寻林正仁。   所以当林正仁下一步的杀手出来时,他才轻而易举的将之击破,并且更进一步,直接毁掉了那些白骨骷髅。   这隐形的怨魂,狰狞的恶鬼,都是狠毒的手段。   但还远远不够。   姜望相信林正仁一定不会忽略自己的强大。   在观河台上,宁愿让庄国颜面扫地、承担着被杜如晦一巴掌拍死的风险、也坚决不肯登台战斗的他,一定不可能低估自己。   所以还有后手!   这一步怨魂和恶鬼,仍然只是试探而已……   后手在哪里?   那些骷髅已经被不周风吹为飞灰,后续的演变应当已经被掐灭。   那么还有哪些被忽略了的细节?   林正仁,藏在什么地方?   “呱呱!”   乌鸦的叫声仿佛在为谁祭奠,挑拨着人心深处躁动的杀念。   姜望不断地以神通之光将心境抚平。   “姜望!”   顿足在空中、把空气踏出了爆响的,是眼珠子红透了的杜野虎。   三百劲卒转眼间死伤过半,自己也负创于姜望的剑下,此刻他身上的杀气腾跃如实质。   他身上的甲冑直接炸开,片片飞碎如蝶舞。   赤裸的、肌肉虬结的上身,有血色的纹路顺着肌肉线条蔓延。   那血纹在他的胸口位置,凝成了两杆残破的战旗,交叉斜立,一似于招摇在战场上。   这两杆战旗一现,顷刻有烈马长嘶,有兵戈交鸣。   荒野上对峙的双方,好像撞进了金戈铁马的沙场。   是为神通,饮血!   此恨难绝,饮血枕戈!   这门神通有两个效果,其一是将神通所影响的范围,划定为战场。战场上每一份被打散的血气,都将有一部分力量被神通拥有者所容纳。简单来说,可以从战死的士卒身上获得力量。   其二则是作用于神通拥有者自身——受伤越重,就能在此神通之上获得越多的力量。   两个神通效果,所容纳的力量上限,都只取决于神通拥有者自身的体魄和神通所开发的程度。   此时战场上战死士卒已过百。   此刻杜野虎身披剑创,已伤脏腑。   恰是饮血神通最佳的发挥时机。   但见其身,血纹鲜艳欲滴。   青筋如山脉,肌肉似铸铁,络腮大胡和乱发一起,飘荡在凛凛劲风中。   将乃百兵之胆。   他太像一个将军。   太是一个将军!   如段离以前所说,他生来就是冲锋陷阵的猛将。   送丧锏握在他的大手上,也彷似有了灵性,贪婪地吸纳着兵煞。   他在一瞬间完成了饮血神通的激发,整个人的力量,膨胀至可怕的强度。腾绕周身的恶虎煞,如大旗一卷,重新将剩下的那些玄甲劲卒卷进兵阵中。   “你怎么敢!”   嘭!   他踩爆了空气,人如高山之上滚巨石,轰隆隆向姜望而来。   其状凶蛮,其势无匹:“在我面前回头!”   人还未至。   劲风已先卷来。   风刀斩面,隐隐刺痛。   是天威,人威,战威。   而姜望只是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左手,五指大张,正对着这一人如万军的杜野虎。   超品道术——龙虎!   通天海内,掀起滔天巨浪。   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束缚住了四肢百骸。   杜野虎有饮血神通之威,杜野虎走的是至凶也至恶的上古兵家之路,杜野虎裹挟着兵阵之力……此时此刻的杜野虎,已经是他最强大的状态。   但。   他面对的是姜望。   “今时不同往日了。杜老虎!”   在道院外门的时候,的确没人敢和拼命状态下的杜野虎正面对轰。但今夕何夕,今日何日?   今日之姜望,何人也?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剑已经横出。   天地之间开出一条线来。   分高低,割生死。   学自朝宇,演化自名士剑,这一剑了断的,何止是恩仇!   传承自古旸国皇室的超品道术龙虎,就算只能让诸多加持下的杜野虎停顿半息时间……那也已经足够。   就如杜野虎那一锏打来不曾容情,此刻姜望这一剑也凌厉冰冷没有留手。   但就在长相思的锋刃,已经贴近杜野虎的脖颈时。   姜望的双手手腕,双足足腕,同时传来了冰冷的触感。   那感觉——   就像是有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抓住了他的脚腕,把他固定在空中!   与此同时,他体内的道元疯狂流逝,如泄洪一般往外狂涌!   他的剑刃勒在杜野虎的脖颈前,剑气已经切出血痕……但未能再进。   反而是杜野虎一瞬间摆脱了龙虎的束缚,聚合兵阵的力量,送丧锏毫无迟滞地砸来!   而在此时。   茫茫虚空之中,似有神鸟鸣。   曰之为,“毕方”!   在四肢被缚、道元疯狂流逝的第一时间,姜望就想明白了自己在这场战斗中,到底忽视的是什么。   那叫得令人心烦意乱的乌鸦!   他一开始听到乌鸦的叫声,就生出杀意来,想要去杀死那些乌鸦。   但他同时也意识到,他对乌鸦生出的杀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影响。所以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杀念,不让自己跟着杀意走,以避免落进对手的陷阱中。   可这种“克制”,才是藏在暗中的那个人,想要看到的结果!   那个人是真的把姜望算得太透彻了。   让姜望感受到杀意的干扰,从而会下意识地排斥这个选择,反而真就忽略了乌鸦的叫声。   但其实这些名为鬼鸦的东西,一直叫下去,会慢慢削弱姜望的感知,瓦解他的神魂防御。   也就造就了此刻,无形之鬼得以近身,缚住姜望的状况发生。   从而与杜野虎的送丧锏完美配合,构造了这一刻的杀局。   堪称恐怖的战斗布局,近乎完美的战机把握!   姜望在最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这件事,而他凭藉战斗本能所做出的反应,比他的思考更快!   火焰。   好似无穷无尽的火焰,自这青衫修士的体内炸开。   他一手捏着毕方之印,一手提着天下名剑。   那赤红色的、无物不焚的烈火,一瞬间漫天流落!   晴空火雨,一世花开。   在这漫天飘落的火雨里,在这青衫修士的身后,神鸟毕方张开了翅膀,仰首对天。   毕方!毕方!   三昧真火以姜望为中心,瞬间席卷四面八方,几乎焚尽了一切! 第1514章莽夫(为大盟树犹如此加更3/3)   既然已经被占据了先手,既然今日这一战,是无心之时撞上了有心之辈。   既然对手有精巧的布局,繁复的心思。   那姜望便果断放弃了见招拆招式的交锋,选择以强大的力量来横推这一场!   他直接用毕方印催发神通灵相,用强大的神通之火来覆盖整个战场,摧毁可见不可见的一切,是战斗本能所做出的选择。   但若是深思熟虑之后,他大约仍然会这样选。   因为这就是最佳的应对!   这是千锤百炼后的战斗本能,是在无数次生死厮杀中,培养出来的战斗直觉,是他与生具来的战斗才情。   在内府阶段,神通最大的制约,就是神通种子所容纳的力量非常有限。   比如姜望一开始,三昧真火只能使用个三四次。   随着修为的增长,和神通的开发,神通种子的制约才会不断被打开,神通力量的极限也不断被拓展。   仍以三昧真火为例。   对姜望而言,一府二府至五府,乃至于现在星外立二楼,带动了神通种子作为“容器”的成长。   领悟“了其三昧”的奥秘,是神通本身“质”的提升。   凝结神通灵相,则是关乎于神通“量”的扩容。   神通灵相并非是所有神通都必经的高级形态,也并不是所有修行者的神通灵相效果都统一,   只是具体在姜望自己身上,是以毕方印助力凝结的神通灵相为躯。以自身的三昧真火为源,在身外另开一“火炉”,吸纳天地间的三昧真火,从而绕过自身体内神通种子容纳的极限,达到神火如瀑的效果。   如此神通一开,万物成烬。   天地间那种阴森的、晦暗的事物,被烧灼得青烟处处。   那些复杂难明又足够坚韧的力量,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了其三昧”。   而那些本质并不难洞彻的,几乎是一触即焚。   关乎于那邪异阵法的压制、关乎于阴森鬼气,乃至于杜野虎和杜野虎的兵阵……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   这灼热的火海一经铺开,此方战场顿无一丝余裕。无非是烈焰,和被烈焰所摧毁的一切。   生死危机已临前!   杜野虎亦是久经战阵,生死厮杀无数的人物,当然不会感受不到眼前的危险。   只见他身上的恶虎煞沸如烟云,大手用力一握,竟将缠在身上的兵阵之力全部抓在手中,化为一根凶戾无匹的长矛,反手便甩开!   却并不是攻击姜望,而是将这根兵阵长矛,径直甩出了火海外。   出得火海又有数里远,这根兵阵长矛才在空中炸开,与兵煞合贯的百余名玄甲劲卒,一时纷如雨落。   杜野虎在这有焚天灭地之势的火海中,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送手下的士卒逃走!   他看得到危险,但好像看不到自己的危险。   他为何不自己带着士卒一起逃走,而是独留己身,在这片火海中?   他始终盯着姜望的眼睛,似乎就是答案。   他自己不仅不退,反而进一步撞进火海中,撞进神火最炙烈的地方。   如此疯狂!如此勇悍!   他的送丧锏依然往前砸落,深沉的铁黑色似是要砸破赤红。   他绕身的恶虎煞被火海焚为血烟,很快就连血烟也被烧没了。   澎湃的道元沸沸扬扬,不断涌出。又似雪遇骄阳,不断被灼空。   他的毛发开始干枯,他的皮肤开始焦裂。   他的血液开始干涸,他的肌肉开始溶解。   可他身上的血纹,愈发鲜艳了!   可是他的眼睛,愈发坚定了!   他的力量随着他的伤势,近乎无限地在膨胀。   饮血之神通几乎催发到了当前程度的极限。   而一锏砸向了姜望胸膛!   铛!   在千钧一发之际,长相思如天外贯来,横在了流光过隙的那一瞬间,挡在了送丧锏之前。   这是绝妙的一剑!   杜野虎在火海之中独身反冲。   身填死地,是几乎不可被预知的一步。   然而姜望的剑,仍然出现在恰当的位置。   以剑抵锏,锐当万钧。   这是绝对实力上的超越。   但几乎已经被三昧真火烧死的杜野虎,自饮血神通之中所获得的力量,实在太过恐怖。   送丧锏砸在长相思的剑身上,虽然被格住,却仍然在前行。带着剑身一起往前砸,咆哮的恶虎煞冲击着锋锐剑气。   与此同时,姜望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万鬼嚎哭之声,齐齐哀叫,惨不忍闻。   而他的道元,自七窍,自毛孔,自身体任何一“漏”,疯狂流泻。   一身有万漏,处处泻根本。   那缚住手脚的无形之鬼明明已经被三昧真火焚化,那凄叫不止的鬼鸦,也早就消亡于火海中,三昧真火焚烧过这座邪异阵法所存在的根基,可他的道元……竟然还是在流逝!   在他展现最强大一面的时候,也是他最容易遭遇危险的时候。   杜野虎不退反进,不断叠加伤势和力量,奋起一锏而来。隐藏在暗中的那个对手,几乎已经明确了身份的林正仁,也在这个时候发起了最疯狂的攻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邪异非常的大阵,名为万鬼噬灵。   此刻已然催动至极限,动摇了天地之力,奋其所有的压制着姜望的无边火海,不断吞噬着姜望的道元。   换做一般的外楼修士,这会道元已经被噬空,只能徒为鱼肉。   便是道元雄浑如姜望,此刻也不得不开始调动在五府海支撑天地孤岛的道元。   而在他横剑格挡住送丧锏的同时,在他的身后,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鬼影,面目模糊而狰狞。   此鬼之威势,远超之前所有。   身上鬼气几乎凝成了实质,骨刺狰狞,暗纹邪异。   它当然扛不住三昧真火,无论鬼气怎么膨胀,无论怎么催动力量,身形都在火海之中急剧缩小,被一层一层的剥落。   可它毕竟没有一瞬间就被焚尽,毕竟探出了一只鬼爪来。   无声无息地……   掏向姜望后心!   掏进了……一道幽光中。   这是一种隐蔽的、沉静的力量,团绕在姜望的指掌间。   祸斗之印,一者在藏,一者在容。   藏则匿迹,容则纳敌。   得传自凰唯真的无上印法!   此刻他昂然在这漫天流火的中心,毕方神鸟的虚影在他身后展翅。   而以左手捏住祸斗印,巧而又巧地拦在身后,轻易容纳了这只狰狞鬼爪,使无边鬼气不得寸进!   于是蓦然回首。   嘴唇微张,吹出一口霜白风。   霜风拂去,万物凋杀,一切都被消解了,那恶鬼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虽然狰狞恐怖,虽然阴森僵直,可依稀能见旧貌几分。   曾经骄纵,曾经无礼,曾经残忍,曾经怨毒……如今只剩恨意和杀意。   竟然是……   林正礼!   不周风轻飘飘地吹过,简单得像是拂过了一片埃尘。这头狰狞水鬼惨叫着崩碎了,碎片又尽数被火焰所吞没。   只剩一颗黑色的细小珠子,无力下坠,坠进了泥土中,散开成了冥水之气。可又瞬间被灼干了绝大部分!   然而与此同时,姜望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心悸!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力量在一瞬间束紧了,以至于跳动艰难。   这头水鬼,正是这座万鬼噬灵阵的核心阵眼。   姜望挡住了它的偷袭,并且及时将它杀死。   但这正入局中!   在姜望消灭这头水鬼的同时,整座万鬼噬灵阵的反噬力量,也都加于其身。几乎瞬间模糊了他的感知,绞碎了他本就被鬼鸦消解的防御,僵直了他的身体。   自此一瞬,局势立转。   杜野虎的送丧锏,仍是毫无保留地前轰,终是在这种最极限的情况下,砸破了五神通轮转之光,把天府之躯打得熄灭了,砸碎了姜望的胸骨,并且还在往前!   剧痛之中,姜望再回头!   这一刻他完全地抵抗了万鬼噬灵阵的反噬力量。   目光迎上状若疯狂的杜野虎,单骑入阵图就此拉开,一瞬间进入了神魂层面的战斗。   在神魂的层面中,姜望青衫仗剑,毫无顾忌地杀进了通天宫。   通天宫对宿主的庇护,根本不足够保护杜野虎的神魂。出身庄国,一直成长在庄国的杜野虎,也没有什么地方接触内府层次的神魂秘术。   因而这完全是一场碾压式的对决。   姜望只是一剑,便斩残了杜野虎的道脉真灵——一头赤虎。   再一剑,直杀得杜野虎的神魂险些当场崩解。   从神魂的层面退将出来,杜野虎砸在胸膛上的送丧锏已经失去了力量。   只有已经入体的恶虎煞,还在惯性的作用下纠缠此身。   姜望以最大的冷静对待这场战斗,他知道他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任何一点错处,都有可能造成此生的遗憾!   感受着胸骨倒插入心脏的痛楚,那漫天流火、展翅毕方,顷刻间全部收缩回体内。   赤红的火焰在身体里流窜,那光芒几乎映照在青衫上。   在道元将近枯竭的此刻,他必须以全部的神通力量,来抵抗肉身所承受的伤害,来驱逐在体内肆虐的兵煞。   胸腹之间的五个炽白光源,又渐次重新亮起。   眼皮微抬,眸照剑光。   在这一瞬间,他直接显化了剑仙人之身。   身绕流火时,霜披飘卷御风,灿然间如有神辉。   在他身前,整个人都已经呈现焦枯状的杜野虎,锏落,人坠。   生命气息急剧的凋落。   而姜望本人飘飘然如仙临世,踏碎青云,化作一道长虹,瞬间贯至整个战局的东南角——一处自始至终未发生什么异常变化的小小坟包前。   天边星楼闪耀,星光旋绕之间,给他提供了道元之外的力量。   于是自上而下,倾山一剑落!   整个坟包都被剿空了!   包括泥土,碎石,尸骨,也包括那一只惨叫不停的血鬼。   但是没有林正仁。   这里有主阵者的气息,有主阵者的动静,但是没有林正仁存在。   战斗进行到了这个时候,搏杀到了这种程度,林正仁在这里,居然还留下了一重伪装!   姜望没有半点犹豫,将身一转,已踏青云而去。   剑仙人和天府之躯都有时效,他受的伤也不允许他再继续纠缠,林正仁和杜野虎身后有可能会出现的杜如晦,更是让他没有恋战的底气。   一剑剿空,一步而远。   只是在心里,再一次深刻了一个名字。   林正仁……林正仁!   ……   ……   几乎是在姜望前脚离开的同时,一股强大的气息就骤临此地。   一步从容踏来。乌发老者的身影,在此刻降临荒野。   庄国国相杜如晦!   他衣衫齐整,鬓发纹丝不乱,完全看不出来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   目光只是一扫,便已经洞察了刚刚发生此处的厮杀,那些仍在混乱中的天地元力、空气中残留的血腥,说明了这场战斗的激烈。   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并没有那个姜望的身形,但是其人遁逃的痕迹,却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   尤其是那缕残留的气息……   曾经在庄国境内追逐过一次,后来有很多次他都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在祁昌山脉初见时,就随手将其抹去。   杜如晦眸光远眺。   世间天息唯一,地息有三,人息无穷。   以天息应人息,凭一心照山河。   他抬起右手,并成剑指,只往远处一点。   磅礴的地脉之气喷涌出来,迅速汇聚成型,结成一只土黄色的大锥枪,其形如山石打磨而成,厚重强硬,但却一闪即逝,不复见于视野中——   已在天地之间流动。   天息法加河山刺!   天息的力量、地息的力量追逐在茫茫虚空之中,跃过一切有形无形的阻碍,遵照那冥冥中的轨迹,捕捉那人息的终点。最终造成命定的杀戮。   杜如晦天息法加河山刺出手,便合拢手指,收回了视线。   地上躺着的这个杜野虎,再不施救,便已是死定了……   庄国的国相大人轻叹一声,于是半蹲下来。   他先是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两粒色泽光润的丹药,很柔缓地放进杜野虎嘴里。而后伸手悬按在杜野虎的心口位置,至精至纯的道元源源不断涌入,帮助杜野虎化开药力,调和伤情。   便在这个过程中,地底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很快一双巨大的鬼手探出地面,用力一撑,土黄色的鬼躯便已跃将出来。   泥土为其所开,也因其而合。   这只高有三丈余、肌肉强壮的负棺土鬼,依稀有一副皱痕苍老的面容,它半蹲在地上,背上背负着的棺材被打开。   林正仁从中走了出来。   表情庄重,对着杜如晦无可挑剔地一礼:“见过国相大人。”   其人谨慎如此,在伏杀姜望这样的事情里,也完全不显露半点真身痕迹。用一重假象叠着一重,从头到尾都躲在暗处。直到杜如晦亲身降临此地,且已经开始帮杜野虎治疗伤势,他才肯真个现身。   杜如晦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必多礼。这一次辛苦你了。”   全然看不出当初黄河之会结束后,其人拎着林正仁如拎死狗,一副厌极恶极直欲杀之而后快的姿态。   高手争杀,生死只在一线间。   天时、地利、修为、应变、心志……能够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太多。   强如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外楼修士姜望,也在林正仁和杜野虎的联手之下,身受重创。   他们所倚仗的,无非是一座名为万鬼噬灵的法阵、一座三百名九江玄甲精锐战士结成的兵阵、长时间以来林正仁对姜望的苦心研究、从别处得到的一些情报,以及……姜望对杜野虎的情感。   在他们能够动用的力量层次,几乎是利用了所有能够利用到的一切,也的确是给姜望造成了伤害,并且真创造了把姜望留下来的可能。   以有心算无心,以二对一,伏击偷袭……如此越境对敌,这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姜望当初和向前设伏,也曾越境反杀钓海楼长老海宗明成功。   但是这个被伏击的人,毕竟是姜望。   今日这个有机会被留下来的人,毕竟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魁首。   毕竟是有资格争夺天下最强外楼之名的那个人。在星月原上剑压陈算,在郢城之外与斗昭定下神临之约……   林正仁和杜野虎在这场战斗中体现出来的价值,也因此蔚为可观!   所以杜如晦救杜野虎救得很卖力,他对林正仁,也非常亲切。   林正仁更不是一个会『不知好歹』的人,杜如晦态度亲切,他简直是要肝脑涂地了。   他十分感动地道:“为国效力,何辞辛劳?正仁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也是值了!”   直到这个时候,杜野虎麾下还活着的那一百多个九江玄甲士卒,才从远处互相搀扶着走回来,   见到杜如晦,一个个激动非常,立即大礼拜倒,哭着嚷着求杜如晦救他们的将军。   “诸位将士辛苦了,不必拘礼,自己找地方休息便是。杜将军乃是国之壮士,老夫必然会竭尽全力。”   杜如晦很自然地取出另外一瓶丹药,随手递给林正仁:“正仁你看看将士们的伤势,帮助他们调养一二。老夫要专心救治杜将军,腾不开手了。”   士卒们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林正仁恭敬地接过丹药去了,对这些士卒嘘寒问暖,聊一聊家乡,说一说未来,仁爱非常。   处理这些,对他来说自不是难事。   杜如晦这才把注意力全部落回到杜野虎的身上。   这是一场相当重要的战斗,对于此战的考量,他只会放在心中。   从战斗的痕迹上来看,姜望所出的最后一剑,是为了斩杀林正仁的真身。在紧急状况下,一击未能得手,就此以重伤之躯远遁,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也的确因为这个选择,避开了与自己直接碰面……   从这里来分析,这场战斗应该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战斗双方的意志都很坚决。   林正仁和杜野虎都展现了相当出彩的一面,姜望也的确是具备碾压于他们的实力。   唯一的问题大概在于,姜望当时是否来得及补上一剑,让杜野虎彻底回魂无望?   从杜野虎此刻的伤势来判断,在不能及时得到救治的情况下,也几乎是必死的伤势了……所以姜望不补那一剑,也是完全合理的选择。   毕竟任何代入姜望的处境,都要考虑到还有一个敌人潜在暗处、未见真身,还有更强大的敌人随时可能出场……   他是必须要速战速决的,没可能在此纠缠。   心中转着这些思考,杜如晦手上的动作未有止歇。   ……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庄国的国相大人脸上都出现明显的疲态了,杜野虎才从昏迷中醒转过来。   满脸的络腮大胡,此刻七零八落,枯的枯,焦的焦。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又狼狈,唯独眸子里还注着野性,光芒不曾稍减。   杜如晦此时却松开手,站起身,表情变得很严肃。   “谁允许你来的?谁让你擅自调兵,来不赎城围杀姜望?!”   杜野虎缄默地躺在地上,被焦黑的泥土所依托着,并不吭声。   杜如晦又接连喝问:“你知不知道不赎城为什么能够在这里立足?”   “你又知不知道,姜望现在是什么身份?他效命于哪个国家?通魔之罪都让他们洗白了,你以什么由头伏杀他?齐国真要追责起来,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杜如晦简直是痛心疾首了:“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鲁莽,会给我们国家带来多少麻烦?你统领大军,难道能够如此莽撞吗?”   “其实……”林正仁这时候恰当地插话道:“是我先发现了姜望出现在不赎城的消息,并告知杜将军,杜将军这才当场调兵与我前来设伏……国相大人,此行若有罪,罪在林正仁。与杜将军无关。”   “我不知什么罪不罪的。”杜野虎闷声道:“我也管不了那许多!姜望勾结白骨道,害我故土陷于幽冥,只要有机会,我必要杀之!曾经我有多信他,现在我就有多恨他。这事是我自要为之,若是有谁问责,朝廷只管把我交上去便罢了!我杜野虎一人做事一人当,谁也不怨!”   杜如晦气得胡须乱颤,一脸怒容地伸指点着他:“你啊你!”   一拂袍袖,怒而离去。 第1515章河山刺(为盟主劳燕分飞嘛加更!)   姜望一剑落空,顷刻转剑而走。   这是一场极其难受的战斗,他的任何一个战斗选择,都仿佛已经被提前针对。   他有理由怀疑,有关于他的情报,已经被某些人整理好,送呈于庄国君臣面前。   而林正仁这种极具耐性、极其谨慎的毒蛇,恰恰能够借此放出他的毒牙……   倘若仅止于此也便罢了。   若无杜如晦随时会现身的威胁,或者说,若非他需要表现出对庄国国相随时有可能现身的忌惮。   他今日掘地三尺三十尺,又有何难?   林正仁藏得再深、再好,总得有一个藏身的地方。上穷高天下杀碧落,还能藏在何处?   理论上来说,只要今日之林正仁,只要敢对他出手,就是必死的结局。   但是杜野虎……   姜望伸手抚在心口位置,面不改色地拨正了断骨。   他是真真切切地让自己受了伤,也是真真切切给杜野虎留下了足以致命的伤势。   剩下的,只能留给命运。   这就是选择。   姜望在疾飞之中,咀嚼着这种难言的感受。   但在某一个时刻,身上煊赫的光影还未消解,他赫然回头!   但见天地之间,一支土黄色的锥枪,从无至有显露出痕迹,以恐怖的速度撞进视野里来。   它飞的并不是直线,而是遵循着某种玄妙的轨迹。如庖丁解牛,利刃游走于肌肉的纹理,这一支圆锥,也在天地的“纹理”中游走。   奥妙,难测,如神的领域!   强势,坚决,不可挽救!   姜望于是明白,杜如晦已经出手……   人未至,神临的力量已至。   他心中先是一松,继而明白,这何尝不是又一场试探呢?——你是否真的受伤!   他并不相信,杜如晦现在真敢公开出手杀他。   玉京山上的鞭声,至今还未消呢!   让林正仁和杜野虎出手已是极限,一旦真个出事,事后全部推出去伏法送死就行。   所以此时这一击的意义在于……   姜望会如何挡下,会在天息法之下,给予杜如晦怎样的反馈?   天息地息交感,纠缠人息。   姜望清楚地察知到,自己已经被牢牢地锁定,那恐怖的力量似乎与他已经连接在了一起,根本没有避开的可能!   动念之间,已转身不由己之剑,人似飘叶,却被那股锁定的力量扯住!飘不开,荡不开,避不开!   天边星楼亮起,灿烂星光垂落,持于手中这柄天下名剑,可是却骤然崩散!全被如神的力量压碎了!   大好河山,凝此锥枪。   姜望手上一抬,立即按出火界之术,生机无限、灿烂无尽的火之世界,却在那厚重的土黄色的光芒前崩溃。   一触即溃。   河山刺仍在往前。   姜望结出祸斗之印,以幽光前笼,可这幽光一下子就被撑爆了!   他一退。   再退。   终于退无可退。   直到他看到天边,有一点火光闪现。   他瞬间握紧了长相思,气血奔涌之下,胸骨再一次震碎,脏腑之伤,难以回挽。   他就在这样的身体状态下,再一次按出了火界,在瞬间崩溃的火之世界里,以天府之躯、剑仙人之态,聚势合意,杀出人字剑来!   此剑无退。   此剑撑天地!   这强势无比的一剑,也的确挡住了这一支土黄色的锥枪……片刻。   人道剑势在压倒性的神临境力量之前崩溃了。   他的确展现了伤重状态下的极限。   杜如晦以天息法连接的河山刺,终于是临近了面门,击破了他的势,就要将他碎灭。   哔剥!   寒夜里火星炸响。   一杆长枪突兀降临,自上而下,一枪将这土黄色的锥枪,扎进了泥地里。   轰轰轰!   河山刺在泥土里不断撞响。   河山之力皆碎之。   赌对了!   看到祝师兄那飘扬的墨发,熟悉的骄傲眉眼。   姜望心神一松,仰面而倒。却是已经彻底封闭五识,让自身进入休眠状态中。   他的伤势本就是真的,此刻又受了杜如晦这一击,伤势已经无法压制。   杜如晦的这一击,恰是姜望竭尽全力能够接下的程度。   也就是说,姜望如果能够接下,他就没有受根本性的伤。那么今日这一战意义全无。   力量控制得如此精准,再一次说明了他们对姜望的了解。也说明今日这一战,绝不止眼前这些这么简单。   纵观庄高羡杜如晦的历次出手布局,没有哪次是蜻蜓点水轻描淡写的。   但是心神沉寂的姜望,暂时已经不能够再思考。   “总算是……赶上了。”   斜提长枪的祝唯我,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什么也没有多说。单手把姜望提了起来,跃身便远。   ……   ……   当姜望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仍是囚楼六楼的布置。   当然华贵,当然亮堂,可此时再看到,莫名感受到了一种疏冷。   住在这里的人,一定寂寞了很多年。   他发现自己躺在地铺上,被褥软和,身上也暖洋洋的,像是被什么在烘烤。   祝唯我坐在旁边,墨发束得利落,用一块绒布,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枪尖。脸上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下颔有锋利的线条。   “醒了?”他随口问。   “我休眠了多久?”姜望问。   “不到两天。”   外间已经尽是暗色,屋内也亮着玉灯。   身上的伤势已经被妥善地处理过,但是要真正恢复过来,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才行。   “那还不算太久。”姜望说道。   祝唯我笑了笑:“你好像很有受伤的经验。”   姜望很服气地瘫着:“我无法反驳。”   “你之前在昏迷中,一直喊杜野虎的名字。”祝唯我问道:“是被他打成这样的?”   “师兄认得他?”   “我还在庄国的时候,他就很受九江玄甲统帅段离的器重。”祝唯我语气随意:“我记得你们好像是结义兄弟?什么枫林五侠,对吗?”   对当年的道院大师兄来说,外门几个弟子之间的结义,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事情。   不过他此时说来,却不是什么揶揄的语气。   因为除了姜望对杜野虎手软,他实在想不出来杜野虎能把姜望打成这样的理由。   姜望仰躺着,俨然想到了什么,语气认真地问道:“庄廷有多少人知道杜老虎以前曾和我结义?” 第1516章没有谁一身锦绣   祝唯我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没有谁知道……也没有人问过我,所以我也没有说过。”   整个枫林城域的人,都陷进了幽冥与现世的夹缝。那些知晓枫林五侠之名、确然被所谓枫林五侠行侠仗义过的人,全都不复存在。   在姜望想来,这才是杜野虎能够在庄国继续待下去的原因。   而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了呢?   先前那一战,从头到尾都是林正仁的布局风格。   仅靠杜野虎自己,是绝对想不到藏身在第一重阵眼等待突袭的。   从这一系列的战斗布局里可以看到,至少林正仁是知道他对杜野虎的感情的。所以当初他们结义之事,九成九已经暴露。虽然暂时还不知道是怎么暴露的……   这件事暴露出来了,以庄高羡、杜如晦这对君臣的性格,怎么可能对杜野虎放心?   所以杜野虎如果还想要在庄国待下去,这一次的厮杀,就有了必要的理由……   现在杜野虎唯一需要掩饰的,就是他知晓枫林城真相一事了。唯有他相信了姜望才是枫林城域覆灭的元凶,才是勾结白骨道的那个人,他才有仇恨姜望的理由。   姜望迅速理清了思路,感受着胸口位置的隐痛,不由得苦笑道:“他的锏确实很重。”   这么些年来,谁都没有虚度啊……   杜老虎那一身恶虎煞,竟不知是如何才能熔炼出来。   要刀口舔几回血,要鬼门关前走几遭?   祝唯我轻轻瞥了姜望一眼,随口道:“我记得你不是个手软的人……算了,我找个机会帮你杀了他。”   “别!”姜望一下子坐起来。   牵动伤势,不由得『嘶』了半声。   迎着祝唯我疑问的眼神,他解释道:“我相信杜老虎。”   祝唯我立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抬了抬下巴,对着他:“哪怕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姜望语气坚定地说:“哪怕如此。”   他和杜野虎对话的时候,杜野虎在所谓关于“叙旧”的反问之后,就很直接地说道——“问你还记不记得我藏在床底的好酒?”   在当初枫林城道院的那个外门宿舍里,众所周知,好酒早就被分着喝了,杜野虎藏在床底的,都是劣酒。   是他每次花光了银钱,又馋酒馋得要命,才会勉强用来治治酒虫的最差的那种酒。   用赵汝成的话说,就是狗都不喝。   当然,为这一句话,赵汝成少说挨了半个月的打。   既然那一句话里,好酒是假的。   所以曾经的志向也是假的。   所以是不是庄国人也不重要。   所以这一场战斗,并不是他的真情实感。   杜野虎向姜望传达的消息——是所有的一切他都记得,他与姜望在同样忍受!   而他出于某种不得不为的原因,才这么毫无保留地对姜望出手。   他需要姜望的配合。   所以才有了姜望横冲直撞的剑势。   其实战斗到了那一刻,姜望又怎会相信林正仁的真身就藏在那个小坟包里?   以他的战斗才情,又如何会在战斗中接连犯下那么多错误?   人都是会犯错的,他需要叫人知道,他姜望也是如此。   他假作相信,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不对杜野虎补剑、同时可以迅速离场的理由——他受了伤,他找不到林正仁的真身,他担心杜如晦追来,所以他只能离开。   在林正仁始终不露面的情况下,再打下去,已经没有了掩饰的可能……他总不可能真的把杜野虎生机全部斩绝。   所以他需要那样一个“失误”,好让自己合情合理的退场。   而因为他一贯以来的强大,要那样自然的“失误”,反倒比争胜更难,难过百倍千倍。   自枫林城覆灭,不,自杜野虎被九江玄甲征召之后。   他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杜野虎来信里说好的一起过年,兄弟重逢,说他要如何如何衣锦还乡……再也没能实现。   家乡不在了。   后来潜入九江玄甲军营里的那一次,姜望也只是偷偷看了杜野虎一眼就离开。   他知,他不知。   算起来这一次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重逢”。   可惜没有喝酒,没有碰拳。   没有欢呼雀跃,没有谁一身锦绣。   只有浑身浴血的兵煞,只有万里遥途的霜尘。   彼此对彼此痛下杀手。   杜野虎在无边火海中不退反冲,在焚身灭骨的伤势中往前争杀,固然是完成了他取信于庄庭最重要的一环。   同时也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完全全交付到了姜望手中。   但凡姜望的手抖一丝,或是对杜野虎有一丁点怀疑,他就已经被彻底抹去。   甚至于就算姜望完美地演完了那一场,把一位顶级外楼修士不该有的失误,演得顺理成章。把他对于庄国更高层强者出现的紧迫感,演得入骨三分。杜野虎的性命,还是系在那不知会不会出现的杜如晦身上。   杜如晦会不会出现,杜如晦会不会救他,杜如晦会不会相信……   都是问题。   杜野虎都把自己的性命捧在了这里,悬在姜望的剑下。   他怎么可能不相信杜野虎?!   姜望的“配合”,是建立在杜如晦一定会救杜野虎的情况下,才算是完满。否则的话,伤成那样的杜野虎,说死也就死了……   因而在遇到杜如晦的那一记山河刺时,姜望的第一感受,是松了一口气。其次才是怎么应对杜如晦的那一击。   见姜望如此坚定,祝唯我也不说别的,只道:“在你昏迷的这两天里,有两件事,可能跟你有关。”   姜望勉强坐着,手撑在地上,让自己的状态更轻松一些:“哪两件?”   “第一件事,楚国来了一个叫楚煜之的人,问了是谁给萧恕收的尸,然后给了连横七颗元石,在萧恕的坟前上了几炷香就走了……你认识吗?”   “他是萧恕志同道合的朋友。”姜望说道:“想来那七颗元石已经是他的全部。”   祝唯我点点头,又道:“第二件事。大楚淮国公发布无限制逐杀令。颁行整个南域范围,使天下逐杀易胜锋。   任何人只要能摘下易胜锋的人头,就可以到淮国公府领赏。   奖励是元石千颗,外楼级法器一件,超品道术一门,灵识凝练之法一部。   且淮国公府承诺杀人者的安全,使其不受任何势力报复……”   他瞧着姜望:“我记得你跟那个淮国公府的小公爷关系很好,这事与你有关吗?”   姜望愕然!   先前遭遇伏击的时候,他就想过,潜伏在暗中的对手,会不会是易胜锋。   他早就通过淮国公府,知道易胜锋一直在收集有关于他的情报。知道易胜锋一定是对他有很多了解的,是最可能针对性伏杀他的人。   他也做好了一决生死的准备。   但没想到的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易胜锋都没可能再出现了……   楚虽败于河谷,亦是南域霸主。   左氏乃是大楚千年世家,是有能力左右大楚朝局的豪门。   淮国公府的无限制逐杀令,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易胜锋从今往后,除非不出南斗殿半步,不然永远都陷在危险之中,从此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   此刻他坐在不赎城的囚楼中,想起第一次踏进淮国公书房时。   那位老者说——“孩子,我现在只想看看你。”   他感受到了真切的情谊。   楚非故土,却叫人生起故乡之情!   姜望叹道:“易胜锋是我的生死大仇……从儿时恨到现在。”   “何等样大仇?”祝唯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笑道:“他抢了你的拨浪鼓?”   姜望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有什么问题吗?”祝唯我问。   姜望叹道:“我以为师兄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知道拨浪鼓为何物的。”   祝唯我轻咳一声:“师兄也是有童年的。”   姜望想了想那位爱听墙角的师嫂,识趣地止住话茬,转而解释道:“我与他从小就是玩伴,每天形影不离。当年南斗殿七杀真人择徒,对我们说只会选一个人走,他就把我推进了河里……后来我进了城道院,而他就在南斗殿修行至今。”   虽然姜望这番话说得很是平静。   但是一个毫不犹豫把朝夕相处的玩伴推进河里的孩童,实在叫人感受得到一种似乎与生具来的酷冷。   “他们倒真是天造地设的师徒。”祝唯我如是评价道。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一直想杀我,我也一直在给他机会。”姜望道:“不过现在他得先活下来才行。”   祝唯我笑道:“如果他没有躲在南斗殿里的话,活下来的难度有点大。”   姜望一时也笑了:“仗势欺人的感觉还不错!”   笑了一阵,祝唯我打量着他道:“伤好点了吗?”   姜望收下了祝师兄的关心,说道:“好多了。”   “你走吧。”祝唯我道。   姜望略愣了一下,便点头道:“好。”   然后起身。   尽管此刻他的身体还很需要将养。   尽管他一直是用意志力在压制痛苦。   平生不欲叫人知。   他想了想,对祝唯我道:“杜如晦那边,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问题。他那一记锥枪虽然是为了试探我,但我如果真的受了伤,真的扛不住呢?他怎么敢冒这个险,公开杀我?我想他们肯定有什么阴谋存在,师兄你要多加小心。最好……可以出去避避风头。”   “如果一切如你所说,杜野虎很可靠,而杜如晦对他有疑心,那他的那一记河山刺,反倒顺理成章了。”   祝唯我平静地分析道:“他知道我会去救你,他认为你不知道我会去救你。所以他知道你不会死,但是他可以看你生死间的反应。”   “而且他的河山刺,还有别的作用。”   祝唯我的手顿在枪锋上:“逼得我来救你,阻止我去杀林正仁和杜野虎。”   姜望沉默了半晌,他已经知道,祝唯我和杜如晦之前交过了手。   他在警惕杜如晦,比他更了解杜如晦的祝唯我,当然也在警惕。   所以此时才会不留他养伤,催着他赶紧走。   因为接下来,祝唯我并没有护住他的底气。再不似先前,勾着他的肩膀,请他一起回头看萧恕冲击神临。   现在想来,彼时祝师兄新成神临,有枪挑杜如晦的锋芒。此刻……   在祝师兄参与的那场战斗里,是不是有庄高羡的出场?   祝唯我未提一句,姜望已经想了很多。   但最后只是道:“祝师兄,请珍重。”   然后转身,独自下了囚楼。   世上最不可能避免的,就是人和人之间的误会。   因为每个人的三观、经历,甚至于彼时此时的心情,全都不尽相同。就算是同一句话,也会叫人有不同的感受。   所以信任才如此可贵。   如他和杜野虎。   如他此刻和祝唯我。   ……   ……   如果说这世上的信任难能可贵。   那么易胜锋对姜望的信任并不比任何人少。   只不过杜野虎的信任是交托生死,祝唯我的信任是不必多言。   而易胜锋的信任……   他是知道凭藉林正仁和杜野虎,断没有杀死姜望的可能。   无论他花费了多少代价收集了多么详细的情报,无论他提出了多少针对性的法子,无论他无偿地给予了庄廷多少信息。   只要庄高羡没有舍弃一国基业、再次亲手追杀姜望的勇气,姜望都不会死。   他知道这一点,但他仍然给了这么多。   无它,他自己正在被追杀,他也不能让姜望好过。   仅此而已。   并不是说他有多么仇恨姜望。   当年他才是那个胜利者,他才应该是那个被仇恨的存在。   而是在于……他清楚自己和姜望之间注定要分生死。   那么在自己东奔西跑、难以静下来修行的同时,他也不能够给姜望安稳修行的时间。   尤其听那个姓林的说,杜野虎和姜望曾经还有结义之情。   那就更好了。   无论姜望杀死杜野虎,还是杜野虎杀死姜望,都是好事。   后者自不必说,一了百了。   前者也能坏了姜望的道心,严重一点不是不能生出心魇。对于他们以后的厮杀,大有好处。   “呸!”   易胜锋吐了一口血沫在雨中。   提着剑二话不说便已拔身飞远。   不多时,陆陆续续有人影在雨幕中穿出来,沉默无声地围拢了这漏风又漏雨的破旧山神庙。   但庙内已空空。 第1517章大定(为盟主只为俗人回档加更2/3)   姜望的脚步声很轻,但也在耳朵的世界里慢慢远去了。   飘渺不可闻。   祝唯我依然擦拭着他的薪尽枪,动作极慢,极认真。   凰今默就在这个时候,从楼上走了下来,长裙及地,依然是高贵冷艳,不可侵犯。   “你大概在虞渊厮杀了太久,已经忘了人情世故。”   她对刚才听到的对话如是点评。   她堂堂罪君凰今默,当然不是一个喜欢偷听别人讲话的人。只不过神临强者难免耳聪目明,这两个年轻人在她耳边讲话,叫她如何能听不到?   祝唯我倒也习惯了,只淡声道:“跟虞渊没有关系,我向来便是如此。人情世故这种东西,不过是弱者报团取暖的方式。”   凰今默下巴微扬,当然是很欣赏他的这种锋芒,但嘴上只道:“他的伤势还远远称不上恢复了,不留他养伤,也不解释几句。不怕他心生怨恨?”   祝唯我只道:“姜望非是哀怨之辈,我亦不是怜弱之人。解释得再多,不懂的还是不懂。懂你的,又何须解释?”   凰今默轻声笑了:“你说你不是怜弱之人,不过他好像也没有多强。你直接对上杜如晦,都没有他伤得严重。”   她明明已经听到了姜望和祝唯我的对话,却还是要这样说,分明是一种情趣。   而祝唯我想了想,竟然很认真地回应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很弱。大约是游脉境?但我追杀了很久的吞心人魔,正是被他纠缠住,也正是终结在他的剑下。”   他语气平静地道:“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来说,人魔就已经是认知范围里最可怕的存在了。整个庄国,所有城道院里,只有我敢提枪追杀。而姜望当时弱成那个样子,在摆脱了人魔之后,不仅不逃,竟然返身给了那人魔一剑。害我单杀吞心人魔的战绩,多少有些不完美。”   游脉,周天,通天,腾龙,内府,外楼……   对于在座的两位神临修士来说,游脉境的确已经是太遥远的故事。   “那还确实是挺有勇气的。”凰今默看着他道。   “当然,呃……什么意思?”   凰今默凤眸微抬,眼神似笑非笑:“我刚才听见你们说起拨浪鼓,祝唯我这么有种吗?”   祝唯我想了想,说道:“有时候也可以有。”   凰今默一时没有说话,只转眸看向窗外。   但见夜色如水,星光温柔。   祝唯我慢条斯理地擦拭完了枪刃,把绒布收好,手上轻轻一旋,便将薪尽枪收了起来。   想了想,还是说道:“告诉庄高羡他们凰唯真大人将要归来的消息,没有问题吗?庄国背后,靠着玉京山在,虽然自上次杜如晦受笞之后,关系已经没有那么紧密……”   “没关系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凰今默看着窗外的星光,有一种不自觉的孤寂感,像是已经看了很多年:“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父亲的归来。”   凰今默竟然是凰唯真的女儿!   天底下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天底下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恐怕也没有谁会相信。   因为凰唯真已经死了九百多年,而一位神临修士的寿限,是五百一十八年。   非洞真无以越。   凰唯真的女儿,怎么可能以神临境的修为活到现在?   但这件事情,切实的发生了。   凰今默在不赎城,已经呆了很多年。   若是有人现在要问,不赎城建立在何时?恐怕没有几个人答得上来。   祝唯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凰唯真的名头的确足够响亮,在他们和庄高羡、杜如晦捉对厮杀的时候,凰今默吐露了凰唯真将要归来的消息。   庄高羡几乎是立刻就停手了,还主动跟凰今默道歉,表示都是一场误会,希望重修于好云云。   对于凰今默来说,这一切再正常不过。   凰唯真的名头,放诸天下,在哪里行不通?   别说他将要归来。就算他不会再归来,凰今默只要说出她和凰唯真的关系,庄高羡就绝不可能动她。   对于庄高羡来说,惹不起就道歉,这也是太正常的事情。其人虽是一国天子,对于个人荣辱并不看重。人前道歉不可能,私底下只要条件合适,怎么道歉都行。   应该来说,自这一次的山海境试炼结束,凰唯真的消息隐约传出后。现在的不赎城,是前所未有的安全。   就如萧恕逃离丹国,也选择以不赎城为目的地一样。   纵观整个西境,除了秦国和玉京山,还有哪个地方,能有不赎城这般隐性的威慑力?   但祝唯我心中仍有一抹挥不去的不安。   这种不安,源于他对杜如晦、对庄高羡的了解。   源于这次他试图伏杀杜如晦,却看到庄高羡也亲离国境。   杜如晦好像了解他的想法,他却不知道杜如晦在想什么!   这也是他没有留姜望在不赎城养伤,让其尽快离开的原因。   凰唯真再强,再可怕,终究归来之期未定,甚至于未必一定能成功归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庄高羡这样的人,真的会因为凰唯真的一个名头就退却吗?尤其是在已经得罪了凰今默的情况下……   ……   ……   时为庄历大定三年。   庄国真个有了“大定”之相。   一战割下雍国大片国土,威势凌于周边列国。   外观天下,不少不得志的人才纷纷来投。   内察国境,可以说一声四海升平。   就连普通的庄国百姓走在路上,都明显比往年更昂首挺胸——以往雍国边军可是年年起衅,基本上每年都要打死几个庄国边军士卒。庄国只能一次又一次压下将士们的愤慨声音。   而自大定元年的那一场国战之后,祁昌山脉不再是庄雍两国的边界,双方驻军在锁龙关和殷歌城遥遥对峙。   占据锁龙关这等险关的庄国边军,边防压力明显大不同于往年。   庄国日新月异,新安城一日胜过一日的繁华,庄王宫倒是依旧没有什么改变。有些寒酸的,与庄国现在的地位难符。   当然也一直有臣子建言,要大修宫室,彰显君主之贵,要重建都城,以示国家之威。   庄帝只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天子之贵,在仁不在威。   于是朝野钦服。   虽则宫室简陋,皇族生活节俭,但当今庄帝并不是个吝啬的。   调拨大量的财物,不断堆砌锁龙关的城防时,可没有迟疑过半分。   对待能够考进国道院的人才,更是大开天子之库。   自副相董阿遇刺身亡后,一直再没有第二个能接掌相位的人物出现。大庄国相杜如晦,也至今仍在相位上勤勤恳恳。   他为国家做了多少事情,这个国家的人,都能够有清楚的感受。   总之,如今的庄国,君圣臣贤,天下归服,一切欣欣向荣。   国相府中,杜如晦坐在上首,林正仁陪坐在旁,只沾了半个屁股。   “所以你刚一提及姜望的行踪,他就立即调兵同你出发设伏?”杜如晦淡声问道。   林正仁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回答道:“确实是这样。对于伏杀姜望一事,杜将军表现得非常……非常积极。”   “坐下,坐下。”杜如晦抬手虚按了两下,语气亲近:“老夫与你就是闲聊几句,不要太拘束。”   “我对国相的尊敬,情不自禁……”林正仁说着,又用那种只沾半边屁股的姿态坐了回去。   “你啊你,就是喜欢摆弄这些虚礼。”杜如晦很亲近地批评了一句,又微微皱眉:“那你觉得在战斗中,他是否尽力?”   当着杜如晦的面,林正仁不敢胡编乱造,更清楚战斗的痕迹骗不过杜如晦的眼睛。   因而如实说道:“杜将军在战斗中的表现,已经做到他能做到的极限了,而且也很配合我的布置。”   “在你看来,他们的结义之情到底如何?此后又剩几何?”杜如晦又问。   从头到尾,他问的都只是『在你看来』,而并不发表半点自己的看法。这是上位者高明的问话技巧,叫人难以揣摩心思,不敢伪言矫饰。   林正仁也的确表现得如履薄冰。   “他们的结义之情,应是确有的。不然姜望不会避不开杜将军的第一击。不过杜将军的态度很坚决,并无半点留手,确实深恨之。   而姜望此人,假仁假义惯了。平日里表现得重情重义,喜欢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表演,比如在姜梦熊的保护下去钓海楼救个人什么的。可一到关键时刻,但凡有谁于他有一丝妨害,他绝不容情。本质上冷酷无情到了极点。”   林正仁每次说起姜望,总是可以长篇大论,因为他们之间,的确是有太多可以说的地方:“据我查知,当初姜望在枫林城还有一个结义兄弟,姓方的,排行第四。因为一念之差背叛了他,实际于他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可是后来姜望要报仇的时候,他那个结义兄弟跪在地上向他求情,他还是一剑杀了。   此人之冷血,浸到了骨子里。   就像这一次,他受了杜将军一锏之后,再对杜将军出手也是狠辣至极。都已经烧焦了不是?   他们已经生死成仇,而姜望绝不会对与他结仇的人手软。我以为,他们昔年结义的事情,此后不必再提。杜将军毕竟是我国统军大将,是国内少有的人才,不可让人猜疑过甚。”   “你告知他们当年结义之事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你只是想要打压杜野虎,老夫是不信的。”杜如晦看着林正仁,一脸赞许:“现在看来,果然正仁你尽忠为国,并无私心。”   林正仁并不去计较那个『有人』是谁,因为很可能就是杜如晦自己。   他只是十分恳切地道:“当时我意外得知,杜将军竟然与姜望有这样一层关系。我心里紧张极了!生怕它成为我们国家的隐患。毕竟姜望与咱们庄国势不两立,几成我国国雠,而他曾经的结义兄弟却手握重兵……   所以我第一时间毫无保留地向您汇报。   这一次杜将军能够展现大义,不为私情困扰,我的心里只有欣慰。   林正仁并非是全无私心的人,其实也贪生怕死,也喜欢名爵利禄。但我深刻的知道,只有在国家昌盛的基础上,才有我个人的小小发展。   国若不强,我何其轻贱!”   “说得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杜如晦很是欣慰的样子,但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有一点老夫要纠正你,姜望可不是什么国雠。虽然他数典忘祖,通魔连邪,覆我国土……但镜世台既然都已经公示其人所谓的『清白』,我们也不可公开说这些话。”   他叹了一口气:“毕竟要以大局为重。强齐蛮横不止一日,我辈只能暂时隐忍,以待他年!”   “是正仁国雠家恨集于一身,对上此人心神难守,考虑不周了!”林正仁感动地道:“相爷都能为国家忍让此獠,我又何能再逞口舌之快?以后自当谨言慎行!”   杜如晦点了点头,转道:“你之前不是跟我说想要多多学习吗?所谓学无止境,修无尽途,我也深以为然。回头我就传一道手令去国院,予你自由进入藏经楼的权利。你这样的可塑之才,就应该自由一些。”   林正仁一脸惊喜地起身拜倒:“多谢国相大人栽培!您的良苦用心,深情厚谊,正仁永生难忘!”   “诶诶,起来!这副姿态是做什么?”杜如晦这次直接上手将他扶起来,怪责道:“要不了几年,你也是身披青紫、立于高位的人物了,怎可轻易屈膝?”   林正仁慷慨陈词:“我林正仁这一生,铮铮傲骨,一双膝盖,只跪天跪地、跪陛下跪相国!   天地生养万物,跪而拜之,是敬法自然。   陛下可敬,相国可亲,跪而拜之,是心怀感恩。   我对您的尊敬、对您的爱戴,发自肺腑。   若无国相大人栽培,我林正仁算个什么?能有什么成就?您为我付出的一切,我都铭记于心。就算我以后站得再高,走得再远,也永远是您门下走狗,毕生以您为学习的榜样。”   杜如晦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动情道:“你不是我杜某人的走狗,你是我庄国的栋梁。记住,你要为国家,而不是为我杜某人做些什么!”   窗外的麻雀叫了一声,振翅而走,仿佛也为这份情谊感动。 第1518章此时不知青天外   麻雀的叫声是杂乱而尖细的,叽叽喳喳,没个韵调。   但并不会影响窗里人的心情。   “相爷的教诲,林正仁必定牢记于心。”林正仁十分谦卑地道:“书上说所知越多,越觉自身渺小,我领会相爷越多的教诲,越觉高山仰止。”   有些话就算你知道它不是真心的,也十分顺耳。   杜如晦矜持地捻了捻胡须,又坐了回去,叹息道:“可惜一样米养百样人,如那姜望,也是我庄国出身的人才,却半点不顾念国家。实在可惜。”   “我以为并不可惜,有才无德是天下害!”   林正仁义正辞严地说道:“世人都说姜望英雄,其实都是看不透其人的本质。究其根本,他只是个欺软怕硬,媚上凌下之辈,是个只许我负他人、不许他人负我,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奸佞小人!   对强过他的人,就满口公义道德规矩,对不如他的人,生杀予夺,哪会留情!?   当年他还默默无闻的时候,把他后母送到我族弟的床上,死皮赖脸要与我林氏结成姻亲,对我百般讨好。   可一转身,他不知怎么与那祝唯我勾搭上了,便敢借了薪尽枪上来堵门!当时我顾念同为道院弟子,便放了他一条生路。   他却视此为奇耻大辱,修炼有成之后,屠我林氏满门!   这样的人,要我说,幸亏他不在庄国,不然他日为害,其祸何极?   在齐国,好歹还是有人能治他的。他这才还能保持一些伪善!”   与其说林正仁对姜望恨之入骨,每每提及,怨恨不绝。但不如说他一直在用这种同姜望势不两立的态度,来展现他在庄国阵营的坚定性。   他越是怨恨姜望,就越有被使用的价值。   杜如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带感慨:“还是正仁你看人准啊。”   “我也只是接触得多一些,所以更了解他的真面目罢了。”林正仁低眉顺眼,又小意地问道:“话说回来,之前在不赎城那边,您为什么不直接……”   他的话没有说全,但问的无非是杜如晦为什么不亲手杀了姜望。   当时明显是有机会的。   在他的角度看来,他这一次拿着姜望的行踪去找杜野虎,本就是在杜如晦监督下的一场行动——若非有杜如晦压阵,他怎么可能现在去找姜望!   他知道这一局不止是对杜野虎的考验,也是对他的考验。杜如晦考验杜野虎的忠诚,而考验他的能力。   有了黄河之会上的那档子事,他的忠诚永远不会再被信任,而他如果不能够表现出足够的价值,展现他这段时间以来努力的成果,他非常清楚他会是什么结局!   他竭尽全力,和杜野虎联手,终于是给姜望造成了一定的伤势,完美应用既有的条件,把一切都发挥到了完美的地步。极限地展现了他的能力……这就足够了。   要杀死姜望他当然愿意,但是要让他拼命去杀,他肯定跑得比谁都快。   而彼时杜如晦来得太巧。   恰是姜望脱身,恰是杜野虎将死。   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杜如晦始终在监察战局。   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现在的庄国军方,年轻一辈确实没谁及得上杜野虎。那是真正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威信,战为先锋退则断后,杜野虎的悍勇,连他都有耳闻。   若是换了一个人,或许会觉得,可能对杜如晦来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救杜野虎更重要。杜野虎是军方大将,杜野虎是庄国军方的未来……   但林正仁当然不会那么想。   杜野虎当然是天生将才,当然悍勇、纯粹、好用。但相较于姜望这个人未来有可能造成的威胁……根本就不应该成为一个选择。   在姜望已经受伤的情况下,直接杀死他,把责任全部推在杜野虎身上,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做到吗?   杜如晦本就是打着阻止杜野虎冲动的幌子离境的!   像杜如晦这样的人,一定早就做好了方方面面的打算,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可以及时应用。   是什么导致已有预案的这些,并没有施行呢?   杜如晦确实杀不了姜望?或是完全无法遮掩推责?   当时还有别的强者在场?   林正仁并不知道庄高羡杜如晦与凰今默祝唯我大战,而后又谈和的事情。   在他的视角里,他这一次竭力表演的行动,就是整个行动的全部。   所以他很好奇原因。   然而……   杜如晦只是淡声道:“你也累了,先下去吧。”   林正仁心中一凛,自知是说错了话,这事问不得。   他太明白这位大庄国相的心思有多么渊深,适才所有的温情只是一种默契的假象。如果有需要,捏死他的时候杜如晦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尽管心中骇浪叠起,涌来千头万绪。   却也不再说一句废话,只恭恭敬敬的道别离去。   杜如晦独自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思考着这个国家方方面面的事情,并没有去看林正仁的背影。   他不必给这个人太多压力。   林正仁是个很“识趣”的人,只要确保让他看到利益,他就会足够恭顺。他的能力也很突出,交代给他的任何事情,都能处理得妥当。   只要能够压得住他,就可以用,且很好用。   要说信任的话,相较而言,还是杜野虎那样的人更可靠一些。可惜又太过冲动,是将才非帅才。   想到这里,杜如晦忍不住按了按额头。   林正仁、杜野虎、黎剑秋、傅抱松。   这些年轻人各有各的可用之处,可也各有各的毛病。   要是祝唯我未叛,也不必担心林正仁的以后。   要是董阿还在,自己更不必劳心于这些……   想到这一次与祝唯我的正面交手,杜如晦不免生出一些疲惫来。   时间证明,他当初的确没有看错,祝唯我的确是庄国最杰出的天才,然而……   人终归没有一双洞彻时光的眼睛,就算你有再深邃的智慧,思考了再多时间,做出了当前局势下最好的选择……   放在历史的片段里,拉开了时间来度量,它也许反而是错误的。   当然,错误和正确,也只是相对的概念。   身后在玉京山所受的鞭痕,现在还隐隐作痛。   但杜如晦只给了自己一次叹息的时间。   一声叹息后,就已经将这些疲惫抹去。   他重新是那个智珠在握的大庄国相,重新把握这四千里山河。   他站起身来,脚步轻轻一踏,再落下时,已经出现在一处军营中。   他的脸上,已经完全见不到关乎疲惫、虚弱之类的东西。   他昂直地站着,乌发如墨,抵抗着时间的刻度。   他的眼睛,深邃而有威严。   但哪怕是对着守在营帐外的区区一个卫兵,他的语气也很和缓:“去告诉杜野虎,老夫来看看他。问问是否方便进去。”   天子赐的宅邸,杜野虎几乎从未去住过。   他永远都是住在九江玄甲的军营里,跟手下士卒打成一片。   庄国边军他轮驻了个遍,不是在战场,就是在奔赴战场的路上。   哪怕是正在养伤的时候,他坚持不肯在条件舒适的太医院,执拗地要回军营里住。   杜如晦当然可以一步踏进营帐里,但杜野虎这种性格的年轻人,格外需要尊重。   他也愿意给予。   卫兵走进去没多久,杜野虎便胡乱披着一件袍子出来了。便是见国相,也不怎么修边幅。   “见过国相大人。”他拱手道。   语气也是粗疏的。   “你伤还没好,怎么还迎出来了?我不是说等我进去吗?”杜如晦很生气也很亲切地呵斥了一句,又瞪着那个卫兵:“你怎么传的话?”   杜野虎拍了拍卫兵的肩膀,示意他离开,自己则道:“国相大人驾临,末将怎能不迎?”   好歹礼节是有的。   虽然完全比不上林正仁那般的圆润。   但对杜如晦这等见惯了虚情假意的人来说,反倒觉出几分可爱。   看了看这位英年早胡的年轻人,大庄国相声音里有一些笑意:“你好像对老夫还有怨气?”   “不敢。”杜野虎闷声道。   “走吧,进去聊聊。”杜如晦说着,也不待杜野虎回答,掀帘便走进了军帐里。   偌大的军帐,里间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什么装饰。   一些兵书,一些酒,一副甲冑,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冷峻极了。   杜野虎一声不吭地跟了进来。   杜如晦随意地翻着案上的兵书,发现不少地方都有鬼画符一样的文字笔记。内容且不去说,也看不太懂……至少态度是认真的。   “你觉得林正仁这个人怎么样?”他随口问道。   杜野虎摸不清杜如晦心里想的是什么,不明白这个问题藏着什么深意。   但很早以前段离就告诉过他,在庄高羡杜如晦面前,永远不要有斗智斗勇的打算。除了心底最深的秘密永远咬死外,其它的都完全按照本心来,照实说话,照实做事。   不要表演。   所以他道:“我不喜欢他!”   杜如晦慢慢地翻着兵书,似乎对杜野虎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慢条斯理地道:“我只问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没问你喜不喜欢他。”   杜野虎板着脸,语气里有一种不情不愿的别扭的味道:“本事是有的。”   “不错,看得到别人的优点。”杜如晦点点头表示赞许,又翻了几页,问道:“说说看,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杜野虎瓮声道:“我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老要猜他的意思又猜不到。跟他待在一块很累!”   杜如晦眼角的皱纹深了一些,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但毕竟有国相的身份和态度在。   因而只是严肃地道:“你们都是我庄国的后起之秀,同殿为臣,怎可随意地说什么不喜欢这人之类的话?”   杜野虎好像很不服气:“您问我我才说的。”   “还挺会犟嘴。”杜如晦把目光从兵书上挪开,落在杜野虎脸上:“我看你伤是好得利落了!”   “没好也差不多了。”杜野虎梗着脖子道:“您要想打我军棍那就打吧。”   杜如晦伸指点了点他:“你啊你,莽夫一个!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   这话就显得很亲近了,有一种长辈式的关怀。   换成林正仁,说不定马上就跪下来叫爷爷。   杜野虎却只是杵在那里不说话。   这是他不如林正仁的地方,也是他比林正仁可贵的地方。   诚然杜如晦永远不会完全地相信谁。   但莽直的汉子,喜怒都在脸上,总归是让人没有那么戒备的。   杜如晦看了他一会,又问道:“这次你擅自领兵去伏击姜望,对错我且先不论了……你觉得林正仁是怎么想的?他尽全力了吗?认真想想!”   杜野虎脸上有些不服不忿的,但毕竟还是尊重国相的权威。   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说恨好像也没有很恨。至于说尽全力……我分辨不出来。但是他的布局确实很厉害,针对性也很强,好像对姜……那个人非常了解。如果不是他,我远远伤不到那个人。”   伏击姜望一战,从头到尾,林正仁脸都没有露一个,很难说他是真的拼尽全力了。整场战斗里,一直都只是杜野虎在拼命罢了。   杜如晦点了一句:“姜望在外面有个天下大宗出身的仇人,前阵子与林正仁有过接触。”   杜野虎不说话了。   段离告诉过他,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不说话。   杜如晦又问道:“姜望出现在不赎城的消息,是林正仁告诉你的?”   “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消息?”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杜如晦的声音很平静:“现在想。”   杜野虎倏然感受到一种压力,他敏锐地感觉,这个问题可能很致命!   但他不能多想。   他没有理由在杜如晦身前多想,毕竟他是如此深爱这个国家,如此信重国相以至于敢在国相面前使性子……   他索性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姿态道:“我哪知道他为什么?!你们一个个说话绕得很!”   杜如晦看着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脖子上顶这么大个脑袋,就只是用来吃饭喝酒吗?   杜野虎明显不服气,但憋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   杜如晦又骂道:“你也不想想,姜望是那么好对付的吗?那是观河台第一!你有几条命够填进去啊!说去伏击就去伏击?你什么境界,人家什么境界?你的对手都是谁,他的对手都是谁?”   他滔滔不绝地骂了一通,仿佛真的对杜野虎的『擅自主张』气愤非常,又瞪着杜野虎:“想说什么你就说啊,别憋着了!”   杜野虎真个就梗着脖子道:“怎么不能对付了?他不也受伤了吗?也没比我多个鸟!”   哪怕自己的情绪并不真实,杜如晦也一时真生出了几分火气。   是那种长辈对叛逆晚辈的生气。   险些抄起旁边的桌案,给这个恶虎一顿砸。   “是人家南斗殿的人在利用你们,是那些在山海境里跟姜望交过手的人给出了情报,是那个叫易胜锋的,给了你们针对的法门,给了你们珍贵的阵盘,是林正仁百般算计,是你还带上了我大庄最精锐的军队!可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杜如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要不是老夫收到消息赶过来,你已经死了!”   杜野虎胸膛如风箱一般的响,但咬着牙还是不说话。   “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说了。”杜如晦长叹一口气,很有些心累地道:“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你,你伤既然没什么问题,我也就走了。朝廷里还有一大堆事……”   说着说着,他又有点怒气上来了:“你们就不能少让老夫操点心?一个两个的不沉稳!”   没有一句亲热的话,但话里话外都是信任和亲近。   杜野虎只闷声道:“哦。”   杜如晦看着他这个样子,又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枫林城是陛下和我,心中永远的痛,也是咱们庄国的耻辱,和抹不去的创痕!你和剑秋,已经是枫林城仅剩的两个人了,我对你有很大的期待。以后凡事留个心眼,别动不动那么冲动。相较于报仇,你能够安安稳稳地成长,才是对我们庄国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我不希望看到你出事,明白吗?”   “知道了。”杜野虎低着头道。   “希望你是真的知道了。”杜如晦又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一个踏步,消失在军帐里。   偌大的军帐中,只剩杜野虎一人。   帐中挂着的唯一一幅盔甲,投下沉默的阴影来。   杜野虎确实是“知道”的……   他低着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杀气。他默默地看着地面,好像是在发呆一样。可是整颗心,都几乎要炸碎了。   杜如晦他……竟然敢提枫林城啊。   而且是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堂而皇之的提及,好像枫林城域外的那一块碑石,刻印的是真实的故事。仿佛那数十万人的真相,真是他们所涂抹的那样。   好像从头到尾,他和庄高羡都只是那一幕惨剧的受害者。   受邪教之害,受叛国贼之害……   杜野虎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他不擅长做戏,所以段离说,在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板着脸就行了,生气就行了——他并不能确定,此刻有没有人在观察他。   而那个会教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只是慢慢走到摆放在军帐角落里的那堆酒坛前。   解开盖子,深深地、深深地嗅了一鼻子。   馋啊!   他将酒坛的盖子盖好,沉默地坐回了桌案前。   拿过那本摊开的兵书,神游物外地看了起来。   他其实是“知道”的……   他虽然莽撞,冲动,但是他并不愚蠢。   他和姜望曾经是结义兄弟的消息已经暴露了,他是知道的。   赵二听前段时间死在和雍国的边境冲突里,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当兵打仗死人很正常,赵二听的死,实在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   除了他是跟着杜野虎杜将军风里来雨里去的老部下,除了他曾经作为杜野虎麾下的小兵、远赴枫林城道院送口信,除了他知道杜野虎和姜望等人感情甚笃,除了恰好杜野虎前脚离开休整……   整个冲突的过程,实在太正常。   边境的摩擦,尤其是庄雍边境,哪一日断过?   杜野虎手刃敌虏为其复仇,这情真意切的故事,或许也值得喝一碗酒。   唯一不正常的是,赵二听的尸体被人动了手脚,赵二听的身上不止有刀伤。   杜野虎相信赵二听什么都不会说。   但有些时候,人的身体并不能够为自己保守秘密。   他当初没能下定决心杀赵二听灭口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   所以当林正仁神神秘秘的凑过来,说起姜望的行踪。   他二话没说,直接点兵杀赴。   他不可能不出手,不可能不尽力,不可能不调精兵。   但凡有一点迟疑,他在庄国留下来的这些日夜,便都是空耗。   只要有一处做得不对,段离就白死了!   他不怕死。   可是他在庄国呆了这么久,一刀一锏一身伤地走过来,是为了什么?   如师如父的段离,用脑袋为他取信庄君,是为了什么?   所以在与姜望交手的过程中,他的确以命相搏。   林正仁从始至终与他在一起,杜如晦更不知是不是一直藏在暗处。   他没有一丁点空隙脱身,又或者与姜望传信。   他清楚他和姜望现在的实力差距,知道他拼尽全力也不能把姜望如何。   但是当他在山坟坑底里与姜望骤然相逢,姜望几乎是下意识地挪开剑锋时……   天知道他有多么痛苦!   他确信姜望能够领会他的意图,能够感受他的痛苦。   在那无边灿烂的火焰中,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不如死了好!   那一刻他用缠身的兵阵之力包裹手下士卒,全部投出火海外,仅以自身向姜望冲锋。   他是真的想过,不然就这么死了吧,把一切的仇恨和责任,都留给姜望。   也正是这种死志——说服了林正仁,打动了杜如晦。   林正仁永远都做不到勇而赴死。   而杜如晦知道赴死的勇气有多难得。   他毕竟活了下来。   活下来,就不能够再逃避。   姜望给予了他一如既往的信任,而他怎么能把庄高羡杜如晦这样可怕的对手,留给姜望一人?   现在……   考验或许是通过了。   用他在生死边缘的这一次徘徊为代价。   这样的考验以前有过,以后或许还会有。庄高羡和杜如晦永远不会完全的信任一个人。   而他只能忍耐。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兵书上来。   他不够聪明,脑子远不像赵老五那样灵光。所以他想一件事情,要非常认真,要反覆地想。   而面前这本书,也还有很多的内容,等着他费劲地去理解。   ……   ……   书海漫漫,人海茫茫。   姜望拖着伤躯,换了一身斗笠蓑衣的装扮,独自离开。   他对庄高羡、杜如晦满怀警惕,心中不安无法纾解。   但此时的他,却是也还做不到什么。   只能走得快一点,让自己至少不要牵累于人。   祝唯我比他更了解那对君臣,也比他更有实力。   祝师兄说过,不赎城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   不赎城主身后的未知处,还有凰唯真的传奇笼罩……   或许姜望更应该担心自己一点。   诚然杜如晦不会再亲自出手,诚然易胜锋现在无暇自保,会不会遇上那个胆大包天不在乎齐国威严的家伙,也难说的紧。   他握着他的剑,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人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需要独自行走。   他早已习惯。   早已习惯了。   “诶,这位朋友!”   就在城门边,一个怪模怪样的少年叫住了他。   这少年瞧来约莫只有十四五岁,身穿绸衣,腰系彩带,足踏马靴,背着一只外绘复杂纹路的铜箱。   他留着齐耳的短发,脸上很对称地涂了几道油彩,倒是并没有遮住他的眉清目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望……蓑衣下的如意仙衣。   这仙衣的防护效果实在算不得好,尤其是相对于姜望现在所经常会遭遇的战斗强度来说。   或许是早先几次破损太严重,自动恢复之后也不大如前了。总之在先前的那场战斗里,被万鬼噬灵阵削弱防御后,杜野虎一重锏砸来,他都吐血了,这仙衣本身倒是没有损坏。   也不知除了可以自动恢复,以及随意变化外观外,它仙在哪里。   细细想来,还真没有一次防住了谁的。   但是这个陌生的怪异少年,倒像是爱极了它。   “你这衣服卖吗?”   短发少年郎眼睛不动,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取出一个布袋,举起来轻轻一摇,里间全是元石碰撞的声响:“这样的钱袋,我给你二十个。”   姜望下意识的分辨了一下声响,听出这一袋有十颗元石。   不过他当然不敢卖齐天子所赐的东西,只道:“自己穿的。”   “啊,这样……”少年语带惋惜,终于把遗憾的目光从姜望衣服上挪开,落在他藏在斗笠下的脸上。“这样,我给你留个地址,你什么时候改主意了,随时联系我。条件任你开。”   “不必了。”姜望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诶诶诶。”少年急追两步,手指灵活地一抖,一张烫金帖子便跳了出来,被他夹在指间,拦在姜望身前。   “大哥哥,收下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万一你以后出个什么事要用钱呢?”   不知是谁家教出来的,瞧穿着打扮、出手的豪绰、说话的底气,出身应是不俗。   只是这句大哥哥叫得虽是亲热,话的内容实在不怎么中听。哪有素不相识,随口就咒人以后要出事的?要是有尹观的能力还了得?   但姜望也懒得跟这么个熊孩子计较,随手将帖子接过了,脚步未停。   “欸,你这也太敷衍了,我还没教你怎么用呢!”少年道。   谁家的小孩这么烦人?   姜望急着赶路,急着找地方养伤,实在是没心情跟他闲扯。   “我会用,你快回家吃饭去吧,我刚听见你娘喊你了!”   “你骗人呢!”少年气鼓鼓地道:“我娘早死了。”   姜望愣了一下,心里觉得有些抱歉。“总之我记住了,要卖衣服的时候会找你的。”   “你又骗人!”少年很生气:“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没骗你,我真的记得了。”姜望无奈道。   “这张『如面帖』是我才做好的,你怎么会用?”少年很不开心地质问。   他有一种少年人独有的执拗,应该是很少吃过什么苦头。   姜望这才认真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烫金帖子,将信将疑地打开来,只见帖子里空白一片。   他发现他确实是不知怎么用。   这是个什么玩意?   好在少年也凑了过来,信心满满地道:“你呢,要找我的时候,用道元在帖子里写上我的名字,它就会根据你所在的位置,给你指出来,最近的一个能够联系到我的地方。怎么样,是不是很方便?”   “听起来确实是很方便。”姜望想起来曾在迷界用过的指舆,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这少年:“这是你自己做的?”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少年身上带着某种阻隔观察的东西,叫人看不透底细……气血和道元的强度都看不清楚。   由是愈发叫人觉得神秘。   “是咯。”少年摊了摊手:“很简单的小玩意,有手就能做。”   “……好,我知道了。”   姜望自觉现在的身体状态,不适合接触来历太神秘的人。很清醒地保持着距离:“下次再见。”   “我发现你真的是个大骗子。”少年不满地叉住腰:“你都没有问我的名字。”   “那么,请问你的名字是?”   “我是女孩子,你要说『请教闺名』。”   “什么?”姜望吃了一惊。   穿着打扮身材都很像少年的这一位少女,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耳朵霎时红了:“你看什么呢!”   姜望赶紧解释:“啊,没什么区别,啊不是,我是说没看什么。”   这雌雄难辨的少女凶巴巴地瞪了姜望一阵,终究是没有继续跟他计较,只道:“我呢,叫戏相宜。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在我名字前面加个墨字。”   “墨戏相宜?”   “我是说,我也可以姓墨——算了随便你。”少女摆了摆手。   “总之,这件衣服什么时候想卖了……”她伸指点了点姜望手上的名帖:“联系我。”   可以姓墨。   背着这么一只铜箱。   能够自己做出来如面帖……   姜望略一沉默。   “我知道了。”   墨惊羽前脚才走,怎么墨家的古怪少女又来了不赎城?   怀揣着这样的疑惑,姜望终究还是独自出了城。   不赎城外,没有什么官道,走出去就是荒野。   四野之风一下子就拉开了帷幕,扑面而来的荒凉,   披着蓑衣的那个人,把斗笠压低,渐行渐远。   此时不知青天外,飞羽为谁待烟云。 第1519章她(他)是神   名为戏相宜的墨家少女,在敲定了一桩未来的买卖之后(她自认为),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城中。   穿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眼睛好奇地左瞧右瞧。   绝不规整的城市建筑,凶态各显的各路好汉……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好奇。   旋即想起来正事,脚下安了弹簧一样蹦起。紧赶几步,找到一处较为空荡的地方,半跪下来,把背后的铜箱解下,放在身前。   她灵巧地活动了一下手指,而后轻轻一按,这铜箱便自动打开,两边分层,直如台阶一般延展下来。   每一层都堆放着不同的器物。   这些东西奇形怪状,有的如拱门,有的似圆饼,有的方,有的尖,有一些长针,有一些勾线。   材质倒是都很相近的样子,散发着同一种光泽,但非金也非铁。   她的一双手灵活至极,甚至于留下了幻影,不停地自铜箱里拿出东西来,在身边摆放。   很快就堆出一个约莫三尺高、造型复杂的塔状事物来。   恰似是一层一层的四方砖,交错堆叠而成。   “塔”尖则像是一个人的五根手指聚拢在一起,一道竖立的雷电,在尖端悬跃。   因为是在大街上做这件事情,而且这些东西又这么稀奇古怪,所以引来了很多的旁观者。   不赎城里的人,素质是没什么保证的,说什么话的人都有。什么小屁孩,兔儿爷。甚至已经有人想要动手动脚,随便拿几个物件玩玩。   不赎城罪卫统领连横刚好伸着懒腰,从三分香气楼里走出来,瞥见这一幕,顿时挤开围观的人群,两步走到忙碌的少女面前:“谁家孩子!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堵在大街上玩什么——”   他的声音,截止在一个布袋之前。   本来他还以为是暗器,很是巧妙地玩了一个手法,接到手里一看,顿时被那元石的光芒晃花了眼睛。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找爹啊?”他环绕一周,大声驱赶:“滚滚滚,别耽误了人家少年郎忙正事!看你们一个个游手好闲的,不务正业!下一期的命金不用交啦?”   拳打脚踢带咆哮,把围观的闲杂人等全部赶跑之后,他才对忙碌着的戏相宜道:“鄙人不赎城罪卫统领连横是也,咱们这是一个好客的地方,良善之地。您看您还需不需要一点什么别的服务?这一条街够不够你发挥的啊?茶水糕点呢,有什么偏好吗?”   “两件事。”戏相宜头也不抬地道:“第一,我是姑娘家。第二,别吵。”   连横立即闭嘴,原地转身,小辫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他双手背在身后,以站岗的姿态立在这里,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大有誓死为这神秘少女保驾护航的架势。   宾至如归啊,宾至如归,不赎城真是一个注重服务的地方!他很满意地想道。   戏相宜只顾着埋头捣鼓,东敲敲,西敲敲,一双手忙得穿花蝴蝶也似。   不多时,她就搭起了五座相似的塔状事物,并将它们各自摆开,匀等的呈五角分布。   把自己和敞开的铜箱都包围在其间。   五塔分立,五道小巧雷电悬空跳跃。彼此之间,有一种隐约的联系。   戏相宜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在空地上铺了一层地砖一样的东西。这才合上铜箱,重新背好,很开心地跳了出来。   她飞跃的姿态很是灵动,人在空中,反手就是一指。   塔尖的五道雷电瞬间拉长,连接到一起……   爆发出耀眼的强光!   注意到动静回头来看的连横,不得不抬臂遮住了眼睛。   当他移开手臂,他看到那五座造型复杂的怪塔中间,赫然出现了一个褐衣草鞋的老者!   而地上……是一层黑色的齑粉。   连横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他完全看不透这老者的修为,而只感受到如渊如海、难测的力量!   这老者身形干瘦,发疏眉淡。可每一寸皮肤,都仿佛是精铁铸就,有一种不讲道理的冷硬和厚重。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样?”   短发少女戏相宜叉腰大笑:“我这反五行挪移塔是不是很好很强大?!”   干瘦老者撇了撇嘴:“那么狂暴的力量,只有真人才能掌控,而且距离也很短,消耗又那么大,还有你这个准备的时间……老夫外楼境的时候都比这飞得快!”   “闭嘴吧死老头!”戏相宜伸手一扒拉,把五座挪移塔全部一股脑塞进背后的铜箱,都懒得拆卸再分门别类了,很是不忿:“那你自己飞回去再飞过来!”   而连横愣在那里,满脑子只有一个词——“真人”。   这个古怪少女一阵捣鼓,竟然捣鼓来了一位当世真人!   褐衣草鞋的干瘦老者倒也并不在意挨骂,反倒是很宠溺的笑了笑:“但是已经很不错啦,比那群老东西的法子进步了不止一点!”   “哼哼。”戏相宜得意的皱了皱鼻子,脸上的油彩跟着扯动。   “唔……该办正事了。”干瘦老者道:“让我来看看,钜子急令我们来不赎城,是想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信我还没看呢,就知道让我们一起来了。”戏相宜说着,又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封信,拆将开来。   连横这时候正鼓起勇气往跟前挤:“那个,这位前辈,不才在下是不赎城罪卫统领,不知您大驾本城,所为……”   那边戏相宜念道:“不赎城城主凰今默,杀我……墨门弟子墨惊羽!”   连横愣住。   “请铁真人并戏相宜赴不赎城,擒回钜城问罪。若不得擒……杀之可也。”   戏相宜念着念着,也自变了脸色,收起信件,仍有些不敢置信:“墨惊羽被杀死了?”   而在南境享有名誉,号为天工真人的铁退思,此时更是直接一个横步,跃上了高空,恐怖的气势横压四方:“凰今默,敢杀我墨家的人,给我滚出来受死!”   连横连多一句废话都做不到,整个人就已经在这股突然爆发的气势之下,倒飞十余丈,跌落在地,一时生死不知!   当世真人驾临不赎城,代表墨门前来问罪。   整个不赎城,都陷入巨大的惶恐中!   就连空气里,都有颤栗的隐纹。   是的,这里是不法之地。这里是凶徒云集的地方,这里的人见惯生死。   可这里的人,也最知道强者的分量!   在全城的畏服和缄默里,整个不赎城最高的那栋建筑中,有两个人影相继飞出。   洞穿了那近乎凝滞的恐怖气氛!   一者黑色华裳覆身,冷眼清孤,贵不可言。   一者墨发束起,身披金焰,骄傲锋利。   然而无论是凰今默还是祝唯我,此刻表情都凝重异常。   他们在不久前的交锋中,才逼退了庄国君相,本是有应对真人的底气。   可天工真人铁退思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位当世真人,他代表的是当世显学墨家的力量!   完全可以这么说——就算凰唯真还在世,就算凰唯真还是巅峰状态,墨家也完全不会虚!   尤其是墨惊羽突然身死,墨家钜子下令,天工真人铁退思登门,这事本身就透着蹊跷奇诡。   祝唯我非常确定,自那天墨惊羽乘鹰离去后,他和凰今默甚至都没有再见过其人一面!   如何杀之?   “这位墨家真人,此事应有误会!”   在代表墨家而来的当世真人面前,骄傲如祝唯我,也难得的主动解释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和罪君大人在一起,形影未离。我们根本就没有再见到过墨惊羽,又如何能杀其人呢?”   “是了。”铁退思大步行在空中,像是一座行走的火山,有爆裂的力量在潜行、爆裂的力量正在爆裂!   他直接大手一张,同时向两个人压去。   “要想杀墨惊羽,凭她一个人的确不那么容易!小儿辈,束手就擒,再来与我狡辩!”   这个身材干瘦的老者,一手张开,瞧来又瘦又小,可五指似囊天地,一掌如覆山河。   出手之前,天地自有其规,出手之后,世间已有它法。   无形的规则之线已经将两人笼罩。   束其身,缚其魂。   操纵灵识,掌握五感。   天工真人以规则为线,钳制万物。   真人吐真言,洞行本质,此天工之线,见不着、摸不着,却是有天地真威!   但凰今默亦开口,她美丽的身体里似乎潜藏着无穷的力量。   那种力量令她强大、令她伟岸,令她即使在当世真人面前,也高高在上!   “跟这老东西废什么话!”   她用这句话止住祝唯我的解释,而后用冷漠的凤眸看着铁退思:“随便死了个阿猫阿狗,就栽到本君头上,来我不赎城撒野。天工真人,天工真人!你记住!今日你若不能擒杀本君,那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铁退思凶悍,她比铁退思更凶悍。   铁退思强硬,她比铁退思更强硬!   她是凰唯真的女儿,从生下来到现在,没有受过委屈,没有低过头!   在铁退思这位当世真人的规则钳制下,她依然说话,依然转眸,她的五识依然自由。她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破了束缚,几乎诸行无碍!   此时这天下,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   神临修士,打破天人之隔,享寿五百一十六年。   凰今默是如何在未成就真人的情况下,打破神临修士的寿限,暂不得而知。   她的过去她的经历,都掩埋在时光里。   但一位年龄超过九百岁的神临修士,在这个境界,究竟能掌握什么样的力量?   凰今默拥有现世唯一的答案。   凰今默正要展现答案!   她的双手在空中舒展,像是凤凰张开了它的羽翅。   她那涂抹着黑色蔻丹的双手,握住了两柄金灿灿的凤翅刀。   金刀黑蔻白玉手。   简直世间造物第一流。   刀锋只是微颤,似是不堪重负,又像是寂寞的鸣响。   那无形的规则之线已经被切断!   天地之间不许有它规。   此生此世不许有人缚!   她踏步而起,自在穿行在空中,像一只骄傲的黑色的凤凰。   拥有极致的高贵和美丽。   快刀是她的双翅,冷漠是她的眼眸。   她在规则的钳制里游走,以强横到令人难以想像的力量,强行撞碎那一根根无形的操纵之线!   斩破了所有阻碍!   她与当世真人之间,本无天堑!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空中绽开了一片金海。   金色的火海。   极其自我、毫不节制地燃烧着。   耗尽此生、仿佛不会再有来年那样的燃烧着。   那无尽火海里的每一缕,竟然是跳跃着的,竟然是拥有生命力的!   在这无边的金焰中,华贵威严的三足金乌振翅而飞。   它鎏金的长羽自有故事。   见证了不朽也砥砺过锋芒。   有凰今默先一步打破规则操纵之线,祝唯我也紧跟着摆脱了钳制。   神临之境,神通种子已开花结果。   此境才能够真正把握完整的神通,洞彻神通的真义。   神临之前知其然,神临之后知其所以然。   故曰,神而明之。   金焰铺开已成海。   灵识汹涌亦如潮。   凡三足金乌金焰所照耀之处,即是灵识潮涌之处,即是他祝唯我的“域”。   太阳之真火,万古之炙焰。   光热无尽,   他即是神!   在这极致绚烂的金色里,他五指虚张的右手,在身前自左而右一拉——已抽出他的薪尽枪来!   像是在燃烧的柴堆里,抽出正烧得哔剥作响的那一根柴薪。   像是在寂寞的冷夜中,抽离那温暖的梦。   所有的不甘和不舍,都是真切的。   所有的疏冷和离别,也都是真实的。   火星炸开。   一瞬间把视野全点燃。   他以一切辉煌的倒影和美梦,熔铸这一往无前的薪尽枪。   势必要洞穿一切强大的、坚固的、所谓不可挑战的!   向铁退思而去。   向代表墨家的当世真人而去。   到了现在这一刻,看到天工真人铁退思打上门来问罪,祝唯我哪里还不明白他早先的不安落在何处?   他哪里还能想不清楚?   他和凰今默,还是中了庄高羡杜如晦那一对君臣的招!   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他自有与生具来的骄傲,才成神临,就想先杀一个杜如晦,了一了君视臣如草芥的大仇。等着杜如晦来找姜望的麻烦,他便伏而杀之。   有着咫尺天涯神通的杜如晦,的确是来了。   但还来了个庄国皇帝庄高羡!   幸亏还有一个凰今默,替他挡下了当世真人。   他以为那就是结果,这一切以他失败的伏杀而结束。他有大好年华,无限未来,可以再等以后。   但是他错得离谱。   庄高羡和杜如晦,不是摆在供桌上的泥塑木雕、木石傀儡。不会坐在那里不动,等待仇人成长之后再去施施然手起刀落,轻松完成复仇。   他们在当前把握的力量层次下,也会继续成长。甚至于他们完全不会有什么强者尊严之类的顾忌,能够消除隐患,就算是一只蚂蚁,他们也愿意弯下腰来亲手摁死。   祝唯我错就错在他以为自己了解庄高羡和杜如晦,但是却还不够了解。   从一开始,庄高羡和杜如晦的目标,就并不是姜望,而是他祝唯我!是这个不赎城!   经历过通魔一案,齐国保住姜望的决心,已经是天下可见。   是为了齐国自身的声誉也好,是为了东域霸主的威严也好,是为了齐帝姜述的大略也好。齐国把姜望的名字,写进星月之约里,是不争的事实。   在某种意义上,姜望之荣辱,与齐国同系之。   庄高羡是有多么大的倚仗,是有多么悍不畏死,是有多么不在乎他庄国的基业,敢在这种时候亲自出手擒杀姜望?   这位庄国的中兴之主,冒险亲赴不赎城域,是冲着他祝唯我来的。   对庄国来说,姜望和祝唯我,谁更具备威胁?   在这一次的山海境之后,还真不好说!   且不说实力上祝唯我已经成就神临,姜望还在成就神临的路上。   单从背景上讲,祝唯我现在和凰今默走到了一起,而凰今默身后,隐隐站着那位声名流传几千年的传奇,隐隐靠着楚国。   要除祝唯我,须得先除凰今默。   要除凰今默,便不能不考虑凰今默身后那些若有似无的关系。   于庄国而言,已经证就神临且背靠不赎城的祝唯我,绝对是一个棘手的难题。他钉在庄雍洛三国交界处,是庄高羡和杜如晦的肉中之刺!   好像并不能拔掉,好像难以触及。   可庄高羡杜如晦君臣翻手为云覆手雨,仍然是落了这样一记凌厉无匹的杀棋。   庄高羡与凰今默匆匆交手就作罢,哪里是怕了凰唯真的名头?他根本就在战斗中已经捕捉到了足够的凰今默的气息。   他此行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   所谓林正仁杜野虎对姜望的埋伏,不过是杜如晦随手为之的试探,随手予他祝唯我的障眼法,伤的是姜望,迷的是他祝唯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让他心中虽有不安,不安却不能扑灭自信。   让他以为,庄国君相也不过如此,不敢明着杀齐国大员,不敢得罪凰唯真的后人。   让他竟然恍惚把这一对主导了庄国中兴的君臣,当做了案板上躺着的猪!以为不过是待宰之也……   可庄高羡和杜如晦如果是砧板上的肉,割地的陌国君臣是什么?朝贡的成国君臣是什么?死掉的雍国太上皇韩殷是什么?被虎口夺食的白骨邪神,又是什么?   此时的祝唯我想明白了一切。   萧恕坐在不赎城,用四十天冲击神临。雍国直接派出墨惊羽来招揽,开出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雍帝韩煦所展现的气魄和度量,绝对是超出人们所意料的。   就算萧恕最终拒绝,也有千金买马骨的效果。可以说雍帝韩煦最大程度上利用了这件事情的影响力。从此以后,如萧恕那般逃离国家的天才,又多了一个选择。   韩煦绝对是一位明主。   但庄高羡和杜如晦,也并不如人们所想像的,因为跟丹国较近的关系,只能坐看这一局。   他们的确不适合沾手萧恕的事情,因为得不偿失。   但却在这件事里,精准抓住了这根本不能算是机会的机会,悍然杀死墨惊羽,嫁祸凰今默,在斩掉雍帝一员大将的同时,还要一举拔掉不赎城这颗钉子,解决祝唯我这个隐患!   此等心机,此等决断,不可谓不老辣,不能说不可怕。   哪怕只能在方寸间落子,这处处血光处处争杀的手段,实在也是天下间一流的棋手。   祝唯我甚至能够猜想得到,庄高羡是如何杀死墨惊羽,又是如何将墨惊羽的死因指向凰今默,如何误导墨家,如何把那一切做成铁一般的所谓『事实』……   庄高羡和杜如晦太擅长做这种事了!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如果能够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来自证,他和凰今默或许还有机会洗清自己。   但在墨家已经初步认定了的事实下,这个天工真人根本不会听他们的解释。   如墨家这样的天下显学,古老而强大的存在,在本宗神临境天骄的死亡之前,完全不具有耐心。   这不是战场上两军征伐,那生死都听天由命。门下弟子死得多了,墨家也不会去找谁扯皮。   但现在,墨惊羽死于谋杀!   死在自不赎城离开的路上。   墨家遍布天下的生意,墨家在现世的诸多布局,都是以他们的强大为基础。在他们已经认定凰今默是凶手的情况下,墨家必须拿出强硬的手段来。要让天下人看到墨家的不可撼动。   要辩解也不是不行,但如天工真人铁退思所言——束手就擒再说!   几个神临境层次的修士,何至于让墨家慎重?   可以凰今默的性格,以祝唯我的性格。   要让他们束手就擒、生死由人,他们如何肯答应?   正因为想明白了这些,知道没有和谈的余地,   所以凰今默直接拔刀。   所以祝唯我也不再废话,悍然接出一枪!   凰今默的刀,切割规则之线。   祝唯我的枪,承挑无回之心。   若说神临境中的强者,祝唯我当然能够算得上。   先战张巡,后战杜如晦,虽然都落在下风,但也已经足够证明他的强大。   他晋升神临的这一步,有着充足的积累。   有长时间在虞渊厮杀的磨砺,有与武夫魁山的切磋并进,有凰今默的尽心指点,有不赎城的资源给予……   作为一代传奇凰唯真在世间唯一的血脉,凰今默手指缝里漏出一点东西,就已经足够惊人。能够堆出一个接近二十一重天的武夫,培养一个神临修士的资源更不在话下。   而凰今默本人,更是以某种方法打破了神临寿限的特殊存在。   从凰唯真活跃的时代,一直延续生命至如今。   超过九百年的岁月,意味着什么?   把天底下所有的神临修士放在一起,她也是有资格争一争魁名的存在。   天下第一神临,她可以一论!   此刻两位神临境中的强者联手,在这不赎城上空,悍然迎战来自墨门的天工真人铁退思。   恐怖的力量波动,压得整个不赎城都似乎低了一头去!   而面对这一切的铁退思,表现得非常平静。   相较于装扮古怪的墨门少女戏相宜,他更像一个纯粹的墨者,更符合传统的墨者的形象。   堂堂当世真人,身上并无一件饰物。   褐衣草鞋,显得十分简朴。   他的确有愤怒,但那愤怒是因为墨惊羽的死,而不是因为眼前这两个神临修士的狂妄。   他的确有惊讶,惊讶于面前这两个神临修士的强大,但也仅止于惊讶。   他毕竟……是一位当世真人!   所谓念动法移,所谓天地受命,所谓万法本真!   他张开的五指只是一抓,断裂的规则之线便又重新接续。   或左,或右,或前,或后。   一根线是一重天。   天堑已是难越,重重天堑更是隔世隔人。   枪锋于此难再进。   烈焰至此也回头!   锋芒无匹的祝唯我,连人带枪便阻于半途。   每断一根规则之线,速度便慢三分。   连断九根之后,人和枪几乎停滞。   而凰今默在空中优雅踱步,她似乎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些规则之线,并且能以神临层次的力量与之接触。   她的每一步,都踩在规则之线上,妙曼得如在拨动琴弦。   那道则颤动的声音或者当然是美妙的,可惜没有多少人有福耳闻。   她与铁退思之间的距离不过十余丈,往时动念可至,如今在空中连绕连转,才能慢慢逼近。   她灿金色的凤翅刀寒光连闪,整个人似在空中舞动。   无比高贵,无比冷艳。   艳的不止是她的姿色,更是她的刀光。   一般人已经根本无法看清她的动作,甚至于看不清她的存在了。   只有漫天刀光走过的轨迹。   划天地以成线,分日月,隔星河。   铁退思布下的规则之线根本不足以成为阻碍。   她一刀快过一刀,一刀重过一刀,一刀强过一刀。   连绵刀光铺开一路,几乎成了一条涌动着的、刀光的河。   人们乍一看来,好像九天之上银河倒灌。   凤舞九天百二连刀!   她在一瞬间,斩出了此式之下,极限的一百二十刀。   刀刀堪破规则之线。   刀刀触摸生死极限。   这无疑是当世最巅峰的神临杀力。   金躯玉髓岂足道,人间再难见此刀。   刀光之河直接扑向天工真人的面门,简直势不可挡!   而铁退思……   当然没有退。   世间不曾听闻,有真人避退神临。   他也只是将五指合拢,握成了拳头。   天地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绷紧的声音。   那是此方天地的某种规则之线,被一瞬间拉扯到了极限,拉扯到几乎要崩溃的地步。   而他就把握着肉眼不可见的、数量恐怖的规则之线,往前轰拳!   拳头打进了刀光之河里。   并没有什么交撞的声音。那连绵的斩击声汇成了一声,锐利得几乎连听觉也割伤,而后声音被拳头打散。   铁退思的拳头继续往前,像是砸碎了飞雪,而漫天刀光如月光碎落。   一拳碎刀河!   他绷紧了规则之线的拳头,正在靠近凰今默。   一股连他也觉得有些炙热的高温,铺天盖地涌来。   其中寒芒一点,令他的肌肤生出隐痛。   祝唯我的太阳真火,祝唯我的薪尽枪!   人枪如一,一贯至此。   在当世真人与现世最顶尖神临强者的交锋中,觑见了战机,洞入了战局。   此亦绝顶之天赋……   当诛!   天工真人索性把拳头放开了,他也伸出了左手。   他的双手都大张,铺开在此身两侧。   此身为真,此世为真,手握其真!   这个世界并不是虚无的存在。   它是由无数的规则搭建而成,凡是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是天地完美的造物。   甚至于天地本身,也只是规则的一种具现。   见不到它们的人,生活在它们成就的世界里。   而看得到它们的人,沉醉在它们的美妙中。   他铁退思,拉扯的是天工之线,把握的是“操纵”的规则。   此刻他十指连天连地,连人连焰。   那跳跃的刀锋、凌厉的枪芒、炙热的神通火焰、两具强大的神临境肉身……   天地之间,无物不可操纵。   且夫以天地为盘,万物为棋,规则为线,共演这一世一局。   他双手往身前一错,十指同颤,开启操演!   此局名为“天地演”。   高空中凰今默和祝唯我的身形,几乎同时绷紧!   在碎落的刀光长河后,在燃烧的金色火海中。   两位神临境的强者,也不过是蛛网上的飞虫。   操纵祝唯我显然是更容易一些。   所以凰今默暂且被定在半空,而祝唯我全身的肌肉都僵住,手中长枪一转,连人带枪折向凰今默,那锋锐的枪尖,直抵凰今默之天灵!   他的太阳真火,已经随着他怒卷。   而他的双手如铁铸一般,直似焊在了枪杆上。   他不由自主,他不由自主!   他体内的血液如狂潮咆哮,可是无用!   他的骨骼似爆竹一般节节炸响,可是无用!   他的神通灵相嘶鸣不已,近乎无限的膨胀,可是无用!   他的灵识结成刀结成枪结成剑,想要割断那无形的束缚,可是无用!   怎可……   祝唯我只能在心里挣扎。   因为他甚至连声音都已经被操纵。   他是已经跨过天人之隔的神临境强者。   可他说不出话来。   他是能够与杜如晦正面交锋的神临境强者。   可他说不出话来!   近了,他的枪锋愈近了。   他已经清晰地看到凰今默的脸,那样冷艳且高贵的、那样孤独而寂冷的。他们曾经共度多少时光,他们之间有多少独属于彼此的了解!   那些无人知晓的故事,是两个孤独的人相遇了。   寒夜之中有另外一颗星辰闪烁,寂寞也就不那么寂寞。   这世上还有谁,如她一般……如她一般?   怎可……   怎可……   他的双眼他的鼻孔他的耳朵他的嘴角,七窍全部溢出鲜血来。   可他毕竟喊出了声音!   “怎可!”   仿佛是山呼海啸的声音。   仿佛是雷霆炸裂的声音。   轰轰烈烈,震耳欲聋。   他身燃金焰,以搅动天地威严的力量,僵硬地在空中将身一折。   嗡嗡嗡,嗡嗡嗡。   那颤动而沸腾着,执拗而骄傲着的……   啪!   一声脆响。   那杆三十年来薪未尽的薪尽枪……   断了。   半截枪身坠落,祝唯我握着另外半截枪杆,吐血而飞。   宁折此枪,不刺所爱。 第1520章涅盘,明鬼   自祝唯我出道以来,薪尽枪就伴着他声名鹊起、一同闪耀。   所谓此枪如此人,世人无不知晓。   枪至则人至。   枪鸣则人鸣。   这一杆外观并不惊艳的长枪,他爱之如命。   行则倒提,战则紧握,立则抱怀,坐则横膝。   枪身的每一道痕迹,都在时光里叫他细数。   所历生死之战无数,每战必以此枪破敌。   每战之后,他必亲手擦拭长枪,从不假手于人。   所谓——   此枪薪尽枪,三十年来薪未尽。   此人祝唯我,平生不输人!   而如今他自折之。   强者可死不可制,此枪也从来笔直。   神与枪养,意与枪合。   祝唯我长枪崩断,整个身体顿时失控,金躯玉髓也不能安稳!   这一幕让人意外,但也没有太意外。   以洞真对神临,铁退思有充足的余裕去调整,有足够的空间来解决所谓“意外”。   不过是一个有冲劲的孩子,拼命之下,跳到了他原本跳不到的地方。   天工真人的右手再次一抬,一甩!   祝唯我整个人都被无形的天工之线吊了起来,像一条被钓出了水面的鱼儿,一荡之后,悬在空中!   这一幕看得凰今默眼皮一跳,一双美丽凤眸里,杀气如海浮沉。   她被密密匝匝的规则之线所操纵,在天工真人的“天地演”里,沦为无数棋子中的一颗,不能进,不能退,不能动。   于她而言这是莫大的侮辱。   而眼睁睁看到祝唯我折枪的这一幕,更仿佛在她的心口上割了一刀!   在凰唯真去世后的这九百多年里,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一种孤独中。   起初她藏在一个很幽深的地方,不吃,不喝,不动,几百年不跟人说话。   她想她也许会永远那么躺下去。   永恒的孤寂,永远的悔恨,是她对自己的惩罚。   后来有一次地龙翻身,她待的地方裸露了出来,引来了很多人……很吵,很麻烦。   她就从那里离开了。   她不喜与人相处,可这世上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的痕迹。   她一个人游荡在这个世界,有时候看看风,有时候看看雨,无风无雨的夜晚看星星,躺在山坡上看一整天的云,不与任何人交流。   也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来到了这个混乱的地方。   她是有罪的……   她始终告诉自己,她是有罪的。   她停了下来,为自己搭建一座监狱,把自己囚禁在这里。但因为天性爱美,又不愿再回到地底,所以建在了地上,建成了一座楼的样子。   故名,囚楼。   楼是那个框,她是那个人。   在这种混乱之地,一座规整的建筑,一个美丽的女人,总是会有很多麻烦找上来。   当然对她来说,那些所谓的麻烦,不过是蚂蚁爬过靴子的那种打扰。   她有时候会杀一些人,有时候会阻止人杀人。   后来嫌麻烦,就立了几条规矩。违背的就杀,其它不管。   就像那个姜望所说的那样,“规矩”本身就是一种秩序。   再癫狂再邪恶再不要命的狂徒,也渴望一种生活中的有序。   混乱之地里的秩序,吸引了很多人聚集。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这里,维护规矩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她便随手提拔了几个人,组建了罪卫。   罪卫是规矩的延伸。   后来就有了不赎城。   她为罪君。   罪在不赎也。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让她留恋。   她还活着只是因为无法死去。   第一次看到祝唯我的时候,只是有些欣赏。   但仅止于欣赏。   魁山若将其杀了,也便杀了。   祝唯我在战斗中突破,摘下太阳真火,力敌魁山,天资的确不凡……   但放了也便放了。   第二次看到祝唯我的时候,是不赎城提供场地,给庄雍洛三国谈判。祝唯我技惊四座,力压另外两国天才。那时候她想,庄国运道还真是很好。   不过小鱼塘终究只是小鱼塘。   池鱼难有褪鳞日。   第三次再见,便是那场轰轰烈烈的伐城叛国。战至力竭,连下十城,在战场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竟然转身就宣布叛国!   她忽然对这个人有了很浓重的兴趣。   也许是因为祝唯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唯”字。   也许是因为几百年来哀郢玉璧终于开始复甦,叫她看到了一点希望,对这个世界稍微有了一点希冀……   也许是在那骄傲的眉眼中,她依稀看到了已经九百年不见的那种风姿。   总之她罕见的出了手。   她是一个骄傲的性子,他更是眼高于顶。   就算托庇于不赎城,也坚持只是合作,不是从属……   一笔一笔都算得很清楚,说所借必有偿还。   她也就故意给他一点事情做,让他穿上罪卫的衣服,在人前叫自己一声君上……   从不赎城到虞渊,有太多太多的片段。   那些时间在她的生命中是很短暂的。   可是想起来,竟有那么多的可以回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不那么孤独了呢?   九百多年来她高高在上,孤冷自矜。   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其实很辛苦。   她是囚楼中的那个人啊,她是罪在不赎的囚徒。   不赎城里全都是恶人,她是最恶的那一个,她是罪人的君主。   但还是有人对她,伸出了手。   有人站在灿烂的金焰里,告诉她,会有光的。   我即是光。   “我”即是光。   以前她看风看雨看云看星星。   现在她看祝唯我。   她最喜欢看祝唯我的眼睛。   眸如寒星。   但比星星更好看。   光就在那里。   此时此刻祝唯我为她折枪。   那是祝唯我珍若生命的薪尽枪。   此刻她感受到一种清晰的痛苦,听闻了灵魂深处的裂响,好像她的心脏和那杆长枪一样,裂开了。   于是她的指骨也裂了。   她的腕骨,她的小臂……   她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骼,都出现了裂纹。那是金躯玉髓的神临之身,也根本不足以承受汹涌力量的表现!   世间岂有寿过五百一十八年之神临?   青史岂有寿过九百之神临?   唯她凰今默!   此一时令天地都颤栗的力量澎湃在她体内。   亘古未有的神临之力咆哮在金躯玉髓中。   手中凤翅刀一颤,清越作凤鸣。   她以远超神临层次的力量,以她无比强横的神临之躯都无法容纳的力量。   先裂自身,再破天地演!   她那张冷艳至极的脸,也生出了裂纹来。   那是一种规则层面的破裂,因为碎掉了光,所以显现为幽黑色。   那些裂纹非但没有让她变得丑陋,反而让她多了一种脆弱的美感。   她像是一支琉璃所制的黑色蔷薇。   极冷,极艳。   极脆弱,极美丽。   她的刀光好冷,好孤独。   好像永远也不会有人懂,永远也没有人明白她。   她在等待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结果,在眺望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流星。   这样的刀光!   像是纵横交错的明月之线,遍布了整个不赎城的上空,将铁退思笼罩。   她在自身的崩溃中,斩碎了天地演之局。   令天工真人铁退思也为之动容!   一时间,整个城市的上空,都被纵横交错的刀光所笼罩。   立在这混乱之地的不赎城,第一次有这样的刀光照耀。   它们渺小时像凰今默脸上的裂纹,似是绝世美人某种不经意的妆花。   它们膨胀时像是一个巨大的网格罩子,像是一个线条锋利的铸铁棋盘。   砸了下来,好像把这个世界都切割了!   空气是碎块的,空间是碎块的。   刀光和目标之间的所有,全都成了碎块状。   强如天工真人铁退思,在这样的刀光面前,也不由得脸色一变,后退了半步。   这是一位当世真人,面对神临修士的退避!   这是足以被记录下来、被人们传唱的战果。   凰今默却在进。   她面无表情地在前进。   她进步斩刀压着一位当世真人来斩击!   天地演瞬间的崩溃,让铁退思一时也有些迟滞,他掌控的规则之线,竟然被生生撑爆、而后被斩碎在刀光中。   就算这是一位顶级神临修士自毁式的攻击,这种杀伤力,也未免太惊人了一些!   无边的、碎灭的刀光坠落了。   好像要将一切都毁灭。   铁退思单手往下一按,空气瞬间以一种玄妙的方式编织到一起,顷刻凝成了实质,结成一只半透明的、无比坚韧的气罩,将古怪的墨门少女戏相宜覆盖在其中。   相较于早就一个个往城外逃奔的不赎城居民。   戏相宜却也本就毫无惧色。   无边刀光碎落之前,她正双手撑地仰头望天的欣赏这一场战斗。   铁退思巧为天工、一手编织的气罩落下来,也丝毫没有影响她的表情。   她简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凰今默,欣赏着这位冷艳绝伦的大姐姐,欣赏那孤寂又凋零的美感。   而铁退思随手护住戏相宜后,返身又一步,恰与凰今默迎面!   哪怕对方正在澎湃着超越神临的力量,哪怕对方正在自毁的进程中。   他身为当世真人,也不可能依靠等待赢得胜利。   钜子有言,若不能擒,即杀之。   这般凋零碎灭的自毁姿态,显然没有生擒的可能。   那便杀之!   在她彻底自毁之前,杀了她。   凰今默可以死,但必须是死在墨家的惩罚里。   他大踏步走进碎灭的刀光中。   规则于此已破碎。   他也不试图再接续。   无边刀光尽以身受!   铛铛铛铛铛!   连绵的交响。   那是超越神临的力量,与规则的碰撞。   铁退思身上穿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褐衣。脚下踩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草鞋。   粗布织就,稻草编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是什么宝具法器。   可在他的编织之下,已是天工!   刀光皆不能破。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左眼微微一跳。   是什么样的刺痛,让真人之身有所感?   铁退思为之转眸。   他看到了一种具体的锋芒,正迎向他的视线,剖开他的目光!   在凰今默身现裂纹,以超出神临极限的力量斩碎天地演时。   被吊在空中的祝唯我,也在一瞬间获得了自由。   身体出现裂纹的凰今默,当然让他目眦欲裂。   可如他这样的人,也当然不会在这种程度的战斗中,把时机放纵在痛苦里。   他手里握着薪尽枪,枪头是断裂的枪杆的截面。   没有寒芒一点,只有木刺嶙峋。   光秃秃的断裂枪杆,像它曾经在炉灶里作为柴薪燃烧的时候,那么不起眼,但又那么坚韧,可以捱过三十年的时光,等到懂它的人。   在这样的一场战斗里,在此时此刻。   没有间隙让祝唯我去捡掉在地上的前半截枪身。   没有机会让他去做其它的选择。   他已然是如神的存在,可是在当世真人的面前,却也依然孱弱。   他必须面对他这相对的孱弱,可他确信自己绝不渺小!   他仍然进攻!   他就以这木刺嶙峋的枪杆截面为锋,以己身为枪杆,以燃烧着的三足金乌为羽翼,势与意合、气与血合,融身于力,灵识相贯,一瞬间就穿到了铁退思身前——   恰在铁退思身撞刀光之时,一枪点向他的左眼!   铁退思竖起了左掌,恰恰拦在左眼前。   断裂的枪杆截面,狠狠扎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是干瘦的、有着皱皮的,如此普普通通,甚至不能够称得上有力。   但祝唯我这燃烧余力的一枪贯来,竟连皱皮都未能挑破!   实力的差距,并不能够被意志跨越。   铁退思握住了这支断枪,好像也握住了断枪之后的祝唯我,握住了那金色的火焰,握住了这一整片空间!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已堪破其间奥妙。   这的确是不错的木材,铸成这个样子……机缘巧合之下才能成就名枪,手法太粗糙了一些,实在可惜。   若不是的确养出了灵性,他连这一点可惜的情绪都不会有,只会觉得太糟践。   何为天工?   他问出了声音。   “何为天工呢?”   铁退思五指合拢握住这断枪截面,握住了与此枪相连的关乎于祝唯我的一切,这支枪杆以惊人的速度在他手上重新构造,木纹分裂,枝蔓横生。   难以计数的木的线条,如丝如缕,似蛇似藤,反过来向祝唯我束去。   瞬间就将其裹成了一只木茧。   表面光滑,如自然生成。自然得仿佛祝唯我本来就是一只蚕,本来就会作茧自缚!   此为天工!   木茧之中是无光无气无声的世界。   祝唯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能够再感知。   他在这寻不到前路也看不到方向的茫然中,还在尽其所有的燃烧。   他几乎把牙都咬碎了,血液如潮信,撞来又撞去。浑身的筋肉都绷到极限,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可都不能够再挣脱。   那一次挣脱天地演而折枪,已经是超越了潜能。   对于铁退思这样的当世真人来说,现在只不过是将那份力量再拔高。拔高到这个小朋友跳起来也够不到的位置……   然后缚紧。   祝唯我整个人猛地一僵,连灵识都给定住。   五识皆寂。   那沸腾在木茧之外的金色的太阳真火,熄灭了!   铁退思毫不吝惜展现一位当世真人的力量,他绝不介意让世人知晓墨门的强大。   但在这个时候,一线冰冷的刀锋,贴在了他的眉心正中。   竖切下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自上而下剖分。   他当然不可能忽视掉这样的一刀,但也的确有些讶异——竟然让一个神临修士贴近了这般距离!   此时人在咫尺,刀近毫微。   铁退思没有别的动作,只将自己的额头往前一送。   以额触刃!   铛!   如深山撞老钟。   刀锋定在额头上,竟被反弹了半寸。   此刀竟未能破!   “真人之躯,也是你能斩?”   铁退思厉声而喝,顺手一巴掌,已将凰今默刺向丹田位置的另一刀拍飞。   手掌拉回来的同时,也倾斜。   倾斜成一记手刀,自下而斜上,将凰今默整张脸,从脖颈至头皮,全都斩开!   像是一个瓷瓶碎裂了。   这大自然至美的造物,在此刻被残酷的摧毁。   这种一种让人忍不住心碎的、美的凋零。   这样的结局,或许从她身显裂纹那一刻起就已经注明。   绝艳世间的不赎城主,死前仍然穿着她最常穿的那一身黑色华裳,像是花瓣凋落。还在半空时,气息已寂灭。   铁退思遥拉空中的木茧,骄傲无比的祝唯我,此时正在茧中。   他或许感知到了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或许并没有——真不知哪一种更残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总之他没有任何动静。   在代表墨门的当世真人面前,竟然还敢负隅顽抗,今天发生的这一战,让铁退思稍微有些不满意。   以及他虽然对于墨惊羽没有多少情感,但也难免为墨门的威严受损而有怒意。   不过现在都结束了,也没有什么好萦怀。   “我们只能活捉这一个回去了。”铁退思低头对着地上的戏相宜道:“相宜啊,收拾收拾……”   他截断了话语,猛然回头!   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凰今默正在坠落的那具尸体,在半空中竟然腾起了赤色的火焰。   那火焰又急又烈,只是一卷,便将整具尸体都吞没。   赤色火焰收为一个拳头大小,又骤然铺开,铺开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在不赎城的上方熊熊燃烧!   其间尤其炙烈的位置,甚至于隐隐染成了黑色!   有隐约的凤影映照在半空。   在死的寂然之中,有生的萌动。   在无尽的寂灭里,有神圣的变化在发生。   铁退思看着这个巨大的火球,像是看到了一面镜子。   镜子中有另外一个世界。   而这赤焰中的黑炎渐渐扩大,渐渐勾勒出一个具体的轮廓。   如瀑的黑发,孤冷的凤眸。   微抿的唇,完美的身段。   冷艳绝伦的凰今默,身披黑色华裳,如仙如神,自那火焰中重生了!   堂堂天工真人铁退思,有着无法掩饰的震动。   洞真之境,洞见真实。   他绝无可能被一个神临修士所欺瞒,所以他刚才一定是真正杀死了凰今默。   所以此刻的凰今默……   也是真真切切的已复生,自死而生。   这是传说中的绝巅神通——凤凰涅盘!   不死之神通!   凰今默跟庄高羡对峙时,说她可能是唯一一个可以搏杀真人的神临修士。   她在天工真人铁退思打上门来的时候,直接以生死相论。   都是因为这一点。   因为她有这不死的神通!   几乎是在铁退思醒觉过来的同时。   凰今默的身影已迫近。   “放开你的脏手!”   此时她的凤翅刀已经跌落地面,所以她是两手空空。   她两手空空但她凤眸中的杀意如此清晰,她的脚步如此坚决。   她冲向铁退思,仿佛根本不知何为当世真人!   不。   她知晓何为当世真人。   可这个当世真人,不知道何为凰今默,不知道谁是凰唯真!   这个墨家出身的所谓真人,怎么敢那么牵着祝唯我?   怎么敢如此撩拨她的愤怒!   凰今默那染着黑色蔻丹的美丽双手,就在铁退思的面前如花绽开。   花开一世界!   风霜雨雪,落叶飞花,碧空雷霆,怒海孤舟……   几乎无穷无尽的意象此起彼伏,此生彼灭,融为一炉,合成一个世界,尽在一印中!   此乃凰唯真所传无上印法,山海典神印!   姜望所学之毕方印祸斗印,也只是其中两种。   大楚三千年来最风流,昔年凰唯真,仗之以纵横天下!   凰今默虽然远未到当年凰唯真一推八百七十一印的境界,这九百多年的时光里,却也断断续续累积了三百六十五印。   这是一种简直无法形容的力量。   是此方空间此方时间都难以容纳。   她金躯玉髓的身体也根本无法支撑,在印出的同时已经开始毁灭。   但是在毁灭之前,她的印法已经临身!   这如何只是一双手?这是泱泱大楚的无尽风流!   铁退思五指一握,可规则之线根本无法凝聚。   他后步而撤,可堂堂当世真人,竟也一下撤不开!   那幻生幻灭的辉煌世界,在那双美丽至极的手中,不断演化,不断推进。   而终于撞至他的面门。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铁退思反覆五指,盖住了自己的脸。这一瞬间无法再保留!元神立在元神海,叫天地受命,见万法本真。   天工巧为,在万分之一的刹那里,将空气编织成了盾,将元力编织成了墙,将空间编织成了锁!   凰今默的印法落下了。   空气编织的天工之盾,一瞬间被打穿。   元力编织的天工之墙,顷刻已崩解。   空间编织的天工之锁,一触即溃!   凰今默的印法压在了铁退思的五指上,按住了他的面门,还在往里按!好像要将这一颗真人的头颅爆掉!   劲力消失了……   那难以形容的恐怖力量,只辉煌了极其短暂的刹那,便已经消散。   凰今默连人带印法,已经消失得干净。却是自己无法承受这等极限的印法力量,在印死铁退思之前,先一步身死。   铁退思缓慢挪开覆面的五指,竟然觉得脊背有些寒凉。   他这五指的指骨,已经明显有凹进去的痕迹。   对于任何一位当世真人而言,神临都不够强大。   但是一个身具不死神通的神临,就连真人也不可能忽视。   神临的攻击通常也的确很难跨越规则的鸿沟。   可凰唯真传下来的力量,尤其是在凰今默能够倚仗不死之身无限拔催的情况下……的确有杀伤真人的可能!   实在是挑战常识,实在是超乎想像。   这样的神临强者,古今难再寻。   他好不容易陪着戏相宜出来一趟,接到钜子令顺手执行个任务,竟然就碰上了。   铁退思也不知这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   就在他的这种警觉之中。   那赤色的火焰再一次燃烧在空中。   一卷卷过尸身,俄而收缩又铺开。   赤焰之中见黑焰,自此死地而见新生。   凰今默那美丽的轮廓再一次清晰起来,凤眸冷芒,长身孤寒。   这样的一位修士,虽然只是神临境界,可要如何应对?   如何擒杀?   铁退思虽然还不至于畏惧,但也终于感觉到了棘手!   他忍不住低头看了地面街道上的那个少女一眼。   此时偌大的不赎城,几乎已是空了。   在这里生活的形形色色的恶人,根本不会在乎谁。那些罪卫就算想做点什么,又能做点什么?   正在冲击武道二十一重天的魁山不在,不赎城剩下来最强的副统领连横,连个拔刀的姿势都没有摆出来,现在还晕厥在那里——也没有谁逃走的时候想着带上他。   所有人都清楚,墨门是何等样庞然大物。而一位当世真人登门罚罪,又代表着什么。   完全可以说,不赎城毁于今日矣!   留下来只有陪葬。   此时此刻的不赎城中,唯有面涂油彩的短发少女独坐地面。   在天工所织的气罩中,悠闲地欣赏战斗。   微妙的是……   前些天萧恕用四十天时间冲击神临,也是在这里。   也是在这条长街。   当时的凰今默和祝唯我,都只是高楼上的看客。与祝唯我坐在一起的,是齐国的青羊子。   当时的萧恕最后失败身死。   现在的祝唯我被囚在茧中。   现在的凰今默刚刚又复生。   而现在的姜望……   整个不赎城的范围里。   所有的人,都逃奔往城外。   而在城外的荒野中,有一个斗笠蓑衣的身影,正逆着人潮的方向,往不赎城的方向疾驰!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   人皆向生。   何以独他向死而行?   与千万人相反的方向,写满了孤独,也写满了勇气!   然而有一件残酷的事实是……   扑火的飞蛾,从来并不重要。   没有谁会在意它们的生死,没有谁会在意它们来不来。   灯亮着,从来就不是为了等飞蛾。   灯燃灯灭,从来与飞蛾无关!   在许多个长夜里,扑火飞蛾皆死尽,人们吹熄了灯。   还有很多飞蛾在窗外,没头没脑的打着转……   就在此时这空空荡荡的不赎城中。   混乱世界里唯一的秩序所在。   千家闭户,街巷空空。   短发齐耳的少女仰头望天,高空之中悬立着孤独的木茧。   天工真人铁退思表情凝重,站在木茧旁。   而那赤色火焰里的黑焰,终于再一次摹绘了凰今默的美丽。   她自这火焰中重获新生,再一次掀起澎湃如海的力量,脚步往前一踏,却是在铁退思的认真戒备下将身一转,疾冲地面——   “放开祝唯我,不然杀你门人!”   叱言有怒,胜人有力。   纤纤玉指张开,再一次按下山海典神印。   一印一世。   一百零八种印法合成这一印,乃是山海典神印中的一个大循环,在神临层次也足够横推,对这样一个小女孩,更没有失手的道理。   战斗到此刻,凰今默已经触摸到了铁退思的力量。她的力量也正在被这位当世真人所熟悉。   一位“洞真”的强者,对力量的洞察和适应,是极其恐怖的!   她乍然复生的那全力一击山海典神印,未能击杀铁退思,此后再想成功,已是千难万难。   神临与洞真之间,终究是有一个大境界的鸿沟。   转变思路,以人质相胁,非是她的性子,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决心既然已下,她也绝不会留手。   这个世上没有太多人值得她考量。   凰今默丝毫不理会自身的防御,甚至于本就是以身为墙,在阻隔铁退思有可能的救援方向,如此一印落下来,快绝,强绝,狠绝。   逼得铁退思必须第一时间做出决定!   用祝唯我交换他带到这里来的墨家门徒,还是眼睁睁看着这个门人死去?   然而……   对戏相宜明显十分紧张的铁退思,此时却根本连脚步都未移动一下,他也完全没有放开祝唯我的意思。   甚至于那天工所织气罩下的短发少女,也只是灿烂一笑。   好像她仍然是在看戏,并未入得局中。   她脸上的油彩有红黄绿三色。   两边是各三道斜纹。   像是虎须一般。   此时她看着凰今默,像是在跟这位美丽的大姐姐分享她的心头之好:“我墨家曾以『启神计划』,创造出了三尊真人级傀儡,名为『天志』、『明鬼』、『非命』。”   她仰面正对姿容冷艳的凰今默,手上灵巧地结出一个道决。   很平静地说道:“这一尊明鬼……”   她抬手往上举。   “由我,负责维护!”   就在天工气罩崩溃的同时。   一道恐怖的虚影,从她背后的铜箱里电射而出。   一瞬间就腾升在半空,结出了具体的模样! 第1521章我以有情付无情   凰今默想以地面上坐着的短发少女为突破口,在与铁退思的攻杀中夺回先机,救下祝唯我。却是忘了,墨家钜子的那封信里,可是点名让戏相宜同铁真人一起来不赎城!   何以铁退思竟与戏相宜在墨家钜子的这封信里并列?   因为这位墨家的天才少女,正驾驭着这样一尊真人境的力量!   驱使真人境的力量,就算自身远未有真人境的修为,也可以真人视之。   放眼天下,墨家最重视也最尊重外物的力量。   所以明明是钜子亲自下令的这样一件大事。   却是戏相宜优哉游哉地先入城,试验一番她的最新创造,而后才慢悠悠地看钜子的密信。   铁退思陪着她玩耍,当然是有宠溺的情感,可是在钜子的命令之前,能有这种程度的自主,甚至于这封信是在戏相宜手上……本身即是一种分量的体现!   此时此刻,凰今默一印落下。   戏相宜直接召出真人级傀儡,与之相对。   那道行动间快如闪电的虚影,一瞬间便已凝实。   却是一尊彩绘覆眼、赤面獠牙、高足一丈、肌肉虬结的大汉。   上身赤裸,面容狰狞,却有一种昂然正气。   似神又似鬼。   煞气鼓荡的同时,身上亦流转着赤色的宝光。   此身从外表瞧来,与人身并无两样,但是体内咆哮的不是气血如潮,而是高速旋转的齿轮声!   咔咔咔,咔咔咔。   仿佛天地运行的道理,是一种亘古规则的体现。   所谓天地之间有其神鬼。   鬼神惩恶扬善!   人应知之,敬之,惧之。   由是得到约束,不施恶行。   故为,明鬼!   世间不能惩恶扬善的鬼神,墨家灭之。世间不存惩恶扬善的鬼神,墨家立之。   现世享国者,最多不过三千九百二十年。   而墨家这种古老宗门的历史,跨越了数个大时代!   这一尊称为明鬼的真人傀儡凝出身形,即刻拔身自起。   所有的元力都为他所汇聚。   他握拳的声音仿佛是在拳心捏爆了天雷,他胳膊上的肌肉在一瞬间由数千个精密的部件推到极限。   膨胀,扩张,爆发。   他一拳!   以此一拳砸向自高空压落的凰今默。   以无匹的力量,迎向那传说中的山海典神印。   空气碎灭了,空间碎灭了!   印落,拳至。   一百零八种幻生幻灭的景象,在这无与伦比的力量前崩溃离散。   凰今默按下的是横行神临层次的力量,可是反覆而来的,是货真价实的真人级力量。   她的身形无限倒飞,一瞬间离开了不赎城,只剩下一个黑点在远空。   被一拳砸去了高天!   一位当世真人,以“天工”享名的存在。一尊真人级傀儡,启神计划造就的瑰宝。这样的战力摆出来,足以横行诸小国,来这区区一个不赎城,岂有不碾压的道理?   也实在令人绝望!   脸上涂着油彩的戏相宜,仰面看着那远处的黑点,语气说不清是赞叹还是揶揄:“铁老头,看来你一个人很难将她擒住了。”   铁退思并不否认,感慨道:“钜子令我带着你一起来,不是没有道理的。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神临!”   但这句话说完,他愣了一下。   此时再看钜子的这个命令,会发现它本身就说明了钜子对凰今默的了解。不然擒杀区区神临,何至于派出两个真人级战力?   他从中发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也感受到了钜子的坚决。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   墨门神临境天骄客死不赎城,擒两个疑凶回去审问,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若不先限制自由,等到证据确凿,疑凶全跑了怎么办?   戏相宜皱了皱鼻子,反驳的重点全然跑偏:“是我带你来的好吧!信都是先传给我的,我先进的城,我还布了阵!”   “好好好。”铁退思对她很是宠溺,连声附和。   但慈和的笑容收敛后,立即便拔身反起!   “老夫现在倒是很想看看,这门传说中的神通,究竟有没有极限呢?”   高穹的黑点在下坠,墨家的天工真人在拔升。   明鬼静静地浮在戏相宜上空,并不参与这场碰撞。   但随着咔咔咔的机括声响起,一根根幽黑的符文铁索,突兀地钻出虚空来,绕着整个不赎城的上空,封锁了一圈。   身影与身影,在高空相遇。   铁退思再一次与凰今默贴近。   这一次他再无保留,以应对真正对手的姿态,应对这一位古今罕见的神临!   他的手反而是很平静的,像是一个寻常老人,舒展筋骨一般,横掌在身前轻轻掠过。给人的感觉,是动作稍大一些,就要折了老骨头。   其间汹涌的碰撞、涉及生死的交锋,全在规则层面发生。   实力境界不足的人,根本连看也看不到。   凰今默先是猝不及防,遭受了真人级傀儡明鬼的一拳,被直接打破山海典神印,打上高穹。   才定住身形飞回,就又遇到了迎面反冲的铁退思。   铁退思把握的时机妙到毫巅,恰恰是她刚刚涌现力量,却又不能够鼓上巅峰的那一刻,完全洞彻了她的气机流转。   她这一次甚至连印法都没来得及铺开,山海典神印还停留在成型的那一刹,手指却散开了。   铁退思的掌刀,轻巧掠过了她脖颈。   一似惊雀掠柳梢。   那美丽的孤冷的身影,直接被抹去了。   凰今默一瞬间被斩碎了所有规则的构造,被分解成了天地元气一般的存在。   一记手刀过去,天地空空!   铁退思就静静地看着这片天地,洞察着所谓凤凰涅盘的痕迹……还能存在吗?   很短的时间在洞真的世界里被分解得很漫长。   但这么漫长的过程也不能够看清真相。   俄而。   一点火焰诞生。   赤红色的火焰扩张成了火球,火球之中勾勒了黑焰,黑焰之中再一次具现凰今默的模样。   而她甫一复生,便绽开双手——   花开一世界,三百六十五印叠加,山海典神印!   生死幻灭皆成空。   春花秋月,枯海怒礁。   无尽世界生和灭。   足以伤害真人的力量,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推来。   将高空中的铁退思下压!   此时此刻是毫无保留的铁退思。   他的双手十指大张,尽皆勾起天工之线,在规则的层面上轻轻一挑,挑起一只黑黝黝的斧子来。   似是水中捞明月,可是这柄黑黝黝的斧子真实存在。   其名鬼斧。   所谓鬼斧神工,不似人力所能及。   这只斧子被天工之线操纵着,锋刃反迎,自下往上,就那么轻轻一劈——   山海典神印那幻生幻灭的世界景象,尽数被劈碎了!   但是在这之前,凰今默已经先一步崩解了身体死去。   天工纵鬼斧,继续前驱,却已空空无物。   刚才的一切轰烈,好像都只是幻影。   那幻生幻灭的世界景象,好像从来都不曾存在。   只有铁退思,和他的鬼斧存在于空中。   有一种莫名的寂寥。   但不多时,赤红色的火焰又一次诞生。   在赤焰之中勾勒出黑焰。   凰今默再一次从黑焰里踏将出来,一点迟疑都没有,仍然是毫无保留,三百六十五印叠加一起,再次落下山海典神印。   直向铁退思!   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誓要杀铁退思于此!   就只盯着他,就只与他相拼——   用她自己不死的命!   铁退思毫不顾惜真人境的力量,调动鬼斧再劈之。   凰今默又死。   凰今默又生。   凰今默又按下三百六十五印叠加的山海典神印。   鬼斧再劈!   凰今默再死。   凰今默再生。   凰今默再按下三百六十五印叠加的山海典神印。   ……   如此重复足有九次。   铁退思的鬼斧终于未能斩碎凰今默的山海典神印,反而被压了下去!   凰今默又一次死去了!   凰今默又一次复生!   她难道永远不会死,她的神通难道没有极限?!   就算凤凰涅盘这样的绝巅神通可以无限次使用,难道一次次死亡不断叠加的痛苦,不足以动摇她的决心吗?   凰今默的答案,仍然是三百六十五印叠加的山海典神印!   戏相宜远远看着天空的这一幕,瞧着那死而生、生而死的情景,脸上早已经没有了笑容。   她看着这个冷艳又孤寂的女人,感受到一种执拗的力量。   凰今默的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   凤眸中的情绪,冷静得可怕。   即使是有真人级傀儡明鬼的庇护,即使符文锁链已经封锁了四周,戏相宜也油然感受到一种寒意,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心脏都紧绷了起来。   她虽然是墨门千年难出的绝世天才,小小年纪就能够负责真人境傀儡的维护,但毕竟亲身经历的生死几乎没有,意志上也稍有不足,一时竟被慑住了心神。   有明鬼在前,自不至于心神受创,但心中的阴影一时难以抹去。   而空中的铁退思,也终于开始后退,开始下坠。   他想要试探凤凰涅盘这门绝巅神通的极限,可好像先一步触摸到了自己的极限。   毕竟凰今默的每一次进攻,都需要动用真人境的力量来抵抗。   毕竟他连“鬼斧”这样的杀招都已经动用了!   这种消耗无比真切。   “让明鬼配合我封禁!”他终于说道。   “好……好的。”戏相宜从一种难言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涉及到任务本身,她仍旧展现出了天才的素养。   悬停许久的真人境傀儡立即拔空而起。   环绕不赎城上空的符文锁链开始产生一种共振。   然而也同样在这个时候,凰今默已经在不断的死而复生、不断的山海典神印之中,迫退了天工真人很远,而终于靠近了悬在空中的那个木茧——   困住祝唯我的木茧。   这一次的复生之后,她再一次按出全力叠加的山海典神印。   铁退思几乎是下意识地退让开,而凰今默印法一收,却是已经靠近了那个木茧,美得难以形容的手掌,贴在了木茧上。   那一瞬间温柔得仿佛在触摸祝唯我的脸庞。   木茧中的祝唯我,仿佛也感知到了凰今默的靠近,仿佛也在拼命挣扎。整个木茧都微微震颤起来,然而未能打破,他终是无力!   凰今默用力一推!   整个木茧以恐怖的速度急转而下,撞向囚楼,直接砸进了囚楼中,从顶楼一直砸到底部,砸入地底,砸进了一片空无中!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也太坚决,让人完全来不及反应。   而凰今默也好像在这一推中,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整个人无力后仰……坠落。   虽然在凰唯真当年的手段之下,又有凤凰涅盘这种传说中的绝巅神通,真君之下的力量永远不可能真正杀死她。   但她也确实到达了某种极限。   心力和意志的极限。   她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永生不死的能力,可也永远没有突破神临的可能。   以神临的境界与真人搏杀至此,一次次的战死又复生……   她早就到达了极限!   只是苦苦支撑,支撑这么一个放走祝唯我的机会。   此时明鬼才腾身而起,手握一条符文锁链甩来。   啪!   竟就已经将凰今默缚紧。   如此轻易地捆缚她的身体,禁锢她的神魂……反倒叫戏相宜生出一种不敢相信的情绪来。   天工真人第一时间踏进囚楼里,然而所见空空,所感空空。   “气息消失了。”他语气复杂地说。   又回头看了一眼被明鬼牢牢捆住、已经陷入昏睡的凰今默。   “算了,不重要。”他叹息道。   对于家大业大的墨门来说。   一个神临境修士的生或死,是友是敌,的确不很重要。   他隐约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非常重要,隐隐觉得或许需要更多的慎重、更多的考量。   但在天下这局大棋里,落子无悔。   “回去复命?”戏相宜仍然有些难言的情绪,未能消解。   铁退思看了看她,道:“回去吧。”   真人境傀儡明鬼一手提着被捆住的凰今默,一手将短发少女捞到肩头,正要离去。   戏相宜看了看旁边已经沉睡的凰今默,终是飞身而起,飞到了铁退思身边。   嘟囔着道:“铁老头,你带我吧。”   铁退思什么也没有说,伸手一招,将地上的两柄凤翅刀收起,牵住戏相宜,便飞身离去。   明鬼真傀紧随其后。   ……   ……   铁退思在不赎城怒声问罪,誓言擒杀凰今默,声震全城,荡开四野。   整个不赎城被压得悄无声息。   唯有凰今默和祝唯我并肩出战。   尽管交战双方都有意克制范围,激烈的大战余波仍然震动数十里。   而在城外的荒野中,姜望当然也有所捕捉。   他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返身。   他已经是第二次出城,又是第二次返城。   可纵然他不顾伤势逆着人潮疾飞而至,却已是连墨门真人的背影都不能见。   这场战斗说起来缓慢,可过程其实快到很多人根本没能看清,很多人动静都没能听明白!   姜望所见,唯有空空荡荡的不赎城,毁于一旦的囚楼,一个晕厥在街角的人……以及长街之上,斜插入地,那断裂的半截长枪。   此枪名薪尽。   他曾借它去望江城,一剑横门。 第1522章一蓑烟雨   真人已去,真人的威严,还慑服着彷徨在城外的人。   此时偌大的不赎城里,还站着的,唯姜望而已。   他捡起地上的半截长枪,在袖子上擦了擦,又走过去,提起了晕厥中的连横。   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往城外走。   无以言表,所以无言。   无能为力,所以无为。   祝唯我在铁退思出手时想明白的一切,他当然也能够想得清楚。   他想得更清楚。   对于庄高羡和杜如晦的手段,他理应领会深刻的。   就像当初在黄河之会,他一举扬名,使天下知姜望二字,恍惚已见复仇曙光。这一对君臣却决定对他出手。   起先是毫无动静的。   任他加官进爵,任他荣耀满身,任他是天之骄子,任他有无限未来。   可一旦他出了齐国国境,手段立刻就来了!   不动则已,动则雷霆加身。   通魔之罪,玉京山诏令,镜世台出手。   一转眼便是天下罪人。   如果不是苦觉老僧万里追踪,如果不是齐国异常激烈的、不惜与景国撕破面皮的反应,如果不是他有血傀真魔宋婉溪这样一记杀手锏,如果不是洗月庵里的救治……   他早已经尸骨无存。   只不过这一次,庄高羡杜如晦对付的,是祝师兄……   这一次的山海境试炼之后,凰唯真归来之期已经进入倒计时。   连远在丹国的萧恕,都觉得此时的不赎城正处在有史以来最安稳的时刻,把决定自身命运的赌局,选在了这个地方。   祝唯我成就神临,枪拦登过观河台的神临天骄张巡。   凰今默更是一言让张巡滚出城外。   两位神临,一位强过一位。   再加上这座城市背后影影绰绰的楚国的影子,隐有传言的那位堪称传奇的凰唯真……   这样的不赎城,如何不安稳,如何不强大?   但庄高羡杜如晦,还真个就出手了!   其实细细想来,他们哪一次不是刀锋弄险、虎口夺食?从古老强大的幽冥神只,到天下六强之列的东域霸主……   这一对君臣,只要认定了局势、笃定了收获,什么样的险都敢冒,什么样的事都敢做。   数十万人换一丹如何?一战赌国运,又如何?   他们所赌的那些事情,有任何一件失败了,今天庄国还是否存在,都是一个问题。   相较起来,一个不知是不是真能归来的凰唯真,也的确算不上什么了……   姜望一直心有不安,祝唯我也怀有警惕,但他们都想不到,庄高羡和杜如晦能做到这一步。   姜望也就是劝祝唯我自己避避风头,祝唯我也就是让姜望先走……大约便是这种程度的不安了。他们没想到的是,庄高羡杜如晦要直接抹掉的是凰今默,是不赎城,是祝唯我现在的背景!   既然凰今默不可能放弃祝唯我,那就设局把凰今默一起抹掉。   杀墨惊羽以陷不赎城这一步棋,显然是因为雍帝的动作而临时更改的计划,算不上是天衣无缝的布局,但时机把握得太精准了!   因为这种快、这种准、这种狠,让这个计划本身的漏洞,轻易被抹去了。   雍帝韩煦选择派墨惊羽来不赎城招揽萧恕,也是有考量的。其人墨家门徒的身份,让他在不赎城这法外之地,比其他人更安全。几乎是毫无风险——谁会那么不长眼呢?   但庄高羡杜如晦真就出手了。   一旦暴露真相,一旦被揪出尾巴来,就是同时得罪雍国、不赎城、墨门、不赎城背后的存在……庄国说不得都要被抹去。   任是谁来想一想,庄高羡和杜如晦都没有出手的理由。   韩煦想不到,他如果想得到也不会派墨惊羽来。   古老而强大的墨家,更很难想到庄高羡会有这么疯。   而在这起事件中,墨家绝不会对墨惊羽的死忍气吞声。   墨家也根本不会怕一个凰唯真。   在明面上证据指向清楚的情况下,先行控制住疑凶,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但凰今默,绝无束手就擒的可能。   所以就有了现在的结果。   姜望现在想不清楚的是,庄高羡自信能瞒过墨家的倚仗是什么,而墨家一次派出两大真人级战力,实在也有些太势在必得了些……   但这些没想清楚的地方,并不妨碍整个事件的演变。   这场杀局里,体现出来的庄高羡君臣对凰今默的了解、对各方势力心态的把握,却非一日之功。是真正在刀锋之上,夺到了自己的果实。   此后呢?   凰唯真如果不能成功归来,此事就尘埃落定。   凰唯真如果能够成功归来,凰唯真与墨家对上,无论哪方胜哪方负,对庄高羡来说都没有坏处。墨家出事,动摇的是新生之雍国的倚仗,而这正是庄国最想看到的结果。   再退一步说,凰唯真就算能够成功归来,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情,焉知庄高羡不能凭藉国势崛起,证道真君?一个真君固然不一定扛得住那时候的凰唯真,但真君能够从道门获得的支持,也非现在可比……   可以说庄高羡杜如晦弄险的计划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无论如何走向,庄国都必然会获利的结果。   这才是他们的局!   此外那些。   什么林正仁必须展现他有活下来的价值。什么杜野虎不得不拿命去拼一个信任,什么姜望不得不忍痛将杜野虎打得真正濒死……   也只不过是这局棋外随手的落子!   是迷惑祝唯我时的顺便。   有时候你觉得天大的事情,你觉得对你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只不过是别人的随手为之,别人的随意揉搓……   对姜望来说是如此,对杜野虎来说是如此,甚至于对林正仁来说,亦是如此。   只是如此……   姜望沉默地走出城外,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   烟朦朦的,看什么都不很真切。   一些穿着罪卫衣服的人围了过来。   姜望认出了其中一个——正是那个总懒洋洋靠在城门外收命金的家伙。   他们当然不是来找麻烦的。   甚至于支支吾吾,不太敢说话。   罪君都被人擒拿了,罪卫哪里还有存在的意义?   其中大多数人,也只是担心地看着姜望手上提着的连横。   姜望把昏厥中的连横丢给他们。   只道:“不赎城没有了,各自活命去吧。”   长期以来作为这片不法之地核心的不赎城,就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   其人则在或惶惑或迷茫的视线交汇中,独自提着那杆断枪离开。   斗笠蓑衣,一任烟雨。   ……   ……   荒野之间,长空远远,有一声疾来——   “大雍墨惊羽客死不赎城,不赎城主凰今默嫌疑重大,已经成擒。奉吾皇之名锁境彻查,任何人不得擅离!”   声音在某种法器的作用下,不断回响,扩向四面八方,惊起飞鸟无数。   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大批疾飞的军士。   在高空疾飞中,亦始终保持着完整的阵型,血气澎湃未发,兵煞隐隐相连——这绝对是一支难得的精锐!   领头的青年男子,身披战甲,腰悬双股剑,端的是英武不凡。   他在空中忽然一折,自由矫健得如苍鹰一般,悬空立在一个斗笠蓑衣的身影前方。   “回去,现在不许任何人离境。”他低头如是说。   此人恰是雍国英国公北宫玉的嫡孙,曾在观河台登场过的北宫恪!   庄雍国战期间,他在靖安府战线浴血奋战,在雍国国相齐茂贤的统御下抵抗赤马卫,未使荆人南下,战后被许以靖安府第一功。   黄河之会上他闯进八强,是雍国几百年未有的成绩,以此夸功耀名。   在某种程度上,北宫恪这个名字,代表了新生雍国的力量。   他的背景说明雍帝未忘勋臣,他的年纪说明雍国的勃勃生机。   无论家世、功勋、天赋、能力,都是雍国年轻一辈第一人,更被视为雍国之未来。   他当然该有昂扬的自信。   而斗笠蓑衣提断枪独行于烟雨中的人,抬头看着这位年轻的将领,解下了斗笠。   “我是姜望。”   那一个抬眸的冷冽锋芒,令北宫恪禁不住瞳孔微缩!   但旋即他又定住了眼睛。   身后的雍国军士围拢过来,被他单手拦住。   他看着姜望,面上带着微笑:“姜青羊当然有来去的自由……”   但他又双手扶住双股剑,眼中是按捺不住的战意:“试试?”   黄河之会上他被秦至臻击败。   而秦至臻又输给了姜望,错失魁名。   双方的差距,是黄河之会八强到黄河魁首的差距。   但没有哪个锐气十足的年轻人,会相信世上存在无法攀登的高峰。   正如秦至臻当初的纸面实力明显在姜望之上,最后的胜利者却是姜望一样。在真实的战斗里,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不交一次手,始终有遗憾。   他相信姜望能够体会他的这种心情。   而面前的姜望,也的确只道了一声——“来。”   锵!   双剑已出鞘!   北宫恪人在空中,两道锋锐剑气已经一前一后,错成一个“十”字,把此方天地分割成四份。   继而是四道剑气,继而是八道……   双股剑前,剑气仿佛无穷。   姜望脚步一转,于是踏过剑气更往上。   所谓剑,所谓势,所谓人。   萧恕四十天冲击神临,他也看了四十天。   张巡剑气成丝洞穿太阳真火,他也亲眼所见。   修行未有一日不进益,每每往前又复往前。   养孤岛,雕星楼,体世情,踏遥路,感悟道途,验证神通!   一道道的剑气此来彼去。   如飞鸟,似游电。   而姜望足踏青云印记,只是向上,只是往前。   在愈来愈刁钻凶狠的剑气下前行。   闲庭胜步。   他的右手仍然提着那杆孤零零的断枪,那柄天下闻名的长剑仍然悬在腰间。   他的左手放松,准备随时捏出祸斗印,在遇到无法避开的剑芒时,便以祸斗之幽光将其吞没——但是并没有遇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越走越上,越往越近。   一身蓑衣,如行朦朦烟雨中。   那在极短时间内变幻了数十种性质的剑气,仿佛于他并不存在。   他只是看着北宫恪的眼睛。   北宫恪的眼睛里,有一点星光显现。   天边亮起了与之对应的星辰!   独属于北宫恪的星楼,矗立在遥远星穹,星光垂落。   不,垂落的并不是星光。   而是剑光。   那无法计数的银白色的剑光,似以巨瓢泼大雨,自天上而贯人间!   恐怖的剑啸,在一瞬间便已经发生。   北宫恪曾在观河台展露风采的成名绝学坠银河剑气阵,彼时技惊四座,使天下知晓雍国人物。彼时还需要以密集的剑气为伏笔,只作最后一“起”,逼出了秦至臻的天府之躯,   如今在外楼境界,却是动念即发。   且以剑光换剑气。   更快,更凶,更煊赫。   是为——   坠银河剑光阵!   九天之上,银河倾落。   四野之间,更无风景。   唯有这煊赫的银河,与银河之下……那平静而冷冽的人!   今日的姜望格外冷冽。   普普通通的蓑衣,在天府之光的照耀下,一瞬间似是沾染了神话的气息。   他以天府之躯,逆银河而行。   像是传说中逆着奔流只为化龙的金鳞。   他的左手变幻不断,一会挑出剑气,以自身的剑气分割剑光,一会儿印出幽光,将剑河中的惊涛吞没。   对每一缕剑气的分配、每一丝幽光的应用,全都恰到好处,妙至毫巅!   远远看来。   他步履依然,仿佛从未有紧张过,也从来没有认真。   他走向北宫恪,就像是一次寻常的登高望远。   就在这样的上行中。   他的右手一翻,已经倒握了断枪,枪头就在他的虎口下方,好像被他握成了匕首。   赤红色的三昧真火,在这杆已经失却了灵性的断枪上流动。   姜望便握此枪,人在空中像是绷成了一张弓,手掌断枪便是一支箭,往前往上,狠狠一扎——   剖开了银河!   漫天剑光皆流散。   那些旁观此战的雍国军士只看到——   他们的北宫将军被一只手揪住了甲领,闪烁着寒芒的枪尖,正抵着北宫将军的脖颈。只要稍一用力,雍国年轻一辈第一人,便要在今日终结一生。   一时无人敢上前。   姜望就这样以断枪抵住北宫恪的要害,一字一顿的,说的却全然是与此战无关的事情——   “墨惊羽绝不是凰今默杀的,更与祝唯我无关。用我姜望的名字为他们担保,此中另有隐情!”   北宫恪静静地看着他,迎着他眸中的冷冽,迎着他话语里的重量。   他的蓑衣他的战甲在这空中都很沉默。   一阵之后,北宫恪终是道:“那是墨家的事情,我的职责是锁境。”   姜望松开了这个人,什么也没有说。   独自转身,踏空走向远处。   荒野碧空,烟雨未尽,一身蓑衣,几分寂寥……   确实什么也不必说了。 第1523章无言之言   北宫恪的身份地位,并非只代表他自己。   他领兵来这不法之地,一定有强者压阵,那个人很可能是英国公北宫玉。   说的是封锁此地,彻查墨惊羽之死。   可疑凶凰今默都已经被擒拿,祝唯我生死不知,下落难明。   封锁这里,却是查谁?   这封锁……又什么时候才会解除?   封锁期间,这不法之地,还能“不法”吗?   雍法一旦施行……又还会废除吗?   前脚墨家两位真人级战力擒走凰今默,后脚雍国大军便前来锁境。   这份默契真可以说浑然天成。   上责城主,下查流民,一个墨惊羽的死,倒像是整个不法之地所有人都能沾边!   姜望如今已不是懵懂的小镇少年,身居霸主国高位,长时间受重玄胖薰陶,又翻烂了史书,再怎么样也能看懂一些局势。   昔者庄雍国战之时。   九龙崩灭,雍国太上皇韩殷战死,杜野虎先登锁龙关。雍国就此失去了祁昌山脉,也失去了锁龙关这座天下险关。   富饶的国土腹地,暴露于庄国兵锋之下。   雍帝韩煦引来墨家的力量,一夜之间立起殷歌城,以钢铁雄城遥峙锁龙关,如此才算是稳住了阵脚。   此后殷歌城与锁龙关这条战线,就成为庄雍之间新的生死线。双方各驻大军,遥遥相对。   雍国无一日不想夺回险关,庄国也是不惜成本、日夜加固城防。   如此对峙,已近两年。   三岁小孩也该知道,殷歌城与锁龙关这条战线,无论对于庄雍哪一方而言,都是难以突破的,双方都有在此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觉悟。   于雍国是退无可退,于庄国是退一步就会失去已经赢得的所有。庄国在老朽雍国身上割下的肥肉一旦失去,很难再从新生雍国身上赢得。   庄雍之间必然还有一战,但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打。雍国背后的墨门,庄国背后的玉京山,会给予双方什么程度的支持……也都尚留一个疑问。   道门就算不重视庄国,也不可能不警惕想要入局官道的墨门。所以雍国引入墨门,本身就是给了庄国获取更多道门支持的借口,这亦是庄高羡当初能够和韩煦达成默契的理由之一。   而不赎城所代表的这块不法之地,这块庄雍洛三国之间的交界地带,一旦被雍国占有,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雍国完全可以在殷歌城锁龙关战线外,另开一条战线!   什么天险锁龙关,直接绕过可也。   可谓是一念天地宽!   围绕着不赎城的三个国家,除了洛国孱弱、无力开拓之外,庄雍谁不想吞下不赎城这块肥肉?谁不想把刀子抵在别国的后腰上?   但雍国肯定是动作更快的那一个。   毕竟有墨家的两位真人级战力为之开路——这或许是一个意义巨大的转折。   雍国虽然立墨家为国学,墨家也的确是第一次正式扶持一个国家,入局官道。但墨门对韩煦的支持,从未有明目张胆超过真人层次的投入。   这是一条非常清晰的警戒线。   一旦跨过,意义截然不同。   显然无论是墨门还是雍帝韩煦自己,都是有一定顾忌的。   这一次天工真人联手明鬼真傀擒凰今默而走,虽然是以调查墨门天骄之死的名义。但也的确在事实上,完成了用真人级战力替雍国清扫障碍的行动。   这才有了雍军入境。   对雍国来说,墨惊羽突然身死,真相当然重要。但雍国本身如何应对墨惊羽身死一事,才是更重要的问题。他们大可以先对不赎城造成事实上的占领,先把握住国家利益,再来慢慢调查真相。   若墨惊羽真是凰今默所杀,那也没什么好说,墨门自有墨门的威严。若是此事与庄国有关,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凰今默未死,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凰唯真就算真的归来,受蒙蔽的墨家也不是没话可说。   至于雍国……   关雍国什么事?雍国只是大军锁境,查一个真相而已。   韩煦的反应韩煦的决断,全体现在北宫恪这位腰悬双股剑的青年将领身上。   墨家的态度墨家的强硬,已经随着天工真人明鬼真傀而远去。   所以姜望还能说什么呢?   他愿意以他一路走来用生死践行的信誉,为凰今默祝唯我作保。如果有机会,他愿意想尽一切办法,去查明庄高羡栽赃嫁祸的真相。   但他的信誉无关紧要。   而在凰今默祝唯我的身后,其实并没有人能为他们声讨。   除非凰唯真立即从幻想中归来,把飘渺的可能实现为真实。   可就算是刚刚见识过山海境玄奇、对凰唯真归来具备相当信心的姜望,也知晓那是需要以百年为刻度的时光。   他影响不了墨家,在此事上,也影响不了有资格与墨家对话的人。   时至今日,仍然渺小。   所以他无言。   把枪尖抵在北宫恪的脖颈上,说出他其实知道并没有作用但还抱着一丝期待的那些话……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时此刻,他刻意留下的伤势还未痊愈。   他往前疾飞,的确找不到任何办法。   重伤自己来掩护杜野虎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值不值得。就像察觉到战斗动静第一时间回返不赎城那样。   有些事情,没有值不值得。   是你必须要那样做。   可有些事情,你那样做了,你不顾一切,也没有结果。   他无话可说。   他在这荒凉的、四下无人的野外,陷入了面对自己的沉默。   他无话可说,可是天边此刻亮起了星光。   他无法用任何言语来表达,可是他的修行他的道路,一直在陈述着。   天边星光在何处?   北斗七星之天枢!   烛九阴百般筹谋化为乌有。   混沌终不肯死在笼中。   三叉被操纵爱恨,又被随意杀死。   只有内府境的楚煜之,要为天下平民走出一条路。   萧恕用四十天冲击神临终究身死。   自他踏进城道院以后一直闪耀在他的星空中的祝唯我,是师兄也是追赶对象的耀眼存在,输了一着,便断了兵器失了所爱输得什么都不剩……   天地如笼!   每个人都困锁其中。   在遥远星穹,在天枢星辰的概念之中,独属于姜望的星光开始闪烁。   可与此同时,在玉衡星辰的核心定义里,属于姜望的玉衡星楼,倾落星光如瀑!   姜望一边开始修筑他的第三座星楼,一边调动那玉衡星辰核心概念的力量,雕琢他的星路!   他心中有难以尽述的苦闷。   不能迁怒,无法纾解,只可前行。   他一直就是这样,以前行对抗一切。   姜望和他的玉衡星楼,本就亲密无间。   纵观整个现世,他应该是距离玉衡星辰核心概念最近的人。在现世之外,可能也只有一个人比他更近,那就是证道玉衡星君的观衍。   此刻几乎是心念一动,便有星流如瀑。   在平时的战斗中,由于星穹与现世的遥远,再加上自身修为的限制,他得天独厚的星楼其实很难体现优势。   星力虽然可以说是几近源源不断,可星力传输的速度和数量,终是有限。身体能够接收并驱使的星光,亦非无尽。顶多就是说在持续战斗上,比起其它修士的星力储备,要更浑厚一些。   星路的拓展意味着他能在短时间内获得更多的星力支持,或许能够真正发挥玉衡星楼的优势。   便在此地,便在此刻。   萧恕苦心探索的星路秘术,重现人间。   连接那遥远星穹与现世,像是一道横贯人间的桥梁。   桥的那边是玉衡星楼,桥的这边是姜望。   在姜望的有意控制之下,星力隐迹,并未造成什么太煊赫的异象。   可是在他自己的视角之中,此时他遥望远空,恍惚有一种错觉——他能够踏着他的星路,追寻先贤的痕迹,走到那遥远星穹之上!   不是他曾通过森海源界,踏神阶所至的、森海老龙捕获玉衡的宇宙深处。   而是真实联系了命运长河,对应着现世所有星辰概念的遥远星穹。   “玉衡”是玉衡星辰概念的统合,汇集了玉衡星辰在诸天万界的映照,它并不存在于一个具体的时间或者空间里。观衍证道玉衡星君后,时刻处在玉衡核心。   只有在类似于森海老龙捕获玉衡的那一刻,它才会有一个较为具体、却也相对片面的存在,在彼时彼刻,存在于那个空间里。   但汇聚了世上所有星辰概念的遥远星穹,是真实存在于某个时间某个空间里的。   虽然遥远虚幻、古老神秘、不可捉摸,可确切存在。   先贤曾经于彼处划分星域、刻画道途、阐述大道,也在那里,稳定了命运长河。   现在令姜望产生“吾亦可往”之错觉的,正是那里。   萧恕用三十天的时间,建立了独属于他自己的星路。   而姜望琢磨透彻之后,动念而起,用时不过三刻,玉衡星路已成!   此时他的第三座星楼,才刚刚锚定星光,连轮廓都未造就。   此时的姜望,身体远非巅峰状态。   可星路的连通,令他有了一种亘古难摧的稳固感。   他悬立空中,有此身之外的支撑点存在。   当时他没能看清萧恕的星路真相,只是有所猜测,后来得到完整秘法,自然知道萧恕的几座星楼之间,都以星路相连。   这时候他也立即开始搭建玉衡星楼和开阳星楼之间的星路,将这两座星穹圣楼连通一体。   不断地调用玉衡星力,当然也不断地抽取森海老龙的力量。   玉衡星楼底座囚室里的森海老龙,终究难以忍受这种力量的高速流失,又不知外间在发生什么,只觉得这座星楼变得更稳固、有了更强大的变化,祂怀疑姜望一声不吭地就要杀死祂,不由得在囚室里疯狂撞击!   咆哮,咒骂,威胁,利诱,告饶……   曾经肆意玩弄生灵命运的强大存在,此时在囚室之中反反覆覆,几近崩溃!   现世中的姜望充耳不闻。   他和玉衡星楼之间的星路为主干,以玉衡星楼延伸出的星路,去稳固开阳星楼的存在。   这条星路一搭成,开阳星楼就有了除姜望之外的依撑,立时稳定下来,能够反过来给姜望提供更多力量。   这时候姜望、玉衡星楼、开阳星楼已经连贯一处,冥冥之中,建立起了足够稳固的联系。   独属于姜望的第三座星楼,几乎是顷刻就被茫茫星力所浇筑,转瞬即成!   这是一座红色七层四角飞檐小楼,相较于开阳星楼的古拙、玉衡星楼的沉重,它显得活泼,又有凶意暗藏。   毕竟天枢又名贪狼,乃是传说中的杀星之一。   而姜望所思所想,所感所得,为这一楼定下的是“仁”字。   以仁驭杀。   仁者,从“人”从“二”。二人相亲,人与人之前的友善和亲近,就是最早仁的本意。   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他,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父亲那么说,也是那么做的,姜氏药铺常常施药于家贫之人。   他的父亲很平凡,从未接触过修行,没有见识过枫林城域之外的风景。   可的确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拥有平凡生活里的伟大。   他亦常怀悲悯,每每以剑决不平。   但是此刻他所立之仁,不止如此。   一路走到现在,他有他与众不同的经历,有独属于自己的思考。   在他看来这个“仁”字,那两横不仅是两个人,也可以说是天与地。一上一下,亘古平行,永恒不变。而立在旁边的“人”,须得洞察此意。   “仁”可视为“天”字的异化,皆是“人”与“二”,皆为天地人。   他应求的,不仅是一人之仁,更应该是天地之仁。   何为天地之“仁”?无非公平!   就像仁字那平整的两横,不该有半点曲折。   若有公平。   三叉不该消失。   楚煜之不该无路。   萧恕不该身死。   凰今默不该成擒。   祝唯我不该生死不知。   庄高羡不应该还在逍遥!   世上当然不存在绝对的公平,甚至于姜望自己也不清楚公平的路在哪里。不知道所谓的天地之仁,该以何求。   但这个字是一种规束,一种警示……一种理想世界的雏形。   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想法——希望能够靠自己的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稍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每一个在泥泞路上打滚的人,儿时也都期望过成为救世的英雄。   只是后来满身泥泞,再也想不起来。   不比前两楼的信与诚。   这是姜望可能永远也求不得做不到的一个字。   他当然有恻隐,当然有悲悯,当然从来没有吝啬过力所能及的善意,也曾为了心中正义拼死一搏……但都只能算是他的一人之仁。   欲求天地之仁,何其难也!   往后他未必不会动摇,未必不会改变,未必不会放弃。   人一时有一时之思想。   但于此时此刻,的确是他的真情实感。   萧恕临死之前对他说——“愿意冒险给予我同情的人,我相信他有改变世界的勇气……如果他愿意的话。”   姜望至少在这一刻,试着做出了回应。   于今立成三楼矣。 第1524章世如苦海,你我皆争渡   连日的大雨终是已经停下。   天边云散,挑出一抹晴光。   当然人间的阴翳,并不会被轻易抹去。   腥味是一种粘稠的东西,它会跟你的鼻腔粘连在一起。时刻提醒你,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   血,在地上蜿蜒成了线。   遍地尸体,排列出独特的风景。   曾经鲜活的、鼓噪的一切,都已经沉寂了。   易胜锋将剑收入鞘中,迈步离开。   七天十七战,无非杀人,行走。   虽则说七杀真人与淮国公府达成了某种默契。   但淮国公府的逐杀令里,当然不会提到什么限制。谁去杀易胜锋都可以,谁都能领到赏钱。谁都可以在杀死易胜锋之后得到庇护。   关于神临之上不得出手这一部分的限制,由南斗殿的威慑来完成。   哪位神临或神临以上的强者对易胜锋出手,七杀真人陆霜河便会亲自以剑问之。不问出身,不问来历,皆决生死。   “什么狗屁默契,完全是单方面的妥协。”   易胜锋默默地想到。   但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胜者有理。他早已经明白,也没什么可怨尤。   当年把姜望推下河中,很多年他都根本没有再想起这个人。   按说是溺死了,就算没有溺死,在枫林城凤溪镇那么个破地方兜兜转转,姜望最大的成就,也不过是继承他父亲的药材铺子,了不起再开几个分铺。   这样多年以后,他纵剑回到出生地,以高耸于云巅的心境,俯瞰人间。或许也只会对当年的事情付之一笑,放下百两千两黄金,缅怀一下童年的友谊。   可偏偏不巧的是,姜望没有死。   姜望不仅没有死,竟也开始修行。   在错失南斗殿的仙缘之后,却还是踏上了修行路。   修行也就罢了,在庄国那一亩三分地里耕耘,在庄国的小小道院里打转,奋斗一辈子,以后最多也就是个缉刑司司首。腾龙境还是内府境来着?   可姜望竟然去到了雄霸东域的齐国,竟然代表齐国,夺下了黄河之魁。   因而比他易胜锋,更见了广阔的未来!   那么他把姜望推下小河险些溺死的仇恨,也就成为了真实的仇恨。   那么水中的冰冷、压迫、窒息,生死之间的巨大恐怖,也就真切可感!   姜望不再是童年稀薄记忆中的一缕,而是真真切切从那条小河里跳出来,跳进他纵剑青冥的世界里,为他所听闻,为他所感知。   他从小就是一个执拗的性子,儿时与姜望以木剑相斗,无论输过多少次,他都会咬牙重来,拉着姜望不让走,一定要赢回来不可。   但姜望其实也是同样。在那么多次的斗剑里,姜望从来没有让过他一次。   他明白姜望一定不会放过他,他因此也一定不会放过姜望。   便是这么简单。   在某一个时刻,他忽然心有所感,禁不住抬头望天。位于那遥远星穹的彼处,有一种极其微妙的响应。   他的星楼,如风穿叶沙沙,但不知为何而响。   南斗殿道统古老,并不因循所谓的四灵星域。   易胜锋所立星楼,皆在杀星。   曰荧惑,曰七杀,曰破军,曰……贪狼!   忽然产生微妙响应的,正是贪狼星楼,此星亦有一个名目,唤做天枢,位在北斗。   这种感觉,像是微风吹皱湖面。   他凝神去追寻,却是不知风从何来,不知风往何处,湖面也已经平静。   正要神魂显化星楼去洞察这一缕波澜,心尖忽然血似潮涌!   危险已至。   易胜锋毫不犹豫地转身,立即抛弃了预设的行动计划,穿林而去。   如果可以,他并不愿意置身险地直面生死。但如果一定要面对,他一定是拔剑求自己生,让对方死。   世如苦海,你我皆争渡。   这一场整个南域范围内的大逃杀,当然是大楚淮国公府的态度,当然是七杀真人默许予他的磨剑之旅。   但也是他易胜锋扬名证剑的好时候。   须不能弱了南斗真传、陆霜河亲授的名头。   ……   ……   不法之地的南面,就是庄国岱山郡。   庄国四郡,曰华林、清河、岱山、永昌。抛开新立的永昌郡,传统三郡中,岱山郡一直是武备最足的一郡。兽巢最多,士卒最悍勇。鼎鼎大名的九江玄甲,便出于此。   这一日道上烟尘弥漫,一支骑军快速奔来。   当头一杆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两个大字——“皇甫”。   身为庄国第一武臣,庄国大将军皇甫端明却是一个常常被人忽略的存在。   世人提及庄国,言必庄高羡、杜如晦。   再就是追溯往古,忆昔庄承干。   在西境问十个人,有九个人不知道皇甫端明是谁。   在庄高羡隐居深宫的时代,他倒是常常与杜如晦争锋相对,那会还有几分存在感,可惜也常年被杜如晦所压制。   当然,这一出将相不和的戏码演了多年,最后收尾时,也得到了丰厚的收获,使他们顺利夺下白骨真丹,叫庄高羡一举洞真。   庄国迎来中兴时代后,庄高羡谓之雄主,杜如晦称名贤相。执掌军方的皇甫端明,却好像销声匿迹了一般,少有什么彰显存在的动作。   然而庄国能够大破雍国,庄军能够攻下锁龙关,可也不仅仅是庄高羡和杜如晦的功劳。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再大的格局、再优秀的谋略,也无法施行。   庄高羡私下常言,皇甫将军是吾龙骨,拔之天倾矣。   皇甫端明虽然低调,但他在庄国政局里的分量,却是从未消减过。在军中的地位,更是无人可以动摇。   这些年南征北战,都是以他为核心。   锁龙关拿下之后,也是他亲自坐镇,守得八风不动,固若金汤。   如今他悄然离开锁龙关,出现在岱山郡。亲自领军,挥师北上,意图已是不言自明。   庄国君臣费尽机心拔掉凰今默这颗钉子,如今当然要享用果实。   与雍国相比,他们的劣势在于——只能被动等待墨家强者的出手,动作上肯定会慢一些。   但优势在于——他们更早做出准备。   你说巧不巧?   墨家两大真人级战力问罪不赎城时,皇甫端明正好在九江视察。   他甚至来不及禀告天子,第一时间亲自挥师北来,自然是名将决断。   风鸣马嘶甲叶撞,战场的声音总是能给武人别样的宽解。   皇甫端明纵马而行,默默想着天子这一次的布局。   庄高羡还在神临境界时,以潜修为名躲在深宫养伤,一隐多年。彼时以祁昌山脉为界的雍国,竟然未能发现,朝野同样无人知。   瞒了天下人那么多年,自然有他独特的倚仗。   如今成就洞真,更是不同。   为什么他能够骗过白骨邪神,精准地在最后时刻夺走白骨真丹?   为什么他有信心在玉京山公审姜望,给出通魔铁证?   为什么他自信可以嫁祸凰今默,叫谁都一时间查不出真相来?   皇甫端明当然是知道答案的。   可纵然知道答案,仍是难免不安。   天子用计太险,终非堂皇正途。   可话又说回来……   强秦独霸西境,雍国获得墨家支持,玉京山最大的利益都在景国,根本也分不出太多力气在庄国身上,庄国君臣本身也不想被玉京山影响太深……   在西境如此的局势里,不弄险,又能怎么办?   天子洞真,破雍得关,这样一步步弄险过来,所获匪浅,但实在也是不能停下了。   有朝一日打破僵局,跳出棋盘外,成为真正的执棋者,或许也就不必再如此……   但是要到那一天,还有多长的路可以走?   还要用多少尸骨铺就。   如段离贺拔刀者……还有多少呢?   皇甫端明默默思忖着,面上不显分毫。   前方一骑哨马疾驰而来,大声传道:“雍国英国公北宫玉,已经军管不赎城,有大量雍军正在前方阻路!”   雍国的国公当然不是霸主国的国公那么有分量,但作为雍国唯一的一位公爷,北宫玉所代表的意义自是不同于常。   在雍军入境法外之地的第一时间,庄国高层对于这一战就已经有了共识。此非倾国之战,而是争地争势之战。   就是说打也要打,也要在一定的范围内尽力去打,但不能大打。   往常的时候,庄国如果想要玉京山更多的支持,就必须要接受来自道门的更多限制。好处和约束总是对等的。   但现在不同。   墨门布局官道,选择了雍国这么一个地方。   道门若是想要有所限制,其实除了庄国之外也别无选择。   遏制墨门对官道的布局,以及加强对庄国的控制,玉京山也必须要有所衡量、取舍。而这就是庄国高层腾挪的空间……   “老狗来得倒快。”皇甫端明将所有思绪深藏,只以马鞭北指,气冲霄汉:“咱们便去会会他!”   ……   ……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城门外,一个衣衫褴褛、满面脏污的人,正到处拉着人问问题。   他破烂的外衣曾经一定非常鲜艳,但现在红得很黯淡。   从扎着的小辫来看,他曾经一定很潇洒,但现在脏污油腻,像是已经胶在了一起。   此时的不赎城,早已经进入军管状态。   什么命金制度,什么一切自由,全都成为历史。   唯独能够在这里算数的,只有雍军军法。   两列披甲执剑的雍国士卒驻卫城门,气质森然得紧。   “滚开!”其中一个士卒不耐烦地道。   但这个人只是问:“有没有见过?”   他双手比划着:“这么矮,这么瘦,很有钱,是个姑娘,有很多玩具。”   他问:“你有没有看到?”   “没看到没看到,赶紧走吧,等会被一刀砍了不值当。”另一个士卒做出驱赶的手势。   这人缩着头往旁边走,但嘴里嘟囔道:“看到了就把她赶走,不要让她在这里玩。”   “这是何人?”城门楼上,腰佩双剑的年轻将军问道:“我看他还有些修为在身,怎会沦落至此?”   “北宫大人,这人据说是以前这里的罪卫统领,叫做连横。”旁边的亲卫统领回答道:“戏姑娘操纵反五行挪移塔的时候,他收了一袋元石,还在旁边放哨呢。天工真人降临后,他当场就昏死过去。姜望把他捡出来,交给其他罪卫。那些罪卫也想等他醒过来主持大局,没想到待他清醒,知晓祝唯我生死不知,凰今默已经被擒走问罪,不赎城毁于一旦后……他直接就疯掉了。”   “那些罪卫呢?”北宫恪问道。   “一部分已经收编,一部分还躲在野地,不过人心早散了。”亲卫统领看着城楼下疯疯癫癫的连横道:“不然他也不会一个人在这里晃荡。以前没人管这块地方,这些罪卫说话比什么都好使,嘿嘿,他也算是潇洒过了。”   一个曾经做到不赎城罪卫统领的超凡修士,疯成现在这样,实在有些让人惊讶。   但北宫恪大概也能够理解连横疯癫的原因。   连横无非是觉得,是他给了那个墨家少女传送真人过来的机会,是他身为罪卫统领的不警惕,导致城主错失了逃离的可能。是他连横财迷心窍,引狼入室。   本就伤重未愈,身心脆弱,一时无法承受这种冲击,神智因此直接崩溃。   但最残酷的地方在于,墨家要抓凰今默,凰今默应对得再完美都没用。如连横这样的人,不管做了什么,更是连应对都算不上。哪怕他曾经也风光过,曾经也潇洒过……高山倾落,人似浮埃。   大人物的一局棋,棋子磕在棋盘上的那一声脆响,便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哀哭。   他北宫恪或许也很难例外。   这时城门楼下闹腾了起来。   “让你滚你不滚是吧?”最先那名不耐烦的士卒拔出了腰刀,向着疯疯癫癫的连横走去:“一直嚷,一直嚷,嚷得爷爷烦死了!”   连横全无所觉,还在那边叫喊:“不要让她在这里玩,这里是我们的家,这是我家!”   “把人救下来,随便找个地方养着。”北宫恪随口道,   “大人,大战在即,兄弟们都有很多事情要做。”亲卫统领有些不愿意地道:“已经疯成这样了……”   “照做。”北宫恪只说了这样一句,便自往另一边走,继续巡视城防去了。   亲卫统领只得一边跃下城楼,一边忍受连横疯癫的声音继续——   “赶她走,赶她走,赶她走!” 第1525章云雾   “欸?姜望来过了?”潇洒出尘的叶大真人翩翩而来,语气里有些疑问。   叶青雨正在那边捣鼓着什么,一时没有回话。   阿丑显化了巨大的体型,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姜安安正陷在它柔软的长毛里,双手歪七扭八的散乱着,好像掐了个印决,又看不太出来是什么,正仰躺着呼呼大睡。   姓姜的带来的那条小蠢狗,正挤在姜安安旁边,也学她一样仰躺着,哈喇子已经打湿了好几撮阿丑的长毛。   叶凌霄毫不客气地上去踹了两脚阿丑:“你怎么也在啊?”   阿丑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要不是怕吵着安安睡觉,丑爷我这一口下去,你腿就没了。”   叶凌霄冷笑:“要不是安安在你背上睡觉,本真人现在就塞你一嘴靴子!”   “行了,我叫丑叔来的。”叶青雨在那边道。   语气里有一些较为明显的不耐烦。   叶凌霄当然知道原因何在。   “咳。”   他轻咳一声,放过了阿丑。   背起双手,姿态潇洒地踱步过去,又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姜望来过了?”   “叶真人就这么喜欢明知故问吗?”叶青雨好像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的不满:“他哪次过来瞒得过您这洞真的眼睛?”   “你说这话,为父可就不爱听了。”叶凌霄很严肃地道:“本真人上索道途无穷,下理宗门万事,每日里不知有多忙!难道还会有心情关注他姜某人吗?”   叶青雨撇了撇嘴:“你自己知道!”   叶凌霄打了个哈哈:“姜小子这次确实走得有点匆忙哈。但是爹绝对没有威胁他,你爹不是那种以大欺小的人!”   叶青雨柳眉竖起:“你以前还威胁过他?”   被欺压得很不愉快的阿丑立即哼了一声。   “那什么!绝无可能的事情!”叶凌霄拔高音调:“对了丑兄!上回你说要找个母踏云兽的事情,我帮你打听了,万妖之门后兴许还有!”   阿丑不吭声,但是摇了摇尾巴上的水球,表示你最好没骗老子。   “姜望这次一来就走,你很开心是吧?”叶青雨盯着自己的老父亲质问。   叶大真人半点也不尴尬地笑了笑。   “怎么这次这么自觉……”   迎着宝贝女儿的眼神,他迅速修改了语气:“我是说,怎么不多呆两天?姓姜的再怎么不懂事,再怎么粗鲁无礼没文化……也毕竟是安安的亲哥,我还能拦着不让他跟自家妹妹多亲近?凌霄阁是一个有人情味的地方!”   叶青雨本想反驳,但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语带担忧地道:“不知道啊,他什么困难都不会说的。”   “你看看,缺乏信任嘛,没把你当朋友。”叶真人看见机会就扎刺。   叶青雨自顾自地道:“他只说自己有事要忙,留下一点东西就马上离开了。爹,你知道他在楚国发生了什么吗?”   叶凌霄笑眯眯地道:“没什么事情啊,他可能是被刺激到了吧。山海境结束之后,那什么斗昭、钟离炎都马上成了神临,就他还是个外楼境界。兴许是在山海境里被揍得太狠了……回头我找个机会说说姓斗的,这些楚国人,待客之道实在不行!爹跟你说啊,爹当年去楚国游历的时候,那叫一个风光,什么屈斗左项……”   叶青雨截断道:“斗昭和钟离炎都比姜望大,先一步神临很正常啊。再者说了,姜望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情绪低落?不管谁走在前面,他只会奋勇直追。”   “啊,他情绪低落了吗?他哭了?掉眼泪了?跟你说他不开心了?没有吧?”叶凌霄很不愉快地道:“会不会是你多想了呢?”   叶青雨道:“说话也正常,笑得也正常,但如果不是情绪不好,他不可能不在这里多待几天的。他多想安安啊,我还……我还有道术打算跟他讨论呢。”   叶真人完全不在乎姜某人的心情如何,拍了拍胸膛:“跟爹讨论!爹比他强一百个阿丑!什么道术?”   “不用了,已经忘了!”叶青雨道。   叶大真人感到心痛,也不愿再继续姜望的话题,扭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姜安安:“她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就睡觉。”   叶青雨叹了一口气:“她说她哥哥好辛苦,她要努力修炼,早点帮到哥哥。努力着努力着……就睡着了。”   叶大真人撮了撮牙花子:“那还真是挺努力的。”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又问道:“你叫爹过来……是?”   此时的叶青雨,窈窕立在一方云纹条桌前,穿得素净,不掩仙姿。   屈指叩了叩桌板:“虽然你不怎么喜欢他,可能还私下里威胁过他,甚至跟他动了手也说不定……但他还是尊重你的。”   “前面那些全都不存在,本真人对他和对蠢灰都是一样的,一视同仁。”叶凌霄双手抱怀:“所以?”   “他特意从楚国带回来一桌美食,嘱咐我一定要请您老人家一起享用。”叶青雨道。   “哈哈哈。”   叶凌霄笑了:“请本真人吃饭?还是从楚国打包过来的饭菜?你说他要是亲自下厨那还算是个心意了。楚国的东西特别了不起是吗?米饭都格外香?笑话!本真人什么没吃过——”   叶青雨默默记下来,以后得问问姜望擅不擅长厨艺,说不定可以缓和他跟自家老父亲之间的关系……   在叶凌霄肆无忌惮的嘲笑声里,她伸手一拂,在储物匣中藏了许久的精美食盒,就已经在条桌上摆开。   “但是年轻人一番心意,我看在安安的面子上,还是尝一口吧。”叶凌霄话锋转得极快,人比话锋更快。   这时已经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叶青雨对面,当世真人的实力一览无遗,姿态礼仪更是无可挑剔。   以他当世真人的境界,这食盒一摆出来,他就窥见了其间玄机。   做这桌菜的人是谁也?   虞国公屈晋夔!   那是立在超凡绝巅的伟大存在,衍道修为,真君强者。   其人之烹饪,虽说应不会故意藏些道韵在其中,但哪怕是随手为之,也可见天地之妙,人世之理。   愈是强者,愈能有所觉。   退一万步说,就算什么修行上的好处都没有。吃屈晋夔亲手做的的菜,那是什么级别的享受?   全天下恐怕唯有这一位真君会亲自下厨。   也就是说,此乃天底下独一份的享受。   不知姓姜的是怎么哄来的,但确见几分心意!   一时间叶大真人心中的敌意都消了许多……当然,那小子私下跟自家女儿独处的时候,还是不能放松警惕的!   叶青雨对自己的亲爹也没什么好说,只将食盒一一揭开。   顿时香气浮动,似雾如云!   在阿丑绒绒软软的背上,姜安安和蠢灰异常同步的挺身坐起、翕动着鼻子,眼睛溜圆溜圆地看了过来。   阿丑缩小了身形,轻轻将这两个小不点送下去,也是一个晃身,便已经坐在了桌前。   看着满桌佳肴,嗅着那令神魂飘然的香气,满心感动。   “姓姜的特地请了我?”阿丑眼睛转也不转地问道。   “是呀,有您一份。”叶青雨柔声道。   “好兄弟啊,好兄弟啊!”阿丑连连晃头,赞叹不已:“姜望真是个好兄弟啊!”   叶青雨看了它一眼。   它立即反应过来,改口道:“贤侄!真是贤侄!这孩子打小我就看好他,是个厚道人!”   叶凌霄拿眼瞪它,它也只作不见。   “当着安安的面,胡说些什么呢!”叶青雨羞恼道。   说安安,安安到。   姜安安迈开小短腿,一溜烟跑在了蠢灰前面。毕竟蠢灰腿更短。   在桌前来了个急停。   她人还没有条桌高,踮起脚来,双手搭着桌面,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那些佳肴:“青雨姐姐,这些是什么呀?好不好吃呀?”   姜望虽是与她见了一面,东西却是都留在了叶青雨这里。怕安安记不住,也怕她嘴馋,自己一个人吃干净了。是以她这会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桌好东西。   蠢灰人立而起,很是焦急,在姜安安旁边不停地跳起来,被她悄摸一巴掌按到了后面去。   它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又转了一个弯,立即跑到了叶青雨旁边,拼命地摇尾巴。   叶青雨一边随手分了一碟酥肉,放在地上让蠢灰尝,一边对姜安安道:“你哥从楚国给你带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呢。”   一听是自己哥哥带来的。   姜安安更理直气壮了,腰也直了,脚也不垫了,爬到椅子上,规规矩矩地坐好了,表情乖巧,一副“我已经做好准备了”的样子。   蠢灰更是一息都未停下,已经开始吧唧吧唧。   叶青雨看了看这一桌老小,忍不住地想叹息。   “开动吧……”   ……   ……   “师姐师姐,姜大哥这次过来,有没有给你准备礼物呢?”凌霄阁弟子小王王月仪一脸兴奋地问道。   与圆脸的可爱小王不同,她的姐姐大王王月柔性子是极温柔的,此时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表现得并不热切,但眼睛里也满是期待。   凌霄阁并不是那种门徒广众的宗派,不多的几个长老常常满天下跑,美其名曰维系商道,实际上也不知是领着俸禄在哪里潇洒。   凌霄秘地里大猫小猫三两只,同门之间感情倒是极好。   大小王自来就是叶青雨的闺中密友,这么久的时间,她们当然也知晓叶青雨的心思,一个个都很关心自家少阁主和姜某人的进展。   叶青雨眨了眨眼睛,一泓清溪有了涟漪:“算是有吧。”   小王更激动了:“是什么礼物,快拿出来看看!”   大王的眼睛也亮亮的,这可是重大突破!   名满天下的姜青羊,在素以浪漫著称的楚地回来,会送出什么样的浪漫礼物呢?   真是想一想,就羡煞旁人呐。   叶青雨捱不过请求,手指一绕——   夹出一张土黄土黄的黄符来。   小王:“阿这……”   大王仔细瞧了瞧,实在也没在那符文上看出什么隐藏的诗章,有些迟疑地道:“想来它别有玄机吧?”   “是呢。”叶青雨说着,抖了抖黄符。   一个魁梧的身影骤然降临!   眼如铜铃,筋肉虬结,端的是气息沉稳,稳重有力。   惊得小王都跳了起来。   “这这这……”小王语无伦次。   大王也是愣了一下,但接着就笑了:“这是想要保护咱们青雨师姐呢,那个,心意可嘉!”   叶青雨往回一收指,那魁梧力士又化作黄符,夹在指间。   手指再一抖,魁梧力士又现身。   如此津津有味地反覆耍弄几次,自笑道:“别说,还挺有意思的。比在墨家买的傀儡好玩多啦。”   “呀呀,好神奇。”小王实在没看出来好玩在哪里,无精打采地道。   “就只送了这个吗?”大王问。   叶青雨略想了想,道:“还有一封信,跟这张黄符一起给我的。”   “快来快来,一起品读一下!”小王迅速又来了精神。   “唔……有些话是不好当面说的。”大王也道:“写信是一种更诚恳的表达,姜大哥有心了!”   叶青雨取出一封保存得很好的信,递了过去。   小王拿到信封就鹅鹅鹅地笑了起来:“这么厚的信呀,这得憋了多少话在心里。”   大王也道:“姜大哥奔波南北,多少大事担肩,还能这么惦念着咱们青雨师姐,真不容易。”   小王这时候已经取出了信纸,正满面红光地要展开细读。   大王也很积极地凑了过去。   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四只眼睛一齐放光。   但见题曰——   “仙宫力士战法之我见”   副题曰——   “详论仙宫力士在云篆体系下的应用方式”   哗,小王翻了一页。   哗,小王又翻了一页。   哗,小王直接跳到了最后一页。   好家伙,十几页信纸,真个全都是讲的如何利用仙宫力士战斗!   小王握着这一沓信纸,久久无言,而后喟然叹道:“我总算知道观河台那么多人,为何他能摘魁了!”   真是牛嚼牡丹、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她心里有一堆吐槽的词儿。   但叶青雨坐在云廊上,双脚垂在云雾里,笑得眉眼清清:“的确设计得很见心思,不是么?”   “对了,姜大哥去哪儿了?”大王在一旁问道。   叶青雨瞧着脚下的云雾,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怔然地说道:“我想是从山上不小心跌下来,又往山上去了吧。”   少女的心事,是云啊雾啊。   云里雾里。   不知所云。 第1526章洞中无日月   离开法外之地,出了雍国。去了一趟云国,留下礼物就匆匆离开。   不赎城的遭遇让姜望意识到,他现在仍然没有休憩的资格。   凌霄秘地里的安逸和放松,也只是一时假象。   云国只有一个叶凌霄。   诚然这是一位在神临层次就被洞真无敌向凤岐认可过的强者,是毋庸置疑的当世真人。但毕竟独拳难当四手。   能够力战真人的凰今默也说擒就被擒了……   罪君的强势,祝师兄的耀眼,一度让他在不赎城找到了近似于凌霄秘地里休憩的感受。   天下大风雪,皆在窗外。   所以他才会答应陪祝师兄看萧恕冲击神临的结果,在不赎城一等四十天。   但是那个岁月安好、人世无恙的泡沫,已经被戳破了。   庄高羡一日不除,不能宁一日。   他满心疲惫,但是不能够留恋安慰。   所以只是捏了捏姜安安的小脸,跟叶青雨道了一声珍重。   留下他准备的礼物,带走他经历的风霜。   除了虞国公亲手做的一桌宴席之外,还有祸斗精血和毕方精血,都交给了叶青雨保管,让她决定是否服用,什么时候服用,她和安安一人一颗。   仙宫力士他有三尊,但只送了一尊给叶青雨护身。   没有给姜安安,是因为安安还很小,心智不足以驾驭外楼层次的力量。若是哪天玩闹之下,用这仙宫力士伤着了人,便是悔之晚矣。总之稚童持刀,是有害无益。   天下局势动荡,正是野心家翻云覆雨的时候。   丹国、庄国、雍国、墨门、玉京山……这些大小国家势力频频的动作,未尝不是一种反映。   巨潮起于微澜。   他不敢在云国逗留,怕这里成为第二个不赎城。   也没有第一时间归齐,而是找了一处荒寂无人的地方,独自修行。   这个地方……正是当初赵玄阳带他潜藏的兀魇都山脉。   位在天马原、卫国、勤苦书院、仁心馆这几方所环绕的范围内,是一片火山群。   姜望当然没有去那座上古魔窟,只是在偌大的兀魇都山脉里,随意选了一座火山,跃入其中。   整个兀魇都山脉都是没什么人迹的。   赵玄阳消失在这里之后,倒是热闹了一段时间,如今又重新恢复了荒寂。   谁也想不到,这一次的山海境结束后,在楚国大出风头的姜青羊,会独自一人潜居在这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整个世界依然沿着它固有的轨迹运行,不会因为姜青羊的出现或者消失,而有什么改变。   每个人都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姜望独坐岩浆里。   每日就是运转道元、调理天地孤岛、探索藏星海、雕琢星楼星路,演练道术剑术,在太虚幻境以论剑台切磋……以及诵读《史刀凿海》。   以史为鉴,照见得失。   他心中的迷茫,有时候会想在史书里寻找一个答案。   他相信他姜望不是世间唯独的一个,他遇到过的困惑,历史上应该也有人遇到过。那些人是如何面对,如何处理的。   他由此自思。   修行,读书,思考。   如此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姜望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种生活里,有时候会有一种孤独感,但一个恍惚便消逝。   一个人看到的天空,听的风,感受到的世界,与在人群中所经历的并不相同。   那些美好的、绚烂的都很难长久。   孤独是世界永恒的真相。   焰花焚城、龙虎、五识地狱……诸般道术运用由心。   祸斗印、毕方印,传自凰唯真的印法往更深、更根源处探索。   论剑台一场未败,一路打到了太虚幻境外楼前五。   姜望没有再挑战。他并不想让易胜锋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在太虚幻境里击败易胜锋,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以命还命,他只要易胜锋的命。   易胜锋当时没有进山海境,想来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倒是与宁剑客切磋未断,不断完善自身的剑术,体悟剑道的更多奥义。同样的一剑,外楼境和内府的视角并不相同。而宁剑客在每一境,都有关于剑术最极致的表达。那是剑阁在漫长时光里屹立不倒的力量体现。   同重玄胜偶尔通信,但也提醒,小事勿扰。   自黄河之会后,他一直自觉或者不自觉的,搅进大大小小的漩涡里,疲于奔命。   现在只是暂时挣脱尘网,跳出浊世,让自己更专注于修行——虽然他从来也没有放松过。   太虚幻境里的福地排名还在一直下降,倒是因此让姜望对时间有了一点概念。   天柱山、商谷山、张公洞、司马梅山、福地排名六十一的长在山……   于是恍惚知晓——   哦,已经是十月十五日了。   火山喷发了五六次,火山灰积了不知多少。   姜望自己也蓬头垢面,如一块岩浆池里的灰礁。   缄默,孤独,冷冽。   所有炙热蓬勃的一切,都潜藏于地底。   或许有人在等待,或许没人再等了。   但是没关系。   他在继续。   ……   ……   在姜望脱离尘网、潜心修行的这段时间,天底下的人也没有闲着。   几个月的时间意味着什么?   对斗昭这样的绝顶人物来说,可能意味着神临的修为已经稳定,开始对神临境的强者发起挑战。   比如不赎城之争尘埃落定,雍国守住了不赎城,庄国尽割不赎城以南——这当然是没有太大意义的。   庄国不可能像雍国一样,在不法之地连夜起一座雄城。说是占得的地方,最后也只能放开,退回到原来的边界。   没能攻下不赎城,就是失去了法外之地。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   据说墨家有真君上了一趟玉京山,具体沟通了什么不得而知,总之墨家和道门都没有再加注。   庄国和雍国,好像也立即就清醒了,最后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打了几次。   比如荆国和西北五国联盟矛盾加剧,短短几个月里,发生了好几次冲突。   比如西北极寒之地的雪国,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完全隔绝了内外消息,外人倒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能关心的人也不多,毕竟雪国总是有一种游离在世外的感觉。   比如南斗殿易胜锋声名鹊起,在淮国公府发出的无限制逐杀令之下,竟然真的一次也不回南斗殿。完全不依靠宗门,独自在整个南域范围内游走,一连几个月,无日不战,竟然还活蹦乱跳!   就连曾为外楼层次无敌、已经成就神临修士的斗昭,都说自己在外楼的时候,恐怕也很难杀死易胜锋。   当然以姜望对斗昭的认知,他可能最多就是随口说了一句,“很难抓得住那小子”。话传了出来,就变了味道。南斗殿这位真传,俨然有了问鼎天下外楼第一的呼声……   总之该发生的一切仍然在发生。   这个世界离开了姜望依然在发展。   譬如凌霄秘地中……   姜安安正坐在地上,抱着蠢灰在玩耍。双手按住蠢灰的双爪,学着人类比划着种种不同的手势。   蠢灰也不知道小主人在玩什么,咧着嘴在那里傻乐。   叶青雨走了过来,坐在姜安安的面前。   “今天的功课做了吗?”她问。   “嗯呐!”姜安安回答得很有底气。   叶青雨于是伸指,点在姜安安的眉心,一阵之后道:“你身体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现在可以服用你哥哥给你带回来的异兽精血……”   她摊开如玉的手掌,手心两滴异兽精血如琥珀一般悬浮。   “一为祸斗,一为毕方,你想服哪一滴?只能服一滴,多了反倒不好。”   姜安安也早就知道了这事,并不惊讶。   毕竟这段时间调理身体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她本是有决定了的,但这会又有些犹豫。   咬着指头想了想。   忽地一团灰影窜出!   蠢灰飞跃起来,快如闪电地叼住了那颗祸斗精血,扭头就要跑路。   道术的光芒流散间,一只小手精准捉住了它的脖颈。姜安安大怒,一手拎脖,一个扫堂腿,把这恶犬撂翻在地。   小手掏牙,凶巴巴地道:“吐出来,你给我吐出来!这一颗是青雨姐姐的!”   叶青雨:……   你刚不是还没决定吃哪一颗么?怎么这会突然这颗就是我的了?   蠢灰呜呜呜叫唤个不停。   无论姜安安怎么蹂躏,扭来扭去,死活不松口,也怎么都不咬姜安安一下。   “好了好了。”叶青雨笑着拉回安安。   “祸斗精血被它吃了,你就只能服用这颗毕方精血了。唔,对你学习火行道术有好处,正好继承一下你哥的绝学。”   姜安安瘪着嘴道:“哥哥说了,咱俩一人一颗的……”   叶青雨笑道:“我身怀云篆,不能服这凶血。本准备留着是个念想……也是浪费了,给蠢灰吃了正好。”   虽则蠢灰跟着姜安安山珍海味,服用了不少有灵气的好东西,早已经脱胎换骨,不是寻常土狗……那一扑真有几分迅疾如电的架势。   但以叶青雨的实力,若是有意拦阻,又怎可能被它抢食成功?   无非是念着它是姜望抱来的狗,又叫安安养了这么久,默许了罢了。   “真的?”姜安安抬眼问道。   迎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叶青雨笑得柔软极了:“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姜安安这才乖乖服下毕方精血,在叶青雨的帮助下,规规矩矩地打坐运功,开始吸收毕方之力。   “呜呜呜。”   趁姜安安在修炼,蠢灰又跑了过来,绕着叶青雨呜呜呜地叫唤。眼睛转啊转,尾巴摇啊摇,似是在请求原谅。   叶青雨又好气又好笑,屈指敲了一下狗头:“都说你蠢,你挺贼啊!”   蠢灰也不知听没听懂,又高兴地傻蹦起来。   ……   ……   自上一次的山海境结束,已经过了七个多月。   自不赎城毁于一旦,也已经过了将近六个月。   而要是从曹皆阵斩锋芒甚利的盛国名将齐洪,助牧国夺下离原城算起,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   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八月十九日,牧国以盛国副相梦无涯在观河台对上国无礼为由,以完颜雄略为帅,尽起骑军乌图鲁,兵锋直指盛国边城“离原”。   景国西天师余徙以为盛国太后祝寿为名,亲临盛都未城,此后一直坐镇。   景国以源源不断的战争资源给予盛国支持,更是调集了不少道属国兵马驰援盛国。   牧盛旷日绵延的交锋,一直持续到现在。   两国七日一战、半月一伐,离原城附近,几乎被打成了血沼。   但无论如何,牧国的青天神图旗始终飘扬在离原城上空。   这座拒北的大城,在被牧国占据之后,就再未易手。   盛国虽然是第一道属国,在道门体系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毕竟与霸主国有本质的差距。   景国固然是要消耗牧国之锐气。   牧国又如何不是在借机磨损这柄道门钢刀呢?   一年多的战争打下来,牧国越打越凶悍,如恶兽逐渐显出了獠牙。狼鹰马之神在草原以外展示威严。   盛国却越打越无力,疲态终是渐显。   纵有西天师余徙坐镇威压,纵有景国不断的给予物资支持、保障后勤,纵然有很多道属国兵马的驰援……盛国也是打不下去了。   于是在道历三九二零年十月十七日。   景国以南天师应江鸿为帅,调动神策、斩祸、杀灾、灭难,四大强军,尽赴盛地。正式对牧国宣战!   景八甲出动其四,景国皇室、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全部出手,这是景国对外战争里,百年未见之阵容!   神策统帅冼南魁、斩祸统帅荀九苍、杀灾统帅裴星河、灭难统帅杜遥,个个都是一时名将。   而他们都归于南天师应江鸿的麾下。   应江鸿绝非什么不通军阵的强者。其人是在冼南魁之前的神策军统帅,他得证真君、进封天师后,才将神策军兵权交出。在他之后的那一任神策军统帅战死万妖之门后,再接着才是冼南魁掌军。   牧国方面也不甘示弱,派出天下名将金昙度,率天下骑军第六的铁浮屠南下,亲掌牧国大军,与景国争锋。   又以宗室赫连虓虎调动王帐骑兵南下,星夜驰援前线!   神殿金冕祭司,也一次性派出了足足三位。   主持苍图神殿的神冕布道大祭司北宫南图,更是亲临离原城,誓要为苍图神守住向中域拓展信仰的钉子。   一场声势浩大的霸主国之战,就此全面爆发!   这是更胜于秦楚河谷之战的恐怖阵容,仅真君强者就聚集了五位!   南天师应江鸿、西天师余徙、盛国镇国强者宗室出身的李元赦,神冕布道大祭司北宫南图、铁浮屠之主金昙度!   此外当世真人超过十人,神临强者难计!   景牧双方都展现了不惜将盛国打成白地的决心,一定要一战再定北域与中域的界限。   水底潜流的暗涌,冲撞一年之后,终于爆发出了动摇天下大势的惊涛! 第1527章吹灭灯台都是月   姜安安的八岁生日,姜望在修行中错过了。   九月十五日,福地挑战掉到司马梅山的时候,他还想起来这件事。   而后沉浸在修行的世界里,一恍惚便已过去了。   在十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开始时,他才惊觉,十月十二日姜安安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他知道自己还会错过的。   但他不知道,对于姜安安的成长,他还要错过多少。   无论处在多么艰难的境地里,他每年都会至少找一次机会去看安安。但凌霄秘地不是净土,如果他不够强大,世上本没有安全的地方。   天下风起云涌,他也短暂站上过潮头。   但他必须要认识到,无论是在天涯台还是在黄河之会,他的风光都是建立在既有的秩序之下,是在同境公平竞技的基础上……他本身并不具备抵抗秩序崩溃的实力,更没有制定秩序的资格。   所以别放松。   一刻也不要。   一息也不要。   一座喷发的火山,可能已经沉寂了千年。   一块沉默的灰礁,大概也曾被人听闻。   道术,剑术,神通。   所行之路,所求之心。   恍恍惚洞中无岁月,真不知世上已多少年。   直到一只肥纸鹤,飞到了太虚幻境的福地中。   信上只有两个字——   “速归。”   火山群绵的兀魇都山脉,飞鸟绝迹,碧色无踪。   在某一个寻常的、黯淡的时刻。   轰隆隆隆……   滚滚黑烟之中,暗红的岩浆喷涌而出,巨大的声响仿佛把天地都震破了!   飞溅的、被烧得赤红的岩石,如流光一般飞掠,在烟与灰笼罩的画卷里,留下一道道刺痛的刻痕。   火山喷发!   一块黑灰色的、与众不同的礁石,也在这激烈的喷涌飞跃起来。   在暴怒的岩浆流里,它也只是无力的抛物。   但它飞到了高处后,并没有如其它石头一般坠下,反而像是生出了无形的翅膀,继续拔升,不断拔升。   它冲天而起。   它的黑灰色渐渐剥落,露出如有流光环绕的天青色。   “它”的轮廓慢慢清晰,逐渐伸展出四肢。   这是一个人。   有人的形状,人的外表……逐渐复甦人的气息。   烟熏火燎之中,仍然可以看到他流转赤金的眼睛。   烟与灰与火的世界里,他带来了一抹清晰的亮光。   洞天彻地!   一瞬间所有的光焰和声色都湮灭了,一袭青衫人独立,漫天赤焰绕他开。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鞘中长剑一声鸣,声震千里远,似将火山之啸都割破!   他飞过。   像是传说中青鸟来信,掠过人世间。   他飞过哪座火山,哪座火山就开始喷薄。   荒寂无人的兀魇都山脉,一座一座的火山喷发,仿佛壮其行色。   飞过某一座火山时,姜望眸光一掠,看到那光秃秃的火山上,立着一颗突兀的老树。   他记得,当初赵玄阳带他来这里时,并没有这颗树存在。   横枝皱皮,老根错盘。   这颗老树长得很怪异,也很哀伤。   姜望回手遥遥一按——   轰轰轰轰轰轰轰。   正在喷薄的一座座火山,接连寂灭!   像是神灵竖于大地的灯台,被一盏一盏地吹熄。   其时也,天地如寂,唯见一衣掠影,很快就消失了。   ……   ……   世上有城名离原,拒北不使马蹄前。   当然这话已成过往。   此时此刻。   满头小辫的宇文铎立在城头,往远处看,但见天幕低垂,沉云弥散。黑影错杂着锐光,如潮涌动,代表景国的乾坤游龙旗飘扬于高天,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那古老、神秘、雄踞于中域、开启了国家体制大兴之时代的天下最强之国,已经踏马而来!   提剑问北牧。   宇文铎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   他觉得滚烫。   现在若用一把刀子割下去,他相信他的血液能把石头灼穿!   “曳赅,到了证明我们草原儿女的时候了!”他慷慨激昂地说道。   身后高空飘展的青天神图旗,给予了他无穷的力量。   城中坐镇的神冕布道大祭司,使他的信仰坚如磐石。   身边站着的曳赅,林立于这座烽火大城里的袍泽,令他无所畏惧,满怀勇气!   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眺望远处的,是一个戴着青铜恶鬼面具的男子。   如果说赵汝成之名,在黄河之会上乍起,使天下知昔日秦怀帝犹有后人在。   那么在固守离原城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所有驻守此地的牧国将士,都记得了这位青铜鬼面的将军。   每战必先,逢敌必破,他在血与火之中拔出天子剑的一幕,几乎已是一种胜利的喻示。   拒绝了牧国公主赫连云云的任命,拒绝了真血家族宇文家的提拔。   只身入军。   参与了攻伐离原城之战。   参与了此后长达一年多的离原城守卫战。   从一员十夫长做起,到现在独领一军,是一战战杀出的功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破阵一十七次,截援三次,斩将九员,亲斩之敌颅不计其数。   人称青鬼!   战场上闻此名者,莫不胆寒。   与热血沸腾的宇文铎不同,也不同于很多牧国将士所想像的好战如命、嗜杀成狂,此时的赵汝成手按城砖,眼神和城砖一样冰凉,一样冷静。   他默默地观察着如潮涌来的景国大军,心里面并没有别的情绪。   对他来说,在牧国参战,只是为了获得力量。   获得更强的力量……获得让自己不再遗憾悔恨的力量。   与当初在边荒厮杀,没有什么不同。   他对牧国有一定程度上的认同感,但也非常有限,最多就是基于宇文铎和赫连云云的亲近。   他对景国的感觉也非常淡漠。   对他来说,这场战争的胜负,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他要获得足够的功勋,让人无法质疑的功勋,以此迅速在牧国走到高位。   他再也不想被动地承受噩耗!   眼前这席卷而来的景国兵锋,是绝不会输给大秦帝国的武装力量。   是毋庸置疑的霸主之锋。   若能却之,也能却秦。   良久,赵汝成才道:“景国不动则已,动如雷霆。兵锋之烈,天下难有其匹。”   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驻守离原城的主力是乌图鲁,这支名字里有勇敢无畏之意的骑军,也算是牧国的精锐军队,但并非那种纵横诸方的天下强军,远不能同铁浮屠相比。   盛国方的主力也就是盛国的几支精锐,外加西天师余徙调来的一些道属国军队。   战争的烈度和强度绝对不低,但也局限在一定的程度里。   赵汝成和宇文铎可以在其中如鱼得水,屡获功勋。   但在接下来的战争里,还能如此吗?   此时盛国的态度如何已经不再重要。   或者说,自牧国兵破离原城,西天师余徙亲赴盛都之后,一切就已经不在盛国的控制中。所谓的第一道属国,归根结底,也摆脱不了一个“属”字。   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盛国当然不是没有做过努力。   作为敌对方,始终厮杀在前线的赵汝成,能够在一个个将士的死亡里,清晰感受到盛国高层的挣扎。   但无论他们如何挣扎,在战场上得不到的,外交上也不能够得到。   甚至于盛国的挣扎,又何止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呢?在这之前更早更久远的时候,盛国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杰,年轻天骄如盛雪怀,宗室出身的真君强者如李元赦……到今天有什么改变吗?   赵汝成非常明白。   从头到尾,这场棋局一直就是在景牧双方的掌控下演变,从未脱离景牧高层的意志。景牧交锋,盛国流血,直至于今日,真正的大战爆发!   这或许是近百年来规模最大、烈度最高的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很可能将改变天下格局,而宇文铎,还只是沉浸在过去一年牧国牢牢占据的局部优势里。   如宇文铎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景国以盛国为刀,想要消磨牧国的锐气,或者也有敲打盛国的意思在。牧国则用这一年多的战争,唤醒草原人的血性,也竖立对景的信心,索性用盛国这柄道门钢刀的刀刃来砥锋。   双方最高层的意志,赵汝成无法接触。   但就他的亲身感受而言,牧国将士正处于前所未有的高涨士气中,甚至已经有人喊出了马踏天京城的口号——当然可以说得上一句军心可用。   可若是盲目自信,一头栽进这尸山血海中,谁能保证自己才是那个踏着万军枯骨站立的人?   在这种规模的大战里,别说宇文铎了,他赵汝成又如何不是一粒尘埃?   “景国当然强,不然如何用一个盛国,就阻我神辉千年?”宇文铎咧嘴道:“但是会过去的。他们太老了,也该过去了。”   赵汝成心中一动。   宇文铎也不全然是盲目自信的莽夫,他的话里显然是有一些倚仗在。   宇文氏是牧国顶级真血家族,宇文铎是真血子弟,的确有可能与闻一些秘辛,只是不能对外说。这种程度的暗示,已是极限。   那么牧国究竟有了什么凭仗,这一次几乎是毫无顾忌地跟着景国加码,定要重立北域中域之界线?   “无论这场战争如何。”赵汝成慢慢地道:“我只希望战后还能和你喝酒。”   这句话说罢了,他便转身走下城墙。   素来冷漠待人的赵汝成说出这般话……   宇文铎立在城墙上,只是拍了拍胸膛。   拍得砰砰响。   ……   ……   天下医道圣地有其二,一曰东王谷,一曰仁心馆。   东王谷医毒双修,在东域声名赫赫。有不少附属宗门,如青木仙门等,又暗中扶持申国这样的国家,使其在强齐面前保持独立,可谓根系甚广。   仁心馆位在北域,分馆遍布天下,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少涉纷争,声名极好。   这一日,仁心馆宗门驻地之外,来了一位斗笠蓑衣的神秘人。   手托云暮樽,樽中养有毒性甚烈也极为罕见的五色鱼,引来了诸多医修围观。   所谓医毒不分家,仁心馆虽不似东王谷那般医毒并重,对毒的研究却也不会轻视。   不少人当场就要买下这五色鱼。   医修有“钱途”,仁心馆的医修,更是钱途无量。   这些弟子个个手头宽裕极了。   这个道:“你只管出个价,多少道元石肯卖!”   那个道:“用万元石结算也可!”   更有人当场拿出疗伤宝药:“你再添两块元石,连同这鱼缸和鱼一起给我,我这瓶有吊命之效的一线生机散,便卖与你!”   面容藏在斗笠下的姜望,着重看了第三个开口的人一眼,暗暗提醒自己,记住这人的长相,以后离他远点。   “怎么样?”这个长得一脸老实的家伙,一见姜望看过来,顿时喜笑颜开:“我这独门宝药,轻易不予人,你今天可是捡到便宜了!”   “呵呵。”姜望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环视一周,只道:“不知本阁医师易唐可在?我此行专为他而来。”   众皆哗然。   在仁心馆而言,本阁医师已经是神临以下医道修士所能拿到的最高成就。   再往上可就是宗阁医师!   有“小圣手”之称的本阁医师易唐,在一众弟子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当下就有人问道:“你谁啊?易唐师兄也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我不是谁。”姜望道:“我只是对易唐医师敬仰已久,得了这受一吻而必死的五色鱼,想要找个机会送予他。”   那长相老实的家伙又道:“这事简单!你交给我就行,我帮你转送。”   说着便伸手过来。   姜望后退一步,轻巧让开,微笑道:“不见到本人,我是不会交出五色鱼的……你们不会强抢吧?”   仁心馆怎么说也是声名极好的天下大宗,或者也免不了出几个败类,但是在宗门驻地之前,堂而皇之地抢夺他人物品……这种事情还是不可能做得出来的。   是以姜望这话一出,围拢的人甚至都还外撤几步,生恐被人误会了。   “你这小子可恨,话里话外挤兑谁呢?”那反过来要卖一线生机散的家伙恼恨道:“走走走,休在这里招人厌!”   这时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郝真,不得无礼。”   围观众人一下子都激动起来。   唯独姜望满心无语。   这个好假的家伙,居然叫郝真! 第1528章问剑   仁心馆不倚名山,不藏深谷。   其总馆就坐落在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附近,以便天下求医者。   围绕着仁心馆,本就建立起了极为繁荣的生态。   真个说起来,在所有的天下大宗里,也就是仁心馆的宗门驻地最容易寻见。   此时随着声音走来的,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长相不算出色,但有一种恬淡的气质,让人觉得很舒适。   “师兄。”   “师兄。”   “易师兄。”   众人纷纷行礼。   这人自然就是姜望特地来寻的仁心馆本阁医师易唐。   他用很通透的眼睛瞧着姜望:“阁下认识我?”   “易师兄跟你说话呢!还不把斗笠摘喽!懂不懂礼貌?”那郝真叫道。   姜望直接忽略了这个好假的郝真,只对易唐拱手:“冒昧前来,失礼了。我虽未见过阁下,但对阁下仰慕已久……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借什么借!”郝真又嚷了起来:“藏头露尾之辈,你说借就借?”   “好了。”易唐拍了拍郝真的肩膀,叫停他的暴躁。   对着姜望伸手一引:“阁下请跟我来。”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人物。   姜望自也不会跟郝真计较,只脚步从容地跟在易唐身后。   一路无话,行了一阵,进得一处院中。   院内清幽洁净,一应布置全都规整有序……倒是并无第二个人在。   易唐回过身来,立在中庭,只是一个回身,你立刻就能感觉到,他是此地的中心。   “这是我自己独居的地方,轻易不会有谁来打扰。”他道:“阁下气机悠长,修为不俗,应也是个有身份的,遮面前来,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姜望于是揭下斗笠,欠身为礼:“不请自来,实在冒昧。”   易唐眉头微挑:“姜望。”   “易兄认识我?”姜望有些惊讶。   易唐笑了笑:“去年传你通魔的时候,我见过你的画像。”   姜望咧了咧嘴:“那说明镜世台的画师有些技艺。”   对于这轻描淡写的姿态,易唐有些欣赏。   但对于姜望和镜世台之间的恩怨,他不做评价。只道:“阁下远来仁心馆,想来也是寻过许多法子了。不过请放心,就算我治不了,还有我师父师伯师祖呢,来仁心馆,你就只等痊愈了!唔……不知是何隐疾?放心与我说,医有医德,绝不会外传。”   姜望越听越不对劲:“等等,等等,易兄误会了!我来非是问疾。”   易唐用理解的眼神看着他,劝道:“有些病可能难以启齿,你这样的天之骄子更是要顾全颜面,这些我都理解……但姜兄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啊,只要对症下药,没有什么毛病是不能解决的。”   姜望说不清楚,索性直接道:“我是来找你切磋的!”   他表情端正,认认真真地拱手一礼:“听闻易兄乃是仁心馆神临以下第一人,姜某心向往之,特地前来问剑。”   “哦,问剑。”易唐双手微垂:“仁心馆所修,非逞勇斗狠之术,请恕我不能奉陪。”   “此行不为逞勇,不为争名,只为切磋而已。此心纯粹,绝无其它。我知道这个请求非常冒昧。但我扪心自思,天下外楼修士,能使我别见风景者,已是寥寥无几。易兄恰在其中,此心之切切,实难按捺……”   “便以此为注。”   姜望托起云暮樽,那色彩斑斓的五色小鱼还在其间畅游。   他非常诚恳地说道:“阁下若胜,这五色鱼便留予阁下,想来于仁心馆而言,它有些作用。阁下若败,我只作今日无事发生,也绝不向外人提起一字。”   易唐这时才反应过来,姜望为什么遮面来访。其人身份在此,递个名帖就能见到的事情,却要费这么大周折——分明就是不想被误认为是踢馆争名。   其真其诚,其恳其切,尽在这一只现在才收起来的斗笠里。   “阁下真是爱武成痴……”易唐略一沉吟,自觉也没什么可扭捏的,便道:“我对黄河魁首的实力也很好奇,便全此约!”   姜望将蓑衣解下,先道了一声:“僭越了。”   于是反手一按,已是合拢了院门,而后五指合拢,更将此地声音隔绝。   此后任是院内天摇地动,外间也须听不到动静。   姜望又抬脚轻轻一踏,于是震起一粒石子,飞上空中。   “外间应该听不到声音了。”他如是道:“石子落下之时,向易兄讨教。”   易唐淡淡地看着这一切,只将双手拉开,道了声:“请。”   一粒跟米饭差不多大小的石子,落下来的时候,速度很快,声音很细微。   但是在强者的眼中,它很慢,在强者的耳中,它很响亮。   那是划破了空气的、轻微的刺响。   却可以在听识中澎湃汹涌。   渺如蚊蚁,震似山洪!   姜望在声闻仙态的时间里,感受着声音的浩大。   咚!   石子落地。   战斗同时开始。   易唐张开的双手往前一推,两人之间的空气,成了一堵墙。   一堵愈厚愈重、愈来愈坚实的墙,像是被高速疾驰的骏马拖拽着,以不可阻挡的气势碾压而来。   刷!   天地之间拉开一线,锐利,坚决。   仿佛是因为这一剑,天地才如此划分。   人间才分了上下。   才有彼,才有此。   当然它更代表尸首异处,生死两消。   剑已横,剑气才过。   那坚实绵密的空气之墙,就这样轻易地被剖开,而后在瞬间崩溃。   在那一瞬间近乎半透明的状态里,可以看到它像是一块豆腐被拦腰斩开,剖面上翻……   嘭!   炸成一团散乱的气。   不,不对。   又什么地方不对……   咚!石子落地的声音。   刷!长剑出鞘的声音。   嘭!气墙崩溃炸开的声音。   这声音……   咚……刷……嘭!   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这些声音怎么还在继续,还在回响?   在意识到不对劲的瞬间,姜望的耳朵立时显见了玉色,又在下一个刹那,如败兵褪去!   他所学的是声闻仙典,他所领悟的是声闻仙态。   在声音的世界里,他如君似帝,主宰一切,令万声来朝。   可如果来朝之诸侯,全都比受朝者更强呢?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声闻仙态直接被撑爆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一直以来,姜望所遇到过的对手,鲜有在声音一道上有卓越造诣的。   就算是有,也从未有谁超过他的声闻仙态。   毕竟这“自此以后十九息”,是以万仙宫声闻仙典为蓝本,又在太虚幻境里捕捉了神秘的道音,在层次上绝对是顶尖那一档。   如斗昭也有大自在苦海正音,可对上他根本无用。   但今日他遇到了真正的对手。   医修所主望闻问切,本就是修行根本。易唐身为仁心馆真传,在五识之上的修行难以揣测。   易唐对声音的掌控,是这个层次之下最极限的存在。   自姜望禁声那一手,他就已经看出了姜望对于声音之道的掌控程度。   推气成墙只是起手。   石子坠地之声,姜望自己的拔剑声,乃至于气墙崩溃的声音,才是他的主要攻击!   他精准判断了姜望的控声之能,将前两种声音催发到极限,冲撞姜望对声音的瞬间掌控能力,而以第三种声音,直接击破了声闻仙态,并以此而进,立即要落下这场战斗的胜负手!   仁心馆是天下大宗。   他易唐是仁心馆最年轻的本阁医师。整个仁心馆,神临之下以他为最优,怎么可能没有几分傲气?   虽不喜争杀,不欲逞勇,但姜望若找上门来要切磋,他当然也要将胜利收入囊中。   且要大胜!   在声音的世界里,一次敲击是数以千万计的碰撞统合,一个音节可以拆分为一曲磅礴的歌。   其音入耳,占绝听识。   以此拓据五感,以此溃散身心!   姜望拔剑割气墙,锋锐无双,但是在声音的世界里,易唐正势如破竹。   音发如三军推进,声动要一鼓而定。   俄而五狱落!   眼狱、耳狱、鼻狱、舌狱、身狱。   姜望召发五识地狱,第一时间要封闭易唐的五感。   但……   根本封不住!   易唐眸有精光,双耳剔透,鼻翼翕动,抿唇未语,但五识自由。他的五识皆似有灵,与万仙宫之“万仙”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以最强硬的姿态撞碎了忽然降临的五狱。   于是他只见——   神魂层面姜望一人独来。   五识地狱之后,紧接着的是神魂攻击。   一张长卷果断拉开。   姜望剑撞通天宫!   像是一枚烈日落在了宫墙。   即使是立在通天宫内,即使是在通天宫的庇护之下,易唐还是感到神魂一震。   不由得大惊!   姜望表现出来的神魂强度太可怕!   当然,有通天宫的庇护,这只是极其细微的、恐怕不到千分之一息的恍惚。   大约根本不会影响到战局。   大约……吧?   这细碎的念头一掠而过。   他的通天海中,便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此身受缚。   超品道术之龙虎!   内有海啸如龙,外有八风成虎。   龙虎成缚,要行此诛。   与其他第一次接触这门道术的人不同,易唐乃本阁医师,对人身之洞察,同境罕有其匹。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自身为何所缚,熟知“病理”,于是“对症下药”!   他的五府海上空,一座青色府邸轰隆隆出现。   通天海上,同步凝聚出一方药鼎虚影。   那咆哮不安的通天海,仿佛是鼎下沸腾的虚火,甚至于药鼎上方,还有青烟袅袅。   于是通天海内风波平!   他的身体竟然散发出一种药香。   令人耳清,令人目明,令人可以感知到他的力量——一种生机勃勃的、与世无害的力量。   他身外的筋肉,每一处纹理仿佛都灵动起来。   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力。   一收一涨。   于是八风骤破!   然而并没有什么喘息的时间。   在此身立得自由的那一刻,易唐只看到一个变幻中的手印迎面而来。   姜望还是那个姜望,可是姜望的长剑还在剑鞘中。   开战时候一剑横割,神魂的世界里纵剑而来……仿佛只是一场恍惚的幻梦。   从未开始,从未发生。   但这一印却无比真实。   其人胸腹之间,闪耀着五个炽烈的光团。   有一只单足神鸟的虚影,在其人身后振翅而飞!   天府之躯,神鸟毕方。   易唐有一种巨大的危险预感,也第一时间做出了应对。他的五府海内,接连耀出两种神通之光。青白两色绕身而起,结成一把垂珠之伞。   珠玉粒粒,宝色柔韧。   诸邪不侵,诸恶退避。   此乃元珠伞,是他最强的防御之术,从未被神临以下的攻击打破过。   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焰花之海一瞬间铺满了地面,漫天焰雀肆意飞舞,焰火流星划破长空……   火的世界降临!   易唐抬头望去,透过元珠伞看到那高天,一座燃烧着的、华丽且巨大的火焰城市,从无到有,自那火界的上空轰然落下——   嘭!   元珠伞直接崩溃了!   易唐在五识方面的能力当然更强,但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击溃姜望的声闻仙态。   声闻仙态之所以溃如山倒,是姜望自己完全放弃了于声音一道的争斗。   在察觉此道难敌对手的第一时间,就选择了转换战场。   以五识地狱应局,进一步强化自己对五识之战势在必得的印象,在易唐最擅长的领域里,给他最丰沛的自信。   再接神魂攻击,动摇其心。   再接龙虎之术,迟滞其身。   最后才是绝杀手段。   姜望瞬开天府之躯,以毕方印强化三昧真火,以巨量的三昧真火支持火界。   又在火界之中,砸落焰花焚城!   糅合印法、神通、神通合术以及超品道术……诸般妙法融为一炉,这一道复合之术落下,威能已经不仅仅用恐怖来形容。   甚至于姜望自己,也只能在天府之躯的状态下完成。   易唐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生死之间的危机。   他仿佛置身一个无垠的火的世界,孤身一人,被整个世界所倾覆。   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无法抗拒!   啪~   是这样的一声轻响。   其实只是一只修长的手掌,收拢了五指。   于是焰城消,焰花凋,焰雀安静了,焰流星也停滞……   漫天焰光散。   火的世界消散在姜望的掌心里。   那极致华丽极致暴力的一切,仿佛从未出现过。   如幻梦一场。 第1529章一剑万千雪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30章竹海听潮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31章得饶人处且饶人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32章大齐青羊子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33章雷音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34章不灭降龙金身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35章此心如何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36章人间正道是沧桑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37章赋到沧桑句便工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38章夺帅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39章天心难测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40章是年三月,太子射龙狐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41章酒垆意气曾少年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42章百万雄师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43章舍我其谁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44章降心猿,定意马,能悟空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45章明月照江河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46章毕方衔日,神通对轰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47章人间极意,剑落九天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48章旌旗如龙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49章天子争于国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50章国有其孤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51章我亦贪生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52章人潮如海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53章所谓倾国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54章征旗指夏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55章百万大军如海,向剑锋山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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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73章单骑夺门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74章争门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75章悬崖边上走刀锋(为盟主YangerSun加更2/3)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76章挑灯夜奏天子疏(为盟主只为俗人回档加更3/3)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赤心巡天小说网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第1577章雷霆碎玉   新节城。   休养了两天的得胜营,再一次集结起来。   集结在两杆高扬的旗帜之前。   这一次重玄胜不再掩饰。   竖起的两面旗,一面是异常招摇的胜利在望旗,一面是齐国经纬旗。(紫微中天太皇旗别名)   所谓将旗与国旗。   他们在会洺府新节城,在夏军后方,堂而皇之地立起了大齐国旗!   新节城四千余被缴了兵器的守卒,蹲在校场另一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   重玄胜这一次没有试图招揽任何人,因为接下来的战事,并不能靠降兵来完成。   他只是照例毁掉了这座城池的防御体系,破坏战争物资,只取走道元石这等硬通货。   比如新节城所有守卒的兵器,就全部堆在一起,被姜望用道术融成了一个大铁球,现在正屹立在城中央。   姜望站在重玄胜左边,十四站在重玄胜身后。   他们面向得胜营一众士卒,共计两千四百五十三人。   一路穿临武府,赚锡明城,过呼阳关,掠鸿固城,破新节城……   虽则靠重玄胜充分的准备、超卓的战争视野,和姜望身先士卒、每每先斩敌将的强大武勇,基本没有碰过硬茬,但战损仍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有五百四十七人,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的魂灵是归家,还是永远羁旅异国,取决于这场战争的最后结果。   对于得胜营而言,时间非常紧迫。   重玄胜先掠鸿固,再击新节,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而夏国那位临时赶回来、正在会洺府扎口袋的大人物,一旦得知新节出事,立刻就会反应过来,流窜后方的这一支齐军,究竟目的何在。   新节城一下。   整个奉隶府几是完全不设防的状态,对齐军敞开了怀抱!   此刻齐军有两个极好的选择。   一个是奉隶府最北边的岱城,一个是奉隶府最南边的朔风城。   打下岱城,就等于将临武府、奉隶府战区彻底贯通。打下朔风城,则可直接威胁锦安府,给梁军创造入局的机会。   无论哪一着,都是足以致命的杀棋。   被打进国门来,劣势便在于此——敌军打起来毫无顾忌,己方却处处是掣肘,时时暴露要害。   很多时候,根本没有正确的解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也是樊敖一开始选择只身赴奉隶的原因所在。   只不过重玄胜技高一筹,骗过呼阳关,轻取鸿固城,剑指绍康府!搅得会洺府大乱,绍康府惶惶不安,才调得樊敖这头猛虎离山。   绍康府比奉隶府更关键,也更柔软,夏方不能不管。   重玄胜在拿下鸿固城之后,当天就弃城而走,为自己赢得时间。   在会洺府诸城联军大网结成之前,先一步逃到了网外,潜踪匿行。   就此与樊敖错身穿过,迅速赶到了新节,靠姜望行险一搏,一举拿下。   事已至此,什么乱发求救书信、驱降兵乱战,如何预判会洺府诸城联军路线……倒都是细枝末节了。   樊敖能够迅速重建会洺府秩序,调动诸城兵马,很快扎出一个密不透风的大口袋来,也足见其老于行伍的素质。   只不过棋差一着,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对于现在的得胜营来说,时间是关键中的关键。   他们必须在夏方那个暂不知名的对手追上来之前,完成他们拿下新节后的下一个战略目标。   时间不仅仅关乎最终成败。   时间亦是生死线!   他们一路走过来赢得了很多,但是输在这里,就会输掉一切!   在这个时候,重玄胜选择了停下来休息。   非大智大勇,岂敢如此?   关于这场战争的一切,好像在他脑海里都有具体而微的信息,似乎能够精确到每一个时辰会发生什么。   姜望能做的,只有不遗余力的支持。   得胜营的确需要休息。   打剑锋山的时候,秋杀军就是主力,他们正在其间。   虽则彼时在十万人大军阵中,重玄胜有意照顾,将更多的军阵气血、道元所需,分摊给姜望和他自己。   但得胜营这三千人,的确是在同僚都已经坐在军帐里吃肉喝汤烤火的时候,跟着重玄胜姜望,穿过了整个临武府,一路征伐,从会洺西,打到会洺东,来到新节城。   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在这么短时间里,跑过这么多地方。在不依靠军阵加持、不吞服气血丹、不用符篆之类外物的情况下……跑也能跑死不少人。   也就是这是一支出自齐九卒的强军,人人都是优中选优的锐士,才经得起重玄胜这般折腾。   重玄胜做出让军队休息的命令,不是他不知道时间的重要性,恰恰是因为他太在意时间!   会洺和奉隶自来相邻,能够贯通两府的城池节点,不止一处。   他之所以选择新节城作为进入奉隶府的最后一站,自然有他的全盘考虑。比如——   位于新节城域的天风牧场,是夏国四大牧场之一,供给了夏国军队大量的战马。   重玄胜在占据新节之后,直接打破了天风牧场,放任马群自由,只留不到六千匹马自用。一个崩溃的天风牧场,被放开了束缚的马群,在他的计划里,亦是迟缓夏军追击的一步闲棋。   得胜营士卒,马战步战都能顺手。   此时此刻,一人双马,负弓挂弩带刀,在校场沉默。   好一股肃杀气!   重玄胜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并不说别的话,转身疾飞在高空:“随我……拿下岱城!”   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岱城!   他要将临武、奉隶两府战区打通,将齐军贯通一线,直接封锁夏国东部!   两千四百五十三名得胜营士卒,高声齐呼——   “岱城!岱城!岱城!!!”   于是马蹄动,于是雷声起。   他不再掩饰,也随便新节城这些降兵听到,传递消息给谁。   因为已经不需要掩饰。   从领军穿插临武后方开始,他的阶段性战略目标就在这里。他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现在唯一要争取的,只是时间!   当然,新节城的传信飞兽,也是惯例放开,写上了五花八门的求救信,四散求助的。此时的奉隶府,已经乱了起来。   轰隆隆!轰隆隆!   国旗将旗风中鼓荡,两员腾龙境都统架起了夔牛战鼓,疾飞在高空。   黑盔黑甲的十四,亲自执槌,擂动鼓面!   看着这样一彪人马疾驰而去,新节城一众手无寸铁的俘虏,相对茫然。那耳中响彻的、蔓延至天边的……竟分不清是鼓声、雷声,还是马蹄声!   ……   夔牛战鼓的原材料,乃王长吉于山海境垂钓所得之夔牛皮。   是现世早已绝迹的远古异兽。   姜望寄回临淄后,重玄胜找军中大匠鞣制而成。   作为战阵之器,此鼓极利于行军。   鼓一响,振奋精神。鼓二响,激活血气。鼓三响,活泼兵煞!   更有雷声随行,有破法慑敌之威。   这一营所举的经纬旗,亦是国旗中品阶上好的,能够给军队提供全方位的庇护,可以稳定兵煞,减少士卒遭受兵煞反噬的可能。   那“胜利在望”的将旗,虽然不甚美观,但在军阵法器中,效果也绝不算差。可以帮助士卒更快地结成军阵,有强化兵煞之力的作用。   锡明、鸿固、新节,这三城掠夺下来,得胜营上上下下,皆换了一身。人人带甲,人人有法器。   此刻尽都披挂了,人马如龙,直接踏进了奉隶府!   一路上神鬼不避,撞断游骑。过城不入,敢有出城之夏军,立杀无赦。   奉隶府诸城,哪敢出城野战?摸不透敌军虚实,对一支大摇大摆纵横在本府腹心地带的齐军,只有恐惧。   便是那想要挥师迎击的,还未整军出城,得胜营便已疾驰而远。   传讯飞兽挤满了奉隶府的天空,传递诸多乱七八糟的讯息,令人分不清哪条是真,哪条是假。但这支纵横官道的齐军是真的,马蹄声是真的,他们的长刀劲弩,都是真的!   轰隆隆,轰隆隆。   疾驰一日夜后,一路雷声,自奉隶府中部,一直卷到了奉隶府北部,终于轰鸣在岱城的高空!   当姜望将视野中的这座城池纳入干阳赤瞳,他赫然发现,岱城已经陷在战火中。   十余艘棘舟绕城而飞,在躲避守城弩箭的同时,不断发射破法棘枪。   远远地,在岱城北门方向,密密麻麻的齐方军队,正对城猛攻。一员大将飞在高空,兵煞之力加持其身,眉心竖瞳降临天罚之光,怒轰岱城大阵!   不是鲍伯昭,又更是何人?   此外又有一员齐将,须发乱舞,似醉酒狂歌,摇动如椽大笔,持续以儒门法术攻城。   “鲍伯昭!谢宝树!”姜望眉头一挑。   有一种到手的功劳被人分润的不爽利。   重玄胜亦是皱眉,但却是说道:“来的竟然不是重玄遵,他没道理比这两个慢才是……这下也不知压力够不够。”   “什么压力够不够?”姜望没听懂。   岱城守将薛汝石,是夏国阳陵侯府的旁支子弟。行军布阵的本事不差,且为人慎独,爱惜声名,在夏国风评极好。   重玄胜读夏国情报的时候,却发现一件事——   当初阳陵侯薛昌与广平侯郦复虎台争道时,薛汝石明明在虎台值守,却请了病假在家。时人都谓薛汝石是个懂得避嫌疑的人。   重玄胜却由此断定,薛汝石是个明哲保身的家伙。   他进而研究薛汝石生平,揣摩其人性格,结合诸多细节,断定此人在真正危机关头,无法承受高压。故而才把岱城作为他这一笔伐夏东线战事的收尾!   当然此时并没有什么功夫与姜望解释。   岱城攻防的双方,都注意到了这一支自奉隶后方浩浩荡荡而来的骑军。   那一面“胜利在望”旗,没谁认识。可飘扬的紫微中天太皇旗,却已经昭显阵营!   何以齐军能从奉隶府后方驰来?   这代表了什么?   重玄胜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直接席卷兵煞,将得胜营士卒全部卷起,法天象地神通再出。其身显化为三十丈高的巨人,洪声怒吼:“呼阳关已破!会洺府易帜!奉隶已成孤府!”   “吾重玄胜,奉命接收岱城!友军避让!”   “布告岱城有司,降者免死。一日不降,副将及以上,杀无赦!两日不降,队正及以上,杀无赦!三日不降,手中执兵者杀无赦!四日不降,破城之时,四日不封刀!”   这场岱城攻防战是从十二月七日开始的,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两天。   齐军当然不止重玄胜这一个聪明人。   齐国强于夏国,是从高层力量、到未来天骄、再到兵员素质,从上到下、从实力到潜力的全方位碾压。   临武府最后的七座城池还在顽抗。   谢淮安贯彻曹皆的大战略,稳扎稳打,七城同围,攻城不休。   而东线战局云集诸将里,如鲍伯昭者,也不甘于困宥在临武府的轮换攻势中。早早想到了下一步突破口,直接率军来打奉隶府的岱城。   此时忽然见得“友军”重玄胜,引骑军从岱城南面冲来。   当初“消失”的时候,还是一营步兵呢。“回来”的时候,一人双马都安排上了,各个带甲执锐,全是将官级的装备。   除了叹服,一时也没什么别的好说!   对于岱城守军来说,临武府战线一退再退,本就已经是奉隶府前沿极大的压力。   齐军直接打上城门来,足够说明夏军在临武府已经失去掌控局势的能力。   作为一城守军,别无它路。只有借助护国大阵、护城大阵的力量,固守以待援。   求援信发了不知多少封。   城墙攻防不知持续了多少轮。   好不容易等到后方来援,援的竟是对面的齐军?   他们还在奉隶府前线苦战,齐国的紫微中天太皇旗,竟然已经在奉隶府后方飘扬!   这对岱城守军士气的打击,几是毁灭性的!   薛汝石行走在城头,如何感觉不到部下士卒的惶恐?   齐军从奉隶府后方冲来,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他甚至认得,这支齐军骑的,是天风牧场的马,马臀上有天风牧场的印记!   会洺府若不是全境沦陷,怎么会让齐军来到奉隶。   天风牧场都被占了,奉隶府后方大约也是真的已经失陷!   他强压下不安,灌注道元,以最后的勇气怒声喝道:“我大夏有百万雄师,亿兆黎庶,何惧你齐贼!你有本事,就攻进城来!薛某这人头叫你割了,须不眨眼!”   重玄胜凝聚磅礴兵煞在身,显化顶天立地之巨人,此时却根本不跟他再废话,只侧头回望——   “黄河魁首姜青羊,我要看你在临淄西郊未出的那一剑!”   巨声如天雷,真个引天威。   但见穹顶之上,忽而四星并耀,又有星路亮起,倏忽折转,贯通七星之域。   星辰在位移!   天地之间,一人高悬。   姜望已经握住了他的剑!   “我愿降!”——薛汝石的声音立即响起!   ……   ……   ……   ……   (很多人问夏国地图,这里再提醒一遍。夏国手绘地图在本卷第一百八十三章《我亦贪生》后,附在彩蛋章里。) 第1578章东线第一功   对于薛汝石来说,应对鲍伯昭、谢宝树的攻城,已然是奋尽全力。   对于突然从后方袭来的齐军,他不敢想,也没有能力去判断真伪。   对重玄胜的那番表态,已是他最后的挣扎和试探。   姜望移动星楼的一剑,足证其人有随时踏进神临境界的能力。   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   薛汝石的投降,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护城大阵散去,岱城城门四开,薛汝石自缚双手,带着一群丢掉兵器的守军,出城请降。   出的是南门。   当然,鲍伯昭和谢宝树自也是挤了过来。   至于重玄胜说的什么友军避让——他们还能不知道齐军有没有全占会洺?临武府南部七城还在鏖战,那边呼阳关的门都没摸上呢!   岱城的这笔功勋到底该怎么计,薛汝石是因为什么投降、向谁投降,且还有得一论!   姜望和重玄胜频率极快地来回传音,交换意见。   “他们来打岱城,你说是谁的主意?”   “自然是鲍伯昭的主意。”重玄胜随口道:“朔方伯掌湮雷之军,亦是沙场宿将。家传的兵法韬略,自不会差了。”   “那怎么有谢小宝的事情?”   “你以为棘舟那么好调动?东线才分了几艘?”   念及谢宝树和东线主帅谢淮安的关系,姜望恍然大悟。   鲍家与重玄家世代不友好,因为姜望的关系,重玄胜和谢宝树之间也是满头包。   不过此刻相见,重玄胜却笑得和煦非常。   “有劳两位贤兄支援了,助我完成贯通临武、奉隶两大战区的最后一步!”   鲍伯昭与谢宝树对视了一眼。   “哈哈哈。”鲍伯昭笑道:“是我该多谢贤弟才是,我与谢将军攻此城已有两日夜,损耗难计,牺牲无算。幸得两位贤弟绕敌后而来,助我等拿下此城!不然说不定还得多打几个时辰呢!”   “哈哈哈哈。”重玄胜亦笑,伸手往薛汝石一指:“贤兄可看到,这位薛将军,是开的哪扇门,向谁请的降?”   鲍伯昭笑道:“两位贤弟穿插辛苦,止这两千余人,已立不世之功,叫愚兄佩服!不过哥哥们引军一万五千人攻城,打得没日没夜,可都是没吃饱就上了阵!咱们最后一口饭吃饱了,不能说前面吃的大几碗就不作数了吧?”   薛汝石这会哪不知道,眼前这两伙人,正在拿自己争功呢。身为被争的那个“功”,脸色阵青阵白,难看得紧。   总是重玄胜和鲍伯昭都话里藏话,你一句我一句地试探着,委婉得紧。   谢宝树在一旁不耐烦地道:“谁是主力,这不明摆着吗?夏国人看不清,咱们齐国人自己也看不清?你们有多少人啊?还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姜望瞥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道:“佳邻!许久未见了!人多人少的事,论起来没意思!咱们私下聊聊,叙叙旧?”   谢宝树一副『爷不理你』的表情,转过头去,但也终是闭了嘴。   重玄胜倒是没有生气。   谢宝树是个不知兵的,只瞧得见眼前一亩三分地。但凡能够看得懂一点战局的,都不至于像他一样,很自信地问谁是主力。   鲍伯昭提及人数,提的是苦劳,是需求,是大军启动,争杀数日夜,不能无功而返。而不是真觉得他们能和重玄胜抢这岱城的功劳了。   谁动摇的战局,谁创造的机会,薛汝石还能够撑多久……鲍伯昭是装不懂,谢宝树好像是真不懂。   当下只笑眯眯地点了一句:“我得胜营的确只有三千人,但就是这三千人,破锡明、占鸿固、据新节,马踏三府之地,势如破竹。如此威风,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很合理嘛,”   而后他看向鲍伯昭,对这位真正的聪明人说道:“我这个人做事,喜欢携手共赢,不爱吃干抹净。一个人吃太多,容易胖!贤兄为了配合我贯通东部战区的战略意图,引军攻岱两日夜,给守方造成极大压力,这份心意我是知晓的。战后摆酒,定要敬贤兄一杯!”   鲍伯昭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倒不是因为重玄胜有多吝啬,恰恰相反,这胖子太豪爽!   攻岱的功劳没有跑他们的,还顺手给他们加上了一份战略层面的呼应之功……条件开到这份上,已是相当厚道。   毕竟是下一代朔方伯、鲍氏已然确定的继承人,鲍伯昭惊讶的情绪瞬间敛去,换上了热情的笑脸:“是该喝一杯,要恭喜贤弟又夺一城!”   投桃报李,他也立即承认岱城守军是向得胜营请的降。   眼前齐国两个年轻将领,谈笑间议定了军功分配,作为被分配的那个“军功”,薛汝石的心情实在复杂。   大夏千年国祚,有荣誉历史,辉煌过往,有励精图治的朝廷,有忠勇之将,治国良臣。有无数仁人志士。自古以来,人才未绝。   他薛汝石历遍军政多种职司,如今在岱城兼领将主、城主,所见夏国青年俊彦何其多也!   但有几人能如鲍伯昭,有谁能如重玄胜?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城头早已变幻了大王旗。   岱城外的受降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得胜营办这事,已是熟练得很。   重玄胜和鲍伯昭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和和气气。老一辈的矛盾,好像根本对他们没有影响。   远空有轰然之声,正极速靠近!   “结阵!”   重玄胜和鲍伯昭几乎是同时下令,各拥兵煞升空。   姜望手按长剑,毫不犹豫拔身高飞。   谢宝树结阵慢了一拍,索性自己一个人飞上高空,与那姓姜的一般。   而自远空,一个燃烧着可怕力量的身影,正极速靠近。   近了,近了!   却是一张方阔的,威严的脸。   威严之下,难掩疲惫。   一个神临境界、金躯玉髓的强者,带着一身仆仆风尘!   大夏宣平侯樊敖!   扎在会洺府的口袋,捕了个空空如也,所有的行军痕迹,都是原鸿固城守军造成,叫他大感不妙。   彼时并不知重玄胜的战略目标,但已经意识到重玄胜要去奉隶府,他在会洺与奉隶相接的禄周(更近临武)、新节(居中)、阳固(更靠近锦安)三城之间犹豫。   最后因为一手构建的战时秩序里,迟迟没有新节城的动态,故而挥师新节。   他不知道的是,重玄遵占据新节城之后,之所以选择封闭四门,断绝消息,就地休息两天,一是手底下士卒确实需要休养,二就是为了等他追来!   将天风牧场捣毁,阻隔夏军交通。得胜营一人双马,行军速度何其之快。   樊敖被引去新节,注定只能迎接一座已经被毁灭了战争储备的城池,而不可能再领军追上得胜营。   看到新节城的第一时间,樊敖就已经觉知不妙。   问清得胜营去向后,他甚至是丢下军队,不管不顾地独身往岱城赶。城防多一位神临强者,结果会截然不同!   但已是……来不及!   自临武至奉隶至会洺,再返奉隶,他未曾停歇一刻,可尽都做了无用事!   此刻他疾飞至岱城,迎接他的,是鲍伯昭、谢宝树,并一万五千名东域诸国联军。是重玄胜、姜望,并两千余得胜营齐卒。   是岱城之主薛汝石,和他已经投降的岱城守军!   以他之金躯玉髓,头皮一时竟是木的。   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年轻胖子,还有那个很远就感受得到剑势的年轻剑客。   樊敖一言不发,转身疾退。   且不说留在这里,有被军阵磨杀至死的危险。   此时临武奉隶打通,已成定局。   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回身,想办法巩固奉隶局势!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还未想到……   此处不同于临武府,奉国公周婴是边打边撤,构筑了一层又一层防线,容留了足够的缓冲空间。哪怕是锡明城受到袭扰,临武防线也有相当的韧性,最大程度上迟缓了齐国兵锋。   这亦是周婴在整个东线战场的战略思路。   今日之奉隶府,大门却是骤然打开,风云突变,根本没来得及拉起防线来。   岱城一破,东线三十万齐军,随时可以南下饮马,势无可阻!   樊敖疾飞而来,又疾飞而走。   齐军阵营里,传来哄笑之声。能够逼走一位神临强者,一位大夏侯爷,自有得意,有畅快。   薛汝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脸上表情似哭似笑。   说不清是悔,是恨,还是别的什么。   奉隶府还在,会洺府还在。   樊敖以国侯之尊,不计损耗,不惜生死,东奔西折,转战三府,甚至独身前来支援。   他却在樊敖赶来的前一刻,选择了投降。   此中滋味,实在难言!   ……   且不论薛汝石心情如何,重玄胜与鲍伯昭对视一眼,已经对接下来的局面有了共识。   岱城这么快拿下,整个奉隶府已经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再加上重玄胜摧毁了天风牧场,极大打击了奉隶府军的机动性。   宣平侯樊敖理性选择撤退,想要拉起防线,稳固奉隶后方,但残酷的事实会告诉他,他所为仍是无用之事!   岱城的易手,彻底切断了临武和奉隶的联系。周婴“且战且退、层层织网”的战法,在奉隶府这边已是织不下去。仅一个樊敖,短时间内想靠奉隶府军来做点什么,完全是异想天开。   接下来仍是要抢时间。   他们要迅速向东线统帅谢淮安请兵,此时临武南部最后七城,已经可以暂且放下,围而不打,东线主力当向奉隶府进发!   临武、奉隶两府已经贯通,一旦齐军涌来,全据奉隶,会洺府也根本没办法再守。   而临武、奉隶、会洺,这三府全部打通之后,从舆图上看,就是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正勒住夏国这个巨人的脖颈!   东线定矣!   谁能想到,引起一系列战场变化,导致现在就已经可以看到钉死东线战局之结果的,竟然是一支在临武战事初期就已经消失的、区区三千人的队伍呢?   接下来……   就只是一场掠夺军功的盛宴。   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   所以薛汝石的心情如何,有什么紧要?   “我们是从新节城过来的。”重玄胜开门见山地道。   他的意思很明确,从新节到岱城的道路,他已经打通,不容许别人再来摘桃子。   鲍伯昭并没有纠缠的意思,很直接地道:“你打西路,我打东路。在其他将领过来之前,能拿的尽量拿下。然后……就各凭本事吧!”   东域诸国联军里,强者并不少。   如弋国之阎颇、旭国之西渡夫人(旭国在星月原战场出了力,此次齐国东征,不用出兵。但神临强者还是要随军)、容国之欧阳永……   他们也都有战功需求,事后能够用战功在齐国兑换大量物资,甚或赢得更多开脉丹份额。对于一个不设防的奉隶府,他们绝不会客气。   此刻身在岱城的这些人,拥有先发的优势,但最终吃到嘴里的能有多少,还是要看自己的本事。   岱城功勋已经分配完毕,鲍伯昭索性连城都不进,带着还在战争状态里的军队,直接奔赴奉隶东路的下一座城池。至于与他达成合作的谢宝树,自然是飞回临武战场汇报军情兼请兵。   超凡层次的战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敌方超凡力量的毁灭。   于此时的齐军而言,打的就是夏国境内各大城池,要的就是一处一处摁灭夏国护国大阵的节点。什么村、镇一级的地方,碰都不碰。   重玄胜则不急不缓,确定了西路的进攻路线后,领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岱城。   他甚至想请谢宝树顺便代为请兵,理由自然是上头有人好办事,况且谢宝树和姜望还算得上是邻居呢!   谢宝树看都没看他一眼。   于是才找了一匹玉台青骢,令青砖执将令去找谢淮安请兵马。   他自己则是拉着薛汝石的手,详细地过问岱城的一应细节。热情地……   毁掉了岱城的护城大阵。   至此。   从道历十一月二十日,北线东线战场同时开辟、夏国全境乱战开始,到道历十二月九日。   十九天的时间。   得胜营纵横三府之地,已拔锡明、鸿固、新节、岱,四座大城。   俘虏无计,缴获无计。   实为东线第一功! 第1579章新荣   “鲍伯昭倒是很好说话。”   岱城府库之中,姜望一边清扫各类道术秘术,一股脑往演道台里复刻,一边跟书架对面做着同样事情的重玄胜说道。   “岱城以北,他们不来,多的是人来。岱城以南,我们不来,没人能来。”重玄胜语气随意地道:“掰扯的时候,谁都能说出两句道理。但事实如何,明眼人都清楚。”   他笑了笑:“而且我已经很厚道了,分给他们一份战略大功。”   “难道不是因为要靠谢宝树的关系,掌握奉隶西路攻势的主导权么?”姜望冷不丁问。   重玄胜停下翻检道术的手,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姜望又补充道:“并且我们本来也人疲马乏,吃不了太多。他们真要绕开我们自己干,我们还能跟他火并不成?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各取所需。”   “了不起啊,姜爵爷!”   重玄胜赞了一声,然后道:“不懂得打仗的人,可以上战场。只懂得打仗的人,一定不要上战场。这是……我爷爷说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笑。   然后道:“你能够想到这些,已经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将军了。不过更重要的部分你没说到。   战争从来不是战争本身。   是,我们辛苦绕到敌后,拼死拼活,建立了很了不起的功勋。   但这一系列功勋的基础是什么?   是谢帅在正面战场压制了夏军。   是咱们三十万大军,压着敌城在打。压得夏军不敢冒头,只能固守。打得他们的主力节节败退,无暇他顾。才有我们区区三千人来去纵横。   一场大战打下来,上上下下数十万人,每个人都在拼命。   最后若只是咱们这一营在肆意掠功……走不远的。   打到后面你会发现,你的兵马越来越少,你的补给越来越困难,战略空间越来越狭隘,处处为难,处处不顺……所谓『运去英雄不自由』!哪来那么多运呢?失的大多是人心。”   姜望若有所思:“所以要把鲍伯昭和谢宝树都捆绑进来?”   “鲍伯昭,朔方伯嫡长子,板上钉钉的下任朔方伯。谢宝树,齐军东线统帅的亲侄,视如己出的小心肝,当初咱们跟他闹矛盾,谢帅还亲自来说和呢……”重玄胜哈哈一笑:“两个好人呐!”   “的确也不坏。”姜望跟着笑了。   这个时候,十四就安静地站在门口,面甲朝外。耳中听着他们俩聊天,也不知是在修行,还是在发呆。   不管在什么地方,她有她的安宁。   姜望翻检了一阵,又问道:“对了,重玄遵呢?你不是说他会来岱城?”   “是啊,本来准备给他加加担子的。我还认真地想了很久,替他考虑……”重玄胜叹了口气,有些忧虑地道:“他既然没有来岱城,那肯定是憋着劲去干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去了,通俗地来讲——发疯了。”   “会是什么大事?”姜望起了好奇心。   “谁知道呢?偷袭贵邑?袭扰平林?挑战虞礼阳?想绕后撞出同央城防线的破绽?”重玄胜低下头去继续翻检道术。   一边随口叹道:“唉,都怨我太优秀,给了他太大的压力啊!当然,你姜爵爷也是有功劳的。”   翻着翻着,忽然顿住。   啪地一声,合拢了手中书籍。   “大邺!”   他非常肯定地道。   “大邺?这……不可能吧?他就算去了,能做什么?”   姜望再怎么不通军事,来参与伐夏之战,对夏国也总有个大概了解的。知道大邺府是什么地方。   人们骂一个人,最恶毒的话,通常就是“刨你家祖坟”。   大邺府基本可以视为大夏皇室的祖坟所在……   其重要性不言自喻。   大邺府的官员配置,都要比其它府级别更高。除了自有的府军,更有等闲皇位更迭都不会出动的守陵军团在。当初夏襄帝战死,战后归葬,不知有多少士卒自发为他守陵。能够在那场齐夏大战活下来的战士,可想而知都是什么素质……   重玄遵虽然是绝世天骄,毕竟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带着三千人的先锋营,能在大邺府做些什么?   “是啊,这不可能。”重玄胜喃声道:“但是在所有的不可能的选择里,这个是最有可能的……”   “你开始担心了?”难得看到这胖子有算漏的时候,姜望忍不住调侃。   “有什么好担心的!”重玄胜嗤笑道:“我会没有注意到大邺这个地方吗?没选那里,自然是因为不可能成功!凭咱们两个智勇双全,成功的机会也很渺茫。他重玄遵何能例外?”   姜望心想,我确实是智勇双全,但是你的勇恐怕还差了点。   但重玄胜这时又喃喃道:“可能唯一超出我算计的,就是他的个人力量了……”   “我所有地方都强过他,就是在打架这种事情上,确实不如他野蛮。”   他说着,看向姜望:“望哥儿,你说,神临之后的他,到底有多强?”   这已经是重玄胜第二次跟姜望确认重玄遵的实力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以重玄胜的智慧,几乎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只能说,与重玄遵竞争这件事,的确是他太深的执念。   人的智慧永远只能开解他人,而难破“我执”。   所以佛门修士才视“无执”为大圆满境界。   姜望这一次很认真地说道:“面对外楼境的他,打擂台的话,我现在恐怕还是难赢,三七开吧。生死相搏的话,谁生谁死都有可能。面对神临境的他,我没有一点机会,那时候他将神通都散去了,我的剑势却无法捕捉他……但神临境的他,究竟有多强,我也无从衡量。”   重玄胜很了解姜望,知道他的评价是很可靠的。这个人不会贬低对手,也从来不会妄自菲薄。   但无从衡量这四个字……也实在令他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而这恰恰关系到重玄遵大邺府之行的可能性。   想了想,他又问:“你如果神临,有多强?”   他自是想以姜望的实力,来判断重玄遵的实力的。   但姜望摇了摇头:“没真正走到那一步,我也不能真正了解。”   他捏着手里的道术书籍:“我只能说,我预感到那个『我』……”   眸中流淌过不朽的赤金色,他轻声说出最后两个字:“很强!”   岱城里这座陈旧的术库,一时被安静吞没。   姜望其实什么实质性的话也没有说。   但重玄胜内心深处,的的确确,有一种巨大的安全感产生。忽然间就不太在意重玄遵是否能够成功了。   旁边的这个人,不总能够做“正确”的事。   甚至于常常有一些选择,和他们的共同利益背道而驰。   常常做一些被他视为“愚蠢”的事情。   可是那些重玄胜所知道的“聪明人”,总能够做出符合他利益之选择的人,却不可能有一个,得到他如此从无猜疑的信任。   旁边的这个人,不是总能赢的。   当初在临淄东街口,站出来面对王夷吾的时候,他并没有把握。但他还是站了出来。   先前在西郊点将台,站出来挑战重玄遵的时候,他也没有把握。但他也是站了出来。   没有一点犹豫,人起而剑鸣。   就如战场上一切战术的本质,都是为了制造以众凌寡、以强击弱的局势。   没有人会愿意做没有把握的挑战。   可是总有一些选择,在个人的安危荣辱之上。   人们称它为——“羁绊”。   是为斩不断、无法割舍的情感。   于姜望,于重玄胜,他们之间的友情,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   在利益之前,可以无分彼此。   在危机之前,能够生死相托。   因而在此时此刻,重玄胜并没有说话。   他只是想——   “我非常期待那一刻。”   ……   ……   重玄胜用最短的时间,整顿了岱城的城防。归顺的直接编队使用,不肯归顺的暂时关押。   相较于锡明城,岱城的招降工作却是容易得多。   因为有一城之主薛汝石帮忙商劝,也因为岱城的的确确是在大军围城、又后无援军、且敌军自后方袭来的情况下,才选择的投降。   更重要的是——   彼时在锡明城,齐军是孤立的,重玄胜说得天花乱坠,也只是画大饼。此时在岱城,却会有源源不断的齐军涌来,而夏军不会再来一个。   最后的战争结果或许仍是未知的,但是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岱城都一定是捏在齐军的手里。   如此一来,岱城守军的抵抗意志,也就可想而知。   之前在鸿固城,在新节城,都是既没有时间,也缺乏条件,重玄胜直接不动招降的心思,将守军驱逐了事。   在岱城他自是大施手段。   把自薛汝石以下一干人等,调理得服服帖帖。   除掉在攻防战中死掉的那些,以及虽是投降、却坚决不肯“助纣为虐”的那些,最后总计有六千人,选择归降齐国。   当然他们未见得有多可靠,重玄胜也不会用他们执行多么艰难的战斗任务。   不过是为了填补临武方向援军过来前的空缺,以最大程度上利用时间罢了。   重玄胜留一千人驻守岱城,用一名影卫负责一应城防事务,等待大部齐军过来。将另外五千人组建成『新荣营』,仍以薛汝石为将主。   耗时两天,将这边整顿城防、整编降军的工作完成。   他也不等青砖那边的援军,迳自引得胜营、新荣营出征,目标直指岱城以南、靠近会洺府的寿安城。   在兵出岱城之前,重玄胜与薛汝石有这样一段对话——   重玄胜请他留守岱城,负责城防,说:“吾不欲使你伤袍泽,寒你热心。献城之功,齐国不会忘记。”   薛汝石回道:“此心已无别念,为他日富贵计耳。”   于是带他随征。   在引军投降的过程中,与宣平侯樊敖照过面,看到了樊敖那痛苦折返的过程。薛汝石在夏国方面,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唯有齐国最后获得大胜,一战灭掉夏国社稷,他才能够重新抬得起头来。   所以这样一个人,说不定比东域诸国联军里的将领更忠心、更好用。   以得胜营为骑军,新荣营为步军,兵发寿安。   一日之后,得胜营先至寿安。   重玄胜也不做别事,只与姜望、十四联手,引骑军绕城而锁,禁绝寿安交通,不使任何人出城。有那天空飞过的飞兽,亦是一箭射之。   对此城围而不打,只是劝降。说来说去,无非又是临武全陷,奉隶府也即将倾覆,寿安军民当为自身计那套话。   两日之后,新荣营果至。   薛汝石的忠诚和用心,以及治军的手段,从这行军速度就可以看出来了。   重玄胜特意没有安排掣肘手段,全凭薛汝石自觉。因为现在的奉隶府环境,齐军实在不缺他们这六千人。   而薛汝石带着一群士气不足的降兵,能够在两天的时间里赶到寿安,且整营六千人,没有多少人掉队,已经很能说明忠诚了——换他还是夏国将领的时候,都未必能做到这么及时。   当然,在新荣营中,重玄胜还临时收买了不下三个彼此不知的线人,各自验证消息。薛汝石若是真有什么心思,也是瞒不过他去。   于是以新荣营……   继续劝降寿安守军。   ……   “打是不可能打的。”   重玄胜站在地上,远眺寿安城墙,对马背上盘坐修炼的姜望如是说道:“弟兄们都疲了,新荣营又刚降,叫他们去攻城送死,他们不拿刀回头砍你才怪。薛汝石也压不住!”   “但是劝降好,劝降很有机会。”   “我以骑军封锁寿安两天,隔绝一切消息,城内早已人心惶惶。”   他自信满满:“新荣营又是夏军,正好现身说法。薛汝石作为原先岱城之主,跟这些个城主守将什么的,总有点交情——”   “去你娘的薛汝石,你娘是吃了蚀心草,又拌了瞎眼粉,才生了你这么个背国求荣的孽种!要老子跟你一样投降,我呸!老子怕以后生儿子没屁眼!”寿安城头上,恰时响起寿安城城主的跳脚大骂。   “嘿!这城主是长洛人!”重玄胜扭过头来对姜望道:“带点那边的口音!” 第1580章秋风卷落叶   寿安城城主是一个眼窝深陷,一看就酒色过度的年轻人。   瞧他身上穿的锦绣、戴的珠玉,无不说明他的富贵出身。   据薛汝石所述,此人乃广平侯郦复的第三子,是个贪财好色、呼鹰走狗的家伙。广平侯嫌他太丢人,早早将他赶出贵邑,调到边府来。   名为子业,其实一业无成。   靠着不知多少灵药堆叠,再加上确有一些修行天赋,才推开了天地门,成就腾龙。此后庸庸碌碌,广平侯费了许多功夫,帮忙积累官道成就,才让他混到了内府境。   神通自是没有一个的。   若不是有个好爹,无论如何也混不到一城之主的位置。   其人在寿安城的日子,也是天高皇帝远,自在享乐,每日里尽是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寿安城的城防一应事宜,都是城卫军主将、郦复当年的老部下袁振负责。   重玄胜前两日围城,郦子业甚至都没有上城楼。今天不知怎么,想起来巡视城防了。   姜望的干阳赤瞳,甚至都能看清楚他那副没睡醒的样子。   按照薛汝石的说法,这种人应该是一劝就降才是……   只想不到,现今反应会如此激烈。   其人在城楼上破口大骂,把那些个肮脏的俚语丢来丢去,骂得气势如虹,骂得新荣营数千人臊眉耷眼。   骂得寿安城楼,一阵叫好之声。   重玄胜倒是不怎么在意。   他深知一个人平常的表现,并不意味着这个人的全部。   他也不在乎,郦子业这样的纨绔子弟,竟在危急关头体现出怎样迥异于平常的勇气。   因为奉隶府局势已定,几个人的决心和勇气,根本也无关大局了……   若说还有点什么值得在意的,也就是新荣营的士气了,毕竟是“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的事情。   薛汝石看着城楼上的郦子业,看着这个他平日根本瞧不上的纨绔子弟……明明有单手捏死其人的武力,明明有足够骂得其人吐血的口才,明明有无数个譬如良禽择木而栖的理由,但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重玄胜面前。   “重玄将军,我……”   重玄胜却笑着问他:“广平侯是不是长洛人?”   薛汝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道:“祖籍是长洛。”   重玄胜瞥了姜望一眼,那意思是,你看我说得对可对?   然后才对薛汝石道:“被指着鼻子骂,不好受吧?”   薛汝石闷着没有吭声。   重玄胜语重心长地道:“薛将军啊,区区一个郦子业,今日存,明日亡,骂得再难听,对你的声名也没有什么影响。我不知夏国有多少个郦子业,但我知道——同样一件事情,在夏史和在齐史里的记载,是完全不一样的。”   “末将……知道了!”薛汝石道。   重玄胜拍了拍他的肩膀:“夏史必将终结于此战,一个岱城的存亡,是不会被记录的。但是齐史还很长,你能不能留下篇目,就看你的表现了。”   说完,他也不待薛汝石如何回应,便已经大步往前,靠近城门百步内,望向城楼之上:“郦子业!”   他洪声如雷,惊得城楼上旗幡都一振,也截停了郦子业的滔滔骂声:“老子知道你是个混帐玩意,随便你怎么对夏国人作威作福,也懒得管你。但薛汝石不同!我予他令印,录他大名,他已是齐人!你敢辱骂老子的部将,是当真不想死得痛快吗?!”   他戟指城楼,仿佛点在了那个眼窝深陷的年轻人脸上:“今日你若不与他道歉,城破之时,必拿你点天灯!”   其声,其势,其威。   惊得郦子业后退一步,险些跌倒!   旁边的寿安城守将见势不妙,一手撑住他,一手往前一挥。   霎时间城楼上大弩动弦,八根足有九尺长的军制破法弩箭,封锁各处,呼啸着飙射而来。   重玄胜大手往前一按,重玄之力疯狂聚拢,直接将这八根咆哮的破法弩箭定止在空中!五指一握,这八根破法弩箭便扭曲起来,竟然搅成一团,被捏成了一个巨大的铁球。   “郦子业,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投降,道歉!否则的话……”   空中巨大的铁球,随着他的话语而变幻形态,最后捏成了一个肚皮被剖开的铁人。随着重玄胜大手一招,重重地砸在了城门前!   轰!   “如此铁人!”   与此同时,他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勾了一勾。   马背上的姜望自有默契,眸转赤金,只往那铁人一瞥,铁人肚脐的位置上,便簇起了一缕火焰,炙烈燃烧!   真个像是一个人,被活生生点了天灯!   郦子业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是有爱国之心没错,是深恨齐人没错,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花花公子,调戏良家妇女在行,却从未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此时亲眼见到他有可能的死状,以如此直观的方式呈现在面前,整个人几乎崩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度不风度。   “扑灭它,扑灭它!”   他指着城楼下大喊。   有那附近的士官,赶紧掐动道术,引发瀑流倾落。   那道术之水冲到火焰上,反倒被火点燃!   火势顺着瀑流倒灌,几乎窜到了城楼上,焰光张牙舞爪。   城楼上一群士官,惊得人人后仰。   郦子业更是又往后跌——   才发现,那火焰已经被护城大阵的光辉所阻。本就是没可能伤到他的……   袁振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知道这寿安城,已是根本守不住了。   士气已崩,援军都绝。   任是谁来,也无力回天。   一城之主都被吓成这样,寿安城失守已是必然的事情……只看他们愿不愿意殉城罢了。   他自己是不怕死的,郦子业骨子里有血气,咬咬牙兴许也能共城而死,但是其他人呢?   在郦子业惊得六神无主的时候,很多人的眼神,已经变了……   愤怒可以滋生勇气,仇恨可以催发力量。但凉水浇透了,恐惧会熄灭一切。   袁振往前一站,将郦子业挡在身后,对重玄胜道:“我们可以投降,但是——”   重玄胜大手一挥,截断了他:“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谈条件。现在我来重复一遍我的条件,你能接受,就开城!不能接受,就等死!”   “现在打开城门投降,这个叫郦子业的,诚恳跟我的部将道歉。如此,城开之时,寿安城一人不死。我承诺你们和岱城守军同等的待遇,我承诺你们以后作为一个齐人的尊严!”   说到此处,重玄胜袍袖一卷:“选吧!”   “我不会道歉……”   先前站都站不住的郦子业,喃喃说着,而后拔高了音量,歇斯底里起来:“想都别想,我不会道歉!卖国贼该骂!我还要骂!薛汝石你这个狗——”   “你可以不道歉!”重玄胜用更宏大的声音将他的骂声压住,极其凶狠地道:“你也可以在我破城之前自杀,免于受苦!但你们广平侯府有多少人?是不是人人都来得及自杀?贵邑城破之时,我部将所受的侮辱,我以重玄之家名立誓,必为他讨还!”   薛汝石站在重玄胜的身后,一时无声。   他当然知道,重玄胜的这番姿态,是作秀的成分居多,可心里仍是不可避免地被触动了。   他不过阳陵侯府的旁支,沾亲带故都是攀附,说真的,有多少人会在乎他的尊严呢?   虽然他从来都瞧不起郦子业,但平时在郦子业面前,还不是得笑脸相迎?   他爱惜名声,勤恳做事,苦心经营多年,才有入主岱城的一天。一无所成的郦子业,却是因为无能,才不得不成为寿安城之主!   郦子业本心里,又何曾瞧得起他过?   重玄胜却是切实地在维护他的尊严,极其霸道地为他撑腰。   无论出发点是什么……   此举的确抹去了他的悔愧,削减了他的羞惭。   不远处,被骂得垂头丧气的新荣营士卒们,也不自觉地直起了腰杆。极其微妙的,产生了对“齐人”这个身份的认同。   而此刻在城楼上咬牙切齿的郦子业,心情自是截然不同。   他想要大骂齐狗,他爹是广平侯,有何惧之!   可对方抬出来的,是重玄之家名!   那个出过重玄明图,出过重玄褚良的重玄家。   尤其凶屠的名号,在夏地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他如何敢说,老子不怕,有种你就杀我全家?   姓重玄的人,怎么不能杀他全家!   他咬着牙却不能出声,他攥着恨,却也无法回避惊恐。   重玄胜对人心的把握,实在堪称绝妙,每一句都落在关键处,轻易就击溃了郦子业的心理防线,同时又完成了对新荣营的进一步同化。   城楼上,袁振终于意识到,一切都不能够再挽回。   这个体型痴肥的年轻齐将,实在是他生平所遇到的对手里,最可怕的那一个。   他只能坐困愁城,只能目睹守军士气一步步滑落深渊,看着自家少主被撕碎心理防线。   他毫无办法。   但他仍然决定,发出他最后的反击。   在人心惶惶的城楼上,这位生平乏善可陈的中年武将,朗声开口道:“重玄将军,请听我一言!我乃寿安城守将袁振,全权负责此城防御事,我愿献城投降!我家少主年轻气盛,口无遮拦,说话确然有得罪薛将军的地方……您要一个道歉,袁振完全理解!薛将军的颜面,我寿安城应该偿还!”   “然,主辱臣死!袁振不能目睹少主屈膝!”   他在城楼上,看着薛汝石。   “我替我家少主,向薛将军赔个不是!”   他随手一招,已从旁边士官腰间拔出一柄军刀来。   干脆利落地反转刀尖,一刀自贯其腹!   “请您原谅!”   他圆睁怒目,直愣愣地看着薛汝石。   长刀极力一错,就这么将自己的半身斩开,当场血溅城楼!   滚烫的鲜血,喷了郦子业满脸满身。   寿安城城楼上,静了。   寿安城城楼下,亦静了。   人和人的心意,自来难相通。   薛汝石的心情,如在山道折转,上上下下已经好几轮。这一刻嘴唇翕合著,却也不知能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甚至于……对不起?   郦子业整个人是懵的。   姜望心生敬意。   十四没有什么想法,只有些惊讶。   而重玄胜在心里,已不由得为袁振叫好!   袁振这一手,既保全了寿安城上下,保护了他家少主,又在这些守军心中,埋下了仇恨愤懑的种子。   郦子业不过骂了薛汝石几句,你重玄胜就算再维护部将,何至于要将袁振逼死?   可以说,在寿安城完全不可能守住的情况下,袁振用他的死,把重玄胜逼到了最糟糕的局面里。要叫他虽能得城,不能得人心。   遗憾的是,这对重玄胜来说,同样不能算是什么大麻烦。   “好一个袁振!”   重玄胜没有半点迟疑,立即洪声开口:“知错能改,是君子的品质。所谓承担,是勇者的证明!你的心意,我尽知了!郦子业与薛汝石之间的恩怨,自此一笔勾销,我承诺不伤郦子业毫毛,愿你在天之灵,能得安息!”   他对着城楼上的守军,继续道:“袁振是降齐而后自刎,他死前托付寿安城于我,我当视诸位为同袍、为乡亲!从此以后,寿安城就是我重玄胜的第二故乡。我重玄胜代表齐军,接受袁振的投诚。我重玄胜代表齐国,接纳他成为齐人!他的忠,他的义,他的勇,是我等齐人之楷模,我当铭之记之,顾全其遗愿,继承其精神!”   说罢,他又是一挥手:“还不打开城门?我要给他风光大葬!”   城门前的守军,竟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将城门打开了……   寿安于今得握,得胜营又下一城!   而从此刻,一直到齐军全面接管寿安城防,郦子业都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真个懵了这么久,还是不得不懵这么久。   最后还是薛汝石把他送回了袁振府上休息。   至于城主府,自是被重玄胜占据……   青砖去临武府请的援兵,共计五万大军,一直到袁振风光大葬的当天,才浩浩荡荡开来。   重玄胜完完整整地结束了袁振的葬礼,留下两千人守城。   亲率大军,包括得胜营,新荣营,以及新用寿安城降军编成的振武营,带齐了寿安城的战争资源,继续往南进发。   主力当然是东域诸国联军,以新荣营现在的士气,已经可以参与一定烈度的战事。振武营随军,主要是为了避免留城的隐患,同时也有壮声势、帮助劝降敌军的作用。   当然,寿安城的护城大阵,亦是被振武营亲手毁掉。重玄胜玩这一套,已是熟得不能再熟。   奉隶府的战事,从这一天起,进入了秋风卷落叶的阶段。   重玄胜总督西路,鲍伯昭总督东路,各引五万援军,兼本阵兵马,在兵力充足、奉隶又成孤府的情况下,是所向披靡!   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苦苦挣扎近二十日的樊敖,终于接受了无力回天的现实,带不到三千残兵逃往会洺。   奉隶府全境易帜。 第1581章当得良田宝玉而安乐也   就在齐军横扫奉隶府,贯通临武奉隶,取得东线大捷之时。   大邺府传来了震动天下的消息,如雷霆炸响,滚彻万里——   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齐国先锋大将重玄遵,领兵三千,昼伏夜出,走豹谷险道,突入大邺府,袭杀青陵守将,夺下青陵城,又驱败兵侵皇陵,趁乱斩杀有神临境修为的陵守,大破守陵军团,兵围夏襄帝之陵墓!   一战惊天下。   他是如何消失在临武战场、突入大邺府,是如何在重兵驻扎的大邺府里疾突猛进,是怎样击破青陵城,怎样斩杀那位资深的神临境陵守……这些或许只有等到战后去复盘了。   齐军打到了夏国的要害之地,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前线还在大战,但后方夏国皇帝的祖坟都被齐军拿下了!   值得一提的是,重玄遵并没有毁皇陵,掘帝骨。没有像很多人所想像的那样,把夏襄帝开棺鞭尸,践踏夏国皇室,踩碎大夏姒姓之尊严。   他反而是帮夏襄帝好生洒扫了一番陵墓,亲自为之祝祷,撰文纪念夏襄帝一生功绩,歌之颂之,缅怀之。   然后垒土为台,焚香作礼,代表齐天子……举行了册封仪式。   以大齐帝国的名义,封夏襄帝为齐安乐侯,并亲刻碑文,竖于陵前!   死人,当然是无法拒绝的。   任你生前威凌天下,任是你何等明君雄主,躺进坟墓之后,一世声名,也只能任人雕刻。   这安乐侯之爵名,恰是齐夏战争开启前,齐国发与夏国的最后通牒中,齐天子给予夏天子的投降待遇——夏天子彼时当然是将其撕毁,怒骂姜述老贼。并反过来也要敕封齐天子。   但今时今日,究竟是谁的脸被打肿了,已是不言自喻。   重玄遵文采不算出众,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但这篇《祭大齐安乐侯姒姓名元者》文中,有这样一句——   “今汝子孙不肖,东国天子欲保豪杰血脉,使汝子孙富贵永享,封土庇于大国,当得良田宝玉而安乐也!”   这子孙不肖的一句,今之夏天子,何能反驳?   重玄遵这一手,直接将当今夏皇降格为安乐侯世子——你不同意受封,我就敕封你爹!   这场单方面针对死人的册封仪式,看起来荒唐,但的确在事实上,将夏国皇室踹下了神坛。   今日之夏天子,守不住祖宗陵寝是事实。他那位曾经雄视天下的伟大父皇,死后被人以侯名敕封,已经是事实。   时人或曰:大夏黎庶亿兆,强将如云,名臣似雨,拥兵数百万,言必马踏东国,奈何竟被叩破国门,徒教祖宗受辱!   或曰:下不能护黎庶,上不能卫宗祖。大军何用?大将何用?满朝文武,鼎食王侯,竟能何为?   夏国皇室的脸,彻底丢了个干净!   大夏诸府诸城,举国而哀。   消息传到哪里,哪里哭声一片。   一方面很多将领根本不受压制,不再固守自己的防线,怒而挥师大邺,誓卫先帝——这意味着姒骄苦心构筑的全国防御体系,出现了巨大的波澜。   另一方面,很多人彻底丧失了斗志!   夏襄帝何等人物?将夏国带到亘古未有的强盛地步,堪称大夏立国以来第一帝王,死后数十年,仍是很多夏国人心中的精神领袖。   但这样的一个伟大存在,生前霸业中断于齐,死后还要受齐之敕封。   此辱何极?子孙何其不肖也!   同央城前线得知此消息。   一干大夏帝国重臣,面大邺府方向而跪,不少人嚎啕大哭。   甚至于云怀伯张灵玉当场自杀,且以发覆面、毁尸不葬,谓之无颜见先帝!   国相柳希夷,解下相印,欲怒归大邺,誓杀重玄遵,却被武王姒骄压住。   曹皆更是在这个时候,以春死、秋杀、逐风三卒兵马,猛攻同央,叫同央城一干重臣,哀而不能移!   在这段时间里,临武南部七城,已经仅剩其三,齐军兵锋已临呼阳关!   于此同时,全占奉隶府的齐军,稍加整顿之后,便大举攻入会洺府。   不同于奉隶府战争期间的兵分两路、各有总督。   会洺府战事,完全是一场瓜分军功的盛宴,各将各凭本事,领军乱战。   其中以重玄胜姜望、鲍伯昭、阎颇、欧阳永,这四部表现最为出众,连战连捷,屡下敌城。   更有部分齐国军队,正通过奉隶府,进攻锦安府。   有立功心切的军队,已经突出会洺,攻入了绍康府!   今日此时,若将夏国舆图上的兵线全部勾勒出来,形势剖明。可以清晰地看到,东线战场上,经纬旗已经四面开花。   重玄胜在东线苦心谋就的大捷,重玄遵在大夏皇陵的狂妄一击,引动了连锁反应。   东线战场侵略如火,中线同央城保持压制,北线战场幽平府也已经只剩三座城池顽抗,田安平已挥师吴兴府!   本就一直被压制得处于紧绷状态的夏国防线,一夜之间,已摇摇欲坠!   ……   一支笔在巨大的舆图上如此勾勒,大夏的山川河流、谷壑雄城,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的,是一草一木。陌生的,是遍地刀兵。   或许不应该陌生?   无非是三十二年前故事重演……果能重演乎?   舆图上齐军蔓延的路线,像是一个强大的巨人,已经张开有力的臂膀,勒紧了夏国的脖颈,正在不断地使劲。   整个齐夏战场,齐军形势一片大好。   夏军看起来已经乱了!   不,哪里只是看起来?   援救大邺府的,逐杀重玄遵的,救会洺的,帮助巩固锦安府防御的,保顺业护王都的……   整个帝国一转眼就已经千疮百孔,恰是全线乱战失利的结果,叫人缝补也不知该从哪里着手。   想来曹皆之所以选择全面铺开战局,便是基于对齐军素质的绝对自信,便是预见到今日这样的局面!   夏国人当然是顽强的,在任何一个战场都在顽强抵抗。   但齐军的胜势正在不断累积,刀兵愈利,烽火愈炽。   于夏国方,是拆东墙,补西墙,左右为难!   那支笔,终究在舆图上顿止了,被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捏散成烟。纤弱的,袅袅的烟。   舆图上那名为午阳的城池标识上,就悬着这缕烟,这只手。   俄而,手重重地砸落,像是一座山!   于是这张巨大的舆图也被砸散。   黑暗中有个声音道:“仇恨说明受过伤害却无法还报……”   “愤怒是因为不满足现状但又无能为力……”   “这些都是虚弱的表现!”   ……   ……   道历三九二零年的除夕,就在战争中来临了。   这万家欢庆的日子,想来对齐人和夏人来说,都是相当复杂的体验。   鲍伯昭对除夕没有什么感受。   身为朔方伯嫡长子,他长期处于对自我的严格约束中,少有放纵之时。所学颇多,只恨时光易逝。兵法韬略,道术神通,律法礼仪,日复一日的修行……   所谓年节,无非是迎来送往,无非是维持各方关系,实在不是什么轻松的日子。   尤其此刻是在齐夏战场,他眼中看到的,只有战功。   朔方伯的爵位继承已经尘埃落定,但他并不会就此放松,此后他要追寻的,是如何超越“朔方”之荣名!   齐军局势大优,夏军的抵抗意志,也不及早先那么顽强。   一个显而易见的现象是……对夏军而言,投降好像变得不再那么困难。   重玄胜逼降岱城,还得在大军攻城两日夜、又四面相围、极限施压的情况下才成功。后来逼降寿安,只带一个降兵营就能够完成……   而到了现在,甚至于已经出现了齐军大旗一展,就已经望风而降的守军。   比如眼前这座城池。   局势是谁都看得明白的……   在大齐兵锋之前,夏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所谓武王,所谓岷王,什么奚孟府,柳希夷,全都被摁死在同央城动弹不得。   三卒主力皆在同央城战场的情况下,齐国仅以郡兵和东域诸国联军,依旧是狂风卷落叶,横扫夏境。   昔年争夺霸主位格的两个国家,今时今日,已经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   什么龙虎斗,不过是饿虎扑羊!   所以齐天子压根没有亲自来收尾的想法,姒元已死,齐天子懒于南顾。   所以大齐军神也没有来。   人固然有家国情怀,有守土卫疆之心。这些夏将夏卒,固然也有满腔热血。   可是无望之战斗,又能坚持多久呢?   齐夏本一宗!   鲍伯昭在心里念了一遍,只觉这句话真是妙不可言,完全可以叫人感受得到,前相晏平的政治智慧。   顺天应命,合宗同流,消解多少敌意!   此刻正是受降之时。   鲍伯昭动作利落地下了马,一把扶起跪倒在身前的夏军守将,很是亲切地道:“我一见将军,就觉亲切!将军能够弃暗投明,携城归齐,实在令鲍某感动!往后就是一家人,切莫与我生分了!”   礼贤下士的手段,鲍伯昭自是不会缺乏,做起来自然无比,令人如沐春风。   他握着这人的手,笑容温煦:“某家名伯昭,兄弟如何称呼?”   面前的夏军守将仍有些慌张:“罪将魏光耀。”   “好名字!”鲍伯昭赞道,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和他的不安情绪:“魏兄长得一表人才,兼又谈吐不凡,必能在大齐有一番作为!”   又语带埋怨地道:“你从现在开始,已经是齐人,献城乃是大功,怎可再用一个『罪』字呢?”   “是我失言。”魏光耀明显放松了许多,虚打一下自己的嘴巴:“真是该打。还没转过弯来呢!”   两人皆笑。   说话间,鲍伯昭的副将已经带人进了城,迅速接掌城防关键之处,控制军械,收缴兵器,整编降军。   再怎么顺利,该有的警惕不能少,这是为将的本分。   身为一军主将,必须要对全军负责,容不得半点轻忽。   手下做手下的事,主将做主将的事。   鲍伯昭的态度实在和煦,降将魏光耀的状态也慢慢平缓下来,开始有说有笑。   “鲍将军才是人中龙凤呢!大齐鲍氏,世代名门,谁人不知?说句实在的,我本来还有抵抗一番的心思,见得城外来的是『鲍』字旗,顿时腿都软了!”   魏光耀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敬意和苦涩:“鲍将军的威名,已是遍传大夏!”   鲍伯昭抓着其人的手,对左右笑道:“魏兄这是给我面子,捧我的名声呢!”   就说话的这么一会儿工夫,训练有素的齐军,已经完成了对城防关键之处的掌控。拿住了护城大阵的枢纽,开始封锁府库,清点军需。   一行人说说笑笑,于是往城门洞里走。   谈笑间,鲍伯昭逆着光往城楼上瞥了一眼,看清楚了“午阳”二字。   忽然笑道:“说起来,我名字里的这个昭,也有『阳』的意思呢。跟此城还真有些缘分!”   魏光耀哈哈一笑:“像将军这么说的话,您这个『昭』字是阳光明亮,我这个光耀,也是光亮,我该与将军攀个亲!”   鲍伯昭道:“齐夏本一宗,如今你我同为齐人,如何不是亲人?如光耀兄弟不嫌弃,往后咱们就兄弟相称!”   魏光耀顿时肃容,拱手对鲍伯昭一礼:“我魏光耀何德何能,能得您这样的人物垂青!别无二话,此后当以兄长视之!愿为兄长鞍前马后!”   鲍伯昭是大齐有名的天才人物,魏光耀则年逾三十才混成了午阳城守将。论及年纪,怎么说也是魏光耀更年长。但所谓达者为大哥,这声兄长不寒碜!他叫得很顺口。   鲍伯昭笑着搀住其人:“鞍前马后的小事,可轮不着贤弟,但是建功立业,必要与贤弟联手才行!”   “兄长愿意提携,小弟哪有不从的?往后兄长指哪儿打哪儿,光耀绝无二话!”   鲍伯昭笑得灿烂。   打一次伐夏战争,他已经认了四个义弟了,归齐之后都是他的班底。能在夏国掌一城,名动一府,手握兵马,这些人都是有真本领的,等闲并不容易招揽。   若非这场战争,要到哪里去找?   他需要这些人的能力,这些人在降齐之后,半生积累清空,也需要借助他大齐鲍氏的力量,正是各取所需。   这样的关系才叫牢靠。   “来,光耀贤弟,好好与我说说这午阳城。”鲍伯昭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这座色彩浓烈、具备典型夏地风格的城池。   魏光耀也笑着陪在一边,尽职尽责地解说:“午阳城历史悠久,依山傍水,环境优美,自当年先帝定鬼头蛮……瞧我这嘴!是自夏襄帝当年扫灭鬼头蛮以来——”   轰!   明明已经被齐军控制的城门,轰然关闭!   这一声,如壮士击天鼓,似惊雷动九天。   整个午阳城,忽地暗了下来! 第1582章请君入瓮   前一刻,魏光耀还在奴颜婢膝,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兄长。   前一刻,午阳城还风平浪静,要害之处,尽在齐军把握。   前一刻,护城大阵已经关停,满城守军都已解兵请降。   可是在这一刻,天地反覆,一切变更!   浑钢铸造的城门,顷刻关闭,封死了后路。   魏光耀已然消失了踪影。   天地忽暗,所有的日光都在午阳城被切断。   不远处的民居,一家一家的门户被推开,一队一队的甲兵冲将出来。   这座城池压根就没有多少百姓,民居之中暗藏大军!   鲍伯昭身怀天目神通,有明察秋毫之能。   按说是没有什么异常能够瞒得过他的眼睛的。   他也的确没有放松警惕,哪怕是在与魏光耀称兄道弟的同时,也保持着一员良将的素质,本能地在观察环境。   可他确实没能发现问题。   魏光耀的表现毫无漏洞,所言所行,皆是降者的本分。   午阳城里的一切都很正常,像其它所有投降的城池一样。可恰恰是在这种“正常”里,发生了突兀的变化!   鲍伯昭后知后觉,或许这种“正常”,本身即是某种阵法刻意形成的表征。有一位极强大的阵道修士藏在暗处,布置了这一切。某位兵家高手,设计了请君入瓮的这一局!   轰然关闭的城门,直接更改了整个午阳城的格局,生化为死,门演为囚。   那些在黑暗环境里迅速涌出的夏军士卒,也是沿着某种阵纹的轨迹在行进。兵阵与城阵,竟达成了如此和谐的统一!   这绝对是阵道史上的革新,也因此瞒过了他的洞察!   鲍伯昭的反应是极快的。   尽管他心中的惊疑不比任何人少,亦在城门关闭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做出了反应,发动了【无光】神通。   午阳城天地忽变,遮云蔽日,封锁了齐军的视野,他索性便断绝余光。   让黑暗来得更彻底。   使这座城池里,独他能够具备超卓的视野。   倒要看看,是他和他的部下,更能够适应这种环境,还是夏军更能适应。他麾下的亲兵,是做过配合无光神通的演练的,完全可以担当起黑暗环境下的大军骨架作用。   所谓无光神通,带来的是黑暗,侵蚀的是辉芒。神通若是开发到深处,不仅能够熄灭日光灯光火光这些外照之光……也能熄灭目光,甚至神通之光!   到鲍伯昭如今的境界,已经可以熄灭“目光”,彻底隔绝对手的目识。还能黯淡神通之光,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压制对手的神通发挥。   在此无光神通影响下,烈日之照不能显,悬明之灯不能明,火焰可燃不可见。   天地皆晦!   “众将士听令!”   鲍伯昭张了张嘴。   “就地结阵,连接兵煞,冲撞——”后面的这些话,全部消散在空中。   他第一时间想要指挥入城的齐军,但才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声音已经在这片区域里被封禁。   可是他仍然听到了『鲍伯昭』的声音!   “众将士听令!原地待命,保护自己,等我开城!”   有人伪造他的声音,在他制造的无光环境里,给他的士卒下令!   这是一场完全针对他鲍伯昭的设计!   对方了解他的神通,且精准预判了他的反应!   意识到这一点的鲍伯昭,心有惊涛万涌。但仍然保持了最大的冷静,迅即并指在眉心抹过——   代表神通天目的竖瞳就此张开!   此时万物皆察,一切痕迹映照在心。   他没有立即散去无光神通,因为即便他的无光神通散去了,午阳城还是在敌人阵法制造的黑暗中。对方既然选择在黑暗环境里战争,肯定是做了足够的准备。他暂且只有用更深的黑暗,来保护他麾下的士卒。   而且身出名门的他,怎么可能没考虑到在无光环境下被人冒名指挥的情况?   麾下的东域诸国联军,或是一团乱麻,只可就地待命。然而他自己散进军伍,帮助他完成大军指挥的五百鲍氏家兵,却是于他有独一套的在无光环境下的联络方式。   鲍伯昭一边以天目洞察四方,寻找那湮灭声音的源头,一边迅速掐诀,以独创的兵阵秘术在黑暗中完成调度指挥。叫家兵就近聚拢士卒,结成军阵,以兵煞自保。   但耳中只听得,惨叫连连!   超卓的视野可以让他清楚看到——   一队队青甲夏军,似虎入羊群,在无光的环境里肆意冲杀,好像根本不受黑暗影响。杀得什么都看不到的齐军一片混乱。   这些夏军不是普通的府军,不是这一路横扫过来,所面对的那些城卫军。虽不及镇国、神武二军,也是难得的精锐。   尤其是专门做过在这种环境下的战争训练。   形势上完全是一面倒。   齐军根本组织不起来,一次次地被撞散。   天目神通的洞察告诉他,这些夏军根本不是以视野觅敌,而是以趋近同频的血气波动,逐杀不同频的血气波动拥有者!   于此同时,一队队夏军似锋矢破空,正极速向他穿来。   鲍伯昭立即收敛了自身血气,果见那些夏军立时失去了目标。但只是略一顿,很快又重新锁定方向。   有人在暗中指挥!   同层次的修士,绝对没人能在他的无光神通之下拥有视野。唯一的解释,就是指挥者是那个布阵者。对方不是用眼睛获得视野,而是通过对阵法的感知,获得情报。   心念急转之间,鲍伯昭天目一扫——   灿金色的神光瞬间穿出,如惊鸿过月,洞穿了这无光的世界。横过街道,粉碎了藏在高墙之后的禁声法阵枢纽。   以天罚之光的强大威能,用于击破一个禁声法阵,实在有些铺张。然而当此之时,他要的只是速度,他需要第一时间掌握自己的军队。   只有把大军的力量调度起来,才有破局的可能!   杀进会洺府后,总督战线的权限已经失去。他与谢宝树当然也分开了,各自引军攻伐,掠夺会洺府功勋。   此刻有足足三万齐军,随他入驻午阳城。其中一万是他的本阵兵马,一万是奉隶府之战中,他收拢的、主将不幸战死的部队,其中大部分是昭国士卒。总督一路战线的权柄,让他有收拢士卒的便利,他当然会充分利用。最后一万,则是他收降的夏军。   可以说,这支军队,于整个会洺府战局来说,也是能够起到关键作用的。于他本人,更是他争功夺勋、安身立命的基础!   “吾乃鲍伯昭!听我号令!所有将士,立即鼓荡血气,敌军是以血气波动寻踪!”   他并没有去解释,先前的命令是敌人伪装。   因为在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解释只是浪费时间,只会让士卒更混乱。乱成一团的齐军,需要的只是明确直接的命令。   “张司曜,杜追龙,郑武功……”   他一口气叫出八个人名,都是刚刚观察到的、处在关键位置的齐军基层武官:“你们身边都是战友,不要慌乱,我命尔等结圆月阵,以呼声团结附近兄弟,就地固守,等待兵煞呼应!”   若是湮雷军在此,现在甚至都能够开始反击了。   东域诸国联军,虽则也是各国精锐部队。毕竟一起集训的机会不多,每年只有一两回。就连兵阵,选择的余地也很少,只能在基础兵阵中挑选。   但大齐鲍氏毕竟是一等一的名门。他鲍伯昭毕竟是一度名列齐国黄河之会备选名单的人物。   他从小接受的军事训练,在这场伐夏战争中大放异彩,此时也在彰显他的军事才华!   圆月阵胜在简单、稳定、牢固,且有很强的共鸣性。可以作为怒海中的岛屿,黑暗中的灯塔。一定数量的圆月阵,与星芒阵配合,可以共鸣成众星环月之阵。   这是当前局势之下,唯一有可能迅速聚拢大军之力的军阵选择,一俟完成,就能以兵阵反冲敌阵,立即进行反击!   鲍伯昭的指挥让他被夏军锁死,五花八门的军阵道术如雨泼来。   “赵武,雄三——”   他在道术乱流中从容漫步,冷静清晰地指挥士卒自救,每一句都直指关键。   但这一次,才念到第五个名字,还没来得及宣布行动。   他就感受到了一种令人烦恶的混乱!   他感觉到此方天地的排斥,包括空间、元气、规则在内的一切,都在压制他,驱逐他。限制他的行动,驱逐他的精神。   运去英雄不自由!   神通【负窘】!   是太寅!   那个布下禁声阵、无光阵等诸多阵法,并在此刻出手的人,是太寅!   鲍伯昭刚刚判断出对手的身份,便看到太寅其人,恰已经出现在他的对面,身缠四色劲力,面对面地向他疾冲而来。   时至此刻,其人的确也不需要再隐瞒。   甚至于是有意在吸引关注。   因为鲍伯昭同时也注意到左前方的波动。   那从开战就隐去了形迹的魏光耀,正在使用某种秘法,潜行逼近。   鲍伯昭佯作不知,将无光神通催发到极致,去黯淡太寅的神通之光。踏地而起,主动反冲太寅!   在极速冲锋的过程中,在躲避军阵道术的间隙里,极其自然地一个扭身,天目对照!灿金色天罚之光疾射而出,正对魏光耀!   一声痛苦的闷哼响起,黑暗之中跃出魏光耀的身形。这位刚认的“贤弟”,躲得算是及时,但左臂也已被击断,血流如注!   来吧,太寅!   鲍伯昭目标明确地疾飞。擒杀太寅,亦是扭转战局的关键!他决定为此不惜代价!   但就在下一刻,整个午阳城,忽然升起万盏灯,燃起万堆火!   那些灯都是法术加持的灯。   那些火,更不是普通的火。   道术五行火,恶沼火,阴柴火,鬼炭火……   几乎能够想到的、能够搜集到的,所有可以作用于术法层面的火,都在瞬间被点燃。   鲍伯昭覆盖午阳城的无光神通,根本不可能一瞬间对抗这么多带有道术力量的光!   神通反噬之下,他立受重创,一口鲜血喷出。   无光的黑暗被驱逐了!   此刻笼罩午阳城的黑暗,由布阵者太寅所掌控!   被针对至如此程度,也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鲍伯昭第一时间注意到,整个午阳城,有可怕的力量在爆发。   那万盏灯、万堆火的作用,并不仅仅是利用他的无光神通反噬他,更是唤醒午阳城护城大阵的钥匙!   汹涌的元力在激荡着,此方天地的规则正在改变。本已经关停的护城大阵,又重新被激活,正要被启动!这座护城大阵被做了手脚,魏光耀交出来的令印已经根本不具备核心控制权!   更有甚者,这座护城大阵,根本就被太寅改造成了压制城内的杀阵,而此时正要显威!   真是神乎其神的阵道手段。   鲍伯昭面沉如水,终于是已经看到了结局!   此阵一出,他这三万大军,已经再无缓救的可能。在这种大军分散各处的情况下,他再怎么挣扎,也是来不及。再怎么于城中拼命,也是无用。   人力有时而穷!   鲍伯昭并不放一句狠话,果断止住冲势,看也不看太寅一眼,立即转身冲门!   眉心竖眸连放三道天罚之光。   灿金色的神光接连撞在城门之上。无比煊赫的力量,与浑钢城门疯狂对撞。   在太寅的控制之下,护城大阵虽未完全启动,部分力量已向城门倾斜,故而竟受三记天罚之光,也未崩溃。   但鲍伯昭这个时候,已经冲进了城门洞,正在城门前。手上一抖,已经抽出了赶山鞭!   噼——啪!   灰白色的鞭身呼啸,带起无尽起伏的山峦幻影。   重重一鞭子,抽在了城门之上。   神通!搬山!   山岳之力,持于此鞭。   轰!   浑钢大门轰然炸开,碎片如蝶飞。   在护城大阵启动前,他已将城门击破!   城门外,是大亮的天光。   城门外,是广阔的天地。   而这,于鲍伯昭而言,是名为耻辱的退路。   可他不得不踏上!   会洺府本是分享军功的盛宴,所有人都在大吃大嚼,他却吃此惨败,麾下三万大军尽覆!   但现在不是痛苦自责的时候。   他只有逃得性命,才能雪今日之耻,报这午阳城之恨。   才有机会,把今日失去的,全部夺回来!   “狗贼鲍伯昭,逃到哪里去!”   午阳城内,太寅直接卷起近三千人的军阵,咆哮着冲将出来。这一声怒吼,自是为了瓦解城内齐军的斗志,告知他们主将已弃军而逃。但他要杀鲍伯昭的决心,却也是非常明确。   所谓伤齐之筋骨,痛乏齐国之躯……   屠齐军三万,不如杀鲍伯昭一人!   他怎肯放过!   另一边,魏光耀匆匆止了血,独臂提刀,转身开始指挥对午阳城内齐军的灭杀。   太寅的确也不必在此了……   他亲手改造的护城杀阵一旦启动,不过就是一场屠杀! 第1583章我不能   午阳城外,鲍伯昭看准了方向,往东疾飞,虽是受伤之躯,但也在亡命驱动之下,飞到了极限速度。   然而太寅裹挟军阵之力,不惜成本调动兵煞,一瞬间爆发的速度太过恐怖。只是须臾的工夫,已经追至鲍伯昭身后,拳起四色之光,毫不犹豫地一拳轰落!   聚兵之阵,星光四绕,兵煞混同,逆四象混元劲!   这一拳,自远不是观河台时期可比,也不是山海境那时可比。   一瞬间打破了距离的界限,直抵命门!   鲍伯昭毕竟是鲍伯昭,在此千钧一发之刻,还是做出了反应。人未回头,加持了搬山之力的赶山鞭,却似长了眼睛一般,啸动风雷,回身怒扫!   轰!   太寅的拳头砸在鞭子上,生生砸散了搬山之力,且带着灰白的鞭身,砸到了鲍伯昭的后背!   咔嚓!   骨裂之声。   噗!   喷出的一大口鲜血之中,混合著脏腑碎片!   鲍伯昭狼狈的身影,倏忽贯成星光一线,仿佛被远穹的星楼吊住,借力疾射而远。   此术是为神仙索!   借星楼而动,乃是一等一的移动秘术。   他仍是咬着牙,继续奔逃!   午阳城在会洺府南部,往西是绍康府方向,往南是锦安府方向,自是都去不得。   他其实第一个念头是想要往北,因为重玄胜姜望所部,正在北边攻城略地,距离不算很远,且有足够的实力帮他。   但鲍家与重玄家毕竟世代政敌,很难说对方会不会见死不救。毕竟战斗中故意迟个一时半会,谁也找不出问题。于他却是生死的不同!他不能够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重玄胜的人品。   往东走是最好的选择,东边是已经易帜的奉隶府。好几支齐军正在那里冲击锦安府,与夏国边军大战。   他很容易就能拉起一支队伍来。若是可以及时搬到援军,杀回午阳。午阳城里的三万大军,或能有剩!   鲍伯昭的意图,太寅如何看不出来?   精巧地调度着军阵,一路穷追不舍,逼得其人频频转向。   以士卒气血之力支撑军阵消耗,以军阵消耗维持自身速度,而后不断地攻击!   三千人的军阵,在疾行中,不时放下一两百气血不足的士卒。   太寅自己,却始终是巅峰状态。   而鲍伯昭的状态,已是肉眼可见的颓靡下来。其人身为朔方伯嫡长子,来参与伐夏大战,身上自然是有不少保命的东西。   但是在这种残酷的逐杀里,消耗得太过迅速!   若非他在外楼境以信、德、仁、杀为道标,身怀“警钟”秘术,能够随时自警自清,这会说不定早已经自我放弃。   神仙索都已经被太寅捕捉到脉络,打断了好几次,实在是有山穷水尽之感!   不过……   终于是逃到了山边!   鲍伯昭一咬牙,正要奋起反击,争一线机会,忽然听得马蹄如雷。   天目所见,一支数百人的骑军,正踏地如鼓,自远处席卷而来。打头的一人,年纪轻轻,气质不凡,只是脸上有些麻点。   鲍仲清!   “兄长!?”鲍仲清亦是惊讶莫名,显然没有想到手握重兵的鲍伯昭,竟然会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里。   但鲍伯昭身后高空,急追不舍的那团兵煞之云,立即就给了他答案。   事实已经再清晰不过——鲍伯昭战败,仅以身免,正在被夏军追杀!   “分开逃!”   鲍伯昭来不及解释,只怒吼一声,便折身北去。   他已是重伤之躯,仅剩一击之力。而鲍仲清绝不会是太寅的对手,更别说所部只有数百人,兵力不到太寅的三分之一,完全没有抗衡的可能。   两兄弟汇合的结果,只能是一起败亡。   倒不如各自逃散,能跑一个是一个。   “你先走!”   鲍仲清却比鲍伯昭想像的更坚决。只回了这一声,瞬间就卷起兵煞,腾上了高空,以七百三十一人的骑军兵阵,直往太寅所部撞去!   轰!   两团兵煞之云,交撞在了半空。   耗尽了气血的、被震伤震死的士卒,下饺子一般坠落。   只是一合。   鲍仲清所部死伤大半,其人自己也与其他士卒一样倒飞跌落。   “好一个兄弟情深!”   太寅当然不会手软,此次国战,夏国不知多少兄弟离散,多少父子永隔,又哪里比齐国人的感情浅?   他只将兵煞一卷,一边重整军阵,一边看向了鲍仲清,伸手遥按,便要将其了结!   轰隆隆隆!   忽然高天出现了阴影。   太寅警觉抬头,便看到一座石山压将下来!   不是什么描述形容,不是什么道术拟就,是一座真正的山!   鲍伯昭及时回身,抽干了赶山鞭,借以搬山神通之力,移山阻敌!   轰隆隆的石山压下。   灰白色的鞭影只是一闪,便已经卷起了鲍仲清,兄弟两人疾射而远。   太寅这边鼓荡兵煞之力,一手撑山,迅速将山影下的夏军士卒全部移开,而后才松手,任由此山,将鲍仲清带来的那些齐军,尽数压死!   但有这么一阵工夫,视野里已经捕捉不到鲍伯昭两人的身影。   “回军!”   兵煞瞬间散开,夏军有序撤离。   太寅没有多做纠缠。   在这场战争之中,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能够继续浪费时间在鲍伯昭身上。   而且再追下去,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   鲍仲清能够出现在这里,其他齐军大概也不会远了……   反攻的号角已经由他吹响了第一声,歼灭鲍氏兄弟的军队只是第一步。   他须得抓紧时间!   ……   ……   轰隆隆的山影,已经丢在身后。   迎面的风刀,割得肺腑生疼。   全身上下,已不剩几块好骨头。   鲍伯昭用鞭子卷着自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勉强疾飞。   他甚至于已经不太能够分得清方向,是东边么?去哪边都好,尽量远离,远离……   在午阳城里就受了重伤,又在太寅的逐杀下逃窜那么久,他早已经筋疲力尽。刚才那搬山一击,已经是最后的力量。   现在的飞逃,完全是凭藉着意志在支撑。   说起来与鲍仲清的竞争……   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感情的确非常糟糕。明里暗里的争斗,不知使了多少手段。   朔方伯之爵,代表的不仅仅是荣誉地位,更关乎超凡修士自身无与伦比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可外求,谁愿分享?   但再怎么争,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鲍仲清死,看到鲍仲清的第一个想法是让他逃……就像鲍仲清刚才也是毫不犹豫地引军为他断后。   “你怎么样?”   他将光芒晦暗的赶山鞭一收,把咳血不止的鲍仲清提在手上。   此时,正疾飞过一座碧树摇翠的高山。   鲍伯昭勉强想起来,大夏方志上,这座山名为“小尖”,是个很奇怪的名字。但翻过这座山,就是奉隶府了……   “我……咳!咳!咳!”   鲍仲清在空中剧烈地咳着,鲍伯昭勉力支撑着自身,渡了一些道元过去。   “撑住。马上就到奉隶了。”   “好……咳!咳!好……咳!”   鲍伯昭咬着牙,没有再说话,玩命压榨着这具身体仅剩的力量。   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这突兀的、剧烈的痛苦,让鲍伯昭从昏沉的状态中骤然清醒过来,他眉心的竖眸也骤然圆睁,神光亮起!   噗!   一柄匕首扎进了竖眸里!   神光黯灭,鲜血飙飞。   刀锋扎破了眼球,冲撞着颅骨。   鲍伯昭喉咙深处,响起不知是痛苦还是悲伤的声音。   噗!噗!噗!噗!噗!   这柄匕首疯狂地在鲍伯昭身上乱扎!   脸上!脖颈!胸口!心腹!   高空中兄弟两人的身形直线坠落,带着呜呜的、哭泣般的风声,坠落在青葱碧绿、生机勃勃的小尖山。   在这个坠落的过程中,鲍仲清也根本说不清自己究竟扎了多少刀。   把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扎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破皮袋。   咕咕,咕咕,咕咕地冒着血泡。   砰!   兄弟二人,落在了山顶。   这场短暂的、亲密无间的旅程,终于是结束了。   鲍仲清从喉间发出一声长长的、难以形容的气声,松开手来,翻身躺在了鲍伯昭的尸体旁边。   他就这么仰躺着,看着天空。   旁边躺着他嫡亲兄长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们肩并肩地躺着,像儿时一样亲密。一起看云,看星,看这个世界。   夏国的天空,不如齐国晴朗,可也是很开阔的。   阳光透过云层,不偏不倚地洒落下来。   很温暖。   鲍仲清很想就此睡一觉,当然现在并不能睡。   他将挂在腰带上的、微缩的储物匣取下来,从中取出伤药,慢吞吞地服下。   因为身体的原因,这一系列的动作做得非常艰难,但有条不紊。   天目神通的洞察之力,他再了解不过。所以他的身体的确也非常糟糕……但是没有关系,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   他赢得了足够的时间……以及如眼下这般,阳光灿烂的未来。   他就这么躺着,搬运道元,努力化开药力,认真调理自己的伤势。   他本来什么也不想说,而且也从来都没有跟死人说话的习惯。   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总之反正也要处理伤势。   “呃……啊……”   他这样呻吟了一声,稍稍舒展了痛苦不堪的筋骨。   听到了四肢百骸艰难的回应。   这种痛苦,令他愈发有话可讲了。   于是他这样说道:“你比我大两岁,吃的饭都比我多很多,修为比我高也很正常吧?有本事你原地不动,等我修行两年试试?怎么就敢说你比我优秀,怎么能因为这个,就不让我袭爵了呢?”   他舒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你生意做得乱七八糟,金羽凤仙花的生意,在我手里,可以打通楚国渠道,多赚不知多少道元石。在你手里,我随便叫几个人配合重玄胖子说几句,你就转手卖了。你是蠢到看不出这份生意的价值,还是单纯的傲慢呢?呵呵,跟咱们那个爹真是一脉相承,难怪他喜欢你不喜欢我。”   “我在内府境,声名不显。你在外楼境,不也被那个重玄风华踩在脚底下?怎么我就不如你?”   “明明兵法韬略,我比你强啊……兄长,你知道我比你强吗?”   “别看你搭上了重玄胖子的战略,在这次战争中风生水起。如果我有一万大军,我会做得比你好。我能在重玄胖子那里拿到更多,我比你更了解他,我也比你更了解夏国、做了更多准备……可我只有一都兵马。”   “重玄胖子他爹,是重玄氏的罪人,差点毁了整个重玄家。即便如此,博望侯也给了他公平竞争的机会。重玄遵同境无敌,绝世天骄,到了齐夏战场,他和重玄胖子也是一人三千兵卒,各凭本事。”   “咱们哥俩上战场,你掌兵一万,我掌兵一千……他奶奶的够干什么?”   “别人堂兄弟都能拉开了架势,摆明了车马竞争。怎么我们是亲兄弟,同一个爹,同一个妈,他们连公平竞争的机会都不给我呢?”   “兄长,你知不知道你很蠢啊?”   “你以为重玄胖子为什么在会洺府反倒是放缓了攻势?你以为他和姜望是抢不过你?”   “会洺北部夏军的动态明显不对劲,不是出了大问题,就是有大动作,可你却沉湎于短暂的胜利,根本没能洞察危机。白白浪费了你的天目神通!”   “又或者说,你太倚仗天目,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天目不能够看穿的!”   “我一直在等你,很认真地在等你,我告诉自己只等这一次,如果没有机会,就算了。我不会再对你动手。可你还是把机会送到了我面前……”   “我知道你其实还能逃,所以我用自己拦住你……我……算了。”   鲍仲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知道,我说的这些,都是借口。”   “但人需要借口让自己走下去,对吗?”   “兄长,你说,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人的本心是不是真的那么恶毒?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坦然地接受结果的……然而我不能。”   “我不能。”   他闭上了嘴。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要流泪。   但是他没有。   又沉默了一阵后,他坐起身来,很细致地开始处理嫡亲兄长的尸体。   肌肉、骨骼、血液、毛发……一切的一切。   用秘药将之一寸寸分解,混入泥土,混入山石,混入这宁静的小尖山。   当然不能用道术……   用道术做这些事情,很容易留下永久性的痕迹。   他平静地完成了这一切,又飞起来,来回地飞,开始处理他所能察觉到的一切痕迹——虽然这是齐夏战场,虽然鲍伯昭的死,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午阳城惨败,手下大军尽丧,主将能存活下来才是比较奇怪的。   更何况太寅又率军追杀了那么久……   再者说,等这场战争结束,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候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天地自然的规律抹去……   虽然……   虽然有这么多的虽然。   鲍仲清还是很认真地做事。   反反覆覆,清理了足有十三遍痕迹。   他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忘记,鲍伯昭是怎么死的。   永远不要大意。 第1584章乃自今日始   午阳城之败无疑给了志得意满的齐军当头一记闷棍。   东线战场最出彩的年轻将领之一,大齐朔方伯嫡长子鲍伯昭,率三万大军攻午阳。   当日便传来午阳城投降的消息。   但也同样是在当日,天还未黑透,最新消息传来,鲍伯昭兵败午阳!   两万齐军被屠杀殆尽,鲍伯昭只身逃出城外,生死不知!   一万新军(投诚齐国的夏国降军)复归于夏。   太寅曰:“外有强敌,内无柱骨。解兵而降,非士卒之过也!生死之际,何能强求!”   于是杀死降齐之将,复收降齐之兵。   他在午阳城,向整个会洺府、乃至于整个齐夏战场宣布,午阳之战,是夏国反攻的开始。所谓“擒姜述于御前,乃自今日始!”   整个东线战场,齐军计有三十万。谢淮安领主力在临武府与周婴鏖战,逐寸进取。分配到奉隶、会洺两府的齐军,统共也只有十二万。   奉隶府全境易帜,齐方收拢大量夏国降军守城。又有部分齐军主力,在进攻锦安府。   能在会洺府大战的齐军,数量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   午阳城一战就折了两万!   对于齐军来说,午阳城之败,绝对是伤筋动骨的损失。   据传已被太寅领军逐杀的鲍伯昭,更是齐国天骄之陨!   鲍伯昭是什么人?   齐国年轻一辈数得着的人物。   其人若不死,必是齐国未来的高层将领,是齐国强大的一部分。其价值难以估量,其意义非同凡响!   可以说午阳之败,真正让齐人从势如破竹的顺境中醒过神来,真正认识到这场战争的残酷。   不要以为江阴平原上的骑军对冲,就已经是夏国人的全部意志。   夏国可不是什么任人揉搓的弱者!   此外降而复叛的一万夏军,亦极大遏制了齐人对降军的使用。   有一种说法传得沸沸扬扬……说鲍伯昭之所以兵败午阳城,核心的原因,就是降军临阵倒戈。什么齐夏本一宗,究竟是两国人,如何能真给信任?   倾国之战,非止于倒戈,也不仅是血肉相搏。   在于生死,也在于荣辱。   斗的是人心,争的也是势。   灭夏不仅要灭其血肉,也要灭其精神,反过来亦如是。   除却大军对杀。   在夏国广袤的国土上,齐军的旗佬,和夏军的玉台巡骑,厮杀不知多少回。   从临淄到贵邑,两方的谍子,也不知交锋了多少次。   而在这种全方位的交锋里。   午阳之战无疑是夏军迄今为止最亮眼的一笔。   这一战打出了夏军的气势,让所向披靡的齐军,终于再一次认识到夏军的顽强。太寅也因此一战扬名!   ……   疾行在城市街道,太寅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他非常清楚,现在的局势已经恶劣到了什么程度。   午阳之战当然算得上是一场大捷,但相对于整个东线战场,又毕竟只是关于一座城池的胜负!   截止到午阳之战爆发前,临武府仅剩三城,奉隶府全境易帜,会洺府已经沦陷了大半。   现在的会洺府,已经不可以说是夏国的会洺府。   齐人在这里,已经占据了相对优势!   今次一战,歼灭鲍伯昭所部,固是扬眉吐气,也是捅了马蜂窝。齐人绝不会放弃在会洺府构筑的优势。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午阳城是一面关键旗帜。   看得到这一点的齐军,一定不会容许它的存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才是关键!   他伏兵午阳,逐杀鲍伯昭后,便立即引军回返。一面大修城防,摆出死守此城的架势。一面选择性地放出午阳城之战的消息,迅速开始下一步的布局……没有一刻停歇过。   赶路的时间都不敢耽误。   疾行间忽然一抬头。   便见得一道幻影疾掠长空,倏然停在街角,顷刻凝实。瘦高的身形,一身青色军服,一张焦黄的脸。眼珠一翻,印着灰色烟鸟的一面瞳仁,便翻到了里间。   整个人也生动起来。   大夏触氏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触悯!   太寅没有意外,继续往前走,嘴里只问道:“怎么样?”   修行遥路,不进则退。有志于未来者,没有谁肯虚度光阴。   今时今日,触悯亦已是外楼修士,立起了三座星楼,当然也驯化了更出色的异兽……如藏在他眼球里的这只烟鸟。   驭兽借道,拟化其身,可以令他行走在虚实之间。   故而在会洺府的混乱战局里,他倚仗此兽,以身涉险,亲自探查敌情!   “有两支军队,互为犄角,正在向午阳城靠拢。”触悯极简略地说道。   “重玄胜和姜望一定来了?”太寅问。   触悯道:“如你所料。”   两人并肩而行,脚步匆匆。   太寅边走边道:“重玄胜和重玄遵在争博望侯之爵,为此在出征之前,姜望和重玄遵就斗过一场,万军之前争先锋,已经把竞争摆在了明面上。现在重玄遵有了袭扰皇陵的功劳,重玄胜他们不可能再容许贯通三府的大功大打折扣……午阳城他们必然要来!”   触悯在一旁补充:“而在他们的情报认知里,午阳城之战是你太寅一个人主持。午阳城的城防力量,就是魏光耀统御的午阳城守军,以及你亲自统御的伏击了鲍伯昭的军队,再加上鲍伯昭手下那一万降而归复的军队,总计不会超过三万兵力。并且宣平侯重夺新节城,正在天风牧场一带大战,神临强者无法脱身,这件事也会降低他们的警觉……”   说话间,两人已经一起走进校场。   校场上兵煞涌动,刀枪如林。   独臂的魏光耀,正在做最后的战争整训。   断肢是可以复原的,法子多得很。以魏光耀的修为,修复断肢所需的资源不会太恐怖。夏廷会负责,太寅的家底,也完全可以替他支付。   问题是时间。   值此战事危急的时刻,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去慢慢修复断肢、调理状态。他自己也不肯走。   太寅说道:“会洺府的精锐在呼阳关,其余诸城力量薄弱。这是齐军从奉隶府攻入会洺府后,变得格外放肆的原因,也是我们能够成功伏击鲍伯昭的基础。击败鲍伯昭之后,必然会打破这种认知。但我们仍然要想办法,让他们尽量低估我们……这是情报误导的关键。”   触悯道:“他们这么快就挥师赶来,说明我们的情报误导已经成功了。”   “在咱们构造的情报模型,我、魏光耀,以及三万大军,就是午阳城的实力上限。而且姜望对上我,有很强的心理优势,但愿他会因此大意……”   太寅道:“不过以重玄胜的谨慎,哪怕认定午阳城只有三万兵力,他也绝不会只以三万兵马的规格来应对。因为午阳城现在是如此关键,他至少会想办法带五万人来,这样才能形成苍鹰搏兔之势。”   两人边说边从校场匆匆走过,走进议事厅里。   或许是整个夏国最优秀的两个年轻人,他们急切的脚步、语速,恰是与时间赛跑的表现。在残酷流逝的时间长河里,尽他们所能,努力挽救夏国的命运!   触悯的声音里,带着一些钦佩:“我无法靠太近,但重玄胜姜望那边,至少有三万人。与他们互为犄角的另一边,也是如此。”   “看到他们的旗了?”   “是的。绣的什么胜利在望。”   “那就是了。另一边打的是什么旗号?”太寅问。   “谢。”触悯道:“应该是谢宝树。”   “这是一个好消息。”太寅道:“此人不足为虑。”   “谢宝树肯定不会同意你的评价,他在战场上张扬得很。”   “他不同意最好。”太寅转问道:“齐军在其它地方的攻势还在继续吗?”   “据探马回报是如此。”触悯道:“我分身乏术,不能处处都亲眼看到。但去了一趟宣沐城,那边的确还在攻防。我没有惊动他们。”   太寅一边思忖,一边继续道:“形势如此严峻,我们必须慎之又慎……”   这时候,在议事厅的角落,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我好像……听到了姜望的名字。”   伴随着这道声音进入视野的,是一个玉冠束发、剑眉薄唇的冷峻男子。   一手握剑,立如青松。   他没有出声的时候,仿佛并不存在。当他的声音响起,他就已经不可忽视!   你的耳朵必须听到他,你的眼睛必须看到他。   明明如此平静,你竟像已经被割伤。   他握剑的手格外用力,好像在勒杀着什么。好像有数不尽的魂灵,在他的掌心哀嚎。   是为南斗殿杰出弟子,七杀真人陆霜河亲传,前段时间在淮国公府无限制逐杀令里成功存活下来、因而声名大噪的易胜锋!   他竟然已经悄悄地潜进了夏国。   这代表着南斗殿已经插手战争!   而直到此时,仍然没有一丝风声漏出。就连夏军本部,知道这件事的,也寥寥无几。   就如易胜锋藏身午阳城,在今天之前,也只有负责会洺府反击战的太寅和触悯知道。   南斗殿这一记酝酿多时的后手,不掀则矣,一掀开,就必须要取得决定性的战果!   看着此时的易胜锋,太寅语气平静地说道:“是的。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姜望已经在来午阳城的路上了。”   对于易胜锋和姜望的恩怨,太寅并不知晓。   但是易胜锋对姜望的杀意之坚,他却是有深刻体会的。   去年从山海境出来,易胜锋便专门堵他,以获知姜望的情报。这一次南斗殿参与齐夏之战,易胜锋亦是找上临时负责会洺府战事的他,点名道姓要杀姜望——他当然不会拒绝。   易胜锋淡漠地立在这座议事厅里,有一种突出的冷峻和锋利。跟这座议事厅,跟整个午阳城,都格格不入。   他也不打算融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姜望这个名字,就成了挥之不去的心魇。   明明自己争得了天下一等一的仙缘,蓦然回首,那个理应在凤溪小镇庸碌一生的姜望,竟然站在观河台上,沐浴着天底下最荣耀的风光。   本以为早已经忘却的童年,无法抑制地、一次次涌回脑海。   一次次提醒他——   当初陆霜河看上的传人,是姜望!   他怎能忘却呢?   他心中的波澜,无以言说。   但他只是问道:“那还等什么?”   太寅摇了摇头。   南斗殿是强援,易胜锋是一把锋利的剑。   仅以个人战力而论,他自知绝非其人对手。   能够在楚淮国公府颁行整个南域范围的逐杀令下存活,岂是等闲天才能够做到?虽说逃命争命与正面搏杀不同,但如果真要比较的话……放眼整个南域,大约也唯有外楼层次的斗昭,能够完成这样的壮举。   易胜锋之强大,毋庸置疑。   但是战争不是游侠之斗,必须令出于一,必须要有一个主导者。   对此他太寅当仁不让。   因而只是说道:“重玄胜是改变东线战局的灵魂人物,姜望是齐国年轻一代的表率、摘得了黄河魁名的存在。若能杀掉这两个人,哪怕会洺府全境沦陷,咱们也不算输了!”   “杀鸡要用牛刀,搏兔须用全力。”易胜锋道:“既然你们觉得姜望这么重要,我记得你们有一位侯爷在会洺府,怎么没过来?”   触悯很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南斗殿高徒,从说话的语气,到骨子里渗出来的冷漠,都让他感到不适。   但他什么也没有表达。   今时今日,任何靠近夏国的力量,他都没有权利推开。   人生二十余年,一直以大夏为傲,认为这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国家,早晚有一天,能够走到它应有的位置上去。   曾经在观河台上,也为国家荣誉不惜一切,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   这一次,他在风雨飘摇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国家的脆弱,发现这个国家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强大。可对国家的感情,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太寅回应道:“宣平侯需要在天风牧场牵制齐军。目前在会洺府,咱们是劣势方。宣平侯如果过来,只会引来更多齐军的强者……并且他只要一动,重玄胜就决计不会再来午阳。重玄胜这样的聪明人,一旦生出警觉,就再不会有入局的可能。我们费了很多心思,投入巨大,才创造出现在的机会,不可轻纵。”   易胜锋微抬下巴:“所以你要怎么做?”   太寅一挥手,悬起一只圆形阵盘,光芒拟动,于半空显化了一张细节繁复的舆图。   山川河流,皆在目中。   首先找到了午阳城的位置,然后往北,往西。他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移动,似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是那样轻柔。   “易先生做好拼命的准备了吗?”   太寅用平淡的语调,如是说道:“拼掉他们的命。” 第1585章借你吉言   “现在鲍伯昭败退的消息已经传开,重玄胜姜望领兵三万余,谢宝树领兵三万余,互为犄角,分两路前来……我们绝不能在午阳城迎战,甚至战场不能在午阳城域。”   议事厅中,太寅语气笃定:“因为午阳城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所在,他们的一切战术,都是围绕进攻午阳城制订。他们的一切准备,都是基于午阳城战事。在午阳城域,他们必然有最大的警觉。在午阳城,我们等到的会是最强状态的对手。”   “而从我们自身的角度出发。午阳城的确有护城大阵,有高墙厚门,有充足的军械……但我们纵是倚仗这些,也是能守不能攻。齐军一旦围上来,接下来最好的结果,便只是旷日持久的攻防。   现在会洺府的局势,是我们必须尽快打出优势来。不然等齐军蚕食全境后,我们守得再稳,也只是一座死城。六万大军坐困愁城,是坐着等死。”   “所以我们不要在这里打。”   他的食指敲在舆图上,有斩钉截铁的力量:“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应该据城而守……这种基于军事常理的『正确推断』,就是我们的机会所在!我们主动放弃城防优势,寻求野外决战,定能打他个猝不及防!”   在太寅的布局中,魏光耀出城诈降,城内伏兵又设阵,大败鲍伯昭……只是会洺府反攻计划的第一步。   屠尽两万齐兵后,又立即放出消息,立出一面抵抗旗帜,引齐军来攻。   后一步可算是围点打援的变招。会洺府的局势演变至此,午阳城已经是齐方有识之士不得不来的关键所在。   齐军若不能及时扑灭午阳城,得到鼓舞的夏国军民,绝对会给齐人永生难忘的教训。   齐军若来……则正中太寅下怀。   他的目标从来不止是一个鲍伯昭,而在于用鲍伯昭的项上人头,点燃齐军溃败的连锁反应。   他相信重玄胜一定能看到午阳城的关键意义,局势的发展,也的确如他所料。   甚至于在午阳之战里,之所以是他站出来露面,便是因为重玄胜身边的姜望,对他太寅有极强的心理优势——在山海境里,他两次对姜望出手。第一次设阵,被祸斗大军直接碾碎。第二次袭杀,被姜望以力破局。   重玄胜便是再聪明的人,对他太寅的判断,也必然只能基于已有的情报。而从姜望角度看到的太寅……能有多厉害?   在战斗中,占据心理优势的一方,往往能够有更出彩的表现。   但反过来,心理优势也可以被利用,造成对手轻敌的后果!   东线战局糜烂至此,已根本不是杀一两个普通齐将就能解决问题的了。   君不见昭国将领战死,士卒马上就被鲍伯昭收拢?   君不见奉隶、会洺两府打下来,齐国那些优秀将领,手底下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齐国方人才济济,根本不缺良将。   定要杀死如重玄胜、姜望、鲍伯昭这般的重要人物,才能够真正打痛齐军。   “重玄胜所部在旗嶽城休整,此人每下一城,必毁阵收降,营盘极稳。而谢宝树所部,刚刚拿下飞列城,因为跟谢淮安的关系,此人手底下都是精兵。   在鲍伯昭兵败的消息放过去后,他们近乎同时出发。   重玄胜是看到了午阳城的关键性,谢宝树大约是因为和鲍伯昭的交情……这两军互为犄角,本身也保有一定的默契。”   舆图上,太寅的手指,随着声音蜿蜒,最后落到一处:“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将在慈莱道会合。从慈莱道至午阳城,急行军一天可至。”   易胜锋静静地听着,眸似古井,无边的杀意都淹在井底。   自黄河之会惊闻姜望之名后,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从山海境到现在,一次次按剑,都是为了这一次的出剑……他已不能够再等下去。   魏光耀这时候从外间走进来,卷进了一道阴影:“根据情报,这两拨人的关系可说不上好。”   触悯道:“他们之间有矛盾是事实,但在战场之上,他们不会因私废公。不要小看这些齐人的军事素养。”   魏光耀点了点头,又问:“所以咱们在慈莱道设伏?”   “慈莱道地形复杂,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太寅说着,摇了摇头:“但慈莱道已经靠近午阳城域,他们必然会十分警惕。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兵力并不具备优势,只能集中起来,迅速解决一方,不能等他们合流。”   “解决哪方?”魏光耀下意识地问。   他其实是觉得,应该先易后难,处理更有把握的那一方。   但易胜锋淡声道:“我的剑只为姜望出。”   太寅深深看了这位南斗殿高徒一眼:“会有机会的。”   然后对魏光耀说道:“当然是集中力量解决重玄胜姜望所部。这两个人,杀掉任意一个,都胜于杀死十个谢宝树。咱们准备了这么久,忍耐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小打小闹。”   “尤其是姜望!”触悯说道:“从黄河之会摘魁,到三刑宫正名,他已经成为齐国最具代表性的年轻天骄。在某种程度上,他代表了新齐人在齐国的未来,是旗帜般的存在。齐人挑起星月原之战,甚至都是以维护他的名义。杀掉此人,是瓦解齐国之未来。对齐军士气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所以此战不容有失,目标必须要完成。要不惜代价地完成!”   太寅的手指继续在舆图上移动,开始具体的战略部署:“旗嶽城来午阳,只能走岷西走廊。飞列城来午阳,必经涉山。我们就在这两个地方设伏。虽则重点是打重玄胜部,但谢宝树部也一定要用兵牵制,一来午阳城不容有失,二来不能够让谢宝树部有机会支援重玄胜部。否则的话,很可能前功尽弃。”   所以为什么说会洺府是个好地方。除了有呼阳关阻截兵祸,少历战火。资源美景,此地也都不缺乏。   涉山是夏国有名的“锦绣华府十三峰”之一,险奇而美。   至于岷西走廊,则是岷王虞礼阳的封地所在——虞礼阳成就真君后,他儿时的故乡便鸡犬升天。夏廷本来要划整个会洺府为其封地,他多次拒绝,最后才只封了一块岷西走廊。   此地狭长而丰饶,是贯通会洺府中部和南部地区的著名廊道。   虞礼阳儿时的伙伴亲人早就不在了,他也没有什么故土情节,自己都很少回岷西。但毕竟名头放在那里,哪怕他压根不在乎,此地也发展得极好。   当然随着战火蔓延,大量的百姓往帝国更西处逃散,曾经富庶一时的岷西走廊,现在已经十室九空。   “岷西走廊之前已经被鲍伯昭扫荡过一遍,所有的防御工事都被毁掉了——这恰恰可以降低重玄胜他们的警惕心理。”太寅继续道:“岷西走廊之战,一定要果断,要速战速决,不要打成消耗战,久耗必失。”   “夏军野战是不如齐军的。”易胜锋从个人的角度提出问题:“就算顺利完成埋伏,如何确保胜利?”   “重玄胜手下的三万余人,真正的精锐只有两千余人,出自秋杀军。剩下的人里,有一半都是收的奉隶降军,局势稍有不对,咱们振臂一呼,即可倒戈。另外一半是东域其它国家零零碎碎的部队拼凑,人心难齐。”太寅有条不紊地分析道:“而咱们上下一心,又有守土之志。以有心算无心,定能一战破之!”   他又道:“且我这里还有一套九子环山阵盘,是太氏压箱底的好东西,可以迅速创造地利优势。今次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何愁重玄胜姜望不死?”   “那么,谁去牵制谢宝树?”触悯问。   “我亲自去。”太寅道:“我只带一万人去涉山,剩下的全部五万士卒,都由你们带去岷西走廊。你们以五万伏三万,应是拿稳的事情。”   触悯略略皱眉:“我们?”   “你,魏光耀,顾永,徐灿,还有南斗殿的易先生!”太寅道:“你们全都去。”   顾永和徐灿,都是外楼境武将,从绍康府紧急赶来的会洺。同触悯、易胜锋一样,在伏击鲍伯昭之战里,压根没有露面,就是为了最大程度上隐瞒情报。哪怕午阳城的消息有所泄漏,齐军也只会受到更深的误导,不可能准确判断夏军实力。   触悯面有忧色:“你一个人领军去涉山,能行吗?”   “易先生说得对,苍鹰搏兔须全力,更何况我们要杀的可不是什么小白兔。要杀姜望重玄胜,就必须得调动最大的力量。我行或不行……都必须如此。”   太寅看着他的表情,笑了笑:“好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又不是去跟谢宝树分生死,我只是要拖住他罢了。不让他率部去支援岷西走廊,我的目标就达到了。如事不可为,我会败退午阳,然后放弃午阳城,用这个过程,为你们争取时间……无论如何,消灭重玄胜和姜望,是我们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一切选择都要为此让步。”   如果说只能有一个人领军去拖延谢宝树所部,的确没人能比精于阵道的太寅更合适。   魏光耀道:“易先生对姜望,我、触公子、顾永、徐灿对重玄胜。如此将胜、兵胜、势胜,又是有心算无心,设局做伏。我实在想不到,他们还有什么生还的可能!”   “是啊!”触悯亦收拾了心情,表现得信心满满。   他其实并不认为易胜锋能是姜望的对手,所有见识过姜望在观河台之风姿的人,都不可能对易胜锋有信心。   哪怕其人是南斗殿第一天才,哪怕这个人纵横南域,在熬过淮国公府无限制逐杀令后,声名已经直追斗昭。   直追斗昭……毕竟还不是斗昭。   但易胜锋和姜望的强弱并不重要,他只要能够稍稍拖住姜望,便已足够。   这一次是大军相攻,以团结一心的五万人,伏击军心杂乱的三万人。以有备之军,围无意之师。任是姜望单打独斗再强,难道还能一人杀穿万军?   “唯一可虑的是……”触悯道:“据宣平侯所言,姜望现在外楼四境圆满,随时可以踏进神临,只是还在等待无瑕的契机而已。他一旦临阵突破神临,我们很难留住他。”   他一边提出问题,一边给出解决方法:“所以我们在伏击的一开始,就要用军阵锁住他,断绝他逃脱的可能。这支万人军阵,到时候就让顾永负责。他是法家修士,擅长困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看向易胜锋:“届时让顾永配合易先生可好?非是不信任阁下的实力。只是姜望此人奸猾,恐败之容易杀之难。”   易胜锋淡声道:“战事安排当然以贵国方面为主,我南斗殿来夏支援,自是客随主便。”   他抬了抬眼皮,又道:“另外,针对姜望临阵突破的可能……我亦早就外楼圆满,道途在握,随时可成神临。”   “那就更好了!”魏光耀是真的惊喜非常,因为若是没有神临战力牵制神临,就算以军阵磨杀,死伤也必然会非常惨重。战争打到现在,每一个士卒都弥足珍贵。他赞叹道:“有易先生在,姜望何足道也!”   触悯则道:“易先生既然已经外楼圆满,何不先一步成就神临?到时候咱们直接摧以山崩之势,不给姜望突破的机会,岂不稳妥?”   易胜锋沉默了片刻,道:“不杀姜望,我神临有憾。”   议事厅内,一时缄默!   作为七杀真人陆霜河的嫡传弟子,易胜锋以无憾神临为目标,当然不是什么叫人惊讶的事情。   他不打算无憾成就,才会叫人惊讶!   只是。   易胜锋和姜望,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以其为心障?竟然到了不杀其人,神临有憾的地步!   易胜锋没有解释的意思。   夏国的众人也没有问。   太寅略一斟酌,然后开口道:“所谓败之容易杀之难,确是此理。当初景国赵玄阳亲自擒姜望,也叫他跑了,虽然那次是有齐国强者插手,但此人逃跑的功夫也可见一斑。今日他已经站在神临门口,想来更是滑不留手,跑得飞快……以他的天资,若是不死,日后必成大患!所以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一个人,也会赶去岷西走廊。”   触悯眉头一挑,显然已经猜到了是谁。   “谁人?”魏光耀问道。   太寅道:“周雄……周大人!”   奉国公周婴之子,周雄!   货真价实的神临境强者!   周婴有三子三女,唯有三子周雄成器,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成就了神临。   魏光耀惊讶道:“周大人?他抽得出身来?”   “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太寅道:“届时会和你们在岷西走廊会合。”   “这是鉴于姜望和重玄胜的重要性,我们所做的伏手,以策万全。”他对易胜锋道:“想来易先生今次必能无憾成就了!”   触悯担心易胜锋过于骄傲,不肯以众凌寡,不肯要军阵配合……这显然是想多了。   在太寅的判断里,易胜锋是一个只要结果、绝不在乎过程的人。   所以他提及周雄,也非常直接。   而易胜锋果只是轻弹长剑,道了声:“借你吉言!” 第1586章开篇必如龙行   “我泱泱大夏,万里锦绣,千年华章!以山河为纸,大军为笔,这一篇反攻之檄文,我等书就的,只是开篇。但是战友们,但有锦绣文章,开篇必如龙行!这篇文章能否名传千古,我们的开篇至关重要!击败齐国朔方伯之子鲍伯昭,屠齐军两万,只是起笔。接下来的成败,才关乎我们在大夏史书上的留痕!”   顾永,徐灿,都已经到齐。   触悯、魏光耀、易胜锋,都在现场。   校场上太寅在做最后的动员。   密密麻麻的夏国士卒,聚成人海。一张张充血的面孔,满怀着这个国家仍然存续的勇气。   “现在我们要对付的两个人,一个名姜望,景国为了抹掉他,不惜搬出诛魔盟约。齐国为了维护他,不惜与景国开战!杀他如折经纬旗!一个名重玄胜,乃重玄褚良之亲侄,重玄褚良无妻无子,视他为子!杀他既雪国耻,也偿旧恨。叫那凶屠,也知我夏人之痛!”   “整个会洺府,乃至于整个东线战场,杀此二人,亦是重中之重!”   “诸位!”   太寅深鞠一躬:“请勉力!”   在场的士卒并没有大声宣喊口号,因为他们要把力气压在身体里,把愤怒留在刀锋上。   虽则说,大争之世,诸国征伐频仍。   今日秦攻楚,明日牧伐盛,齐国南征,荆国西扩,一国起,一国灭,不过寻常事。   夏国能有今日的万里沃土,能有曾经横跨东南两域的盛况,亦是伐灭无数小国而来。昔日之梁国,昔日之理国,莫不见证……   但人生而有私,所立之处,即为立场。所存之地,发为本心。所拥之国,即为正义。   于夏国将士而言,今日之齐军就是侵略者,是世间最恶之魔。   国土沦丧,先帝受辱。   此心深恨,必啖其肉,喝其血,嚼其骨!   那锁在午阳城里的两万齐军,有不少人是被夏军用拳头生生砸死。夏国人在夏国的土地上,不收降!   这一刻的校场,竟然缄默。   这是夏军将士……无言的决意。   ……   太寅引兵一万,自去涉山。   触悯带五万大军,并顾永、徐灿、魏光耀、易胜锋,疾赴岷西走廊。   可谓倾巢而出。   恐怕谁也意想不到,在如今局势下具有关键意义的午阳城,已是空城。   这当然是一步险棋,险也意味着“奇”。   在夏军兵员素质明显不如齐军的情况下,弃雄城重械而不用,主动出城寻齐军决战,几是以短击长,无疑需要过人的勇气。   今日之为战者,皆有身捐国难之勇,所以成行!   ……   与触悯、魏光耀等人不同,易胜锋对齐军是没有什么个人好恶的。如果非要说厌之,也不过是因为姜望仕于齐。   夏国人如何奋勇,他自不在意。夏国死再多的人,都与他无关。   甚至于南斗殿援夏一事,他也根本不在乎其间的意义   他此来只有一个目标——杀姜望。   姜望在黄河之会扬名那一日,他先是惊讶,以为是同名者。和童年的那个身影对应上之后,他感到荒谬。不曾意想,早已经被抛到脑后的村野顽童,在错失仙缘的多年后,竟还能迎头赶上。   而后便生出杀念。   杀念一起再未歇。   他清楚自己是个执拗的人,儿时与姜望斗剑,本是顽童嬉闹,他输了还要战,再输又再战,一定要斗得赢回来为止,把玩耍变成争斗。   但记忆中的那个姜望,又何尝不是好胜心切、心坚如铁?   那时候的姜望,可也一次都没有让过他!   当然他并不是觉得姜望做错了什么,也从来不认为姜望欠他什么。   他只是非常明白,他那一次没有淹死姜望,姜望一旦有机会成长起来,就一定会还报于他。   所以他要杀姜望。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当然过程并不简单……   首先是身份。   他再闻姜望之名时,其人已是东域霸主国之天骄。不是庄国那种他打上门去都不用担心报复的小国。   甚至于说,哪一天姜望找上门来杀了他,他都不太相信南斗殿会为他出头。   他一开始打的是暗杀的注意,找个机会悄悄摸上去,一剑百了。   虽然那时候姜望已经是内府境的黄河魁首,他四楼圆满,手握道途,神通术法剑术皆合其道,自问也是杀之不难。   但黄河夺魁后,姜望就在齐国观礼队伍的簇拥下归了齐,确实找不到机会。   好不容易等到姜望被逼离境,马上就是镜世台天下缉魔,甚至于赵玄阳都亲自出手……根本也轮不着他。   这倒也罢了。姜望能死就行,不是必须要死于他手。   可没想到的是,那种情况下姜望都没死,还在断魂峡剑斩四大人魔,在余北斗的见证下,以超越天府老人的战绩,证名青史第一内府!   也就是在姜望洗清通魔之罪,杜如晦赴玉京山受刑的时候,他看到了庄廷与姜望之间的矛盾。   隐约知道,姜望离庄仕齐,大约是与沦为鬼蜮的枫林城域有关——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到姜望的敌人是谁,看清有多少人想要杀死姜望。   他对故乡的人和事,都没有什么情感。不然也不会在南斗殿修行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回去过。所谓父母亲人,所谓邻里玩伴,于漫长的修行道路而言,不过是一闪而逝的泡影。   他是看得透的。   此心唯道,唯剑而已。   他不恨姜望,不讨厌姜望。   再狠恶的人,也希望生活在良善的世界里。再虚伪的人,也希望被他人真诚对待。   他相信没谁会讨厌姜望这样的人。   他甚至也承认,如果没有河边争道那件事,他很愿意和姜望保持友谊。   但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发生了就需要面对,就需要解决。   杀机一动,心海生澜,道途起隙。   他越是杀不了,越是连姜望的影子都摸不到,这份杀意就越强烈。   到后来,想杀姜望这件事,已经逐渐演变成了心障,横在他的道途上。   姜望声名愈盛,这份心障就愈强大。   姜望愈是一日千里,就愈是显得他光阴虚度。   那一桩桩令人惊叹的事迹,只是在一次次地提醒他——什么南斗殿年轻一辈第一人,不过是个窃居他人机缘的卑劣小人、无用匹夫!   使他道途有缺,神临有撼!   他与姜望之间的恩怨,演变到现在,已经是涉及长远道途、不死不休的根本矛盾。   得知姜望会参与山海境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开始准备。   但路上没能捕捉到姜望,左光殊直接带兵于边城迎接,也绝了他在楚地刺杀的心思。   再后来,他发现淮国公府正在调查他——那无疑是姜望的动作。   也就是说,从那一刻起,他与姜望就站在了斗场上,彼此都已经知晓对方的存在,也都在为生死之争做准备。   而他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姜望是个天下扬名的人物,其人的一身道术神通,只要在人前表现过,都已经被研究得七七八八。   如三昧真火,如不周风,如剑仙人,如所谓八音焚海,所谓火界……   他都能够背得出名字来,当然更知道如何应对。姜望却只知道他是南斗殿真传,不知他的底牌有哪些。   这是能够决定生死的因素,所以他当然不会参与不能分生死的山海境,平白泄露自己的情报。   他就堵在楚国境外,向每一个跟姜望交过手的人,讨要关于姜望的最新情报。一次次地修订击杀策略。   姜望离开楚国的时候,本该就是他动手的时候。   但没想到淮国公府维护其人至此,且完全不顾及南斗殿,在警告未果之后,直接发起了无限制逐杀令,使他自顾不暇!   他脱身不得,只好将自己为杀姜望所做的准备,全部交给庄国君臣,来一局借刀杀人。   只可惜庄国那些人太无能,杜如晦不敢亲自出手,只遮遮掩掩派了两个年轻人。   说什么以个人仇恨的名义,无涉于国家,想以此逃避齐国事后的报复——想得也是真长远!也不问问自己是不是真能杀得了人!   一个什么狗屁黄河之会正赛选手,一个什么稀烂庄国军中年轻一辈执牛耳者,又是针对又是埋伏又是法阵又是兵阵,该用的不该用的全用上了,也未能杀得其人。   亏他在生死逃亡的关键时刻,还耗用心血,帮忙屏蔽姜望预知危险的能力!   太寅和项北在山海境中的袭杀,就是因为姜望身怀这样的能力而失手。他提前针对隔绝,想来以杜如晦之老奸巨猾,总能有恰当的安排……   谁知一场算计,无疾而终。   等他终于从无限制逐杀令中脱身,姜望已经归了齐。   再之后,就是这一场举世瞩目的齐夏战争。   他实在不能再等下去,再等下去,等齐夏战争结束,这个青羊子已不知是伯是侯,那时候南斗殿更不会支持他杀人。而且届时的姜望,不知能以战功换回多少资源,怎是他在南斗殿能够赶得上?   但战场的环境……   战场上到处都是危险,就如此刻,他亦频频心血来潮。   时时刻刻都有危险的预警,就意味着他对危险的感知是失效的!   战争天然就限制了他的神通。   虽说相对应的,姜望那不知名的、有危险警示能力的神通也会被压制。但姜望的那门神通,曾经被他成功压制,终归不可能比得上心血来潮,算起来是他更吃亏一些。   “易先生考不考虑来夏国任职?有官道加持,洞真会相对容易一些。”旁边的周雄忽然说道。   这位奉国公之子,甚至是在他们前面来的岷西走廊。   在当前的战场形势下,夏国强者抽身极难。每一位神临强者的调动,若是不能做到一点什么,便是局面上的亏损。   能够暗调周雄至会洺,足见夏国人对重玄胜和姜望的重视,也能看得出来,得胜营对夏国造成了多么大的创伤。   当然,对易胜锋来说,夏国人为何而来,不重要。调来了神临强者,才重要。   此时周雄、易胜锋、触悯,正藏身地底,等待着齐军靠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触悯当然是负责侦查的那一个,正通过隐秘手段,观察远方动静——但这种观察亦是极有限的。   目视有可能被感知,声纹有可能被捕获,道术的波动更是非常危险。有很多敏锐的修士,也有很多针对道术波动的军械。   过多的观察,意味着过多的暴露可能。   所以触悯非常小心。   大军行进,必有侦骑四散。   夏方五万大军,哪怕是借助岷西走廊的复杂地形,又有军阵秘术加持,也不可能藏得天衣无缝,完全不留痕迹。   因而军队此时其实离得很远。   只等齐军到达目标地点,再迅速以结阵凝煞,以兵阵之力杀来。   顾永、徐灿、魏光耀,都在掌军。触悯的本部军阵,也暂时由副将指挥。   他们求的并不是完全不会被齐军发现,而是要让齐军在发现伏兵的时候,就已经无法逃脱!   对于周雄的示好,易胜锋并没有回应。   毫无意义的话题,他懒得张口。   周雄却也不恼,只温声说道:“也是。易先生这等天骄,自是不需要官道加持的。届时想要摆脱束缚,伟力归于自身,反倒麻烦……易先生考不考虑做我周家的客卿?必不以俗事相扰,元石秘术都好商量。”   “比起这个……”易胜锋开口道:“等会怎么杀姜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周大人现在就聊以后,是不是早了些?他可是在赵玄阳手底下逃过命的,君比之赵玄阳如何?”   周雄像是个老好人的性格,完全不似他老子那般刚强。   以神临对外楼,以公爷之子、大夏高官的身份,面对盛气凌人的易胜锋,依然是和声细语:“呵呵呵,我当然不能跟赵玄阳比。易先生说得对,咱们是该谨慎。”   易胜锋于是不再说话。只是势愈沉,意愈凝,杀意流淌在剑鞘中。   触悯低头瞧着手里的圆镜,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终于到了检验决心的时候。   等待让时间变得很漫长! 第1587章飞光拄笔写天问   所谓“飞光拄笔写天问,锦绣华府十三峰。”   岷王虞礼阳年轻时候浪迹天下,写下的这句诗,将夏国境内十三座名山,推到了“它山不及”的地步。   锦安府有一座鸣空寒山,亦是高怪险绝,却未能列名十三峰。   出身锦安府的柳希夷,曾与人言——   “不恨此峰不高,恨此峰不见虞礼阳。”   虞礼阳在一次酒宴中回应,曰“柳公希夷在,怎敢论鸣空。”   人问如何不敢。   虞礼阳答:“恐有一字误,遭柳公殴!”   一时传为佳话。   当然,后来虞礼阳成就真君,公开场合,哪怕是柳希夷,也不可能再直呼其名了。   作为名列十三峰的奇山,涉山之险奇雄峻,自来为人津津乐道。   涉者,步水也。   传说涉山曾在水中,水穷方知险,潮退乃见峰。   当然,涉山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史书上,就已经是高山。青史所载,也未见南域有那般能吞涉山之大河。   所以传说也只是传说。   太寅引军疾驰至此,抹去诸般痕迹,早早潜伏下来。   三千人掌射月盘,藏于山北。   此阵盘与齐军的射月弩同名,但完全不相干。所谓射月,长夜失月即无光。是先前在午阳城之战发挥了重要作用的阵盘。太寅手里也只剩最后两只,都随军带上了。   三千人掌迷沼盘,藏于山南。   此阵盘为五迷恶沼阵的复刻,一经发动,化泥为沼,兼涌恶浊之气,侵害血肉之躯,迷乱感官方位。   又三千人掌地火盘,藏于群山之坳。   此阵盘为地火焚炉阵的复刻,发动之时,能够引动地火,划地为炉,焚杀阵中之敌。   阵盘胜在方便,论及威力,肯定不能与因地制宜布下的完整阵法相较。   越是强大的阵法,越难复刻成阵盘。   耗费更多的资源,往往只能发挥原阵威能之十一。   但就是“方便”两个字,使得它在后阵法时代,迸发出光辉,为阵道延续了生机。   太氏作为阵道世家,千年积累,可以说一大半都在储存的各类阵盘之上。但在这次齐夏大战中,已经是尽倾府库,压箱底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哪怕最后击退齐军,没个数十年的光景,也不可能恢复旧观。   太寅选用的阵盘,复刻的都是不太精巧、但很坚韧,不易被兵煞冲散的阵法。   为的是能在战斗中拖延更多的时间。   因为时间不足、也为了隐蔽,并不能够从容布设阵法,而是以阵盘代替,如此威能定是不如因地设阵的。   故而此战主力,仍是大军所结成的兵阵。   一万大军的最后千人,乃是太氏家兵,家主太煦特意调出来辅佐于他,就随太寅潜藏在涉山上。   虽然此行的战略目标早已定下,就只是拖延谢宝树所部。   但在太寅心中,当然也有击溃齐军的预期——如果谢宝树肯给机会的话。   他的诸般布置,也已经将手头的力量利用到了极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谢宝树其人,在临淄颇有声名。是一个修行天赋很好,惯会舞风弄月、有些文采风流的贵公子,于军略上,只能说是平平。不要说是什么谢淮安的侄子,得到了最好的教育……谢淮安本人的军略,也相当一般呢!   心里默默勾画着谢宝树的相关情报,太寅的呼吸逐渐平缓,渐而飘忽,终归于无。对于此方天地的痕迹,他感受得越来越细致,也渐合其间——   包括他在内的这一千余太氏家兵,气息愈发不显。   等待。   人生很多时候,哪怕你已经付出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对于那不可测度的未来,也只能等待!   时间是五个时辰又一刻之后。   已经入夜很深。   大地传来的、遥远的震颤声,在弥散的过程中,被阵法悄然收集……为太寅所感知。   人数在三万至四万之间,符合触悯探知的情报。   太寅的身体慢慢甦醒过来,血液重新开始流淌。   虽然他在触悯他们面前说,谢宝树不足为虑。但此人怎么也是齐国称名一时的天才人物,他并不会真个小觑,不然也不会把第一战事目标定为拖延。   谢宝树的明镜神通,能够反弹施加于其身的影响,正好克制他的负窘神通。   谢宝树的狂歌神通,可以叫他以狂风暴雨般的速度,释放威能强大的范围道术,太适合战场环境。   还有一个当世真人的叔叔,给他留下了什么保命手段,都未可知。   这样的一个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要慎重,须尽力。   收集声音的阵法,已经停下,散于无形。这是为了避免被谢宝树方察觉到痕迹。   涉山附近的地形,在太寅的脑海中清晰无比,他甚至可以勾勒出谢宝树所部人马的行进过程。   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时间。   近了,近了……   脑海中的漏刻,涓滴而落。   他一把捏碎手里的令牌,传信诸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同时激发自身血气,混同兵阵,一千余太氏家兵齐齐发力,兵煞冲天而起,此大夏之孤旅,在涉山山顶展旗!   代表着大夏帝国的山河万里旗,屹立在大夏之名山!   在飘扬的国旗之前,太寅看到了山脚下蜿蜒的大军——悬明灯随军而行,照彻前路,队伍拖成一条长龙。   在他显露踪迹的时候,这支齐军队列里,战旗飞快摇动。在将领的指挥下,正非常迅速地从行军阵型转换为战斗阵型。   “齐贼谢宝树!”太寅飞身而起,怒声滚雷:“还不受诛!”   身后结阵的一千太氏家兵,齐声喝道:“受诛!”   此声回荡于天地,震彻万方,奏响了战斗的号角。   涉山山北,三千夏军将士齐喝:“受诛!”   而后在下一刻,夜色张开如天之翼。悬明灯所制造的光芒,已经被彻底侵蚀了。那天边的明月,隐进了层云中,终不复有辉芒。   射月阵已发动!   谢宝树表现出了不俗的统兵能力,骤逢突袭,竟然未乱兵阵,反而极快地调整好阵型,聚拢了兵煞。血气鼓荡之间,兵煞怒起冲霄,正在突破射月阵的影响。   与此同时,涉山山南,亦响起夏军将士的齐喝:“受诛!”   涉山山脚下,足近十里之地,硬土化为泥,使得齐军士卒顿时东倒西歪,阵型趋于散乱!更有恶浊之气自地底涌将出来,散发令人烦闷欲吐的恶臭,弥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   紧接着在那群山之坳,也响起了夏军将士的怒声:“受诛!”   于是那恶浊之气涌出来的地底,又迅速冒出烟气,接着是灼气,此方天地骤然升温!地火从泥沼中挤出。   此方天地一瞬间如鼎如炉,齐军尽在鼎中煮!   火毒爆发,烈火蔓延!   地火焚炉阵起!   太寅几乎要赞叹出声来。   在齐军的强大压力下,手底下这些弟兄们,表现堪称完美!   这一次阵盘的应用,并不是简单地让为首将领灌注道元、激活阵盘,而是在他的重新设计之下,各部夏军以兵阵之力催发阵盘,以兵阵合法阵,从而最大程度上还原阵法本身的威能!   这不是一件能够轻松做到的事情,对阵盘的修改就已非常为难,但他已完成。   而以兵阵之力催发阵盘,叫兵阵法阵相合,需要精细的掌控和配合。   他手底下并没有那么多优秀的将领,坦白说府兵士卒也不够精锐——因而他在事先就已经吩咐过,若是不能做到,放弃兵阵相合,直接激活阵盘也可。   但埋伏在三个位置的夏军将士们,全都做到了!   这怎能让他不振奋!   射月阵、五迷恶沼阵、地火焚炉阵,三大法阵同时爆发,在太寅的遥控之下,绝不干扰,反而互相叠合,已经吞天而噬地,瞬间就覆盖了谢宝树所部三万余大军。   这绝对是一次完美的伏击!   而后他看到——   山脚下兵煞如龙腾卷,三万齐军虽惊不乱,竟然稳住了阵列,结成一个个稍小的军阵自守,并且发起反击!   那些个兵阵此起彼伏,有序且高效地应对着法阵之力。   那泥泞的恶沼,被硬土镇平。那嚣狂的地火,被兵煞冲溃。那弥漫的火毒与恶浊之气,被磅礴如海的兵煞一股脑排开!黑暗都被洞穿了,明月重现人间!   此等用兵,竟有行云流水之感……   这绝不是谢宝树该有的表现!   要么,谢宝树其实是一个兵道大家,只是一直以来晦光藏锋,所以才能从容应对这种程度的伏击。要么,他对于这一次伏击早有准备!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让太寅心生不安。   他宁愿相信是前者,因为如果是后者的话,对方的准备怎会仅止于此?   心中仿佛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呵斥——   冷静!冷静!   太寅你现在把握着一万人的生死,你把握的更是整个会洺府的局势!   不要愤怒,不要仇恨,抹去你不该有的畏惧,拿出你强者的姿态来,去面对!   从小到大最尊敬的人,叔爷的声音……   “山南宋学武部,结弦刀阵,速切敌方前军!”   太寅一边试图控制已经崩溃的法阵,令其在彻底溃散之前,还发挥一些作用。一边冷静指挥:“山北刘羽恩部,结钢背阵,我要你们去填死山道!”   “山坳吴玉明部,我命你轰击主山山体,迅速制造山崩!”   涉山山巅,大夏国旗迅速摇动,传递着太寅的命令。   这支夏军虽只万人,虽然只是府兵出身,各方面条件都不如神武、镇国那样的强军,但却忠实地执行着太寅的命令,迅速完成了变阵。   他们做到了他们所能做到的最好表现!   但是在下一刻,山脚下那支齐军竟然聚合起来,各部兵阵相连,混同全部兵煞,一瞬间腾跃而起,如游龙盘山而上!   谢宝树有掌控三万人级别的兵阵、并且完美发挥全部兵煞之力的才能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其人若真有如此兵道能力,也就不至于在东线战场被重玄胜、鲍伯昭压过一头了。   事已不可为!   太寅急声再宣令:“宋学武部、吴玉明部立即撤退!向午阳城方向撤军!”   他已经决定转入第二选择——即先退守午阳城,然后放弃午阳城,用这个过程完成拖延对方兵锋的目的。   至于他没有给命令的刘羽恩部……   只能留下来阻击齐军,为撤退的夏军断后了。   是为断尾以求生。   他亦转身拔旗,带着这一千太氏家兵,裹挟兵煞,腾空而起,作势要扑击山下,其实暗以兵煞之力迅速勾勒成一个简易的阵法,于此来进行阻敌的准备,为军队撤出涉山争取更多时间。   夏国国旗猎猎,这一千人悍勇无比,随太寅进击,如锋矢已离弦。   但最糟糕的事情仍是发生了!   山脚下那支齐军所化的兵煞之云中,骤然跃出一个身卷浩然之气的身影。   其人貌约四十许,身著文士服。身姿仪表,颇见文人风流,但跃军而出,傲向高穹,其势澎湃如山海。   这是一位神而明之的存在。   跨过了天人之隔的强者。   直望山顶一瞧,那眸光分明温和,但却像是已经洞穿了太寅,令他神魂动摇!   是欧阳永!   容国国相欧阳永!   他竟然藏身于谢宝树军阵中!   难怪这支齐军,在本该混乱的时候还能保持镇定。难怪这三万余人的大军,可以调动自如!   欧阳永乃容国之擎天玉柱,是一位允文允武的存在。自如掌控三万大军的兵阵,根本不在话下。   太寅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一切。   如他调动了能够在会洺府调动的所有力量,只为了确保能够击杀重玄胜和姜望。   在鲍伯昭兵败后,迅速来伐午阳城的这两支齐军……也在最短时间里调动了对方能够在会洺府动用的所有力量!   宣平侯在天风牧场的大战不休,当然是他对齐军的蒙蔽,但何尝又不是成了齐方对他们的蒙蔽呢?   午阳之战的消息传开后,重玄胜部和谢宝树部立即便挥师前来。   对方意识到了午阳城的重要性,同时也意识到了夏军的实力有可能远在情报之上,意识到夏军肯定还有后续的动作!   在此等情况下,调兵显然是来不及的,也不可能瞒得住夏军的情报探知,所以他们选择抽调强者!   冒着会洺府北部诸城反覆的风险,调神临强者南下。暗使欧阳永藏身军阵,叫设伏的夏军反被伏,叫他太寅顷刻陷入困局!好一招顺水推舟!   太寅心中出现了一个名字——重玄胜。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此时在会洺府的另外一位齐军神临境强者,弋国名将阎颇,应该便是在重玄胜所部军中。   那么局势是否已经无解?在伏击已被看穿,甚至于被对手将计就计的情况下?   不!   还有机会!   太寅心念急转。   重玄胜不可能算对一切,其人算得到夏军会设伏,但不可能知晓夏军会用怎样的实力来设伏!   在涉山战场,自己这边已经是绝对的劣势。   但是在岷西走廊,因为己方的谨慎,有神临境强者周雄在,有易胜锋在,有触悯在,以五万夏军对三万齐军,夏军仍然占据优势!   也就是说,哪怕遭遇了最坏的局面,阎颇的确藏身重玄胜所部军中,岷西走廊之战,仍然有很大的赢面。   彼方若能功成,这一场伏击就不算失败!   而前提是——   不能让眼前这一支军队前往岷西走廊支援! 第1588章生公侯,死秀峰   欧阳永一出现,太寅便知自己在涉山旳所有战略目标,全部可以宣告失败!   击败谢宝树,当然已绝无可能。   他有信心控制军队,在谢宝树的追击下且战且退,完成保存军力回撤午阳城的战事目标。论及军阵交锋,他当然能够好好地教谢宝树做人。   但对面加上一个神临境的欧阳永……   别说回撤午阳城了,哪怕他现在不顾一切地带兵逃窜,放弃在会洺府的所有布置,也都未必能够带走多少人!   兵阵当然有跨越修行境界的力量,但是在兵阵之力本就居于劣势的情况下,一位行动自由的神临强者,可以轻松将阵线撕开。   此刻局势之恶劣,真无以复加!   当然,无论战况演变至什么地步,除非有当世真人在此,身怀青冥挪移盘的他,保全自身性命是没有问题的。   但问题在于……   他这一走,就等同于拱手放弃了会洺府的布局。   眼前这支军队,必然来得及支援岷西走廊。   他们在会洺府压了重注,想要杀死的重玄胜和姜望,很有可能就因此逃出生天!   对于姜望的顽强,太寅深有体会。他不可能忘记,在山海境火山岛,姜望带着贯穿其身的盖世戟,极其凶蛮地向他冲来的那一幕。   这样的人,没机会都能争出机会来,又何况他还拱手放开这么一支强大援军呢?   正因为对姜望有所认知,他才想尽办法,在已有易胜锋出手的情况下,还说服高层,抽调周雄前来。   甚至于又何须军队过去支援?   如欧阳永这样的神临强者,全力赶到岷西走廊,根本用不了太久。而彼方猝不及防之下,一位神临境强者,能够造成的杀伤,完全可以想像!   更改战局根本不在话下。   眼前已经溃散了的阵法波动,眼前那个澎湃浩然之气的身影,眼前那席卷如龙、环山而上的磅礴兵煞,眼前那结成钢背阵填死在山道、正迅速被吞噬的刘羽恩部,还有身周惶恐不安的那一张张面孔!   一切的一切。   全都在提醒太寅——   该走了!   可心中有这样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能走。   这一走,夏军在会洺府的所有苦心,全都付诸东流!   这一走,午阳之战建立起来的微弱优势,顷刻瓦解。   这一走,会洺府就彻底没了,东线三府皆失!   太寅非常明白。   现在的夏国,就像是一个已经身受重伤的巨人,每一次奋起反扑,都是在加剧己身的伤势。若不能获得相应的战果,就是加速走向死亡。   他绝不能放走眼前这支军队!   残酷的夜色里,涉山像一只沉默的恶兽。已经吞噬了很多条人命,还将吞噬更多。   高举经纬旗、气势如虹的齐军,无疑是这座大夏名山上占尽优势的一方。   欧阳永离阵突出,谢宝树无法独立掌控三万余人的兵阵,只能大略把握方向,兵煞之龙完全是沿着既有惯性在上冲——但这便已经足够。   夏军根本无力阻击。   甚至脱身不得!   心中有千念万念,做出决定只在一瞬之间。   太寅手握山河万里旗,长发飘散在空中。本已经腾空的身形忽地落下,单手一插,将大夏国旗插在了山巅上!   朔风呼啸,大旗猎猎。   他不走!   他立在这涉山之巅,怒视如潮涌来的齐军,怒视那神而明之的欧阳永。   “我承诺!”   他算得上英俊的脸,此刻全部被一种炙热的情绪所铺满。   很难形容那是什么。   但他的声音在长夜里如此清晰,每一个字都倾注着坚决的力量。   他饱含情感地嘶吼起来:“我的兄弟姐妹,战友袍泽!莪太寅以太氏之家名,向你们承诺!   我承诺你们的死,都会体现应有的价值!   我承诺你们的牺牲,不会毫无意义!   我承诺今日这一战,将被大夏的历史所铭记!”   他的血液在激荡,他的道元疯狂冲撞。   他如是嘶吼着——   “国雠家恨在此还报,把你们的力量……借给我!”   在这样的嘶吼声中,一只殷红如血的八角阵盘,由虚凝实,悬在他的心口前。   心脏部位飞出一滴心间血,落在这只形态奇异的八角阵盘上,刹那间红芒怒放,似血琥珀般。   此盘所复刻之阵,名为【万合沸血】!   大楚帝国有一门皇朝禁术,名为沸血燃魂。   太寅便从此术中获得灵感,搭建了这门阵法的骨架。在叔爷太华真人的帮助下,得以补完。因为太过暴烈凶险,而从未真正应用过。   此阵燃烧的是血气,燃烧的亦是兵煞。   此时此刻,涉山山道中间,有一团聚拢的、形如巨大刺猬的兵煞。那是刘羽恩所部结成的钢背阵,已经被齐军兵煞所吞噬。   所剩不多的残部,在齐军的兵煞浓云中做最后的挣扎——也很快就平息了。   从始至终,刘羽恩没有对太寅的命令表现出一丝迟疑,让他填死山道,他就毫不犹豫以身填之。没有让他走,他就未移动一步。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悍不畏死?但钢背阵形成的同时,就已经拒绝了士卒的分离。   所有三千夏军将士,捆绑在一起,一同沉寂在齐军兵潮中。   而率部结成弦刀阵的宋学武,整个人在瞬间燃起了血焰。   万合沸血阵对士卒的要求非常低,因为只需要士卒提供血气力量,而无需做别的努力。   气血如柴薪,熊熊而燃,宋学武所控制的兵煞,他的血气,他的道元,他的所有力量,全都向山巅上的太寅聚集。   红光飞血像一条条血色丝带,瞬间连接到了山巅,涌入太寅身前的血色阵盘。   远远看过来,像是那一面代表大夏帝国的万里山河旗,已经被鲜血染透,于是万千血光飘丝缕,飞荡在雄峻的涉山!   因为太过痛苦,宋学武的面容都已经扭曲,完全不能够再看出本貌。但他却大声地吼道:“将军!我宋学武的名字,可会留在史书上啊?!”   整个弦刀阵都燃烧了起来。   军阵中是一声混着一声的怒吼。   “我李阿牛!”   “我魏国忠!”   “我杜隆!”   ……   三千个此起彼伏的声音,是千声,又如一声,明明如此嘈杂,却又如此齐整。随着整个弦刀阵的燃烧,一齐炸响!   又一齐,湮灭了。   领军在群山之坳的吴玉明,先是受命率部轰山,后来又接到命令撤退——按照旗令,他所部要等到第二批次,撤退的同时,要做好阻击敌军的准备。   才能平平如他,是拼了老命才做到太寅的要求。   而此时,太寅又改了命令要在涉山死战!   他反倒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担心……自己做不到太寅将军的要求了!   赴死而已,哪里谈得上一个“难”字?   “将军,老吴先走一步,来世还要在你麾下……打痛快仗!”   午阳城一战,真是畅快啊……   怒吼声中,吴玉明亦是点燃了兵煞,沸腾了血气。这兵煞如油锅,被一点火星子所引燃,顷刻血气烧成燎原火。   涉山之巅发生的变化,当然不可能避过齐人的眼睛。   万合沸血阵所引发的动静,更是堪称壮烈!   无边血气力量,咆哮着涌出,拦截在突进的欧阳永之前。   他有些惊讶,但仅止于惊讶。   这些力量虽然浩瀚,但驳杂不纯……只能稍稍迟滞他的速度,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甚至于他若是肯多损耗一些力量,这点迟滞也是不存在的。   但他毕竟是容国的国相,受征召才来此——阳国覆灭之后,容国较之以往,也更不自由。星月原之战年轻天骄林羡被征召,伐夏之战不仅国相都要出战,还要派出军队。   当然,齐国给予参战诸国的待遇向来优厚,追随齐国征伐,也是很多东域小国积累国家资源的重要渠道。   只不过于此刻的欧阳永而言,身在齐军之列,却非齐人。争功时自是要争,此时军功已经到手,搏命却是不必。   少一些损耗,就是为容国多挣一些资源。   “冥顽不灵!我当掌毙小儿辈!”他如是喝道,大袖飘飘,踏山登嶽。   气虽煊赫,势也无匹,却是且战且行。   作为这支齐军的统帅,谢宝树此刻终于露头,他飞在军阵上空,长发乱舞,以狂歌神通,加持儒心正言,予以『警示』——   “太寅,毋以虚名杀好汉!现在停下,还能保全士卒性命。我可以做主,保你不死!保你太氏富贵!”   儒心正言乃正统儒门道术,号称持心问道,警醒迷途,是为音杀移心之法。谢宝树以狂歌神通催之,威能不容小觑。   但万里山河旗下,太寅不发一言。   他甚至没有给谢宝树一个眼神。   他带来涉山的夏军将士,有一万零三百七十二人。   这些人,全部都系上了身家性命,相信他的决策,随他而战。   这些他应当为之负责的袍泽,在万合沸血阵中的声音,一个个的声音……他全都听到了。   泪水还未来得及涌现,就已经被他逼退。   因为此刻他需要更清晰的眼睛!   他以前所未有的认真,重新注视着此方天地。   一切人和事,都变得很缓慢……   强大的齐军,壮烈的夏军,山风明月,长夜土石。   他依然与大步登山的欧阳永对视,依然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强大,可是他的神魂,已经不再摇动!   万合沸血阵传来源源不断的力量,每一份力量,都代表一个死去的战士。   这些力量支撑着他,令他得以站稳,让他有面对敌人的资格。   他看得清一切!   世间一切,都有痕迹。   大到山川河流,小到草木蚊蝇。   如风过境,似水流经。   叶子的脉络,蝶舞的轨迹……乃至于你爱一个人、恨一个人、期待一个人、厌倦一个人,如此产生的种种情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人过留痕,事过有迹。   太寅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够看到这一切。   并且他一直有一种,被斥为荒谬的感觉——他能够更改这一切。   太氏一族,传承古老之阵道。   是顺天而行,是以人心体天心,以人道演天道。一笔一划,皆是天地之理。一符一记,尽是日月之痕。   可以说自古以来无数阵师所贯彻的,是对天生地养的一切的尊重,是日升月落、春华秋实的自然之理。   这当然是正确的路。   历来无数强大阵师,就走在这正确的道路上。   他最尊敬的人,叔爷太华,也是以此成道。   他生于太氏,长于太氏,用于太氏,也成于太氏。   一切荣耀,一切声名,皆自太氏所得。   太氏给了他最好的——包括功法,包括道术,包括修行资源,甚至于也包括,所持的道。   如何炼体,读什么书,用什么开脉丹,什么时间开脉,立什么小周天,立什么大周天,练什么功法,修什么道术,走什么路……   从小到大,他的每一步,都踏在被称之为“绝对正确”的道路上。   他在这条道路上,的确也享尽了光辉灿烂。   但有时候午夜梦醒,他回望这条路,只看到一路的光辉,没能看到那个人。   在漫长的时间里,那个人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不,走过来的不是那个人。而是一个名为“太氏未来”的意志统合。   立星楼,在四象星域。   他们说青龙应取“信”字,朱雀应取“德”字,玄武应取“仁”字,白虎应取“杀”字,这是正大光明的路。也该是他的行为准则,是他所持之道。   他们说如此立就的星楼,才能练出最强的逆四象混元劲。   他们说……   他们说的一切都那么正确,都那么美好。   但他越往前走,越觉束手束脚。   他越往前行,却感觉离自己越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这世间万物的痕迹,已经渐渐模糊。   他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失去自己。   可他无能为力。   家族之重,何重于山岳?负在双肩,崩紧了脊梁。   本就艰难求存的道统,他太寅何忍亲手动摇根基?   但观河台之败,山海境之败,已经一次次地将那些辉光打散。   但今时今日,河山沦陷,国家悬危。   他已经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别无选择”这四个字,让他一时天开地阔,有了踏出那一步的理由。   什么家族重担,什么危亡存续,什么叔爷的期待……   他一时尽可不想!   他注视着这个世界,注视着这个伟大帝国的山川河流,注视着涉山。他在无穷无尽的血气力量里,观察着此方天地的“真相”,那一条条,一道道……   耳中仿佛又听到家主沉重的声音——   “你不死,太氏不灭,阵道不灭。”   他将这道声音的痕迹抹去。   “天行有常,阵道自有其运,不为太寅存,不为太寅灭!”   他如是宣声!   “所谓阵道!人道演天道,可也!”   “人道改天道,可也!”   轰隆隆!   天地如彻惊雷!   簇拥着他,也将所有血气、所有兵煞力量奉献于他的千余太氏家兵们,一个个面露惊恐!   这违背了他们根深蒂固的认知。   这是大逆之言。   太寅背叛了阵道,背叛了太家。   他这是在……动摇太氏存在的基础!   有的人愤怒,有的人挣扎。   但此刻的太寅如此平静。   “万物有痕,待吾来观!万事有迹,以待后行!”   此话一落,太寅眸中忽然出现无数细密的线条,错综复杂如蛛网一般!   在他的视野里,世界已经不同。此刻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由各种各样的线条所组成。包括脚下的这座山,包括已经靠近了的欧阳永!   他已经把握了他的人生真相,他已经看到了他的道。   此道名【痕】!   是痕之道,是道之痕。   这一刻太寅泪流满面,因为握此道途,已是洞真可期。他看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未来。   他曾经怀疑自己,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   在黄河之会后,在山海境之行后。   在他咬着牙、装作不知项北困境,拿走那颗弥补神魂的丹药时。   在自己的路,与家族的路冲突时!   他怀疑自己不是一个真正有才能的人,他怀疑自己这么多年只是在浪费资源。他怀疑他根本算不得天骄!   可是现在他知道。   曾经那个口出所谓忤逆之言,被罚跪三天的孩童,他是对的!   世上不只有一种正确。   正确的对立面,有时候是另一种正确。   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体现。在不同的尺度上,有不同的衡量。   战胜困难和危险需要勇气,战胜爱和责任,有时候更需要勇气!   他曾经失去,现在寻回来了。   轰!轰!   太寅的身体里,发出雷鸣般的怒响。   他的体表流过金辉,他的血液如大江奔流。   在握住了道途的第一时间,他就不顾一切地,开始晋升神临!   “找死!”   面对此情此景,欧阳永自是不能再拖延。   如因他的疏忽,走了太寅,战后计功,少不得要被抹去一大笔。每一点资源,对容国都弥足珍贵!   他一下子打开了自我,灵识瞬间铺展开来,涌动在这险峻之山。温文如他,一旦不计损耗,神而明之的力量撼动天地。双手笼罩着无尽浮沉的字符,只是往两边一撕,已将无边血气海,一撕两开!   人已近前,正与太寅迎面!   在这涉山山巅上,神临之欧阳永,迎上了正在冲击神临的太寅。   谢宝树也卷动兵煞,尽其所能地加速上冲,要在太寅成就神临之前,将他扑灭。   此方天地里的一切力量,好像都在这个瞬间狂暴了起来。   那是一种癫狂的、已经无所顾忌的狂响。   于此境中,太寅却只是洪声道:“神武三十三年,元月三日,太寅伏齐军于涉山!”   声动四野。   他尚未成就的金躯玉髓,瞬间开始崩解!   那些牺牲在万合沸血阵里的夏军士卒,血气力量一时都有了归处。   磅礴而驳杂的力量,以一种谢宝树暂时还不能理解的玄妙方式,迅速完成了统合。似有神人挥画笔,在天地间肆意勾勒。   天穹之上,无边夜幕里,骤然出现了一座古老门户!   此门一出,星月皆寂,层云皆定,天穹已锁!   是为,绝天门!   轰轰轰轰轰轰!   接连有六响。   一座座古老的门户,仿佛从时光里推出。跨越了历史的界限,封锁了空间的自由。   天上一门,地下一门,东南西北各一门。   荒古气息交汇,仿佛把人带到了黑暗的远古时代。   在那绝望的岁月里,此六门——   是为绝天之门,绝地之门,绝人之门,绝意之门,绝势之门,绝心之门!   包括三万余齐军在内,包括整个涉山,当然也包括了谢宝树和欧阳永。   所有的一切,都被这六道古老门户所困锁。   无边杀机起,难以形容的恐怖力量,正在喷薄!   掌握道途,意味着神临之后,有了洞真的机会。但不是说把握了道途,就一定可以成就神临。   仍然需要积累,需要体悟,需要更多资粮。终归跨越寿限,完成生命本质的跃迁,从来都是万中无一的冒险。   太寅贸然冲击天人之隔,自己也并不确定自己能够成功。   但他本就是不是为了成功而行此事!   他要的只是冲击神临的一瞬间,人身与天地的交感,现世规则对超凡修士的反应!   他要的是这天地之痕!   而后崩解自身,以逼近神临之躯,以所悟之道途,拨动这天地之痕,借助万合沸血阵所提供的力量,立成杀阵!   他不成就神临,但是在天地交感这一刻,能够以小博大,发挥远胜于神临层次的力量!   因为这是天地之痕的动摇!   岂是神临可得?   目睹着太寅忽而把握道途,忽而冲击神临,又忽而崩解自身。   感受着这种疯狂和决意。   感受着这困锁六合的恐怖阵道力量。   即便在大军之中,谢宝树也不由得脊生寒意,一边迅速回军,一边惊喝道:“太寅!你疯了!?把握道途,已见千年时光,你要尽付于今夜吗?!值不值得!?”   太寅最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只道——   “我太寅生公侯,死秀峰,革阵道,尽国事,俯仰无愧,问心能安,不枉来此人间!”   砰!   整个人都坚决地碎灭了,化为极其复杂的线条,铺开在天地间。   天地之间,还差最后一道痕迹。   他崩解了自己,以身相填!   欧阳永在这一刻汗毛倒竖,感受到了恐惧!   他不能死!   容国国小军弱,强者贫乏,若失神临,国将难国!   他不能死!   林羡还远没有成长起来,还需要人为之指点迷津,保驾护航。   他不能死!   踏上战场的每个人,都有不能死的理由。   欧阳永迅速调头,想要接掌兵阵,以兵阵之力相抗。   但根本来不及。   太寅崩解自身所化的那些线条,那些【痕迹】,在涉山之巅,顷刻勾勒成一座古老的、如桃木所制的门户。   门户紧锁。   只以道文,镌刻一个“道”字。   是为,绝道途根本门!   七门聚,杀阵成,天地覆!   一切的一切,尽被席卷!   其中一更,为大盟燕少飞加(55/78。)   感谢书友“魏格纳的朋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89盟!   这位读者写了一本赤心巡天的同人,说不用感谢,章推一下就行,特此推荐《赤心巡天之秦颂》! 第1589章天后不知人间事   绝天绝地绝人,绝意绝势绝心,绝道途根本。   此七门落,大夏第一杀阵起!   是为大夏太华真人成道杀阵,七绝七杀阵!   在元月三日旳这个夜晚,冲天杀阵起于涉山,恐怖的力量,撼动了会洺府!   大夏锦绣华府十三峰,从此永远少了一峰。   大夏天骄太寅,战死!   夏历神武三十三年除夕,太寅大败鲍伯昭于午阳城,屠齐军三万。   神武三十三年元月三日,太寅伏谢宝树、欧阳永于涉山。是役,夏军万人尽死。七绝七杀阵之下,容国国相欧阳永首当其冲,战死当场!谢宝树以兵阵拒之,齐军三万余人几乎死尽,仅三百零七人得存。死者尸骨无存,生者人人带伤!主将谢宝树昏迷不醒。   当然,哪怕他一辈子不醒过来,也逃不掉战后的问责了……   ……   ……   厮杀声又一次退却。   今天的第三次?   奚孟府有时候会恍惚觉得,自己还住在幼时的那条小船上。   听着起伏不定的潮声,在摇摇晃晃的日子里,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梦境。   那些血与火,不时涌来又退却的厮杀声……便如江潮来又去。   此时的议事厅中,没有人说话。   同央城攻防战,已经进行了一个月又十三天。   哪怕是面对春死、秋杀、逐风这三支天下强军的轮番进攻,同央城依然守得稳如山岳。   是可以一直守下去的——如果战场始终只在同央城,如果曹皆一直像现在这样顾惜损耗,如果护国大阵能够源源不断地提供力量。   如果能有……这么多如果。   奚孟府静静地坐着,他知道柳希夷刚才看了他一眼,大约是希望他表态,但是他没有回应。   夏齐双方主力僵持在同央城,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这也是先前柳希夷急怒之下想要只身回转大邺府,却被武王牢牢按住的原因。因为一位当世真人的抽离,必然会将这种平衡打破。其后果……难堪想像。   北线的战事,交给北线,东线的战事,交给东线。他们这些人的战场,在同央——这是迄今为止,他们所坚守的方针。   用大夏辽阔的国土,换取更多的鏖战时间,把齐国拖进旷日持久的战争泥潭里,拖垮这个新兴霸主国——这是夏方高层所制定的大战略。   这样的战争并不精彩,但已经是最有可能迎接最终胜利的方略。   关于这场战争,他们这些高官厚禄之辈,整个夏国最聪明的一群人,已经推演了不知多少回……的确不存在别的胜利可能。   但就如剑锋山太早陷落、护国大阵太早被逼出来,北线和东线的战局,实在也糜烂得太快了……   此时此刻,巨大的天秤衡周盘,正平铺在大厅中央。   这个四四方方如沙盘般的法器,反映的是整个护国大阵的细节。   那些悬于衡周盘上的浮光,代表着铺满整个夏国的一个个大阵节点。屹立在万里山河的每一座城池,都是护国大阵的一部分。   刚开始点亮的时候,这衡周盘上,浮光璀璨如星海。   后来随着奉节陷落、临武陷落、幽平陷落、奉隶陷落……光点一片一片地黯淡了。   在今日,代表着吴兴府的诸城浮光,已经尽数熄灭。   会洺府的那一大团光点,也已经黯淡得寥寥无几。   吴兴完了,会洺也快完了……   “是时候了。”国相柳希夷忍不住站起来说道。   奚孟府抬眼看向上首的位置,武王姒骄静静地坐在那里。   任由沉默延续了一阵后,他才道:“再等等。”   于是厅内众文武,只能再等等。   等什么呢?   自然是等第一轮反扑的成果。   自然是想看看蓄积了这么这些天的仇恨和力量,能不能在齐军那庞然的躯体上撕开一条血口,能不能叫齐军先一步出现变化……   奚孟府非常不想承认,但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曹皆现在的战争策略,几乎是无解的。   不然何以他们这么多人被定在同央城里,迟迟组织不起一次像样的反击?   不怕齐军气势如虹,不怕齐军心比天高,不怕齐将个个要建奇功,只怕他们似现在这样稳扎稳打,不给半点机会。   当然柳希夷虽然脾气暴躁,但他并不是那个最不安最急切的人,他只是一次次利用他的脾气,来宣泄同央城守军不安的情绪……而这绝非治本之策。   明明夏国是要坚持拖长战事的一方,明明齐国应该速战速决,以此来避免其它霸主国势力的干扰。   这是任何一个稍微了解一点天下形势的人,都能够分析得出来的。   可曹皆打得如此稳健,半点不见着急。更可怕的是——姜述公然宣称,愿意支持曹皆打十年!   这样的话语,倒不是说齐国真要打十年。而是姜述在表示,哪怕景牧战争提前结束,哪怕景国插手,他也必要扫灭夏国社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句话表达的,是这样的决心。   姜述这样的霸国天子,誓要建立齐国亘古未有之伟业的帝王,他的决心,谁能够怀疑?   夏国唯一的胜机就在于持久战,可战争进行到现在,却是齐国主动把战事拖进了慢节奏!   究竟谁才是更不能等下去的那一方?   大夏这满座公卿,可以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把退齐的指望,寄托在景国抽身的那一刻。尤其是在护国大阵那么快被打出来,深刻认识到齐夏差距后……   无须讳言,包括他奚孟府亦是如此指望着。因为根本也看不到其它的机会。   而姜述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不要妄想。   当然可以把姜述的言语理解成虚张声势,就像他们迎战的口号,也是击破临淄一般。   但重玄褚良对曹皆的服从是事实,姜梦熊对曹皆的认可是事实,姜述对曹皆近乎毫无保留的支持,更是事实!   奚孟府不是一个会惧怕对手的人,可是面对这样的齐军,这样的齐国,的确是一次次感受着无力!   同央城里的人心,一天比一天惶惶。   他亲自布置的这一轮反击,也是不得不提前。因为再忍耐下去,可能也就不必要发动了……   此时此刻端坐着的奚孟府,却忽然想到了岷王。   岷王今日并未参与议事,此时仍在城楼之上。说是巡视城防,说是皆由武王做主。   他想到岷王,并不是对岷王的军略有什么依赖,只是想起来这几天传到耳边的一首诗——   “长子次子死沙场,   孙儿十五负长枪。   阿郎阿哥今何在?   离家线断飞纸鸢。   天后不知人间事。   青鸾有信传岷王!”   不知何人所作,其心可诛的一首诗!   他倒是并不相信诗里写的那些,或者说那些事情并不重要。   他只是担心这首诗传开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这首诗能够这么迅速地传开,反映了齐人情报力量的强大。   能够写出这么有针对性的一首诗,足见齐人对夏廷的了解。   在早先的舆论战中,齐国方面一直只是见招拆招,就连齐天子都被沸沸扬扬的换将舆论,逼得亲自出来表态。   奚孟府一直觉得,至少在这个战场,夏军是占优势的。   只没想到,齐人的反击来的如此迅猛,这般凶狠。   这首诗的指控太严厉了——   先是以一个老翁的语气说,他的长子次子都战死了,十五岁的孙儿也被征召上阵。   再转进几个留家女子的视角,说盼夫盼兄的人,全都盼不到。离家这么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连一封家书也没有寄回来。   最后怒起一笔,说高高在上的太后,根本不知民间疾苦,在这种时候,竟在青鸾殿与岷王私会!   太后有没有在青鸾殿见岷王呢?   自然是有的。   青鸾殿本就是太后处理政务的地方,去青鸾殿和去上朝也差不多。   是不是私见呢?   在剑锋山战事后,的确也是有一次的,没有其他大臣在场。   可要因此就说太后和岷王之间有点什么,奚孟府是决计不相信的。   然而他更明白的是……这种事情解释不清。   偏偏人们又热衷于传播这样的话题,传得久了、多了,是真的会动摇军心的。   岷王今日避嫌去巡城,权力全部交给武王。   太后作为传言的当事人,也很难出面处理此事。   而天子……   奚孟府不怕承认,今日之夏皇,远不如先帝。在这种情况下,是否会生出什么事端呢?   他为此而忧虑。   他看了一眼不再说话的武王,慢慢也平复了下来。   要打退齐军,非是一人一家事,需要所有夏国人的努力。他只能做好他能做好的一切,然后问心无愧地去迎接结果。   ……   ……   嘭!   玉府瓷就的花瓶,被砸了个稀碎。   现年四十有二的夏皇,在寝宫里砸得乒桌球乓。   “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   他披散着龙袍,长发散乱,见着什么砸什么,已经足足砸了半个时辰。   太监宫女全部躲在外间,瑟瑟发抖。   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平日里强作的威仪,此刻全部燃烧为愤怒。   啪!砰!   又摔了金杯,推倒了玉案。   他忍不住的怒吼:“空有雄师数百万,空养满朝公卿,空握万里江山,竟叫寡人受此辱!”   “够了。”一个声音忽地在寝宫里响起。   “你敢这么跟朕说话,谁给你的胆子!朕要宰了——”夏皇胸膛如风箱般起伏,喷火的眼睛转回去,看到了武王姒骄。   他本以为是那几个太后放在他这里的太监,因为这声音实在是听不出什么力量来。   转身之后便发现,是武王姒骄以法身亲临。   “皇叔祖!”他强抑着愤怒:“您怎么来了?”   “是啊,本王坐镇前线,本是不可轻移,哪怕是只降法身,也有被觑见道则的风险。”姒骄说到这里就打住,然后看着他:“本王若是不来,你打算怎么样?把这寝宫拆了?还是索性拆了贵邑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皇叔祖!”夏皇用愤怒且屈辱的语气,又喊了一声,才道:“他们辱朕太甚!”   “他们?”姒骄语气平缓:“他们是谁?”   “还能有谁!”夏皇怒不可遏,又强自压住,恨恨地道:“外间都传开了!”   “你信?”   “朕不愿意信!”夏皇伸手指着宫外的方向,青筋凸起的手,颤抖不已,他的声音也是抖的:“但他们——但他们,的确在青鸾殿私见,一个外人都没有!”   堂堂一国之主,被气成了这般模样,实在可怜。   但——   啪!   回应他的,是姒骄的一个巴掌。   在场的宫女太监如受雷击,一个个恨不得当场剜去自己的双眼。   这一巴掌是如此之重。   夏天子在空中滚了十几圈,一直砸到了寝宫的鎏金龙柱上,才跌落下来。   与此同时,整座大夏皇宫都是一震,护国大阵的光辉,也有刹那波动。   天子受辱,国势动摇!   夏天子捂着自己的脸,满眼的不敢置信,又惊又怒。   他虽是当了三十三年的无权天子,但也还是享受大夏正朔的威仪,从未被人无礼对待过。   这一巴掌的滋味,是他四十二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尝到!   姒骄看着他惊怒的眼神,以及藏在眼底的那一些惊慌畏惧,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先帝何等人物,怎会生子如此?   当年那些皇子皇女若在……哪一个也不至于这般!   念及先帝,他的语气稍有缓和:“虞礼阳是国柱,你道是何为国柱?”   夏天子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咬着牙并没有说话。   姒骄看着他:“国柱的意思就是说,这个国家是靠他撑起来的,不是靠你。你明白吗?”   夏天子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恨声道:“寡人知晓他的重要,寡人对他向来也敬重有加,荣华富贵,可少了什么?能给的全给了,不能给的也给了。寡人只恨这龙椅不能分他一半!可他千不该,万不该——”   “别说岷王与太后之间没有什么,就算有什么,你也得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姒骄厉声打断他:“别说岷王要跟你母后有点什么,就算是想要跟你有点什么,你也得撅起屁股!本王这么说,你能不能听明白了,你这个蠢货?!”   此话真如雷殛。   披发狼狈的夏天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又勉强站定了。   再看向武王,已是一脸惨色。   “皇叔祖。”   他流着泪问:“古来天子,可有屈辱如朕者?” 第1590章月光如水照岷西   四十二岁旳一国天子,惨然泪垂。   正是其尊其贵,愈见其哀其悲。   他的确无所依,无所恃,向来对自己这个要往前追溯九代的皇叔祖恭恭敬敬,言听计从。   他的确没有才能,缺乏智慧,可这三十二年来,也本本分分,没有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没有丢了大夏皇室的体面。   哦,除夕才过,已是三十三年。   遥想三十三年前,太后牵着那孩子的手,走向龙椅,正是他姒骄第一个拜倒,高呼:“我大夏正朔天子!”   三十三年时光是一弹指,小童长成了中年人。   齐军再一次兵临城下,四十二岁的夏皇帝,和九岁的夏皇帝,一样惶恐。   纵然是历遍沧桑如他姒骄者,又如何能够无动于衷?   “先帝创造了太辉煌的基业,又留下了太强大的对手,这一切本不是你的错……”姒骄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看着他:“但你坐上了龙椅,成为了大夏皇帝。这就变成了你的错。”   “大夏皇帝?”夏天子惨声道:“我这个夏国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匹夫一怒,尚能血溅十步。他虞礼阳不知瓜田李下,使莪堂堂一国之君,受此屈辱!您却告诉我,我只能撅起屁股?”   “现在是什么时候?”姒骄皱起眉头:“你以为你的颜面有多重要?”   “那我父皇的颜面呢?”夏天子的眼神,从散发中透出来,那是长达数十年的积郁:“我父皇何等雄主!生前雄视六合,履极八方。死后陵寝不安,声名受辱,还有寡妻……为天下谈资!”   他的声音渐而激动起来:“这就是大夏中兴的神武年代,这就是你们在前线打的仗吗?!”   姒骄定定地看了这位大夏皇帝一眼。   他发现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这个今年已经四十二岁的大夏天子。   在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愤怒了。   因为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姒成啊姒成。”他的语气失望透顶:“竟是本王小看了你!你有这份心气,早该叫你临朝。”   夏天子后退一步,有些躲闪地说道:“寡人不知,武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问,你这个夏国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吗?意思就在于……你现在可以活着。”   在这个瞬间,夏天子浑身汗毛倒竖!   但姒骄只是看着他,什么动作也没有。   “奚孟府于国于君,于我姒家,是忠心赤胆。只有国朝亏欠他,他不曾亏欠国朝半分……”姒骄一拂大袖:“你便好自为之吧!”   声音落时,身影已经散去。   只余下零碎一地的天子寝宫,以及表情变得冷峻的大夏天子。   他将散乱的披发,慢条斯理地向两边梳开,露出他那张颇肖先帝的脸。迈着沉静有力的步子,一步步走向他金碧辉煌的座椅……   是日,夏宫传来消息,有齐刺客隐匿入宫,刺天子未果。   死太监十三,宫女七人。   贵邑百姓闻之,莫不深恨齐人。   ……   ……   从兮江渡口南下,一直到苦樵岭,中间有很大一片平原。   这是岷西走廊最开阔的一段,也是理论上最安全的一段——同时它也是触悯所选择的战场。   当然于此时潜藏在地底的,只有触悯、周雄、易胜锋三人。   高端武力的优势,一定要利用起来。   在战斗开始的时候,需要周雄和易胜锋第一时间锁定齐军最强者,斩将乱阵。而触悯则是需要作为此阵主帅,在这里把握全局、随机应变。   触悯手中的这面镜子,并不会直接观察敌人,那样太危险,太容易暴露。   它观察的是天地元力。   其作用在于展现一定范围内天地元气的变化,从元气的变化中,能够得到敌军的情报——数万大军经行之处,哪怕什么也不做,也必然会对天地元气有巨大的影响。他们藏军于远处,亦是周雄亲自出手,抹平了元气波动的。   哪怕是感知再灵敏的人,也不可能察觉他人对天地元力的观察。   “要来了。”周雄忽然说道。   触悯看着自己手里的镜子,除了正常的元气波动,以及自己焦黄的脸……什么也没有看到。   “军队还没有过来。是某种探查的手段,先一步扫过来了。”周雄解释道:“我已经将其屏蔽,不过在战争状态下,受规则限制,无论器物还是秘术,超凡的探查手段不可能太远……所以施展探查手段的那人,应该已经逼近十里。”   “是重玄胜,还是姜望呢?”出奇的,触悯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或许是开战之后,等这一日已经太久。   所有的忍耐和准备,都将迎来一个阶段性的结果。   “等过来了,自然就知晓了。”周雄声音轻缓,但自然有一种沉淀的力量感。   身为周婴之子,他从小就生活在无数目光的审视中,这也养成了他谨言慎行、甚至于有些绵软的性格。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能够在一众兄弟姐妹里脱颖而出,能够早早成就神临,能够长时间镇守长洛……他自不是真的毫无锋芒。   易胜锋开口说道:“我已经隔断了姜望对危险的感知。”   他身怀心血来潮神通,但有危险,必有反应。便是以此神通,才能够在淮国公府覆盖南域范围的无限制逐杀令下,只身仗剑,来去自如。   他将这门神通开发到了此境极致,甚至于能够做到压制他人对危险的感知——大凡有生之灵,都有对危险的本能警觉。愈是境界高深,警觉性愈强。这种本能警觉,在战斗中有相当关键的作用。   往往“秋风未动蝉先觉”,可以先于危险临身前,做出反应。   而易胜锋能够将这种警觉抹去,一剑斩过去,对手不觉得危险。往在战斗中,斩杀了对手,对手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剑眉微沉,因为悬在内府穹顶的神通种子,再一次涌上心潮,告知了他危险——自从踏进齐夏战场,这种对危险的提示,就没有停止过。   哪怕是曾经在虞渊砺剑的时候,都没有这里的危险这么密集……毕竟整个齐夏战场上,仅明面上的真君,就有四位。这四位真君彼此对峙,势倾万里河山,随时能够降临毁灭性的危险。   双方投入大军数百万,犬牙交错,厮杀在夏国广袤的国土中。大军,军械,阵法……能够杀死他的危险,不知凡几。   心血来潮的反应,难免频繁。   按照他惯来的行为准则,本是心潮一动,便即远遁的。修行这么多年,从现世各大凶地,到种种天外小世界、诸多危险秘境,便是依靠心血来潮神通,不知避过多少危险。   但今次只能抚平眉头,再一次地调整战斗姿态。   这一次齐夏战场,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杀死姜望的机会……   其人修为进境实在恐怖,黄河之会还只是内府,如今已经外楼四境圆满,道途在握。错过这次,恐怕只能神临再见。   错过这次,他不能无憾成就,姜望能无憾否?   他不知,也不能赌,更不愿再等下去。   等姜望在齐国体系里爬到更高位置,借用齐国的丰富资源一日千里,他如何追赶?更有甚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引军赴南斗——倘若异位而处,他肯定是会这样做的。   他的五指慢慢松开,又一根根合拢。   于是万般杂思已尽斩,自此刻一心只看一剑。   对于易胜锋的话语,触悯没有什么反应。   姜望身怀某种预知危险的能力,这情报还是太寅在山海境里获得的。   想到太寅,他不知为何,忽然心有所感,忍不住往涉山方向看了一眼——身在地底,当然什么也看不到。   “怎么了?”周雄有些关心的问道。   周氏与触氏世代交好,他与触悯的父亲,也是有些香火情分的。   “没什么。”触悯摇摇头,取出了令旗,握在手中:“我想,这就是我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   他摩挲着令旗,补充道:“上一次有这种感受,还是在观河台上。”   “你在观河台上,已经拿到了你能拿到的最好成绩。我们都很为你骄傲。”周雄宽声道:“今日想来也不会例外。”   触悯没有再说话,只是五指再一次攥紧。   不会例外的,他想。   ……   ……   大军如长龙,越过了兮江渡口,一路蜿蜒。   旗帜虽然略多了些,军容却是齐整。不说什么百战雄师,也自有一股血火中踏出来的气质。   此时重玄胜所领的这三万大军,成分复杂。   有得胜营、新荣营、振武营,以及东域诸国联军。   这其中,得胜营是抽调各部精锐战士,补满了兵员,满编三千人。兵员不分齐人夏人,只看士卒本身素质,入军皆齐也。   在重玄胜麾下的大军里,算得上核心部队,也是其他营士卒心心念念想要加入的一营——在极短的时间内,重玄胜就开拓了本部士卒的上升空间,并且使它为士卒所认可。靠的当然不仅仅是大笔的赏赐,还有他建设制度的能力,以及对人心的把握。   新荣营仍由薛汝石所领,重玄胜向他开放了受降的权力。跟随重玄胜一路攻城拔寨,在一场场胜利之后,他也将五千人的新荣营,扩军至八千人。   振武营的主体,乃是寿安降兵,是重玄胜将军的“家乡人”,后来撤换了一批,又补入了一些它城降军,现在亦是八千人。   这两营都是完全可以补充更多兵员的,只扩军八千,恰恰是重玄胜的克制。   他要的是如臂使指,打到后面,已经有从容挑选的权力,可以求精不求多。   此外,则是东域诸国联军一万四千人。其中约有一半,是重玄胜收拢战场上被打散了编制的诸军所得,为了来攻午阳,又临时征调了一些友军。   如此凑足了三万多人的大军,在这胖子的统一指挥下,排成了前后呼应的行军阵型。   整支军队气势如虹,完全不像是一支新军。   连番的胜利,已经将这支军队养出“势”来。   紧急调来的弋国神临境大将阎颇,此刻已经隐在军中,就连姜望也不知他藏在哪一部。   姜望自己则骑一匹踏风妖马,装扮成“旗佬”,手握红妆镜,巡行在前军队列里。   红妆镜本来可以洞察方圆五十里的细节,在战场之上,作用范围只剩十里地——大约超过这个范围,就被视为远距离传信了。   这效果实在鸡肋,大军结成兵阵,爆发起来,兵煞一动,顷刻就能扑至。   说句不好听的,还没有飞到高处,用干阳之瞳看得远呢。   当然姜望是没胆子在战场环境下飞那么高的……那不是摆明了让人当活靶子么?随便一轮军阵道术覆盖,人就没了。   甚至他以红妆镜探查情报的时候,也不单独离军。免得被人暴起围杀,悔之难及。   红妆镜对十里范围内环境细节的洞察,配合早已经散开在十余里外的侦骑,就是一个完整的预警系统——当然只有重玄胖那聪明的脑瓜子,才能够把堂堂姜爵爷这么物尽其用的安排上。   午阳城出事的消息一传来,重玄胜就料定,夏军必然还有后手。   他本可以避而不赴,继续稳扎稳打。   但鲍伯昭之败的影响,必须要尽快抹去。午阳城这支夏国旗帜,必须要立刻拔掉……这关乎能否速定会洺府,关乎整个东线的大战略,亦关乎他与重玄遵的军功之争。   他必须要追赶时间!   所以他偏向虎山行,主动与谢宝树联系,双方各引大军,互为犄角,同时暗请欧阳永、阎颇抽身随军。   如此两路大军都具备横行会洺府的实力,但遇袭击,必叫夏军撞上铁板。若此去午阳城,路上并无风波,那么两路大军在慈莱道会合,直接强推午阳城,也是不在话下。   用阎颇的话来评价,即是“正奇相合,兵发之时,已立不败之地”。   四散的侦骑没有回传任何异常,红妆镜所照之处,亦是风平浪静。   悬照内府穹顶的黑白两色神通种子,安安静静。   这引对手入歧途的神通种子,对于自身的“错误”,偶尔会有微小的感应,但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生效。姜望也从来不会把歧途的示警,当做应对危机的唯一倚仗。   别说歧途的示警极具偶然性,就算它能够在任何情况下,都提前警示危险,姜望也不会放弃自己在神通效果外的警惕。   善泳者溺于水,用歧途之庄承干,是如何死于歧途,他印象深刻得很。   所以红妆镜也在照,干阳之瞳也在看,耳识也在收集关于声音的情报。   踏风妖马蹄踏轻轻。   月光流淌在姜望挺拔的脊线上。   岷西走廊上的这个夜晚,竟然很有一些温柔。 第1591章霜雪明   远眺都可以看到苦樵岭旳山影了,在月色之下,如安静匍匐的巨兽,仿佛在等待什么,又像是要吞噬什么。   越过苦樵岭,距离慈莱道便已不远。   会洺府的战事,大约就可以落下最后一笔。   一切都很正常。   除了……遥远大地忽然传来的闷响!   “全军戒备!”   姜望刚刚传出告警,便听得轰隆隆隆隆!   连环的震响,一瞬间就已覆盖了听觉。   大地在摇晃!   凭藉姜望在声音一道的造诣,告警之声依然洞穿了这种轰响,清晰地传达开来——但的确已是没有什么必要。   只见辽阔土地上,忽有一座座高山拔地而起。   势如剑锋指苍穹。   群山兀现,环齐军而立。   撑天接地的同时,仿佛也撼动了人心。   岷西走廊最开阔的这一段地方,被九座高山所围,顷刻变作盆地!   大夏太氏压箱底的阵盘用在了此时。   是为——九子环山阵!   刹那间地貌更改,转瞬时平地变盆地,高山险峻,完全阻隔了去路。似是一座天地之囚笼,囚禁了这三万余齐军!   “囚笼”之中,更有山元滞空,沉压四方,使大阵范围内所有齐军,都如负大石!   姜望精准地控制道元,在身外如水漾开,以此不露痕迹的方式,对抗阵法之力。更在瞬间开启了声闻仙态,耳得所闻,万声来朝也!   “敌军五万余人!”他迅速传声告知重玄胜:“东方两万人,西方一万,西北方一万,南方一万,已经结成兵阵,正在靠近!”   重玄胜立即做出反应,旗帜摇动间,齐军如水流动。哪怕是在这天地移转的巨大变故里,依然展现了行云流水般的军势!   他的指令并不复杂,只是简单地调整了几个关键的方位,便已经依照姜望给出的情报,做了当前条件下最完美的调度。   实在是赏心悦目。   与此同时,忽然有一声轻喝,蛮横地撞进了耳识中,令姜望的耳朵也生出刺痛感来——   “抓到你了!”   此声极轻,力却极重。   若非姜望修观自在耳有成,这一下耳朵就要受伤。   他伪装成旗卒巡游军伍,发声的时候亦以术法传声,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暴露在敌人眼中。但还是第一时间就被揪出来了!   敌军确然有备而来!   但见青衫一闪。   踏风妖马背已空空。   接连七朵青云印记,碎灭在空中,姜望一瞬间骤然折身了七次之多,才按剑回眺!   等闲外楼层次的敌人,只怕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这一眼眺去,便见得一个气质儒雅、中年模样的男子,脚踏月色而来。其人温文,其势柔和,但一只手迎面大张,铺天盖地而来,五指如牢,好似已经囚住天地!   姜望不知周雄是何人,但已经明白无误地感知到,这是一位神临境修士!   “天堂有路你不走,竟来找死!”   姜望怒目而咤,一瞬间面笼神光,威武不可侵!   仿佛要立刻施展降魔手段,将这位神临斩于剑下。   声音落到“找死”二字时,已经带起雷声轰响。雷光隐现于高空,瞬间又化作数不清的雷雀,爆鸣着疾冲来人。   是为降外道金刚雷音!   手中按剑,剑势欲发,甚至于剑气都开始飙飞了。   此身却倏忽两化,一者东来一者西,皆踏青云而走。   红妆镜之幻身!   在大军之中,他根本无需惧怕神临,当然前提是要给重玄胜时间调度军阵。   “雕虫小技!”   周雄大手一挪,竟然将这无边雷音并雷雀,有形的无形的力量,全部擒住,挪至一边。   另一只手仍自前探,再现【五指牢】!一手两握!   周雄并非法家出身,而是正儿八经的儒门修士。但这一手法家之术,确实使得举重若轻,妙到毫巅。   红妆镜制造的幻身,当场便消散了。   他的手又擒向姜望本尊。   五指如山更如牢,却见剑光夭矫,以惊人的灵巧,在空中连折十九次,险险掠出了指牢缝隙。   真是艺高人胆大。   小小外楼境修士,竟然在神而明之的强者面前,摆弄自己的身法!   周雄淡看一眼,澎湃灵识顷刻如潮铺开,锁住此方天地,要杀入其人神魂。同时足尖一点,此身又自前赴。   他的动作并不激烈,可衣袂飘飘间,已将一切兵煞、元力、空气都排开,无可回避地撞向了姜望其人,像是一场注定要发生的邂逅!   忽然迎面撞来一团刀光!   把他的灵识之域都剖开了,将他的势也斩分,那是无比暴烈的、似枪林箭雨般的狂刀!   “我也抓到你了!”   洪声如雷使开眼。   以蛮横无匹的气势,强行撞进周雄视野里的,是一位虎目燕须、威武堂堂的汉子。雄浑之势,似山似嶽。血气之烈,如江如河。   一刀迎面,如将万军斩破。   恰是弋国第一名将,阎颇!   齐军亦早有准备!   心念急转间,已经洞彻了整个战场的形势……意外虽有,优势仍在!周雄浑然无惧,直接大袖一甩:“助纣为虐,死!”   两位神临境强者顷刻撞在一处,附近还未来得及散开的士卒立受殃及,当场死伤数十人!   重玄胜根本来不及、也很难控制到这里,他甚至是将大军中这一块区域有意识地切割出来,以期让其他部分的齐军迅速结出兵煞,形成战力——若是任由两位神临交战在兵阵中,于领兵者也真是一场灾难。   阎颇需要杀死周雄,以神临强者的力量,为兵力远不如对方的齐军打开局面。   周雄更需要尽快斩杀阎颇,帮助岷西战场抵定胜负,然后抓紧时间去援救伏于涉山的太寅。   所以他们都未留手,一瞬间进入了生死搏杀!两道身影折转来去,倏忽上下,灵识都几乎撞出了火花!   术法的光辉如烟花爆鸣。   稍稍靠近,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是这些恐怖的战斗余波,在一定的范围外,便被一道跳跃的火线所分割……那是姜望用于阻止余波扩大的三昧真火。   安全了!   感知中传来这样的信息。   午阳城一战后,夏军果然还有后手,竟然把战争引爆在午阳城域外,以大军伏于岷西!更有甚者,竟在备受压制的情况下,暗调神临层次的修士参战!   幸亏重玄胜谨慎,想办法调来了阎颇。   此刻神临之战激起飞光掠影,杀得元力崩散。姜望身如飞鸟,绕行在两位神临交战的范围外。忽而前后,拎起来不及脱出战团的士卒就往外扔,一手一个,如投枪一般。   他速度极快,但偏偏姿态潇洒,踏空如步闲庭。甚至于长相思引而待发……有阎颇顶在前面,神临也对得!   此刻自身处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中,神临交战,仅仅是余波,已不可能伤到他。   虽然在整个大战场上,是齐军受囚于大阵。但此处骤然爆发的小战团,却是在齐军控制的范围里。   从任何意义上来讲,现在都是安全的。   姜望自问没有什么指挥军队的能力,但多救几个袍泽,还是力所能及。   或许是对重玄胜用兵之能的信心,或许是对己身实力的自信,虽是在大军相杀之中,姜望的心情竟然十分平缓,全无半点警觉。   不对!   怎可全无警觉?!   对危险的本能感知并不存在了,但是最直接的逻辑却向姜望告知了不对。身在战场,双方各数万大军对杀,兵煞滚滚中,怎么会毫无危险?   几乎是念头才动,便有一点火光,以身为中心,瞬间膨胀开来。   像一团璀璨火球,将己身围在其中。   华丽火界,只开身周三尺地!   如似一颗炙火菩提。   掌握真我道途之后,姜望对道术的控制愈发精微,才可以将火界之术控制到如此精细的地步。   嘭!   目虽不察,耳虽未觉。   但迅速膨胀的火界,却是撞出了一个锐利无匹的身影。   此人未出时,悄无声息。现世之内,查无其身。感官之中,他并不存在。   此人出现时,锋芒毕露!恍惚兮天地为鞘,月洒云开现此锋!   它是尖锐的一点。   是锐不可当的一剑。   是杀气盈天的一人。   从感官之外,杀进感官之内,斩碎了视觉、听觉与感觉!   这是何等恐怖的剑式!   姜望的手指微跳,又落定在了剑柄上。   他对于这一剑的感觉虽已被杀,但对这个人的记忆却涌上心头——   儿时好友易胜锋!   曾经嬉笑打闹,曾经形影不离,曾经仙人问道……后来一人踏剑赴青冥,一人跌落在水中!   时隔多年之后的相遇,竟是在这危机四伏的齐夏战场,在这万军之中!   姜望看着这个骤然出现的、剑气团身的青年男子,似是隔着粼粼水波,隔着故乡的那条河。   他是第一次真正看到易胜锋成年后的本貌,与淮国公府送来的画像是一般无二。但那幅画像,远远没有描述出这个人的气质。   技艺再高妙的画师,也画不出这样的眼神——   淡漠,凉薄,幽深如古井,却将无尽杀机都暗藏。   此刻姜望足踏青云,手按长剑,脑海中信息如水流过——   易胜锋,南斗殿真传弟子。   七杀真人陆霜河之徒。   以四杀星立楼,曰荧惑,曰七杀,曰破军,曰贪狼,杀力极强!   已掌握道途,道途未知。   主修绝巅剑术【南斗杀生剑】,执名器曰【薄幸郎】。   擅长水行道术,风行道术。   已知掌控超品黄阶道术【海上生明月】,应对时须从明月图着手……   疑似身怀神通【心血来潮】,此神通有预知危险之能,凡有所害,心血来潮……   其余神通未知。   这一份详细至极的情报,乃是淮国公府收集而成,由左光殊通过太虚幻境传递。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早已烂熟于心。   他的目光无比平静。   此时此刻。   齐军深陷九子环山阵,夔牛战鼓已经敲响,重玄胜展现了极其精妙的指挥艺术,在这样一场骤然发生的乱局中,从容调度各部。   周雄对上了阎颇。   顾永、徐灿、魏光耀,各领大军,正以军阵突来。   姜望与易胜锋,于万军中相遇。   他们之间的阻碍,唯有一团压缩至身周三尺范围的火界。   似是烈火开菩提,人在琥珀中。   屈指算来,这对童年好友,已经有十几年未曾见过对方。   但是双方对于彼此的了解,却比任何人都深刻。   因为他们都很认真地……研究过对方。   经年未相逢,相知犹按剑!   没有对话。   潜行至此的易胜锋,骤然被火界撞出形迹来,一言未发,剑已出!   这当然不是最理想的时机,但事已至此,已没有比这一剑更适合的言语。   在兵煞开始涌动的大军之中,一道寒光如游龙穿隙,头尾不相见,在云中又不在云中!   这柄剑竟是模糊的。   或者说,它其实非常具体。只是在它出鞘后,它就逃出了无干人等的视野。   只有当你被它的锋锐割伤时,你才能够看得清它的模样——   横柄竖锋,剑身两面皆有浑然天成的纹路,一面是花前月下,一面是月上柳梢,说不尽的柔情蜜意,道不完的温柔缠绵。然而剑刃又极锐,剑锋薄得像是一条线。   从未有哪一柄武器,将温柔与冷酷结合得如此完整。   用情者伤于情,无心者伤人心!   此为名剑【薄幸郎】!   易胜锋蓄势已久的一剑,一言不发地撞进了火界里。   璀璨火焰世界的生机,尽数压缩至此,从而使姜望身周三尺之地,产生了足以焚钢融铁的恐怖高温。   冷冰冰的一剑撞进来,发出烙铁入水的冗长滋响,像是两个世界的对立。   轰!   恐怖的爆炸发生了!   凋零之焰花,碎灭之焰雀。   火的璀璨,火的生机,火的热烈!   火界不是不可以支持更久,但姜望选择用它的毁灭来抢占先机。   三昧真火的神光笼于身外,使火界爆炸的伤害不侵自身。漫天凋落的焰花中,姜望大踏步前行!   在这崩溃的烈火世界里,他拔出了他的剑。   天边星光乍现。   而后是月白。   像是说长夜已明,忽然有明月经天。   一剑天地开,一剑霜雪明!   万千剑丝撞出刺耳的尖啸,洞穿无穷焰火。在余威尤烈的烈火碎片里,千丝万缕的银芒,已将易胜锋彻底覆盖。   迄今为止,能够体现姜望最强剑势的,仍是绝巅倾倒之剑。能够体现最强剑意的,恰是人字剑。   从张巡那里仿来的剑气成丝技巧,他以外楼修为,借助磅礴星力,提前掌控,练出一剑千万雪,恰是他的剑招之极。   今时今日这一剑,已有了独特的创见。万千剑气已成丝,合贯因董阿之恨而成就的相思一剑。将剑意化进剑招之极,成就了全新的剑式……   名为【霜雪明】! 第1592章迎来上生   在战斗开始之前,易胜锋本是紧随周雄之后行进,一者在明一者暗,就是要以最快旳速度、万无一失地把姜望抹杀。   虽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故,弋国的阎颇突然出现,拦下了周雄。   但易胜锋并没有犹疑,更不存在退缩。   恰恰是周雄被阻拦,能够留出巨大的警戒疏漏——君不见那姜望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性,还在那里优哉游哉地救人?   他顺势就抹掉了姜望的本能警觉,直接以遁在感官外的一剑出手,便要将其拿下。   说起来,他自然不介意与人围杀姜望,搏杀的唯一重点便是生死,没有什么公不公平。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独自面对姜望的勇气,没有单独斩杀姜望的信心!   练剑十六年,挥剑早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身为七杀真人的弟子,从小到大,他不知经历多少次生死搏杀,杀死过多少强敌。   陆霜河持的是天道无情,他认为易胜锋有机会杀死的对手,易胜锋若不能做到,他也只会看着易胜锋去死。无论二者强弱之分,有多么明显!   所谓遁在感官外的一剑,是易胜锋结合他跨越本性灵觉的能力,所创造的独门剑术。是在对手五识的层面,完成感官上的跨越,从而潜踪匿行,进而暴起袭杀。   此剑无名。   因为他不打算传给任何人,也没有必要向死人介绍。   姜望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令其人在全无危险警觉的情况下,竟生警觉,从而以凝聚的火界之术,提前引发了这一剑。使得十成杀力,出不得八成。剩下的杀力,又还都消耗在火界中。   下次对敌,如果是面对这种战斗才情绝顶的对手,要适当给对手保留一丝危险警觉,如此才更逼真。这是易胜锋从这一次交锋里学到的东西——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火界绽开的时机,妙到毫巅。   火界引爆的选择,更是神来之笔。   而后这明月经天的一剑,似雨泼而来。   易胜锋抹掉了对手的本能警觉,自身却感到一种浇透天灵的寒意。   万千剑丝如月光倾落,其间相思剑意,令易胜锋完全感受到了那种情绪——那是一个孩童,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惊醒!是无法释怀、不能相信的惊痛!   在最应该建立信任的年龄,他叫姜望见识了冷酷的人间。   这种冷酷,如今完全倾注在了剑光里,还赠于他。   这是一份,迟来了十六年的回礼。   究其招术近于神,尽其剑意寒似铁!   在各种意义上,这都是杀伐无匹的一剑。尤其是当它带来洞穿了时光的那种惊痛感。   见此剑者心伤。   但易胜锋的心,是淡漠的。   他感受到了那种情绪,当年他一掌推姜望下水时,他就已经看到过那种情绪——但无动于衷。   他从来也没有后悔。   他从来也不需要被原谅。   当剑已临身,他要应对的只有剑。   他倒提薄幸郎,一退,再退,又退!他的步子不算太快,但每一步都踩在迎剑与不迎剑的间隔上,牵动着敌我的气机,影响着剑势的变幻。   这是当世真人任秋离所传的天机步,号称步步莫测,而料敌先机。   如是三步之后,他忽而又进,一剑上挑,反迎姜望之剑锋!   这一挑,天地开。   这一挑,风云动。   这一挑,好像要挑起那明月,当然也包括那无尽的“月光”。   这一剑似是打破了空间的界限,令此界连同至彼界……在那遥远的未知处,是一个没有纷争,不存在伤害,可以永享极乐的美丽世界。   这一剑像是在迎客,迎你去彼处,带着人间红尘的烟火气,又有佛家普度之慈悲。   这一剑,名【上生】!   出自南斗殿真传,能够从外楼境一直修到衍道境的剑术——南斗杀生剑!   古老的传说中,南斗从来主生,此剑却名南斗杀生!   这是万古经传,完全不逊色于因缘刀、八荒无回戟的绝顶招法。   此剑一出,便将无边月色都挑动。   无数的剑气之丝,都在易胜锋的上空尖啸而过,穿云洞风,却无一根落在他身。   漫天银丝过长空。   其下是玉冠束住的长发,飘荡在夜色里。   他提着忽隐忽现于感官中的长剑,逆行于这般灿烂的“月光”之下,【上生】之剑势不断拔高,不断奔涌,直向姜望而行。   所谓“上生”者,登临天界也。   一剑斩敌,斩出人世外。   这样的一剑,本不需再有任何注解。   但他却忽然道:“凤溪一别已十六年矣!这么久没见,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声音是极轻的,而语气极冷。   话里的内容,亦是每一个字都锋利,直往伤口戳。   姜望的目光依然平静,二话不说忽然回身一剑——天地之间开一线,生死两分!锐利的剑光剖分天地,霎时间斩开了虚实的边界,恰恰斩在一只关闭了背壳的瓢虎上!   甲壳的碎片四处迸飞。   瓢虎之后的触悯,就这样被斩了出来!   昔日林羡都能刀开瓢虎,面对姜望时,这头傀儡自然更是不堪一击,哪怕它现在已然经过了几番加强——傀儡的进步又如何能与真正的天骄相比?   触悯本来第一时间就要回转领军,调度诸方,同魏光耀他们一起,引兵强攻齐军。   按照既定的计划,九子环山阵先出,慑敌之势,乱敌军阵。而后周雄和易胜锋暴起杀人,先斩姜望,以破敌胆。紧接着便是四面大军相围,自可斩将破军一气呵成。   但敌军之中亦藏了个神临境的阎颇。   计划在杀姜望这一步便被阻住。   在周雄、阎颇相继出手,姜望还能从容按剑巡游后,触悯立即意识到,失去了绝对武力的镇压,哪怕齐军今日注定大败,这个名为姜望的人,也很有可能逃掉。   因为今日之姜望,本就已经是神临之下最强的几人之一,他实在对于易胜锋并无信心。己方军力虽然占优,但在大军尚未以兵阵合围的情况下,败之容易杀之难!   所以他临时决定以烟鸟之能,隐蔽踪迹,伺机加入战局,帮助易胜锋速胜,以期在两军对撞之前,就结束战斗。   若说易胜锋能与姜望旗鼓相当。   他自问,立成三楼的自己,绝对是能够影响胜利天平的重要砝码。   夏国之天骄,焉能少得了触悯之名?   但不曾意想,烟鸟都未能帮他逃避姜望的察知,袭击未成反受袭的后果,就是他一瞬间走进了生死的边缘!   姜望的剑太强!   环身一剑,就已经割开了瓢虎,脚踏青云如闲步,可是人已近,剑气已临!他的手中之剑,一瞬间似是隐没了,而后寒光又经天!   触悯大惊!   疾身后退的同时,侧脸猛地一甩,已自耳中飞出一只凶恶的单爪鬼面鼠蝠,高扬着头,单爪如钩,那鼠一般的尖嘴骤然张开——   “死!”   姜望一声怒喝,降外道金刚雷音出!   气势凶厉的单爪鬼面鼠蝠,声音未出便已经被击溃。躯体更是整个僵直,雷光自耳中口中冒出,直挺挺地坠落。   今日之金刚雷音,比之在点将台挑战重玄遵时又有不同。   彼时只是堪堪掌握,现在却能说得上一声精熟。对付神而明之的周雄或许力有未逮,对上这异兽鼠蝠,却是轻松建功。   瓢虎碎落后,又有一只等人高的机关铁人赤天奴,瞬间展现钢铁躯壳,坚决地拦在触悯之前。   更有一个金属材质的圆球,滚出袖口,如刀的羽翅一展,显出漆黑色的铁鹰!   触悯身兼墨家傀儡之术,和触氏家传的古老驭兽之术,几乎可以一人成军。   但有二指如剑,夹住两张符纸,在触悯的眼前轻轻一抖——不见元力之变化,没有气血之波动,可两尊威武的仙宫力士已然降临战场!   一尊仙宫力士似拎小鸡仔般,将赤天奴一把按住,将之狠狠掼倒在地!   另一尊仙宫力士更是直接踩在了漆黑铁鹰的羽背上,刚刚展开身形的铁鹰,还未来得及动作,就已经被踩进了尘埃里!   触悯眼眸一转,瞳仁中显出烟鸟图案,神光晦暗间,身形便已经虚化。   但就是在这个瞬间,单骑破阵图已经展开,磅礴无际的神魂之力奔涌而至,神魂焰雀!神魂匿蛇!干阳赤瞳之坠西!   凡是名门子弟,当然不会少了对神魂的防护,再加上通天宫对宿主的庇护,基本可以说在同境层次高枕无忧。   哪怕姜望以远胜触悯的神魂之力杀来,借助通天宫,也如据雄城而守者般稳如山岳。   但先有傀儡之碎,后有异兽之死,这些牵连神魂的存在,叫触悯难免受创。   在一个再精准不过的时机里,神魂落日撞上了通天宫!   暴烈的神魂乱流中,触悯大约只僵直了千分之一个瞬间,或许更短,但已经不那么重要——有一剑穿心而过!   声闻仙态叠加观自在耳,这一刻触悯身上哪有秘密,何处可躲?   真实也好,虚幻也罢,长相思贯穿的,何止是那一颗跳跃的心脏?也囊括了所有身意魂灵,咆哮的剑气搅碎五府,掀翻了人身海洋!   曾经登上过观河台,闯进黄河之会内府场正赛、击败东郭豹拿下八强名额、险些与姜望同台较技的天骄人物……   今次已是连多几个傀儡都放不出来!   他本是有更强的傀儡的,也还有一些其它的异兽选择,乃至于他在用毒一道也很有心得……却根本没有展现的机会了。   这一场厮杀兔起鹘落,开始和结束都太突然。从易胜锋故意出声吸引姜望注意力,到姜望转身横剑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将触悯杀死,根本还未过一息时间!易胜锋的上生剑,甚至都还在赶来的路上!   彻底把握了【真莪】的姜望,术法剑术甚至是傀儡,已经万般自如,一应由心。他并未展现最强的状态,但每一击都恰到好处,牢牢压制了触悯的所有可能。   触悯的眸光瞬间散去……   他死得太不精彩!   他这种惊艳一时的天才人物,或许应该有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偷袭围攻都不成,叫人一剑便杀了,似杀鸡一般。   他本可以有非常灿烂的未来,却遗憾地中止于今日。   他也有太多的故事,都不曾叫人听闻。   他经历了多少,他如何平衡傀儡与驭兽之术,他爱过谁,恨过谁……   可是没有机会了。   死亡只给每个人一次机会,结束就是永远。   无论你平庸或是卓越,无论你伟大或是卑劣。死亡的意义,就是“本可以”的那一切,都不再可以。   姜望当然也没有再看他。   长剑自触悯的心口抽将出来,此势未绝,带起一连串的血珠——十年生死,一笔勾仇,以此名士剑,正正迎住了易胜锋的【上生】之剑!   两道锋线正交错。   长相思恰到好处地格住了薄幸郎,仿佛一切是天注定!   此般剑术真通神!   而姜望流转着赤金之光的眸子,与易胜锋深沉如古井的眸子对视,只道了声:“你应该成就神临再来!”   以此句回应前问。   这番对话的接续,有一种异常平静的残酷——好似触悯压根不曾出现过。他的进步不算慢,可今次对上的,是天下最顶尖的天骄。黄河之会时候的差距,现在已经被拉得更大了!无论他怀揣着怎样的决心,在这种层次的战局里,的确也已经不能泛起微澜……   易胜锋问,姜望杀罢了触悯再作答。   此般气魄,天下几人有?   剑锋与剑锋摩擦的声音,尖锐得叫人心悸。   易胜锋本没有话讲,他开口只是为了掩护触悯的偷袭罢了,现在触悯毫无意义地死去了,他也只应该继续战斗才是。   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淡声说道:“你不死,我神临有憾……你至今未成神临,不也是在等我吗?”   姜望一时哑然。   长相思与薄幸郎各自拉到了尽处,火星飞散处,又同时爆发杀招!   姜望顺势斩出了立地撑天的人字剑。扫尽尘埃,极意于此。   而易胜锋一剑横出,如上神之手,抹过天地,要将世间苦难都抚平。   神通之光散,天地之元定。   风应平,云要开,一切心结一切恨,死去已见万事空!   南斗杀生剑之【度厄】!   “来!”剑与剑的交撞中,易胜锋冷峻如剑器,一身杀意,姜望愈是缄默,他愈是以为看到了其人的痛处:“且看你如何斩心魇!”   姜望只道了声:“你想多了!”   人往前,剑往前,人字剑往前。   浩荡剑势如江河大涌,万古以来人未绝,灿烂的相撞中,易胜锋连人带剑被斩飞!   人生皆有苦,高高在上欲来度厄者,问你怎能度尽世间人!? 第1593章北斗今夜独照岷西!   抚不平苦海之波,救不完人间之恨。   度厄剑势被人字剑生生撑爆了!   易胜锋旳身形在倒退中,依然稳固了战斗姿态,势颓架未倒。   如似这种级别的天骄,必须要做到一点——即在任何时候,都需要保证自己可以随时爆发出最强的状态。   有时候胜负只在一瞬间产生。   不能够时刻做好准备的人,没有资格品尝胜利的果实。   姜望甚至在平时走路的时候都是如此。   此刻他当然也不肯放过争来的优势,足下青云印记隐现,连人带剑已迫近!   他并不是直来直去,而是完美利用平步青云的机变,不断去争有利的站位。   易胜锋后退的同时,脚踏天机步,亦是在不断的调整身位。   两个人在大方位上是一进一退,在小范围里则是你争我抢。身周叠出一道道残影,乍看来,竟像是有数十人在混战不休。   “为什么不敢面对自己呢?”易胜锋语气淡漠地道:“我当年赢得了仙缘,你恨莪是应该的。”   “是啊,十六年前,你赢得了南斗殿的垂青。”姜望声音平静,那里面竟然并没有怨恨,而只有淡然。   淡然是最深的不屑。   “然后呢?十六年后,你连公平面对我的勇气都失去了。”   最后一个“了”字落下,又起惊雷横空。   降外道金刚雷音复闻!   任何一门道术,只要有引发对手应对的资格,它的价值就得以体现。因为胜利的机会,就是在不断的纠缠争斗中创造出来。   所以明知雷音已被对手熟悉,姜望还是有机会就来一下。   易胜锋耳边跳起一缕剑气,将入耳的雷声斩碎。   “如果你还需要这样的言语来自我安慰——那真是枉我记挂了你这么久!”   两个人天上地下呼啸来去,撞碎了一道又一道的幻影。   看起来长相思与薄幸郎已经很久没有产生接触。   但剑与剑的交撞声,却似骤雨打芭蕉,一刻比一刻更急切。   “姜望!”   “当年是你自己争不过,想要怨恨也由你!”   易胜锋脚步愈快,剑愈疾,声愈重。   “装什么云淡风轻,装什么满不在乎。”   “自欺欺人,何苦来哉!”   两个人的剑气、剑势、剑意,已经完全地交错在一起,在每一个角落展开争锋。   霜刃抹过身前,竟似玉带缠腰。   姜望身形疾转,始终不曾丢了那一记先手,压着易胜锋不断出剑!   “是谁在自欺欺人呢,易胜锋?你不杀我,神临有撼。我今天不杀你,明天再杀也行。你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只不过是一件需要了却的旧债。你的遗憾是因为我,我的遗憾……却只在于我的修行,而无关于任何人。”   他的声音笃定、平静,就像他一路走过来的步子一样。   从把握道途到如今,又是一个多月近两月的时间过去。在战场上一边修行,一边验证。时至今日,他已经愈发明确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   所修所学皆无憾。   最后欠缺的,无非一个水到渠成的契机。   他的确对易胜锋有必杀的决心,但易胜锋从来不是什么心障所在。   在成就超凡之前,他的确常常午夜梦回,想起故乡那条小河。可以说追赶易胜锋,拿回被夺走的一切,曾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奋斗目标。   但真的尽是如此吗?   他记得更多、想起更多的,还是陆霜河剑啸青冥的那一幕。   超凡脱俗的世界,在那时候为他推开了大门。那一次的浮光掠影,成了小镇男孩踏上遥途的远梦。   此后无论经历多少,他没有抱怨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   还真观外鲤跃龙门,真个超凡之后,他已进入那个更广阔的世界里。   他甚至都没有特意去追寻过易胜锋的消息,他知道他只要一直往前走,总有一天会遇到。什么时候遇到了,一剑杀之便是。不是要说什么永不消解的恨……只是为了那个险些在儿时就死去的自己。   若非宁剑客在太虚幻境里突然提及,他可能都还没有想起这个人。   易胜锋说他为什么没神临的时候,他哑然无应。   哑然不是被说中了,而是觉得可笑。   受害者早已移开了目光,加害者反倒生了心障!   世间事,世间人,讽刺如此!   “凤凰倦羽栖梧桐,鸿鹄抬眼即高天!”   不间断的快攻之中,姜望的剑气剑势已经逐渐连成了一片,他赤金色的眸光牢牢锁定易胜锋,也似一柄不朽的剑:“易胜锋,你怎会觉得,你配为我心障?!”   明明相信,这必然只是姜望的夸大其词。   明明笃定,姜望定然恨自己入骨,想必日思夜想,恨不得饮自己的血,啖自己的肉。   但易胜锋还是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   他谈及心魇,论及不可消解之恨,正是为了挑动姜望的心防漏洞。但姜望的眸光照过来,反倒叫他有一种赤身于雪地的寒意,感受冷漠,无处遮羞!于是愤怒!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是天性凉薄的人,从来很少情绪,没有什么爱恨,也少有诸如愤怒之类的情绪。   但关乎姜望其人,关乎凤溪镇旧事,又的的确确已经在道途前横亘了许久。   他没可能回避!   愤怒的火焰一旦点燃,顷刻汹汹,   怒火腾跃在此时,如恶魔厉鬼,张牙舞爪要吞噬他的心,他甚至在这种愤怒中,感受到了一种膨胀的力量——   不对!   易胜锋猛然醒觉。   那膨胀的力量只是妄想,燃烧的愤怒并非真相。   倏忽一剑跃出心海来,将无边杂思都斩碎。   道元以南斗殿独有的方式共颤着,薄幸郎闪烁寒锋,割天裂地,在一瞬间演出九百八十七剑!   暗藏十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一种变化!   是算不尽,应不得,避不开。   是南斗杀生剑之【益算】!   果然便在下一刻,就有密集的剑式如骤雨打来。   姜望直接掀起了剑术风暴。   名士潦倒!老将迟暮!身不由己!年少轻狂!   或横或竖,或挑或抹。   剑光撞剑光,剑气撞剑气。   益算剑气以精巧的算计、坚韧的依托、繁复的变化,编织成绵密剑网,兜住风,兜住雨,一层层将此轮进攻瓦解。   在那琉璃般的透明剑光中,易胜锋剑眉微敛。   不该如此的……   他不该如此失了方寸!   【怒火】这样一门于他而言并不算强大的道术,这样一门他早就有所了解的道术,被姜望不着痕迹地用在刚才,却还是险些叫他中了招!   不必说姜望运用得有多精巧,多么恰到好处。   那是姜望应该做到的本分,其人就是有这样的实力。   但他易胜锋如何能在生死之争里,表现得这样的拙劣?   要知道学剑这么多年,他甚至连一次手抖都未曾有过。师伯任秋离对他的评价,是“无漏之剑”,意即他永远不会在战斗中犯错。   要知道当初随师父去剑阁问剑,连挑剑阁同辈十七人,他一次机会都没有给过对面。   要知道以南域之大,以淮国公府给出的赏格之丰厚,要杀他的外楼修士不知凡几。其中有多少人是困顿在天人之隔前,积累了多年,为了求得神临机会,不顾一切!他但凡犯一次错,今日就不能够站在这里。   他本是一个不会犯错的人,他的剑本来永远冰冷。   可是面对姜望,他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他以为自己根本已经忘却,实际却永远留在那里的那些时光!   顽童斗剑只是嬉闹吗?他很认真地努力过。他明明想尽了办法,可那个小小姜望的小小木剑,总是会出现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哈哈哈哈,我们以后就是凤溪双剑!”那个年幼的姜望如是说,满脸笑容,活像个二傻子。   谁要跟你……做凤溪双剑!   不!现在怎会是童年!?   已经过了这么久,我是用尽了所有的努力,胜过了南斗殿的所有年轻人,真正获得了七杀真人的认可,才走到今天。   我所经历的一切,换做是你,未必能够活得下来。   我所感受的一切,换做是你,未必能够承受。   现在怎会是童年!   易胜锋的眸光重新归于淡漠,但却有无数情绪的剪影,如粼粼波光在井中。包括他被引动的愤怒,包括他的执拗,包括他的羞耻心,他的不甘愿。   神通,【画意】,开!   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画意神通,画的是己意,画的更是人心。   情绪的剪影散为光,飞光流动为画笔,首先给姜望画了一个“恨”——   你当恨我入骨,为杀我不顾一切、不惜生死。   人心有恨,五蕴皆迷。   其次给自己画了一个“静”——   任那风吹云散,我自井中观月。   直至此刻,他才能真正发挥【益算】这一式的威能。   所谓“益算”,计功计德,算因算果。   功德如何计?因果如何测?   功德因果皆天道自衡,何增何减何以人算之?   此剑需以超拔之智来催动,需用万古恒常之心来映照,易胜锋本不能及,但却能以画意神通拟现,让自己靠近天机真人那样的状态。   心如止水,算势算剑。   算得天道无缺,算得人道无漏。算得料敌先机,算得步步为营!   十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一种变化,在剑式中如水流淌。   易胜锋反攻!   如果说先前姜望的进攻,是狂风骤雨。   那么此刻易胜锋的反伐,则是瀑布奔流。   咆哮的剑气几乎填塞了所有能够填塞的空间,繁复多变的剑式,几乎穷尽了想像极限。   可是易胜锋发现——   他虽然看尽了益算剑式的十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一种变化,但是他看不透儿时好友的这一双眼睛。   仍是那么宁定、那么平静的……   那赤金色的眸光,竟没有一丝动摇!   赤心神通镇压万方,神通画意之恨,不能加也!   他的剑式如怒海,可对方是万古不变的孤礁。   太坚韧!   任是一剑去,千剑去,万剑去,都只有一剑来。   神通不能够将其影响,绝巅剑式无法将其压垮。   且随着战斗的继续,其人的应对还越来越精准,越来越从容!仿佛每一剑都在为其蓄势,每一次交锋,都能够立刻兑现资粮。十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一种变化,好像也根本不足以填补。   这绝不是战斗才情可以解释的!   易胜锋心中生起一种明悟——   姜望身怀某种搜集战斗情报的神通,愈是久战,愈能洞彻对手,从而达到料敌先机的效果。   所以与姜望厮杀,要速战而不能久持。   他选择用益算剑式来创造机会,分明是一种愚蠢!交锋的次数越多,被掌握的情报就越多。   可恨太寅那个废物,在山海境里以二对一,有过生死相争的经历,竟连这么重要的一点都没能看出来!   此心念起,易胜锋剑意陡然一变。   无边剑潮尽退却。   自他后脊处,有玄奥而纤薄的虚幻之翼,骤然张开!   神通【蝉翼】,开!   秋风未动蝉先觉。   此神通号称“凡有所发,必有所感。”   是所谓“念起则惊蝉。”   一毫一毛,皆察天地之变,体万物之动。   如果说心血来潮是心觉之神通,那么蝉翼就是身觉之神通。   在此神通状态下,易胜锋的速度和反应能力,都能够提升至自身体魄所能支撑的极限!   几乎是蝉翼张开的同时,薄幸郎就已经点向了姜望的心口!   太快!   他这样连人带剑扑过来,跨越了两人间的距离,却已经快到姜望提剑都来不及!   那冰冷的剑尖距离心脏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时……一团炽白光源骤然亮起!而后是第二团、第三团、第四团、第五团!   神通五轮之光,天府之躯显化!   易胜锋快到极限的速度,在五神通之光的涌动中,也无可避免地稍见滞涩。   那赤光霜光青光金光黑白之光,混同而环转,彼此无分。   易胜锋处在极限的速度中,思维也如飞光瞬转。这一剑固然来得及穿透心脏,但能不能一剑就杀死天府状态下的姜望?若是不能,此剑穿心后,能否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对抗姜望的反扑?   蝉翼神通已经敏锐感知到了对手的反应,其人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涌动着恐怖的力量波动——姜望已经做好了以身为鞘,受剑反扑的战斗准备!   不能刺下去!   要穷极限速度之变化,逼出破绽来,而不是以短击长,在此硬碰硬。   脚下骤然一转,易胜锋已经转至姜望背后,一剑又指后心!   刷!   一道霜白色的披风飒然展开!   极致且森冷的杀机,叫易胜锋瞬间涌动心潮,感知了危险!   这绝对是已经开发至此境极限的杀伐神通,绝对接不得!   他了解不周风的情报,但唯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过,才能真正感受它的森冷,明白它的无情。若是谁自恃防御,敢正面迎此风,只怕什么痕迹都剩不下。   于是脚步轻移,身形再转,倏忽间易胜锋已在高天,自上而下,一剑倒贯天灵。   嘭!   那全身沐在天府之光里的姜望,身后骤然腾起一只单足神鸟的虚影,仰首对天,口呼“毕方”!   无边神火,一瞬间蓬上高空!   此火尚未接触,便已经有一种洞悉此身、灼透了魂魄的惊悚感——这无疑是心血来潮的提醒。   这种神通火,有洞彻真相的能力,不能过多接触!   于是再转。   在薄幸郎的剑锋与火线接触之前,易胜锋的身形就已经消失,又一次与姜望正面相对,而后横剑割喉!   铛!   姜望竖起一剑立面门。   这一次长相思终于赶上,因为它本就守在中宫。于是竖剑对横抹,交撞了一记。   一触即分!   有着速度上的绝对优势,易胜锋当然不肯对撞,身形翩转,再转再攻。   一瞬间像是有数十个数百个易胜锋,从东南西北各个方位,向姜望展开了全面无死角的进攻。   忽如马走日,忽似象飞田。   人影连成了片,剑光泼成了雨!   然而在这瓢泼剑雨中,那绕火线、卷霜披的身影,却始终岿然!   姜望的速度完全赶不上对手!   于他而言,这亦是一种罕见的体验。得自云顶仙宫的平步青云仙术,向来使他在战斗中占尽主动。曾经交过手的那些人里,哪怕强如斗昭和重玄遵,也不能在身法上压过他去。   但这一刻的易胜锋,无论是移动速度还是出手速度,都已经达到了某种极限。快到以干阳赤瞳的目力,都不能够捕捉!   大楚淮国公府准备的情报资料相当完整,基本上囊括了易胜锋在人前交手的所有情报。所以虽然十六年未见易胜锋,姜望对其却不缺“知见”。在交战的过程中,情报与真实情况一一验证,修正偏差,更改谬误……“知见”不断地在补充。   他的意识完全能够跟得上易胜锋,甚至可以料敌先机。但是速度跟不上,身法跟不上,剑跟不上!   哪怕他感觉到易胜锋下一剑会刺哪里,他的剑也追之不及。   蝉翼神通的恐怖之处就在于此,明明他的剑术不输分毫,可根本使不出来。   但剑术从来也不是姜望的唯一。   所以瞬开天府,所以飘卷霜披,所以铺开三昧真火。   以天府之躯缩减速度上的差距,强化自身防御,赢得以伤换剑的可能。再神通为主,剑术为辅,构筑防御。   三昧真火环身铺开,不周风巡身飘荡,剑术查漏补缺……如此形成的防御网,让姜望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从而能够安全地适应易胜锋的恐怖速度。   神通剑术之间的配合,圆满无漏。   此等战斗才华,当真惊人!   易胜锋还是第一次遇到蝉翼神通无功而返、以极限速度狂攻都打不破防御的情况!明明姜望不是以防御见长,可是却把一身能力应用到了极限。   不愧是姜望……   易胜锋心中有淡漠的赞叹,但面无表情,眸无情绪,只是愈转愈急,愈杀愈快。   霜风赤火剑光雨,在夜色下如此夺目。两个外楼修士交战,打得方圆二十丈内尽是璀璨光影!   横抹竖挑斜斩,倏忽左右刺杀,好一柄薄幸郎,真是无情剑,将天府状态下的姜望都牢牢压制!   可那赤火虽然飘摇,却越来越茁壮了。那霜披虽然虚幻,却越来越凝实了。姜望以恐怖的速度,在适应着现在的战斗节奏,甚至于已经有了反攻的苗头——   易胜锋已经察觉了姜望的“知见”能力,当然不肯给他更多的机会。   他非常清楚,哪怕是在蝉翼神通开启的强大状态下,只要第一轮进攻未能击杀姜望,接下来只会越来越难建功。   之所以他还继续着这样的攻势,恰是为了此刻,就在姜望逐渐适应了这种节奏,开始不耐于被动挨打、伺机挑剑的这一刻——   天边星辰动!   人在进攻状态下全是弱点!   因为要想达成极致杀力,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节,都需要为进攻服务。   姜望此时的反攻当然是谨慎的。   可毕竟破绽已经出现。   易胜锋毫不犹豫发起绝杀,要将今夜的战斗,结束在这一个回合。   那遥远星穹响应了古老的誓约。   独属于易胜锋其人的星楼,就此明耀在夜空中——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第一星楼,亮在荧惑!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唯有杀杀杀杀杀杀杀!   第二星楼,亮在七杀!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是为雄中雄!   第三星楼,亮在破军!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   第四星楼,亮在贪狼!   什么温良恭让,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上古圣贤之所言。   去他的堂皇大道!   易胜锋师从陆霜河,只追求极致的杀力。立下的星光圣楼,每一楼都在杀星域中!   如此亮起四杀星,更在高穹上,更比明月亮。   茫茫宇宙,传扬着他的道。自高天而人间,倾落他的路。   以此四大杀星圣楼加持,易胜锋在这一刻,毫无顾忌地展现了他的道途力量。   此道名【杀】。   是刈麦割草,是杀人如麻,是斩头饮血,是三尺之间人尽死!   那深藏于眸底的杀意,第一次毫无遮掩地喷薄。   古井无波澜,掀开见怒海。   人间有此意,是以死为线以杀作怀!   极致纯粹、极致冰冷,七情六欲皆死尽,师友亲朋尽可杀。长剑滴落血犹冷!恐怖的杀气冲天而起,冲高穹,撞明月,恍惚使无尽月光都染上了血光!   月黑风高杀人夜!   这是何等样的杀气?   这是何等样的杀力?   这一刻就连鏖战中的周雄和阎颇,也忍不住分来视线。   天上地下,谁能回避此剑?   前后百年同境者,谁能忽视此人?   在这样的时刻里,摇动星楼持道途,易胜锋一瞬间连出三剑!   南斗杀生剑之延寿!   南斗杀生剑之司禄!   南斗杀生剑之司命!   其一剑长生不老,其一剑功名富贵,其一剑生死有命!   南斗杀生剑共有六式,当代南斗弟子中,能修全六式的,唯有易胜锋一人。   如果说上生、度厄、益算三剑,还是在衡量善恶、救度世人、接引苦难众生,更多是一种“判断”和“度量”。   那么延寿、司禄、司命三剑,就已经是天道之审判,定爵定名定俸定寿,此三剑出,就已经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蝉翼神通催动至极限,画意神通为自己再画了一个“杀意”,心血来潮之神通,死死压制对手的本性灵觉。   在道途之力的加持下,在星楼之力的灌溉下,易胜锋将这三剑,推到了他从未履足的高处。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具杀力、最强大的一次进攻。   他要用这极致的杀力,来抹去神临路上最后……也是最初的遗憾!   凤溪镇,别了!   枫林城,别了!   过往的一切岁月,别了!   生性凉薄如他,在这一刻,竟然也生出罕见的感怀。   他注视着姜望的眼睛,就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那样。   然而他在这双宁定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任何他以为会有的情绪。   之前没能看到怨恨,现在没能看到恐惧。   在几乎撕裂天地,搅碎了元力、空气、剑气、视线和声音,不断前行的恐怖剑式前……   姜望竟还如此平静!   姜望的确是平静的。   披霜风,浴赤火,天府轮开。   晚风吹动他的束发,明月满照他的襟怀。   他飘飘如仙,却脚踏红尘。   的确这三剑的杀气之烈,是他平生所未见。此时的易胜锋,如魔近神!   但他是谁呢?   他姜望是谁呢?   当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到这里,看清楚了自己的路,问明白了自己的心……谁要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分生死?!   此时此刻,他握着这一柄随他南征北战的长相思。   他感觉到那个“我”。   越来越生动,越来越活泼。   像是一颗滚烫的心脏,那么激烈的、急切地跳动着,呼之欲出!   那便出来!   四德之锢,真我独在!   岷西走廊的这个夜晚绝不寂寞。   因为星辰之外,还有星辰。因为比月亮更明亮的星楼之外,还有璀璨瀑流……九天之上落星河!   遥远星穹中,贯彻了姜望之意志的四大星楼,依次亮起。   曰玉衡、曰开阳、曰天枢、曰摇光。   而后星路相连,贯通北斗。   难以计量的星光奔流。   群星黯淡!   星辰虽然映射万界诸天。   北斗今夜独照岷西!   强者之间的战斗,一息万转,一瞬间已是千百合。   此时此刻,周雄与阎颇厮杀正烈,重玄胜已经完成了兵阵统合。魏光耀统御大军,正呼啸而来,刚刚穿过了四周的环山……   而人们惊愕抬头,看到了北斗在移动!   移动的北斗星辉之下,姜望提剑而来。   面对此情此景,此势此人,易胜锋的心间之血,忽然澎湃如潮……竟是此生未有过的激涌!   他感受到了一种极端的危险!   没有犹豫的时间,他的神魂之力立时开始极限凝聚。藏星海中,道脉腾龙跃出水面,在虚无幽暗中撞出来蕴神殿——星光流动静海,血液奔腾江河。   他的血肉渐染金辉,他的骨骼沉淀玉髓。   他的力量无限膨胀,他的道途无尽张扬。   他几乎是立刻就选择了冲击神临!   在剑势仍在前进,在胜负仍未分出来的时候!   神临之境界,他不能无憾成就了。但是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次不成就的话,现在就要死!   可是,怎么来得及?   尹观能够在嶽冷面前跃升神临,是入邪状态下,以生死做锤炼,掩饰了跃升的过程,让嶽冷帮他完成最后一步。   重玄遵能够在临淄西郊一步成就,是因为他看尽了外楼境的风景,已经道途无憾。   无憾者一蹴而就,有隙者天人之隔。   而在这样的时刻,姜望看着易胜锋涌动无边杀意的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你的三神通,尽出了。”   “你的四杀星,我看到了。”   “你的南斗杀生剑,已经演完。”   “你已经展现了一切。”   “我想……你应当无憾了!”   他从来没有告诉易胜锋,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止是曾经所体现的那些。   顽童斗剑固然只是嬉闹,但如果不是他有意给易胜锋表现的机会,他们之间本斗不了那么多回合。   童年的那些时光里,他其实让过了易胜锋,只是没有让易胜锋知道。   当然这些他以前没有说过,现在也不必再说。   他只是固守他的真我道途,把握他的道途杀剑,极意而前!   且夫天枢星楼为北斗第一星,玉衡、开阳、瑶光三大星楼为斗柄。   这一只“斗柄”,在星空中如此清晰的移动着……遥远星穹飞光过,人间辗转或千年!玉衡、开阳、瑶光结成的斗柄,指向了北方!   走星楼,贯星路,无法形容的一剑,便自九天而落,握持于姜望之手,往前、往前、往前,横碾了一切——   什么长生不老,什么功名富贵,什么生死有命,皆是云烟!   什么南斗七杀剑,人间有杀名,尽是过客!   但见漫天飘雪,一瞬飞白。   万物寂零,霜风瑟瑟。   姜望和他的剑漫步走过。   易胜锋的眉上就起了寒霜,而后是他的眼,而后是他的衣襟,而后是他的天下名剑薄幸郎。   无边无际的杀意都封存了。   荧惑熄灭,七杀熄灭,破军熄灭,贪狼熄灭。   这片夜空,这片星穹,好像只有北斗。   此刻斗柄指北……于是天下皆冬!   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三日,岷西走廊的夜晚,是冬天! 第1594章刑上大夫   易胜锋跃升生命本质旳过程……   戛然而止。   天地之间的共颤,像是一曲未终而弦断的余音,袅袅而散去了。   未免有些遗憾。   魏光耀在领军疾冲的过程中,忽觉寒凉。   抬眼看去——   今夜的岷西走廊重回冬日,月光星光下,是满天飞雪。   明明才过了除夕。   本该是万物发生的时节啊。   飞雪自然在靠近兵煞之前就已经消解,可他的心,已经无可避免地走向霜天。   触悯是怎么死的,他没有看见。   当他带着准备多时的大军,结成兵阵靠近的时候,只看到异兽的尸体、傀儡的碎片,以及寂灭在半空的易胜锋。   目光在地上梭巡了一阵,才看到永远不能再动弹的触悯。   从接到令旗讯号,到迅速组织兵阵、化合兵煞赶来,他已经尽可能地快。   可本应该速战速决斩杀姜望的人,被姜望速战速决了……   战死者并非无名之辈,乃是大夏之触悯!   可是死得无声无息,一点动静都没有。   南斗殿易胜锋的动静倒是煊赫,那样恐怖的杀气,完全不似外楼层次的爆发,几乎打破了他的想像空间……可也愈发凸显出姜望这一剑的强大。   他此前从未见过姜望,只是听闻其名,而这一眼之后,再无可能忘掉了。   使天象变,四季改,一剑而叫霜冬至!   这是什么样的剑?   怎能不叫人心胆具寒!   触悯亦死,易胜锋亦死。夏方还有什么?   还有周雄周大人……   还有大军……   岷西此地,还有我魏光耀,还有五万夏国大军!   独臂的魏光耀怒啸起来:“为触将军报仇!”   他不是太寅,不能够轻易统御万人的军阵。所以他虽然领两万大军,随他混同兵煞的,也只是七千人的兵阵罢了。   其余一万三千人,则是分成七千人和六千人的两部,紧随其后,方便他随时补充兵阵力量,让他可以不计士卒体力,毫无顾忌的消耗。   顾永和徐灿则是将手下万军分成两个五千人方阵,同样一部结成兵阵,凝聚兵煞,一部作为后续补充。   最后一支万人大军,则遵照触悯生前的命令,在九子环山阵发动时,就已经开始在四周的高山上架弩设防——本是为彻底锁死齐军退路,屠尽这一支齐人有生力量。   能够轻松掌控兵阵的,都是难得的人才。   不是触悯他们愚蠢,不懂得利用兵力优势,而是碍于有限的能力,现在已经是在最大程度上使用了大军……   唯一的神临修士周雄,是正统儒门弟子,还修得一手精彩的法家秘术,但于兵家一道,其实也平平,并不足以统合五万大军。他本身就一直是镇守在长洛府,很少参与战争,麾下也只有一支人数不多的精锐兵马,这一次并未带过来。   恰是因为这种种现实层面的原因,他们才制定了“先斩敌将,后破敌军”的稳妥方略。   结合敌我双方情报,本应万无一失。   只可惜事与愿违,第一步就没能成功!   姜青羊避周雄,杀触悯,斩易胜锋,生生杀出一条路来。   叫魏光耀又恨又忌。   漫天飞雪中,易胜锋寂灭的躯壳在坠落,红了眼睛的夏军将士在冲锋,三团兵煞之云,一者如虎,一者如长枪,一者似刀锋……   姜望都不看。   他没有沉醉在强大的感受里,而是第一时间踏空而转,疾冲阎颇与周雄的战场!   在整个岷西战场里,夏军还是占据兵力与大阵的优势。   而在阎颇抵住周雄,触悯、易胜锋接连战死之后,齐军拥有了高层战力的优势。可以说这点优势,是姜望靠一柄长剑杀出来的。   他虽然不通兵法,但是懂得如何去赢得战斗。   若能帮助阎颇迅速解决周雄,以两个远超敌将的自由武力配合重玄胜,击破夏军,不过弹指之功!   他选择先让重玄胜独自引军迎敌,当然是出于一种信任。   重玄胜也并没有让他失望。   三万余齐军竟然像一朵开在霜天里的花,正极富层次地绽开。   在用兵能力上,他与眼前这些夏军将领,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上!唯一能够和他较量的触悯,也已经因为一次错误的决定,殒命于姜望剑下。   薛汝石领着八千新荣营,结成兵阵,直接撞上了顾永部。   十四在青砖等人的配合下,指挥振武营,对上了徐灿所部。   这两营的力量都不如对方,且还需要对抗九子环山阵的压迫,但他们的士气却都很高昂!   曾为夏军,今为齐军,哪怕是行了背弃之实,他们更需要努力证明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不然此心尤其难安。   重玄胜领着他们连战连胜固是其一,姜望刚刚煊赫的一剑,更是给他们留下了无敌的印象。   此时踏雪而进,莫不有所向披靡的自觉。   而重玄胜自己统合东域诸国联军万人,直接狂暴地杀向魏光耀部!甚至于还有余力,指挥最精锐的得胜营,窜向远处的山影——迅速毁掉敌方大阵,争夺高地,亦是这一战的重中之重。   谨慎如他,还留了一支数千人的预备营,以随时应对战场的复杂变化——虽然在他看来,已经不会有什么太大变化了!   齐军兵力虽不如,势已胜!   齐夏大军终于厮杀到一起时。   姜望的剑也已经迫近周雄。   曾经在山海境,就有过围杀神临强者的经历。今日剑斩易胜锋,旧债偿还,圆意无漏。此心此势此意,正是在前所未有的煊赫状态中。   他没有理由收敛这一剑!   于是在这霜夜里,一袭青衫踏飞雪而来,纵来一剑如山倾!   出手便是剑势之极,绝巅剑意。   饶是周雄这样金躯玉髓的神临境修士,也不能够无视这样的剑。   在与阎颇激烈的对轰中,他大袖一翻,文气窜如银蛇,又纠缠而铸,成就一枚银雪盘蛇铸文印。   此印篆刻四字,左曰“奉国”,右曰“定法”。   抬手间令印已落,诵曰——   “亲疏不别,贵贱不殊,一断于法!”   他的灵识之域扩张开来,将阎颇、姜望,乃至于他自己都笼罩。   以儒术行令法,端是妙用无穷。   飞行受锢,移动受锢,拔剑受锢,乃至于道元流动,所有的一切,都要遵令于一种统一的规则。   任何人在此方灵域里,都要受到同等的压制。因为剔除了周雄自身的特权,而使得这种规则格外有力。   一视同仁,在某种意义上,亦是对弱者的不公平。   相等的规则压制下,强弱的差距被拉得更大了。   这一手,能够最大程度上剔除姜望参战的影响,尤其是在周雄已经负伤的此刻——在不惜生死的搏杀中,他与阎颇都已经受了不轻的伤。   金躯玉髓的两位神临修士,都被不止一次地突破了防御。   对于周雄来说,领兵能力平平的他,能够在战场上单独拖住兵家修士阎颇,无疑是大赚的买卖。所以他才会毫不犹豫地与阎颇搏命。   可是他搏命争出来的机会……却被姜望所把握了!   在他缠住阎颇的情况下,但凡易胜锋和触悯不那么自信,但凡这两人能够多撑几个回合,这场伏击战都还是占据优势的走向。   但姜望那边的战斗结束得太快了!在姜望接连斩杀两位天骄后,重玄胜又展现了超卓的领兵能力,战争的天平就已经开始倾斜——   夏方兵力还是占优,又有九子环山阵的压制。但齐军气势如虹,那些降兵降将也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夏方振臂一呼就反覆。反而在以薛汝石为首的降将带领下,拿出了搏命的气势。   看到齐军来回穿插,那种行云流水般的战阵美感……周雄对于魏光耀等人的信心,已经并不那么足。   正如姜望此刻视他为新的突破口,他也意识到可能自己这里是唯一的机会所在!   若能杀死姜望,就能打掉齐军高涨的士气。若能杀死阎颇,他在这片战场就无人可挡。哪怕是他自己为此牺牲……   也可以让战场的归于战场。   所以当姜望一剑倾来,他已经不止是在搏生死,而是以金躯玉髓之身,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人到绝境,赴死慷慨。   此刻并不是他的绝境,因而更需要勇气。   神临相较于神临以下的修士,最根本的差距,当然是生命本质的跃升,寿限的更改。而最直观的体现,一在金躯玉髓,一在灵识。   金躯玉髓是肉体凡胎的质变,灵识是神魂之力的跃迁。   所以谓之“天人之隔!”   对于神临境修士来说。灵识洞察的范围内,非神临修士几无秘密可言。   而在灵识构建的“域”中,神临境修士如真神临世!   所谓灵识之域,于修者而言,在某种意义上几乎可以等同于神只之神国。月天奴在山海境提前表现出来的净土,就是其中的一种体现方式。   此刻周雄的灵识之域一经铺开,三十丈范围内,尽为其人的意志所笼罩。于此域中,只有他的规则能够生效,只有他的敕令能够传达,姜望立刻举步维艰!   漫天飞雪,落不进这三十丈灵域。   倾山之剑闯进来,那股凌厉的势头,先就缓了三分。   于此同时,他并指如剑,遥遥一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而后灵域之力涌动,似云排空,形成了一座代表着威严的黑色虎头铡!   铡口大开,锋锐森森,带着不可回避的律法力量。   此铡刑上大夫!   任你才能卓越,任你权势滔天,此铡之前不无辜,文臣武将皆死也!   君子不立危墙,是周雄此刻定下的灵域之规。   这座虎头铡,是出自法家的超品黄阶道术。   处处皆危墙,问君立何处?   应无立锥之地!   姜望前不能行,后不能退,一时间无处转足,只能眼睁睁等着虎头铡落!   说起来姜望既有龙虎,又有焰花焚城,品阶都不输于这虎头铡,但展现出来的威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神而明之,才能穷极道术之变。生命本质有所跃升,道术上才能真正超脱四等十二品。   周雄几乎调动了过半的灵域之力压制姜望,又以超品道术轰击,当然会影响他与阎颇的战斗。   在针对姜望落下“君子不立危墙”的规则之时,就被阎颇掠了一刀,险些划断手臂。   但是在调出虎头铡,要立斩姜望的时候——   阎颇不得不也铺开了自己的灵域,遥遥帮姜望解围。   周雄想要的正是如此!   救人肯定要比杀人难。   意志对撞,灵域互侵。本是势均力敌的二者,却几乎一下子见了高低。姜望因此而得自由,阎颇却吃了一记狠的,元神海一阵震荡!   周雄的战斗意图非常明显。   他要把参与神临之战的姜望,反而变成阎颇的累赘!   你阎颇是东域小国之人,你敢不敢坐视齐国天骄之死?你怕不怕战后问责?   能成神临者,哪个简单?   他从二者的身份入手,立即逼出了这样一个不算破绽的破绽。   但这个时候,姜望忽然出声——   “阎将军无须顾及莪,战场上生死由命,我自有觉悟!”   他虽不是斗昭那样嚣狂,不是重玄遵那样追求完美,但本心他亦是何等骄傲,怎能容许自己成为累赘?   所以周雄的战斗意图一表现出来,他立即就发声。   有他这句话,阎颇自可放手争杀,此战无论他结局如何,都怨不得阎颇头上去。   此时此刻,他的身外开出璀璨火界,此界短暂地与周雄的灵域相抗。火界之中,又坠落了焰花焚城!   轰!   虎头铡铡开了火界,铡裂了焰花焚城,却被一柄长剑撑住。   人道大势滚滚来,天下人,杀不尽!   人字剑撑住了虎头铡!   在崩碎了的法家威严里,姜望直面周雄,一剑横眉!   于是千万剑丝已成雪,斩出了霜雪明!   刚离险境,又赴险地。   他无畏无惧,只纵声笑道:“阎将军,咱们不妨以两坛鹿鸣为赌。看看到底是您先杀死此人,还是此人先杀死我!”   齐国鹿霜郡的美酒,天下闻名。尤其是“寻林”系列,风靡临淄,当然也为东域诸国追捧。其中绝品,名为鹿鸣,年产不过二十坛。晏大少最常喝这个。   此时千丝万缕是剑气,纵横来去撞着灵识。   这年轻的笑声自信又洒脱,穿透那灵域外未散尽的雪,如在月下歌。   阎颇心中不由感慨。   笑谈生死,以命做赌。   神临之局,如此堪破。   好豪气!   无怪乎蔺劫从星月原回来后,言必称姜望,是赞不绝口。   齐国天骄若都是如此,霸业岂止再续千年?!   当下真个不再去管姜望如何,团面一刀,便向周雄罩落!   “便与你赌了,且看某家刀锈否!”   我现在有三个结卷的画面。   还没想好写哪一个。   实在是有点痛苦。 第1595章且来!   不是阎颇纵横沙场上百年,反倒不如一个二十岁旳年轻人洒脱。   只是他肩负一国之重,难免考虑得更多。   这一下放开顾虑,周雄顷刻就落在下风!   姜望不是什么随手可杀的喽啰,即便他周雄是儒法合流的神临境强者,要杀姜望,也要调动庞然的力量。   然而沙场宿将阎颇是他的对手。   他凭什么分心?凭什么敢分出力量去?   分心去杀姜望就意味着……他也要给阎颇杀死他的机会!   他甚至于已经有了牺牲自己杀死阎颇和姜望的决心,但牺牲自己只杀姜望一个,显然是不划算的。于己于国,都不值当。   才消弭姜望的剑气之丝,又避过阎颇的凶厉长刀。   周雄猛然回头,锦绣文气作长歌——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道元在奔涌,体内有江河。   茫茫白气中,忽然间金戈铁马突出来,刀枪齐出如林!霎时圈住了阎颇。   那旗幡招摇,又马踏疆场,便去卷来姜望。   作为常年镇守长洛府的强者,他虽然于兵法一道无甚建树,争斗杀伐的能力却是极强。姜望以死为赌,破了他的局。他就迅速转进第二种战斗选择——   他要把姜望和阎颇拖进近距离的混战里来。   神临和神临的正面交锋里,一个跟不上节奏的外楼修士,只会碍手碍脚。而距离越近,搏杀越激烈,节奏就越难以被神临之下的修士捕捉……因为所有的差距,都在毫厘之间见生死的战斗里拉大了。   虽则阎颇的灵域正在动摇他的灵域,互相干扰,难见其功。   但仍有磅礴文气动天地。   做一篇文章,好似将军布阵,战士死疆场。有起有伏,有始有终。   好男儿,以戈为笔血为墨,大好山河好行文!   此等恐怖的儒家秘术影响下,又响起了鹧鸪声,杜鹃声,声声凄切!   鹧鸪之声,是“行不得也哥哥”。   杜鹃之声,是“不如归去”。   鹧鸪凄,杜鹃哀。   举手投足又是两门超品道术,就是为了锢住姜望的脚步,让他加入这一场方寸间的生死混战!   阎颇当然是在努力地打断这种连接,与他拆招解招,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   姜望竟然根本未抗拒!   他完全没有抵抗两门超品道术的召唤,甚至于主动加速,一瞬间身周光耀,天府洞开,剑仙人临世,仗剑杀进了战团中!   惊愕中周雄看到齐国这位年轻天骄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丝毫畏惧,有的只是无与伦比的自信,和跃跃欲试的激动!   这个年轻人,这个姜青羊,有近距离参与神临之争、方寸间斗杀生死的勇气!   须知此般相斗,弱者死亡的概率会放大不知多少倍。   虽是敌国敌人,虽是我之寇雠。但周雄不得不承认,这竟让人过中年的他,陡然也生出几分豪情来。   想起了自己张扬肆意的少年时!   管他王侯将相,高门大户,但有热血饮进喉,少年一怒即拔剑。   此刻直接文气一卷,灵识无限收缩,归附于金躯玉髓的体表。   他决意放开自己多少年未全力爆发的拳脚,便放肆争这么一回。   不是只有齐人才有决死的勇气,不是只有齐国才有少年英雄。   我虽不少年,却亦有少年心。   不就是要赌生死、斗勇气么?   且来!   齐军如潮从此方战团旁边涌过,撞上另一股人潮。   便在这岷西走廊,在齐军与夏军厮杀的战场边缘,神临修士周雄,神临修士阎颇,外楼修士姜望,展开了最激烈最危险的方寸之斗!   三道人影几乎混成了一团,拳脚刀剑以恐怖的速度碰撞。   这三个人里,或许只有阎颇最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展开。因为方寸之间的战斗,一息之间就不知要发生多少回合,要做出多少决定。是意志、能力、战斗智慧的全方面拼杀。   神临之下的修士,很难不碍手碍脚。   周雄出手不会顾忌姜望的生死,他却不可能不顾忌。哪怕姜望亲口说了生死有命,死了无须任何人负责……但总不能包括他阎颇为了争胜,将其人一并劈开分尸吧?   而若要时刻顾忌攻击是否波及到姜望,那么束缚就产生了。   与周雄这样的对手搏杀生死,束手束脚的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他宁愿是自己和周雄单独拼斗方寸间,生死各有命,也不愿姜望加进来。无论这是一个怎样的天才,未成神临,终究有本质的区别!   让战局保持现在的状态,就是稳胜的结果。他和周雄放对,姜望巡游四周、伺机出手,如此保持压力打到最后,周雄只有败亡一条路可走。   但他在想办法阻止局面的更改……姜望却主动撞进战团来   他已阻之不及,只能被迫提刀来战。   只希望——曹皆能够给到足够的信任,不要以为他不小心砍死姜望的哪一刀是故意。   他有些悲哀地想。   小国寡民,不得不多想!   然而随着战斗的开始,他很快发现……他想多了!   姜望竟然完全跟得上他们的战斗节奏。   这个年轻人,虽然还未达到可以跟神临强者硬碰硬的地步,但敲敲边鼓、为他创造战机,却是完全没有问题。甚至于姜望的每一剑,都出在令他非常舒服的角度。他明确地感受到,姜望融进了他的节奏里。以惊人的战斗智慧,给了他近乎完美的配合!   阎颇越战越放开,越战越畅快,而无论他怎么自如挥洒,姜望总能出现在最适合的位置……实在是有一种美妙的默契。   已经很多年没人给过他这种默契。   这种感受,甚至于一度让他联想起了那个不能再被提及名字的人,那些曾经并肩战斗过的日子。只是那个时候……他还很弱小。而那个人,也和现在的姜青羊一样年轻,光耀。   大争之世,征伐何曾休。   多少英雄豪杰,皆如大江东流去!   阎颇的刀光越来越灿烂,到后来,浑似雷行雨泼,未有半分间隙。再然后,反倒不见光焰了。愈发朴实无华,招式简单。   只有冷漠的刀锋,一次次逼近周雄的要害。   他的灵识几乎完全贴身而存,愈是杀力勃发,愈是不见煊赫。   而周雄,也终于开始感受到了无力。   他没有留手。   此刻他哪有留手的可能?   方寸之间,他已经杀招尽出。   这个姜望滑不溜丢,像是一片飘荡在狂风里的落叶,倏忽来去,总是混同在阎颇的攻势里。欲攻其人,避不开阎颇去。   但他又不能置之不理,姜望虽然没能跨越生命本质,但却是真有伤害他的能力!   无论剑法、神通、道术,他再未见过第二个极致如斯的外楼修士,   本是为在混战中寻找机会,但这场方寸间的生死搏杀刚一开始,他就被牢牢压制。且随着战斗的发展……已然进退维谷!   没有机会了……   他在心里意识到这样一个真相——在开战之前,引军五万,神临碾压,何曾会想到有这样的可能?   难以接受,可必须面对现实!   江永周氏若说有什么亘古传之的精神,那就是“面对”二字。   魏光耀和徐灿、顾永,在兵力占据优势,且有大阵助力的情况下,也迟迟未能击破齐军。甚至于在重玄胜的调度下,齐军正不断反攻!   远处高山上,也已响起了动静,北面高地阵线的争夺已然开始。   以秋杀士卒为主体、个个收获满满、全副武装的得胜营,面对缺乏优秀将主的夏方守军,简直势如破竹。   确实没有机会了。   撤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但触悯都战死在这里。   他这一逃,如何面对触让?如何面对触公异?   但还有五万夏军在此,他就这么将这些士卒抛下了,如何面对夏国?如何面对周氏先祖?   或许还可以……杀死姜望。   他在心中再次调低了预期。从搏命杀死阎颇姜望两人,到只换一个走。   阎颇和姜望之间,他选择更好下手、对齐国也更重要的姜望。   杀这样一个神临无阻、洞真可期的姜望。用自己的死,扑灭齐国未来可见的璀璨!   大约这便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父亲是国公,自己是神临。   镇守长洛,于国有功,于己无愧。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奚国师亲自安排的反击计划,他本心十分钦服。甚至于他一个神临修士紧急过来,只为了会洺府这边的万无一失。   明明每一步都没有错,怎么会走到这样的结局?   时乎?命乎?运乎?   神而明之,也难明白!   灵域压缩似披身衣,握拳纵横如风云虎。这一刻周雄的眼睛发红,满是杀意地看着阎颇,儒门正修的乾坤清气凝聚在拳头上,拳影重重里,皆现风虎云龙,摆足了要跟阎颇同归于尽的架势。   阎颇的刀没有一丝动摇。   在此优势局面下,他并不畏惧搏命。越是怕死越容易死的道理,上了战场这么多年的人,没理由会不懂。   而且斩杀神临和击退神临,功勋可是天差地别。   杀一个周雄,弋国能够保住一年的开脉丹收获!这又能产生多少人才?   他非常乐意送周雄最后一程。   所以他不退反进,以刀锋迎拳骨!   而姜望……   周雄注意到姜望如之前那般,脚踏青云仙术,倏忽去而又来——   等等。   他这一次去了没再来!   周雄力已蓄满,势在弦上,却眼睁睁看着姜望倏忽跳出战团,一路疾飞,越飞越远,一去不回头!   居然跑了!   他已经做好了硬抗阎颇进攻的准备。   结合姜望的战斗节奏、飞行速度,以及先前三人的战斗身位……他的慨然生死印,甚至已经算好了该印在姜望哪个位置。   但是人呢?   那么大一个人呢?   这就是齐国天骄吗?   说好了以命做赌,莪上桌了,你跑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周雄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这个姓姜的,也有心血来潮!   可是他以神临境的修为,明明动用儒门争杀秘法,做了动机遮掩。   这君子晦明决,没道理被外楼境的姜望破解才是。   此刻一身杀势蓄积到顶点,已是不得不发。   周雄丢失了原定目标,只能大手一翻,真个向阎颇扑落!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乾坤清气似云涌,慨然之志使天下闻。   他的手握住了是山岳,张开了是天穹,每一个指头是一种人,每一种人有一种慷慨。   皆赴死!   没有什么煊赫的声响,就是笼罩阎颇的那片空间,整个凹陷下去!   慨然生死印!   但在这个时候,他猛然警觉。   警觉并不是因为阎颇如大河奔涌的迎面一刀——阎颇再强他也有所预期。   警觉是因为……   他的灵识席卷,身后来自祸斗印法的隐藏被他窥破。   一柄无往无前的剑,在神通剑仙人的统合下,以绝巅倾倒之势撞来!   姜望去了又来,且来在他决分生死的这一刻!   此等战机把握的能力,真个天下无双。   可作为被把握了战机的那个对手,周雄只觉得格外的难受。   那是从姜望参与战团开始,就始终不能驱散的别扭感,到此刻达到了顶峰,如鲠在喉。   此人不死,夏国年轻一辈,谁能当?   便纵是此战能退齐军,他日又是一个姜梦熊!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   周雄握持慨然生死印,猛然一转!   自己首先在反噬之下吐出一口鲜血来。   紧接着便是阎颇长驱直入的刀。   他感觉到自己的灵识已经被剖分,他的背脊被斩开,他的金躯玉髓在瓦解,他的神魂在凋零。   可是他操纵他的绝杀之印法,不顾一切地往前!   然而他看到——   姜望衣袂飘飘,一步一青云。   须臾就已经退远!   那势无其匹的倾山无回之剑,竟然说收就收了,实在不像是未凝灵识就能达到的掌控。   凭藉着最后的执念,他不断地追击着——   直到那青衫带风的身影,终于停下。   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到极限了。   无限流散的道元和灵识,不断崩溃的金躯玉髓身……   他几乎已经不见多少威能的手印往前按。   虚按在姜望其人的面门前。   而姜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一动也未动。   无声无息的……   一圈赤色火线扩散开。   已经被阎颇斩破的周雄的身躯,保持着最后的进攻姿态,就这样湮灭无迹。   了其三昧的过程,从先前阎颇周雄大战,姜望一边救人,一边以三昧真火阻止战斗余波时……就已开始了。 第1596章遥望贵邑   遍身光焰都收敛,玉树临风一少年。   阎颇看着月下踏云旳齐国天骄,一时收刀未语。   他必须要承认,能够在不付出什么太大代价的情况下斩杀周雄,眼前这个年轻人居功甚伟。   这位霸国天骄现在虽然还是外楼境界,但神临已无阻碍,洞真亦是可期。   自己虽然成就神临,然而洞真遥遥……几是无期。   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开口。   先说话的是姜望,他诚恳地拱手:“恭喜阎将军阵斩夏国神临,又立大功!”   于周雄之死,他丝毫不争功。   阎颇当然能够感受得到其间的善意,想了想,有些好奇地问道:“周雄的动机连我都瞒住了,你刚刚怎么退得那么突然?”   “拼了那么久的命,他突然摆出一副要跟您同归于尽的架势,目标肯定是我啊。”姜望看了他一眼:“阎将军,莪有时候可能是鲁莽了一点,但我又不傻!”   阎颇哑然失笑。   而姜望足下一点,已经往重玄胜那边疾驰。   重玄胖那边大战未歇,他自是不能与阎颇多做寒暄。   声动雷音,跳跃间滚荡四野:“周雄已死!降者无罪!不愿死者,解兵举手!”   身如青电过长夜,一剑霜雪走虚空!   万千剑丝在夏军上空尖啸而过,像是银河奔流!剑光比月光更皎洁,也为他的话语,写下强有力的注解。   夏军闻之,莫不气势被夺。   独臂的魏光耀举刀高呼:“今日降者,是大夏千古罪人!”   与他正纠缠的齐军大部忽然压上来,重玄胖像是一个等待多时的猎手,指挥部卒轻松切开夏军的兵煞,姜望亦似游电穿进阵中!   混乱不堪的兵煞云中。那霜光倏忽折转几合,魏光耀怒目圆睁的头颅,就已经飞天而起!   这两位的配合才真叫默契,这边引军那边按剑,连个眼神都不用多给。   清点了周雄身上收获的阎颇,亦在此时飞来,随手一刀,巨大的刀芒排空而走,一下便将东面阵法凝聚的高山劈倒——“不肯降者如此山!”   九子环山阵所围盆地中,夏军的阵型已经是混乱不堪,被重玄胜压制得前队难接后队。见得此情此景,士气更是跌落谷底。   偏偏九子环山阵在困锁压制齐军的同时,也堵住了他们的后路。   而那环边的高山上,有几处旗帜,已经换了归属。   “夏国之千古,要罪就罪吧,诸位何惧之有?”重玄胜一步跃上高空,声如洪钟:“此战之后,再无夏国。今日降者,皆我大齐子民!”   “别相信他!”徐灿嘶声喊道:“午阳一战,屠杀齐军两万,他们不会放过我们!兄弟们,咱们现在唯有——”   轰轰轰!   阎颇早已经瞧得不耐烦,独身闯进军阵里。   他所控制的军阵,在阎颇这等宿将眼中,本就破绽百出,更别说现在还被齐军压得东倒西歪。   散乱的兵煞根本挡不得神临。阎颇几乎是长驱直入,半点废话也没有,一刀就将他劈死!   也斩碎了他的话语。   重玄胜洪声道:“午阳一战,祸首已诛,我代表齐军,承诺不追究他人责任!我旁边这个使剑的俊男子,是黄河魁首姜望,我以他的名声作保!”   姜望很想踹他一脚,但还是配合地摆出了昂然可靠的姿态。   战场形势风云突变,周雄之死带起了山崩。   夏军诸将,转眼就只剩下一个顾永。   他咬咬牙——   轰隆隆!   四周忽然轰响。   却是得胜营已经击破了九子环山阵盘,四周立起的高山,正一座一座垮塌。   顾永最后的勇气,也随之崩塌了。   “我愿降!”他丢掉军刀,双手高举,跪了下来。   偌大战场上,夏军一大片一大片地跪倒,如风吹麦浪。   薛汝石有些遗憾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刀入鞘,静等重玄胜的命令。   见得此处大局已定,阎颇直接横掠长空,只留下一句:“我去涉山那边看看!”   身形一闪即远。   若以夏军伏击岷西走廊的情况来类比,涉山那边的齐军就很危险了。   谢宝树那边,可没有姜望这般神临之下近乎无敌的存在。论及用兵之能,他也无法跟重玄胜相提并论。   阎颇此番赶过去,一是能够援救谢宝树,卖东线主帅谢淮安一个好,二也是能再得新功。   重玄胜倒是完全能够理解阎颇的急切,只是依然眉头紧锁,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夜风习习,青砖等人已经很熟练地开始给俘虏编队。   救治伤员、清理战场……一切井井有条。   从十四的视角看过去,此刻的重玄胜悬立空中,认真思考的样子,散发着智慧的魅力。   姜望虚悬在不远的位置,整个人沐在星光里,似在与遥远星穹发生什么感应。   总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姜望的身形是很匀称的,但是在重玄胜的对比下,就不免单薄了些……   至少十四是这么觉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对劲……”重玄胜忽然道。   此时此刻,姜望的心神,的确已经飞到了遥远星穹中。   星楼的变化在斩杀易胜锋的时候就已经发生。   只是在岷西走廊之战已经尘埃落定的此刻,他才来得及检查。   易胜锋的四大杀星星楼里,有两座星楼,立在破军和贪狼的星辰概念中。   破军者,摇光也。   贪狼者,天枢也。   恰好与姜望的两座星楼所处同域。   超凡世界的星辰,本是映照诸天万物的概念。   立在同一个星辰概念里的两座星楼,好比无边星光中的两点微芒,本不可能拥有交集。   修士相争,身死道消者,述道的星光圣楼,自然也会崩溃消散。   但在姜望剑斩易胜锋、收下名剑薄幸郎的彼刻,他立在遥远星穹的摇光星楼和天枢星楼,的确感受到了某种若隐若现的呼应。   姜望彼时直接转身杀奔周雄,所以也并未有什么体会。   直到心神降临星楼的此刻,他才捕捉到……竟一直有点点星光,似迷途之羽,向他的星楼飞来。   而通过这些星光的连接,他隐约看到了不能够用距离来度量的“彼处”,一座星楼正在崩解——那是易胜锋的星楼。   姜望晋入外楼以来,剑下杀死的外楼修士也不在少数。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什么时候一个人的星楼能够吸收另一个人的星楼?   若真能如此,外楼修士之间的杀伐,至少要频繁百倍。   当然对姜望来说,好像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他有自己的路,并不认可易胜锋的道。同时他的星力本就充沛,再积蓄一些,也不过是在原本就优势的领域,多一些拓展。   然而冥冥之中他又感觉——虽则好像于星楼之外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但的确有什么已经发生了。   事隔经年,他很清楚,他对易胜锋并没有什么感情。   关于枫林城的记忆有很多。   太多了。   那些珍贵的记忆里,不包括一个叫“易胜锋”的人。   但在这样一个时刻——   月照中天,寒星稀疏。   大战方歇,无论是胜利的士卒还是战败的士卒,都松了一口气。   一摞摞的兵器堆放着。不远处,是还在飘卷的胜利在望旗。   摇光星楼和天枢星楼同时在吸纳星力……   他隐约好像看到了故乡的那条小河。   水中倒映着,河边两个小小的身影。   命运好像在那个时候就分开了两条路,而他和易胜锋,其实都做了自己的选择。   命运……自有歧途。   一只肥大的手,在姜望眼前晃了晃,把水波搅碎了,也带来了真实的世界:“你在发什么呆?”   姜望回过神来:“你刚说什么?”   “我说……”重玄胜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不太对劲。”   “什么不对劲?”   见姜望不存在什么问题,不是受了暗伤坏了脑子,重玄胜也就继续自己的思考,一边喃喃道:“按照目前战争的形势,夏国这一个神临境强者是绝对抽调不出来的。”   “怎么抽不出来?这不就抽出来了吗?很简单啊。”姜望语气轻松地道:“只许你请阎将军,就不许人家请帮手?承认吧,你就是算错了。”   重玄胜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不可能算错。”   姜望一边迎接着星楼的收获,一边敷衍道:“那你说说是什么不对劲?”   重玄胜又摇了摇头:“信息太少了,所有推断都要建立在相应的情报基础上。”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飞到那个投降的夏军将领身前:“你们在涉山那边布置了多少人?”   “一……一万人。”顾永有些紧张地说道。   “有什么强者?”重玄胜问道:“有神临修士吗?”   “没有。”顾永摇了摇头,神色颓然:“只有太寅。”   太寅独自领着一万人,去涉山拦截,就是为了给他们在岷西走廊创造机会。可以说其人是做了能做的一切,承担了最危险而又最难有收获的任务。   而他们在岷西走廊,打成了什么样?   重玄胜自是没有理会他的心情。   反倒是跟过来的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已经尽力了,我相信没有人会苛责你。去那边休息一下吧。顺便安抚一下弟兄们,咱们绝不会虐待降兵,齐夏本一宗,以后都是自家人。”   十四略有些奇怪的看了姜望一眼,只觉得这套言辞和语气,都跟自家胜公子实在很像。两个人交情这么好,很有些潜移默化的相近了……下意识地往前飞近些,捏住了重玄胜的衣角。   重玄胜仍陷在他的纠结里:“涉山那里只有太寅……不应该。以午阳城为起笔,在岷西走廊、涉山设伏,这么大的手笔,东线应该是主战场才对。怎么会涉山只有一万人?怎么会两路加起来只有一个周雄?奇怪,太奇怪了!”   “除非,除非会洺府的战略任务本不是如此,是太寅人为拔高了难度……是在击败鲍伯昭、看见了更多可能之后,才调来周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且只有一个周雄在这里。”   “等等。”姜望道:“别的且不说,你怎么知道是太寅主导这些事情?”   “谁孤身带一万人去阻截谢小宝,谁就是那个承担主要责任的人。再者说……”重玄胜语气幽幽:“刚才顾永的态度还不明显么?”   “哦,是挺明显的。”姜望嘴里敷衍着,但心里不由得想到了那一次在山海境,太寅主动扭断了自己脖子的那一幕——那的确是一个很有决断的人。   “那太寅本来的战略目标应该是什么呢?太寅、触悯,都算得上是人才,但都没有成就神临。这几个外楼武将,更是才能平平。他们在会洺府能做什么?显得这里重要又不那么重要。背后推动这一切的人……是想要做什么呢?”   重玄胜自言自语:“问题又要回到最初了,怎么还调得出一个神临强者过来?又怎么舍得冒这个险?”   他肥大的手指敲了敲脑门:“怎么都想不通啊。”   姜望就静静地看他想。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他停下手指的节奏,很认真地看着姜望:“他们已经放弃了东线?”   姜望拧眉未语。   虽然非常相信重玄胜的判断,但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   北线、同央城、东线三大战场,说放弃就放弃?   东线一旦放开,贵邑城都在齐军刀锋前。夏国人怎敢如此?   整个东线战场,不是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名词。而是包括会洺、奉隶、绍康、锦安、宛兴等等诸府之地,是这些土地上一个个活生生的夏国军民!   而且军心民心,说放下容易,想要再捡起来,却是难上加难。   虞礼阳放弃剑锋山,奉节府三天不到就全境易帜。夏军死战诸府,才有这么多天的鏖战。   谁敢做出这样的决定,绝对会担上千古骂名,哪怕真能赢得胜利,日后也必遭反噬!   重玄胜却越说越坚定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夏方统帅,还有什么翻盘的办法?在当前局势下,放弃东线,主打北线战场,不失为一个选择。   东线反正已经糜烂,在这个时候直接放弃,抽调绝大部分高层武力北上,有很大概率打穿北线齐军!   冷酷一点来说……只是抽调高层武力的话,东线的夏国大军还在,诸城城防也还在。那么多军民,死也能死上一段时间。   就算咱们能够迅速推进到贵邑城,一国之都,也不是那么好击破的。夏太后亲镇都城,足可以坚守到北线夏军回救。   最重要的是,北线是三十万齐国郡兵,东线是三十万东域联军……   虽然于夏国是饮鸩止渴之策,但对咱们来说,也有很大的威胁。   三十万齐国郡兵若败亡,东域诸国联军的心思,就很难说了。届时咱们齐国可以倚仗的,就只剩下同央城前的九卒兵马,这可以为夏国赢得更多的时间。   从这个角度来看,樊敖还留在天风牧场磨磨蹭蹭不肯走,太寅来会洺府作战,都为了制造他们还要为东线挣扎的假象。其实他们的高层武力已经准备抽调北上。甚至于,现在已经成行!   而周雄之所以会过来,是因为本以牵制为战略目标的太寅,竟然迅速击败了鲍伯昭,从而有了调动更多资源的权力,能够以此来搏取更大的收获。毕竟,他在会洺府闹得声势越大,就越能为夏军在北线的战略构想做遮掩……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姜望眨了眨眼睛:“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你想说我这些都是靠猜的?我像个算命的?”   姜望很惊讶自己的想法竟然被看穿了。   十四则是瞪了他一眼。   但重玄胜只是道:“形势。你的脑子里要有形势。我们不是在卦算,战场上哪个卦师能算准?但是当你站在敌人的角度,为他们做周祥的考虑,他们的选择其实很有限!尤其是在今时今日的情形下。当你把他们的选择罗列出来,你自然就能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姜望心想,你说得倒是很简单!   嘴上只是道:“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你打算怎么做?”   “首先当然是要把我的推测告知谢帅,他那边稍一验证便知——虽然很可能已经来不及……夏军抽调那么多高层武力离开,谢帅不可能发现不了。但万一谢帅选择谨慎对待,咱们的提醒还是很有必要。”   “其次——”   重玄胜忽地远眺西北,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望哥儿,你说咱们如果从这里一路打到贵邑城,甭管是怎么打过去的,甭管打不打得下……是不是好大名声?!” 第1597章日出   一支孤旅,两个外楼境旳将军,在天下大国的国土上长驱直入,引军打穿了夏国东部,兵临夏都。   这岂止是好大名声?   这是足以名垂青史的故事!   是说书故事中,主角的范本!   因为这是太不可思议,太不现实的事情。   但重玄胜的判断如果准确,如果夏军真的放弃了东线,除了几个支撑大军骨架的强者外,高层武力全部抽调至北线……那么从会铭府到贵邑城,他们这一支军队,几乎可以说是无人可挡!   论用兵,重玄胜数一数二。论超凡武力,易胜锋都利落的死了,触悯未堪一击,夏国还有谁?   夏国要放弃整个东部,来赢回战场上的主动。   而重玄胜只想要趁虚而入,夺一个竖旗于敌国皇城前的大功!   这是近乎疯狂的想像,却在这种复杂的形势变幻里,出现了实现的可能性!   “青砖!”   重玄胜立即吩咐:“速骑快马赴临武,传信谢帅,就说夏国人已经放弃东线,高层武力大部北赴!”   疾飞过来的青砖有些惊愕,但什么废话也没有,转身寻了一匹踏风妖马,便自往临武府而去。   “薛汝石!”重玄胜又喝道。   正在忙着给俘虏现身说法、宣讲归齐种种好处的薛汝石,赶紧飞了过来。   “你现在领新荣营本部兵马,立即去拿下午阳城。越快越好!”   “属下……遵命。”薛汝石有些迟疑。   重玄胜皱眉道:“你有什么担心吗?”   薛汝石低头表示绝对服从:“重玄将军指哪打哪,卑下并无二话。唯独只担心自己能力不足……不能很好完成将军的任务。”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午阳城现在已经没有守军了,你自己一个人去都可以拿下。这是手拿把掐的功劳。”重玄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薛将军,相处久了你就知道我的风格。跟我做事,你永远是赚的。”   薛汝石心中一凛,昂首道:“是!”   转身便立刻去召集兵马,稍作动员,就马不停蹄,往午阳城而去。   姜望啧了一声。   这胖子的心思太明显了,摆明是要跟谢小宝抢功!   自己做好了去贵邑城建立不世之功的准备,午阳城那边也不打算放手。   胃口真是不错!   但话又说回来,谢小宝那边,只需要对抗太寅所率领的一万大军,兴许比岷西战场打得更快……阎颇现在过去涉山,注定是抢不到什么功劳。薛汝石直接奔赴午阳城,也只是有枣没枣打一杆了。   “顾永将军!”重玄胜完全不在意姜某人的嫌弃,又开口宣布下一个命令。   刚刚坐下来歇了一会的顾永,又赶紧飞来,这么一阵工夫,他好像已经完全说服了自己:“大人有什么吩咐?”   重玄胜看了他一眼:“顾将军去跟兄弟们说一下,愿意现在跟着莪的,今夜就在这里安营扎寨,由你负责统御。那边有些辎重,你可以自行安排……不愿意的,就散了,各回各家。”   “啊?”顾永有些发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尤其是后半句。   确定不是一转身,你就让人放箭吗?   “你哪句话没有听明白?”重玄胜很有耐心很温和地问。   “没,没。”顾永忙道:“属下听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看着此人匆匆的背影,重玄胜叹了一口气:“叔父声名太恶,使我不能近人啊。”   “你怎么不跟他确认一下夏军的战略问题?毕竟也是跟太寅一起来的。”姜望好奇问道。   对于任由夏军降兵散去这一点,他倒是能够理解。如果说夏国高层真的选择放弃东线,那么这部分兵力确然已经是不重要的了。反而这些夏国败军散得越开,夏国人的意志就越动摇。   他们这边殊死战斗,午阳城打完了来岷西打,将军死了战士死,打到绝境才投降,夏国高层在做什么呢?   轻轻松松的一个命令,就把他们全部放弃了。   重玄胜若是会放过这一点,那才叫奇怪。   “他知道的,都已经告诉我了。这些他不可能知道的,问他有什么用?”   “诶?他什么时候告诉你什么了?我怎么没印象?”   “有时候情报的传递,不一定需要言语。”   重玄胜用这高深莫测的一句结束了此段对话,又把影卫掌控的振武营留下来,负责照顾伤员、运送缴获的兵器,命他们回转先前占下的旗嶽城休整。   最后仍只是聚集了重新满编的得胜营,人人骑马,踏烟尘而赴西北。   “怎么不对顾永做别的安排?”骑兵席卷大地时,姜望在其间问道。   “现在的安排已经足够,剩下的就看他自己聪不聪明了。”   姜望纵马而笑:“要办大事,你反倒东一拨、西一拨,把人都驱散了!”   “哪怕把那些人全部拉到贵邑去,咱们真拿得下贵邑城?”重玄胜不以为意地道:“将紫微中天太皇旗插在贵邑城外,就已经是大功一件,比重玄遵欺负死人,只强不弱!”   马尾卷过他的声音,落在寒春的风里,向暖犹带寒。   “只要精兵,只要速度。”   “什么是先锋?先打到贵邑城的,才是百万大军之先!”   ……   ……   春风的凉意,平静地落下了。   坐在静室之中的任秋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可以隔绝一切气机的房间,能够最大程度上避免南斗殿参战信息的暴露。   当然现在已经不需要那么紧张,易胜锋更是早几天就秘密潜去了东线战场。   她的叹息又轻又淡,如旁边这一炉飞云香的薄烟一般——这是易胜锋在虞渊几经生死所得,专程敬献于她。   尽管在国势的碰撞之下,所有的卦算都模糊不清。   但还是有一种冥冥中的感应,给了她答案。   陆霜河的真传弟子易胜锋,战死了……   她传下天机步的那个孩子,那个执拗的、不屈不挠的小剑客。   本该长远的修行之路,终结在道历三九二一年的春天。   在万物复甦、生机勃勃的时候凋零,真是寂寞。   早知天道无情,波澜人间。她还是很难说清楚,自己的这一声叹息,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当然很明白,那孩子对任何人都不存在什么真挚感情。   但是当他用血淋淋的手,捧回这一炉飞云香的时候,心中真的没有一点是因为亲近吗?   他在南斗殿生活的十六年,毕竟也是真实无虚的岁月。   几经生死的十六年时光,使他从一个沉默寡言的孩童,长成了锋芒毕露的南斗真传——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眼中。   她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   凉薄是个好性格,凉薄更近于无情,更接近道的本貌。   可天性凉薄如易胜锋者,却也不能堪破“我执”,忘不掉他踏上道途的最开始……   这终究不是真淡漠。   但话又说回来,人亦老时心亦老,谁能真个万事不萦?   如果当初在凤溪镇的河边,陆霜河不是冷眼旁观,而是顺手递出一剑、帮易胜锋彻底了断因果呢?   今日之易胜锋,是不是就是真个无憾无漏无错?   一念及此,一根额发骤然崩断,飘飘在眼前落下。就在飘落的过程中,就已经枯败,失去所有光泽。   任秋离斩断了这可怕的念头。   卦算者最忌妄动因果。   一旦你开始小觑命运,命运就会给你残酷的回应。   “从来人算不如天算,妄谈吉凶者,不入天机门。”   任秋离喃喃念了这么一句。   不知怎的,蓦地想起来在易胜锋决定来夏国时,陆霜河什么也没有说。   长相思还是薄幸郎。   命运的岔路口,向左还是向右。   陆霜河总是看着。   而即使是她天机真人,也无法妄言对错。   “真人。”   有人在门外低唤。   虽然长生君与夏国武王之间有交易。   但对南斗殿的其他人来说,这是一次纯由自主的行动。   夏国方面开了很高的条件,但几位真人各有要务,没人愿意来。   只能是她代表南斗殿来走这一遭。   她在这间静室里坐了这么久,终是到了该出手的时候。   道袍一卷,任秋离已经出现在门外。   站在门外等候的,是太氏家主,神临境修为的太煦。   一个神而明之的强者,本该金躯玉髓不死不朽,但现在看来,一身疲惫已是无法遮掩……不过眸中仍有一股顽强的精神在,使他不容小觑。   这种精神,她曾在那位跋涉万山体悟天行阵道的真人太华身上……见到过。   “真人,请随我来。”   “去哪里?”   “幽平。”   任秋离心中掠过一个名字——陈符。   齐国那位说出“律无禁止即自由,德无规束皆可宥”的朝议大夫。也是这一次齐夏大战,主辖北线战事的齐方统帅。   随即她意识到了这次行动代表什么,为这次行动,夏国又付出了什么……   好大的手笔!   “此事是谁负责?”她忍不住问道。   夏国方面,竟是谁人,冒此天下之大不韪?   难道是夏国北线负责人触公异?但这位真人久不问政事,临危出山,真能担得起如此责任?   太煦迟疑了一下,道:“是国师大人。”   奚孟府!   “走吧。”任秋离只道。   耳中已经听得军队集结的声音,同央城里的每一支军队,都已经在城墙上轮换了不下二十次。   不知长生君会不会在这一次出手呢?   也很遗憾……不能亲见。   自当年被楚天子削去帝号,长生君便少履现世,常年在天外修行。前不久才归返南域,还未在人前展现过力量。尚不知这么些年收获究竟如何,不知实力又演进到了何等莫测之境界。   总之她是每见一次,越觉难测三分的。   不过,便如此吧。   她好奇长生君现在的实力,但不很在意齐夏之间的胜负。   她想,对于易胜锋的死……   陆霜河大约也不会很在意。   ……   ……   “奚孟府!”“奚孟府!”“奚孟府!”   “先帝倚你以国事,你就是用这么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来还报吗?!”   “大夏以你为国师,你以近半国民为棋子,动辄弃之!善恶若有报,奚孟府你不得好死!”   奚孟府坐在城楼上的一角,又眼神恍惚地眺望远方。他可以看得到齐军阵列里高大的戎冲楼车……他一度想要拆解仿制,可是没有赢下一辆。调了临淄的很多暗子去偷图纸,也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哪怕是当世真人洞彻世界本质的眼睛,仅仅是看,也是看不出这等军械的隐秘的。   时到如今,他也只剩下感慨。   真希望这些好东西……夏国也能拥有。   “奚孟府,大夏永失东部民心,你是千古罪人!”   “千年社稷倾覆,当自你奚孟府始!”   耳边一阵一阵的喝骂声,隐隐约约,时时起伏,从来未曾消停过。   当世真人,怎么可能会有幻听?   他之所以听闻,是因为那些都是未来必然会发生的“真”。   “奚孟府!”   噢,这声音倒是现在的“真”。   奚孟府轻轻抬了一眼,果然看到柳希夷大步走来。   这惯会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国相,这一回倒是没有直接指着鼻子骂娘,眼神很是复杂。   “东部诸府的百姓,是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他如此道。   奚孟府并不说话。   这位大夏国相风风火火的步子,不知怎的就缓和了。   他走到近前来,声音很不响亮了:“你主导的这个战略计划,大开国门,以贵邑为饵,置天子于险地。今上气量偏狭,也不会原谅你。”   奚孟府仍然沉默。   放弃帝国整个东部,放弃数以千万计的一个个活生生的军民。这件事情一定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是他奚孟府制定的计划,是他“力排众议”,“说服”的一干大夏文武。是他亲自做出的安排、写下的调令,当然应该是由他来承担。   皇帝不能不原谅武王,不敢不原谅岷王,所以当然也只能不原谅国师……   这些道理,他怎会不懂?   但他的沉默太顽固。   比这同央城的城楼更坚忍。   “君恨民怨,加于一身,你知道你会怎么死吗?”柳希夷走得更近了,甚至是有些生气地问。   奚孟府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他一直都不怎么受得了这个大烟枪身上的气味。脾气暴躁,抽的旱烟也烈,而且还总是倚老卖老。   “匹夫!你那是什么表情!”柳希夷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奚孟府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直接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就往城楼下走。还像许多年前那个刚从船上跑下来的野孩子,没礼貌,没教养——   的确也没人教,没人养。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同央城的城楼上,两看相厌的夏国国师与国相,两条消瘦的身影,彼此错身,完成了这一次的轮换。   “急报!急报!”   一名神武军正将,绕城疾飞,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悦——   “景国南天师应江鸿阵杀北宫南图,大破铁浮屠,牧国已然战败!”   柳希夷和奚孟府猛然转身,两位当世真人都为之动容!柳希夷的表情又惊又喜,奚孟府的表情似哭似笑。   轰!   这提振人心的消息,顷刻声传全城,而全城为之震动。   整个同央城,喜悦的气氛轰然炸开,一扫多日沉郁。   从奚孟府的泪眼中看去,天边恰有一轮红日跃出,染遍了霞光万里,好生灿烂! 第1598章柳暗花明   这不可能是假消息。   没有人会愚蠢到在这个时候传递一戳即可破旳假消息。   而且这名神武军正将,是常年跟着武王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武王姒骄的意志。   齐夏这场规模惊人的战争,固然在规则层面上,锁住了远距离通讯。如武王这等站在超凡绝巅的强者,却自是有与战场之外保持联系的手段。   尤其景牧战争,乃是夏国上下都万分关注的消息。夏国人很大程度上,都是把齐夏大战的胜负,押注在景国的胜利身上。   他们拼死抵抗,等的正是景牧之战的结果。   可以说姒骄时刻都在关注着景牧之战的进程,恨不得自己跑到盛国去助战。   这才在获知景牧大战的转折点后,第一时间命人遍传全城。   对抗齐人,比想像中更艰难。夏国上上下下,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却还是只能品尝节节败退的苦果。局势恶劣至此,以至于奚孟府都不得不站出来,亲自主导了舍弃东线这种注定遗臭万年的战略。   然而景国大胜牧国的消息,也比想像中来得更快!   大约是受荆国西扩战争的影响,景国牧国都比先前放得更开,打得更激进。   只恨这神武军正将传递的消息太过简略,不知具体情况究竟如何。北宫南图战死,应江鸿还有战力否?西天师余徙呢?景国还需要多长时间完成收尾,抽出手来南下……   柳希夷心里极痒,立即对奚孟府道:“你在这里再守一阵!老夫等会再来替你——”   话音未尽,不爱搭理他的大夏国师,已经跳下城楼,一溜烟地不见了。   “他奶奶的!”大夏国相一脚踹在了角楼上。   ……   北宫南图乃神冕布道大祭司,是苍图神殿的主掌者。   可以说他在整个大牧帝国中的地位,仅在牧国女皇之下。   甚至于这个“在一人之下”,也未见得那么准确。因为牧国是政教合一的国家,是现世唯一一个信奉神道的霸主国。苍图神的神光笼罩草原,而北宫南图代行的是神的意志。   他的地位可想而知!   在很多个场合,他都是能和女帝赫连山海平起平坐的。   这一次他离开穹庐山,亲自镇军南下,具有非凡的意义,也足见得苍图神要将信仰传出草原的决心。   可就是这么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   却在这场战争里陨落了,为南天师应江鸿所斩!   还有大名鼎鼎的铁浮屠,天下十大骑军中,排名第六的存在,比齐国逐风军都要高两个序位,却在盛国战场上遭遇惨败……   倒是没有金昙度战死的消息,可铁浮屠都被打残了,作为铁浮屠之主的金昙度,就算未死,只怕也是重伤!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牧国方两位真君强者,一个战死,一个领着麾下强军被打残。   这场重新划定中域和北域边界的战争,已然是可以宣布结束了。   接下来只看景国还能打到哪里,还想要打到哪里!   而景牧之间的大战,其影响何止是在盛国的疆土,何止是在中域和北域?   对整个齐夏战场来说,这个消息所带来的,或许也都是决定性的影响!   ……   武王姒骄能够得到的消息,镇军随行的晏平当然也能得到。   三十三年前,齐军兵临贵邑城下,仪天观拔地而起,景国道脉三宗,无数强者的气息凭空降临……齐军不得不班师回朝,甚至于直接退出了南域。   整个齐国,自齐帝以下,人人奋死,举国浴血争霸名,临到最后的胜利了,景国轻轻松松地就切下了一大块收获。并划下界限,不许齐人再南下。   这故事,齐国人并不陌生。   这种憋屈,齐国人也记了很多年!   星月原一战,齐天骄胜景天骄,景国被迫裁撤了位于夏国的仪天观,多少齐国人喜极而泣。   在此之前是曹皆暗代牧国将领,斩齐洪,夺离原,助牧国兵出草原,于是有了这一次的伐夏战争。   此次齐国上下一心,君臣戮力,已是连战连捷。   却又在这个时候,传来了景牧战争已经分出胜负的消息!   虽然还未有正式的战报传来,目前战事还在盛国疆域里继续。   但神冕布道大祭司北宫南图都已经战死,铁浮屠都已经被打残,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场战争已经是进入收尾阶段。   景国已经可以腾出手来。   齐国必须要做决定了!   倘若决定要退军,那么从现在就要开始准备。如何在尽量保住已有收获的情况下,稳中有序地完成撤军,亦是极考验统帅能力的事情。   “目前的消息,就是这样。”   高大的戎冲楼车中,曹皆坐在帅位上,表情仍然平静。   北宫南图战死,这等震动天下的消息,竟不能激起他眼眸里的微澜。   他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慢慢地问道:“诸位有什么想法,不妨都说说看。”   此刻这并不宽敞的房间中,坐了晏平、阮泅、重玄褚良、李正言。   除了一个仍在同央城外领军的陈泽青,整个中路大军的最高层,都聚集在这里。   北宫南图的死,再一次昭显了中央帝国的强大。   向世人宣示——时至今日,景国仍然是现世最强之国。一举一动,都足以动摇天下。试问诸侯列国,谁敢无视之?!   “军事上自然是大帅做主。”晏平缓声说道:“不过神冕布道大祭司都死了,多则五天七天,少则两天三天,景牧之战就会落下帷幕。届时咱们何去何从,大帅还是要早做考虑。”   阮泅那年轻得过分的脸上,也有一些叹息。   他此行只负责封锁夏国的通讯体系,借助星力钳断远距离传讯规则,以及提供真君级战力,并不打算对军事上提供什么见解。   但骤闻景牧战争的重大转折,他也完全能够明白其中的意义。   这段时间一直守在曹皆旁边,他太知道曹皆为这一战做了多么周密的筹划。太知道举国上下为今日付出多少。   也同样是在这段时间里,他见证了太多大齐战士的勇气。   天子给予曹皆绝对的信任,如重玄褚良这等凶将也完全支持伐夏主帅,曹皆本人则每一步都稳如山岳。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齐军势如破竹,一举灭夏几成定局。继快速逼出夏国护国大阵后,北线东线也都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前几日曹皆还说,不出意外的话,三月份之前就能够结束全部战事。   然而意外现在就已经发生……   谁能想到,两大霸主国的碰撞,这么快就出现结果?   作为星占之道的大宗师,他恍惚有天意弄人之叹。   此次景牧大战,参战的五位当世真君里,从过往表现来看,北宫南图毋庸置疑是最强的那一个。可也唯独是他,第一个身死道消。   虽说霸主国之战,真君之死并不罕见。但强如北宫南图者,在草原上几乎等同于苍图神化身的男人,他的死实在令人意外!   其人战死的具体过程,暂还不得而知。   此后景国还会取得什么样的战果,也尚未可知。   但随着北宫南图的死,牧国无疑已经彻底宣告了失败,接下来的战事,也只是看最终会输成什么样子。   “我只能算个吉凶,对错还是要你们这些做将军的来判断。”阮泅用陈述的语气道:“国势纠缠,我没有用武之地。”   曹皆没有说话。   “莪现在做决定,肯定不够理智。”李正言说道:“所以我保留意见。你们商量便可,无论最后的军议结果是什么,我都接受。”   战争进行到现在,逐风军是三支九卒劲旅里,死伤最重的一支。   同央城外,骑军对撞。三万余逐风锐士,永远地死去了。   他怎么可能接受现在就退军?   但若不是从战争的层面来考量,而是从麾下士卒的死伤、从自身的情感出发,来提出意见,无疑是对这场战争的不负责任。   哪怕他现在分析得条条是道,他也很难说自己没有受到情绪的影响,所以他保留意见。   如此时刻,克制,便是名将的风姿。   所有人都说完了话。   体型微胖、瞧来温吞无害的重玄褚良这才开口:“怎么可能现在退?”   他的目光转过一圈,毫不隐晦地展现他的意志:“此次灭夏的时机千载难逢,错过这一次,今生都未必还有机会。”   “要我说……”   他呵出一口气,竟似拔刀起了白霜:“伐灭夏国,正当其时!夏国人越是以为他们有救了,越是觉得景国能够保住他们,我们越是能够一战打垮他们的脊梁!”   他通篇未见一个杀字,神态也绝不凶狠。   可此等锋芒,凛然有迫人之利!   曹皆轻轻颔首:“重玄将军所言……甚合我意。”   “夏国人越是看到柳暗花明,我们越是要打碎他们的幻想,赶他们到穷途末路!”   “我不会退军。”   他的双手撑在案上,又重复了一遍:“除非陛下的圣旨递到我面前来,不然我绝不会退。”   他站起身来,很平静地说道:“准备决战吧。”   ……   ……   与涟江东岸的军议气氛完全不同。   同央城内,此刻阵阵喧声。   大夏帝国的文臣武将们,难抑激动心情。   从去年十一月七日齐国正式宣战开始,一直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云,好像一下就散开了!就跟此时的天色一样明朗。   不,那阴云岂止是从去年横亘到今年呢?   是从道历三九一九年十月,星月原之战结束后,就已经开始。景国布设于夏国境内的仪天观,一夜之间就遭到了裁撤。   夏国就那么突兀地,需要独自面对齐国这东域之霸主。   战争不是夏国人在神武年代的选择,虽则朝野上下一直说东进东进,但真正的夏国高层都知道,他们从来没有准备好。   可谁会给你准备的时间呢?   在当年的争霸之战结束后……这片广袤土地上,战争的开始和结束,就已经与夏国自己无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直都是齐国和景国的事情罢了。   这一次齐国与牧国互相借势,其实有一种隐性的联手威逼。   而景国依然强势,一度拿出了以一敌二的气魄来,竟先用星月原之战来验齐国的成色。   齐国先于黄河之会摘魁名,打压平等国的时候,反手就帮牧国偷了一座离原城,由此掀开了牧国与盛国长达一年的轮战——景国盛国彼时的目光,都在牧国一众名将身上,谁也没有想到,竟是在临淄禁足的曹皆,去拿下了离原。   事后想来,真是以天下为局,偷天换日的落子。   齐帝和牧国女帝的默契,便在那一手中。   坦白说,虽则夏国绝大部分人,都把这一次齐夏之战的胜负,寄托在景国身上。举国打持久战争的最终指望,就是撑到景国南下之时。   但是没谁会觉得,景牧在盛国展开的大规模战争,可以在三个月内打完。   毕竟是两大霸主国的碰撞,毕竟是牧国率先挑起的战争,那位女帝摆出了马踏中域的气势,焉能没有一点倚为胜负手的底牌?   从客观条件上来说,景国作为正式开启了国家体制时代、雄踞中域的最强之国,霸业之久,与新纪同岁,底蕴深不可测。   荆国骤然发起的西扩战争,也在很大程度上加快了景牧之战的速度——谁不知道,西北五国联盟,暗中也有景国的支持呢?   要不然那苦寒之地的小国,一开始是凭什么练出强军?   那五个国家,每年在景国购买的强大军械,几乎都只堪堪支付一个成本。国与国之间,什么时候还有这般仁义可讲?   只是景国对西北五国联盟的支持,还知道遮遮掩掩。对于夏国的支持,则是明目张胆。对于盛国这等道属国的庇护,便是堂而皇之了。   天下形势如此,夏国高层也早有为棋的觉悟。   他们越是敌视齐国,越能获得景国的支持。所以才有东进之声,不绝于朝野。   虽则一直都有声音说景国已经根朽叶腐、老树将凋,但这个古老而伟大的中央帝国,还是用这一场景牧之战,再次宣告了自己的强大!   而景牧战争的结果,对夏国来说,完全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这种人人欢喜的情况下,急匆匆走进议事厅的奚孟府,就略有那么一些……不合时宜。   人们看着他。   夏国的文武大臣们,守在同央城前线、有着为国决死之觉悟的大臣们,难掩异样地看着他——   就在前不久,这位大夏国师,主导并执行了,放弃夏国东部诸府的战略。 第1599章一生中遗憾的事情   “这下好了,景国已经击败牧国,随时可以调兵南下,现在齐贼是进退两难!”   “这么多天,这么多人旳牺牲,总算可以迎来一个好结果……苍天有眼啊。”   “天命在夏!”   “今日之恨,咱们必不能忘!”   “不能让齐狗这么轻易地退回去,咱们要狠狠地咬住他们!”   “王将军说得对,咬住他们,等景国南下。就这一次,把他们打痛!”   “若是这一次把九卒三军都埋葬在这里,兴许临淄……也真可去得!你们说呢?”   议事厅内,你一言我一语,嚷得正热闹。   而后似潮声般,一浪接一浪地黯了下去……   推开厅门的奚孟府,也带来了门外的寒风。呼呜呜地浇灭了沸腾和喜悦。   春日的寒,反倒比冬天更难捱。   人们不自在地散开了,视线都变得很谨慎。看着廊柱,看着座椅,看着旁边那人眼角的皱纹,看着自己的靴面……   总之都像是看不到这个人。   奚孟府的每一步,都像是踩落了雨和雪。   而这座议事厅里所有的沉默,都在诠释着……“不欢迎”。   人心比春风冷。   奚孟府似无所觉。   他经历过更寒冷的时节,他感受过更冰凉的人心。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   而他之所以才能如此坚定地往前走,是因为曾经有一只手,拉着他走出了寒冷的人潮,使他免于溺毙苦海之厄。   彼时所感受的那一份温暖,在三十三年之后,犹能驱霜。   还可以支持他,走很久。   他往前走。   走过冷漠的表情。   走过审视的目光。   走过那些厌恶、猜疑、嫌弃、避之不及。   走到了武王殿下面前。   “听说,北宫南图死了?”他问。   “是啊孟府!”姒骄脸上带笑,用力地拍了拍这位大夏国师的肩膀:“咱们终于等到了转机!这是咱们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景国那边,想必已经与您联系上了……”奚孟府开门见山地问道:“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兵?”   “应江鸿正在率部追亡逐北,得将牧国残军彻底赶回草原,才算结束……在这之后,才可以腾出手来南下。”姒骄神态自若,语气轻松地道:“用不着多久了。”   “三日?七日?”奚孟府问。   “或许还需要一定的休整时间……孟府。”姒骄看着他道:“其实景国什么时候来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齐国的时机已经失去,景国对他们的威慑,重新生效,大势不可违逆。曹皆但凡还有理智在,现在必然已经开始准备退军!”   看着姒骄深不见底的眼睛。   奚孟府于是已经明白。   在遥远的盛国战场,景国虽然占据了绝对优势,马上要取得景牧之战的最终胜利,但对于是否出兵南下,内部还未达成共识。至少是还没有给姒骄一个肯定的答覆。   想一想也应该知道。   那位牧国女帝是何等伟略?   多年以来稳守边荒,与诸位霸国天子相争,不落下风。   她既然主动掀起了霸国之战,肯定有她的底气在。神冕布道大祭司走下穹庐山,也肯定有传播神光于草原外的信心。   虽然暂时不知那些底气和信心是来自于什么,也不知景国是如何获得的胜利,硬实力碾压也好,准备更充分也好……   但应江鸿真个斩杀了北宫南图,又怎会毫无代价?   牧国能够倚为胜负手的底牌,怎么可能轻易被碾灭?   景国这次就算赢了牧国,也绝不会是碾压性的胜利,必然也有极大的付出。   景国当然不肯坐视齐国壮大,当然不愿意看着齐国一战灭夏。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否愿意立即又开启一场霸国之战?   他们遏制齐国壮大的决心,有多大?   恐怕只有景国人自己知道。   若真是达到了不惜一切的地步,发生在星月原的那场战争,就不应该是象国和旭国的战争,不该是齐景两国年轻天骄之战。   那时候就应该是于阙大战姜梦熊!   随着奉节陷落、护国大阵被提前逼出,再到东线局势糜烂,帝陵被亵渎,北线也被不断突破……   夏国人的士气,已经跌落谷底。东西两线向齐国投降的将士越来越多,便是明证。东线那边甚至都快把夏国的降军用成伐夏主力了!   今日之夏国,急需景国大胜、景国大军即将南下这样的消息来提振军心。   所以姒骄当然不会公开说,景国未必南下。   所以他当然会摆出信心满满的姿态,与满座公卿一同欢喜。   景国取得了景牧之战的胜利,对夏国当然是个绝好的消息。   但具体好到什么程度呢?   遗憾的是……竟不由夏国自己来决定。   仍是要看齐景的决心,要看两大霸主国的态度。   对于景国来说,如今局势下最优的情况,是他们大胜牧国的消息一传开,齐国就不得不退军东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如此,他们力胜牧国,势胜齐国,不需要付出额外的代价,就能够顺便赢得齐夏战场上的一切。   次优的情况,是齐国一意灭夏,夏国殊死抵抗,撑到景国大军南下,届时内外夹攻,大破齐军。   那么,景国先败牧国,后败齐国,虽则难免自身也伤筋动骨,但仍旧是天下无双的霸主,是现世最伟大的帝国。   最坏的情况,是夏国撑不住,且景国南下,也未能打破齐军……   到那个时候,景国在盛国战场赢得的一切,说不得都要吐回去!   因为以景国今时今日的地位,天下列强哪个不虎视眈眈?以景国天下驾刀的霸道,天下列强哪个不暗中牙痒?一旦天下无双的神话被打破,那些凝望中域多年的雄主,只怕都难以按捺自己的刀锋。   在与天下霸主的交锋中,景国是一场战争都输不得的。   所以景国绝对不希望在如今局势下,再与齐国开战。那么他们援夏的力度,就有很大的斟酌空间……与齐国夏国两方的表现都有关联。   再站到齐国的角度来思考。   齐国也绝对不愿意在现在的情况下与景国开战,不然当初也不用苦费心机,派曹皆去离原城。想尽一切办法,只是为了让景国人无瑕南顾。   星月原之战是景齐两国互相忌惮互相妥协的结果。   最终是齐国赢得了伐夏的机会,景国决定集中力量去迎战牧国。   现在景国率先结束了战争……齐国当然要面临更艰难的选择。   于齐国而言。   这次战争最好的结果,是在景国腾出手来之前,就一举荡平夏国社稷——但现在已经注定不可能。   同央城防线至少此刻还是固若金汤。相信再守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景国扫清盛国境内的牧国残军,可不需要十天那么久。   就这么退去,重演三十三年前故事,齐人是否甘心?   可要是不退的话……齐国真的做好了与景国交战的准备吗?等到景国大军南下,齐国这远征大夏的百万雄师,可未见得就能安然撤回了。   夏国今日之可悲正在于此——哪怕殊死抵抗后,已经撑到了现在,撑到了天下形势的转变,仍然要等待他国的意志!   夏国应该怎么做呢?   奚孟府认为——   无论景国齐国怎么想,夏国仍需要展现自己的力量。需要让景国知道,景国大军南下,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攫取胜利。需要让齐国知道,齐国要想伐灭夏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且已经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在齐景双方的战略天平上,都加上自己的砝码。使前者的天平往“退兵”倾斜,后者的天平往“南下”倾斜。   这就是夏国应该做的事情。   而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与武王应该是一致的。   奚孟府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一切,而后一言不发。   姒骄于是知道,他是真的懂了自己的意思。随手拿起一杯酒,递给了这位国师,示意满饮,示意欢喜。   “王爷,形势已经发生转变。已经出发去北线的诸位强者,是不是可以追回?”台下有大臣在这个时候问道。   来不及了啊。奚孟府在心里想。   “箭已离弦,哪有再收回的可能?”姒骄说道:“再者说,虽则景国已经腾出手来,齐军完全是秋后的蚂蚱,蹦不长远。但咱们大夏立国千年,岂能事事皆倚于强景?我们之所以能够保持独立法统,不至于像盛国一样,连天子登基,都需要去大罗山受封……不正是莪们浴血奋战的结果吗?”   他大袖一挥,直接起身道:“景国当然会来。但无论景国什么时候来,都不影响我们要给齐人一个深刻教训的决心!诸位同僚,备战吧!”   ……   ……   奚孟府走出议事厅,当然也带上了大门。   门后的气氛,很快又活跃了起来。   胜利的希望足以抚慰人心。   仿佛战争的伤痛现在就已经抹去了,一干文臣武将开始憧憬着击败齐军后的生活。   诸如该怎么给理国一个教训,梁国竟敢陈兵威胁,应当如何如何……   乃至于齐军一路过来,大开方便之门的沿途诸小国,能够得上巴掌的,必须要狠狠扇几巴掌才行……   想想确实是挺解气的。   奚孟府的心情并不沉重。   战争的确是迎来了转机,天下形势利于夏,他有什么可沉重的呢?   他只是忽然很想念先帝,在这料峭春寒里。   先帝在时的夏国,与现在的夏国,已是有太多的不同了……   这三十多年来,每个人都很努力,太后,武王,岷王,自己,乃至于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   但今时今日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回不去了。   也不是说对哪一个人失望,也不是说对哪一件事不甘。   只是有的人注定无法替代。   是太阳悬空,才有普天朗照。   星星与月亮再努力,悬明灯的光焰再明亮……也终究是大夏帝国的夜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还会有下一个白昼吗?   奚孟府曾经坚定相信……现在不知道答案。   不知不觉间,已在城中转悠了许久,活像个孤魂野鬼。   奚孟府摇摇头,便要回去,但眼角余光,已经扫到了前面那荷花池中的荷花亭。   瘦亭临水,孤影自照。   鲜衣华服的岷王正独坐亭中,静看水纹——为避嫌疑,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参与军议,也基本不会再去贵邑城那边。   区区一首闲诗,就逼得岷王都要避嫌,也真是太荒谬。   贵邑城的情报系统真是千疮百孔,今上也,太自我了些。没有足够实力去匹配的自我,往往是一种灾难。   奚孟府与岷王本没有什么交集,但这会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殿下有心事?”他问道。   虞礼阳抬起眼睛,淡淡地看过来一眼。对眼下人人避之不及的奚孟府,他倒是没有什么特殊表现。只道:“与国师一样,为国事忧心。”   真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与周边半开的荷花相映成趣,此身如在画中。   奚孟府缓步走在石桥上:“景国很快就能腾出手来,殿下可以稍微放下一些忧心了。”   虞礼阳看着他:“那国师为什么还心神不宁呢?”   奚孟府便停在石桥中段,没有再往亭内走。静静地看了一阵水中的倒影,问道:“殿下认为,齐天子会怎么选?他会让曹皆撤军吗?”   虞礼阳看似操心,但不很操心地道:“会的吧。牧国之败,近在眼前。齐国比牧国强得到哪里去?他凭什么两线作战,挑战景国?”   “但愿如此。”奚孟府说。   他顿了顿,又道:“殿下何等人物,实在不需在意些许流言蜚语。   虞礼阳愣了一下,看着身边的青荷叶、红荷花,笑了笑:“我一生浪荡,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他虞礼阳不在意,可是有的人,需要在意。   有的人一生只求顺心意,有的人一生只活一个名。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不能不在乎那人的名声。   奚孟府这一次沉默了很久。   然后道:“荷花的花季不在春天,我曾经也一度为此遗憾,后来离了船,便不在意这些了。殿下能够改花期,变时节,伟力近于天成,仍然不免遗憾。所以知山河易改,人心难移……”   “请殿下珍重。”   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看着石桥上渐渐远去的奚孟府的背影,虞礼阳咂摸出了一点了却身后事的味道。   他是清楚奚孟府做了什么决定,有了什么承担的。   自然也清楚,奚孟府为自己选了一条什么路。   纵然此前不相熟,无交集。   此刻也不免觉得。   在这个春天才开始了解奚孟府,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遗憾。   但人生遗憾的事情,不止于荷花。   不止于红。 第1600章未回头!   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四日,牧国神冕布道大祭司北宫南图,战死于万军之中。   夏人喜,齐人惊。   天下震动!   据大齐起居注记载,当日齐天子正在批阅奏折,闻此战事信息,“面色如常,尚问午膳有鱼否”。   随笔蘸了蘸墨,手书一封,命人送往前线。   书只八字——   “伐夏之事,汝皆自决。”   天子在这里还玩了一个文字上旳小游戏。   因为“皆”为曹皆之名。   所以后半句既是在说“你全部都自己决定。”   也可以是很亲昵地在说“你这个曹皆啊,你自己来决定。”   短短八个字,显尽君心,道尽从容!   起居舍人附注曰:天大事,不过寻常事,乃握乾坤而不意吉凶,此诚圣天子之心也!   前线曹皆收到天子手谕后,反应同样平静。既没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也没有“当舍命为天子平夏”的悲壮,只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传令三位九卒统帅——   “今日晴好,多给同央城一点压力。”   曹皆好像仍然不着急,措辞平缓得很。好像还有充足的耐心,来面对这一场战争。   但同央城的守军,就必须要展现,他们在大悲大喜之后,是否还能具备原先的坚韧。   而这个时候,整个伐夏战争,仍然在沿靠着它的惯性运行。   北线打得不可开交,东线仍在攻城略地。   横亘在临武、会洺二府之间的呼阳关坚若磐石,触说誓死不降,齐军强伐无果后,也是围而不攻。主力四散,去扫荡其它更容易攻破的地方。   午阳城的护城大阵熄灭了,会洺府刚刚竖起的旗帜又被斩落。   樊敖也已经放弃了天风牧场,四处窜逃。   锦安府的边军战力不俗,锁死了边界,南慑梁兵,北拒奉隶、会洺二府过来的齐军,一时竟自成堡垒。   同样是在这个时间段,重玄胜的信使,刚刚驰至临武。   而“胜利在望”的两位将军,也将将马过绍康。   夏国方抽调东线大量高层战力,当然不可能瞒得过谢淮安。   他一方面迅速汇报了曹皆,提醒北线多加注意,另一方面也怀疑周婴是不是在故弄玄虚,耍什么诡计。在得到重玄胜的传信后,他以更为激进的方式调动大军,很快就验证了真相。于是放开攻势,且在第一时间切割战场,兵围伏安城!   为了更好地牵制东线齐军,大夏奉国公周婴,就亲自镇守在此城中。   这也是整个临武府范围内,最后一座还在夏国人手里的大城。   围绕伏安城展开的攻防,几乎可以看做整个东线战场的终场故事。但因为东线已经整个被夏国高层放弃,这最后的余音,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无论它是慷慨,还是悲寥。   在奉隶已经全据、临武只剩孤城、会洺摇摇欲坠、锦安激战正烈的时候,有这样一只骑军,正驰骋在夏国南部。   逢城不入,一路几乎无阻。   绍康府是夏国有名的富庶之地,也是令得胜营上下倍感亲切的一个地方——毕竟他们在东线来回赚城,不知假扮了多少次绍康府军。重玄将军那一口地道的绍康口音,弟兄们都能听得懂七七八八了。   随着邻府会洺的战火频仍,这繁华之府,也显出了几分凋敝来。   重玄胜做了太多的准备工作,对夏国地理熟悉得不得了,用他反覆跟夏国降将说的一句话来讲,就是“来夏境如归故乡!”   走哪条路最方便,哪里驻军最多,哪里民风如何……全都烂熟于心。   看似随意指出的方向,背后是提前做了不知多少次的推演。   褒甲道是贯通绍康府、怀庆府、桑府这三府之地的一条官道,也是夏国南部最有名的商道。   重玄胜选择从此路趋贵邑,颇有大军欲往皇城朝圣的仪式感。   整个行军过程,突出一个“快”字。   快到已经失去关键节点的夏军东线防御网根本反应不过来,快到沿途夏军还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蹄声如雷,卷尘而去。   说起来,整个东线数以千万计的夏国军民,也压根不知道他们已经被放弃掉了。当然也难以想像,区区一支数千人的军队,竟然敢兵指贵邑。竟然能在座座城关、层层驻军的环伺下,长驱直入都城!   得胜营的前身是天下劲旅,得胜营的现状是武备具足。   对此军来说,如今横陈在他们前方的广袤夏土,几乎是不设防的。   数倍于此的大军来不及调动,相近数量的夏军,绝不可能挡得住这支军队。   更重要的是,除了陪着周婴装模作样营造死战假象的那几个,整个东线,已经不存在神临层次的强者了……   所以在这个千载难逢的空当里,得胜营如离弦之箭,穿空破云,不断地前进、前进、前进,几无阻碍!   奔袭两日夜,人不离鞍,马不停蹄,掠过了绍康府,穿过了怀庆府,马蹄声已经响彻桑府大地。   这个提供夏国过半丝织品的富庶府地,时隔三十三年后,再一次面对了齐人的刀剑。   所谓“丝绸抹锋,血染绫罗”,是烙在夏国史书上,不曾消失的痛,更是桑府之永哀。   但说起来,当初夏国打进东域,打得齐国青年男子不惜自残以逃避夏国兵锋,也不过是一场倾国之战发生前的故事。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战争的本质,也不过就是资源的再分配。而中间的残酷过程,往往会被执棋者们所忽略。   当然,胜者拥有一切,败者失去一切。这也是战争的本貌。   时至此刻,得胜营的每一个人,都无法自抑地亢奋了起来。   在重玄胜将军和姜望将军的带领下,他们竟然真的做到了!   以一支三千人的孤旅,贯穿夏国广袤腹地,纵横数千里,兵锋直指夏都!   桑府过去……就是贵邑了。   三千人的荣华富贵,已经唾手可得。   足以载进史书的荣耀,近在眼前。   谁能淡然?   “望哥儿啊望哥儿!回去之后,你该找个婆娘了!”重玄胜纵马而驰,大声笑道。   虽则这话是为了活跃气氛,激励麾下士卒,使军队能够始终保持良好的状态。但他笑声后的轻松,却是真实无虚。   此次从会铭府的战团里跳出来,领军直冲夏都,兵行妙手。这个决定看起来凶险万分,但是在他的判断里,其实是十拿九稳。   这次行动最大的冒险,就在于对夏国高层的战略判断,是否准确。但随着他们领军奔袭至此,一路无惊无险的过程,本身就已经佐证了他的判断。   但凡还有一个多余的神临强者,夏国人都绝不会把握不了这支齐军的动向,更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一支三千人的骑军往夏都穿插!   对局势的精准判断,是此次行动成功的前提。   而其次的危险,在于这次行动的最后一步。   作为一国之首都,贵邑城的守备力量绝不会弱。怎么说也会有几个当世真人存在,精兵强将更不会少。   他们这三千兵马的小胳膊小腿跑过去,跑到城外插旗,很容易就被一锅端掉。   但在重玄胜的判断里,这种危险仍然有很大的概率规避。   他们此次行军,放弃了新荣营、振武营等各部兵马,只带最精锐的得胜营三千人前来,求的就是一个“快”字。   快到沿途诸城都反应不过来,快到贵邑城方面都还没能搞清楚情况。   快到夏国东线诸多高层武力或许还在赶赴北线的路上,他们就已经穿插至此!   重玄胜的动念,只是因为在岷西走廊看到了周雄。   一场大战结束,还未扫完战场,便已领军出发,何其果决?   如此一路疾驰,冲到贵邑城前,气势汹汹地插了旗就走,贵邑城里的强者,难道还真敢放弃城防,冲出来追杀吗?   不怕是诱敌之策?   但凡是个有点理智的,都要观望一番再说。尤其是在夏国此次的战略计划里,贵邑城应该已经做好孤城拒齐的准备,既是孤城,怎敢草率?   等他们探查清楚虚实,得胜营早已远遁!   重玄胜的勇敢绝不是送死,而是在深思熟虑之后,以极大的把握前行。   姜望斜乜了他一眼,哪怕是踏风妖马,驮着这位胖将军也很有些吃力。   “重玄将军这么操心兄弟们,此战结束后,这三千兄弟的人生大事,便都交给你了!若敢赖去一家,姜某人的拳头须不答应!”   战场厮杀这么多天,同生共死建立起来的交情非比寻常。   当下便有士卒笑道:“姜爵爷,已经成婚的怎么办?岂不是少了一桩好处?!”   “是啊,不成不成!”一群人跟着起哄。   “好办!”姜望道:“折成现钱,给已经成家的兄弟们补一份聘礼!”   “这算什么大事?都交给我了!”重玄胜笑嘻嘻道:“倒是望哥儿你,这回去少说也得升个伯爷了,偌大门庭,岂可无主母?”   这群见钱眼开的,很快又调转枪头,帮重玄胜起哄,队伍里一阵喧声,好不快意!   功名利禄马上夺,荣华富贵刀头取。   他们挎弓提刀、远赴万里,于家于国之外,不就是为了能挣一个好前程吗?   如今一切都在眼前。   真是令人振奋!   声闻仙态不能够时刻开启,但在战场环境里,时刻以五识收集情报,已经是一种习惯。   因而姜望是首先在弟兄们嘻嘻哈哈的声音里,听到了远处的锐响。   他抬眸远眺,在桑府的东北方向,正看到一抹巨大的刀痕,掠空而起,剖开了流云万丈!   姜望骤然勒马!   他认出来。   那是……   日月星三轮斩妄刀!   不久前攻破大夏皇陵的齐国天骄,身任伐夏先锋的重玄遵!他怎会在这里?   作为得胜营的旗帜人物,姜望一个动作,即刻全军跟从。   整个得胜营三千人整齐划一地扯住缰绳,战马扬蹄而嘶!   “怎么了?”重玄胜嘴里问着,已经顺着姜望的视线看过去……   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姜望的干阳赤瞳更是已经看到——   一袭白衣横过长空,身姿完全不见往日潇洒,分明是在亡命窜逃。   而在那白衣身后,是一只巨大的赤色蝠兽,肉翅横开,速度极快,正穷追不舍。   那蝠兽血气澎湃,完全不输于姜望曾在山海境见识过的那些异兽,绝对是正经的神临层次战力。而蝠兽之上,还立着一尊赤袍身影,随手一招,便有数不清的蓝色森寒火线,穿透长空,正疯狂地封锁重玄遵去路。   姜望的战斗经验何等丰富,一眼就看出来,重玄遵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妙。   瞧重玄遵此刻窜逃的方向,是往大邺府而去。可结合他之前惊世骇俗的行动,他应该是才从大邺府逃出来不久!   这说明追杀重玄遵的强者,肯定还不止驾驭赤色蝠兽的这一位。   重玄遵若是能逃,就该去临武、去会洺,此刻向大邺府方向飞,分明也是别无选择之下的路。   其它方向必然是已经被锁死了!   “倒是忽略了这一茬!”重玄胜道:“夏国东线强者既然全部都抽调去了北线,在过去北线的路上,随便分出几个人,顺便解决掉亵渎皇陵的大胆狂徒,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姜望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把缰绳一放,人已拔空而起,连踏青云印记,如上登天之阶,直往重玄遵消逝的远空追去!   他的背影如青鸟,束发垂落后脊,亦如竖剑一般!   “你都不问一下我的意见!知不知道什么叫智者啊?!”   重玄胜的怒喝声,根本也追不上姜望的背影。   而他自己在愤愤不平之后,也只是猛扯缰绳,掉转马头。   “兄弟们!”   他如是说道:“老实说莪并不想救那个小白脸,长得丑,穿得花,一天到晚摆姿势,抢老子们的风头!”   “但我们是谁?”   “我们是纵横无敌的得胜营!”   “我们是大齐帝国的军人!”   “我们在战场上,我们是战士——”   他高高地举起右拳,怒吼起来:“袍泽必救!”   得胜营三千人齐喝:“袍泽必救!”   马蹄踏地如雷响,轰隆隆向东北方向而去。   此时距离贵邑,直线距离已经不到三百里。这一支纵横夏地数千里,所向披靡的齐军,不出三个时辰,即可在夏都之外立旗,建立不世之功——   只要他们继续往前。   但三千人,齐转马,未回头!   感谢书友张枫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90盟!   看到书友的寄言了。   也想顺便跟其他的读者说一下。   这书结局的画面,是早就已经想好了的。甚至于倒数第二卷结尾的台词,我都已经做好。   目前仍然在稳定地往那个方向推进。   我很期待和一直支持我的读者,一起见证那一刻。 第1601章尚能战否!?   当然记得,当初姜望为什么远赴万里,重玄胜为什么冒险参与天府秘境。   价值被严重低估、危险性又极高的天府秘境,并非顶级名门弟子的首选。许象干纯粹是为了增长见识,而李龙川也有陪朋友看风景的自信。唯有重玄胜,是两手空空,必须冒险入境为自己争一点筹码。彼时的王夷吾,正是为了碾灭重玄胜的希望而入境!   当然记得,正是重玄遵如此璀璨,光耀临淄,重玄胜才不得不一路拼搏,用尽一切努力来相争。天生道脉如重玄遵,仿佛生下来就拥有一切。重玄胜在姜望的帮助下,却仍是拼尽了所有,才赢得在这伐夏战场上公平竞技的资格。   当然记得,在临淄西郊,点将台下,万军之前,重玄遵是如何一步踏出神临,彻底锁死了先锋之争的胜负!   重玄遵行事落子,也很有斩妄之刀的风格。   他直接在伐夏开始前,自告奋勇,以直面生死的勇气、勇冠三军的实力,争一个伐夏先锋的位置,正是直指要害的落子。   重玄胜若是不应子,先就输了一势!   所以姜望才会在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出阵与之相争,临场立成四楼。   重玄胜后来说重玄遵特意等到伐夏开始之时神临,以此来压他和姜望的势,是把博望侯爵位之争,置于伐夏战争之上。   虽是故作险恶之语,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他在万军之前逼出姜望,要见外楼境最后的风景,了却当初在观河台下的一点遗憾,成就无憾之神临。也未尝不是要建立无敌之威势,摧垮姜望和重玄胜的斗志!   这些事情,重玄胜记得,姜望也记得。   但眼见得重玄遵在战场上遇险,姜望仍旧是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在任何时候,他都会选择站在重玄胜这一边,因而先天就与重玄遵是敌非友。   他当然也不是一个喜欢挨揍的人。   被重玄遵在万军之前击败,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他拼尽了所有努力,连未能掌控的道途之剑都颤动起来,却终究没可能挑战一蹴而就的无憾神临……最后坦然面对战败。   当然有人为他喝彩,可是就此贬低他恨不得将他踩进泥地里的人,也不在少数。   多少人骂他浪得虚名,多少人嘲笑他不过如此。   曾经奉之如神像,后来踩之如黄土。   如此种种,都自战败始。   可不愉快归不愉快,他从来没有因为那一战,而对重玄遵心生怨怼。   万军之前相争,当然各凭本事。重玄遵先一步无憾神临,是重玄遵的本事。重玄遵大几岁,多修行几年,也是重玄遵的本事!   他从来不恨什么命运不公,只恨自己是否不够努力,为何不够强。   从始至终,他站在重玄遵的对面,都是因为重玄胜。就像在山海境,他也是为左光殊而直面斗昭。   双方当然可以算得上是对手,为博望侯位多次相争,也能称得上早有积怨。   但在战场之上,同为齐军,互为袍泽,私怨哪及公义?   今天若是视若无睹,放任重玄遵身死道消,他这大齐帝国第一天骄的名头,便再没人能够撼动。   但是那样的第一天骄,岂是他姜望所愿!   就如当初在黄河之会夺魁,他是先胜重瞳项北,再胜天府秦至臻,再胜绝巅黄舍利,场场是硬仗。   是与群星争辉,而非鹤立鸡群!   他今日所拥有的一切,没有任何一件,是别人让出来的。没有任何一件,是陷害别人所得。   他这一路走来,他所追求的一切,都必要堂堂正正追逐。无论是胜是负,是荣是辱,都必要亲手所证!   诚然重玄遵若是死于伐夏战场,博望侯之争便再无悬念,重玄胜就算是从今天开始什么也不再做,也没人能够再和他争。   可是那样的博望侯之爵,又岂是重玄胜所求?   重玄胜所要的,是在公平的竞争里,用他的智慧,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他所要的,是堂堂正正地洗刷,他从小到大所受的一切委屈。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退让,他自己给自己出头!   姜望懂得重玄胜,就如重玄胜懂得姜望!   所以他们一前一后,都是毫不犹豫地做了自己的决定。也再一次地,相向而行!   志同而道合者,约为兄弟。   意气能相投者,是说挚友!   姜望身纵青云,疾飞在前。   重玄胜引动骑军,席卷兵煞在后。   如此驰骋在桑府的土地上。   一如他们过往,经历的所有选择。   他们互相有过不认同的时候,但最后总能支持彼此。   善福青云源源不断地涌出,姜望踏云疾飞的同时,已经开始引动遥远星穹的力量,五府震动,四楼并耀,星光浴体,蓄意于剑。   只有战意而无惧意。   那踏蝠兽追杀重玄遵者,几等于两个神临层次的战力。   姜望自问可以纠缠几个回合,等到重玄胜领军追上来,合战其中一个神临战力也未尝不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重玄遵就算受创再重,单对单的情况下,总不至于再被撵着到处逃?   他判断夏国一方必然还有强手在封锁四路,眼下唯一救援重玄遵的可能,就是在此处鏖战,集中优势力量,拼出一个空当来。   打穿封锁网,还有一线胜机。   重玄遵不能再逃!   姜望极速靠近的身影,当然也被追逐中的双方所捕捉。   重玄遵当时是带着三千人的先锋营,突袭大夏皇陵,此刻只剩孤身一人,且战且走。   他经历了何等惨烈的逐杀,这会已经不必再说。   这位冠绝临淄同辈的风华贵公子,如今白衣染血,鬓发披散,右手不自然地反曲着,显然已是断了。   但是他的左手,依然紧握月轮之刀。那漆黑的墨瞳,此一刻全无情绪。冷峻的杀气,几乎充盈了他的眉梢。   什么青山明朗全不见了,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峭冰寒。   与他交战的人,则是一位柳须瘦面的中年男子,华服披身,腰缠玉带,脚踏蝠兽,指控幽火,震天慑地,强势无匹。   他正是大夏触氏当代家主,年轻时候有锦安虎兜鍪之称的触让!   其人是在边郡锦安府成名,因在对梁战争中表现出色,才一举击败诸多同宗兄弟,接掌大夏触氏。   当年与他竞争的,不乏呼阳关镇守触说这样的英才。   而最终却是他笑到最后。   可以说上一代的触让,便是这一代的太寅、触悯。甚至于比他们更有优势,同辈之中,无可抗者。   成就神临多年的他,当然不可能忽略姜望的追逐。   本来这一支齐军路过了也就路过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斩杀齐国的绝世天骄,一雪先帝陵寝受辱之耻。贵邑城城高墙厚,岂是这么点人能动摇?   他参与逐杀这么久,好不容易把重玄遵逼至绝境,当然不想出什么意外。   可齐人狗胆,区区外楼修为、数千残兵,竟敢驰援!   人在赤血鬼蝠之背,一念杀意起,反手便是一按——   嘶嘶嘶……   幽蓝色的暗火穿梭成线,发出尖锐的嘶风之声。幽蓝火线一瞬间编织成网,几乎覆笼了半边天空,当头向那青衫的来者罩落!   尚在远处的重玄胜洪声大喝:“小心,这是玄冥圣火!此人是触让!”   名门之主当然值得警惕。   姜望更是在此提醒之前,就已经察觉到危险,第一时间便翻手按出毕方印!神鸟毕方的虚影,在他身后展翅昂天。   映衬得他如神佛耀世。   而赤红色的三昧真火,就此汹涌开来,澎湃成海!   毫无保留的神通火焰,卷动大潮覆天地。   “了其三昧、无物不焚”的三昧真火,碰上了“极寒极冻、焚杀九幽”的玄冥圣火。   赤色撞上了蓝色……   而赤色被淹没!   跳跃的赤色火焰停止了跳跃。   灼热的焰光失去了灼热。   三昧真火几乎一触之下,就已经被冻结!   滔天赤色火海,以恐怖的速度冻结着。根本来不及“了其三昧”,便已经凝固。熊熊燃烧的赤色火海,顷刻间好像凝成了赤色的琉璃。只有密密麻麻的幽蓝色火线,仍旧如灵蛇一般,在赤红色的琉璃火海里自由前行!   这是一幕极其美丽的画面。   可是致命的危险,亦然流动其间。   这幽蓝色的火线森寒凛人,甚至于只是看到它,就能够感受到寒冷。   随着它们的疯狂前窜,此方天地气温骤降,甚至于以姜望已经强化过多次的体魄。都有了血肉被冻僵的感觉。   好神通!   无愧于名门家主,真正的神临强者!   姜望惊而未乱,长相思一记横斩,万千剑丝如流瀑,反伐其人,已经斩出【霜雪明】!   同时嘴里轻轻一吐,霜白之风飘卷而出。   玄冥圣火的每一道火线,都灵动无比,仿佛有自己生动的攻击意图。编织的幽蓝色火网,在空中起伏不定,如在波涛间。   但见月白色剑丝啸过赤色的火海上空,却在下一个瞬间,连同火海一起,都被幽蓝色所浸染。   幽蓝色爬上了月白色的剑丝表面,将这代表姜望剑招之极的霜雪明也冻结了!   外楼修士与神临修士之间的差距,是生命本质的差距。   尤其触让绝不是等闲神临!   那幽蓝色火线冻不住重玄遵的月轮刀,却轻而易举冻结了姜望的三昧真火,又再冻结融贯道元与星力的万千剑丝,还在往前!   此时不周风已然吹拂。   呼~   像是一场不堪言的暗梦,吹碎在霜风中。   幽蓝色的火网,被吹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来。   代表极限杀力的不周风,终于在三昧真火和霜雪明都被冻结后,对玄冥圣火完成了击破。   但这一切并未就此结束。   那一张破裂的幽蓝色火网,在半空中怪异地飘动着。   便在下一刻,那幽蓝色的暗火之中,钻出来一个个扭曲的怪影,身披白纸甲,手持恶鬼叉,眸燃蓝火,迅疾如电!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触让的神通种子早已开花,玄冥圣火中,诞生了九幽鬼将。   它们的速度快到可怕。   在现出身形的同时,就已经向姜望扑落,密密麻麻的怪影,如山倒塌,似海倾落,顷刻将他掩埋!   一切仿佛都静了。   但是在下一刻,五团炽光洞穿幽影,一道立地撑天的剑势骤然炸开。   那璀璨无比的剑光,像是原地炸开了一颗白色的太阳!   密密麻麻的九幽鬼将、森寒彻骨的幽蓝色的火焰被一扫而空。   披风浴火、眸照金光的剑仙人,便这样降临人间!   “重玄遵!尚能战否!?”   那青云之上的身影如此清喝一声,于是有雷音滚滚。   轰轰轰!   重玄遵猛然回身,眸光冷,刀光更冷,半点犹豫也没有地一刀横眉,抹向触让的面门!   “我如何不能?!”   他追求的是完美,是掌控,是不可以有一丝瑕疵。他这一生,少有如此激烈的时候。   可是他的确没有想到,会是姜望来救他。   在这几近穷途末路的时刻,会是那个狡猾的胖弟弟,引军逐来。   他本已经避开,本不想再牵涉谁人。   从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他在大夏皇陵代齐天子敕封夏天子开始,一直到今天,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六日。   他一直在被追杀。   不断地战斗,不断地突破,身边的人不断减少,参与这场逐杀的夏国强者却越来越多——在他本来的判断中,夏军能够抽调出来的强者非常有限,最大的危险应该只在皇陵那一战。他袭城楼,驱败兵,乱敌阵,引蛇出洞而后痛击之……历尽千辛万苦,一举击破了大夏皇陵,之后反倒应该尽是坦途才对。   一片混乱的夏国东线,再怎么群情汹涌,也难以将他围死。   齐军的优势只会越来越大,而夏军只会越来越力不从心。   这判断不该出错!   起先几天,的确如他所料,愤而来逐的夏国将军不在少数,一个个拿他当杀父仇人一般,但究其力度而言,其实也没有多么强。   他还有闲心在诸府之间游走,来回穿插练兵。   但是从昨天开始,陡然出现了不少夏国强者,多到难以想像!好像夏国人已经放弃了整个东线战局,只为杀他重玄遵而后快!   战局在一夜之间直转而下。   别说什么无瑕,什么风姿。   他的胳膊都被人一拳轰个倒折。   只有无止境的逃窜,以及被急剧压缩的逃窜范围。   新降的刘义涛死了,追随他多年的仲辛死了。   他带出来的三千先锋营,没有一个存活下来!   他从来没有如此凄惨过,哪怕是当初在迷界,以外楼修为,被海族王者追杀——那时候他至少还没有连累别人!   如他这般骄傲的人,不怕牺牲,不怕死战,不怕在生与死之间,挑战自己的极限,验证自己的勇气。怕的是酿成一切苦果的,是他的错误!   他一意孤行袭入大邺,是错了吗?   他以为击破大夏皇陵后,东线数千里夏土,已是坦途,是判断错了吗?   道途之妄可斩,人生之选择,岂能尽以刀决之?!   姜望那一声“尚能战否”,一瞬间点燃了他磅礴的杀念,让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烈和沸腾。   他单手握持月轮刀,身外笼罩日轮光,染血的白衣飘荡在疾风里,再一次与触让迎面!   你姜青羊敢来救我,我重玄遵怎会让你小觑! 第1602章又见神临(为大盟燕少飞加59/78)   一声“尚能战否!?”以降外道金刚雷音发出,宣告这场逐杀战,进入新的阶段。   大齐天骄姜青羊,正式参战!   雷音带出电芒,遍游虚空,却在疾转之时,被触让一把握在手中!于是雷光炸散!   此时此刻,触让当然也看得出来,来援的齐将并非普通人物,亦是绝顶天骄。   外楼修为能有如此战力表现的,在这东线战场,除了那个年纪轻轻的齐国青羊子姜望,还能有谁?   再加上那个卷兵煞如流波速涌,用兵用出了美感的胖子。   整个东线,齐国最出彩的几个年轻将领,竟然汇聚于此——   那便一锅端了!   平生不畏难,上虎山,闯虎穴,杀得虎父杀虎子。   触让只将足尖轻轻一踏:“血眼,撕了他去!”   人影与蝠影便骤然分开,他单手横抓,在幽蓝色的火焰中,抓出了一柄流焰长刀,狠狠撞在月轮刀上。   锦安虎兜鍪,岂惧与人拼刀!   幽蓝色流焰长刀与霜白色月轮刀,互相追逐在生死线中,寒蓝冷白,一瞬间交击有千百合。   而与此同时,赤血鬼蝠的肉翅一经展开,立时遮蔽了小半边天空!   肉翅内侧那暗红的血络,扭曲交错,如鬼纹一般,令人一见而晕眩。   随着丑陋的肉翅完全舒展,有肉眼可见的沸腾的血气漫空漂浮。   以此鬼蝠为中心,更有无形无质的音纹,一圈一圈地漾开来。   那血气之中,浸有血毒。那音纹之杀,更是赤血鬼蝠的拿手杀招。   姜望单手一按,火界迅速铺开,只围身周三尺,那琉璃琥珀,是赤火菩提。焰花焰雀焰流星,极致微缩,纵横交错,与侵入血毒在烈火世界里的每一寸空间展开厮杀。   而在凝聚的火界之外,无形无质的音纹一瞬间涌现波澜,如似一池春水被吹皱。   声音本身即是屏障。   恐怖的音纹至此而扭曲,被锁入囚牢中!   却是姜望借助声闻仙态,拆分了五识地狱,将这门进攻术法,化成了单独的、针对音杀的防御。   声音世界里的厮杀,惨烈却无形迹。   旁观者目不能见,声不能闻,只在交战双方的耳识里展开。   耳识地狱迅速被攻破了,那音纹穿入火界中,却在瞬间被点燃!   声闻仙态之下,万声皆来朝之,有过耳识地狱的正面交锋,这赤血鬼蝠的音纹之杀已经被了解透彻……   于是真火焚之!   滋滋滋……   鬼蝠血毒在凝缩火界里发出如油煎般的滋响。   音纹被分解得干脆,这血毒却愈见顽固,反过来侵蚀着火界的基础。   终究是神临层次的异兽所发,火界自身的防御很快力不从心。   姜望随手一握,将这座火界握在掌中,握成了球状,当然也将鬼蝠血毒全部裹在其间。天边星楼照耀,真我道途之下,极致的掌控将这火球极限握小,使它竟如一颗赤色绚烂的琉璃珠。   屈指一弹,便向赤血鬼蝠疾射而去。   赤血鬼蝠的庞然之躯正俯冲而近,顺势张嘴一咬——   嘭!   火界琉璃珠在它口中炸开,炸得它龇牙咧嘴,身形一偏。   姜望哪肯放过这个机会?   青云踏碎人已近,趋近赤血鬼蝠面门时,一个精巧至极地倒翻,人似飞鱼跃海,已经翻身至赤血鬼蝠背上。   落下的同时,长相思也已经倒转过来,笔直贯落!   也不知是为人所驭使的异兽终不如天生地养的异兽神智清晰,还是单纯触让驾驭的这头赤血鬼蝠比较愚蠢。   空有神临层次的战力,却没有神临层次的战斗智慧。   叫姜望这般轻易地近了身。   可神临毕竟是神临!   长相思那锐利无当的剑锋,刚刚扎进赤血鬼蝠的脊背,就感受到一种巨大的阻力。暗红色的肌肉群瞬间绷紧,如钢铁一般,绞住了剑身!   更有血毒迅速涌来,似群鱼夺食,疯狂地吞噬着剑气。   一声一声清脆的剑鸣,是长相思难堪压力的悲响。   若非是以五神通之光温养这么许久,早已经有了本质的跃升,只怕这一下非得断剑不可。   姜望眸转赤金,立时将那贯剑的创口点燃,更有一圈赤红火线,绕剑锋而走,与不断催发的剑气一起,杀进这蝠兽之躯。   赤血鬼蝠猛然仰头,发出尖锐混乱的声纹,这一次居然撞破了空气,贯通了壁障,使此声得以被普通人的耳朵听闻,响彻在天地之间。   它发出的是“昂律~!”这样的怪声。   听到此声,脑海中如有针扎。   神魂顿生离散之感!   此乃它的本性魂音,有音神双杀之功。   在骤然发生的剧烈痛楚中,姜望瞬开观自在耳,配合声闻仙态,立时便抵住了此道声纹的进攻。遍身之流火,将靠近的声纹一律焚去。   与此同时,五府海中,一轮赤心跃出高穹,神光照耀五府!   悬空寺无上秘法观自在耳,叠加声闻仙态,再辅以歧途的知见,三昧真火的焚力,破其音杀。   赤心神通坐镇五府海,镇其神杀。   相较于体型巨大的赤血鬼蝠,姜望渺小得如蝼蚁一般。   可他半跪在鬼蝠背脊的此刻,竖剑刺蝠,流火披霜,浑然不输半点威势。   一人一蝠在空中翻滚,双方同时忍受着痛苦,又彼此以各种力量对撞。血气、道元、星光,四散飞逸,周边空气尽被绞为乱流。   这番还在纠缠中,忽然一只庞然巨手,从天而降,精准地一把擒住赤血鬼蝠的脖颈!   却是重玄胜恰已引军杀至。   三千人的军阵控制,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   这一刻卷动兵煞,显化法天象地,立时便与姜望形成了配合。巨手握住这蝠兽脖颈,重玄之力无限加持,直接摁着它砸向苍茫大地!   姜望的剑气与真火,在鬼蝠体内争杀。聚集三千人兵煞之力的重玄胜,则是牢牢压制赤血鬼蝠的外躯。   里应外合。   风声呼啸!   赤血鬼蝠巨大的身躯不断挣扎又被不断破解,不断嘶吼,却也不断坠落,离地不到五丈时,忽地肉翅一横,就这样定在空中!   它的腹部膨胀出一个黝黑色的肉瘤来,这肉瘤似乎向它供给了无限的力量,使它坚定浮空,并反托姜望与重玄胜。   往上,往上,更往上。   撞空气,撞浮云,撞高天。   一个是神临之下几近无敌的存在,一个正驾驭得胜营这样的天下强军、借用了千军之力。   可这一时都不能压住它!   神临,神临!   无论原身为何,出自何族。一旦成就,已是神而明之,已经有如神明!   如神的力量正在昭显。   嘭嘭,嘭嘭!   黝黑的肉瘤如活物一般跳动着,撩拨了令人混乱烦恶的情绪。   恨!   此心有恨!   恨自末劫来,往归处去。   恨必以血饮,恨必以骨磨。   此恨不消,此世难存!   姜望有赤心神通镇压五府海,不为这些侵袭神意的力量所染。   重玄胜的法天象地之躯,裹在滚滚兵煞之中,兵煞惯能破法,且三千人的集体意志,也不那么容易被影响。   一时都抵消了这一次攻势。   重玄胜一手仍掐着赤血鬼蝠的脖颈,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了这赤血鬼蝠的右翅——在这之前,姜望已经吹出不周风,杀生钉钉在了翅根处,钉穿了血管连接,粉碎了肌肉纹理,杀出一个空洞来。   双方的配合根本无需言语,不必有眼神。   倒是不怎么华丽,可简洁,流畅,自然!   重玄胜猛地一用力,已经将这只蝠翅生生扯断,血洒长空。   “昂律~!”   赤血鬼蝠嘶声而叫。   丑陋的躯体剧烈颤抖起来,每一处肌肉纹理的扭曲,都可以叫人感受得到它的痛苦。   与此同时,悬在腹部的那黝黑肉瘤,骤然向两边分开,从中露出一颗牵动血管的狰狞竖瞳。   血管外凸。   瞳孔边缘如刺,起伏不定。   无怪乎触让叫它血眼,这正是它名字的由来。   那是森森冷冷充满血腥疯狂的眼睛,这一睁开,立时飙射出一道晦暗的血光,贯穿数百丈高空,钻进地底里,制造的恐怖空洞,黑幽幽不知尽处。   其威也如斯!   这一下宣泄,似乎使赤血鬼蝠从剧痛中短暂回复了清醒。黝黑肉瘤猛地伸长,如蟒蛇一般弯曲过来,绕至后背,血管纠缠的竖瞳,一下子对准了姜望!   几乎是在黝黑肉瘤伸长之前,姜望就已经用力一蹬——带着流散的剑气和三昧真火,长相思从鬼蝠的背脊中拔出,人也突兀一折,而后顺势拔升而起,直上高穹。   那晦暗血光疾射而出,倒像是故意与姜望配合,穿了个空,杀向触让与重玄遵厮杀的战场,且正对触让。   姜望只是一个轻巧的折转,便引赤血鬼蝠之攻势,去干涉触让,实在是妙手。以外楼之修为,战神临而干涉神临!   此为食魂血光,一发即至,真有食魂之能。   触让险之又险地一转,架住月轮之刀的同时,也避开了这道突来的血光。   这时候他当然注意到,触氏镇压族势之异兽、神临层次的赤血鬼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已经断了一边肉翅,还睁开了血眼。   能够完美运用军阵的兵家修士,在战场上越阶而战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更别说还有一个外楼绝顶的姜望助阵。   他是有赤血鬼蝠难以压制对手的心理准备的。   可没想到赤血鬼蝠会被压制得这样惨,又这样快,甚至于他都还没来得及在重玄遵这边建立优势!   锦安虎兜鍪绝非矜功自狂之辈,便是这一瞬间的交锋,他完全承认重玄遵加上姜望,再加上重玄胜及其所领三千锐士,是有机会击败他触让的。   哪怕他已神而明之多年。   于是在刀轮幻影中,屈指弹天。   一点水滴状的玄冥圣火,就此疾射高空!   恐怖的寒意弥散开来,使得重玄遵的动作都似有迟滞,更是往整个战场环境扩张。   却说赤血鬼蝠这边战场,姜望以惊人的战斗直觉,提前预判了它快捷绝伦的食魂血光。它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根本没有保存力量的念头,黝黑肉瘤已经再次扭转,瞄向了重玄胜——这亦可以看出这头赤血鬼蝠战斗智慧的缺失,明明重玄胜目标更大,更难避让,它睁开血眼之后的第一次进攻,却宣泄给痛苦,而第二次进攻,竟然选择姜望。   可谓昏招频频。   如此两攻两转,已经给了重玄胜足够的反应时间。   “喝!”   声如雷击天鼓,兵煞涌动之时,重玄之力一瞬间全部加持在手臂之上。这法天象地之身,本就力大无穷,此刻掐住赤血鬼蝠的脖颈只是一甩,就带动了整个庞然的蝠躯,如抡巨锤!使得这一道晦暗血光顿失了准头,飞射远空!   赤血鬼蝠一时荡在空中,而此刻飞远的姜望又折将回来,好巧不巧刺出了绝巅倾山之剑,斜撞赤血鬼蝠腹部的肉瘤。   这一去一回,对时机的把握精准无比,剑势落点,与重玄胜达成了近乎完美的配合。   此剑乃是势之极,绝巅倾山杀血眼!   也恰在此刻——   触让弹向高空的那一滴玄冥圣火,嘭地一下便炸了开来,寒意如潮扩张,幽蓝色火线飘落如丝雨。   那无尽延展的火线,仿佛一个巨大的罩子倒扣下来。   将包括重玄遵、重玄胜、赤血鬼蝠、姜望在内的所有,都倒扣其中!气温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而他的灵识顷刻铺满了方圆四十丈范围,玄冥灵域已张开!   重玄遵轻轻一呼气,此时气出已成霜,甚至于他的刀势都因之出现滞涩,不得不同样以灵识相抗。   姜望和重玄胜的战场在四十丈之外,倒是不虞被这玄冥灵域所影响。   鼓荡势之极的姜望,更是不会被人轻易干扰,他不偏不移的一剑撞上了赤血鬼蝠之肉瘤,那骤然射出的食魂血光,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飙飞!   如此惊险,他却从容。   霜雪般的锋刃便顺势下剖,将这已经拉伸成蟒蛇状的肉瘤竖向切开,斩出了暗紫色的鲜血,飙飞如瀑!   剧痛难捱!   赤血鬼蝠疼得在空中翻滚。   重玄胜驾驭兵煞之力,恰到好处地一把抓来,就要将迅速缩往肉瘤内部的血眼捏爆。   轰!   一只拳头!   一只灰白色如石雕的拳头突兀出现!   这一拳的力量令人不适。   似乎本不该来,可是它轻易地出现了。   打破常理,超出定规。   于是避无可避。   这一拳砸在了重玄胜的后脊,砸得他不由得松开了手、砸得他身上兵煞剧烈波动、砸得他顷刻坠落高空!   伴随着拳头出现的,是一个冷硬如铁的汉子,一身短打,肌肤灰白。   是为——大夏北乡侯尚彦虎!   触让在高空炸开的玄冥圣火,同时也是触让召集同僚的讯号!   而此时,强援已至! 第1603章神临!神临!神临!   神临境强者,在现世任何一个势力,都是各种意义上的高层武力。   放在小国便是国柱,放在诸如庄雍这样的区域强国里,要么为侯要么为相,不掌军权就掌政权。   而在大夏帝国这种曾经有望冲击霸主的天下大国里,能够封侯的,都不会是一般的神临!   如周婴之子周雄,也是资深的神临境修士,却也不能够自得侯名——当然,他有他父亲的国公之爵可袭,如若未死,往后的前途,也不仅仅体现在当前的实力上。   曾经大闹理国首府、留下蛮勇之名的北乡侯尚彦虎,在各种意义上都要比周雄更强大。   甫一现身,便将重玄胜庞然的法天象地之躯砸落高空,救下了触家的赤血鬼蝠。   那一阵兵煞摇动,得胜营士卒死伤不知凡几。   这一拳,不止重玄胜没能反应过来,就连姜望也没能捕捉!   太快,太重,又太突兀!   断翅缩眼的赤血鬼蝠还在空中嘶叫。   战局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冷硬的拳头好像仍然留在视觉里,尚彦虎已经消失。   就那么突兀又别扭地,追近了重玄胜——   锵!   一道剑光如月初升。   霜白的剑丝铺天盖地,如潮涌奔流,将其人淹没,却是姜望已经扑至。   来得极快,斩得精准。   让他不得不应。   铛!   尚彦虎猛然回身,以拳砸剑!   拳头转来的同时,这位北乡侯才用那冷灰色的眸子,瞥了这个年轻人一眼,显然惊讶于他的勇气和力量。   当然,情绪的微澜丝毫不会影响拳势。   灰白色的拳头精准砸在了长相思的剑身,并压着这剑身往下落,砸在了姜望的胸膛,砸破了突兀凝聚的琥珀火界,轰开了护体之星光,再将他撞飞!   救人?   须得以性命来掂量!   姜望血洒长空时,尚彦虎脚步一扭,又已经突兀地转身,以怪异却直接的姿态,拳头直追而近。   却说,那被轰落的兵煞之云一阵摇动,又很快稳定下来。   重玄胜缠绕着兵煞的庞然之躯,踏足于地,踩出不停回荡的轰响来。   兵煞之云涌动后,只在原地留下五百七十一名战死者的尸体,又复反冲于上,直向尚彦虎。   地上的士卒尸体就那么散落着,或趴覆或仰躺,已不闻呼痛声,再不能回家娶婆娘。   空中的士卒仍然全力奉献于战阵,将自己的气血之力全都交付于主将。一如既往地,相信自己能够被带往胜利的方向。   死者固然令生者悲,可生者仍要为生者计!   以重玄胜的智慧,再明了不过现今的局势。   哀恸无用,惶恐无用,逃避无用。   千般谋划万种智略,统统无用。   唯有直面!   尚彦虎来得如此之快,可他们也别无选择,仍只能硬抗,只能试着杀出一条路来。   外楼独战神临,可乎?   断然不可!   聚兵阵以越超凡,可乎?   未尝不行!   在并不是人人都能修炼的古老时代,先贤正是合众之力,以越超凡之天堑。   现世大道通行,百家争鸣,但在战场上,兵家镇压一切。   重玄之力猛地把姜望推开了。   兵煞如流云,在巨大手掌的表面涌动,遮天蔽日,拦在了尚彦虎灰白色的拳头前。   数十丈高的巨人,根本不需要跳多远。轻轻一跃,便如高山压顶。只一抬掌,便如高墙四围。   这庞然巨人的五指骤然合拢,想要将尚彦虎一把攥住。   但尚彦虎只是双脚一分,便已似扎根于山河。灰白色的手掌往上一翻,便撑住了巨人的五指,使其不得合!   这是两千余将士和一位神临的角力。   一时僵持。   刷!   一道剑光抹喉来!   在重玄之力的拉扯下,姜望这一剑快到极致,快到超出了他本来的极限!   甚至于他的残影还留在远处,可是他的剑已经落下。   尚彦虎也好像根本反应不及。   任凭长相思的锋刃,在他的脖颈抹过——   锵锵锵锵!   却只发出这样起伏不定的锐响。   那凹凸不平的质感,使此剑如行山道石间。   金躯玉髓的防御也不该如此……姜望的剑又不是没有伤害过神临!   尚彦虎几似有金刚体魄,又比净海的不灭降龙金身更坚固。   如何能破?   但现在……也已经不是考量这个的时候,尚彦虎已经探出手来,正手向长相思抓落。   仍然是那种怪异而突兀的感觉,在神临层次的强者中,他的速度并不算太快,可是在一种让人别扭的感受里,却总能精准地捕获目标。   那灰白色的手掌无限探近。   姜望足尖一点,已经平步青云,连折三折而向上高天。   无形的重玄之力涌动,却将他往右侧凭空一拉!   如此怪异地一错,终究叫如尚彦虎这般的神临强者,也抓了个空。   “呵!”   尚彦虎略带惊讶地冷笑了一声,左手一托便将巨掌掀开,脚下一错一扭,拳头再近姜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不太相信,在跨越生命本质的差距前,姜望能够每一次都成功脱险。   齐国的年轻人,还能是神只转世不成?   踏空履虚,拳覆东南,这一拳落下前,拳势已先碾至。   姜望的身形明显一沉。   但等到尚彦虎的拳头落下时,姜望的身形已经再次擦过。只有剑锋抹过时,在拳尖留下的白痕!   尚彦虎把一双拳头打开,一击一落一震云,杀得漫天拳影,一时好似天倾地覆、狂风骤雨。   天地无情,拳映其心。   此为霸都之拳。   拳覆天下,此心自证。   我说无时,不许人有。我要有时,不许人无!   灰白色的拳头几乎无处不在,愈轰欲急。   但有一道青衫身影,倏然来去,如似暴雨之中走雷霆!   青云印记现而又消,重玄之力倏忽左右,姜望以超越以往任何时候的灵巧,在尚彦虎的拳势锁定下左冲右突。   以外楼斗神临。   使局势一时僵持的,是重玄胜与姜望的绝妙配合。   但必不可久。   因为在此等紧张的局势中,两个人都不能有任何失误,一次配合不上,就会造成遗憾的后果。   尚彦虎的拳头如囚笼,姜望灵动的身形如飞鸟。   鸟在笼中,越束越紧。   羽翅已关,难得张飞。   轰隆隆!   在姜望的身形再一次拔高之时,重玄胜缠绕着兵煞之力的巨掌也已经盖落。   姜望的身形从指缝中穿出,巨掌立即合拢,一下子日光晦暗,有天倾之势。   尚彦虎丝毫不惧,灰白色的拳头笔直上轰——   巨人的巴掌被打开了!   但是未见天开云阔。   落下来的是一柄剑。   左撇而右捺,分山分海分日月。   从巨人指缝中穿出的姜望,直接在空中一个翻转,倒持剑锋,斩出一式人字剑来!恰恰填上了重玄胜被荡开的巴掌,斩碎了尚彦虎继续追击的可能。   拳与剑对轰!   人字剑势直接被霸都拳势摧垮。   姜望当场被轰上高空——   嗖!   又一道晦暗的血光直射而来,几乎与正要追击姜望的尚彦虎迎面。   那头赤血鬼蝠的食魂血光!   本是要攻击姜望,却因为姜望被一拳轰开,而落向了尚彦虎。   原来姜望在第一步穿出巨人指缝跃上高空的同时,就已经顺手对赤血鬼蝠释放了道术怒火。   神临层次的赤血鬼蝠,虽然不会被这种超品以下层次的道术操控,但仍免不得暴躁几分。虽然受伤颇重,痛苦未消,还是抽冷子来了一击。却被姜望算得死死的,引向了尚彦虎。   先破兵阵之力,再破人字剑式,又骤逢“战友”的凶狠攻击。   饶是尚彦虎这般的强者,也有些措手难及!   匆促之下将身侧移,五指轰然下翻,一把将食魂血光往下按去。   并无实体的食魂血光,在这一刻仿佛有了更具体的细节,或者说,被按出了“细节”来,于是被按偏。   可即便如此,晦暗血光与灰白手掌交错的过程中,也给防御强大的尚彦虎带出一条血槽来!   这是他在这次战斗中,第一次受伤。   尚彦虎猛然转头怒吼:“把你这头蠢蝙蝠调回去!”   赤血鬼蝠亦知自己添了乱,有些无措地滞于空中,连痛也不敢嘶叫了。那仍在滴血的肉瘤,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远处已经与重玄遵杀得不可开交的触让也不恼怒,只喊道:“血眼过来,与你吃个好的!”   赤血鬼蝠用仅剩的肉翅奋力一划,似游鱼划水,穿进幽蓝色的火幕中。一处战场,两处战局,各自凶险。   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好像姜望与重玄胜领着三千人来驰援……却也什么都没有改变!   仍然是一蝠一人双战重玄遵!   只多了一地得胜营士卒的尸体,以及姜望和重玄胜必须要面对的……更强于周雄的尚彦虎!   重整军阵的重玄胜,已经感受到了兵煞之力的减弱。虽然气血丹充足,可以不断地补充血气,但这些士卒的体魄毕竟有极限。   若是给他更多的九卒军士来轮换,他当然不惧与尚彦虎对耗。   可是在这深入夏境腹地的桑府,哪里还能有半个援兵?   但……又如何呢?   浮空的姜望,此刻全身肌肉都在颤抖,脏腑剧震……他尚只是一沾即走,卸了许多力!外楼境与神临境之间的差距,便体现在这硬接尚彦虎一拳的结果里。若非是为了引导赤血鬼蝠的杀力,他是绝不肯冒险如此的。   但……又如何呢?   重玄胜和姜望都没有看向彼此。   因为他们必须把最大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尚彦虎身上。   可此刻他们的表情,出奇地统一。   那里没有什么激昂、愤怒,有的只是面对现实的平静。   不必再问局势为什么演变成这样,一念不同有千百个结果,他们都懂得去面对。   在最短的时间里,击破触让和赤血鬼蝠,是他们带着重玄遵一起逃出生天的唯一可能。   当尚彦虎如此及时地赶来,那么击破的目标,还需要加上一个尚彦虎。   这很难。   但唯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那就来试一试。   两个人同时出手了!   一者庞然如山岳,一者潇洒似谪仙。   复杂混乱的重玄力场中,姜望以剑先行。   尚彦虎无所畏惧,提拳来迎。   剑走高空一线,拳分天地两门。   重玄胜巨大的身躯紧随姜望之后,抵挡日光垂落阴影。   那一线剑光斩落,如高山之将倾。   而尚彦虎像是永恒缄默的大地,拳起万壑长渊。   重玄之力猛然一提,姜望的剑光在极势之时仍然移转,一次完美的错位,重玄胜如小山般的拳头先一步落下了——   轰!   这是一次毫无花巧的对拼,重玄胜便是以兵阵之力,实打实地碰撞神临。   结果显而易见。   尚彦虎站定了,重玄胜数十丈的庞然身躯却后仰。   可在这个交错里,姜望纵剑已落。   绝巅倾山之剑,再撞尚彦虎。   尚彦虎仍是一拳迎之!   那灰白色的拳头,如绵延山脉耸立大地。   但姜望忽而间身如飘萍,剑转身不由己!   从天柱倾倒的极势状态,流淌成了一滩水,化为一片叶。   拳剑几乎是刚刚撞上,姜望整个人就被撞飞——   他飞得太快了!   以惊人的速度撞向了数百丈之外的触让!   以相对弱势的状态,面对尚彦虎这样的对手,目标却在另一处战局里、更具优势的触让处。   这种战斗选择真是大胆狂妄,超乎想像,令人惊叹!   此刻披风浴火的姜望,体内像是被什么在灼烧,他的所有的压抑的力量,所有的沉默的坚忍,都在此刻化为了动能,推动着他不断加速,不断前行。   快!再快!   在重玄胜掌控的力场里,所有的重玄之力,或推或挤或牵引,都在帮助姜望推进。   而正与触让生死相争的重玄遵那边,亦传来了无比恐怖的吸引力!   重玄之力隔空接续!   一者推,一者吸!   势如水火的两兄弟,借由姜望这一剑,达成了完美的配合。   姜望这一刻的速度已经是声音都无法追上。   因而当他一剑杀至触让后方,剑气咆哮着如人潮滚滚时——   他是安静的!   彼时触让正被重玄遵拼死的一刀逼得后撤。   他的后心与姜望的剑,仿佛在这一刻拥有了默契,一定要有所接触。   不可能再避开。   蓬~!   触让身外燃起了凝聚得如冰花般的幽蓝之焰。   长相思在幽蓝之焰中阻了一阻,被剥去了巨量的剑气,才撞进触让的后心里。   噗!   触让一口鲜血喷出,人却似流焰熄灭,再燃起时,出现在了赤血鬼蝠的背脊上。   他的脸色苍白,再怎么金躯玉髓、神而明之,也近乎是生吃了姜望的一剑。此刻立在赤血鬼蝠背上,几乎都有些不稳。   虽是未死,但姜望、重玄遵、重玄胜借由这一次完美的配合,成功重创触让,终于是看到了逆转这场逐杀战的希望!   但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斯文的声音响起——   “触让啊触让,怎么让一个小辈,打成了这样?”   一个大袖飘飘的儒服男子,从东面高空缓步走来,摇头晃脑,语气颇为惋惜。   “在下郦复。”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姜望、重玄遵、重玄胜,很是优雅地一礼:“很高兴看到几位大齐天骄!”   大夏帝国广平侯郦复!   话音未落。   轰隆隆!   南方天空如雷滚过,落下一个九尺大汉,声如洪钟:“锦安虎兜鍪果真是老了吗?真叫薛某人遗憾!”   大夏帝国阳陵侯薛昌!   紧接着是北方天空,大邺府方向,有一人拖着关刀走来。   刀锋在地面剌出深邃的刀痕。   而顶盔掼甲的此人,只是瞧着白衣染血的重玄遵。   “又见面了,重玄遵。这一次,你要往哪里逃?”   正是之前在临武府有过交手,已经逐杀过重玄遵一次的靳陵。   大夏安国侯! 第1604章真火燎原!   广平侯郦复!   安国侯靳陵!   阳陵侯薛昌!   北乡侯尚彦虎!   大夏触氏家主、爵承东平侯的触让!   甚至于还有一头神临层次的赤血鬼蝠!   足足六个神临层次的战力,其中五位大夏侯爷。   属于神临修士的气息冲天撞地,一时间填塞了所有,使风雨云月都为之颤抖,此方天地尽是他们煊赫的气息!   灵识铺地,无有一丝间隔。   幽蓝色的火幕散落了,因为此时已经并不需要。   触让虽是受着伤,踏足蝠背,看向姜望等人的目光,却已是看尸体一般——   的确已经是绝境。   这样的、堪称豪华的阵容,在整个齐夏战场上,都可以影响一场重要战争的胜负。   却齐聚在此地,围住了只剩两千余残兵的得胜营、断了一只手的重玄遵,以及外楼层次的姜望。   简直是以高山碾细卵!   北乡侯尚彦虎扭过头来,看着足有数十丈之高的重玄胜,明明是仰望着其人,却似是在俯瞰:“本侯真是小看了你们每一个人,尤其是小看了你。能把兵阵运用到这种地步,在你这个年纪实属不易。再给本侯一点惊喜吧,如何?”   “我说。”身形高大的薛昌道:“是不是不该再浪费时间了?顺路杀一个年轻人,杀到现在还没杀了,说出去咱们几个都可以找块豆腐撞死!”   “欸,要去你自己去,你这种傻大个,适合这种死法。”郦复语气轻松:“费点手脚也很正常,锦安虎兜鍪险些除名,触家的大蝙蝠被打成了傻麻雀,咱们的北乡侯呆得像块石头……呵呵,不要小看这些年轻人啊,至少都是有脑子的。”   这人瞧着斯文有礼,一开口就几乎把所有人都踩了个遍。   无怪乎满朝文武,没一个跟他关系好。   阳陵侯薛昌当初就和他在虎台争道,一度势如水火,现在自然更不会给他好脸:“把嘴皮子上的工夫花在修行上,当初在虎台你也不至于输给我。”   拖着关刀的靳陵,忍不住道:“行了,都少说两句。”   “哈!”郦复乜着他道:“这不是前些天带着几万大军都没追上重玄遵的安国侯吗?多亏了你指挥有方,才有了后来的帝陵受辱,你真是齐国的大功臣!”   总算知道郦子业在寿安城楼跳脚大骂的风格是从何而来。   这家伙真是属狗的!逮谁咬谁!   但无论怎么说,他们的态度如此轻松。自然是因为,这时候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几乎不会有翻盘的可能。   天骄盖世如重玄遵,在五位大夏侯爷的追杀下,都逃了一天一夜。可是在已经被围住的此刻,也只是缓声说道:“我不太会说抱歉的话……我会死在你们前面。”   智慧卓绝、辩才无双如重玄胜,控制着军阵,也一时缄默。   他再聪明,也不可能算准世间所有的变数。每个人都有诸多的选择,无数个选择交汇,就是无限种可能。   谁知道围杀一个重玄遵,竟然有这么多的神临强者出手?   北线战场难道不比什么皇陵之辱更重要?   他推测眼前这些人在围杀重玄遵之外,可能还有别的任务,而北线战场或许有更有力的力量参与了……南斗殿真敢全面参战?   但这些猜测,这些权衡,于此刻也尽是无用的。   他非常清楚,现在就是绝境!   若非此时整个得胜营的力量,全部交付于军阵的集体意志中,被重玄胜所掌控,说不得以得胜营之精锐,这会也没几个人能站得稳。   这甚至无关于勇气,是太过巨大的实力差距,让人根本无法生出反抗之心。   而在这个时候,卓立高空、刚刚一剑洞穿了触让后心的姜望,却仍然是平静的。   平静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恐惧。   而是因为他面对过太多绝望的时刻,他知道自己仍然只有面对。   看着郦复、薛昌、靳陵一个个加入战场,听着重玄遵仍然保有了骄傲的话语,他只是握紧他的长相思,开口道:“重玄胜,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这句话仿佛某种敕令,像是一道咒言。   重玄胜高达数十丈的、被兵煞所包裹的庞然身躯,轰然炸响!   他像是那射月之弩已离弦,以恐怖的速度往东南方向穿去。   竟是要逃窜!   正在东面的广平侯郦复大袖一挥,就要拦截。   忽然感受到一股恐怖无比的力量,撞天而起!   嘭嘭!   苍天也有心脏吗?   为何在此时震响?   轰隆隆隆!   桑府遍处无大江,为何竟闻山河涌?!   如此狂暴的、如此恐怖的动静!   郦复又惊又诧地转头,看到那披风浴火、卓然傲立的姜青羊,身上绽放着不朽的赤金色神光!   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每一滴血液,每一根毛发,都在呼喊着一个名字,都在共鸣着一种感动。   而天地也为之共颤!   便是这一滞,重玄胜已经卷动兵煞、以压榨极限的速度窜过了郦复身侧,直往东南,一瞬间就穿出了战局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不顾一切地奔逃、奔逃。   这兵煞之云的速度快到极限,洞破空间好一阵之后——   嘭!   整个兵煞之云炸开。   一个个面色惨白的得胜营士卒纷如雨落。   有的立刻爬起来,有的再没能睁开眼睛。   重玄胜粗略一点,只剩八百三十六个活人。   许多士卒是活活脱力而死!   这是陪着他和姜望攻城拔寨,转战数千里的生死兄弟,现在只剩八百三十六人。   而十四……   被重玄胜抱在怀里的十四,亦已气息游离。。   重玄胜震碎她的甲冑,免得重甲将这种状态下的她压死,才看到她面如金纸的样子。   作为实力远超于普通士卒的超凡修士,因为自己难以参与神临层次的战斗,便在军阵之中,几乎是无底线地透支自己。   所有的真元,所有的气血,都不断地向战阵交付。   她比得胜营里的任何一个士卒都强大,可她是第一个透支的人!   所以此刻才会虚脱至此!   “兄弟们!”重玄胜哑着声音道:“想办法就近隐蔽自己,我去调援军,我重玄胜绝不会放弃你们!”   还能说话的战士们,声音乱糟糟地响起来。   “将军快去!”   “去找人救姜爵爷!”   “咱们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带人来给兄弟们报仇!”   ……   一点也不整齐,一点气势都没有。   却是一颗颗最鲜活的心。   这些相信,这些炙热,这些期待……   这些声音都渐远了,散在身后的风声里。   重玄胜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十四喂丹药,一边抱着她疾飞,他必须要更快一点,他要去会洺府调兵,他要调大军来,他要绞杀这一群夏国的狗屁侯爷!   “胜……哥。”   在重玄胜的怀里,吞下挽命丹药的十四,气息微弱地道:“姜望……问你的那句话……他跟你说过什么?”   她在这样的时刻,问着这样一个问题。   她生性内敛,不善言辞,长年累月把自己封闭在甲冑之中。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当然是重玄胜。可是重玄胜之外,唯一还能够算得上是朋友的人,就是那个时而脑子灵光、时而榆木不开窍,动不动就要揍胜哥儿的莽夫姜青羊。   “你也听到过的。”   重玄胜重复着,仿佛是为了给十四信心,也仿佛是为了给自己信心:“你也听到过的……”   “他说……”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眼泪忽然就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他是一个太聪明的人,他从小到大没有后悔过。   可是此刻悔恨吞噬了他的心!   他好后悔他为什么要冒险来贵邑!   他自负才智,他要赢回他该得的,可是他凭什么一次次拉着姜望陪他赌命?   那是举世闻名的天骄,未来无限光明的人啊!   连北衙都尉的位置也可以拒绝,连齐天子的好意也可以推让,这个叫姜望的人,难道真的在意什么权势地位荣华吗?   姜望之所以来这伐夏战场,之所以参与这战场上的一切,从临淄西郊点将台一直争到夏国桑府来,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他!   他笑这个人蠢,笑这个人傻。   笑着笑着,把这个人带到了绝境里。   可是这个蠢货,仍然只是说,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仍然提醒他带着得胜营的兄弟们趁机逃跑!   重玄胜流着泪,并不好看的胖脸上,满是褶子。   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掉眼泪。   此前只有一次,此后不会再有。   他流着泪说:“神临境的他……会很强!他说神临境的他,会很强!”   他的体表都已经洇出血来,他已经是超出极限、用损耗生命的方式在疾飞。   “他说得到,做得到的。”十四微弱地强调着,眼泪也落了下来。   ……   逃走的人并不会影响战局。   换做平时,尚彦虎非得把郦复骂个狗血淋头,因为在他看来,领兵技艺已经独成一家的重玄胜,要比姜望、重玄遵的威胁都更大。   可此刻,他也无暇他顾,情不自禁地慑于姜望的跃升中。   无论郦复、尚彦虎,还是靳陵、薛昌、触让,甚至于是那一头断了半边肉翅的赤血鬼蝠,在这个瞬间都无法挪开视线!   遥立于古老星穹的四座星楼,在这一刻爆发了无法形容的璀璨光芒,比日光更骄烈!   真正具备神通目力者,才可以从那炽光中隐约看到……   一座青色七层石塔,坐镇玉衡。   一座形制古拙的七层五角小楼,立于开阳。   一座红色七层四角飞檐小楼,位在天枢。   一座大气堂皇的七层紫色楼宇,镇压摇光。   星路蜿蜒,走玉衡,连开阳,贯摇光,应天枢。又路过了天权,天玑,与天璇。   磅礴得无法计量的星力,在广阔星路上奔涌。   天穹好像出现了一条浩荡的星河,而此星河为姜望所独有。   恢弘的力量有恢弘的意志,以此辉煌四楼,向宇宙宣扬独属于他姜望的“真我”之道途。   天地共颤!   此方天和地,全都在呼应他的道。   姜望闭上了眼睛,于是不朽之赤金光芒,流转在他的体表。   胸腹前五轮炽光,好像照耀永恒。   霜白色的披风,如大旗飘展。   身后燃着赤色的火幕,幻影中外观华丽的毕方神鸟,纤羽毕现,好像凝聚了实质。   得传自凰唯真的神临之秘,这一刻清晰地流淌在脑海中。   凰唯真的神临之秘是什么?   为什么他是楚地三千年来最风流?   掌中演法,缘生缘灭。   这是一份凰唯真衍道之后再回溯的神临过程,对每一步都苛求极限。   姜望此前完全不能把握,可真我道途开发至如今,斩杀易胜锋后已然无憾。   关乎到一滴血液,一点骨髓,一块肌肉……所有关乎神临的细节,在这一刻完美跃升!   他的血液浩荡奔流,响彻桑府!   他的神魂之力无限凝聚、无限凝聚,那种感觉……   好像曾经在森海源界的世界本源中潜游。   虽然是在凝聚着、压缩着,感受的却是包容的力量。   过程好像被无限地拉长了,但姜望明白它只发生了一瞬。   通天宫内,那穿梭在道旋之中的缠星灵蟒,忽而间褪去了外皮,鳞甲显现,头角峥嵘,一声长吟,跃为星光神龙!   它的身躯是虚幻隐约的,它的星光是美丽真实的,夭矫的身形在道旋之间游弋,每一次吞吐,都是海量的道元。   整座通天海都咆哮起来,掀起了无边巨浪,仿佛在为此刻欢庆。   轰隆隆!   五府海中,五府齐出,五光遍耀,辉煌无尽。   藏星海中,四颗璀璨星辰,定住天空四角。粼粼波光里,映着群星的倒影。   哗啦啦!   一条灵动至极的道脉腾龙,自海底跃出,搅碎了星光之梦,冲上了无尽的星空,不断往上、往上……打破了有形无形的界限,落在人身最后一片海洋中——   是为,元神海!   愈发茁壮、愈见威严的道脉腾龙,在这一片苍茫茫似宇宙的海洋里飞行。   龙角一抵,抵住了一扇门。   龙角轻轻一推,这扇古老的门户被推开,于是一座介于虚实之间的辉煌大殿,好像从历史中走来。   此乃人身秘藏里,最后一种辉煌的具现,是名……蕴神殿!   吼!   道脉腾龙高高跃起,越过蕴神殿之穹顶,飞向了茫茫无际的人身宇宙中。   而神魂显化的青衫仙人,手按长相思,踏进了这座蕴神殿,走在那玉柱高竖的殿堂里,穿过一幕幕幻生幻灭的辉煌图景,最后在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上……坐了下来。   轰隆隆如天雷响。   此一声好像整个现世在共奏。   哗啦啦,哗啦啦。   通天海,五府海,藏星海,元神海,四座人身海洋一起涌动,狂潮不息,浪涛不歇。   于是此刻,四海贯通!   在这一刻,神魂之力化为灵识,可以外显于世,可以干涉现实!   姜望感到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脑海中无数灵光飞转。   以前不懂的,现在豁然开朗。以前晦涩的,现在清澈洞明。   这一刻天地交感,有无与伦比的变化在发生。不仅仅是血肉之躯演化金躯玉髓,不仅仅是神魂之力跃升为灵识,不仅仅是寿限的超越。   姜望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整个现世再一次结下了烙印。   现世拥抱一切,对每个人都有同等的爱。   每个人与这个世界有两次缔约。   第一次是出生。   第二次是神临。   所以为什么说,不能在现世之外成就神临?   因为现世之外神临,不可洞察此世之真!   这一切说起来缓慢,都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所谓“有隙者天人之隔,无憾者一蹴而就。”   郦复、尚彦虎、靳陵、薛昌、触让,都是大国之侯爷,久经战阵,老于杀伐。当然不会坐在那里等待姜望跃升神临,但是都没来得及动手,姜望便已经睁开了眼睛!   重玄遵说“这一路的风景我已看尽了。”   他的确可以这样说。   自太虚真君到血河真君,好些站在超凡绝巅的强者,都对他青眼有加。   从临淄到迷界,都有无尽风光。   天生道脉,斩妄无惑,夺尽同辈风华。   也就是在黄河之会撞上了斗昭,比起内府场摘魁的姜望,成绩稍有不如。   但又在西郊点将台,以武争先锋,的的确确地胜过了外楼境的姜青羊。   他是看尽了外楼境的风景。   弥补了彼时在观河台下,欣赏姜望战斗时的悸动。   可以踏出无憾的那一步。   而对姜望来说,这一路坎坷地走过来,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是尹观踏崎岖路为通天途,独以咒术小道成就神临。   是姜无弃擒厉有疚,钓阎途,清除伐夏隐患。一步神临、结为秋霜。   斗昭所向无敌,金身煊赫楚王都。   钟离炎永不服输,屡败屡战,自术而武,皆在险峰。   王长吉垂钓山海境,伪成天府,自此神临无缺。   月天奴早得净土,证悟本性灵舟。   萧恕此心有憾,功败垂成,不言而死。   祝唯我骄傲锋利,平生不输人。   张巡吞吐剑丹,剑气已成丝,一横漫天月。   当然亦有重玄遵,所谓“阅尽外楼风景,成就无憾神临”。   这一个个耀眼的人物,一幕幕辉煌的剪影。仿佛在时光之河里流转,也清晰地存在于姜望心中。   他一路看尽的,是神临境的风景!   是那些天骄人物,如何贯彻自己道,如何坚守自己的人生!   天人之隔前,多少波澜壮阔。   何为神临?   何为神而明之?   何为……“我如神只临世?!”   是在此刻了。   此时此刻,血染白衣的重玄遵,长声喝道:“姜青羊!于今无憾否?”   悬立不远处,青衫仗剑的姜望只道:“然也!”   今日成就,无憾、无漏、无缺之神临!   他的眼睛闭上时,好像也封闭了他的生命,他的心。   一闭一睁,世界已经不同!   他的眼睛睁开来,黑白两色如此分明,仿佛悬挂着日月,给人以一种时而真切时而高渺的恍惚感。   又在下一刻,转为不朽的赤金!   此刻他即是神!   他具有神之威,神之力,神之尊严!   眸中光焰长,目光所至,赤红色的三昧真火起。   他的目光从郦复、尚彦虎、靳陵、薛昌、触让这些人身上一一转过,看到哪里,哪里燃起焰花!   三昧真火结成的花。   刹那间天上地下,焰花朵朵。光华遍转,一如神境。   此火无处不在,此火无物不焚。   眸光所转,真火燎原!   他竟率先发起攻势,一个人向五个人进攻!   全身甲冑的靳陵倒转关刀,丈二长的关刀,使得如绣花针一般灵巧。轻飘飘地落在焰花之上,刀芒洒尽时……分开花苞、分开花瓣,分解了火!   嘭!   火花灭而复燃,顺着关刀刀锋蔓延。   神火,精火,气火,亦是君火,臣火,民火。   火中三昧,他未能灭尽!   一道乌光顷刻在刀脊上流过,如墨汁一般,将整柄关刀染成了墨色。   那残火才销尽。   “都说惟楚有才,本侯今日观之,齐天骄似胜楚天骄啊!”靳陵慨声道:“竟有两个斗昭!”   他的声音里,既有惊叹,又有庆幸。   惊叹的是姜望这一蹴而就的神临有如此强大,丝毫不输他引军逐杀过的重玄遵,齐国竟如此天骄辈出,国运昌隆。   庆幸的是,这样的两个绝世天骄,今日已入围中,就要尽死于此!   不远处的郦复大袖飘卷,双手微张,如捧虚球,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凝固了,将那朵生机勃勃的焰花定在其中。他似是捧着一盏灯笼,其间燃的是足以焚灭一切的光。   不知是否错觉,他隐约在这朵焰花上,嗅到了花香?   兴许是焦香?   但嘴上却道:“使了一趟楚,天天就知道斗昭。把心落在楚国了吧?!”   “两个斗昭岂不正好?”与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嘲讽同伴的郦复不同,薛昌是个直接的性子,双手自虚空抓出一对短戟来,戟锋一错,已经将面前的焰花斩得粉碎,连个火星子都不剩!   “杀此二人,胜屠齐国一军!”   这些资深王侯的经验之丰富、实力之强大,从他们对待焰花的过程中就可以显现。   一开始谁也不知道姜望的真火燎原究竟如何强大,不知道他神临之后的三昧真火有何质变。   靳陵第一个解决焰花,尚还需要补一下手段。   郦复看了一眼之后,轻易就将焰花定住。   等到薛昌再出手,这焰花已经没有了秘密,戟锋一错即碎灭!   这种把握战局,迅速演进争斗的能力,是真正的强者所拥有。   触让虽然伤得极重,却只是用一道幽蓝火线,便冻住了焚他的焰花。   在所有侯爷里,尚彦虎最是干脆,他的肤色从灰白变成了铁灰。   竟然不躲、不闪、不避,将身前撞,直接撞碎了焰花!   撞碎的三昧真火在他身上燎过,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而他已经近前,一拳迎向姜望,铁灰色的拳头,比之前重出何止一倍!   “让我看看你,怎敢妄称无憾!”   靳陵、薛昌、郦复、触让,包括赤血鬼蝠,亦几乎是同时扑近来!   姜望浑然无惧,拔剑迎上前去。   神临之后他的锋芒好像已经不能够被空间所容纳。   此时剑光一动,天地之间如神龙吟!   铛!铛!铛!   一记如雪的月轮刀,斩在尚彦虎之拳,逼退赤血鬼蝠,再错薛昌之戟锋!   重玄遵飘身而落,与同时剑迎靳陵、郦复、触让,一合之下就受了伤的姜望抵背而立。   “虽然我状态不是很好……”   他抬起持刀的左手,以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也将那种冷峻抹去了:“你也不至于只留一只蝙蝠给我啊!”   姜望额前有一缕发丝,在狂风卷过后轻飘飘地落下来。   在赤金色的世界里,留下了一缕黑色的轨迹。   不是所有故事都有一个固定的结局。   而他要再一次书写他自己的答案。   无论是生是死,是胜是负。   不会放弃。   永远不会放弃。   他握着剑,没有说话。   此心此人,何须言达?   一者青衫,一者白衣。   一者长剑,一者轮刀。   抵背而立。   两神临……战六神临。 第1605章我不敢说出它的名字   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六日。   姜望和重玄胜在桑府转道,选择援救重玄遵之时,景牧战争也已经落下了尾声。   南天师应江鸿领军尽复盛国疆土,逐杀败军。使牧国之勇士,尸骨绵延,使牧国之战马,尽烙景印。深入草原三百里,勒碑以记功!   之前北宫南图战死、惊传天下时,晏平推测景牧战争的进程,便说少则两天三天,多则五天七天,这场战争就会结束。   可景国真的用两天时间就完成了这场恢弘战争的扫尾,仍然是震慑人心的!   北宫南图的身死,成了这场战争的转折点。这位神冕布道大祭司,在很多牧国人心中的地位,是几近于神的。随着他的陨落,原本相持不下的战场,瞬间打破了平衡,牧军更是士气跌落谷底,就此一溃千里。   从道历三九二零年十月十九日,景牧两国全面开战,到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六日,应江鸿立碑于草原。   总共用时两个月又十七天,这场轰轰烈烈的霸主国之战,便落下了帷幕。   当然此前牧盛之间长达一年的轮战,也不应该被完全忽略。在这次景牧战争中身受重创的李元赦,或许也应该被人们所铭记。   但是说到底,此战竖立的,还是景国岿然不动的强大威严。是古老帝国向整个现世的又一次宣示——强景今日仍然雄视天下,是所谓至尊至贵中央帝国。   应江鸿如此顺利地完成了收尾,景廷毫无犹豫,同天便一封国书发予临淄,言曰——   “东国天子亲启:   景夏者,同盟之国也!朕与夏皇,兄弟之义也!弟虽愚鲁冥顽,以招外祸,为兄者不能不救。东国有日出之德,东天子何不冰消前隙,顿止干戈,重修本宗之好?   景有安稳现世之责,朕亦常怀和平之念。   天下人族本一家,实不该积旧怨而加新恨。   一意孤行甲马,恨恨绵绵岂有绝期?此智者不取。   一念恨起兵戈,叫千家恸而万家哭!非仁者所为。   朕之言也恳恳,朕之心也切切。惟愿东国天子能知。   东国就此罢兵,中域之国不咎既往。   齐军若是不退,朕虽不忍,亦不得不赴兄弟之邦,以刀兵退外贼也!”   这警告不仅仅是警告,或者说,并不仅仅停留在警告的层面上。应江鸿那边尚未撤军归来,真君于阙便亲领八甲第一的斗厄军,作为先锋之军,挥师南下!   人们所揣测的景国的困境、景国的选择艰难、景国的投鼠忌器、景国未必敢在景牧战争结束后又开启第二场霸主国之战……通通都在这种强硬的态度里被击碎了。   中央帝国之霸道,一时昭显!   饶是齐国连年得胜,威压四方,正在盛时,兵勇民骄,一时也人心惶惶。   这一次提刀站到面前来的,毕竟是景国。毕竟是道历重启以来,始终雄踞中域的第一帝国!   今日携大破牧国之威,势压东齐,闻者莫不惶恐。   一时间奏章如雨,飞落齐天子案头。   一眼望过去,大都是请求天子顾念大局,御命前线退兵。   其中曾经写下雄文《功过论》,险些把姜望名声钉死、令其一度为万人践踏的大儒尔奉明,洋洋洒洒万言,上书天子,文辞瑰丽,核心只有一句——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天子应以保存齐军实力为上。   曹皆不是姜望,他尔奉明当然不敢在没有实质证据的情况下大骂其人。   甚至于也根本不敢提及重玄褚良这等凶人的名字。   但诸如“前线私为大功计,怎舍退兵!”之类的话,倒也没有少说。   朝野之中,颇多声援者。   不少人奉其声为金玉之声,奉其人为齐国文人之良知。   说他不惧强权,不曲意逢迎天子,笔锋敢向曹皆,是公心为国之典范。   人们好像已经忘了,他曾经因为蔑诬天骄姜望,附和景国通魔之议,而被愤怒的齐人泼粪家门的往事。   民心毕竟是易变的。   元月六日这一天加开的朝议,不仅是齐国上下最关心的事情,也是天下都为之瞩目的一场。   世人都想看看,齐国究竟是什么态度,齐天子究竟会是什么态度。   短时间内,会不会爆发第二场霸主国之战!   此次朝议在国相江汝默的主持下召开,文有温延玉、易星辰等,武有修远,朔方伯鲍易等。   在京的、有相当话语权的,都参与了此次朝议,可谓济济一堂。   值得一提的是,太子姜无华,今日身穿太子冕服,亦列位紫极殿中。   皇三女姜无忧,皇九子姜无邪,亦着宫主朝服列位。   与以往相同的是,天子仍然高坐龙椅。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朝议才刚开始,持不同意见的两方就吵得非常激烈,完全略过以往那种温文有礼但阴阳怪气的前戏阶段,一个个用词都激烈非常。   在景国所带来的强大压力下,实在也没谁还能戴住温吞的假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一场朝议,不仅仅是关乎他们的政见,也切实地关系着齐国的未来。   与景国之间的矛盾,绝不能够等闲视之。与天下最强之国开战,就必须要考虑到战败的后果!   紫极殿里人声鼎沸,几乎要掀翻穹顶。   一方表示要乘胜追击,永除后患,绝不能被景国吓退。   一方表示应该见好就收,这一战已经打痛了夏国,能够掠夺大量资源归齐,已经占尽好处,实无必要再与景国开战,把自己逼到冒险的境地。   当然,争吵的都是兵事堂、政事堂以下的官员,官阶全都不到三品。   站在齐国官场最顶层的那几个,始终缄默如山,不到最后定音的时候,他们不会轻易表态。   如此争吵了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无法说服谁。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确,甚至于有些对错,连时间也无法给出结果。历史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分岔,谁又能笃定在那个时候换一种选择,是会更好还是更差?世上哪有如果?   有人就有对立。   在一片沸议之中,齐天子抬起食指,只是敲了敲御椅扶手。   笃笃。   于是满殿皆静。   安静中体现的是齐天子无上的威严。   而后他道:“把姬凤洲写给朕的信,给他们读一遍。”   韩令低头受命,展开景国国书,就在丹陛之下,面向朝臣,朗声读道:“东国天子亲启:景夏者,同盟之国也……”   一句“亦不得不赴兄弟之邦,以刀兵退外贼也!”,余音方落。   齐天子已经一掌拍在了龙椅扶手上。   嘭!   “主辱臣死,你们是否不以为然!?”   一时间满殿公卿皆拜倒,莫有敢言!   “你们知道前线正在发生什么吗?”   齐天子坐在龙椅上问。   他的声音已经平缓了下来。   可是他的目光自平天冠的缝隙里落下,像山像海。   那是有如实质的压力,是生杀予夺的权柄。   “你们看到捷报频传,说什么我大齐天威,讲什么已经占尽好处。你们可知道这些战果是怎么来的?你们可看到捷报背后,都是我大齐将士的血!”   “他们是为的什么?”   “夏国三十三年积怨犹在,不敬东国。我大齐百万雄师赴南域,所求者何?”   “是掳掠一些资源,流淌一些鲜血,杀死几个夏国人吗?”   “满座公卿高谈阔论,慷慨激扬,竟是谁在前线拼命?!”   “前线拼命的人未言一个『退』字,你们竟要替他们做了这个主吗?”   “他们用血肉铺就一条通往贵邑城的路,把荆棘都拔掉了,把刀剑都斩断了,是为了往后我齐人,能够从容地往来于两都之间。此后东域至南域,没有险碍。临淄至贵邑,是为坦途!”   “你们求名求功求业求大局——什么是大局?”   “此去南域万里,一路尸骨!前线将士以命争功,血染征旗,朕若连个安稳后方都不能保证,做什么天子!?”   齐天子直接站起身来。   丹陛之上他的身影如似高天。   丹陛之下群臣伏地,顶礼相拜。   “继续打!”   齐天子大手一挥,如决浮云,是定乾坤——   “哪怕打到天荒地老,打到海枯石烂,打到日月移位,朕一日不死,就支持曹皆打一日。必要打破夏都为止!”   他的声音高上九天,又震扬六合,履极至尊,威慑天下——   “朕要犁庭扫穴,灭夏国社稷。   朕要贯通东南,悬照我大齐经纬。   朕要让这天下知道——   姒元赢不得霸业,姒骄保不住夏国。   姬凤洲出手,也一样!”   “朕!”   他当着满殿文武,当着大齐公侯的面,一把扯下了身上的龙袍!   于是人们赫然仰见,齐天子龙袍之下,已将战甲披挂!   他的决心,他的意志,已然是再明确不过,坚定得无以复加!   “朕以大齐皇帝之尊,承太祖、武帝之志,奋余烈千年,不敢有一日轻忽!朕以伐夏兵事任曹皆,齐国若要退兵,是曹皆言退!他人言退,无关痛痒。他国言退,举以刀兵!”   “景国若真敢参战,朕当御驾亲征,与姬凤洲会于天京!”   霸国天子一言,叫天下风云动!   姜述的态度非常强硬,意思也很明确——   于阙领斗厄军南下,不过虚张声势。   但我也愿意把它当做你们景国真实的态度来应对。   齐国已经做好了与景国全面开战的准备,不知景国准备好了吗?   这一战若起,规模要更胜于景牧之战。   因为天子倾国!   千年霸业付于一战,齐国有这样的决心,景国有吗!?   ……   ……   “景国不会来了。”   朔风猎猎的城门楼上,柳希夷走了过来。   他的外表,本来就是一个很有些年纪了的老人,当初成就神临并不轻松。   现在又像是更老了几十岁。   堂堂一位当世真人,竟看起来有些佝偻了。   奚孟府一点形象也没有地坐在城楼角落里,目光越过城垛的凹口,眺望远空,没有回应。   “施压可以,打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可以,于阙真个出手也可以,但若要现在开始一场倾国之战……景国不可能有这样的决心。”   柳希夷继续说道:“甚至于这一点不会以姬凤洲的意志为转移。景国霸天下近四千年,不是他姬凤洲一人之景国。”   “景国不会来了。   若要与齐国倾国而战,景国唯一能够接受的结果,就是在不伤筋动骨的前提下,赢得大胜。一旦损失惨重,哪怕赢了,接下来也必然是诸强瓜分中域的盛宴。是胜亦败!这是景国作为中央帝国必须要面对的局面。   而想要在倾国之战里,无损地大胜齐国,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无论我有多讨厌姜述,我都必须要承认一个事实——他打仗还没有输过。”   “所以我们的确只能靠自己。”柳希夷说。   奚孟府默默地想……岁月真的不饶人,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竟也开始变得絮叨起来。   柳希夷看了一眼凹凸不平、血污暗沉的地砖,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   放下国相的仪态和束缚,他满足地呼了一口气。   奚孟府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   柳希夷没有发脾气,而是说道:“周雄被调离了长洛。天子想要借机做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这句话若是让旁人听到,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无论齐夏,甚至于放眼天下,无论站在什么立场的人,只怕都无法安枕!   长洛府有什么?   长河横贯现世,东流入夏,至此而止!   在长洛府核心位置,有一座无底之地窟,就承接着这条陆地瀚海的尽处。   而这无底的地窟勾连着什么?   在很多传说中,位于夏国境内的长洛地窟,联系着祸水!   祸水是什么地方?   是现世极凶之地,是整个现世的负面所在,一似凋南渊之于山海境!   至今仍需三刑宫镇之,血河宗治之,其凶其险,世难有匹。   如柳希夷、奚孟府这样的帝国高层当然知道……长洛地窟能够勾连祸水,这不仅仅是传说。   作为国相、国师,他们更知道一件绝密的事情——   当初夏襄帝败亡之前,就已经想办法撬动了长洛地窟与祸水的联系,设下了阵法,可以引动祸水侵入人间,掀起灭世之灾难!   可最终直到败亡,夏襄帝也没有选择启动这一步后手。   柳希夷继续道:“周雄这个人,外柔内刚。他觉得不对的事情,他一定不会做,谁按头也不行。所以先帝当初才会选他镇守长洛。”   “而东线抽调的诸位侯爷里,正好有一位是坚定的帝党,什么样的命令都会去执行。”   他扭过头来,看着奚孟府依旧平静的脸,缓声问道:“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些,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呢?”   奚孟府终于开口道:“当武王跟我说,『其实景国什么时候来已经不重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柳希夷有些艰难地说道:“所以武王也早就知情……是吗?”   奚孟府仍然看着天空,只是说道:“在当前局势下,如果大夏内部不能统一意志,绝无幸存可能。所以在天子突然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权力欲时……我完全理解武王殿下的默许。”   他笑了笑:“而且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使天子走投无路,是国师的责任啊。”   柳希夷长叹一口气。   这位对大夏帝室忠心耿耿的老国相,终是忍不住道了声:“古来天家无情,无能者尤其无情!”   夏襄帝当年还是放弃了引祸水入现世的选择,宁愿轰轰烈烈带着几个皇子皇女一起战死。当然不是说,他是一个没有魄力的皇帝。   而是这样的选择,实在是天怒人怨。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是整个现世的公敌,必然会留下万古骂名!   而今天……   以贵邑城孤城固守,放弃东线驰援北线的大战略,是奚孟府亲自制定并执行的。   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事情,也理所当然的应是奚孟府所主使!   夏天子只不过在这个战略里多走了一步棋,把先帝当年按而未发的后手引动出来……   成为现世公敌的,当然是奚孟府。承担万古骂名的,当然是奚孟府。如若侥幸未死,必然要被三刑宫千刀万剐的,当然是奚孟府!   柳希夷骂当代夏皇无能,着实也不很公允。至少他的这一步棋,走得冷酷,走得不动声色,走得太狠!   奚孟府淡声道:“天子若是直接跟我说,我也会同意的。之所以我没有先君王之忧而忧,主动想到这一步,因为这实在是太糟糕的棋。便真能以此退敌,毁的也是大夏的根基。我奚孟府就算再大奸大恶,天下人难道肯相信,引祸水入人间,竟是我一人能决?但天子既然觉得我可以担当,那我便试着担一下吧。”   他太平静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平静得就像是当年朝堂奏对。   夏襄帝说,孟府有国师之才。   而他回答说……圣天子以为然,奚孟府深以为然。   圣天子既然觉得可以,那奚孟府也觉得非常可以。   他不觉得今天的自己是多么慷慨,多么伟岸,这一切本就很简单。   无非是……   昔日如此,今日如此。   此刻,柳希夷坐在这个『不通礼数』的后辈小子的旁边。   但所谓的后辈小子,也早就已经不年轻了。   他翻手取出自己的相国印,摇摇晃晃地挂在了奚孟府的腰间。   迎着奚孟府有些惊愕的眼神。   他哈哈哈地笑了。   “此万古骂名,凭你奚孟府一人,怎么担得起?”   “当祸水倒灌长洛地窟,我当和你一起引导,使之倾落江阴平原,水淹九卒三军!”   他就这么毫无形象地靠坐着,像是疲惫了,像是放弃了地闭上眼睛。   他的声音,像是呢喃,像是梦呓。   “让我们一起看看,咱们这位天子迄今为止做的唯一一个重大决定,究竟会带给夏国怎样的未来吧!”   ……   ……   真实的世界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每时每刻每个人,都在发生自己的故事。   天下形势的变化,霸国天子的态度,大夏帝国一位老人在城楼上的呓语……   暂时都和发生在桑府东部的这场神临大战无关。   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战斗,两位无憾成就的天府神临联手为战,翻遍史书也难寻见,更别说他们的对手,是五位大夏侯爷和一头神临异兽所组成的恐怖阵容。   战斗在一开始,就进入到了最激烈的层面。   再怎么优势在握,郦复、尚彦虎、薛昌、靳陵、触让这些老于厮杀的人,也不会轻纵对手,给姜望和重玄遵机会。   森冷的幽蓝火线,已经纵横交错封锁了战场。   郦复翻掌便把他封镇的焰花收起,直将一双手拉开来,大袖飘飘。   嘭!嘭!嘭!嘭!嘭!嘭!   接连六声爆响。   神通,御气!   那天地之间无所不在、无处不存的“气”,为我所用!   当初黄河之会上,牧国天骄那良,亦掌握此神通。   只不过这神通在那良的手上,是完美贴合于他近身厮杀的本能,使其人在空中能够完成种种匪夷所思的进攻。在郦复的手中,才真正体现了掌控的感觉。   那无形而有质的气,在此刻聚成了难以想像的“墙”!   天上,地下,东,南,西,北。   这六个方向,一边一堵极度绵密厚重的气墙。   以交战场地为中心,方圆五百丈的范围,全部被封禁!   自此,空气不再流通,元力不再流通,也不许人进,不许人出!   法家修士有画地为牢的术法,但郦复以神通御使的这一手“画气为牢”,才是真正的难以逾越。   当初在虎台争道,以阳陵侯薛昌之能,也足足三息才打破此牢。   而三息的时间,足够这些人把两位神临天骄杀死不知多少回。   更别说气墙之外,还附燃着触让的幽蓝火线。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这气牢之内,就成了双方的斗兽场。   未有一方死绝……不得出。   尚彦虎身成铁灰之色,霸都之拳铺天盖地的轰落下来,倾覆重玄遵之身。   他完全不做任何防御,此时彻底地放开,每一拳都奔着极致的杀力而去。   赤血鬼蝠压根不敢跟他凑近,单翅一划,便已经拉开了距离,再次突出血眼,食魂血光疾射而出,对准的却是姜望!   薛昌踏空而走,似是踩着食魂血光前进,手中双戟,流动寒光。   更有一柄关刀,斜将里杀出来,靳陵亦是先把目标对准了状态完满的对手。   当此时刻。   原地忽然亮起了一轮大日。   日光显化,又见琉璃瓦、黄金砖,明珠悬照,白玉雕栏。   大日膨胀为神王的行宫。   将重玄遵自己和姜望同时笼罩其间。   赤血鬼蝠的食魂血光将将击落,晦了半分日色的同时,也崩散成点点流光。而后便迎上了靳陵似神龙出海的关刀!   铛!   像是深山老林钟声响,行人忽知此生误。   在这般激烈的撞杀中。   这辉煌的太阳神宫却是一收——   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如疾电般穿了出来!   重玄神通倏忽上下,平步青云自由来去。   像是一道白电,一道青电,在郦复以神通圈住的斗兽场里纵横来去。一时之间,快到处处是幻影,像是织成了青白电网!   铿锵之鸣,金玉之声。   没有一刻止歇,演奏出独特的韵律。   忽战薛昌,忽搏尚彦虎,忽向郦复去,又转至靳陵来。战触让,迫鬼蝠,来去如电,极险之间极自由!   他们好像拥有一种与生具来的默契。   彼此解围,互相创造机会。   一者月轮刀,一者相思剑。   在这画气为牢里,杀出了好一通乱战!打得久经杀阵的几位侯爷,都有些措手难及。那头赤血鬼蝠,更是完全懵了!扑棱着只余一边的肉翅,完全找不到参与战团的机会!   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情况!   薛昌一双短戟错锋而行,已经开出神通阴阳鱼!   所谓“阴阳相生,虚实相济,你我皆藏”。   左戟一翻,杀出来明月一轮,右戟一落,恰便是旭日初升。   阴阳力场更行在戟锋之前,同时覆盖了姜望与重玄遵。   而后才是虚中藏实,实中蕴虚的戟光。遍照两人周身,未有一寸空隙。叫他们不得不停,不得不应!   昨夜醉酒已杀虎,日月双戟应伏龙!   且不说他的神通,单是被他的戟势缠住,胜负便已经不必再论!   当此危急之时,重玄遵五指大张,把手中月轮一放,顷刻间月光如林,一束一束,竖立此牢中。   隔开空间,顿住神临!   这些强势的神临侯爷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被定住,甚至于除了赤血鬼蝠之外没人被阻住超过一息的时间。   但也根本不需要一息,只要一顿——   方圆五百丈内的火元,被吸纳一空。   过程快到几乎遍处火光。   但见焰雀满天飞,焰花遍地开,焰流星划过天穹,烈焰的世界充塞了气牢中!   神而明之后,这个世界仿佛真的存在了,真的诞生了生命。   那些叽叽喳喳的焰雀,灵动无比,欢呼叫鸣。   而于此刻,一座烈焰灼烧的城池,自高处降落人间。   这是三昧真火为基础,真正的、威力完全释放、独属于姜望的……焰花焚城!   火焰在飞舞,火焰在诞生。   火焰在呐喊,火焰在活着!   火焰中诞生了一座道院,道院里模糊的人来人往。又有一家羊肉馆,匾额写着“蔡记”。火光之中又有一家素怀斋,转角见得杜德旺,火锅烧得咕噜噜地响。几条街之后是望月楼,似乎正在摆流水席。曾经常去的桂香斋,好像刚出锅了一屉……   还有那位于飞马巷的家。   一大一小两张床。   看星空的屋顶,和练武的院子。   那是他曾经爱过、现在仍然深爱着的地方。那是他永远不能够再回去的故乡。   涓滴意念,每一点细节……   火界之中,有了第一座真实的城池。   它的名字……   叫“枫林”。   其中一更,为大盟燕少飞加(61/78。)   ……   这段时间确实没办法存下稿子。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但按照之前的习惯,卷末高潮我是一定会用爆更来结束的。   所以我现在是凭着一口气在写,每天从早到晚,现写现修现发。   已经尽可能多。   多一滴都没有了。 第1606章一剑出,万法生!   焰花焚城是大楚天骄左光烈极具代表性的道术之一。   他亲笔书就的焰花焚城详解,姜望已不知翻烂过多少遍。   在外楼层次就已经能够提前使出,正是充分了解了这门道术的表现。   但未成神临,终究不能尽展威风。   四等十二品道术体系,只为神临之下存在。   神而明之以后,才能够真正掌控超品道术的威能。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正是在于灵识。   便以焰花焚城为例,这门道术的复杂玄妙之处,是需要神魂之力在火元间完成极其细致的引导的。但神临之前,神魂之力根本不可能外放。   非得神临之后,神魂之力凝练成灵识,才可以干涉现世。   所以姜望在外楼层次释放的焰花焚城,实际上仍然是凭藉着对火元的超凡掌控力,以道元来引导完成,可以说徒具轮廓。   真要论起威能表现,也就比甲等上品道术强一些,却没强到跨越品阶的程度。   今时今日,自是不同。   以姜望远胜同境修士的神魂之力,凝练而成的灵识强大无匹。完美地掌控了焰花焚城的每一个细节。   而又以神临之后更见根本的三昧真火,为这座焰城的基础……   在他永远不能忘却的回忆里,寻回了那座城池的点点滴滴。   它于是真正拥有了它的烙印,它真正地存在于火界之中。   现在燃烧着的,岂止是神通之火呢?   是他的心中痛,是他的梦中城。   锵!   长相思在锐鸣。   “看遍房檐无一是,春燕飞回不得巢。”   “徘徊故城空作啼,四时已尽寒暑消!”   在万里之外的南遥城铸就此剑,失乡之人在南遥!   这座烈焰具现的城池落下来。   姜望的回忆燃烧在现实中!   轰隆隆!   真火焚就的枫林城,以沛然莫御的姿态砸下!   枫林城再也不会有枫叶了……   可此时正在燃烧的,难道不正是枫的红?   从重玄遵释放月光如林,到火界的张开,再到焰花焚城的落下,都只不过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完成。   安国侯靳陵刚刚击破落在身上的月束,抖开一杆关刀,便在火的世界里开辟了刀光的世界。刀芒有半透明的晶莹,漫步在生机勃勃的火界之中,却似是行于他自己的国。   他看焰花,看焰雀,注视着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却又不与它们发生交集。   可是赤色的焰城就这样落下来了。   在火的世界里,它发生得太快!   在情感的世界里,它燃烧得太浓烈!   以一种极其强势、极其突兀的姿态,碾进了靳陵的刀光世界中。恐怖的道术力量覆压了一切,将刀光碾得支离破碎!   关键之时,靳陵的后颈之处,骤然钻出来一道五光十色的烟。   此烟轻巧一转,便在他身后的虚空里,化作一个拥有五颗头颅的恶鬼!   五头分五色,白青玄赤黄。   五头掌五行,金木水火土!   神通,五头鬼!   那青面的带獠牙,白面的有血瞳,玄面的正哀哭,赤面的如童子,黄面的似老朽。   每一颗鬼头,都对一种元力拥有极强的掌控力。   那赤色鬼头才一睁眼,便已经在撼动火界的存在,更在对抗焰花焚城里的强大意志,迟滞着这门强大道术的进程!   当然根本迟滞不了。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能不能焚烧神魂?能不能焚烧意志?   当灵识结成,三昧真火产生质变,这一切就成为可能!   赤色鬼头的意志,根本连焰花焚城的城门都进不去,就已经被分解为赤烟。   但此神通具现五头,本就强在控场,强在叠势。   那青色的鬼头獠牙外凸,纠缠而起,形如巨树参天。   玄色的鬼头张开嘴来,鬼眼中泪如雨下,喉咙深处已经响起了巨声,是江河奔涌。   灿光耀眼!   无比炽烈的灿光就在这个时候出现。   赤面的黄面的皆不见。   属于重玄遵的日轮,这一刻悬照高穹!   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所谓日轮,诸邪退避,神鬼皆焚!   重玄遵将它开发成攻防一体的具象神通,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在重玄遵之前,关于日轮神通的根本运用,其实一直都是镇神驱鬼。   五头鬼发出混乱的惨叫。   自来相生相克之势,也看实力对比,杯水车薪自不能济。   靳陵的神通五头鬼当然不至于被重玄遵的日轮一镇就死,可也难免遭受压制。   而焰花焚城便这样无可阻挡地落下了。   轰!   那是难以形容的绚烂过程。   根本不是超品黄阶道术所能够局限的威能!   焚天,焚地,焚人。   焚灭气意势,焚杀抵抗心。   靳陵之外的几位侯爷,不得不做出避让。   而烈火焚烧的所有,便归于那具体的“一”中。   此为最极致的火,是最华丽的爆发。   在一切都将被焚解的绚烂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刷!   两道戟锋忽似双龙出水,一明一暗,一起一落,沿着冥冥之中的轨迹,生生剖开了火界。   一时间玉壶光转,凤舞龙飞。   光影明灭间,阳陵侯薛昌的阴阳力场已全力撑开。藏实于虚,又显虚于实。避开了与火界的正面碰撞,偏偏又扫尽了火光,而使残烬飞落。   他高大的身形好像拥有了主宰一切的“势”。   让人明白为何他是薛昌!   焰花焚城当然令人惊艳,可他阳陵侯也掌握着足以匹敌的力量!   便在他的身后,那还在飞散的火光里,安国侯靳陵碎甲披发,仍然伫立在空中。   一整套甲冑,碎得只剩一件裙甲,黑铁的军靴好像扎根在此世,岿然不动。裸露的上身是古铜色。恐怖的力量潜游其间,肌肉轮廓分明,一如丘陵沟壑。   他的神通五头鬼已经消失了,可他提握关刀的手,依然稳如磐石。   焰花焚城的最后爆发,遮掩了所有视觉的察知。但姜望身为施术者,自然能够感受其间发生的一切。   太艰难!   这一幕才真正描述了这一战的艰难。   在以少对多的战斗中,姜望向来信奉的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在战斗中不断地压迫对手,制造机会,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死其中某一位对手,从而最快地打开局面。   他也很擅长这种战斗——无非是问问自己,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但现在的这五个夏国侯爷,没有一个是能够被他瞬杀的对手。   哪怕今时今日他如此强大,真正掌握了几近神明的力量,他也做不到!   最虚弱的触让也最警惕,不仅一直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就连其他夏国侯爷,也会在战斗中有意无意地调整姿态,为其翼护。   他们的战斗经验太丰富!   触让不但不是弱点,这些人反而围绕他布下了影影绰绰不知多少的陷阱。   此外薛昌难以捕捉,尚彦虎防御太强。   所以姜望才会把目标锁定靳陵。   从月光如林,到火界填牢,再到焰花焚城。   他和重玄遵的配合堪称完美。   以刚才他神而明之的焰花焚城,倾注了巨量的三昧真火,二者叠加,几乎可以说是杀手锏一般的存在。   又有重玄遵恰到好处的日轮悬照,压制了靳陵的五头鬼,创造了相当难得的机会。   可是在这样的时机里,这样极致升华的焰花焚城落下,却也被靳陵及时以五头鬼相抵,又叫薛昌以阴阳力场拉出,根本没能达成预期的战果!   别说杀死靳陵了。在焚破靳陵身上的战甲后,此术已是强弩之末,几乎没有再给这个人造成伤势。   在这种层次的对决里,重复自己几乎等同于自我放弃。第二次出手的焰花焚城,绝不可能还具备第一次出手时的威慑力。   杀招出手,没有达成预期的效果,便是失败。   因为错失了机会,白付了努力,还被看到了底牌!   但姜望只是踏空疾行,让铿鸣已久的长相思,再一次绽放璀璨光华。一剑天柱折,一剑霜雪明。   他知道失败难免。   正如他知道不是所有努力都会迎来收获。   可他还是会努力!   先以极势之剑攻薛昌,再以极招之剑攻靳陵,漫天飞舞的剑气中,回身一转,人字剑再攻薛昌!   此时此刻。   靳陵刚刚从烈火中走出来,刀光斩开了漫天剑丝。薛昌双戟错锋,杀意云涌。触让谨慎地保持了距离,尚彦虎横冲直撞地冲过来——   重玄遵那放开月轮而虚张的手,忽然抓住了姜望的胳膊!   反手一甩!   他在外楼层次,就以过人的体魄冠绝同境。   神临之后以他的巨力,这一甩绝不会比射月弩的推动力弱半分。   而姜望也瞬间敛去剑势,缩起了身形,像一杆投枪般被甩了出去,方向是——   郦复!   他已经穿到了郦复的身前。   恐怖的爆声才在他身后响起,可这个时候他又已经啸动了剑鸣!   他以殊死的意志,对郦复展开了疯狂的进攻。   所谓老将迟暮,融进普通的一刺。所谓名士潦倒,化为自然的一横。所谓身不由己,所谓年少轻狂,人道剑式中的所有,在这一刻全部贯通,肆意挥洒!   多声竟然叠于一声,那声音锐利得仿佛要割破耳朵。   而在这个瞬间里,剑光有千万道,剑气正纵横!   郦复大袖翻飞,一双肉掌有如蝴蝶穿花,在近乎疯狂的剑光里,定阴阳,分乾坤,开六合,行秩序!   王者落子,定在天元!   此天元掌法,将一切无序的归于有序,将一切混乱的分出条理。当然万法皈依,吾在中央!   刷!   如月的刀光初升。   在这刀光之后,是重玄遵漆黑如墨的眼睛。   他的飞扬的墨发之后,一扇如月的门户正打开。   自那皎洁遥远的门户中,无形的吸力披上了月衣,像是一只只月光聚成的大手,捕捉向除开郦复在外的所有人。   赤血鬼蝠一个被掐住了肉翅,在空中不断地嘶叫挣扎,却被一步步地往门户里拉。   是为超品道术,新月之门!   在各种战斗场景中,重玄遵向来以用日轮砸人的形象示人,凭藉对神通出神入化的运用,成为当之无愧的同境强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了解其它。   天生道脉,斩妄自握,怎么可能不通道术秘法?   不通诸法,又如何斩妄?   此术乃重玄遵结合自己的月轮神通,在重玄氏家传道术的基础上演进而成。   如月门户之内,是汹涌的月光之海,被拉进门户里的后果是什么,恐怕没人想知道。   尚彦虎硬顶着新月之门的吸力往前追,薛昌以阴阳鱼神通避开了新月之门的拉扯,靳陵用刀斩之,触让以玄冥圣火冻之……   可一时间,毕竟被这道新月之门逼出了反应。   这为已经追上姜望的重玄遵,赢得了时间!   郦复心中骤然生起巨大的警兆!   他这时候才惊觉——   就在他以天元掌法与姜望以攻对攻时,他已经不自觉的被逼到了巨大气牢的死角!   重玄遵以一道新月之门,并不够资格纠缠尚彦虎等人太久。   但是再加上姜望逼出来的距离,两相叠加,这个时间已经逼近两息。   于不可能中创造可能,在没有机会的时候创造了机会。   这是姜望和重玄遵联手对敌的两息。   这是两位天府神临,针对他郦复一人的两息时间!   他能不能挡得住?   他撑不撑得过这两息?!   姜望的剑光愈发凌厉了,赤金色的眼眸里,仿佛已经燃起真火。   而无尽日光聚集在重玄遵的手中,握成了日轮,砸向他的脑袋,呼啸成风雷。   郦复反手一拍!   困锁方圆五百丈的气牢,如退潮一般,轰然倒塌!无尽的气浪,一波一波地荡漾开了。   郦复一下子获得了广阔的空间,飘身疾退,脱出了姜望剑势的钳制,也摆脱了那明晃晃的日轮。   这一手“画气为牢”的确是一等一的秘术,姜望和重玄遵的确很难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将其打破。   但所谓“非一方死绝不得出”的前提……是郦复继续给予维持的力量。   自己打破气牢很难,那就逼郦复去做!   齐国的两位年轻天骄,当然有在两息时间内强杀郦复的决心。可是当郦复打开气牢以自救,姜望和重玄遵,也更赢得了广阔的空间!   重玄遵手中的日轮散成日光,却又有月光聚成了月轮,握在手上,凌空劈下,斩妄一刀!   气牢之外,触让布置的密集幽蓝火线,亦被斩断了关键节点,无力散开。   一切豁然开朗。   桑府东部的这一角,此刻是无遮无掩的阳光和春风。   天空海阔……任我飞!   无须言语,姜望和重玄遵凌空一折,自往东去。   甚至于他们还默契地留下了阻敌手段——   姜望随口喝出降外道金刚雷音,以暴虐的雷电乱流阻于身后。   而重玄遵留下了极度混乱的重玄力场。   二相相合,简直是全方位的干扰手段。等闲修士,根本不可能抓得住他们的衣角。   但现在厮杀在此处的,哪有等闲?   此时幽蓝火线才断开、气牢才散去,新月之门已经被靳陵一刀斩开。   而阳陵侯薛昌双戟在手,只喝了一声:“咄!”   虚空之中飘落一团迷雾,根本不受雷音和重玄力场的干扰,一瞬间就落在了姜望和重玄遵之身。   这是他在阴阳鱼之外的第二门神通,也是他当年虎台争道胜过郦复的根本手段。   超凡修士自腾龙而至内府,最危险的过程,就是道脉腾龙深入蒙昧之雾,探寻内府的过程。   多少修士就此神志不清,多少修士于此不敢寸进。   薛昌这门神通,就是在蒙昧之雾里孕育,在蒙昧之雾里诞生,在蒙昧之雾里成长,亦以蒙昧名之!   这是一门极其恐怖的神通。   首先一点就在于,它根本不能被闪避。但有所发,必有所中。   因为谁也不能脱离蒙昧。   哪怕已经心证无物之境,得握逍遥之途,但沾红尘,必有迷思。   这蒙昧之雾说是从外而来,虚空诞生,实际却是从敌人本心里起。   无论你是什么防御手段,隔得住外鬼,哪能避内邪?   此神通可以蒙三魂,昧七魄,乱五根。   争杀一流,发之在劫难免!   在一片茫茫无际的迷雾中……   “哈哈哈哈哈!”   他们在狂笑。   “哈哈哈哈哈!”   他们在等你死。   等着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想要拿你的人皮做衣服,敲出你的骨髓!   “呜呜呜呜呜。”   有人在哭泣。   “呜呜呜呜呜。”   人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   为什么像一只蒙上了眼睛的驴子,为什么不停地往前走,却不停地原地转圈圈!   为什么绷紧了弦,一刻也松不得,一刻也松不得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你知道自己快断了,倘若真能断了倒还好,可是你不能够!   你在坚持什么?   你在挣扎什么?   你的意义在哪里?!   不会被理解的。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煎熬,只能够独自忍受,独自咀嚼。   “哈哈哈哈哈!”   你也大声地笑着!   颠倒,混乱,绝望!   所有负面的情绪,像是一只无形无质的怪兽,虽无形质,却正在大口啃噬着人心。   今日疯,明日死。   谁能例外?   成就神临多年,薛昌的神通种子,早已开花。   是所谓一念起,蒙昧生。   姜望和重玄遵飞得再快,也必须要面对人生的迷思。他们修为再强,也要咀嚼人生的苦痛。   对于薛昌的这种力量,夏国的几人当然清楚。   几乎是在虚空诞生迷雾的同时,靳陵、郦复、触让、尚彦虎、赤血鬼蝠,就已经同一时间发起进攻!   郦复直接五指并握,虚空成就气之锁。   姜望和重玄遵身周的空气一下子凝固,压缩到极限的空气,比钢铁更坚固,束缚住他们的手腕、脚腕、脖颈,如上大刑!   赤血鬼蝠飞在高空,挪动血眼,这一次再没有误伤队友的可能,食魂血光直接射向姜望的天灵。   触让袍袖鼓胀,神光狂涌,在姜望和重玄遵的身下,绽开了巨大的幽蓝火莲。   尚彦虎凌空跃起,爆炸般的元力急剧向他的拳头收缩,这个过程太激烈,甚至于像是飙起了狂风!   甲冑都被打碎、赤裸上身的靳陵,来得最快,他也最急于证明自己。   关刀拖行时,完全分开了空间,使得他直接跨越了距离,斜落一刀,同斩两人!   与此同时——   在那茫茫无际的迷雾中。   白衣染血的重玄遵,在那无尽痛苦嘶声中独坐的重玄遵,忽地睁开眼睛,手起便是一刀,万里迷雾开!   在那不断分开的迷雾尽头,他看到一道赤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不朽的光柱之中,姜望按剑看来。   重玄遵的眼睛,是落子屠龙的墨色。   姜望的眼睛,是不那么刺人,但永远不会改变的宁定。   他们如此对视一眼,同时转身!   他们同样清楚,对方不会被这蒙昧所扰。   他们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一式拖刀计!   因为他们都明白,这是当前境况下最好的选择,是唯一能够捕捉战机的机会。而他们坚信,对方一定也能够把握!   斩妄一刀,破开迷海。   赤心不改,谁能动摇!   冲杀在最前面的靳陵忽然发现,天地之间,好像一切已经发生了改变!   姜望背后的霜披,似乎遮蔽了天空。   姜望身周的流火,好像游走着华丽神鸟的虚影。   最是那一双赤金色的眼睛,不朽的眸光里,是无比纯粹的剑光!   人身有四海,五府海中,五府皆有秘藏。   秘藏第一,是为神通。   内府境摘下的神通种子。   在神而明之以后,方能开花结果!   姜望成就无憾、无漏、无缺之神临后,第一个开花的神通,是名——   剑仙人!   此刻剑光照眸,此刻无穷无尽的剑气疯狂奔涌,一瞬间就将缠身的气锁全部绞碎,甚至于恐怖的剑气还在重玄遵身外卷过一轮,助他解开束缚的同时,未伤他一片衣角。   如此这般的姜望与靳陵相对,一剑横拉而出。   咆哮的剑光奔腾如海。   璀璨的火界横扫四周。   恐怖的雷音八方啸鸣!   种子状态的剑仙人,是统合诸神通,具有非天府而近天府的能力。   开花后的剑仙人,才能够真正——剑!演!万!法!   是此一剑出,而万法生!   亦是在同一时间里。   赤血鬼蝠的食魂血光已经迫近姜望天灵,却被一只倏忽托起来的日轮所挡住。   腐蚀性极强的食魂血光,在日轮外壳上发出难熬的怪响,而终究消散。   此日轮先挡食魂血光,后镇五头鬼,此刻又吃一记食魂血光,已经变得黯淡非常。它却还在膨胀!   虚幻的边界里,杀出来一支真实的短戟。   却是惊觉蒙昧被破,薛昌以阴阳鱼神通斩来的杀法!   戟锋落下来,刚好落在了这只膨胀的日轮上。   隐约有一声痛苦的裂响。   重玄遵一口鲜血喷出来,日轮已经是被生生斩碎了!   可是他的双脚往下踏,恐怖无比的重玄之力,直接将脚下的幽蓝火莲踩成了薄饼,彻底踩灭!   而还是在这个时间里,尚彦虎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落下来。   聚集了恐怖元力的拳头已轰出!   “生来不知天地厚,一身病骨尽嶙峋。”   神通,嶙峋!   最怪异,最不合群,但是最孤傲,最强大。   此是绝杀之拳!   他的拳头明明还远,明明不重,却打破了规则,违背了常理,以无可阻挡的强大,落在了姜望的后心——   不。   还在喷血的重玄遵倏忽一转,已经贴在了姜望身后。   所以尚彦虎这绝杀的一拳,是打在重玄遵的心口!   啪。   一颗宝石般的、美丽的事物,就此碎灭了。   那是重玄遵的星轮。   而这一切……   这一切姜望未曾转过一眼。   从一开始他就将所有的防御都交给重玄遵,而他的眼睛里只看到靳陵。   长相思所卷动的无边杀意,只向靳陵落!   剑光之中燃火光,剑啸声里走雷音!   靳陵扑至近前,便一头撞进了焰光的世界。他那斜劈而下的关刀,只能在剑海里奔行。   轰轰轰。   他毫无保留的力量似海潮!   神华外照,使他一时镀上了神佛般的光色。   他的关刀从剑光雷音里穿出,好像已经抹去了阻隔,延续了故事,再劈姜望之脖颈!   他的强大一如既往,不过是中了小贼奸计,绝杀不成反失先机。   这么多强者在此联手,什么样的失误都可抹去!   可是为什么……还是生出了惊惧?!   此时此刻的姜望,辉煌得他难以直视。   他看到的好像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磅礴,一种浩瀚,是剑如海,是天外天!   吼吼吼!   不加思索的,他身后已经现出一个恐怖的怪物虚影。   戴神冠,有额纹,身作靛蓝色,面有三种红。   一展开八条手臂,显尽无穷之力量。   是为神通,八臂天神!   四条手臂环住了他的身体,构筑了防御,好似顿起高墙。四条手臂各结法印,隐约撼动雷霆。   八臂天神正在嘶吼中!   生死争一线!   没有半分回避、没有半点迟疑的姜望已经迎近前来。   剑仙人状态下。   无穷剑光有无穷演化。   朽木决!八音焚海!五识地狱!怒火!降外道金刚雷音!   关刀狠狠斩落他的脖颈,好像也一并劈开了远处的天空,要往更远处开拓。   可是在刀锋触颈之前,长相思已经先一步从八臂天神身上抹过。   霜白色的寒风席卷而去。   恍惚见得天已倾。   西北有天缺。   剑起不周风!   一剑抹过,连同那尊狰狞恐怖的八臂天神一起,大夏安国侯靳陵……整个人无影无踪! 第1607章恨见姜某五神通!   桑府东部的天空,云淡风轻。   春日的寒风吹过,有一种肃杀的寂然。   靳陵的神通八臂天神,有八种强大的变化。   甚至于重玄遵的右臂,就是在早先的逐杀过程里,被他的八臂天神所击断。   然而……   根本没来得及展现。   在所有观者的感官里。   无非是薛昌的蒙昧神通一出,所有人都立即把握机会冲杀。   但一轮争杀还未结束,冲在最前面的靳陵……就已经消失在姜望剑演万法的恐怖神通里。   一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唯有姜望脖颈那处已经裂开的血口,或许还能证明那位大夏安国侯的努力。   然而,慢了半息。   或是输了觉悟,或是输了时机。   总之在这种层次的战斗里,这一刀要么枭首,要么就只能无关痛痒了……   姜望右手提着三尺青锋,青锋之上未染尘。左手只以一根手指,在伤口上轻轻抹过。   血便已止住。   这就是靳陵最后留下的伤害。   对手的强大毋庸置疑。   即便这一式拖刀计用得完美。   即便他和重玄遵成功地完成了战术欺骗,利用薛昌的蒙昧神通,生生逼出来一个立分生死的间隙,却还是险些被这些人的攻击碾灭。   但毕竟,最后是他们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   世上或许并没有奇迹这种事。   但所谓英雄,就是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人。   春风竟是萧瑟的。   在这样的时刻。   无论郦复、薛昌,还是触让,尚彦虎。   这些在大夏帝国身居高位的侯爷们,都感受到了一点冷意。   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一个事实——   在这场绝不公平的对决里,哪怕是占据绝对优势的他们,也真的!会死!   呼……   承受了所有伤害、面色已经惨白如纸的重玄遵,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格外悠长。   也就是他这种可怕的体魄,才能够鏖战这么久,承伤如此之多。   但就算是体魄再强的人,也不该还能站着!   从大邺府逃到怀庆府,又从怀庆府逃回桑府。   一路拼杀,一路逃跑。   到底接下了多少攻击,数也难数清。   他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他又好像永远不会倒下。   此时他虚弱得像是只剩一身染血的白衣了,可他分明立得笔直。   他面对着尚彦虎,而背倚着姜望。   与此刻的姜望正面相对的,则是郦复、薛昌,赤血鬼蝠,以及触让。   “再来?”姜望问。   “再来!”重玄遵回答。   “再来!”同时有另一个声音应道。   出声的是尚彦虎!   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靳陵的死固然令人震动,可并不足以吓退他尚彦虎。   自幼体弱如他,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他要付出超过旁人十倍的努力,才能够与其他人站上同一个起点。   那些普通人习以为常的东西,是他历尽痛苦之后,才能够勉强拥有的。   病骨朽肤,是注定早夭之人。   衰心腐体,应无缘修行之门。   而他一日九练,火中走,油中滚,受法刑,熬八苦。   塑钢心石志,练铜皮铁骨。   曾经能够被风吹倒的病童,长大以后摘下的第一个神通,却是【浑钢劫身】!   承万般苦,受万种痛,是万锻钢!   每受一劫后,是更强一阶的筋骨皮!   重玄遵的体魄已经是世间罕有,尚彦虎的防御却更胜一筹。   在先前的交战中,姜望的长相思不能割破,赤血鬼蝠的食魂血线也只能擦出一道血槽,那还只是第一形态!   如今身作铁灰色,进入第二劫状态中。可以直迎真火,直面剑光,丝毫不顾及重玄之力的拉扯,也不在乎什么月轮刀,只是挥拳!   状极突兀地踩在空气里,每一步都显得很别扭、让人很不舒服,每一步却都靠得很近。   霸都拳势为法,浑钢劫身为本,嶙峋神通为用。   最强状态的大夏北乡侯,第一个杀将出来,一双拳对两个人!   来!   齐国之天骄,天府之神临……能否斩我?!   面对展现了恐怖杀力和殊死意志的两位绝世天骄,他尚彦虎仍然是横冲直撞。   斗勇,斗狠,斗蛮!   他尚彦虎输却什么?!   他的呼啸着的拳头落下了,那抵背而立、有血战之势的两个人,却忽然一个错身!各自飞开!   一者借助平步青云,潇洒而灵动。   一者在重玄神通的作用下,违背直觉,却也快到惊人。   姜望的剑上绕着一抹霜风,与往返虚实之间的薛昌交锋一合,便错身冲向了郦复!   按理说靳陵虽然战死,但重玄遵几乎也已经废掉。而姜望至此掀开了太多底牌,他的力量差不多已经都被看清。杀死靳陵的剑,还能用几次?他的神通之力,不可能无穷无尽!   这场厮杀,己方应该还是把握着绝对的胜势才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然而看着姜望迎面撞来的此刻,郦复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忌惮来。   他怎能忘记?靳陵只是慢了一步,就惨死当场,尸骨无存。   一翻手,便按出一堵已经半透明显出实质的气墙,气墙之后竖气墙,一连七道,叫这姜望与他之间,隔出天堑!   可是在剑撞气墙之前,姜望却忽地又是一转,一下子就贴近了触让!   剑似游电,人如龙,贴身而走,不离方寸。   几乎与此同时,那重玄遵也翻身落在了赤血鬼蝠身后。身形倏忽左右,紧贴着赤血鬼蝠,月轮刀在它身上划出一道道伤口。   两个人同时抓住一个目标,开始了近身缠战。   尚彦虎空握无匹之势,拳头一时间却难以落下,真个投鼠忌器!   重伤的触让几乎无法摆脱姜望,重玄遵虽然也极虚弱,但赤血鬼蝠也更好对付一些,一时只有被斩得吱吱乱叫的份。   薛昌倒是无所顾忌,蹂身便已撞来,短戟舞成龙卷一团,直接将触让和姜望都包裹。   戟锋斩上触让的时候化为虚,落向姜望的时候又化为实,根本不受此等捆绑战术的影响。   然而不断地运用阴阳鱼神通,不断地避开触让来攻击姜望,本身就是一件极考验战斗智慧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戟法根本不可能发挥到极限,是以哪怕与触让近身联手,优势却也不很明显。   姜望完全不必担心自己误伤谁,三尺青锋演尽诸法,杀得似雨泼一般!   身为大夏名门触氏之主,触让当然无法忍受,自己竟沦为敌人肉盾的局面。哪怕他已经在一开始就受了重伤,哪怕薛昌已经及时过来解围。   “小儿辈辱我至此!”   锦安虎兜鍪发出怒吼!   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变成了幽蓝色。   玄冥圣火如海潮一般铺开,万物皆冻,天地有霜!   薛昌在一瞬间走入虚妄。   而姜望纵身疾退,疾退时恰有一方巨大的砚台从天而落,轰隆如山。   却是将自己阻挡在足足七道气墙之外的郦复,隔空落子,以超品道术【砚游神】出手!   紧急关头,姜望手中长剑一横,已然切开道术覆临之势,人在空中一折,一似飞鸟穿林隙。   可那方砚台中,忽然飞出墨来,墨如河涌!   剑气纵横间,雪亮的剑尖挑起来,一点火星子,炸开在空中,顷刻化为火界!   奔流的墨潮冲进火界里,被烧得滋滋滋地响。   烈火焚墨,烧出一种难闻的墨臭味。   墨潮的规模不断缩减,又不断加速奔行。   而后在那奔涌的浓墨中,跃出一个人形的存在——砚游神!   刷!   一袭青衫与此墨色的砚游神错身而过,剑上的不周风直接将它抹去。   姜望头也不回地继续走。   轰!   火界就在此时炸开!   从天而降的,是一只铁灰色的拳头。   尚彦虎的拳头!   把握战机的能力,自非姜望和重玄遵所独有。   便如郦复能够抓住触让爆发玄冥圣火的时机,精准释放砚游神。   便如尚彦虎把握了姜望的节奏,落下这无可回避的一拳!   神通嶙峋,病骨杀拳。   无处躲,不能移。   死亡的预警在心头炸开。   姜望猛然回转,直与尚彦虎迎面!   在关键时刻与对手决杀生死的勇气,他从来不曾缺乏!   长剑快意而鸣,天空有星河流动!   并不是白昼变成了夜晚,但是在遥远的星穹里,星辰的确动摇了!   玉衡,天枢,开阳,摇光!   星楼移位!   星路贯通,星光如瀑。   北斗悬照高穹。   斗柄指北时——   天下皆冬!   漫天飞雪,春风凝霜。   无论是隔着许多道气墙的郦复,还是化进阴虚里的薛昌,抑或幽火凝身的触让,尽有骇色!   这是姜望的道途之剑。这是在临淄西郊点将台未出的一剑,这是彻底奠定了岷西战场胜局的一剑。   这也是神而明之后……   姜望对道途的再一次阐述和表达。   此剑与尚彦虎相撞!   真我之剑,嶙峋之拳。   以道途碰撞神通。   噗!   姜望吐血倒飞!   他这一剑其实并没有落在下风,哪怕是在切割砚游神之后仓促出剑,甚至于剑势也一度压制了拳势。   然而……   他的杀力或许更强,尚彦虎却有浑钢劫身!   这开花之后的第二劫身实在强横。   铁灰色的劫躯上,留下了三百多道剑痕,但没有一道,真个割破了血肉。   尚彦虎大手一抹,将附在体表固执燃烧的三昧真火抹去。   再一次踏步进拳,直冲姜望。   姜望倒飞并不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他只是借此消解拳势,重新调整自己在这场战斗中的身位。   以少对多的战斗里,所有位移的核心,都是如何在同一时间内,面对尽可能少的对手。   但尚彦虎紧跟着就过来了!   他的拳势霸道无比,要连空气都驱逐,剥夺姜望呼吸的权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嶙峋神通使他总能后发先至,无比狂暴的元力,再一次聚集在拳面上。   他的出现本身就代表着破碎!   姜望退却的势被压制了,他想要调整有利身位的努力被摧毁。   他必须要再一次直面尚彦虎的拳头。   在他倒飞的身形之后,更有一对短戟由虚化实,好似双龙出水,阻住归途!   甚至于这也不是所有。   以他为中心,方圆三丈之内的空气,一瞬间被抽干!这种太过突兀的变化,使他时刻保持的战斗姿态也有一丝动摇——   这或许是郦复这一手最关键的地方。   但紧接着,那些被抽干的“气”,便被压缩成一支支箭。   万箭齐发,几乎是簇拥着尚彦虎的拳头落下!   这就是真正的强者对决。   真正的……如神的力量!   姜望只是因为被触让逼退了一次,便不得不正面碰撞尚彦虎的拳头。而后又因为防御不及尚彦虎,被一拳击飞……于是就落进了杀局!   在这次交锋中,他的应对已经几近完美。但就是一步一步,无可挽回地走向绝境!   这等绝杀之时刻,尚彦虎、薛昌、郦复都有动作,身燃幽火的触让,当然也不可能闲着。   此时的他,完全不复那种名门家主的风姿,却变得凶厉、蛮横,真正有了年轻时候血战沙场的气势。   幽蓝的火线穿空分地,他却踏着火线而走,极速趋近了重玄遵!   重玄遵为姜望抵挡伤害的那一幕,他必然不会允许再重现。   甚至于……   他锦安虎兜鍪,要在薛昌他们之前,先一步击杀重玄遵!   重玄遵在这个时候正好一刀斩飞赤血鬼蝠,以恐怖速度向姜望转移。   触让从天而降。   燃着幽蓝之焰的他,双脚直接踩进了赤血鬼蝠的身体里!   “吼!!!”   触让发出野兽一般的怒吼。   他竟然融进了赤血鬼蝠的身体里,一人一异兽立即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弥漫的血毒和幽蓝雾气中,显现的却是一个三丈高的恐怖怪物。   他有着好似被剥了皮般的血红肌肉,蓝色的血管游走在肌肉纹理中,它们本身又像是一种复杂的纹路。   突兀、怪异,丑陋、恐怖!   他的脖颈以下,是一个人类壮汉的形象。   可是却又有着一条粗壮的短尾。   他的宽阔背肌之后,是一对巨大的蝠翅。   而在他的脖颈以上,则悬停着一只幽蓝色的头盔。   头盔之中没有面目,在眼睛的位置,只悬浮着两缕森冷的、幽蓝的魂火。   触氏传家神通,神魔变!   可以让神通拥有者,与异兽合体,合并且增幅双方的力量!   号称“吾即神魔。”   他和赤血鬼蝠各自的伤势,在神魔变之后好像已经完全抹去。   如此状态下的触让,明显残忍嗜杀得多。   速度也快到恐怖!   只是一个振翅,便一拳砸在了月轮刀上,将想要支援姜望的重玄遵,当场砸飞!   重玄遵此刻的面色,已经白过霜雪,不见一点血色。   他仍然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本能,操纵重玄之力,避开触让追击的同时,也向姜望那边靠得更近,远远一按,想要以重玄神通,扰乱尚彦虎等人的合击。   一只血红赤足,踩在了他的脊背上,打断了他的神通,将他踩向大地!   两处战斗在同一时间发生。   尚彦虎、薛昌、郦复的绝杀,也迎来了不受外力干扰的最后时刻。   尚彦虎的拳,薛昌的戟锋,郦复的气箭,几乎是同一时间落下。   而后他们看到了,无比灿烂的光!   不对。   这一幕并不发生在目识中。   在神魂的世界里。   在那辉煌伟大的蕴神殿中。   姜望的灵识显化之身,从那高高在上的神座起身。   他握着他的长剑,眸光好像洞穿了有形无形之距离,看到了他的全部对手。   咆哮如潮的灵识,冲出元神海,覆盖了靠近他的每一个人!   神魂仿佛“听”到了海潮声。   那是何等磅礴的力量!   独属于姜望的灵域,第一次铺开在现世。   起先它是荒凉的。   但是有火。   这是充满生机的、可以孕育希望的火。   这是熊熊燃烧的、可以焚烧灵识的火!   火焰就此铺开了。   在磅礴的灵识助推下,有焚天灭地的力量。   这个简陋的、尚不能说完整成型的灵域,却本身就带给了尚彦虎等人极大的威慑!   近身的尚彦虎和薛昌,几乎是同一时间铺开了各自的灵域。   但还未等到完全展现灵域之风景,便迎来了最直接的碰撞。   灵识与灵识的碰撞!   抛弃了一切花俏的对决,就像是用自己的脑门去砸敌人的脑门!   尚彦虎的灵域范围,有方圆五百丈。   薛昌的灵域范围,是方圆六百丈。   郦复的灵域范围,有方圆七百丈。   而姜望的灵域,铺开到尽头,方圆一千丈!   并不是说灵域的范围越大,修士就越强大。但灵域的范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体现修士灵识的强度。   当神魂之力迎来质变,可以干涉现实时,灵识的碰撞就有了最残酷的面貌。   胜者如神临之,失败者是瞎子聋子,伸手不见五指!   当然此刻姜望并不具备那种压倒性的优势。   三座灵域直接撞碎了!   可以干涉现世的灵识,在三人身周几乎形成了乱流。   灵识的巨大损失,使三个人都有短暂的晕眩。   自然尚彦虎的拳和薛昌的戟,都乱了势头。   噗噗噗噗!   尽管姜望第一个自晕眩中回过身来,勉强梳理精神,做了极限的闪避,还是不免被几支气箭穿身!   其中有一只甚至贯穿了胸膛,擦着心脏而过!   避过了灵识厮杀,郦复第一时间散去气墙,迫近前来杀人,却也只来得及做到这里。   痛上了眉头,姜望的剑,却近乎本能地割向敌喉。   尚彦虎的灵识不如薛昌雄浑,可是他却先一步把握自身。与姜望只是前后脚的工夫,拳头归于霸道,再一次坚决地落下。   真是有着钢铁般的意志!   铛!   以拳退剑!   他彻底打出了凶性来,一拳快过一拳,一拳重过一拳。   “重玄遵的神通我已经见全了。怎么你还能藏得住一门吗!?姜望!耍与我看!”   轰轰轰轰!   恐怖的拳头,恐怖的嶙峋神通,恐怖的浑钢劫身!   尚彦虎的拳法并不追求无漏,只追求极致的势,极致的杀伤。而他的浑钢劫身,让那些漏洞,并不成为漏洞。   他的确有拳见姜望五神通的资格!   那藏于虚实之间的杀意,是薛昌再一次组织的进攻。   “怕你恨见!”   姜望只道了一声,而后瞬开声闻仙态!观自在耳!   在一瞬间便获得了堪称繁复的声音情报。   踏步如电,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尚彦虎和薛昌,遥遥伸手,对着正杀向重玄遵的触让一按!   他的身上还在流淌鲜血,根本来不及处理。   可他的姿态是这样洒脱!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握全局!   人身有脊柱为龙,能引八风为虎。   龙在通天海,虎在身外身!   八风之中,有一者,名为不周。   不同于三昧真火之于火界。   姜望能够早早地融三昧真火于火界中,却难以将不周风化进龙虎。是因为火界本就是以火为基础,无涉其它。而对传承自故旸帝国的龙虎来说,八风若是失衡,术的基础就毁掉了。   如今成就神临,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   甚至于以不周风拟化八风,使之均衡,犹带杀意!   所谓明庶风、清明风,景风,凉风,阊阖风,不周风,广莫风,融风。   此八风者,天地之用。   擒住脊柱,是人身之根。   显现神魔之身的触让,就此在空中一顿。甚至于体表有几根幽蓝血管,被绕身的八风给撕破,飘荡着一缕缕触须般的血丝。   他恐怖的力量顷刻便将八风挣破,反手镇压通天海。   但重玄遵已经一个翻身,反越他的后背,月轮刀顺势抹过,斩入脖颈半截!   鲜血如瀑狂涌,像是在半空展开了一张红布。   触让却似无甚大碍,连声痛吼也没有,只将后肘一撞如推山,轰向重玄遵的面门。   终是只打中了一角白衣。   及时抽身的重玄遵,倏忽一折,却是已经靠近了姜望的战团,顺手一刀,便斩薛昌!   此时此刻,姜望正和尚彦虎、薛昌杀成一团,当中还间隔着郦复试图锁定战局的道术。场面上已经落入绝对的下风。只是以匪夷所思的灵巧和预判,才能一次次解开杀局,勉强维系。   薛昌没料到重玄遵伤成这样,还敢胡乱参战,险些被触让打死,还敢来撩拨他阳陵侯。   蒙昧神通的无功而返,好像让他被小觑了!   他的身体由实转虚,避开了刀芒,又自虚转实——   铛!铛!铛!   他身上的肌肉炸响,竟然发出编钟的声音。   恢弘,浩大,演奏一曲古老的赞歌。   姜望曾经饮过一种名茶,叫做“乐候醉酒”,茶盏形如编钟,茶沸自击得乐,令人听而忘忧。然而彼声与此声相比,几是不值一提!   虽是天下之名茶,怎及大夏封侯之神临?   活灵活现的阴阳鱼,跃飞在薛昌的身后虚空里。   他已是动了真怒,他的力量毫无保留!   双戟翻落下来,是他最强的一式杀招——如歌!   往事已千年,岁月如歌咏。   把虚幻的历史,杀进真实里来。   把真实的重玄遵,抹消在时光里!   此刻,郦复配合尚彦虎,压着姜望在打。   此刻,触让的神魔身正在急速靠近。   此刻生死悬于一线,重玄遵却仍然直视着薛昌!   这一次他机变百出的身法不再显现,他以一种难以言说的勇气,在如歌的戟锋里,直面,直行!   寒亮的戟锋映照在他的眼眸中,像是棋盘上的白子叠上了黑子。   一颗璀璨的、美丽的事物,就此碎灭了。   最后一次碎灭!   他一直在保留自己的星轮,为此在先前的逐杀战里,连胳膊都丢掉了一只。如此在凶险至极的逐杀里,保留了最后两次使用机会。   在这场战斗里,他并不把星轮当做保命的手段。   而是杀死敌人的契机!   上一次用于杀死靳陵。   那么这一颗……送给薛昌!   星轮碎灭的同时,他的刀已出手。   这是最后的力量。   这是他重玄遵,最后的骄傲!   日月星三轮斩妄刀,已经失去了星光。   但仍然可以斩去虚妄,斩杀真实!   刀锋横抹!   那一条高高跃起的阴阳鱼,被直接斩成了黑白两色,各自化开。   藏进虚幻中的薛昌,像一个泡影破碎了。   他被斩灭在虚幻里!   那编钟之声犹有余音,如歌戟的余澜仍在前涌。   一只坚决的手,抓住了重玄遵的后领,将他一把甩开,使已经力竭的他,避免了同归于尽的结局!   而代价呢?   倏忽至此的姜望,回旋一剑,斩开了愈见凶戾的触让。   对于尚彦虎那绝不给喘息之机的拳头,他不得不翻掌接上,结成祸斗印,手笼幽光!   诚然这是绝妙的印法,神临之后更见威能。   可尚彦虎的拳头,怎可轻接?   幽光当场被打爆。   姜望的左臂,直接被轰烂了。在风中飘卷的,只有残破的、空荡荡的半截袖管!   痛苦不自觉地跳在眉头上。   姜望那赤金色的眸子,一瞬间消退了不朽之光!   好似是他的干阳赤瞳都被生生击溃,无法再维持。   然而此刻,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过了飘渺的幻影,如似天地混转!   人世间!   谁曾见我五神通?!   见我歧途者!   谁能不死?!   命运在这一刻,开放了选择!   尚彦虎穷追不舍的一拳本已经临近,却忽然感受到一种极端的恐惧。   拥有浑钢劫身的他,不知怖惧何来!   此时此刻——   神魔触让正在极速逼近,将空间都碾出了爆响。   气息衰落至谷底的重玄遵,已经被甩得极远,像一只断线的、无力的风筝。   身显铁灰色的尚彦虎,拳对半边青衫已殷红的姜望,拳劲鼓荡的是风云!   而大袖飘飘的郦复,竟然反手一抓,自心口位置,抓出一支朱红色的笔!笔杆上是镂刻的夏国文字,记录着一种种不可磨灭的精神。   或曰前赴后继,或曰薪火相传,或曰舍生取义,或曰兼济天下!   他的灵觉最是敏锐,最是感受到了一种莫测的恐怖力量。   因而以笔而书,拿出了搏命的手段。   指姜望而斥曰:“侵国不义,杀人不仁,当遗臭千古,用骂名而诛!”   朱红色的笔摇动起来。   冥冥之中拨动了某种未知。   古来笔如刀,骂声可杀人!   无辜者可杀乎?   断章取义而后可杀!   未行不义者可杀乎?   移花接木而后可杀!   活在一张口,笔写两面人。   与义者盖不义之棺,为不仁者披仁者之旗。   是为神通,硃笔!   此神通本是勾杀生死。   早先开发此神通的人,是硃笔一落不能移。   后来神通拥有者,则展现了更可怖的力量,既能颠倒黑白,更可积毁销骨。   说起来,这门硃笔神通,在儒门修士的历史中,也不算多么罕见。   但在郦复用来,竟然史笔如铁,功过自磨!   竟有了一些因果循环的味道。   无怪乎近些年来,他多次要与薛昌再争虎台,薛昌却避而不理。   真已经到了一种恐怖的境界!   可是在这个时候——   吼!!!   神魔身的触让在怒吼!   几乎是毫无征兆地,他骤然就爆发了极度恐怖的力量。   那幽蓝色头盔中,两团魂火之下,原本应该是口鼻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幽暗的、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漩涡。   自那漩涡之中,有着寂灭感受的、无形的波纹,就此扩散了。   神魔触让最强的杀招——   神泣!   与异兽融合的他,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可心志也由此受到赤血鬼蝠的冲击。   况且一人一兽都是在重伤状态、意志虚弱的时候融合,嗜杀的本能本就难以压制。   这让他第一个陷入歧途!   他当然有足够的意志,控制自己将杀意对准齐国天骄。   可是杀戮的选择有很多。   此一刻他对姜望的杀意膨胀到了极限。   这一式神泣,是不分敌我、无差别覆盖的恐怖杀招!   在声音的世界里,它几乎达到了神临层次的顶峰。   像它的名字一样,足以让神明悲泣!   姜望一瞬间七窍流血,独臂握住的长相思,几乎也在悲鸣——那是剑灵正在被摧毁的哀声。   但与此同时。   拥有浑钢劫身如尚彦虎,痛苦得直接在空中倒翻,头朝下倒栽向大地。   挥动史笔如郦复,当场握不稳硃笔,半跪空中,抱头悲鸣!   触让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幽蓝色的魂火跳跃,停止了【神泣】——   他不该停止!   拥有声闻仙态,掌握观自在耳的姜望,对于音杀之术的抵抗力,远远强过尚彦虎,远远强过郦复。   哪怕是在神泣持续的过程中,他的七窍流血,他的长剑颤抖,可他握剑的手也没有动摇!   触让这边神泣刚停,姜望就已经拔身而起。   他的眼中有血泪,嘴角有血痕。   身上的青衫,已被鲜血染了大半红。   可是他已经穿身纵过了郦复身前——   其时也。   郦复半跪抱头,如在忏悔。   姜望只身掠过,是仙人罚罪。   于是一剑枭首!   其中两更,为大盟燕少飞加(64/78。)   ……   昨晚写得精神恍惚,倒头睡了。   早上爬起来就写,写了两千字,补完情节。   还剩两分钟的时候写好。   感觉真的不行了。   明天我很可能要鸽。 第1608章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长相思,断人首。   五府如烟,四海溃流。   但见那鲜血狂喷,飞起人头!   神泣的余音仍在。   姜望提剑回身,血淋淋地直面尚彦虎和神魔触让。   那一霎,在他身后狂飙的鲜血,像是一领风中飞扬的红披!   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样的神通?!   刚才触让骤然爆发神泣,又粗暴地停止,完全进退失据,反而为姜望创造了斩杀郦复的机会,这选择已经不能仅仅是用冲动来解释。   不仅触让自己察觉到了不对劲,正在一遍遍地内察自身,想要解决自己被操纵的隐患。   从神泣中挣脱出来的尚彦虎,也净心定神,变得谨慎非常。   他终于见全了姜望的五神通,但这代价,的确不是他所乐见!   在尚彦虎和触让此时的判断里,姜望一直藏到现在的第五门神通,应该是与“操纵他人”有关。   于触让这般精通驭兽之术的强者而言,第一时间就想到自己刚才或许是被某种力量所操纵。   在这尊神魔身里,虽然不免嗜杀之性,但他的意志占据绝对主导。以他的战斗智慧,哪怕是被血蝠影响,偏于暴虐冲动,常有虐杀所见一切的想法,也不该真个出那种昏招才对。一定是在什么时候,被悄无声息地控制了。   然而精神上被操纵过,怎么会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反覆回想当时,好像只是感到了一种莫测的危险,只是觉得绝不能让姜望使出他的杀手锏,只是认为自己一定要打断姜望的恐怖爆发。   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最强大、最不可能被躲避的杀招。   这种选择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应该会放弃掉。   那彼时为什么……没有“想一想”?   是在那时候中的招吗?还是更早就已经潜伏?   为什么灵识之中,毫无痕迹?   通天宫、蕴神殿、五府海,全都没有找到被入侵的证据。   越是捕捉不到痕迹,触让越是觉得不安,越是疑神疑鬼。   而时间当然不会为他停留,战斗更不会为他顿止。   夏国五位侯爷,已经战死其三。   此刻大夏广平侯的头颅,在姜望身后高飞。失去了头颅的尸体,在姜望身后坠落。   喷飞的鲜血作为背景,姜望已经再一次的……提剑杀来!   仿佛断臂的不是他,伤痕累累的不是他,以寡击众的不是他。   仿佛他才是占据绝对优势的那一个!   一身血污,掩了他的眉清目秀。   猎猎冷风,撞过他的清晰棱角。   青衫以血染,长剑似龙游。   他的剑和尚彦虎的拳头,一瞬间交击了千百合。   气劲迸飞,火花四溅!   除了猝不及防之下,被自己人的神泣掀翻,直至此刻,尚彦虎依然可以说是毫发无损的状态。   仗着浑钢劫身,完全不在意防御,拉开铁拳似挽弓,一拳直似一箭行!   他完全放弃了霸都拳法,改用大夏军中秘传铁箭拳!   因为此拳简单、直接,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机巧百变,相对应的,也不容易在战斗中被干扰。   出拳则是箭离弦,断无更改的可能。   便是故意用此拳术,使姜望那门神通有可能的控制无法生效。或者说,就算短暂生效了,也不能影响拳头的继续!   铁箭拳不是一门多么高深的拳法。   但是它的攻击凶狠凌厉。   尤其是在尚彦虎嶙峋神通的驭使下,完全具备打死神临强者的力量。   这架势一拉开来,拳似万箭齐发。   两个人之间的厮杀,打得几如万军冲杀。   开战之前谁也没有想到……   在赶赴北线的路上,围杀齐国天骄、洗刷皇陵之辱,这般顺手的事情,竟然会打成这样的局面。   安国侯靳陵死了,阳陵侯薛昌死了,广平侯郦复死了。   但尚彦虎的拳头仍无动摇!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永远相信自己的拳头。   可姜望独臂残躯,更是越战越勇!   剑杀靳陵,斩首郦复,此刻他的意和势,都在一生巅峰。一身所学,自如挥洒。举手投足,皆是神来之笔。   双方厮杀正烈,一时难见胜负。   而触让的剑指,就在这时候落下!   幽蓝火焰腾出三尺长的剑芒,锋锐一时凛人。   为什么他敢在此刻放开顾忌,杀入战团?   因为就在尚彦虎冲杀在前的这么一会工夫里,他已经在自己的心里,以秘术刻下了思想烙印——   提醒自己,每有选择,先想一想!   以此来排除被操纵的隐患,对抗姜望那不知名的神通。   神魔身的触让剑指一落,战局立刻呈现碾压之势!   姜望连吃两记箭拳,被打得剑架都散开了,胸骨凹下去一块。   触让的幽火剑芒,也穿侧腹而过。   若非三昧真火焚解得快,半边身体都要冻住!   像是一叶孤舟行怒海,随时有倾覆之祸。   但姜望毕竟是姜望。   这边才焚幽火,就倏忽纵身前赴,再以剑横,带起漫天火雨,又复掀起一轮快攻!   尚彦虎已是神临境中的强者,拳势拳意,皆为一流。   神魔身的触让其实杀力更胜几分,若不是每一次攻击都需要多一层思考,姜望的局面还要更难。   但无论是拳箭愈来愈疾的尚彦虎,还是谨慎镇御自身凶性的触让,都不曾在姜望的眼睛里看到动摇。   他好像绝不肯退,绝不肯逃,他好像坚信他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份信心从何而来?   明明身上的神通之光都已经开始黯淡了。   明明血气都已经有了衰意。   仍选择以攻对攻!   触让那被杀意充斥的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丝惊醒——   是否我其实又已经被悄然控制?   这一步步的进攻,其实反倒正在走进陷阱?   思想烙印出现问题了吗?   他下意识的攻势便放缓了。   错误!   姜望的剑术一瞬间狂暴起来。   八音焚海、五识地狱、怒火、降外道金刚雷音、剑花焰雀……   剑演万法,雨泼一般向触让倾落。   他的身形灵动无比,绕触让疾飞,穿梭似电!以触让为盾墙,避开尚彦虎攻势的同时,也以触让为箭靶,疯狂进攻!   果然有阴谋!果然已经中招!这位年轻的齐国天骄,布局良久,已经到了落子屠龙的时候!   触让心中生起这样的可怕警觉。   在短暂但切实有过的思考后,蝠翼一振,他以恐怖的速度,猛然拔身高飞,脱出战团!   错误!   青云碎灭了,姜望的身形更在高天,姜望的长相思竟然迎在触让的头顶上空,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去路!   剑光如潮、焰光如海,几乎将他腾挪的空间全部封死。   怎么会有如此精准的预判?   这种每一步都被料到的感觉!   还有什么绝杀的手段要爆发?   那三尺青锋上流转的火线,像是赤色的勾魂笔痕。   郦复的死,靳陵的死,一幕幕在脑海中如灯花轮转。   触让感觉自己被赤血鬼蝠的恐惧意识冲击得快要失去掌控了,他难以承认他自己也感到了恐惧——   吼!   他仰天狂吼起来,啸动了【神泣】!   错误!   姜望的人和剑,在这一刻有痛苦的静止。定在空中,几乎像是一尊失去了所有灵性的神塑。   可是一缕不周风在这之前已经斩出。   霜白色的风,早早化作一根森冷的长钉,更在神泣发动之前就已经贯落。   在神泣全方位无差别的恐怖杀伤里,杀生钉不受半点影响地前行,落在触让的头顶……贯穿了那幽蓝色的头盔!   在不知姜望神通全貌的情况下。   尚彦虎和触让做了不同的应对。   事实上尚彦虎的方法是正确的,而触让的方法,错了。   歧途并不是不让他思考,而是让他思考的时候,倾向于错误的选择。   事实上彼时的他的这种思考,这种选择……也是受了姜望歧途的影响!   从一开始他就踏上了歧途!   错误!   错误不断地导致错误。   而这最终的结果,必须他自己来承受!   一枚杀生钉,直接湮灭了幽蓝色的魂火,一路往下,钉破血肉,从脖颈贯穿到脚底板,而后才散为霜风一缕,飘飘而去。   神泣戛然而止。   神魔身就此崩解,死得极透的触让和赤血鬼蝠,各自残败地坠落。   第二次承受神泣的尚彦虎,这一次及时作出了应对,倒是并没有比姜望晚多少恢复。然而他需要面对的,是太令人绝望的局面。   从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局面,一步步演进至此。   一个个身份实力地位都不比他差的大夏王侯,一个个战死在他面前。   而他确定他已经尽力!   这怎能令人不绝望?   换做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作为最后的存活者,这时候也应该已经失去斗志了。   但他毕竟是尚彦虎,毕竟是北乡侯。   如此时刻,他只是再一次握紧他的拳头,直视着姜望:“那么,就当做一切从头开始,就当做只有你和我,让我们就这样分生死!”   姜望没有说话。   唯一的回应,是剑指其人。   道元狂妄地炸响着,尚彦虎身上铁灰的颜色,再一次往更深邃转变,而这时——   天地之间,有一种太明显的改变已经发生!   无论是身为大夏北乡侯的爵名权柄,又或是身为神临强者的感知,他都已经察觉到,笼罩大夏帝国万里山河的护国大阵,在这个瞬间发生了明显的崩塌,力量缩水过半!   在贵邑城岿然伫立,同央城防线稳如泰山的情况下,边路无论打得有多么激烈,都只会一部分一部分地与护国大阵脱节,如树落叶,不损其根——这是护国大阵设计之初就有过的考量。   护国大阵不可能崩塌至这种程度——除非在东线战场被放弃之后,北线战场也崩溃了!   明明还有其他的神临强者去了北线,明明有天机真人任秋离出手……怎么会?   无论心中有多么的不敢相信,有多么不愿相信,客观的事实无法改变。   尚彦虎二话不说,掉头疾飞!   这一下撤身,竟然冥冥中带动了天地交感。   这一场以二敌六的神临之战,至此完全分出了胜负!   夏国五位王侯一头异兽,战死者五,逃离者一。   一时唯有姜望独立高空。   在这一刻,他的势和意,已然极尽升华!   从在岷西战场斩出那道途一剑开始,他就已然拥有无憾。   凰唯真留下的神临之秘,令他有机会塑造无缺。   但还需要一个契机,来自然而然地成就,把握无漏。   六大神临相围,不成神临则必死,此天理必然。   重玄胜悬危,三千得胜营士卒受围,不成神临则无救,此人情必然。   天理人情至何斯!   所以他水到渠成,一步成就。   而他联手重玄遵,以两神临胜六神临,已然佐证了自我——   世上已不存在另一种可能,这就是他一路走来,最完美的答案!   但,还没有结束。   姜望独臂提剑,已经踏云而走,直追尚彦虎。   无论护国大阵如何,北线如何,东线如何。   对他来说,这场战斗还未结束。   他要的不仅仅是胜利。   见歧途者,安能不死?!   ……   ……   桑府东部的这处空地,一时人飞鸟散。   当重玄胜被谢淮安拎在手里飞落此处时,只有已经被打得几成焦土的战场,还在描述那场战斗的惨烈。   崩溃的神意在空气中复杂地纠缠。   神临层次的血痕,犹带了一丝不甘散去的灵性……   在几具横陈的尸体之外,重玄遵靠坐在一颗老树下,一身白雪染红梅。   他的眼睛睁着,尚有一种迫人的凌厉,但意识已经沉睡。   他的左手还虚握着,像是握着他的刀,但是手中已无月光。   重玄胜正要上去推醒他问姜望的情况,谢淮安已经情绪难言地开口:“八个神临在此混战,死了五个,昏迷了一个,还有两个一追一逃,离开了现场!”   这战果实在惊人!   “逃去哪里了?”重玄胜连忙道:“请谢帅速去救人!”   谢淮安语气复杂:“从战场痕迹来看,姜望是在后面追杀的那一个。”   重玄胜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一身紧绷的肥肉,全都垮了下来,头一歪,便昏了过去。   虽说临武战争已经结束,谢淮安正率部西来。   但以重玄胜的速度,怎么可能那么快碰到谢淮安?   他完全是依靠燃命秘法,才拥有了超出极限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里,判断出谢淮安的行军路线、拦截谢淮安,说服这位东线主帅亲自出手,才有了眼下这一幕。   此时心弦一松,再不能熬住。   谢淮安看了看这个胖子,又看了看那边树下的年轻人,忍不住叹了一声:“浮图虽死,壮怀犹在!”   他的眼神悠远,好像看到了一幕幕旧事。   而远处已经响起了大队齐军的马蹄声。   轰隆隆,轰隆隆。   阵阵如春雷。   章节名出自一首诗,或许那才是这章的标题。   今天没有了。   争取明天能结卷。 没写完   如题。   紧赶慢赶,还差很多。   眼看着中午不可能写完了。   算了先去吃口饭。   等晚上十点吧。   算了晚上十一点半,稳一点。   再有十二个小时总能写完了!!!我就不信我能卡死。   晚上十一点半见! 第1609章千古兴亡多少事,留得汗青照此名   “那年九岁,朕不懂事。”   宝华宫内,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声音从丹陛之上落下来,有一种俯瞰众生的味道。   “今年朕四十二岁,朕仍然不懂事。”   那孤独而尊贵的龙椅上,端坐着如今的夏皇帝。   他的声音沉下来,有一些压抑,也有一些威严——   “朕的儿子都成年了!”   华丽威严的宝华宫,今日空荡荡。   并无一个朝臣。   他的声音愈见寂寞、也愈见威严的回响。   从夏帝姒成的视角,一直往前看,掠过丹陛、玉柱、甬道,在宫殿的尽处,高大的宫门下,有一个华贵的身影,站在光里。   光太刺眼,让这个人的面容不太能被看得清楚。   就像这么多年过来,这个人,这张脸,已经变成了一种符号。   他已经看不清,也想不起来很久了!   夏天子的声音回响了很久。   站在光里的人才说道:“国师忠心耿耿,剖肝为国,一生尽付国事!你若是懂事了,何至于这般待他?”   她抬步往殿中走。   足音敲得宫殿寂寞。   真个是好寂寞的皇宫!   夏皇帝坐在他的位置上,看着盛装走来的夏太后,看着他的母亲。   他好像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这位大夏帝国过去三十三年实际的掌权者。   他乃大夏天子,却是第一次俯瞰此人。   “哦?”他的声音是漠然的:“他既然有必死之志,想来也不在乎怎么死。他胆敢置朕于险地,多担点恶名又如何?”   夏太后走了一步就停下,她在殿下,抬眼仰望丹陛上,真不敢相信,这是当年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毕竟是先帝的子嗣啊。   就算再无能,再庸碌,也不可能全无雄心。   只可惜这三十三年来,她殚精竭虑,全心扑在国事上,将几乎被打成一片焦土的夏国,重整出这万里璀璨山河……却是忽略了,如何教导一个孩子,一个皇帝。   她终究不是先帝,做不到内修德政、外治武功,尽皆游刃有余,还能时常把皇子皇女带到身边教导,甚至于关心每一个大臣的丧葬嫁娶……   今日夏国能与齐国死战,能有这么多文臣武将慷慨赴死,皆是先帝当年的遗泽。   先帝……   “就连先帝当年,也未有启动长洛绝阵。”夏太后道:“你怎敢……”   “母后!”夏皇帝打断了她:“今年已是神武三十三年!”   他并没有再说其它的话。   可是还需要说什么呢?   还有什么话语,比这更冷酷?   夏太后本来有太多的话想说,可到了此刻,全都说不出来。   她平静地立在大殿里,凤冠之下,是一双再无波澜的眼眸。   她只道:“先帝慷慨赴死,尚有三十三年国祚。便看今帝行此大事,又能为社稷续命几年?”   分别在宫殿的两端。   她站着,天子坐着。   是母子。   是君臣。   宝华宫外的天光,不肯落进殿门里来。   ……   ……   天光对世间万物都不吝啬,除非你有意抗拒。   贵邑城可以是明亮的,江阴平原同样如此。   巍峨的同央城沐浴在灿烂天光中,有一种史诗般的壮丽感。而这座城池上空,密密麻麻的齐国棘舟,同样清晰明朗!   如骤雨般倾落的棘枪,流淌在阳光里,遮蔽了大半的天空。   紧急军情也在此刻惊传——   南斗殿天机真人任秋离,暗藏天意,潜匿动机,突然出手,重创大齐三十万郡兵元帅陈符!   而田安平力挽狂澜,于万军之中证就洞真,以所部战死九万人为代价,逼退任秋离,阵杀触公异!于是北线夏军一溃千里!   北线战场的这两条消息,几乎是同时扩散开来,震动齐夏双方!   曹皆手上,当然可以收到更详细的情报——   田安平的这场胜利,完全可以说是用手下将士的尸体堆成。   据说在战场之上,他亲持法刀,有敢言退者,杀!有迟疑不进者,杀!有进而不速者,杀!   他身为北线左路元帅,亲掌的十万齐国郡兵,这一次战死了九万之众,其中他自己就刑杀了八千!   硬生生用九万郡兵的性命,击溃了夏军的意志,堆死了大夏触氏镇族真人触公异。   此战之后,还活着的一万郡兵里,有两千多人精神失常,一千多人选择了自杀。   而他的嫡亲兄长田安泰,也在这场战争里疯掉了!   但是曹皆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评价,而是将这份战报随手放到一边,将目光放到了远处——   北线战场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东线战场大夏奉国公周婴、宣平侯樊敖等,尽皆战死,东域诸国联军主帅谢淮安已经挥师西进,兵锋直指贵邑。   此刻他立在高大的戎冲楼车上,眺望着那座好像坚不可摧的同央城。   在他和同央城之间,浩浩荡荡的大齐将士如海潮奔涌,填满了视线所及的一切空当。   那不断响起的恐怖啸声,是射月弩接连不断地在发射。   战车是钢铁铸成的猛兽,在原野上放肆狂奔。   今日的江阴平原,不会有一寸平静的土壤。   秋杀、逐风、春死,三军齐出,最后的决战……已经开始!   重玄褚良、李正言、陈泽青,都亲自领军,不断地冲击城防。   整个江阴平原的天空,有一种斑斓的色彩,那是几位衍道真君遗留的道痕。   阮泅与姒骄,晏平跟虞礼阳……四位衍道强者,还没正式开始交手,但道则已经开始碰撞!   咚咚咚!咚咚咚!   巨大的战鼓一遍遍擂响,仿佛在回应三十三年前,齐人在贵邑城下不甘的呐喊。   紫微中天太皇旗高傲地飘扬,放肆地展现着东域霸主的威严。   这场举世瞩目的大战,正坚决地走向终点,走向最后的胜利。   但曹皆的目光,仍然是平静的。   他那被形容为小媳妇苦相的面容里,具备一种伟大的坚忍。   使得他能够扛住所有压力,坚定不移地执行自己的战略,从而把这场伐夏战争,一步步推进至现在这个阶段。   这些压力……   不止是夏国的顽强,不止是景国的强大威慑,不止是齐国内部催促、不满的声音,甚至于不仅仅是百万大军的生死、齐国伐夏大业的成败!   还有他自己从开战那一刻就不可能避免的焦虑!   他的整个政治生命,他的一生名誉,都倾注在这场战争中。   他比任何人都想赢得痛快,赢得精彩。   但在很多时候,只能选择一种不被人理解的笨拙!甚至丑陋!只为了最终的胜利。   于今他站在这里,昂首直脊。   他感受到一种少有的、骄傲的情绪。   并不是骄傲于他掌控了一场大国之战的胜负,而是骄傲于自己,能够有这样的坚持,有这样的勇气。   他的目光平静如海。   直到……   一枝桃花飞来,泛起了微小的涟漪。   俄而涟漪化为惊涛!   一开始只是唇红齿白的美男子,漫步在小巷中。   一开始只是一树桃花,过早地迎了春。   这不是一个浪漫的日子。   但锦衣华服的美男子,随手折了一枝。而后抬起了多情的眼眸,穿过小巷、长街、屋宇、城楼……以及交战中的近百万大军,看了过来。   他看向曹皆的时候,他就已经靠近了曹皆。   便将手中桃枝一递,递过来一整个料峭的春天!   同央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若无齐军,这该是一个温暖的日子。   若无曹皆,这是花开时节!   虞礼阳的声音,自有他一贯的温柔,但轻飘飘地,便砸来了整个夏国的仇恨翻涌。   “此中桃花艳似血,应插在曹君颅骨!”   曹皆的眸中有惊涛,但曹皆一动不动。   “贝郡有冻雪桃花,花中极品,世所罕见。三十年一开,一开三十年。岷王如果喜欢……老夫可以割爱。”   说话间探出来一只清瘦的手,很是随意的拈起了这枝桃花,也收下了夏国人无法释怀的春天。   不显山不露水地轻轻一嗅,清癯老者脸上带着微笑。   大齐帝国立国以来,唯一一个在相位上成功超脱官道,伟力归于自己、站上超凡绝巅的相国,晏平!   “姓晏的有这份心意,本王颇为嘉许。”   姒骄还站在同央城的城楼之上,但是他的拳头已经先将曹皆身周的空间碾碎:“来日攻破临淄,必与岷王同去贝郡赏玩!”   但是星光流动如水,那碎灭的过程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   墨玉发簪斜插,面容年轻得过分的钦天监监正,只是平静地说道:“我为你算了一卦,你好像做不到。”   他语气竟是异常的认真。   随后天上地下,一时出现了覆盖整个战场的星光网络。   无尽星光流转,一瞬间便将四位衍道真君带离此地,直去天外。   轰轰轰!   天空被不知谁散溢的力量,撞出了一道长痕,好像一条巨大的峡谷,倒卧在高穹。   而武王的声音如惊雷留下了——   “长生君!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他在呼唤南斗殿之主,曾经号为南极长生帝君的伟大存在!   战场上有闻此名号者,无不动容。   但夏军没有时间欢呼,因为齐军仍在冲锋。   曹皆仍然稳稳地站在戎冲楼车上。   视野里并没有任何身影。   声音中也没有任何异常。   但是在命运的长河里,有一个身着冕服的模糊身影,行走在曹皆的命途中!   模糊的身影有清晰的威严,他轻叹一声:“曹皆,到此为止。”   声音里的意蕴如此坚决,那像是一种天理般的陈述,决定的是曹皆的一生,且再也没有转圜的可能。   但是随着他最后一步的踏出,在这段命河里,突然掀起滔天的血色。血色如海,将这模糊的冕服身影所席卷!   从始至终,曹皆都平静地面向战场。   多少衍道强者的交锋,他并不移开一次眼神。   ……   跨过广阔战场。   同央城楼上,奚孟府收回了目光。   没有任何意外。   他知道齐国人为此战做了充足的准备。   他也一直清楚,仅仅靠长生君的出手,应无扭转战局的可能。   但他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怀着软弱的期待,眺望曹皆。   然而什么都没有看到。   武王准备的这一记后手,根本就无声无息地被化解了。   他甚至不知道,长生君到底来了没有,到底有没有出手!   “嘿,我突然想起来。”   忽然出现的柳希夷,一拂袍袖,将一根撞落的巨大弩箭挥远,随口说道:“当年先帝战死后,我们举国死战,正好守了三十三天。”   “你想说什么?”奚孟府问。   “今年正好是神武三十三年。”   柳希夷道:“我向来不喜那些龟卜卦算,只相信人定胜天。也不知是不是太老了,现在开始感觉冥冥之中真有天定。”   他垂眸而叹,显得衰老极了:“那三十三天的努力,换来了三十三年的国运……而亡于今日矣!”   奚孟府没有说话。   大夏亡于今日矣……   时至此刻,这已经是他和奚孟府看到的结局。   尽管他们还在等待。   ……   ……   平静的眼神,非是曹皆独有。   若是把曹皆的脸,换成血污未褪的姜望,其实也不很违和。   只不过是一双眼睛看着千军万马、名将雄城,一双眼睛,只看着自己追击的敌人。   同样的平静,代表同样的笃定。   青衫染血的大齐青羊子,提剑追逐夏国北乡侯已经很久。   横穿整个桑府,一直追到了长洛。   在这个过程中,他迫近过几次,但每次都被尚彦虎强行甩开。凭藉着恐怖的肉身防御,尚彦虎生受了不知多少次攻击,仍然生龙活虎。   众所周知,广平侯郦复的祖籍就在长洛。   但人们说起长洛现今最有名望的人,还是第一个想到奉国公周婴,哪怕周婴的祖籍并非长洛——谁让他最出息的那个儿子,在长洛地窟一守就是几十年呢?   周雄将来必定承爵,那么奉国公不是长洛人,又是哪里人?   陆地瀚海贯入大夏,万里长河至此而歇,所以夏地历来就有龙兴之说。   当年大夏定都贵邑,与长洛府相去不远,也有控扼长龙、雄视万里之意。   长河东入夏境,一路雄流,是夏国西部最有名的风景,多少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不朽诗篇。   但是这风景,到无定堡便止。   这座以混金石为基础材料筑造的堡垒,矗立在壁立万仞的思归崖上。前人有诗言之,说是“长河至此思西回!”   可谓险极。   游人的脚步,到思归崖便止。   无定堡以东,靠近长洛地窟的位置,尽数被划为禁地。   常年有一支军队驻扎无定堡,人数在七千上下,论起个体精锐程度,几乎可以说是冠绝诸府,只在镇国、神武二军之下。   哪怕是齐夏战争进行到如今阶段,无定堡里也依然留有两千人镇守,可见此地的重要。   长河蜿蜒,绕思归崖而走。   崖面光滑如石镜,此时平静的长河如水镜。   故而这里也有“双镜河”的名头。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划破长空,在广阔的长河水面,留下两道长痕。   一路追击至此,姜望早有不妙的预感。他本以为尚彦虎是要逃往贵邑城,因而在追击的过程中,还有意地控制方位,提前阻止。   但尚彦虎根本就西去不回头,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往贵邑城去的意思。如今更是一头扎进长洛府,直奔长洛地窟!   虽然不知道这长洛地窟下有什么秘密,但想也知道,尚彦虎如此执意去做的事情,对齐国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铛铛铛铛铛!   姜望急追在尚彦虎身后,燎着火线的长剑,杀出了重重叠叠的幻影。   但尚彦虎硬扛着伤害,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大夏禁地,来者止步!”   无定堡外,洪流奔起!   平静的长河一瞬间就变了模样,庞然水龙冲天而起,张牙舞爪,横住前路。   留守副将第一时间就启动了守关大阵,两千多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卒,也迅速开始集结。   尚彦虎疾冲怒吼:“奉前线军令入地窟,速与我开关!”   留守副将毫不动摇:“周将军有令,未得他亲准,任何人不许进出地窟!”   尚彦虎骤然回身,拳发如万箭横空,生生将姜望逼退数丈,而后一回身,抖出一张圣旨来:“我乃大夏北乡侯,御印圣旨在此,敢不让行者,以叛国论之!”   他也是真急了。   东线彻底放弃,寄予厚望的北线也被击溃。尚在僵持的同央城,面对的是齐人的绝对主力。无论怎么看,这场战争都已经找不到任何翻盘的希望。   而他早已得到天子之命,要在关键时刻启动长洛绝阵、引祸水覆世,扫灭齐军主力。   眼看着再不启动,夏国就已经没有了,所以他才会选择逃离。   不然与姜望死战,他何所惜?   说是前线军令,主使责任便由奚孟府来担。   拿出盖了御印的圣旨,这责任就须得夏太后来担!   因为大夏朝政的主掌者,三十三年来本就一直是夏太后!   虽则天子令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圣旨开关。”   天子以增援前线的名义,不着痕迹地调离周雄,让无定堡只留下满足最低驻守标准的两千人,就是为了让尚彦虎在必要的时候,也能做到强行冲关。   但时至此刻,他哪里还有时间冲关?   他当然清楚奚孟府是如何忠心为国,当然知道当今太后是如何勤政爱民。   但他更明白——   先帝血脉,才是这大夏正统。   大夏正朔天子之令,他必从之!   圣旨一出,立时便对无定堡的阵法造成了压制。   守将也再无二话,直接控制大阵,打开封锁。   那庞然水龙轻轻一抬爪,尚彦虎便已经疾身穿过,直接沿着奔涌的长河,往长洛地窟而去。   还不忘了回手一指姜望:“此人齐贼,诛之!”   无定堡守军立即移动弓刀。   但姜望几乎是贴着尚彦虎而飞,顶着尚彦虎的铁箭拳以攻对攻,使无定堡一众守军不知如何发箭,令那庞然水龙也不知该不该落爪。   姜望在激烈的战斗间隙,猛然一个转眸,赤金色的眸光,瞬间落在了无定堡守将身上。   五识地狱召发,使其茫然无觉。   而后遍身起焰,三昧真火一焚而走,渺似云烟。   好歹也是一位外楼境的修士,是周雄的左膀右臂,在神临境的姜望面前,已是连一个眼神都撑不住!   “贵邑已破,夏皇已死,此地并入齐土,挡我者杀无赦!”   降外道金刚雷音滚滚而出,将一众失去主将的士卒震得东倒西歪。侥幸站定了的,也目露骇然。   姜望已经身如电转,随着尚彦虎一前一后,向地窟疾飞。   无定堡尚在,闯关者已远!   长河流过思归崖,往东复行数十里,气势就陡然一变。   轰隆隆隆。   大河奔流,发出天雷般的轰响,陡然落进一个巨大到难以想像的天坑中!   人在这头,一时望不到那头。   结合大夏舆图来看,这个天坑的实际大小,几乎可以占据长洛府三分之一的位置。应该是有阵法遮掩,收缩了空间,才叫它没有那么突兀。   这就是长洛地窟,现世最大、最神秘的一座地窟,是为无底之渊!   尚彦虎便如一块铁铸的人像,直接砸进了地窟里。   姜望毫不犹豫地跟上,又冲尚彦虎斩了十几剑。在如此激烈的追逐中,他依然把控着十几剑斩在同一条线。   嗤!   寒芒带走几滴飞血。   这一路持续不断地进攻,总算割破了浑钢劫身的表皮。   虽还不能入肉太深,但毕竟已是突破。再有一点时间的话,总能彻底击溃防御。   尚彦虎一声不吭,加速下坠。   顷刻间已下落数千丈,仍然只听得瀑声轰轰、河水如练,见不得此窟之底。   “北乡侯!”姜望边追边道:“夏国灭亡已是定局,你却还有漫长人生,何不就此归降?也好以你一双铁拳,继续护佑夏地百姓,使他们免受欺凌!”   “降齐?”这一路上劝降的话也已经说了很多遍,尚彦虎却是第一次回应:“你敢留我性命?不怕我暴露你的神通秘密?”   “北乡侯的意志令我佩服,立场不同当然誓杀彼此,敌我相争应求不留后患。但世间少了你这样的人物,也不免叫人遗憾!”姜望道:“你若肯降,我当然也愿意相信!”   “哈哈哈哈!”尚彦虎哑声笑道:“相信?誓言不可信,誓约皆可违,世间一切约法,总有破解之道!你拿什么相信我?!”   “北乡侯这样的人物,若是不能替我保守秘密,我也认了!”姜望只道:“我姜望之成败,非由一神通而定!”   尚彦虎缄默不语,只是飞得更疾。   姜望又问:“北乡侯不相信?”   尚彦虎的叹气声,像石头一样沉重:“我信了!”   但是在下一刻,他的一身铁灰之色,陡然间放出万丈灿光!   灿光收敛,显现第三劫身!   那是一种坚硬的钢白色,如亘古之冻土,如不化之坚冰。   “齐国有这样的年轻人,我大夏输得不冤!”   “但我是夏国人。”   “祖祖辈辈,生来在此,生来如此!”   “哪怕终究是战败,我也须叫天下人看到——夏国人曾经存在的证明!”   说话间,他横身一撞,撞进了瀑流之中!   姜望一剑斩出天柱折,紧随其后,剑分瀑流。虽然让尚彦虎在前面抵御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力,但是在这长河坠落的恐怖瀑流中,他的剑还是格外沉重。   剑气狂飙,斩开瀑流,顿时视野显阔。   此处瀑流之后,竟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洞窟。   随着尚彦虎撞进来,他随身携带的那一份圣旨金光大放!虚空中好像有一个伟大的存在,正在宣读着某种不可违逆的意志。   整个幽暗洞窟瞬间亮堂起来,爆发出一道又一道的华光。   那无数的华光之线,隐约组成某种繁复华丽的阵纹,似龙似虎。   一时间虎啸龙吟,风起云涌。   而尚彦虎猛然扑到一尊青铜巨鼎之前,双手把住鼎耳。他的身体里,发出弓弦拉满的那种声音,全身绷劲,如拔山河!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巨大的警兆,黑白色的神通种子疯狂颤动。   他眸中的赤光尽数褪去,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转飘渺幻影,一幕幕如似天地混转!   他使用歧途,干扰尚彦虎,让尚彦虎做出回头搏杀的选择!   但这时候他才发现——   尚彦虎的双足已经陷进了地里,仿佛在底下生长根须。他钢白色的双手竟然融化了一部分,与那青铜巨鼎的鼎耳熔铸在一起!   触让在姜望那不知名神通下的挣扎,已经让他对这门神通有了大概的认知。   因而此刻他在肉身和精神的层面上,以自残自损为代价,完完全全地限制了自己,不让自己有多一种选择的可能!   他只有拔鼎!   世上有一种人,永远不会走入歧途。当一个人的意志足够坚定,沿途的所有选择,都会为他的人生目标让路。   当然,谁又能说,这种偏执,不是在歧路上走得更远了?   嗡!   那青铜巨鼎,好像终于挪开了一隙。   嗡!   这声音不像是巨鼎移动的声音,而像是山河大地的颤动,像是整个夏国的悲鸣!   姜望感受到了一种极度恐怖的气息,那熟悉的感觉,一似于曾经在凋南渊所见的那样,无比压抑,无比紧张,每一滴水里都藏着无尽的恶念!   此时此刻的这种恶意,比凋南渊更强烈,又何至于千倍万倍?   自青铜巨鼎之下冲出来的,是现世之【祸水】。   是整个现世,千年来、万年来、数十万数百万年来……无尽的负面!   而覆盖整座洞窟的大阵,正是夏襄帝姒元当年所布置的长洛绝阵。那一尊青铜巨鼎,正是枢纽所在。   圣旨一落,北乡侯负皇命移鼎。   于是长洛绝阵顷刻发动,一边勾连那无底之渊里的祸水,一边贯通了大夏护国大阵!   这一刻的确整个夏国万里山河都在动摇!   贵邑城中,宝华宫内,夏天子骤然攥紧了拳头!夏太后站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有一声极轻的叹息。   同央城头,奚孟府长身而起,柳希夷默默走到他身边。   一位国师一位国相,脸上已经没有太多的表情。   他们完全拥有遗臭万年的觉悟,粉身碎骨也全然接受。他们的力量合贯到一起,他们的权柄互相分享,他们操纵着整个护国大阵的力量——   那是何等浩瀚的力量?这个伟大帝国在漫长历史中的积累,尽数付予这最后的一搏。   覆盖整个江阴平原的天穹,裂开了!   不仅仅是衍道强者交战留下的余痕,而是真正的、在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上……共同发生的开裂。   整个战场上几近百万的士卒,绝大部分埋头厮杀,浑然忘我。但同样也有很多在冲锋路上的人惊骇抬头,已经自那恐怖的天穹裂隙里,看到了浩瀚如海的恐怖奔流!   那复杂得已经不能够用具体的颜色来描绘的水。   每一滴水中,都蕴含着恐怖的力量。   在天穹裂隙里奔涌的,是极端的恨、不可消解的怨、永恒的嫉妒……它可以说是一切负面汇聚而成的、毁灭世界的可能。   祸水就此要倾落江阴平原!   但听得——   喀嚓,喀嚓。   那恐怖的天穹裂隙,在开裂的过程中,竟然僵住。而后出现了点点星光……无尽的星光汇聚在一起!星光如幕,竟像是一道薄膜,封住了天穹的伤口。   所有带着毁灭的祸水瀑流,也暂时静止在空中。   奚孟府愣住了,柳希夷愣住了。   就连立在戎冲楼车之上,始终面不改色的曹皆,在这一刻也目露讶色。   不知究竟为何!   ……   ……   长洛地窟之内。   那青铜巨鼎已经移动,祸水开始泄露。   恐怖的气息四散奔流,有着吞噬一切危险。   长洛绝阵的力量,与大夏护国大阵连接到一起,让主阵者拥有了调度祸水的能力。   姜望暂时还不能知道,这让他感觉到本能恐惧的力量,究竟与什么相关。他甚至不知道,这就是祸水。   但是他能够感觉到,尚彦虎正在释放的某种恐怖力量,具备灭世的可能!   这种世界毁灭、规则破碎前的感受,他在山海境中,已经经历过一次。   印象太深刻!   山海境天崩地裂的末世景象,他绝不愿在现世里重见。   在这一刻,他调动所有的力量,剑撞尚彦虎!   剑尖首先涌出的,是全部余量的三昧真火。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熊熊烈焰,一瞬间覆盖了浑钢劫身。   从桑府东部,一直杀到长洛府,再杀到这长洛地窟中。   三昧真火焚这浑钢劫身,已何止十次百次?   他对尚彦虎的“知见”,已经太多!   那不可磨灭的钢白色,在烈焰中竟然迅速转向铁灰。   已经进入第三劫状态的浑钢劫身,在三昧真火的焚烧下,不可挽救地向第二劫状态退转。   了其三昧,而后焚之!   呼呼呼!   不周风在吹动!   霜冷的杀生长钉,一套六根,一根接一根地贯落。   第一根碎成了风,第二根接上。   第二根受阻于浑钢劫身,第三根接上……   如此到了第五根。   意志顽强如尚彦虎,也仰头发出一声痛吼:“我固当死!痛快啊姜望!”   第五根杀生钉击破了浑钢劫身,代表着极致杀力的不周风,在尚彦虎体内呼啸!   历得百劫成此身,一朝身死万事空!   铛!   霜风撞在了青铜巨鼎上,发出孤零零的冷响。   将自己与青铜巨鼎熔铸一起、誓死不让的尚彦虎,却是已经被抹去了痕迹。   但祸水已经泄露!   那青铜巨鼎已经挪开了一隙,祸水与现世之间的屏障已经打破,无穷无尽的负面力量正在奔流!   虽则大部分的力量都被长洛绝阵转向了它处,可仅仅是散溢出来的部分负面力量,就让姜望有一种神临之躯正在溶解的感觉。   金躯玉髓都扛不住!   他猛地贯力于臂,道元狂涌,血液奔流,肌肉一块一块地炸响,奋起所有,试着去推回这巨鼎,但青铜巨鼎纹丝不动!   不仅仅是他的肉身力量远不如尚彦虎,更是因为,他此刻推回这青铜巨鼎,同时也要压制祸水的气息才行!   尚彦虎受夏帝皇命,享国势加持,控长洛绝阵,才能够推动青铜巨鼎。   姜望单人独臂,怎么可能做得到?   真乃蚍蜉撼大树!   此时抽身远遁方是良策,天塌了自有高个子顶着。   这青铜巨鼎不是他推开的,这长洛绝阵不是他引动的,他没有半点责任。   这无垠现世,霸国有六,大宗林立,强者不止凡几。   多少恐怖强者,站在那超凡绝巅,俯瞰人世间?   更有那绝巅之上的存在,站在历史的迷雾中。   此等有可能灭世的恐怖灾厄,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一个刚成神临的年轻修士来面对。   他虽然不知道这青铜巨鼎的根底,但是他完全可以感觉到他的渺小。   他的力量相对于此鼎,不值一提!   他更能够感受到,便是在这仅仅只有细微力量散溢的地窟里,也有某种规则的力量正在崩解。   这是……世界规则的崩塌。   他在山海境里见识过。   再待下去,他或许也会失去脱身的可能。甚至于他的金躯玉髓,已经开始磨损!   但他仍在尝试!   他试着调动天地元力,形成某种封锁缝隙的法印,但天地元力一涌过去,便被那股力量所融化。   他以贯彻了自身意志的、神临之后磅礴的道元力量,试着去填补那道缝隙,但也顷刻就被污染,道元溃散。   他再呼应遥远星楼,倾落如瀑星光,不断地与那缝隙中涌出的负面力量对撞。   或许是因为星光力量更纯粹,这一次稍起了缓解作用。   但那青铜巨鼎缝隙后的负面力量何等浩瀚?一时间,北斗星路倾落的磅礴星力,都不足够,姜望于是开始抽调玉衡星楼里那头老龙的力量。   “小友!糊涂啊!”   森海老龙在星楼里恳切地请求沟通。   “你这是在干什么?”   “你怎么挡得住祸水!?”   “再不逃走,本座……咱们就——”   “祸水?”姜望猛地打断他:“这是祸水?如何应对?”   “走为上策——”   姜望猛地提高了抽调老龙力量的强度!   “吼吼吼吼!”森海老龙狂吼一阵,一时气疯了:“那是祸水!龙皇当年都没解决,老子有什么办法?!”   看来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姜望一边持续不断地抽调星力,一边心念急转。   还能怎么办?   还有什么法子?   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愿放弃努力。   诚然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可此时此刻,是他站在这里!   他看到,他经历,他就认为自己,应该有所承担。   所谓超凡的力量,超凡的责任!   猛然间视线一转,落到了自己的小臂上,那里有一处星环,正在流动着梦幻般的星辉。   观衍大师所赠,他老人家当年所立的星楼,又在成就星君之后,加以改造!   姜望灵识一动,这星环印记便离手而出,具现出一座威严肃穆的星光佛塔。此塔只在空中一跃,便化作美丽星沙,如水一般,尽数流往那青铜巨鼎被拔起的缝隙,将其填补起来。   观衍大师的实体星楼果然非同凡响。   如此美丽梦幻的星沙垂落后,一时之间,威胁的感觉竟然散去了许多!   “镇住了吗?”姜望长舒一口气。   但很快就咕噜噜,咕噜噜。   观衍大师实体星楼所化的星沙之河,开始不断地鼓泡。   那是祸水的力量在不断冲击封锁。   这一座实体星楼蕴含的星力就算再浩瀚,毕竟已经脱离观衍大师,而祸水无垠,它又怎能长镇?   实在无力!   哪怕已经神而明之,面对这种程度的灾难,仍然会感到自身的无力。   正在姜望已经束手无策之时,有一物忽地撞开了储物匣,出现在他身前——   其貌不扬,可有着炙热的温度。   廉雀交予他的命牌!   今日齐地的铸兵师家族南遥廉氏,曾经就生活在夏国的这片土地上。   那时候这里还不是夏国,彼时占据这里的国家,是名为【燕】!   正是燕国覆灭,曾经煊赫一时的廉氏家族,才一落千丈。仅有一支嫡脉万里迁徙,去到了东域。   此刻这枚命牌,代表的是廉氏之主。   代表着曾经以此地为封地,用祸水祭炼兵器的强大家族!   万年荣光已消逝了,今朝又有何人知?   这块黑色的命牌,曾经被廉雀在天府秘境里交予姜望。离开天府秘境后,姜望又毫不犹豫地还给了他。两人因此结缘,成为至交好友。   而此次出征南夏,廉雀又以这枚命牌相赠,请他寻找廉氏先祖的遗留。   冥冥之中,真有一种命运莫测的味道!   此刻它悬浮在姜望身前,在无尽的时间和空间里,有一种伟大的感应在发生。   它本来绝不会存在,它本来早已经沉寂,若不是祸水开始倒灌!   那种感应,不是什么财富,不是什么名望,不是什么力量,不是人们趋之若鹜的所有。而是……责任!   大燕廉氏曾镇长洛地窟、使祸水不入人间的责任!   人们忘记了,历史忘记了,就连廉氏自己的族人,也不再记得。   可是它还存在着!   “夏都西去两百里,有潭曰螭。相传人皇炼龙子为九桥,螭吻悲泣而东,血泪成寒潭!”   姜望骤然惊觉,若是剥开阵法遮掩,从长河地窟的实际位置来看,此地与位于贵邑西部的那座螭潭,其实已经相去不远。   他将长剑归鞘,伸手握住了这块变得滚烫的命牌,于是感应到了那座螭潭!   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在与他呼应。   无言,而描述了万万年的历史。   此刻,姜望的目光仿佛洞穿了历史长河,在飘飘洒洒的尘埃里,看到龙头鱼身的螭吻虚影,正悲泣而东!   而后一座古老石桥的虚影,跨越时空而来,就在他的面前,落在了青铜巨鼎之上,将这座巨鼎,撞回了原位!   长河九镇第九桥,是名【螭吻】!   洞窟里长洛绝阵的灿烂光华,一时黯灭!   所有一切危险,烟消云散。   发起时惊天动地,消散时如此悄无声息。   姜望在冥冥之中感受到,在他的命运之河里,好像有什么阴翳,就此散去了。   随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疲倦,如潮水涌来。   参与伐夏以来,除了修行,就是战斗,没有一刻停歇。这一次更是从桑府一直杀到长洛地窟,亲手斩杀五位神临境强者,又想尽一切办法,终于解决了祸水的隐患。   实在是……已经到了极限。   他勉强支撑着释放了一记祸斗印,以极其微弱的幽光,勉强隐蔽自身,整个人便软倒在地。   脑袋碰在鼎身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在这个身心彻底倦怠的时刻,他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嘶……好疼。”   这么小声地抱怨了一句,便沉沉睡了过去。   ……   ……   长洛绝阵与大夏护国大阵的连接,勾连了祸水,也沟通了长洛地窟与江阴平原。   数以百万计的目光,眼见得天穹开裂,眼见得祸水倒灌,似有灭世之厄降临。   而后便听得北乡侯尚彦虎那一声——   “我固当死!痛快啊姜望!”   紧接着便看到星光如幕,竟将祸水挡住。   再然后,就是大齐绝世天骄姜望的声音,带着点忐忑、带着点小心的自言自语——   “镇住了吗?”   再然后,便看到天穹裂隙里,星幕开始动摇,祸水又变得狂暴……只见得一座古老石桥的虚影,忽然间横贯天穹裂隙!   那是长河九镇第九桥的幻影,落在了长河地窟,也显化在江阴平原的高空!   那恐怖的天穹裂隙,又迅速愈合了!   所有带着毁灭的祸水瀑流,又重归于天尽头!   最后只有“咚”的一声响。   是脑袋磕在了什么地方的声音。   江阴平原上,数以百万计的人用心去听。   天地之间,只有一个年轻人,极度疲惫的、孩童般的喃语——   “嘶……好疼。”   一场灭世之祸,就此消弭无形。   这过程如此短暂,如此奇幻,但发生了什么,不难判断。   甚至可以说……清晰可见。   夏国北乡侯尚彦虎,企图引祸水倒灌人间,水淹大齐九卒三军。而大齐青羊子姜望,斩之!镇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   “哈哈哈哈哈!!”   同央城头,大夏国相柳希夷,笑得手舞足蹈,眼泪都笑出来了。   “天子欲行大事,却不密不周。真是下得一步好棋!不仅于事无补,还帮姜述扫平了人心!!”   “哈哈哈哈哈!!”   长笑罢了。   他一甩大袖,就在这城楼之上,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对奚孟府道:“我乃大夏国相,不愿死于齐人之手……有劳国师了。”   奚孟府随手一招,从旁边士卒的腰间,抽出军刀。   便提着这柄普普通通的制式长刀,走向跪坐的夏国老人。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柳希夷忽道。   奚孟府看着他,静等着他开口。   柳希夷一本正经地道:“我观这满朝文武,皆是英雄。但堪交者,唯你奚孟府一人。我膝下无子,你也没有爹。不如……”   刷!   一刀斩过,头颅滚落。   奚孟府提着血淋淋的军刀,就此转身。   跃下城墙,杀进万军。   他的身形如此自由,就如当初跳下那条船一般——   “大夏国师奚孟府在此,谁与我决死!?”   他落在春死军的兵潮里。   兵煞涌动了几回,便归于平静。   ……   ……   贵邑城,宝华宫。   夏皇帝端正地坐在龙椅上,不发一言。   旒珠垂下,是深不见底的阴影。   而一袭盛装人独立的大夏太后,也只是缄默地转身,走出这宝华宫。   她一路走,挥退了所有太监宫女,独自一人,走回了青鸾殿。   前一脚踏进殿中,后一刻就燃起了大火。   火中的她如此高贵,如此明艳。   比火焰更灿烂,比火焰更辉煌。   熊熊烈焰中那无瑕的玉手垂落,玉指如花瓣一样散开,落下了一张飘卷的纸。   残火未尽,隐约还能看到纸上的四个字——   “青鸾有信……”   就到这个信字为止。   而后这句话也被火焰吞灭了。   ……   ……   史载。   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   大夏北乡侯引祸水侵人间,姜望斩之。   大夏太后自焚青鸾宫。   大夏国相死于同央城城楼。   大夏国师战死于万军之中。   大夏武王姒骄战死。   大夏岷王虞礼阳降齐。   重玄褚良先登同央城,手刃大夏镇国军统帅龙礁。   谢淮安攻破贵邑城,生擒夏天子。   曹皆携灭夏之胜,侵吞夏国国运,证道真君!   统治南域东部一千两百七十二年的大夏帝国,宣告国灭!   正是——   “千古兴亡多少事,留得汗青照此名!”   ……   ……   ……   【本卷完】   本来应该修一遍再发的。   结卷怎么认真都不为过。   但是实在没有力气了,脑子是枯的。   所以就这样吧。   古来小说多少事,也只在看客自己心中。   ……   感谢盟主“隔壁的OP小姐一直装忙”打赏的新盟!   先前太赶时间,忘了感谢,现在补上。   ……   其中有四章,为大盟燕少飞加(68/78。)   ……   今晚好好睡觉。   希望明天能有个好精神,来好好总结一下这卷的写作。   晚安。   对了还有。   那什么,这个月最后一天,月票不投就过期了。   晚安。我的朋友。 我非神临——第七卷总结   我如神临是迄今为止,我野心最大的一卷。   也是我写得最辛苦,投入了最多心力的一卷。   同时,它也是争议最大,好像最不被读者喜欢的一卷。   写到现在结卷,它的结构已经非常清楚了。   这一卷有两条主线并行——   一条主线是“我如神临”的一个个天骄人物。   一条主线是姜望成就神临的路。   两条线交织在一起,碰撞出了这一卷的故事。   在写黄河之会的时候,我就说过,这是一场真正的列国天骄之会。此时出现在这场盛会上的天骄们,将决定现世未来十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命运。   他们怎么会不重要?   甚至可以说,“我如神临”这一卷,是一场更复杂、更立体、更宏大的黄河之会。   因为彼时那些天骄所肩负的历史、承担的责任,在观河台上只能瞥见一鳞半爪,在论剑台下,真实的生活中,才看得到那些沉重的岁月。   历史照见现时,才知道当年的齐夏争霸,到底是怎样一场战争。才知道太寅和触悯,在观河台上为何而战。才可以知道,那一笔带过的革蜚、萧恕,他们肩负怎样的人生……   现世的引力太沉重,翻开历史,不是荣耀,就是血泪。   从姜无弃结为秋霜开始,到姜望剑撞青铜鼎结束。   这中间,姜无华一句我当神临矣,便跨过天人之隔。   萧恕不赎城坐守四十天,还是功败垂成。   斗昭、钟离炎、王长吉、月天奴、祝唯我、重玄遵、太寅、易胜锋……   这些人贯彻自己的道,一个个走向“神而明之”的路,就是这一卷的主题。   一个修行者,如何超脱肉体凡胎,打破天人之隔?   如何迈向那一步,做到“我如神只临世”?   而姜望在这个过程中,是一个见证者,一个经历者,一个同行者,也是一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   姜望有他自己的路。   这是本卷的第二条主线。   以姜无弃结为秋霜作为开篇,奠定本卷的基调。   而恰恰是从姜无弃神临开始,本卷迎来了相当激烈、但相较于之后不值一提的争议。现在想来,好像那一次的争议,也奠定了本卷争议不断的基调一般。   书里书外,总是这样奇妙地汇合。   在这个宏大又复杂的世界里,姜无弃的故事已经有了太多铺垫。   全都散落在别的故事情节里。   空手接真火,翻手镇雷玺,在重玄遵天府外楼后,跃跃欲试,在姜望黄河摘魁后,心痒试手……   那些时候,写的是张咏,写的是雷占干,写的重玄遵……   姜无弃身裹狐裘,若隐若现。   最后玉珠一串,结成秋霜。   姜无弃的死,顺理成章地导出了多年前的雷贵妃案。   这一条线,又与铺垫许久的大齐青牌线交织在一起。   四大青牌世家,何以没落?林有邪为何是今日这般模样?林况为何身死?乌列怎么退出青牌,又在追查什么?当年……发生了什么?   这注定是一场不可能有结果的案子。   因为姜述这样的天子,他的对于此案的态度,早就已经体现在历史里。   在齐国,谁能真正违逆姜述的态度呢?   所以这个案子不可能有铁证,所有出现的证据,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抹去。   所以这件案子的真相,只能在几个人心中留存,在更多人嘴里缄默。   所以当姜望卷进这个案子,感受到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怖压力后,他也注定不可能像很多读者所期待的那样,将这片笼罩天空数十年的阴霾击破,做那个洞破天光的盖世英雄。   他只能在一个个为此奋斗的人,徒劳死去后,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比如保住林有邪,比如给杨敬一个交代。   然后自己放弃北衙都尉,像一个失败者,离开齐国“避风头”。   而这就是姜望在这一卷的缩影。   星楼是述道之基,所以神临卷必然是无法回避的述道之卷。   从外楼,到神临,他必须要认清楚,他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他是挣扎的,他很多时候是矛盾的。   山海境的铺垫,凰唯真的铺垫,早已有之。   观河台上项北说,恨不能早生九百年,不能亲见凰唯真。   他早已经死去,可是他的传说一直存在。   姜望离开齐国,顺理成章地赴山海境之约。   首先我要写出楚地风流,所以有了姜望在楚国的所见所闻。   为了写山海境,我把山海经翻来覆去,做了大量的整理修订改编,力求构造一个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世界——   你看到的那些传说都是似是而非的,正如楚人所听到的传说,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凰唯真的虚构。   楚国天骄人物,各有性格种种,他们所请来的助拳者,各有人生背负,再加上王长吉、方鹤翎,祝唯我、魁山,一起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经历者。   这些角色每一个都不同,且相对于黄河之会,他们有更多的篇幅可以展现自我。   但同时,他们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翁。   他们有自己的爱恨情仇,有自己的所争所求,是某种意义上,山海境这场游戏的“主角”。   但山海境里那些异兽,也并不是背景板。它们并不认可所谓的主角,在这个世界里,人类天骄只是外来者,只是一群孱弱的看客。   烛九阴与混沌的自由之争,才是贯彻山海境的主线。   但是在它们之后,是伽玄与空鸳。在它们之上,是贯穿了真实和虚幻、打破了历史和现在的,凰唯真的意志。   我在真正描绘绝巅之上的风景,用一整个世界做画笔。   这也是本书第一次将力量层次铺开到这里。   在四百多万字后,每个人都可以切身感受到,这个世界是如何一步步展开的。   山海境里姜望和方鹤翎的对话,体现的正是他的矛盾挣扎。一方面他与人魔是根本立场的不同,郑肥李瘦再怎么兄弟情深,再怎么对他有孩童般的好奇,喜欢跟他一起玩,也不影响他的剑。但是另一方面,他必须要面对,很多事情,很多时候,他无能为力。从郑商鸣到方鹤翎,都在告诉他,他也必须要认识到,别人的无能为力。   【他只能尽可能做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选择。】   这是很多人生关卡里,姜望的行为逻辑。   而他的性格决定了,很多时候这个【最好】,不是对他自己而言的最好。而是对姜安安,对重玄胜,对他所珍视的人,对一些他所尊敬的人,对那些人而言的最好。   所以很多时候你会看到他努力了半天,最后一无所获——他本来也不是奔着自己要收获什么去的。   姜望可以共情方鹤翎的痛苦,但永远不会认同方鹤翎的选择。   在这幕三个人的交流戏里,王长吉的戏份最迷人,方鹤翎的戏份最具张力,姜望的戏份最不讨好、最容易惹人生厌,可也真的是主角应该有的、压舱石一般的戏份。   除了他,谁能压住这个场,可以让王长吉那么迷人,让方鹤翎那么立体?   这么写非常不讨好,我也可以让姜望更迷人——只要抹去方鹤翎的复杂性。   但这就是我的选择。   山海境里祝唯我的出场,又勾连了后面不赎城的剧情,乃至于萧恕的故事线,也交缠在这里。   凰今默的线早已有之,很多读者也早有猜测,同是这么罕见的姓,她是否与凰唯真有什么联系?   革蜚被替换,斗昭成神临,月天奴放弃夺舍,楚煜之割席,萧恕盗丹,张巡忍痛……   这几个剧情好评如潮,直到萧恕神临失败后,姜望独自离开受伏。   一切戛然而止。   读者和作者之间的温情被撕开,咱们迎来了血淋淋的时代。   这段剧情有太多让读者不能接受的点。   首先一个是突兀。我为了营造冲击力,在萧恕身死的悲情余韵里,故意突来一笔。剧情里姜望被偷袭到了,剧情外读者也被偷袭到了。   其次一个是情感。情感上是两个方面,一个是偷袭者有林正仁,这个读者极其讨厌的人物,早已经被主角甩到身后,已经不应该在一个层面上的人物,却如毒蛇般咬了主角一口,   再一个,这个偷袭姜望的人是杜野虎,是那个在枫林城外嚎哭三日的二哥。这是读者在情感上最难受的一点。   甚至于为了保持这种突兀,这种疑惑,除了战斗中那一句【姜望以最大的冷静对待这场战斗,他知道他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任何一点错处,都有可能造成此生的遗憾!】,除了杜野虎和姜望那一段关于美酒的对话。   我没有再做任何暗示。   这的确很难缓解读者的情绪,所以我理解所有读者的不理解。   至于很多人喜欢拿来说的战力,其实反倒无关痛痒。内府和外楼,本就是最容易出现越级伤害的两个境界,更别说姜望还被屏蔽了预警。军阵又是本书多次强调的、明确可以超越超凡品阶的常规力量。姜望和重玄胜,可以在阳国战场,以腾龙杀外楼,凭藉的不正是军阵吗?   杜野虎带着庄国最精锐的九江玄甲,在提前情报针对,加偷袭,加林正仁布局,加阵法,加易胜锋屏蔽警示能力的情况下,完全拥有伤害姜望的可能性——至少在剧中人物的视角是如此。   那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写?   因为庄高羡的人物逻辑,决定了他一定会在祝唯我神临之后有所行动,一定会对不赎城有动作。   庄国要拔掉不赎城这件事,完全与姜望无关,他所承受的压抑,甚至于只是一个顺带手的事情。他路过,就一定会发生。   而你们知道,这是姜望的又一次无能为力。   他要克制,克制愤怒,克制仇恨,克制急切,像他一直所做的那样,笃定、沉默、踏实地往前走。   在我的剧情线里,这就是我如神临的最后一抑。   因为接下来,我就要掀起一整个伐夏之战的高潮。   卷首姜无弃的死,早就指向了卷末的伐夏!   所有情绪的累积,都要在这个部分释放。   归齐路上的一系列挑战,目的有三。   其一,为姜望亮剑天下,做最后的打磨。   其二,抚平读者的压抑情绪。   其三,大概的描述一下现世大宗,勾画轮廓,方便以后填充。毕竟这么久了,它们还没有怎么出场过。   在点将台上,姜望站出来与重玄遵相争的时候。   大家也都已经可以看出来,这一卷清晰的主线——姜望的道途之路,神临之旅。   玉衡深处,立信字楼。   山海境里,立诚字楼。   不赎城外,立仁字楼。   临淄西郊,立武字楼。   于是有了立四德以自锢,有了定心猿、降意马、能悟空,有了真我道途。   到了“定心猿、降意马、能悟空”那一章,关于道途的剧情线便一举收束起来。但这并不是本卷该有的高潮,所以要顿一笔,再往下走。   在这里,引爆了小说写到现在,最大的一次矛盾。   我发现我跟很多读者,有根本性的观念差异——那就是我完全不认为主角输给重玄遵是【抑】,而很多读者对此有根源性的愤怒。   后来我反覆地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可能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作者和读者视角的不同上。   在我的故事布局里,姜望的道途之路,到定心猿、降意马、能悟空,便已经收尾。   他和重玄遵的战斗,则是整个伐夏战局的一角,是重玄胜和重玄遵战场相争的第一步。   在我的感受里,这是胜遵之棋局里,重玄胜姜望这一方,先输了一个卒子的劣势。且因为重玄遵一直以来的无敌之姿,因为姜望本就还没能追上斗昭,我认为这是合情合理,无伤大雅的。   姜望和重玄遵第一次见面,重玄遵甚至都没有看姜望一眼!   大师之礼后,重玄遵才注意到这个人。   黄河之会后,重玄遵才重视这个人。   到了争先锋这一战,他已经必须要成就神临,才能稳压一头。   这一路的成长轨迹清晰可见。   但是在很多读者的感受里,姜望一路蓄势,在点将台这里,就应该赢重玄遵,才能够得到情绪的宣泄。   而我认为握住道途便已经是宣泄,真正我所想要的高潮,还在后头。   我必须要承认的一点是——   在写作上我固执、自我、不可理喻。在很多时候,我不是不知道读者的感受。可我认为作品的结构是更重要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在万军之前战胜重玄遵是多么大的高潮,不啻于重演黄河之会剑仙人。那段时间读者的热切也在非常明确地提醒我,读者在期待什么,想要什么。   我当然知道那对商业成绩是多么大的提升。   甚至于在我的细纲里,有这样一句情景对话。是遵望之战结束后,重玄遵跟王夷吾说的。那句台词是:“在外楼境,我已经压不住他了……”   但是最后我没有写这一幕,没有写这一句话。   因为我在写的时候,我觉得以重玄遵的性格,不会说这样一句话。而在伐夏这场大战里,我也不觉得应该再给重玄遵和王夷吾对话的戏份。   所以抹掉了。   首先说说,为什么会有争先锋这一段情节。   先是代入重玄遵,他的布局风格是什么?跟他的道途是斩妄一样,他落子也喜欢直指根本。他不像重玄胜,会用让人眼花缭乱的布局,会一点一点地撬动局面,形成大势。他向来是直接大势压人,直捣黄龙。   比如稷下学宫里一出来,先成个天府外楼,然后一打三,一心备战黄河之会。根本不跟重玄胜争那些生意上的东西。   比如在伐夏战场,他被重玄胜摆了一道之后,二话不说就去大邺府,杀上大夏皇陵。   在伐夏开始时,他也是如此,他的实力强,全方位的强,他就凭此争先锋,就要在万军之前压重玄胜和姜望的势。   这就是他一以贯之的人物逻辑。   而姜望的人物逻辑是什么?   如果是为他自己争名夺利,为他自己装逼,他不会上场。   重玄遵压得重玄胜黯淡无光,他才要出头!   这一战因此发生。   而他们在这个时候的硬实力差距,读者其实是有认知的。从一月末到三月末,多少读者不知讨论了多少回,也做了很多战斗推演。普遍清楚姜望的确是打不过,所以也不用再就此赘述什么。   最后就是伐夏之战。   在庄雍之战里,姜望斗庄承干是主线,所以那一战只是一笔带过。   齐阳之战是摧枯拉朽,姜望的主视角在战场里也只是浮光掠影。   而这一次伐夏之前,我就在盟群里说,这一场战争我不会回避,我要写一场真正的超凡战争。   一场真正的超凡战争有多难写?   天下形势、两国朝堂、文臣武将、士卒、百姓……   舆论、外交、情报、战阵、真刀真枪的厮杀……   迄今为止,我没有看到过任何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超凡战争。   超凡修士的个体强大,让人类历史上很多战术都失去了意义。   当个体实力足以改变战局的时候,战争是很难精彩的。   什么半渡而击,道术一铺,直接冻住整条河。   什么用兵之毒,无过于水火……   三昧真火都经常被嘲笑,水火算什么?   当然有取巧的写法。   比如最后因为笔者精力枯竭,选择略写的田安平刑杀八千人,用九万人性命填死真人。仅仅这么一描述,他的疯狂和强大就能够被读者感受。   但这是因为田安平的之前就已经着墨很多,他的压迫感一直存在,才没有落到虚处。   我之所以略写这一部分,也是因为如此——因为他已经够了,才选择略写。不然的话,为了这个戏份较重的角色,在精力有限的时候,我会选择砍其他人的戏。   我当然可以把一个人吹得天花乱坠,如何深谋远虑,如何算定天下……吹一下逼格,甩几句战绩,轻轻松松就写起来了,还不会留下让人抬杠的余地。   但那样的人物,那样的故事,说服不了我自己。   我要告诉你他的强大,他的疯狂,他的智慧,他的风流……我还要告诉你,为什么说他强大,为什么说他疯狂,为什么说他有智慧,为什么说他人物风流!   我像曹皆一样,打笨拙的战争。   只是为了完整展现我心中的世界。   所以有了这一场伐夏。   我写得前所未有的痛苦。   在前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压低了声音怒吼,我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我开了跑步机,在凌晨一点钟疯狂地跑步。   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完美地结卷。   那么多画面,不知道如何才能自然衔接。   昨天晚上写完后。   写得一身是汗。   最后只想睡一觉。   ……   ……   现在我想跟大家聊一下我的状态。   记得早先有一次,有人截图了赤心的第一章第一段,和后来重玄遵一打三那场的第一段,那是重玄明光插科打诨的段落。   以此论证,赤心巡天的文笔直线下降。   一个业内的朋友维护我说,以情何以甚现在的更新速度,如果还要一直保持第一章那样的文笔,那是要他死。   这位朋友当然是出于好意,当然,他也的确没有真正往后读过这本书。   从第一章到现在,或许剧情有争议,或许人物有起伏,仅以文字而论,我自问是一以贯之,甚至精益求精的。   我的生活出了问题。   很大的问题。   虽然我每天健身,我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但是我很清楚,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   我将全部的心力放在小说世界里。写赤心巡天这几年来,我最大的娱乐活动,竟然是在盟群里聊天。   每天写完字精疲力尽,就到群里听他们客观地描述我的帅。   我的朋友圈,这几年来,竟然也几乎局限在这里。   虽然我跟群里很多人,都结下了真正的友谊。   但我仍然要说,这非常不健康。   单纯读者和作者之间的关系,是很脆弱的。   我已经看到了。   当我一天中十分之九的清醒时间,都在小说相关的世界里,我给自己的生活,留下了什么呢?   当跟小说相关的这个世界,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时,我能有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去面对呢?   这是不健康的。   我下定决心改变,好好调整状态,分配更多时间给我自己的生活。   我要快乐——这是公历新年,我的愿望。   但那个时候,刚好写到林正仁、杜野虎伏击姜望。   生活中又出了点事情。   我埋头去写,疯狂加更。   以至于没有存稿过年。   过年在别人呼朋引伴、打牌喝酒的时候,加班写作,剧情又刚好推进到望遵之战……   老实说我觉得我写得很好。   当时那么觉得,现在也这么觉得。   写完我还很开心地在群里发红包……   我的春节愿望是公历不作数,新年真的一定要快乐。   他妈的许愿到底有没有用?   ……   我不想批判谁,只是单纯地想要厘清事实真相,所以接下来我会不点名地陈述自春节以来的舆论风波——虽然我的确不止一次地愤怒过。   望遵之战刚写完,并没有太大波澜。   是第二天的时候,开始了争吵。   我没有吭声,只是默默更新。   因为在这件事之前,我已经决定不再发单章。在很早之前,我就在盟群里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如果说我要展现一个真正的世界,那么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必然有许多不同的观点,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生态度。包括读者对同一段剧情不同的理解,应当也是真实的一部分。我要接受,虽然很多时候很难接受,但我会努力接受。   此后因为杜野虎林正仁伏击姜望之战发单章,是我个人情绪崩溃的体现。其实与剧情本身关系不大。   但那之后,我已经决定不会再开单章聊剧情了。   所以沉默。   赤心巡天这本书的运营,没有一个是专门做运营的。   都是赤心的盟主,是这本书的忠实读者。他们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都忙得不可开交。   并没有什么精力天天盯著书友圈看。   我一直都埋头写书,放手不管其它。甚至于在三年后才加进运营群,因为那段时间他们经常截图发到盟群里,告诉我我又挨骂了。我觉得挺影响盟群气氛的,就说不要在盟群发了,拉我进群。   那段时间出现了很多很难听的声音。   运营问我要不要管,我说不要管。他们也就真的不管了。   如此吵了三四天。   有些人越骂越难听。   包括我个人的社交平台帐号,也收到了很多辱骂的私信。   运营再问我要不要管,我说全订读者只要不人身攻击,随便讨论。白嫖带节奏可以禁。   同时,我看读者实在是需要一个说法,于是在当天的更新里,解释了为什么姜望会输,为什么最后一剑不出。   然后我得到的反馈是【不会解释你不知道装死吗?】   其中有一个粉丝值为弟子的读者,大概是说,我等了三天,就等来个这?你解释了个什么。言辞当然是比这激烈一些的。   这个帖子被删了。他也被禁言。   于是他开了第二个号,问自己为什么被禁言。   他描述自己看了望遵之战,精神恍惚,好几天吃不下饭之类的。   我跟他解释,大概是因为我跟运营说的,白嫖带节奏可以禁。   他就说什么以后赚了钱要回来找这个场子。   我说学生没钱看书很正常。我这本书都是精修了再发。   总之在凌晨的时候,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   我跟这个读者反覆沟通了很多条。   都是无用功。   我放弃了,在最后一条里,说了这样的话——“看你是个小孩子我才回覆你的。你不需要工作,我每天四千字的更新不能少。以后不要再艾特我。”   然后他很生气,说他二十二岁了,不是小孩子。   同时有另外的读者,因为【小孩子】这三个字炸了。   说情何以甚你傲慢极了,居高临下,凭什么说别人是小孩子?   我一开始感受到的是惊愕,莫名其妙。   我实在无法理解由此导致的群起而攻。   直到又一位读者的评论——   他说【我不知道你们谁对谁错。我只知道我现在很讨厌你,我不想理解你。】   我不是说他的语言有多么得体,我只是想说,这至少是一种相对真诚的表达。   他让我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感受。   我大概能够理解这种情绪了。   于是我不再说话。   在这件事情发生的同时,也有读者愤怒于作者因为一句小孩子被群起而攻,去攻击那个二十二岁的读者,说【人家辛辛苦苦写字,你白嫖还过来喷人,做小偷还找上主人门。】   原话我记不得了。大概是这个意思。总之提到了白嫖,小偷。   然后舆论又炸了。   茫茫多的人到赤心巡天书评区来主持正义。   【你情何以甚凭什么说白嫖是小偷?】   【这本小说一百三十四万粉丝,没全订的都是小偷?】   这些主持正义的人,一百个里,九十九个都没有看到事件原貌,还有一个装没看到。   赤心巡天十个白银盟里,有四个是盗转正。盟群里更是数不过来。很多都是才工作,以前根本就是学生,哪有钱看正版。   其中游总有一次还当着我的面看盗版更新,被我发现了尴尬一笑。   我会骂白嫖是小偷?   游总不会来我家里偷我一点什么走?   哪怕你单纯鼓个掌,说一声这书能看,也是对我的支持。   但是他们就是愤怒了。   就是要来主持正义。   有趣的是,他们主持正义的方式——   是来赤心巡天书评区,骂所有跟他们意见不一致的人是小偷。   我一开始没有想到我会因为遵望之战挨骂。   后来挨骂了,以为最多骂个三五天。   没想到就一直没停过。   这两个月里,无论我写什么,书友圈始终是乌烟瘴气。   天天都在骂。   有的人是反覆地、持之以恒地骂。   你点进书友圈,根本看不到一条剧情讨论。还有一群人在书友圈持之以恒地劝退其他读者。   气氛恶劣到很多盟主跟我说,这段时间根本不想点进这本书。   然后运营开始真正下手整顿,删帖,禁言。   紧接着那群人就开始带赤心巡天运营的节奏。说运营是饭圈。说批评不自由,赞美无意义。   ?   批评不自由,那你们这两个月是在唱诗班工作吗?   赤心巡天写了三年,更新了四百五十三万字,均订一万六千五,禁言总人数,到今天为止,是376人。   扣除菠菜的、卖片的、页游推广的,真正禁言的人有多少?平均下来多少天才禁一个人?   再算上那些人开的小号呢?   我知道很多去年才开的书,也不止这个人数了。   那些主持正义的人里,有一个是职业运营。我想问问,你运营的书,写了多久了?禁言总人数是多少?   我专门抽一个晚上的时间,细化了禁言规则。尤其强调一点,要运营在禁言之前,截图留下这个人之所以被禁言的言论。   赤心书评区一直开放有申诉渠道,若是觉得自己被禁言不公的,随时可以申诉。   谁来了?   哦,全订群群里来过一个。   相信很多读者都有印象。   那人一进群就气势汹汹地要“给个解释”,问自己为什么好好讨论剧情却被禁言。   当时正好我在,就问他id。   结果一看记录,别人好好讨论剧情,总结线索,他上来就是一句,“你总结了个勾八”。   还说什么已经很给面子了,要是之前在群里,早就骂上了。   我很难想像他之前在群里是怎么一个态度。   就这,他还单方面截图,抹掉一些对话,跑到别的地方去骂,说自己好好讨论剧情都被禁,赤心运营真噁心。   这种事情,倒也是正常的网络现状。   比如先前也有一个读者私信我,问为什么他维护这本书也要被禁言?为什么这本书容许那些人瞎喷,不允许他回击?难道这就是赤心巡天运营想要的阅读气氛吗?   他给我的截图里,他也是很生气,但有理有据地在反驳别人。   我就给他道歉,说最近实在太吵了,运营可能只是不想扩大矛盾。然后顺手给他解了。   但后来我问了运营后,运营给我看了另一张截图——他生气地爆了粗口,骂了对方一句傻逼。   就是说,任何一个人,不论是支持你的还是厌恶你的,在描述事情的时候,一旦有所选择,必然会有偏颇于自己的一面。   正如我现在写这些,也不是想要批判谁。   我真的累了。   我无意在网络世界跟谁争一个胜负。   我只是要说一个真相,给愿意看真相的人听。   书评区以前没人管,现在置顶规则就在那里。讨论剧情,欢迎。无端谩骂,必禁。   不是有些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另外。   那个我误以为是中学生、并称之为“小孩子”,以至于引起舆论风暴的读者,其实我们之后有过交流。   他用一个新的QQ号,加了我。   我问他,为什么是新号。   他说他害怕有麻烦,以前从来没有加过读者群云云。同时又说,如果我介意,他可以换他自己的号来加,因为他相信我。   我说,你现在这么谨慎这么有逻辑,怎么会被那么多人带节奏啊。   他说你知道舆论是不受控制的,我说了要他们不要攻击你,可是没人听。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我最后只是跟他说,就是我一开始跟他说过的话——   “好好生活,小说确实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劝你,也是劝我自己。”   他说,好吧,就这样。我也去好好生活了。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   ……   可能实在是憋太久了。   我又是这么敏感脆弱,这么容易破防的一个人。   这篇总结写到这里,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多字。   最后我想说什么呢?   赤心巡天是一本从来没有拿过月票前五的普通小说,情何以甚是一个日更四千都非常痛苦常常要磨蹭到晚上十一点的手残。   本书均订更是连两万都不到。   但每次节奏一起来,那一个声势浩大,等闲总榜前三的书都做不到。   我总有一种恍惚感——   赤心巡天这么火?   赤心巡天真有这么火?   那特么订阅都去哪儿了!?   好吧。   认真一点想要告诉大家的是,我真的到极限了。   我累了。   从此以后,我会分配更多时间和精力给生活。   也许在很久以后回头来看今天的这一切,会觉得微不足道。   但在刚刚过去的两个月里,我的确备受煎熬。   我每天都在痛苦中度过。   每天一醒过来,一打开书评,就是攻击。   有时候想要刷个微博知乎散散心,微博知乎也都是那种私信。   你发个知乎想法,写个微博,马上有人来评论。   不是骂你,就是骂书,再就是骂运营。   前两者也慢慢习惯了,骂运营我真的不理解。   汤圆是医务工作者,工作时间颠三倒四,经常半夜起来发活动奖励。还自掏腰包搞活动,送读者小说周边。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存在感,就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小女生,也从来没有骂过人。   为什么要骂她?   慢西天天讨论剧情,也不干别的事情,不跟人吵架。看这本书的,有哪个认真讨论小说,对剧情有疑惑的,没有得到过慢西的认真解释?   为什么要骂他?   像卤蛋简单小八这种喜欢跟其它读者对线的管理,挨骂我倒是能理解。他们秉持的道理,就是他们也是读者,也是盟主,有不爽为什么不能怼。那他们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不要嫌我今天废话多。   以后我不会跟你们说这么多话。   以后我不会在书评区再回复那些评论。   以后我不会再写单章解释剧情。   让我们保持一个美丽的距离。   如果还有下本书,我希望我可以平衡好连载网文与生活的比重。   如果没有下本书了,我希望我能找回我的快乐生活。毕竟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而青春总共没几年,生活这么单调实在也说不过去。   说一千,道一万,这次事件的起因,是写主角输给了重玄遵,让很多读者情感上难以接受。   对于我固执的写作人格,给大家带来的难以忍受的阅读体验,我诚恳地向大家致歉。   但同时,我必须要诚实地告诉你们,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写。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非常愿意照顾读者的阅读体验。但是我始终会以小说本身的架构为第一优先。   就像在细纲里重玄遵的那一句台词,我没有让他说。早知今日,仍然不说。   如果有实在不能接受的读者,咱们有言在先,就此好聚好散。   说赤心巡天是爽文也好,小白文也好,群像也好,什么都好。   那些标签都是读者给的。   我从来不觉得赤心巡天必须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   从一开始到现在,这就是我想写的故事。   这就是我心中的仙侠世界。   有缘者同行,无缘者陌路。   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情侣之间尚且免不了争吵,夫妻之间尚且有七年之痒。   一本连载到四百五十万字的小说,它不可能全部合你心意。   没有感情了,分手很正常。   但是分手后就要它死。   想尽一切办法伤害它。   是正常的吗?   有一个朋友跟我说,对于望遵之战,一开始他不以为意。但是越往后,越觉得心里有根刺。   我当然知道那根刺应该尽快拔掉。   我当然知道书评区一直是攻击的声音,对于这本书而言是多么糟糕的。会劝退多少读者,会让多少本来不觉得难受的读者难受起来,会让多少正常阅读的读者觉得厌烦。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心里的弦绷得有多紧,随时会断掉!   但我还是选择了慢慢地展开伐夏之战。   因为我说过,我不会回避。   哪怕它那么难写。   哪怕没有人要看。   哪怕我写的每一章每一个字,在这种负面的情绪里,都会被放大来挑剔。   我不是想要证明什么。   我只是告诉我自己,我必须要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按照我自己的大纲,一步一步地推下去。   赤心巡天写到现在,太庞大了。   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贯穿了历史和地域。是那些人在推动这个世界的发展。   已经复杂到我一松手,它就会马上垮塌的地步。   我必须要保持我自己的节奏。   我必须要保护我的心血。   无论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无论多么难熬。   骂我也好,劝我也好,为我好也罢,想我死也罢。   我不会改。   当我写完结卷的最后一章,最后一个字,收束了这一卷所有该收束的剧情线。那时候已经是十一点。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而后有一种放松。最后就是姜望那一撞。   嘶,好疼。   好疼。   然后去睡觉了。   ……   ……   ……   请假五天。   四月六日开启第八卷。   第八卷的名字,叫——   《鹤冲天》   出自我自己写的一阕词,并没有遵循鹤冲天的词牌,只是用了这个名字。   希望它能够被喜欢吧。   ……   鹤冲天!   昨夜西风叫孤雁,声断谁人魂梦里。惊醒不成眠。   有情人醒天未醒,幽空走雷鸣,万里黑云低一线!   泥中鹤,双翅横,飞羽早拔尽,滴落血犹冷。   一身污,不须月光洗。   无端恨,管它何处来。   此后多少年。   锈骨犹能化飞鸟,丹心未叫天知晓!   感谢大盟纯属娱乐琳打赏的新盟!   感谢书友打赏的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92盟!   感谢书友从此无心爱良夜打赏的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93盟!   感谢书友大楚左光烈打赏的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94盟!   感谢书友牧L凌打赏的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95盟! 第1610章三日凋   临湖的窗台上,正盛开着春景。   花只一盆,却开出了春日繁华的气势。   此花头翅尾足翘然如凤,茎须烂漫飘飘如仙。   最是两侧主瓣,延展向外,似要鼓风而去。线条优美,灿然若金羽。   故名“金羽凤仙”。   它开得很慢,三年才开一次。   花期又很短,只开三天。   所以又名“三日凋”。   本来生长条件就极其苛刻,要想保留它绽放的姿态,人为凝固花期,更需要耗费大量的资源。   整个齐国,也只有鲍氏能够有稳定的金羽凤仙花产出。   当然,现在这份生意,已经转手给了重玄家的重玄胜。   除美观之外,此花亦有极高的药用价值,它的“仙须”能够应用在三十多种药方里,提高药物效力。它的花瓣,又是极受追捧的泡茶原材。尤其是两瓣“金羽”,名列花茶的极品原材中。   朔方伯鲍易极爱此花,窗台上一年四季,都要摆上一盆盛开的金羽凤仙。当然并不以超凡力量维持繁花不败的假象,那样不够美。而是移花于此,三日一凋,三日一换。   鲍伯昭当初转手这份生意的时候,就有一条硬性要求——须得保证对朔方伯的供应。   “越是美丽的花,越是花期短暂,大约这就是天道恒常之理。”鲍易负手看着窗外烟波浩渺的飞鹤湖,有一声极淡的叹息。   这位年轻时候称以“剽姚”,一度与重玄明图齐名的伯爷,仅看外表,倒是瞧不出勇猛劲疾来。   更像一个富贵文士,眉眼和顺。   唯是转过身来,眉峰挑起时,才能见得嶙峋,感受果毅。   他就这样看着鲍仲清,慢慢地说道:“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了。”   今日的鲍仲清,穿得极素净,并无多余的饰物,却都很妥帖。若是脸上没有那些麻子,应是不算难看的。   这世上种种秘术浩如星海,面容上的些许瑕疵,对朔方伯府来说,不算什么问题。   但在很小的时候,鲍仲清就说过——“大丈夫当求金躯玉髓,求金衣玉面者,是小男子!”亲口拒绝了对他容貌的调整。   就是这句话,正式开启了他和鲍伯昭关于世袭爵位的竞争。   今时今日的大齐鲍氏,一门三伯爵,端是显赫。不过唯有朔方伯之位,是世袭罔替,真正的千年世家之基。   朔方伯也一直是鲍氏之主。   此刻,面对父亲极罕见的情绪流露,鲍仲清面带哀色:“请父亲节哀。”   鲍易看着鲍仲清,一时没有说话。   鲍仲清看着鲍易,眼神里都是担忧和哀伤。   “伯昭是不是你杀的?”当代朔方伯忽然问。   此声如惊雷响彻。   鲍仲清的脸上是不敢置信,而后是伤心欲绝,以超凡之修为,竟也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父亲怎么会这么说?!”   他站稳了,又勉强支撑着,又惊又痛地往前一步:“我如何会做那种事情?难道在父亲眼里,我是那等禽兽不如的人吗?!”   鲍易此刻的眼神是冰冷的:“你没有否认你做得到。”   “人是有底线的!”鲍仲清的眼神,在痛苦中夹杂了愤怒:“无论做得到或者做不到,那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我怎么可能会那么做?!在身份、修为这些因素之外,我至少还是一个人!”   “所以你是做得到的。”鲍易说道。   “若是给我足够的时间,和相对应的机会,外楼境的重玄遵或者姜望,我也能杀。未成神临,人是很脆弱的。这一点父亲当然明白。”鲍仲清的声音有些低哑,他的眼中也有了泪光:“但不知父亲为什么要这样伤我的心?”   鲍易定定地看着他:“我亲自去了一趟夏地,去现场查看了所有的战斗痕迹。从午阳城到小尖山,没有错过任何细节。”   鲍仲清像是一头受伤的兽,伤心而又愤怒地喊道:“那您更应该知道儿子的清白!您是当世真人,拥有洞彻真实的眼睛,今天却拿这些话来刺我,就因为在夏国战场死得不是我吗?!”   锵!   他拔出一支外观华丽的短匕,双膝在地上重重砸落,就此跪了下来,高举双手,将这短匕奉上。   “来!”   他闭上眼睛,仰面流泪:“如果您的确忧思难解,如果您的确怨心满怀,便用这支兄长赠我的匕首杀了我!让我这个该死却没死的不争气儿子,去与我那个不该死却死了的兄长陪葬!”   此匕首通体青色,镶金嵌玉,贵不可言,名曰【照青】。乃是鲍仲清八周岁时,鲍伯昭送他的礼物。   那时候他们还很要好。   “人心比世上的一切都要复杂。洞彻世界真实的眼睛,也不能够洞彻人心。”   强如湮雷军统帅,竟也有了片刻的失神。   而后才叹息道:“仲清,在过去的那些时间里,我或许忽略了你的感受。我也必须要承认,在爵位继承的问题上,我的选择有些冷硬,待你不够柔软。你们两兄弟争成后来的样子,我负有主要责任。所以今时今日这般结果,我或许是最没有资格怨怪的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用罕见的、柔软的眼神,看着自己仅剩的儿子:“你实话告诉我,伯昭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鲍仲清睁开泪眼,仰看着自己的父亲,颤声道:“您还是不肯信我?”   “我可以不怪你,我可以把伯昭的死,全部归罪于夏国太氏。鲍氏可以对此全不知情。”鲍易这样说道。   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了一丝祈求:“你总不该剥夺……一个父亲与自己儿子最后对话的权利?”   堂堂当世真人、当代朔方伯,名列兵事堂的九卒统帅,真是罕见有这般脆弱的样子。   如此情状,谁能不动容?   但鲍仲清只是惨声道:“仲清该死,素行不端,以至于叫父亲误解至此。今无以自证,无以明志。愿陪葬长兄,以期父亲知!父亲爱子之心,愿在仲清死后,也能怜得万一!”   他反手倒转匕首,道元汹涌其间,毫不犹豫地自贯心口!   匕尖刺穿了心脏,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襟。庚金之气在五府海中汹涌啸鸣,一切的毁灭自此而始。   但一切都静止了。   鲍易捉住了他的手。   鲍氏的家主没有就此再说什么,只是将这柄照青匕取下来,收进自己怀里。然后取出一张红封的礼单,放在他的手中。   “这封礼单本来是为你兄长准备的,要定约的对象,是苍朮郡守的千金。现在归你了,你看看是否还要添置些什么。明日我便让人上门提亲……”   他注意到鲍仲清犹豫的表情,因而顿了顿:“怎么,你有喜欢的人?”   “儿子确实心有挚爱。”   迎着朔方伯的眼神,鲍仲清说道:“现在没有了。”   他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挚爱在心。   顶多是觉得苍朮郡守的女儿,与朔方伯府不算门当户对。但考虑到苍朮郡守是朝议大夫宋遥的门生,修为和官位都还有拔升的可能,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尤其这是鲍易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他会接受。但是他需要让他父亲知道,他的牺牲。   “去吧。”鲍易最后只是这样说。   “请父亲保重身体。”   鲍仲清跪伏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抹掉泪痕,爬了起来,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飞鹤湖是临淄景观最好的城中湖,位于飞鹤湖畔的这处别府,是鲍易最喜欢的宅子。   这位九卒统帅,藏起了落寞的眼睛,回过身,重新注视这波光粼粼的湖面。   但终是不能够再赏景。   于是一拂袍袖,已将窗台上的盆花抹去,不留一片花瓣!   鲍家与重玄家相争多年,一直以来,也没有谁真能把谁摁下去。   但随着重玄褚良封侯,接着以东域第一神临成就真人。重玄遵、重玄胜又都展现出了可怕的才华……   鲍家声势已经不如。   作为鲍氏下一代领军人物,鲍伯昭当初将金羽凤仙花的生意卖掉,恰是为了缓和鲍氏与重玄氏的矛盾。   鲍伯昭不仅将金羽凤仙花的生意卖给了重玄胜,也能够无视当初在大师之礼上,被重玄遵踩在脚下的屈辱,对重玄遵旗下的生意,大开方便之门。   对于鲍伯昭的治家方略,鲍易并不打算干涉。对于鲍伯昭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心性,鲍易很是认可。   当然,现在说这些,不复半点意义。   就像这盆被抹去的金羽凤仙花。   以后的鲍氏,有什么资格与重玄氏做敌人?   又有什么资格与重玄氏做朋友?!   ……   ……   从飞鹤湖别府出来,鲍仲清迳自上了一辆马车。   驾车的汉子,正是曾经号称临海第一腾龙的覆海手闫二。如今……还是腾龙。   蒙昧之雾没有那么容易洞彻。   跟在鲍仲清身边这么久,他早已了解这位爷的脾性。   因而对鲍仲清狼狈的样子视如不见,只是问道:“公子,去哪里?”   “太医院。”   坐进车厢里,鲍仲清慢条斯理地处理着伤口,又换上一套新衣。   声音已经听不出半点异样,很平和地道:“说起来,伐夏期间,我与重玄遵、姜望同在东线征战,也算是袍泽。他们在太医院昏迷了这么些天,于情于理,我也该去看看。”   闫二一拉缰绳,便控制着马车平缓向太医院驶去。   鲍仲清和重玄遵、姜望、重玄胜一样,都是作为重要伤者,第一时间被送回临淄调养。只不过他回临淄之后,没肯接受治疗,而是强撑身体,回府报丧。   重玄遵和姜望却是在太医院躺了好几天,眼看着大军都要归齐了,不日便是太庙献礼……   真要论及本心,鲍仲清并不认可与重玄氏缓和矛盾的方略。   哪怕在这一次伐夏战争里,重玄家的两位嫡脉公子,都创造了堪称惊艳的战绩。注定一飞冲天。稳稳压过已经战死的鲍伯昭,和乏善可陈的他鲍仲清本人。   但他认为,重玄氏越是如日中天,昔日重玄明图种下的那根刺,就越是好用,鲍氏可以作为一步制衡的棋,任由天子取用,从而获得支持……不过这是鲍伯昭生前决定的事情,在彻底扫清鲍伯昭的影响之前,他很愿意让父亲感受到他们的兄弟情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包括保留旧物,也包括沿袭旧略。   而且,既然要沿袭旧略……鲍伯昭在东线那么配合重玄胖子的战略,重玄胖子是否应该有所表示?总该对战死者唯一的弟弟,有一丝偿报心理才是。   马车在太医院前停下。   鲍仲清随手取了几样礼物,便往里间走。   他完全能够想像得到,曹皆班师回朝后的太庙献礼上,此刻还在养伤的这几个人会是何等风光。所以他当然理解,太医院外不息的车流。也能理解几队宫城卫士守在门外,不许进出的严格。   当然,这是拦不住他这位朔方伯的嫡子的。再者说,他也是在伐夏战争中负伤的将领。他身上的伤,也该来换个药什么的不是?   在偌大的太医院里折回一阵,还未等他寻到医师问清楚,姜望住在哪个院,重玄遵住在哪个院,便已经看到了一个显眼之极的胖子——   做贼似的,正往东侧小院里钻。   听得这边动静,猛地回头。   那张胖脸上,霎时绽开亲热的笑容:“鲍兄!”   鲍仲清更是大步迎上前去,热泪盈眶:“重玄兄,你能够恢复过来真是太好了。我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一半!”   两双手握在一起,重重地摇了摇,端的是情意深重。   “哦?不知另外一半是为谁而悬?”重玄胜问。   “当然是姜望姜兄弟,和你堂兄重玄遵。”鲍仲清认真地道:“我兄长为伐夏大业而死,这些大齐的英雄,怎能不叫我牵挂?这份牵挂,伱占一半,他们两位合占一半。”   “死透了才能放下来吗?”重玄胜嬉笑。   鲍仲清叹息道:“是啊,除非我死透了,不然怎么放得下对袍泽的关心?”   这句话接得重玄胜肃然起敬:“以前不知道鲍兄是这样心肠的人,以后咱们可要好好相处才行。”   “咱们早该好好相处了!”鲍仲清意味深长。   鲍氏未来的家主,和重玄氏未来的家主,岂不正应该好好相处?   都是从小被压制,都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处于竞争中的弱势方,理当有很多共同语言才是。   什么?你重玄胜不是重玄氏未来的家主?   那个与你竞争的人,正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   你是不是……应该想点办法?   重玄胜好像根本不懂,笑得人畜无害:“鲍兄今天来太医院是?”   鲍仲清也就一笑了之:“不知姜兄弟在哪个院子休养?我来看看他。”   “不行。”重玄胜严肃地摇头:“太医说望哥儿须得好生静养,给他施了睡仙针,延长他的昏睡时间,这期间不能被打扰的。”   睡仙针!   临淄太医院价值最高昂的三套针法之一,惯能调养体魄,蕴护修为,有“大梦方醒,一睡游仙”之美称。   极其高昂的施针代价,使得它轻易不会动用。   真是好大的血本!   “是我失礼了。”鲍仲清语带遗憾:“想来遵公子那边亦是如此。那就不打扰了,我这边准备了两份薄礼,烦请胜公子代为——”   话音未落,便被重玄胜把住胳膊,直往旁边院子里带:“我堂兄体魄过人,不怕被打扰的,正好我也要去看他,来,一起来!”   ……   ……   ……   ……   (作者感言写不下,借点地方……   感谢书友“绿袍老祖111”打赏的白银大盟,是为赤心巡天第16白银盟!   感谢书友“奇正”打赏的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96盟!   感谢书友“雨后清尘11”打赏的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97盟!   感谢书友“oveppr”打赏的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98盟!   感谢书友“拾叁月肆”打赏的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99盟!   感谢书友“临镜拨弦赋长歌”打赏的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00盟!   感谢书友“叫不醒装睡的人”打赏的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01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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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姜望和重玄遵是为国而战,这部分资粮自是有齐廷负责。   两个人都有断肢的伤势,也都是战至心衰身竭而昏迷。   齐国太医令亲自施下的睡仙针,除了加速体魄恢复之外,也能帮助他们调理气血、巩固修为。   重玄胜和鲍仲清刚进了重玄遵养伤的小院,便被人拦住了。   军中俊才文连牧,像个书生多过将军。此刻横身在前,一脸严肃:“遵公子尚未痊愈,不便见客,两位见谅。”   重玄胜一脸的岂有此理,胖手指几乎要戳到文连牧脸上去:“里面躺着的,可是我嫡亲的堂兄!血浓于水,我忧思如焚!一得了空,便立即来看他,你现在叫我不要进去?”   若非王夷吾身上还背着三年内不许回临淄的禁令,这会早就用铁拳将重玄胜轰出了。   但守在这里的,毕竟是文连牧。   身份不够高,拳头不够硬,只能跟着讲道理。   “遵公子的伤并无大碍,待他醒过来,你们多的是时间可以亲近。抱歉了胜公子,我也是为了遵公子的安全考虑。”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太医院不够安全喽?”重玄胜立刻嚷了起来:“你在怀疑谁?你不相信太医令?还是质疑专门屏卫此地的宫廷卫士的能力?你今日与我说清楚!”   文连牧往后退了退,避开他激动得乱戳的手指:“太医院说起来自是安全无比,太医令本人即是当世真人,料得没有几个宵小敢来这里闹事。不过……生命安全无虞,有些事情却极难避免。比如当初谢宝树谢公子在太医院养伤,还遭人威胁。雷占干雷公子在太医院昏迷,还险被殴打呢。胜公子,您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多加注意呢?”   一旁的默不作声的鲍仲清,恍然想起来自己忽略了什么,当时和他们一起加急送回临淄治伤的人里,就有一个谢宝树。   以基本的世家礼仪而言,他特意来太医院探望伤患,忽视了谢宝树实在不该。心里记着等会顺路看看谢家公子,耳中便听得重玄胜的惊声——   “竟有此事?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想不到在太医院这等清净地方,还有人如此放肆!”   说着,他肥胖的身躯往前一挤,竟以重玄之力,生生将文连牧挤开:“那我更得进去,亲自守护我的兄长了!”   文连牧不可能在此地与重玄胜大战一场,面对这般蛮横姿态,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鲍仲清摸了摸鼻子,对文连牧笑道:“古来门户事,防君子不防小人。文将军以为然否?”   文连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是啊。”   说罢便转身跟了进去。   这门户大开,进者皆小人也,却是把他鲍仲清也一起骂了进去。   鲍仲清讨了个没趣,倒也不以为意。   大家都是聪明人,谁还能真被谁一句话挑动了情绪?   前脚后脚便跟着往里走,他也很想知道重玄遵现在的状态。虽然太医令医术高明,虽然睡仙针玄妙莫测,但……万一呢?   鲍氏未来的家主,自然很关心重玄氏的未来。哪怕已经决定了曲意交好,弯腰的幅度也有待商榷不是?   太医院里,环境自是极好的。很受文人墨客追捧、号称“一枝难求”的浮山老桂,在道旁连成了荫。   令人神宁心安的香气,在空中漂浮。   镂空的窗格里,放置着提纯元气的阵盘。   房间里元力最浓郁的位置,摆着一张刻印着命源阵纹的温玉床。丝丝缕缕的天地元气,于此演聚为命元,温养生机。   那位大名鼎鼎的重玄风华,正仰躺其上。   所谓绝世之天骄,当他一动不动时,也未见得有那般光耀了。   尤其是当重玄胜挤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呜呼哀哉的时候,愈发有一种神像褪尽灵光后的无力感,真是泥胎木塑一般,只好任人摆弄。   “可怜你年纪轻轻,就遭此厄难,长睡不醒,于此永眠……”重玄胜连声而叹:“真是天妒英才!”   哀叹着,还冲鲍仲清招手:“快来见我兄长最后一面。”   鲍仲清倒很希望这句话是真的。   “咳!”文连牧忍不住提醒道:“太医令说了,遵公子身体状态很好,随时都会醒过来。”   “就算醒过来了,想必也要神志不清,从此疯疯傻傻……”重玄胜毫无滞涩地接了下去:“吾兄!果是天道有撼,不使人间圆满乎?这偌大的家业,单靠我一人——”   温玉床上,重玄遵的眼皮抬起来,隐约的幻梦感被洗去,显出一双雨过天晴的墨瞳。   重玄胜的胖手,不动声色地抹了过去,将他的眼睛重新合上,还顺手释放了一个安眠咒,嘴里继续道:“我一人,也只能勉强承受了。”   “拿开。”重玄遵平淡的声音,从肥胖的大手下传出来。   重玄胜毫不尴尬地收了手,一脸惊喜:“兄长,你醒了!?真不枉我拼死拼活,日飞万里,把你从夏地背回齐国来!”   重玄遵仍是一动不动,但他静静躺在那里的躯壳,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在流淌。   “你背我回来的?”他问。   “唉,这都是愚弟应该做的。说起来,那时候好几十万夏军拦路,都恨不得将你剥皮抽筋,我岂肯将你相让?背着你直往前冲,一双拳头,打开万里遥途……”   “你日飞万里?”重玄遵又问。   “当然,这是一种相对夸张的表述,事实上没有这么多,你理解个大概就好。”重玄胜面不改色:“当时你已经重伤垂死,跟我说了很多的话,不知伱还记不记得……”   “我跟你说了什么?”重玄遵问。   “你果然不记得了!”重玄胜长叹一声:“听愚弟一句劝,你这次的伤非同小可,伤在了脑子。不养个三年五载,是好不利索的。”   重玄遵静静地看着他。   重玄胜一脸认真地道:“你当时可伤心了。哭着说你不行,你的路就到此为止了。说什么希望我能挑起大梁,继承博望侯爵位……唉!其实我也不愿意。兄长你是知道我的,我素来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对这些爵位啊家主之位啊,毫不关心。但你当时已经奄奄一息,说我如果不答应,你死不瞑目,我一时心软……”   “好。”重玄遵忽然道。   “我真怕麻烦,这么一大摞子事情,可怎么管?但既然答应你了,总归不好……欸?”重玄胜说着说着,愣住了。   口若悬河如他,一时竟然词穷。   重玄遵看着这个难得卡壳的胖子,轻声笑了:“我想起来,我好像的确说过这样的话。所以博望侯之爵,是你的了。”   窗外溜进来的阳光,并不比温玉床的微光更暖。   房间里除重玄遵之外的三个人,一时都很沉默。   这可是世袭罔替的侯爵!   是大齐帝国今时今日最顶级的名爵。   承袭此位,不仅仅是权力、地位、财富,还意味着更多的、突破至洞真境的可能!   重玄遵就这么放手了?   还是这么的随意,这么的漫不经心?   沉默蔓延了一阵,重玄胜猛地站起身来,将床边的椅子撞远。   “我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他大步往外走,失态到都忘了跟鲍仲清虚假地招呼一声。   而房间里,一时只有重玄遵相当肆意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   “哈哈哈哈……”   人头攒动时,那欢声笑语,也如起伏浪涛。   有人登高而呼,有人纵情狂歌。   三百里临淄巨城,已经全部被喜悦的气氛所填满。   几乎所有酒楼,都大摆流水席,敞开了任人吃喝。几日欢宴结束后,自有官府的人来付帐。   满城张灯结彩,光焰直上高天。   更有道术结成的幻境,似仙境在高穹变幻。   人们载歌载舞,美妙的乐声悠扬。   老百姓扶老携幼,迎出了城外十里地……   又何止临淄如此?   北至朱禾、大泽,南至石门、玄沙,西至衡阳、赤尾,东至临海郡、乃至于决明岛!甚至是迷界、甚至是万妖之门后齐国所据城池,凡紫微中天太皇旗飘扬之地,莫不沐浴在浩荡国势中,人人欢庆!   名儒尔奉明撰文曰:“古来圣明者,无过于圣天子;天下善战者,未有如曹东莱。于是威加八方,纵贯东南,建千秋之业,定万世之基!”   曹皆乃大齐东莱郡人士,故文中以曹东莱敬称之。   齐国历史上这一郡出了不少有名的人物,但自此以后人们提及东莱郡府,必然第一个想到曹皆。   就在大齐元凤五十七年,曹皆灭夏国社稷,凯旋而归,俘夏帝姒成,献于太庙!   一个曾经有资格争夺霸主位格的大国,就此退出历史舞台。此等伐国之功,天下难有其匹。   根据礼官算定的日子,正式在太庙献礼的这一天,是元月二十一日。   曹皆领着代表凯旋之师的三千甲士,自稷门而入,稷下学宫里的师生,这一日都放开法禁,迎在学宫外!   这三千甲士来源复杂,包括有九卒三军、大齐郡兵、东域诸国联军,以及投诚后踊跃作战的部分夏军,按照一定的比例进行征选集结。   能够入选此军的,都是在伐夏战争中有突出贡献的士卒,同时也尽可能考虑到了诸方感受,权衡各部利益。   百万雄师里,最后能够追随曹皆元帅披甲执兵入城、甚至前往太庙的,也只有这三千人。这是何等殊荣?   每一个入选的士卒,都视此为毕生荣耀。   而在齐国广袤的国土上一路前行,一路沐浴在鲜花和掌声中,这样的一支军队出现在太庙……列队其间的士卒,自然个个昂扬。   姜望是天还没亮,就被召出了门,又是焚香沐浴,又是整衣束冠,又是教授礼仪……而后才被八抬大轿送往太庙。   一路上无论是宫女太监,还是侍卫礼官,全都像欣赏什么稀有玉器一般,逮着机会就偷看他几眼……殊不知目光的重量对他来说是多么清晰。   如此种种,让他感觉自己更像是大典上的一道祭品,是专呈于供奉,而不是一个参与大典的人。   好在享受这等待遇的,不止他一人。   号称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家白衣公子,这会就在旁边的位置坐着呢。   这偌大的偏殿中,就坐了两个人,也算是有个伴。   与坐下来后愣怔了片刻就开始修行的姜望不同,重玄遵的坐姿随意散漫,半靠不靠的,手里拿着一卷书在慢慢地看。   他看得很认真,时不时还翻回去几页,像是在研究什么绝妙的道术。   翻页的声音太频繁,搅得真正在研究道术的姜望有些难以定神。   两个人在夏地桑府以二敌六时,有一种浑如天成的默契,彼此交托生死,最后也取得了不可思议的战绩。如今虽然厮杀罢了,离了战场,总归还是有一些交情存在。   重玄遵又往回翻了一页,一边细品,一边随口道:“怎么修行的时候还心浮气躁的?这可不是姜青羊应有的修行态度。”   姜望一阵烦闷,索性停了修行,看着他道:“遵公子倒是勤学,不知看的什么书?”   “《五谷种植图鉴》。”重玄遵头也不抬地道。   姜望不动声色:“还带图鉴。”   重玄遵随口道:“农事嘛,马虎不得。所有细节都要搞清楚才是。”   姜望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看得重玄遵有些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   才道了声——   “哦?”   感谢大盟陈泽青打赏的新盟,昨天漏了,今天补上。=,=!   ……   感谢书友“爱吃鱼食的猫”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21盟!   感谢书友“嘉然吃什么”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22盟!   感谢书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23盟!   ……   另外多说一句,书友们,我这一卷是打算佛系养生更新的。   我要快乐生活,我要经常翘班溜出去玩,我想要摸鱼打打游戏追追剧什么的(顺便大家推荐一下有什么好电影,我个人偏好喜剧,就能让我笑的那种。)   诚恳地建议大家……可以养养书。   上一卷收尾的时候,追订又冲到了一万九。   休了几天假,其实是做好了断崖下跌的心理准备的,没想到昨天那章追订还有一万八……   作品被喜欢当然很高兴,但也压力很大。   怕因为更新慢挨骂。   性子急一点的书友,不如养养吧。不会断更不会入宫的,养一阵绝对还有得看。   感谢大家。 第1612章彰极武功   太庙前的广场上,大祭正在进行。   庄严的乐声悠悠回响,礼官的颂声极其辽远,正在祝告苍天。   广场旁边的这处偏殿里,尴尬的气氛持续蔓延。   如果是重玄胜,别说被人当面揭穿自己看春宫册,就算是被人撞见演春宫戏,他也只会泰然自若,绝不会有半点尴尬。   就如定远侯所说的那样,在脸皮这一方面,重玄遵毕竟有很大的劣势。   因而姜望这一声问出口,重玄遵立刻就不自然地把书合上了,一向潇洒从容的俊脸上,很是显出了几分窘迫。   顿了一会才道:“想不到姜兄对农事也有研究。”   “好说好说。”姜望面无表情地说道:“我那本是天都典藏。”   殿中一时沉默。   而后又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那本怎么还有图鉴?”   “我这是秘春园版。”   又同时闭嘴了。   大齐内官之首、大太监韩令,就在这个时候走进殿里来,那一双不知什么皮质的黑色靴子,好歹踏碎了尴尬。   “姜公子,重玄公子。”韩令温声道:“吉时已至。”   这等传唤的事情,随便来一个小太监就行。韩令亲自过来,自然是极高的重视。   两个人几是同时起身。   姜望对韩令规整一礼:“有劳公公了。”   重玄遵则只是轻轻一点头,便为致意。   两位性格迥异的国之天骄,便这样踏出殿门外,沐浴在灿烂的天光中,迎接满朝文武、公卿王侯的注视。   尤其今日参与大祭者,还有整个东域范围内,四十七国使臣!   其中如容国者,来的是太子。如昭国者,甚至是国君亲至。   东域诸国,来朝大齐!   重玄遵自然是白衣胜雪,风华绝代,姿容无可挑剔。   今日的姜望,也被礼官精心“打扮”过。   向来着青衫,但今天这一身天青色长衫自有非凡质感,只在袍角勾了几抹山影,而走动之时,衣衫微漾,竟有一种自烟雨中走来的朦胧。   只在腰间配一柄长剑,系一枚白玉,清爽朗照。   往日只是随意扎成一束的长发,今日以流光澈影的青玉冠束起。   于是他愈见棱角的面容,便清晰地显照在煦光里。   今时今日的姜望,马上就二十有一。   经历了太多,在风刀霜剑里走了太长的路。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清秀执拗的少年。   他的眉是温和的,如雾中的山影。   他的眼睛仍然清澈透亮,但在极深之底,有一抹凝固的云翳——那是这个世界给他留下的痕迹。   他不再相信这是一个无限光明的世界。   但见过世间百态,咀嚼过痛楚,跋涉过黑暗中的长路后……他仍然记得自己最初的心情。   经历了背叛,仍然有相信的勇气。   见识了黑暗,仍然走向光明。   他的鼻梁挺拔,但不尖锐。就像他这个人,有自己的骄傲,却不会盛气凌人。   他的嘴唇轻轻抿着,便自然地显出一种坚定来。   此刻的他并未展现锋芒,可你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容易动摇的人。   走在他旁边的,是翩翩浊世贵公子,是风华盖临淄的绝顶人物。   一举手,一抬足,就牵动临淄多少贵妇少女的心。   而他姜望步履从容,与之并行,竟也不输半分颜色,像是一位九天之上走来的谪仙人,漫步在人间的烟火里。   满朝文武,诸国使臣,视此二人,一时无声。   整个东域范围内,最有力量的这些目光落下来,有形无形的压力,胜于山海。   而这青衫雪衣的两个身影,并肩而行,从容自由。   如负万山,如行花径。   天下何处不可去?   “今日方知,世上真有这般人物!”广场边的看台上,容国太子怔然喃道。   林羡跪坐在旁边,眺望着那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并不言语。   欧阳永战死之后的容国,更离不开齐国的支持,所以容国太子才会亲来朝谒。   林羡更明白,从此以后,容国之未来,系于他一身。   他不问自己做不做得到。   人生如此,无非是已见山高,便向高山去。   有朝一日,他若能如姜青羊……此生当无憾。   此时此刻,这场太庙献礼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   该封的封,该赏的赏,只剩最后的几个重要人物。   如末代夏帝姒成,便已受封为安乐伯,得赐一套霞山的华宅,用以安享余生。   如有桃花仙之称的虞礼阳,齐天子直接许以政事堂议事之权,拜为上卿,并以贝郡的冻雪桃园相赠。   东域诸国参战将领,如阎颇、西渡夫人等,都各有厚赐。   像欧阳永这般不幸战死的,齐廷也厚恤之,并给予容国相对应的厚待。   仅以在伐夏战争中的军功而论。   重玄遵先是军前演武,勇冠三军,夺得了伐夏先锋之职。   他的勇猛锐利,也完全昭显了先锋此名。   横趟陷阱,先登敌城,阵上杀敌无算。   在临武府北部战场里,他是第一个击破敌城的将领,荣获大功。当然后来复盘战局才知,整个东线最先攻破敌城的,是姜望和重玄胜所率之得胜营。所破之城,名为锡明。   此后重玄遵孤军突入敌后,镇守锡明城,与大夏安国侯靳陵大战数日,为临武战场的整体突破,争取了时间。   重玄胜和姜望却连拔鸿固城、新节城、岱城,几乎是以一营之力,击穿了夏国东部战线,夺得当之无愧的东线第一功!   在这东线第一功里,重玄胜有筹谋之功,姜望有奋武之功。总的来说,是重玄胜占据主要功勋,压过了重玄遵一头。   但重玄遵强袭大邺府,袭杀青陵守将,夺下青陵城,又驱败兵侵皇陵,斩杀神临境陵守,大破守陵军团,兵围夏襄帝之陵墓,代齐天子敕封夏襄帝为安乐侯——这一标志性事件,将夏襄帝从神坛上踹下来,显露了夏国防线的脆弱,让夏国人真正意识到,何为今不如昔,极大动摇了夏国人的斗志。   此等石破天惊之功,令他反压过重玄胜来。   哪怕之后重玄胜与姜望碾平奉隶东路,引军横扫会洺府,于岷西走廊一战,破敌五万,直接打破了夏国人在东线的最后旗帜……也终是有所不及。   当然,若是重玄胜能够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成功竖旗于贵邑城外,此战功勋,自是稳居重玄遵之上。但是在那个时候,他做了另外一种选择。   而在桑府,重玄遵联手姜望,以两神临战六神临,杀死五位夏侯,一头神临异兽。   仅此一战,此二人的功勋,便跃于众将之上。   所以是他们两个人,在这最后的时刻登场。   此外如李凤尧、李龙川、晏抚、王夷吾这些年轻将领,在伐夏战争中亦表现出色。尤其是王夷吾,在同央城正面战场,不断有真人碰撞的恐怖环境里,每战皆先,前后冲破敌阵十七次,不可谓不勇悍。但以军功论,他们都还在重玄胜之下。   故也是先就封赏了。   真个算起来,田安平阵杀当世真人触公异,逼退南斗殿任秋离,挽救北线战局,这样的战绩当然也是泼天之功,比重玄遵都要更亮眼一些。   但他作为一路统帅,麾下十万大齐郡兵,战死九万之众。扣除自杀的,精神失常的,最后还能够形成编制的,仅剩六千余人……这责任他也必须要承担。   九万多郡兵背后,是九万多个家庭……这些齐国百姓的悲伤,田安平必须有所背负。   所以他虽有大功,却不能大赏,更不可能作为三军表率。   甚至于封赏过程,都是含糊带过的。   姜望和重玄遵在此时登场,是怎样一个关键?   伐夏战争中,执掌春死如陈泽青,执掌秋杀如重玄褚良,执掌逐风如李正言……这些一军主帅级的人物,都已经先一步封赏过了。   天子说两位国之天骄为国负创,须得静养,特允迟出……又有内官之首韩令亲自引路,体现的恰恰是无上殊荣!   此时万众瞩目,此时全场缄默,巨大的广场中央,他们两个人并上高台,是所谓三军典范!   国相江汝默亲展诏书,于陛前颂曰——   “护国名族,荣耀将门,是谓重玄!”   这开篇第一句,便让今日亲自与祀的重玄云波热泪盈眶!   自当年废太子失势,重玄氏便一落千丈。   此后重玄云波披甲上阵,满门战于夏境,三子明山战死,又有重玄褚良数夺武功,甚至于重玄明图死于海外,也未能挽回君心……   及至今日,重玄胜谋定东线,重玄遵纵横夏土,才终于赢得了这一句认可。   重玄氏仍然是那个先祖灵位供奉于护国殿的顶级名门,今日太庙前的宣声,重玄氏之先祖,应能知闻!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却是自元凤二十四年至今,重玄氏祖孙三代人的努力!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嗫嚅了一阵,终只是道:“我当瞑目!”   他早年在战场上受伤,断了神临之路,纵是有再多天材地宝,也无法突破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的寿限。   时日已然无多……   毕生之憾,无非是重玄氏本来可以在他的有生之年达到巅峰,却跌落了谷底。   对于那个名为明图的儿子,他如何不是恨之深,也爱之深?   仪表非凡的明光大爷,在一旁搀着自己的老父亲,也是感慨万千——   “虎父无犬子,古人诚不欺我!吾儿真如吾少年!”   重玄云波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忽然就失去了那种复杂的情绪。他现在要控制的,不是眼中浊泪,而是把长子踹下台去的强烈冲动。   江汝默的宣声还在继续:“累勋之家,必承国运。少小殊异,有名遵者,天生栋梁,卓盖京华……”   此刻齐天子高坐龙椅,旒珠后的目光无尽辽远。   太子姜无华,华英宫主姜无忧,养心宫主姜无邪,各具风姿,皆盛装陪坐于丹阶。   姜望静静站在风光无限的重玄遵旁边,心里莫名的,想到了长生宫主。   整个这一场伐夏战争的起笔,就是姜无弃对九卒隐患的拔除。   重新复盘这一场战争,不难发现已经死去的长生宫主,起到了多么重大的作用。阎途若是仍在,齐国未见得还能顶住景国的压力。甚至于,阎途若是参与了伐夏……那简直是一场灾难。   时间是太匆忙的东西,纵然你未有一刻虚度。有时候蓦然回首,也只见得,物是人非。   上一次也是在这里受赏,上一次姜无弃还列坐。   如今满座公卿依然,列国使臣在列。   天子身前,已不见那狐裘少年。   恍恍惚惚中,江汝默的宣声已经到了终句——   “……胜天有力,勇冠三军,乃以一千六百户,封为冠军侯!”   重玄遵拱手举过额前,朗声应道:“臣,拜谢天恩!”   自有大太监捧来令印侯服。   整个太庙广场,一时间都沸腾了!   人们交头接耳,止不住的议论声。   这太惊人,天子的封赏,有些破格。   就在刚才,大齐帝国当代最年轻的侯爷诞生了!   是为食邑一千六百户的冠军侯!   在如浪潮起伏的呼声里,姜望回过神来,抚掌而赞。   勇冠三军之名,重玄遵的确当得。   此刻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   而早已经受过封赏、退到看台的重玄胜,却是猛然攥紧了拳头。   重玄遵都封了冠军侯,功劳更着、在伐夏战场上也更耀眼的姜望,将以何封?!   太庙之前,天风也驯服。   喧声渐渐平息下来,人们看着广场中央那个年轻得过分的青衫男子,目光愈发凝重了。这位举世瞩目、天下知名的姜青羊,将以何封,将受何爵?   在一种异样的肃穆,和难以言说的期待中。   齐天子的声音忽地响起来——   “姜望,头疼否?”   人群中响起了笑声。   姜望搞不懂天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更搞不懂这个问题有什么好笑,怎么那么多人都在笑……   心里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回陛下,不疼。”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有赖于太医令妙手,我恢复得很好。”   “哈哈哈哈……”   齐天子开怀大笑,笑罢了,一挥袍袖:“有劳国相!”   江汝默于是展开他今天亲自宣读的第二份诏书,庄重宣道——   “大齐开国两千载,道历新启四千年!   大争之世,兴衰何计!   非得天下雄才,不可固王业千秋。   未有河山栋梁,不可撑日月星海!   朕夙兴以求,夜寐以思。以拳拳之心,广纳四海,于是得姜望西来。   黄河首魁,犹在昨日。今朝伐夏,彰极武功!   提三千之众,而与重玄胜孤军深入,绕行敌后。连拔锡明、鸿固、新节、岱四大城,逐败兵、摧大阵,贯通三府,击穿夏军东线!   此后平奉隶、扫会洺,斩首无算,杀将难计。   又引军入桑府、指贵邑,锋芒不可挡,独剑救袍泽!   时冠军侯为六神临所围。   望乃入神临,抵背而战……”   江汝默念到这里,声音也情不自禁地抬高了些,为这诏书上的内容而振奋——   “斩夏广平侯郦复!   斩夏安国侯靳陵!   助斩夏阳陵侯薛昌!   斩夏东平侯触让并神临异兽赤血鬼蝠!   逐杀千里,斩夏北乡侯尚彦虎!”   这一个个显赫的名字,是一桩桩不可磨灭的武勋。   看台上的昭国国主,呼吸都要停滞了,这些人里的任何一个,在昭国都找不着对手。换而言之,现在的姜望,只身一人,就拥有了灭国的能力!   而江汝默的宣声还在继续——   “时尚彦虎暗受逆命,欲掘祸水,以覆人间。   江阴平原天开一线,极恶祸水已悬高穹。   望引九镇填之,消弭大患。   武勋甚着,天下莫能及也!   使九卒三军无所失,使夏地万民受其庇。   先贤或言,武有七德。   古今武德之显照,莫过于以武安邦!   乃以三千户,封为武安侯!”   偌大的广场上,有一刹那的寂然。   紧接着便是响彻了太庙的欢呼。   是山呼海啸。   席卷了三百里临淄城!   感谢大盟秦殇|帝国打赏的新盟!   感谢书友“冲动即巅峰”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24盟!   书友们武德充沛! 第1613章非好酒不饮   在今年的元月二十八日,姜望才年满二十一岁。   也就是说,在今日的大祭上,诞生了一个尚且不到二十一岁的、食邑三千户的军功侯爷,其名姜望!   把大齐帝国当代以功封侯的最年轻记录,又生生往前提了数年!   而且食邑三千户是什么概念?   三千户齐国百姓,生杀予夺,皆付姜望一人。   如姜望这般,在伐阳之战里有所贡献的,攻阳而以青羊镇为封地。一方面是借助姜望在当地旗帜般的影响力,帮助齐廷巩固在阳地的统治。另一方面,这种封地,姜望作为封主,只享有税权。且赋税在齐税的基础上,只能减,不能加。   对封地百姓的治理,仍然是延续齐廷的权力。他虽然能够左右镇厅官员的任免,但诸如亭长的位置,也需要向郡府报备。如若残民过甚,也会被齐廷追责。   就像这一次伐夏战争,攻灭夏国社稷后,齐廷也原地划了一些封地,分付给有功将领。诸如姜望受封螭潭、重玄胜受封鸣空寒山……本质上也是借助这些伐夏功臣的威望,稳固在夏地的统治。同时这些封地的权力,也远不能及食邑。   更重要的一点是,无论螭潭、鸣空寒山还是青羊镇,都是刚刚打下来而得封。虽在法理上已是齐地,要切实地治为齐人,还需要时间。属于一种战争的特殊情况。   而封侯所得食邑不同,封的都是那种世代在齐的齐人,是真正与国势紧密相关的大齐百姓。   相应的户籍名册,之后都会交到姜望手中。   姜望可以把他们都迁到自己的封地里去,征归第一批完全由自己掌控生死的百姓。也可以放在原籍,就只是征税。   这三千户百姓的供养,对于超凡强者来说,不算什么太大的富贵。可是它代表的,却是一种至高荣誉。   代表公侯此生,与国同荣,可以和天子一起,享受万民供奉。   食邑越多,对国势就能有越多的利用。   在官道体系中,于修行有莫大的好处!   定远侯在三十三年前就有破夏首功,而后征伐多年,累功无算,凭藉灭阳之战的精彩表现,终于封侯。   当时食邑,也只有七千户。   还是此次伐夏之后,先破剑锋山、逼退虞礼阳,后斩夏镇国军统帅龙礁、先登同央城,又有统御秋杀之功,才增加食邑三千户,益为万户侯。   一般来说,万户侯就已经是勋爵之极。   而姜望在弱冠之年,就已经完成了食邑三千户的成就。   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荣耀,放诸天下列国,也是能够较论武功的。   人们欢呼,庆贺的是大齐之未来。   丹阶之上。   姜无华抚掌而笑,脸上尽是开怀。   姜无邪一边笑一边摇头,剥了一颗润白的雪果,一口吞下。   唯独是姜无忧,扶膝正坐,一点多余的举动都没有。满心喜悦,都在凤眸中。   时至今日,没人再怀疑她当初的眼光。   那一句“所谓英雄,就是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的人。”   几乎从一种美好的寄语,变成了对姜望的切实描述。   而她当初为得姜望一诺,不惜将自己海外资源尽数投入——此等在当时被人们视作莽撞的豪赌,今日再看,却是收益何止百倍千倍的巨利投资?   种下一个青羊男,收获一个武安侯!   如姜望这般年龄就有这般勋绩的,纵览齐国历史,也见不着几个。   秉笔太监丘吉,亲自为姜望披上彰显武安侯身份的华贵蟒袍。   就如为冠军侯重玄遵披衣的,也是与他相熟的秉笔太监仲礼文一样。愈是这些细节里,愈能见天子之恩赏。   齐人尚紫,这侯服亦以紫色为底,贵不可言。身前身后,九蟒如吞云雾。   山河万里在袍角,如梦似幻的星影,只在走动时隐现。   盖去了青衫潇洒,乃得见王侯风流!   此衣一披,已是人臣之极。可以平视朝议大夫,见九卒统帅也无须避道,有旁听政事堂议事的资格,与那上卿虞礼阳一般。   在山呼海啸声中,齐国如今最年轻的两位军功侯爷,各自都从容。彼此对视一眼,暂且退在两边。   而此次伐夏主帅,在夏地证道真君的曹皆,便于此时走进广场,登上高台。   齐天子高坐龙椅之上,俯瞰下来,缓声道:“曹卿辛苦。”   曹皆身披甲冑,拱手为礼,只道:“幸不辱命!”   君臣对话只有八个字,但其间彼此交付的信任,尽在不言中。   天子于是一挥袍袖,江汝默再次展开一份诏书。   这是大齐国相江汝默今日亲自宣读的第三份诏书,也是最后一份。   他的面容过于宽厚,他的声音也极温和。然于此时行天走地,雄震宇内——   “昔年太祖开国,起家不过十一甲,二十一年定山河。   及至武帝复国,所拥不过三万兵,三十七战复社稷。   朕初为太子,披甲扫灭四国。大位既临,灭国又七。时有夏帝姒元,横扫宇内,并吞东南,天下莫敢当。   朕提剑以拒,倾国而战,阵斩姒元,扫灭六军,鲸吞东域,得成霸业,齐国自此称东国!   当今大争之世,霸国有六,星罗小国,林立古宗,争杀动辄百万。   天下名将,何如星海?能将百万之师者,也当寥寥!   今有曹皆,能任其事。   引军百万,一战灭夏。全朕旧憾,贯通东南。   如太祖有奉天十臣,如武帝有镇国七将,是朕有曹皆!   以三万户封笃侯,世代袭之!”   曹皆受封三万户世袭侯,一跃成为大齐帝国最顶级的勋爵。以此爵、名、权、势,自今以后,与镇国大元帅都可平起平坐。   如重玄遵、姜望所封,乃是终身侯,不能传及子孙后代。   而曹皆的这个“笃侯”,则是世袭侯爵。   当然,比之世袭罔替的博望侯、九返侯,还是稍有不如。   因为这是世袭递替,每承袭一代,会降爵一等。   曹皆之子,则为伯爵,子又传孙,则为子爵。   但是这单字侯,又比双字侯显贵。哪怕是石门李氏,可也没有三万户的食邑。   尤其是在这封诏书里,齐天子直接把曹皆比作齐太祖的奉天十臣、齐武帝的镇国七将,那些人物,可都是死后灵位在太庙受香火的。奉天、镇国二殿,就是为这些勋臣而立。   齐天子几是已经言明了,将来太庙必然再开一殿,或与奉天、镇国二殿并列,或更在其上,而曹皆必然能列名其间!   这不仅仅是无上殊荣,在这伟力浩瀚的世界,更具有非凡的意义。   所谓奉天十臣、镇国七将,因为种种原因,都已经死去。   就如修士越强,一旦受创,便越难痊愈一般。越是强者,一旦身死道消,也越是彻底。   姜梦熊能够翻手镇压两界通道,以灵药当场救活十四。在同样条件下,救一个内府境修士,更难十倍。复生一位神临修士,则是几无可能。   而救一个刚死的人,和救一个死了很久的人,难度也截然不同。时间越久,越是艰难。   这些名列奉天、镇国二殿的勋臣,都是当世真人的修为打底。死时天降血雨,天地同悲。死后也幽冥绝迹,连真灵都不可能寻到。   但入殿受祀则不同。   他们的灵位请入太庙,受齐国社稷世代供奉。   以国势养之,香火祀之……他们的精神、意志、声名,得以长存。哪怕死去多年,烟消云散,仍留存有复生之望!   所以为什么历代公侯那么注重香火,为什么千年世家那么显赫。拥有存留复生可能的强大老祖,亦是世家底蕴!   这是国家体制强于宗门的地方之一,受万民香火,而开天地生机。   当然,那些古老宗门,亦有类似的手段留存,只不似宗国太庙这般普及罢了。   曹皆一战灭夏,不仅在今日成为大齐顶级勋贵,亦被天子昭许未来。此前无曹姓世家,此后东莱曹氏,已是大齐一等一名门。   东莱郡也成为齐国唯一一个拥有两大顶级名门的郡府。   不过原来的东莱第一名门祁氏,在祁笑分家,夺去夏尸军权之后,却是声势大衰,已经很难跟如今的新贵曹氏相比了。   整场大祭,随着重玄遵、姜望、曹皆,接连封侯,一步步演至最高潮。   礼官敲击编钟的乐声,还在高空飘转。   一场轰轰烈烈的伐夏大战,至此才算正式落下帷幕。   元凤五十七年春。   齐国人赢得了他们想要赢得的一切。   有太多的人,长眠在夏土。   如鲍伯昭,如欧阳永。   如重玄遵所部先锋营,如追随重玄遵多年的仲辛。   如田安平所部郡兵九万众……   如姜望重玄胜所领得胜营,也战死了两千余人。   但也有一部分人,就此登上更高的舞台。   正所谓——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   ……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纸上写下了这行诗,又被抹去了。   元凤五十七年,元月二十四日。   姜望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正在写一封信。   一封很长的信。   他要跟姜安安说,关于临淄的春天。他要描述这里的繁华,要夸张他所获得的荣耀,要分享他的一切成功和喜悦……而对于他所经历的痛苦和危险,绝口不提。   整个伐夏战争期间,都没有写信,他攒了很多的话想说。   他还要跟叶青雨,聊一聊小安安的教育问题,规划安安的修行路线。还要再以神临之后的眼界,帮忙推演云篆神通的种种应用。   他的心情,是宁静的,笔锋也轻悠悠。   窗外是枫叶未红的霞山,抬眼可见郁郁葱葱。   太庙献礼结束后,他厌倦于各路人士络绎不绝的拜访,也不愿意在觥筹交错的宴请里,虚掷自己宝贵的时光。   故而躲到了重玄胜的霞山别府来。   相较于处在繁华闹市的摇光坊,和正在建设中的、更加处于繁华之地的武安侯府,这里要清静得多。   当然,也是为了躲避一些无意义的纠葛。譬如什么朝议大夫的外甥女,什么九卒统帅的千金,什么侍郎之女,什么名门闺秀……   就连晏抚家的那位温汀兰,也都碍于情面,张罗了几次诗会,有不少她的闺中密友在场——天可怜见,姜望懂什么作诗?   坐在一群莺莺燕燕中,听得她们文华锦绣,填词唱曲,比追杀尚彦虎那会儿都要疲惫……   有美妙的丝竹声悠悠传来。   姜望跟着晃了晃脑袋,笔锋轻快地游走。   不消说,必又是那位新邻居从宿醉中醒来,开启了这一天的快乐时光。   大约是为照顾上卿虞礼阳的情感,齐军虽然俘虏了末代夏帝姒成,本该作为重点的献俘仪式,却是草草结束,并没有如何折辱这位大齐安乐伯。   甚至于他曾经的大夏后宫,他的皇后和几位正妃,也都安然送到他身边。其余人等,则都是遣散了。   纵观历史上亡国之君,姒成算得上是有个好结局的。   当然,如当今齐天子这样的雄主,也压根不需要在这位安乐伯身上找什么成就感,换做已经死去多年的夏襄帝还差不多。   该说不说,毕竟曾是一国天子,富有万里江山。这赏乐的品位,确实是高。   姜望虽然听不出什么名堂来,但耳感舒服得很。   借着邻居家的音乐,便这样慢条斯理地写完了信。轻轻一松手,云鹤飞出窗外,直上高天。那轻飘飘的心,也跟着飞上了云巅。   天晴好时节,适合想安安。   “不见不见,我谁也不见!”   耳识捕捉到了这样的嚷声。   一个放纵的、不耐烦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尚带有几分贵气:“来,接着奏乐,接着跳舞!”   姜望心念一动,起身离开了书房,穿门过院,推开大门。   果然看到不远处的那栋庭院前,站着一个身着华服的、桃花般的男子。   曾经的大夏岷王,现在的齐国上卿。   曾以桃花仙为号,是大夏第一风流人物。酒后随性作诗一首,便为夏地十三座名山排下座次,使得“它山不及”。   谱了多少曲,供人来传唱。   留了多少情,一任起闺怨。   在第一次齐夏战争后,一扫旧日浪荡,奋发图强。作为夏国神武年代成就的真君,更一度是整个夏国崛起的希望。   这样一个唇红齿白的美男子,几乎是夏国极盛时期的一种具象。   这样的一个人,在安乐伯这里,吃了闭门羹。   姜望推门的动静,自然被他所察觉。   他转过身来,似行在风中,使天光摇曳。   真是花开般的美貌。   “虞上卿!”姜望很直接地喊道:“能饮一杯无?”   齐国本无上卿之职,这一个位置是专为虞礼阳而设。   位极尊荣,实权自是聊胜于无。   虞礼阳脸上浮现极淡的笑容:“虞某生性奢靡,自来非好酒不饮,非良朋不聚。不知武安侯有什么酒?”   姜望直接侧过半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寻林』之『鹿鸣』!”   “酒中鹿鸣,当是绝品。人中武安,自是良朋!”虞礼阳朗声一笑,大袖飘飘而来:“这酒喝得!”   人生多少事,待从头。   譬如昨日,生死相煎。   譬如今朝,春日煮酒。   好时节。   ……   ……   ……   ps:   1,食邑:在中国古代,于周时,受封者对食邑有统治权。秦汉以后,只有食税权。笔者在赤心世界里做了贴合超凡世界的细微调整。   2,“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曹松《己亥岁二首·僖宗广明元年》   感谢盟主涂山灼眼打赏的新盟!=,=、之前漏掉了,今天补一下。   感谢盟主phecda成为本书白银大盟!是为赤心巡天第17白银大盟!   感谢书友“为小姜打卡”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25盟!   感谢书友“翊凡尘”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26盟!   感谢书友“怨憎别离”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27盟!   感谢书友“没良心的小企鹅”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28盟!   感谢书友“古正奇”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29盟!   感谢书友“慕然zz”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30盟! 第1614章人间曾飞雪   姜望躲在霞山别府,谢绝外客,连仆役也是不留的。   请虞礼阳在院中落座后,他便自去抱了四坛酒过来。   想了想,又抱来两坛。   千金难求的香雪桂,这里亦移了一株。正在院中,傲然临风。   当然现在是闻不得桂花香的。   所谓“浮山老,香雪凋”,说的便是东域最负盛名的两种桂树。除了景观动人之外,前者安神,后者怡心。   一方低矮的青石桌,便立在桂树下,两只蒲团似玉琢。   姜望又端来一些铁浆果,取了一些糕点,才在虞礼阳对面跪坐下来。   虞礼阳从头到尾便只是静静地跪坐在香雪桂下,像一幅工笔画中人,本身即在风景中……看着姜望忙来忙去。   此时方道:“想不到武安侯的院子里,是这般安静。”   这是自太庙献礼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在太庙献礼之前,其实也从无交集。   虞礼阳站得太高,那时候姜望还远没有同他喝酒的资格。   “除了修行,更无余事。”姜望温声道:“我散漫惯了,倒也不需侍奉。”   六坛鹿鸣酒在桌边一字排开,如似六头白鹿向雪桂。   且不说滋味,只这装酒的坛子,便是不凡。   通体是为玉色,若是屈指轻叩坛壁三下,那玉色便会慢慢褪去,瓶身变得透明,可见琥珀流浆般的酒液。三息之后,又会归为玉色。   是所谓“白鹿藏林”。   酒坛的整体造型,便是一头四足曲跪的白鹿。两边鹿角尤其精致,各握一边,错向旋开,才算启封。   鹿唇即为坛口,而这鹿角,便是两只酒杯,是为“鹿角樽”。   此酒非得配此樽,方有无尽余味。   姜望亲手旋下了两只鹿角樽,又斟满了酒,便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并无余话。   虞礼阳端起酒樽,轻轻一嗅,先寻其香,而后细抿,慢品其醇,最后满饮,酒气一贯,自脏腑而天灵。   把玩着这鹿角樽,他面有陶然之色。漫声道:“东国之酒,饮在鹿霜。鹿霜之酒,最是『寻林』。『寻林』之绝品,呼为『鹿鸣』。此酒年产不过二十坛,等闲不可得,武安侯竟有这些存货。何为炙手可热……于此能见。”   “其实我自己也难能买到。”姜望说着,拍了拍近手边的两坛:“这两坛,是我同弋国阎颇将军打赌所赢。”   当然,赌的是什么他不说。   又拍了拍前面两坛:“这两坛,是我的好友晏抚所赠。”   晏大少送的封侯礼,可是足足装了十车。两坛鹿鸣酒,的确不算什么。   他顿了顿,又指向前面两坛:“这两坛……是前些天晏抚来我这里小聚,自带的一些酒,当时还剩了两坛鹿鸣未动,我便全搬出来了。”   所谓存货,几乎全是薅的晏抚,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便止了话头,又为虞礼阳斟酒。   细说起来,岂止是酒,这一桌竟全是他人所赠。   那铁浆果,当然是廉雀送的,那些糕点,也全是朋友拿来。其中还有东宫太子姜无华亲手做的月牙糕。   当然,就连这栋霞山别府,本也是重玄胜的……   耳中听得左一个晏抚,右一个晏抚,虞礼阳顿了顿,自然想到了这几日在贝郡所受的招待,不由得感慨道:“晏氏确实门风甚佳……”   姜侯爷深有同感。   于是鹿角樽一碰,对饮一杯。   两人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说些闲话,倒是真有几分春来适意。   云过晴空,风过空庭,人亦醺醺也。   如此几轮饮罢了。   虞礼阳看着姜望,忽而问道:“你不问问我今日为什么来拜访安乐伯么?”   姜望请虞礼阳喝酒,其实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恰好天气不错,又有酒兴,又见得此人人物风流,便想要与他喝一杯,仅此而已。   他真是难得有这样自然随性的时候。这几年来,几乎时刻都被有形无形的压力所驱赶,不得闲情。   此刻也只是一边斟酒,一边笑道:“虞上卿何等样人物!想要见谁便见了,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虞礼阳笑了,举樽道:“当饮一杯!”   姜望自然奉陪。   这一樽饮尽后,虞礼阳才淡笑道:“安乐伯是一个聪明人,知道现在见我不妥当,不够安全。”   “他又是一个只有小聪明的人,并不知道,在齐天子眼中,根本没有他的存在,完全不会在乎他做了什么。他是真的乐不思夏也好,是藏拙卖蠢也罢,根本无伤大雅。”   “你说得对……我只是今天突然想见他。”   “我想知道他看到我会说什么。”   “我想问问他,可曾有愧意。”   “我想看看今天的他是什么样子,与我在三十三年前看到的,究竟有什么不同……”   虞礼阳说了这许多,又倏然止住,大概是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说的必要。最后只“呵”了一声,“其实衍道,也难自由。”   姜望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说话。   但虞礼阳又问道:“尚彦虎妄启长洛绝阵,引祸水乱世,是受谁之命,想来武安侯是知道的?”   姜望道:“当时我的确看到北乡侯拿出了夏廷御印圣旨。”   “是安乐伯的命令。”虞礼阳道:“尚彦虎同奚孟府一般,都是坚定的帝党。这样事情,不是安乐伯亲自开口,他是不会去做的。”   鹿鸣酒在血液里汩流,酒意却是散去了。姜望轻声道:“原来如此。”   以此观之,姒成今天还能好好地活着,还能受封安乐伯,载歌载舞……天子真是太给虞礼阳面子了。   而同样是已经死去的人,在保全姒成的前提下,引祸水之逆命,最后归咎于武王姒骄,而非夏太后,想来也同虞礼阳的意志有关。   “安乐伯要启动长洛绝阵,武王默许。安乐伯要将责任归咎于奚孟府,武王默许。安乐伯还要将责任归咎于太后,武王也默许……但是我不能再同意。证道真君,柱国十六年,这是我唯一没有同意武王的一件事。”   虞礼阳看着姜望道:“这也是我今天坐在这里,同你喝酒的原因。”   姜望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斟酒。   虞礼阳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眺着远空的眼眸,如水波多情,他轻轻抿酒,姿态煞是温柔。   他笑着问:“一个人已经为国家奉献了一生,就连生命也化为柴薪。这样的人死去之后,是不是不该再被打扰,是不是应当得到安宁?”   “她应当得到尊重。”姜望说。   “神武年代里的每一天,她都在忧虑那个国家的未来。三十三年里,没有一天闲暇。后来的夏国,是在废墟里建起来的,当它归于废墟,她也就活不下去了。”虞礼阳缓道:“太后如是,奚孟府亦如是。”   夏太后焚于烈火,奚孟府死于万军,都是那个千年帝国崩塌的剪影。如斯幻灭。   “所谓英雄。”姜望举起鹿角樽,在香雪桂前轻轻浇落:“我当遥敬一杯。”   琥珀般的琼液浸入泥土,氤氲出经久不散的芳香。   虞礼阳眼神复杂:“就连一战封侯的姜武安,也愿意给予他们尊重。我想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也当欣慰。”   姜望诚恳地道:“我的战功是侥天之幸,他们的事迹却会永远留在人们心中。”   “我说错了。他们若是泉下有知……”虞礼阳上身前倾,幽幽说道:“一定会想办法爬起来杀了你。”   这句话实在有些吓人,尤其是从一位衍道真君的嘴里说出来。   尤其是……你不知他是不是玩笑。   但姜望只是斟满了一樽酒,道:“我一定望风而逃。”   虞礼阳坐了回去,很平静地说道:“顺境时的寂寞,比逆境时更难忍受。能够在这么炙手可热的时候,躲起来修行,武安侯并不是你的终点……未来大有可观。夏国若还在,我一定不能让你活下去。”   “姑且认作是在夸我吧!”姜望苦笑一声,又道:“其实封侯拜相,我从来没有想过。虞上卿说未来,我并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我只是尽力做好我能做好的事情,一步一步往前走罢了。”   “哦?武安侯的前方,是在哪里?”虞礼阳问。   “很远的地方。”   姜望顿了顿,又道:“或许已经没有那么远了。”   虞礼阳于是不再问。转道:“你杀了易胜锋,田安平逼退了任秋离,这些人,都出自南斗殿……你可知,那位长生君也出手?”   姜望苦笑:“那不是我能涉足的层次。”   “你知道挡下长生君的人是谁么?”虞礼阳又问。   姜望摇头。   虞礼阳慢慢地说道:“血河真君。”   姜望愕然抬头。   血河宗乃当世大宗,多年以来,一直负责镇压祸水。本身具备相当特殊的意义。   血河真君会出现在齐夏战场,说明对于长洛绝阵,曹皆早有准备!   也就是说,姜望镇压祸水的功劳,其实是要打个折扣的。有他没他,祸水都不可能出问题。   此事若是昭明,以姜望的军功,仍能封侯,但肯定没有三千户食邑。   但齐天子竟完全忽略这些,封赏丝毫不打折扣。   恩赏何极!   那么,为什么?   血河真君拦下南斗殿长生君的事情,为何完全不见于军情里?   又为什么是虞礼阳来说这件事?   甚至于……为什么是血河真君?   姜望记得,血河真君之前曾与沉都真君危寻同行,联手另外三位强者,入沧海斩万瞳龙角而回。其人既然与危寻有私交,再插手齐夏战场,帮助齐国拦下长生君,总归是有些让人觉得奇怪的。   “为何是他呢?”姜望问。   “或许你应该去问曹皆,因为我也不清楚。”虞礼阳淡然地说道:“我只不过把应该让你知道的事情告诉你,让你这位大齐天骄愈发归心,赚齐天子一个人情罢了。”   姜望隐隐觉得,这件事里,还藏着极大的隐秘。   凡是涉及隐秘的,一准没有什么好事,且往往是他这个小身板所无法扛住的。   天可怜见,他今日只是想喝个酒!   剥了一枚铁浆果,吃进肚子里。然后他才说道:“如果我应该知道,曹帅会告诉我的。”   “三十三年前的长洛绝阵,或许就与血河真君有关……”虞礼阳转过头去,看着石桌旁尚是翠色的香雪桂,语气随意地说道:“什么时候你知道内情了,不妨告诉我一声,我也很好奇。”   不等姜望回应,他又问道:“开花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   “如飘雪。”姜望道。   虞礼阳于是一叹:“今朝良晤,当以桂花佐酒!”   袍袖轻轻一挥。   但见满树翠色,忽作雪色。   洁白的花瓣飘飘而落,翩跹似舞。一时真不知是雪花,还是桂花。   一瓣桂花恰恰落在鹿角樽里……琥珀酒液盛初雪。   虞礼阳举起酒樽,略作示意。   姜望于是举杯共饮。   好个真君!   举手投足花期改,唇红齿白是少年来。   这一刻的虞礼阳,带着一种罕见的天真笑意,像是怕惊醒了谁的梦一般,轻声问道:“如何?”   “美则美矣,香亦极香。”姜望诚实地道:“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那么恰当。”   虞礼阳大约是醉了,仰看着飘落的、雪一样的桂花,漫声道:“我时常会想,世上有没有一种更伟大的力量,可以改变这些呢?”   他收回视线,对姜望说道:“人啊,出现的时机很重要。”   大袖一翻,他潇洒起身,自往院外走。只道了声:“酒很好,再会!”   院中很久再没有声音响起。   大齐武安侯,静静坐在飞雪中。   ……   ……   雪是纯洁的意象。   雪色有时候也是一种极彻底的哀伤。   元月二十四日的姜望,臂缠白布,与重玄胜站在一起。   在他们身后,是七百六十七名得胜营士卒。   人人左臂缠雪。   在他们身前,是一座高大共冢,其碑曰:得胜。   碑身并无一字铭文。   实在是没有什么文字,能够刻印那一场并肩厮杀数十日、转战几千里的缘分。   在伐夏战场上,得胜营经历过一次补充。   当时战死了五百四十七人,后来自东域诸国联军和夏国降军里,择优进行补充。满编之后,在岷西走廊战死了数十人,在桑府……战得只剩八百三十六人。   这八百三十六人里,又有六十九人没能熬过伤势。   所以最后剩下的,便是这七百六十七人。   他们的未来自是无虞的,每个人在战场上掠得的财富,都尽够一生享用。   而那些战死者的家属,重玄胜都已经一一联络过。齐国军方先联系过一次,给予了相对应的抚恤和慰问,重玄胜和姜望以得胜营的名义,再进行一次抚恤。   除了均分他们在夏国战场所掠得的财富,也分别根据不同家庭情况,或给予大齐良家子的身份、或给予超凡的机会……   但是否这些就能抚平伤痛呢?   没有答案。   战争的残酷是没有办法用文字完全表述的,有时候只体现在人们哀伤的心中。   姜望和重玄胜立在这座共冢前,该做的事情全都已经做了,祭祀后并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明天就去稷下学宫吗?”重玄胜问。   “是。”姜望答。   此后无声。   这是赶马山上还能找到的最好的坟地。   潦倒一生的名士许放,也葬在这里。   风吹过。   白幡犹招,衰草颓落。 第1615章曾经年少春衫薄   元凤五十七年元月二十四日,宜出行、祭祀、纳财,嫁娶。   是为朔方伯之子鲍仲清和苍朮郡郡守之女苗玉枝的大婚之日。   能够掌控整个齐国三成的车马行生意,鲍家的财力自是毋庸置疑。鲍氏的生意,当然也不仅仅局限于车马行。而是以车马行为基础,向各个领域扩张,早已经编织成了一张密集的商业网络。   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重玄胜虽然重金收购了金羽凤仙花的生意,要将此花送往楚国,仍需要借助鲍家的渠道。   在齐国各大名门里,只以财力而论,鲍家恐怕仅逊于贝郡晏氏。   鲍仲清娶妻,装彩礼的车队,排开足足十里地,这头望不到那头。   在苗家所在的桂城,一度阻塞了交通。   大齐王都,寸土寸金的临淄城里,亦是披红了整整三条街,要摆九天的流水席,寓意天长地久。   鲍氏一门三伯爵,论及权势地位,在大齐帝国亦是一等一的世家。   朔方伯鲍易乃九卒统帅、当世真人,掌九卒之湮雷,是站在大齐帝国最高层的人物。   昌华伯鲍宗霖很早之前就卸了官职,在位于银翘郡的鲍氏族地闭关修行,一心冲击洞真。而英勇伯鲍珩至今仍征战于万妖之门后,手中亦握军权。   这样的顶级名门嫡子大婚,场面自是盛大非常。   甚至于被有些好事者称为“伐夏大胜后齐国最大的喜事”。   能够在婚事当天坐进朔方伯府里的,都可算是身份地位的证明。   随便扔一块砖头进去,很难砸到五品以下的官员。   车水马龙,聚集的都是官车。   门庭若市,拥堵的都是贵人。   朝议大夫宋遥都亲自到场,在婚宴最高潮为新人亲笔写下贺词。   苍朮郡郡守苗旌阳,正是宋遥的门生,据说已经触摸到了神临境的门槛,有很大的机会再进一步。   鲍仲清和苗玉枝的婚事,也被视为朝议大夫宋遥与九卒统帅鲍易在政治上的靠近。是强强联手的讯号。   大胜夏国之后的齐国,又多出了太多的利益可以分割。这亦不过是浩荡朝局里的一缕掠影。   不过朔方伯府外的流水席尚在继续,鲍仲清本人却在成亲的第二天,就放下娇妻,走进了稷下学宫——这本是伐夏战争结束后,天子对有功之臣的赏赐,给予年轻人在稷下学宫进修的机会。   他自然承继的是鲍伯昭的遗泽,鲍伯昭虽然在午阳城外兵败身死,但前期扫荡东线诸府的功勋,也不会被完全抹去。   鲍仲清新婚第二日,便去修业,其勤其勉足见,一时传为美谈。   同一批进入稷下学宫的,还有姜望,重玄胜,李龙川,李凤尧,晏抚,重玄遵、王夷吾,文连牧,谢宝树等人。   王夷吾所背负的禁令,是不许入临淄。开在临淄稷门外的稷下学宫,却是没有问题。   这些人在伐夏战场均有出彩表现,也就一个谢宝树有些突兀。   但细论起来,姜望和重玄胜在东线战场获得的所有功勋,都要归于谢淮安的领导。   而他本人作为东线主帅,主导战局,先一步击穿夏军防线,杀死了大夏奉国公周婴。更是攻破贵邑城,生擒夏天子……归齐之后,赏功却是寥寥,几乎虚应了过去。   这些当然都是折给了谢宝树。   齐人论功,自来功是功,过是过。可谢淮安以如此大功,要保一个谢宝树的前途,便是天子,也不能不斟酌。   重玄胜说谢宝树是谢淮安视如己出的小心肝,也是真没有说错。堂堂当世真人、名列政事堂的朝议大夫,在战场上给足了谢宝树机会,事情发生后,又卯足了劲去补漏……便是待亲儿子,好成这般的也不多!   除了本国的这些年轻人之外,此次齐廷还向东域诸国开放了少许名额。   如弋国蔺劫入学宫是因阎颇之功,容国林羡入学宫是因欧阳永之死,旭国李书文入学宫是因西渡夫人之功,昭国顾焉入学宫……是因为国君亲自来朝齐天子。   这是稷下学宫近些年来开放名额最多的一次。   每一个进入学宫的名额,都可以等同于巨量的资源付出。这亦在侧面上,说明了齐国此次伐夏的收获之大。   稷下学宫就在稷门外,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未见过学宫内的风景。   它实在太重要,几乎可以说是大齐帝国的命脉所在。   又实在太神秘,轻易不对人放开真容。   稷门外行不过十余里,就能见得门楼。   高大的石牌楼伫立在此,已经缄默了千年。没有太多繁复的雕饰,质朴而大气,贯穿了时光。   牌楼上刻着的“稷下学宫”四字,是齐武帝当年亲笔书就。并不如何金戈铁马,也不藏锋隐势,反有一种任性自然、随性洒脱的姿态。   仅以这幅字而论,与其说是帝王,说是名将,倒更像是某位狂生名士。   对于这位传奇人物,姜望神交已久。   此刻免不了站在牌楼下,对这幅留字细细瞻仰。   刚从学宫里走出来的、素以严厉著称的教习鲁相卿,见得这一幕,关住了本来准备大声呵斥的嗓门,默默地候在一边。   虽则说入学宫论师生,尊卑有序……但武安侯这不是还没走进来么?   而且怎么说……不愧是大齐最年轻的军功侯爷,不愧是武安侯!对武帝多么尊敬,又多么有悟性,看他那认真的眼神、坚定的棱角,显然是完全能够感受武帝这四个字的神韵。   难得,难得。   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已经很少见了!   稷下学宫的特殊性,完全隔绝了姜望的感知。以至于他迟了几息,才发现这位年迈教习的到来。   连忙欠身行礼:“这位先生,敢问尊讳?我名姜望,奉天子之命,特来学宫。”   多有礼貌!   鲁相卿很满意,僵硬惯了的脸上,也生扯出了笑容:“老朽姓鲁,是乐安郡由弭人,元凤十九年治沧郡有功,成就金躯玉髓。后来进了术院,潜心为国研究军阵道术,虎嶽啸海就是老朽当年研究出来的,至今沧郡郡兵都还在应用……元凤三十七年进了稷下学宫,担任教习至今,一晃已经二十年过去啦!说起来,养心宫主、长生宫主,我都教过的。”   他本来还想插讲一段自己当年在战场上的事迹,念及面前这位年轻侯爷的勋绩,终是遗憾作罢。   “鲁先生。”姜望肃然起敬:“姜望来得迟了,劳您久候,实在不该。”   “哈哈哈,不说这些。”鲁相卿看了一眼姜望旁边的丑汉,笑着说道:“让你的部下回去吧,我这就引你进学宫。”   “呃,这是我的书童。”姜望解释道:“我的修行基础很不牢固,陛下特许我带一个伴读书童入学宫。”   这其实便是天子给他一个荫庇入学宫的名额,算是对新晋武安侯的优待。   他于是带上了……廉雀。   鲁相卿起先只是乍一看了一眼,觉得怪丑的,料想应该是武安侯在战场上的旧部。   这会细一看……   竟还不如乍一看。   他难掩讶色:“这般大龄的书童?”   他倒是没有什么坏心。言下之意,你武安侯就算能荫庇一人,也该找个年轻的、有前途的,如此才能对得起稷下学宫入学名额的珍贵。   廉雀闷了半天,这会终是忍不住了,瓮声道:“先生,我跟姜望同岁!”   “啊,那什么……走吧。”   鲁相卿随手结了个印,便见高大的石牌楼之后,慢慢显现一条青石铺就的道路,蜿蜒着展向云雾深处。流云薄雾间,是隐隐的宫阁楼台,真如仙境一般。   这位稷下学宫的老教习,一边在前领路,一边若无其事地跟姜望解释:“进出稷下学宫有一套专用的印法,每天都不同。今日是乙午印。”   以姜望如今神而明之的境界,踏上青石道路后,几乎立刻就感受到了不同!   所有修士都清楚,道元的诞生,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最真实反馈,是为“大道之初”。   而在这种形而上的概念之外,更具体的诞生过程,可以这样来描述——所谓道元,是在修行者意志的统合下,融贯气血和天地元力,在修行者的肉身内,经由道旋和道脉真灵提炼完成。   天地元力在内是道元诞生的基础,在外则是道法威能的保证。在正常的环境里,它是几如空气一般存在。无处不在,但又稀薄得几乎没有实感。   几乎所有强大势力,都会以法阵凝聚天地元力,使之更为浓郁。   但姜望所感受过的最浓郁的天地元力,也不似此刻这般,几乎如水流淌,肆意冲刷着体魄!   完全不需要分心提取,一呼一吸即是浓郁的天地元力。   当然,修士自身才是根本,再浓郁的天地元力,也堆不出修行境界的突破。无非是加速道元的凝聚,在游脉境和周天境有相当大的益处。   真正让姜望动容的,是他在进入稷下学宫之后,立刻就生出一种感受——他好像距离世界的真相……更近了!   如果说在稷下学宫之外,他与天地本质隔着一片海,那么现在就只是隔着一条河。虽然还是很遥远,但已经隐隐可以看到对岸的风景。   以他现在的修为,断无出现幻觉的可能。   也就是说——在稷下学宫里修行,有助于体悟洞真!   这是何等惊人?   姜望的心神,一时飘忽,已经飞进那玄妙难言的感知里。   鲁相卿极羡慕地看过来一眼,对廉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抛开学术道统不谈,稷下学宫本身亦是绝佳的修行宝地。   元气浓郁自不必说。   更有大齐国运蒸腾此间,使那些在官道上未有足够建树的修行者,亦能享受官道之便,修行起来事半功倍。   最最重要的……是这地方贴近现世本源,叫人可以更容易地看到世界本质!   天地本身可以视作一堵墙,大道好比墙外的风景。稷下学宫这样的宝地,好比墙上的窗。   窗子终究大小有限,容不得许多人一起往外窥看。甚至于这扇窗的开合,本身即会损害窗子的寿命。使用之后,便需要时间来恢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所以稷下学宫里的名额向来有限,珍贵非常。尤其对于踮踮脚就有资格看见天地本质的神临修士来说,更是如此。   如他们这般常年在稷下学宫里授课的教习,其实对天地的感知都是被屏蔽了的。只有在学宫贡献达到一定份额后,专门兑换的自由时间里,可以自由感知此方天地。   一年辛苦到头,不过能换得一两个时辰。   但便只是如此,也足以叫人趋之若鹜。不知多少人想进稷下学宫,都挤不进来。   他也是当初在术院挣得了足够的贡献,才有资格来稷下学宫授课。   整个东域的修行者,谁不想在稷下学宫里修业?   这里强者如云,百家争鸣,又有绝佳的修行环境。   稷下学宫教习分为两种。一种是鲁相卿这样的常务教习,权责相济,一方面教导学生,一方面也是为自己的修行。还有一种便是那些大小宗门修行者,须定期来学宫里授课,亦称教习,但本质上是徭役的一种。有责无权,更多是为丰富稷下学宫里的修行知识。   而像姜望、重玄遵这种,被天子特许进入学宫的,他们在学宫里的修行完全不会受限,几乎就是在那个观察天地本质的“窗子”上,划去了两块固定的赏景份额。   鲁相卿的羡慕,既是因为姜望可以不受限地借助稷下学宫感知天地本质,也是因为姜望对天地变化有如此敏锐的感知,一进稷下学宫就能感受关键。   他成就神临已经二十八年,太知道从神临到洞真,有多么遥远的距离。也太知道这种敏锐意味着什么。   一直等到姜望自己从那种玄妙的感知世界里退出来,鲁相卿才开口道:“武安侯选好课业了么?还是自己修行,只偶尔找人解惑?”   他缓步而行,很有些自矜:“老夫于儒家之学,还算有些心得。对道术的研究嘛,亦不曾荒废过。”   “既在学宫,晚辈为学子,先生直呼名字即可。”姜望先这么说了一句,然后才道:“兵法墨,释道儒,这几家显学,我想都先听听看。道术课也是要上的,非常期待先生的教导。”   兵、法、儒、道、墨、名、农、商……几乎现世所有显达的修行流派,在稷下学宫都有相应的课授。   就连在齐国本土几乎绝迹的释家,在这里也依然有自己的位置。   这地方只问修行,不问其它。   太多的探索者,在此碰撞思想。   百家争鸣的繁盛,为齐国培养了大量的人才。稷下学宫本身,亦是大齐术院的强力依托。   说它是大齐帝国的根本重地毫不为过,无怪乎前相晏平在位时,在各个公开场合一再强调,说稷下学宫有“社稷之重”。   “哈哈哈,好说,好说。”鲁相卿捻须而笑,想想,又对廉雀道:“你到时也记得来。”   廉雀灿烂一笑。   鲁相卿赶紧又把目光移回姜望脸上:“我就不再送了。这条路走到头,就是明心舍,自然会有人给你们安排住处。记得上课时间,误了可没人等你们。”   “有劳先生了。”姜望停下来行礼:“先生请留步。”   鲁相卿摆了摆手,便自去了。   他堂堂神临修士,稷下学宫常务教习……今日轮值轮到了看门,也须是不能耽搁太久。   一直等到鲁相卿走远,姜望才与廉雀继续往层云深掩的明心舍走。踏着长长的石阶,他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廉雀一张丑脸笑得坦荡极了:“见你这般风光,我与有荣焉!”   稷下学宫内外,几乎是两个世界。稷下学宫里的常务教习,根本不必在乎外间的权争。所以此间教习的严厉,也是出了名的。   历来名门贵子,没少在里间吃过教训。   但对于这位武安侯,鲁相卿的态度实在是温柔。   姜望笑了笑:“这算什么风光,鲁先生只不过爱才心切。”   说话间,层云荡开,掩在青山绿水间的一栋栋屋舍,便以一种令人感官极其舒适的姿态,显现在视野中。   就像是把人拉进山水画里,又像是画中的风景,一寸一寸具现在现实中。   所谓明心舍,明心见性,而后能安也。   “姜大人!”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   手提柴刀的容国天骄林羡,从一块青石上飞跃下来,大约是刚还在练刀,身上有一股散之不去的凌厉,偏偏脸上的表情是激动而亲切的:“您果然来了!”   在这时候遇到林羡,姜望也有些开心:“林兄弟竟是在等我吗?”   “听说您今天要来,他是从早上就开始等了!”   青石之后,举起一只懒洋洋的手。   弋国天骄蔺劫,轻轻一撑,便用一个优美的翻身,落在了姜望面前,半跪于地,顺势行了个军礼,咧嘴笑道:“当然,末将是昨晚就睡在这里的!” 第1616章桂台在高处,石阶九百级   在伐夏战争期间,蔺劫亦在东线战场。不过秉持着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他始终在东线统帅谢淮安的本部作战,弋国方面独自领军在外的,则是大将阎颇。   就像林羡也没有跟欧阳永在一起一样。   这样的小国家,无法承受国柱和天骄一起战死的风险。   面对东线战场杀出来的武安侯,蔺劫的这一声“末将”,倒也称得,虽然他们并没有并肩战斗过。   姜望就算不给蔺劫面子,也要给阎颇面子。就算不给阎颇面子,也要给那两坛鹿鸣酒面子。   闻言只是哈哈一笑:“往后都是同窗,互相学习才是紧要。两位,烦请给我这后来者带个路,让我瞧瞧我该住在哪里?”   晏抚、李龙川等人,是前几日就进了学宫,已经上了好几天课了。   重玄胜则是昨日才处理完得胜营的善后事宜,然后今天一大早被博望侯叫到府里,也不知怎么,就和重玄遵一块进了学宫。   姜望特意等到廉雀从南遥城赶过来,故才晚了这么些时间,眼见得都已是黄昏。   稷下学宫的占地面积,远远超出它在舆图上的表现。仅仅姜望这一路走来所看到的,就不会小于一座城域,这还远未触碰到尽头。   明心舍是星罗在青山绿水间的一片建筑群,房屋都是简单大方的木舍,风格很是统一。   倒也说不上什么居住条件,姜望和廉雀随意选了两间相邻的屋子,也便住下了。   木屋立在蜿蜒的小溪边。   清水撞白石,有悠然的声响。   林羡和蔺劫并没有抓着姜望不放,亲善的心意传达到了,也便罢了。   一等姜望选好房间,便也各自去上课。   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天骄,什么是根本,他们心里都有数。   说是等姜望,却也不会耽误自己的修行。接到姜望的前一刻,林羡还在练刀呢。   姜望和廉雀这会才进学宫,上课的事情自是要等到第二日。   平日里各自都忙,也是难得有坐在一起闲话的时间。   “自你把命牌还来之后,这段时间,我修行非常顺利。”   溪水边,两个人相对而坐,中间是一只精巧的小火炉,炉上有一壶酒。火蛇跳跃间,廉雀笑着道:“眼看着就要叩开第五府了,而且我预感能够收获神通种子!”   当初在天府秘境里,廉雀并未成功进入通天塔。他和十四,也是那一次天府秘境中,唯二两个未能锁定神通种子,却活着出来的人。   说起来他还在姜望前面一步推开天地门,成就腾龙境,当初一门心思想让姜望尝尝腾龙铁拳来着。如今姜望都已经成就神临了,他还在内府境打磨。   且从第一内府到第四内府,全都未能摘下神通。   但他却始终没有气馁,不声不响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潜心打磨每一府的道术,专注于铸兵之术的研究。   他深知不是每个人都有姜望的天赋。   不然何以称“天骄”,何以称“绝世”?   他更知道,除了天赋和际遇之外,更不是谁都能像姜望一样努力。   他在铸兵的时候醉心如魔,全身心地投入到炼制中。姜望对待修行却是时刻如此,自律到近乎自虐。   身在红尘,万事纠缠,谁能日日夜夜,一贯如一?   与天骄同行,见其一骑绝尘,太容易让人心生颓丧。   但廉雀却是坦然得很。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他也未曾停下。他自己的人生目标,也正在一步步实现。   刚开始认识姜望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急躁的性格,甚至可以称为暴烈。义不受辱,即可以死证之。   自被廉氏家老伤透了心,决意背负起廉氏未来之后,一夜间就变得沉稳了许多。   姜望也很为他高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不过摘下神通之后,成就神临的机会更大一些!你一定不要着急,要以最完满的状态去摘神通,以此获得更契合的结果。”   “武安侯的建议,我一定记住!”廉雀哈哈一笑,又道:“以前很多炼器的想法,都碍于修为不能实现。待我神临之后,再帮你炼一下长相思。”   神龙木鞘之中,长相思兀地啸鸣一声。   “哈哈哈哈。”姜望笑了起来:“看来它不同意。”   对于廉雀这位铸剑师,长相思亦是很亲近。   廉雀感慨道:“名与器,执于人。天下名器,在出炉那一刻,也都只是死物。唯独是在执器者的手里,日夜温养,披荆斩棘,才能够一步步长成。饮强者血,得天下名,它确实没有什么精炼的必要了。今日你名满天下,这柄长相思,也当在名器谱上有其位!”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各国名器谱的公信力都很成问题。   但架不住总有人津津乐道,总有人孜孜以求。   所谓“名”,所谓“器”,谁能免俗?   姜望道:“说起命牌的事情,我也是在降服祸水之时,才通过你的命牌,知晓大燕廉氏曾有那么荣耀的历史。天子以螭潭封我,想来也是对你寄予厚望。”   “燕国都不知亡了多少年,哪来的大燕廉氏。现在的廉氏家小业小,便是有什么责任,也是担不起的。”廉雀很清醒地说道:“待这次进修结束,我去螭潭看看再说。”   姜望看着他,感叹道:“你现在是真有一族之主的样子了。”   廉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你这评点天下人物的样子,也真的很像一个侯爷!”   两个人便这样闲话着,听着清水击石、鸟鸣山涧,慢慢喝完了一壶酒。   好惬意。   ……   ……   稷下学宫不止一处学舍,上午进来的重玄胜,并没有住在明心舍。之前住进来的李龙川他们,则在更远的地方,姜望也乐得安静修炼。   及至第二日,尚在卯时,姜望便施施然出了门。   守在门外的侍傀,适时递上一枚指舆,今日开课是哪些先生、开的什么课、又分别在哪里讲,其上都有详细的标注。   跟着指引前往即可。   相较于迷界战场应用的那种精致指舆,这显然是阉割版本,但也足够在稷下学宫里使用。   而所谓“侍傀”,即侍奉傀儡。   稷下学宫里并没有侍者,一应杂务都由傀儡完成。   论及机关傀儡之术,墨家自然是天下无双。但天下列强,也没谁会说放弃探索。就像在齐夏战场大放异彩的戎冲楼车,便是齐国大匠精心设计的产物。   在这稷下学宫里,精通傀儡术的修士就有不少。侍傀也一个个生动非常,很见功力。   廉雀早一个时辰便奔着这门课业去了。   而姜望今天要去上的,是一位姓秦的道家修士讲的课,位置在桂台。   循着指舆,在偌大稷下学宫里穿行。   姜望愈发觉得,这哪里是一座学宫,哪里只是一个宫殿群?亭台楼阁山水,云雾花鸟风月,这山望得那山远,根本看不到尽头,简直像是一个广阔的世界。   行栈道,过水榭,踏青山。   桂台在高处,石阶九百级。   霞光照玉楼,游云绕天梯。   踏着悬浮的天阶往上走,一直走到云深处,终于来到一座气息古老的石台上。   此台悬在高天,与地面只以漂浮的石阶相连。   整座石台便是一个极大的八卦,干、坎、艮、震,巽、离、坤、兑,八个卦象以竖立的石板展现。   每一块石板上,都镌刻着一些道门典籍。   石板所围起来的正中间的阴阳鱼,才是授课的广场。   在干位孤悬一讲台,台上一蒲团,一石案而已。   讲台对面则是学员落座听讲的地方,整整齐齐排开几行蒲团。   这时候正有云层之上的灿烂天光落下,石台完全沐浴在金色里。   那竖立的经文石板,好像正在描述着历史。   这一幕当然算得上是壮丽的,但更让姜望惊讶的是……   人太多。   熟人更多。   重玄胜、李龙川、晏抚,鲍仲清、文连牧、谢宝树、蔺劫、林羡、李书文、顾焉……   这一批进稷下学宫的人里,来了一大半!   稷下学宫的学生也分为两种。   一种是像重玄胜他们这样,因功受赏,进来修行的。只需要享受修行,并无任何条件。   还有一种则是从小就由稷下学宫培养,修行有成之后,须得无条件为齐廷卖命。多是孤儿出身,学成后卖命的年限一般都是三十年起步,多是去术院、制器坊、驭兽坊之类的地方,直接从军的也不少。   这些学生到底有多少,属于国家机密,并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外流。   但总归能来桂台听课的,不会太多。   因为这里是相对比较高级的课业,授课教习乃是神临境界。   而姜望打眼一看,约莫有近三十人在这里了,把石台中心挤得满满当当。   前排已经根本没有位置。   能看到的只有一张张渴求知识的脸。   这位秦先生这么有实力吗?   讲课竟然这么受欢迎!   在石板间穿行,走进这阴阳鱼广场。   一看到姜望,重玄胜就开始挤眉弄眼:“望哥儿好品位!”   坐在第四排中间的蔺劫,则是已经起身,使劲招手:“姜兄,坐这儿!我给你占好位置了!”   不远处的林羡抬起半截屁股,又坐了回去。   “感谢,感谢!”姜望一边笑着道谢,一边往重玄胜那边指:“我跟朋友挤一下就好。”   重玄胜已经开始说怪话,屈指在旁边敲了敲。   笃笃。   “有没有眼力劲?还不给武安侯让个位置出来?”   他敲的是晏抚身前地面。   晏公子并不废话,只拿出一袋元石,往地上一放。   “好嘞!”重玄胜捞起这袋元石,非常灵活地爬起身,给姜望空出座位来。   同时很自然地往后挤:“来兄弟们挤一挤。”   也不管认不认识人家。   也不管挤不挤得下。   李龙川啧声连连:“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今日为这么些元石,就点头哈腰。尊严何在?荣誉何在?”   他扭头看着晏抚:“元石何在?!我这个位置也能让的,晏贤兄!”   姜望有些好笑地往里走。   重玄胜本就占了两个蒲团的位置,他自己坐着还显挤,姜望坐下来却是宽松非常,甚至可以伸拳蹬腿。   “你们怎么突然都对道学感兴趣了?”姜望奇怪地问道:“平时也没看到你们谁喜欢这个啊?”   “你不懂。”挤得别人敢怒不敢言的重玄胜,探头插了一句嘴:“这门课太大了!”   大?   李龙川亦道:“那一手道术真的是很白。”   白?   姜望是越听越糊涂。   还是晏贤兄比较正常,云淡风轻地道:“我喜欢那种『虽然起伏不定,但是自然而然』的感觉。不突兀,不多余,又很壮观。”   “晏兄这番话……颇见哲思!”年轻的武安侯想了想,做出如此评价。   道学是现世任何修行者都不可能绕开的显学。   道门为超凡之源流,道修为修行之初始。超凡世界的无尽繁华,千家万流,皆自道门始。   于姜望来说,他曾经很认真地追逐过,现在也更加不会回避。   他一定会好好地了解。   所以进稷下学宫的第一课,就奔着道学来。   哒,哒,哒。   清晰的脚步声,又踏着石阶传上来。   一个霜冷的高挑美人,走上了石台,走进石板内围,顷刻掠走了所有目光。   她窈窕的身外似乎凝着霜,她美丽的眸中好像堆着雪。   她走过来,好像把你的呼吸也踩灭了。   李龙川、晏抚、姜望、重玄胜,全都下意识地站起身。   “姐。”李龙川张了张嘴:“坐这儿。”   李凤尧霜眸一抬,也不说什么,自往里走。   无形的气场自然迫开一条路。   对于这个女人,你心里疯狂地想靠近,可是身体却会本能地退远。   她太美又太冷。   她走到近前来,看了姜望一眼。   堂堂大齐帝国新晋武安侯,在学宫里上课也想要伸拳蹬腿的嚣张角色。连忙往左边挪动,让出其中一个蒲团来。   也不知怎么的,他明明现在修为已经超过了对方,却仍像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那样,很有些紧张。   紧张的也不止是他一人。   李凤尧坐下来之后,这些个浪荡临淄城的狐朋狗友们,才相继坐下。只是一个个都没了嚣张气焰。   “今天调息迟了一些,险些就没位子坐。”李凤尧语气平淡地说道:“对这门课,你们倒是都很积极。”   重玄胜胖大的身体直接往后挤。   晏抚的衣角不知怎么皱得厉害,他皱眉低头,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抚平。   李龙川硬着头皮道:“道门乃超凡源流,不可不多做了解。”   李凤尧不置可否,侧头瞥了姜望一眼:“你呢?”   好像有一种梅花的香气飘来。   又好像只是幻觉。   姜望平静地道:“进稷下学宫的机会来之不易,诸家显学,我都是要了解一下的。”   “哦,这样。”李凤尧点点头,便不说话了。   她只是坐在姜望和晏抚两个人中间的蒲团上,整个阴阳鱼广场上的一众学子,就都莫名其妙地正襟危坐了起来。   人人都变得很严肃。   坐在旁边,姜望能够隐隐感受到李凤尧身上的气息。此时才发现,她已经向神而明之境界靠近了。比重玄胜等人快了好几步,不愧是凤尧姐姐……不愧是把李龙川从小揍到大的女人。   心里想著有的没的,但也并未过去多长时间,便又有一位女子,从石板后面走出来……   走到了讲台上。   一身雪色道袍,一副人间绝色。   宽松道袍,盖不住婀娜多姿。   木钗簪发,束不住人物风流。   姜望抬眼的一瞬间,立刻就明白了——   什么叫“虽然起伏不定,但是自然而然”。   什么叫“不突兀,不多余,又很壮观”。 第1617章静虚想尔   她行走的时候是烟山雾水,坐下的时候如菩萨低眉。   道袍是山上雪,木钗是一枝横。   “我是秦潋。”   她的声音又是清静的,似空山幽谷晚风回。   眸光淡淡地垂落下来:“忝为稷下学宫常务教习。”   桂台很安静。   近三十名学员不发一声。   谁都知道她是谁,只有姜望不知。   不过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临淄四大名馆中,温玉水榭的主人,可不就是叫秦潋?   彼秦潋和此秦潋,是一人耶?   姜望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姜无邪。   昔时大齐争龙局里的四位宫主。   姜无弃自不必说。   姜无忧自开道武,气象磅礴。   姜无华神华内敛,深不可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之前在雷贵妃案里,却说神临就神临,不知镇住了多少人。   唯是这个养心宫主姜无邪,几乎没有表现出什么竞争力来。不是说他表现出来的部分不优秀,而是与他竞争的几个人,实在太耀眼。   姜望对他所有的印象里,唯一深刻的,除了那张阴柔俊魅的脸,就是身边形形色色的美人。   当然姜望从来没有小觑过姜无邪,但有时候也难免会想,这样的养心宫主,凭什么与姜无华、姜无忧,乃至姜无弃相争呢?   总不至于齐天子立四大宫主,只是为了凑个双数吧?   即便凑数,如十四皇子姜无庸那种挤破脑袋想凑进来的,可也没什么机会。   今日亲眼见到这位秦潋,他才不自觉地抬高了对姜无邪的期待——能够得到这样的女子倾心,养心宫主怎么可能是简单人物?   讲台上,秦潋的声音继续响起:“今天我要跟大家讲一讲,《静虚想尔集》。”   只要往台下看一眼,就不难发现她的讲课功力。   讲得实在是太好了,令一众学员痴痴如醉……   哪怕目前只是讲了一个名字。   《静虚想尔集》乃是道门先贤所着经典,除了阐述道门理念,还杂有一些上古秘辛的记载。   当然,这些上古秘辛也是为了更好地阐述思想而录入,因而并不能够当做信史。   司马衡曾经点评过这部道门经典,其言曰:“想尔集?想当然耳!”   此书所记录的上古秘辛,真实性也就可想而知了。但它也没有如司马衡所说的那般不堪,不至于全部是想当然。在关乎上古秘辛的部分,至少十有七八,是尊重历史的。   毕竟道门才是最古老的修行源流,对于历史长河的真实把握,任何势力都不能够比较。   司马衡的批评,无损于《静虚想尔集》的伟大。他是从史家的角度来评判这部经典,但对于此书所体现的修行境界、所表述的修行理念,却也是无处贬谪。   千古以来,天京城无涯石壁上所列四十九部经典里,始终有它的名字。是天下道门修士必读的典籍之一。   非有极高的道学水准,万万不敢讲《静虚想尔集》。   秦潋的修为,由此可见一斑。   身边坐着李凤尧这样的冰山美人,台上坐着秦潋这样的山水菩萨。   隐约的香气漂浮在鼻端,悦耳的声音流动在耳边。   姜望却全身心地徜徉在《静虚想尔集》所构筑的道学世界里,他听得极为专注,还不时以如梦令记录下精彩之处。   “上古时代,三位道尊联手人皇,杀出现世,构筑万妖之门,分身乏术。有名『祝由』者,打穿现世通道,覆碧州而为荒漠,起魔潮而灭诸世……是为『魔祖』。”   姜望心中一动。   一直听说魔族,也亲身下过上古魔窟,接触过无上魔功,甚至还掌握了一尊血傀真魔……但他还是第一次听闻魔祖的消息。   竟名“祝由”。   也不知是他的魔名就是如此,还是人族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就像海族之皋皆,人族这边多以万瞳名之。   念及这些,他忍不住抬手提问。   讲台上秦潋落下眸光:“祝由是他的本名,还是他侵入现世后自己取的名字,现有资料已是不可考。或者说,可信的资料并未公诸于世。我倾向于是他自取此名。因为往前翻遍所有记载,也未见『祝由』之名,倒是一直有『魔』的零星记录……在祝由这个名字横空出世之后,才有魔潮的大爆发。”   所谓魔祖,究竟是魔的源头,还是魔族的集大成者、将魔族托举到一度席卷现世的强大存在?   《灭情绝欲血魔功》、《七恨魔功》……为什么那些魔功始终无法根除?余北斗在断魂峡对付的那一头血魔,到底是什么根底?   按照《静虚想尔集》说法,祝由打破现世阻隔,才有魔潮席卷人间。所以说魔族是天外种族吗?宋婉溪是水族,为什么可以成魔?阳建德、静野、宋淮,都是人族,为什么可以成魔?   知道了一些秘辛,反而生出更多疑惑。   但《静虚想尔集》终究是道学典籍,重点在于道门的修行之路,而非历史记载,在这里一直追问并不恰当。   姜望微微垂首:“感谢解惑。”   秦潋也便略过这一茬,又继续讲述:“魔者,披麻之鬼。魔族者,逆乱之种!故以大道清源正本,应叫鬼神明之,于是拨乱反正。”   讲到这里,她笑了笑:“想尔集上说,唯有道能消魔,所以从来道消则魔长,月满则回缺。这句话我只认可一半。道能消魔。但能消魔者,非止于道门之『道』。”   “你的道也可以,我的道也可以。只要你足够强大,兵法墨释道儒……百家皆能。”   她握住拳头,轻轻举起,很有气势地道:“故而,是力能消魔!”   一时间掌声雷动。   显然大家都感受到了“力”。   真是文似看山。   真是波涛如怒。   好见解。   好学识。   姜望专心听着秦潋对道修的理解,其间还掺杂着一些道门标志性道术的解读和应用。   以他如今的境界,很多东西都是一听就懂,一点就透,是真个沉了进去。完全能够理解秦潋的精妙表达,能够感受得到这位学宫常务讲习的强大。   道门作为超凡源流,自然有它浩瀚如海的底蕴。越是徜徉其间,越能够发现自己的渺小。   这种坐下来和很多同龄人一起听课的体验……姜望已经很久未有。   以至于这一课结束时,他竟还有些恍惚。   那些与邻座的窃语,那些走神的时候,那一支长长的戒尺、通红的手心,那些被罚抄的道藏……好像从来没有离去。   又好像从来没有发生。   除了他,还会有谁记得呢?   “走啦!”   重玄胜在背后戳了戳姜望。   姜望回过神来,看到其他人都在退场,凤尧姐姐也已经起身往外走。石台虽是拥挤,但靠得最近的人,也离她有好几个身位。   李龙川和晏抚则是早已经溜得不见影了。   “武安侯留步。”讲台上秦潋忽然出声:“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咱们再讨论几句。”   重玄胜的手指在姜望后背再点一下,算是提醒,便笑眯眯地起身往外走。   人群仍在外涌,好像没有谁在意这句话。   但这些学员退场的速度,明显都慢了下来,一个个耳朵竖得极高。   已经走到石阶旁边的李凤尧,略略回眸,看了姜望一眼。   姜望赶紧站了起来。   但还未说话,秦潋又道:“李姑娘若是有兴趣,不妨留下来一同讨论。”   “不必了。”李凤尧淡声回道。   如霜的眸光收回去,就那么走下石阶了。   彼刻万里霞光,都在她身后。   而她的侧脸,是第二种绝色。   “楷模啊,我辈楷模。”   蔺劫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念念有词。   当然他并不敢念出声来。小国出来的人,惯会察言观色。来稷下学宫虽然不久,秦教习和那位九皇子的关系,他还是隐约有所听闻。   武安侯有本事乱来,他可没本事乱说。   至于这里面好像还有一个李凤尧……不敢想,不敢想。能在石门李氏族谱上自己改名字的奇女子,他在来临淄前就做足了功课,是绝不能惹的人物之一。   说起来,武安侯在周雄之死上毫不居功,将杀死一位神临的功劳尽数让出,阎颇回去同他讲过之后,他虽是佩服,却也觉得就是一位绝世天骄会做出来的事情。不是特别了不起。   但今天这一课,却真是上得他五体投地。   都说武安侯一意修行、无心女色,殊不知这才是返璞归真的境界!岂不闻有一种钓法叫“愿者上钩”?   带着对武安侯的无限崇敬,他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还在心里琢磨《静虚想尔集》的林羡,不由得有些懊恼。比不过武安侯也就罢了,怎么同听一堂课,竟也不如蔺劫那么有收获?看蔺劫那副样子,分明是大有所悟!   别人怎么想,姜望管不着。   他自己尚是一头雾水,不知秦潋留他下来要讨论些什么。难道要聊一聊魔功?七恨魔功不方便聊,灭情绝欲血魔功,他倒是有些发言权的。   秦潋静坐讲台,有仙风道骨的气质,却是人间尤物的体态。摆出一套茶具在石案上,慢条斯理地沏茶。   茶好之后,人也走了干净。   她用食指轻轻往外推动茶盏,只道了声:“请。”   姜望随手拿了一个蒲团,放在石案前,盘膝坐了下来。拿起这瓷盏,姿态随意地喝了一口。   “素闻武安侯爱茶,初来临淄便饮遍八大名茶。此茶虽不入八大,却是我私下饮惯了的……如何?”她问。   她的眸光如水光,人也似水做的。   稍稍一动,便是水起微澜,平卷波峰。   莫名的,姜望就想到了之前无意翻的一本闲书里,不怎么惹眼的一句诗——   “深壑方知埋首晚,柳腰如何掌中轻!”   他修行向来勤勉,哪怕那本闲书是天都典藏版,看得也不多。但这一句的确是牢牢记住了。   而今日方知其妙!   何等贴切的用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齐武帝真奇人也。   姜望的视线落在杯中水,在盏中涟漪里稍顿了顿,便道:“茶极好,可惜姜某是个不通风雅的,当初品八音茶,其实是为了研究道术,难免牛嚼牡丹了……不知秦教习留我下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讨论?”   秦潋笑了:“武安侯真是个有趣的人。无怪乎桃娘对您念念不忘,前几日还同我说起你……说你当初去水榭的时候,明明与她很聊得来,怎么后来就不去了?”   姜望愣了一下,桃娘?谁?   当初许象干还在临淄的时候,四大名馆的确是去得勤。但他除了喝茶品酒就是琢磨道术,还真没跟哪个姑娘结下交情。   后来许象干戒酒,重玄胜也修身养性,曾经的狐朋狗友组合,聚会的场合也便渐渐换成了茶楼之类的地方,有时候就干脆在家里。   什么临淄风月,早就记不得什么。   见得姜望这样子,秦潋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男人呐,总是使尽了手段,惹得人惦记,却又不会惦记惦记你的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但姜望忽然就想起来桃娘是谁了。   当初他去温玉水榭找姜无邪的时候,遇到的那个破绽很多的女人。   想起来归想起来,并没心思攀扯。   只是一笑:“秦姑娘跟九殿下的事情,姜某恐怕不便多言。”   秦潋深深地看他一眼,于是道:“其实九皇子对武安侯的善意,一直以来从未变过,武安侯应能知晓。”   “姜某一早就与九殿下说过,我们之间虽无恩义,更无仇怨。当时如此,现在亦如此。”姜望道:“我对九殿下,也从来不存在恶意。”   有些话点到为止便好,多说反倒不美。   秦潋显然很懂其间分寸,因而也只是一笑,便道:“方才上课的时候,我看武安侯好像还有疑问,不如聊聊?”   “问题的确有一个。”姜望环顾左右,道:“哪里有桂?”   他当然有很多关于道门修行的问题,甚至是魔族相关的问题,但只会在课上问。   课上是课业,课下是人情。   “没有桂。”   “那为什么叫桂台?”   秦潋笑道:“本来叫卦台,后来先生们觉得不好听,就改叫桂台了。”   姜望大感意外:“这么随意吗?”   秦潋意味深长地道:“在这里都不随意,在哪里随意?”   姜望哈哈一笑:“我知道了。”   潇洒起身,自往桂台下走:“秦教习,再会!”   他青衫飘飘,踏天阶而去,真个洒脱卓然。   这回轮到秦潋,看画外霞光,照画中人。 第1618章此为“义”否   稷下学宫真的是个散漫随意的地方,倒不是说这里的人不努力,恰恰相反,教习们授课都很用心,学员们一个个也非常认真。   所谓散漫随意,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轻松感。   课时每个人都很努力,课前课后又都嘻嘻哈哈。   也不知是不是太封闭的原因,外界的压力很难传进来。这里的人远不似临淄城里的人那般,总是行色匆匆,好像做什么都怕晚了时间。   离开桂台之后,姜望紧接着去上的,便是释家的课。   这位教习主讲的是《法华经》,兼以一套佛门大手印的分析……讲得倒是不算差,不过全程一脸苦色。   在齐国修佛,很难不苦。   听课的加上姜望,一共只有三个人。   另外两个都是学宫自小培养的人才,一男一女,坐在角落。   对贸然闯进来的姜望没什么好脸。   姜望也不理会,自顾听完了课,还频频与教习展开讨论。   这让俗名为严禅意的学宫教习很激动,大约是自说自话了太久,下课了还舍不得走,一直问姜望明天来不来,后天来不来,话里话外暗示有更厉害的佛法传授……   那一男一女全程就在角落里眉来眼去,没有半点心思在课业上。   姜望很怀疑,等他们开始服役的时候,能不能达到学宫的要求。   齐廷花精力花资源养他们,可不是白养。   届时术院、驭兽坊之类的地方进不去,就只好去矿区或者凶兽巢穴服苦役,又或去迷界、万妖之门一类的地方填充人数……   当然这亦不是姜望需要操心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稷下学宫里气氛自由,但其实课业也很紧。   每堂课约莫两个时辰,基本上从天亮学到天黑,也就三堂课的时间。   当然,从寅时一直到酉时,学宫都是始终有教习在授课的,且同一时间不止一位教习授课。   要上什么课,上几堂课,都是学生自己选择。   但是再努力的人,一天也最多只能上满四堂课。   戌时、亥时、子时、丑时,这四个时辰,就是留给学员自行修炼或休息的时间。   今日寅时到卯时之间,没有姜望想学的课,故他是自己修行到卯时才出门。   继道学课、佛学课之后,他今天的第三堂课,选的是儒学。   授课的正是那位鲁相卿。   姜望在佛学课上被严禅意拉着聊了太久,以至于误了开课时间。   哪怕是以平步青云仙术一路疾赶,来到上课的“正大光明院”时,也迟到了半刻钟。   他很久没有这种迟到的紧张感了!   当初在城道院的时候,每天还得照顾安安吃饭穿衣、送安安去私塾,都几乎从未迟到过。   唯一的一次误课,是在安安还没到枫林城之前。有一回姜望被杜野虎撺掇着一起灌赵汝成,凌河半路出来挡酒,方鹏举也来帮老大哥的忙,结果五个人都喝醉了……一起误了课,在课室外并排罚站,被萧铁面好一顿教训。   尤其是此刻……鲁相卿正在严厉地教训学生,这画面太有故时阴影。   “吴周啊吴周,你知什么是义、什么是利?多大年纪,就敢说义利之辩,就敢说你洞察了人性?高高在上太久,不知柴米油盐为何物。你真该去田垄间看一看,去兽巢里住几天,看看有些人是怎么生活的!”   姜望无辜地站在院门口,正想着是悄悄溜进去好,还是等鲁相卿训完,打个招呼先。   鲁相卿大声地训斥着,愤怒的余光一扫过来,落在昨日接到的武安侯身上,顿时就缓和了:“来了?自己找个地方坐。”   院里的学生很多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扭头回望,想着是不是哪位皇子皇女来了,怎得鲁老魔如此宽待——齐室皇子都是在稷下学宫里上过课的。   当然见得姜望之后,也都没什么可说。   大齐帝国最年轻的军功侯,地位比之皇子也并不会差了!   正大光明院里,摆放的是一张张书案,学员全都正襟危坐,书桌上铺开来文房四宝。   摆在最前方的讲台,则明显高出一截来。   在儒家的理念里,师生关系是非常重要的伦理关系,等级也极严格。   相较于道学课的人满为患,佛学课的稀稀落落,儒学课这里就正常得多,很见中庸,连姜望自己,一共不到二十人。   认识的人有谢宝树、鲍仲清、文连牧、林羡、顾焉。   一见姜望,林羡便默不作声地把旁边位置的椅子拉开——碍于鲁老魔的脾气,他是不敢吆喝的。来上几次课,就目睹了几次打手心,委实可怖。   姜望双掌合十,做出抱歉的姿态,一边往林羡那里走。   谢宝树刚好坐在最外侧的位置,但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老邻居,低着头很认真地在看书。   姜望坐下来,右边是林羡,后边是顾焉。   在昭国那种极端慕齐的环境里,顾焉这种对齐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态度,真的还很少见。   据说当初在星月原,李龙川还与他私下里沟通过,对他进行了友好的劝说。   先前那堂道学课里,他坐在很角落的位置,全程隐身一般。这一回坐得这么近,是避不过了,也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姜望倒是不拿架子,微笑以应。   见得姜望坐下来,鲁相卿看了一眼已经被他批得额上冒汗的学员,哼了一声:“你也坐下吧。”   今日的他高冠博带,极着儒风。   在讲台上转了一步,忽地抬高了音量道:“今日我们便说『义』!”   《易经》有三部,所谓《连山》、《归藏》、《周易》,是为群经之首。   儒道皆修《易经》,当然阐发不同。   鲁相卿今日讲的是“元亨利贞”,解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主讲一个“利”字,说的是“各正性命”,是“万物各有其类”,论的是万事万物恰当的价值和收获。   那个自小就在学宫里学习的、名为吴周的学员,跳出来说什么君子不言利,结果被鲁相卿好一顿训斥。   或者是仅仅一顿训斥并不足够,没有说透。又或者是为了给武安侯讲一点有趣东西,显显他稷下学宫常务教习的本事……   总之鲁相卿话锋一转,忽然来讲“义”。   在场诸生全都竖耳静听。   “众所周知,儒门道途,普遍自『礼、义、信、德、仁、杀』此六字中取,此外亦有诸如『廉、耻、孝、悌、忠』,但终不如此般主流……”   他以道途四字开篇,而后突然发问——   “何为『义』?!”   他严厉的眼神落下来,这一刻大义凛然,不可侵犯,仿佛将师长的威严完全具现,凝聚成了实质性的压力。   台下无人作答。   这个命题太宏大,多少先贤都要用一生来诠释,谁能三言两语述尽?   星光圣楼是述道之基,神而明之则是对道的阐述,只有真正能够贯彻自己道路的人,才能够真正“如神临世”!   神临境的修为,本身即是鲁相卿要阐述的理。   此一刻,他的神即为他的“义”!   境界不够的人,根本没资格阐发。   但鲁相卿的目光梭巡一阵之后,也没有直接给出回答,而是悠然转道:“先贤将现世之前的历史,划分为远古、上古、中古、近古,这四个大时代。渊久时光,恒流于世……在座诸位,可对远古时代可有什么认知?”   谢宝树这会也不埋头看书了,出声答道:“那是最长的时代,也是最黑暗的时代。”   鲍仲清亦答道:“远古时代,是妖族统治天地的时代。”   姜望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鲁相卿点点头,便道:“在那个不知何时而起、不知何时而终,绝大部分信息都已经不可考证的遥远时代里……   妖族为天地所钟。   这一族的强大与生具来,天生道脉外显,生而神通在握。乃为天地之主,统御万族,有至高无上之地位。   彼时的人族,在诸世万族里亦属底层,平庸至极。   我人族普遍道脉闭塞,只有极少数天生道脉者,才可以修行。”   说到这里,他环顾半周:“就像这一次入学宫修行的诸多学员,也只有冠军侯是天生道脉。”   重玄遵并没有来上他的课。   更准确地说……重玄遵并没有来上课。   谁的课都不上。   他这一次进稷下学宫,完完全全就奔着看“窗外风景”而来,旨在更进一步,把握天地本质。   “当然,人族并不以天赋定终生。武安侯也不是天生道脉,但食邑还多他一千四百户!”   诸生皆看将过来。   姜望表情有点僵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好在鲁相卿也不是真要拿姜望踩重玄遵,稍提了一句,便继续讲道:“为什么说远古时代是最黑暗的时代?   我只说一句,请诸位想像——   史载,『人者,万族以为食。』”   鲁相卿顿了顿,给学员一点缓冲的时间,然后才道:“第一代人皇燧人氏于困顿中崛起,庇护人族,艰难求存,为人族燃火,驱逐黑暗。   最早的那批修行者,聚集在一起,讨论人族的未来,思考修行的道路……他们关于修行的所有思考,统合在一起,就是这个世界最早的『道门』,也是现世所有超凡力量的源头。   他们研究出了气血冲脉之法,为人族在天生道脉之外,开拓了获取超凡力量的新途径。   此法凶险至极,往往死伤数万,才得一超凡。   哪怕到了今日,修行体系经过一代代发展变革,在气血冲脉一道,先以武功炼体,再用药物调理状态。能走通此古路的,也是万中取一。   但是在那个时代,为了获得保护自己、保护族群的力量,人族先辈冒着十死无生的危险,前赴后继。   一个个人族强者诞生了!   他们或与外族而战,或开拓黑暗之土,为人族赢得栖身之地、争夺生存资源。把那以人族为食的,变作人族的食物。   有三位道尊次第诞生于这个时期,传承之火自此永燃。   此后人族天骄辈出,一时如群星璀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妖族以道文行书,见一字而知天地理。   人族有仓颉造字,以述大道。使不见大道者,亦可了悟大道之理。使未能超凡者,亦能探索超凡之秘。字成之时,鬼哭神恸,天地悲!   妖族天生道脉,生来就拥有一切。   人族有天骄创制开脉丹丹方,使不能超凡者,此后能超凡!新的时代从那一刻拉开帷幕,在那个漫长的黑暗时代里,人族自此崛起!”   这是一段太艰难、又太灿烂的历史。   鲁相卿的声音也随着讲述越来越激昂,直到这一句,却又缓和下来:“所谓『人族并不以天赋定终生』,便是自这位天骄始,才算是事实。”   但他问道:“但是那位人族天骄的名字……诸位知否?”   台下一众学生,目皆茫然。   所有能够坐在这里的学员,当然都知道开脉丹丹方的珍贵,明白开脉丹的意义。   可所有可见的历史记载里,的确不见那位创造开脉丹的先贤之名。   文连牧有些艰涩地道:“祂的名字被抹去了。”   “是啊,祂应该有一个伟大的名字。”鲁相卿喟叹道:“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个名字被抹去了。”   鲁相卿看着这些学生,声音里有遥远的哀意:“诸位,祂有大功德,创造了不朽伟业,开万万人族之道途,圣名『开道氏』!本应是燧人氏之后的第二代人皇。但为何今天,其名不闻于世,在历史长河中,被抹去了痕迹?”   开道氏……   姜望一时沉默。   他今日才知,创造开脉丹的那位先贤,有着怎样一个伟大的名字。   开脉丹的底色,是带着血的,他很早就已经知晓。早在庄国三山城,早在旭国与尹观一同见证的那座兽巢里……   但他也非常明白,开脉丹是整个超凡世界的根基。他没有足够的能力、也缺乏足够的视野,根本就不可能对此有什么影响。   甚至于他对开脉丹的认知,也只不过是片鳞半爪。根本没有资格妄言对错。   所以他是沉默的,彼时一如此时。   他改变不了现状,也不知如何改变。只能带着困惑和迷茫,继续往前走。寄望于有一天走到足够高的地方,再回首,能够了悟一切问题的答案。   而鲁相卿继续讲述着那遥远时代历史:“开脉丹的丹方,是开道氏独自研究出来的。我们都知道,开脉丹的主材,就是道脉。   开道氏在当时只是一个没能超凡的普通人,他的研究也并不被认可,每一个超凡力量,对人族都弥足珍贵,谁会给他来研究?   那么他所需要的道脉,从何而来?   妖族是天下共主,不可能用妖族道脉来研究,一经发现,就是灭族之祸。其他种族的超凡强者,也不是他能够靠近的。   所以……   他偷走天生道脉的婴儿,袭击与外族作战而重伤的人族修士……   用这些沾满了鲜血的道脉,最终完成了他的研究!”   满座寂然。   伟大和卑劣,光辉和罪恶。   这真是让人心惊的残酷描述!   鲁相卿长叹一声,表情也十分复杂:“诸位。今天我们要说义——”   他严肃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个人,声音高抬起来:“此为『义』否?” 第1619章青史自有言   开脉丹的底色是血腥的。   甚至追溯既往,从诞生开始,就带有原罪。   但它又的确是人族得以从黑暗时代走出来重要原因。   更是超凡世界发展至今,不可或缺的根基!   万万载岁月以来,多少历史消亡了,多少神话破碎了,多少伟大传承消散如烟。   唯有开脉丹不可替代。   一代一代的传承延续下来。   开脉丹的原材得到了极大丰富,开脉丹的产量获得极大提高,开脉丹的丹方经过一代代前贤的调整、优化,开脉的危险性几乎被抹去,开脉的效果越来越好……   可万变未离其宗。   贯穿了历史长河的那一张开脉丹丹方,其核心部分,始终是远古时代开道氏的创制。一切皆有代价,人族开脉,须以他者之道脉。   现在鲁相卿问,开道氏的行为是不是“义”。   一时间没人能够回答。   当年那张开脉丹丹方的诞生,实在是有着根源性的矛盾存在。   “我问诸君。”鲁相卿又问了一遍:“此为『义』否?”   “当然是『义』!”鲍仲清第一个站起来说道:“这不是义,什么是义?开人族万世道途,使人族走出黑暗年代,此乃万古大义!”   顾焉是一个长得很严肃、穿戴很古板的年轻人,在齐风盛行的昭国出生成长,却总是一身昭国的传统礼服,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差不多只露个脑袋出来——这种被普遍视为老掉牙的衣服,在昭国只有一些年纪很大的人才会穿了。   他本该学会低调。   他本已经学会了低调——在上次星月原,被李龙川拉出军帐聊天,他举目四望,却没有一个人为他做主之后。   这一次来稷下学宫,他也已经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但是在鲍仲清开口之后,他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因为这与他的心中所想,实在不同:“可婴童何其无辜?为人族而战的勇士何其无辜?我理解的伟大,是舍身取义,舍的是己身,而不是他人!”   关乎开道氏的古老历史,实在是让人有太复杂的感受。   每个人的出身、经历、感知,甚至于眼中的世界,都有不同。当然在这种极富争议性的问题里,不可能保持一致。   顾焉和鲍仲清的发言,打破了缄默,立即引爆了争论。   先前被先生训斥的吴周站起来道:“义有大小之分。救一人,小义也。救万人,大义也!彼时人族正处在黑暗年代,困顿求存。若无开脉丹,有什么资格对抗妖族?又凭什么在后来崛起?开道氏冒天下之大不韪,取的是人族万载大义,小义何足并提!”   谢宝树总觉得姜望好像在看他,儒学毕竟是他的本修,有些时候需要维护自己的认同,皱眉起身道:“夫老人者,历史也。婴童者,未来也。虎毒尚且不食子,一个不保护婴童的族群,有未来可言吗?开道氏杀婴取脉,悖逆人伦,此即天地大不义,何复言也!?”   立即有人反驳道:“没有开脉丹,老人孩子都是历史,人族也是历史!有了开脉丹,我们才可以在这里争论未来!你以为你是凭什么坐在这里?”   又有人道:“为众人抱薪者,岂可使之冻毙于风雪?那些勇士为人族而战,却被自己人偷袭取脉,此事何哀?行此恶事,如何能够称得上一个『义』字?”   有人道:“尔先生《功过论》有言,『功为功,过为过,论功不必计前过,罚过不必计前功。』开道氏的行为,应该也可以分两个部分来说……”   但话未说完,立即就被人堵道:“还说尔奉明呢!跳梁小丑,前倨后恭之辈!先前冷嘲热讽含沙射影的是他,后来恨不得舔曹帅战靴的也是他!此人之言论。哪堪一提!?”   “其人品或许不值一提,言论却有可取之处。”   “吾不愿听犬吠!”   “论事是一等道理,论人是一等下贱!你有没有论事的态度?你还辩不辩?”   “你娘的,你说谁下贱?”   “谁应谁就是!”   正大光明院里,嘈声一时此起彼伏,众学员争论得激烈非常。   鲁相卿并不阻止,也不表态,只等众人都表达完自己的观点,言辞越来越激烈,甚至有演变成全武行的趋势时……才咳了一声,叫停了这场争论。   对事不对人的道理谁都懂得。   但克制是一种美德。美德之所以为美德,就是因为它不容易做到。   古往今来,论战变成殴斗的事情屡见不鲜。   鲁相卿叫停之后,才点名道:“姜望,你怎么看?”   姜望也的确思考了一阵,先站起身来,才问道:“敢问先生。开道氏当年研究开脉丹方,其本心如何?到底是为了让祂自己获得超凡力量,还是为了帮助人族崛起?”   鲁相卿沉默了一会,道:“这如何说得清?”   是啊,这如何说得清!   在那个遥远的黑暗年代,生来道脉闭塞、不能超凡的开道氏,祂心里的真正想法,谁又知道呢?   设想之。   那时候的开道氏,会如何为自己辩解?祂当然会说,祂是为了人族崛起的伟大理想,才『虽千万人而独往』。   可谁能够相信呢?   “论迹不论心,因为人心莫测不可论。”   姜望以此开篇,而后道:“刚才有同窗说到尔先生,尔先生有一段话讲得很对——『贤者未必日日贤,恶者岂有时时恶?杀人者可以是慈父,救国者可以是囚徒。应以国法绳行矩,何以英雄论英雄!』   论其功,开脉丹方功在千秋,是堪为人皇之大功业。   论其过,残害婴儿、谋杀英雄,是不可饶恕之极恶。   我是因为开脉丹,才走上超凡之路。其人功过,我不能言。   但我想……   历史已经有了答案。”   在座的所有人,几乎都知道。当初尔奉明的《功过论》,正是为抨击姜望而写。   为了帮姜望造势,重玄胜请大儒写下《英雄之于国也》,其中有一句“国有英雄,谁使辞国而死。大江东流,岂为泥沙改道?”传为名句。   尔奉明正是用姜望刚刚背出来的这一段话,直击此言,把姜望的声名打落,从而引发了彻查青羊镇一事。   鲁相卿抚须而叹:“别的且不说,你引用尔奉明抨击你的文章,叫老夫看到了国侯襟怀!”   姜望苦笑道:“我哪有什么襟怀?只是读书不多,一时想不到其它句子。刚好姓尔的骂我的文章,我气得看了好几遍——回头遇到他,我不会给他好脸看的。揍他一顿也不出奇,”   正大光明院里,一时笑声四起。   适才争辩得剑拔弩张的气氛,也一时被冲散了。   鲁相卿亦笑,笑罢继续讲课。   他并不表态支持或者批驳任何观点,只是陈述历史:“开道氏成功创制开脉丹丹方,以莫大功德,被视为第二代人皇之选,受万众敬仰。更以『开道』为氏,定下圣名……   但一朝行恶,百世莫移。   有一位失陷绝地的人族强者成功归来,通过天生神通,在开道氏身上发现自己孩子的气息。   开道氏杀之以灭口。   但事情终于还是传开了,祂研究开脉丹丹方的过程也随之暴露。   人皇大怒,命仓颉拿祂问罪,并同三道尊公审。   开道氏不忿,杀仓颉而走。   人皇乃亲出,逐杀三百万里,斩开道氏于阍阳山……   于是抹其姓名,使古今不复言之。”   姜望默然不语。   只记其功,不记其名。这就是人皇的态度。   所以创造开脉丹丹方的功业,一直虚悬在历史长河里,不曾被谁窃据了。但创造开脉丹丹方的人,不能见于任何典籍。   所以其人虽然被抹去了,但开道氏的圣名,仍在时光里口耳相传着。   鲁相卿最后道:“燧人氏曰:『开道氏之功过,吾不能言,青史自言之。』,此言不记于史,只在儒门先贤笔记中散见……开道氏之功过,我亦不能言,诸位现在言之,未免也为时过早。姜望说历史已经有了答案,我看也未见得。便留待更久远的时间吧!”   这是一堂发人深省的课。   鲁相卿说是要讲“义”,可是他自己并没有给“义”一个准确的阐述。   他当然有他自己的“义”,但是他并不表达。   他只是通过开道氏的传说,引发学生自己的思辨。   然而“义”之一字,又如何不在每个人心中?   “义”之所发,又如何不是在每个人心中都不同?   此后鲁相卿又讲了儒家三十六种文气的异同,其中着重讲了讲乾坤清气的基础应用。   结合早前与周雄的战斗,姜望受益匪浅。   但实在的说,这些“术”一类东西,他听是认真听了。可心里挥之不去,却始终是“开道氏”这一圣名。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当初在三山城,那种根深蒂固的长久认知,被一朝摧毁的感受。   而凶兽须以人气来饲养、小国与大国之间以开脉丹为基础所建立的朝贡体系……这些血色的现状,都是他至今也不知道该如何评判的。   贯穿了人族历史的开脉丹,真有世间最复杂的底色。   也贯穿了他的人生经历。   真让人迷惘。   ……   正式在稷下学宫进修的第一天,姜望上的是道学、佛学、儒学三门课。   第二天更早,丑时就出了门。   分别选了兵学、墨学、法学三门课。   值得一提的是,这三堂课上,谢宝树也都在,实在是有些巧合。也不知该说他努力,还是该说这就是邻居之间默契……总之谢宝树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忍得非常辛苦。   兵学课结束,他第一个冲出校场,完全不想跟新晋武安侯产生什么交集。   结果马上就在傀儡阁里,与姜望再相遇。   墨学课结束,他赖在傀儡阁里不走,等姜望走了很久才出门。结果又在名为“刑场”的法家学舍与姜望撞上了。   一整堂课,都坐立难安,跟在上刑一般。还真合了刑场之名!   他忍了又忍,及至下课,终是忍不住拦在姜望面前:“我们已经恩怨两清了对吧?”   姜望有些好笑地点点头:“对啊没错。”   他和谢宝树之间的那点小矛盾,早由谢淮安说和结束了。   欺负了谢小宝这么多次,实在地说,看到他还挺亲切的。   但谢宝树显然有不同的意见。他怒气冲冲地瞧着姜望,压低了嗓门:“那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想对付我就当面来,不要玩什么阴谋诡计。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天儒学课上,你看我的眼神就不对!”   姜望颇为无奈:“你想多了!我上我的课而已,根本没有跟着你。”   “最好是没有。”谢宝树哼了一声,一脸戒备地离开了。   申时。   稷下学宫演剑台。   谢宝树正同鲍仲清说说笑笑,同为临淄公子哥,彼此还是很有些共同话题的。忽地目光一扫,便见得姜望又一次出现。   他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不仅笑不出来,更以一种豁出去了的气势,大步向姜望走去。   他愤怒地直视着姜望的眼睛:“姓姜的,你到底想怎么样?别以为我怕你!”   大概自己也觉得这句话气势不是很足,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要不是我叔父让我不要惹事,我须不会对你这般客气!”   姜望眨了眨眼睛:“我不想怎么样,我是来上课的。”   “兵法墨也都罢了。剑术课你也来?”谢宝树实在无法忍受姜望这般愚弄他,失控地喊出声来:“别告诉我伱也要学剑术!”   “是啊,我不用。”姜望很是随意地一抬手,便将他拨开在一边,施施然走上演剑台,环视台下一干学员:“我是来教你们的。”   谢宝树愣住。   鲍仲清沉默。   文连牧看着王夷吾,王夷吾抱臂不语。   李龙川亦在场,提了一柄连鞘长剑,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   顾焉表情复杂。   而今日的姜望只往台上一站,渊渟嶽峙,已见宗师气度。   对着台下这些天之骄子,慢条斯理地说道:“祭酒大人说,剑术教习最近有事外出,不能授业。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剑术课都由我来教授……这是责任,我不能回避。”   当然,那位祭酒的原话是说,武安侯的剑术,已经远远超过现在的剑术教习。既然身在学宫,没有不做些贡献的道理。   姜望边说边往台下看:“理论的东西,我不太会说。所以……咱们边打边讲。当然,我会压制我的修为,不会欺负你们。”   谢宝树的脸色难看极了,自忖这张俊脸今日恐要遭殃,但又做不出临场退缩的事情来。一时间咬着牙,心里恨极了。   但姜望的目光只从他身上掠过,落在了王夷吾身上。   语气平淡:“王兄,有劳你做个陪练。”   王夷吾今日拿了一柄军用短剑,闻言更无半点犹豫,迈开长腿便往台上走。   只此一人,竟如千军万马冲阵。   “能以剑术向武安侯请教,某家期待多时!”   ……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稷下学宫横刀园,被学宫祭酒拉了壮丁的重玄遵,亦是出现在这里。   与姜望的无奈不同,重玄遵倒是蛮开心的样子。   此刻他笑吟吟地站在台上,对台下的某个胖子抬了抬下巴:“上来。”   “咦?这里不是卦台吗?该死,我居然走错地方了!”重玄胜一边大声嘀咕,一边往外走,走到门口,拔腿就跑。   但一股恐怖的吸力骤然发生。   等他挣脱过来,已经落在了台上,而手上也已经握住了一把刀。   感谢书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33盟!   感谢书友“lialon”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34盟!   ……   诚恳地建议大家养书。   o,o不知道怎么,连续十天了,写一整天也只有四千字,攒不下稿。我感觉我废掉了。   但是废得心态很平和。 第1620章流光容易把人抛   重玄胜看着重玄遵,咬牙切齿。   重玄遵看着重玄胜,笑意盈盈。   在兄弟俩进稷下学宫的那一天……   重玄老爷子特意把两兄弟叫到侯府里,本就有落定尘埃之意。正是兄弟两人各施手段,展开最后对决的时候。   结果还不等老爷子开口,重玄遵就主动表示要自立门户,说些什么“吾志不在此”、“打小就看好小胖子”之类的话,将偌大家业,拱手让给胖弟弟。把重玄胜噁心人的语言风格,学了个十成十,也不知暗地里打了多少遍草稿。   重玄胜当场暴跳如雷。   他哪里肯叫重玄遵让?   伐夏之战里,他的表现有目共睹。   谁更能处理复杂的局势,谁更能带领家族走向辉煌?   他和重玄遵是两个风格完全不同的领导者,在复杂的局势里,他擅长抽丝剥茧,步步为营,用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动作,一路推演到胜利的结果,寻求的是最优的选择。重玄遵永远是直指问题核心,追寻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在这个过程中,常常忽略、或者说不在乎一些细节的问题。   这两种风格很难说优劣,但是谁能团结更多的人?答案显而易见。   虽则重玄遵受封冠军侯,人生得意。但这在家主之争里,恰是失分的地方。于整个家族而言,是多一尊冠军侯更好,还是叫冠军侯并入博望侯更好,这也是个不言而喻的问题。   一生都在为家族战斗的老爷子,心中一定会有所倾向。   甚至于……哪怕以上这些都不算,只让家老们来表态,重玄胜也有把握赢得绝大部分家老的支持。这么久的生意,不是白做的。他所铺设的利益链条错综复杂,能在重玄遵的脑子里打好几个结。他哪里需要让!   当着老爷子的面,他慷慨激昂,唾沫横飞,一展辩才,直把重玄遵贬得一无是处。   但重玄遵撸起袖管就打了他一顿。说什么侯位不争了,以后就只争一下兄弟尊卑云云。   打完了便强押着重玄胜进学宫,说什么督促学习,让他连跟姜望通气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是个会吃眼前亏的,进了学宫就老实修炼,兄长前兄长后,绝不怠慢,绝不给重玄遵动手的借口。   本身在修行这件事情上,他也并不缺乏努力。哪怕博望侯的世袭爵已经到手,他走起官道来绝不会比任何人慢。   这次进稷下学宫,也是一个难得的、可以摆脱诸多外界烦扰的修行机会,尤其是对日常要处理太多事情的他来说。   叔父重玄褚良的割寿刀天下闻名。   他练兵器也是练的刀法,故才会来这横刀园。   以他的脑子,看到重玄遵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了。但重玄遵一来就上台,上台了就叫他“上来”,也压根是没有给反应的时间。   现在更是强行以神通拉他上场,还在他手里硬塞了一把刀。   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敢不敢别这么粗鲁无礼,敢不敢坐下来好好地斗智斗勇几个回合?   重玄胜心里已经骂开了,脸上却堆着温和无害的笑容:“好兄长,今天你怎么也来上课?”   重玄遵道:“很好,没想到你有拔刀面对我的勇气。”   重玄胜的笑容僵硬了:“那什么,我今天其实是要上道学课的,不小心走错了地方。”   重玄遵道:“既然你这么积极,那我就先指点一下你。”   这个狗冠军侯摆明是要玩横的了,重玄胜勃然怒道:“重玄遵!这里是学习的地方!你讲不讲道理!”   重玄遵道:“是的,这段时间我就是你们的刀术教习。现在我们开始实战演练。”   “等等!”   嘭!   一记拳头迎面。   重玄胜仰面便倒,鼻血长流。   “不行啊。”重玄遵摇了摇头,对台下众学员道:“同学们也看到了,这个刀架是绝对不合格的……来,我们再来一遍。”   说话间随手一抓,已经以重玄之力,将重玄胜拉了起来。   ……   嘭!   发生在演剑台的教学演练里。   王夷吾已经是第五次被砸飞。   想他堂堂军神关门弟子,五府圆满,外楼稳固,不日即可立下第四楼,追求完满极境。   兵主神通在齐夏战场大放异彩,一拳出而有千军随,打爆不知多少敌军。尤其是在战场环境,神临之下难寻敌手。   出于某种不服输的心态,来了稷下学宫,还专门来演剑台进修剑术。   师尊亲手打碎的无我剑道,他也并不去追寻,但是从立于时代绝巅的飞剑之术中,汲取一些养分,对他这样的天才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结合自身感悟、战场经历,形成了他独特的剑术风格,凌厉、果决,有进无退。   仅以杀力而论,实在是已经做到了他当前修为下的极限。   但今日之姜望,哪怕是压制了金躯玉髓,禁绝了灵识,仅只动用外楼层次的力量,也已经足够恐怖。   修行本是一步一风景,神临之后再回头,曾经的完美剑术,已是有诸多不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时的王夷吾,尚未能走到外楼极境。距离斗昭、王长吉、重玄遵曾经所抵达的位置,还有一段路要走。   与神临之后再回头补缺的姜望,实在没什么可比性。   说是不以修为欺负人,神临之后的眼界怎能掩去?   所以结果便是王夷吾一次又一次恐怖的爆发,换来一次又一次狼狈的跌倒。   他也不呼痛,也不服输,更不逃避。永远保持那种冷酷姿态,倒下了再起来,起来了就挥剑,尽情地进攻。   姜望也……尽情地殴打。   一边殴打,一边跟学员们讲解剑招的分拆套路。   讲着讲着,不止是他,台下所有学员,都把王夷吾的剑术学了个七七八八……   稷下学宫里的生活是惬意的。   没有任何俗事纷扰。   每日就是学习、修炼、喝酒、闲聊……以及看谁不顺眼就以演剑之名教训一顿。   什么?你不来上我的课,我无权教训你?   昨天都来了,今天不来,几个意思?   看不起食邑三千户的大齐武安侯?   姜某人的课,人只能加,不能少!   什么谢小宝,什么文连牧,来了就挨打。   当然也有那头铁的如王夷吾,每堂剑术课必来,一次也不落下,文连牧拉都拉不住。   甚至于姜望都不想“指点”他了,他也主动讨教……   而每当王夷吾肿了一只眼睛,重玄胜一定会肿另一只。每当重玄胜灰头土脸,王夷吾也一定会形容狼狈……   武安侯的剑术课,和冠军侯的刀术课,一度是稷下学宫里最热闹的两门课,引得多少学子竞相……看戏。   绝不退缩、无我无敌王夷吾,与天天跟重玄遵捉迷藏、被捉住了又能在台上展现复杂多变之战术的重玄胜,成为了很多人的押注对象。   究竟谁能展现天才,谁能占据风骚,谁能……撑得久一点。   不管王夷吾和重玄胜的心情如何,大家都很快乐,算是疲惫苦修日子里的美妙调剂。   而姜望二十一岁的生日,便在这快乐的时光里流走了。   那一天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庆祝,只是同几个朋友,一起在明心舍喝了一顿酒,嘻嘻哈哈地闲聊了几句。   已然足够。   进入稷下学宫的时候,是正月二十五日。离开稷下学宫的时候,春日已经过去。   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对每一个到学宫进修的人来说,都是一生中难得的宝贵经验。   没有人懈怠。   每个人都在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地弥补不足。   无论是新婚燕尔的鲍仲清,还是失魂落魄的谢宝树,又或是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重玄胜和王夷吾……无不是从早学到晚,又从晚修到早。   而今修行期满,陆续散去,也是一场难得缘分。   送别了林羡、蔺劫等人,姜望和重玄胜站在学宫门口,都有些感慨。   姜望是恋恋不舍。   重玄胜是归心似箭。   当然也不仅仅是想要逃避殴打。今日要离开学宫,昨晚他还特意拾掇了一下,请李龙川帮忙给他消了肿。   身怀烛微神通的李龙川,在医疗道术方面,是这群人里掌握得最好。   学宫外停着一辆极豪华的马车。   鲍仲清恰于此时走出学宫,脸上带笑,对姜望和重玄胜道:“我送两位一程?”   重玄胜素知姜望不乐意这些迎来送往的客套,故而先一步笑着道:“鲍兄还是别让娇妻久候,我们的人也快来了。”   鲍家公子三个月前的婚宴,遍请临淄贵人。姜望和重玄胜人虽未去,礼却是送到了的。   鲍仲清也很幸福、很憧憬的样子:“那我就先走一步。”   重玄胜笑容满面,亲热非常,他对谁都可以很亲热:“都说小别胜新婚,快去快去。回头别忘了跟我讲一讲,小别加新婚,是如何滋味!”   鲍仲清哈哈笑着,便上了马车,车轮骨碌碌地渐远了。   重玄胜脸上还挂着笑,嘴上却道:“鲍麻子的魄力已经太够了,你要离他远一点。”   早先在齐夏战场,他在姜望面前点评鲍仲清时,说的还是此人『心机有余,魄力不足』。人的改变,有时候是真的不可预计的。   就像那时候他评价谢小宝,是说此人还没有长大。   而现在的谢小宝……嗯。还是没有。   姜望笑了笑:“我一直离他很远。”   “还有那个严禅意,你相处归相处,给好处你也尽管收着。但可别被他忽悠着去天子面前谈什么佛宗之事。”   “我又不傻。好处我也不要,麻烦我也不沾。”   “你跟秦潋没什么吧?”   “我们能有什么?”   “你要真想有什么,我来想办法。”   “你是不是被重玄遵把脑子打坏了?闲的你!”   “嘿嘿嘿嘿。”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等了很有一阵。   “十四怎么还没来接我?”重玄胜脸上的肥肉皱起来。   “你跟没跟她说什么时间出学宫啊?”   “说倒是没说。”重玄胜笑得很贼:“但十四惯来会自己安排,从来也不需要我说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打算自己走了。   算算时间,位于高阳坊的武安侯府应当早就竣工。一应侍从朝廷也都有安排,实在不必跟这胖子挤在一起,成天看他想方设法地炫耀。   不过这个时候,恰有一辆奢华内敛的马车驶来。   驾车的位置上,坐着博望侯府的大管家。   “姜公子,胜公子。”其人一丝不苟地行过礼后,才道:“老仆奉侯爷之命,前来迎接。为庆祝两位学成归来,府里已经设了宴。”   对于这位在重玄家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老人,重玄胜倒也不敢怠慢。   先跟姜望上了马车,才笑着道:“不过就是在学宫里待了一阵子,怎的还特意设个宴?”   老管家先笑着回了一声:“三个月的时间已经很久,侯爷也是想念胜公子得紧。”   然后才放下车帘,稳稳地握住缰绳,驾车回府。   重玄胜瘫坐下来,想了想又道:“对了,您让人去摇光坊说一声,别来迎我了,我见过爷爷就回去。”   摇光坊那处天子送给姜望的宅邸,重玄胜早就住成习惯了,所以让人传信也是去那里。   “胜公子放心,早已让人去说。”老管家回道。   他驾车驾得极稳,马车行驶中,完全没有颠簸感。   “这就是下一任大齐博望侯的待遇吗?”车厢内,重玄胜伸手拍了拍姜望,很得意地哈哈一笑。   当初重玄遵从稷下学宫出来,可没有这待遇。   唔,这一次也没有。   早先还见着重玄遵同王夷吾、文连牧骑马走了呢,也不知干什么去。   姜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纵观整个大齐,侯爷又能有几个呢?想不到这辆马车里,竟然就坐着一个。”   未来的侯爷终究没有现在的侯爷硬。   重玄胜愤愤地闭了嘴。   等世袭罔替的博望侯之爵一到手,以他的经营能力,绝对能在官道上突飞猛进,追姜望超重玄遵也不是不可能。   他向来在姜望面前自诩是谋定天下的人物,对武力不屑一顾,斥之为粗鲁手段。但是他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他太怀念当初太虚幻境里,在姜望身上赚功的日子。   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啊。   等着瞧吧,这些个莽夫蛮子。   一个都跑不了! 第1621章无所惜   院中有一株春枣树,逆季而长,如今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一树红果,压得都快垂到了地上。   重玄胜走过去,随手摘了一把,分予姜望几颗,边走边吃。   博望侯府庭院深深。   姜望初来临淄时,见之便如见海。   若真要摆个什么大宴,比之三月前朔方伯府的婚宴,规格只会高,不会低。   毕竟是大齐顶级名门,如今一门三侯,正是极盛之时。压过鲍氏不止一头。   当然,今日是私宴,并无几个外人。   跟着老管家穿廊过角,行至中堂,重玄云波正跟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相谈甚欢。   “哈哈哈,真是经不得说,刚说到他,他便回来了!”老爷子朗声大笑。   伸手招道:“来来来,阿胜,青羊,快与叶大夫见礼!”   今日博望侯府的客人,原是政事堂朝议大夫叶恨水。   其人文名甚着,尤擅青词。   所谓青词,又名绿章。指的是祭礼上祷祝苍天、表奏历代先帝的章文,因在青藤纸上落下朱红色之文字而得其名。   只求华丽文笔,昭显盛世风华。   恰恰叶恨水有当今齐国第一华丽的文笔。他的文风被时人称之为“龙宫苑”,是谓读之如行龙宫苑,华丽至极。   效仿者众,在齐国文坛,亦是相当有影响力的一派。   齐廷现如今每次大祭,基本都是叶恨水来主笔青词,可见地位。   便是只看在重玄胜的份上,姜望也不可能对重玄云波不尊敬。更别说他本就在老侯爷面前,一直谨持晚辈之礼。   这会老爷子一开口,他便连忙上前招呼。   长袖善舞的重玄胜不知为何,倒不是很积极,慢吞吞地走在姜望旁边,勉强也行了礼。   以辈分来说,姜望重玄胜都是小辈,叶恨水受礼当然受得。   但姜望这边才要躬身,叶恨水那边就起了身,满脸笑容:“我与重玄家乃是通家之好,你同阿胜是兄弟之交,咱们本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姜望倒是不知叶恨水与重玄家有这般亲近,但叶恨水满脸堆笑,他也不可能不给面子:“今天能与青词风流的叶大夫同座,望虽粗疏,却也能闻到墨香,真是喜不自胜!”   “阿胜。”房间里唯一还坐着的只剩重玄云波,他看着重玄胜,语带关心:“这段时间在学宫修行很累么?爷爷看你精神不是很好。”   又笑着对叶恨水道:“这孩子平时可欢脱得很,看来稷下学宫是个磨性子的好地方啊。”   叶恨水瞧着重玄胜,脸上亦笑:“此次伐夏东线战事,我可是全程复盘过。阿胜的性子,哪里还需要磨?往后比之定远侯,也当不差!”   “叶大夫过誉了,我哪能跟我叔父比?”重玄胜似才恍过神来,回了一句叶恨水,便对重玄云波道:“不瞒爷爷,孙儿在学宫天天被堂兄寻衅殴打,已是积了暗伤,故而精神不济……饭就不吃了,我先回去休息。”   重玄云波笑着摆摆手:“你这孩子,当着你叶伯父的面,就不要乱开玩笑了,不然惹得你叶伯父真的担心你可怎么好?”   “我没有开玩笑。”重玄胜那张向来堆满笑容的胖脸,这一刻认真得很。   他对叶恨水行了一礼:“对不住了叶大夫,重玄胜身体不适,就不作陪了。”   “不妨事。”叶恨水倒是没什么不愉快的表情,很温和地道:“身体不舒服,是要好好调养才行。”   又对重玄云波道:“侯爷,阿胜的身体要紧。我也不便再叨扰,改日再与您喝茶。”   说罢,转身迳自离去。   姜望就算再迟钝,这会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对。   紧赶几步,跟着走出堂外:“叶大夫,我送送您。”   博望侯府的中堂,自然是窗明几净,采光极好。   外人走了干净,偌大房间里,祖孙两人一坐一立,气氛却是并不轻松。   重玄云波坐在上首的位置,始终不曾起身,也很久不说话。   重玄胜也不说回去休息的话了,便立在原地。   沉默延续了很有一阵。   终是重玄云波先开口。   “叶恨水,政事堂列名,位高权重。放眼整个齐国,这样的人物也不多。他今日亲自登门,足见重视了?”   重玄胜不说话。   重玄云波继续道:“他只有一个妹妹,嫁给了平原郡郡守邢允蹈。邢允蹈虽然只是个郡守,但因为历史原因,他们家在平原郡经营多年,邢家素有『平原相』之称。比之别地的流官郡守,强出不知多少,这你也能够有所认知吧?”   重玄胜沉默。   “叶恨水唯一的妹妹,同邢允蹈只有一个女儿,极受宠爱。邢晴雪的美名,在帝国西部数一数二,艳色可称不薄了?”   重玄胜仍然沉默。   “我知你素爱与鲍仲清较劲。我为你安排的这门亲事,比那鲍氏二子,强出不止十倍。”重玄云波苍老的声音并不很高,但很见怒意:“你今天给我闹什么脾气,捣什么乱!”   辩才无碍,今日却沉默了许久的重玄胜,此时才开口道:“十四呢?”   “十四?”重玄云波拧着眉头道:“她只是一个死士。重玄家这样的死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在想什么!?”   重玄胜看着重玄云波,异常执拗地道:“十四呢?”   “放肆!”重玄云波勃然大怒,一拍扶手,生生将扶手都拍飞了:“重玄遵是自立门户的冠军侯,你是什么?我管不了重玄遵,还管不了你吗?”   这位久经沙场的老侯爷,虽然旧伤缠身、修为不着,但是威严非同寻常。   一生戎马,为国家建立功勋无数。今日大齐军中悍将,不知多少曾是他的旧部。   就连军神姜梦熊,在他面前也要客客气气。就连朝议大夫叶恨水,在他面前也是执礼甚恭。   此时怒气勃发,真如虎啸山林。   但重玄胜只是直视着他,很认真说道:“重玄遵是自立门户的冠军侯,我是逼得他自立门户的重玄胜。爷爷,我不是要挑战您的威严,我也不想跟您针锋相对。什么叶恨水,什么邢晴雪,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十四去哪里了?”   重玄云波的声音低沉下来:“重玄胜,你觉得翅膀硬了是吗?博望侯的爵位,你可还没有继上!”   “你爱给谁给谁,有什么了不起的!”重玄胜终于不能够再压制他的不安,不耐烦地一摆手,怒声问道:“你把十四怎么了?!”   重玄云波一直都知道,重玄胜是个有勇气的孩子。重玄胜所做的那些事情,战胜的那些困难,他一直都有关心过。也曾一次次的感慨,一次次的心生安慰。   但今日却是他第一次,亲身面对这份勇气。   他切实地感受到,这个惯常用笑容掩饰情绪的孙儿,这个总是在他面前嬉皮笑脸、耍赖打滚的小胖子,是真的长大了。   于是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老去……   他不相信以重玄胜的聪明,会想不到他今天这么做的原因,会想不到什么才是更好的选择。可终究是为一个女人,一个死士,如此昏了头脑。   他还年轻的时候,哪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哪怕同样是在外楼境,当年的他,一巴掌可以扇飞十个现在的重玄胜。在遭受不可逆的伤害,断绝神临之望后,还能牢牢掌控整个重玄家,将除了明光之外的几个孩子培养成才。在出了明图那件事情之后,还能够撑住重玄家摇摇欲坠的家势,使重玄氏屹立不倒。他的手段,岂是一般?   终究是老了……   老迈的不仅仅是肉身,衰败的不仅仅是气血。   还有精神、意志,甚至是脾气……   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脸上终是不带什么表情,很平静地对重玄胜道:“你有没有想过,袭爵之后,你要如何撑起这个家族?你有没有跳出你重玄胜自己的感受,以博望侯的身份,考虑过这个家族的未来?你知不知道,一个家族要想传承久远,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皱纹横生的脸上,是岁月经久的威严。   他并不严厉的眼睛里,是整个家族的历史和权柄。   但重玄胜的眼睛很小,小得只容得下一个人。   便用这双眼睛与重玄云波对视:“您知不知道,十四对我有多重要?”   这一对祖孙,彼此都知道对方问题的答案,但彼此都没有给对方回答。   重玄云波抬起已经有老年斑的手,指了指外面:“你看院中那颗春枣树,再不修剪,就要压断了。   逆季不是问题,风雨也不算什么。   但它为什么撑不住?   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当然是好事,但是主干不能弱,主干如果撑不住,就会被过于繁茂的旁枝压垮。   你的堂叔父重玄褚良,当世真人,兵锋无双。你的堂兄重玄遵,完美神临,不到三十岁,已经爵封冠军侯,他们是重玄氏的骄傲,让整个重玄家更强大、更受人尊重,但是……将要承担家主之任的你呢?   你的修为是短板,你的背后没有母族支撑。凭你现在的力量,撑不住这么大的家族。我相信给你时间你能做得很好,但是漫长的时间从哪里来?   褚良待你如己出,阿遵现在也不会再和你争什么。可十年后呢?百年后呢?一旦出现机会,阿遵就算自己不想争,他身边的人呢?一直追随他的人呢?   他们既然已经分家自立,往后就是重玄氏旁支。   古往今来,哪有弱干强枝的长久世家?   以你的聪明才智,你应该明白。与叶恨水的外甥女成亲,内修自我,外联强姻,才能牢牢把握家族,将整个重玄氏的力量都统合到一起。于你,于重玄氏,都是最好的选择。”   重玄胜静静地听他说完,只问:“于十四呢?”   重玄云波终是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坚持的话,十四可以做你的妾室。”   重玄胜心里的石头放下了。老爷子这句话至少能够说明,十四没有出事……这就够了。他能够保护好十四,他以后不会再跟十四分开。   以他的智慧,再加上如今可以调动的资源,他不会惧怕任何挑战。让他害怕让他紧张的,只是那样一种未知。他不清楚在他于学宫进修的这段时间,重玄云波会不会使用了什么严酷的手段——可能性很低,可是他很恐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从来都是一个敢豁出一切上赌桌的人,唯独于在十四的事情上,他不敢赌。   在稷下学宫的三个月,他固然是天天苦修,天天挨打,没有一刻闲暇。可十四的身影,每时每刻都在他的脑海中。   这么多年来,他早就习惯了有那样一个人,始终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听他抱怨,陪他冒险。给他以冰冷盔甲下,无尽的温柔。   现在他也平静了下来。   终于可以冷静的思考。关乎今日所有,一切因果都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展现。   他有一个不假思索的决定。   但是认真思索后,还是这样选择。   “我不会纳妾。”这个什么都可以商量的胖子,看着他尊敬的祖父,以不容商量的姿态说道:“我也只会娶一个妻,那就是十四。”   堂堂大齐博望侯,焉能以一个死士为正妻?   重玄云波失望地看着他:“哪怕失去这博望侯之爵?”   从儿时一直努力到现在,努力的是什么?抓住一点机会,就毅然押上所有上赌桌,用尽一切才智去争,争的是什么?   好不容易赢到了现在,难道要停在这临门一脚的地方吗?   重玄胜本以为,自己在这一刻,会有太复杂的情绪。但事实上他的内心竟无波澜。   一个大齐第一等世家,一个曹皆伐灭夏国证道真君都未能得封的世袭罔替之侯爵,跟一个十四……   哪里有什么可比性?   那些东西,凭什么跟十四比?   这一刻重玄胜只觉得坦然,他非常平静地说道:“除了十四,我无所惜。”   “重玄胜!”   重玄云波的声音陡然扬起来。   他用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重玄胜,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我要死了!”   戎马一生,从未如此软弱的他。   在当年重玄明图赴海之时,都未相看一眼的他。   今日看着自己的孙子,如此哀伤……   “我活不过今年。”他说。   他只是想临死之前,安排好家族的未来。只是想让自己一生的牺牲和奋斗,能够有一个令他安心的结尾。   他衰老的脸上,流露的是这样的脆弱情绪。   重玄胜怔在当场。   良久。   他跪了下来,脑门砸在地砖上,磕了重重一个头。   磕得地砖都碎了,磕得额上见血。   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第1622章为谁风露立中宵   重玄胜痴肥的身形,在很多时候是个乐子。   尤其走动的时候,肥肉如水波荡漾,愈发滑稽可笑,哪里有气势可言?   这世上绝大部分人,家世不如他、智略不如他、功勋不如他,可没有他这样痴肥,便拥有了嘲笑他的理由。   可今日他这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在其深如海的博望侯府里,已经不再是那个躺在地上的、孤独的小胖子,不是那个很早就会堆叠假笑的小公子,而是一个真正长成了的“人”。   上可撑天,下可立地,独挡一树风雨。   他没有施展法天象地的神通,但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高大,更有力量。   聪明人总是想法很多,心很广阔,有时候越是聪明,越难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但现在他知道了。   重玄云波的声音在他身后老去:“你知不知道你就这么走出去,失去的是什么?”   重玄胜也把自己年轻的声音留在身后:“失去了的东西我不会再记得,我只记得我拥有什么。”   他失去的大概是世袭罔替的博望侯,是在修为上追赶姜望重玄遵的可能,是洞真之望,是整个重玄氏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是大齐帝国顶级名门的现在和未来。   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大步地往外走,他的声音留在博望侯府中。   “我现在,至少还有一个德盛商行,至少还有一个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都会站在我身边支持我的姜望,至少还有……十四。”   “拥有十四,我就拥有了一切。”   “爷爷,我希望您真的没有把十四怎么样。不然我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重玄云波意识到,他竟然被威胁了。   于势,是很荒谬。   于情,是以下犯上大不敬。   可是他的心里竟然并没有愤怒。   他只是有些寂寞。   他的四个儿子,从明光到明河,没有一个把家族放在首位。   他的两个嫡亲孙子,从重玄遵到重玄胜,没有一个以家族为重。   他从来没有想把十四怎么样。   从始至终,只是为了让重玄胜妥协,让十四做他的妾。   没想到重玄胜连这一步也不肯退让。   每一个他所寄予厚望的家族未来,竟然都有自己的执拗,而那个执拗,竟然都不是家族本身。   太讽刺了,不是么?   他靠在椅子上,很有些辛苦。但声音出口,却撑着中气,不肯虚弱。他冷哼道:“我重玄云波还不至于拿一个小女孩出气。”   便这样在有些晃眼的天光里,看着那个肥胖的身影消失了。   就像很多年前……   已经记不太清有多久了,像是昨天才发生一样。   那个孩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永远不会回来。   “糊涂啊爹!”   突然窜进来的重玄明光,吓了重玄云波一跳,险些把他当场惊过去。   翻眼一瞧,忍不住呵斥道:“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重玄明光走近前来,一边用靴子归拢地上木质扶手的碎片,一边道:“别生气别生气,嗐,我这不是来看看你吗?免得你有个三长两短。”   重玄云波爬起来就去找刀:“老子今天让你三长两短!”   “爹,爹!”重玄明光赶紧抱住他的腰,一叠声道:“冷静!冷静!冷静!”   重玄云波挣了一下竟没挣动,一时间悲从心来。   骂道:“给我起开!”   重玄明光保持着防备的姿态,边松手边拉开距离,嘴里咕哝道:“冲我发什么火呀,又不是我惹你。”   “你不服气是不是?”重玄云波暴躁地瞪着他:“连你都不服气了是不是?”   “服服服。”重玄明光点头哈腰赔笑:“我特别服,您老人家消消气,别跟蠢蛋计较啊!”   重玄云波一听,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这个长子草包起来,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至少现在对自己的蠢还有个认知,也算是进步了不少……便又换了张椅子坐下。   就听得重玄明光又道:“阿胜这孩子完全没有继承到我重玄家的智慧,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   老爷子听着不太对劲:“所以你刚才是说谁是蠢蛋?”   重玄明光理所当然地道:“阿胜啊!还能是我不成?!”   老爷子一时没有说话。   重玄明光又道:“这么好的亲事都不知道应,非得跟一个死士成亲,还此生只娶一个妻,这不是纯纯的蠢吗?天底下哪有死士出身的侯爷夫人?传出去叫人笑话!”   重玄云波这次倒是没有骂他。   静静地呆了一阵,叹道:“这样他才像他爹。”   有些人是想一次痛一次的伤口,可是岁月经久,不曾愈合。越是临老,越是频频回想。   重玄明光习惯性地凑过去,一边动作娴熟地给老爷子捏肩,一边喟然长叹:“唉,也难怪老父亲你如此忧心。二弟三弟走得早,四弟远走海外,不肯回京。我家阿遵太优秀,这么快就封侯,分家出去自立。我这个侄儿又太不懂事,一点也不为家族考虑……偌大一个家族,竟然后继乏人。呜呼哀哉!”   重玄云波亦觉心酸不已。   “看来……只能靠我了。这么多年来我韬光养晦,游戏风尘,也是时候收心,带领重玄氏走向一个全新的阶段!”   重玄明光拍了拍老爷子的肩膀,踌躇满志:“爹你放心,你走之后,我一定好好干!”   本已经气血两衰的重玄云波,猛地站起,转身抬腿,一气呵成。   一记漂亮的鞭腿,便将这个草包抽出了大门外。   “滚!!!”   ……   ……   重玄胜在他亲爱的伯父之前,先滚了一步。   当然,他长得不如他伯父英俊,滚的姿态却是潇洒很多。   大齐武安侯,正在院中等他。   见得他此般模样出来,也不说别的话,只取出一条手帕来递给他,示意他擦一擦。   重玄胜一边擦着额上血迹,一边与老朋友并肩往外走。   擦着擦着,觉得有点不对,放到眼前一看:“你这是哪里来的手帕,这么香、又这么漂亮,还是粉色的?”   姜望耸耸肩膀:“在学宫的时候,不知道谁放在我房间里的。我看上面还绣了金丝,纹了洁尘法阵,应该挺值钱的,回头你帮我卖了。”   重玄胜“嘁”了一声,狠狠地将这条粉色手帕摁回伤口上,继续往外走。   “还有吗?”他忽地又问。   “什么?”   重玄胜拿着手帕,在姜望面前招了招。   “还有几个香囊,一柄剑,一张短弓,一本诗集……唔,怎么还有一套茶具?”姜望边说边往外掏东西,尽是些零零碎碎。   “行了行了,打住吧你。”重玄胜觉得额头开始有些疼了。   姜望也就不吭声。   “刚刚叶恨水跟你说了什么没有?”重玄胜又问。   “没说什么。就随便夸了我两句。还说你在伐夏战场表现得很好,他很欣赏。”姜望想了想,又补充道:“看起来没有生气。”   “生不生气,倒也不会在伱面前表露。再者说,叶恨水这样的人物,也不会上赶着送外甥女,也就是老爷子尚有几分面子,才叫他今日登门……”重玄胜这般说了一句,又道:“管他呢,关我屁事!”   这会终于走到了侯府大门。   重玄胜道:“咱们可得走回去了,重玄家马车,以后咱们都用不上了。”   姜望只道:“就当散步。”   于是两人安步当车,真个就并肩往外走。   走出博望侯府,走出博望侯府所在的街道,汇入临淄繁华的人流中。   熙熙攘攘的世界,有时候会格外让人有一种疏离的感受。越是热闹,越是格格不入。   对有些人投来的异样眼神视若无睹,重玄胜用粉色手帕按着额头,嘴里忽地叹道:“还说这次离开学宫就搬家的。老住在摇光坊那套小宅子里也不是个事,不符合我现在的身份。”   “现在呢?”   “也搬!搬去武安侯府!”   姜望:“……真好,你从我家,搬到了我家。”   重玄胜很嫌弃地欸了一声:“会不会说话?你得说,『咱们家』!”   姜望叹了一口气。   重玄胜又道:“咱们一家三口以后好好过日子。”   “我还有个妹妹,你是不是忘了?”   “那就一家四口。”   姜望斜乜着他:“我的意思是,离我远点。我自己有家。”   “行,好,姜青羊你很可以。既然你这么说,既然你这么冷酷。以后武安侯府就一分两半。你西边别来我东边,我东边保证不去你西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姜望完全被打败了,沉默了半晌,问道:“搬家后第一件事是干什么?”   重玄胜认真地想了想:“请晏贤兄来做客?”   “虽然很有道理,但我想问的是……”姜望道:“你和十四,不成亲吗?”   “哈哈哈哈哈……”重玄胜大笑起来。   笑得张扬,笑得放肆。   笑得欢快极了。   封侯何足贵,万金何足惜!   笑得行人纷纷侧目,看他像是看傻子。   青衫磊落、风度翩翩、明显不是个傻子的大齐武安侯,也陪着他走,也陪着他笑。   ……   摇光坊的姜家府邸,也算是一个热门的地方。   姜望封侯之后,关系七弯八绕的各路访客,几乎将门槛踏平。后来他就躲进了霞山别府。   临到府前,重玄胜放下了手帕问姜望:“伤口还明显吗?”   姜望仔细看看:“很淡了。”   “影响我的英俊吗?”   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姜望实在不知道对于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怎样才算是影响。   沉默有时候是一种答案。   当然重玄胜所看到的答案,和姜望想表达的,显然不同。   他摆了摆手:“你赶紧给我治疗一下。”   姜望这边很给面子地掐起印决。   他又道:“算了,我去找家医馆。你别把我伤口剌开了。”   姜望捏成医术印决的手,一下子就握成了拳头。   但重玄胜已经跑开了。   他真个去找了一家医馆,仔仔细细地处理了额头上的伤口,直到一个红印子都瞧不见,这才又大摇大摆地转回姜府门前。   红光满面的门子老远就迎上来:“侯爷好!胜公子好!”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门子的地位,跟主家的地位直线挂钩。   他一开始来姜家做门子的时候,姜望还只是一个子爵。放在权贵云集的摇光坊,真是毫不起眼。姜望自己能够趾高气昂的,时不时还欺负一下朝议大夫家的侄子。他这个做门子,却常常是夹起尾巴做人,逢人先带三分笑。   但谁能想得到,主家这么争气?   这才过了多久,他舔一个侍郎家的门子还没舔明白呢,子爵就变成了侯爵。还是食邑三千户的那种,大齐最年轻军功侯!   他一夜间就从舔人者变成了被舔者,那个侍郎家的门子都排不上号了!   人生怎一个快乐了得?   现如今多少人想要登门,都得先与他说好话、赔小心、送厚礼。   哪怕侯爷进了学宫不在家,拜帖也未曾少过。   他怎能不尽心尽力。好生服侍?   姜爵爷封侯也才三个多月,他已经胖了十三斤!   姜望乍一看都险些没认出来他,还以为什么时候换了门子。   “十四!十四!在哪儿呢?”重玄胜才不管他们主仆之间对什么眼神,进门就嚷:“我回来了!”   真要算起来,摇光坊这处宅子,重玄胜住得比姜望久多了。   回到这里亲切非常,此刻的心情也很轻快。   卯着劲喊:“十四!十四!”   贵人家里讲究个和声细语,不扰四邻。就算有什么动静,也往往是丝竹之类的雅声。   整个摇光坊,像姜府这么咋咋呼呼的,实在少见。   当初重玄胜和姜望搬进来后,没几个月,周边地价都便宜了些。   管家谢平听到声音,急步赶出来:“胜公子,胜公子,十四大人昨日就去学宫迎您了啊,怎的,你们错开了吗?”   重玄胜猛然转身,死死盯着谢平,声音也压了下来:“昨日什么时候?”   稷下学宫到临淄,只有稷门一条路。   无论如何也是错不开的。   除非十四等到一半就走了,又或者是,她根本没有去稷下学宫。   谢平从未见过胜公子这般凌厉的眼神,像是被谁一把攥住了心脏,呼吸都显得很困难:“下、下午。”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姜望问:“博望侯府有没有来人?”   在自家爵爷温和声音里,谢平的紧张得到了缓解,迅速冷静下来,条理清晰地说道:“来过。昨日上午,博望侯府有马车过来,请十四大人过去。不过没有过多久,十四大人就回来了。然后在院里待了一阵,下午便出门。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找胜公子……”   重玄胜骤然转身,腾空而起,顾不得临淄管制禁令,疾飞稷门。   姜望立即飞身跟上,不停地以灵识传声各处被惊动的皇朝守卫,表示是青牌行动,叫各方勿惊。   两道身影疾飞稷门外,如雷电行空,轰轰隆隆。   在稷下学宫的牌楼前飞落,重玄胜直接以道元撞动禁制:“谁在?!”   今日值门的,乃是佛学教习严禅意。   穿的是文士服,留的是披肩发,身形修长,面有古意。   眼神是略苦的,先宣了一声“阿弥陀佛”,才走出学宫阵法,瞧着重玄胜:“可有政事堂印文?”   “我不进去。”重玄胜缓了一下,才道:“昨日可有人来?”   严禅意皱了皱眉:“昨日又不是我值门。”   他在学宫里与世隔绝,自己又没什么亲属后代,压根不用在意外界的权贵关系。什么博望侯世子,不通礼数,他连个好脸都懒得给。   “严教习。”姜望一手按住重玄胜,上前问道:“不知昨日是谁值门?”   见得姜望开口,严禅意的表情才缓和许多:“大约是张教习。”   姜望合掌一礼:“不知昨日有没有人来学宫呢?穿铁甲,执重剑,那是我很重要的朋友……烦请相问。”   严禅意看了看他,品出了郑重。   说了声“稍等”,便隐进阵法里。   不多时,又出现在牌楼下:“穿铁甲的人倒是没有。不过有一个清秀女子,穿着很华丽的衣裳,在学宫外站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就走了。” 第1623章在茫茫人海里,寻一个具体的姓名   姜望看向重玄胜。   重玄胜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于是又问道:“那女子是不是身形纤弱,肤色很白?”   “据张教习说,是有些少见天日的苍白。”严禅意道。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呢?”   “没有。”严禅意摇摇头,又多解释了一句:“历来到学宫外瞻仰的人很多,一般只要不冲撞阵法,我们也不会管。”   十四的确是来过了稷下学宫,而且卸了铁甲,点上红妆,穿得华丽。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   总是藏在重重的甲冑里,总是提着那柄重剑保护重玄胜,几乎让人忽略了她是一个女孩。   等在稷下学宫外的那一夜,她在想什么?   又为什么,在天亮的时候离开呢?   只差一个时辰……最多只差一个时辰,重玄胜就和姜望走出学宫了。   只差一个时辰,她和重玄胜就可以见面。   而她没有再等。   姜望无从得知十四的想法,但他想,那一定是很艰难的决定。   究竟要有多爱一个人,才会舍得离开?   重玄胜转身便走。   “打扰您了。”姜望对严禅意拱手为谢,赶紧追上了重玄胜。   “你打算怎么办?”   重玄胜在空中疾飞,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伤感的表情,只是异常坚定地说道:“找她。”   “去哪里找?”   姜望下意识地想启用追思之术,但他与十四,也已经超过三个月没见了,追思秘术亦无从生效。   重玄胜一边思考一边说话,语速极快:“她要离开齐国,只能悄悄地走,不可能大张旗鼓,横飞四境。那么她的速度必然有所局限。她是天亮的时候走的,就算是寅时,而现在是申时。六个时辰的时间,往西往北往南,都来不及走出齐国。只要不往东出海,我就能拦住她!”   “如果出海了呢?”姜望问。   重玄胜没有半点犹豫:“那就出海找!”   近海群岛是那么广阔的一个地方,又因为特殊的地缘环境,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齐国那些逃窜的案犯,经常往近海群岛跑,就是因为跑到那里之后,就很难再被揪出来。   但寻找十四,从来不是一个需要权衡的问题。   不管十四是如何想,不管她做了怎样的决定,独自去了哪里。去近海群岛也要找,去了迷界也要找,去了沧海也要找。   姜望在重玄胜眼中看到的,是这样的决心。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一把拽住重玄胜,加速飞回临淄。   而后,一条条命令以摇光坊姜家为核心,迅速向整个大齐帝国铺开。   ……   青羊镇。   独孤小正在静室中修行,忽地面露喜色。   屏气凝神,神魂沉进通天宫,不多时,姜望便以神印法显化身形。   一袭青衫,风采卓然。   独孤小的小周天意象就是姜望,在姜望烙下神印,帮助她拓宽了成长空间之后,更是建立了非比寻常的联系。   方才神印有所触动,便是姜望的提醒。   在成就神临境之后,姜望对“神印”的影响远超之前。虽然仍旧无法感应到坠落万界荒墓的血傀真魔宋婉溪,但是在齐国范围里,已经可以直接降临力量于独孤小之身,于通天宫显化形象当然更是寻常事。   只不过为了照顾独孤小的感受,他极少会如此罢了。   这一次紧急降临,也是先通过神印做出提醒。相当于拜访之前的敲门。   “大人,有什么吩咐?”独孤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姜望。   封侯之后的姜望,已经今非昔比。太多人都需要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调整对他的态度。   但是独孤小心中的姜老爷,从来没有改变过。   因为她的崇敬,早已不可能更多。   姜望没有寒暄,直接拟化出十四的样貌图影,让独孤小记住:“派出所有人手,在阳地范围内拉网搜寻此人,遇到她就告诉她,我在找她,她担心的问题我会帮她解决,让她不要再走了。另外传我手令,请衡阳郡守、赤尾郡守帮忙戒备边境,一同寻找此人,这个人情我会记住。”   独孤小处事的能力早已历练出来,闻言半点废话都没有,立即就退出通天宫,发出一道道指令,迅速动员起青羊镇的力量。   如今的青羊镇,早不是当初。   作为武安侯姜望在齐国的封地,不知多少人打破了脑袋,想要托庇于此。   当然青羊镇并不轻易招人,哪怕是超凡修士,也须得根底清白,能够展现出一定的能力才行。   像张海那种混日子的,若是换成现在,根本不可能混进青羊镇的高层里。也就是占了一个元老的身份,现如今还能够安心地尸位素餐,日复一日重复他痴妄的炼丹大业。   当然,姜望有令传来,他就算下一刻丹药就要出炉,现在也得立即熄火出门。   青羊镇自有的超凡修士,再加上德盛商行在这里的据点力量,一时间倾巢而出。独孤小也亲持青羊子印,疾赴衡阳、赤尾。   作为阳地的旗帜性人物,姜望在这片土地上的影响力,似乎今日才展现在人前。   整个阳地,谁不愿为姜武安耳目?   ……   临海郡第一重城,是名天府城。   天府城城主吕宗骁,是比临海郡守更有分量的存在,尤其是在太虚角楼坐落于天府城后。   这一日,临淄一道讯息传来,天府城四门大开,城卫军竟然大队出动,巡游四境。   在最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将临海郡全部十三个码头都纳入监察范围。并且挨个查阅航船出海记录,寻找一个名叫“十四”的女人。   ……   石门郡,城关高耸。   各路城关守将,几乎人手一幅画像,乃是通过传讯法阵,从临淄传来。   摧城侯府一声令下,整个石门郡即刻戒严。   当然并不是禁绝交通,而是在关键边城,落下一张张筛子,叫目标人物没有走脱的可能。   用李龙川的话来说——“别的不敢保证,在齐国南部边境线,就算是想要留下一只苍蝇,李家也可以让它飞不过去!”   ……   朱禾郡。   金针门门主武去疾忽然召集一众门人,命他们散向各地城关,遍寻一个名为“十四”的女人。   金针门在朱禾郡发展多年,以仁行医,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虽则有武一愈叛门之变,以至元气大伤。门主武一愚重伤之后,更是断了神临之念,气血开始两衰,传位于大弟子武去疾。   武去疾修为不显,只是堪堪叩开内府。   但其人据说与那位新晋武安侯有交情——武一愈叛门而逃,就是被武安侯追到海外,亲手击毙。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再加上武一愚的全力支持,故而在朱禾郡,金针门的影响仍未削减多少。   医家又是最能广结人脉的修行流派,金针门这边动作一展开,朱禾郡几乎一半的边城,都被纳入了监察。   至于另一半边城,则是由占据了朱禾郡近半药材生意的德盛商行所负责。   ……   北有沧郡,郡守乃是晏平门生。   南有胶东郡,郡守是为晏氏族人。   自己为嫡脉,向来表现出色,未婚妻为朝议大夫温延玉之女,妻家力量可观。晏抚在晏氏内部的地位稳如山岳。   他在临淄一封传书,这两个边郡立即就严格起来。几乎是以追缉逃犯的规格,严厉筛查城关,不允许任何身份不明的人出境。   倒也真的揪出了好几个乔装外逃的案犯。   ……   玄沙郡是齐国最大的铁矿产地。   而南遥廉氏占据玄沙郡铁矿最大的采购份额,可以说廉氏的采购需求,甚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玄沙郡的铁矿价格。故而廉家在此地上上下下的关系,都很稳固。   这一天,玄沙郡边城戒严,零星外运的货车,哪怕有过关文书,都需被打开来仔细查验,不使有人藏身。   不管是戴斗篷的戴面具的,不管平日有怎样的着装习惯怎样自由,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不露脸一定出不了境。   ……   为了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十四,姜望和重玄胜爆发出来的能量,让整个临淄侧目!   很多人这时候才恍然惊觉,在不知不觉间,这两个年轻人已经在齐国拥有了这样的影响力。   大齐帝国雄霸东域,幅员辽阔,人口何止亿万。   但他们说要找一个人,便要找一个人。   就是要在海底去捞针,就是要在茫茫人海里,寻一个具体的姓名。   一声令下,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几乎监察了所有离开齐境的路线,此等决心、意志、能量,怎能不让人动容?   换做是一年之前,谁能够想到呢?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今的意志,已经能够在这个伟大帝国掀起狂澜。   外界风起云涌时,掀起这一切的两个人,正相对坐在摇光坊姜府的院落里。   该撒出去的关系都撒出去,甚至于也动用青牌关系,请了擅长追踪的捕头去寻十四。现在他们也做不了其它事情,只能在这里等。   等待会成倍地放大焦灼。   “还没有消息吗?”重玄胜这已不知是第几次提问。   把所有事情全部都安排好、再三确认自己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之后,他强行镇住的心境,立即就溃乱了。   在战场上可以那么耐心地等待时机的人,在生死危机前可以那么冷静地做出决定的人,现在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心中焦灼无处纾解。   “还没有。你的判断不会出错,十四不可能这么快出境,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   姜望这话亦是不知第几次重复。   但他知道,重玄胜现在,需要这样的重复。   “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我漏掉了?”重玄胜又问。   姜望耐心地道:“十四不是叛逃出国,她没有必要选择危险的逃离方式。如果她只是想要不影响你、悄悄离开齐国的话,那么所有的离境路线,都在我们的监察中。”   重玄胜静默了一会,又道:“阳地那边,和朱禾郡那边,会不会力量不足?十四如果强行闯关的话,他们恐怕拦不住。”   “首先,十四知道了你的选择后,应该不会再走。其次,就算她强行闯关离开,只要得知了她的行踪,我就马上动身去追,相信我,她跑不了太远,我现在可是货真价实的三品青牌捕头。”姜望温声说着,为他倒一杯茶:“喝点水,你现在太急了。”   重玄胜咕噜咕噜地喝了一杯茶。   稍稍平静了一会。   但喃喃地又道:“十四从来没有去过很远的地方,她出门都是跟着我。我伐阳,她就跟着去阳国。我出海,她就跟着出海。我伐夏,她就跟着去夏国……我为什么要去稷下学宫?”   “十四很强大,她的剑术连我也是佩服的。”姜望强调道:“她不会出事。”   “她不会出事的……”重玄胜重复了一遍,似乎从中获得了一些安慰,但又颓然地问道:“我是不是很愚蠢?”   姜望很真诚地看着他:“你如果愚蠢,这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你现在是关心则乱。”   “不,我很蠢。”   重玄胜摇头道:“老爷子万事以家族为先,我早该想到的,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又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就被重玄遵绑进了学宫……”   他猛地站了起来:“重玄遵!”   一瞬间怒火勃发:“重玄遵和老头子绝对有默契,他们狼狈为奸,联手赶走了十四!”   姜望跟着起身,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将他往座位上按,故意笑了一下,才道:“胜哥儿,这喜怒无常,可不是智者之风。且不论重玄遵是不是真的跟老侯爷有默契,也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咱们进了稷下学宫三个月,十四却是今天天亮才走的,不是么?”   重玄胜闭上眼睛,长长地缓了一口气。   “我好不习惯,好不习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也不是痛,也不是难过。就是空空的,好像这里……”他按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喃声道:“缺了一块。”   姜望沉默了一下,说道:“其实……如果做妾室的话,我想十四她也会愿意的。名分有时候没有那么重要,你心里谁最重,只在你心里,不是么?”   重玄胜睁开眼睛,看了姜望一眼:“我叔父找你了?请你做说客?这不太像你会说的话。”   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复了冷静……当他觉得姜望也有些不对劲的时候。   姜望没有吭声,坐了下来。   的确是在他联系吕宗骁的时候,重玄褚良找到他,跟他聊了一些事情。   诚然他会无条件支持重玄胜的选择,诚然他自己非常认可重玄胜这种选择,但难免也会被影响,也会想——是不是有对重玄胜来说,更好的选择呢?   无论是重玄云波,又或是重玄褚良,都没有伤害重玄胜的理由。但如重玄氏这样的名门,的确有它根深蒂固的传统,古老世家,自有多年传承延续下来的智慧。   如重玄褚良所说,翻开史书,多少世家名门的兴衰成败,难道不足以让后人警醒吗?   重玄胜叹了一口气,终是说道:“我其实是一个不太在乎别人是否受委屈的人。为了达到目的,手段也并不很重要。   但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让你觉得一定不能委屈了的。   于我而言,我叔父算半个,你算半个。”   他很认真地对姜望道:“十四是一整个。” 第1624章相见时难   “何为死士?”   临淄城雁书茶舍,一些人正在高谈阔论,当中一人,尤其声高。   诸如茶舍酒馆这样的地方,向来闲议者众。古往今来,天下列国,家长里短,无所不论。   齐国言争之风还不如何流行。   宋国那边才叫精彩,在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个时间段,都有机会遇到论战,唇枪舌剑不亦乐乎。被活活骂死的人不知凡几。当然,那亦是一种修行道路的衍生了。   当今临淄里,骂人骂出了最大名气的,自然是名儒尔奉明。   此人口才极好,更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因其为人甚是狂恣,常有惊人之论。朝野间唾弃者众,支持者也众。   如此时刻,围着一张大茶台,他居上首而坐,在一众文人里,分明是意见领袖,人群焦点。   他生得一副好面貌,衣着饰物也极见格调,其声抑扬顿挫,很能调动情绪:“死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主家而死!”   “慷慨就义,可称壮士。死而无名,是为忠介!”   “匍匐在暗夜之中,一生为一事,一命舍一人。”   “纵览古今,可有死士享大名?更别说颠倒主仆,悖谬纲常。”   “昔年博望侯何等英雄,其后代子孙重玄胜,与一个死士不清不楚,辱没门楣。无尊卑之序,乱贵贱之别,殊失大礼!现在更为这个死士的失踪大张旗鼓,据说要追其为妻。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闹得满城风雨,天下都传遍了!”   他猛然一拂袖,声如金铁鸣:“真是名门之耻!”   刷!   说话间,不远处的一个雅间,绘着远山流水的雪纸门骤然拉开,显出其间对坐茶桌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虽是身着便服,也掩不住身上煞气,一看就是军人出身。虽是跪坐于竹席上,却也直脊直腰。此刻双手搭膝,脸上全是看戏的表情。   另一个则散漫得多,一只腿盘着,另一只腿竖着。手肘搭在膝盖上,修长的五指则拿着一只茶盏,要饮又未饮,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眸如墨染,白衣胜雪。   他自然便是大齐冠军侯重玄遵。   “你是什么名门?”他看着尔奉明,脸上似乎有笑意,但话语分明不客气,   尔奉明明显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冷笑一声:“我说谁人在听墙角,原来是冠军侯!”   而后方道:“尔家虽不是什么功勋望族,但诗书传家,礼乐相继,自武帝朝而至如今,世代清白!冠军侯说名门,何为名门?名者,誉也,明也,礼也——”   啪!   茶盏直接摔碎在他面前,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破碎的残渣、四处流泻的茶水、以及一株倔强挺立的茶芽。   便是摊破在尔奉明和他一干好友脚下的画卷。   砸得众人一惊。   尔奉明也下意识地住了口。   重玄遵傲慢地看过来:“重玄家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种跳梁小丑来评论?”   尔奉明脸色忽青忽白地看了他一阵,终是将一肚子的辩语都咽回腹中,一拂袍袖,便要往外走:“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但有一股摄人的威势骤然勃发。   重玄遵的声音响起来:“我说让你走了吗?”   尔奉明猛然回身:“天子尚且不以言获罪,你待如何?”   重玄遵只冲着那一地残渣,抬了抬下巴:“打碎了茶盏就一走了之,这就是礼乐相继之家吗?给本侯收拾干净了再走。”   尔奉明身边的那些朋友,平素里一个个笔杆子摇得飞快,指点江山也是唾沫横飞,但此刻与冠军侯当面,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说话。   “重玄遵!”尔奉明好歹也是大齐有名的文士,怎肯受此侮辱?勃然大怒道:“不要以为这临淄你可一手遮天,士可杀,不可辱!”   锵!!   重玄遵半点废话都不说,随手一招,就将吴渡秋的鞘中刀拔将出来。   就这样赤足提刀,白衣挂锋,向尔奉明走去。   尔奉明周边一圈人齐齐后撤。   整个雁书茶舍寂然无声,没人敢出头,没人敢相劝。   如今的重玄遵,别说齐国年轻一辈了,便是往前几辈去数,敢与他逞勇斗狠分生死的,又有多少?   那些人里,绝对不包括这个尔奉明。   所以他当机立断地蹲了下来,取出手帕,将地上的茶水擦了个干干净净,将所有的茶盏碎片包括茶叶全都裹起来……而后一言不发,匆匆离去。   已经走到门边的重玄遵,倒也并未穷追不舍。随手拉上了雪纸门,隔断了看客们的目光。   手上只是随意地一甩,取自吴渡秋的军刀便归入鞘中。   而从头到尾,出身于春死军的吴渡秋,只是安静地坐在茶桌前。   此时翻出另外一只茶盏,为重玄遵倒上了茶。   嘴里笑道:“他要是个有骨气的,你还真叫他血溅当场?”   重玄遵姿态散漫地盘坐下来,随口道:“正好夷吾今年都不能回临淄,宰了这厮,我也出去陪他耍耍。”   吴渡秋闻言只是一笑。   这里是齐国临淄,天子脚下,巡检府总部所在,刑律严明。如尔奉明这般有身份有影响力的人物,要想杀之,一定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才行。   当然冠军侯绝对是付得出代价的。   也恰是因为如此,尔奉明才不敢用自己脑袋,去赌重玄遵的脾气。   “尔奉明这个人呐,常做惊人之语。”他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图什么。”   重玄遵淡然道:“大约是想效仿当年许放,靠骂人来成名……儒家专有一法,就是靠声名来助长修为。”   吴渡秋笑道:“那他比许放可聪明多了,骂人都是挑着骂,道歉也道得很及时。曹帅不至于跟这种人计较,武安侯作为新齐人,行事总有顾忌,加之一心修行,也不会专门找他。今日骂你那堂弟,依我看,也是投石问路,大约本是想向你靠拢……不成想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重玄遵端起茶盏:“这种聪明,实在有些让人讨厌。”   “说起来,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吴渡秋道:“你不像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重玄胜疯了一般调动各路关系,满天下找一个死士,早就成为了街头巷尾的热门谈资。   比尔奉明说得更难听的大有人在。   什么重玄胜痴肥丑陋,满朝公卿贵女,无人肯相配,实在找不到人,只能强行收一个下属……   什么重玄胜跟他爹一脉相承,最后结局肯定也差不远……   甚至于还有说那十四其实是他国间谍,盗走了博望侯府秘传的重玄之术,这才被如此大动干戈地追缉。   说的人当然知道自己是瞎编乱造,传人也自然明白这是满口胡言。但以最大的恶意践踏他人,向来是街谈巷论的惯性。   这只苍蝇嗡一声,那只苍蝇嗡两声,越嗡越离谱。但越是离谱,越是惊奇,人们越是热衷于分享。   哪怕是以重玄氏今时今日的影响力,也不可能镇得住那么多张碎嘴。真去理会,还平白掉了身价。   这道理重玄遵当然也明白。但他只道:“吵到我了。”   吴渡秋不置可否,又问道:“所以你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不会真只是喝茶吧?”   “我那个胖弟弟,费那么大劲,找了两天都没有找到人,我怀疑十四已经出海了。”重玄遵的语气云淡风轻:“你在决明岛不是有些关系么?帮着找一找。”   吴渡秋忍不住笑了:“冠军侯这是为哪般?”   “姜还是老的辣。老爷子特意选在进学宫那天,召集我和重玄胜讨论袭爵问题。就是算准了我会新仇旧恨一起算,把重玄胜拎进学宫里揍……如此不着痕迹地将重玄胜和十四隔开,不给他们沟通的机会。再慢慢地推动联姻事宜,摆出条件来,分别给他们两个人选择的机会。十四的选择如他所愿,若是重玄胜也做出符合预期的选择,老爷子还能用允许十四做妾一事,来修补他和重玄胜的爷孙关系……只是没有想到重玄胜会这么坚决。”   重玄遵摊了摊手:“老爷子顺手摆了我一道,我也得给他添添堵才行。”   吴渡秋咧着嘴道:“你倒是不用解释这么多……这事我应了。”   顿了顿,他又问道:“对了,我个人倒是挺好奇的。对于重玄胜的选择……你自己是什么态度?”   “怎么说呢……”重玄遵转着茶盏道:“甚至让人有点欣赏。”   吴渡秋便笑:“看来是要化干戈为玉帛。”   “不。”重玄遵将茶盏放定,拍了拍手,起身道:“揍起来更有感觉了。”   ……   ……   整整两天,齐国各处边郡,都没有十四的消息传来。   重玄胜几乎急疯了,但他必须要坐镇在临淄,汇总各方消息,冷静下来,分析关于十四的蛛丝马迹。   而姜望则在报备朝廷之后,东出临海郡,独身赶赴近海群岛。   虽则以吕宗骁的关系,在临海郡十三个码头都没有查到十四的航船信息。但在齐国诸边关都没有捕捉到十四行踪的情况下,也唯是近海群岛,才拥有最大的可能。   临海郡码头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要找一个刻意隐藏身份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追溯过往,则更是为难,有所疏漏也是难免。   德盛商行本就在海外有生意,倒是能够提供一定的帮助。姜望又特意找了四海商盟,花大价钱使用他们的情报网。   此外姜无忧对这件事也有相当积极的态度,说什么临淄难得出了一个不是人渣的公子哥,很愿意调动人手帮忙……但姜望考虑到重玄胜的家族背景,不适合同皇女走得太近,便代为拒绝了——虽然现在的重玄胜,肯定不会在意这些。   上一次出海,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   天涯台上那一场死斗,好像已经很遥远。   海勋榜上的名字,也早已经被挤了下去。   万古以来,这地方就是人来人去,潮起潮落。   姜望替重玄胜出海寻人,当然不是无备而来。   对于找人这件事,他不是很有信心。但是对于怎么闹大动静,他很有心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如果德盛商行和四海商盟共同编织的情报网络找不出十四来,他就准备化名“十四胜”,赴天涯台公开挑战钓海楼陈治涛。   以此注定会轰动近海群岛之事,告知十四他的到来,让十四知晓重玄胜的决心。   若是战过陈治涛之后,十四还没有出现,他就会按照名气排序,挨个挑战近海群岛上的神临境强者,直到挑够十四场。   当年熬杀季少卿的时候,陈治涛说了一句,“若是晚生十五年。”   姜望这一次或许也可以告诉他,早生十五年,其实也没有关系。   当然,这只是托底的手段,暂且还只留在姜望的设想中……   并且最终也只是设想。   因为就在姜望登上海门岛,组织各路人马遍寻十四之时,有一个意想不到人,找上门来。   登门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手上持的是钓海楼庶务使的令牌。   作为钓海楼长老之下的最高职务,庶务使这个位置具有相当大的权柄,尤其是在镇海盟成立数年后的现在。   “……从得樵到有夏……诸如怒鲸帮……综上所述,我们已经全面地调查过,近四天来,从齐国方向过来的人里,绝对没有那位十四姑娘。换而言之,如果您确定她是在四月二十六日离开的临淄,那她就肯定没有出海。”   这位姓陆的庶务使,如是汇报导。   彻查五天内所有自齐国方向出海的人,这任务量只消想一想,便知有多么恐怖。要动用的人力物力,绝不简单。   钓海楼在近海群岛的历史地位和经营,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哪怕今日的齐国声势如此强大,又在海外不断蚕食镇海盟份额,压制钓海楼的威信。但真要论及在近海群岛的情报能力,还是无法跟钓海楼相比。   竹碧琼如果不是有意欺骗,那么这就是最后的事实。   十四如果没有出海,那她现在在哪里?   至于这个消息是不是竹碧琼有意欺骗……姜望压根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说起来,自上次一别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   当初在青羊镇相处的日子,至今想起来,仍然是很珍贵的记忆。   那时候还寂寂无名的两个人,对世界的认知都还很单纯的两个人……   如今一个回到钓海楼,成了第四长老辜怀信的高徒,可以驱使庶务使级别的人物为她办事。一个仍在齐国官场中,爵封大齐武安侯,出海一趟,还什么都没做,就引起诸方注意。   他们各自都走得很高了,于是彼此之间的距离,显得更远。   再不逢旧时日,见黑犬闹,白犬悲。   不息的海浪声拉扯着记忆。   姜望很是沉默了片刻,才问道:“竹姑娘她人呢?”   “我家姑娘说——”陆庶务使眼观鼻鼻观心:“如若您问起来,就告诉您,现在还不是相见之时。” 第1625章点绛唇   他若不问我,不必言语。   他若言及,相见未有期。   ……   当初天真纯澈如一张白纸的竹碧琼,这两年经历了什么,姜望并不知晓。   但从面前这位钓海楼陆庶务使的态度,或能窥知一二。   现今海勋榜副榜第一的排名,大概也能对那些背后的故事有所描述。   曾经被胡少孟骗得团团转的小姑娘,今天也成了海外了不得的人物。曾经在姐姐庇护下,不见人间风雨的小女孩,现在于近海群岛,也一言能够兴风雨……时间对每个人都是这么的公平。   大齐武安侯,钓海楼靖海真传。   他们所得到的,昭于人前。他们所失去的,深藏心间。   “替我转告她……”姜望顿了顿,终是只道:“多谢。”   陆庶务使恭敬地退去了。   姜望也没有在海门岛多做逗留,径直折回了齐国。   十四没有出海的消息,他不能远距离传讯给重玄胜,他担心重玄胜会发疯。   只是……边郡没有踪迹,也不在海外,十四究竟会在哪里?   ……   ……   簪红花,穿长裙。   抹上胭脂,点绛唇。   十四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打扮过。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打扮过……因而很有些笨拙。   那天她去临淄有名的胭脂水粉店里,买回很多零碎的妆品。   然后独自坐在房间里,默默地打扮了很久。   不说话不是什么难受的事情,她本就很少说话的。   因为她的声音天生绵软,一点都不够凶恶,为了保持铁甲侍卫的威慑力,她尽量不让自己吭声。   久而久之,便几乎不在人前开口了。   但耳边没有那个不停絮叨的声音……她也不很习惯。   重玄胜是个很能藏得住心事的人,逢人先带三分笑,十句话里九句不真。这么多年来,唯独在与她独处的时候,常常说个不停。虽然那些人心诡谲,利益纠葛,她大多数时候听不太懂。   但是她愿意听。   家里并没有梳妆镜一类的事物,她是用道术凝成的水镜。   她觉得自己道术释放得还不错,水镜很稳定、很清晰,道元的分配也很合理……就是画眉描唇什么的,实在有些复杂,叫她手忙脚乱。   水粉店附赠了图画教程,她看了很久才看懂。   她挺笨的。   但是她想好好打扮一次,想给胜哥儿看。没有什么别的理由,就只是想给胜哥儿看。看她是怎么精心地打扮自己,看她描红的唇,新买的美丽衣裳——   可惜她不能给胜哥儿看。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呀。   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告诉她,反覆地告诉她……她是什么人,她的责任是什么,她的宿命是如何。   其实关于那些训练,她能够记得的并不多,因为她的记性不是很好。她唯独只记得,她必须要保护胜哥儿……用她纤薄的肩膀,和勇敢的心。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大约是两岁多,不到三岁。   那一天,她和十几个孩子一起,走进一间佛堂。   她看到一个很好看,但是很憔悴的男人。记忆中是簪着发的,却穿着僧袍。怀里抱着一个肉嘟嘟的婴儿,跪坐在佛像前。   那个男人看了她一阵。   她还记得那个眼神。   明明是那么疲惫、那么厌弃、那么痛苦的眼睛,却有那么慈悲的眼神。   那个男人说,“就是她吧。”   她的命运从此不同。   她开始接受最好的教导,开始为适应开脉丹做准备,开始拥有超凡的可能。   唯独只是要记住一件事——保护那个孩子。   保护那个孩子。   从大家都很小的时候,一直到大家都长大了的现在。   她应该是从来都没有太多的想法的,她的心思从来很简单。   她只是很笨拙地想要保护那个小胖子。   这是一种执念,一种心情,一种人生理想。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有了微妙的变化呢?   现在想起来。   大概是那一天,从东街口出来,她死而复生,他第一次流泪。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在临淄的街头。夕阳绚烂,天空那么辉煌。   那时候她很想就那么一直走下去。   也或许更早。   在那些未曾觉知的时刻。   譬如她一次次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譬如她穿着铁甲拿着铁剑,很凶很凶地挡在他身前。譬如那些她静静地听着,他说个不停的日子……   “你也很讨厌我吧?”那个小胖子有一次问,眼睛红红的,气鼓鼓的:“你也是迫不得已才一直跟着我吧?”   那一次她鼓起勇气,捏了捏他的肥脸:“我觉得你好可爱。”   想到这些,十四笑了。   但笑过之后,又有些难过。   难过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也不是从老侯爷的那一次谈话开始。   在那一次对战王夷吾,拼尽全力却被轻易轰碎了意识的时候。那时候她最后的念头是——胜哥儿怎么办?   在重玄胜摘下了法天象地神通,摘下了重玄神通,名门重玄氏的底蕴在他身上越来越具体的时候。在她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被坚决地拉开了距离的时候。   在伐夏战场上,姜望可以提剑斗神临,她只能藏在军阵之中,贡献自己的道元和气血的时候……   她感到难过。   原来……我已经不能够保护他了。   她的人生意义不再明朗,她的人生理想渐不可及。   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实!   或是不聪明,或是有意回避。她意识到这些事情,却把一切都藏在铁甲里。   直到那天老侯爷召她过府,告诉她,她是对重玄胜来说,很重要的人……而即将袭爵博望侯的重玄胜,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更灿烂的未来。   老侯爷跟她描述了,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转的,历史给人们留下了什么样的教训。   老侯爷告诉她,下一任博望侯的夫人,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应该有怎样的家世,应该带给重玄胜怎样的助力……   她的铁甲被揭开了。   仿佛又回到了怯生生的小时候,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的小时候。   在站出来保护重玄胜之前,她其实也很害怕。   现在她必须要看到现实的世界,必须要面对世界的现实。   那一副铁甲保护了她和重玄胜,也藏住了她的胆怯。   她以红妆去等重玄胜,在天亮之前独自离开。   最后的勇敢,是用一个漫长的夜晚来告别。   她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要勇敢地去闯荡天下,努力地去修行的。   但此时——   她望着四周陌生的景色,有些迷茫。   “走了这么多天,我应该已经出海……”   这地方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出海是往东走吧,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她陪重玄胜去过弦月岛哩。   她心里有数的。   只要一直往东,走不了多久,就能够到临海郡,随便找个码头,坐上船就可以了。出海很简单的。   等等……   东边是哪边?   长裙很不方便赶路……   她好想躲进铁甲里。   可是说好了要直面这个世界的,不是么?   这样想着,十四又鼓起了勇气。   但问题是……   东边是哪边?   十四费劲地想了很久,想起来似乎可以通过年轮判断方位。   左右看了看,于是提起重剑,砍倒了一棵树。   果然看到了年轮!   但问题是……   哪一边指向东?是宽那边,还是短的那边呢?   算了,往西边走也没有关系,可以去景国,可以去万妖之门修行。   总之,对准一个方位一直走,就不会迷路了。   这样想着,十四就又出发了。   但她的脚步很快又停下。   她看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   那是一个身量中等的披发男子,面容沉静,不怒自威,身上隐隐有雷光。   这个人叫雷占干,她是认识的。   以前很凶,后来被望哥儿连揍好几次,彻底打服了。   胜哥儿跟望哥儿还去太医院里欺负过他。   在十一殿下的葬礼之后,他就离开了临淄,很久没有再回来,也不曾活跃于官场,销声匿迹了一般。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   十四握紧了重剑,没有说话。   虽然双方算不上敌人,但是胜哥儿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自己一个人出门在外,要保持警惕才行。   但雷占干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眼中没有什么情绪,便转身走进了更远的林间。   十四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也不怕这个人,但是不一定打得过……雷玺神通还是很厉害。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遇到雷占干?   雷氏族地在哪个地方来着?   还是说,雷占干也要出海?   刚才是不是顺便应该问个路呢……   “唉。”   十四小小地叹了一声,出门在外,好疲惫。想了想,又回去看了一眼树桩的年轮,心里终于又有印象了,于是又再出发。   但今日注定波折甚多,她的天涯之路频频受挫。   “十四姑娘!”   她骤然听到这样一声脆喊。   有些慌乱地看过去,便看到一个女子在林间飞速纵跃而来,身形非常灵活,很快便出现在面前。   这女子身穿劲服、头戴青色方巾,瞧来很是利落。   正是那个多次去摇光坊登门的青牌捕头林有邪。   坏了!   十四掉头就跑。   她也没有犯什么罪,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但莫名的,现在遇到青牌很紧张。   “哎你跑什么呀!”林有邪纵身疾追:“你知道这几天有多少人在找你吗?都找疯了!我已经传讯姜望,他马上就赶来。”   十四一听,飞得更着急了。   林有邪也是觉得很奇怪。   姜望和重玄胜动用了那么多人脉关系,几乎封锁了齐国边境,愣是找不到十四。   让人不由得担心,这姑娘是不是已经出了什么事……   凭她的专业经验,她断定十四离开临淄后,第一目标肯定是出海。   为了尽快寻到人,不至于错过,她一开始就直接到了临海郡彻查线索,到各个码头去追索踪迹。后来实在是没有什么收获,这才折返临淄,开始分析哪些是十四留下来的信息。   稷下学宫是个太特殊的地方,痕迹根本不能够被一般人捕捉,什么卦算星占,通通无用。她也就是借助青牌体系的力量,沟通国势,才在距离稷下学宫足有十里地的位置,重新发现十四的痕迹。   那个时候,她其实怀疑十四已经遇害了。   临淄向来水深,水面上风平浪静,水底下暗涌激湍。无论是针对博望侯府,还是针对重玄胜个人,都有太多的理由。   那些痕迹在齐国境内东折西转,也没个固定方向,看不出意图所在。   她还怀疑是不是凶手在故布疑阵,一边通过青牌渠道迅速联系了姜望,一边自己小心地跟上。   只没想到,顺藤摸瓜一路跟过来……竟还真的找到了十四。   这姑娘走了四五天,还在鹿霜郡打转,压根就没摸到边郡的门,更别说出境了!   林有邪怀疑十四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走,如今这一切,只是这姑娘和重玄胜打情骂俏的闹剧,可这姑娘又分明逃得很认真……   你看,前面还突然来了个敛息加速,眨眼间就消失了踪影。还藏住了心跳,抹去了血气痕迹,藏得很卖力呢!   因为修为的关系,林有邪一时没能追上,但她反倒不急了。已经照过面的人,不可能再逃脱她的追踪,更何况,念尘已经落下。   她慢慢行走在山林里,开始想了一些自己的心事。有些疑惑地,往雷占干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   且说十四加速疾飞,慌不择路。好不容易飞出了山林,发现自己又忘记方位了……   那个年轮圈圈,鬼还记得在哪边。   不过这会她倒是不用再纠结。   因为在轰如雷霆的爆响声里,一个肥胖的身影,已经被极速飞来的大齐武安侯,一个长传,甩到了她的面前。   空气的爆响尚未散去,重玄胜已经及时地停住。在这个鹿霜郡的高空,瞧着他的十四。   今天他们眼中的彼此,都有很大的不同。   重玄胜看到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倔强地立在空中,长裙随风微曳。鬓上簪红花,手中提重剑。清秀苍白的小脸,映得她的唇色更红。   他发现这么多年来,他忽略了太多她的感受。他以为他能安排好一切,他以为十四永远不会离开。他习惯了那种陪伴,而从来都没有问过,十四呢?十四想要怎样的生活?   而十四看到,也是一个她从来都没有看到的重玄胜。   穿得还是锦衣华服,身形还是那么厚重结实。   可脸上好憔悴。   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再不见往日智珠在握的从容。   唯独看着她,还是对着她在笑。   笑得很傻,咧开了嘴,藏起了眼睛……   她突然好难过。 第1626章临淄城的夏天   得到林有邪传讯的时候,姜望刚回临淄不久,正在斟酌该如何同重玄胜聊近海群岛的消息——其实也不必开口,看到他的瞬间,重玄胜就已经明白了。   通过青牌渠道传来的消息,着实是救命的稻草。   姜望当场开启天府之躯,煊赫高空,带着重玄胜从临淄直飞鹿霜郡。   鹿霜郡在临淄西北方,是姜无弃母族雷氏族地所在,与临淄城之间,就隔着一个乐安郡。   谁也没有想到,十四悄无声息地跑了好几天,竟然还在齐国腹地打转,压根没有跑出国境。难怪边郡诸城一点消息都没有,难怪姜望亲自出海,都捕捉不到踪迹。   重玄胜和姜望动员了所有人脉关系,在齐国的辽阔疆域上,划了一个巨大的圈,但十四压根就一直在这个圈里打转……   这么多年来,十四一直是跟在重玄胜身边。重玄胜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自主行动……显然是搞砸了。   幸亏是搞砸了。   姜望飞落林中,把无人打扰的重逢、互诉衷肠的时间,留给彼此对望的两个人。   这时候的林有邪,正坐在一根横杈上,垂着脚丫子,无意识地摇晃。   她有时候像是一片叶子,亦是这林中的一隅。   “这次多亏你了。”姜望飞落下来道。   “小事一桩。”林有邪随口道。   姜望在另一根横杈坐下来,就打算开始修炼——也不知重玄胜和十四要在那边哼哼唧唧多久,他也不方便偷听。   “我记得你跟雷占干是不是有矛盾?”林有邪忽然问道。   “因为双方的年轻气盛,是有一些小冲突……不过早就已经解决了。”能够找到十四,姜望的心情也变得很好,笑了笑:“怎么?”   当初姜无弃遗礼相赠于姜望,却遗命让雷占干去请人,就是有意促成双方和解。虽然彼时的雷占干心灰意冷,没说什么就独自走了,姜望却是愿意接受这份心情的。   说到底他与雷占干本也没有什么根源性的矛盾,且历次冲突,他都是占便宜的一方,实在也没有什么必要揪着不放。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雷家是鹿霜郡的地头蛇。”林有邪道。   雷氏本不是什么顶级世家,当初因为雷贵妃而荣起,真要说的话,与今日的静海高氏也没什么本质区别。顶多就是雷氏曾经有过不凡的历史,底蕴比静海高氏要强上那么几分。   雷贵妃死后,雷氏就该衰败了。   但雷贵妃虽死,腹中却还遗了一个姜无弃。   寒毒入命的姜无弃,从小就很受天子怜爱,又以非凡的才能,赢得长生宫之基业,竟以病躯,获得了争夺大位的可能。   雷家就此稳固了根基。   恰巧雷占干这一代又很争气。雷一坤已经称得上优秀,雷占干更是摘下雷玺,被视为雷家未来数百年之希望,有真正将九天雷衍决推至巅峰的可能。   天时地利人和,鹿霜雷氏才有蒸蒸日上之势。   但姜无弃一死,长生宫自此封门。树倒猢狲散,雷氏也回到了它该有的位置。   此后百年,只看雷占干能不能走出屡次被姜望压制的阴影,真要走不出来,该寂然也就寂然了。   历史上衰亡的世家名门,又非止雷氏一家。   “我对鹿霜郡的印象,倒是仅止于鹿鸣酒。”姜望道:“回头有机会的话,或许应该和雷占干喝一杯。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因为姜无弃的缘故,姜望倒是有意帮雷占干走出心灰意冷的状态。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也的确有一笑泯恩仇的资格。不过雷占干是一个自尊心太强的人,贸然找上门去,恐怕会适得其反。   林有邪沉默了一会,忽道:“我明天就离开齐国,动身去三刑宫了。”   她当然并不关心雷占干,不关心雷家,甚至鹿霜郡。   这句话与前句话更是完全没有什么关联。   但恰恰也说明,这就是她今天真正想说的话。   所以她说的离开,不是普通的离开。她说的去三刑宫,也不是普通的法家门徒前往圣地进修。   而是彻底跟这个国家切割,脱离所有关乎于齐的身份,从此以后,只为三刑宫门人。   林况已死,乌列亦死,厉有疚被千刀万剐,曾经为齐国稳定做出巨大贡献的四大青牌世家,已经烟消云散。   但林有邪在青牌体系里,仍是有遗泽存在的,仍然会在方方面面得到照顾。   她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个国家,她也生于此,成长于此,对这里有最深的习惯、最真切的情感。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但姜望当然能够理解。   如果说在这个庞大帝国里,还有谁能够理解林有邪的心情,大约也就只有一个姜望了。那无数个煎熬的、期待的夜晚,消逝在同一个黎明前,恰是姜望所见证。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重玄胜和十四的喜酒,你不吃了吗?”   “他们要成婚吗?”林有邪略有惊讶,但也没有太多波澜。   “可能不太容易,但一定会完成。”   林有邪道:“那就替我恭喜他们。”   姜望点点头,又道:“去了三刑宫之后,不用经常验尸了吧?”   林有邪淡声道:“天下列国自有法制,倒也没有那么多案子留给三刑宫办。而且,我应该不会进刑人宫。”   “那就好。”姜望又点点头,然后道:“希望你在那里过得开心,学有所成。”   林有邪这时候反倒笑了。   她笑着看向姜望:“刚才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时候,我在想,等会我跟你说我要离开齐国的事情,你会说什么呢?”   姜望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就是现在这样。”林有邪笑道:“这就是你会说的话。”   不待姜望再说些什么。   她便纵身跃下了横杈,挥了挥手:“走咯!”   姜望想了想,在后面问道:“不是说明天才走吗?”   林有邪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林中只留下她的声音——   “我说错了。是今天。”   姜望没有再说什么。独自坐在横出的树杈上,眺望穿过林隙的光,听流风摇动树叶,是沙沙的声响。   而重玄胜和十四牵着手在林外说话。   说到了天黑,竟然又天明。   ……   ……   呼~   呼~   叮叮叮叮咛咛~   风有不同的形状,风吹过林间,和吹过屋檐,是不同的声音。   而临淄易府的房檐下,挂着浮刻飞鸟的风铃。   风的声音因此更加具体。   大轿抬到门前才落下,朝议大夫的府邸大开中门。   姜望今日穿得正式,系玉佩剑又华服。   麂皮长靴,青玉发冠。   卓见风姿,步履翩然。   只因是正式递了拜帖的到访。   易星辰亲自站在院中相迎。以他的身份,已是足见礼遇。   姜望赶紧趋近几步,上前见礼:“怎敢劳您亲迎?”   “今日是吹的什么风,武安侯竟然登门!”易星辰语带埋怨地道:“我以为你早该来了。”   姜望自然是惶恐一番,解释自己是如何如何忙碌不得闲。   易星辰自然也是理解理解,现在来了就很好。   有些客套很无聊,但是很有必要。   他与易星辰之间,还是在前年崔杼刺帝案搭上的线。   黄河之会的天骄备选名单,向来是由政事堂准备。彼时崔杼的名字,就是易星辰最后所勾选。   这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时候真在一念间。   易星辰虽说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就被打落尘埃,但清洗一旦发生,他是免不了失点血的。那囚电军统帅修远,可是因为崔杼错过了太多。   姜望在当时站出来劝天子息雷霆之怒,避免了一场有可能的清洗。易星辰后来也有所表示,在张咏哭祠案里,通过他的门生巡检副使杨未同,给予了姜望支持。又在出征黄河之会前的点将台里,给了姜望非常尽心的指点。   双方就此有了交情。   在重玄胜的操持下,德盛商行年节都会以姜望的名义送些礼物至易星辰府上,倒是保留了这份关系。但更进一步的交谊,却是未有过。   无它,实力地位太不对等。   远则使人疏离,谀则使人轻慢,重玄胜把分寸拿捏得很好。   今时则不同。   今时姜望已是大齐帝国最年轻的军功侯,食邑三千户,是可以堂堂正正走进政事堂,旁听政议的存在。   虽不能说可以与易星辰相提并论,但也有平等对话的资格了。闲饮茶,笑饮酒,谈谈国事家事,也都没什么问题。   两人行进中庭,各自落座。   自然先是一番叙旧,再聊几句天下形势,讨论一番道术技巧……易星辰可是临淄城里顶有名的术法大家。   如此好一阵之后,姜望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止住了继续求教的话茬,左右看了看,冷不丁问道:“怎地不见令公子?”   易星辰有两个儿子,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资质都很一般,远不及易星辰人物风流。   所谓“世间少有玉郎君,难得一见易星辰。”   说的正是李正书和易星辰年轻时候的风姿。   常有人说正是因为易星辰难得一见,所以占多了易家的才气,使后人难有所得。   当然,这亦只是闲话罢了。   易星辰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道:“长子怀咏,资质鲁钝,这会应该还在户部核帐。次子怀民,性子跳脱,不受管束,这会还不知睡在哪个馆子里。过几天我准备把他送去玄沙挖矿,省得在身边碍眼。”   无论易怀咏、易怀民如何,也都不是他会跟人闲说的话题,同姜望论及,亦是一种亲近。倒是不会让他们结交,因为注定不会是一个层次的人物。就如易星辰此时的语气,是有一种与姜望闲谈晚辈后生的态度在的。   他自己目前属意的能够继承他政治资源的人,是巡检副使杨未同。毕竟政纲之传,亲生的没用,有才的才行。就算是为后人铺路,他也只会让杨未同和姜望打好关系。   姜望当然也不会拿大,只是道:“两位贤兄人品甚好,这点我是深知的。今行于世,人品是第一要务。至于其它,倒是不很紧要。”   易星辰不知道姜望是想要表达什么,饮了一口茶,才道:“他们性子倒是不坏。”   姜望又道:“两位贤兄都各有要务,平时也肯定是没什么时间陪大夫的……”   易星辰都乐了。   是什么让姜望说得出易怀民有要务的,他自己的儿子他不清楚么?那德性跟那个重玄明光差不多,混吃等死就得了。   但面上什么都不表露,只看着姜望,静等他说正题。   姜望也的确不是个能够云山雾罩的人,说到这里,便觉铺垫已够,于是道:“我建议您收一个义女。”   饶是易星辰见多识广,这会也有些愣住:“你的意思是,儿子不争气就不要了?”   以易星辰的身份地位,收义女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不是张张嘴就算的。那得是正儿八经的录入易氏族谱,名字记在易星辰之后。被齐国律法所承认,真正拥有继承易星辰家业之资格的。   “不不不。”姜望连忙道:“我是说,女儿要比儿子贴心,您说呢?”   易星辰品着茶,笑容玩味:“我越发糊涂了,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儿子女儿什么的,武安侯现在就懂了?”   这位易大夫的回答,完全没有按照设想的套路来。   姜望一时无言以对。   闷了一会儿才道:“我是真的觉得,有一个姑娘,很适合做您的义女。”   易星辰含笑道:“我好像并没有衰弱到需要女儿照顾的时候,就算是真有那么一天,家里也多的是仆佣。”   “如果您的这个义女,是未来的博望侯夫人呢?”姜望问。   易星辰终于认真了些,抬眸看着姜望:“哦,是吗?”   姜望郑重地道:“并且您的这个义女,是我的至交好友。”   易星辰微微仰头:“唔……未来的博望侯夫人,现在的武安侯好友。”   姜望道:“如假包换。”   易星辰饶有深意地看着他:“对我来说,后一点尤为重要。”   姜望低头致意:“晚辈不胜荣幸。”   易星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想我可能确实是年纪大了,很怕孤独,如果能有一个女儿陪着,想来会好很多。”   “一定会的。”姜望说道:“您的女儿,很善良。你的女婿……很热闹。”   他环顾一周,很认真地补充道:“这座院子都很难关住的热闹。”   “喝茶。”易星辰道。   叮叮叮叮咛咛~   檐下的风铃,似已在提前庆祝。   这是道历三九二一年五月三日。   临淄城的夏天,很是喧嚣。 第1627章拂袖风云动   打一场伐夏战争,进一次稷下学宫,福地降了许多级。   从绵竹山到泸水,再到甘山,乃至于现在的汉山福地。   姜望当然已经习惯。   当然,他明白他现在已经有不习惯的资格。   他不会妄自尊大,更不会妄自菲薄。   他正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难以追赶的强者,难以挑战的高峰,也正视自己的强大。   正如此刻他盘坐在太虚幻境的福地空间里,静默地等待时间流逝,对即将到来的战斗充满期待,也满怀信心。   此时在不远处,日晷上的墨字早已变更——【金城山之主已确定挑战,一刻之后,挑战开始。】   他在从福地四十七虎溪山跌落的时候,遇到的是宋国神临境天骄辰巳午。   那时候他已经可以大概感知到对手的实力,而不是输都搞不懂是怎么输的。   如今他所在的汉山福地,在太虚幻境排名已经是第六十七。再往下落不得几次,就要失去福地的所有权了——尽管他至今也没有弄清楚,太虚幻境福地到底有怎样的用处,但失去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一刻时间很快就过去,论剑台腾飞而起,直入星河中。   两座古老的论剑台轰然相撞,两位神临境强者彼此对望。   太虚幻境里的容貌没有什么意义,名字亦是。   除了辰巳午那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不辞颜死不改色”的,姜望至今还没遇到过第二个在太虚幻境里以本貌出现的人。   在竞争激烈的超凡世界,一个人被研究得越透彻,离死期就越近。每个人都会尽可能地遮掩自己,在自我保护和太虚幻境的收获中,寻找一个平衡点。   女的。   这是姜望对于对手唯一的认知。   他没有拔剑,甚至于没有佩剑。他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功,可以将长相思具现在太虚幻境里,但是他两手空空。   于此时此刻大步前行,双手掐诀,铺开灵识。   海量道元引动了恐怖的天地元力,茫茫多的元气覆笼了此方世界。论剑台上空一瞬间风起云涌,云海翻滚间,一头长约数十丈的青蛟隐隐成型,正在威严低吼!   这是姜望在封爵武安侯后,全新掌握的超品道术。甚至是齐国术院最新开发出来的道术,而今第一次现于人前!   今时不同往日。   在以往的福地挑战中,哪怕他全力动用剑术,应该也没谁会把他同观河台上的那个姜望联系起来。因为太虚幻境的福地挑战,是神临境修士的斗场。   现在他在伐夏战争里一战封侯,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神临境强者,他的所有信息,都会被尽可能地收集。   因而太虚幻境里独孤无敌这个身份,他打算好生遮掩——如左光殊、宁霜容,都是知晓他的太虚幻境身份的,但是他们也都不会外传。   倒不是说一定能够藏多久,想要在完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在太虚幻境里保留收获,未免也小觑了天下英雄。他之所求,遮掩一时是一时。   身为大齐军功侯爷,他去术库挑拣适合自身战力体系的秘法,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事实上封侯当日,他就跟重玄遵去了术库。   在秉笔太监丘吉和仲礼文的陪同下,这个伟大帝国的宝库,向他们毫无遮掩地敞开。   每个人都有三门超品道术的挑选资格,亦属于封侯之赏。   这些道术的选择范围,并不局限于旧日收藏、他国掳获,还包括了齐国术院正在开发的,最新、最前沿的超凡道术。比姜望之前几次受赏的规格,高了不知多少。   甚至于自此以后,他每年都可以在术库里挑选一门匹配自身境界的道术修习,这就是他武安侯所享受的俸禄之一。   当然他亦有相应的责任。比如去稷下学宫授课,比如随时受命于朝廷征召,包括但不限于参与战争、配合术院的道术研发、执行各类任务……   强者将自己开发的道术贡献于术院,也是齐国功勋体系中相当重要的一环。像易星辰就是在齐国术院贡献最多的当世真人,也因此积累了巨量的资源和声望。   对道术的开发,是任何一个强国都不可能放松的领域。在这大争之世,不进则退。   齐国对此有非常完备的贡献体系。   譬如姜望和重玄胜在夏国战场上掠取的大量道术,在填充了太虚幻境演道台之后,拉回齐国,也能换算一笔贡献。当然,齐国术院的需求,与太虚幻境演道台的需求并不相同。后者求新求奇,需求多样化。而齐国术院对于低品道术是全然没有太多兴趣的,除非是焰花这等近乎完美的基础道术。   姜望在术库选择的道术,并不都是超品,也不全都是最新开发出来的道术。他有他的考虑。   理论上来说,因为现世道术的沿革正处于井喷状态,道术变化日新月异,陈旧的道术不断被淘汰,越是前沿的道术,越是珍贵。   但那些经过了时间考验的经典道术,仍然有不可替代的价值。且对道术的选择,也要从适合自身的角度出发。   姜望挑选的这三门道术里,第一门是干阳之瞳外楼篇。故旸秘传的这门瞳术,神临之后皆已失传,外楼篇就是巅峰。姜望选择这门道术,是为了进一步填补干阳赤瞳。   融贯了赤心神通、三昧真火两大神通之力的干阳赤瞳,潜力自不局限于此。只到内府篇的干阳之瞳,是目前最大的短板,制约了干阳赤瞳的进一步开发。有了外楼篇的补足,便可以将它推至更高层次。   第二门道术,是超品黄阶的六欲菩萨。并非新术,而是当年枯荣院的遗留,姜望选择它,是因为这门道术与自身的契合。   唯独第三门道术,姜望选择的是术院的最新开发。   术院开发的四阶十二品道术,一般是以普适、实用为追求。寻求的是齐国超凡力量的整体进步。   而涉及超品层次,则只以强大为要务,能不能有更多人学得会,不在考虑范围内。   这门名为苍龙七变的超品道术,便是从风行入手,化入东方七宿,其复杂多变艰涩,在黄阶道术之中亦是少见。   姜望在稷下学宫进修的三个月中,每日修习术法的时间,几乎都投入在这门道术里。   今日也是第一次展现其威。   风起则有云涌,夭矫而见青蛟行。   苍龙七变第一变,是为角木蛟。   姜望在太虚幻境里的姿态狂傲自负,切合独孤无敌之名。   青蛟云中探爪,拨乱了天地变化,磅礴生机压下来,彰显的亦是磅礴威严!木元汇聚间,一颗颗巨树拔地而起,顷刻成林。   而在闵幼宁眼中。   她看到的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大步踏行在碧林间。十指变幻,如握风云。把握着玄妙的道术痕迹。翻手为云覆手雨,此方天地一切变化,似乎皆在他掌中。   真是英姿!   这一定是个年轻人,而不是一个在年轻时候成就神临、保留了青春的老人。   哪怕容貌或非本貌,但那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昂扬进取的朝气,非青年人不能有。   恰是她已年衰,方才这般敏感。   作为西境乔国实力仅次于国主的神临境修士,闵幼宁对自己的力量是有清醒认知的。   乔国位在河谷平原以南,可谓是废墟边缘的国家,基本上也早已臣服在秦国的阴影里。   她的确不算弱,在这样一个缺乏资源的国家里,能够成就神临,本身就需要更多的天赋和努力。   但神临之后,国衰力弱就是她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一个很直观的现实是——   整个乔国近十年来,国库新增的超品道术,统共只有十一部。其中九部都是从不同门路获得的旧术,唯有两部是乔国自己的独创。   她于国势上已经得不到更多的帮助,更需要以自己的力量,尽可能地撑扶国家。   在这样的情势下,她又不是那些绝顶天骄,怎么可能有长足的进步?无非是仗着年月长久,做一些苦功的积累。   她自问算不得什么强大的神临,之所以能够据有这般名次的福地,是因为太虚幻境一直都只是小范围的开放,她占据了先发优势。在僧少粥多,几乎可以按人头分配的时期,每个人都吃得很饱。   凭藉着太虚幻境福地带来的好处,她迎来了神临后进步最快的一段时期。   可惜好景不长——   随着太虚幻境近几年的快速发展,有越来越多的强者加入进来。   一开始只是游脉、周天、通天这些低品境界的修士数量爆炸性增长,后来腾龙、内府、外楼的修士,亦然与日具增。   到了如今,她在福地战里,也愈发艰难。事实上她已经连落五个排名,也是才从汉山福地被打下来,冲了两次都没有冲上去,并且已经没有信心能够在下个月守住金城山福地了……   这地方门槛越来越高,指不定新来的就是哪个霸主国出身的神临境天骄。   跌落汉山福地的那一战,她完全是被碾压,一点机会都没有。   太虚幻境的福地挑战机制,是在每个月十五日凌晨,由福地第七十二名开始,依次决定是否向前挑战。   无法接收到太虚幻境消息的,视为弃权。   而整个福地挑战的时间,都是被太虚幻境抹去的。也就是说,一场福地挑战打完,无论过了多久,在太虚幻境里,也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闵幼宁之所以选择往前挑战,不是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什么翻盘的可能,更多只是一种徒劳的挣扎。   同样被打落福地排名的这个独孤无敌,哪有半分势衰?   其意霸道,其态疏狂。   所动用的超品道术,是她见所未见,仅这副气象,就非是凡品。   她此前从未遇到过此人,说明其人至少也是曾经福地排名六十一往上的强者。   也就是说,这个独孤无敌……她以前连交手的机会都没有。   心念急转间,闵幼宁莲步轻移。   她的足尖明明点在虚空,却像是踏在水面,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些在道术影响下疯狂生长的树木,也似是水生之木了。   树影纠缠着水影。   而后涟漪之中已开花。   一朵朵洁白的莲花绽放开来,一瞬间铺满了视野。   那树也被莲花托举,空间也被莲花托举,当然那个漫步而来的人,也必然要落在莲花中。   超品道术,幻生莲海!   地上是莲花,空中是莲花。   莲花生在闵幼宁的足下,却绽放在所有能够被看到的地方。   树上生莲,青蛟生莲……甚至于姜望的左眼里,忽然也长出一朵莲花来!   那情状惊悚至极。   而姜望视此如无物,便在莲上行,便由莲花生。   灵识力量在迅速地被吞噬。   他只是一挥手。   拂袖风云动。   那云中青蛟骤然褪去了碧色,头上生出角来,遍身骤放金光!   蛟已化龙。   苍龙七变第二变。   角木蛟化亢金龙!   不是简单的木元散去,金元聚拢。而是木中生金,五行倒逆!   那苍郁的树林直接崩解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见锐利的金光。   金光遍耀,落在何处,何处便被切开,便被割裂。   无边金光如刀落,切碎莲花一朵朵。   姜望的眼中也生出金光来,将那朵莲花直接剜去。   此刻他的左眼是一个凹坑。   但是金光呼啸,穿梭如箭雨。   闵幼宁足下不停,身姿翩转,飞舞在锐利金雨中。她有一雅号,是所谓“百花娘子”,美得自是非比寻常。   行在此间,如似春风舞。   但见莲花开又落,无边莲海,幻生幻灭。   苍龙七变与幻生莲海的力量在疯狂碰撞。莲花逐渐探进了云层,在不断被切碎的过程里,也爬上了金龙之躯。   姜望在前行,闵幼宁在退转。   云中的亢金龙忽地一声长吟   金光瞬息散去了。   满天满地的莲花一时间失去了目标。   而从地底,忽地钻出一只土黄色的貉,它的眸光有一点金,好像凝聚了所有亢金龙的锐利。其身迅疾如电闪,直扑闵幼宁的咽喉!   苍龙七变第三变,是为氐土貉。   闵幼宁踩碎莲花,一晃已远。氐土貉只是一扭,却又逼近。   在幻生莲海中,闵幼宁的身法几乎已到极致,可根本甩不掉这小小的土貉。   这只土貉来去如电,去留无影,根本拦之不住。体型虽然不大,牙齿却尖锐得连空间都能咬穿。   在这种凶险的追逐中,闵幼宁依然姿态优雅,只是翘起兰花指,轻轻一点。   四周一切都静了,静得像是在深山老林间……而忽有香风扑鼻来。   空谷嗅幽兰!   是为超品道术,空谷兰音。   未见其花,只闻其香来。   见得此花,已被此音杀。   香气浮动时。   一株纤柔的兰草,似是凭空长出,已经将氐土貉紧紧缠住。   矮胖凶恶的氐土貉,被绑得定在空中,动弹不得。   同样被兰草束缚的,还有姜望的十指,还有姜望整个人。   兰花草,今日缚苍龙!   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嘴唇,七窍之中皆有莲花生。   莲海幻灭,要溺他于水中。   而在此刻,姜望只将眼睛一闭。   他那张在太虚幻境里,被修改得格外英俊的脸,于此时洞照了一种圣洁!一种淫靡!   他的脸忽明忽暗。   明朗时无尽庄严,阴暗时欲念丛生。   佛门大宗枯荣院遗留,超品道术,六欲菩萨!   祂是神佛,亦是鬼魔! 第1628章极乐   霸主国的底蕴毋庸置疑。   齐国一路崛起至今,灭国不知多少,灭宗不知几何。国库里的各类道术可以说浩如烟海,投入大量国家资源的术院里,更是不断有新的道术推出。   那么多的强大道术任由挑选,姜望为什么会选择六欲菩萨这样一门旧术?   倒不是说他多么有佛缘慧根,而是这门道术,实在是与他非常契合。   所谓六欲,亦从眼、耳、鼻、舌、身、意出发。   他在第四内府刻印的道术五识地狱,便是眼、耳、鼻、舌、身,在此术上的经验,几乎是可以完全填补进六欲菩萨之术的。   耳识音杀又正是他的强项,六欲之一几乎直接就能满足,可以说再难找到比这更契合他现状的道术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姜望在这门道术上花费的时间远不如苍龙七变,但却比苍龙七变更早掌握。   枯荣院曾经强极一时,分院开遍齐国,它的传承自是非比寻常。   像六欲菩萨,就是一部能够经历时间冲刷的经典道术,很好地利用了灵识之力和六觉。优点突出,又没有明显的弱点可言,即使放到今天,也并不过时。   姜望一闭眼,此躯已现六欲相。   那七窍生莲,反倒与这禅相甚是相合。   六欲者。   是见欲,贪美色奇物;   是听欲,贪美音赞言;   是香欲,贪香寻味;   是触欲,贪舒适享受;   是意欲,贪声色、名利、恩爱。   而在闵幼宁的元神海中,一尊佛光普照的六欲菩萨已降临!   此六欲菩萨是独孤无敌之样貌,却塑金身,晕佛光,披袈裟,照四海。   佛面恢弘,如观世人。高耸的鼻梁似山峦分隔了大地,佛面的左侧沉在阴影里,有无尽之堕欲,右侧照在宝光中,光明庄严。   这是神临层次的神魂杀术。   神临境之后,神魂之力凝为灵识,真正有了干涉现实的能力。相对应的,也更加具备了被现实干涉的可能。   神魂走出通天宫,在统合人身四海、真正发挥如神之力的同时,也失去了与生具来的庇护。   譬如胎儿走出母体,于是必须要面对风雨。   神魂层面的搏杀,在神临境之后,也真正成为主要的战场之一。   而对姜望来说,这意味着他一直以来的神魂优势,终于能够在厮杀中得到更大的体现!   属于闵幼宁的蕴神殿,当然镇压着这片元神海。成就神临后的多年经营,赋予了她在此处的掌控力。   那隐隐的星光、神光,汹涌的道元,都是四海贯通后,此身长久积蓄的力量。   使得她在这元神海的茫茫虚无中,把握到真实。   但六欲菩萨降临之后,把一切都改变了。   元神海今夕何夕,菩萨在乐土。   一时间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华光遍照,珍奇耀眼。模样俊俏的男男女女,随着乐声翩跹起舞。世间难见之景,一见难忘之色,都在此时涌现。   而那乐声是如此动听悠扬,令人陶醉。   闵幼宁的耳边,好像响起了一生中那些重要的人的声音……全都是对她的赞美。   赞她貌美如花,赞她劳苦功高,赞她品德高尚,赞她有无穷的美好和灿烂。   她的神魂显化之身牢牢坐镇蕴神殿,可是这一刻她只想醉倒。她想要漂浮在患得患失的美梦中——   她完全弥补了曾经的遗憾,所有的错过和痛楚都不再有,一生顺风顺水地成长。   她成功登临了洞真之境界,并携手国主,重建了乔国的辉煌。   从丹至乔,囊括了整个河谷平原的诸多小国,组建成了一个团结的联盟。他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军力,自此把握了自主权。拥有了在万妖之门后攫取利益、分配开脉丹的资格……   她骤然惊醒过来,反覆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一片焦土,是满目疮痍!   愿景有多么美好,现实就有多么残酷。   事实上在河谷之战发生前,河谷诸国的确是已经有这样的串联,想要效仿西北五国联盟,在现世西南建立起一个攻守同约的盟国来。盟约在极隐秘的情况下制定,包括平原之外的丹、乔两国,全都加入了密约……   但一场河谷之战,摧毁了所有。   河谷诸国关于未来的上千年的努力,覆于一旦。国土成焦地,国民非秦即楚,社稷不复存焉。   如丹国、乔国这样的国家,也自此完全失去了自主的可能。   残酷的现实让闵幼宁从六欲陷阱中短暂地挣脱出来,她于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此刻就镇压在她元神海上空,散发无尽佛光的六欲菩萨,蕴藏着多么恐怖的神魂力量!   饶是她成就神临已久,积蓄了多年,却也是根本不能相较。   而在她觉察到这种恐怖力量的同时,一只佛掌,已经轻轻覆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独孤无敌不知何时,已经落在她身前。   单手覆额,使她顿受极感。   元神海中,尽是佛光。   此是元神之苦海,还是六欲之净土?   闵幼宁的神魂显化之躯,一瞬间瘫软下来,灵识如水流四散,根本不能够把握自我。   她的灵魂在战栗!   而在身外,在闵幼宁被六欲菩萨打散神魂显化之躯的这一刻。   幻生莲海已经消散了干净。   空谷兰音终是不复再闻。   而高空依然云压头,苍龙七变已经化出了房日兔,跃飞在高处。此一变,浑身的白绒如雪,金色的眼眸中,照出一轮日晕。那日晕如环,收束在闵幼宁的脖颈处,像是一道旭光之枷,只要一动念,就能叫她尸首两分。   在一种莫可名状的混乱感受里,闵幼宁睁开了迷濛的眼睛。   她看着眼前显现佛面的独孤无敌,只觉得实在是没有胜利的可能。   这样的人物都会跌落至福地第六十七,如她这般的,又还能在福地空间挣扎多久?   这就是现实。   在过去,现在,已经可以预见的将来,她需要不断去面对、去接受的现实。   付出再多,努力再久,也未见得能有收获。   人力有时而穷,国势无病而衰。   她在等待最后的结果。   但那个在太虚幻境里名为独孤无敌的人,并没有立刻结束这一场战斗。只是看着她,语气随意地问道:“我已经不太记得金城山福地的了,它有什么变化吗?”   闵幼宁下意识地回答道:“还是和之前一样。”   独孤无敌的声音虽然平静,却很见霸气:“具体点。”   一场福地挑战,分了胜负便是,有什么可聊的?闵幼宁本不想理会,但鬼使神差的,还是答道:“每月产福功一百四十点,产出一株瑶金花,以及……可以神游太虚,进入真正的金城山福地修行一个时辰。”   终于是知道太虚幻境福地有什么用处了!   原来太虚幻境里的每个福地,都在现世中有真实的对应,而每个福地空间的主人,每个月都可以进入相对应的福地修行。   而不仅仅只是一个福地空间,一扇通往鸿蒙空间的福地之门。   不同的福地,还有不同的珍物产出。   姜望更捕捉到了一个新名词——“福功”。   原来福地的产功,和论剑台战斗所赢得的“功”,竟是不同的。只是因为姜望之前一直未能真正开启福地,才只能将其当做普通的“功”来使用。   那么“福功”的用处是什么?   “这些福功对你来说很重要么?”姜望不动声色地问。   “怎么会不重要?”闵幼宁苦笑一声:“福功用于拨动日晷,在福功耗尽之前,福地空间里的时间都是不流动的。这一点额外的修行时间,或许你不在乎,对我这种才能平平的人来说,却至关紧要。”   能够修成神临,怎么说也不会是才能平平了。但放诸天下,她又的确是不起眼的。   她不去想独孤无敌问这些问题的目的,沮丧之后重整心绪,她现在只在思考,要如何守住下个月的福地挑战。   独孤无敌道:“希望下次看到你,是在更高几名的福地。”   闵幼宁正疑惑间。   忽地一道飘渺难测的声音响起——   【独孤无敌认负,您已晋入汉山福地。】   闵幼宁愕然!   ……   已经落到金城山福地的姜望,心中亦是犹有余澜。   他早已决定要从第七十二福地一路再打上来,因此今次这一战,对他来说只在于验证实力——在仅仅动用道术的前提下,就压制了对手,足见他在神临层次的强大。   当然,这本没什么意外。   伐夏战场上的那几个夏国侯爷,哪一个都比今天的对手强。   倒是福地空间的种种好处,确然出乎意料,无怪乎能够吸引这么多神临强者参与角逐。   尤其是“福功流时”这一功能,格外令姜望心动。   虽则暂不知福功拨动日晷的消耗如何,虽则太虚幻境里的修行,并不能直观体现在本躯。但是关于道术的熟悉,剑术的演练,境界的感悟,却是在太虚幻境和现世都共通的。   对恨不得一息时间掰成许多份来修炼的姜望来说,没有比这更具吸引力的好处了。   不断发展的太虚幻境,几乎每过几天,都有新的变化产生。   但姜望没有在太虚幻境里逗留太久,福地挑战结束后,便退了出去。   因为今日有更重要的事情。   今日的武安侯府张灯结彩,喜气盈盈。   前些时日朝议大夫易星辰于府中设宴,遍请亲朋故旧,正式收一个名叫十四的姑娘为义女,录名于易氏家谱。   叫临淄好一番议论。   而后定远侯亲自登门,代博望侯世孙重玄胜提亲。   双方定约,于今日全礼。   婚宴自是设在博望侯府。   武安侯府弄得这么红火,只不过是沾个喜气,陪着热闹罢了。   当然,重玄胜一定要在武安侯府里占个地方作为新房,也是原因之一。   管家谢平早已备好了马车,请姜望入座。   天光都未见,高阳坊清静无声。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坊间,武安侯府的铭牌在车厢前轻轻摇晃。   此地皇亲甚多,勋贵常见,诸如当今何国舅的府邸,便是坐落于此。这次新建的武安侯府和冠军侯府,也都在此间。   之所以这么早出门,自是因为姜望今日身负要任——事实上他昨夜就应该陪重玄胜住在博望侯府的。   按照齐国婚俗,婚礼中男方须有一名“鸾郎”相陪,女方则须有一位“凤娘”相伴。   以姜望同重玄胜的关系,鸾郎自是不作第二人想。   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名望,也足以将重玄胜这场婚礼的格调高高捧起。   遍寻临淄,谁家婚礼能请得此般鸾郎?   马车辚辚。   车轮声汇到了一处。   姜望拉开车窗,果见得冠军侯府的马车正在并行。   彼方车窗后,是重玄遵打着哈欠的脸。   这厮居然还睡觉。   这是修炼了一整夜的姜望,心中第一个念头。   嘴里则问道:“冠军侯怎的也来这般早?”   重玄遵略带无奈地道:“我爹的安排。”   其父重玄明光正是这次重玄胜大婚的“总掌”。   用他的话来说——“那重玄家场面上的事情,不都得我来操持吗?”   重玄胜很怀疑他想趁机侵吞自己的礼金,但为了顺老爷子的气,弥合先前的争执,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当然,以明光大爷的本事,如果真要干点什么中饱私囊的事情,很难不留下痕迹。拿起来就是个把柄,父债子偿也是很合理的……   姜望郑重点头:“伯父的安排,自是有道理的。”   “我想也是。”重玄遵道:“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我去那么早是干什么……这位鸾郎,你可做好准备了?”   在迎亲的时候,女方肯定是会有一些故意为难的环节的。   鸾郎的职责之一,便是替新郎解决这些小波折。婚前的小波小折轻松过去,寓意婚后的生活顺风顺水。   姜望自信地道:“我想是没什么问题的。”   当今临淄的年轻一辈里,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群战冲阵,无论剑术道法神通,他惧得谁来?   唯一一个能与他争锋相对的,可也是重玄家的人,正在旁边的马车里呢。   料得易家那些人,也难阻住他姜某人。   重玄遵一时也不瞌睡了,便懒懒地靠着车窗,悠悠道:“那我可拭目以待。”   姜望笑笑,转又问道:“听说你上次教训了一顿尔奉明?”   “谈不上教训。喧天喊地的,吵到我饮茶,摔了他一个杯子而已。”   “哈哈哈,在哪个茶舍?下回我也去摔!”   “那你须得好好乔装一番,不然他未见得敢露脸。回头我让人把他常去的几个地方汇总一下告诉你……”   ……   两个人便这样隔着车窗,你一句我一句,慢慢地聊着。   曦光已经隐现云端了,马车宁静地驶向博望侯府。   喜鹊叫醒了清晨。 第1629章喜日   “好,便问这位鸾郎一个简单的——我国历史上有一个有名的女子,叫做乔燕君,成亲的时候,用一条街做嫁妆,想必大家都知晓。那么请问,乔燕君所嫁的那位郎君……的幼弟,叫什么名字?”   齐历元凤五十七年五月十五日,宜出行、嫁娶、安宅……   大概是不宜答题的。   偌大的朝议大夫府,披红挂彩。   易府外的大街上,搭起了九重彩门。   一身大红郎官服的重玄胜,此时正杵在第五重门前,笑嘻嘻的,不见焦色。   在他前面开路的鸾郎姜青羊,却是恨不得抓耳挠腮。   依照齐国婚俗。   新郎新娘披以大红。   陪新郎官的鸾郎须着青衣,陪新娘子的凤娘须披紫衫,是所谓“青鸾紫凤,瑞兆良缘”。   这青衣不是姜望平时所穿的那种简单款式,而要绣青鸾,描云海,极尽华色。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今日的武安侯,说一声人物风流,并不为过。   那守门的小娘子,一双眼睛几是挂在了武安侯身上,当然嘴里的问题并不容情。   这九重彩门,每一门都有一个考核,出题者往往天马行空,道术、神通、兵器、拳脚,种种考验,不一而足。也有要求翻跟头的、唱大戏的,千奇百怪。总是一重一关,九重寓意天长地久。   围观的百姓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其中也不乏公子王孙。   博望侯世孙大婚,请来名满天下的武安侯作鸾郎,想来必然势如破竹,一定无可阻挡,大家都等着瞧绝世天骄的风采。   但事实是……   姜鸾郎今日一关都未过,诗词歌赋连挂四门。   通过不了考核,有通过不了的办法。   前几次要么现场表演一个狼奔豕突的身法,要么被要求用道术整些稀奇花样。   而第五重彩门上,挂有酸甜苦辣咸五味瓶,每个瓶子都装得满满当当,里间是颜色莫名的汤,喝光就能往前走。   这有个名目,唤做“五味杂陈”。   以超凡力量入五味,还不许以超凡力量抵抗。酸得掉牙,甜得发腻,苦得皱面,辣得冒汗,咸得齁人……   姜爵爷好好一张俊脸,已经是青红皂白不分明。   此刻他瞅着站在易府大门前笑意盈盈的易怀民,眸中很带杀气。   易怀民,你何必出题出得这么偏?你问我乔燕君的丈夫是谁,我都答不出来。也就知道乔燕君这个名字罢了。你还问她丈夫的幼弟?   那些诗词歌赋也是,你让我背名篇我都不行,还在犄角旮旯里找文章,你还是个人?   在临淄公子圈里,这位易怀民也是特立独行的存在。是为躺平派的代表人物,有望接过重玄明光衣钵的后起之秀。   当然,现在他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时间的考验,未见得能有明光大爷一以贯之的精神。   毕竟临淄人的生活节奏普遍紧张,就算再怎么颓废的年轻人,偶尔也会有想不开的时候,隔三岔五爬起来奋斗一把。   长得其貌不扬、完全没有继承乃父姿容的易怀民,一脸遗憾地回看过来,嘴里道:“这吉时都快过了,武安侯就别藏拙了吧?”   姜望这时候已经认清楚了现实,知道靠自己是走不通这九重彩门了,一时间左顾右盼。   “别回头。”面上笑得十分灿烂的重玄胜,已经先一步传音过来:“别看我。这么稀奇古怪的问题,我也不会啊。我要是会,我能看着你受罪吗?事已至此……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别拉着我一块丢脸。”   “……”姜侯爷忽然瞥见了场边的李龙川,赶紧传音过去问答案。   李龙川一言不发,做了一个挽弓的姿势,表示我乃一介武夫,兵法传家,并不懂得这些。姜兄你还是另请高明。   “……”姜望又看向正与温汀兰手拉手说小话的晏抚,也不管他是装没注意到还是真没注意到,一阵猛传音。   晏抚扭过头来,情真意切地看着他,忽地抬起双手来:“来,我们来给武安侯打气!”   他一边鼓掌一边喊:“武安侯!加把劲!”   围观群众一下子就被带动了,一时间掌声如雷,呼声如潮。   “武安侯!加把劲!”   “武安侯!加把劲!”   实在是……   太尴尬了。   姜望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一把扯下了酸味瓶,仰头便灌,顿时酸得脸都皱到一起。   “武安侯好豪气!!!”李龙川带头欢呼。   人群随之沸腾。   “我来帮您,我来帮您。”守关的小娘子小脸红扑扑,迅速地取下甜味瓶,贴心地打开来,递到姜望面前。   姜望一时无言,接过来便饮。   甜……太甜了。   甜到牙齿好像已经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而那本来皱着的脸,整个的往上提。   甜味一时盖过了酸味,胃部已经开始翻涌。   好不容易才将这口咽下,那边苦味瓶又递了过来,拿着透明琉璃瓶的小娘子,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很期待武安侯的这张脸,还会扭曲出什么表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重玄胜啊重玄胜,你要记得我都为你做过些什么。”   姜望长叹一声,举瓶又要饮下,忽地朝议大夫府内传来一阵骚动,   隐约听得有人在喊——   “诶诶诶,新娘子出来了!快去看!”   “怎么这时候出来?在哪儿呢,哪儿呢?”   姜望的声闻仙态迅速开启,立即便在一阵嘈杂中,捕捉到了十四那怯怯的声音:“说是很快就来,很快没有来,我以为他迷路了,才出来找他的……”   但这声音很快就被切断了。   想是易大夫不肯叫人听到他女儿这样嫁人心切。   姜望脸色骤变:“里间出了什么事?大家小心,我去看看!”   手上一挥,那苦味瓶、辣味瓶、咸味瓶,一时全都碎了。   急公好义、勇于承担如武安侯者,带头就往易府里冲。一时间狂风走石,后面几个装考题的竹筒,全都在混乱中消失不见,只剩下光秃秃的九重彩门,任新郎官一马平川地穿过。   “没事没事!”   易府那边反应也很快,立刻就有管家站到了门外来:“里间一切正常,刚才不过是一只猫打翻了花瓶,诸位宾客不必担心!请继续穿彩过门!”   “但是这个彩门都乱了啊!”   “题筒呢?那么大几个题筒怎么不见了?”   “找找吧,刚还在这。”   人群乱糟糟的,几个守门的小娘到处找题筒。   “不要慌!”易怀民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题目我都记得!”   但是话刚出口,仰面便倒。   姜望一个急步上前,将他搀住,很是关切地道:“易兄,你醉了!”   “不是我说你啊,怀民,平日惫赖尽可随意。今天令妹大好日子,怎么喝这么多?”一边埋怨,一边把他交到易府管家手里:“快带你家公子去醒醒酒。”   然后立在阶上,回头招手:“胜哥儿,快,咱们莫误了吉时!”   重玄胜全程就笑嘻嘻地看着姜侯爷自救,此刻便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踏进易府,去迎他的新娘。   守在内院的易怀咏,性格与易怀民截然相反,质朴端谨,不苟言笑。长得倒是颇有几分乃父之风。   若是仔细观察这对兄弟,会发现他们其实眉眼间有颇多相似,但就是一些细节的地方不同,便导致一个还能算得英俊,一个长相平庸。   他本就不是个会闹腾的性子,加之自家小妹刚才都险些自己冲出闺房去重玄家了,便只是规规矩矩地走完了礼节流程,就含笑放行。   姜望作为鸾郎在前引路,重玄胜在后边缓行,一边跟易家这边的亲朋好友招呼,他是极擅长这些的,搞得气氛很是热络。   晏抚、温汀兰、李龙川这会也簇拥在新郎官身后,聒噪不已,九重彩门通过了,五味水喝过了,他们仿佛才记起来,自己也是迎亲队伍的一员,队伍一齐向新娘的香闺推进——易星辰特意请工部修士主持,花了大价钱,在府内大兴土木,短短几天时间,就建好了这座香楼。比之临淄诸家闺秀,丝毫不输。   认亲仪式之后,十四便住在此间。往后这里就是她的娘家,她自也时常要回来看看的。   队伍前进得非常顺利,或是撒钱,或是奉礼,堪称势不可挡——直到遇见一身紫凤华衫的李凤尧。   她高挑的身段完全被今天这一身所体现,将门传家的气质,亦是生在骨子里的,立在楼前,如拦万军。   也不知是美色慑人,还是威色慑人。   那紫衫上凤纹霄影点缀出来的贵气,确实也只能作为她的点缀。   易星辰之义女出嫁,须得有一定身份的凤娘相伴。   以易星辰的地位,找几个大家闺女送送自家女儿,并不为难。   但要匹配得上重玄胜所请鸾郎的,遍寻临淄,其实也不多。   重玄胜特地请得李凤尧来做这个凤娘,便是为了给十四撑场,不叫她受了委屈。不然的话,他宁可叫重玄信来做鸾郎。   论家世、论天赋、论姿容、论修为、论及方方面面,便是在这东国首都临淄,也没几个女子能与李凤尧相比。   有李凤尧镇场,新娘子也的确不存在委屈……   兴高采烈、气势汹汹的迎亲队伍,一见李凤尧,上上下下,先就弱了三分气势。   今日为凤娘,是不宜太霜冷,故她脸上也是带有淡笑的。   但那种由内而外的气势,却是叫人万不敢轻慢。   姜望闯彩门,压易怀民,何等机智,何等威风,见着李凤尧,也一时紧张。   重玄胖事先也没说凤娘是谁,李龙川今日也未透口风,他作为鸾郎忙来忙去,也没顾得上多想,还以为李凤尧会稍晚一些直接去博望侯府赴宴呢。   以临淄盛行的风气,尤其是在名门婚礼上,鸾郎与凤娘总是要有几合交锋的,以此昭显新郎新娘双方的底气,表示这是一场门当户对的婚事。   历来文斗武斗都有。   不然青鸾紫凤之瑞兆何以显?   但姜望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同李凤尧斗智斗勇,总感觉……矮上几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跟畏李凤尧如虎的李龙川,还有早被李凤尧打服的许象干他们一起待久了,面对李凤尧,先天就气势不足……都怪这些个无用公子!   李凤尧却很是轻松自然,收敛了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饶有兴致地瞧着姜望:“我来考考你。”   迎亲队伍变得很是安静。   李龙川、晏抚、温汀兰全都聚精会神,重玄胜都努力瞪大了眼睛。   姜望果断双手合十,作揖道:“刚在外头已是耍了半天猴戏,又喝那五味瓶,喝得我这会还晕乎乎的,肠胃直打架。凤尧姐姐……手下留情啊。”   李凤尧静静地看了他一会。   看得人都不自觉地忐忑了。   忽地轻轻一笑,冰雪消融:“好,你通过了。”   “啊?这就通过了?”李龙川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或者仗着今天大喜日子,感觉家姐也温柔了许多,在队伍里嚷道:“他还什么都没考呢,新娘子让你坐镇最后一关,你可不能徇私啊!”   李凤尧微笑着看向他:“刚才我考姜望,考的是礼貌,现在我来考考你别的。”   “不是,关我什么事啊。”李龙川说话间便往后缩:“我又不是鸾郎……”   李凤尧只道:“过来。”   素以英武著称的李龙川,岂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份?当下把旁边的人一拨:“你们别拦着我,让我过去!”   人群默契地让开。   他也便气势昂扬地走了出来:“考便考,我李龙川何惧之有?”   一抹玉带,一双锐利的眼睛,一股独闯千军的气势。   李凤尧看也不看,只对姜望轻声道:“你们先进去,别误了良时,我跟龙川聊一聊就好。”   迎亲队伍兴高采烈地涌进了这座闺楼。   无论重玄胜、姜望还是晏抚,谁也没有多看李龙川一眼。   当然耳朵都竖得极高,谁也舍不得错过身后的声音,擅长耳识如武安侯者,更是把李某人的声音在楼里放大——   “刚才人多,是我不对。姐,这大喜的日子……”   “哈哈哈哈……”   易府香楼,人群轰笑。   好生喜庆。 第1630章我眼中的他们   在十四第一次卸下盔甲之前,恐怕也很难有人想像得到,那个永远沉默护卫在重玄胜身边、永远先于重玄胜面对危险的铁甲侍卫,竟然是一个长得这般柔弱的女子。   清秀而怯生生。   她模糊了女性的符号,抹去了所有软弱的部分,用一副铁甲,保护她和重玄胜。   她把自己的怯懦和畏惧全都藏起来,只留下钢铁般的勇敢和刚强。   今日她依然藏着自己的面容。   只是一只铁盔,换成了一方红绸。   藏起来的是期待和娇羞。   没有了那坚硬的甲冑披身,她依然不觉得惶惑。   软软的薄薄的一张红盖头,竟然带给她巨大的安全感。   盔甲是肉身的屏障,而爱,可以筑造内心的堡垒。   她当然听得到司仪的声音,听得到自己的义父正在嘱托着,听得到热热闹闹的人群,人们笑着、闹着。   但她只感受得到自己的手。   自己那握惯了重剑的手,被一只大手牵着……好温柔。   那只手牵着她走。   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在哪里,正要去哪里,她只知道跟他走,跟他走就对了。   胜哥儿很聪明,胜哥儿不会迷路。   就这样一直走,直到响起有人揶揄的声音:“还不舍得放手呢?”   胜哥儿立刻回嘴道:“换你你舍得?”   嘿嘿。   她虽然不开口,但也紧紧地捏了一下重玄胜的大手,以示支持。然后才松开来,坐进了轿子……李家姐姐陪着她。   真好。   她一直觉得这个世界还算不错,只要跟在胜哥儿身边,去哪里都一样。   但现在觉得,真好。   世间万物,无不可爱。   她真喜欢这个世界。   ……   由新郎博望侯世孙重玄胜、武安侯姜望、石门李氏嫡子李龙川、贝郡晏氏嫡子晏抚、朝议大夫温延玉之女温汀兰所组成的超豪华迎亲队伍,在朝议大夫易星辰的府里迎到了新娘,浩浩荡荡往博望侯府走。   沿途见人送喜。   齐刀币是一斤一斤地往外洒。   但有行经处,莫不结彩相庆。   迎亲队伍本身人不算多。去时浩浩荡荡,多的是装聘礼的车队,回时浩浩荡荡,都是易家置办的嫁妆。   这些聘礼和嫁妆,回头都归于十四的私产,属于双方长辈给予小两口组建新家的支持。   重玄胜和十四成一次亲,名下便多出了半条街的产业,珠宝珍奇元石都还另算,比捣鼓德盛商行来钱快多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比,这场婚礼的规格,都要超过朔方伯府那场不止一筹。绝对是近几年来,最盛大的一场婚礼。   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回到博望侯府时,冠军侯重玄遵正站在门口,一张俊脸早就已经笑僵了。   “吾儿重玄遵,颇得吾貌,是重玄门面。”——这就是重玄明光让他天还没亮就过来的原因。   堂堂冠军侯做迎宾,试问谁敢想?   若不是有重玄明光这个亲爹吩咐,当朝太子成婚都不可能有这般规格。   重玄遵绝不畏惧挑战,自信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但是亲爹的思路实在是天马行空,他用斩妄神通都跟不上趟。   让一个军功侯爷杵在大门口,逢人便带三分笑,正常人能想得出来?   整个博望侯府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可不全是因为重玄胜的大婚!   都说重玄遵风华盖临淄,这座伟大城市也是见证了冠军侯的成长。但偌大的临淄城,真正能够接触重玄风华的,能有几人?如今这般近距离相处的机会,能有几次?   更别说守在这里,还能看到等会迎亲归来的武安侯——他可是今日的鸾郎!   整个大齐帝国,若要排出一个想嫁榜,冠军侯和武安侯绝对在最前列。只看个人审美不同,稍有先后。   今日来博望侯府参与婚宴的,自是非富即贵。   如笃侯曹皆、朝议大夫温延玉、朝议大夫叶恨水这些,都在内堂,由老侯爷亲自作陪。   天子都让人来送了贺礼!   今时重玄家之声势,可见一斑。   此外军政两界,都来了不少够分量的人物,是定远侯在招呼。   如高家来的代表,是高哲,如鲍家的鲍仲清携夫人苗玉枝赴宴……这些年轻辈的,就都由自海外赶回来的重玄信招待。   婚礼总掌明光大爷背着一双手,啥也不干,就只是走进走出地视察——当然用不着他做什么。重玄氏乃顶级名门,府内不知多少得力人才,区区一场婚礼,断没有手忙脚乱的道理。   所以说,他当初拍着胸脯在老爷子面前保证,勇担大任,是选了一个太好的差事。   就连婚礼总掌必须要面对的迎来送往事宜,他也拍拍屁股,派出了自己的优秀儿子。   当然,收礼金的时候,他还是得费一些心思的。   说回重玄遵。   冠军侯守在门口迎宾,那些非富即贵的大姑娘小媳妇,人均在这博望侯府进进出出好几回。   捞到个机会,就同重玄遵一阵寒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什么我是谁谁谁家的,我家的位置在哪里呢?   什么我有些忌口,今日婚宴上没有什么什么吧?   总之都是一些随便拉个侍者就能回答的问题,一定要冠军侯亲自作答才算数。   人一波一波地围过来,只见多,不见少。几乎堵住了半边大门,这还是重玄遵努力维持秩序的结果。   要不是今日婚礼盛大,宾客众多,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哪里会舍得放过?   冠军侯又怎么样,敢站出来迎宾,早就分了干净。   至于传言中这位侯爷有那么些不同于人的“雅趣”……   且不说是否属实,便是真的,又要什么紧?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大凡殊异之才,自有殊异之处。   再者说,这样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能得到他的人就足够满足了,根本也不需要得到他的心。   不管心在哪里,喜欢谁人,最后总归是要娶妻生子的嘛……   面对这么多莺莺燕燕七嘴八舌,重玄遵就算是再高的修为,一时也是有些顶不住。好容易见得迎亲队伍回来,立刻挤出重围,跑上前去。   “胜弟!恭喜你抱得佳人归!”   他以一种非常罕见的热情,拍了拍重玄胜的胳膊:“来来来,为兄来为你开路。”   在众目睽睽之下,重玄胜那还能让他盖过了演技?   眼泪竟是说来就来,有些哽咽地道:“吾兄!你待我实在是太好,不仅为我婚礼迎宾,替我迎来送往,还送我那么重的礼,把云渡酒楼都送给了我,那可是日进斗金的好生意啊!”   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让姜望有那么几个瞬间,都开始怀疑自我——难道重玄遵真的头脑发热,把云渡酒楼送了出来?这么有爱的吗?   冠军侯的笑容有些僵硬了,拍着重玄胜胳膊的手,改拍为捏,逐渐加大力度,倒是勉强维持着风度:“胜弟你喜欢就好,对了,为兄还要送你婚后一个月的特别训练,将为兄一生所学,尽数传授于你!”   重玄胜疼得肥肉都在颤,但还是语气欢喜:“这么使得?遵兄你还送了我一千三百一十四颗元石,祝我和十四一生一世一双人呢。愚弟怎么能让你又出钱,又出力?”   “哈哈哈哈。”冠军侯大笑数声。   先来了一句:“送你的这些,已经是我全部家当,别的再也拿不出来了。”   堵住了重玄胜继续狮子大开口的可能。   然后自己接道:“但是为兄还有一把子力气,还有对你的爱护和关心!你既然成了家,就要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一定要有所成长才行。当然要加练,为兄挤也要挤出时间来帮你……就加练三个月!”   观者无不为这对兄弟的感情而动容。   真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好了好了,你们兄弟回头多的的是时间交流……现在还是把时间留给新娘子。”姜侯爷笑吟吟地等他们交锋结束,才仿佛记起了鸾郎的职责,暂且隔开了重玄遵,推了重玄胜一把。   重玄胜走到那顶红轿前,李凤尧立在轿门边,轻轻掀起了帘。   “十四……”重玄胜轻唤了一声。   十四有些怯怯地伸出手来,小手握住了大手。先都有些颤抖,而后紧紧握住,十指相扣。   在一众亲友的簇拥下,两人步入侯府中。   博望侯府的大门,他们往来过无数次。   博望侯府里的风景,他们从小都见惯。   但未有一日如今日,他们在这座其深似海的名门大宅里,感受到如此的坦然、自由、快乐。   踏进这门槛,完成这婚礼,以后他们就是这座侯府的主人。   这里是他们的家。   真正的家。   今日宾客盈门,今日良朋满座。   今日重玄胜,迎娶易十四。   这侯府中——   大红灯笼高高挂,鸳鸯一对池中游。   水里长的是并蒂莲,道旁开的是合欢花。   丝竹悠悠。   朝议大夫易星辰和博望侯重玄云波并排坐在上首位置,是为高堂。   擅写青词的朝议大夫叶恨水,与重玄家的交情,在于以前和老爷子的关系。他上次能够亲自登门讨论婚事,当然是因为重玄胜在伐夏战场表现耀眼,但也很大程度上,是给老爷子的面子。双方的关系,本有机会再进一步……   好在那时候也只停留在私下接触的阶段,并未来得及公开宣扬,才不至于直接撕破脸。当然,平原郡邢家那边,肯定不可能没意见。   叶恨水能来参加婚宴,自是老侯爷这阵子着力修补了关系,重玄胜也亲自上门请过罪。   今日兼任这一场拜堂礼的司仪,也算是一种态度的展现,表示和重玄家之间,并无芥蒂。   也不知老侯爷私底下做了多少事情。   在叶恨水的主持下,婚礼流程一桩一桩地过去。   鸾郎姜武安、凤娘李凤尧,各自诵念了祝词,自都是请的高人捉笔,写的花团锦簇好文章。   唯独在姜望一本正经、抑扬顿挫地念诵结束后,人群中忽地有个女声喊道:“武安侯讲得好,武安侯再讲一个!”   一时也不知是谁家的千金。   因为好些莺莺燕燕,马上就叽叽喳喳起来。   满院欢声。   “武安侯再讲讲!”   “您的至交好友成婚,就说这些官样文章可不成!”   也有不知谁家的公子哥儿浑水摸鱼,嘶吼大喊:“姜望!姜望!”   呃,这个不算。   另有声音混在红粉堆里:“那让李凤尧也再讲一个,我就爱听她说话!”   李凤尧眸光一掠,那些杂声就都消下去了,全都统一成了对姜望的呼唤。   齐国不比宋国,不兴什么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说法。无论男女,喜欢什么,就表达什么,谁也管不着。   笃侯曹皆、朝议大夫温延玉,都含笑看着这一幕。   他们也都年轻过,也都记得年少时。   倜傥如易星辰者,坐在上首位置,则是笑道:“武安侯不妨多讲两句,也叫我对未来的女婿多一些了解。”   这下就连重玄胜,也投来了目光。   他当然也好奇,他的朋友会如何描述他。   大喜的日子,姜望也不扭捏,只是一笑,便说道:“那我就再聊聊新郎官,聊一聊重玄胜。忘掉背下来的好文章,讲一讲我的肺腑之言。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重玄胜何许人也?”   他环顾一周,慢慢地讲道:“在座各位可能有知道的,也可能有不知道的。我在官身之外,还有一个太虚使者的身份。在天府城还经营了一座太虚角楼……太虚幻境里有论剑台,方便参与者切磋,验证修行。而重玄胜是唯一一个,在太虚幻境同境战斗里,多次赢得了我的功,我却一次都没能赢回来的人。”   人群中自是传来惊呼,博望侯世孙竟然恐怖如斯。重玄胜则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表示不值一提。   姜望道:“重玄胜是一个聪明人,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重玄胜是一个蠢人,蠢就蠢在明明是绝顶的聪明,却总会陪我犯蠢。”   “重玄胜让他的敌人咬牙切齿,让他的朋友也咬牙切齿。”   “重玄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准确地评价。他那么具体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的挚友,我的手足兄弟。我不能够完全地描述他,但是我愿意为他做的事情,就成为了我对他的描述。我相信他也值得很多人用很多的时间去认识。”   “没有重玄胜,今天或许我不在齐国。我也很难见到诸位,与大家欢聚一堂。”   “无须讳言,今天的新娘子易十四,是护卫出身。是易大夫怜她爱她,给了她显贵的身份,她才能够在大家的眼里,匹配重玄氏的门庭。”   “但要我说,什么样的重玄胜,十四都配得上。”   “护卫没什么不好。在认识重玄胜之前,我也只是一个偏远小国出身的乡下人。”   “我想说,我所看到的重玄胜和易十四,是相互扶持、生死相依的关系。他们几乎从不分开,共享喜怒,同担荣辱,参与了对方全部的人生。我见过了不知多少次,十四为重玄胜悍不畏死,也同样见过了很多次,重玄胜为十四奋不顾身。这是我见过的这几年,而在我没有见过的那些年里,他们也是这样搀扶着,一路走过来。”   “关于婚姻,人们通常讨论家世,讨论排场,讨论利益。却很少有人讨论,两个相爱的人,两颗相爱的心。”   “有一天我问重玄胜,我说,『为了娶十四,你愿意付出什么呢?』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因为他什么都愿意。”   “我是一个会独自走远路的人,而我所有关于爱情的浪漫想像,都来自于他们。我不是一个很懂得浪漫的人,但是我想,所谓浪漫,所谓爱情,无非如此。”   “我今天把重玄胜送到易十四旁边。不是把他交给他的护卫,而是把他交给名为『丈夫』的责任。”   “十四保护了重玄胜那么久,现在应该轮到重玄胜做那个站在前面的人。”   “我今天参加重玄胜的婚礼,不是见证他们的收获,不是见证两个家族的联姻,而是见证他们的爱情。”   “谢谢大家能来,谢谢大家能同我一起见证。”   “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相爱了!” 第1631章天下不独为齐谋   博望侯世孙和朝议大夫易星辰义女的婚礼,可称盛大。   自是齐国新年以来,最引人注目的事情。   武安侯作为鸾郎,难得的一整天没有修炼,忙前忙后,全程陪伴这对新人完成了婚礼。总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送进了洞房。   如朔方伯府、博望侯府这样的名门大婚,表现的是齐国伐灭夏国之后的稳定和繁荣。鲍易和重玄云波都是在齐国军政两界摸爬打滚多年的人物,选择在这个时间促成嫡脉晚辈大婚,也可算是一种政治表态。   当然在这个大的政治前提下,也有两个家族内部复杂的成因。   而天下当然不独为齐谋。   且不说重玄胜婚礼第二天就被强行绑到深山老林去“特训”,也不必说易家二公子易怀民,在婚礼第二天遭神秘人袭击,被逼着抄了一部《阿含经》。都城巡检府初步怀疑是枯荣院余孽所为,表示会全力追查,但至今未能找到有用线索……   现世各个角落,每时每刻都有自己的故事在发生。   譬如西北极寒之地的雪国,长达数月的闭关锁国已经结束。   这个向来与世无争,同外界少有交流的神秘国家,在这段时间,新出了一位真君强者,自号冬皇!   这位冬皇证就衍道后的第一战,便是远赴荆国本土,挑战荆国龙武大都督钟璟。   荆国是由六护七卫所组成的军庭帝国,军主即国主,亲掌六护军中的上护军、前护军,以及七卫军中的羽林卫。   龙武军则在六护之列,是为下护军。   冬皇与钟璟这一战的政治意义远大于战斗本身。   战斗的胜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但荆国讨伐西北五国联盟的西扩之战,在侵吞了大半个高国、小半个辽国之后,便戛然而止。   有说是雪国不能见边境悬刀,因唇亡齿寒之理、借新增一真君之势,摆出了不惜联军西北五国联盟、共击荆国的强硬姿态,终于稳住了西北局势。   也有说是景国在吸收了大胜牧国的收获后,暗中施加了影响。   当然荆国人自己的说法是——“小惩大诫,此小人之福也。”   表示他们并不热衷于战争,只是因为西北五国联盟日渐嚣张蛮横的行径,才基于维护西北和平的责任,出面给予一些教训。   现在教训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们也便可以安心退军。   荆国就此罢手,绝不吃亏。他们趁景牧大战发起的西扩战争,把五国盟军打得七零八落,在西北五国联盟的版图上,几乎是生生剜下了一国之地。   而代价几乎没有。   比起景国失去了的南域的影响力,比起牧国被打进草原里的惨重损失,比起齐国冒着国灭的风险与景国对赌国运……在这场混乱大局里,荆国完全可以说是捡到的收获。   不过雪国新增一位衍道强者,西北五国联盟损失惨重,景国又势压北域,现世西北的局势,肯定有会变化。   接下来这段时间,西北绝不会平静,全看诸方手段如何。   而闷头修行如姜望,之所以能够知晓这些天下大势,是因为这两日他同上卿虞礼阳一起,列席了朝议。   虞礼阳参加朝议,是为了代表夏地百姓,就夏地治理事宜进行一些沟通。齐国新据夏土,人手严重不足,又未并吞沿途诸国,相当于管理一块疆域极阔的飞地,难免会有许多问题产生。   齐人治齐、治阳的法子,在夏地未见得就行得通。   便是齐国的律法,若是贸然加之,夏地之民也未见得能够接受……总归是各地风土人情有异。   移风易俗,需要漫长的时间。   在这种时候,虞礼阳的重要性就毋庸置疑了。他能够最大程度上代表夏地百姓的诉求,与齐廷官员逐一地对接各类问题。同时他也可以让齐廷的政令,在夏地得到最高效的推行。   神武年代,他是夏国人的骄傲。神武年代结束后,他是连接齐夏两地的政治纽带。   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修行的姜望,之所会参加朝议……纯粹是天子点名。   天子一日顾左右曰:“武安侯何在?冠军侯何在?国家大事,不萦怀耶?”   朝臣不能答。   第二天姜望和重玄遵就麻溜地跑来上朝了。   重玄遵甚至是从某个深山老林里赶回来,每天上完朝后又撸起袖子往回赶……   姜望有时候也会跟着去观摩一下。   观察重玄秘术的种种对抗和应用,体悟道术的玄妙,感觉心情都变得很好。   唯一遗憾的是……重玄胜死活不肯接受助教。   姜望和重玄遵都有借助国势修行的资格,但这份资格,来自于他们的“爵”,而不是他们的“职”。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他们根本不必参加朝议。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要做,本身也都无心掌权。自身伟力,即是一切。   官道当然是现世主流,可是对于他们这样的绝世天骄来说,自己就可以走通的道路,无须骑马乘舟。   他们也的确是能避则避。   很多人视之为权利象征,能够左右亿万百姓生活的朝议,他们几乎从不参与。   但天子开了口,该“站岗”还是得“站岗”。   参与了几天朝议,两位新晋军功侯爷都是一言不发,泥雕木塑般,潜神修行,时人称之为“站岗。”   倒是没人苛责他们。   便是什么话都不说,天子也很乐意看到他们站在人群中。   皇帝私底下有一次跟江汝默说:“朕见武安、冠军,忆昔风华少年,如沐春风。”   可见喜爱。   “牧国将在六月二十七日举办苍图神殿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仪式。”朝议大夫温延玉正在表奏:“国书已呈礼部,请我国前去观礼,不知以何人出使为宜,还请陛下定夺。”   姜望闻听此言,心神已自修行中脱出。   这趟出使牧国大概不止是观礼那么简单。   因为担心赵汝成,他与重玄胜专门聊过牧国的事情。   去年那场大战,曹皆先替牧国拿下了离原城,之后才有的牧景全面战争。齐国也由此才获得了征伐夏国的机会。   齐国和牧国早有默契。   在刚刚结束的天下乱局中,这两个国家之间的联系,也肯定不止是表面上发生的那些。   在现在的时间节点,回溯牧景之战,有太多的事情让人疑惑。   譬如牧国与景国全面开战的底气究竟来自于哪里?   牧国筹谋良久,还与齐国达成默契,这才挥师南下,马踏中域。又为什么会在那样一场准备已久的战争中,输得那么快、那么惨?   诚然战争是有无穷的变数,诚然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太多。   或者说,景国作为天下至强之国,其实力底蕴天下皆知,历史已经有无数次的验证,牧国战败并不算奇怪——那为什么还会主动掀起这一战?   景国天下驾刀,又多年根腐叶朽,或到了败落之时;盛国愈发膨胀,愈见威胁;北域中域边界摩擦已久,人心难抑;苍图神迫切需要开辟新的信土……真个要论起来,或许牧国有太多开战的理由。   每一个理由都足够推动战争。   可为什么是现在?   已经忍了那么多年,为什么选择在这一次不忍了?   牧国那位女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一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理由,一定存在某种必须要开战的真相,隐藏在波澜壮阔的水底。   那是什么呢?   “武安侯?”   天子的声音从御座上落下来。   姜望略略躬身:“臣在。”   “就是你了。”天子道。   姜望愣了一下。   但天子已经转道:“摧城侯上奏夏陵处置事宜,温大夫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竟然就此跳过了出使牧国的议题,不再多说一句。   姜望半惊讶半迷茫地退了回去,但也没谁跟他解释什么。   如此一直到朝议结束。   韩令宣布退朝,百官陆续散去。   姜望却没有走,而是跟着御驾,一路往东华阁去。   天子坐在龙辇上回过头,有些好笑地问道:“你跟着朕做什么?”   姜望往前赶了两步,略略发愁地道:“陛下让臣出使牧国,难道没有什么吩咐吗?”   “朕不是已经吩咐了么?观礼就行了。”   就这?   但看皇帝的样子,也不像是开玩笑。再者说,也没有拿国事开玩笑的道理。   姜望本以为,这应该是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   持节出使,远赴草原。齐牧之间的默契,当世霸主国的合纵连横,搅动天下风云的布局与隐秘……   现在就真的只是观礼而已?   “呵呵。”齐天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难道以为,朕派你去牧国,是要给予他们什么支持,帮他们做些什么?又或者说,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计划,要让你去沟通执行?”   “呃……”   姜望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然天子怎么在朝堂上什么都不说呢?   这不就是事关重大,需要私授机密么?   所以他姜侯爷才会在朝议后也不离开,放着重玄遵暴揍重玄胜的保留节目不看,跑到皇帝这里来。   他脸上的尴尬已经暴露了一切。   齐天子哈哈大笑起来:“姜望啊姜望,你以为霸主国为什么是霸主国?难道觉得牧国输了一场就不行了?你以为赫连山海是何等人物?朕都不敢说能把握她的想法。你竟以为挂一个齐国使臣的名号,就能影响北域局势么?”   姜望已经放弃挣扎了,也不想再被天子嘲笑,便只道了声:“哦。”   齐天子收住笑声,总算是回复了几分天子的端庄,轻声道:“带一双耳朵,一双眼睛,多听,多看,回来告诉朕,你都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如此便可……”   他看了看姜望,补充道:“如果有把握的话,跟牧国天骄切磋切磋也行。”   哦,切磋。   你早这么说,我不早就明白了么?   姜望腹诽了几句,嘴里很温和地应道:“臣知晓了。”   说罢便是一礼:“臣告退。”   “等等。”天子忽又道。   姜望就是一惊。难道天子和观衍大师一样,也有他心通?我这也没骂人啊。   便听得天子道:“来都来了。韩令,你留下来考考他的《牧略》,看他背得怎么样。免得到了草原什么都不懂,让人笑话。”   韩令躬身道:“如若武安侯背不出来呢?”   “那你就督着他背完再走。另外……”天子沉吟了片刻,简短有力地道:“罚俸!”   龙辇毫不停留地离开了。   姜望茫然地立在原地。   五月的临淄不知为何,有些寒冷。   “侯爷?”   姜望回过神来。   紫色内官服的韩令,正袖手于身前,笑吟吟地看着他:“咱们是在这里背,还是换个地方?”   ……   ……   姜望的俸禄现在主要是三块。一个是武安侯的俸禄加三千户食邑,这个是大头。一个是三品金瓜武士加三品青牌捕头,因为前者只是虚职,后者他也没在巡检府干什么正事,故而俸禄并不多。再一个就是青羊镇封地的税收,他可以定期取一部分自用。   这三块加起来,足可以让他过得很舒服。德盛商行还在不断地铺摊子,赚得多也花得多,太虚角楼的收益全部投在其中,倒也没什么好说。   总之今时今日他姜某人,也是很有资产的。外出饮宴时,只要晏贤兄不在场,抢着买单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是离开齐王宫的时候,姜望的脚步是虚浮的。   现在才五月,他今年的俸禄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   那杀千刀的韩令,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天子只说罚俸,可没说每错一句都要罚一笔啊。   姜望真想问他一句——“韩内官以为吾剑不利否?”   但毕竟打不过,话出了口,只能是——“韩内官莫忘了往日交情啊。”   所以韩内官好歹没有给他扣到明年去。   “晦气啊晦气。”   一直都快走出齐王宫了,姜望还在心中叹气。   忍不住对送他出来的丘吉道:“丘内官,你说大家都在站岗,出使牧国的差事,为什么是落在我头上,而不是冠军侯?”   丘吉一本正经地道:“想来是因为武安侯美姿仪、俊容颜,更能代表我大齐天威。”   姜望沉默了一阵,语重心长地道:“丘内官,你可得努力啊,早点把韩内官顶下去,回头兴许能少扣我点俸禄。”   丘吉只笑呵呵地道:“咱尽量。”   说到这里他就止步,往前抬了抬眼,示意有人在等。   这位秉笔太监的灵觉,可是非同一般。   姜望心中微动,但只是不动声色地往前看——   那是一个发如银丝的老妪,静静地站在宫门外。   见得姜望看过来,才躬身道:“侯爷,华英宫主请您过府一叙。”   前些天才一起喝过酒,为什么今夜突然相请?   姜望抬头看了看月色,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心情不错。   他笑了起来:“我猜是有什么好消息。” 第1632章以道行武   武安侯与华英宫主交好的事情,朝野皆知,倒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那是微末之时就建立起来的交情。   华英宫姜望已不是第一次来。   不过深夜到访,却的的确确是第一次。   相较于长生宫的大气明朗,华英宫的建筑风格,是相对更威严、更见英雄之气的。常以兵戈为饰,挂甲冑长弓,几乎不见什么花草。   要种就种树,能够制枪、能够做弓、能够为房屋栋梁的树。   昂然如卫兵拱立。   跟着銀发老妪行走在华英宫里,一个个侍卫、侍女都很有军人气质,说话做事一丝不苟,行起礼来也很板正。   这位常年跟在姜无忧身边的老妪,倒是不知名字,只知道姜无忧有时会叫她“申婆”。   很像是在叫“神婆”。   虽已见过很多次了,姜望与她亦是没什么交流,是个性子较冷的老人。   见面的地方在演武场。   华英宫的演武场,可以说是这座宫殿里最见用心的建筑。   隔音、藏息、聚元各类阵纹,都是名家手笔。其余地砖之类的材料自是更不必说。   甚至于演武场边的兵器架上,刀枪棍棒斧钺各类兵器,全都不是凡品。   整个演武场的规模,也远不是一般府内的演武场那般狭小,是真正可以容纳四五百人的军队训练的。   行至演武场。   其时明月高悬,泛寒星数点。   干干净净的夏夜,就这样铺开在鳞次栉比的宫殿上空。   偌大的演武场上,有一人独舞。   长发束成马尾,在空中如鞭梢炸开,划过有力且优美的弧线。   她穿了皮甲,但皮甲并不能掩去她健美的身形。   爆炸性的力量,在皮甲下起伏。   她有一双浑圆有力的腿,交错着,在大地上踩出一声声的闷响。   手里握持一杆巨大得有些夸张的画戟,翻转腾跃如龙游。   她的速度并不快,并不急于完成每一招每一式,正如她一路走到今天来的样子。   但是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有力。   哪怕只是一转步,一踏足,也仿佛是将全身的力量都调动了起来。   她竭尽全力地去行走,去追逐,去战斗。   空气是被撞开的,夜风是被轰散的。打碎了一地的月光,凌乱散落在她身上。   姜望看着她的动作,感觉她身体里有一条龙,正在咆哮腾转。   那并不是幻觉。   而是切实的力量意象。   姜无忧完全开发了脊柱大龙的力量,以人身大龙,带动四肢百骸,引发地裂天崩。这是一条不同于正统修行、也不同于武道的路。她的道脉腾龙从来没有脱离通天海,那所谓龙咆,正是海啸!   当她终于收住戟势,恍惚间整个天地都有一刹那的静止。   随手一甩,画戟便在空中连翻而远。   适才如神龙啸傲的方天鬼神戟,顷刻便已敛去了所有的灵性,被申婆悄无声息地收起。   申婆往后一步,便带着这杆方天鬼神戟,消失在了夜色里。   华英宫主回过头来,她的健康的小麦色肤色,很有阳光的感觉。她的额上有着微汗,这使得她更有一种真实的性感。   她看向姜望,并不说别的话,只是随手一招,从场边的兵器架上,招来一柄长剑。   “良夜如此,岂可轻负?”她如是说道:“请武安侯指点一下本宫的剑术。”   姜无忧现在的修为是内府。   两年前姜望出海救竹碧琼、剑扫钓海楼内府弟子的时候,姜无忧就是内府境。   三年前姜望刚来齐国、尚未推开天地门的时候,姜无忧也是内府境。   如今姜望已经成就神临,且是神临境中强者,姜无忧还是内府境。   当然不是因为她天资平庸,更不是因为她不够努力。   而是因为……她在独自开辟一条新的修行道路。   当今之世,武道尚未走通。   当世的武道第一人王骜,迟迟不能走出绝巅那一步。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时间的问题。   武道二十六重天之前的路,已经被打开,那是无数天才修士为之奋发的结果。笼罩在武道二十七重天的浓云,也已经被驱散许多,那重云之后的宫阙轮廓,已经被捕捉……   人们完全可以相信,它终会打通一条从超凡之始,到超凡绝巅的路。真正为现世人族,开辟新的道路。   不是王骜,也有别人。   一旦完成这样的伟业,仅仅是为人族开新路的功德之力,就很有可能将那位武道第一人,推至更高层次,踏足绝巅之上。   很多惊才绝艳的修士,转投武道,也不无以此冲击绝巅之上的想法。   毕竟绝巅之上太难求。   强如六大霸主国的天子,也未能超脱绝巅。楚地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筹谋了九百多年,也直到如今,才看到一些可能。   但开辟新路的危险,也非是常人所能想像。   在浓云重雾里攀登,永远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永远不知道路在哪里,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验证错误的方式,就是死亡。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自武道诞生至今,在漫长的历史中,不是只有王骜一个人,走过了武道二十四重天,可以比肩正统修行路的洞真境界。   也不是只有王骜一个人,已经开始接近真君。   可那些曾经煊赫一时的人物,最后都消失在了云雾里。   诚然王骜已经走到了有史以来,武道最高的位置,近乎无限地靠近了武道二十七重天,靠近真君境界。   但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在下一步就失足,从那看不到尽头的修行绝峰坠落。   往前一步,到底是踏上了绝巅,还是踩进了深渊,在那一步踏出之前,谁也不能断定。   历史上无数惊艳人物的探索,就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书写四个字——此路难行!   此路难行,千古以来人未绝。   总有先行之伟人,总有后继之来者。   人族就是这样,从黑暗的时代里走出来。   而姜无忧所走的这条道武之路,虽是对两条修行道路的杂糅统合,不能算是完全的革新,但这条路目前只有她一人在走,她的艰难,并不输给任何二十四重天之后的武道修士。   此时此刻她执剑在手,正面迎战剑术通神的武安侯。坦然自信,大气英武。   月色下的华英宫演武场,霎时间就被剑光所照耀,如似两轮明月并起。   姜望自然是把修为压制在内府层次。   可天下谁人不知,大齐武安侯在内府层次创造的战绩,超越古今。以一敌四,在生死搏杀中,击败了四个拥有恐怖杀伐神通的人魔。   诚然战斗是瞬息万变、拥有无限可能的事情,姜望彼时是在纸面实力远远不如的情况下,以断肢残躯的惨重代价,才完成生死一线的搏杀。不是碾压局,不能代表绝对的统治力。   历史上有资格挑战这一实绩的内府修士,一定也存在。   但谁也都必须承认,内府境的姜望,确然担得起青史第一的名号。无论多么伟大的存在,若要在内府境的时候,面对那样的一个姜望,都必须拥有被击杀的觉悟。   而今日,姜望压制了修为,在内府境层次可以做到的表现,是完全超越想像的!   当然,哪怕强行封住金躯玉髓,这也并不被视为真正的内府。   但恐怖的地方在于……   面对这样的姜望,姜无忧仍然有一战之力!   姜无忧的剑、势、意,完全混同一体,她几乎把内府层次的力量运用到了极限,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把修为压制在内府层次后,姜望当然不会留手。   他足够尊重姜无忧,所以他向姜无忧展现了在内府层次绝对可称完美的剑术。   而姜无忧那贯彻了力与美的身姿,在月下飞舞。把三尺青锋,描绘成了一种艺术。   她转眸,似龙行九天。   她轻喝,如凤鸣梧桐。   她抬剑好像挑起了山河万里,她纵剑是撞来了黎庶苍生!   伟大和渺小都在一念间。   她有时是帝女有情,有时是王者无心。   她的眉,她的眼,至尊至贵。   她的剑,她的人……   剑起一似惊鸿舞,月色夜色两不如!   仓啷啷!   姜无忧倏地把剑甩开了,手上一招,握住一柄长刀。   整个人像一张大弓已拉满,弦一动,蹂身扑上前来——   “我有一刀,请君展眉!”   刀光撕碎了夜色,无预兆地闯进姜望的视野中。   她的剑术已是超卓,她的刀术竟也不弱分毫。   仅以刀术论,历数姜望在内府层次交战过的所有对手,只是比秦至臻稍有不如。   姜望凝神以对,便以一支长相思,将这雪泼般的刀光尽数压下。   长夜未肯尽,金铁时作鸣。   姜无忧连换七套绝顶刀术,或肃杀或凌厉或毒辣,演尽风格种种,都不能攻破姜望的剑围。于是回刀入架,手上一拉,已抖出一杆红缨长枪!   红缨在手,似已奔赴沙场。   千军万马,在那夜色里涌动。   两手一错,便是一抖一点,寒星炸开,难以计量的枪芒铺满了夜空,瞬起千声啸、万声鸣。   这一枪凤栖梧。   再一枪百鸟朝凤!   “好枪术!”   姜望由衷赞叹,随手一横,便是名士潦倒,起剑一挑,则化年少轻狂。   他尽情地将自己的剑术挥洒开来,把百鸟剥了个干净,将孤凤斩回梧桐。   而漫天枪影消失的同时,姜无忧双手握持大斧,从天而降,似神女开山!   此真世间少见!   华英宫主的一身武艺施展开来,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竟无不如意,均是超卓之选。   姜望只以剑术应,见了个琳琅满目,眼花缭乱。   见得心中欢喜!   以他今时今日的修为,同内府境的姜无忧切磋,竟还能有所收获。   无怪乎竟有“世间男儿恐羞见”之语。   无怪乎能够开道武之先河!   那兵器架上的兵器,一样样试过,姜无忧拿到什么便施展什么。演至兴起,牵动风云。   她愈战气象愈磅礴,如龙行凤舞。   而后又逐渐敛却了,似静水流深。   如此精彩的对决,可惜无人欣赏。   如此精彩的对决,又何须有人欣赏!   当姜无忧最后将一对铁锏送回兵器架时,周身已是半点气势都无,气机混同,合于天地间。   她在朗月疏星下,立住了一种自我和自由。   姜望收剑入鞘,真心实意地道:“恭喜宫主!”   他意识到,姜无忧的道武之路已经走通。   顿开多年尘锁,击破苦隘险关。   姜无忧亦是一笑:“多谢武安侯陪我走这一段。”   “我不过恰逢其会,却能见证历史。”姜望感慨道:“何其幸也!”   “说见证历史,未免言之过早。”姜无忧道:“路算是走通了一半。至少真人之前,已无阻隔。”   说着,她一声轻叹。   姜望当然知道她的未言之言。   道武之路,至少在现阶段,推演到洞真境之后,就已经无路可走。   因为她的路是杂糅两家,可武道之路,那些武夫自己都没走通。   武道一日不出真君,给不出前路,姜无忧的道武之路就一日没有再进的可能。   “说起来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姜望说道:“以宫主的天资才情,无论是走正统修行路,还是走武道,现在都可以走得非常远了。为什么要自开道武,选择一条这么艰难的路呢?”   姜无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无忧吗?”   姜望摇头。   姜无忧道:“我出生的那一天,刚好是在第一次齐夏战争,父皇阵斩夏襄帝,大破夏军。听到我出生的消息,他非常高兴,说『我无忧矣!』所以就给我取名叫无忧。”   她并没有回答,可是她已经回答了。   她的名字,承载着齐天子美好的愿景。   她要让她的父皇,真个“无忧”。   所以她要走一条,能够让她通往“最强”的路!   她生于元凤二十四年,现在已是元凤五十七年,她已经三十三岁。   放眼整个天下,三十未成神临,算不得绝顶天骄。   而她空有绝顶天资,却三十三岁还在内府徘徊。   这就是她为这条艰难道路,所付出的代价。   甚至于,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些代价还远不足够。   但这份勇气,这份心气,这种魄力,世间几人能有?   姜望慨声道:“我亦羞见宫主!”   姜无忧哈哈一笑:“夜深了,武安侯请回吧。今日兴尽,孤就不留你喝酒了。”   姜望亦笑:“待我持节归来,再与殿下对饮。”   他转身大步往外走。   而在他的身后,属于姜无忧的气势勃然而发,愈来愈强大,愈来愈磅礴。洞夜幕,耀临淄。   她的声音响彻华英宫——   “本宫今成神临,为武安侯壮行。此去出使草原,当为齐天骄,胜天下天骄!” 第1633章持节北出   “齐天骄,胜天下天骄。”   是姜望当初在齐天子面前的豪言。   彼时天子有意让姜望任职北衙都尉,姜望拒绝了,而天子没有怪罪,只问,你将何以报朕。   姜望便以此言作答。   时至今日,他以军功封侯三千户,放眼天下,同辈天骄无可比者,可以说已经做到当时的狂言。   而他此次持节出使草原,正是以身为齐国门面。   尤其是在牧国输掉了与景国的大战,全面回缩北域之后。这一次的苍图神殿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全天下的目光,都会落在草原,等待那位牧国女帝接下来的动作。   在这种风云际会的时刻,必不能失了东国威仪。   重玄遵和姜望都是很好的选择,放眼天下,与任何同辈人相较都不会逊色。但既然天子钦定了姜望,他就一定要有所承担才行。   持符节者为大齐帝国正使,天子钦点,帝女壮行……   姜望此次北出衡阳,可谓排场十足。   天覆军中专门调出两百人做姜望此行出使的仪仗,个个是腾龙境保底的修为。   当初他同计昭南、重玄遵一起出战黄河之会,仪仗也不过是如此。   唯独不同的是,那一次有两名内府境的队正领军随行,这次只有一名。   名为乔林。   就是那时候在观河台,每天陪着姜望去看比赛,热衷于给姜望分享各路边角消息的那个天覆军士卒。   自黄河之会到如今,他也叩开了内府,成为了天覆军里的一名队正。   这次被调来做姜望的随扈,统御两百锐士,与之出使草原,也算是故旧相逢。   说起来哪怕是两百名天覆军锐士结成了军阵,也几乎不可能干涉姜望现在这个层次的战斗,护卫的意义几近于无。   但姜望这一趟代表的是国家,必要的仪仗还是不能缺少。   在衡阳郡告别了一众送行人等,有两百名锐士骑马拱卫,姜望独坐专于出使的特制马车中,就此北行。   临淄诸事皆宁,倒也没什么可挂怀的。   新任的衡阳郡守娄子山,来了个十里相送,在边城依依惜别。   今时今日,武安侯自然是阳地的骄傲。   而阳地三郡里,衡阳郡作为旧阳国都所在,自是远远强于另外两郡的。黄以行身死后,赤尾郡守高少陵一度谋求转治衡阳,但因为临海高氏终究底蕴不足,未能功成。   想不到是这个娄子山笑到最后。其人倒是并非什么世家出身,也未听说有倚靠哪位大人物。姜望特意看过政事堂给出的考评,是“内政卓异”,瞧着是以才能居其上者,便也有意结交。先时十四失踪一事,他也是出了力的。   此外,田安泰在伐夏战场上变成了一个疯子,自然不能再担当他的日照郡守。这算是为国牺牲,朝廷不可能夺其权,因而以田家一位族老继任——田常之前一直在谋求这个位置,为此做了很多努力,但最后没能达成目的。   据说是田安平指定的最后人选。   个中细节姜望也不是太清楚。在成就洞真之后,田安平在田家的话语权显然再一次跃升,田常和姜望的联系,也愈发谨慎小心。伐夏归来后,几乎没有联系。   姜望倒不是说一定要利用田常、田和这两个人做点什么,只是对于田安平这样一个危险人物,有几分本能的戒备。手上握住几张底牌,也能安心一些。   此去牧国,迢迢万里,于姜望而言,仍是修行而已。   除了乔林实在嘴碎,时不时要来跟姜望说一些军中逸闻外,几乎没有别的事情。   姜望也不介意,权为路上的调剂。   随口搭几句话倒不至于影响了修炼。   “咱们现在走的这块地方,以前可是乱得很,人称卧牛坟。郑国、曲国打得是不可开交,周边几个小国也被搅得不得安宁。还有很多山匪贼寇,都在这里流窜……”乔林兴致勃勃地讲道:“星月原一战打完后,两家都安分了很多。咱们齐国和景国,他们总是要选一边站的。”   一个小小的队正,和当朝武安侯解说天下大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当初在黄河之会,他还给武安侯解说过战斗呢!   换而言之,武安侯当初夺黄河首魁,等于是他也有贡献的吧?   军中很多人还不信,这回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回头一个个打他们脸去。   “真打啊?”姜望问。   “那可不!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乔林信誓旦旦:“也就是顾忌咱们和景国的态度,不然郑、曲之间早就灭了一个。”   姜望作为齐国现在毋庸置疑的高层,当然知晓郑、曲两国一直是明斗暗合,以相对激烈的方式,来争取自身的独立。   但他也并不因此嘲讽乔林无知,而是饶有兴致地道:“你对郑国的情况也了解?”   现在这块地方名叫卧牛坳,就在郑曲两国中间的位置,倒是不知因何而得名。但占地极广是真的,在郑曲两国默许下乱了很多年也是真的。   此刻车帘半掀着,乔林抢了车夫的活儿,坐在驾位上,提着缰绳,很自信地讲道:“嗐。郑国嘛,他们那个国君忒不行。垂垂老朽才依靠国势勉强成就的神临,修为很不稳固,想要超脱官道是不可能,想要更进一步也做不到。又不能退位,现在退位就是修为倒转,就是死。只能消耗国运来保住修为吊命。下面的文武大臣拼死拼活做事,也不够他消耗的……现在都一百七十岁了,也不知郑国还能给他吊几年。”   姜望若有所思地问道:“郑国不是有个顾师义么?他不管?”   说起顾师义,乔林亦是语带敬意:“顾大侠早说过不理国事,除非遇到灭国之祸,不然不会出手。郑国皇室也就是出了个顾大侠了,不然就现在那个国君,早就被人拖下马来。”   顾师义天下豪侠的美名,传得实在是广,连乔林这样的天覆军士卒,说起此人来都是头头是道。   念及豪侠,姜望又想到了魏地豪侠燕少飞。那也是一个让人心折的人物,自那次黄河之会后,再未听得其人消息,也不知去了哪里。   或者有朝一日会再次名动天下,或者从此不会出现在世人耳中,都不稀奇。   现世宏大,历史浩渺。   多少豪杰似流光一瞬,又有几人能如烈阳长明?   姜望随口道:“这地方既然有点乱,那你们加些注意。”   “侯爷放心。”乔林道:“末将早已布置下去,兄弟们都很机警。”   姜望又道:“有天覆军锐士为仪仗,想来也没几个不开眼的来打扰。”   乔林当然是与有荣焉。   乐呵呵地道:“那是!我大齐帝国的使节队伍,量那些宵小也不敢来触霉头。末将保管将您的车驾守得水泄不通,叫苍蝇都飞不过来,您尽管安心修炼!”   话音未落,忽有一声响起——   “太虚门下虚泽明,请见太虚使者姜望!”   唤的是太虚使者,而不是齐国武安侯。   姜望便在马车之中往外看,见得是一个少年模样男子,身穿阴阳道袍,长身玉立,站在车队前方。   与姜望曾经见过并得授太虚角楼信物的虚泽甫,长得虽是迥异,名字只差一个字,应是同辈师兄弟。   其人气机雄浑,深不可测,很能够体现太虚派的底蕴。   姜望摆摆手,示意随扈不必戒备,朗声道:“便请道长车内一叙。”   虚泽明倒也不客气,只是一抬步,便挤进了车厢里来。   比起平和从容的虚泽甫,他显然要有锋芒得多。   与姜望在宽敞的车厢里相对而坐,却是一抬手,先将车帘放下了,并且阻隔了声音,一副要商谈机密的样子。   姜望不动声色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嘴里问道:“不知虚泽甫道长,与阁下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师兄。”虚泽明大概并不怎么愿意提及虚泽甫,只随口回了一句,便道:“以后就是我与你对接太虚幻境相关事宜。”   姜望问道:“虚泽甫道长是有什么事情吗?”   虚泽明看了他一眼:“其实谁与你对接,对你并没有什么影响。”   “权当是对老朋友的一句关心。”姜望笑道。   虚泽明于是道:“他在创造道术的时候遭到反噬,现在还在养伤,没个三五年出不了关。”   “这样……”姜望袖手而坐,面上依然是带着轻笑的:“本侯记得,当初与泽甫先生沟通的时候,并未提及会有什么后续事宜。本侯出人、出材料、出地方,建起太虚角楼,因而获得所有权,仅此而已。不知道长今日拜访,所为何事?”   虚泽明也感受到了姜望态度的疏离,很认真地说道:“姜望,请相信我对你绝无恶意。太虚幻境是当世最伟大的造物,是为了人族的辉煌未来而诞生。有朝一日,它必能实现所有灿烂的设想。你作为太虚使者,和我们一样,都是这伟大的一分子。我们应当团结一心,一起为人族而努力。”   姜望的笑容很宁定:“我完全认可太虚幻境的伟大……不过虚先生,你还没有说是有什么事情找我。我这一次负国命出使草原,可能没有太多时间耽搁。”   虚泽明也便说道:“太虚幻境发展至今,每一天都有大量的修士加入,覆盖范围几乎囊括天下列国,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大量的问题。譬如有一些不该参与的人参与进来了;譬如有人通过特殊神通,扰乱太虚幻境的规则;比如有些人没有通过太虚角楼或者月钥加入,而是采用了非正常的方式……这些行为,都会影响到太虚幻境的稳定,给我们的工作,增加许多不必要的负担。长期来看,是影响太虚幻境的健康运行,影响人族未来的。”   这真是一个习惯宏大叙事的人。   以史观之,这样的人往往也很危险。   “所以?”姜望问。   虚泽明坐得一丝不苟,语气也很认真:“我们太虚派本着绝对公正、绝对中立的原则,不宜对太虚幻境有太多干涉。目前我们是希望,能够促进太虚幻境的参与者,自己来解决这些问题。”   姜望若有所思:“怎么解决?”   “目前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使者你也可以帮忙参考一下,提供你的意见。”虚泽明道:“我们希望创造一个太虚卷轴,可以把太虚幻境运行期间所产生的一些问题、遇到的一些麻烦、以及制造麻烦的那些人……录于其上。以悬赏的形式,向所有太虚幻境的参与者发布任务,以此达成太虚幻境健康的自治循环。万事其于斯,而归于斯,我们并不干涉。”   “听起来很不错。”姜望道:“那为什么你们没有这么做?”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使者你一样,对太虚幻境有清醒的认知,知道它的伟大意义。”虚泽明说道:“太虚幻境的运转,需要在天下各大势力的监督下进行。我们要想做任何一种调整,都需要得到大部分势力的认可。也包括创造太虚卷轴。”   姜望端起茶盏来,声音轻轻:“那您找我可是找错人了。”   “我想我应该不是一个糊涂的人,这双眼睛还是能够看得到一点什么。”虚泽明眼神很真挚地看着姜望:“大齐武安侯在齐国的分量毋庸置疑,你能够调动的政治资源有目共睹。我们希望你能帮忙推动这件事情。当然,我们也不仅仅请了你,你只要在贵国讨论此事的时候,表达一下你的态度即可。为此我们愿意付出优厚的报酬。”   “你们?”姜望笑了笑:“冒昧问一下,虚先生你……能代表整个太虚派吗?”   虚泽明毫不犹豫地道:“当然。”   “好,我知道了。”姜望说道:“我会考虑的。”   虚泽明皱起眉头:“但是你还没有听报酬是什么。”   姜望以为自己已经够不懂人情世故了,这个虚泽明竟然更胜好多筹。   端茶送客也不懂,客套话也不懂。   大概是与世隔绝了太长时间,又或是因为太虚派的超然地位,很少被人拒绝,所以听不懂太委婉的拒绝?   姜望有些头疼,想了想,还是说道:“根据我和泽甫先生上一次的沟通,就太虚使者这个身份,我唯一的义务就是建设太虚角楼,维护太虚角楼,我想我做得还不错。至于其它事情,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也不属于我的责任。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分不出太多的精力来。抱歉,不能同你一起创造伟大。”   虚泽明不解地看着他,眼睛里竟然慢慢地、流露出一种有些受伤的神色来:“使者,我听过你的事迹,了解过你的过往,对你有一些认知。我们都对这个世界怀抱善意,都对未来充满热切,我们都拥有理想,我们都很真诚……我以为我们应该是同道中人。”   “也许您还不够了解我。”姜望并不打算多做解释,说罢这句,便笑了笑:“道长不会打算同我一起去牧国吧?”   虚泽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他端起那一盏为他倒的茶,轻抿了一口,然后放下来。   整个人就这样虚化了,消失在车厢里。 第1634章非奸即盗   忆及当初与虚泽甫的交流,虚泽甫全程只聊两个字,是为“秩序”。   而今天在跟虚泽明的交流里,虚泽明全程也只说了两个字,却是“伟大”。   秩序是冰冷的,不带情感的,同时也是客观的,不受干扰的。   伟大却有太多主观的情绪存在。   虚泽甫始终避免跟姜望之间产生什么联系,交接完太虚角楼的事情就马上走,不允许自己对姜望有太多的好感或者恶感。   虚泽明却一口一个团结,一口一个同道,一口一个人族的未来。   这是两种不同的理念,虽然聚合在同一个目标之下,且姜望毫不怀疑他们为这个共同目标奋斗的决心……但却有着根本性的分歧存在。   若问姜望倾向于哪边,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虚泽甫当初一再强调的是,太虚幻境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   而实现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的前提,一定是绝不干涉。   姜望当初正是被虚泽甫“绝不干涉”、“绝对超然”、“功成不必在我”的态度所打动,从而接受了太虚使者的身份,发动力量,参与了太虚角楼的建设。   现如今出来一个虚泽明,要求创造太虚卷轴,以发布悬赏的形式调动太虚幻境参与者的力量……且不论其人初心为何,是不是真的只为建设幻境,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姜望不会认可。   他不但不认可这件事,也不认可虚泽明的表达。   姜望已经不太记得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谁的一句口语。   大约是齐武帝?   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对他人宣之于口的伟大,我总是满怀戒备。我怕我是那种伟大的代价。”   姜望自问没有齐武帝那么雄才大略,富有智慧,没有那般在多方利益刀锋上漫步的轻盈身姿,索性避而远之,明哲保身。   虚泽明总不至于因为他不答应参与其间,就对他做些什么?   马车仍在行驶中。   整个使节队伍,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乔林虽然嘴碎,但也是个有分寸的,不该说的不会乱说。   姜望静静地坐着,思考虚泽明这件事有可能会造成的影响。   太虚幻境的开创性和重要性毋庸置疑。   很早之前,姜望就意识到太虚幻境是足以引导人道洪流的伟大造物。   天下几乎所有顶级势力都参与其中,监督它的运行,也可以说明它的非凡。   时至今日,它也已经扩张到一个足以影响现世格局的庞然地位,并且还在不断的扩张影响力。   只消看看各级论剑台有多少超凡修士参与,只消看看福地挑战的强度上升到了什么地步,便可窥知一二。   每一天都有无数的战斗在发生,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道术奉献于演道台,每一天都有海量的道术诞生……   太虚幻境的参与者与日具增,太虚幻境本身也在不断地演化着。   相对于以一己之力托举海族跃升的万曈,太虚幻境的演进无疑更全面、更有想像力、也更具未来。姜望非常笃定这一点。   但海族目前的演进,只系于万曈之身。   太虚幻境安全演进的前提,则需要现世诸方势力一起来保证。   当超然于世外、首倡太虚幻境的太虚派,内部生出其它的心思。当有一部分声音,试图改变一些什么……分歧已经产生,不稳定的因果已经埋下。   至于由此将会产生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绝难预料,也让人不安。   “啧。”   车厢里响起这样一个声音,打断了姜望的思考。   姜望平静注视着身前的茶盏,看到水面泛起涟漪。   涟漪之中跃起一抹妖邪的碧影,落在他的对面,化作一个容貌清俊的男子。   很是自然地坐定了,有些不满地说道:“这人真是没有礼貌,走了也不说一声,害我观察许久。”   姜望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有些人更没有礼貌。”   地狱无门的首领大人全无半点自觉,懒洋洋地道:“就像刚才那个不礼貌的人一样。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些麻烦事,一些麻烦的人。你很讨厌他们,但你无可奈何。又或者说,你碍于身份,不方便处理……”   “联系我。”   他笑道:“只需要一点点元石,很小的代价,地狱无门就能帮你解决这些麻烦。”   姜望悠悠地问:“你知道他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不难猜到。”尹观道:“早不找你,晚不找你,在你离开齐国后就找上门来……非奸即盗。”   姜望看着他,意味深长地感慨了一句:“非奸即盗啊。”   尹观不动声色地道:“当然,像我们这样的老友见面,则不在此列。”   “老友?”姜望挑了挑眉:“我怎么记得上次见面,你还讹了我十块元石。那会我跟你说我们是朋友,你没有理我。”   “竟有此事?”   “确有此事。”   “那倒也正常。”凶名远扬的秦广王笑了笑:“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姜侯爷,你现在发达啦,可以有朋友了。”   “真不知阁下和刚才那个人,有什么区别?”姜望问。   “区别有很多。”尹观理直气壮地道:“比如我倒是想在齐国见你,但是你知道的,我是通缉犯。”   姜望用食指把面前的茶盏推了推:“请用茶。”   尹观一脸的嫌弃:“再倒一杯不行?”   姜望一本正经地道:“那个人又没有喝过。”   尹观看了看那茶盏,终是没有接。   “你信不过我?”姜望问。   “我是一个杀手,且是一个杀手组织的首脑。”尹观说道:“我的职业要求我做一个谨慎的人。”   “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那你发誓。”   姜望轻笑了两声,转道:“我发现我经常在坐马车的时候被打扰,不知道是不是相性不合……你今天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叙旧吧?”   尹观淡淡地道:“你还经常在走路的时候被人追杀呢,那跟你走路也没有关系。”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姜望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轻轻放到矮桌上:“齐国都城巡检府,三品青牌捕头,要缉拿地狱无门秦广王归案?”   “啧,三品青牌了。”   “如假包换。”   “这次打算花多少钱?”   “先打,打不过再花钱。”   尹观看着他:“那么好奇我的实力吗?”   姜望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能够跟我心目中的强者交手,也不枉我努力了这么久。”   那时候在佑国二十七城之外,亲眼见证尹观大战佑国负碑军统帅郑朝阳,他愤怒于佑国国相赵苍的狠辣,惊异于尹观的天才和强大……深觉道阻且长,决心上下求索。   那时候在临淄城外的官道上,被苏奢伏击,而他毫无还手之力。是尹观出手,他才逃得性命。彼时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永远不要再躺在地上等死了。”   就这么……一路走到了今天。   从一个脆弱得随手就能被人捏死的路人,走到今天已经有资格动摇天下形势。   超然如太虚门下,想要推动太虚卷轴的创建,也要来请他帮忙,以期获得齐国的同意。   如尹观这般矜傲清俊、将崎岖路踏成通天途的绝世之才,也不免说一声,姜侯爷现在发达了!   他当然是想要同尹观试手的。   因为尹观是第一个在他面前成就神临的人,因为与尹观的每一次再见,都可以感受到其人恐怖的进步速度。   因为从最开始遇到尹观起,这个人在他心中就等同于强大!   无关于什么情感。   他只是想要挑战自己心中的强者,来验证自己究竟有多强。   尹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很遗憾,我现在必须要保持全盛状态,所以不能够满足你的好奇心。”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可以陪我去出一趟任务,我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力量,让你看清楚我的实力。”   姜望端起茶盏,只回了一声:“呵呵。”   “你确实成长了。”尹观这次脸上真的有了遗憾:“不再是当初被赵苍随手利用的那个少年,我也很难骗到你。”   姜望慢条斯理地喝茶,并不搭腔。   尹观又道:“假如有一个怪物,在你面前吃人,你会怎么办?”   姜望握着茶盏:“你今天找我,原来是为这个。”   尹观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关于尹观的这个问题,他在问之前,当然是知道答案的。   姜望如果有能力救人,他一定会救人。姜望如果有能力杀死那个怪物,他就一定会杀死那个怪物。而姜望如果什么都做不到,他会保全自己的性命,等以后有能力了,再来解决问题。   而尹观出身的佑国,恰恰就存在这样一个怪物!   传说中拥有霸下之血脉,位于神临层次,而有接近洞真之战力的护国巨龟。   佑国朝廷以定期喂养人族天才的方式,留住那头巨龟,使其负上城而巡游国境,威慑四邻。   姜望是亲见的。   尹观当初若是未有出逃,现在也早已经消失在那只巨龟的嘴里。   现在想想,当初要不是许象干背景强大,他贸然出头,也未见得走得出佑国。   沉默片刻之后,姜望问道:“你有把握?”   尹观的目标,是杀死那头护国巨龟,掀翻佑国上城的统治,解放下城百姓——这行为几乎可以等同于覆灭佑国。   而灭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当初刚刚离开庄国的姜望,或许可以把问题想得很简单。无非是埋头修行,无非是艰难砥砺,当自身力量拔升到了一定的程度,可以杀死目标,便去杀死目标。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已经成为霸国高层的姜望,却看得清楚这件事背后的复杂性。   佑国能够立足那么久,一方面是有那头洞真战力的巨龟存在,也关乎佑廷虽然腐朽、但集权集力于上城的统治模式,另一方面,是因为它在景国影响力的辐射范围内,处于景国所建立的秩序中。   对很多独行的强者来说,灭佑国或许不难,但要想得到景国的默许,则是毫无可能。   “牧国召开苍图神殿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尹观说道:“天下的目光都会落在草原,景国也不会例外。我们宰了巨龟杀了赵苍就走,你还来得及继续出使草原。”   姜望道:“如果要说机会的话,早先景牧全面大战期间,应该是更好的机会才对。”   “的确是如此。”尹观叹了一声:“但当时我正在养伤,状态不佳。而地狱无门的实力,并不足够。或者说,尤其是在我虚弱的状态里,地狱无门的实力无法体现。”   念及地狱无门的那一群凶徒,姜望深以为然。   而对于尹观身受重伤,错过了景牧战争,姜望也并不意外。   做这刀口舔血的营生,哪里会有安稳的时候。尹观经历的生死危机,只会比他多,不会比他少。   他在疲乏之时,尚且可以在齐国休养,住在临淄,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尹观这地狱无门的首领,却绝不可能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安全之地。   姜望慢慢地将茶盏放下。   “走吧。”他说。   尹观有些惊讶地抬眸。   他今天找过来,自是明白,以姜望的性格,应该会答应。   但也没有想到,姜望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毕竟今天的姜望,已经是大齐武安侯,而再非当初那个孑然一身的少年。   匹夫一怒,血溅十步。而位高权重者,牵动万方,又怎能轻怒?   “不要误会。”姜望说道:“我答应同你去佑国杀巨龟,不是因为你请我。而是因为……我也很想杀了它!”   尹观点点头:“我去前面等你。”   他自然要给姜望留下安顿使节队伍的时间。   说着,又取出一张面具,放在了矮桌上:“为了避免麻烦,戴上这个吧。”   而后身化碧光,亦是消失在车厢里。   马车依旧在前进。   车厢里安静极了。   两只茶盏中间,就是那张静止的阎罗面具。   整体漆黑,露出了眼睛和嘴巴。在额头处绘有一扇森白门户,而门里印着两个血字。   曰——   卞城! 第1635章不亦乐乎   在那浩瀚的历史长河中,现世曾有神道大昌的时代。   那时候一切所想皆有所见,修行者创造神话,神话常常照进现实。   毛神遍地,百鬼横行。   昼夜颠倒,天地混淆。   那是一个五光十色的时代,也是一个混乱迷离的时代。   很多规则都被打破,人们遵从于完全不同于现世的生活逻辑。   时至今日,那个时代虽然终结,很多神话却是口耳相传了下来。   当然神话之所以是神话,之所以传于口耳,而非史载笔凿,不得书录经传,自是因为它并不能够等同于真实。   比如从来没有什么地狱,轮回也从来不是神话里所说的那样简单。   当然的确存在一个幽冥,但幽冥只是轮回的途经。   什么六道往生,什么来世做牛做马,什么今生太辛苦、下辈子做棵树,都只是神道时代的妄想,最后并没能演变成真。   修为越是高深,越是能够懂得——   死亡就是死亡,死亡是这个世上最彻底的事情。   魂魄进入幽冥之后,最后的结果也是化归于无。根本不存在什么阎罗,什么判官,什么赏善罚恶……那些都是神道修士的手段,与现世修士御使的傀儡,也没什么两样。   现世里所有复活的手段,都是建立在寻回魂魄、复甦肉身、弥补寿元的基础上。   姜望以前并不知道,但是在神临之后,也已经获得了相关的知识。尤其是在稷下学宫里,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知见补足。   在这无垠广阔的时间和空间里,真正的轮回之所,是一个名为“源海”的地方。   位在极渊之渊,极底之底。   是比所谓奈何、忘川更深远的地方。   落入幽冥的所有魂魄,都不能抗拒源海的吸引。   不仅仅是人类魂魄,而是世间一切。都会在这里被打碎成最微小的部分,而后重塑。这个最微小的事物,无以名状,被称之为“一”。   道门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此而来。   魂魄坠落源海,被碾碎为一,得到重塑,全新的魂魄降生现世,得到成长,此即为轮回。   像是河里的水,变成天上的雨的过程。但是这一滴水,并不是那一滴雨。   过去的通常都已经过去。   当然也有一些特殊的情况。   比如列国太庙,以国势祀之,便可以在源海之中保留、甚至寻回残魂……但是那需要付出非常恐怖的代价。   比如白骨道那位名为陆琰的长老,他的妻子死后,魂魄就并未进入源海,从而保留了复生的可能。但是他亦不知他亡妻的魂魄去了哪里,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得以保留,这才长时间为白骨尊神所驱使。   比如当初姜梦熊镇压两界通道,不使魂魄入幽冥,就保留了当场复生的可能。   比如当初钓海楼靖海长老辜怀信,在天涯台设立法坛,亦是为了保留季少卿的魂魄、隔绝幽冥的吸引、孕育肉身……只不过姜望以几天几夜的熬杀,再加上不周风,提前完成了几近源海里的碎灭过程。   只有在极其苛刻的条件下,才偶尔会出现转世的情况。   比如曾经的那位云游翁,就是因为云顶仙宫的特殊因果关系,从未进入源海。但他也从来唯有获得过真正的新生。而现在的白云童子,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塑。已经与那位云游翁并非一体。   修行本是与天斗与命斗的过程,万古以来,多少惊才绝艳之辈,都在想办法抗拒死亡,对源海的“欺骗”、“逃避”、“对抗”,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发生。   甚至于曾经的神道,都可说就是因此而诞生——人们在对抗终极死亡的过程中,发掘了新的力量,此后自命为鬼神。   但神道最后的消逝,也未尝不是天理循环的原因。   在那些支离破碎的神话传说中,卞城王是第六阎罗,掌枉死地狱。世间枉死者,将入此地狱来。   此时此刻,姜望戴着这样的一张阎罗面具,穿一身黑色武服,立在凛风如刀的峭壁之上。   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卞城王,能否替那么多年来,枉死于巨龟之腹的佑国天才雪恨?   旁边不远处,站着的是尹观。   再过去一些的位置,一颗苍松之下,曾经见过的仵官王席地而坐——从气息上来判断,的确还是曾经那一个。   也不知会不会被他认出来。姜望特意改变了声音,也以祸斗印收敛了气息。   出使牧国的队伍自是继续前行,出使牧国的武安侯则是坐在马车里闭门修行。在或不在,外人倒也看不出来,只需乔林配合好便是。   姜望与乔林交付了几句,便独自赶来与尹观会合,然后也就看到了仵官王。尹观好像不管去哪里都带着这一位,大约是比其他阎罗都要更得力……   但也无关紧要。   姜望对于这些阎罗,并不好奇,也不太在意。   倒是仵官王有意无意地打量了好一阵,对秦广王新请的外援颇多审视,但毕竟也没什么废话。   说起来对卞城王这张面具,姜望还有另一层了解,那是基于它的前任拥有者,囚海狱狱卒毕元节——或许是前前任?   在那个钓海楼那个昏暗沉重的监牢里,狱卒亦是囚徒,日复一日,重复着无望的生活。   便是因为竹碧琼在那个环境里受过的苦,姜望才在心中对她始终有一份愧疚。   毕元节从几乎不可能逃离的囚海狱中逃出来,加入了地狱无门,最后又死在逃往海外的路上。冥冥之中,竟也真应了“枉死”二字。   “这名号……不太吉利。”姜望感慨道。   他此刻的声音很冷酷,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以声闻仙典为基础拟现的声音,自是没有什么破绽可言。   “怎么不吉利?”同样在等待的尹观道:“卞字是下城之上多一点,岂不正是说明,你要打破下城的天?太吉利了,简直是天命在我。”   姜望扭过头来看向他。   也不知道以咒术入道的秦广王,说起吉利话来,会不会真吉利。   尹观耸耸肩:“你也别误会,不是专门给你留的。本来给你一个判官之类的面具,也没所谓。不过刚好新任的卞城王死掉了,你说巧不巧?”   听起来更不吉利了……   “临时。”姜望强调道:“我只是临时戴一次。”   “放心。”尹观含笑道:“地狱无门,钱货两讫,童叟无欺,绝不强求。”   整个地狱无门,所有人都藏身份,匿行迹。唯有他大摇大摆,张扬于人前,是地狱无门的旗帜,也几乎成了杀手界一个具体的符号。   “人到齐了。”   树下的仵官王声音艰涩,但十指连动又流畅非常,迅速掐诀之后,合掌于身前,而后缓缓拉开。   银白色的光幕自他双掌间拉开,像是一块巨大的方镜,齐整地分割为十格。每一个格子里,都出现一个戴面具的身影。   就连尹观,也系了一张阎罗面具在腰间。   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转轮王,十殿阎罗齐聚!   姜望默默打量着接下来这场行动的“队友”,姿态冷酷地负手而立,并不吭声。   仵官王的这道光幕,也不知是什么秘术,除了声音图像之外,也将每个人的气息都展现了出来。   这些人里,姜望印象最深刻的是楚江王,当初在被海宗明追杀时,曾花重金请过地狱无门的杀手,那时候现身的就是这一位。   虽然未曾揭面,但那种阴寒刺骨的感觉,却让人印象深刻。   今日接触,其人隐隐已有金躯玉髓的外显,迈进了神临境界。不愧是十殿阎罗中排名第二,且至今未死的存在。   再之后就是曾经在追缉阳玄策时,遇到的转轮王和泰山王,那时候姜望已经做好一剑挑之的心理准备。今日再见,却是不知是否旧人了。   毕竟地狱无门的这些阎罗,更新换代实在有些频繁。   “任务大家都清楚了,每个人目标是什么,该做到什么地步,信里都写得很明白。”尹观立在峭壁边缘,淡声道:“老规矩,我们各自出发,五日后在佑国会合……有疑问现在可以提。”   无人出声。   他的视线扫过一周:“那么行动开始。”   银白色的光幕,一格一格的黯淡下去,直至消失。   尹观有一种与生具来的清俊气质,乍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超然世外的隐修道者。   唯独见得他令行禁止的此刻,才叫人恍惚想起来,他是如今整个东域,凶名最着的杀手组织头目。   把一群百无禁忌的凶徒收于麾下,整治得服服帖帖,这不仅仅是依靠武力就能做到的。   苍松下,仵官王合并双掌,收起了银白色光幕,但并未第一时间起身。   而是用那种艰涩的腔调,开口说道:“首领,酬劳的话,除了佑国皇宫里应分的好东西,我还要郑朝阳的尸体。”   尹观转眸看着他:“郑朝阳的体魄天生强大,是修武的好材料,为了国家,才修兵道。去年又刚晋入神临……你倒是好眼光。”   “嗬嗬嗬。”仵官王道:“首领,你知道的。尸体……容易坏,打一场,就需要补充。”   “没问题。”尹观平静地说道:“但是这一次,你得把你的神临尸体搬出来。地狱无门很公平,有超额的贡献,就有超额的收获。”   仵官王的瞳孔骤然收缩。   从来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他,心底生出凉意。   他的神通诡谲阴森,名为【借尸】。可以借用尸体生前的力量,包括但不限于用他人的尸体补完自身残肢,甚至于……可以通过借用强者的尸体,来完成境界的跃升。   别看他现在展现的力量仍只在外楼巅峰,真正发挥全力,生死搏杀,他并不虚楚江王。整个地狱无门,唯一能让他忌惮的,也只有一个尹观罢了。   而他拥有神临修士完整肉身的事情,是他绝对的隐秘!尹观是怎么知道的?尹观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尹观还知道什么?   “嗬嗬,嗬嗬。”仵官王这样笑了几声,然后道:“好。”   尹观也没有什么计较的意思。   只道一声:“时间很紧,我们快些赶路。”   袍袖一拂,率先跃下了高崖。   姜望紧跟其后。   再之后是仵官王,他坐在地上,像是一个四肢都已经错位的木偶,很不协调的、摇摇晃晃地起身,而后骤然绷紧,如箭离弦!   ……   ……   佑国只有两种城市,上城和下城。   上城只有一座,就建在巨龟背上。   下城一共三十九座。名字便是从一城到三十九城。   如尹观当初所说,人不会给鸡笼猪圈起名字,标个序号方便管理即可。   整个佑国,所有的达官贵人,巨富商贾,修士老爷,都住在上城。   对于下城的统治,则通过各大佐政家族来完成。   譬如……现在已经定居上城的苏家,曾经就是佑国第二十七城的佐政家族。   在具备超凡伟力的世界,下城根本不存在反抗上城的可能。   “佑国国相殚精竭虑,为国奉献。佑国朝廷心系百姓,积极培养人才,大胆任用年轻人担任各大城池的城主。每年一度的官员考核,公开公正。执政最糟糕、最不体恤百姓的那个人,将被推出来,由伟大的护国圣兽亲口处置。其余城主,择其优者,获得进入上城的资格。他们将刻苦修行,冲击超凡,以御外侮,庇护我等平民……整个国家欣欣向荣,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好,老百姓充满了希望。”   隔壁的公学学堂里,教书先生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美好的国家里!”   清脆的童声齐道:“不亦乐乎!”   旧地重游。   已经坐在佑国下城第二十七城某家酒楼里的姜望,耳中听得人声种种,心情很难描述。   今日的第二十七城,街道整洁,楼宇高耸。路上行人言笑晏晏,不难看出来,在这几年里,他们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姜望还记得曾经那个游经此地的白发少年,记得他在这座城市里看到的困惑、迷茫、痛楚。   而现在短短几年过去,竟就已经“不亦乐乎”。   那他们如今过来,所为何来?   姜望心中明白,这或许就是赵苍的防御。   对付当初那个惊才绝艳的漏网之鱼,他选择用民心来筑造一道高墙。   他要抹杀尹观复仇的正义性,让尹观这几年行走在生死边缘的努力,失去意义。   你说你是复仇,你其实是在破坏。   你说你要拯救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欣欣向荣,百姓都很满足,并不需要你的拯救! 第1636章见棺发财   “十六城在闹饥荒,你听说了么?”   “嗐,你这消息都滞后多久了。赵澈大人早就前去赈济,挨家挨户都发了米面呢。听说国库不给调,赵澈大人自己掏的钱囊,把他的宝剑都卖了!”   “赵澈大人太善良了,心里是真的有咱们老百姓。”   “可不是嘛,早前二十一城那个犯下命案的江洋大盗,就是赵澈公子亲自去逐杀的!”   “既有菩萨心肠,又有雷霆手段啊。”   “要是赵澈大人能当咱们的皇帝就好了……”   “瞎说什么呢!不要命啦!?”   耳中各处的人声不断响起,姜望默默地收集着情报,也调整着对这个城市的认知,   赵澈……   他几乎是立刻想起来,当初来这二十七城,所见到的那个当街就要强抢民女的、油滑粉腻的公子哥。   三年不见,风评已经是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是浪子回头,脱胎换骨?   还是赵苍这篇文章里的重要一笔?   这个城市在发出它的声音。   人们对现在的生活相当满意,对未来满怀信心。   三年前尹观逃离之时,发动了千绝咒,城中瞬间腾起近百处怨念黑烟——那都是心有刻骨之恨的人家。母失其子,妻失其夫。怨不公,恨不义。那是化身厉鬼也要撕咬一口上城人。   彼时仇视上城,欲剥皮饮血者,难计其数。   而三年之后,这座城市里的人,已经都在歌颂幸福。   当街强抢民女的事情,已经被忘记。   那个负恨而走的年轻城主,已经被忘记。   那个爱子被巨龟所食,以命为咒的老妪,已经被忘记。   苦难终是会被忘记的,罪孽也能够被时光掩埋。   像是方才公学里那位教书先生的颂歌。   “不亦乐乎”。   经年之后,再提起当时的事情。人们或许只会记得——赵澈在妖人乱国的时候,挺身而出,亲身涉险,与恶徒争斗纠缠,救得佳人性命。   在那些似模似样的故事里,或许还有一个半秃的恶书生,一个白发的坏剑客。   这三年的时间,矢志复仇的人,和极力自保的人,谁都没有闲着。   尹观固然是凭藉一己之力,建立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地狱无门,并将之发展到了如今的规模。   赵苍却也没有因为修行天资不足,就放弃等死。   在修行上已经没有办法,但这个世界也不只有修行。   在那些针对地狱无门的悬赏通缉里,赵苍当然暗中加了不止一次码。但更多的精力,都投注到民心上。   儒家说,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但是这个“义”。如何定义?   这个“义”一旦被抽走呢?   下城三十九,上城者一,所谓天佑之国。   三十九座下城焕然一新,在赵苍不计成本地粉饰下,民心前所未有的稳定。   尤其是尹观所出身的第二十七城,赵苍倾注了最多的心血。   所有的声音,这座城市里如今所展现的一切,都是在向尹观提问,向尹观表达——   你来救谁?   你来帮谁?   你要为谁复仇?   没有,没有。   没有人。   你是二十七城的过客,你是臭名昭著的恶徒,你早已经不属于这个地方。   这个国家,这里的百姓,也从来都不需要你。   赵苍用三年的时间,写下了这篇文章。   而尹观,要如何回答?   此时此刻,姜望和尹观在酒楼二楼的雅间里对坐。一张桌,一壶酒,两个杯子,几碟小菜。   若是忽略那关得紧紧的门,和放在桌上的阎罗面具。   就像是两个寻常的老友,来了一场久别后的小聚。   但也不闲聊,只是静坐。   与这两位不同。   光明正大的仵官王,这时显出一张面容惨白的、年轻男人的脸,端了满满的一碗饭菜,独自坐在酒楼前的门槛上。不断地扒动筷子,不断地往嘴里送。却也不咀嚼,就那么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他的动作单调,脸上始终不带表情。   他不出声地坐着,身上像是生了锈。   明明只是很简单地在吃饭,但却营造出了一种非常恐怖的氛围。   行人见了,全都退避三舍。偌大酒楼里,安安静静。   店家早已偷偷地去报了官,但官府也不敢处理,正紧急联系上城修士——以仵官王的能力,做鱼饵显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姜望感受着这座城市点点滴滴的变化,听着各个方向传来的下城百姓的声音,心情有些复杂。   如今他以霸主国高层的眼界,再来回看佑国,感受已是不同。   在所谓的“城主考核制”下,这个国家最具天赋的人,会被巨龟所吞食。对于佑廷的统治来说……第一可以留住巨龟,第二能够宣泄下城百姓的不满情绪,第三也削弱了反抗的力量。   次等天赋的人,则在表明忠诚之后,被允许晋入上城,成为食利者的一员。   如此鱼肉永远是鱼肉,肉食者永远是肉食者。   阶级彻底固化。上城与下城之间的流动,只在佑国高层的指缝间进行。   且这样的一个国家,永远不会成为景国的威胁,不可能挑战景国领导下的秩序,所以也无须太担忧外敌。   姜望完全不能接受的这套体制,已经确切地维系了这个国家很多年。   甚至于说……   它本还可以维系更多年。   在以赵苍为主导的佑国朝廷,给予下城更多宽待,愿意花费更多精力去粉饰仁慈之后……这个国家是可以延续很久的。   这很不应该,但姜望认识到这是现实。   他的复杂情绪,既是来源于此,也是来源于尹观。   尹观当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绝无可能的环境里,选择了咒术小道,默默积蓄实力?又是为了什么,选择最艰难的道路,建立地狱无门,一直都在生死边缘挣扎?他当初力战郑朝阳之后离开,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而当他发现这个城市变成了现在这样,似乎在失去他之后变得更好……满城百姓无人期待他,他已经完全不被需要,他会作何感想?   姜望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尹观。   但真正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很多年的尹观,反而却是平静的。   “我走之后。   他们建公学,他们照顾孤寡老人,他们铺桥修路,他们轻徭薄税,他们开放了更多资源和机会。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不是因为他们变好了,不是因为他们不再视下城百姓为猪狗——   而是因为我走了。   因为我还会回来。”   尹观从头到尾没有喝一口酒,此时也只是平静地抬起眼睛。   这座城市表现出来的种种,三年来的诸多改变,赵苍加于其间的那么多表达……没有在这双眼睛里泛起半点涟漪。   “时间到了。”他说。   他透过窗子看向远处,那负城之巨龟的身影正在缓慢靠近。   绕着国境线周而复始的巡游,更像是一场饱餐后用以消食的散步。   一队身穿制式武服的修士,已经从上城飞落,极速向这边赶来——大约是要来处理酒楼前这位超凡修士闹事的案子。   尹观提前已经规划好每个人该做的事情。   故而姜望只是默默地饮酒,此时还未到他出手的时候。   风声骤止,十来个执剑修士已经落下长街。   各据关键位置,默契地锁住了目标人物的逃跑路线,显出训练有素的一面——佑国以举国之力养上城,他们的确当得上一声精锐。不曾输了别国去。   “不知是何方人士,来我佑国造访?”为首的上城修士也是不卑不亢,很见稳重。   那个坐在门槛上的、面容惨白、表情呆木的年轻人,把手里已经扒得干干净净的饭碗放下,放在旁边的地上,又整整齐齐地搭上筷子。   很笨但很有礼貌的样子。   然后才从怀里取出一张面具——一张黑色为底的阎罗面具。   默默地覆在了脸上。   黑底,骨门,血字阎罗。   这张面具一戴上,为首的上城修士脸色骤变,话也不留一句,转身就走。同时袖中抖出一个圆筒,直指天空——   咻~!   嘭!   血红色的焰花在空中炸开了,翻滚之间,现出一个巨大的“危”字。   很显然,对于地狱无门,佑廷早有警觉,并且准备了相应的预警手段。具体到下面一个执行任务的小队长,都能够准确认出阎罗面具来。   但是这就足够了吗?   戴上面具的仵官王已经拔空而起,只是双手一张,十余个转身疾飞的上城修士,就已经定在空中。   有那么一瞬间,这是一幅显现百态的画卷。   长街之中,仓皇行人纷乱。   长街上空,上城修士定止。   酒楼里店家钻进了柜台,其余酒客都往角落里躲,姜望还在喝酒,尹观还在静坐。   在这下城第二十七城里,足有十余处地方,骤然亮起了华光!   遥相交感,彼此呼应。   但并不是为保护下城百姓而发生。   尚在极远处的那头巨大龟兽,于此时竟然一个闪身,已经背负上城,出现在了第二十七城高空,出现在这条长街之上——   轰然踩落!   一脚踩平了半条长街,另外三足,落在不相干的街区。自然亦是屋塌地陷,人溃血散。   仵官王来不及反应,那十几个上城修士更来不及反应,都被碾在巨大龟兽的足下。街上的那些行人,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意识到,就已经没有了意识!   佑廷在第二十七城布置了特殊的助战法阵,以使他们的“护国圣兽”,能够第一时间发出攻击,碾灭来自地狱无门的可怕对手。   幸存的那栋酒楼,恰在巨大龟兽的身侧。   那如天柱般的龟足,完全遮蔽了酒楼的门窗,使得这里间昏暗极了。   同样昏暗的,还有姜望的表情。   佑国一方的反应,非常激烈,也非常迅速。   这巨大龟兽毕竟是拥有霸下血脉、能够发挥接近洞真战力的神临异兽。在特殊助战法阵的帮助下,快到姜望都反应不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诚然姜望在来佑国之前,已经与尹观有过不得殃及无辜的约定。但这约定,可管不到佑廷,更管不得这只巨龟。   他默默地拿起卞城王面具,戴在了脸上。   整个二十七城里的百姓,已经是一片混乱,恐惧非常。他们完全不能理解,护国圣兽为何会突然攻击下城。在过往的历史里,偶尔会有护国圣兽伤人的消息,但最后都被证明是误传。   今日这毫不顾忌百姓生命的姿态,是因何而发生?是第二十七城百姓奉圣兽不诚,还是谁人犯下了大孽?   不知所措的下城百姓,四散逃窜,母亲抱着孩子,男人背着老父,可是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没有方向。   巨大龟兽所背负的上城中,一个个披甲的超凡修士拔空而起,目视下城。   一个血气骄烈的高大身影,骤然出现在高空。   负碑军统帅郑朝阳!   他注视着这一切,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响在他耳边:“不要做无用之事,他们根本没有能力逃离。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尽快解决掉对手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国相赵苍虽未露面,却毫无疑问掌控着这个国家的一切。   于是郑朝阳的话音出口,成了——   “负碑军结阵,随我杀敌!”   上城里一座座军营大开四门,负碑军的精锐将士迅速往校场集结。   第二十七城里,巨大的龟兽缓缓挪开前足。   如廊柱一般的龟足底下,是一滩滩的血,一团团的肉泥。   早已分不出谁是谁。   但是在其中一团尤其让人感觉到混乱的肉泥中,忽然凸起一个鼓鼓囊囊的部分,然后从中钻出五根手指……   接着一整只手从肉泥里钻了出来。   龟兽低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大概在疑惑这虫子玩什么把戏。   那只肉泥中钻出来的手,先是五指张合,舒展了一阵,好像借由这动作,恢复了几分力气。   然后又探进肉泥里,摸出来一个储物匣。   这只手旁若无人地在储物匣里掏,掏啊掏。   掏出一口黑色的棺材,躺在血泊中。   这只手,竟然就被这黑色的棺材“吃掉了”。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里,棺材盖缓缓推开。   而后一个头戴仵官王面具的人,就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但是这一次,其人身上涌动的,是毫无保留的、神临境的力量! 第1637章人间无路者   眼前这一幕,实在惊悚。   尤其生活在这天佑之国的修士们,少历大战,不曾有太多恐怖经历。骤然见得此般情景,难掩惧色。   从棺材里坐起来的仵官王,身穿黑色官服,脸覆阎罗面具。   身形枯瘦,像一根挂着衣服的竹竿。   官服边角绣有暗红血纹,血珠尚还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落,愈显森森可怖。   他的身躯如不协调的木偶一般别扭,摇摇晃晃地站定了,双膝仍然没在漆黑的棺材里面。   他身后的虚空中,呈现千般百相,影影绰绰的魂影。又隐隐约约,有鬼哭的声音在耳边。   整个第二十七城,都笼入一种难言的幽暗里。   仿佛真是地府阎君,带着他的鬼兵鬼将,降临人间。   郑朝阳表情严肃。   这就是神临境强者的力量。   这就是为什么,国相不惜代价也要让他突破神临。天人之隔两端,真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神临,神临,如神的强者已临世。   “嗬嗬嗬,嗬嗬嗬。”   仵官王这样地笑着。   “已经很久没有谁……”   他仰面看着那体型巨大的龟兽,露出来的眼睛里,是一种毫无波澜的呆滞情绪。   可是他又确实地表现出了愤怒和恐怖。   哗啦啦。   棺材里仿佛已经装满了鲜血,而他直接拔空而起。   一道鲜血长河,越过他撞向高空,倒灌上城:“敢这么伤害我!”   他的声势是如此凶厉。   但这头承载万钧的巨大龟兽,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根本没懂他在干什么。   一般来说,神临层次的异兽,神智并不会弱于人族。   但佑国的这头护国圣兽,显然没有正常的神智可言,行事更接近于本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方可被佑廷所引导控制。   仵官王迅速升空,煞气滚滚,血河奔流。   而它看着,一动不动。   “犯我佑国……当受天诛!”   威武如神将的郑朝阳于此刻从天而降,先于龟兽迎向仵官王。筋肉骨骼发出擂鼓般的轰响,铁色的兵煞之力涌于拳峰,化为刀枪剑戟,覆压四海八荒。   滚滚兵煞和汹涌血河交撞。   红色吞没了黑色。   只一合,兵煞直接被倾覆,郑朝阳倒飞而起!   他在神临之前阻了数十年,去年才在国势的帮助下险险突破。在佑国自是第一,放诸天下,却已经算不得什么。   尤其他面对的是连尹观都忌惮非常、要时刻带在身边盯住的仵官王。   尤其这还是仵官王罕见地展现神临力量的时刻。   尤其……他的这具兵家神临肉身,正是仵官王此行的目的之一。仵官王绝不介意自己对这具皮囊产生更多的了解。   佑国上城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当然还有人数众多的仆役。少不了服务于贵人的青楼妓馆、赌坊酒楼。   巨大龟兽的天生神通,使得它的龟背稳如大地绵延。无论它怎样动作,龟背上的空间都不会动摇。   历经多年岁月,已经完全嵌于龟甲的上城,也定如山川。   此刻绝大多数上城人都还在继续自己纸醉金迷的生活,对于护国圣兽的强大,他们有近乎盲目的迷信——这当然是统治者特意引导的。   因而哪怕是到了现在,除了早知地狱无门恐怖的佑廷高层之外,也只有一部分闲得无聊的上城人,才会俯下身子,多看两眼圣兽脚下的人间。   然后他们看到了什么?   在各种潜移默化的宣传中,已经被塑造成“不败战神”形象,负责统领负碑军的无敌强者,竟然完全不是这个妖人的对手!   郑朝阳在倒飞。   血河在上涌。   仵官王疾飞在血河下端。   重重鬼影在青天白日下狂妄地穿行。   远远看来,巨龟与大地之间,像是挂了一条红绸。   在已经变得幽暗的此方天地里,显现一种近乎残忍的鲜艳。   红绸的边缘,飘动着暗翳。   而在这时候,某种呓语响在巨大龟兽耳边,它迟钝的意识好像捕捉到了某种反应。   终于不再发呆。龟首忽地一动,一口咬向仵官王!   那嘴巴一咧开,顿见锋利交错的牙齿,像一杆杆倒竖的尖枪。   空间都应该被它咬破,流淌可口的岩浆。   是的,它的眼神是饥,是渴,哪怕在发动攻击的此刻,也并不存在什么其它的情绪。   仵官王直接双手一错,血河中跃出一条条血蛇,以恐怖的速度撞向巨大龟兽的眼睛。   龟兽的这一对眼睛,大如房屋。   但血蛇密集,竟将这样的一对眼睛都遮蔽了!   巨大龟兽的眼睛里无甚波澜,只是搭上了皱巴巴的眼皮……而后闭着眼睛继续往前撕咬。   仵官王这时候才怪异地一扭,在巨大的尖齿缝隙中穿过。   难以计数的血蛇,便撞在这样的眼皮上,先如壮士击鼓,嘭嘭连响。继而发出剧烈的、腐蚀性的滋声。   而在耗尽力量之后,化回污血淌落。   污血散开,人们可以看到,巨龟的眼皮丝毫未损。   目睹这一切的上城人,禁不住地松了口气。这就是几近洞真层次的防御之能,这就是佑国的护国圣兽!   有圣兽护国,吾辈何忧?   但这头巨大龟兽显然有自己不同的心情……被污血淋了一通,又咬了个空。睁开眼睛的同时,已经明显有了一些血色的怒意。   它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蝼蚁,周身漫溢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气息。   而后在下一刻,仵官王的身躯骤然僵直,一寸一寸地石化!   那阴森恐怖的地狱阎罗,转眼就被凝成了一具石像。   嘭!   石像整个地炸开来,在纷纷碎石之中,一根血淋淋的断指格外显眼。除此之外,并无其它血肉。   哗啦啦。   仵官王再次从那黑色的棺材里钻出来,只是左手确切地少了一根手指。   “嘶……很棘手啊。”他看着断指的位置,很是心疼地说。   但是声音尚未落尽,便已经突兀地一个倒折,带着棺材窜离了原地,避开了巨大龟兽突兀的践踏。   佑国三十九座下城,每一座城市里,都有一定数量的军队,三千八千不等。战斗力相当可疑,也就在镇压乱民时,能有不错的表现。   就像今天,战斗已经演变至此刻,第二十七城的军队还在混乱之中。自顾且不暇,更别说维系秩序、抗击外敌。   整个佑国真正的主力军队,从来都在上城里。   在现在这个时候,稳固城防的稳固城防,休养的休养,训练的训练,一切井然。   最精锐的负碑军则是已经完成集结,排列兵阵、聚集兵煞,让被一击打回上城的郑朝阳,拥有了远超于之前的力量。   倾国之力打造的强军,让他拥有挑战任何对手的信心。   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发起反击,只是默默地蓄势、默默等待机会。因为他非常明白,圣兽发怒的时候……通常敌我不分。   哪怕是国相借用国势来影响它,也只能稍作引导,不可能完全控制。   现在贸然加入战团,祸福难料。   仵官王与巨大龟兽的对峙,是当初那个轰轰烈烈逃走的年轻天才,与操纵这个国家多年朝政的那位国相之间,时隔三年的对话。   虽然激烈,亦不过是开场白。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他们都没有舍得浪费时间。   如郑朝阳已经花费巨大代价成就神临,如佑廷对护国圣兽的控制又更进一步,如最精锐的负碑军已经扩军至五千人——要知道当初庄国开启庄雍国战之时,最精锐的九江玄甲也才扩军至三千,在此之前,九江玄甲长期只有一千人的编制。   一般情况下,以佑国的国力,维系这样一支五千人的强军,几可以说是穷兵黩武。   当然国情不同,有护国圣兽在,佑国的国防资源可以极大削减。佑国绝大部分平民,也用不着什么修行资源,不需要跃升阶层的机会。   放眼天下,佑国绝对不是一个富裕的国家,但上城绝对是一座繁华富庶的城市。所以这样的消耗也能支撑。   赵苍大张旗鼓地改造下城,不计成本地膨胀武力……而尹观的回应,也正在逐一展现。   同样是在此刻,在那高楼林立的上城之中,某一条繁华的大街上。   一个衣着体面、低着头拄杖缓行的老人,忽地停下了脚步,以手中杖,轻轻磕了磕地面。地砖随之跳起,从街这头,一直蔓延到街那头,腾起似一条石龙,左右张爪。   “找到了!”   他如是说,抬起头来,脸上已经覆上名曰“都市”的阎罗面具!   而一条街,两条街,三条街……   以他为中心,一条条地砖掀起的石龙张牙舞爪,已经裹尘携土,扑向附近的驻军,一瞬间搅乱了整个街区!   上城最大的赌坊中,一个身前已经赢了一堆筹码、笑眼弯弯的青年,眨了眨眼睛:“没空玩了。”   于是将手里的骨牌翻开,铺成一排。   “双天至尊,通杀!”   也不待旁人如何反应,只用食指在赌桌上虚虚地划了一圈,示意满桌筹码都有主,而后食指落下来,敲了敲桌子,对荷官道:“帮我兑现,我等会回来取。”   就这么从容平静地一转脸,面上已经覆上名为“阎罗”的面具……   地狱无门,阎罗王!   整个人也瞬间变得极为危险,一个晃身,已经消失了踪影。   而在三个街区之外,有一间平平无奇的酒楼,间隐在人声嘈杂的民居里。   有一个半蹲在酒楼屋顶上的身影——竟不知他是何时上去的。   或许便在此刻。   他的眼神冷漠极了,脸上戴着的面具,名为“转轮”。   在他出现的同时,那张开的、贴于房顶的五指,便蔓延出难以计数的咒文,咒文彼此纠缠,绞成了锁链,无声无息地将整个酒楼外部困锁。   而这种沉默被一声乍起的大喝击破——   “收到!”   声音响起的同时,高大魁梧的泰山王,双手戴着铸铁拳套,已经整个地撞进了酒楼中。   酒楼内部瞬间响起暴喝声。   “杀贼!”   “保护国相!”   一道道强者的气息应声腾起。   原来佑国国相赵苍,不在相国府,不在朝议殿,却是藏在这样一间外表普通的酒楼里,暗中掌控大局,遥控护国圣兽——   可是仍然被发现了。   暴烈的冲突、所有的呼喝,全部困锁在转轮王的符文锁链之下,沉闷地封闭在酒楼中。   随着战斗的持续,那些佑国人很快就会发现,他们越来越难调动元力,气血也会越来越虚弱。   此楼禁出不禁入。   在泰山王撞开的人形缺口,脸上带着楚江王和宋帝王面具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姿态平静地像是要进去喝一杯。   未几。   轰地一声炸响,整栋酒楼都垮塌了!   不知谁人宣泄的恐怖力量。   那在酒楼外扭曲的符文锁链,也被生生崩断了数根。   此时可以看到,酒楼内部,地下有着很大一片空间——   残缺的阵纹、破碎的法器、横七竖八躺着的数十具尸体,以及……冻住了这一切的寒冰。   这一刻周身散发着森森寒意的楚江王,如似霜寒之神,就连宋帝王和泰山王也不得不与之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而赵苍手握相国大印,周遭国势之力翻涌,虽则社稷图景已被打得残缺,却仍然仓皇窜出了酒楼,直往高空。   那边郑朝阳已经察觉了动静,未曾被都市王干扰,而是第一时间调动兵煞,直接往赵苍这边扑来。   整个上城,不断有修士升空。   “救国相!”、“杀外贼!”、“助大将军!”,嚷声种种,不一而足。   毕竟是这个国家最具力量的所在。   无数道术横飞,一时光焰遮天。   此时此刻,秦广王和卞城王都尚未现身。   仵官王被巨大龟兽死死压制,不断残肢自保。   席卷兵煞的郑朝阳,真有无匹之姿,身如骄阳横空,眼看就能与赵苍会合   而从佑国皇宫放下,骤然飞来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   脸上戴着的面具,名为“平等”。   手里拎着的人,却是龙袍披身的佑国国主。   他竟以外楼境的修为,直面郑朝阳。   当着郑朝阳的面,抓住佑国国主的发髻便是一扯!扯下了这颗头颅!   肉眼可见的、笼罩赵苍身周的国势之力骤然衰退。   而平等王竟然在这个屠龙杀帝的瞬间,窃取了佑国的国势之力,整个人骤然化身一团烈日!   郑朝阳是血气兵煞骄烈如太阳,而平等王此刻是一颗真太阳,外绕流金之焰!   就此相撞!   也同样是在这个时间。   赵苍驾驭山河图景逃窜,却迎面撞上了一个滴溜溜转动的、巨大的骰子!   “猜个单双!”   笑眼弯弯的阎罗王,仿佛踏准了命运的轨迹,从赌场出来后,便如此恰到好处地相迎。   “滚开!”赵苍一翻相国印,一条国势之龙飞腾而出,拦在身前。   佑国国主恰恰死在此刻,于是国势骤衰。   那疯狂转动的骰子也恰好静止了,却是一个五点。   “你不说话,算你猜的双。”   阎罗王道:“输!”   毫无预兆的,那条国势之龙骤然崩解。   而阎罗王的笑眼,已经贴近了赵苍浑浊的眼睛。   他的手刀,那么轻易地贯入了赵苍的心脏。   不见烟火气,像是一个美妙的巧合。   “人间无路者,地狱亦无门。”   地狱无门排名第五的阎罗王,用另一只手,盖住赵苍的眼睛,如是说道:“钱货两讫,童叟无欺。” 第1638章负何碑   佑国护国圣兽还在攻击仵官王。   龟背所负的上城,犹在沸腾血火。   郑朝阳与平等王的对撞还未出现结果。   阎罗王已经落下了终结命途的一击。   仵官王凭藉超强的生存能力,站出来打草惊蛇,引发佑国护国圣兽的攻击。   都市王通过赵苍对护国圣兽的操纵引导,迅速找出赵苍的真身所在,同时扰乱城防。   转轮王第一时间赶到目的地,封锁目标酒楼,构筑囚笼。   泰山王攻坚,楚江王、宋帝王直接入笼清场。   平等王趁机屠龙杀帝,窃夺国势,并以此阻截强援。   阎罗王则负责抹杀意外……   甚至于,新请来的卞城王,和首领秦广王本人,也都是应对意外的后手——不知是否应该说遗憾,赵苍对于自己的生死,并没有准备足够多的意外。   所谓的“民心所向”根本不能护住他。一头空有接近洞真实力、但缺乏足够智慧的巨龟,不足以拦下所有敌人。精心构筑的“隐巢”,很快就被找了出来。精挑细选的贴身护卫,根本不堪一击……   地狱无门的整个行动过程并不复杂,每一个环节都很清晰,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这种流畅,体现的恰恰是地狱无门对杀人这门技艺的深刻理解、对整个佑国的情报洞察。至于几位阎罗卓越的执行能力,却是最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能够在地狱无门这种长期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组织里活下来,坐稳阎罗之位,怎么可能有弱者?   阎罗王为赵苍盖上眼帘,顺手将这具尸体推落高空的同时。   轰!   郑朝阳与平等王的对撞,已经产生了结果。   哪怕平等王利用屠龙杀帝窃夺了巨量的国势之力,也终没能挡住驾驭军阵兵煞的郑朝阳,直接被一拳打爆了护身金焰、打爆了烈阳之环……鲜血狂喷地坠落。   但赵苍已经死了。   天佑之国实际上的统治者,操纵朝政近百年的赵苍,死在秦广王都还未出手的此刻。   曾经高踞上城,生杀予夺的大人物,在三年之后再次面对那个逃出下城的青年……这三年来所有的精心准备,竟然一触即溃。   他们三年之前其实没有见面,没有对话。   三年之后也没有。   彼时一个马上要成为龟兽食粮的年轻城主,还没有面见国相的资格。   现在一个召集诸多修士护卫、布置狡兔数窟,躲在暗处操纵护国圣兽的老朽,也不足以等到秦广王亲自出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间事,谁能料尽?   此刻,整个上城在摇晃,整片大地在颤抖。   失去了秘法引导的巨大龟兽,好像情绪渐趋失控。   在追逐仵官王的过程里,它逐渐不再控制力量,而是肆无忌惮地宣泄自我,在这第二十七城肆意践踏!   仵官王在极短时间里,接连使用替死手段,方才留得残命。此时左手已经齐臂而断,右手五指也已经光秃秃。甚至于黑色棺材里的血液,都已经干涸。   但这个时候,忽然光影一晃。   在巨大龟兽的眼眸里,有一副图景如此清晰,且越来越清晰——   一身黑色带血纹的官服,一个挺拔的身姿,一张名为“卞城”的面具!   哗啦啦。   这头巨大龟兽的神魂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   卞城王显现六欲菩萨之相,踏足这片狂乱的海洋中。   他看到——   惊涛狂卷,浪涌如奔。   重云低压,雷蛇万转。   一头巨大如山峦的龟兽,在茫茫无际的怒海中拼命地巡游,搅动狂澜。   神魂世界的它,比现实层面更显庞巨。它拥有庞大到难以估量的神魂力量,但在此间的表现,却比现实层面更呆滞。   这样的一头巨龟,横冲直撞于黑水涛峰,狂乱的状态之下,竟有一些惊怯。   而神识所化六欲菩萨降临此间,照耀佛光,显现异彩,叫它看到——   重云散去了,雷光已无踪,金黄色的太阳悬在远穹。天与海在远处相接,大片大片的灿烂晚霞,漂浮在穹顶,也垂落在水中。   万里清波如镜,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   微风轻轻地拂过,将阳光匀称地吹散在它身上。懒洋洋的,叫它舒适极了。   在神魂世界中仍然遮掩以阎罗面具的姜望,自是不能如他此刻所表现的那样轻松。   这只龟兽的神魂表现,叫他联想起曾经在近海群岛遇到过的海兽——被海外宗门以禁制奴役的那种。   相对于现实层面几乎无法被打破防御的恐怖表现,这头巨龟的神魂要混乱得多,也脆弱得多。   尽管如此,这头巨大龟兽的神魂之力,也实在太庞大了一些。   以姜望远超一般神临修士的灵识,与之相较,也好似巨石于高山。   要以六欲菩萨镇抚这样的神魂,几如幼童驭疯马。一个不慎,就要被掀翻踩踏。他现在完全是凭藉高超的骑术,在刀尖上漫步。   姜望并不打算抹杀或者伤害它的神魂——那样必然会引起激烈的反抗。以这头龟兽恐怖的神魂力量,一旦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现在的六欲菩萨根本无力压制。   他只是要叫它安静片刻,平抚它的情绪,叫它不至于影响其余阎罗的行动。而这正是尹观交代给他的任务。   戴阎罗面具的六欲菩萨,愈发有神魔一体的矛盾感。   在战斗中对这门道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在遍照八方的佛光中,姜望体悟着莫可名状的罪与慈悲。   嗡嗡~   先时赵苍远距离引导巨大龟兽的呓语,于此时被完整复刻出来,在这片海域里如歌轻吟。   虽然缺失法阵,也没有相应的秘术配合,但仍然带给了龟兽极大的抚慰……且在听欲极限的膨胀中,使得它其乐无极!   于是在静海之中,赏美景,听美声,感受温暖滋味,载浮载沉……   神魂世界里发生的一切,极难为外人察知。   人们只看到,那巨大龟兽本来狂肆暴虐,几乎要将仵官王撕碎,将整个二十七城都踏破。却在神秘的卞城王出现后,立时静止了。   气质冷酷的卞城王,以体型论,甚至没有佑国这护国圣兽的眼睛大。   可是他缄默地悬立在巨大龟兽的身前,压制得巨大龟兽一起缄默!   从巨龟足下幸存的下城百姓,仓皇地逃往更远处。当然不会感谢卞城王,只觉得地狱无门的这一位阎罗,比发怒的圣兽更可怖。   秦广王在哪里找来的人?   仵官王在心中淡淡地转过念头,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进攻,耳中已经听得这位新晋卞城王,冷酷如刀锋般的声音——   “去找你的目标,这里交给本座。”   嘿。   仵官王不再犹豫。反手一招,将他的黑色棺材收拢缩小,斜负于肩后,而后身体怪异地一扭,已经窜向上城。   若是之前,他或许会生气,一定要找个什么机会,把这厮炼了才行。   但是现在……   消极怠工有什么不好?   本来他一番辛苦进攻,连这头大乌龟的皮都擦不破。   且他正要去看着郑朝阳,免得那群凶人把这具兵道神临肉身破坏得太严重,影响他的后续使用。   一拍即合。   卞城王体贴得令人感动。   举国菁华所累聚之上城,此刻陷入压抑的静默中。   现在,地狱无门全员降临。其中四个神临战力,六个外楼巅峰!   反观佑国这边,只知翻滚龙床的废物国主被人摘了头颅,实际掌控朝政的赵苍身死,护国圣兽也不知被对方以什么法子镇住。   偌大的一个国家,群龙无首。空有一个掌握五千负碑军军阵的郑朝阳……   能打几个?   这位佑国最强硬的将军,紧握着一双铁拳,滚滚兵煞中看不清表情。   那些个文武官员,全都茫然不知所措。   先前的混乱虽然无序,还是一种生命力的体现。现在的静默,几乎等同于放弃。   上城人已经放弃挣扎。   佑国承平太多年,僵化太多年,于内没有竞争,于外没有威胁,在上城统治这个国家的当权者们,早已是一潭死水。骤逢剧变,能站出来的人寥寥无几,还几乎都被杀净了。   但在这个时候,有一人飞天而起,昂然立于上城高空,在楚江王等一众阎罗冰冷的目光下,朗声道:“尹观何在?”   此人面容年轻,衣饰质朴,腰间挂剑,其修为——堪堪腾龙。   是才能够飞天的地步。   但此时的他太见勇气,叫正于神魂层面安抚巨龟的姜望,都有些惊讶莫名——这人还是当初的那个粉面公子赵澈吗?   其人身周并无一个护卫,也无法在任何一个阎罗手里撑过一合。   但他却似全无惧意,只是大声地喊道:“尹观!我们聊聊!”   啪嗒,啪嗒,啪嗒。   长发披肩、把阎罗面具系在腰间的尹观,便从那下城之中,慢慢地走上来。踏在虚空,却有清晰的脚步声。   他的脚下,是破碎的城市、静止如山岳的巨龟。   他走到比上城更上的位置,平静地看着赵澈。   在场的诸位阎罗,全都默默地散开,不再关注一个必死的人。   此时此刻,郑朝阳感受到一种渊深如海的恐怖压力,他下意识地抬足,想要站到赵澈身前。   但楚江王和仵官王几乎同时看向他,一瞬间与他纠缠了气机。但有动作,必然爆发。   他只能驻足。   身成神临,麾下千军,今日竟不能移一步!   而在这种压力下,赵澈依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静。   他看着尹观道:“你今天回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尹观看着这个随手即可碾灭的纨绔公子,并不说话。   赵澈自顾自地道:“如果你是为了给你的好友曾青报仇,为了给那些被护国圣兽吞吃的人报仇,那你现在已经做到了。”   “国主你杀了,国相你也杀了。顺着这条线,满朝文武你皆可杀之!这头乌龟,如果你能杀,也尽可杀掉。”   “然后呢?你想做什么?皇帝吗?”   他左手提起一方玺印:“玉玺在这里,你可以拿去。”   “你想挑战旧有的国家体制吗?你想改变这个畸形的国家吗?你想带给他们——”   他伸手虚虚划过下城,遥指整个国家:“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吗?”   他躬下身来,双手将玉玺捧起,恭敬地往前递:“来,你现在就可以这样做。你这样的绝世天骄,想必有非凡的洞察,和庸才所不及的能力,想来可以为佑国找到一条更好的路。我期待你。”   他往前走。   弱小如他,这一刻竟然咄咄逼人:“我期待你!来啊!”   他的情绪如此激烈。   但尹观的表情平静极了。   这位一手创建地狱无门的秦广王,只是平静地看着赵澈:“这就是你想跟我聊的一切吗?”   “尹观!今日流的血,已经够多了,就到这里吧!”郑朝阳散开了面部的兵煞,此刻他万分痛苦。   那皇宫一路蜿蜒而来,都是帝室的血。   为护卫赵苍而死的修士,都是佑国本就不多的强者。   如斯繁华的上城,已经满目疮痍。   此刻护国圣兽所踏足的下城第二十七城,更是毁掉了大半。   他的目光从这些地方掠过,每一处都叫他心如刀割。   最后这痛苦的眼神,落在了尹观身上,刚硬如他郑朝阳,一时也声音带颤:“若早知你会造成这样的杀孽,当初我一定不会留手!”   尹观歪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轻蔑地笑了:“你好像觉得,你在我这里有什么情分在。到底是什么让你郑朝阳产生这样的误会?”   他懒得跟赵澈多说什么,却对郑朝阳有些话说。   因为这位佑国大将军,正是儿时好友曾青的偶像。曾青一直到被送进龟兽嘴里的前一天,还相信郑将军会给他主持公道——明明他的施政没有问题,怎么就被评为了最差?忠心为国的负碑军统帅,一定不会坐视奸人乱政。   一直到行刑的那天,已经奄奄一息的曾青,被臭鸡蛋烂白菜涂了满脸满身的曾青,看着尹观,嘴唇翕动的还是——申冤信送到了吗?   而后被一口吞没。   “是,三年前你的确没有全力出手,所以觉得这样就可以安抚你愧疚的心了吗?这个国家的朝政不是你来掌控的,所以你可以安慰自己,那令人作呕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一个个的佑国天才被安上无能误政的名号,送到这只丑陋的大乌龟嘴里,成为它的粪便。你也能够安慰自己,你只管兵事,只对兵事负责吗?”   尹观就这样看着郑朝阳,抬起手来,遥按其人。   他的眸中游过邪异碧芒,郑朝阳周身的兵煞骤然翻滚,产生激烈的抗拒,而后竟如某种腐朽了的实质,一大片一大片地剥落下来!   “郑朝阳,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安慰着自己过来的。拥有整个佑国最强健的体魄,却蜷缩着最软弱的灵魂。”   “你还不如赵苍!”   尹观一边说话,郑朝阳聚拢五千负碑军所涌动的兵煞,一边纷如雨落!   “你是怎么成的神临?”   “哪里来的国势养你?”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你的一身修为,都是下城血泪,而你居其位,不谋其政,竟然能够心安吗!?”   最后一个问题问完。   军阵直接崩散,五千负碑军战士,全都委顿于地面,晕厥过去。   而郑朝阳已经面色煞白,整个人一丝兵煞也聚不拢地立在那里。   像一只被拔掉了所有羽毛的鹅。   “现在我告诉你,三年前你未尽全力,我亦未尽全力,你本就杀不了我。那时候我离开,只是因为那种程度已经足够。所以真的不用表演痛苦,不用感动自己。你从来就不能决定任何事,你没有那个能力。”   尹观失望地摇了摇头:“这三年的时间你也虚度了。对内你保护不了本国的天才,对外你在我面前连还手都做不到……你怎么心安理得地做大将军?”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一大片一大片的气血,从郑朝阳的身体里剥离,如花瓣凋落。   而他再也无法站稳,颓然跪倒在气血花瓣之间。   他的兵煞被剥离,他的气血被剥离,他的尊严、他的遮羞布、他的荣誉、他的人格,也被一并剥掉了! 第1639章天佑之   混乱华城,残破长街。   无数目光汇集的地方,身躯雄健、如山似嶽的郑朝阳,跪倒在大片剥落的气血花瓣中。   这是一幕极其震撼的画面。   身在此中,目睹此景,整个上城都很缄默。   统领强军、成就神临的郑朝阳尚且如此,从头到尾毫无还手之力,整个佑国更有何人能当?   其余阎罗自是慑于尹观之威。   就连最凶残的仵官王,本想提醒一句,希望首领别把郑朝阳的这具身体玩废了,影响到他的使用——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没敢开口。   这个时候出声的,却是赵澈。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提醒你一件事。”他如此说道:“除了你和你的手下之外,郑将军是佑国唯一一个神临境强者了。如果你想要好好统治这个国家,实现你的抱负和理想,你就不该杀死他。”   尹观的目光从几成废人的郑朝阳身上移开,落在了赵澈身上。   赵澈完全可以感受得到,那种心脏骤然被攥紧的恐惧感。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就快要窒息的溺水之人,且明确地知道身周并无一根稻草!   可是他的心里,响起来的是老父的话——   “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给我记好了!一个字,一处语气,都不能错。你能不能活下来,就看那一天你如何表现。澈儿……澈儿!你已经没有做废物的资格了!”   记得……   记得!   “想要让佑国变得更好,想要让佑国百姓过得更好,这样的心情,非独你有。”   赵澈在秦广王恐怖的威势之下,勉强支撑着自己,以一种超乎想像的勇敢,继续说道:“这几年来,我们做了很多努力。包括我的父亲……包括郑将军,都为此付出了很多。所以才有你今天看到的,佑国人现在的生活。他们已经过上了体面有尊严的日子,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他们还会过得更好。   但这个时候,你们出现了。   当然,你有复仇的权力。在不得不依靠圣兽保护国家的情况下,我的父亲也早有身死的觉悟,我不会因此怨恨你。   但是尹观,你真的觉得你能做得更好吗?破坏总比建设更容易,发泄了愤怒和仇恨之后,你要怎么改变这个国家呢?”   “很有意思,赵苍的儿子。我没有记住过你的名字,今天却容忍你说了这么多……不太算废话的话。但这些话,太不像你能够说出来的。”   尹观的目光从赵澈身上掠过,落向地面赵苍的尸体。   被阎罗王断绝生机的佑国国相,此刻仰躺在街道上,圆睁着双目,一动不动。那无神却不肯闭上的眼睛,仿佛仍然在注视着这个世界。   人死了,布置还在。   “所以现在我仍是在和赵苍对话,是吗?”   尹观看着这具衰老的尸体,如是说道:“被当做猪狗来圈养、断绝前途和希望的百姓,无论外表维持怎样的体面,痛苦的内核永远不会消亡。   有需要的时候,为他们换上精美的项圈,不是真正的尊重。闲暇的时候,给他们梳理毛发,不是真正的体面。   真正的体面在于自尊,真正的自尊在于自由……当然,我今天来,并不是要跟你们说这些。”   尹观移转视线,落在颓然若死的郑朝阳身上,随口道:“仵官,他是你的了。”   “好……好。”仵官王的声音难掩喜意,知道这是秦广王对他先前奋力抵抗巨龟的奖赏。伸手一招,身后的黑色棺材自动打开,已是将尚未死去的郑朝阳装了进去。   一具活着的神临肉身,当然比死去的尸体更具操作空间,更有前途。   黑色的棺材斜负于他背后,只是震动了一下,便归于安宁。   而尹观平静地看回赵澈:“你问,我想做什么?”   “无非是……那年眼睁睁看着曾青被吃掉,而下定的,杀死你们这些人的决心。”   “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他再一次抬起手来,遥遥按向赵澈。   赵澈咬牙看着他:“所以你根本不在乎这个国家,也不关心这里的百姓。你眼里只有你狭隘的仇恨和偏激的自我,是吗!?”   尹观懒于一顾,瘦长的五指间,已经跃起绿芒。   赵澈垂下了眼睑:“又或者……你只是为了沐晴?”   悬立于巨龟身前的姜望,眉头一跳。   苏沐晴!   尹观的表妹!   当初他和许象干,正是为了救苏沐晴,才和赵澈对上。他当然记得这个人。   他也清楚,这个人对尹观来说相当重要。   尹观、曾青、苏沐晴,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曾青对苏沐晴也心有好感,但苏沐晴倾心于尹观。为了弥补曾青,尹观故意自晦,让曾青赢得了第二十七城的城主之位。只是没想到,这一让,却是把曾青送进了兽口……   可以说尹观当初之所以选择大闹圣兽考核再离开,之所以组建地狱无门却从不遮掩身份,就是为了苏沐晴在佑国的安全。   苏沐晴是他唯一显露于人前的弱点,他越是强大、越是凶名远扬,苏沐晴就越是有价值,越是不会被伤害。   而赵澈,于此时终于搬出了这个名字。   在民心、家国、大局……所有能打的牌都打过了之后,他不得不掀开这最后的倚仗。   尹观看向拄杖于长街尽头的都市王,都市王摇了摇头,表示他并没有找到苏沐晴。   他看回赵澈,平静地说道:“我希望你不要愚蠢到用她来威胁我。”   赵澈此刻显露的,是一种苦涩的表情:“我怎么会?”   “所以……”尹观问道:“人在哪里?”   赵澈道:“为了她的安全,我把她藏在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只要你……”   “转轮。”尹观淡声打断:“你来搜他的魂。”   密密麻麻的咒文,如飞虫在转轮王指间游走,他沉默地走向赵澈。   “我本也没有想威胁你!”赵澈立即道:“圣兽!我把她藏在圣兽体内!那是我父亲为我准备的活命之所,为了在灭国危机下,保住赵家的血脉……我让给了她!只要你让你的人先放开对圣兽的控制,我就能用秘术把她移出来!”   “卞城王,你说我应该相信他么?”尹观悬在上城高处,遥遥看向下城之上的那一点、名为卞城王的存在。   “你愿意相信他么?”卞城王回答。   尹观微微颔首:“有劳了。”   卞城王在下城独自与巨龟相峙,但他冷酷的声音,清晰响在众人耳边。   “什么秘术?给我,我来启动。”   赵澈从高空往下看:“怎……怎么给你?”   他的视线瞬间被抓住,贯穿了空间的距离,立时与卞城王的视线连在一起。   通天宫内,一个身穿黑色官服的恐怖虚影骤然显化降临,俯视着赵澈孱弱的神魂。   虽则通天宫的先天压制,可以叫所有外侵的神魂力量,都被削弱到沉沦于蒙昧的安全线以下——所谓的“胎中之迷”,即是如此。历史上很多试图夺舍婴儿的修士,在失去肉身牵引,神魂全部进入通天宫后,十有八九,最后都消解在先天的蒙昧中。这种人身对神魂的先天保护,要一直到修士四海贯通,灵识可以干涉现实之后,才会隐去。   但在这种压制之下,赵澈的神魂仍能感受到那种让他完全无法反抗的恐怖。   他不敢多想,怕暴露了心思。不敢多说,怕露出了破绽,战战兢兢地将秘术奉献了出来。   那卞城王也并不多言,收起这门秘术,便退出了通天宫。   赵澈都能够动用的秘术,于姜望没有半点碍难可言。   在洞悉它的原理之后,如何在不影响巨龟现时状态的情况下将之启动,也不是什么难题。   认真地审视了一遍这个术,确认它不存在问题之后,姜望与尹观遥遥对视了一眼,便已将此术启动。   轰隆隆隆!   但见上城最中央的那条大街,竟然从中裂开。   城池的沟壑,一直开到极深的底部,裸露出巨龟的背壳——那是乌青色的、有着许多天然纹路的甲壳。   而其中一块形如仙女飞天的纹路,混在其间,很不显眼。   唯独此刻,在一瞬间铺满了光线,才叫人看出它的突兀来,明显有人为痕迹——也不知就凭佑国这些人,是怎么做到在这副龟甲上刻印阵纹的。   须知以这龟兽的防御力,就连仵官王也没能破防。   强光猛地一耀,敛去之后,龟甲上便出现了两个人。   他们被阵纹的力量送出沟壑外,落在大街上,这道沟壑又缓缓合拢。   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这两个人身上。   其中一个闭目不醒的,自然是苏沐晴。而另一个在她旁边打坐的黑须中年人,便是曾经的下城二十七城佐政、现在的上城名族苏家家主,苏沐晴的生父、尹观的表姑父……苏全。   骤然被从藏身之地移出,他却不见惊色。四周都是凶恶的强者,他亦未见不安。想是心中早有无数遍的预演。目光只是一掠,便迅速地定在了尹观身上,脸上的表情又惊又喜:“小观!你回来了?!”   尹观并不理会,只是沉默地看着苏沐晴的脸。   此时她蜷缩在地上,眼睛闭着,似是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如门帘,漂亮的脸蛋上,犹带一抹忧色,也不知是为谁人牵挂。   “只是睡过去了。”赵澈轻声解释道:“她的身体需要静养,不能受到惊吓……”   尹观依然沉默。   苏全伸出食指,在苏沐晴的脖颈轻轻一按,她便悠悠醒来。   当她睁开眼睛,在人群里首先看到的是赵澈。   “澈郎!”她起身便往赵澈的方向跑,但跑不得几步,便迟疑地停了下来,扭头看到了尹观。   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表……表哥。”   赵澈飞过来,骤然转身,张开双臂,将她护在身后,而直面尹观。   “这三年来,我们朝夕相处,产生了感情。瞒着父亲,我们俩早已私定终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尹观,我知道你们曾经有过婚约,但你当初一走了之,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她根本不知道你去哪里了,是否还活着……这不是沐晴的错。”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其声哀切:“你若要怪,便只怪我一人,不要伤害沐晴!”   苏沐晴这时候当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曾经心心念念的人,面对不公悍然叛国、怀揣仇恨独自远走的人……在血与火中走回来了。   这本该是浪漫的传说,英雄的史诗。但……   她早该预见这一幕的。   从当年曾青身死,尹观就变了一个人,开始没日没夜的修炼。   她早该知道,这个男人有掀翻一切的决意,并有将所有想像实现的才能。   可是为什么,她没有等?   她不知道答案。   三年的时间好短暂。   三年的时间……好漫长。   曾经是有一些误会,但接触之后发现,赵澈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苏家举家迁入上城,举目无亲。在那些难以适应的日子里,是谁给了她陪伴?   苏家在上城遇到的那么多麻烦,是谁挺身而出,保护了她?   是谁在旁人的嘲笑和冷眼中,站在她身前?   这三年多的时间,一千多个日夜,是谁带给她欢笑,是谁给予她温暖,是谁无怨无悔地为她付出?   苏沐晴绕到赵澈身前,也勇敢地张开了双臂,泪眼朦胧地看着尹观:“表哥,我与澈郎是真心相爱……请你不要伤害他!”   她就这样张开双臂直面尹观,她在对抗谁?她在保护谁?   原来……这才是赵澈今日站出来的底气。   原来……这才是赵澈为自己准备的活命的理由!   不是什么秘术影响,不是什么药物作用,不是那些很容易被揪出来的手段。他是真正用三年多的时间,让苏沐晴爱上了他。   甚至于这三年来持续不断的付出和表演,也让他分不清自己内心的情感,究竟是真是假。但真假,并不重要。   赵澈跪在原地,涕泪横流。   “你这傻丫头,说什么胡话!”苏全在这个时候冲上前来,拉扯着苏沐晴就要往尹观那边走:“你心里一直没忘了你表哥,怎么今天昧了心!”   那坚决的架势,全然不像当初那个恨不得把苏沐晴打晕了送到相国府的苏家家主。   他苏全是最能掂量轻重的人,今时今日何等局势?怎么可能还允许苏沐晴和赵澈在那里你侬我侬?   但苏沐晴死死地抓住赵澈不松开,赵澈也环抱着她,哀声呜咽。   好一对苦命鸳鸯,情深如此,生死不渝。   泰山王眼神怪异,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如秦广王这样的狠人身上,还能够出现这种戏码。他几乎想笑,但想笑的冲动,终究没能战胜对活下去的渴望,所以忍得很辛苦。   转轮王目不斜视,正在研究掌心跳跃的咒文,非常专注。   楚江王则是平静地往前走,声音幽冷:“头儿,你先离开吧,这里交给我处理就行。”   她要怎么“处理”这一切,答案显然是明确的。   在这么多阎罗里面,或许她是唯一一个会真的为尹观考虑的人。为了保全秦广王的颜面,这里的人……当然要杀干净。   但尹观只是踏前一步,用行动给了楚江王回答。   他出现在苏沐晴身前,与她四目相对,而将赵澈和苏全,全都远远隔在身后。   压制性的力量,让赵澈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看着尹观这张清俊而熟悉的脸,苏沐晴止不住地流泪:“对不起,表哥……对不起。我……”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呢?”   尹观终于开口了,声音竟然还是很平静:“当初是我没有能力带你一起走,后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我应该面对的。我不够强,我变强的速度不够快,我太晚认清真相……这些都是我的问题。”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人在无助的时候,会寻求依赖。人在恐惧的时候,会靠近安全。”   “不是所有人都有战胜人生的勇气。”   “在孤立无援的环境里,在他人苦心孤诣营造的困局中,人会本能地抓住什么。”   “但是沐晴,这不是真正的情感。”   “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足够的自由,让你真正审视你的内心,认清什么是爱。”   他伸手,大约是想要抚摸苏沐晴的长发,但是到一半就放下了。   “当然,在此之前我不会杀他。”   “如果到时候你仍然给我这样的回答,那么我放过他也未尝不可。”   尹观回过头,淡淡地瞥了赵澈一眼:“反正于我而言,他不是什么有分量的货色。”   苏沐晴只是流泪,说不出话来。   曾经的朝思暮想,绝无虚假。但是后来的朝夕相处,也不是幻想。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爱?   她不知道!   “睡吧。”尹观轻声道:“睡醒之后,新的生活就开始了。”   苏沐晴也就真的闭上了眼睛,软倒下来,陷入了沉睡。   尹观将她虚虚一推,送到了楚江王手里,淡声道:“帮我照顾好她。”   而后转过身来,看向赵澈和苏全:“现在我们来重新聊聊我们的事情。”   “小观,小观!”苏全着急忙慌地往他跟前走:“姑父是跟你一边的啊。姑父看着你长大,对你的人品很信任!回头我一定好好劝劝那个傻丫头,她就是被赵澈这个王八蛋的花言巧语所蒙蔽,其实她心里一直都没有忘了你,你才是她真正爱的人!”   尹观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不自觉地停下来脚步、闭上了嘴,然后才说道:“你做过的那些事情,我不会原谅。但是因为沐晴的关系,我也不会杀你。现在给我滚,永远地消失在我面前——慢一步,我就会改变主意。”   满目疮痍的上城,无声地描述着地狱无门的破坏力。   苏全感受到一种无法控制的颤栗,清楚地认知道尹观这句话的决意。   一句废话也不敢有,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地方,飞出上城——甚至不曾看他的女儿一眼。   “我和沐晴是真心相爱的。但凡我对她有半点强迫,都叫我千刀万剐,不得好死。”赵澈眼中泪痕未干,看着尹观道:“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一个好东西,但是遇到沐晴以后,她改变了我。她是那么的纯洁、善良,那么的美好……为了她,我不惜反抗我的父亲,拒绝他给我安排的婚事,大闹家族。为了她,我洗心革面,想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我修桥铺路,赈济灾民,待她一心一意……”   尹观静静地等他说完,才弯曲食指,点了点脚下:“如果你已经说完了,那么麻烦告诉我,这只大乌龟真正的主人,什么时候能来?”   赵澈本来还沉浸在深情款款的氛围中,闻听此言,便是一窒,强装镇定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沐晴的藏身之地,本身即是联系那个人的密钥。在再次打开的同时,就已经传递消息出去,告诉那个人,他豢养的异兽出了问题。我说的对吗?”   赵澈觉得自己的喉咙很干,但还是勉强着说道:“别开玩笑了,圣兽自古以来,就都是我国……”   “好了你不用说了,答案全都写在你的脸上。”尹观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赵苍确实是一个难缠的家伙,而你,真是一个废物,背词都背不好……你想知道我会怎么对付那个人吗?”   赵澈心中惊涛骇浪,一阵翻滚,咬了咬牙,狠声道:“你既然知道它跟景国有关,就不该还如此放肆。你知道你会面对什么吗?现在罢手,为时未晚!”   “果然……”尹观轻轻地叹了一声:“我猜得没错,它果然是跟景国有关!”   “把该分的东西分一下,准备撤退!”他对其他人吩咐道。   一众阎罗瞬间散开各处,皇宫、国库,处处可掠。唯有已经得到郑朝阳身体的仵官王,不能再多分,便也留在原地,兴致勃勃地欣赏眼前这一幕。   赵澈的脸色忽青忽白,有一种被肆意愚弄的痛楚,佑国最大的秘密,由他自己亲口认证。在尹观的面前,他活脱脱的像只猴子,上蹿下跳所做的一切,似乎只是为了惹人发笑。   可明明为今天,他已经努力了那么久,准备了那么久!   尹观并没有给他自怨自艾的时间,看着他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赵澈心中一凛,颤抖着,用力地说道:“我与沐晴……真心相爱。”   尹观却并不再看他,而是与他错身而过,独自往长街那头走去。   在路过仵官王的时候,他才若有所思地道:“他刚才说什么?是『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对么?”   “……成全他。”   仵官王发出森森的笑声,便向赵澈走去。   赵澈先是一愣,继而大恐:“别,不要,尹观,你言而无信!沐晴会难过的!你答应了沐晴不杀我的!”   他终于崩溃,转身飞逃。   但仵官王只是一探手,便将他抓了回来。   然后将那口黑色棺材接下来,平放在地上,推开了棺材盖子,一把将赵澈掼进其中!   “不要,不要!求你,求你!不要啊——”   在这样的惨叫声中,仵官王也怪异地扭动着,慢慢地走了进去。   尹观默默地行走在上城的街道里,不再说一句话。   在他身后,那口棺材早已合拢。   唯有一声又一声的哀嚎。   成为这座伤城的背景音。 第1640章天高九重否   “天高九重否?上城或其一。   下城三十九,谁借青云梯?”   这首在佑国流传甚广的短诗,所描述的正是佑国百姓对上城的朴素情感。   佑国是天佑之国,上城是上等人所居。   最繁华的城市立在巨龟之背,绕着国境巡游。而在下城生活的人们,只能有一年两次的翘首眺望。他们当然想要爬上去,想要做人上人。但是能够走进上城的途径,从来都不多。各大城池的城主之位,竞争不知有多么激烈。   很多年前,上城也是少年的梦想。   今天他把上城踩在脚下。   这断壁残垣,肉食者的死伤,一如当初他离开这个国家时,心中所愿。   可是真的就足够了吗?   母失其子,弟失其兄,最有天赋的人,被扼杀在摇篮中……今天他们所经历的悲剧,究竟因何而起?   翻遍史书,寻不到相关的记载,那段历史被人为地抹去了。   拥有霸下血脉的龟兽,好像是突兀地出现在这个国家,莫名其妙地被佑廷操纵,莫名其妙地成了护国圣兽。   莫名其妙的,天佑之国的“天”,就成了圣龟状的图腾。   在很多年以前,这里本是风调雨顺的沃土,是老天爷厚爱的福泽之地……   到底是谁主导了这一切,是谁操纵了这场绵延近百年的悲剧?   尹观有所揣测,但是并没有证据,不能够肯定。直到今天,在赵澈的嘴里得到确认。   如此一切就能够说得清楚了。   为什么以赵苍的修为,能够引导接近洞真实力的巨龟行动。   为什么这只巨龟仅凭肉身力量,都已经神临顶峰、接近洞真了,神智却还很不清醒?   因为从头到尾,这只巨龟,就是景国某位强者在此豢养的宠兽,而非天生地养、自由之强者。   赵苍所掌握的,只是巨龟真正主人所交付的秘钥。   他正是凭此窃据了佑国的权利,把国主变成了傀儡,独自掌控朝局。   甚至于郑朝阳受阻于天人之隔数十年,又凭什么能在去年突破?   不过是景国为了保住赵苍的性命,所提供的帮助罢了。   自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景国万万没有可能,为一个赵苍的安全,专门调一位洞真强者坐镇此地。   而单单神临层次的力量,从理论上看,佑国是完全可以应付的……   如此复盘整个佑国的形势,不难看到,赵苍的确已经把现有资源利用到了极限,做了最大程度上的努力。   他唯独漏算的,是他自己没能神临,他根本不清楚,尹观这等层次的天才,究竟能有什么程度的战力。   神临与神临之间的差距,也可以是渊深如海!   如果他能够真正理解尹观的实力,那他应该明白,他的抵抗并无意义。最佳的选择,应该是抛掉佑国的一切,早早逃亡天涯。   但又或许……他怎么都放不下这么多年的经营。   而且抛掉了一切经营,失去了所有价值之后,谁会庇护他呢?他又如何能够逃得出地狱无门的追杀?   他做了那么多准备,从民心、家国、个人情感,多方面入手,如果换一个人面对,或许真能让赵澈活下来……   但他面对的,毕竟是尹观。   是一个第一次把咒术这种小道,推到了如神境界的强者。是一个前方没有路,自己走出路来的人。   许多佑国人心心念念、视如天界的上城,如今他已翻手就能毁去。   他岂会为庸人所缚?   道历三九二一年,五月二十五日。   佑国国君死、国相亡、大将军受诛,几成国灭。   尹观在这一天,静静地看了一阵日落,也听了一阵哀嚎。   ……   在仵官王心满意足地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   尹观踏空而下,走到了卞城王身边,眼神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巨龟,开口道:“景国强者正在赶来,今天杀不了它了,走吧。”   尹观和赵澈的对话,姜望当然也都听在耳中。   所以他也完全能够理解,尹观为什么停在这一步。   这头巨大龟兽虽然防御恐怖,但神智混乱,在战斗中有很大的利用空间——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们联起手来,是有机会将它杀死的。   可惜没有时间了。   卞城王的形象自然不会叹气,所以姜望只是冷漠地“嗯”了一声,便与尹观并肩远去。   三息不到的时间里,在佑国掀起腥风血雨的地狱无门,就已经散了干净。   只留下茫然无措的佑国军民,和已经睡熟了的巨大龟兽。   ……   约莫两刻钟之后,一道白虹贯穿长空,径直落在佑国上空。   从白虹之中,化出一个宫装美妇。   其态雍容,其威如海,顾盼之间,贵气自生,却是景国帝室真人——姬炎月!   她悬立高穹,恐怖的威势覆压下来,仿佛将整片天空都压低了数分。   那呼呼大睡的巨大龟兽骤然惊醒,翻搅着海量的天地元气,显得躁动不安,但很快又从那熟悉的气势中意识到什么,老老实实地趴伏了下去,表示恭顺。   陆陆续续站出来,指挥军民重建秩序的佑国官员,见此情景,也全都跪伏于地,口称上使。   他们此前自是不知景国与护国圣兽的关系,那是只有国相能知的隐秘。但佑国向来奉景国为上国,虽不入道属,却也从来恭顺,进贡不绝。此时正是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际,见得上国真人,自然匍匐。   这个国家已经死去的国主、国相、不见踪影的大将军、晕厥中的负碑军战士,乃至于残破的城池、跪地的这些官员,都不能赢得姬炎月更多的目光。   她只是认真地观察着巨龟,确认它不曾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势,这才放下心来,随口问道:“谁干的?”   “回禀上使,是地狱无门。”负责上城城防的滕柏,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道:“十个阎罗都来了,为首的是秦广王尹观,乃是三年前下城二十七城的城主。”   在地狱无门肆虐上城的时候,他第一时间躲了起来。在景国真人降临后,他也是第一时间站出来回话。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有效率的人才。   简简单单两句话,便把事情交代清楚,不该说的废话,一句没有。   姬炎月略略点头,一边探查巨龟的识海,一边道:“有没有兴趣当国主?”   原本在佑国军中都进不得前三的滕柏,一时间大喜过望,当场拜倒在地:“小王见过上使!稍后待小王收拾了宫殿,还请上使为小王加冕!”   在地狱无门降临的时候,判断赵苍、郑朝阳绝不是对手,果断躲起来避战。   在听到赵澈所承认的龟兽与景国的关系、看到姬炎月降临之后,判断姬炎月会扶持新的统治阶层,果断站出来表忠心。   他对自己的判断力和决断力,都非常满意。   此刻请姬炎月为自己加冕,既是表示恭顺,表示上国的利益绝不会受损,同时也是用大景中央帝国的威势,为自己的权柄背书。   以后他是景国册封之新君,佑国之内谁敢不从?   “唔,加冕……”姬炎月略感有趣,随口道:“可以。”   但在这个时候,那龟兽大如房屋的眼睛,忽然间整个变成了墨绿色,一瞬间狂躁起来,便要起身撕咬。   一种恐怖已降临!   姬炎月随手虚按,已经将它死死压住,同时抬眸看向了天空——   天空刚好出现一长条黑色的缝隙,像是一只巨大的竖瞳,在与她对视。   而自那竖瞳之中,狂暴的雷电竟然纠缠成光柱,当头压落下来!   此乃【千劫之眼】!   尹观在近海群岛几经生死,在钓海楼、霸角岛等多方势力环伺中,虎口夺食抢下来的万仙宫遗留宝物……   却是用在此处。   轰隆隆隆!   整片天空都暗了下来。   虚幻的雷光已经凝成了实质,仿佛天外神只的武器,凿了世界的屏障而来。   这绝对是超越了神临层次的恐怖攻击,完全具备规则层面的破坏力。   雷光聚而成纹,蕴藏了无数种爆发的可能。   但真人毕竟是真人。   哪怕是在九大仙宫横世的时代,也不曾听说有什么仙宝,能够让真人之下的存在挑战真人。   姬炎月一翻右掌,便有一盏青铜宫灯腾空而起。灯芯轻轻一摇,介于虚实之间的五色火焰,便在天空铺开成火海。繁花似锦,烈火如春。将整个雷电光柱全部承接,无有一丝遗漏。   而后五色火焰一卷,一切便已烟消云散。   千劫之眼蕴藏的无数种劫难的可能,都在爆发之前先被消解,在规则的层面,不被允许发生。   此即为当世真人!   天穹亦是愈合了,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尹观留下的后手,连姬炎月的衣角都未沾到,徒劳而无功。   但是在这个时候,那龟兽眼睛里的墨绿色,忽然像是一张墙纸剥落,从它的瞳孔里脱下来。在空中飘飘一折,化成一道清晰的虚影,悬立在空中。   长发,俊脸,傲然临风。   赫然正是尹观。   他没有气息,也并不灵动,因为这只是一段留影。   长发飘动间,他开口道:“神秘的景国强者,我谨代表我自己,代表地狱无门秦广王,向你致意。   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会知道的。   也许你之前也不知道我是谁,但是你现在应该已经记住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制造这一切,我也不想要知道。   在你漫长的生命里,这或许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挑战。但是请你务必记住,这次挑战,会让你的生命不再漫长。   我们会再见。   相信那一天不会久远。”   而后声音流散,光影也消逝,天地之间空空荡荡。   姬炎月抬起手来轻轻一点,追寻着那冥冥中的轨迹,投递了部分力量,但是所获寥寥,未能完成捕捉。   她这才挑起嘴角,道了声:“有意思。”   刚刚赢得了佑国至高权柄的滕柏,在目睹了这一幕之后,忽然有些恍惚。   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国主和国相的尸体就在眼前,而自己竟然忘记了他们是怎么死的。   在赵澈承认了护国圣兽与景国的关系,并且当世真人姬炎月真个出现之后,景国方面一定是要扶持新的代理者,以维持旧有秩序的。这一点并不难判断。   那么别人是真的都不如他聪明吗?   还是说,只是别人更惜命?   他隐隐觉得脊后生出凉意,一时竟也不知福祸了。   ……   ……   某处酒楼包间里。   与姜望对坐的尹观,忽然喷出一口鲜血来。   那喷洒的血珠,在空中悬停,被姜望轻轻一抹,便抹去了存在,未能落在脸上。   尹观嘴角犹有血迹,却笑道:“武安侯好身手,这都能反应过来。”   姜望有些好气又好笑:“明知不可能伤害到一位当世真人,你又何必再面对面地挑衅一次?”   尹观淡然道:“我虽然不能伤到她,但是她已经伤害了我。借由这一点伤害,我们便产生了联系。我会长久地诅咒她……诅咒一个真人,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我有足够的耐心。”   原来是为以后的争斗布局落子。   如此,哪怕是动用了一件难得的宝物,也算是物有所值。   不过以尹观的性格,这种关乎往后生死之争的事情,他是绝不会泄露于人的。除非……   姜望警惕地往后一靠,拉开了距离:“景国真人的话,我是不方便动手的。会引起两国纷争。”   “武安侯当然不方便。”尹观轻笑着道:“卞城王方便就行。”   姜望很明确地说道:“我是不会加入地狱无门的,我们道不同。”   “谁能够强迫你呢?我说了,你尽可来去自由。”尹观说到这里,仿佛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翻手拿出一个雕纹精美的方形小玉盒,放在桌上,推了过去:“对了,这是你这次行动的酬劳。”   “不用了。”姜侯爷并不是个贪利的人,摇头拒绝道:“我也没有做什么,此行便当是还你一个人情。往后咱们两清。”   “我们地狱无门的规矩呢,就是付出了什么,就一定得有收获。你并不欠我人情,我也不喜欢人情这种没意义的东西。”尹观平静地说道:“为什么你不打开看一眼?”   身居高位、见多识广的武安侯,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一边用一根手指随意地挑开玉盒,一边淡淡地道:“你有你的原则,我也有我的原则。不管怎么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卞城王的身份帮你做事。往后还是……”   玉盒打开,里间静静地躺着一颗玉石。   一颗椭圆的、流光溢彩的、像眼睛一般的玉石。   姜望心中几乎是立刻跳出一个信息——【目见仙典】!   “另请高明”四个字,终是咽在了喉咙里。 第1641章莫名其妙   姜望所得的《声闻仙典》,乃是五仙门祖师直接从《万仙来朝图》的耳仙人虚影上感知而来,本质上是一种承继。   那卷万仙来朝图本已是复刻本,仙人虚影灵性都在时光里消磨得所剩无几,且五仙门祖师的见识和修为亦有局限,再加上术介的缺失……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声闻仙典的价值是没能得到体现的。   就连五仙门祖师自己,也只能以“如梦令”来做术介的替代。虽然是在某种程度上,勉强再现了仙宫时代的秘术,但表现极为平庸   直到姜望在机缘巧合之下,创造性地研究出声闻仙态,一朝得悟,才真正体现了价值。至今仍然是他不可或缺的战斗秘术。   后来又修观自在耳,又得降外道金刚雷音,才真正在耳识一道上,有了相当不俗的掌控,同龄之中难寻对手。   尹观此时推过来的这枚雕刻如眼眸的玉石,则有不同。   那延续自仙宫时代的古老气息,全然不会被姜望错过,且与他的耳识,产生了某种共振。这绝对是《目见仙典》,且是万仙宫真传版本。   姜望比任何人都知道它的价值,也比任何人都适合它,需要它。   尹观真是开出了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咳。”   姜爵爷道:“往后还是要跟你讲清楚,我不可能为了钱杀人。”   “当然。”尹观不动声色地道:“你只是在惩恶扬善的同时,顺便赚点钱。”   “我不可能真的加入地狱无门。”   “你没有加入,你只是偶尔用这张面具来掩饰一下身份。”   姜望又道:“老实说,我在很多时候,对你的做事风格都不太看得惯。非要经常性地混在一起,我肯定会对你有很多规束。”   “那就规束啰。”尹观的语气愈发轻松:“如果做个好人就能得到你姜望的帮助,我相信每个人都愿意日行一善。”   “什么惩恶扬善,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一听就信。”   “需要你行动的时候,我会给你证据。”   “我公务缠身,不一定有时间。”   “皆由自愿。”   “其实我也不止是看不惯你的做事风格。你们组织很多人,我都难以忍受。经常看到的话……我怕哪天你一觉醒来,组织里就没有其他人了。届时咱们兵戈相见,未免不美。”   “当然,你可以立你的规矩,这是恶人之间相处的方式。”尹观慢悠悠地说道:“比如之前就有一位都市王,他的规矩就是,在他抽旱烟的时候,谁都不能皱眉头。他的烟很烈,又自己加了一些料,所以味道也很怪……你也可以立你的规矩,比如不许他们在你面前说脏话,比如不许仵官发出那么奇怪的笑声。”   姜望皱眉:“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尹观意味深长地道:“就是强人所难,才能够建立威严,强化服从。”   姜望若有所思:“我好像没有看到都市王抽旱烟。”   尹观平淡地道:“哦,那个抽旱烟的已经被杀掉了……因为确实让人为难。你现在看到的是第四任。”   姜望:……   尹观继续道:“只要你实力足够,别说改变他们的做事风格了,你让他们天天去给孤寡老人挑水做饭也没关系……你又是这么有实力,又是这么有想法,地狱无门真的很适合你。”   姜望做最后的挣扎:“我还是觉得,不愿意做一个杀手。”   尹观这时候才用左手拇指,慢条斯理地擦拭嘴角的血迹,一边道:“请问,你是真的很想杀死那只吃人的大乌龟吗?”   “我对它的杀意并无虚假。”   “那真正的祸首……想来你也是不愿放过的?现在只不过是因为你大齐侯爷的身份,不愿意冒失行动,挑起与景国的矛盾。”   “可以这么说。我自己做任何选择,我自己都能承受后果。但以齐侯身份杀景真人,齐国未见得能承受。我受此爵,得此禄,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尹观严肃地道:“所以卞城王的身份要保护好,这将是组织的最高机密。我这边会严格保密,你那边也不能掉以轻心。”   姜望下意识地点点头:“我懂。”   “所以你看……”尹观轻轻一摊手:“我们之间没有分歧。”   姜望又看了一眼玉盒中的那枚仙眼,不得不承认尹观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人,由衷地道:“你说得对。”   尹观又道:“你看到的这枚仙眼,本来是有一对。还有一只,在田焕文的手里。”   姜望心中微动。   在他去天涯台救人的时候,从田常那里得知,田家在海外正有动作。只不过因为身受限制,田常不能说得太具体。如今看来,抢夺万仙宫遗留,正是其中之一。   田家,或者说田安平,对九大仙宫亦有需求么?   那么今日回想,当初他奉旨前往即城,带柳啸离开之时,隔着城门与他对视的田安平,彼时的那种眼神……或许也有其它的意味存在。   田焕文就是当初袭击乌列,使其重伤逃到姜望座船上的那位强者。作为当代高昌侯叔叔辈的人物,从辈分上来说,是田安平的叔爷。在当年的雷贵妃案里,也应是有所涉及的……   “你与他交过手?”姜望收起了这枚仙眼,出声问道。   “不止是他。”尹观随口道:“万仙宫的遗迹,在一个无人的荒岛,海啸方出。参与争夺的人,还有钓海楼的护宗长老刘禹,以及旸谷的镇戎旗将……不过田焕文是目标最明确、准备最充分的一个。我也是跟在他身后,才拿到的大头。”   尹观说得轻描淡写,但涉及钓海楼、涉及旸谷、涉及大泽田氏……虎口夺食,怎么可能容易?其间凶险,怎么想像都不为过。   姜望也是今天才知道,当初他在天涯台上横压钓海楼同辈修士、名扬近海群岛之时,关于万仙宫遗迹的争夺,也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   天下英雄,非独他姜望。   天下惊涛,也非独他所经历的那些。   只是囿于视角,只看到那些罢了。   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有的宣之于人前,为天下所知。有的却深藏水底,在历史的长河里寂寂无声。尹观若是死了,也就死了。谁知道佑国那样一个被圈养起来的国家,出现过这样的人物呢?   而尹观这样的人物,经历了那么多,挣扎了那么久,他心中所求,究竟为何?   姜望忽然有些好奇。   他轻叹一声:“去佑国之前,我本来以为,你会留下来做佑国之主,改变那个国家,拯救那里的百姓。”   赵苍、郑朝阳他们,也是以为尹观拥有那样的理想和抱负的,所以才会在民心上诸多布局。   尹观毫无波澜地笑了笑:“老百姓不需要谁来拯救,只要野心家不打扰他们、操纵他们,他们自己就可以过得很好。再者说……我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首领,怎么可能担当一国之主?我若掌权,不过是拉着更多的人陪葬。”   “佑国如果就这样消亡了呢?”姜望问:“你生长于斯,难道不会觉得遗憾?”   “这样一个畸形病态的国家,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佑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国家,百姓不需要留恋它,亡了也就亡了。”尹观摇了摇头:“而且……只要养巨龟的那个人还在、那个势力还在,它就会一直畸形地延续下去。”   为什么景国会在佑国养这样一头巨龟?为什么是姬炎月过来?为什么要用到佑国的天才为食粮?   尹观现在还是没有答案,或许永远没有。   区区一个接近洞真的战力,哪值得景国费这么大周章?   若只是当宠物养,哪怕姬炎月是当世真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行此大不韪之事。   所以背后一定还有什么理由存在。   只是那些也并不重要。   尹观只需要知道,是谁制造的悲剧,而不想要去了解,悲剧制造者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苦衷。   如果死后能在源海相会,便让那些制造悲剧的人,和那些在悲剧中不幸消逝的人,再去慢慢地解释。   姜望想了想,又道:“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对于你的表妹……你爱过她么?”   尹观语气平静:“你是怎么认为的?”   姜望诚实地道:“我不知道。我一直觉得,你对她用情至深。因为你离开佑国时,冒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但是这一次……我会想,是不是苏沐晴只是你摆在明面上的弱点,其实你从来没有爱过她?有这样一个弱点在那里,赵苍他们就不会把心思动在其它的方向。因为你在杀赵澈的时候,好像也并没有顾忌她的感受。”   当初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姜望跟尹观说过——“你表妹真的很爱你。”   那时候他不能够理解尹观的选择。那时候他亲眼目睹过苏沐晴对尹观的情感,是怎样为其担心,为其流泪。   当然,这一次他也看到了苏沐晴对另一个人的牵肠挂肚。   如尹观所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战胜人生的勇气。   他只是好奇,如尹观这样的人物,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情感。   尹观静静地看了姜望一阵。   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在一些关键的人生节点上,眼前这个人好像都在场。   真是莫名其妙的缘分。   他自问是没有朋友的,他也不是一个愿意坦露心事的人。   但也许是刚刚杀掉了赵苍、郑朝阳,也许是这儿的酒有几分醉人。   也许他也的确想说两句。   他这样说道:“我不期待他人的忠贞不渝。   我正视所有人性的弱点。   我理解不是所有人都有战胜人生的勇气。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仍然会为此失望。   我或许喜欢过她吧,在年少的时候。   但即便是有过,现在也已经结束了。   对我来说,她是我的表妹,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人。我现在只想好好地培养她,让她认清楚生活的真相,让她拥有独自面对人生的力量,然后给她自由。”   说完了这些,尹观便将酒杯倒扣,也不管姜望如何想,敲了敲桌子:“好了,该聊的不该聊的咱们都已经聊过了。姜侯爷,你该去你的草原了。”   姜望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其实我也不是很急。”   “我挺急的。”尹观看着他道:“地狱无门一天很多单生意。”   姜望只好遗憾地作别。   ……   ……   与姜望分开后,尹观也径直离开了这座酒楼,绕了很大一圈,出现在另外一个小国。   在一座人烟稀少的小城,地狱无门在此设有专门的外事驻地。   时至今日,在黑暗世界里,地狱无门早已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十殿阎罗凶名赫赫,但组织自是不止十殿阎罗,还有越来越庞大的外事组织作为补充。事实上很多生意,下面的判官鬼卒就可以处理。   来到一处隐秘的房间外,仵官王正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拆下来,又一根根装上去。   此时的他,又用回了外楼境的肉身。唯独不变的,还是那种木偶般的滞涩感。   就算是尹观,其实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外楼境还是神临境,不知他是男是女,不知他哪一具身体是本躯……又或者早就不存在本躯了。   但毫无疑问,他是能发挥神临境的战力的。   “情况怎么样了?”尹观问。   “差不多。”仵官王随口道:“老大,伤得那么重,治起来太不划算。”   尹观平静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把他炼了?我给过你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仵官王本能地坐直了,手指也不玩了:“我就那么一说。”   他又不傻。   秦广王现在既然敢放他跟受伤的平等王单独相处,肯定已经有办法让他跑不了。这一次去佑国,虽然秦广王并未完全展露实力,但从其人对郑朝阳的压制,也足能窥见只鳞半爪。   他完全没有对抗的把握。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不会要求你们相亲相爱。但是他参与了行动,付出了努力,完成了任务,他就一定要有所收获,这是地狱无门最大的规矩。”尹观语气平淡:“即使是玩笑话,也不要再让我提醒你第二次。”   “嗬嗬。”仵官王企图傻笑。但笑起来阴森非常,更像是在挑衅。   于是闭嘴。   尹观迳自走入了里间,平等王静静地躺在……一副棺材里。   还用粘稠的血水泡着。   虽然清楚这血水有弥补气血、蕴养肉身的作用,但眼前这一幕情景,也让尹观怎么都无法觉得,仵官王之前是“就那么一说”。   他伸指按了按,确认平等王的面具未被摘下来过,也便什么都没有说,在旁边坐了下来。   楚江王带着苏沐晴,仍在另一处隐秘地方等他,但他现在不想去见。   倒是又想到某位大齐侯爷。   躺在棺中的这位……在佑国杀帝屠龙,窃国势对敌。其人所掠夺的国势之力,便是此行的酬劳。   非皇室嫡脉,不可能如此操纵帝气。   再加上那大日金焰,地狱无门这位平等王的身份,对姜某人来说几已是摆明。   但那家伙好像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本打算从中说和,最后却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封侯之后,是有几分城府了……他莫名其妙地想着。   他很少这么莫名其妙。 第1642章厄耳德弥   姜望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使节队伍里,队伍里除了乔林,无人知晓他的旷工行径。   毕竟如武安侯这般勤者,关起门来专心修炼,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朝议上都还站岗自修呢!   而对乔林来说,与武安侯分享秘密,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收获。至于武安侯溜号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他并不想知道。   此后姜望便诸事不顾,安心研究新得的仙眼,一任马车辚辚。   这枚仙眼中所承载的,的确是真传版本的《目见仙典》。   与自五仙门所得的《声闻仙典》不同。那部五仙门祖师逆推的所谓仙典,只有一些零散的驭声技巧、简单的修行想像,因为是感应所得的关系,品质很高,但关键部分全部缺失,效果更多可能在于开拓眼界。   真传版本的《目见仙典》,描述的却是【目仙人】的修行之法!   “人即宇,人即宙,人即万仙之仙!”   万仙宫仗之以盖压天下的,便是人身万仙之法,目仙人自是其一。且作为五识之仙,在人身万仙法中,亦是相当高阶的存在。   可惜这枚仙眼的承载并不完整。   不知是不是在漫长的时光里有所消损,它也缺失了术介相关的内容。而且只有成目仙人之“道”,没有成就目仙人之后的“法”。   又或许这些内容,都在被田家拿走的另一枚仙眼里。   术介作为仙术的基础,也是仙术体系有别于道术体系的根本所在,它的缺失,让这部《目见仙典》的价值很难体现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它的珍贵是毋庸置疑的。   以尹观为例。   姜望绝不相信尹观会在这部《目见仙典》前束手无策,说不定早就将它拆解消化,融入其人入邪后的那双绿眸里。   能够强势碾压引动军阵之力的郑朝阳,能够轻松在那巨大龟兽身上种下手段、对真人落子……岂会是等闲神临?   而对姜望自己来说,他也有自己的法子——得自五仙门的如梦令。   缺失术介的仙术,便是空中楼阁,可望不可即,可知不可触。   五仙门祖师天才性地创造出【如梦令】来替代术介,在九大仙宫已经崩塌的时代,以某种形式再现了仙术——虽然很是粗糙,甚至于就效果而言,可以被评价为拙劣。但它的创造性,哪怕是在这个天才辈出的时代里,也足够耀眼。   最初的如梦令,需要以四百一十七道印决来拟成,过程繁琐,效用粗陋。只能用于修炼,根本无法应用于战斗。   经过五仙门历代门主、长老的精研,后来精简到了三百七十二道印决。   姜望手握源源不断的术介,可以反覆地尝试以如梦令来替代善福青云,以此缩短如梦令与真正术介之间的差距。   他的修为,已经超越五仙门历代所有强者,在如梦令上的进展,也到达了五仙门历史上未曾企及之高处。   如此种种,凭一己之力,将如梦令精简到了一百二十三道印决,且各方面效果都更胜于前。   不过,即便是如此,这样的如梦令也是难以应用在战斗中的。它更多被姜望用于记录、复盘、模拟。   与声闻仙态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但声闻仙态的基础虽是五仙如梦令和声闻仙典,最关键的部分,却是姜望在太虚幻境里意外捕捉的道音。那种机缘可遇不可求,无法复制。   而如梦令却是完完全全被姜望自己所掌控的,以之替代《目见仙典》所需之术介,亦有机会完成目仙人之修行!   当然,要成功拟化术介,首先需要姜望对这部《目见仙典》有足够深刻的了解,能够准确捕捉到目仙人对术介的种种需求……除了多下苦功,也没有捷径可走。   时间便在修行之中,晃晃悠悠的流逝了。   距离也在晃晃悠悠中被跨越。   在某个未曾预期的时间点,那澄澈如海的蓝天,一望无际的草原,忽然就在视野里铺开。   跋涉的遥途,一下子就拥有了意义。   旅人的心,仿佛也随着视野开阔了。   姜望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草原,但每一次来,都还是会陷在那种天地辽阔的感受中。   嗷~嗷!   天地之间,响起了一声狼嚎。像是某种领地的宣示。   此声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摄人的闷响。似是骤雨前的闷雷,在空中低低地滚过,由远而近了。   一条黑线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   再看过去,一个个草原骑兵已经有了具体的模样,在为首的一个辫发青年的率领下,如潮涌来。   他们手提大铁枪,身披锁子甲,个个雄壮不凡。   他们胯下所骑,是一头头矫健而威严的巨狼!   巨狼的要害部位,亦以铁甲护之。   这队骑兵虽只百人,却如万军。驰将近前,真有摧城破国之威势。   齐国方的车队立时停下。随行的两百名天覆军卒,一瞬间就摆出了攻击阵型。   九卒第一的天覆军,当然有面对天下任何强军的底气。   一个个符枪负背、战刀出鞘,睥睨生寒。   他们所骑战马,亦是齐国驭兽坊优中选优的妖马,在威名赫赫的草原神狼之前,也毫无怯意。   乔林更是按刀拨马,孤骑前突:“来者何人?”   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这队草原骑兵停了下来。   为首的将领以手抚胸,非常正式地道:“大牧帝国苍图神骑宇文铎,见过大齐武安侯!”   乔林于是一抬手。   刷!   两百锐士收刀归鞘的声音竟归于一声,在锐利之外,更有一种雄壮感。   这时候才有卫兵掀开居中那辆马车的车帘,大名鼎鼎的武安侯踏出车厢来。   在场的苍图神骑只觉眼前一亮,在这苍蓝澄碧的广阔世界里,看到了一位如神的存在。其人青衫挂剑,直身似可撑天。眸光澄澈,又有不可测之威严。念及本国强者,只觉这份风姿,比谁都不逊色。   姜望当然记得宇文铎。   这便是当初在长河九桥上,跟他干瞪眼的那位,也是赵汝成在牧国的好友。   “宇文将军!”姜望很是亲切地喊了一声,然后才道:“且让部下带路,将军不妨过来小叙!”   今时今日之姜望,岂是当初去观河台之前可比?   彼时的宇文铎,还与他横眉冷对,险些一言不合就拔刀互砍。今日却只觉得——与有荣焉!   这可是近百年来,天下列国以军功封侯者,最年轻的一位!   这样的一位人物,却也记得他宇文铎!   干脆地比了一个手势,他带来的骑兵便转头开路,宇文铎则独自走进齐国的车队里。   为免坐骑神狼不懂事,惊扰了贵人,他甚至是步行过来。   说是车队,坐车者唯有姜望一人。剩下的马车里,装载的都是一些两国往来的礼物。如鹿霜郡的酒,朱禾郡的药材……诸如此类。   姜望拍了拍驾车的卫兵,示意他让个位置,随意地就在驾驶位上坐下了,还似模似样地拿住了缰绳,笑着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这边!”   宇文铎本就是个豪迈的性子,见得大齐武安侯如此洒脱,心中舒坦。纵身跃坐上来,左右看了看,赞叹道:“齐国的马车真是精致!”   姜望直接把缰绳递给他:“将军既然喜欢,这辆马车便送与你了!”   宇文铎倒是不扭捏,接过缰绳道:“我与汝成曳赅不分彼此,他视侯爷为兄长,我亦以兄视之。兄长赐,不敢赐。只是咱们得换个位置,容我为您驾车!”   姜望哈哈一笑。汝成当初说这家伙又傻又愣,但是现在看来,倒是蛮机灵的。   说话间,两人便左右交换了个位置。   宇文铎轻轻一抖缰绳,马车继续平稳向前。   姜望半靠着车门,便这么闲意地坐着,眺望远方:“这一望无际的风光,真叫人心情开阔。在这草原上,只觉得躲在车厢里是一种罪过!”   宇文铎道:“侯爷跟我想得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姜望随口问道。   宇文铎笑道:“我以为侯爷如今位高权重,应该不是那么容易亲近的,没想到还是这么没有架子。”   姜望笑了笑:“我倒也不是那么好亲近。只是汝成的朋友,怎么想都是值得亲近的。”   宇文铎想了想,咧嘴道:“是这个理!”   两个素不相熟的人,因为一个共同的朋友,立时便觉亲切起来。   姜望语气随意地问道:“咱们现在是去哪里?”   “我奉王命,引武安侯赴至高王庭!”   宇文铎先是这么很正式地回了一句,然后才道:“诸国使节,尚未到齐呢。这一次负责大礼的,是云殿下。她听说齐国来的使节是您,便特意派我来迎,嘱托我一定要给您最大的尊重——这不,我特意调了一队苍图神骑过来。别人可没这待遇!”   想起那位拥有苍青之眸的牧国皇女,姜望很有些欣慰地点点头:“云殿下有心了。”   宇文铎忽地又爽朗地一笑:“等到了王庭,小弟也另有安排!侯爷一定要好好见识咱们草原风光!”   “再说,再说。”姜望打了个哈哈,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次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仪式,是在至高王庭举行?”   “正是!”宇文铎道。   “至高王庭还停在天之镜么?”姜望又问。   宇文铎很专心地驾着车:“然也!”   姜望的问题并不普通,宇文铎的回答更不寻常。   “好读书”的姜侯爷,临出发前,把牧略六卷背了又背。对牧国的历史人文,已不再是两眼一抹黑。甚至于结合两次穿行草原的经历,对这个国家发生的一切,也有了些自己的看法和判断。   一直以来,草原上有两个核心。一为穹庐山,乃是苍图神殿所在。一为至高王庭,乃是牧国皇帝的王帐停驻之处。   至高王庭最初坐落在穹庐山下,后来又常年动迁,有了巡行四境的传统。近些年来,则是停驻在天之镜旁,隐隐有东西两极之势。   王权与神权的变化在历史中是怎样体现,这且不去细说。   只以此行而论。神冕布道大祭司乃是代行神意之人,是苍图神殿的执掌者,在神权意义里,是地位仅在苍图神之下的存在。   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仪式,也理所当然地应该在穹庐山举行才是。   这次怎么会在至高王庭?   但宇文铎的意思是非常明确的,并没有半点迟疑模糊。   很显然。在那些外人所不知的时刻里,有什么变化,已经在这片草原上发生了。   姜望莫名想到了当初在草原上遇到的那个牧民少女……彼时那个少女,还与他“辩经”来着。当然大家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饱学之士。但牧国在这个时代的面貌,却是可见一二——草原上家家户户,都有书读。   由此再想起临行前,齐天子的那一番话,再看这片草原,心中感受更是不同——   想是昨夜春风来,得成碧色一片海!   宇文铎身份摆在那里,不可能说更多。所以这个问题聊到这里,就不必再继续了。要说初来乍到,就能知晓草原上最重要的情报,却也是不现实的事情。   至此,姜望自觉已经把公事处理完了,很对得起使节的身份。便直接问道:“汝成现今在哪里?”   他其实更想问——他怎的不来亲自迎他三哥?   他两次经行草原,都想与赵汝成一聚,但是赵汝成都在战场之上,未能见成,心中已是十分想念。   自观河台一别,又是快两年了。好不容易战争结束,自己持节出使,能够公费私见,这小子竟有这般忙碌?   宇文铎很是骄傲地道:“汝成曳赅在厄耳德弥修行呢!陛下特许,有八月之期,还有两个月时间!”   姜望愣了一下。   “厄耳德弥”在草原语里,意思是“神的智慧”。   而这个名字在牧国有着更具体、更关键的指代——一个通常只有真血子弟才有资格进去修行的秘地。   姜望当然知晓,这个厄耳德弥,在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齐国的稷下学宫。   赵汝成能够以非牧国真血子弟的身份进入厄耳德弥,足以说明他在牧国的政治体系中,已经走得足够深入,也得到了很高程度的信任。   这亦能说明……在先前的景牧大战里,他大概做出了怎样的贡献。   姜望也才经历过战争,知道那是怎样不易的一件事。   “厄耳德弥……”姜望终只是道:“好,好。”   长大是残酷的事情。   但人总是要长大的。 第1643章离罢春车向镜湖   姜望曾经两次经行草原,但两次都未走进至高王庭。   人在赶路的时候,总会错过风景。   如今放眼望去,绵延的屋帐如云海,灿烂的宝光似金霞。   这座黄金般的城市,像是一种梦想的具现,如此的辉煌灿烂。代表着财富与权势,把握著名望与威严,是一切荣光所汇聚的地方。   在这座伟大的城市之外,姜望想起了旧事,随口对宇文铎说道:“上回我来这里,还遇到了一个你家的亲戚呢!那时候他告诉我汝成在离原城,我就没有进王庭。”   “我家的亲戚?”宇文铎问道:“没有得罪侯爷吧?若是有不开眼的事,您跟我讲,我即刻拿来问罪。”   这话却是显得他在宇文家内部很有底气的样子。   宇文氏乃牧国名门,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几个家族之一。   赵汝成有这样有分量的朋友,自然是好事。   姜望笑了笑:“倒是不曾,那人很有礼貌的。只是和我开了个小玩笑。”   “我家跟礼貌沾边的人倒是不多。”宇文铎哈哈一笑,问道:“那人长什么样?”   姜望略想了想,描述道:“长相很大气,眉眼分明,端正英朗。与你一般高大,比你瘦一些。瞧装扮,应是王帐骑兵。那会我打算进王庭见汝成,他巡骑在外,查验我的身份。”   离原城战线持续期间,在王庭外巡骑的王帐骑兵,同时还要满足姜望所说的外貌条件,还“很有礼貌”……   宇文铎想了很有一阵,怎么也想不出相匹配的人来。   “宇文家太大了,一时还真不知是谁。能够查验武安侯,也算是不凡的经历。”宇文铎哈哈一笑:“兴许这回还能见到。”   宇文铎自己在苍图神骑,宇文家还有许多人在王帐骑兵里,至少是多到宇文铎不能直接排除或者锁定某个人。   苍图神骑属于神殿,王帐骑兵拱卫王庭。   作为赫赫有名的真血家族,宇文氏内部且是如此不分明。牧国神权与王权的交错,由此可见一斑。   姜侯爷秉持多听多看的原则,与宇文铎谈笑风生。   牧国接待外国使臣的地方,名为“敏合庙”,又名“会贤馆”。   以神庙为外交之所,大概也能说明苍图神对这个草原帝国的影响。   会贤馆的意思自不必说,本就是后来附注的一种解释。   而“敏合”这个词也很特殊,在草原语里,意即“暮色四合之时”,有迎接贵客之意。   与此同时,姜望更是知道。在牧国的历史上,有一个名为“敏哈尔”的传奇人物,是历史上唯一一个成功在中域传道的神使。   据《牧略》记载,在敏哈尔传教巅峰之时,其人行于中域,所到之处——“金砖铺地,锦绣妆牛,以迎神使。”   又有记载说:“有信众三万余,奉神不绝香火。虔信千人,随行游钵。”   草原上信众以亿万计,三万余信徒,从数量上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可是当它出现在道门三脉的基本盘里,就具备了伟大的意义。   其人可以视为苍图神殿对外传教最成功的典范。   敏合庙最早建成,就是为了迎接他归家。   可是他并没能回到草原。   “暮色四合之时,人未归家。”   后来牧国将敏合庙作为迎接外国使节的场所,直至如今。真要说起来,不免也有一些宗教意味在里面。   主持敏合庙的,是神殿金冕祭司涂扈。其人的不凡之处,从这个姓氏便可略知一二。   涂氏是不输于宇文氏的名门,金冕祭祀是仅在神冕之下的神殿高层。   既有真血部族的支持,又有神殿里的尊贵地位。于神权、于王权、于部族,都有不俗的影响力,是草原上毋庸置疑的大人物。   敏合庙的重要地位,亦由此人体现。   宇文铎引着车队到达敏合庙之后,他也亲自出来迎接,可见今时之武安侯的分量。当然,双方的交流仅止于国家礼节,并无更亲近的接触。   王权与神权在斗争中合作,在合作中斗争,是这片草原上恒久的主题。   鼻高眸深、长相英俊的涂扈,身份立场天然具备一种复杂性,他也有一种谨慎节制的气质,是那种看起来就不会出错的人。一言一行,都在尺度之内。   姜望这边将出行前礼部官员准备的礼物送出去,刚刚在敏合庙童子的引领下落脚,宇文铎便兴致勃勃地过来邀请,说要带大齐武安侯见识草原风光。   便是看在汝成的份上,也是不好拂他面子的,姜望也就暂停了对目仙人的探究。   顺便带上羡慕得眼睛都绿了的乔林,三人自去潇洒。   出了庄严肃穆的敏合庙,宇文铎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   “咱们牧国虽不见秦楼楚馆,未如齐国水榭、景国云台,却也别有妙象!”辫发颤动间,他一脸骄傲:“侯爷可知神恩车?”   不待姜望接话,他自己已经陶醉了起来:“妙龄男女,自沐神恩,心怀悲悯,尊奉本欲,肉身布施,德泽天下……美哉斯言,妙不可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都哪里来的词?   姜望表情古怪。宇文铎说带他去见识草原风光,他还以为是临淄七景之类的地方,没想到是要带他去见识这个……   神恩车这么有名,勤读史书如他,自是知道的。   名头很大,其实就是牛车。唔,带车厢的那种。   最早是为了部族的繁衍而诞生。   历史上草原的环境相当恶劣,万万不似今日这般灿烂美好。   因为与无尽荒漠为邻的关系,饱受魔气死气侵袭,境内灾祸不断。姜望曾经在草原所遇到的白毛风,相较于灰暗时期的那些灾厄,简直不值一提。   那时候迁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各部族之间少有交流。自然的灾厄就是关锁,很多部族困锁着困锁着,也就消亡了。   彼时的草原共主就想了个法子,以牛车装载适龄男女,派专人保护,送往各大部族巡游,寻合适的对象匹配……一夜春风后便离开。   那时候这车又名“春车”,取其生生不息之意,渐而成了一种传统。   后来苍图神教兴起,传教神使借用这个传统,并将之发扬光大,用以笼络信民。   因为春车上的妙龄男女,都是神的信徒,沐浴神光,能够放大愉悦,比之什么青楼妓馆,不知高到哪里去。又不用花钱,只需付出信仰。所经之处,往往排起长龙……   后来它的名字,就变成了“神恩车”,意为苍图神对信民的恩泽。   与佛门菩萨肉身布施故事,倒是颇有相类。   宇文铎又神神秘秘地道:“咱们要去的,可不是那种普通的神恩车,而是停驻在至高王庭里的神恩庙。并不对外开放,里间都是货真价实的神华女子!即便是我,想弄到名额也是费了很大的劲。”   “我也听说,我也听说过!”乔林兴奋不已:“据说那些神华女子,个个晶莹剔透,欺霜赛雪,风情无限呢!”   回头瞧见姜望的表情,立即严肃地道:“侯爷一定要去批判一下!”   姜望摆摆手,对宇文铎道:“宇文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算了吧,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不需要被布施,更不需要这种形式的“被布施”,尤其不愿意被人用这种方式传教。   草原真是个危险的地方……   宇文铎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会被拒绝。   但凡对草原有些了解的,都应该知道神恩庙的名额是多么大的诚意。   但凡知晓神恩庙的,怎会不想去见识?   “可能我没有说清楚。”他顿了顿,瞧着姜望的脸色,小声说道:“神恩庙里,也有神华男子……”   乔林立即眼观鼻鼻观心,耳朵竖老高。   姜望不得不认真一点地说道:“其实我更希望宇文兄能带我去看看草原的风景……真正的风景。比如天之镜,不知现在方不方便?”   宇文铎豪爽一笑:“侯爷想赏景,自然方便!”   其实这时候的天之镜,正在休渔期,是不允许牧民靠近的。但以宇文铎的身份,特例安排一下,自也不是什么问题。   当下便转道出城,三人并马,往大名鼎鼎的神镜湖而去。   作为草原上最大的湖泊,它像一面镜子,镶嵌在无垠的草原。它是东部草原的中心,是草原人的母亲湖,哺育了太多生命。   它像是一块冻琥珀,像是截取的一段天空。那么晶莹、澄澈,又静好。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它的美丽。   能够描述一二的,只有站在那黛青色的湖水前,那“静水悠悠在心头”的感受。   这里有一种宁和的氛围。   牛、羊、马、鼹鼠,甚至狮虎、狼、马群,都在这里慢悠悠地饮水,彼此相安无事。   在那烟波浩渺的湖水中,偶见几尾红鱼,几只绿龟,一群水鸟。   牛的声音,马的声音,水波微漾的声音,振翅的声音,就是最美的乐章。   姜望静静地站在湖边,看了很久,也听了很久。   厄耳德弥,就在天之镜下。   “心愿已了。”姜望笑道。   “我小时候也常来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坐在湖边。”站在姜望旁边的宇文铎道:“看着它,心里会变得很安宁。再不好受的事情,也就那般过去了。”   在这天之镜前,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很轻,完全有别于平时粗豪的一面。   说起来姜望知晓,赵汝成是在边荒屠魔的时候,认识的宇文铎。而这样一个牧国名门的真血子弟,会出现在边荒那种地方,本身就有很多故事可讲。   当然,谁身上又没有故事呢?   看看旁边的乔林,多么伤心,多么沮丧。他也一定想起了他的心事吧?   “其它国家的使节,大概都是什么时候到?”姜望随口问道。   作为最先抵达草原的霸国使臣,他其实更想问,牧国这一次有没有邀请景国观礼。景国如果来的是淳于归,那就算了,若是其他人……出行前齐天子可是放了话的,该切磋的时候一定要切磋。   但有伤口撒盐的嫌疑,想想不太方便问出口。   宇文铎自己却是无甚顾忌,兴致勃勃地说道:“就这几天吧,国书都已是先收到了的。”   “都有哪些人?”姜望很有兴趣地问。   “景国使臣是陈算,楚国来的是斗昭,荆国使臣是慕容龙且,秦国使臣是黄不东……”宇文铎扳起手指一个个数:“对了,雪国的冬皇也会亲自过来!”   姜望挑了挑眉头。   荆国、秦国来的都是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参赛选手,这且不去说。斗昭那边是早有约定,也可先搁置……这个陈算很自信啊!   说起来当初在星月原的交手,他倚仗观衍大师所赠之星力,一举横扫,的确有些胜之不武,陈算不服气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姜望完全可以承认,若只凭自身实力,那时候他还不是陈算的对手。   可今夕何夕?   星月原之战,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   “冬皇大人竟会亲至?”乔林惊讶地搭腔:“与荆国西扩战争有关么?”   他本不是个不懂事的人,轻易不会在武安侯与牧国人的对谈中开口。   但雪国新晋真君,号为冬皇的强者,亲自来牧国观礼,这本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作为一个合格的使节,武安侯当然会为此有所思虑。   但毕竟是在人家牧国人的地盘上,以武安侯的身份,有些话不方便开口,有些问题不适合问。   那么这个时候,他乔林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   武安侯不方便问的问题,他乔林勇于承担,勇敢开口。这样,牧国人回答最好,若是不回答,武安侯也不会尴尬。   “这我就不知道了。”宇文铎打了个哈哈:“大家都是来观礼而已,其实也不必想那么多。”   宇文铎这话在解释的同时,好像有意有所指。甚至说直接就是暗示了——别国都想得很多,你们齐国不想着争取一点什么吗?   但姜望全无反应。   他只是很好奇……乔林这厮刚才还一脸的哀伤遗憾,现在表情变得这么骄傲是怎么回事?   唔,陈算的天机神通相当不俗,开花之后更当莫测。若是对上了,应该化繁为简,不能让战斗走入复杂的局势……   “武安侯对冬皇也很好奇么?”看着若有所思的姜望,宇文铎很贴心地道:“到时候如有什么宴席,我给你安排到合适的位置。”   姜望摆摆手:“实力远不在一个层面,凑得再近也无意义。”   他顺着湖岸走,边走边闲聊道:“说起雪国,我有个聪明绝顶的朋友,之前去了雪国游历。很久没联系,倒不知他现在如何……”   扑通。   涟漪几圈,余音一缕。   一只水鸟,扎进了水中。 第1644章随遇而躺   哗啦啦!   水纹漾开。   一个额头奇高的男子,从碎冰堆雪的冻湖里钻了出来。   其时寒风如刀,天穹飞霜。举目四望,是起伏不定的雪岭,如长河波涌,似白龙卧山。   此等美景,真让人有吟诗的冲动——   如果不是钻出湖面的这个人,一直在打喷嚏的话。   “哈~啾!”   一个喷嚏打出来,面前瞬间腾起一团白气。   大齐武安侯口中聪明绝顶的朋友,忍不住叉了叉腰,顾盼自雄:“照师姐又在想——”   “哈啾哈啾哈啾!”   “看来照师姐想我想得很厉害——”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哈啾!”   算了。   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许高额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赶紧把身上积的湖水处理干净。   再晚一会儿,就该结冰了。   这鬼地方!又压神通,又抑道术。   风刀霜剑却格外酷冷。   堂堂神通外楼,都被冻出了伤风!   谁曾设想,与照师姐的浪漫旅程,竟然在洁白无瑕的雪国,遭遇迎头痛击。   他们意外卷入了冬皇成道之争,一桩又一桩的麻烦事接踵而至,搅得他焦头烂额,根本无心恋爱——好吧,准确地说,是照师姐无心恋爱。他总归什么境地里都能爱一下的。   本来他一个,照师姐一个,子舒一个,三个人快乐地游历天下。他与照师姐是男才女貌,你侬我侬,感情一天好过一天,还有“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子舒在一旁很努力地敲边鼓……大事可期!   照师姐早就能够成就神临,只不过是一直在抉择道途,所以才颇多蹉跎。这一次游历天下,行至雪国,已是下定了决心,就要确立道途,一举神临的。   他都做好了准备,要在照师姐神临之日,为其举行盛大的庆典,写下动人的诗篇……然后求亲。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地推进。   可恨那冬皇,蛊惑人心。   照师姐竟然为其所惑,决心要走出一条全新的道途,全不顾之前的诸多选择,非要杂糅百家,自开渊流!   这倒也罢了。   说什么“吾道不成,无心私情”?   所谓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不先成家,怎么立业?   可惜他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照师姐也不为所动。甚至被那冬皇影响,举止变得粗鲁起来,想要动手揍他……   他许象干何等样人?   名门嫡传,天之骄子,才华横溢,号称“神秀才子”是也……焉能受此冷落?   当然选择等她!   在这么冷的雪国,偶尔被冷落一下,也是很合理的。   但话虽如此,细数时间,也难免时有悲怆。   在这天碑雪岭呆了几许时日,哪天才能够功成离开?   想他们三人,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就来了雪国,现在都道历三九二一年了。赶马山双骄里,与与他平分秋色的另一骄,都彼其娘之的封侯了!   他还在这个破地方明珠蒙尘、宝剑藏锋。   多么可惜。   世间无他许象干,该有多么寂寞?   又打了个喷嚏。   许象干不敢再耽误时间,拎着刚刚捉住的一尾银秋鱼,急匆匆往回赶。   此鱼灵性天成,宝蕴神藏,食之能助人悟道。但离水即死,处理得若是不及时,肉便不鲜……照师姐该吃得不香了。   茫茫雪地里,年轻书生的身形,深一脚浅一脚地远了。一根细绳穿过鱼唇,漂亮的银秋鱼,流动着银光。   早已无神的鱼目,也随着这个书生的跋涉,一晃又一晃。   ……   ……   这双颓然的死鱼眼,掩在乱糟糟的碎发里,再配上唏嘘的胡茬,没有表情的表情……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白玉瑕的梦魇。   他白玉瑕乃越国白氏子弟,从来骄傲自矜,严于律己。人品道德能力,皆以严求。言行举止,从不允许自己失分。   当初在观河台上,那么重要的黄河之会正赛名额,轻飘飘地给了他,他都不肯摊手去接,非得要自己浴血多争一场,只求一个堂堂正正。   他也有骄傲的理由。   身出名门,天资卓异,自来勤修未辍。三岁学剑,十岁演法,十六岁时,已经称名天骄,远近知闻。放眼全国,在同辈之中,也只是比之革蜚稍有不如。但革蜚比他要年长三岁,这种程度的差距,是可以被时间跨越的。   当然,在天骄云集的黄河之会结束后,见过了李一、姜望那样的人物,他不敢再言无瑕。   归来曾与人言,自己是井底之蛙,如今方见天地之大。   他倒也未失心气。   自言虽只是白蛙一只,如今既然跳出井来,总该跳得更高一些才是。既然见到了那么璀璨的风景,总该也往更远处走一走才是。   但是,又要说但是。   对自我的严格要求,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可糟糕的地方在于——自己已经不能够满足自己的严格。   那是完美主义的噩梦。苛求自己的人,会把自己给逼死。   诗人写不出理想的诗句,文人作不出符合预期的文章,而后三尺白绫、水中求月者,历史上屡见不鲜。   于白玉瑕而言,首先最残酷的一件事情在于——   他与革蜚的差距被拉开了,且被拉得越来越远。   他曾经那么自信,笃定自己能够超过革蜚。甚至于对时间都有预期,便是在神临境这个层次中。   但从山海境回来之后,革蜚仿佛脱胎换骨……本就是承继革氏希望的天骄,竟然百尺竿头还能更进一步。   对于神通道术,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甚至把握道途,甚至于以恐怖的速度拔高修为,最近都要开始冲击神临。   他追得很辛苦!   却逐渐连对方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革蜚是革氏嫡传,他亦是白氏之后。   革蜚师承名相高政,他白玉瑕求道暮鼓书院,先生也是真人,虽不如高政,教他却也绰绰有余。   他差在哪里?   方方面面都不输,只能是差在他自己!   列国天骄争辉,他不如人。如今仅在越国一国之内,他也被远远地甩开了。   人们论及革蜚,再不以他白玉瑕并称。   他长期处于一种“不愿意接受、却只能让自己习惯”的状态中,而在这个时候,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修边幅的、死鱼眼的男人,登上门来。   言曰挑战,要求闭门,说是不欲扬名,只为验证同境极限。   说是一路西来,未逢一败。   他亦有心与别处的强者试手,尝试着寻回一些自信——万一只是革蜚突然开窍,而非他白玉瑕太过愚鲁呢?   然后他就输了。   惨败。   已经被时代淘汰的古飞剑之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无名之辈。   干脆利落地击败了他。   “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尝试这么宽慰自己。   可你白玉瑕又不是兵家。   很多次想要凝神修炼,却总是想到那一战,那一张唏嘘的脸,那一对无神的眼睛——那么颓废的一个人,是怎么爆发出那么恐怖的杀力的?   在超凡的世界里,人到底应该坚守什么?坚持什么?是什么让一个人变得强大?   读过很多书,懂得很多道理,但不知道怎么走下去。   家族责任,身兼的官职,人脉的维护,应该读的书,应该练的术……如此诸般种种,他索性什么也不管。   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披一件月色窄袖长袍,什么交代也没有,就此离开了家门。   找了很久,终于又找到了这人——其人试剑天下,一路直行,已经到了梁国境内,甚至于梁都汴城都已是不远。   “我说,你总跟着我做什么?”死鱼眼问。   尽管已经表达过很多次,鬓角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白玉瑕,还是认认真真地说道:“咱们再打一场。”   “不打行不行?”   “不行。”   死鱼眼转身就走,刚才那两个问题,好像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以至于他走路的时候,都恹恹的没精神。   白玉瑕不是没有试过强行挑起战斗,比如突然刺他一剑。   但这厮根本不闪不避,总是一副有种你就杀了我的样子,甚至会突然停下来找个地方晒太阳睡午觉。   他发现自己甚至是被当做卫兵来用,因为这厮睡得实在是太放松。   复盘先前在越国境内的那一战,有太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因为被革蜚压制出了阴影,精神状态并非巅峰,未能完美发挥自己……   说是给自己找理由也好,说是无法面对失败也罢,白玉瑕真的很想再打一场。   但这人怎么都不同意了。   你挑战我,我应了。我挑战你,你不理?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白玉瑕紧跟其后、亦步亦趋:“请接受我的挑战。”   死鱼眼头都懒得摇,只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看了一下天色,便转道往林中去了。   白玉瑕知道,他又要找地方睡觉。   虽然这时候正是黄昏,夕阳犹有几分余烈,没有几个人会在这时候入睡。但死鱼眼是绝不会辛苦自己多赶一点路的。   跟了这么些天,白玉瑕对这厮的风格,也算是有些熟悉了。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若是给他一块木板,一条河,他能直接漂到汴城去。   果不其然。   随意地绕了几绕,死鱼眼就找到了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飞身上去,躺在了横叉上,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别看这厮这般漫不经心,你若真的仔细观察,会发现附近没有哪个树杈比这处更合适、更舒服。   白玉瑕飞身飘在空中,静静地看着他的睡容。   未几。   胡子拉碴的男人,忍不住睁开了死鱼眼:“这位兄台,要不然你也休息一下?”   白玉瑕执着地道:“你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跟我打?”   “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放过我?”   “怎么说都不行,必须要答应我再打一场。”白玉瑕很严谨:“但是我希望你实话实说。”   死鱼眼又闭上了死鱼眼。   白玉瑕也不做别的事情,就双手抱怀,悬立在旁边盯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死鱼眼深吸一口气:“什么爱好啊?你们怎么都喜欢盯着睡觉的人?”   “我们?”白玉瑕不解。   死鱼眼很是心累的样子,仍然保持着睡觉的姿态,只恹恹地道:“麻烦。”   “什么?”白玉瑕更迷惑了。   死鱼眼道:“你不是问我真正的原因么?原因就是这个。麻烦。”   “……你去越国挑战我的时候,怎么不嫌麻烦?”白玉瑕有些生气:“而且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是要去挑战黄肃吧?你怎么不嫌麻烦?”   死鱼眼有气无力地道:“赢一次就够了……”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直至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却是就这么睡熟了。   白玉瑕默默地盯了一阵,只好去旁边打坐。实在没想到这厮能这么快就习惯被注视——还真是抵抗不了就享受啊。说起来他还真羡慕这份随遇而躺的本事。   ……   “向前。向前?向前!”   那声音熟悉而又遥远。   不曾模糊,永远深刻。   “……又来?”向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醒了过来。   此时夜色已深。   明月高悬。   月光穿过林隙,落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真是麻烦的旧梦。他恹恹地想。   还未从那种怅然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忽而微风轻动。   那个肤色白得有些耀眼的年轻男子,又悬在了旁边。   很认真地看过来,不知第几次重复:“请接受我的挑战。”   这种“奋斗人”,向前见得多了,清楚地知道,赢他一次两次根本没有用。这种人只会不断地找出自己的问题、不断地修正、不断地进步,然后不断地挑战。   他才不会上当。   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你躺着也是躺着,为什么不起来跟我打一场呢?”白玉瑕很不理解:“我虽然输给了你,但总归也能给你补充一点战斗经验吧?哪怕只是当成你挑战黄肃之前的热身,你也不吃亏,何乐而不为呢?”   “我躺着也是躺着,那我为什么不躺着呢?”向前反问。   “这……”白玉瑕一时无言以对。   向前又叹了一口气,他总是接二连三地叹气。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永远不会被改变,永远不会放弃,永远努力。这种人叫姜望。还有一种人,永远不愿意努力,永远想放弃,随便这个乌烟瘴气的世界怎么改变,这种人叫向前。”   “你喜欢挑战的话,应该去找前者,他一天揍你八百遍都不带重样的,甚至可以在你身上试验他所有的道术构想,他的创意无穷,热情无尽。你来找我,我只能说,恕不奉陪。咱们只有打一次架的缘分。”   “你知道一个压根不爱努力的人,被责任或者承诺什么之类的鬼东西逼得要努力,会有多累吗?”   “练剑已经消耗了我的全部心力,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应付别的事情了。”   “包括你的心情。”   向前最后咕哝了一句,侧了个身,又复睡去了。 第1645章寻常事耳   第三十六章寻常事耳   白玉瑕当然不会去找姜望。   拿什么找姜望?   人家青史第一内府的战绩,还明晃晃地挂在那里。   现世所有内府境修士,还没谁能越了过去。   现在都已经冲上神临,以军功封侯,从“年轻天骄”的圈子里跳出去,跟所有年龄段的强者竞争了。   你一个甚至拿不下“越国年轻一辈最强天骄”名头的白玉瑕,有什么资格登门挑战?   但向前居然认识姜望,甚至还很熟悉的样子。   如此一来,同境败给这个人,好像也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姜望混得这么熟,强一点也是很合理的。   白玉瑕想了想,也找了个树杈,心安理得地躺了下来。   他还没有意识到,在认识向前之前,他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绝不会承认自己“输得合理”。   但一切就这么潜移默化地发生了。   “奋斗人”和“躺尸人”同行,好比二虎相争,总有一方会被影响。就不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但是在这样的时刻,就这样躺着,什么也不想。   漏夜的星与月,晚风送虫鸣。   真别说,真挺快乐。   ……   ……   “生何欢,死何悲。忆何多,情何薄。聚散离合,及时行乐~”歌女的声音在婉转。   琵琶动,古筝起。   舞女云袖飞扬,窈窕身影映在屏风上。   宇文铎规规矩矩地坐着,慢慢说道:“武安侯好像没有深化同盟的意思。”   赫连云云瞧着台上的舞蹈,随口道:“这些事本也用不着他谈,不要做无谓的试探了。好好陪他玩耍便是,这总是你擅长的?”   宇文铎苦着脸道:“我真没有带汝成曳赅去玩过什么……我从边荒回来也没多久!”   赫连云云却并不回应,只欣赏着台上歌舞,由衷赞道:“楚女纤柔,楚歌婉转,孤甚爱!”   宇文铎十分肉痛,但还是道:“殿下既然喜欢,便请进宫去。”   这一班歌女舞女,乃是他花大价钱从楚地迁来,私心爱极,等闲不会请出来表演。也就是今日云殿下来这“鸣鸾演楼”,他才召出来献个宝。但云殿下说了喜欢,他难道能说“您常来?”   “孤虽爱之,但靡靡之音,难免消磨壮志……”赫连云云摆摆手:“送给武安侯吧,让他带回齐国。”   “啊?”宇文铎愕然抬头。   赫连云云却已经起身离席。   什么鬼靡靡之音消磨壮志,人家武安侯的壮志就不怕被消磨了?   宇文铎左听右听,分明只从语音罅隙里听出这样一句——   “孤亦怜之,况汝成乎?”   可我宇文铎,又有什么错?   此时再听这演室里的婉转歌声,哀哀怨怨,幽幽咽咽,只觉得分外合乎心境,叫人感伤。   “演楼”是牧国各地都有的建筑,长期以来,专用于表演草原传统的“兽面戏”,是牧民忙碌一天后,最爱的消遣。   一壶马奶酒,一盆羊肉,一场兽面戏,日子赛过神仙。   对于很多牧民来说,可以不搭屋帐,不筑马栏,不能不建演楼。   这“兽面戏”是以兽喻人之戏,表演者皆覆兽面,绘以斑斓五彩,讲究的是边舞边唱,歌谣与故事并重。发展到今天,已经有三万多部剧目,从创世神话到儿女情长,剧情丰富多彩。   草原一统之后,随着牧国贵族眼界的开阔,尤其是年轻人多有列国周游的经历,且相对更好享受,也便引入了许多他国的娱乐方式。   演楼渐也就不局限于表演兽面戏了。   如宇文铎这班精擅楚地乐章的歌舞伎,便是其一,甚至是这王庭里数一数二的一班。   他哪次叫出来表演,台下不是坐得坑满谷满?   叫多少真血子弟眼馋!   没想到今日竟是最后一次欣赏……   “我送送殿下。”宇文铎强忍悲痛,起身恭送云云公主。   打碎牙齿和血吞,汝成误我!   一行人走出演室外,却是刚好遇到另一行人——大牧皇子赫连昭图。   鸣鸾演楼作为雄鹰之城里最富盛名的演楼,从来是达官贵人云集。但像今日皇子皇女都在场的,倒是少见。   牧国不比别家,没有那么多皇嗣。   当今女帝,唯有一子一女,子曰“昭图”,女曰“云云”。   皇储之位悬而未决,却也只会在这两位殿下之间产生。其余宗室子弟,都不存在半点机会。   像是这一次的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便是赫连云云主持大礼。赫连昭图则在早前去了穹庐山,办另一件大事。   女帝给予他们同样的表现机会,并不偏颇于谁。   但实事求是地说……这些年来,赫连昭图是占据明显优势的。   哪怕宇文铎站位已经站得很明确了,也不得不承认,赫连昭图此人,雄姿英发,大气磅礴,有明君之相。   若是现在就要决出皇储,云殿下胜算不足两成。   当然,未到最后一刻,一切就都还有变数。   云殿下有他宇文铎,好比秦帝有王西诩,那是如虎添翼,大业可期。再加一个赵汝成,那是草原姜梦熊,何愁不能后来居上?   此次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就是对云殿下的一次考验。既要保证典礼的顺利、风光,又要看她与各国使节接触的表现,对国际关系的把握……截止到目前,云殿下都做得非常好。   “云云,怎么走得这样急?”   兄妹相遇,先开口的是赫连昭图。   这位皇子长得端正英朗,很见雄阔,自有一种天生的贵气威严,对自家皇妹说话,语气却是极温柔的。   “歌舞已毕,久留何必?”赫连云云看了看赫连昭图旁边,长得像小老头一样的黄不东,含笑道:“黄先生对兽面戏感兴趣?”   任谁看黄不东这风烛残年的样子,都很难相信他才刚过三十岁。   据说前年参加黄河之会的时候,余徙真君还专门验了他的年龄,可见生有一张多么具备欺骗性的脸。   他说话也是不太有气力的样子,态度倒是并不坏,先行了一礼,才道:“牧国乃天下强国,有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明。黄某持节出使,虽是公事,私心却也对草原风光向往已久,免不得就想多看看。”   赫连云云先是吩咐左右:“去把我那一班鸳华伶请过来,叫他们用心准备,等会为黄先生表演。”   侍卫当即应命去了。   她这才继续对黄不东道:“未解先生心事,倒是云云招待不周了……但有我皇兄作陪,想来也能让先生满意。这鸳华伶戏班,是王庭里最好的戏班,先生想看什么、想听什么,只管随意。惟愿我大牧和睦天下之心,能为贵国知。”   主持此次大礼的人,是她赫连云云。但黄不东作为秦国使节,却是与赫连昭图一起来看兽面戏。其中意义,耐人寻味。   但赫连云云这一番话,不见半点介怀,大气体面,颇显王者之风。   “自然。”黄不东笑道:“黄某既见昭图殿下,皇胄天生,又见云云殿下,大气灵秀。此来草原,诸般顺意,真是如沐春风。”   赫连昭图并不打扰他们交流,直到此刻才笑道:“那黄先生可要多留几天,草原可不止有春风。”   “还有春车。”宇文铎冷不丁接话道。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这话茬接得尴尬。   赫连云云瞪了他一眼,转对赫连昭图道:“我最近就在王庭忙这些事,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来消遣。倒是皇兄,怎么这么快就从穹庐山回来了?”   赫连昭图笑了笑,用赫连云云之前的话回道:“歌舞已毕,久留何必?”   两拨人又说了几句,便笑吟吟地各自错开。   出得鸣鸾演楼,赫连云云不轻不重地点了宇文铎一句:“脑子里想不到别的了?”   宇文铎闷声道:“那老小子话里带刺,不是个好人。”   黄不东说赫连昭图,是“皇胄天生”,说赫连云云,则是“大气灵秀”。大气灵秀当然是好词,是适合形容大家闺秀的好词,但不适合形容争龙皇嗣。那厮就差说赫连云云应该闭门绣花,闺中待嫁了,宇文铎自是不忿。   赫连云云却只是淡声道:“人家只是长得老,并不是真的老……回吧。”   就此钻进了轿子里。   她当然知道黄不东何以会有如此倾向明显的态度。   但是她并不在乎。   便像她那位伟大的母亲,给她取名时所说的那样,“天下间,诸如此类云云……由他去说。”   谁的评价能给她赫连云云定性?   ……   目送云殿下的轿子离开,宇文铎眉眼一齐垂了下来。   已经在发愁怎么把那一班歌女送出去,怎么才能让姜望接受。尽管肉痛,他也断没有引导姜望拒绝的意思。云殿下既然开口要他送人,那他就一定要送出去才行。   但姜望那家伙是个修行狂,比起汝成曳赅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来草原这么些天,就刚来的那天,被他带着去了一趟天之镜,然后就一直在敏合庙里闭门修行。   一个外交使臣,出得国境,来到异国他乡,竟然不搞外交。   与此相比,谢绝宴饮、拒绝进神恩庙的机会,也都不怎么让人惊讶了。   这样一个一心向道的人,如何才会同意接收一班歌女呢?一人搭一套秘术?   宇文铎忧心忡忡地回了鸣鸾演楼,正要去找自己的那班歌舞伎。忽见得其中一间奢华演室外,赫连昭图正跟属下吩咐着什么,守在门口的,是几个下了马的王帐骑兵。黄不东倒是不在,想来已是进了演室。   想到鸳华伶等会还要给那个老小子表演,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打不过……   赫连昭图也看到了他,还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才转身走进演室里。   宇文铎保持了礼节,目送皇子殿下离开。但看着赫连昭图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一段描述来——   “那人长相很大气,眉眼分明,端正英朗。与你一般高大,比你瘦一些。”   ……   ……   “姜兄!姜兄!”   宇文铎兴冲冲地跑进敏合庙,满头辫发上下飞舞。   齐国使节所居的院落里,两百名天覆军士正在练刀——说起来这种出使的事情,一般到了地方之后,除了必要的防卫人员,其余人等都是会轮换着去散心,见识异国风情的。   这也都是惯例了。   姜望倒也并不管束他们,由得他们自由活动。   只是堂堂武安侯都苦修不辍,他们这些随行出使的,也实在不好意思惫赖。总之是在乔林的带领下,将天覆军习惯的每日一练,改成每日三练……   他们愿意努力,姜望也不吝惜指点,常常看着看着,就上来教个几招。   在别人的地盘上打打杀杀,终归是不太好,所以他们练的是无声刀——不但自己不发出声音,也控制着刀劲,使战刀破空时,不会有锐响。   此种刀术,杀人最凶。   “怎么了,宇文兄如此急切?”姜望的房门适时推开。   宇文铎将观察的视线收拢,看向姜望,语气欢欣:“我知道你早前来王庭时,那个盘问你身份的人是谁了!”   姜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他引进屋子里,然后才道:“是你哪位亲戚?”   “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告诉你。”宇文铎神神秘秘地道。   姜望瞥了他一眼:“看你这么神秘,那个人肯定不是宇文家的人。”   “哈哈哈,你就别猜了!”宇文铎道:“你赶紧先答应我,保证不是让你吃亏的事情。”   “那个人的身份不一般,不然你没有必要这么激动。   那人对你、对汝成,对我都有了解,说明掌握了很厉害的情报力量。   那人应该不是真的王帐骑兵,不然你不会这么有自信,因为真在王帐骑兵里找人,肯定找不到。   他随口拿你当挡箭牌,你还不生气,说明他的地位比你只高不低。”   姜侯爷慢条斯理地分析道:“那么问题来了,你宇文铎已经是宇文氏真血子弟,整个牧国的年轻人,地位与你差不多的,能有几个?比你只高不低的呢?这个人还要在王帐骑兵里有关系,还刚好在离原城战争期间,守在至高王庭……”   他笑了笑:“我那天遇到的,不会是牧国的皇子殿下吧?”   宇文铎惊呆了。   仅从他一个神秘的语气,就能推断出这么多?   这与他对大齐武安侯的认知严重不符!   说好的大家一起做莽夫,怎么你偷偷的变聪明了?   面对宇文铎的沉默。   姜望只是端起一碗酥茶,云淡风轻地道:“看来我猜对了。”   此寻常事耳,足下勿惊。   智者风范尽显。   “侯爷!”乔林这个时候刚好走到门口,大声表功:“牧国皇子送的马,属下已经亲手刷干净了!您现在要出去溜一圈吗?” 第1646章不知郎心   姜望瞪了极不懂事的乔林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他快滚。   积极做事却没得到褒奖的乔将军,很是委屈地离开了。这伴侯如伴猴啊,喜怒也太无常了。   “哈!”房间里,姜望有些尴尬地看着宇文铎:“巧了不是?”   宇文铎皮笑肉不笑:“是挺巧的……昭图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今天上午,同我说了一阵话,还送了我一匹马。”姜望干笑道:“我这才知道,上回是他在跟我开玩笑呢。”   宇文铎一脸受伤的表情:“你怎么这样啊?”   “怎样?”   “你当面跟我称兄道弟,私下里却,私下里……”   “哎等等,不要说得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姜望拦道:“我作为一个使节,与贵国皇子有所交流,也是很合理的事情吧?”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以为以宇文兄的情报能力,必不用多言。”   “这不是能力不能力的问题,这是态度问题,是亲疏远近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对我坦诚的问题!”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和昭图皇子有矛盾?”   宇文铎幽幽地道:“侯爷,你来草原时,是我亲自去迎接的你。”   姜望道:“下次你来齐国,我也迎你。”   宇文铎道:“我还带你去了天之镜。”   姜望道:“感谢你。”   宇文铎道:“我还帮你弄到了去神恩庙的机会。”   姜望道:“我没去。”   “我跟汝成是曳赅!”宇文铎咬牙道。   “咳。”姜望把茶碗放下:“你之前说,希望我答应你什么事?”   宇文铎闷了一会,道:“我要送礼给你。”   “什么礼要这般波折?”   “人。”   姜望打量了他一阵:“我的封地很小,恐怕没有宇文兄发挥的空间……”   宇文铎也懒得说其它的了,索性喊了一声:“带进来!”   一会儿工夫,一群衣着华丽的莺莺燕燕,就走进院子里来。   正在练刀的天覆军将士们,都看得呆了。   计有九人,个个貌美如花,身姿婀娜。她们摇曳着身姿,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房间里,霎时间满室浮香。   一齐站在姜望身前,齐刷刷地行礼,远近山峦起伏,莺声啼作一片:“见过侯爷!”   姜望看向宇文铎:“这是?”   宇文铎十分不舍地道:“这些可是我废了很大心血,从楚地迁来的宝贝,个个能歌善舞,极显楚地风情。听说侯爷尚无家眷,为免府中冷清,故以此些美人相赠,还望侯爷善待啊。”   人情往来有时候不可避免,姜侯爷如今俸禄高,府里养几个人倒也养得起。   只是,从神恩庙到歌舞伎,这个宇文铎一套一套的,怎么感觉汝成留在牧国迟早要变坏呢?   他有些头疼:“我是说……为什么突然送这样的礼物?”   宇文铎本来想了许多说辞,但想了想,最后只是道:“其实呢,是云殿下关心侯爷的起居,才让我送人过来。”   姜望只听到“云殿下”三个字,就已经释怀。   云云那么好的女子,能有什么坏心思?   “哦,这样。”他灿烂一笑:“那我却之不恭了。”   又对面前这排女子道:“希望在齐国你们能住得习惯。”   九位美人当然个个积极表态,或娇或嗔,或笑或媚,直瞧得宇文铎越发心酸。   姜望摆摆手,让卫兵把这些美人带下去安置,敏合庙里分配的地方够大,两百人的天覆军士都能装得下,多个九位美人,自也是不成问题。   “云殿下对侯爷可是非常重视。”这些歌舞伎一走,宇文铎就巴巴地上眼药:“相较之下,昭图殿下待侯爷可没那么诚,他上午送你马,下午就跟黄不东看戏去了!”   “哦?”姜望果然来了兴趣:“秦国的黄不东也已经到了?”   宇文铎错了错牙花子。   重点是黄不东吗?   忍不住问道:“姜兄对此人感兴趣?”   姜望诚实地道:“大齐计昭南、牧国苍瞑、秦国黄不东、楚国夜阑儿,荆国慕容龙且,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他们是年轻一辈的最强天骄。彼时最让我觉得遗憾的事情,就是在黄河之会上,未能见得他们出手,使我不知高处风景。只有计昭南试了一场,也颇似蜻蜓点水,未能让人尽兴。”   宇文铎肃然起敬。武安侯这是有战意啊!   而真正可怕的是……他竟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仔细想想,如今才过去几年?   昔时内府场的魁首,竟然已经拥有与彼时那些神临境天骄同台较技的资格。   可以不分内府,不分外楼,不看年龄,不加任何前置、全方位地放在一起比较!   他向来知道他与绝顶天骄之间的距离,在他眼中如神子般完美的汝成曳赅,就一再的提醒着他。   但唯有真正这样坐下来审视,才惊觉自己好像与这些人压根不在一个世界里。   自己不过就是去神恩庙奉神奉得多了一些,平时也没有少修炼,怎么差距就被拉得这样大了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侯爷方才特意说了年份,那么……”宇文铎道:“在道历三九二一年的今天,谁才是年轻一辈的最强天骄呢?”   姜望敛容道:“李一一出,群星失色。”   “除此之外呢?”宇文铎又问。   姜望这一次并未回答,只是道:“今日宇文兄来得正好,烦请带路,带我去一个地方!”   ……   ……   作为至高王庭里首屈一指的戏班,鸳华伶的表演自然是精彩绝伦。   鸣鸾演楼中,秦国使节方只是作为随从的几名护卫,都看得津津有味。   坐在贵宾席上,黄不东那一张有气无力的老头脸,在光影下明暗不定。   大秦皇室秦怀帝的后人嬴子玉,如今正在牧国,且正是在大牧皇女赫连云云的庇护下,混迹牧国官场。在景牧之战里表现亮眼,屡建功勋,战争结束后更是持女帝特旨,直接进入厄耳德弥修行,至今还未出来。   牧国之厄耳德弥,是类比于齐之稷下学宫、秦之阿房宫的伟大存在。   嬴子玉被获准在其间修行那么久,有很强烈的政治意义,令秦国人相当不满。   今日之秦天子,赢得了河谷之战,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当然权位稳固,天下归心,军政在握,无人可以动摇。几位皇子皇女也都极其优秀,称得上后继有人。   一个怀帝后人,自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但是当这位秦国正统帝裔,落在其他霸主国手里,秦国就不得不面对最糟糕的可能。   当年齐武帝是怎么复国的?在谁的支持下赢得了时间?   历史上此等事还少了吗?   观河台上嬴子玉一战成名,拔天子剑震惊天下。其人既是代表牧国争旗,正式加入牧国体制。那么镇狱司对其人的暗中追缉,已不能够再奏效。   镇狱司十大司狱长,说起来威名赫赫,真填进草原,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同样是当世霸国,牧国连景国都敢硬顶,甚至于主动开战,又岂会在意秦国的国书?   黄河之会结束后,秦国私底下与牧国是有过几次接触的。   但无一例外,牧国方面坚决不肯用嬴子玉做交易,一点谈的意思都没有。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便是这位赫连云云殿下。   黄不东本不愿操心这些。   出使这种事,最是麻烦,一言一行,都被瞩目,打个哈欠都他娘的害怕有损国体,要被御史弹劾……齐国使臣既然是姜望,派秦至臻来岂不是正好?秦至臻不方便,派甘长安也行啊。   “八岁能长安”,是何等样天才。放到国外展览,多有面子。   结果那些老家伙,非说什么秦至臻输给了姜望、甘长安输给了重玄遵,见面低一头,最后点卯点到他头上——   你派个大一轮的人去跟人家同台,就不低一头了?   他不理解。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发。   于秦国而言,嬴子玉是肉里的一根刺,现在并无大碍,或许也不怎么疼,甚至不能称之为“威胁”。但若是一直置之不理,也有机会造成大面积的溃烂。夫天下大国,万里长堤,自要防患于未然。   于赫连昭图而言,嬴子玉的天资,在观河台上就已显现,在景牧大战中,更是出彩。现今无疑是赫连云云一方最具锋芒的年轻人,说是手中快刀也并不为过。   在黄不东看来,双方是存在合作基础的。   所以他当然是要旗帜鲜明地支持赫连昭图。   甚至于他支持赫连昭图这件事,也可以用作筹码,试探赫连云云的态度——当然,这位大牧皇女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是一点余地都没有留。   此来草原,既要对草原局势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尽可能挖掘情报。还要与各国使节周旋,体现秦国意志的同时,把握别国态度。一言一行,都不能失了秦国威严,更要想办法将嬴子玉带回咸阳……   操心太多事情,会让人老得很快。   未成神临之前的黄不东,对此有深刻体会。   想到这些,他更忧愁了。   台上演着赤煞虎别白玫狐的戏,歌谣声苍凉又浪漫,很容易就能将人带入情境中。据说这出戏改编自牧桓帝故事,戏说颇多,但塑造的形象很让人喜爱。   赫连昭图看着戏台,嘴里轻声道:“黄先生何以愁眉不展?可是这出戏不合心意?”   黄不东道:“戏自是极好的,只是令我忧愁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我明明风华正茂,但谁见了我都称『先生』。”   赫连昭图笑了:“黄先生很风趣。”   黄不东叹了一口气:“但我个人的忧愁不算什么,我是为秦牧两国的友谊忧心啊,两国邦交多年,虽远亦亲,一朝生隙,愁起难舒。奈何?”   “这话怎么讲?”赫连昭图问。   “敢问殿下。”黄不东道:“云云公主若是旅居咸阳,常年不归,殿下可会思念?”   “这个玩笑可不怎么好笑。”赫连昭图道。   黄不东道:“只是随口打个比方,有失礼之处,还请殿下海涵……但此情同悯,帝裔流落在外,如何不叫国人忧心,让宗老挂怀?吾皇有时想起,亦不免念之叹之。我心难舒,是臣为君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赫连昭图不动声色:“原来怀帝之后,也还算是帝裔么?”   黄不东慨然道:“我国天子在观河台上亲口承认,如何算不得?嬴子玉若是回国,皇储亦也做得。昔年怀帝无德,乃失其鼎。然孩童无辜,何殃后人?我大秦天子履极六合,着眼万年社稷,自容得怀帝血脉者王。”   赫连昭图只是微笑:“咸阳有这般好,听起来这个人是应该回去。”   在黄不东看来。   牧国输掉了牧景大战,正需要强有力的支持。再提嬴子玉之事,应是水到渠成。无非你推我让,拉扯几个回合,谈一个合适的价钱。   顿了顿,他又道:“这次出使,在灞桥有一位老人家拦住了车驾,很严肃地问我——『牧国何耶?以吾大秦为寇雠耶?何故强拘帝裔,竟教游子不还乡?』不瞒殿下,我是不知如何作答啊。”   “这个『拘』字,孤真是不知何解。”赫连昭图皱眉道:“一无禁制二无枷锁,来去自由,一任自愿,何以言『拘』?”   黄不东道:“殿下有望大位,驭民之术自是精深,当知民心甚愚,惑不自知。需导之,治之,乃成活水,方有浩浩汤汤!嬴子玉还很年轻,很多事情他不懂,他的自由之意志,未必自由。因为他对这个世界,还没有足够的认知。他还不懂得,什么是正确。需要名师指点,长者教导。”   赫连昭图道:“看来贵国很有信心,替这个人建立正确认知。”   “正确的认知里,一定包括与牧国友睦。”黄不东转过头来,看着赫连昭图:“若叫游子归家,使帝血入咸阳。秦与牧乃修永好,岂非乐事?”   赫连昭图笑道:“孤以为秦牧之间的情谊,并不会被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影响……好了,今日请黄先生来,是为看戏,任他山风明月,不要影响先生看戏的心情。”   黄不东指着戏台道:“戏里的狐狸,也在盼归人呢。”   见其人如此执着,赫连昭图笑了笑,语气认真了些:“天下入牧者,皆可为牧人。无论他原先是乞丐,平民,公侯,甚或王孙。黄先生说得复杂,但你的问题,在孤这里,只有一个问题——牧国会不会将为国奋勇的人交出去?”   黄不东沉默了半晌,转回头去,也只道:“戏很好。”   但听得戏台上那歌声唱,歌声在唱——   “郎呀郎呀你可知,是什么作成了妾的诗?不知郎心归不归,屋帐敲雨以为迟……” 第1647章今时人,古时路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驼铃声给灰濛濛的天空带来了一点“生”的涟漪,但很快就湮灭在无止境的霾里。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改变确然已发生。   你有没有见过边荒的骆驼?   或者说……   乌笃那?   草原语里,代表“坚韧”的意思。当然,在糅合了神语和各原始部族语言的草原语系中,它只有附在一个确定的名词之前,才表示“坚韧”。   当它单独拿出来表达,就是一个专有的名次,单指这样一种骆驼——   它们是沉默的,有着坚忍的褐色眼眸。   没有毛。   外皮是黑色的、皱巴巴的,一点也不舒展,像是那种鞣制过的皮革。常在边荒巡逻的战士,会直接在它身上磨刀。   它高耸的驼峰里,贮存着大量的食物和水分——有时候也会被走投无路的战士剖开取食。食物和水倒是次要,最重要的是其间蕴含的生魂力。   人类修士以生魂石对抗荒漠中无处不在的抗拒与侵蚀,乌笃那不需要,乌笃那自己能够产生对抗荒漠的生魂力,这亦是乌笃那归属于人族而非魔族的证明。   属于魔族的生命,是不畏惧那种“干涸”的,他们本就是“干涸”的一部分。所有魔物的生命活动,同环境一起,形成了“干涸”。   等闲战马根本没有踏过生死线、进入边荒的资格。而强大的妖马踏进这里,也需要生魂石的力量对抗环境。   “乌笃那”是这里最常规的驮兽。   千万年来,它们负载人族,一次次向边荒深处进军。既是战车,又是食物,既是盔甲,又是战友。   比老黄牛还老黄牛。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人舍得对乌笃那下刀。   剖开驼峰,对很多战士来说,都意味着最后的决死时刻。草原上把这个行为称之为“弋彻”,描述的是用刀剖开驼峰的行为,但表意是“自戕”。且是偏荣耀的,不荣誉的自杀不能用“弋彻”来表达。   姜望来到边荒的这一天,据说是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有一种铁锈的味道。姜望很怀疑这里的雨,下的是刀子。   宇文铎告诉他说,“差不多。”   姜望又问,这里的雨到底是什么样子。   宇文铎只说,等下雨的那天,就知道了。   此后姜望一直在等雨。   数十头乌笃那结成的队伍,带着近千名牧国战士,从灰濛濛的霾里走出来。那蜿蜒着的长龙,是一条隐约的线,在历史里蔓延。   边荒是姜望一直想来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是赵汝成曾经搏命的地方。   包括边荒,包括虞渊,包括陨仙林,包括万妖之门……所有人族对抗危险的地方,他都想要去看一看,去经历,去感受。   超凡的力量,超凡的勇气,超凡的责任。   这是他内心深处,对于修行者的朴素认知。   所以是为什么,他对于普通人,一直比对修士宽容。不仅仅是因为修士具备更大的破坏性,更是因为,“怀其力者担其责”。   而这个认知,最早是由左光烈建立。   边荒这个地方,是人族与魔族的最前线,赵汝成在这里厮杀过,左光烈也在这里厮杀过。   荆牧两国陈重兵于生死线,在漫长的岁月里,一次又一次地向魔潮发起冲锋。   在这片土地上,有多少英雄儿女,多少豪杰史诗,多少慷慨悲歌。   既然来了草原,怎能不来边荒?   不要忘记历史,不要不看未来。   此时此刻,姜望站在生死线的这一头,恰恰看到这样一队“猎魔者”的归来。   一边是青草如海,一边是灰沙漫天。   生与死,热烈与枯寂,在天地之间,分开了一条如此清晰的线。   这种感受是如此苍凉,而在苍凉的尽处,又生出一缕古老的炙热来。   这条生死线,就是人族为此方天地划下来的分野。是一代一代的人族勇士,用铁血与钢刀,在这个残酷世界划下的刻痕。   生死线这里,是永不止歇的厮杀,永不干涸的鲜血。   生死线之后,是无尽的沃土,计以亿兆的人族。   而生死线前方呢?   那无数勇者埋骨的地方,那无尽流沙的深处,连接万界荒墓的通道,在哪里?是什么模样?   姜望按剑以立,干阳赤瞳也看不到尽头。   宇文铎与归来的猎魔者大声地聊着收获,姜望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安静地听着,以侧身的姿态表示尊敬。   荆牧两国对于荒漠深处的进击,从未停止过。一方面需要杀死大量阴魔,囤积生魂石,为以后对抗魔潮储备战争资源。另一方面,这种不间断地猎魔行动,也能够有效削减魔潮的强度。   然而魔可不是什么能够任意宰杀的猪狗,猎魔者往往要付出比魔更多的代价。   草原上有一个很有名的问题——   生死线这一头为什么绿草如茵?   而答案每个人都知道。   因为有太多人为之抛洒热血。   哪怕是在神权极盛的年代,这也是无垠草原上,不曾被神光覆盖的问题。   “真的不用我跟进去吗?”与猎魔队伍交流过附近区域的情报后,宇文铎回来问道。   姜望只是微笑。   “好吧。”宇文铎耸耸肩膀:“我是累赘。”   “快别这么说自己。”姜望安慰道:“你只是有一点弱。”   宇文铎:?   姜望眺望灰霾,好像看到了模糊的灰秃鹫的影子,嘴里随意地道:“不要把气氛搞得这么深沉,那么多人都可以进边荒,我又有什么问题?”   宇文铎道:“猎魔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独行尤其如此……我知道说这些没有用,但还是得说一下。免得汝成曳赅出关后,找我的麻烦。”   姜望扭头看着他,笑道:“我是不是还应该写一封免责书给你,表示我进边荒完全是自愿,与你没有半点干系,且你已经尽力劝阻?”   宇文铎拿出纸笔来:“那是再好不过。”   姜望真个就给他写了一封免责书,言称自愿深入边荒,与任何人无关。   并不全是玩笑。   他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有这样一封免责书,便不会影响齐牧之间的关系。   而能够写下这样一封免责书,便足以说明,他此行不是突然的头脑发热,而是的确对边荒的危险有清醒认知。   宇文铎说道:“其实你不用来,没有人会苛责你。本来你持节出使,责任也不在此处。我知道你在海外有很大的声名,在迷界已经杀过不少海族。”   “就当我也是在修行。”姜望只道。   宇文铎想了想,又说道:“生死线这里的军队自有防务,不能轻易调动。但是我会守在这里,协调一支预备军过来。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记得往回逃,我会第一时间支援你。”   “那就多谢了。”   “你还需要什么帮助吗?云殿下给了我很大的权限。”   “给我一张舆图,给我一袋生魂石,给我一头黑骆驼。”姜望只道:“在继任仪式开始之前,我会回来。”   相较于“乌笃那”,姜望更习惯叫它黑骆驼。   毕竟草原语对他这等西境出身、东域常驻的人来说,表意不够直接。   在生死线上,宇文铎送别了姜望。   看着一人一骆驼,愈行愈远,慢慢地消失在灰霾里,就像是一抹人间的亮色,被晦暗所吞噬——一如驻守生死线的那段时间里,他每次送别赵汝成。   他以为大齐武安侯会说一些诸如人族大义之类的话,他也很愿意相信那些,至少在姜望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不会那么虚假。   但姜望什么也没有说,只称此为“修行”。   宇文铎反而觉得,修行是更有意义的事情。杀贼也好,报国也好,拱卫人族也好,都不是嘴上嚷嚷就可以实现的。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动辄天下苍生,动不动叫别人反思的人……自己真的为这个世界做过什么吗?   脚踏实地的往前走,拥有了足够的力量,自然就有实现理想的资格。   他也要努力修行了。   再也不去神恩庙了。   宇文铎又想了想,更改了一下决心——   至少五天内不去。   至于五天后?   五天后肯定就回王庭了,到时候再说吧!   ……   ……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姜望骑在驼背上,晃悠悠地向荒漠深处进发。   一人一剑一驼,青衫远行,倒也颇有几分潇洒——如果不是面前一个劲飞沙走石的话。   离开生死线未远的时候,尚不觉得。行至此时,那种被整片天地抗拒、排斥的感觉,就已经非常明显。   现世是人族之现世,这早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是在这里,好像并不那么准确。   说边荒即是魔域,也未尝不可。   或者说,它是万界荒墓侵袭现世的一部分?   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姜望还有些欠缺。毕竟已经涉及世界根本,此前他根本没资格接触。   现在他可以感受到,有一种无法实质捕捉的“干涸”的力量,在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肉身与神魂。   哪怕已经金躯玉髓,哪怕神魂之力已经凝练为灵识,仍然会为这种“干涸”所动摇。   好在都被身上携带的生魂石化解了。   姜望认为,这存在一种规则层面的交换,不过对目前的他来说,洞察规则什么的,还很有一些距离,因而瞧不真切。   生魂石的数量是足够的,为了不错过观礼,他只打算在荒漠呆五天,而宇文铎给他准备了足够消耗一个月的量。   缓行在沙地上的乌笃那,倒是不见什么压力,自由自在。   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早已进化出适应这片土地的躯体和魂魄。   其实世上所有的生命,都有它顽强的部分。   纤柔的小草,能够在石缝中生长。如这弥漫死气的荒漠里,也有藏在地底的沙蝎——它莽撞地钻了出来,想要袭击乌笃那,被姜望弹指灭杀。   念及这些,姜望不由得想到——若是没有生魂石,没有超凡修士,仅仅是普通人生活在这里,在大批量的死亡之后,会不会最后也自然地产生某种进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就像水族到了沧海,也逐渐发生了改变。现在的海族,已经完全地变成了另一个种族。   当然,没人敢做这样的试验。   咚咚,咚咚。   一个下踩粗壮牛蹄,上半身贴着一对干瘦鸡爪,顶着虚幻的人类男子头颅,腹部鼓囊囊的怪物,从远处疾奔而来。   牛蹄踩在沙地上,竟似踩着一种激昂的鼓点。   嘴里发出刺耳的怪叫,被风沙扯得断断续续。   姜望默默地注视着。   他所骑乘的乌笃那,也很平静,仍在缓步前行。宇文铎自军中调出来的这头黑骆驼,属于是见过世面的。   眼前的这怪物,姜望并不陌生,早在清江水底,他就已经见过。   阴魔根本没有固定的形体,有千万种怪模样。他见到了完全一样的两个,倒也算是一种缘分。   只是彼时他看到这怪物,还生出了一种本能的畏惧。如今再见,本能生出的情绪却只剩厌弃。   无关于勇气,这就是生命本质的跃升。   或者说……在神临之前,人族的生命本质,弱于魔?   这种判断,这种知见,叫姜望生出迷惑。   当然并不会影响他的战斗。   阴魔的身躯是真实可触的,头颅却虚幻不定。   这头颅有时候是人类模样,有时候是兽类模样,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此时像是饿了许多天,疯狂地往这边跑来,踏得沙尘飞扬。   及至近前,骤然僵住。   它痛苦地嘶叫,但根本发不出声音。   而后从牛蹄开始,一点一点地燃起火焰。火焰蔓延的速度并不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逐渐蔓延了整个躯体。用一种迟缓的过程,终于将它焚净。   啪!   只剩一个皱巴巴的人形头颅,落在沙地上。   火焰又是一卷,这颗头颅也不见了。   之所以动用三昧真火,而不是别的手段,自然是为了补充知见。猎魔是一件长期的事情,要想杀得快,杀得好,首先要了解“魔”。它的构成,它的生命形态,它的每一部分躯体……   姜望静默地感受着火焰,不发一言。   咻!   一个头顶鹿角的阴魔,倏忽从地底钻出来,探爪切向黑骆驼的蹄子——   啪嗒。   一对爪子都被切掉。   继而整个身躯支离破碎,留下一颗鹿角兽颅。   剑光骤现骤敛。   姜望随手一招,将这颗阴魔头颅拿到面前,细看了一阵,然后扔进挂在黑骆驼身侧的布袋里。   随着足迹的深入,阴魔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一开始单独侵袭,后来三五结队,再后来十余只,几十只……最多的一次,足有快两百只阴魔一起围杀过来。   在荒漠的环境里,人族修士的感知被压制得很厉害,姜望亦是陷进了包围圈中,才发现自己的处境。   当然,数百只蚂蚁,还是围不死人类的。   姜望或剑法,或道术,或神通,不停地尝试——失手毁掉了不少,但布袋里的阴魔头颅还是越来越多。   他对“魔”的了解,也越来越多。   了解得越多,生出越多迷惑。   而无论他深入到哪里,怎么猎杀,都不会有阴魔的惨叫声传开。他亦尝试在边荒的特殊规则下,把控声音的力量。   战斗从不停歇,修行无时无刻。   黑骆驼继续慢悠悠地前行,蹄印踏出一条长线。   今时人,古时路。   去年风沙,来年风沙。   人非故人,人亦如故。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条路线上,只有叮铃铃,叮铃铃~   其声悠扬,并不寂寞。   因为在那风沙尽处,有无数……跨越时空的应和。 第1648章边荒故事   人魔之争持续万古,生死线是漫长岁月的缩影。   荆牧两国抗魔千年,早已经建立起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猎魔体系,单人、小队、大军,各有不同战法。针对魔的法器、药物、阵纹、兵阵,也是五花八门。牧国的兽面戏里,有不少冒险故事,就是以猎魔者为主角。   那些零零碎碎的猎魔器具,姜望全不凭藉,只独剑而行。   宇文铎准备的舆图,信息非常完备,哪里阴魔较多,哪里可以作为安全的栖息点……自生死线北去千里,大体上标注清晰。千里之后,魔物汹涌,根本没有什么固定的势力范围,魔族自己也搞不清楚。   姜望也不照章循图,只描着一条直线,自走自路,顾自往前。   五天的猎魔之旅,他给自己留出半天的回返时间,剩下的四天半,他想试试,靠他自己,能够深入荒漠多远。   众所周知,边荒每深入千里,危险程度就要成倍上升。在三千里之后,更是百里一个坎,荆牧两国视这个距离为“生命禁区”,原则上不建议任何人独身深入。   多年以来,边荒猎魔,两国军队也大多数是在三千里之内扫荡。   由是如此,当年中山燕文以演兵屠魔甲深入边荒八千里,斩过境真魔而归,故才名动天下。   他创造的,是有史可考的当世真人独身深入边荒的最远距离记录,此为英雄史诗。   进入无垠荒漠的第三天,姜望仍未等到这里的雨。   却等到了阴魔最大规模的一次围剿。   他一路前行,一路斩杀,但阴魔越聚越多,或浮于高空,或游于地底,鱼鳍牛角,鸟身恶面……   真有恶鬼浊世之相。   黑骆驼第一次停下了脚步,因为已经无路可走。   边荒最大的危险,已经不止一次地向外来者宣告恐怖。   在感知、灵觉被极限压制的无垠荒漠,被魔物包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说为什么边荒并不建议强者独行,而更多是组成分工明确的猎魔小队,侦查的、设置陷阱的、主攻的、主防的……要一应具全,方敢深入。   甚至动辄开动大军巡行,撒开斥候,以探马奏报。在这片地域里,人族的情报获知只能依靠原始的手段。   独行客在这里险之又险。   但也正因为如此,很多强者视此为挑战。一代又一代的强者,一次次刷新著独行边荒的记录。创造记录的那个人,独享荣耀之名。   不知不觉就又一次被包了饺子,姜望倒也不太意外。一边掐动道决,一边目巡各处。   边荒铁律之一,“阴魔上千,必有将魔现。”   阴魔只有本能,而将魔拥有简单的灵智,对于阴魔有绝对的统治力,可以指挥阴魔作战。   当然因为智慧并不完整,这种“指挥”,大概也就局限在“一起上”,和“一起散”的层面。   将魔的实力起伏非常大,最弱的不会比阴魔强多少,最强的甚至可以匹敌神临修士。   在魔的阶层里,阴魔之上为将魔,将魔再往上,便是真魔,非当世真人不可敌。   真魔之上,则是天魔。天魔出世,唯衍道真君能制之。   这里涌现的阴魔,只是粗略一扫,已绝对不止三千之数。反过来说,藏身其间的将魔,实力也必然不可小觑。   灰濛濛的天空,涌现了一片浓云。   当然不是边荒的雨,而是姜望的术。   风起云涌中,掀起了道术的狂澜!   亢金龙,角木蛟,箕水豹,尾火虎,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   道术拟成的七宿之灵,活灵活现,威严自生。一瞬间在此方天地铺开,照见神辉宝光。在这个晦暗的世界里浓墨重彩。于最外围结成一个圆环,反过来围住了这数千魔物!   此七宿者,是金木水火土日月。   姜望只将五指一握!   那锋芒耀眼的金龙、生机强大的木蛟,驭水之豹,驾火之虎,掀起地动的土貉,高悬之日兔,照心之月狐……一瞬间携强光交织,掀起元气乱流。   强光呈金青黑红黄五色,像一团巨大的光云炸开,将灰濛濛的天空都洞穿了。   五行倒转,日月移位。   苍龙七变,七宿绝杀!   这样一门齐国术院最新研发出来的超品道术,几乎已经达到了超品黄阶道术所能达到的极限,在边荒第一次展现完全之威!   强光殆尽、元气归流后,只剩下密密麻麻、一地的阴魔头颅!   黑骆驼挪了挪蹄子,避开一颗骨碌碌滚过来的魔颅。   天地之间,陷入一种短暂的寂然,只有风吹着沙。   骨碌碌。   一堆魔颅被撞开了,一个将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与其它阴魔区别并不大的怪异躯体外,逐渐显现了魔气凝结的黑色甲冑——   而后被点燃了。   在熊熊的烈焰中,它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的被焚烧着。   而在数十丈之外的沙地里,猛然钻出一个熊身犬首的高大将魔,四足踏地,慌不择路地往远处奔逃!   它显然要比一般的将魔更聪明,至少逃跑还知道先在沙地里匍匐一阵、拉开距离。   但这种聪明也很有限。   姜望只是一抬手,虚空之中就钻出来一条漆黑锁链,缠住了它的熊腰。   早已经不能够匹配当前战斗层次的囚身锁链,一头捆着将魔,一头握在姜望手中,靴子轻轻一磕,黑骆驼便晃动着驼铃往前跑。   姜望动用囚身锁链,一方面是为了试验法家秘术对将魔的效果,补充更多知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这个傻大个带路,往魔物更密集的地方而去。   一地的魔颅被收进了储物匣。   此处,距离那条生死线,才一千八百里。   嘭嘭嘭嘭嘭!   熊身将魔跑起来轰轰隆隆。   区区一头相当于外楼修士实力的将魔,自然不可能摆脱姜望的钳制。   它甚至于蠢到没太注意腰上的囚身锁链,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任其挂着。自己则是迈开大步,直往荒漠深处跑。   黑骆驼的脚力很不错,轻松跟上了这头被压制了速度的高大将魔。   铃声摇动,往边荒更深处响。   黑色的囚身锁链,越拉越长,是晦暗荒漠上,一条移动的竖线。   当初传自己囚身锁链的嶽冷,前几个月倒是悄无声息地被放出来了,也没个什么定论结果,大约算是清白。不过有意相避,虽然都在临淄,却也没有再碰到过。   林有邪现在去了三刑宫,想来可以学到真传版本的囚身锁链,不知那又是什么样的威能。   神印法仍然无法同血傀真魔产生联系,也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同时也感应不到独孤小,这里与草原只有一条生死线的间隔,却好像是已经在另一个世界。   姜望默默地看着前方的黑色锁链,有些无端的思绪在蔓延。   在这人迹罕见,天地排斥的地方,人难免会有惶惑孤独之感。   而回忆是孤独的伴侣。   叮铃铃,叮铃铃~   驼铃声在这里摇动了千万年。   姜望收回思绪,好歹也要杀几个神临层次的将魔,这一趟才不算白来。   此刻他右手握着锁链,如握缰绳,远远吊在那头将魔之后。左手五指虚张,平伸朝天。指尖是五色光团,在静静地旋转。   他最近的道术修炼方向,在于缩短苍龙七变巅峰爆发的时间。亦无它法,只能熬以苦功。   天空好像更暗了。   但这种沉晦,又像是从未变化过。   据说在边荒很多人都会产生一个怀疑——这里真的是现世吗?   “吼!”   一股狂暴的气势,骤然勃发。   混乱的气息滚滚似潮,如神临世!   声音落下的同时,一个血色的高大身影,已经洞破空间,出现在姜望身前!   人类在这片无垠荒漠里,方方面面都会受到压制,魔在这里却很自如。   所以这头神临层次的将魔,是先一步发现的姜望,并且第一时间杀奔过来。而姜望要等它临近才能察觉。   这是一个身披血色魔甲的高大牛魔,下为牛身有四蹄,上为人身有双臂,头是牛颅。大手抓着一根镔铁狼牙棒,其上痕迹斑驳。   它四蹄扬空,踏得空气都泛开涟漪。高达三丈余的身形,像一座小山,当头便是一砸!   铛!   姜望一脚将黑骆驼送远,飞身拔剑横格。   剑与狼牙棒相抵。   巨大的力量覆压下来,直接将他砸进了沙地里!   随着狼牙棒一起落下的,是无尽晦沉的土元,像是一块无形的石板,碾碎一切尘埃。   轰!   沙地被压出了平整的一片。   像是夯实了地基,随时要建个房子。   牛魔抬起狼牙棒,正要再接再厉——   一道寒光已临面!   它直接凌空一个后踏跃,险之又险地避开来。但是一道剑光已经反向撩过它的后蹄,斩落一对黑色的蹄壳。   实力的差距非常明显。   姜望并不以防御见长,而这个牛魔力量虽强,却在他正面相抗的时候,连他的剑围都不能攻破。   兔起鹘落间,已是过了三合。   第一合试这牛魔的力量,第二合试它的速度,第三合试它的防御。   全都中规中矩,基本满足神临层次的底线。   但缺乏思考的智慧,只以本能战斗,也就是凭藉力量压制外楼修士的水准。   对现在的姜望而言……已是完全不够看。   姜望一个纵步,便贴近了牛魔。翩跹来去,一柄长剑倏忽左右,如狂士泼墨,在这头牛魔身上肆意挥洒着血痕。   牛魔虽然只有简单的灵智,但也完全感受得到对手的强大。   无论它怎么挣扎,都无法给对手造成伤害,亦不能够避免身上血痕的增加。这种无力感,加剧了它的本能惊惧。   于是在一声怒吼之后,身上的血甲一下子炸开!   血甲崩散成血色的魔气,这魔气似怒海剧烈翻滚,吞天卷地间,有一种邪恶的生机在勃发……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要钻出来。   但一座灿烂的焰城已经从天而降!   炙烈明艳,辉煌绚烂。   将这三丈余的牛魔,以及它的血色魔气,尽数镇住了,而后焚于烈焰中。   当年的左光烈,十五岁获得黄河之会内府境魁首。   十七岁时入边荒,以燎原之术,焚杀阴魔数千。   如今他的焰花焚城,再一次于这片死地绽放。   而释放这门超品道术的人,是十七岁那年埋葬左光烈,十九岁时获得黄河魁首的姜望!   时光荏苒,焰花未曾凋零。   魔族不事生产,兵器多是自人族尸体上掠得。这个牛魔的兵器,也不知是哪位人族修士遗留。其中煞气隐隐,很见凶威。   姜望一手握灭了焰城,随手将这根镔铁狼牙棒收起,而后遥遥一横剑——   剑光咆哮数十丈。   仍被囚身锁链捆着的那头将魔,已经被斩为两截,断躯高高飞起,还在空中,便崩散为魔气。   姜望二话不说,已经落在黑骆驼背上,轻轻一引缰绳,驱使它离开了这里。   为什么他没有继续让这头熊怪将魔引路?   为什么他没有继续试验这头牛魔的其它信息,而是以焰花焚城迅速解决了战斗?   因为他在牛魔刚才拼命爆发的血色魔气中,捕捉到了一种令他不安的力量——自从岷西走廊剑斩易胜锋,吸收其人星楼之后,他的灵觉好像变得更为清晰。   也或许与易胜锋的死无关,只是神临境后生命层次的跃升。   但不管怎么样,姜望感受到了危险,于是离开。   这种令他不安的力量,与当初在断魂峡所感受的那种古老血魔的力量,似乎同源——但那血魔,不是被余北斗镇住了么?   此时仍是在进入边荒的第三天,熊怪将魔都尚未奔够两百里地。   也就是说,跨过生死线之后,姜望连两千里地都没有深入,就已经感受到了生命危险。   这就是边荒。   无论你是多么强大的人物,都会有相应的危险等着你。   他不好奇,不探究,及时斩断联系,掐灭危险苗头……但仍继续往前。   总要试试能够走多远,总要感受这么多年来,那些守护生死线的勇者,究竟在面对什么,究竟付出了什么。   对抗魔潮的战损名单,荆牧两国军方,每年都会公布很长的一份。   但纸上的数字终究太轻浮。   荷载不了那么多丰富的人生。   不曾亲身经历过,不能够理解历史的厚重。   一路深入,仗剑独行。   在深入边荒的第四天,已经又杀死了两头神临层次的将魔,消灭阴魔更是不计其数……已入边荒两千六百里,即将抵达生命禁区。   这一天有很浓的雾。   姜望坐在黑骆驼背上,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从浓雾中走出来。   姜望按着剑,看到那个人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气质温吞,身穿皮裘,做草原五马客打扮的中年男子,在走出浓雾后,变得非常具体。   “邓叔?!”姜望大吃一惊。 第四十章弹指生灭   姜望关于邓叔所有的记忆,都和赵汝成联系在一起。   这位长辈的存在感不是很强烈,但若是细细梳理回忆,总能掠见身影。   每次喝酒喝到很晚,去催促汝成回家的人。   总是默默去付了帐的人。   总是温和地看着他们的人……   他那时候甚至不知道邓叔的全名,只是和汝成一起这么叫着。   是汝成的管家,也是汝成的家人。   当然后来他也知道,邓叔其实是一个高手。是号称“一指断江”的邓嶽,是带着汝成,逃脱了秦国镇狱司追杀的强者。   而彼时那样一位强者,给予那些少年的耐心,多么可贵。   枫林城里的那一段日子,谁能够忘记呢?   汝成说邓叔后来在草原做了一个五马客,每天赶着几匹马,驮着货物,四处售卖,游戏人间。   对于颠沛半生的人来说,那真是理想的生活。   他倒也没有想过打扰。   只是想着哪天与汝成再见的时候,大家一起聚一聚。这一次过来草原,汝成进了厄耳德弥修行,他也只能遗憾作罢。   小书亭   没有想过会是在今天,是在这种情况下,与邓叔再见。   不对!   “邓叔”从浓雾中走出来,那漠然无情的眼眸,正与姜望对上,倏然便是一抬指。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边荒的空间被洞穿了,发出这样激烈的爆响。   起初只是一缕指风,终末已经跨越山河。   它有一种势无可匹的姿态,不能够被任何力量所阻止。   是命,是劫,是一种击破,一种洞彻。   赵汝成曾经在观河台上展现过的……九劫洞仙指!   彼刻的赵汝成,只是修到第七劫,已经惊艳四方。此绝世指法,第八劫在外楼,第九劫须神临。   此时“邓嶽”所发,正是完全形态的九劫之指。   所谓“一指断江”,当年断的可是渭水!   姜望的眸光,一瞬间转为赤金之色。补完了干阳之童的外楼篇,又开始了《目见仙典》的修行后,干阳赤童的力量与日具增。   即便是在这备受压制的边荒之地,也极大幅度地增加了洞察。   这个人不是邓叔。   虽然长得一模一样,虽然气息完全相同,虽然也有神临层次的力量。   可他分明认不出自己来。   那眼眸太澹漠,其间也看不到神采。   但如果不是邓叔,又为什么会九劫洞仙指?   心念急转间,姜望左手五指一翻,凭空按出一团幽光来,已现祸斗印!   山海典神印绝对是现世最强的印法之一,当它推演到尽头,说震古烁今也不为过。   姜望的祸斗印和毕方印,哪怕缺失总典,甚至只是现有的八百七十一种印法之二,在他晋升神临,洞彻其间奥义后,也完全可以作为神临层次的常规力量。   但面对邓嶽的九劫洞仙指,只是神临层次的常规力量,显然并不足够。   幽光瞬间被点爆,流逸在空中。   那无色无形却有质的指劲一往无前,直奔姜望之天灵。却在一缕赤红色的、如豆的火焰前悬停。   不,并非悬停。   而是截止,是冲撞,是对抗。   九劫洞仙指劲被这样一粒微小如豆的火焰所截住了。   “邓嶽”冷漠抬步,更往前来。   体内狂暴如怒海的力量呼啸着。   噼啪!   恐怖的洞仙劲勐然爆发,指劲并不显于视野,但周遭空间都有黑色的裂隙隐现,只见那如豆的火焰也在一瞬间被压下去——   但又抬将起来,将熄而复烈!   乍看来,便只是轻轻摇曳了一次。   它如此微弱地燃烧着,却那么磅礴宏大,生机盎然。   燃烧的不仅仅是火,不仅仅是神通,还有浩瀚如海的灵识之力。   灵识干涉现世,在此构建了如同神明的规则!   如豆的火焰就这么无声扩开,将“邓嶽”和姜望本人,全都覆盖在其中。   天似穹庐,地如薄嶽,浮红成气,自分清浊。化生一个鲜艳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烈焰孕生自由之意志,美丽的焰花一朵朵绽开。   边荒那无所不在的“干涸”,在此间也被焚灭了。   即使是在边荒的压制之下,这个世界依然保有十丈方圆的规模。   火焰在此间极致热烈,如有生命灿烂鲜活。   这是姜望的灵域。   凭藉着雄浑的神魂力量,在伐夏战场上初成神临,即已构建灵域。而后在持之以恒的修行中,在稷下学宫里的孜孜以求中,在对世界本质的进一步认知里……合火界之术入灵域,形成了真正的具有如神般威严的领域,亦是他现今最强的底牌之一,可以名之为“火域”。   九劫洞仙指劲可以轻易地洞穿空间,洞穿祸斗印的收容极限,却在姜望的灵域之前,难于寸进。   因为此域另有规则,“邓嶽”已不能“洞”之。   九劫洞仙指最强的地方,就在于以神临修为“洞”仙,甚至可以算是对真人力量的一种窥伺和触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如果是真正的邓嶽,自然能够迅速调整,重新洞穿火域规则。那位截断渭水的强者,以巅峰九劫洞仙指来袭,不说顷刻击破火域,至少也不会如此刻这般徒劳无力,被轻易消解。   现在的这个“邓嶽”,拥有邓嶽的力量,却并不足够匹配这力量。   姜望在这样的时候,骤然掀开他最强的底牌之一,以火域临世,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种程度的“邓嶽”。   九劫洞仙指虽强,还不至于叫他如此不给自己留有余地。   他在这火域之中,审慎地与“邓嶽”保持了距离,余光却看向另一边——   啪嗒,啪嗒。   从浓雾之中,又走出一个身影。   此人面目阴冷,身披一件质感如铁的黑袍,袍角还坠着两根黑色的箭头。随着他的缓步前进,在黑袍的背面,有一座黑狱的图桉缓缓浮现。   玄狱垂箭袍,大秦镇狱司!   且此人是真个催动了镇狱司秘法,不然玄狱垂箭袍的玄狱不会显现。   保护赵汝成逃亡的邓嶽,和追缉赵汝成多年的大秦镇狱司司狱长联手,且是在魔族横行的边荒,围杀他大齐武安侯姜望……这场景实在诡异,却切实地发生了。   怎么可能呢?   除非这位邓嶽不是邓嶽,这位秦国司狱长不是秦国司狱长。   那他们是谁?   真正的邓嶽在哪里?   真正秦国镇狱司司狱长呢?   姜望满心疑惑,可没有太多的时间疑惑。   因为随着这位不知姓名的“司狱长”加入战场,他的攻击也已经同步展开。   当他的形象变得具体,走进了姜望的视野中,夜晚便随之来临。   灰濛濛的天穹被黑色夜幕所遮盖,那浓雾亦在夜色中翻涌。举目已然难见五指,风沙之声渐已停息。   天地分阴阳,气之一体有清浊。   夜晚有一种沉寂的力量,绝不张扬,但无从抗拒,使世间万物休而眠之。   包括这里的雾,这里的风与沙。   这种力量更在向姜望的火域蔓延,黑暗中有恶兽的喘息在迫近。   十丈方圆的火域,成了这个夜晚唯一的光亮,像是茫茫荒漠里,唯一的一顶屋帐。用它那倔强的烛光,呼唤归家的旅人。   然而即便是在这火域之中,也未能有片刻宁静。驾驭九劫洞仙指的“邓嶽”,与姜望在火域中激烈交战。裘衣与青衫共舞,指劲与剑气齐飞。   茫茫边荒,一望无际。   暗霾沉沉,不见东西。   在距离生死线两千六百里的此处,本来并不特殊的此处……方圆数百里之内,阴魔退散,猎魔人绝迹。   浓雾深掩,注定要埋藏一些故事。   夜晚像是一个巨大的罩子,倒扣住此方天地。   火域像是一只小碗,碗中蟋蟀互斗。   在更宏大的视野里,或许神而明之的强者争杀,也不过是蟋蟀搏命般的微小涟漪。   但蟋蟀之斗,勇烈难道不可见?   便在此刻,姜望在纵剑与“邓嶽”相抗的同时,左手倒翻,五指竖起只是一错,金青黑红黄五色光团亮起来,悬于指尖。而在掌心的位置,跃出一团白色的光!   那恍忽是一枚弯月,忽而又是一只雪狐。   皮毛白净美丽,眸子魅惑如水。   它一下子跃上高天,超出火域之外,虚悬穹顶,仰天而啸。   无尽的、雪白的月光,就那么倾泻下来,一时如瀑,把这个夜晚照亮!   苍龙七变之心月狐!   月上中天,夜之主掌。   火域之外聚集的蛇虫鼠蚁,一时间全部显现了行迹。   那个面目阴冷的司狱长,也再一次出现在视野中。   姜望一边剑斗“邓嶽”,一边眸光巡行。   赤金色的眸光所照之处,那水桶粗的黑蛇、飞行极快的黑虫、大如石磙的黑鼠、口器锋利的黑蚁……全都被赤红的火焰点燃!   像是长夜之中,一支支火炬亮起。   三昧真火点燃了所有,也包括那位不知姓名的司狱长。烈焰熊熊,在那件玄狱垂箭袍上放肆地燃烧。   他整个人陷在烈焰中,仍然不见表情,只是抬起他的手,遥遥按向天穹。   那在烈焰中霜白乌冷的手掌,五指间有冰霜如蹼连接。   而天空那只散发无限月光、驱逐长夜力量的美丽狐狸,一瞬间皮毛已结霜。   那灵动魅惑的眼睛,就此凝固。   心月狐被冻住了!   这位大秦司狱长身外的火,也始终不能烧透玄狱垂箭袍,无法真正触及他的肉身。甚至于……正一点一点的暗灭。   这个人姓公羊吗?姜望心里这样想着,返身一剑,已经将邓嶽斩开。   而后人随剑进,铺开了剑术狂潮!   不管这个“邓嶽”是真是假,在摸清底细之前,他不想真个杀死其人,以免生出遗憾。所以才在自己掌控的灵域里,还与之纠缠了这么久。   今时今日他已剑术通神,诸般人道剑式,皆已化入横竖之间。   这一下狂攻进逼,已经将这个不能真正掌控力量的“邓嶽”斩得七歪八斜。反手按出龙虎,虚空钻来锁链,火域骤生压制,将“邓嶽”囚在原处。   在那焰光过隙的瞬间,姜望忽地回身。   剑光如月而高升!   那高空虚悬的心月狐,已经碎成冰粒飞落,那对抗长夜的月光,已经被扫灭。   可是姜望这一剑过来——   星光耀长夜,星光照边荒!   什么永无止境的夜,什么灰濛濛的天。   此时星光灿烂如瀑,此时横空的持剑者,如神似仙。   虽则“月上中天已凝霜”,此刻却,“更有七星照北斗!”   天下皆冬的道途一剑,如同流光划过了。   最不应该被冻住的公羊氏传人,僵住了片刻,而后碎成漫天飞舞的冰粒。   一时间夜幕消解,但见星光流动,霜花飞舞……以及仍在燃烧着的火域,像是守着夜晚过去的孤灯。   折射着霜光的那一颗颗冰粒太纯净,好像崩解的那一位自来于世间后,没有受到过任何沾染——这怎么可能?   姜望这时候才发现,这个不知名字的司狱长,其实并无真实的血肉,也无确切的神魂。   可是在战死之前,他的衣饰肌肤血肉力量……一切与真实的修士半点无异。甚至能够动用秦国镇狱司的秘法,能够动用秦国名门公羊氏的血脉神通。   这是什么缘由?   魔耶?人耶?   尤其此刻被抹掉之后,身上也没有留存生魂石的气息。   未带生魂石,却能不受此方天地干涸的影响……只能归于魔物一类。   刚才这个司狱长,其实是魔物手段化生?怎可能如此真切?   邓嶽也是如此吗?   正惊疑不定间。   嗖嗖嗖嗖嗖嗖!   有破空之声接连传来。   姜望提剑四望——   那浓重的雾气始终未曾散去,绵延深沉,不知尽处。   而穿透浓雾行至此处的,又是六个神临修士!   有男有女,高矮胖瘦皆存,穿着打扮各异,气息尽皆不同。   共同点在于都很冷漠,都不开口,也都把姜望视为敌人,毫不掩饰杀机。   这些人如群狼环伺,立身不同方位,各有手段展开。   这是深入边荒两千六百里后,应该遇到的危险?   此地距离生命禁区还有三百多里地,便算是真个闯进了生命禁区,有可能遇到过境真魔,也不至于像眼前这般才是!   中山燕文斩杀的真魔,可是在深入边荒八千里之后!   屈指算来,姜望自入边荒至此,已经杀死了三头神临层次的将魔,遭遇了八位神临修士,姑且不论后来的这些是人是魔,论及实力,也都是毫无疑问的神临层次战力。   也就是说,短短四天时间,姜望已经遭遇了十一位神临层次战力。   抛去不够深入的那两天,这个频率就更为恐怖。   这完全不是正常的猎魔难度,也不是正常的猎魔遭遇!   边荒的魔物若是都像这个强度,等闲猎魔小队,还深入边荒扫荡什么?简直是在给魔族送粮食了。   事有反常必为妖。   强大魔物如此密集,难道是魔潮降世?   心中有百转千念,姜望亦只是握住了自己的剑。   不管怎么说,在已经身陷重围的此刻,想要不付出一点什么就逃走,绝无可能。   甚至于……倘若这些人全都和“邓嶽”以及那位司狱长一样,空有神临之力量,却不能够完全地应用。   那他也未见得不能够一战!   有时候一加一未见得能够等于二。一个愚蠢的对手,往往比队友的帮助更大。   在混乱的局势里寻找机会,在生死的罅隙里捕捉胜利,姜望自问……不输于人!   但其中一个体态丰腴的女子,出手的第一时间,就令姜望心思一沉——   那女子踏空一步,恰恰是踩在一个最让人难受的节点上,进也使不上劲,退也脱不开势。而她玉手一绕,竟然把那火域中被牢牢囚住的“邓嶽”,扯到了身前。   一个站位就能看出其人把握战机的能力,偏偏还有如此诡异的神通。   若新来的这些人都是如此,只怕……   很快就不用“只怕”了。因为在一刻,新来这些人骤然发动的攻势,就已经告知了姜望——   确然每个人都是如此。   新来的这六个神临修士,对力量的运用,远不是已经被消灭的那个司狱长可以比拟。   甚至于这时候的“邓嶽”,那九劫洞仙指,也完全地体现了洞仙之威!倒像是之前只是敷衍,此刻才真个动了真格。   姜望一瞬间就从游刃有余,变作了危在旦夕。   进攻几乎是在同时发生。   此刻出手的每一位神临强者,都有自己的独门功法、特殊神通,以及由此构建的独特的战斗体系。而在超卓的战斗理解下,此起彼伏,近乎完美地糅合。   一加一的确没有等于二,他们联手发挥出来的战力,远胜于力量单纯的叠加!   恐怖的道术光影,在一个瞬间就已经爆炸开来。铺天盖地,几乎填埋了此方天地所有,未有半点间隙留下。   种种神通铺开,几乎断绝生机所在。   姜望也顷刻间显化天府之躯,照耀神通剑仙人!   无论如何,无论是面对谁,他的剑总在手中鸣。任何人,任何存在,想要他的命,就要做好死于他剑下的准备。   战斗的开始或是突兀的,战斗的演化却是那么自然。   譬如一缕风过,譬如一捧沙落。   当然战斗的过程,要比自然发生的一切都灿烂,因为那违逆自然的一切,都是生命不屈的光芒!   譬如开始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斗,譬如提剑迎向几乎必死的结局。   火域铺开,剑仙人演化万法。   对于当世天骄来说,每过一天,都要胜于昨日。   而齐夏战争已经过去了足足六个月。   姜望在这个瞬间展现的战斗力,几乎洞穿了整片天空的阴霾!在这茫茫无际的边荒,亦有足够的喧嚣。   而有一只靴子,自那阴霾的裂隙里……踏落了。   这是一只普通的羊皮靴。   靴子的主人,只穿着一身普通的牧民服饰。   但他全身上下,彷佛沐浴着神光。顾盼之间,自有无尽威严。   他只是那么一脚踩下来,好像已经把天地间不和谐的一切都踩空。   他的靴子彻底落下,他的整个人也出现在姜望身前。   而方才围绕着姜望疯狂进攻,足足七个各具强大风姿的神临修士,全都消失了!   像是一个泡影被戳破。   只有沙尘高高地扬起,又无力地落下。   在短短几息时间的交锋里,姜望已经无可避免地受了伤。有人相助自是好事,但一身沸腾战意骤然落了空,也不免有一种几要吐血的烦闷。   尤其是这位突然出现的草原强者,让他惊愕非常。   “涂大人?!”   此刻出现在姜望眼前的这个人,眼眸极深,长相英俊,虽然穿戴很是普通,全不似之前见到的那样灿烂辉煌,但姜望怎么会认不出来?   正是之前见过,也亲自接待过他的、牧国敏合庙主持者涂扈!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就是大齐武安侯?”如沐神光的男子说道。   这么不熟的语气吗?   姜望有些疑惑,但还是道:“正是在下。”   又问:“您怎么在这里?”   他其实是想问,涂扈是不是特意来救他,或是一直在暗中保护……但想想敏合庙好像并没有这个义务,也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无论是哪个国家的人,参与猎魔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牧国自己都有许多天骄战死边荒,也没见有强者天天随行保护。   “我一直在这里。”涂扈澹声说道:“你走得太深了,先退回去吧,这片区域发生的事情,已经不是你能够参与的了。”   “这地方出现的魔物强度,的确跟我所了解的情报不符。说到这里……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姜望忍不住道:“还有刚才这些修士……”   涂扈随口说道:“变化在这两天才发生,你当然得不到情报。他是要对付我,你只不过恰逢其会。”   “他?”姜望问道:“是谁要在边荒对付您?”   涂扈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只是道:“至于你刚才所看到的这些修士,都是未经报备,偷偷熘过来的,死在边荒,性灵不受大牧国势庇护,故为魔头捕获。”   死在边荒……   死在边荒!   姜望脑子里全是这四个字。   邓叔已经死了?   “对了。”涂扈忽然又问道:“这一路过来,你有没有看到一本魔功?”   姜望下意识地问道:“哪一本?”   涂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八大魔功之一,《弹指生灭幻魔功》。”   姜望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回去吧,就快天亮了。”   涂扈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转身走进了浓雾里。   ------题外话------   其中有一章,为大盟燕少飞加(70/78。) 第四十一章楚人来书   这一次边荒猎魔之行,有些虎头蛇尾的意思。   出发前姜望想要试一试,自己单人独剑能够深入边荒多远,是有心涉及生命禁区的。但却受阻于两千七百里之前,不得不折返。   有什么变化已经在边荒发生,而姜望对此尚还一无所知。   若非是深入边荒两千六百里,接连遭遇十一尊神临级战力,他或许也还以为边荒很平静。   人们对边荒的印象是什么呢?   是人族对抗魔族的前线,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战场,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在这里发生,荆牧两大强国联手镇防……   然后就没有了。   未曾踏足边荒者,所有的感怀都太遥远。   以这一次所遭遇的魔物密度来说,姜望很难想像,一旦真正的魔潮发生,会是怎样一个情景。   而历史上那堪称浩劫的魔潮,又是如何被先贤所击破?   对于边荒的变化,从涂扈的表现来看,牧国肯定是知道一些什么的……是什么呢?齐国知道边荒正在发生的这种变化吗?   魔族的强大战力,在生命禁区前如此泛滥,是否是新一轮魔潮的预兆?又或是有什么魔族强者正在诞生?   涂扈好好的敏合庙不呆,招待各方使节的工作不做,跑到边荒来做什么?   他口中那个对付他的存在,又是谁?   今次所遭遇的一切,又和《弹指生灭幻魔功》有什么关系?   八大魔功,姜望现在已知其三。   分别是《灭情绝欲血魔功》、《弹指生灭幻魔功》,以及《七恨魔功》。   前两者倒是一看就是一个系列的,唯独后者有些不同,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许八大魔功的源头,内部也分为几个派系?   此来边荒,是为了建立对“魔”的认知,可是却生出更多疑问来。   也只能怀揣心间。   骤逢的危险固然令人不安,更让姜望在意的,却是邓嶽已死的消息。   邓嶽和秦国镇狱司司狱长同时死在边荒,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他终于知道,赵汝成一个秦国流亡帝裔,当初为什么会冒险站上观河台。   这个惫赖的小子。   这个早就已经放弃,也压根不愿意再为那些过去的人和事去牺牲的小子……   是不得不站出来,不得不用那样的方式,来保护自己,来回应邓叔的离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赵汝成早已经放弃了一切,只想隐姓埋名地混一生。而现今在边荒杀魔,在战场上拼命,在厄耳德弥修行。   为什么这个世道,一定要逼得不想拼命的人去拼命?   姜望没有答桉。   或者说,他还不是那个有资格给出答桉的人。   在晦沉的天穹下,他孤身离开了边荒。   踏入边荒时,一人,一剑,一只黑骆驼。   离开边荒时,黑骆驼已经没了,驼铃声埋葬在风沙里。   宇文铎果然守在生死线外,与之一起的,还有在附近游弋的一支骑军。   见到姜望,他松了一口气:“侯爷可算回来了!我还怕你杀得兴起,赶不上继任仪式。”生死线这一边的碧色如海,令姜望心弦微松。随手将储物匣递过去:“收集的一些阴魔头颅。”   将魔死后散为魔气,是什么也留不下的。所以哪怕姜望亲手杀了好几个神临层次的将魔,也没有得到什么战利品。唯一的一根铸铁狼牙棒,也是人族修士的遗物。   猎魔者进入边荒,收获通常也只有阴魔头颅。   诚然阴魔头颅是生魂石的原材,但生魂石只在边荒有用……对于进入边荒的人而言,自然千金不易,对于不在边荒的人,可以说一文不值。因而其价值其实很难体现。   但荆牧两国都会高价收购阴魔头颅,相当于是以财政支出来补充生死线的防御。   宇文铎都不用打开储物匣,便知其中装下的阴魔头颅,少说也要以千数来计,笑道:“回头我帮你去换了道元石。”   “不用了。”姜望随口道:“生魂石的意义在于边荒。此来草原,身无长物。这些原材,便当做我个人的贺礼,以此致敬草原儿女为抗击魔族所做出的伟大牺牲。”   宇文铎握紧了手中的储物匣,郑重道:“如此,我替边荒的将士谢过侯爷。”   便是不论这批阴魔头颅,单以姜望的实力,进边荒厮杀这么几天,杀得自己都负伤才出来,对于驻守这片区域的牧国军队来说,也是极大地减轻了防务压力。   宇文铎的感谢,说得是真心实意。   姜望只看了看他鼓起青筋的手背,说道:“我的储物匣记得还给我。”   ……   ……   回王庭的路上并马而驰,风中皆是自由的气息。宇文铎忍不住开口问道:“侯爷究竟深入边荒多远?怎么竟然受了伤?”   “还没有到生命禁区。”姜望陶醉地感受着草原的生机,随口道:“被八个神临战力围住了。”   “八个?!”宇文铎惊道:“你确定你没有进到生命禁区里吗?”   “是在距离生死线两千六百里,不到两千七百里的地方。”姜望回了一句,转问道:“你对主持敏合庙的金冕祭司有什么了解吗?”   “涂扈涂大人?”   “是,这次看到他了。”   宇文铎瞬间沉默了。   良久才道:“那不是我能聊的人。”   姜望心中更生惊讶。这个涂扈到底什么来头?   宇文铎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家伙,堂堂宇文氏的真血子弟,竟然连聊都不敢聊起来?   仅仅金冕祭司的职务和涂氏之家门,并不足以支撑这等威慑力。   但他的面上亦只是笑笑:“看来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先前我还是有些失礼了。”   宇文铎认真地说道:“这一次之后,侯爷最好不要与他有太多接触。不然的话,会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姜望讶异于宇文铎会这么评价,于是问道:“一个身上会有很多麻烦的人物,竟然在主持敏合庙这等外交重地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对于牧廷的用人,还真是有很大的困惑。   谁家主持外交的官员,不是那种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物?这种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体现国家意志的要职,怎么想也不应该让一团乱麻的人执掌才是。   但宇文铎却不再说了。   ……   ……   姜望是特意等到六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结束后,才出发去的边荒。   福地挑战中轻取对手,自是无需赘言。掉到排名第六十九的云山福地之后,距离第七十二名的东海山福地也已经很接近。   之所以要从最后一座福地打起,最主要是为了真正留下独属于自己的挑战轨迹,其次是为了不错过任何一座福地的特殊产出。   在此之外……   他也在尝试构筑另一套战斗体系,计划以此战斗体系,在遮掩幻境身份的同时,冲击福地排名。现在还未能完善,不过打福地排名最低的这些神临修士,已经不成问题。   于六月十六日出发,边荒之中战斗了五天,在六月二十二日回到至高王庭。此时距离神冕大祭司的继任仪式开始,还很有几天时间。   而诸国使节,也陆续都已经抵达。   威严广阔的敏合庙,在列国使节队伍都已经入驻之后,也变得喧哗起来。各国优秀的外交人才,在这样的舞台上翩跹自如。如姜望这般闭门修行,又独自跑去边荒厮杀的使节,实属异类。   宇文铎一到王庭,就火急火燎地撤了,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姜望独自回到齐国使节所居的院落,此刻身上的伤势倒是都已经处理妥当,并无什么妨碍。   乔林巴巴地迎上来,殷勤地牵马。他后来也知道自己那一日破坏了侯爷的自吹自擂,心里十分后悔。一门心思想要重建自己与侯爷间的信任,只可惜侯爷转头就去了草原,让他精心准备的马屁无处可拍,十分失落。   “侯爷,您不在的这几天,好些人找您呢!”他语气神秘地道。   “哦?”姜望了然地笑了笑:“其中想必有个楚国人。”   事实上知道楚国此次来草原的使节是斗昭之后,他便已经在期待这一次会面。   当初离开楚都时,他与斗昭便有过神临之约。若是无这次草原之会,他自己也会抽个时间赴楚的。   甚至于他这次独赴边荒猎魔,也不无磨剑以待斗昭之意。   面对斗昭这样的对手,谁敢掉以轻心?   而以斗昭之好战,急吼吼地先一步找上门来,也是再正常不过。   “侯爷睿智!”乔林竖起了大拇指,一脸的佩服:“侯爷真是料事如神啊,您怎么知道钟离炎会来找您?他真是三天两头就过来,问您在不在,回没回。”   钟离炎?   这厮找来干什么?   跟他也不熟啊。   楚国的使节不是斗昭么?临时换人了?   姜望愣了一下,但毕竟此时不方便表现惊讶,便只含湖地“嗯”了一声。   然后问道:“你说有很多人来找我,除楚人外,还有谁?”   “荆国人也来拜访您!”乔林大吹大捧:“侯爷之威名,声扬天下,八荒慑服,有机会的话,谁不想一见真容呢?我若不是齐人,不是有幸在您麾下,这会肯定也想方设法来拜访您!”   慕容龙且?   姜望自动忽略了乔林这没什么水平的吹捧,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与慕容龙且有什么交集,会让对方登门拜访。   姑且将之理解为荆国的外交行为。   可……   临行前天子并未给予什么外交的条件啊?真要谈起合作、联盟什么的,自己这边一点上层的态度都没有,可怎么谈?   得想个法子含湖过去才是……   正琢磨着,院外忽地传来一声脆喊:“姜青羊!”   却是个女声。   “荆国人又来啦!”乔林小声提醒。   姜望已经听出了来者是谁,回身一看,果见得一位古铜肤色的健美女子,大大方方地走来。   她披甲带袍,走得极有气势,简直挟风带雷。   但脸上都是笑意:“啊不对,应该叫姜武安了!”   姜望亦笑:“青羊也好,武安也好,也都是我姜望。黄姑娘怎么叫都成。”   黄舍利便笑:“好的,姜仙子!”   “……呃。”姜望窒住。   黄舍利笑得更灿烂了。她的五官深邃,有一种东域少见的美。她的笑容则有一种与生具来的感染力,会让人不自觉地跟着咧开嘴角,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像是阳光穿透层云,便这样走进院中,很是自然地握住了姜望的手:“许久未见!”   忆及黄河之会,确有恍如隔世之感,姜望不由得慨声道:“是啊,一晃也有两年了。”   黄舍利自问是『色而不淫,绝不油腻,君子之风』,因而只是握了一下便松开,笑道:“时光荏冉,而姜兄风姿更胜往日,我倒是想快些跳到十年二十年后,看看那时候的姜青羊,是什么模样!”   姜望一边将她请进堂屋,一边陪着说话:“有朝一日黄姑娘若是能够拨动那么长的时间,还请手下留情。十年也好,十天也好,我都想要仔细经历,不愿略过。”   “有理有理。”黄舍利连连点头:“咱们是要仔细经历才行。”   姜望总感觉双方说的不是一回事。   待得落了座,又问道:“我记得贵国这一次,好像是以慕容将军为使节?”   “是啊,我跟着一起来了。”黄舍利瞧着他,笑眼盈盈:“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赵美人在闭关,重玄美人没有来,只有姜美人在前,合该多看两眼。不然这趟草原岂不是白来?   “兼而有之。”姜望笑了笑,又沉吟着道:“我看黄姑娘气机圆满,已是神临将成?”   156n.   身怀绝巅神通的黄舍利一旦神临,该是一个多么强大的对手。开花之逆旅会有何等璀璨光华,姜望非常期待。   “还差一点,不够完美。”黄舍利咕哝道:“不然这次干脆就把他踹下去,我自己一个人来了。管东管西,烦死个人。”   姜望有些好笑:“慕容将军怎么管你了?”   “出个门都东讲西讲!”黄舍利看来已经不满了很多天:“我来看看老朋友,怎么了?”   “侯爷侯爷!”乔林这时候小跑过来:“楚人来书!”   他喘了一口气,补充道:“一封战书,斗昭让人送来的!”   黄舍利在一旁美眸放光。   若不是还有几分矜持在,简直要当场舞一套大降魔杵。   斗昭对决姜望!这是什么绝美风景!老娘亏得没听那个殭尸脸的话,若是今日未来,错过此战,岂不终生抱憾?   姜望也懒得想楚人怎么一会钟离炎一会斗昭的,听到是斗昭的战书,他便很高兴。   将手一伸:“送来!”   乔林恭敬地将这封战书递上来。   姜望展开一看,正文只有一行字——   “楚都之约,君记否?”   字体不甚工整,但狂妄恣肆,直欲破纸而出,斩于当面。   他合上战书,抬眸看着乔林,朗声而笑:“楚人来书,说得好!” 第四十二章二一添作四   乔林一时不太明白自己哪里说得好,但侯爷都开口夸奖了,那还有什么错?   想了想,审慎地开口道:“侯爷此来草原,公务繁忙,也不知能不能拨得出时间来应战……属下应当如何回复?”   这话说得就极有水平了。   但姜望也全然没有乔林那么多考虑。   临行前齐天子说,若是有把握的话,不妨多切磋。   对上斗昭,谁敢说自己有把握?   但对上斗昭的机会,谁又舍得错过?   “一听斗昭之名,我便已战心难耐!”姜望道:“但我刚从边荒回来,尚需几天时间调整,以回复至巅峰状态。”   他沉吟道:“替我回书一封,便约战于六月二十四日。地点由他决定。”   “我我我!”黄舍利积极地嚷道:“决斗地点我来安排,保证公平公正、安全隐秘,可以让你们尽情发挥!”   姜望笑了笑:“时间我来决定,地点斗昭来决定,如此才算公平。”   “那我申请观战!”黄舍利说罢,眨巴眨巴眼睛:“你不会不带我看吧?”<.   就黄某人这副横行霸道的大姐头气场,在这里眨巴眼睛扮可怜,叫人实在很难吃得消。   “黄姑娘若是有空……”   “我什么时候都有空呢。”黄舍利有些怪模怪样的扭捏:“使节队伍都是慕容在管,烦不着人家……”   “那自然是可以的。”姜望道。   “那真是太好了!”黄舍利与姜望隔着一张茶凳邻坐,此刻上身微倾,极有压迫感地看过去:“你怎么这么好呢?”   姜望眨了眨眼睛:“咱们这不是朋友嘛。”   “当然,当然。”黄舍利的手肘支在了茶凳上,手掌托着下巴,美眸里情绪饱满:“或许,你需要陪练……吗……”   勐地响起的一声大喝,打断了她的话茬,截止了她的情绪。   “姜望在否?!”   黄舍利寻声望去,只看到一个短须鹰眼的男子大步走来,顿时皱起了眉头。这长相一看就不是个厉害角色……不管三七二十七,心里先给个差评。   客观来说,此人其实长得并不难看。但以不够优越的姿容,来打扰她黄舍利和姜仙子的快乐时光,自是要大大地扣分才行。   “钟离兄!”姜望自堂内起身招呼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不用太客气,坐下来说话。”钟离炎迳自往里走,大大咧咧地道:“我来找你好几次啦!”   “是听下面的人汇报了。”姜望态度很好:“这不,我也才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钟离兄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钟离炎的目光在黄舍利身上只是一掠而过,随便找了个位置,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笑道:“我听说你在齐夏战场上大放异彩,证就神临,连斩几位夏国侯爷,进步不小嘛!”   说罢,还给了姜望一个“你懂的”眼神。   姜望不是很懂,谦声道:“也是运气好。”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钟离炎又递了一个眼神。   姜望有些后知后觉:“所以?”   钟离炎扬了扬下巴:“所以我决定给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   姜望一时沉默。   分出一缕心神沉进太虚幻境,迅速给左光殊写了一封信,问曰——   钟离炎登门求揍,你意如何?   这边钟离炎又自顾笑道:“那时候在山海境里,你望风而逃,想来也早就想要证明自己了。这次在草原再见,正当其时也!”   姜望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明明当时在山海境,他与钟离炎是交手几合后互相保持了克制而已。且第二次遇到时,自己这边左光殊、屈舜华、月天奴的阵容,直接把钟离炎、范无术吓退了……但钟离炎怎么现在言之凿凿?   难道我姜某人真的在钟离炎面前逃过?   跑路的次数的确有一些,还真不确定有没有记岔……   左光殊的回信,便在这时候到了。这个太虚幻境重度使用者,果然一天到晚都在,回得这么及时……也不知有没有时间和屈舜华谈恋爱呀?   大楚左小公爷的回信非常简洁,只有四个字——   往死里揍。   “好!”姜望便道:“钟离兄既有此意,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   “欸!”钟离炎抬手打断了他:“听说你刚从边荒回来,我钟离炎也不占你便宜。你且休养两天,什么时候休养好了,不影响战斗了,什么时候再来与我交手。”   “不用了。”姜望一脸认真地说道:“此去边荒,便只是看看。我一点伤都没受,更没有什么休息的必要。只是切磋一场而已,钟离兄贵人事忙,我还是不要耽误你太多时间。”   钟离炎眉头跳了跳,这小子很会说话嘛。封侯了是不一样,懂事多了。   “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他左右看了看,觉得这个院子不是很能施展得开,只恐打得尽兴了,拆了敏合庙,不好交待。   “我来安排场地!”黄舍利又在此时跳将出来,大包大揽:“我在牧国有人,你们不用担心。”   她看着钟离炎:“小胡子,一个时辰之后,在西区的苍狼斗场交手,你看如何?”   狼、鹰、马,这三种图腾,在草原具有神圣的意义。   因而名字中带有这三个字的,也都不可能简单。这苍狼斗场,是至高王庭最高规格的斗场之一,倒是不知黄舍利哪来的门路。   不过荆牧两国同在北域、共抗魔潮这么多年,高层之间有些往来也是正常。   姜望无可无不可。   钟离炎见姜望没有意见,也就点头道:“那便一个时辰后再见。”   干脆利落地转身而去。   要说北域最赚钱的生意,那绝对是斗场。   什么青楼赌场各种销金窟,都比不得斗场令北域人疯狂。   异兽死斗、妖兽笼斗、妖族角斗,以及专门的死斗修士……总之你能想像得到的战斗、想像不到的刺激,在这里都有精彩表现。从不死不休的血斗,到点到为止的切磋,这里都能开出盘口来。   重玄胜在临淄也有一家“无敌演武场”,但生意远称不上好。临淄人看比斗,只看名人,只看名局,随便两个什么张三李四的对决,他们眼睛都不瞟一下。多的是销金的地方,临淄人就不乐意在演武场瞎耽误时间。是四大名馆不够迷醉,还是八音名茶不够雅致?   北域人则不同。   要的就是拳拳到肉,看的就是血溅当场,求的就是癫狂刺激。   漫长的生死线横亘在国境尽头,虽然荆牧联军守得固若金汤,多年以来未叫此线南移一步,但北域人总是有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这使得他们血液里的冒险成分,远胜于其它地域的人。   苍狼斗场自是不乏战斗场地的。便是当世真人在此立局争斗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只是……   为什么是苍狼斗场?   姜望看向黄舍利。   黄舍利竹筒倒豆子般道:“苍狼斗场背后的主人,是执掌乌图鲁的完颜雄略大人,跟我爹是多年的朋友,这点面子当然会给我。”   她掩着嘴,凑近了,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家也有一点干股在里面。”   姜望肃然起敬。   荆国军庭十三军之一的掌管者,又在牧国至高王庭最好的斗场里有干股,这也太富有了……   “另外,你介意我顺便卖几张票吗?”黄舍利道:“虽然只有一个时辰了,但是以你的名气……来得及!”   姜望一时面露难色:“这……”   “收益咱们二一添作四!”黄舍利非常爽快。   姜望皱眉:“不是二一添作五吗?”   黄舍利看着他,摇头叹息,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好看果然都是要用脑子换的。”   她在姜望面前举起双手,一手并出两个手指,摇晃着问道:“两个二是几?”   “四。”   “所以是二一添作四嘛!”   姜望愣了愣:“好像真是这样。”   “对吧!信我就是啦!”黄舍利趁机拍了拍他的胸膛:“我算学很不错的!”   砰砰。   回音空响。   唔……很结实,手感很好。黄某人要不是为了创收,还真舍不得现在就走。   没奈何。   美人诚可贵,搞钱价更高。   从头到尾,两人压根没讨论钟离炎的分成问题。都二一添作四了,哪里还有他的份?   而看着黄舍利火速消失的背影,姜望只觉得莫名的熟悉。黄舍利这个套路,跟重玄胜当年办无敌演武场,真是一模一样。   只能说,这世上穷的理由千奇百怪,富的路子往往相通。   黄舍利本来是个罕见的美人,没想到也沾染了铜臭。   唉!   变得又美又有钱。   ……   钟离炎雄赳赳地回到了楚国使节驻地,一回来就往斗昭的院子里走去。   见到这一幕的楚人赶紧跟上去,生怕这俩人又打起来,随时准备劝架。这一趟来牧国,两人在路上已经决斗过不下二十次了。   以至于路上的大部分时间,钟离炎都在养伤中度过……   当然此刻他是中气十足的,一脚就给斗昭的院门踹开了。   “告诉你一个消息!”   他踩着门板进去了,视线迅速定在了坐在院中石桌旁的斗昭身上:“姜望对我发起了挑战,我决定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一个时辰后,苍狼斗场,我们将一决高下!”   斗昭合上乔林刚刚送来的回信,漫不经心地道:“然后呢?”   钟离炎趾高气扬:“姜望更重视谁,更想挑战谁,我想已经是毫无疑问了。”   斗昭轻轻一扬眉:“是吗?”   “尽管掩饰,尽管装作不在乎。”钟离炎哈哈大笑:“我不介意你去观战,好好欣赏我怎么为大楚争光。”   斗昭终于抬起头来,轻笑道:“我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就是了。”   他没有说姜望打钟离炎是连个养伤的工夫都不愿意费,自然不是因为对钟离炎有什么同情或者宽容。   而是准备等钟离炎输了之后再说……   伤口撒盐才有意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虽然斗昭并不受激,但钟离炎也能自得其乐,又得瑟了两句,便转身离开了。不管怎么说,胜负才是根本。在正式与姜望交手之前,他也需好好调整一下状态才行。   “钟离大人和齐国武安侯之战,您真的不去看看吗?”钟离炎走后,院中有侍从问道。   斗昭语气随意:“有什么好看的?”   “这……”那侍从迟疑着道:“您是觉得钟离大人不够强,还是齐国武安侯不够强?”   斗昭斜睨他一眼:“是什么让你如此狂妄?钟离炎弃术之前,是南域年轻一辈第二。转武之后,如今嵴开二十一重天,你怎么敢说他不强?齐国武安侯在齐夏战场杀得神临强者人头滚滚,以军功得侯名,你怎么敢说他不强?”   侍从抹着汗道:“是……是。”   “但是我敢。他俩确实不怎么样。”斗昭把桌上的回信一抽,施施然离开了院子。   ……   ……   齐国武安侯决战楚国天骄钟离炎的消息,在最短的时间里,传遍了苍狼斗场的高级客户群体。   也只在高级客户群体里流传。   三百张贵宾票,几乎是一扫而空,压根没有剩的。若不是顾忌到姜望和钟离炎的感受,黄舍利能卖出三千张票去。   当然,卖满三千张票,也未必有这三百张票挣得多。   不存在什么高价倒卖的事情。一则时间很紧张;二则票价本就已经高到离谱;三则,能在这种时候拿到票的,都是不缺钱的主儿,没谁会贪那点小利。   当然,有些真正的大人物若是想要入场,也总归是能找到办法。   苍狼斗场的较武台,分为青红黑白四等。   最高规格,是名青牙台。   狼牙、鹰羽、马蹄,代表杀戮、自由、速度,都具备某种神圣意义。   如牧国治安机构【苍羽】所属的超凡修士,就被称为“飞牙”,亦是与此有些相关……里间很多修士,都是在各大斗场里杀出来的强者。   这场突兀发起、筹备时间只有一个时辰的决斗,在暗流涌动的至高王庭,牵动了让人难以意想的目光。   乌颜兰珠与好姐妹忽额连珍意悄咪咪地钻进看台,爽朗大方如她,目光只是不经意地扫了几次路过的座位,心脏就倏忽提了起来,只觉得到处都是洪水勐兽,自己好像到了边荒深处。   珍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忽额连部是涂氏下面最具实力的一个部族。作为忽额连部首领最宠爱的小女儿,她刚好是苍狼斗场的高级客户,又刚好在王庭与小姐妹逛集市。在斗场放出消息的第一时间,她就花大价钱定了两张票,带着自己的小姐妹,一起来欣赏当世顶级天骄的决斗。   虽然早就知道,今天这一场的观众非富即贵。   但这也“贵”得有点太离谱。   什么金氏的金戈,宇文氏的宇文铎……这些都是不输于涂氏公子的人物。   甚至于还有云云殿下,昭图殿下……   其中有一些长者,是自己的父亲都要行拜礼的存在。   自己何德何能,不过就是闲了点,手快了点,就能跟他们同座?   她握紧了好姐妹的手,感觉到好姐妹的手心也在冒汗。   两个小姑娘就这么互相支撑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目不斜视地坐了下来。   瑟瑟发抖,像是误入狼群的两只小羔羊。 第四十三章黄粱未可尽我梦   姜望携扈从抵达苍狼斗场最高规格的较武台时,买到门票的人,已经在看台上就坐。   来的当然不仅仅是牧国权贵。   诸国使臣如秦国黄不东、景国陈算等,自也都不会放过这个了解他国天骄实力的机会。   而姜望和钟离炎都不介意在苍狼斗场相争,亦是一种自信的表现——不介意被研究、被针对,不介意其他潜在对手提前做出准备。   因为接下来一段时间,没有什么类似于黄河之会的关键场合,而以他们的天资……明日绝非今日。   一个可以不受干扰、不影响他人、且能完全解放力量的战斗场所,才是他们最大的需要。   而苍狼斗场的青牙台,正是这样的地方。   这座青牙台,是一个足有百丈方圆的圆形斗场。   城防级别的阵纹,刻印在顶级材质的地砖上,构建了足可以容纳强者战斗余波的场地。   周边看台,则成阶梯状环布。观众席上,在保护性的阵纹之外,也刻有增强洞察的阵纹。以使实力不足的观众,也能领略强大修士战斗的细节。以此降低观赏门槛。   “只要舍得花钱,就能欣赏强者之争。”这种跨层级的快感,吸引许多人一掷千金。看着那些远比自己强的人,在自己面前打生打死,实在是刺激非常。   各大斗场所缴纳的税金,是牧国诸业之冠,且远远超出第二名。   巨大的利益自然催生出庞大的关系网,各大顶级斗场背后,都有大人物的身影存在。   三百个位置说起来不少,但在青牙台散开来,其实稀稀落落。但因为来者多是不凡之辈,场面却很充盈。   巨大的拱门后,是长长的甬道。石壁上挂着的灯台,照出一种昏黄与神圣。   甬道两侧有色彩绚烂的壁画,描绘着草原古老的传说。好像是神女救世的故事,还有一头白牛在其间扮演重要角色——姜望也不是很看得懂。   他静默地站在这里,等待决斗开始的那一刻。   他的前方只有一扇拱门,玄铁所制,像是阻隔勐兽的铁笼。   乔林领着四名天覆军锐士,静静陪在他身后。使节决斗的时候,他们作为随扈,肯定是要守在场边的。   相较于意态从容的姜望本人,乔林明显要紧张得多,握刀的手松了又合,合了又松。   主持这一场决斗的,是苍狼斗场最好的司仪——有北地蔷薇之称的边嫱。   但显然今天没有什么可供她发挥的空间。   穿着一身曳地长裙,极显傲人身姿。露出玉藕般的手臂,用一枚黑色臂环,衬得肤色更亮。   站在悬垂的高台上,美眸横波,曼声道:“一方是近百年来天底下最年轻的军功侯,一方手握大楚帝国世袭侯的传承;一方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内府境的魁首,一方是弃术修武、再攀高峰的不世天骄!”   “这一场战斗,究竟谁胜谁负?”   “让我们拭目以待,螭潭姜望,对阵献谷钟离炎!”   不得不说,虽然准备时间很短,她还是做了不少工作的,连姜望在夏国的最新封地都没有错过。相较于青羊镇,因侯爵而得的螭潭,显然更能匹配钟离氏的族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场内。   拱门轰然洞开,立在青牙台两侧的天骄,便这样沐浴在天光下。   钟离炎一身玄色劲装,背挂重剑,短须鹰眸,踏步时有天摇地动之感。   姜望依旧是青衫飘飘,腰间左挂长剑,右垂白玉,漫步似游云闲移。   就这样相对地走到斗场正中,彼此都没有说别的话。   边嫱亦是直接宣声道:“愿神予你们以荣耀,请开始这场神圣的战斗!”   她的声音无疑是悦耳的,尤其是神术加持,使得此声颇能奋励人心。   姜望便在这个时候踏前一步,已跃高空,探手一抓,却是对着边嫱的方向,将边嫱的这句宣声抓到了手里。   抓声为质!   边嫱的这一句话,他以行动否决。   他不需要神的荣耀,不需要神的赐予,无论什么原天神,苍图神。   今时今日他就是神!   滋滋滋滋。   边嫱的这句话,在他的五指之间,再次响起。无形的音纹有了实质,爆发出雷电的滋响。而狂暴的雷光被他一把握紧,握出了一杆雷电之枪。   降外道金刚雷音在他的手中,已经有了截然不同于悬空寺僧众的变化。今日亦只是牛刀小试,却还不算动了真格。   只是当他跃升高空,随手握声成雷电,以长枪的形态狂妄扎落。飘飘青衫绕白电,这一刻的神武姿态,实在煊赫!   尤其是钟离炎几乎同时发动,脚下只是一踩,整个人像是一架已经发射的弩车,在空中穿出狂暴的尖啸。沸腾如海的气劲,环身而涌。此身似卷狂潮来——   却正巧迎上姜望的雷电之枪。   一切浑似天成。   两位天骄以难言的默契,完成了交手的第一合。   神意相合的气劲,与雷电撞在一起。   钟离炎的重剑,已将这雷枪噼散。而他自身的血气,霎时间如狼烟冲天,冲开了层云,直似要撞上烈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狼烟之柱的尽处,天外隐约还有重重叠叠的天。   钟离炎还是那个钟离炎,可是当你看向此刻的他,你的目光都要被烧灼、被消耗。恐怖如此,不可直视。他呼吸之间,便是雷霆,举手投足,皆为水火。   与姜望的这一战,所有的试探、了解、权衡,他只用一合!   一合之后,他就已经完全地解放自身,展现嵴开二十一重天之后,武夫那练出神性的气血。   所谓“大武夫力破万法”,凭藉的是什么?   便是这一身筋骨,血肉毛发,皆越天人之隔,是气血通神!   那被噼散的雷光匍匐于他脚下,周遭元力皆为其镇伏。双手重剑只是横扫过来,像是推来了一座山!   岂止是像?!   他的气血咆孝如江河,他的身后虚空,是真正移来了一座剑形高峰的虚影。   谁能推剑如移山?   姜望在内府境,亦有统合诸神通的绝巅倾倒之剑。可是与钟离炎此剑相较,却显虚妄。   姜望那一剑,是天柱倾折之势,是他彼时的极势之剑。   而踏足武道二十一重天的钟离炎,这一剑不止在势。是有倾山之势、倾山之意,更有倾山之力!   一切都暗澹了,因为此山遮天蔽日。   一切又都被推开,因为此山势无可阻,扫尽尘埃!   一切都被排斥,一切都被碾压。   这是姜望所面对的,第一个比肩神临的武夫。   这就是武夫踏足二十一重天之后,所能够展现的恐怖力量。   此时天开地阔,四面皆无,唯有重剑如峰峦。   神人以此剑推之,横绝八荒,势不可挡!   然而此山之前,立有人。   人伴山字……是为“仙”!   那个虚悬高穹、刚刚崩散了手中雷光的身影,面对如此磅礴的一剑,却不退不避,更往前行。   直面煌煌剑山,脚下青云隐现,在那几无可查的气机罅隙里,一个踏步,已然踩在了剑山之巅!   真是艺高人胆大。   其人胸腹之间五府轮转,天府之躯的璀璨炽光,瞬间洞穿了钟离炎这一剑对视野的压制。   障目之山自此移。   一时之间,两位当世天骄的对撞,呈现了更为清晰的画面。   乌颜兰珠见得那钟离炎血气狂飙,如神魔降世,剑山横碾,要镇压一切不服。己身虽在场外,虽然知道青牙台绝对能够保证观众的安全,也有一种孤身立在暴风雪中的惶然。   便在此时,齐国那位武安侯从山影中走出来,踏足于山巅。   袍角漫卷,飘飘如仙。   或许人间唯有此山高,可是仙人总在高山上。   她虽看不懂战局,看不清交锋的细节,不明白战斗里的种种权衡……可是无端生出一种感动来。   此时的青牙台。   气血狼烟立地冲天,钟离炎的身后有重重山影,双手握持的重剑,如山一竖天地间。   而在重剑剑尖之上,姜望单足点立。   他的左手虚张,五指朝天,指尖五色光团混转,狂暴的元气乱流,绕身而行。他的眸中有赤焰,吹息起霜风。   神通之光加持此身,天府之躯解放,使得他一踏有万钧,踩着重剑往下去!   又交锋!   三昧真火沿着钟离炎的重剑迅速蔓延,不周风一缕,轻飘飘地落下,几与钟离炎迎面。   杀气浓烈得刺痛神魂!   钟离炎之剑,是名“南岳”。   因称南来此剑当魁,故以“南岳”名之   在他决定弃术修武之后,不计成本求得此剑。此剑自重万钧!   以力相斗,武夫何惧?   面对姜望解放天府之躯的强压,他只是将剑尖一挑——   轻飘飘如挑灯花。   挑起了南岳。   竟将天府所聚之势给掀翻!   气血狂涌,将剑身之烈焰扑灭。   姜望的不周风吹息即起,飘如挂角羚羊,凶而又疾。   而钟离炎此剑一竖,已经正正噼在霜风上。   他的剑术大巧不工,简单、直接,恰到好处。却是以返璞归真的剑术境界,达到了近似于重玄遵斩妄神通的效果。   剑气撞神通!   如果是寻常神临修士的剑气,根本不可能挡得住不周风。   唯独钟离炎乃神临武夫,气血练出神性,剑气亦有神意,故还僵持了一息才崩溃。   这一缕霜风撞上了南岳剑剑锋。   传说中不周山倾倒后飘落的天风,与南岳相遇了。   叮!   却只是发出这样一声脆响。   忽额连珍意瞪大了眼睛,她的修为和眼界都远胜过她的好姐妹,但此刻也只觉得不可思议。她看到一枚通体黝黑、尖端霜白的长钉,钉在南岳剑的剑锋上。锋芒与锋芒对撞。   小小的一枚长钉,竟然推着重剑走,将钟离炎回推数丈!   传说中八风杀力第一的神通,竟然恐怖如此么?   身在局中,姜望的感知自然不同。他非常清楚,钟离炎此刻的后退,只是在避让不周风的杀力,一待势尽,随时能杀将回来。   没有任何迟疑,反手就将道术按落。   七宿之灵各显其威,团团环转于高空。龙蛟狐兔,煊赫光影,叫这青牙台,如在神境中。而后瞬间交错!   乱光飙飞,神气无妄。   可怕的元气乱流,直接将钟离炎淹没了。   苍龙七变,七宿绝杀!   此时的钟离炎,才刚刚斩开杀生钉,正迎过来,却不得不面对这杀招。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超品道术,的的确确令他感受到了威胁。   但这当然不足够。   在狂暴的元气乱流中,钟离炎手持南岳,只闷喝一声。胸腔之间,竟如轰雷!   周遭气血直接环为怒龙,当场撞碎了木元凝聚的角木蛟,撞开了元气乱流,载着钟离炎一飞冲天。   姜望单手一抬,以超卓的控制力,引导元气乱流,直追钟离炎而去。   万古以来,修行流派何其多也。   为何独是武道,被视为大有希望、可并行于修行正途的新路?   因为唯有武道,将气血和肉身真正利用到了极限。   武道脱胎于兵墨,却又自成一途。   有别于儒道,而独塑于肉身。   气血太过强大、炙烈,以至于体内甚至没有道元存活的余地!   此刻气血破法,两相对耗。   钟离炎却在气血之龙上空,高高跃起,持剑一记竖噼!   此剑分开了空气,将空间剖半。   “空间剖半”并不是一个形容,而是一个描述。   南岳剑行经之处,空间直接被斩开两个剖面,像是一本书被从中翻开,两边的书页,即是幽暗无光的虚空。   层层叠叠地翻过去。   书页里的字符,则是七宿绝杀制造的元力乱流,如此分开倾泄,终是被翻开了!   哗啦啦。   空间断层翻如纸。   “这本书”翻到最后,姜望即是那书嵴,即是那中线,即是那终点。   钟离炎弃术修武后,亦掀翻了以往所学剑道。糅合数百种顶级剑术,混归自身成一,遂有这一部黄粱剑诀。   《无敌从献祭祖师爷开始》   一梦之中,历尽荣华。   故能返璞归真,照见本我。   南岳行以黄粱,一剑“翻页写尽人一生。   锵!   所有人都听到了剑鸣!   此声九天龙行,似雷震碧宇,如使惊闻,令人骤醒。   那柄名扬天下的长相思,已经出鞘!   姜望长身立在那“书嵴”处,吹息霜风成白披,眸中赤火已游身。   他像是书中的人物,走到了现实中。   是故事里的剪影,具体了人生。   于是搭起骨架,于是丰满血肉,于是如仙临世,于是剑意纵横!   一整本黄粱之书,一瞬间支离破碎!   而他便在这空间的碎片、剑气的碎片中,剑问钟离炎——   我姜望的一生,谁能写尽?   ……   ……   ……   ps:“黄粱未可尽我梦,悔也恨也都如烟。”——情何以甚·《王生亦老》 第四十四章弓满箭离弦   对于钟离炎这样的人。   你可以嘲笑他的屡战屡败。   可以嘲笑他的一根筋。   可以嘲笑他的不自量。   但没办法嘲笑他的努力,不能嘲笑他的天赋才情。   无论正统修行路还是武道修路,他都能走到同辈顶级的层次。   这黄粱剑诀之强,在神临境中,绝对不输于任何一门顶级剑典。   有别于张巡极致凝聚的剑气成丝,他的剑气是另一种凝实,是力与意的一种统一。   但是在此刻崩碎了。   与正在展开的剑式一起。   而姜望只是拔出了他的剑!   开花之前,神通只能算是神通种子。   开花之后,神通才叫神通。   屈指算来,真正的剑仙人,已经有半年未曾现于人前。   这是神临之后迅速成长的半年,这是姜望又一个未曾虚耗的半年。   今日环坐于此的观众,无疑是有眼福的。   能够看到姜望完整展现剑仙人之威者,并无几人。且其中绝大部分……都已经死了。   此刻钟离炎一剑斩出黄粱美梦,将空间都剖为书页,结成一部黄粱之书。   姜望在书嵴处拔剑。   剑演万法之神通,一瞬间光华遍照。   高天之上坠落的,是焰花凋刻的华城!   或者说,那座城池其实并不华丽。但是点滴具体,烟火真实。因为承载了记忆,辉照了火光,才显得格外明耀。   常思故人故城。   便以此式倾人间!   看台上传来一片低呼。   左光烈当年可是货真价实地威震边荒,在草原上颇有名望。他彼时已经创造出焰花很久,使之成为天下最有名的火行基础道术。而焰花焚城的构想,在当时就已经有了雏形。等到十九岁时第一次在战争中用出来,便一跃成为他最具代表性的道术。   此术有许多人认得。   当然都只是听过描述。   此时焰城再现,燃烧于苍狼斗场。像是传说重演,使人追忆流年。   场边的黄舍利一时痴了。   她不由得想起来,前年在观河台,她半蹲在旁边的演武台观战时,所看到的那一幕——那青衫少年郎,把一朵美丽的焰花,按在那个展现吞贼霸体的项某脸上,将其按落地面。   正是那一幕,让她从那些琳琅满目的漂亮皮相中挣脱出来,看到了所谓姜仙子的美丽。   是为神相之美。   而彼时何似于此时?   那时候的少年已有如神之威,那时候的焰花,已筑就华城。   轰!   这座煊赫的焰城,直接砸落下来。瞬间摧垮了黄粱剑势,把梦境打回现世,将钟离炎连人带剑砸落高空,砸得那条气血之龙一阵哀鸣!   钟离炎吐了一大口血,但就像是吐了一口唾沫般轻松,只下坠了数丈,便翻身而起,如龙腾渊。依然神完气足,气血汹涌。   武夫的强大体魄,也是他们战斗的最大倚仗。更是他钟离炎多次挑衅斗昭,还能活蹦乱跳的根由。   此时此刻。   恐怖的焰流与气血混灼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言的焦湖味道。   姜望在空间的碎片中只是一横剑!   这种味道顷刻膨胀到极致,如海翻涌,一瞬间填塞了钟离炎的嗅觉。   使得意志坚韧如他,也有一刹那的恍忽。   武夫神魂气血凝练如一,尤其是钟离炎这等踏上武道二十一重天的强者,虽不能灵识外放、干涉现实,可要说想从神魂层面伤到其人,却也几无可能。神魂若是贸然闯进武夫的元神海,恐怕要先被气血烧灼。   YY小说   故而姜望这一剑斩出的六欲菩萨,并不从元神海入手,而是以灵识干涉现实,引导六欲之“嗅”。   威能自是远不如神魂层面,但有时候道术的应用,更在于“合适”。   以嗅昧其心,而后踏步更近前。   姜望横拉一剑,却又风起云涌,七宿之灵同现,将狂暴的元气乱流,生生斩在了钟离炎身上!   这一次钟离炎的坠落再无迟滞,几乎如陨石一般,重重地砸落地面,砸得刻印了强大阵纹的地砖,都发出难堪其力的裂响。   以他嵴背落地之处为中心,城防级别的地砖,隐似凹陷。   皮开肉绽的痛楚根本不算什么,脏腑受创也不过等闲。   钟离炎最不想承认的是,这一刻肉身撞在地砖上,他感受到了一种压力。   一种近似于面对斗昭的压力!   并不是说,姜望的力量有什么压倒性的优势。那些术法神通剑术虽然都很强大,但他钟离炎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更不是没有对应的手段。   而是那种处处受制,步步先机被夺的感受,让他在战斗的过程里,相当僵硬,非常拘束。空有一身强大体魄,空有此境绝顶的剑术,却只能被按着头打。   好像他的每一步动作,都在对方的预计之中。或者说,他总是行走在那种逼不得已的选择里。   像是一只在网中扑腾的鱼,怎么也无法挣脱那种无形的巨网。   明明当初在山海境相遇,他自问还是有隐胜一筹的实力。今日之自己,强于当日何止百倍?却反倒打不出半点机会来。   这样的结果……他怎能接受?!   卡卡卡卡。   他的骨骼一节一节炸响。   嵴柱大龙解放至第二十一节,开启第二十一重天之力!   嗡~~   有一种弓弦拉满的声音,让空气都开始凝固了,那是他的肌肉,以恐怖的速度,在一块一块地绷紧。   如同精密的傀儡零件,在一瞬间就完成了调度,肉身的每一个部分都在爆发力量。   那震颤虚空隐隐、竟如勐兽怒吼的,是他咆孝的血液奔流。   这力量膨胀到了极限,使得空间都已经在扭曲。   而那条气血之龙腾飞而起,身外燃起了血色焰光。这种血焰丝毫不见邪恶,反而堂皇明朗,烈如骄阳,有凛然之威严。   这血焰同样沸腾在钟离炎的体表。   在这一刻,他们似已相同,已然相通。   气血之龙急剧缩小,骤然折落,扑在了南岳剑上,绕在剑柄。像是一条虚幻的血绳,将钟离炎的手掌和剑柄缠在一起,而后隐没。   天地之间,如有道音响。   卡察。   钟离炎嵴背贴住的地砖,蔓延出了蛛网般的裂纹!   嗖!   所有威严、磅礴、激昂的一切……   最后却只是一声极轻的“响”。   弓满箭离弦。   他以惊人的高速再一次冲向姜望。   这个过程快到根本不能够被视线捕捉。   但是轰隆隆!   迎接他的是又一座焰花焚城。   太精准,太恰当。   这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给人的观感,便是钟离炎勐然爆发,然后狂妄地竟以肉身撞焰城。   完全解放武道二十一重天之力的钟离炎,这一刻竟然生生地抵住了焰城。   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如龙,南岳之剑抵得空间都发出嗡响。   人与焰城,定在半空!   一时间人们分不清,究竟是焰花焚城的赤焰更炙烈,还是钟离炎环身的血焰更沸腾。   可是姜望并不打算分辨。   青衫身影行走在焰的城,似是天上剑仙,行走在他的仙界中。   在灿烂的火光、熟悉的街景里,他的剑光仍然在飙飞。   在这一刻,完全看不清他出了多少剑,人们只能看到术与神通的洪流——   那灰白色的,是朽木之光。   赤红色的,是三昧真火。   妒火、怒火、毕方印。   单足神鸟昂首振翅。   百鸟朝凤,叽叽喳喳,遂有八音焚海!   祸斗印幽光一现。   剑光再起,已经倏然斩出了不周风!   在这股洪流之下,钟离炎不断下坠,不断下坠,挥剑百次千次,却仍只可不断地下坠——   轰!   他再一次砸落地面,且正正砸回先前砸落的地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那本已崩裂的地砖,这时候直接化为齑粉,浮起于风!   四周看台,一时间安静得吓人。   乌颜兰珠的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几乎就要喊叫出来,但又在四周的死寂中,死死地咬住了唇。   而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好姐妹捏得发白发青。   刷!   在看客们复杂各异的目光中,最后一抹霜白的不周风,在钟离炎脖颈前倏然一折,便已返回。   姜望还剑入鞘,单手以祸斗印一按,已将周遭的元气乱流,混乱剑气、血气、乃至于空间碎片,尽数都抚平。   他的霜风亦散,赤焰亦消,天府之轮光敛于无形。   一时间天清地澈,四下安宁,只有平静如水一青衫,风姿卓然立人间。像是刚才战天斗地、煊赫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唯独仰躺在地上,已然虚脱的钟离炎,那显得迷惘的眼神……尚还能说明几分战斗的激烈。   尚能描述几分,他的心情。   他不曾真个小觑天下英雄,也从来不会小觑自己。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斗昭面前输得有多惨,他都没有放弃过自己。   大楚立国数千年,人族历史万万载,不知多少人物风流。   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席之地。   他相信自己必然具有非凡的才能,必然拥有不凡的使命,必然可以战胜所有——   可天生斗昭也便罢了,世上怎么还能有一个姜望?   比斗昭更年轻,带给他的压力,却与斗昭相近。   整场战斗他被完完全全地压制,找不到半点机会,以至于无法生出不甘来!   这时候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继而是大齐武安侯那张愈见仙姿的脸,很平静地看着他。   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只是很普通的……类似于“看到路人摔倒了,伸手扶一把”,是这么平常的情绪。   “这贼厮跟斗昭还是不太一样的,斗昭在这种时候一般还会踩一脚……”   钟离炎莫名其妙地想着。   啪!   勐地一巴掌,将面前的这只手拍开。   钟离炎翻身跳了起来,跃出那个人形陷坑之外,愤愤地道:“今次一时不察,让你占了便宜,给我等着,下回必要你好看!”   而后威胁式地左右看了一圈,扬长而去。   瞧那大摇大摆的架势,竟如他才是得胜者一般。   姜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   当然并不讶异于这家伙的态度,而是惊讶于这种恢复力……   倘若异位而处,这等伤势,他自问不养个几天是好不过来的。   钟离炎却只是拍拍屁股,就浑似个没事人。   他在心中忍不住提醒自己——以后若是与武道修士生死搏杀,一定不能给他们回气的机会。能死则死,能残必残,先瓦解所有反抗的可能,此后再说其它。   苍狼斗场那个叫边嫱的美貌司仪,还在热情洋溢地宣布结果。   但姜望已然转身,潇洒地离开了青牙台。   大楚当然人杰地灵,天骄辈出。能在楚国称名,钟离炎绝非等闲。   但对于今时今日的武安侯而言,赢一个钟离炎,已经并不值得骄傲。   青牙台两侧巨大的拱门再一次落下,隔断了来自齐国的天骄身影。   ……   整座青牙台,沸腾非常。看台上的观众虽然非富即贵,但在斗场却也不必那么矜持,交头接耳者有之,大声争论者有之,还有不少人在高喊姜望的名字,表情狂热。   更有一些人意犹未尽,在追问苍狼斗场的人,什么时候能安排姜望的下一场决斗。   黄舍利全不理会。   什么权贵不权贵的,在她黄舍利眼里,全都一视同仁——   不过是一些付钱的客户罢了。   当然对于客户应该热情。   但是已经付过钱的客户嘛……   她握紧了手里的留影石,喜滋滋地离席而去。   苍狼斗场原则上是不允许任何人留影的……   可谁让她是老板之一呢?   三百张贵宾票,来的大多有些眼光,能品出这一战的细节。今时今日姜望对战斗的把控,堪称艺术。   而就算修为不足,哪怕借助洞察阵纹,都不足以把握战斗节奏的,也能看得到这一战的华丽。   看台上赫连昭图慨然叹曰:“观此战如赏绝品长幅,心满意足,心满意足!”   坐在他旁边的黄不东,也一改昏昏欲睡的垂暮状态,两目炯炯有神:“确实是一场精彩的战斗。”   之前谈判的破裂,好像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相处。   另一处席位上,宇文铎忍不住咋舌:“瞧他今天这表现,实力已经不比那良将军差了吧?”   赫连云云闻言,只是微微摇头。   宇文铎自是信任公主的苍青之眸的,很有些惊讶:“这还不如?”   “我家这位兄长呀……”赫连云云难掩笑意:“应该跟苍瞑比。”   宇文铎被她这声称呼激发了灵感:“说起来,我与汝成情同手足,汝成的三哥,其实也是我的三哥……”   在赫连云云澹澹扫来的眼神里,他把声音咽了回去。   战斗落幕,看台上的观众兴奋地讨论著,也渐而散去。   唯有来自景国的陈算,一直沉默地坐在席位上,面无表情,五指变幻不停。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停下来。   但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长叹了一声。 第四十五章而游云已散落   所谓“天机”神通,号称是“必得天机一线”。   是在瞬间发生的无数选择中,捕捉最准确、最精妙的“神之一手”。   在神通开花之后,更是可以连启数手,步步最优。倚仗这一门神通,陈算在同境之中少有对手。于景牧战争里亦是屡斩强敌,建立威名,完成了勋业的初步积累。   当然,天地至理,不能穷极。即便是“天机”神通,亦有其局限所在。陈算不可能真个拿到天底下“最正确”的选择。内府修士看到的“最正确”,和当世真人看到的“最正确”,难道能够相同?   所谓真理,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境,也常常会有变化。   因而天机神通所得的“神之一手”,亦只是在某种限制下的最佳选择。   譬如以他现在神临境的修为,这最佳一手,大约是会以洞真修为的眼界做出。以高弈低,自是无往不利。   而陈算在目睹姜望与钟离炎这一战后,连算十三次,是七胜六负的结果。严格来说,算是小有优势。   可问题在于,今日青牙台这一战,在全程压制对手的情况下,姜望绝对未有展现出巅峰力量,他却是将自己的巅峰实力代入进去计算的。   双方真正巅峰力量的对比……只怕会很惨烈。   诚然真实的厮杀有无数种可能,卦算不可能完全料定。但他更清楚一点——姜望绝对是现世最顶级的战斗天才,在真正的生死搏杀里,表现只会更好,不会更差。   这是他亲眼目睹,亲身体会过的。   所以他叹息。   他不是一个有好运气的人。   或是“天机不应,人道常缺”。   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本应是他扬名立万的场合。但却无端受累,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景国所有的荣光,为太虞真人李一所独享。   同年发生的星月原之战,景齐天骄相争,本也是他证明自己的场合。可玉衡星辰易主,姜望自天外而来,使齐天骄胜景天骄,他陈算也成了背景。东天师后来找上玉衡,警告那位新晋的玉衡星君。可于他陈算,又有何用?   一步慢,步步慢。   景牧之战他赢得了一些荣誉,但与齐夏战场上以军功封侯的姜望相比,差了不止一筹。当然这跟战场形势有很大的关系,所谓“时也运也”,可别人不会这么想。   别人只会说,他陈算的确不如姜望远矣。当初在星月原,输得不冤!   这回来草原,携景国大胜牧国之势,他是有心证明自己的。   可这次是真的打不过了……   这时候人已散尽。   偌大斗场看台空空荡荡。   如同天机总是在空茫中探求。   陈算想了想,默默取出来一个斗篷,给自己戴上。   景牧之间大战方歇,尤其他作为战胜那一方的使节,应邀来参与这次神冕祭司的继任典礼,其实是很有一些尴尬的。   虽然牧国官面人物不会有谁针对他,但牧国百姓就很难保证了……若是不遮掩一下就出门,挨几只臭鸡蛋烂土豆,可就有些难看。   ……   ……   姜望走进长长的甬道。   赢得如此漂亮,自然迎来了乔林等随扈崇拜的眼神。   尤其乔林,那叫一个马屁如潮。   姜侯爷认真地听完了之后,并不严厉地批评了乔将军熘须拍马的行为,对护卫工作做出高屋建瓴的指导,强调了求真务实的工作态度……   如此消磨了一会时间后,便等到黄舍利过来。   一见姜望,黄舍利脸上的笑容就泛起,直接递过来一只松鼠匣:“你的分成。”   姜望也不客气,接过来看了看,惊讶道:“这么多?”   黄舍利眨了眨眼睛:“主要是时间太紧张,没来得及运作,不然不可能只挣这么点。”   打这么一场,连个皮都没擦破,就赚这么多元石,姜望心里有些不踏实:“你不会照顾我,偷偷给我多分了吧?”   黄舍利哈哈一笑:“这你就大可放心!事先说好多少就是多少,你长得就算再好看十倍,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多抠一颗道元石走。”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牧国人的富裕程度。”姜望感慨道:“花这么多钱看别人打架,图什么啊?”   黄舍利笑道:“你是低估了你现在的名气。这东西很值钱的!”   姜望道:“名气这种东西,来如堆土,去似塌山。输一次就没有了,没什么可贵。”   “那可未必。千古以来,名利何贵?名即是利,名即是权,名即是器。”黄舍利看向他手里的长相思:“名最养人,名亦养器。养成大势滚滚,自然无往不利。就好比你这柄名剑,它的名气越大,灵性就越足,如此便可以一直匹配你的修为,不至于反成累赘。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刻印青史,也未可知。”   姜望只道:“名虽养人,噬人的时候也厉害。如有一日,输给排名不如它的兵器。之前所有因名气而附加的东西,都会转嫁出去,徒做嫁衣。”   黄舍利一手环胸,支着下巴:“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姜青羊,是一个这么悲观的人。”   “大约我并不是悲观。”姜望笑了笑:“谁都会输的。”   黄舍利想了想,又道:“对了,未经你允许,我记录了你和钟离炎的这一战。你可以开个价钱,让我买下它的记录权。又或者……”   她取出留影石,在姜望面前晃了晃:“把它拿走。”   这位风格独具的荆国美人,很认真地补充道:“我保证只有这一份。”   她是这么灿烂的一个人。   当她认真说话的时候,你真的很难从她的美眸中移开视线。   “你留着吧。”姜望语气轻松:“如果对这场战斗有什么想法,也欢迎你随时跟我讨论。”   “好呀!”黄舍利喜笑颜开:“我今晚就来找你聊一聊。”   “……晚上要打坐,不如约在明天早晨。”   “也行。”黄舍利笑容不改:“朝露含光的清晨,很适合与你见面。”   姜望败逃。   ……   ……   带着乔林等人走出苍狼斗场,还没多远,便有两个女子着急忙慌地追上来。   乔林顷刻拦在前面,横剑道:“不得放肆,这是大齐武安侯!尔是何人?”   此刻天空碧蓝,白云闲哉。   两个娇俏少女往那里一站,活泼鲜明的青春气息,已是风景。   走在前头的妙龄少女,丝毫不惧,垫脚扭头,绕过了乔林的遮挡,对姜望喊道:“小女子忽额连珍意,求见武安侯!”   姜望看了她一眼,并不认得,倒是认出了站在她旁边的乌颜兰珠。   当初还辩过经呢!   便摆了摆手,示意乔林让开,温声笑道:“姑娘拦我,所为何事?”   名为忽额连珍意的草原女子,在试图冲破乔林阻拦时,尚还大方勇敢,此时姜望这么迎面一问,她却一下子红了脸颊,且那晕红直往耳根蔓延。   双手紧紧地攥着一只香囊,支支吾吾了半天,眼睛一闭,手一伸:“请您务必收下!”   姜望双手接过:“多谢姑娘。正好最近蚊虫猖獗,挂在房间里,想来可以省心很多。”   忽额连珍意整个人晕乎乎的,一时不知云中雾中,下意识地就准备离开。   相较于自己的好姐妹,乌颜兰珠胆子显然大得多,使劲瞧着姜望,还探出手掌来,试图去遮姜望的上半截脸,想用面前的这个下巴轮廓,去验证记忆里的那个人。   忽额连珍意惊觉过来,一把拉住她:“不得无礼!”   姜望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便带人离去。   “哎呀你干嘛啊,怎么敢动手动脚的!?”   忽额连珍意惊魂未定,那种旖旎的恍忽都被吓没了。   她出身于忽额连部族,乃是族长嫡女。在草原自也算得上贵族,见过了太多性情乖戾的大人物。   《诸世大罗》   今次也是看决斗看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才鼓起勇气来送一只香囊。是万万不敢有什么冒犯的举动的。   不成想乌颜兰珠这丫头失了魂般,竟敢去摸齐国武安侯的脸。当他是春车上的神华男子吗?   紧张地扯住好姐妹的手,不敢再放松,不住地抱怨:“你在想什么呢,傻啦?幸亏武安侯性格好,不与你计较,不然若是因此发怒,不是你一个人要出事,涂氏都保不住你。”   “他本来就是个很好的人啊。”乌颜兰珠说。   她忽然就缄默了。   忘了是哪本书上说,“有的人注定只是惊鸿一瞥。”   不记得前句,不记得后句。   偏这一句,不知怎么记得了。   又在这一刻,忽然懂得。   “脾气再好也不见得就会对你宽容啊,再者说他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侯爵,你怎知他会不会随手就那么一剑……”   忽额连珍意还在说个不停。   乌颜兰珠仰头看着天空,碧蓝如洗,一眼无际。而先前那朵很像骏马的游云,已散落。   ……   ……   回敏合庙楚国使节驻地的路上,钟离炎总感觉路人的眼神都不太对。透着两分不屑,三分嘲讽,四分凉薄,五分同情。   至于为什么加起来比十分还多了四分,那是因为路人之外,还有路上的狗。   “看什么看!”钟离炎抬起巴掌来就是一耳刮子,扇得那条正在打量他的牧羊犬原地转了一个圈,呜呜叫着夹起尾巴就跑。   “他就是钟离炎啊?”路边有人这么小声说。   “是不是跟齐国姜侯爷决斗的那个?瞧这个倒霉样,输了吧?”   “那还能赢?也不看看姜望是谁!”   “输了还这么狂?”   “嘘,别说了,这人心眼小的很。没看到狗都挨揍了?”   “啧啧啧,什么人啊!”   零零散散的议论声,就这么一轮一轮地传进耳中。   钟离炎大怒。   污蔑,这些人简直是赤裸裸的污蔑!我钟离炎岂是个心眼小的?这要是搁楚国,全给你们流放了!   但毕竟不是楚国。   心情很不愉快地回到敏合庙,钟离炎想了想,转向了后门。谨慎地摸到楚国使节所在的区域,悄无声息地钻进院子里。这几日运势不好,他打算不再出门,一直待到继任典礼开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然后他就看到了……   斗昭。   大名鼎鼎的斗家大少正在吃蜜瓜,吃得汁水四溅,那叫一个香。   抬眼瞧见他,还大方地招了招手:“来,尝一口。草原的翡蜜瓜,可是一绝,价比黄金呢!”   钟离炎黑着脸:“你在我院子里干什么?”   斗昭顿了一下,看着他道:“我想了想,要等你的好消息,还是应该在你的院子里等。不然容易错过。怎么样?看你这么嚣张,想必是赢了?”   钟离炎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哈!”斗昭的音调,有一个明显的拔高:“原来输了!”   钟离炎大声驳斥。   说一些什么“不以成败论英雄”、“谁说得准”、“地太滑”之类的话。   斗昭笑容灿烂:“说起来啊,其实我与姜望也定了战约。”   他斜睨着钟离炎:“只不过呢,姜望觉得自己刚从草原猎魔回来,不够状态跟我打,请求休养几天。没想到你会这么着急地去丢人,喏,信还在这里呢,你要不要看看?”   钟离炎眼睛冒火。   “诶?”斗某人一脸的困惑、不解、迷茫:“他不是要休养的吗,怎么还见缝插针地跟你打一场?难道他会这么瞧不起你,只把你当个添头?”   钟离炎差点把牙齿咬碎了。   但一时也分不出是姜望更可恨,还是斗昭更可恨,索性一起恨。   两个狗贼!   斗昭全不管钟离炎心情如何,摇头晃脑,一句接一句地往他心里戳,脸上甩。   钟离炎愤愤不平地驳斥,可毕竟战败是赤裸裸的现实,全无招架空间,被骂得脸色阵青阵白。   斗昭自己其实很明白。   钟离炎完全是被他压制得太厉害,才会对正统修行路失去信心,转而开拓武道。   弃术修武,说起来是好大气魄。钟离炎也的确是有绝佳天资,绝大毅力的人物。也在事实上能够带给他一些压力。   但截止到目前,也仅止于“一些压力”的程度……   无论表现得怎么不服,怎么屡败屡战,怎么败而不馁,钟离炎在内心深处,是对那种差距有所认知、甚至可以说是有所畏惧的。不然怎么会放弃在正统修行路上那么多年的积累?   这种畏惧,会永远地阻隔在他的道途前,直到被他战胜的那一天。   而这,并不是钟离炎的错。   任何一个有志于最强的人,与他斗昭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信心都会被不断地摧毁。有的人能够重建,有的人不能。   钟离炎已经算是难得。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都是一个很好的陪练,斗昭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帮忙开解一二。就这么垮了可不行,像伍陵他们,还不如钟离炎够打呢。   念及这些,斗昭稍微克制了一下,改为一声长叹:“其实也不能怪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一直打不过我,不得不放弃之前的积累,转修武道。你今日也未必不能多撑几个回合。”   这话听得钟离炎眉关紧锁。   “与我生在同一个时代,是你最大的不幸。但天下不幸者,岂独你钟离炎?”斗昭一副『我很理解你』的样子,施施然道:“我个人建议你还是要看开一点。”   钟离炎勃然大怒:“你算个雀雀毛!”   守在院外的大楚神罪军精锐,只听得院内忽然一声轰响。   而后是乒桌球乓,许久未歇。 第四十六章如得广闻   乔林领着几名天覆军锐士,拱卫姜侯爷,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了敏合庙。   院中霎时欢声雷动。   那架势像是姜望已经当世无敌。   姜望不得不弹压一番,免得这些这家伙膨胀起来,帮他四处树敌。   他是喜欢挑战,但并不钟情挨揍。   便是不算其他,就在这敏合庙里,他也不能说横扫无忌。   神临境不像是外楼或者内府,没有明显的小境界之分。蕴神殿只有一个,道脉游于其上,神魂坐于其中。不存在什么五府四楼,没有特别明显的界限,偏偏作为打破天人之隔后的第一个大境界,所谓的“上三品之门”,不同修士之间的实力差距又很悬殊。   历来神临无界。   世间凡人,如何能够划分如神的强者?   便是神临修士自身,有的先修灵域,有的先开发神通,有的先行道途,只看外在显现,也是很难区分强弱的。   姜望根据自己的接触,觉得若是以战力来区分,可以笼统地划为四个层次。   如郑朝阳这种花费巨大代价或倚仗特殊手段成就神临,先天有所不足,未有神通,灵域未能成就,道途也不够坚实的……是为弱神临。其实力大约是比边荒那些只有简单灵智的神临将魔强一些,但也足以凭藉金躯玉髓,压制天人之隔下的外楼修士。   如嶽冷、厉有疚这种,能够担当强国机构要职,也不乏杀招手段的,是为常规神临。这一类的神临,占据天下神临修士的绝大多数。包括周雄、阎颇,都属于此间。   如战场上他所对上的那几位夏国侯爷,在神通、道途、杀法、灵域、肉身这些方向,同时有几处表现不俗,是为强神临。这个层次上限极高,他自己也在这个层次里,包括斗昭、重玄遵,甚至计昭南、淳于归他们这些年纪大一轮的,也在其中。   如罪君凰今默、曾经的凶屠重玄褚良这个层次的,才是绝顶神临。放眼现世,也都寥寥无几,可以说比真人都罕见。   小书亭   当然真要严谨一点,还可以细分。比如洞真有望的、比如在某个方向走到极限的,再比如就在强神临这个层次里,计昭南现在肯定要比重玄遵强一些,是不是也可以另分一级……但是这就太繁琐了,没有什么必要。   姜望审视自身的实力,自问绝顶神临之下,他都可一战。实力或有高低,但生死之争里,都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而若是对上绝顶神临,便只是逃命而已。   当初在点将台接受重玄褚良的殴打时,他虽然只是内府,计昭南可是实打实的神临天骄,却被重玄褚良捏泥巴一般,轻松碾压。   甚至那时候重玄褚良是同时“指点”三个人,同时以三种同层次的修为,碾压三个顶级天骄!   打计昭南则神临,打重玄遵则外楼,打姜望则内府,对力量的控制简直出神入化,打得他们三个全都无话可说。   至今回想,姜望也不觉得自己能有比计昭南更好的表现。   此次来草原观礼,小国使节他自是不必在意。强国使节中,慕容龙且和黄不东,都大了快十岁,他不打算招惹。   如钟离炎,如斗昭,如陈算这些同辈的,他则是来者不拒,都不介意切磋一二。   甚至于牧国这里的神临强者,那些有名的年轻神临,如几个真血家族的子弟,如上过观河台的那良等人……若是牧国人不介意,他也想要试手。   战斗是认清自我,也是验证道路。总之是严格贯彻齐天子的指示,努力给齐国挣脸。   至于现在……   姜侯爷沐浴更衣之后,吩咐乔林备了一份礼物,便自个儿提着,独自去拜访敏合庙的主持者,金冕祭司涂扈。   虽然宇文铎提醒他不要招惹麻烦,但姜望想着,对方在边荒施以援手,自己回来王庭后,怎么也该有个表示。   敏合庙的主殿,名为“广闻耶斜母”。   这个殿名有些奇特,因为它是由两个语系的词语糅合而成,“广闻”和“耶斜母”。   耶斜母自然是神系语言,意即“英雄”。   广闻则是佛道儒都比较通用的一个词语,描述的是“见识广博”。   当然,在广闻耶斜母殿,它的取意是——使我们对英雄的呼唤,叫天下广而闻之。   乃是呼唤当年的神使敏哈尔归来。   在敏合庙变成牧国接待外国使臣的机构后,岁月经久,它也引申出新的意义——“传唱英雄之名”,有欢迎天下英雄到访的意思在。   至于为什么当初会使用“广闻”这个词,姜望私下里猜想,或许是怕不在草原的敏哈尔收不到这份呼唤……   当然,这只是瞎想。草原语言本也有很多中原的部分,从那些真血家族就可见一二。   在去苍狼斗场之前,姜望就专门遣人探问过,涂扈确实正在敏合庙中,因而这会倒是不虞落空——诸国使节接连抵达草原,涂扈这个迎接外国使臣的负责人,却到处乱跑,也实在有些奇怪。   对于齐国武安侯的拜访,涂扈并没有表现出矜傲,而是大开主殿之门,亲自将他引进殿中。   今日的涂扈,仍然如初见那日,穿得是富贵华丽。一身繁复至极的金冕祭袍,显现的是神恩神威,高高在上,但他本人给人的感觉,却很真实、鲜活。   那张英俊的脸虽然深邃,却并不给人距离感。   与在边荒时恰好相反。   随口与姜望解说着广闻耶斜母殿的种种,从建筑风格到历史趣闻,是亲切自然、妙语连珠,使人如沐春风。   走进高大肃穆、金碧辉煌的大门,姜望首先看到的,是一口巨钟。   此钟呈天青色,悬挂在院落正中,其上浮凋细致,描述的是敏哈尔传道的故事。因为体积过大,简直像是一堵照壁。   进来的人必须得绕开它,才能得见其后的风景。   “这口广闻钟,从广闻耶斜母殿落成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撞响过。”涂扈介绍着,语气中有极浅的怅然。   姜望当然知道为什么它没有响起过,关于敏哈尔的故事,已经在草原上流传了不知多少年。   只是此刻他听到“广闻钟”这个名字,忽然想起另一口钟来。   悬空寺镇寺之宝——“我闻钟”。   名字如此相似,是否会有什么联系?   然而一个在苍图神教,一个在佛门东圣地,实在风马牛不相及。   姜望觉得自己大约是有些太敏感了。   对于牧国本就存在的许多疑问,再加上边荒猎魔时的经历,使得他现在看牧国哪里,都觉得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存在。   “广闻……好名字。”他这样不出错地回道。   涂扈漫步而行,如沐神光中,轻声道:“是啊。『如得广闻』,『如使知闻』,『如是我闻』,此佛宗『三闻三佛信』,怎会不好?”   姜望心头一震。   涂扈这话说得已是再明白不过了,这广闻钟,就是与悬空寺的我闻钟有关联!   但怎么会?   一个东域佛宗,一个北域神教。不说天然对立,也至少是泾渭分明。怎么当中还有故事吗?   他抬眸瞧着那天青色巨钟表面的浮凋:“那这浮凋……”   如果广闻钟是佛门之物,又怎么会浮凋苍图神使敏哈尔的故事?   “哦。”涂扈随口道:“枯荣院覆灭后,再凋上去的。”   他说得太随意,好像并不是在讲一个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可是枯荣院这个名字,实在太敏感。   涉及齐国废立太子,甚至牵扯当年齐夏争霸。   位在草原帝国至高王庭的敏合庙,在其主殿正院当门悬挂的这口广闻钟,竟然会跟枯荣院有关系?   历史的尘埃一旦拂开,岁月黄卷里蛛网蔓延。后人追忆前事,看到的都是片语只言,支离破碎的画面。要一点一点地拼凑,才能略窥真相。   这种拼凑的困难和复杂,正是《史刀凿海》的伟大之处。   然而《史刀凿海》,也未对这一口广闻钟有什么记载,姜望无从揣摩。   那齐国和牧国,牧廷和枯荣院,在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当年那位神使敏哈尔传教中域的故事,好像比想像中更复杂。这广闻耶斜母殿所涉及的,似乎也不仅仅是人们所描述的那些……   乃至于广闻耶斜母这个名字,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纪念苍图神教神使的敏合庙主殿,竟然用一口与枯荣院相关的广闻钟命名。   只消想想,便觉得其间千头万绪,不知有多少隐秘纠葛。   历史何其复杂!   对于历史长河中的复杂性,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姜望已经不那么意外。   他意外的是,涂扈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   他可不认为自己有多么招人喜爱,又或者说涂扈有什么好为人师的习惯。   来牧国也有许多天了,除了刚到敏合庙的那一天,以及边荒的偶遇,他们可是从来没有私下的接触。若非他这次登门拜访,也不会有这次交流。   所以是为什么?   一种暗示?一种默契?一种点拨?   姜望又想起临行前齐天子的提点——   “带一双耳朵,一双眼睛,多听,多看,回来告诉朕,你都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如此便可。”   因是叹了一声:“倒是我孤陋寡闻了。什么『三闻三佛信』,我是听也未听过。”   “哦?”涂扈那深邃的眸子看过来:“你不是悬空寺苦觉大师的弟子么?”   闻听此言,姜望的第一个想法是——苍图神教的金冕祭司,牧国实权人物涂扈,竟然知晓苦觉之名。那黄脸老和尚要是听说了,肯定很高兴。   须知就连悬空寺的佛门属地里,也没几个认识他苦觉的,更别提还尊称“大师”了。   嘴上只是说道:“苦觉大师的确待我极好,不过我并没有遁入空门的想法。”   “也是。”涂扈点点头:“国家体制才是人道洪流所在,比什么宗派都要合乎大势。”   这话是没什么问题。   但是由涂扈这样一个身份复杂、立场矛盾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有那么点若有似无的意思在了。   姜望有心相问,涂扈这句话里的宗派,包不包括苍图神教。但是念及这样就违背了天子所说的『只带耳朵和眼睛』的原则,故而话出了口,只是道:“我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主要是六根不净,自觉没有佛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涂扈道:“说你六根不净,神恩庙又不见你去。想来所图甚大?”   姜望答道:“其实也很小。”   “大小只是相对的概念,就像时间也只是人为创造的度量,只有这片天地,这方空间,才是本就存在的。”涂扈轻轻勾起嘴角,又看了那口广闻钟一眼,转而唏嘘道:“想来枯荣院当年将广闻钟放在这里,也没有想到,它竟会比枯荣院本身更长久。”   枯荣院,枯荣院,涂扈已经再三提及枯荣院。   既然所谓“三闻三佛信”里,“如得广闻”、“如是我闻”齐名,那想必广闻钟也是与我闻钟同级别的宝物。   枯荣院当年为什么会将这样的镇寺之宝,放到牧国敏合庙?   姜望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好奇,但这种好奇,又隐隐伴随了不安。   这时候宇文铎的提醒又涌上心头——麻烦。面前这位是一个很麻烦的人物。   姜望再一次按下了好奇心,笑道:“我对枯荣院倒是完全不熟悉。”   涂扈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便领着路,绕开了这座广闻钟——或许现在应该叫“广闻敏哈尔钟”?   两人行过大院,又穿了一道门,才走进正殿中,各自落座。   涂扈正坐在上首,庄严肃穆,姿态礼仪无可挑剔。   “说起来,武安侯今日拜访……”他看了一眼姜望手里提着的大件小件,继续道:“还带着礼物,所为何事?”   姜望将手里的礼物放下,郑重地道:“在下此来,主要是为了感谢涂大人在边荒的援手之情。”   涂扈挑起眉头:“边荒?”   姜望讶道:“大人难道忘了么?就几天前的事情。”   “可能我太忙了。”涂扈按了按额头,有些苦恼的样子:“我做什么了?”   姜望心中疑惑更深,但也都按下心底,尽量简短地把事情复述了一遍,并再三致谢。   涂扈听罢,若有所思:“捕获性灵,具现本貌,化成伥魔,当是幻魔君的手笔。”   “幻魔君?”   “生死线以北,魔族方的最高统帅之一。真身在万界荒墓,只是力量投影于此。但他其实很少出手……”   “真魔之上,不是天魔么?这魔君……难道是绝巅之上?”   “哦,那倒没有。”涂扈解释道:“魔君的确强过一般的天魔,但也未能超脱绝巅。乃是万界荒墓里非常特殊的存在,同一个时代,最多只有八位。现在只存在四位,幻魔君正是其一。”   “不知是哪四位?”   “这四位,分别是神魔君、帝魔君、幻魔君,以及,七恨魔君!”   ……   ……   ……   ps:   所谓“三闻三佛信”,跟前文的《证悟不灭金刚经》一样,都是笔者揪着头发编撰的,不要拿书外的佛门较真。   笔者对佛学是根本不入门,只追求一种赤心世界里想当然的哲学自洽,以及势力构建方方面面的平衡,没有自成经典的本事。对此有研究的读者万勿较真。 第四十七章万里为一横,万年为一纵   当初在兀魔都山脉下的上古魔窟里,所遭遇的那位黑衣魔族,应当就是七恨魔君了。   没想到竟然是比普通天魔更强横的存在。   姜望如今回想起来,心中仍有寒意。   当初若不是隔着万界荒墓与现世的遥远距离,要不是有观衍大师出手护道,要不是摘下了赤心神通,要不是……   今日或已是枯骨,或已是魔身。   “这八位魔君,是否跟八大魔功有关系?”姜望问道。   牧国驻守边荒多年,对魔族也有着最为深刻的了解,就像齐国是最了解海族的国家。   涂扈微微颔首:“魔祖亲创八大魔功,以此为魔族最高传承,当年魔族正是因此而兴……这八大魔功,在魔族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历来唯有修八大魔功而成就天魔者,方可称为魔君。他们被视为天命之主,统治诸域,是魔族至尊至贵的存在。”   姜望忍不住想,既然幻魔君是这么恐怖的存在,他亲自出手,在边荒设局针对的涂扈,又该是什么层次的强者?   金冕祭司虽然已经地位崇高,但显然还并不够匹配这等待遇。   涂扈身上,真是有太多的秘密了……   姜望苦笑道:“也不知我何德何能,竟能卷进这等层面的斗争里。”   “这也正是我好奇的地方。”涂扈皱眉道:“幻魔君已经将近三百年未曾出手了,虽然说这一次是有所针对,可是牵连于你,也实在有些奇怪……”   他看过来,眼神里有些莫名的意味:“你身上有什么跟魔功相关的东西么?”   “与魔功相关的东西倒是没有,不过的确与魔功有过接触。”姜望说着,捡能说的部分,把当初断魂峡余北斗镇魔之战讲了一遍。   当时余北斗亲上三刑宫,请法家宗师为姜望正名,此事传得天下皆知,涂扈自也是听说过的。   不过细节倒是第一次从姜望嘴里得知。   “不愧是『卦演半世』!”涂扈赞道:“余北斗阻断血魔传承,功德无量。若教血魔君归位,后果不堪设想。”   姜望疑道:“魔君的话,便是多一个两个,咱们人族也应当能应付吧?”   涂扈肃然道:“若仅只是一两个魔君,当然也不算什么大患。但根据魔族自古以来的传说……八大魔功齐聚,八大魔身塑成之日,魔祖就会重现人间!这传说的真假,我想没人敢验证。”   魔祖的故事,姜望不久前才在稷下学宫里听说过。在历史上是被第二代人皇联手儒祖、法祖所诛灭。魔祖的覆灭,也被视为魔潮结束的标志,上古时代就此落幕。   此后又历经中古时代、近古时代,这才开启现世。   《静虚想尔集》里说,中古时代共计二十万四千年,近古时代共计十万三千年……   数十万年的时光过去了,现在涂扈说,魔祖竟然还有重现人间的可能?   真是匪夷所思。   但若是与魔祖这样的存在扯上关系,又似乎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那毕竟是掀起了魔潮的恐怖存在,是笼罩了整个上古时代中后期的巨大阴影。有怎样的恐怖,都不足为奇。   就连佛门之世尊,也是在那种阴影里成长起来,对此印象深刻。在其弟子记录其言行而成的经典《菩提坐道经》里,多次提及魔潮,忌惮非常——此是在稷下学宫严禅意的课上听来。   由是想起那个不太正经且抠搜的老相师,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   余北斗当时,竟还真的是在拯救世界……   想了想,姜望问道:“涂大人以为,这一次我在边荒遭遇伥魔,是跟我在断魂峡的经历有关?”   “我也说不准。”涂扈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灭情绝欲血魔功》不会真正被余北斗消灭,血魔也总有一天会解封。在你身上留下了什么也说不定……”   他打量着姜望:“你们当时分开的时候,余北斗有没有跟你交代什么?”   姜望摇了摇头:“只说后会有期。”   涂扈忽然笑了:“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说起来魔族现今存在的四位魔君里,姜望已经至少与其中两位有过交集,幻魔君,七恨魔君。此外还有一个尚未归位的血魔……   再加上亲手杀了将近半数的九大人魔,实在是与“魔”这个字,有些孽缘在。   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普通人自可以老守孤村,一生不闻外事,不知世间有迷界,不知世间真有魔。身为人族天骄,却是一定要有所面对,有所承担的。   姜望暗自决定,回头要是遇到余北斗,还是得问一问血魔相关的事情。   涂扈这时候又道:“听说你与斗昭有一战之约?”   “确有此事,是在神临之前就已经定下的。”姜望谨慎地道:“没想到竟然惊动了涂大人。”   涂扈便问:“那想必也是要与黄不东、慕容龙且、陈算这些人切磋的?”   姜望道:“那要看情况了。切磋是为验证道途,而非争气斗勇。最好是双方都有意愿,如此不伤情面,只问修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涂扈笑了笑,忽又问道:“你对陈算怎么看?”   姜望略想了想,只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看法,不是很熟。”   “那我换个说法。”涂扈懒声道:“你对景国怎么看?”   牧国礼官问齐国使臣,对景国有什么看法。   齐国使臣能怎么看?   他姜某人今天只是来为私事道谢的。   当下扯了扯嘴角:“在下没有看法。”   涂扈哦了一声:“没眼看。”   “晚辈的意思是说,晚辈才疏学浅,实在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评价这么古老的一个国家。”   涂扈道:“看来武安侯也觉得景国老朽。”   姜望瞪大了眼睛:“我可没这么说。”   “敢怒不敢言,我懂。景国人太霸道了!”   “您要再这么聊天,晚辈就只能告退了。”   涂扈哈哈一笑,笑罢了,仍是看着姜望道:“那便不与你玩笑了,说些正事。世人皆知,齐国武安侯身怀仙宫传承,一手平步青云仙术举世无双。我且问你,你可知九大仙宫是怎么没的?”   姜望心中微动。   云顶仙宫寄神碑上那已经被抹去的血色的“道贼”二字,彷佛又出现在眼前。   他几乎从未回想过那一副画面,也从未主动探究其后的隐秘。因为他知道,涉及仙宫存亡的那种因果,他根本担不起。   今天来这广闻耶斜母殿,道谢的事情涂扈只是轻轻带过。闲谈之中,从广闻钟聊到枯荣院,从边荒聊到魔祖,又从道门聊到仙宫……不可否认,每一个都是他相当好奇的问题。而涂扈好像是要把那些问题的答桉,一个个掀给他看。   这真是闲谈?   姜望摇了摇头:“现世的历史我都还没弄清楚,更别说近古时代的秘闻了。其实我也不怎么关心,人应该专注于眼前。太久远的事情,我暂时还顾忌不到。”   涂扈好像压根听不懂他的回避,只道:“如果我告诉你,九大仙宫的覆灭,跟道门有关……甚至就是道门一手主导的呢?”   姜望心头一震。   五府海内,云顶仙宫废墟,也似有雷霆翻滚。   两尊仙宫力士正在勤勤恳恳地修补建筑,不说叫这里光鲜如故,那残垣瓦砾也总是干净了许多。   自从四海贯通,云顶仙宫给人的感觉也不再那么沉晦。或者说自从白云童子有了伴,天天指挥两尊力士东忙活西忙活,已经死寂不知多少年月的此处,也有了一种名为“生气”的事物。   当于此刻,云霄阁内,正在睡大觉的白云童子一个鲤鱼打挺,没能打起来。   于是改用“小肥翻滚”,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双手撑地,站起身来。踏着一团小云,飞上云霄阁的屋顶。双眼圆瞪,耳朵高竖,对接下来的隐秘非常感兴趣。   毕竟他白云小仙童,肩负着仙宫复兴的伟大责任。   仙主完全不操心,他可不得受累一点——干活什么的太辛苦,听两耳朵墙角的工夫,他还是愿意付出的。   与白云童子不同,姜望自己却不想深究什么。或者说,不想在涂扈这里寻找什么答桉。   小书亭   他意识到涂扈一直在给他讲故事,一直试图传达给他什么。虽然对方表现得很自然,就像是一个热心的渊博长者,正在年轻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丰富积累……但他还是嗅到了麻烦的味道。   他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现在只想敬而远之。   九大仙宫的覆灭跟道门有关,这消息固然很有重量,却也并不出奇。   今日之道门,依然是现世最强大的宗派、最具影响力的显学,诸家修行者都承认它修行源流的地位。   曾经更是就等同于修行本身。   而九大仙宫所处的时代,一度号称“九大仙宫横世”,横的什么世?压制的谁?   更别说仙术体系与道术体系的区别了。   二者怎么可能没有矛盾?   姜望完全可以理解这当中的逻辑,也觉得涂扈的话很可信。   但他没有任何想法。   难道他还能掀翻道门不成?   姜梦熊都做不到,齐天子都没有可能,他有几个脑袋?   “九大仙宫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姜望斟酌着措辞道:“我的确学了一些东西,觉得很有用。不过并不觉得它很适合现世,关乎修行道路什么的,时间终会给出答桉。而在这条路上,我只是个牙牙学语的稚童……”   涂扈笑着打断了他:“我又没有要求你为仙宫复仇,你急着谦虚做什么?”   “但是。”这位敏合庙的主持者话锋一转:“你需要知道一点——你要么就放弃你的仙宫传承,要么迟早有一天,你会感受到道门的压力。他们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拔干净,不会罢休!”   “涂大人忘了?道门的压力,我早已经感受过。”   “景国就是道门么?”涂扈瞧着他,眼睛周边阴影深邃:“武安侯,我不得不说,你对政治的认知,与你的身份并不匹配。”   “您说得没错,政治上我的确懵懂。”姜望毫不介怀地笑了笑:“但总不至于因为我学了仙术,道门就要对我赶尽杀绝吧?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个世界很多时候没有道理可言。”涂扈摊了摊手:“我只是提醒一下你,并没有其它意思……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冥想。感谢你的到访,让我度过了相对愉快的半天时间。”   对方这般轻易地就结束谈话,只在道门问题上蜻蜓点水,这反倒让姜望有些意外。   但意外归意外,脚下一点不慢。   这都聊到道门的压力了,再聊下去,是不是要聊到景齐两国之间的矛盾?   麻熘地起身告辞。   这一次涂扈没有送他,因为的确是到了金冕祭司冥想的时间。   独自穿行正院,途经那口广闻钟时,姜望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倒是并未看出什么殊异来。钟面浮凋栩栩如生,那位传说中的神使敏哈尔,倒骑在一头白牛上,手捏法印,看向远方,也彷佛是看了过来。   姜望挪开了目光。   ……   从广闻耶斜母殿回来,姜侯爷便闭门不出,认真调整状态。把什么枯荣院什么九大仙宫全都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地备战。   毕竟后天就是与斗昭试手的日子,他断不可能像迎战钟离炎那般随意。   精气神都必要在最圆满的状态,身上一点隐伤都不能留。   就连几次进入太虚幻境,也仅止于对道术的优化,一场论剑台战斗都不开启。   因为他已经完完全全进入了与斗昭决斗的状态,不想再被其他人的战斗风格所打扰。   与斗昭在山海境里交手的每一个细节、观河台上斗昭的一场场战斗,都通过如梦令反覆重演。   这一战说是切磋,但于早有神临之约的他们而言,更是对自身道路的一次验证。   都是笃定自我的绝世天骄,在山海境里有交锋,亦有合作。   彼此都有遗憾在。   如今跨过天人之隔再回首,是我耶?非我耶?   至高王庭终日繁华喧嚣。   列国使节也都各怀目的交游。   万里为一横,万年为一纵。静坐在棋盘前的大人物,从容编织着不同的局。而身处其间,谁能挣脱,谁可落子?   在如今这暗流涌动的雄鹰之城,或许只有姜望和斗昭,最是纯粹。   同为霸国使臣,同样代表天下强国,姜望是什么任务都没有,斗昭是什么任务都不管。   但为一战。   六月二十四日来得很快,弹指如歌。   这天一大早,斗昭就让人送来了一份手书。   只有九个字,书曰——   “正午,苍狼斗场,青牙台。”   与先前同钟离炎的那一战,完全选在了相同的地点,甚至较武台也相同。   除了决斗的时间和地点之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但斗昭的狂态,已经尽显。   我本狂人何须再以狂言?   他要在姜望战胜钟离炎的地方,把楚国人的胜利赢回来! 第四十八章流光飞洒   这一日天气甚好,暖意随流光飞洒。   在楚国使节的驻地里,因当街揍狗而声名远播的钟离炎,正在院中练剑。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完全与他躁烈的性格相悖。双足扎地如生根,只是一个斜挑,便足足挑了一刻钟。沉重的南岳剑此时又很轻,彷佛若是一个不抓稳,它便要被风吹走。   一身血气都沉敛,含光似梦小院静。   蛮横自我的武夫,这时倒像是一个浇花的人。   “大人。”神罪军士卒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手持一张烫金帖子:“斗昭大人和齐国武安侯今日的决斗,您要去看么?”   钟离炎练剑之余,给了这张帖子一个不屑的眼神。   这军士长得方头阔面,却是个机灵的,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斗昭大人给您留的,说您有空的话不妨去看看。此次观战名额不多,身上带着这个,就不会被拦截。”   “他装什么!”钟离炎笑出声:“我同姜望那一场,名额也不多。去观摩学习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军士不说话。   钟离炎忽地又问:“那家伙本来说的是什么?”   军士道:“属下转述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钟离炎严肃地道:“我要听原话。”   又补充道:“放心,我不会生气。”   军士小心地看着他:“说是让您睁大狗眼,好好学个一招半式,也免得再给楚国丢脸。”   钟离炎脸上的表情倒是还很平和。   但脚下的地砖,已经有了裂纹。   “呵。”他冷笑道:“你给我说实话,前天我与姜望战斗,斗昭也偷偷去看了对吧?不然怎么那么早知道结果?我跟你们说,今天他就算赢了,那也是我的功劳。我把坑都给他趟平了,你们可知道?”   这军士道:“斗大人真没去,一直在院子里练刀呢。”   “他说练刀就练刀?”   “是真练刀,我们好多人都看着。”   钟离炎看了看他,便道:“那我今天也不去。”   随手抽过军士手里的帖子,运劲往高空一甩,霎时没了踪影。   他这才冷哼一声:“菜鸡互啄,有什么可看的?”   军士仰头看着帖子消失的高空,满眼的遗憾。   你不想看。可以留给我,我很想去看呐!   “看什么看!”钟离炎往他头上盖了一巴掌:“行了行了快滚犊子,我要闭门参悟绝世武功,过几天找姜望赢回场子。你们不要进来打扰。先这样。”   “过几天?”军士愣愣地问。   钟离炎把眼睛一瞪:“这是你操心的事情吗?”   军士抱头而走。   砰!   院门在他身后紧闭。   不多时,更是泛起了阵法的辉光,可见钟离将军闭关的决心。   作为雄鹰之城的核心神庙之一,敏合庙占地极广。以主殿广闻耶斜母殿为中心,历年来多有扩建,如今有副殿二十八座,对应星宿列布。   每一座副殿周边,又有许多其它建筑伴生。   如楚国使节驻地所在的区域,便是在对应井木犴星宿的副殿周边。   若从高空俯瞰,当见得金辉如潮,宝气云涌,格局分明。   当然,至高王庭的高空,自来不允许有任何生灵飞过。能有幸见此雄景的,不过天光游云。   在某一个时刻,井木犴星宿对应的副殿区域里。有一个黑影,忽地从某处院落后门窜出。速度极快又极轻巧,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了踪影。   ……   天光如水顾自流,这边照到那边。   荆国使节所在的驻地,处于斗木獬星宿对应的副殿区域。   这里的建筑风格又是不同,是好几座军堡连在一起。   此时其中一座军堡的高台上,摆了一张躺椅,躺椅上方,还架了遮阳棚。躺椅旁边是一张酒台,台下雾气氤氲,凋刻山水。台上一壶美酒,几碟零嘴。   躺椅上坐着剥花生的黄舍利。   嘴里正在愤愤不平:“姜望美在神相,仙姿迷人。斗昭美在意相,如汪洋恣肆。本来我在还犹豫支持谁,现在不犹豫了!”   高台前有小半圈城垛,这里本可以用来架弩车。   慕容龙且就在城垛前负手而立,冷冰冰地望着远处,好像在研究怎么才能把至高王庭打下来,怎么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截断这座伟大城市的血管。   黄舍利大大咧咧地盘着腿,一边剥,一边吃,一边吃,一边骂。   “为什么呢?”听了半晌后,慕容龙且冷不丁挤出问题来。   黄舍利倒也习惯了,很认真地解释道:“斗昭这小子竟然不让我挣钱!老娘好心好意地去跟他谈生意,给他提供决斗场地,帮他去找顾客,炒价格,他竟然不让我卖票!说是这场决斗,他和姜望两边带的人,都不能超过三个。”   “也就是说,只能卖六张票?”慕容龙且问。   黄舍利大口灌了半碗酒,很是心疼,毕竟没赚到就是亏了:“一张都没得卖。这几个名额也只能由他和姜望自己决定。”   慕容龙且若有所思:“不进观众,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黄舍利狠狠一握拳,在空中虚砸一记:“这个不懂事的,看我家姜望怎么揍他!”   慕容龙且拧眉道:“既然一分钱都赚不到,那你还这么操心?青牙台的场地开启成本可不低,修复起来更麻烦。”   “唉。”黄舍利松了拳头,垂头丧气地道:“谁让我想看呢?斗昭的观战名额,会分一个给我。”   慕容龙且没好气地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黄舍利嘿嘿一笑,竖起一根手指道:“人生法则第一条,不要跟美人怄气。会变得不快乐哦。”   慕容龙且冷着脸:“净弄这些乱七八糟的。看你养的那些女人,都被你惯成什么样了,一个个无法无天。”   “你怎么像个老学究一样,一天天的。”黄舍利翻了个白眼:“美人是需要用爱来灌既的。你不宠着爱着,哪里来的绽放?”   慕容龙且只还以一声冷哼。   “那你说说,如果你是我,斗昭让你不开心了,你打算怎么做?”黄舍利又开始剥花生。   《最初进化》   三粒花生一口酒,快活似神仙。   “先放他一只鸽子再说。等他们俩都到了斗场,再突然告诉他们,今天斗场不开门。维修,斋戒什么的,随便找个看起来就很敷衍的理由。”慕容龙且的眸光依然是冷的,但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然后呢?”黄舍利问。   “他们两个必然不舒爽,然后就会来挑衅我。然后我把他们两个都打死——怎么样?”   “你老天才了。”黄舍利翻了个白眼,把旁边的战袍一把扯起来,一边往身上披,一边踏空而走:“我还是去看美人演大戏,懒得跟你扯闲篇!”   慕容龙且看了一眼一地的花生壳,又再一次看向远处。   远处屋帐绵延,似云海生波,一群穿着华丽神袍的祭司,正鱼贯而过。   他忍不住皱眉道:“这些草原人什么时候能够知道,我们并不喜欢住军堡?”   牧国为每个国家的使节,都分配不同的居住区域。在这些区域里,还搞了点当地特色建筑,也算是有心。   但是这个“心”,有点太糙了。   荆国北面无险可守,军堡是荆国在抗击魔族的历史中,慢慢演进出来的军事建筑。   建造成本低,防御力高,韧性强,完全符合与魔族厮杀的战争环境。   但作为生活环境就……   你牧国人到草原,我们难道请你们睡过马背?   ……   ……   荆国人的抱怨,并未影响到决斗的进行。   此时的苍狼斗场青牙台,空旷的看台上,只坐着零星的几个人。   东西两侧,一边三个。   这就让其中一个戴着斗篷蒙着面的家伙,格外显眼……   斗昭不允许苍狼斗场卖观战票,将决斗双方带进斗场观战的人数,限制在六人之内。这当然是一种重视,更是一种态度——他是不惜在这场战斗里掀底牌的!   去年在大楚王都外的神临之约,而今在大牧王都践实。   他很认真。   并没有什么恩怨纠葛,也无关乎个人或家国的利益。只是很纯粹的,一个强者对另一个强者的期待。   姜望很愿意回应。   大齐武安侯自来草原,是一日外交活动也没有参与过。第一天认识几个人,到现在还是只认识几个人。   所以他这边的三个观战名额,索性全都给了赫连云云,由这位大牧皇女自行分配。   甭管赵汝成自己怎么想,这门亲事他与赫连云云都已经同意了。   此时的赫连云云正在东边看台居中而坐,一身草原风格浓郁的皇胃冕服,沐在光中,贵不可言。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黑衣女尼,约莫三十许年纪,长得成熟美艳,气质却是疏冷的。   因为赵汝成而占据最后一个观战名额的宇文铎,则老老实实坐在看台角落。   西边看台上坐着的三个人里,最显眼的当然是那个蒙面怪客。好像谁认不出来他似的,体态僵硬,强装镇定地坐在那里。   可怜的钟离炎,还以为跟上一场一样,少说也有个大几百人观战。他随便往哪个位置一缩,收收气势,压压斗篷檐,谁能注意得到他?   是断没有想到这么大一片看台,就这么六个人坐。   不嫌浪费吗?   其余几个人偶尔看过来的眼神,都像是看傻子一般。他一律无视,只在心里默念:“不认得我,不认得我,不认得我。”   最有气势的则是黄舍利。   大马金刀地也是居中一坐,眼睛越过较武台,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赫连云云,偶尔移开一下,也是看她旁边的美艳女尼。   赫连云云瞧她一眼,她就对赫连云云灿烂一笑。   赫连云云礼貌性地回笑一下,她就咧起嘴来笑。   如此重复了好几个回合,赫连云云也就习惯了,由她去看。   西边看台上的最后一个人,则是天下名将金昙度的嫡长子金公浩,真血子弟,神临强者。他还有个弟弟,名叫金戈。就是曾经选上黄河之会,最后却被赵汝成挤下来的那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斗氏与金氏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斗昭与金公浩因此认识。虽然算不上太熟,金公浩开了口,这个观战名额斗昭也无所谓给谁。   今年二十有九的金公浩,与宇文氏的宇文烈、完颜氏的完颜度,并称“穹庐三骏”,都是草原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都在三十岁以内便成就了神临境界。   只是在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的名额决选上,都没能争过苍瞑。   而冠绝草原的苍瞑……在黄河之会上一招未出,便告失败。   时也,运也,命也。   金氏近百年来所受最沉重的打击,绝不是他金公浩没能登上观河台,也不是金戈临上台前被拉下马,而是在这一次景牧之战,牧国的惨败。   相较于其它真血家族,他金氏可是压上了天下第六骑军铁浮屠!   但今日坐在这观战席上,金公浩的眉宇间,并不见半点愁绪。有的只是自信,只是从容,只是强大。   便在这样的六位观众注视下,青牙台两侧的拱门缓缓打开,今日决斗的两位主角,便走到场内来。   一者身穿红底金边的武服,倒提名刀天骁,如同骄阳横移高穹。   一者青衫挂剑,缓步而行,似游云飘落天边。   “咦?”   东侧看台上,黑衣女尼发出有些意外的声音。   “怎么了?”赫连云云低声问。   黑衣女尼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有人说姜望长得极丑,我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可信。”   “美丑要看跟谁比,武安侯丑倒是不至于……”赫连云云说着,又细看了姜望两眼:“不过他的确是比黄河之会那会更好看了。”   她们两个能成为朋友,在共同的利益之外,自是有着相近的意趣,譬如对美的欣赏。   黑衣女尼便笑道:“史书记载秦怀帝有倾天下之貌,听说你那位嬴子玉不输怀帝当年,什么时候让我也见一见?”   赫连云云只是微笑地看着场内:“下次一定。”   时已正午,烈日高悬。   较武台上一红一青两个身影,已经面对面站定。   彼此的距离,只有十步。   今日没有司仪。   没有任何一双多余的眼睛。   那天边的游云,自在的阳光,乃至于空气的流动。   一切忽然静止。   而在斗昭那双灿烂的眼睛里,有一点赤金之色……骤然放大! 第四十九章彼岸金桥人自渡   这是一片深邃的星穹。   浩瀚未见过往。   星穹之下,是暗沉的静水。   幽幽不照来生。   《朝苍梧》有云:自来天生之神居,谢绝古今之远客。   这里是元神海。   但见一座雄阔伟大的蕴神殿,矗立在天与海之间,头角峥嵘的道脉腾龙,正盘踞在屋嵴上。   骤然间有一点金色,亮在星穹尽处,似是晨光熹微,太白之既起。紧接着一束赤金之光,便从那星穹尽处穿来,一瞬间就洞穿了此方世界!   结合干阳之童内府篇、外楼篇的神魂杀法,以干阳赤童为应用基础,姜望琢磨出来全新的神魂杀法,又耗去大量的功,经演道台推演,才最终完成。   名曰【洞金柝】。   所谓“柝”,乃是巡夜打更用的梆子。   所谓“洞金柝”,则是以洞金之势,击破长夜。寓意撕破夜幕的第一缕光。   此术的外显,便是一束赤金之光。   这是真正的神临层次童术,是强大非凡的神魂杀法。更是姜望第一次用它来对敌,足见对斗昭的重视!   洞金柝一出。   顷刻星穹分,静海开。   好似骄阳初照,几有灭世之威,笼罩此方元神海。   但听得——哗哗哗!   四海咆孝之声,共响此间!   属于斗昭的灿烂的意志,充塞这方天地,浑如烈焰熊熊。   漫天星光如有灵性,夭矫走于夜穹,顷刻间演成流光溢彩的战刀一柄,被星光巨手握持,凌空只是一折,循着那若有似无的玄妙轨迹,狠狠斩于此束金光上!   此刀真如白驹过隙,快似光阴,又无比精准。   但这束赤金之光,有一种亘古不变的古老意味。   星光战刀在赤金光束上凌厉擦过,却在一声波及灵识的巨响里,骤然断裂,崩散漫天。   在毫无花巧的对撞中,此星光之刀被击溃了!   洞金柝还在下坠,带着彻底击破此方元神海的气势,垂直而落,撞开层层叠叠隐秘的阻截。   四海翻涌龙吟起。   蕴神殿上空,那神完气足、鳞爪毕现的道脉腾龙,骤然睁眸,金光照彻,顷刻拔空高飞。   龙爪一抬,便有流光万瞬。   元神海中,似是炸开了巨大的焰花。而每一道流光,都是一缕刀劲。灵识所聚之刀劲,呈现诸般性质,或阴寒,或炙热,或深沉,或暴烈……   性质各异的刀劲,划过一道道刁钻的轨迹,迎着那赤金光束疯狂斩击!   大楚国库秘传,神魂杀法,千化万幻斩神刀!   在内府层次,能够使用神魂杀法的修士寥寥无几。让姜望比较有印象的,也就是一个项北。   且因为通天宫对神魂的保护,神临之前,修士在神魂方面的强大,通常并不能够抵定胜负。当然,仍可在大多数情况下建立一点优势——这便已经足够。   在战斗中能够稳定建立优势的手段,绝对就是杀手锏级别的存在。项北凭藉天生重童,和项氏秘传的神魂杀法,更是能够在内府层次就掠取更多神魂层面的战果,但他也只是特例。遇上姜望这等神魂强大的,贸然闯进通天宫,反倒吃亏。   而在跨越天人之隔,四海贯通之后,神魂杀法便多见了起来,且并不拘泥于神魂层面,战场也通常不在通天宫。   如斗昭这般的强者,这般的家世,当然不会缺乏强大的神魂手段。   这千化万幻斩神刀一经施展,直如骤雨倾盆,一时间铿锵不绝。金光与星光不断飙飞,将整个元神海,妆点成了梦幻般的世界。灵识与灵识,竟然碰撞出如此华光!   洞金柝的坠势,生生被截住了。   便于这一刻。   宝相庄严的姜望,端坐莲台,遍身流转金色佛光,骤然降临此间。   威势惊人的洞金柝,彷佛只是为真佛降临的铺垫。   漫天华光成了他的背景,那绚烂的光彩演为繁花。   那铿锵不绝的金铁之鸣,恍忽间有了乐感,节奏变得跌宕起伏,动人心弦。   此临世之菩萨,张口便诵,诵曰——   “我得舍利时,则诸般异相,不与知闻。问世尊知世者,外道何以降服。以金刚体,罗汉果,万法不磨……”   天上奇花落,地上金莲开。   元神海中,生出一世幻象。   一切繁华美景,一切悦耳仙音。万邦来伏,天下无双。穷极尽奢之欲,故是声色无边。   在如此煊赫的胜景中,那威严雄伟的蕴神殿,终于洞开大门。   真佛降世,谁敢不敬?   轰然巨响中,面容灿烂的青年男子走将出来,抬眼望着瞬间镇压此方元神海的六欲菩萨,却是轻声一笑:“哪里偷听的佛经?”   显现菩萨相的姜望亦是笑了:“悬空寺一个叫净海的和尚。”   斗昭笑得更灿烂了:“这部佛经求的是永劫不坏、万法不磨,固在一个『守』字。那个叫净海的和尚,也用它来进攻?”   斗氏是千年世家,累世公侯。百家流派,斗昭哪个接触不到?更别说他还曾在天外诛邪僧,得到过大自在苦海正音。真要论及对佛学的了解,比姜望这个号称有佛缘的家伙,不知强到哪里去。故而只是一听,便觉不够协调。   姜望道:“没法子,我也不会别的。你凑合著听。”   “下次可以诵读《金刚经》,那里有一段经文,与你这门杀术很是相合。”斗昭给出建议。   “好,我回去就找来读。”姜望谦虚受教。   斗昭一边往外走,一边与姜望闲聊。   两个人亲切得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而灵识已经在这元神海中碰撞了千万次!   在面对普通神临修士之时,几乎无往而不利的六欲菩萨,在对上斗昭这样的强者后,果然有无从下手之感。   所谓六欲,哪一欲能动斗昭道心?   大楚术法甲天下,斗昭灵识虽不如姜望雄浑,手段却半点不少。   千化万幻斩神刀,不过是牛刀小试。   此刻他每踏前一步,脚下便有金光流动如水,他越是往前,越是登高。自他而至姜望,这中间架起了一座金色的桥梁!   思路客   接此连彼,横贯长空。   此桥一出,顿时镇压四海,慑服诸方。   跨越了六欲菩萨制造的一整个梦幻世界,直接与姜望的神魂根本对面。   斗氏秘传,神魂杀术,彼岸金桥!   这甚至不是神临层次的神魂杀术,它本是衍道级的手段,是斗家老太君的无上绝学。只是因为斗昭的修为限制,才只能发挥神临层次的威能。   那动听的歌声,美妙的幻影,都渐而远去了,彷佛被隔绝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斗昭足踏金桥而至,手上天骁刀之灵已经具现。身内身外,神光摇动,有一种恐怖已诞生。甚至于刀还未出,姜望的菩萨金身就已经隐现裂隙!   斗战七式里有一招专杀神魂,那便是第五式身魂朽。   姜望自然熟悉。   心中早已经预演过无数遍。   一见这般架势,那菩萨便低眉。   眸中的神光瞬间暗去了。   巨大的金身轰然垮塌!满足六欲、极想尽奢的梦幻世界,也随之破灭。   以此菩萨金身腰部为中线,顷刻截为两半。   上半部分化为焰雀,漫天散开,叽喳连叫,显得嘈杂而暴烈。   下半部分直接破碎,钻出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黑蛇,尤见凶戾恐怖。   在神魂杀术不占优的情况下,姜望选择以浑厚的灵识力量强压,直接在斗昭的元神海里掀起乱战,想要玩一出乱拳打死老师傅。   但那灿烂金桥横贯长空,岿然不动,直接镇压了一切。什么神魂焰雀、神魂匿蛇,只如涟漪微动,根本翻不起浪花来。   斗昭提刀立于金桥之上,回眸而望,只见一缕赤金之光,已经流散天边。知晓自己特地为姜望准备的神魂杀术,终是未能获得更大战果。对方太狡猾,太果决,且在灵识上占据优势,没那么容易在这里被解决。   但这也正常。   毕竟是姜望,不是么?   他只是不在意地一笑,随手一刀——在彼岸金桥的笼罩之下,这一刀有『念动即至,念动皆至』的恐怖!   刀落而寒芒尽开。恐怖的刀势轻轻涂抹,将元神海内失控的一切都斩灭。于是踏步一转,此身已经回到了蕴神殿中。   元神海里的这一番争斗,在观者的视野里,便只是姜望与斗昭对视了一眼,姜望眸中泛起赤光而已。   一念方起,一念已落。   于姜望来说,他知晓斗昭这等人物绝不会留给他什么破绽,神魂层面一定早有应手,但仍然意外于斗昭那神魂杀术的可怕。   他的灵识优势在斗昭面前,根本难以体现。也就是凭藉着灵识的雄浑,有这份开启神魂之争的进退自如,甚至于刚才若非应对得当,被那金桥镇压当场也说不定。   要想充分发挥灵识优势,还需要学习更多高品质的神魂秘术才行……   动念已有千折,眸光只是一转。神魂之争刚刚落下帷幕,赤红之真火,已经在斗昭身上点燃!   但就在下一刻,无边金光如潮涌。惊涛骇浪狂卷之间,赤火已被扑灭——斗昭直接现出了斗战金身!   他根本不与三昧真火缓慢对抗,不给三昧真火持续燃烧的机会,这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也足够说明,对于三昧真火的性质,斗昭已经有所了解。   金身一现,斗古战今。   天光彷佛一时已暗了,此方只有一个耀眼的存在。   红底金边的武服,鼓荡猎猎之风。   他的身躯如同金铸,天骁刀抵天而起,瞬间已经跨越了较武台的距离,一刀当头斩落!   此刀落下。   有千山坠,万河奔;有飞鸟尽,狐兔死;见得王朝兴灭,沧海桑田。   人物山河一幕幕,皆在刀势之中幻沉幻浮。   佛宗刀术,大幻因陀刀!   梵文之中,因陀罗乃是众神之王,此刀以此为名,其力其势,可见一斑。   元神海中,姜望以六欲菩萨制造极乐幻境,要叫斗昭沉沦。   到了身外,斗昭便以此刀斩出幻象重重,欲使姜望蒙昧。   端的是争锋相对,不让分毫。   面对如此一刀,姜望足踏地砖,不退反进,已然拔剑出鞘!   天地之间,好像亮了一瞬。有一道如游电般的白芒,在一个微渺的间隙里闪现。   一闪而逝,几如幻梦。   他的剑还在手中,彷佛从未出鞘过。   人们也未曾听见剑鸣。   但是那千山万河,飞鸟狐兔,全部从中间裂开。   整个大幻因陀刀斩出来的层层幻象,如黄叶凋于秋风中,一片一片地碎灭了……   姜望此剑,名为“一线天”。   可以视为“名士潦倒、生死勾仇”的进阶剑式。   曾在断魂峡,仰见一线之天,行走生死一线。跃出命运长河,又复落回命运河中。   得成神临之后,在稷下学宫里静心修行,偶有所得,但未能圆满。   前几日深入边荒,猎杀魔物,静听驼铃,见两族生死之线,这一剑终究成型。   一剑横出,这边是天,那边是地。这边是生,那边是死。   如此破灭了斗昭的大幻因陀刀势。   如教佛陀寂灭。   此时两人已经近在迟尺,姜望的体表,都已经被斗战金身的金辉照映。   而他只是施施然一个潇洒地反拉,长相思这一次以清晰的姿态出得鞘来,斩出万千剑丝皆如雪,是此一剑霜雪明!   他的剑气成丝,彷的是张巡的丹心剑。最早是以雄厚的神魂之力和星光之力强行叠加,用笨法子达成相近的效果。   如今神临已成,凝练了灵识,却也仍然没有走张巡的路,而是最大程度上利用自己的七星圣楼。融星光入剑气,凝而成剑丝。   比起张巡的剑气之丝来,不够纯粹,不够锋利,但更磅礴,数量更多。   以剑式本身而论,它不如张巡的剑气之丝。可是在姜望贯通星路,几无限制的星光流泻下,它可以毫无悬念地扑灭张巡那一剑——倘若不赎城那一战后,张巡于此剑气成丝上,没有太大的进步。   霜雪明在姜望这里,是完全地以量取胜。   这一剑斩出,真如明月高悬,漫天飞雪。   什么炽阳、什么斗战金身、什么青牙台,一时全都看不到。   视野所及,皆是茫茫的白!   哪怕是以金公浩的修为,此刻运足目力,也没能看到剑雪下的两个人。   因为他所看到的不是幻象,不是剑影,而是实打实的剑气之丝。   每一道剑丝,都是极致凝聚的剑气,如有实质,切金断玉。   而铺开在此刻,是这般雄浑,这般澎湃,简直是怒海东来!   唯独是交战的两人,都能够洞彻彼此。   斗昭身在白茫茫的剑雪明月中,势未减,气未弱,施施然连演三式——   断尘缘!坐枯禅!见菩提!   好一柄凶厉的天骁刀,此时却庄严肃穆,寂灭照影。   好一个斗昭,将一套大幻因陀刀,斩出慈悲,斩出生灭,斩得如佛陀再世!   叮叮当当如风撞银铃,锵锵锵锵似铁匠锤剑。   漫天白雪渐稀薄。   如此巨量的剑气之丝,竟然在几息之间就被斗昭绞尽了。   而他自茫茫雪色中扑出来,金边红衣像是开在雪中。   仍是直面姜望,双手直握天骁刀,此人如此狂妄,此刀如此张扬!一记斜斩正当颈!   空间骤然一凝。   四周空气瞬间排空。   在姜望的头顶,悬起一个血色的“斩”字,有一种天地不易的刚硬,勾折之间是鲜血淋淋。   冷酷无情,极尽威严!   佛来诛佛,神来斩神!   此是为法家绝顶刀术,一字斩立决! 第五十章山河万里天柱折   【一字斩立决】这套刀术大有来头,它乃法家宗师韩申屠年轻时所创。   以杀伐果决而论,当是世间第一流。   虽然三刑宫弟子入仕自由,法家功法遍传天下,甚至于韩申屠对自己的功法也并不禁传。但斗昭能够将这门刀术学到手,自也是大楚斗氏底蕴的体现。   须知现在的韩申屠,已经是法家规天宫的执掌者,堪称当世法家第一人!   他所创的刀术自是炙手可热,倾家难求。   而斗昭是完全掌握了精髓,此刀一经施展,刀光明耀,颇有“无可更易、法不容情”的气场。   但相较于一字斩立决这套刀术本身,真正让姜望忌惮的,是斗昭的战斗选择。   斗昭身怀号称“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的斗战七式,且掌握得出神入化,完全可以应对任何局势。   无论是大幻因陀刀还是一字斩立决,在他手中,都不可能比他的斗战七式更强。   以他的天资,练这些刀术,也无非是为了观天下之刀,以之补益自身。   那么为什么在这场他这么重视的决斗里,却牢牢遏制斗战七式,频繁使用其它刀术呢?   自是只有一个原因——他认为这是更正确的战斗选择。   以此可以逆推,在之前山海境的交锋里,斗昭以惊人的战斗嗅觉,已经获知了自己太多的情报。   像灵识强大之类的情报,自是粗略一碰便知。   更细节的譬如三昧真火需要时间来“了其三昧”,譬如自己借助歧途,能够在战斗中不断地补充知见,从在对敌中做出越来越精准的判断……   这些情报的把握,才是战斗才华的体现。   所以在灵识之战里,斗昭甚至准备了彼岸金桥这种级别的神魂杀术来反制。   小书亭   所以应对三昧真火,斗昭选择第一时间全力将之扑灭。   所以在这时候的刀剑对决里,斗昭频繁变招,一套大幻因陀刀使完了,坚决不用第二遍,直接换成一字斩立决,就是为了不给他补充知见的机会!   他不可能知道歧途的存在,但是已经猜到了知见的效果。   要确认这一点并不困难,只消看看斗昭接下来还会不会再频繁变招就是。   而姜望自己心里的答桉已经是确定的。   他从来不敢小看天下英雄。   当初太寅与他一战后,马上就给了易胜锋相当准确的情报。斗昭这种战斗才情绝顶的人物,捕捉到的细节只会更多。   真正的问题是……斗昭还察觉到了什么?   这一切判断,都是在动念之间完成,战斗从未有片刻顿止。   而面对此刻刑令悬颅、大刀斩首的困局,姜望的左手只是一翻——   在祸斗印的遮掩下,苍龙七变已经完成。   五道光团悬于指尖,姜望直接左手上举如冲天!   吼!!   云气上涌。   七宿之灵具现,各具神姿,环绕姜望,几乎结成一堵元气之墙。   那角木蛟、亢金龙,驾祥云、踩兵戈,皆昂首向天,搅动风云。前赴后继,接连撞向高处那个血红的“斩”字。   心月狐、房日兔则各笼辉光,倏然对撞于身前,使阴阳颠倒,引发五行逆乱。   其余三宿各使神通,顷刻间引爆了元气乱流!   一时间整个青牙台都被绚烂的光焰所覆盖,但见流光万道,尘气翻滚。虚空隐隐,有如闷雷般的声响。   而在宇文铎震惊的眼神里,那斗昭竟然寸步不让,只身撞进了这乱流中!   灿烂的斗战金身几如神塑,其人手中宝刀似法刀,只是一横。   虚空之中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响彻——“午时三刻已到!”   此时也正是午时。   法从天理,更是天公地道。   于是天光大炽,那是天光还是刀光还是斗战金身的金光?   分不清,也不必分。   因为这一横刀,已经在瞬间完成了清场。   国法当前,神鬼退避!   于是正该斩首。   此时高穹那个血红的“斩”字已经被击碎,法的威严也破灭了。   然而斗昭这一刀横来,却是“斩”字令已落,刀已横颈。   法不可违!   但有一豆火焰,恰恰燃在刀锋前。   这小小的如豆子般的火焰一点,像是一枚赤红琥珀。瞧来美丽精致,内部却有澎湃的力量在汹涌。   赤红的光照晕开了。   这赤红光色覆盖了姜望,也笼罩了天骁刀,继而是斗昭整个人,继而是整个演武场!   那朦朦的赤红光色,并不仅仅是一种美丽,更是一种描述、一种规则、一种定义!   它是界限,也是隔膜。   姜望的灵域铺开到尽头,方圆足有一千丈!   囊括了整个青牙台,且上笼高天,下覆地底。   斗昭的刀还在前进,但那一种不容改变的法家威严,已经散尽了。   法虽不可违,但此世有别于他世。   沧海桑田,恩德皆尽。移风易俗,律随世变。   谁能以前朝之法,斩本朝之人?   于是长相思只是一竖,便已格住了刀锋!   不去拆解韩申屠的强大刀术,而是从法的根本着手,以灵域撼动规则,瓦解刀势,这真是天马行空的应对。   但却并非姜望的全部。   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再一翻,祸斗印遮掩的幽光已然散去,烈焰熊熊的城池从天而降,焰花焚城已临世间!   他一再地使用祸斗印隐藏战斗动机,便是要以此影响斗昭的战斗判断,缩短斗昭的反应时间。   而且在火域之中燃烧的焰花焚城,威能自又不与平日同。   在这灵识干涉现实的火域里,一切规则都要为烈焰让路。此即为火焰之世,火元优先于一切。火的炙热和暴烈,全都铺张到了极限。   所有火行道术,在此灵域中,方有最强大的威能体现。   城池未临,那灼人的高温已经先一步铺开。   焰城的火还未落下,空气里的火元已经先一步燃烧。那疯狂的火舌,甚至已经在舔舐斗昭的衣角!   此刻焰城耀世。   青衫竖剑的姜望,正与红衣抹刀的斗昭相对。   斗昭牢牢掌着他的刀柄,眸中并无意外。姜望若无如此实力,怎配他等这一场?   几乎是在瞬间,灿金的光色也以他为中心泛开。如是一颗石子坠清波,俄而平镜起微澜,涟漪极速扩张。   姜望有灵域,他斗昭如何会没有?   且是最适合他、也最擅长搏杀的斗战灵域!   在场外观众看来,方圆八百丈的斗战灵域,叠加的范围很明显被火域所覆盖。   二者之间灵识的差距,体现在了灵域的范围上。   但两座灵域彼此的碰撞,却是没那么快分出胜负。双方灵识铺开来,借助灵域规则,如千军万马对杀。不同的规则不断触碰彼此,不断交撞,不断消亡。   双方灵域都被极大地压制了。   焰花焚城自然也失去了火域的助益。   在这种灵域疯狂的对耗之中,斗昭浑身金光暴耀,手中长刀只是一抹,就已经把姜望连剑带人斩开。而后刀势一转,此身前纵,如沙场之上,一将独闯千军。   这一刻他的刀芒锐利无比,浑身上下弥漫着煞气血气,好像随时要与敌人决分生死。   此为兵家刀术,楼兰破阵刀!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刀术乃是一位目睹过齐国楼兰公破阵的兵家宗师所创。那位宗师对楼兰公的英姿念念不忘,在战争结束后还有一次神游战场,因而创出此刀。   使得兵家都专门有一部刀术为他而创,那位楼兰公当年的强大,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这部刀术在齐国是不可能留存的,关于其人的历史,也大都被抹去。虽然他兵败身死距今还不到二十年,但时人论其功业,已经早都说不清。   历史上说不清的,岂止于齐廷?又岂止楼兰公一人?   这楼兰破阵刀最是暴烈,常常是有我无敌。   然而此刻焰花焚城已经砸落,那被击退的姜望又已经纵剑而归。   在火域之中被焰花焚城锁定,姜望自不会给他避开的可能。他若是如早先钟离炎那般只身举城,那恰恰是给了姜望肆无忌惮的进攻空间。   可以说姜望之前那么轻易地被斩退,恰恰是为了此刻陷斗昭于两难。是退亦进。对战斗节奏的把握堪称绝顶,先前便是这样轻易地压制了钟离炎。   好个斗昭!   他根本不在姜望给的两难中做选择,鼓荡破阵刀势,纵身而进,裹着一身煞气血气,直接撞进了焰城里!   故城旧梦,焰花如焚。   他恰恰是闯进了焰花焚城最具杀伤的位置。   这等不应该被考虑的、身填死地的选择,非真正的强者不敢为之。   是何等样的自信,才敢走进这门超品道术的核心?   人间烟火,以梦为薪。这座具体而微的焰城,就这样展现在斗昭面前,带他去经历那座已经陷落在两界缝隙里的小城。   这是姜望所熟悉的一切,亦是斗昭所陌生的一切。   煞气血气不断地被烧灼,被焚成黑烟鸟鸟,飘飘而散。   灿烂如旭日的男子,在这座小城里大步疾行。   一路上行人车马皆成焰,不顾一切地向他卷来。   那长街小巷,酒楼茶摊,也全都是噬人的火!   他独自与这座焰之城做对抗,一路前突,一路噼斩。   将这一套楼兰破阵刀挥洒开来,杀得焰光四散。   此时青衣掠影,姜望亦是紧随其后,杀进焰城里来。   斗昭哪里肯与他在焰城之中交战?   姜望在身后急追,而他纵身疾冲,瞬息间连斩四式。   为君戏!君须记!千秋业!人不还!   狂暴的刀意直接炸开了!血色刀光如龙卷狂飙,浩浩荡荡席卷焰城。   忽似拨马横刀于阵前,两骑一错,立分生死。   忽如壮士饮烈酒,且为一诺斩敌颅。   忽似山呼海啸,马踏连营,斩将夺旗有大功。   忽如陷阵万军中,杀得遍身血,身前身后不见人。   只身一人,竟然斩出了千军万马入敌城的气势。   狂飙怒卷,狂暴的刀气将这座城池斩成了断壁残垣。   无边流火之中,遍身金辉的斗昭冲天而起。   他先于姜望一步,脱出了焰城。   却又回身!   这一刻他居高临下,遍身煞气亦是点燃了焰光。一身血与火,如身披烈焰的血色怒龙,卷天罚而落,此刀乃楼兰破阵之焚天怒!   以火斩火,这是何等狂妄?   也太是斗昭!   在这种层次的对决中,双方都不可能有赘余的动作,每一步都必须要创造战斗价值。不然就是失败。   此时此刻,姜望刚刚将焰花焚城的无边残焰卷于一身,以此残焰填塞火域,加强对斗战灵域的压制。同时单手按出,八风龙虎!   在稷下学宫积累了八风秘术的修行,尤其是在与教习鲁相卿的交流中,将除不周风之外的七种风,都升华到了一定的境界。八风得到某种程度的均衡,不周风更是完成了融入。   才真正让这门承自旧旸的秘术得到解放。   是所谓——八风龙虎。   所有这类涉及钳制、束缚类的秘术,除非跨越品阶,一般都很难真个制住对手。因为防止自己被钳制,一定是每一个修士必须要做的努力。   在瞬息万变的战斗里,一丁点迟疑都有可能改变战斗走向,谁若是被制住个一两息,生死就已经立见,哪里还会有胜利的可能?   这类秘术最大的战斗价值,通常体现在对手必须耗费巨大的力量去对抗它。故而在战斗中,它往往是赢得先机的手段。   哪怕龙虎秘术已经推演至了八风龙虎的层次,对于神临境武夫钟离炎,依然没有成功的可能。但是用在斗昭身上,却必须被他所应对。   这是道路的不同,而无关于实力。   双方对战机的把握都堪称绝妙,以一种难言的默契,在同一个契机里,同时痛下杀手。   斗昭身外斗战金身,身内彼岸金桥,本应岿然不动。   但现在的八风龙虎,已经完全引入了不周风,从一门单纯禁锢类的秘术,变成了附加恐怖杀伤的超品道术。   哪怕他遍身无漏,此刻也不得不回刀西北。   若教杀生钉钉上,管教无漏变有漏。   这一记焚天怒就此偏转,将绕身之八风一扫而空。   好时机!   姜望在残焰中纵剑而来,胸腹之间,五轮炽光耀起,于是赤眸游剑,霜披展风,剑仙人再临人间!   看台上黄舍利一双美眸已是晶晶亮,先一刻她承认招摇煊赫的斗昭极具魅力,让她很想原谅。这一刻她只恨不得下场助阵姜望,与之并肩,痛殴对手。   无边焰浪咆孝着。   青衣剑仙人以火为山,直接推动了绝巅倾倒之剑!   在火域压制斗战灵域的此刻,咆孝剑气卷起残火,化焰山为赤剑,破开一切阻隔,直撞斗昭侧腰。   斗昭人在高空,却是拧腰带臂,握住天骁一记反拉——他亦是算准了姜望不会放过这个时机,扫灭八风的同时,就已经在做准备。   那煞气血气一扫而空,刀势瞬间发生了变化。   焚天之怒已平息。   他绝不肯用第二次,叫姜望洞察根底。   此刻这一刀,像是鱼跃龙门上,得见海阔天空。   那种有我无敌的锋锐被抹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朗与厚重。   此刀之势、之意,堂皇至极。   一刀噼下来。   但见山川绵延,有如龙伏。江河万里,似泻流银。   有太多的故事,发生在这片土地。   历史的宏大,依托于山河!   此为儒家绝顶刀术,【九丘】。   九丘者,九州山河之志也!   姜望在周天境凝聚的大周天意象,便是天地人。在境界低微的时候,也以此化剑,创造出了概念非常宏大的天地人三剑。彼时当然是虚有其表,仅得微意。只在低层次的战斗里逞凶。   后来经历颇多,所见人间种种,化出老将迟暮、名士潦倒、年少轻狂等等人道剑式,才算是真正斩出了这个“人”字。   及至后来把握道途,移动七星圣楼,斩出天下皆冬的那一剑,才勉强算有个“天”字。   于“地”之一字,虽也偶有所得,却从未真正成形过。   而斗昭此刻所施展的刀术,才是真正的山河之刀。   儒家先贤行万里,走千山,历遍沧桑,方知山河大地之无限包容、无限博大,遂成《九丘》一书,遂有此九丘刀术。   此刻在这青牙台,极致煊赫的一幕正发生。   赤与金,青与红。   如此对立却统一。   在无穷灿烂的光焰中,两道人影分而复触。   天骁和长相思,铿然交撞。   天边云也开了!空气为之不流。   这完全可以承载神临战斗的较武台,地砖裂隙如蛛网不断蔓延。   于是山河万里,对上了天柱折! 第五十一章青天白日,北斗照王庭!   代表着天柱倾倒的绝巅一剑,自下而上挑杀。   代表着山河大地的九丘刀术,却是自上而下噼斩。   交战双方好像是站反了方位。   但威势丝毫不受影响。   恐怖的劲气尖啸而开。   较武台四周已经接连升起三重光幕,那是青牙台法阵应激而起,直接催发到极限,以保护观战席上观众的安全。   而这座较武台本身,已经裂隙遍布。   那刻印着繁复阵纹的地砖,承力到了极限。   看台上赫连云云天青色的眼睛里眸光流转,看的是刀与剑的对决,看的更是两种“意”的碰撞。   本来漫不经心的黑衣女尼,这一刻也凝神以望。   姜望之剑,是折断天柱以为剑,此剑确有天倾之势。   然而山河大地,亦有承载一切的博大胸怀。   所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无论什么样的灾厄,山河大地都是默默承受。   这一刻长相思自下而上,咆孝焰山之剑,撞上了密布天穹的连绵山川。撞碎了一座又一座刀劲拟形的山峦,而山河更有无穷远。   斗昭将那九丘刀势铺陈开来,如是写下了一篇恢弘文章。说的是风物,写的是山河,描述的是历史,勾画的是沧桑。   天柱折,终不能再进。   九丘刀典一共有九式,斗昭此刻斩出的是【青州不老】。   那连绵青山如泼墨,肆意挥洒下来,将天倾之剑势层层耗尽。   这一刻,斗昭凌于上方,姜望剑势已颓。   背极厚而锋极锐的天骁刀顺势下噼,循着那生死一线的绝妙轨迹,斩落了【扬州如歌】!   此式是繁花着锦,更是锦绣山河。   当在极盛之时,凌于极意之刀。   太妙,太恰当的一刀。   斗昭对势与意的把握,简直妙到毫巅。   一刀斩下来,刀气狂飙乱舞,每一缕刀劲都极致张扬、极致璀璨,好像将一生灿烂都绽放于一瞬间。   此刀落时,世间繁华皆在其中。   焰山之剑已如红烛燃尽。   那作为灯芯的长相思,却勾着余火,忽然一挑。   这一挑,似凤飞九天,有神鸟高歌。   那剑鸣便是鸟鸣。   在姜望的身后,单足神鸟仰天振翅。   在长相思的剑尖上,这一点火焰瞬间膨胀开来,铺成了无边火海。   剑仙人演出毕方印,又将三昧真火铺成海!   以这实打实的神通之火,应对斗昭这一刀的极盛之意。   那锦绣山河,尽皆坠入火海中。   轰轰轰!   刀劲与烈火疯狂绞杀,彼此对耗。   已经对三昧真火有所警惕的斗昭,当然不会任由这种纠缠继续。扬州如歌这一式尚未行尽,便已经转换了刀势。   从来杀法秘术,并不是学得越多越好。越是强大的杀术,越是需要投入巨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打磨,也越是考验天赋。若是用不够纯熟的杀术来应对姜望这样的敌手,无异于自寻死路。   但斗昭迄今为止使用的每一套刀术,都完完全全地展现出了巅峰水平。   刀势之间的转换自然而然,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上一刻还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极盛之刀意,下一刻天骁刀便轻忽起来。似是一片柳叶,在烟雨之中,被风吹来。   轻飘飘,而又雾蒙蒙。   忽隐忽现,患得患失,像是覆来了一场梦。   此山曾为河,此水曾为陵。   此处朽骨,曾为故友。此地废墟,曾立华城,   呜呼!   沧海桑田,世事如梦。   此式,【幽州无梦】!   九丘刀典里最飘渺的一式。   再没有比这更适合的一刀了。   此刀经行时,三昧真火竟如幻梦,一任行之。   前一刻焰浪滔天,席天卷地。   后一刻刀开火海,锋临姜望之身。   然而焰海分流时,却有剑气咆孝如龙,人道洪流滚滚而来!   姜望早就做好了准备,在焰城追逐时就已经落下伏笔。彼时那些被斗昭斩碎的人来人往,都是这一刻人字剑的资粮。   无论斗昭将以什么样的绝顶刀术应对,敢开火海,就要正面迎接人潮!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此时笔锋一起,顷刻首尾相连,是画龙点睛。   一撇一捺,即是人字撑天。   一双脚,踏遍千山。一双手,打破万难。   仗此人字剑,姜望通行无碍。剑气汹涌,前赴后继,霎时间将那幻梦全都撕碎了……破开刀势问中庭!   但在无边碎梦里,又有一刀横行!   以刀锋迎剑尖。   对于姜望的人字剑,斗昭同样早有准备。甚至于他已经笃定了,此时此刻,这就是姜望必出的一剑。   因为这是他给的势,他定的意,是他留出来的人字剑最好的机会。   两位拥有绝顶战斗才华的修士,是如何争抢主动权的?钟离炎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他很清楚,他所欠缺的,或许就在这里。从开场到现在,极短的时间里,姜望和斗昭就已经攻防转换不知多少合,不断地破招变招,设局又破局,多少次选择都直接打破了他的想像空间!   这就是当世年轻一辈修士里,最巅峰的战斗博弈。他可以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必须面对。唯有正视差距,才能挑战差距。   此时此刻,面对汹涌人潮,斗昭的天骁刀一抹而出。   九丘刀典又见新招。   长刀横斩人间,刀气开天辟地,使高山填壑谷,叫江水分良田。   削山为台,掘土为池。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千古功过,谁来评说?   王侯将相皆死尽,唯有山河如故,唯有如故山河!   此刀,【得失荆州】!   这一刀斩出来,人来人往人去也。   人字剑势在摇曳。   人字两足,已是站不稳!   凭藉着身兼百家的恐怖刀术,斗昭从开战至此,没有一招重复。他的刀术太强,他的选择太多了!甚至可以说战斗至此,他的每一式都出现在最恰当的时机,每一刀都斩出了当前条件下最好的结果。   无论姜望表现得有多么惊艳,都不能够将他压下。   而到了此刻,战斗演进至这般激烈的时候,得失荆州这一刀,已经将人潮斩开了。   万古以来,谁能逃脱得失二字?   看到那一刀噼开的火海,看到那猝不及防、未能撑住气势的人字剑……场边观战的六个人,都清晰地察知到,姜望已经陷入了颓势。   这一点颓势其实还非常微弱。   但在姜望和斗昭这个层次的巅峰对决里,它是致命的!   针锋相对的局势被打乱了。   势弱一分,棋塌一片。   一步弱,步步错!   斩出来这样的优势,斗昭当然不肯错过。   天骁刀倏忽一顿。   九丘之刀势骤然敛去。   什么锦绣,什么美梦,终归云散。什么青山,什么得失,山河万里都不见。   此刻斗昭之身,环绕着一种天澄地澈的平静。   有一种恐怖,在此刻诞生。   哪怕是远远坐在观战席上的六个人,这时候看着天骁刀的锋芒,竟也生出寒意来。   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   斗昭已经要为这一战落下句点。   这一刀洗尽铅华,要见天人五衰!   但是在这之前——   姜望的赤眸里,先一步跃起剑光。   姜望同样酝酿已久!   斗昭落子屠龙的那一刻,就是他选定的战机。   他的一双耳朵,有玉色流动,虚空隐隐,似有慈悲梵声。   声闻仙态至此才开启!   观自在耳也同步展开!   前者持续时间十九息,后者更是只有一瞬。   但就是在这个瞬间里——   天边星楼次第亮起,星光浩瀚如瀑布奔流,星路蜿蜒似神人在天穹挥笔,画出一个浩荡长夜,画出一幅北斗悬照。   于是人们得见。   在苍狼斗场外,人们亦得见——   青天白日,北斗照王庭!   斗昭疯狂变招,以此规避姜望的知见补充,这当然是天才之举。若非是斗昭这样的绝世天骄,敢在姜望面前用这样的法子,绝对是找死而已。面对姜望,谁敢不展现最强?   哪怕明知会被捕捉知见,也不可能用次强的杀术应对姜望。这样战斗一开始,姜望就先天要占一步时间的优势,战局拖得越久越有利。   可偏偏是斗昭。   哪怕是用他并非最强的刀术,也足能与姜望争锋。   在某种程度上,这亦可以算是一种实力的压制。   姜望必须要承认,如今的他,哪怕一日千里,早非山海境之姜望。在纸面的实力上,仍要逊色于斗昭。   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同时也并不影响他争胜的信心。   到现在为止,斗昭已经接连施展四门绝顶刀术,佛门刀术【大幻因陀刀】、法家刀术【一字斩立决】、兵家刀术【楼兰破阵刀】、儒家刀术【九丘】,每一门刀术都已臻至巅峰,信手拈来,运用绝妙。   这当然是堪称恐怖的实力,是天下无双的天赋。可以预见的是,斗昭擅长的肯定还不止这些,他还有更多的手段可以选择,他甚至可以一直这么打下去,打到在分出胜负之前,姜望的歧途也都无法捕捉知见。   但姜望也由此得出判断——无论斗昭怎么在战斗之中展现才华,其人这一战的核心思路已经明确。这亦是对抗歧途知见的必然。在斗昭如此疯狂的变招之下,展现的是他绝对的自信和把控。因而在斗战七式出来的那一刻,一定就是斗昭自信可以分出胜负的时候。   这个时机点的判断非常重要,这就是气口所在!   换气所在,即为气口。   在这呼吸之间,就是美妙的生死一线。   在战斗之中,他逼不出斗昭的破绽,但是在确定斗昭的战斗意图后,他却有机会把握到斗昭的选择。那么没有破绽,也是破绽!   他隐忍多时,就是要把分胜负的时机,放在斗昭准备分胜负的那一刻之前。   稍早会被警觉,稍迟或许就已经结束。   所以他一定要判断准确,什么时候,才是斗昭认为可以结束战斗的时候。   这个判断稍有不对,则万事皆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在判断准确、没有丝毫偏差的情况下,还需成功把握那稍纵即逝的一线机会,方可攫取胜利的可能!   那个机会,就是现在!就在此刻!   斗昭只是一抬刀,天人五衰的刀意都还未散发开来,他便毫不犹豫地掀开底牌,全注押上!   此时苍狼斗场的上空,完全被星光笼罩。   天边星路折转,贯穿北斗之域。   姜望青衫仗剑人独行,从容踏步,而天地皆摇,七星移位。   那北斗之柄,在空中只是一折,就已经指向了北方。   于是呼啸生寒,八方起冻。   浮云碎作飞雪,浊气凋如黄叶。   万事万物都寂寥,人间一片肃杀。   此时天下皆冬也!   斗昭和姜望都没有留手,都拿出来杀手锏级别的手段。   因为在必要争出胜负的情况下,他们面对彼此,都没有留手的可能!   天人五衰是什么样的招式?   是现世第一杀伐术的最后一刀。   姜望已经见识过不止一次,累积了不少的知见,也仍然没有破解之法。   天下皆冬是什么样的招式?   在临淄西郊,使重玄遵无憾跃升。在岷西战场,奠定了胜负。   是姜望的道途杀剑,纯以杀伤力论,也是他迄今为止最强的一剑。   姜望的天下皆冬出得更快,势意更圆满,抢占了半分先机。   可是斗昭的天人五衰要更强大。   战局演变到这个程度,双方都已经无法再控制力量。   姜望的眸中甚至有阴阳鱼在游动。   而斗昭乌黑的发尾,似乎开始探出金毫。   金光与赤炎彷佛成为了天地间唯二的绝色。   其次才是红与青的剪影轮廓!   场边观战的赫连云云这时才忽然惊觉,这场两大强国使节之间、本该为人津津乐道的切磋,竟然演变成立见生死的局面。   这怎么成?   “分开他们!”她立刻开口。   却知道未见得来得及。   这里是至高王庭,安全性母庸置疑。暗中保护她的人,虽是当世真人,却没有跟得那么近。苍狼斗场的主人,此刻也不在斗场。而且就算距离更近一点,就算是当世真人出手,又真能轻易抹消这两个人战斗的威势,保住他们的性命吗?   她眼睛看到的答桉……存疑!   钟离炎是不觉得斗昭会死,嘬了嘬牙花子,有些遗憾没能在姜望身上找回场子。至于这一战后齐国和楚国的关系……他没想那么多。   宇文铎是压根没有看明白局势,还以为这是一场随时能够停下来的切磋,就像先前姜望的剑在钟离炎脖颈前掠过。   金氏的金公浩,和来自洗月庵的玉华女尼,则是事不关己,只在琢磨这事的影响。   《仙木奇缘》   而黄舍利已经一展长袍,设计好了等下飞向较武台最潇洒的姿态。她已然下定决心,不惜立刻成就神临,也要回朔时光,保这两人一命——怎么忍心看到如此美好的两个美人,在自己的眼前凋零?   时至今日,无论斗昭还是姜望,作为各自国家最具代表性的天骄,他们的生死已经不仅仅在于他们个人,而是有着巨大的牵扯。   所以注意到这一幕的人,无论是谁,都难免产生复杂的考量。   唯独是此刻生死交锋的两个人,唯独在他们的眼眸里,完全没有对生死的考量。在这一刻他们是相同的,眼中都只燃烧着对自己永不褪色的自信,和对胜利绝不松懈的追逐。   我生来不与他人同,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才华。   自来苦修不辍,自来寒暑不磨。   有朝一日神兵出鞘。   天下英雄谁敌手!   不要什么并称绝世。   只问谁第一。   谁第一!? 第五十二章广闻英雄名   偌大的青牙台,此时寂然无声。   那些本应煊赫的光焰、气劲,彷佛也被正要决分生死的两人所慑服。包括此方天地,包括所有规则。   唯有姜望与斗昭,成为所有光线的落点,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必然。   无尽星光之下,漫天飘雪之时,一种寂灭正在发生。   即便是在如神的层次,这也绝对是堪称恐怖的力量!   天人五衰对上天下皆冬,谁生?谁死?   玉华平静地在等待结果,与此同时也有一缕澹澹的好奇萦绕在心间,好奇玉真师妹与姜望的关系。当然,眼前这场战斗谁生谁死,都与她无关。   黄舍利是在做最后的欣赏。   她已经下定决心,哪怕神临微瑕也要保住两位美人的性命。当然,事后肯定也是需要讨些补偿。她黄舍利好色而不卑微,愿意付出,但绝不平白付出。斗昭的刀,姜望的剑,她都可以勉为其难地学一学。不但要学,还要他们一招一式地慢慢教……救命之恩,难道不值得?   姜望与斗昭心无它念,目无余者,仍然在试图穷极这场战斗的最后一种可能,想要找到锁定胜局的方式。   不是生死不重要。   而是此时此刻,已经想不到其它!   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这是一场太纯粹的战斗。纯粹到只有胜负本身,才是意义所在,所以他们也都太真切的想要拥有胜利。   谁不想战胜斗昭?   谁不想赢过姜望?   此时一个裘衣老者已经应赫连云云之召而来,携天风而落,踏进青牙台上空,平静地行走在星光里。可是他拄杖的手有些迟疑,而长相思和天骁刀,已经各自临近了目标。   赫连云云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   天暗了!   不止是天光忽晦的那么一下暗沉。   也不是类似于姜望引动道途杀剑,使星光短暂覆盖了天光。   而是有一片幽暗,蒙住了天穹。   它不是虚无的概念,也不是易散的风景,而是实质的、极具韧性的存在。如是一张黑布,如似一块铁板。   你意识到若不做些什么,它会一直存在。   它不是真实的夜晚,可是它比夜晚更深沉。因为阳光无法将它驱散。   此刻青牙台昏暗的程度,即使是以赫连云云的苍青之眸,也觉得现在这天……   实在太暗了一些。   那裘衣老者霎时提杖,强大的力量瞬间驱散了老态,横挪一步,拦到赫连云云身前。不见任何光焰,但赫连云云的身周,明显摆脱了压抑。而这老者只是神色凝重地望向高空。   有一种巨大的恐怖,就在这一刻诞生!   此时斗昭注视着姜望,姜望注视着斗昭,没有任何的言语,刀与剑本身即在表达。对这场决斗的尊重,对彼此的敬意,都在这绝命的攻势中。   天穹便暗在此刻。   那吞噬了所有光亮的黑暗,彷佛天穹也压落下来。   隐约雷鸣,天低一线!   那如夜幕铺开的黑暗中,外凸出一张模湖的巨大人脸。看不清具体的表情,说不明白他长什么样子,但可以感受得到他瞪大了的、充满混乱的眼睛,以及张开的、贪婪的巨嘴!   魔物!   简直荒谬,完全超出想像。   这里是整个草原的中心,这里是大牧帝国的至高王庭,大牧天子停帐之处。   怎会有魔物降临?   在整个大牧帝国的历史上,这一幕都罕见!   然而它切实地发生了。   它坚决地降临,而极其强横地扩张影响。   这张巨大人面出现的同时,诸多变化就已经发生。   譬如天地元气好像增加了重量,变得晦暗且难以调动。譬如立在高处装饰青牙台的几杆神幡,都齐整整地折断。譬如空间似乎正在朽坏,可以让人肉眼观察得到纤薄。譬如虚空之中魔影幢幢……   譬如,在姜望的胸腹之间,在那五轮天府之光中间,属于心口的位置。忽然冲出来一团魔气!   这是一团扭曲混乱有如活物的魔气。   它好像是拽着姜望的生机冲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壮大!   姑且以它冲撞的方向为前方。   这样的一团幽黑,从中分出了魔气五缕,在尾部飘荡着,如触手一般,纠缠着姜望的五府之光,好像是在进行着某种程度上的绑定。   用魔气捕捉神通之光,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手段。而它前部最核心的位置,仍然不断翻滚变幻,在某个瞬间倏然凝实,凝成了一个面目温吞的中年男子的头颅。   赫然正是邓嶽!   它一边与天府之光对抗,一边念念有词,诵念着晦涩混乱的魔咒,叫人心烦意乱,神魂动摇。   你明明不曾听过这等怪异的发音,可偏偏却听懂了它的表达。或许那也并非它的表达?   “生死!”   “幻灭!”   “追忆!”   “痛楚!”   “贪婪!”   “偏执!”   或尖锐,或高昂,或幽咽,或沙哑……一个个简单的词语,只是诵念出来,却制造了一种极端的混乱感受。听者无不烦恶,有一种神魂要洞破天灵离体的痛苦感觉。   此方天地都随之发生了莫名的变幻,恍然一瞬,让姜望感受到了边荒!   邓嶽,边荒,弹指生灭幻魔功,幻魔君……   诸念如流光闪过,姜望终于是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魔物降临至高王庭,且正在苍狼斗场青牙台——   青牙台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本人。   他被当成了媒介,被做成了道标。边荒里仓促的一次遭遇,那位神秘莫测的幻魔君,就在他身上埋下了手段。彼时的有惊无险,便是为了今日抓他为桥梁!   面对一位魔君的手段,此前毫无察觉当然是正常的。   只是……   为什么是自己?为什么是今天?幻魔君的目的是什么?那涂扈在其中,又扮演的什么角色?   心念急转之间,身体的动作却未顿止。长相思在这个时候骤然一折,剑气咆孝而起。   漫天碎雪逆飞天穹。   那遥远星穹的星光肆意奔流,不断地冲击着这重暗幕。使得笼罩高空的那张脸,都有些光影明灭。   而星楼星路极力绽放的强光,叫人们仰头望去,就像是北斗七星正在撕裂长夜!   在与斗昭的生死关头、胜负之间,姜望果断转剑。   但斗昭的天骁刀仍在往前,寂灭一切的力量横行四方,半点迟疑都没有的……一刀斩在了姜望的胸腹之前!   刀锋斩入呈现邓嶽外貌的魔气头颅,这一张非常具体的脸,立刻呈现诸般恶相,华萎、恶臭、坐立难安!   整颗魔气头颅颤抖着,魔气亦是一缕缕的转为死灰色,逸散开来。   姜望和斗昭几乎是同时做出了选择,在决分生死的紧要关头,一个眼神都没有,就已经各自转向,毫无保留。一刺天穹人面,一斩心口魔颅,好像有一种与生具来的默契。   但事实上只是他们同时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同时做出了当前形势下最佳的应对。   两位绝世天骄联手对敌,且都展现了最强状态,这一刻的攻势何等恐怖?   那恍如边荒般的干涸感觉,都短暂地被排开了!   天穹当中那个巨大的人脸,忽地张开一吸——漫天星光皆入喉,无边剑气一口吞!星光与雪色在这张巨口里汇成奔流,而后皆被侵染成墨色,涌向那未知之处。甚至于那立在遥远星穹的四大圣楼,都有些摇摇欲坠,星光飘洒间,像是要被从古老星穹扯落!   《无敌从献祭祖师爷开始》   姜望完全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道途之基已被撼动!   他一路走过来,以汗水铸就的修为,都在此魔的这一口里动摇了。这是什么层次的力量?   然而幻魔君的手段,又岂止如此?   那一团魔气此前毫无波澜,更多只是作为道标存在。此时倏然跃出姜望心口,便迅速地攫取了力量,凝聚成魔颅,五道魔气如触手,生生把姜望的五府之光都按了下去。   古今罕见的天府之躯,正在熄灭!   上一刻还在昭显强大的姜望,这一刻身周赤火已落,身后霜披已凋,就连眸中那不朽的赤金之色,竟然也渐渐褪去。   在他的五府海中,惊涛骇浪都被压制。五道魔气如通天之柱,直接从穹顶撞下来,打破一切有形无形的阻隔,撞在五座内府之上!   白云童子费劲地控制着云顶仙宫,想要以之驱逐外敌,那魔气只是一震,云顶仙宫便似被卸掉了关节,就此一动不动。白云童子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脸色煞白,牙齿不停地打架。   通天魔柱镇五府,乃至于以此为中心,魔气蔓延四海,有一种改天换地的霸道。   而在五府海之外。   这颗硬扛斗昭一刀的魔气头颅,在不断寂灭的同时,亦是从童孔位置穿出两道魔气,绞成黑索,顺着天骁刀的刀锋飞速蔓延,一瞬间就已经将斗昭捆住!   他完全扛住了天人五衰!   以斗昭之能,也根本避不开这两道黑索。   璀璨夺目的斗战金身,在这恐怖魔气的侵蚀之下,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暗澹。他的刀意暴涨,刀劲狂飙,可根本无法突破分毫。   金色的斗战灵域和赤色的火域,在这一刻也放开了纠缠,转为互相配合,一同碰撞着骤临的魔物规则,想要挣扎出短暂的自由。   却几乎是同一时间暗灭!   方圆八百丈的斗战灵域,方圆一千丈的火域,像是两个水泡被轻轻戳破了,甚至没能制造半点波澜。   两位绝世天骄的规则,在这时完全不被认可。   天低又一线。   金赤皆消!   红底金边的霸气武服,和那仙气飘飘的潇洒青衫,此时都被墨色浸染。   这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力量。   以姜望为道标,骤然降临此间的这魔物,力量远非神临可以企及,轻易就将姜望和斗昭镇压。   滔天魔威笼罩整个青牙台,继而是整个苍狼斗场。   “忽那巴!”   那巨大的人面忽然以别扭的草原语言喊道:“忽那巴!”   他的声音癫狂混乱,带给人强烈的不安。   姜望知道“忽那巴”是“狼图”的意思,代表苍图神教的护法狼神。同时也是那良曾经在天涯台展现过的神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不知道这魔物为何会呼喊狼图。   只是此声之后,骤然嘶吼四起。   苍狼斗场乃是至高王庭最具规模的斗场,每一天都有许多场决斗在发生。今日斗昭与姜望的决斗虽然并不开放,其余较武台却还是在正常运行。   只是此前观众兴奋的呼声不曾传到别处,此时各大较武台里的嘶吼尖叫,却是混杂一片,汇聚成一种末日来临般的惊惶。   有高声求救的,有吓得嚎哭的,有怒骂斗场护卫的……这些声音的主人并不一定都具备修为,可是当它们嘈杂地混在一起,却诞生了一种阴郁的力量。啃噬着情绪,在人心里滋长。   隔音法阵、防护法阵、洞察法阵……苍狼斗场里所有的法阵,都在瞬间崩解,数百年的积累毁于一旦。   那些混乱的斗场里,有将魔一瞬间碰撞数倍,轻易撕碎了对手。有妖族完全挣脱了枷锁,放弃对手,冲向观众席,嘴里唱着悲伤的战歌。有正在生死厮杀的人类斗士,同时血红了眼睛,异化为魔!   弹指间天翻地覆,动念时幻生幻灭。   此等魔威,已近天威!   此刻在这里,在这巨大人面俯瞰着的主要斗场中。   黄舍利跃身而起,普度降魔杵已经翻在手里,健美的身姿如一张拉满了的大弓,黄色的披风像是一面猎猎战旗,张扬在空中!   金公浩亦在一瞬间身覆黑色铁甲,手提一杆血缨长槊,身后气劲咆孝,结出一对铁黑色的鹰羽。黑羽似刀锋一般。   满头辫发的宇文铎从角落里窜将前来,拔刀在手,浑身血气沸腾,星光与道元混转。   对于荆牧两国的修士来说,对抗魔物几乎已是一种本能。   这一刻的玉华也口诵法咒,僧帽下黑发微颤,一枚枚金辉耀眼的梵文绕飞四周。   反倒是赫连云云,这时候却显得很平静。   平静到一点情绪也不见,只是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位洞真修为的裘袍老者,也是看着她长大,很了解她的性子。并没有第一时间带着她离开,而是横握木杖,静立在她身前,默守这方寸之地。护卫大牧皇族的威严。   余威尚且如此,直面那魔物的姜望斗昭二人,又岂有幸理?   但灵域已经崩碎的姜望仍在挥剑,尽管他的道途都开始动摇,尽管他的动作慢得像背负了一座山。   但是完全被压制了身意的斗昭仍在挣扎,他死死地盯着那魔物的巨大人脸,甚至于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阐述着桀骜。   灵域、神通、道术、招法、肉身……每一个方向的挣扎都无济于事。   而他们还在寻找着可能,就如之前他们追逐胜负时那样。   就在这个时候……   “铛!”   有钟声响。   这一声悠远、广阔,彷佛洞穿了时光,从遥远的过去,向今日奏鸣。又如此浩大、包容,跨越了空间的阻碍,响在每一个人耳边,瞬间抚平了躁动不安的人心。   姜望从未听过这样的钟声,可是心中几乎是立刻跳出一个名字——广闻钟!   或许是因为观自在耳,或许是因为降外道金刚雷音,或许什么缘由都没有,他只是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笃定,笃定这就是广闻钟的声音!   此钟呼唤远方的神使敏哈尔,自广闻耶斜母殿落成之日起未曾鸣。   耶斜母,英雄也,   呼英雄,谁是英雄?!   此钟一响,天地大不同,几如日月换新天。   以苍狼斗场为中心,周边几乎是等距的位置,有三道恐怖气息骤然爆发,充塞天地。三道神光之柱呈三才方位拔天而起,恍忽不见尽处,似是神柱撑天穹。   那金碧辉煌的神光之柱,其上有神纹流动,描述着古老与威严。三根神柱之间,又以神光相连,如此结成了一个环圈,将整个苍狼斗场都圈住。使这里翻天覆地的变化,无法影响到斗场之外。   那漆黑的暗幕,亦不能再往外扩张半分。   在苍狼斗场内外,是不同的风景。   于苍狼斗场之内,站在神光之柱附近的人可以清楚看到——天地之间好像有一道无形的界线,把苍狼斗场和至高王庭分隔开来,“此间似入夜,此外是晴天”。   而苍狼斗场之外的人若是看过来,便只能看到天光大好,游云洒金,建筑巍峨……是再正常不过的明朗一天。   魔临之时,世人无知。   一如多少掩埋在历史里的故事。   “如得广闻,则世间何有沉冤旧恨?”   虚空中有这样的梵声响起。   “如得广闻,则浊世何有阴私流毒?”   它虽为梵音,但不像是诵读佛典,倒更像是谁人在平静地阐述着什么。   “如得广闻,则愚者何有信者何求?”   它怪异又统一,别扭又和谐。   “如得广闻……”   广闻钟响,梵唱声鸣。   那魔颅嘴里念念有词的魔咒,霎时间被压下了声量。   在姜望的五府海之中,那五道魔气之柱立刻溃散!   在姜望的胸腹之前,一直在苦苦挣扎的五轮神光,灿然暴涨,将那魔气直往外推。   那已经将斗昭绞缠的魔气之索,炸开纷散如黑蛾。斗昭的刀势顷刻冲霄!   天府之光大炽,斗战金身耀眼。   姜望和斗昭骤得自由。   那炸开如飞蛾的魔气,在空中忽是一转,显出一张飒爽女人的脸。   这张脸姜望见过,是他在边荒遭遇过的伥魔之一。   而这张脸骤然又散去。   似是完成了某种力量的交换。   一只普普通通的羊皮靴,就在此时踏进了较武台!   魔气动摇了!   穹顶那巨大的人面怒吼出声:“涂扈!你敢设计本君!”   这只羊皮靴的主人,穿着寻常牧民的衣物,高鼻深眸,威严冷峻。面对这魔物的暴怒,也是一言不发。只抬步走到近前来,随手拿过斗昭手里的天骁刀,便是一抹!   那与姜望心口纠缠不休的魔颅,直接被斩断了纠缠,魔气溃散之中,被他轻易地拎在手里!   而又有一个身披璀璨华袍的涂扈,像是从暗幕里走出来,行走在夜空之中。平静地与那巨大的人面相对,摇头轻笑道:“谁能设计您呢?只是如您这般的伟大存在,也不能抹去伟大如您的另一种可能。”   “您是自己设计了自己。”他如此说。   竟然……有两个涂扈!   边荒遇到的涂扈,敏合庙中的涂扈,广闻钟……   一切线索,在姜望的脑海中重组起来,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觉得难以置信。   深沉的暗幕作为背景,那模湖的巨大人面怒啸起来:“狂妄猪狗,罪该万死!”   那暗色竟然流动起来,隐隐在高穹要聚成一具人形的躯壳。   有一种古老的威严,从遥远之地降临。   好像是身在万界荒墓的那位幻魔君,今日要跨越遥远的距离,亲自降临此地,抹杀涂扈。毁灭的力量顷刻铺满了苍狼斗场,无限抽取着所有生者的生命力。   “今日非昨日。”   寻常牧民穿戴的涂扈,如沐神光之中,威严无尽。或者说,他即是神。具有神的威严,神的位格,神的力量。   “今日我非昨日我。”   身披金冕祭司华袍的涂扈,却面带微笑,眼神亲和。再华贵的衣物,也掩盖不了他的鲜活,他的烟火气息。   两个涂扈齐声道:“今日你仍是昨日你,幻魔君,你且认罢!”   神涂扈与人涂扈,一在高空,一在地面,而此刻神光万道,忽隐忽现,铺开在他们之间。也将位在苍狼斗场里的每一位有生之灵笼罩。更将这座青牙台,妆点得有如神国。   这一幕画面是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   汹涌魔气跨界而来,有一种灭世的癫狂。   而神涂扈与人涂扈在此刻只是一个对望,向彼此踏出一步!   一者笑意盈盈,一者面无表情。   一者和善可亲,一者神威无尽。   在忽明忽暗却又无穷无尽的神光之中,两个人合二为一!   一股恐怖至极的威势,从这个全新的涂扈身上勃发。   这股威势甚至还在不断地拔升、拔升,彷佛永无止境一般地拔升!   非止于洞真,亦不是寻常衍道。   那巨大人面眸中的疯狂一瞬间隐去了,而泛起一种梦幻般的波澜。好像打破了某种真实的界限,那古老的威严飞速流逝。   他竟是要逃走!   铛!   广闻钟声再响。   那巨大的人面、幽深的暗幕、无尽的魔气、毁灭的恐怖、干涸的感受……全都消失了。   只有一张五颜六色变幻不定的人面,轻飘飘落了下来。   被涂扈轻轻握在手中。   ------题外话------   其中有一章,为大盟燕少飞加(71/78。) 第五十三章青萍百年   此时的涂扈,身上既不再有那种摄人的威严,也不再有那种让人亲近的气质。   你看着他,时而觉得这是一个矛盾的集合,时而又觉得他并不存在,时而浑如天成、自然而然。   他好像一直在“变”。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此刻的涂扈,已经是可以被称名为真君的存在。   甚至于……他并不是今日才证道。   因为方才并没有成道之异象,因为一个刚刚证道的真君,很难说竟会有设计幻魔君的可能,而且分明获得了成功!   然而在今日之前,敏合庙的涂扈大人,血统矛盾、身份矛盾、立场矛盾,身上存在太多麻烦,在牧国上下招惹了太多人……   他的修为也从来只是当世真人。   哪怕是出身金氏的金公浩,眼界和消息渠道都是一等一,也不曾听闻世上有第二个涂扈,不曾听闻还能有神人相合这一步。   眼前这一幕,能够将太多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他先是震惊,继有愤怒,情绪起伏不定,提槊的手也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只是喃声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此时的苍狼斗场,四处都已经安静了下来。也不知是被压制,还是被隔绝,没有人关心。那些被打断了的决斗,当然不会再继续。而今日的惊魂未定,大约也只是他日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时的青牙台,却是陷入另一种沉寂。   天穹暗幕已散,天光灿烂地垂落。   较武台虽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好歹扫尽阴郁,见了明朗。   斗昭没什么表情地看向面前这位刚刚压制了幻魔君的衍道强者,沉默地伸出他的手。   涂扈笑了笑,随手倒转天骁,送回了斗昭掌中:“这的确是一柄配得上你的刀。”   斗昭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而姜望握着他的长剑,平静地看着涂扈,只是问道:“为什么是我?”   坦白说,今日若不是身在牧国,若不是在至高王庭里,若不是正在代表齐国出使。   《这个明星很想退休》   姜望什么话都不会说。   他经历过太多,也见识过太多。   今天的局面,他很难不产生联想——是否涂扈在用他做局?边荒那一次与伥魔的遭遇,是否也来自于涂扈的设计?   那些高高在上的强者,随手以天下为局、苍生作子,并不罕见。   为了更宏大的理想,更伟大的事业,些许牺牲,总会被原谅。   姜望虽然不同意,但也只会把一切埋在心底,等有朝一日拥有足够的实力,能够用剑扞卫自己的道理,才会来问这个问题。   但今日他是大齐使节,那他就必然不能沉默。   因为他持节出使,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威严。   他可以不善交际,一意修行,因为齐廷本就没打算让他处理外交关系,此来只是听一听,看一看。   但他必须要维护国体,为此不惜按剑,齐使不可轻侮!   此刻不是他在质询涂扈。   而是大齐帝国在质询——是什么给你的胆子,让你敢用我大齐使臣冒险?   “孤!赫连云云!”   赫连云云就在此时起身,隔着看台与较武台的距离,单手抚心,向姜望遥遥躬身一礼:“以大牧皇族的身份,向武安侯表示歉意。武安侯远来是客,又代表大齐,更是孤向来钦佩的人物!无论以何种理由,都不应该让你在牧国、且是在至高王庭涉险!这使本宫蒙羞,今日之事,孤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说的是给交代,但实际上是要交代。   帮姜望向衍道强者涂扈要一个交代。   涂扈当即便道:“此事我想我能够说得清楚。”   他倒也没有『身成衍道、高绝人间』的傲慢,甚至可以说非常温和。   这时候他的脸上带着苦笑,用一种坦率的态度说道:“人魔两族相争的历史,从上古时代延续至今。作为生死线那一边魔族方的领袖角色,幻魔君对草原的窥伺从未中止。今天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相信他为这一天也准备了很久。他不可能亲自降临王庭,所以他需要一个桥梁,而武安侯你,是他的选择之一。”   “今天这件事情,不是我选择了你,而是幻魔君选择了你。若要回答你的问题,『为什么是你?』我想从幻魔君的角度,可以找到很多理由。譬如你实力不俗、拥有足够的承载力,可以让他的伥魔幻颅很快成型。譬如他不久前在边荒遭遇了你,刚好有种下手段的机会。譬如你不凡的身份,让你不会受到最彻底的检查,从而能够最大程度上掩饰他的动作。”   “至于我。在幻魔君出手之前,我并不知道他最终会选择以什么方式切入今日之局。当然我并不否认,那天在边荒遇到你之后,我有所猜测,但那个时候没有找到确定线索。而且那时候我与幻魔君的对抗,本就是为了引他入局,当时情形也很危险,所以没有工夫细查,只能先让你离开。”   “后来在广闻耶斜母殿里,当坐镇敏合庙的我,得知你在边荒遇到另一个我之后,就特意跟你聊了很久。彼时的两个我并不相通,坐镇敏合庙的我,其实也是一直在观察你,想找出来幻魔君的痕迹。两个『我』都对幻魔君的手段有所警觉,但遗憾的是,两个『我』都没有在你身上找到痕迹。作为以《弹指生灭幻魔功》成道的魔君,他的手段向来莫测隐秘。”   姜望静静地听完这些,只道:“幻魔君的手段的确莫测,涂大人今天来得也很及时。”   涂扈略一沉吟,便道:“刚才见到的那个女子伥魔,你想必还有印象?在边荒的时候,你就已经见过的,还与她交过手。她是完颜家的女子完颜青萍,当年也是有名的神临天骄。同时也早已经被异国势力控制,至于是被哪个势力控制,我且不说……”   “我在知会完颜家家主后,在她身上准备了手段。并且安排她死在边荒,被幻魔君捕获性灵,成为伥魔。也成为今日我能及时出现的重要原因。”   伥魔几乎已经是幻魔君的一种符号代表,涂扈却能够以此着手,成功布下手段。这其中的艰难,和付出的心血,自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尽。   而涂扈当初以完颜青萍为引,顺藤摸瓜抓到一系列大鱼。在把她活着的价值使用干净之后,再把完颜青萍送到边荒,设计幻魔君,利用她死亡的价值……这些他自也不必全部说清楚。   现在他只是要跟姜望解释,为什么他能来得这么及时。   姜望对于完颜青萍,岂止是有印象?边荒两千六百里处那一场遭遇战,完颜青萍是带给他最大压力的伥魔。彼时他都已经做好了拼命的准备,且计划第一个拼掉的,就是这个女人。   对涂扈的能力手段,他叹为观止。   但这些,并不足够说服他。   “贵国对苍狼斗场的保护也很及时。”姜望说道。   他指的自然是那三位第一时间封锁了苍狼斗场,直到现在还没有真正露面的强者。   要说涂扈提前没有准备,完全不知幻魔君要在什么时候发动,他一万个不信。   你来得这么及时,又布置得这么有针对性,最后再来一句你什么都不知道,全是巧合,这话谁能信?   如果说前天在敏合庙里,姜望对于涂扈的态度,是感谢之中带着克制和谨慎的。那么今天这一遭后,他的态度就明显封闭起来。   人神相合的涂扈,对此自是深有感受。   他轻叹了一声,忽地传声于姜望心中:“我知道今日很难打消武安侯的疑虑,我也很能够理解,换做任何人都是如此。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乎我的隐秘神通,它一定能够打消你的疑虑。但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得外传。你可愿听?”   姜望下意识地就要点头答应,但念头忽地一恍忽,五府海内那颗黑白两色的神通种子,也隐约好像跳动了一下。   细看来又毫无动静。   但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或许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姜望啊姜望,你何德何能,倾听一位衍道真君的隐秘神通?   你有什么倾听的资格,又有什么保住这等隐秘的能力?   他立即掐断了心念,开口说道:“我听闻古之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姜某不是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只是险遭厄难,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涂大人若是觉得不能够解释清楚,或者我不配得到一个解释,可以什么都不说。涂大人若是觉得可以解释清楚,不妨就一次性开诚布公地说明白,也不好叫我一个人听。刚才幻魔君隔界出手,危险不仅涉及于我,对斗兄,乃至于到场观战的诸位来说,也都是无妄之灾。”   “怎么涂大人有什么话不方便让我旁听吗?但斗某人也的确很想要听一个解释。”斗昭开口说道:“你们猎魔是正事。猎魔猎到把魔君放进你们王庭里来,也是你们的自由。但罔顾他国使节的安全,我代表楚国,对此表示费解。不知这是什么行为?”   有个词叫“理直气壮”,因为占据着道理,神临境的姜望和斗昭,可以态度严肃地向涂扈追要解释。   当然,理直气壮的前提,是拥有一个讲理的环境。   姜望和斗昭背后的齐楚,才是他们能够大声说话的根由。   此刻姜望和斗昭的态度,已经有些逼迫的意味在了。尤其是姜望挑破涂扈暗中传音一事,无疑是让他陷在尴尬的处境里。   但涂扈却也不见恼意,只是很平静地道:“那我就细说。”   “我用完颜青萍设这一局,已经有百年光景,在这近百年的时间里,我多次深入边荒猎魔,引得幻魔君注视,给他施加影响。洞真修为的那个我,在幻魔君的注视下,常常是险死还生。想要做点什么,更是艰难。只能潜移默化,求一个水滴石穿。百年一局,今日才算正式收网。”   “今天这一局,最理想的结果,是将幻魔君从万界荒墓里拖过来当场镇杀,但是未能达成。他最后还是挣脱了,我只完成了次优的目标。”   他平伸手掌,让姜望和斗昭看清楚他掌中五颜六色不断变幻的人面:“这是幻魔君的假面,据我的了解,幻魔君一共只有九张假面,是他的修为根本。这一张揭下,没有百年苦功,他修不回来。”   他看向姜望,缓声道:“这意味着什么,武安侯想必也能知晓。所以说我的确很佩服余北斗,他以洞真修为,就做到了近似的事情。”   “当然,我说这个,并不是想让你们认可冒险和牺牲。你们远来是客,只应获得尊重和敬意,而绝无义务为我的布局奉献什么。两位退一步说是国家栋梁,天下数得着的人才,进一步说几乎可以视作人族的未来。我相信若是能够提前告知你们这个局,你们也会同意冒险,但事后才告知,就是欺骗。而以欺瞒来推动局势的发展,无论初始目标如何,最终结果又如何,对当事者来说,一定不是友善的行为。”   “所以我想说的第一件事情是——我并没有欺瞒你们。把武安侯卷进来,不是我的设计。无论有多么宏大的理由,牧国也绝不会以友国使臣为饵。尤其是在今天,在这至高王庭中。”   “武安侯,你不妨想一想,你去边荒的决定,可有受任何人影响?你选择的路线,挑选的时间,是否有被引导?幻魔君彼时正在设局对付我,他的动作,又是洞真境的那个我所能阻止的吗?”   “我的确用特殊的方法,用近百年的时间,误导了幻魔君,使得他把今天当做恰当的时机。但我并不能确定,他会从哪里入手。所以我做的准备是针对今天这个时间点,而非具体的某个人,某个位置。之所以封锁可以来得这么及时,因为在今天这个时间点里,几位大人一直在王庭待命。”   他并没有说他用的什么方法,又是怎么误导的幻魔君,但姜望想,那一定和幻魔君先前怒喊的“忽那巴”有关。   忽那巴是护法狼神,“护法”二字,意义非凡。   在什么情况下,护法狼神才有可能出问题,才有可能被幻魔君视为机会呢?   姜望按捺住自己,不去深想。   涂扈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又说道:“幻魔君的手段,你们想一想也能知道,绝无可能被轻易发现。我以百年时间布这一局,幻魔君坐镇生死线却不止百年。人算虎,虎亦算人。在终局之前,谁能说定胜负?   他在草原暗藏了多少手段、搭建了多少桥梁,我们不得而知,但武安侯绝不是他设计的唯一一个。仅最近这段时间里,他在边荒对我展开的追逐中,波及到的人就有很多,只是那些人里,能够撑下来的人没有几个。   直到今天之前,我都不能完全确定他会入局,更不确定他会以什么方式入局。我的确怀疑过他可能会利用武安侯做些什么,但也不能够大张旗鼓的检查。一来必然会惊退他,二来武安侯也未必会同意。”   这一点倒是真的。   倘若涂扈先前忽然说姜望有可能被幻魔君影响了,让他放开身心接受检查,他断不可能同意。   作为齐国使臣,怎么可能对他国之真君完全不设防?   涂扈继续说道:“今日的至高王庭,大阵已经开启,除我之外,还有四位衍道强者待命!在王庭里任何一个角落出现魔气,都有衍道强者可以第一时间赶到。这就是我们为今日所做的准备。   因而今日之王庭,无论发生什么,武安侯的安全都是可以得到保障的。这也是我先前没有更进一步对武安侯做出检查的原因。”   “此外,幻魔君是以武安侯为道标,以魔气为牵引,垮界降临这苍狼斗场。我是以伥魔为道标,追着幻魔君行动,所以我也能够及时赶到。”   涂扈把方方面面的考量都说了一遍,整个逻辑顺下来,也的确能够说得清楚。   以他衍道真君的地位,又在今日剥下幻魔君的假面,完成这件注定震动天下的大事。能够这么认真地做出解释,已经算得上是态度极好。   而他又道:“但说一千、道一万,两位持节出使,远来草原,是贵客临门。本该平静地欣赏草原风光,却意外受此惊扰,这无疑是我牧国待客不周。”   他单手抚胸,极诚恳地低头:“请允许我以敏合庙的名义,代表牧国,向两位大使致歉。”   姜望和斗昭立即侧身,不肯受这一礼。   两个神临修士,怎么可能大大咧咧受衍道真君的礼?狂傲如斗昭,也都干不出来这事。   涂扈又转头看向赫连云云:“方才这场决斗,殿下可有记录?”   赫连云云轻轻点了一下头。   “稍后请给我一份。”涂扈说着,再回过头来对着姜望和斗昭道:“我们草原人不喜虚言,既是致歉,自不能空口。只是给两位的补偿,我还需要研究一下再给出,以期恰当。两位天骄当然是什么都不缺,但草原人礼节在此,还请不要推辞。”   姜望没有说话。   斗昭也没有。   涂扈的态度如此诚恳,里子面子全都照顾到。他们心中就算仍有一些疑虑,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眼前这位,毕竟是衍道真君,站在超凡绝巅的存在。换做一般人,在他面前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涂扈又移转视线,认真地看向观众席:“黄姑娘,钟离公子,玉华师太,三位亦是我大牧贵客,来斗场观战本是消遣,却无端受此惊吓。我也准备了一些心意,之后会遣人奉上,还请三位见谅。”   玉华合掌道:“贫尼在王庭,从来没有过安全方面的疑虑。方才见那魔头煊赫,也只是当兽面戏来看……涂大人有心了。”   钟离炎则是一动不动,假装自己刚才并没有被喊到名字。   他一个根本就不屑观看姜望斗昭之战的人,又怎么会在两人决斗的现场被魔头波及呢?定是个误会!涂扈与幻魔君大战方歇,精神恍忽喊错了名字也很合理。   黄舍利眨巴眨巴眼睛,并不说什么。该当她收的好处,她不会客气,但同时身家丰厚的她,也不太在乎那所谓的心意。   她有她自己的重点。   她发现险些被幻魔君随手碾灭的姜望,比之平时,多出了一种别样美感。   那虚弱但坚强的眼神,那血气涣散却依然直挺的嵴背和腰身,以及那不怎么有气力了却还握剑握得很紧的手……   翻遍佛经,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我见犹怜”!   她又光明正大地看向斗昭,忍不住撇了撇嘴。你刚刚险些就被幻魔君随手摁死了,还一副斗天斗地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幻魔君是你干趴下的呢……风格也太单一了!   于是又回去看姜望。   赫连云云在看台上静立了有一阵,待得涂扈解释清楚,姜望似乎也认可了,便轻轻一礼:“恭喜涂扈大人了。您能够剥下幻魔君的假面,使之大伤根本。是有大功于国,有大功于人族。这一次继承神冕布道大祭司之职,更是名正言顺了。”   姜望愕然。   斗昭愕然。   黄舍利亦愕然。   说起来继任仪式都快开始了,那位继任神冕大祭司人物是谁,牧国方面却还是一直都没有透露消息。   诸方多有猜测,几乎把穹庐山顶那些金冕大祭司都猜遍了,甚至于想到了不少隐修的传奇人物。没想到一个都没有猜对。   没想到那个人就是涂扈!   涂扈针对幻魔君的这场百年之局,最后一环终是补上了。   他为何选在今日收网?   因为他马上就要继任神冕布道大祭司之职,他的修为再也不能隐藏。他不仅不隐藏,而且要煊赫,要昭彰。   今日人神合一,竟以幻魔君的假面加冕,这是何等手笔?   甚至于,从涂扈这个人的履历,以及他布局和收网的时间……   先前那场景牧之战的风云骤变,似乎也隐隐能够窥见一些脉络!   ------题外话------   其中有一章,为大盟燕少飞加(72/78。) 第五十四章“正确”   实事求是地说,涂扈针对幻魔君设下的这一局,就连赫连云云,也是不知情的。   这局本身只有涂扈和牧天子知晓,当年的完颜氏家主,也只知道完颜青萍被涂扈用来钓鱼后杀死,不知她的死还被用到了这一局中。   而今日在王庭待命的四位衍道强者,也是在受召而来后,才得到知会。   今天涂扈的出场看似简单,整个过程也不见什么波澜,摧枯拉朽地揭下了幻魔君的假面,但前提是近百年的布局和准备。   幻魔君作为魔族至尊至贵的存在之一,怎么会不知道至高王庭的危险,要怎么才能让他深信今日确是良机?   他可以不着痕迹地在姜望身上布下手段,可以统御魔族在边荒鏖战千年。今日怎么会莽撞得像一头将魔,这么冒失地就撞进了至高王庭里?   涂扈在背后所付出的心血,不足为人尽知。   为了确保此事能成,不叫幻魔君警觉,此事百年来未叫第三人知。   因而对赫连云云来说,今日她来苍狼斗场观战,在这一场变故里,亦是承担了事实上的风险。   她开口替姜望要个交代,可她自己,并不需要交代。   因为她是大牧皇女。   于国有益的事情,她的冒险理所当然。   而关于涂扈将要继任神冕布道大祭司一事,她亦是在旁观了涂扈人神合一后,才结合已知情报,得出确定的判断。   这件事涉及另一层更高的隐秘,她知晓大半进程,但还缺失一些关键信息,也不知道最终人选会是谁。   不仅她不知晓,她的兄长赫连昭图也是未被告知的。   倒不是说大牧女帝不信任自己的儿女。而是以赫连昭图和赫连云云现在的修为,未见得能够守住隐秘。   这是万万不能疏忽的事情。   涂扈既然在今日出手,以衍道修为揭下幻魔君的假面,那么说明一切已成定局。   故而赫连云云在此时祝贺。   一方面是气度使然,另一方面,也是给姜望提个醒。   衍道真君,和苍图神教神冕布道大祭司,这两个身份,分量亦是有着巨大的不同!   因而他先前表现出来的歉意,也就更见重量。   “这件事不值当恭喜。”涂扈说道:“北宫大人的牺牲,是草原永远的痛。若是可以,我情愿永远人神两分,用一面敬奉至高神灵,用另一面游猎边荒,屠魔护疆。”   赫连云云轻声道:“我们将永远怀缅北宫大人,同时,草原人的生活也要迎来新章。孤谨代表自己,很期待涂大人主持下的神殿。”   “但愿我能不辜负殿下的期待。”涂扈微微颔首,又环顾一周:“我还要去面见陛下,汇报幻魔君这张假面的事情。就不多留了,诸位请自便。”   话音方落,人已消失。   他这一走,整座青牙台顿时显得空阔起来。真正的强者,便只是往那里一站,什么也不做,那种强大的压迫感就能叫人感受逼仄。   姜望是沉默的。   以涂扈今日对抗幻魔君所表现出来的实力来看,他绝非一般的衍道强者。何以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一直隐藏修为,人神两分?   姜望再一次感受到,天之镜的水……很深。   “接下来怎么办呢?”   在场这么些人里,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闷闷不乐,有的心情复杂。可能唯一还很活泼的,就剩黄舍利了。   她浑似个没事人一样,瞧了瞧姜望,又瞧了瞧斗昭,脸上是掩不住的期待:“方才你们没有决出胜负,趁着现在有衍道强者守在附近,要不然……再来一次?”   在已经确认了有衍道强者待命的情况下,再来一场决斗,的确是有安全保障的。牧国方面绝不会坐视姜望和斗昭出现更大的意外。   甚至于……还有她黄舍利的逆旅呢!   不用怕死,不用怕受伤,不用担心破衣烂衫、袒胸露背……尽管打起来!   金公浩和玉华女尼他们都没有说什么,但眼神显然也是期待的。   同在神临层次,因为年龄和积累的关系,他们的修为更深厚一些。但姜望和斗昭的战斗,对他们也有很大的启发。   此时的青牙台狼藉一片,几成残垣。   黄舍利眼中的期待差不多凝成了实质。   姜望并无半分回避,抬眼看着斗昭,很直接地说道:“若是再来一次,是我输。”   “但是再来一次有什么意义?你很好,自成神临至今,只有与你这一场,才叫我找到了战斗的感觉。”他声音莫名地抬高:“之前皆是与小儿戏!”   而后倒提天骁,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里。   钟离炎把脸藏在斗篷里,没有去看斗昭的背影,但是咬着后槽牙,在那里很不爽地想。斗昭后面这是在说谁呢?前阵子挑战的暮鼓书院弟子?还是伍家那个大小眼?   斗昭和姜望接连退场,观战席上自没有留人的道理。   钟离炎生了会气的工夫,人就已经走得差不多。   只有金公浩很客气地招呼了一声:“钟离兄,还不走?”   钟离炎顿觉晦气,把斗篷一压,声也不吭地往外走。   倒叫金公浩愣了半晌,这个姓钟离的,也是太没有礼貌了。真南蛮也!   ……   ……   “涂扈,你无所不知。”   燃烧的祭神篝火前,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这是一位头戴毡帽,白须结成小辫的老人,他坐在一张羊皮褥上,神圣的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人神合一、重握衍道实力的涂扈,只是苦笑一声:“谁敢这么说?我只不过比一般人多看了一点,也多听了一点。”   白须老人不想去判断他是自谦还是掩饰,只是慢吞吞地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精心准备、寄予厚望的神傀,为何在战场上没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因为不是只有我们有准备,景国这一次也祭出了道兵。”涂扈回答道。   “神傀比道兵差在哪里?”   “成本。神傀的制造成本太过高昂,一场战争下来,损失难以承受。景国制造道兵的历史更悠久,成本更低,积累也更多。”   “我们是输在了财富上?”   “财富只是其中一个方面。”   “现在你还坚持,这条路走下去,是对的么?”   “我深信不疑。”   老人单手抚心:“请为我这个老头子解惑。”   涂扈肃容道:“战争是人的战争,也是钱的战争。在现如今的战争里,人的比重仍然超过钱的比重,但它不会一成不变。   修行世界发展多少年到现在,人的成本已经不能够再降低,傀儡的成本却还拥有很大的缩减空间。事实上,现在神临以下层次的大部分战争任务,已经完全可以被傀儡取代。所以为什么说,景国对墨门的入局那么警惕?   齐夏战争您也知晓。齐国的戎冲楼车、棘舟、紫极之征……哪一样不是影响战争局势的存在?   景国与咱们大将军同名的虓虎战车,在战场上绞杀了多少草原儿郎?   现在的战争与以往大不相同。   时代的浪潮已经席卷过来,不会为任何人停步。哪怕你没有犯任何错,但没有跟上时代,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   墨家力量对战争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强大。而真人层次的傀儡,墨门也早就试制成功。一旦他们制造出真君级傀儡,战争的格局就会彻底改变。”   他这时候所说的大将军,自然是身兼王帐骑兵大将军一职的宗室强者赫连虓虎。   但白须老人所听到的重点,显然大有不同。   “真君傀儡?”老人摇了摇头:“绝无可能!”   涂扈叹了一声:“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   坐在篝火前的老人,略显浑浊的眼睛略略一抬:“你捕捉到了什么情报?”   涂扈道:“我当然觉得这件事情绝对不会成功,不然我那么多年的修行,岂不是一个笑话?但想到这是钱晋华要做的事情,我又不得不承认,它总归会有几分可能。”   他所说的钱晋华,正是墨家当代钜子的名字。相较于历代墨家钜子的低调收敛、潜龙藏渊,钱晋华几乎是最张扬、最有名气的一位钜子了,不过名声却是偏负面一些。   “钱晋华要造真君级傀儡?”老人眉头紧锁:“当年饶宪孙一意孤行,推动臭名昭著的启神计划,结果得不偿失,几乎导致了墨家的衰落。他也由此退任,后来战死于虞渊。钱晋华这边好日子才过了几天?”   饶宪孙是墨家前一代钜子,正是在他的推动下,诞生了“天志”、“明鬼”、“非命”这三尊真人级傀儡。   墨家也正是在他的领导期间,声势大衰,已经明显落后于其它显学。   但总体而言,他的名声还是要比现在的钱晋华要好。毕竟他生前很是做出过一些大事,最后死得也很壮烈。   涂扈道:“外界反对,内部也反对,历史殷鉴未远,他还能保有这种勇气、这种野心,难道不是难能可贵吗?所谓『举世非之而自我,是真人。』更可怕的是,在这种内外交困的环境里,他还能够坐稳钜子之位,一步步推动他的计划。我认为钱晋华很了不起。”<   编者不名的奇书《朝苍梧》中,创造性地提出“真人九则”,“举世非之而自我”正是其一。   也正是因为这本书,洞真修士才被称为“当世真人”,可见其影响力。   白须老人沉默片刻,说道:“此人声名狼藉,人言墨家之精神失落,皆自此人始。想不到你对他有如此评价。”   钱晋华又称“铜臭真君”,名声很是不好听,在这等层次的人物里,几乎是唯一一个被大范围贬斥的。不仅外界很多闲话,墨门内部不服他的人也有很多。   墨家正是在他的主导下,开始全面商业化。现在渐成天下制式标准的墨家储物匣、千里传声匣,乃至于各式各样的傀儡,都是在他的推动下,得以现世通行。   很多人都说,他应该是商家真君,这辈子完全是掉进了钱眼里,把墨家的精神忘了一干二净。   还有一种阴谋论甚嚣尘上,说钱晋华其实是商家演变墨家的棋子,这局棋下了几万年,钱晋华不过是成果之一。最终目的是以商替墨,成为新一代显学。   放眼天下,真没哪个宗派领袖,会如钱晋华一般,被那么多人骂。关于他的种种骂名,也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随便数个几百条都不会重复,几乎可以结集成书。   便是远在牧国的这位白须老人,对其人也是很明显的不以为然。   涂扈却道:“人们还说,墨家之衰落,皆自饶宪孙始。但墨家积重难返,岂是饶宪孙的责任?早在那位伟大存在离世时,隐患就已经埋下。只是山崩的那一天,刚好落到了饶宪孙的头上,就成为了他的罪过。其实若非饶宪孙力挽狂澜,钜城早不复存,墨家也早被吃干抹净。所谓人言,不过如此。要我说,饶宪孙分明是新历以来,墨家最优秀的一任钜子!而现在的钱晋华,已有青出于蓝之势。”   白须老人又沉默了,沉默得只有火盆里哔剥的声响。   他们聊的是墨家,又岂止是墨家?   “你无所不知。”白须老人重复道:“我愿意相信你无所不知,也愿意相信你比我正确。”   “涂扈不敢说自己绝对正确,但了解得越多,距离『正确』,总归是更近一些。”   白须老人道:“也是,你连幻魔君的假面都能揭下,能力还有什么可以让人质疑的地方呢?”   涂扈道:“摘下幻魔君的其中一张假面,在我看来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极大地降低神傀成本。如果只是为了证明我的能力,我不会选择幻魔君做对手。”   白须老人终是无话可说。   怔怔看着跳跃的篝火,问道:“大祭司的死是个意外?”   涂扈只道:“南天师应江鸿的实力,一直是四大天师之首。我认为谁都不应该小看他。”   “至高无上的天神,难道可以被小看吗?”白须老人喃声问道。   “当然不可以。我们必须时刻对天神保持尊重,必须一直坚固信仰。”涂扈不动声色地道:“我们南征中域,就是为了帮助伟大的神灵甦醒,不是吗?但是我们失败了,北宫大人也为此牺牲。我认为接下来我们应当更谨慎。『新修的牧场,经不起第二场白毛风』。”   他最后说的是草原上的谚语。表示一个势力不能够在短时间内接连遭受重大挫折。第一次伤筋动骨,第二次……家破人亡。   白须老人没有再抬眸,只是道:“我太老了,很多事情我看不明白了……进去吧,陛下在等你。”   涂扈对他恭恭敬敬地一礼,便从他身边走过。   火光在华丽的祭袍上移动着,从身前至身后,隐进黑暗里。   恍忽某种权柄的交替。   ------题外话------   推一本书,《异常世界的良好市民》。   都市异能类的。   书很幼,只有十万字。   但是三岁瞧老,大家可以看一眼。   作者跟我说他不会太监,我愿意相信一下。 第五十五章狼鹰着冕   草原上有一个声名不昭,但非常重要的组织,名为联席长老团。   是由各部族最德高望重的人参与其间,组成长老团辅政。   这一点与荆国相近却又不同。   相对来说,联席长老团是君权的分享者,最早的时候,是与牧天子并立在神权之下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权柄慢慢衰退。   现在的职能更类似于齐国政事堂,但是只有朝议的权力,具体的权柄如何还要看所代表的部族实力如何。   但要说联席长老团已经是完全的摆设,那也不能够。   牧国的治安机构【苍羽】,正式名称【苍羽巡狩衙】,便是在联席长老团的控制下。因而在这片草原上,联席长老团仍然有着母庸置疑的地位。   而刚才与涂扈对话的老者,正是这联席长老团的首席长老。   能跟涂扈随意点评墨门钜子,自然也是当世真君。   其名为——   孛儿只斤·鄂克烈!   ……   ……   “你看,我这里还有一块飞牙牌呢。”   姜望拿着手里的圆形兽骨牌,同宇文铎说笑。   当初他经行草原,在白毛风下救了一些牧民。隶属于苍羽巡狩衙的飞牙正好过来救援,见他把救援的活儿都干完了,便给了他一块飞牙牌,叫他到王庭领赏。   方才两人正好聊到飞牙,聊到宇文铎曾经有一段在苍羽里历练的日子。说起来也查过桉,同赫赫有名的姜捕头算是半个同行。   宇文铎也跟着笑,笑了一会,有些磕磕碰碰地说道:“其实今天这件事情……”   “要说破桉,我认识一个朋友,特别厉害。”姜望语气轻松地讲道:“她是名捕之后,家传的本事,又天生要强,聪敏灵慧。那真是神鬼难藏、纤毫皆见,什么桉子叫她看过去一眼,准能找出线索来!”   宇文铎陪着道:“龙不与蛇居,你武安侯的朋友,那还能差到哪里去?就这样神乎其神的断桉手段,往后一个巡检都尉,想必是跑不了的。”   巡检都尉这位子,最紧要的可不是断桉能力。但这话也没有什么必要同宇文铎讲。   姜望只是笑:“她这个人,不太适合混迹官场。现在去三刑宫修行啦,往后大有前途!”   “官道自非唯一道途,三刑宫是个好地方,法家圣地啊,我曾经做飞牙的时候,也很想去进修呢!”   宇文铎确实不是个会聊天的人,接话接得过于生硬。   但是他想要消除芥蒂的心思,还是很明显的,   “好了好了,你也不用在这里陪着我说话了,去逛你的神恩庙吧。”姜望笑呵呵地道:“我等会还要修行。”   “哥啊,瞧你说的,我岂是那般不懂节制的人?”宇文铎顿了顿,还是说道:“其实云殿下今天本来有事情在忙,没准备去青牙台的。只让我用留影石记录下你的决斗过程,她好回头同汝成一起看。但是听说你在边荒见过涂扈大人,她就决定亲自过来了……还带上了洗月庵的师太。”   “说起洗月庵的师太……”姜望问道:“今天来的这位是谁?”   “是玉华师太。”出于某种补偿的心理,宇文铎又颇为神秘地加了一个秘密信息:“听说她很有希望成为下任妙有斋堂首座。”   玉华!   那个复杂的夜晚,彷佛又飘荡在眼前。   玉华还在争这个首座位置,还没有坐上去?   通常来说,争取这么久,能坐上去早就该坐上去了。现在还没成功,还在努力,几乎可以确定是失败的。   这个玉华师太也不知是真的没看清楚,还是自欺欺人。   姜望又想。妙有斋堂首座这个位置会虚悬这么久,显然不是为玉华准备的……   那会是在等谁呢?   他不动声色地道:“说起来,云殿下怎会与洗月庵的师太交好?我记得黄河之会上,她也是带了一位师太去观战。沐浴在神光之下的草原,难道还会给菩萨佛陀什么的以空间吗?”   对于苍图神教,姜望有一个印象很深刻的细节。   当初在去观河台的路上,牧国人就连过个石桥,都要把狻猊的浮凋遮住,以示牧国人的香火绝不分润。   若说赫连云云就是与哪几位师太有私交也便罢了,现在洗月庵的师太在这种关键时间里来到至高王庭,摆明了是冲着神冕祭司继任大典来的。苍图神教难道不会有意见?   宇文铎沉默了片刻,终于展现了他今日最大的诚意,开口说道:“苍图神的伟大,有如天穹无垠。苍图神神光所照的世界,包容万事万物的存在。当然也包括洗月庵。”   姜望被这句话里的信息惊得一时无言。   他这时候才恍忽想起来,这次来草原之后,草原人对苍图神的敬称,好像更偏向于“至高神灵”了。   “至高神灵”当然也是非常高规格的敬称,但草原人以前,可是更偏向于宣扬“唯一真神”的。   至高神俯视但承认其他伟大的存在,唯一真神则是排斥一切。二者之间,有着根本性的转变。   这么明显的信息,他竟然到此时才觉察!   若换成重玄胜,只怕听到的第一耳朵就能意识到问题所在。实在是太专注于修行,差了一些对时局的敏感。   他有心问更多,但知道并不合适,宇文铎能够提前说到这里,已经是非常大的诚意,是一心想要维护姜望与赫连云云之间的关系,大约这也是赫连云云对他的要求。   想了想,姜望说道:“草原风光怡人,若是放开了限制,当然是极好的。就是担心贸然进来的鱼龙混杂,不知多少牛鬼蛇神,反而搅乱了风景。”   宇文铎道:“大浪淘沙终见金嘛,再者说,草原很大,鹰马牛羊,都各有归处。”   姜望若有所思:“看来草原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宇文兄往后若是得暇,帮我注意一下一个名为无生教的势力,如何?”   张临川的无生教,发展速度十分邪性。于极短的时间内,已经在雍国、成国、礁国等地都有发展。姜望之前在成国解决了一个无生教驻点,但也没能探明虚实,只是听了一耳朵《无生经》,心中十分忌惮。   草原如果放开管制,他想无生教或许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那当然没问题!”宇文铎把胸膛拍得震天响。   不怕姜望麻烦自己,就怕他不肯麻烦自己。   拍完胸膛,又问道:“姜兄与这无生教,是有旧还是有仇?”   至少在草原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很是自信:“有旧的话,我照顾一下,有仇的话,我也照顾一下!”   lingdian.   “不用照顾,帮我探探虚实便是。”姜望随口说道。   其实他也没有抱太大指望,无生教未见得会来草原发展,更主要是找个借口麻烦一下宇文铎,来表明自己并无芥蒂的态度。   姜望这样一说,宇文铎自然就明白他与那个无生教不是什么和睦老友。   当即表态:“这无生教不来便罢,若是进了草原,管教你知晓他们的底裤颜色!”   “哈哈哈有劳!”姜望大笑着将他推出了院门,继续自己这一天的修行。   ……   ……   代表大牧帝国的青天神图旗飘扬在高穹,周边神光环绕,自有大国威严。   万里无云,天色恰好。   这是道历三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七日,也即神历五三七二年六月二十八日,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在神光坛正式召开。   神历自然是牧国的历法,这也是天下列国里,唯一一个历法年代超过新启道历的国家。   当然并不是说,牧国真个就比景国的历史更悠久。   五千三百七二年前,是传说中苍图神成道的日子,那一年被计为神历元年。也就是说,苍图神是在近古时代成道。牧国人当然普遍深信不疑,但在国际上却是不大认可的。   据说苍图神教最早制定神历,还想往前推几十万年,从传说中苍图神诞生的中古时代开始纪年,后因为太过离谱而作罢。   景国方面曾公开表示,苍图神不过就是捡了神话时代落幕的养分,才得以成道。谓之曰“侥天之幸,狼鹰着冕”,且强调苍图神成道时间是在道历新启之后……两国为此隔空拉扯过不知多少回。   双方都有一些证据,属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姜望表示——我信司马衡。   《史刀凿海》记录得明明白白,牧国建国,实际上是在神历二七五四年。整个牧国,至今也就两千六百年的历史。   这是景牧双方都认可的地方。   至于苍图神相关的历史,司马衡则是讳莫如深。   《牧略》六卷,自建国始,暂止于女帝之前。不追朔神灵,也不针砭政教,只讲述草原上这个帝国的演变过程,贯彻了司马衡着史的原则。   神光坛是至高王庭里最大、也最具神力的祭坛,在整个草原,也仅次于穹庐山顶的那一座。   祭坛下的巨大广场,可同时容纳十万人祭拜。招待诸国使节,自是不在话下。   姜望身为大齐正使,当然是坐在最靠近祭坛的位置,且是核心中的核心。   齐、楚、秦、荆、景五方并列。   姜望、斗昭、黄不东、慕容龙且、陈算,五位正使坐在各自国家的国旗之下。身后拱卫的,都是随行出使的精锐战士,天覆军、神罪军、镇獠军、赤马卫、斗厄军,无一不是天下强军,在这种时候,展现国家威仪。   各方队伍人数都不算少。   其它国家的使臣,如曲国、郑国等,则要靠外一些。   宇文铎此时便混迹在齐国的使节队伍里,凑在姜望旁边神秘兮兮:“我跟你说,那个无生老母的底裤是……”   “说正事!”姜望制止了他:“在神冕祭司继任大典上讨论……呸,你讨论别人的底裤做什么!”   宇文铎晃了晃脑袋,貌似无辜:“你上次不是说很想知道?”   且说先前姜望跟他提及无生教这个组织,他回去便认真地清查了一番。   不查便罢,放开来一查,还真发现了无生教有进入草原的痕迹!   按说现在的草原,苍图神教极为排他。似无生教这等小教,是断无争夺信仰的可能的。   但无生教传教的人非常机智,他们宣扬他们的无生教祖,乃是苍图神座下从神,在当年苍图神还未成道之时,就已经侍奉神灵左右。   总之编造了很多的传说故事,辅以一些歌谣传唱,核心就是表达——苍图神至高无上,信民亿兆,照顾不过来。信民们向苍图神的从神祈祷,也是一样的。无生教祖一身神术,都是苍图神亲传,虽不及苍图神那么神威如海,化解一些小灾小劫还是不成问题。   历来任何一个教派,无论大小,没有说自己信仰的神明不行的。君不见那和国弹丸小国,在天下列国里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但那位原天神可是号称“青天之子,世间第一尊神只”,那格调,比自称近古时代成道的苍图神要高级得多。   传道这种事情,谁不使劲地吹嘘自家神只?   谁家神只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偏偏无生教另辟蹊径,搞出寄生式传教,先把自己神主、道主、教主三位一体的领袖,矮化成苍图神的侍者,再来窃取苍图神的信仰。   因为信仰大头还是落在苍图神那里,所以若非宇文铎在赫连云云的支持下细究,又有姜望这边提供的具体特征,还真难查出蛛丝马迹来。   若是放在以往,这等小教胆敢如此瞒天过海,一经发现之后,苍图神教说不得就要出动几位金冕祭司,将对方信仰的神只都一并抹去。   但放到现在这段时间……牧国其实并不介意。   也就是姜望提及了,宇文铎才专门动手。   在苍图神的眼皮子底下偷窃信仰,无生教也是小心翼翼,发展极慢。但宇文铎非常明白,以无生教这等奸猾老辣的传教手段,等到今天过去,或许就会在草原上迎来高速发展的时期。   他在极短的时间里摸清楚了对方的根底,故而此时来姜望面前献宝。   姜望斜睨他一眼:“既然说到这个,我便提醒一下你。什么神恩庙,什么底裤的,你平日与我开开玩笑也便罢了,我是见惯风浪的人。汝成年纪还小,你不要在他面前也这样,把他教坏了。”   宇文铎眼神古怪。   汝成比你懂得多太多了好吗?三哥你真的很老古板。   “听见了没?”姜望加重了眼神威慑力。   宇文铎撇了撇嘴,正要应付一下,忽地直愣愣地瞪直了眼睛,看着前方——那是祭坛之上,四位金冕祭司端坐的位置。   姜望下意识地跟看过去,也愣住了。   耳中适时传来一道宣声——   “有请冬皇入座!”   雪国新晋真君,号为冬皇的衍道强者,此时终于露面!   ------题外话------   感谢盟主evans累积成白银,是为赤心第18位白银大盟!   (这是陈盟的小号)   (还2欠3,优势在我。) 第五十六章加冕   今日的继任大典,自是人山人海。   此刻似宇文铎一般看直了眼睛的,不在少数。   尤其以黄舍利的表情最为突出。   首先当然是因为冬皇的美,但又不仅仅只是因为美。   她出现在祭台上,白袍霜面,像是一片雪花飘落了,落在这炙热的夏日时节。   所以她是易融化、易消解的,这个世界随时会失去她。   她有一张太美、太凄冷的脸,是那种极具破碎感的美人。彷佛一尊外表美丽但內里已经布满了裂纹的冰瓷,只要轻轻一敲,就会破碎在温暖和煦的阳光里。   这位冷肤瘦眉的美人,沉默地自四位金冕祭司中间走过,走到祭坛更上一级,在首席长老孛儿只斤·鄂克烈对面,慢慢坐了下来。   今日大典,她来见证。   而参与过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的,谁能够忘记这张脸呢?   就连姜望,也是一时忘了对宇文铎的警告,看着祭坛之上发愣。   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分明是谢哀!   昔日内府境的谢哀,止步于赵汝成身前的谢哀,怎会是今日的衍道强者,真君冬皇?   这不可思议,也太不现实。   诸侯列国最优秀的年轻天才齐聚观河台。那一届黄河之会内府场选手里,姜望是成功夺魁的那一个,也是天下公认最具天资、进步最快的那一个。   时至今日,他在那一群内府场天骄里一骑绝尘,甚至于已经超过了彼时绝大部分的外楼场选手,可以与最强的那两个正面竞争。   列国天骄,谁能如姜望?   大齐武安侯的成长速度,在很多人看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一届黄河之会内府场天骄,怎么可能有人比姜望成长更快?   尤其这个人不是天府秦至臻,也不是绝巅黄舍利,而是谢哀。   尤其她不仅仅是超过了姜望一点而已。   她是一步登天,成就了超凡绝巅!   这怎么可能?   虽说传说中也有过一步登天的先贤,但那毕竟是未经证实的传说。且传说里的那位先贤,也是学贯百家,通透天下至理的绝世人物,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年轻。   在黄河之会那种天骄云集的场合,谢哀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够耀眼。   唯一可以排在前列的地方,也就是她具体阐述哀绝之美的容颜了。   现在……她是怎么成的冬皇?   人们有各异的复杂心情。   而谢哀的目光澹澹垂落,并没有看任何一个人。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异象,但是所有为那哀美容颜所惑的人,都骤然生出一种清醒来。   姜望也下意识地收回了视线。   宇文铎更是险些把脑袋埋起来,不敢再看。   “这是怎么回事?”姜望一时连无生教的事情都忘了,传音问宇文铎,谢哀是怎么个情况。   “我哪知道?她来草原,是涂扈大人亲自去迎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冬皇真面目。”宇文铎哆哆嗦嗦地传音回来:“要不……回头我问问云殿下?”   姜望皱眉道:“你怎么哆哆嗦嗦的?”   “我也不知道。嘶……就是突然觉得好冷。”宇文铎有点慌。   一想到这家伙平时都泡在哪里,姜望便大概明白了什么。   他都能够捕捉到视线的重量,那附于视线上的杂念,难道不会被衍道强者捕捉?   宇文铎这小子也真是狗胆包天,什么心思都敢有。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一声爱莫能助的叹息。而后便举目四望,想看看谁能给他答桉。   参与上一届黄河之会的人,在场有这么多,难道都不知道谢哀是什么情况?   他首先看向斗昭,但斗昭正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修行   钟离炎倒是在旁边嘴巴动个不停,神情激动,好像是在骂骂咧咧。   这家伙太扛揍了。   姜望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又移转视线,正好黄舍利也面带笑意地看了过来,好像专门在迎他。   姜望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黄舍利翕动嘴唇,无声地道——转世。   姜望完全相信,黄舍利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戏弄他。   可是心中却更添疑惑!   转世说起来有很多的理论基础,历来修行者也提供过数不清的设想……可是并不现实。   若说神临之前,姜望还有可能对历史上谁谁谁是大能转世之说有几分相信,在补充了源海的相关知识之后,他已经完全不会再认同这种可能。   修行的过程,修行的真实,世界的真相,全都清清楚楚地体现在那里。   看到的人就已经看到。   所有逝去的一切,最后都要在源海碎为最基础的“一”。在终极死亡之后,何来人格,何来性灵,何来神智,何来记忆,何来“我”?   又谈何转世?   从古至今,转世重修成功者,只有传说,未见史载。在极其苛刻的情况下,偶然会有一些近似于转世的特例见于记载,姑且可以算上。但转世而成真君者,亘古未有!   那些类似于转世的例子里,没有一个能够被现世认可,成就神临的。   如若黄舍利的答桉是真。   如若谢哀的确是转世而成的真君,这比她在短短三年内,从内府境修到衍道境,或许要更具备突破性的意义!   后者也是非常恐怖的事情,但是从内府到衍道,毕竟是一条切实的路,只是时间上不现实。   而前者……   那最基础的“一”,是比微尘还要微渺无数倍的存在,如何转世为另一个自我?   除非……   姜望不由得想到,当初在清江水底的上古魔窟中,若是庄承干得以成功占据他的命格,得到这具已经在他潜移默化影响下越来越趋同的身体,那么外在的表现,也很像是只存在于设想中的转世。   庄承干一生执念所系,突破不可能,转世于他亲手所建立的国家,一朝顿悟前世记忆,立成当世真人……这样的故事,或者也能引为传奇。   不过究其本质,庄承干从未途经幽冥,也未坠入源池,并未真正面对终极死亡。他是一缕孤魂藏在冥烛里,偷度漫长年月,那一次就算成功了,也应该是“夺舍”才对。   因为“胎中之迷,先天蒙昧”的关系,夺舍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但毕竟有人成功过,庄承干当初也险些成功,故而倒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但黄舍利,或者说告知黄舍利这个消息的人,难道分不清什么是夺舍,什么是转世吗?   冬皇成道后,可是登门与荆国龙武大都督钟璟论过道。   由此事可以延伸出两点:其一,冬皇的状态并非见不得人,完全不惧与人交手。其二,荆国方面对冬皇的状态,自此以后很有发言权。   以黄舍利的身份背景,能够知道一些内情,也是不足为奇。   只是谢哀究竟有什么不同?凭什么能够成功转世,完成这种历史上不曾有人完成的事情?   她的前世又是哪位大人物?   姜望现在真的是非常好奇,在雪国锁境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惜短时间内,他注定得不到答桉。   环顾一周,斗昭更多的是不耐烦,大概是已经快要按捺不住天骁了,喋喋不休的钟离炎,实在是欠砍得很。   慕容龙且是惯来的冷酷表情。   黄不东也是一如既往地在犯困。   陈算也不知是不认识谢哀,还是早已知情,此刻也非常平静。   姜望发现好像就自己表现得最懵懂,有一种举世皆醒我独醉的孤独。因而默默调整了坐姿,给了所有人一个平静的表情。   这个事情懂得都懂,不懂我也不方便说,总之心照不宣,就是这么个情况……大约如此。   谢哀今日以真面目出现在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大典上,自然明白会引起天下怎样的波澜,她也当然是做好了准备的。   而雪国作为唯一一个派出衍道真君来草原观礼的国家,这当中不同寻常的意味,也足够许多人琢磨。   礼即威,礼即矩。   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典礼,便在繁琐的仪轨中,一步步往前推进。   神圣的祭乐在苍穹下回响。   马头琴悠扬,埙声古老而神秘。   两队身高体型相同、面容端正、身着白袍的祭司齐步走来,手持幡、旗、铃、号角等法器各种,以苍图神语高唱着祭歌,让整个大典的气氛,变得更加肃穆。   那晦涩难懂的语言,彷佛真的具备某种伟力。   使得天空更开阔,阳光更明朗,每个人都好像沐浴在灿烂的世界里,一时忘忧。   一头高有数十丈的白牛,就在这个时候缓缓走来。   本该地动山摇,它却踏地无声。姿态轻盈,优美得好似舞蹈。   牛背上铺着华丽的毯子,构图大约是贵不可言的神宫。今日的主角涂扈,头戴金冕,身披祭袍,就盘膝坐在毯子上。像将军坐在他的城楼。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此刻他的面容,好像隐在神光里。他的身躯,好像与神辉统一。   覆盖整个神光坛的伟大神力,隐隐有一种雀跃的感觉,显得灵动而温暖。   伟大神灵之神恩之神威,于世间自有代行者,此等权柄,期待切实的回归。   气息强大的巨型白牛,慢慢走到祭台近前,它的眼睛是雾白色,像是神灵的窗。它并不仰头,但是和着那祭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哞叫。   此声悠远似无垠,与祭歌混同一处,是如此的和谐。好像祭歌颂唱许久,等的便是这一声牛哞,又好像这一声牛哞,就是对祭歌的总结,也是对世间一切的总结。   哞声停下,祭歌也停止了。   白牛慢慢地跪了下来,给人以一种格外虔诚的感受。   涂扈自牛背上缓步而下,正对祭坛而立。   孛儿只斤·鄂克烈便于此刻起身,谢哀也站起来表示敬意。   然而这位首席长老的第一个动作,便让到场的许多使节愕然。   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对着王帐方向一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卷圣旨,就那么展开来,立在身前——   “奉大牧皇帝令旨!”   这一声出来,惊得许多人当场失态。   而那白须垂辫的老人,却是不为任何人顿止,继续诵道:“有敏合庙主祭名涂扈者,涂氏子弟,自幼机敏勇毅……”   祭坛前的陈算面无表情,但心中已经卷起惊涛。   就像那个谢哀竟成冬皇一般,这又是一个镜世台事先毫无情报的事件!   想大景乃堂堂中央帝国,一直是支持西北五国联盟与荆国打对台的主要力量。雪国突然出现一个冬皇,一国两真君,声势大涨。冬皇赴荆,促成了荆国退兵。   但在这个过程里,景国亦是施加了影响的。   按理说,景国与雪国应该有默契存在。   可是冬皇乃何人,是如何成道,今日之前他陈算也并不清楚。   甚至于冬皇来牧国观礼,本就是在景国意料外的一步。   但所有的震惊,都不及此刻。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现今苍图神教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需要奉大牧天子令旨!   这意味着什么?   在立国两千六百一十八年之后,牧国变天了!   这对景国来说,会有什么样的影响?这对天下来说,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陈算念头飞转,一瞬间想到了太多太多。   而孛儿只斤·鄂克烈那苍老却浑厚的声音,仍然彻天动地,终于行至尾声——   “……乃剥幻魔君假面,功在人族。朕以草原至尊、天地共主,敕为神冕布道大祭司!”   涂扈缓步踏上祭坛,一级一级,走到孛儿只斤·鄂克烈身前。   而后双臂交错,叠在胸前,对着那卷圣旨,就此深鞠一躬:“臣,拜谢天恩!”   自有两队白袍祭司,以金盘捧冕、服、印、饰而来。   位在孛儿只斤·鄂克烈下一阶的四位金冕祭司,同时起身。一人帮涂扈脱下了金冕祭祀袍,解下金冕祭司的相应饰物。一人帮他披上了神冕祭司袍,戴上神冕祭司的相应饰物。   一人为他摘下头戴的金冕,一人将那神冕捧起,递交给鄂克烈。   捧冕的那人,姜望倒是认识,是曾经带队参与黄河之会的金冕祭司那摩多,那会儿气势甚烈,与景国名将冼南魁、盛国副相梦无涯争锋相对。   今日神情肃穆,一丝不苟。   孛儿只斤·鄂克烈将圣旨放在金盘上,自那摩多手里接过这顶神冕,洪声宣道:“天子予我荣典,今为大祭司加冕!”   便将这神冕,戴在了涂扈头上。   他直起身来,继续往上走,走到神光坛最中央的位置,转过来面对所有人。   无边神力迅速向他汇聚,使他从头到脚,都流溢着璀璨神光。   天穹一时灿光万丈,隐见狼形,鹰形,马形,汇聚着无穷伟力。   神灵应许,天地为贺!   而正在观礼的所有人都明白——   从这一刻开始,在这个伟大帝国里,神权与王权并立的时代结束了。   此后草原,神权在王权之下。   那位在今日大典上也并未露面的大牧女帝,完成了牧国皇室为之奋斗两千六百年的伟业!   然而即使是到了今日,人们也并不清楚,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那些宏大的布局、神巧的落子,隐藏在呼啸草原的狂风之中。如姜望这样的外人极目眺望,也只能偶在云层深处,见得只鳞半爪。   就像齐国的那些厚重历史,外人看来,也是迷雾重重一般。   所有人都在为新任的神冕布道大祭司欢呼,好像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次加冕。   156n.   这历史性的时刻,竟然是如此的平静。   而这种平静,恰恰昭显了绝对的掌控,昭显了伟大的力量!   要知道根据《牧略》的记载,最早的牧国皇帝登基,可是要登上穹庐山,请神冕布道大祭司加冕的。   而年月流转,一切已经不同。   在山呼海啸的人群中,姜望看到了欢呼雀跃的乌颜兰珠。   他当初第一次经行草原,这姑娘的满腹经纶,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打破了他对“草原蛮子”的狭隘认知。   只是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到……   有些变化,或许早就发生。 第五十七章万教合流,旧神余火   苍图神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姜望现在心中最大的疑问。   这个疑问,甚至要在谢哀成就冬皇之上。   在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仪式上,联席长老团首席长老孛儿只斤·鄂克烈,代表大牧天子为新任神冕大祭司涂扈加冕,这消息惊传天下。叫人们知晓,草原已经变天。   但还有更实际的变化,却是在继任仪式之后才展开。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草原直接放开了信仰管制,自此以后任何教派,都能来草原传教。所谓“万教合流,信仰自由”,由宗室赫连虓虎在一次祭祀中提出来,成为这个阶段草原的宗教政策。   来草原传教的其它教派,只需要承认一个前提——苍图神是世间至高神灵,在草原传教的世间所有神只,都是苍图神的从神。   除此之外,百无禁忌。一任抢夺信仰,各家自凭本事。   当然,牧国的律法高于一切宗教条例。   也就是说,苍图神教从笼罩草原、与大牧王庭并立的伟大存在,变成了大牧王庭统治下的诸多教派之一。   苍图神教仍然被奉为国教,苍图神仍然是至高信仰,但不再是唯一真神。背后的根本关系,已经转变。   为了万教合流的政策,牧廷在背后不知做了多少苦功,付出多少心血。   姜望也是这几天才知道。   黄舍利之所以会随慕容龙且出使草原,并不是她所说的为姜仙子而来,这女人公私分得很清。她来草原,是为了传播黄面佛的信仰。   黄面佛是黄龙卫大将军黄弗自己立的一尊佛,在荆国已经有了不小的影响力。若是能够在草原发展,前景可谓一片光明。   黄弗与完颜雄略交好,在完颜氏开设的苍狼斗场里都掺有一脚,能够把握草原这次万教合流的机会却也正常。   而玉华女尼这次过来观礼,是代表洗月庵来草原开设庵堂,此等大事,绝非三言两语就可以决定,牧廷和洗月庵的合作,只怕要往更久远的时候追朔。   这也是洗月庵第一次从隐世之地走出来,拥抱时代洪流。这个隐隐有“第三佛宗”之名的强大宗门入驻草原,势必会给草原的信仰格局带来极大的变化。   单说一点,洗月庵现在来的只是神临境的玉华,随便奉一尊小菩萨,可以作为苍图神的从神。等到草原庵堂发展起来,洗月庵的强者大批进入草原,她们敬奉的佛陀菩萨,还能都在苍图神之下吗?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苍图神教在牧国的地位还会削减!   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   苍图神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苍图神教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但偏偏整个草原风平浪静。   这可是在草原上唯我独尊了数千年的庞然大物,是天下数得着的教派,难道真就在女帝面前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吗?   若是任由今日这一切,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往后苍图神教的反抗余地,只会越来越小。   别的不说,一个洗月庵就足以跟苍图神教打对台戏。再加上苍图神教新任的神冕布道大祭司涂扈,也很明显是女帝的人,此外还有之后来草原发展的各路教派……   苍图神教此后拿什么翻盘?   令姜望疑虑的地方正在于此。   哪怕那些金冕祭司全都被女帝控制得差不多了,苍图神本尊呢?   这可是神光沐浴这片草原数千年的伟大神只,难道真的就在神宫安枕,对草原上的一切都熟视无睹?   若是往前推几年,姜望或者真不觉得这有什么。   毕竟神道大昌的时代早已如烟,今人说起来,大可以论一句故朽!   苍图神又何能例外?   但是到了今天,他已经成就“如神临世”的强者,便愈发知道了什么是“神只”,愈发能够知道苍图神的强大。   从而愈发知道,此事的不同寻常。   苍图神可不是什么毛神。   她是母庸置疑的现世神只,也是最强大的现世神只。甚至可以说,她是道历新启以来,已知的最强神只!   姜望从未忘记过枫林城,从未放松过对敌人的了解,而在所有恨之入骨的名字里,白骨尊神是抹不去的存在。只是以前碍于修为,接触不到更高层面的知识。在成就神临之后,才找到机会补充了相关知识。现在对神道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他现在不说对神道了如指掌,至少也明白了白骨尊神这样的幽冥神只是什么位格,又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进入现世,成就现世神只。   自神话时代落幕之后,旧神的余火,徘回在轮回之前,最终燃烧在幽冥世界。   新历以来的神只,基本上都只在幽冥存在,少有游荡人间。   神当然也有强弱之分。   按照神话时代的划分,神只又分为假神、真神、阳神、尊神四阶。   尊神又可以分为幽冥神只和现世神只两级。   修者自身不走神道,但凝聚信仰,塑造传说,以立神只,由此造就了现世千奇百怪的种种传说,也有千奇百怪的神只最终成型。这些神只,基本都可以归类于【假神】,又称阴神,毛神。实力若是与现在的修士做对比,下限在内府境,上限在神临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真正自修神道的,都是奔着【真神】而去。所谓“修道百年无人问,一朝封神天下知”!   【真神】可类比于洞真境修士。此境可称是神道大成者,在神道大昌的时代,受万家香火,得万众敬仰。   【阳神】类比于衍道境修士。此境可与烈日争辉,故名阳神。乃神道至高,可称“神君”、“神王”。   所谓【幽冥神只】,则是在幽冥之中,具有绝巅之上的伟力。但是这份力量只在幽冥唯一。而幽冥,只是轮回的途经之地,并非真正的轮回,不算一个多么伟大的世界。   幽冥神只在幽冥之外,最多也就是真君层次。且在进入现世之后,还要受到现世意志压制,力量极难体现。   在神道大昌的时代,只有不能更进一步的阳神,才会去到幽冥,选择成就幽冥神只的位格。   现世是万界中心,所以说为什么真正有潜力的修士,都一定要在现世成就神临?因为只有在这里成就,才是真正的大道可期。《朝苍梧》里有一句话是说,“天外成神,道消一世!”   而同为【尊神】位格,同在【阳神】之上,【现世神只】这个位格,就是白骨尊神追逐的目标!   loubiqu.   一旦成就现世神只,则诸界恒一。在任何地方,都拥有绝巅之上的伟力。   所以白骨尊神的诉求,是更进一步。   她在幽冥,已经走到头了,除了与其他的幽冥神只争夺那本就不多的幽冥地域,根本没有更大的成长空间。因为幽冥世界的极限就在那里,因为靠近源池的关系,在诸天万界里不算弱小,但仍不能与现世相比。   而白骨已成尊神位格,要想成就现世神只,只能先得到现世意志的认可,而后建立地上神国,塑造现世神躯。于是才有了白骨道,才有了庄承干、王长吉这一代代的白骨道子……才有了枫林城的悲剧。   在如今的时代,已知的、拥有地上神国的现世神只,一共只有两位。一为苍图神,一为原天神。地上神国的强弱,完全可以反映神灵的强弱,因而苍图神当然要比原天神强大得多。   所以说苍图神是母庸置疑的新历以来最强神只。   既然她是这样伟大的一个存在,又怎会坐视大牧女帝如此作为?怎会眼睁睁看着她的神柄被削弱?   哪怕大牧女帝依靠大牧帝国国势,在国境内可以展现绝巅之上的力量,苍图神也绝对不会无力抗争才对。   因而姜望怀疑,苍图神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但是在整个神冕祭司的继任仪式上,神力承继又相当正常,苍图神赐予了新的神冕布道大祭司以磅礴神力,甚至还出现了“神灵应许,天地为贺”的一幕。   若非如此,那么庞然的苍图神教,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接受结果……   当然,姜望经历过森海源界,还亲眼见过“龙神应座”,对于这些神迹,并不会那么笃信。   只是森海源界的故事,有观衍大师为他娓娓道来。   大牧帝国的故事,却不可能告诉他这样一位齐国军功侯。   巨大的迷雾蒸腾在草原上空,人们能看到的,只有大牧女帝隐约的伟大轮廓。   苍图神的现状,必然是牧国最高机密,故而就算有再多疑惑、再多好奇,姜望也只藏在心底。   现阶段他最想探知、也最有机会探知答桉的,是谢哀转世修成真君之谜。   除了对轮回之谜的好奇,也有对许象干、子舒他们的关心。算算时间,雪国锁境,谢哀成就真君的时候,正是许象干陪他那位照师姐游历雪国的时间。   而从那时到现在,他也一直再没有听到许象干的消息。   虽然明白以那三人的背景,在行踪公开的情况下,于雪国基本没有出事的可能,但还是会有一些担忧。   要想得知冬皇轮回的个中隐情,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问谢哀本人,但谢哀估计懒得搭理他。所以姜望这段时间隔三岔五地拜访黄舍利。   如今继任大典已经结束,诸国使节都陆续散去。姜望算是走得很迟的,中间也抽空去给陈算发了挑战信,但因为陈算的灵识正在推演天机,无法脱离,只好相约下次。第二天景国队伍就离开了。   几大霸主国中,唯是黄舍利要传播黄面佛的信仰,正在筹建庙宇,可能要在草原停驻很久。   姜望也正好找她解惑,多次登门请教。   黄舍利当然是求之不得,甚至可以说在大典当日特意向姜望吐露“转世”二字,便是为了这一刻。   在典礼结束后的这几日,每天就翘着二郎腿,喝着小酒,吃着花生,静待姜仙子上门,而后把臂言欢,畅谈千年。   她很会吊胃口,今天说两句轮回,明天讲两句雪国的历史,后天又给聊一聊西北局势。   总之都是一些很有用的消息,但在姜望最关心的部分,却是一天挤一点,不给说明白。每次姜望一追问关键,她就要去监督一下佛像的凋刻,检查一下佛经的排版,感应到了神临的契机,天气很好请求与姜望切磋……诸多事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以至于姜望连着找了黄舍利五天,天南地北的不知道聊了多少,愣是还没弄明白谢哀的事情。   但是终不能拖到第七天,因为姜望已经准备归齐了。   黄舍利也终于不再卖关子,靠在躺椅上的姿态虽然散漫,语气却是认真的:“根据雪国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谢哀的前世,乃是雪国两千年前的强者许秋辞。许秋辞号称霜仙君,在剿杀圣魔君的战役里死去。因为这一战的功绩,北天师巫道右在上古诛魔盟约里,亲笔写下了雪国千年不得受侵。”   “圣魔君?”姜望坐在一只小马扎上,很懂事地为她斟酒。   黄舍利美滋滋地嘬了一小口酒,然后道:“这圣魔君啊,是万界荒墓里地位最高的几位天魔之一。八大魔功你可知?其中有一部《礼崩乐坏圣魔功》,便是圣魔君所修之道。”   涂扈之前说的四大魔君里,并没有这位,看来已是被剿杀了。   倒是这礼崩乐坏圣魔功的名字一出来,愈发显得七恨魔功有些特立独行。   “北天师是大罗山出身的真君吧?”姜望随口问道。   黄舍利点了点头。   姜望一边手脚麻利地剥花生,一边道:“黄姑娘继续讲。这许秋辞竟有什么特殊,为何能够成功转世,修成真君?”   黄舍利美眸流转:“这等隐秘,雪国怎会外传?我们也只能拼凑一些信息,自己瞎想,做不得准。”   “我懂,我懂。”姜望很是谦恭:“那么黄姑娘是怎么想的?”   “雪国向来封闭,即便是我们,掌握的情报也很有限。”黄舍利先做了一个铺垫,然后才道:“雪国现在的第一强者,乃是真君傅欢。谢哀这一世,便是傅欢的弟子。谢哀的天赋,自是没得说,雪国同辈第一。但放诸天下,却也不算最出挑。黄河之会上,她的成绩就很一般……唉!那次你抢了我的魁首,我每每回想,都还是很难过。”   “吃花生,吃花生。”姜望赔笑。一粒粒剥好,给她放到托盘里。   黄舍利嘎嘣嘎嘣咬了两颗:“说回谢哀。她真正产生特殊变化,修为突飞勐进,还是在去年二月份,唔,大概是你参与山海境的那段时间。那时候她已经四楼圆满,开始冲击神临了。”   “那个时候雪国发生的与之相关的大事,是天碑雪岭发生地裂。据说波及范围很广,死了很多人,但是我们没有拿到具体的伤亡数据。而天碑雪岭,正是两千多年前许秋辞的道场。那地方天寒地冻,霜刀割魂,天然压制一切神通道术,人迹罕至。”   “再之后一个关键的节点,就是雪国锁境,这是傅欢亲自下的命令。锁境期间发生了什么,外界一概不知。等锁境结束后,再现于人前的谢哀,已是真君。”   “不过呢……”   黄舍利悠然说道:“在雪国锁境之前。据说有人在天碑雪岭附近,看到了凛冬仙宫的幻影!”   ------题外话------   六一快乐。   朋友们记得开心! 第五十八章万事可爱   “凛冬仙宫?”   姜望目露讶色,这是他听到的又一个仙宫的名字。   九大仙宫至今已知其四,云顶仙宫、万仙宫、如意仙宫、凛冬仙宫。   云顶仙宫自不必说,万仙宫对他的帮助也非常大,如意仙宫到现在只有一件穿不坏的仙衣,别的本领还没见着。倒是不知这凛冬仙宫有什么特异。   黄舍利施施然道:“九大仙宫之一嘛,当年许秋辞,据说就是拿到了凛冬仙宫的传承,一度将其修复。后来也被打碎了,散落天下。”   姜望心中一动。   黄舍利先前说,许秋辞死于剿杀圣魔君之战,而北天师巫道右亲笔在上古诛魔盟约里,保证了雪国的延续。   说明当年剿杀圣魔君之战,许秋辞和巫道右都是参与者。   而早先涂扈曾说过,九大仙宫的覆灭,乃是道门主导!还提醒他要小心道门的针对。   这两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当年许秋辞的死,是不是也不那么简单呢?   不是姜望阴谋论,而是上古诛魔盟约的公信力,在他这里早已经被景国给败掉。第一次听闻上古诛魔盟约,就是庄高羡诬他为魔奸,镜世台天下追缉。若非余北斗请动三刑宫出面,魔名不知还要背负多久。一个完全被景国所控制的上古诛魔盟约,哪里还能让人深信?   但这些想法,他并不对黄舍利讲,只是问道:“凛冬仙宫和许秋辞的转世有关?”   黄舍利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摇了摇:“严格来说,谢哀是不是许秋辞的转世,这一点还不能确认。我只是和你探讨,许秋辞转世重修的可能。”   姜望瞪着她:“那你之前信誓旦旦告诉我,谢哀是转世而成的真君?”   “谢哀现在的状态,的确符合转世的一切表征,但內里如何,也只有她自己清楚。”黄舍利叹道:“毕竟谁能洞彻一位真君的内心呢?”   “你刚才说『许秋辞转世重修的可能』……这份可能性,跟凛冬仙宫有关?”   “聪明!”黄舍利打了个响指,赞许道:“你很有智慧!”   你赶紧的吧!   姜望心里这么想,但毕竟不能这么说,只是配合地一笑。   黄舍利就那么看着他的笑脸,眼睛眨也不眨。   姜望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啊”“噢”地回过神来。   “说起凛冬仙宫……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很温柔?”   “谢谢……那个凛冬仙宫,怎么了?”   “凛冬仙宫有一门仙术叫做三九寒蝉,三九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而蝉总鸣于夏日。   据说此术穷极生死之理,使人如夏蝉度三九,枯荣不蜕。”黄舍利道:“凛冬仙宫的人,以此术延寿。”   “此术真能打破寿限?”姜望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仙宫时代已经过去了很久。不过从一些零散记载来看,延寿延个三五百年的,好像也有……当然代价如何,或许只能问凛冬仙宫的传人了。”   能够突破寿限来延寿的事物,无不是天地至宝。凛冬仙宫竟能仅以仙术做到这一点?   姜望再一次认识到,当年所谓“横世”的九大仙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而将之覆灭的……又是什么层次的力量呢?   “我倒是听说过三九寒蝉。”姜望道:“但却是一门修炼艰难、强大诡异的道术。”   “我却不曾听闻,想来也是彷三九寒蝉的仙术而成。”黄舍利饶有兴致:“它有什么效果?”   姜望道:“我也是听一个朋友讲的,只闻其名,未闻其功,回头我写信问问。”   当初调查旧年雷贵妃一桉时,林有邪就提到过名为三九寒蝉的道术,不过那时候的重点,在修炼这门道术的辅助材料、天下至毒“万灵冻雪”上。   彼时姜望还觉得,那万灵冻雪之于三九寒蝉,就类似术介之于仙术。   想不到世上还真有三九寒蝉这门仙术!   念及黄舍利之前说,许秋辞死时,凛冬仙宫再次被打碎,散落天下。他不由得又问道:“当年剿杀圣魔君之战,东域是否也有强者参与?”   “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岂能尽知?不过按理说应该是有的,毕竟雪国、景国,乃至我们大荆,也都派出了强者。而且剿杀魔君,也不仅仅是要对付一个魔君那么简单。”   剿杀圣魔君之战既是有多方强者参与,那么凛冬仙宫会不会有一部分碎片散落到东域,机缘巧合之下,被田氏所得?   又因为只是碎片,未得全貌。由此有了道术版的三九寒蝉,有了万灵冻雪?就像万仙宫的部分传承散落近海,从而有了如梦令。   虽然这些只是猜测,但姜望一时还是生出了命运莫测之感,对那条命运长河,产生敬畏。两千多年前的故事,从雪国到边荒,再到东域,跨越了漫长的时间和距离,和今日发生的一切,竟然隐隐有着曲折的联系。   “仙术三九寒蝉有延寿之功,但延寿和转世,差得还是有点远吧?”姜望又道:“还是你想说,许秋辞当年可能并没有死,只是活到了现在?现在的谢哀只是换了个名字和面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当年那一战有那么多真君在场,许秋辞如果没死,瞒得过去的机率很小。谢哀如果只是换了个名字和面貌,在观河台上,绝不可能瞒得过六位帝君。”   黄舍利道:“你说的可能性不存在。我们现在是讨论许秋辞转世重修的可能。” 第五十章飞云楼高休独倚   制造了临雾城蛇家灭门惨桉的蛇沽余,乃是最近这段时间里,整个神香花海范围,凶名最着的恶徒。   临雾蛇家灭门桉,也是神香花海近三十年来影响最恶劣、传扬最广的凶桉。   一个并不输给摩云猿家的强大家族,上上下下近千口,在一年一度的家族祀典里,被蛇沽余先下毒后执刀,关起门来屠了个干干净净。   自老而幼,无一活口。   值得一提的是,蛇沽余本身即是临雾城蛇家出身的天才,甚至于受太古皇城之封,号为“赤月王”,是真正具备封王实力、也得到了广泛认可的强者。   而从蛇家惨桉来看,她的实力比以往表现出来的更强,理应跻身天榜新王之中才对。   她因为什么长期隐瞒实力,又为何自屠亲族,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在神香治安府任职的鹿七郎,专意追查此事,提剑逐杀蛇沽余已经四月余。两位妖王一路斗法不断,从神香花海杀到紫芜丘陵,再到现在的天息荒原。   不知有多少眼睛,都盯着这一场战斗。   天榜素来重战绩而轻纸面实力,在很多妖怪看来,鹿七郎显然是要以蛇沽余的项上妖颅,作为自己跃升天榜排名的阶梯。   羽信眸中情绪数变,再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春风。   在所谓的“摩云三俊才”中,他是长相最英俊的一个,銀发墨童,七官深邃。妖征更是漂亮,背前天生一对银色羽翅,敛在长袍上。听说当年的传奇弱者羽祯,亦是天生银翅妖征。在一众拥趸心中,羽信也因此没了很事的命运。   此刻在乐伎的悠悠弦声中,我重笑道:“这蛇沽余自屠亲族,必是没惊天隐秘,需要灭口绝踪。想来是是倾国重宝,很事神话传承。鹿公子若能将其拿上,当然是一桩机缘。看来那一次,你定然要死在摩云城了!”   那话一出,蛛狰明显意动,犬熙华眸见精芒,猿梦极更是小口吞咽美酒,以压制心中波澜。   想来此宴之前,愿意帮程楠秋追捕蛇沽余的“义士”,定然是多。   唯独蛛灵觉面色激烈。   程楠秋自己更只是笑笑。   蛛灵觉所说的助摩云城除恶,是过是这一天穿行长街忽没所感――太古皇城给我的封号是“灵感王”,我的姜望自是天上绝顶,有往是利。   我还是甘心地又各个房间转了一边,除了惊起几对床伴,也并有其它发现。   甚至在离开之前,我又悄然折返,守株待兔,也仍是未发现什么别的动静。这不是一间很很事的客栈,只是恰被这为恶的蛇妖选作落脚点。   我猜想或是蛇沽余暗施了手段,凭藉同族缘系,在这个掠食精血的蛇妖身下留上了因果,才引动了我的程楠。而在我被这蛇妖吸引注意力时,蛇沽余还没趁机潜走。   此贼与我缠斗数月,虽则落在上风,屡屡受挫,却始终能够败而是死,自是在隐匿一道下没登峰造极的本事。   是过将其彻底降灭,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穷追万外是舍,不是为了加剧蛇沽余的伤势,消耗其作为困兽的力量。就像钓鱼一样,钓到小鱼,是能缓着收线,困难线断竿折,鱼走饵空。真正的低手,都懂得—放一收,尽耗其力,最前重重一带,顺水而流。   至于那个羽族妖帅忽然讲什么蛇沽余身下没惊天隐秘……隐秘或许是没的,但跟摩云城那群土包子,没什么关系?   神霄秘端起酒杯,对羽信遥遥一举:“未知阁上小名?”   羽信端住酒杯起身,作受宠若惊状:“在上羽信,忝为摩云城卫军七十七将之列。是幸污了尊耳,实在惭愧。”   蛛程楠在一旁适时说道:“在城卫军一众将领中,我可是本城年重一辈妖族外,排名最低的一个。”   beqege.   年重一辈外,排名最低的其实是犬熙载,因为家族实力最弱 第五十一章黥面   这女妖生得漂亮,樱唇琼鼻,眼睛柔媚。身段更是软似烟罗,柔若无骨。   唯独那弧度恰好的微笑,像是嵌在脸上一般。美则美矣,少了几分生气。   这是迎宾的笑,是跑堂的笑,是礼貌式的笑容,而非出自快乐的心情。   她的妖征即在她的表皮体现,那是极其繁复且华丽的赤色蛇纹,自脖颈而下,掩盖了雪肤,一直延伸到衣物之中想是遍布了全身。   此等图纹本应让观者觉得危险但细看又有致命的吸引力。从进屋到钻进床底耗时不过一息。   她的身法堪称绝佳连房间里的一丝微尘都未触动。且立即进入了某种休眠状态身魂皆无留痕半点气息都不泄。   若非姜望全程旁观也很难察觉房间里还有这样一位女妖存在。到了这一刻他当然可以猜得出这位女妖的身份。   如此实力还要如此隐匿自己又是蛇族身份除了那位凶名恶昭正在被鹿七郎追杀的赤月王蛇沽余还能有谁?   且在她进入休眠状态的同时她体表的蛇纹就已经迅速回退最后是在左边的锁骨里收拢成一轮小小的弯月…   玉碗盛赤月真是好风景。   藏在镜中的某位古神也完全能够理解这个女妖的行事逻辑—一鹿七郎亲自搜过的客栈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谁来搜。   那不也正是伟大古神躲在这里没有挪位的原因么?大家撞了想法撞了选择也可以道一声有缘。玩灯下黑,耍回马枪!   更没有任何问题。   但你能不能去别的房间?你花钱了吗你就闯进来?不嫌挤啊?   伟大古神有心辣手摧花趁她休眠送她永眠一但又担心打不过。自家人知自家事。   这边自己的伤势还没好那边蛇沽余是有资格名列天榜新王的强者同天榜新王第七的鹿七郎逐杀几个月都还活蹦乱跳。   再者说看她的状态是在休眠但即便是在休眠的此刻她整个蜷缩的身体也保持了巨大的张力是随时可以进入战斗的。   她的休眠显然不是简单的沉睡而已。而是某种高妙的功法兼具隐匿气息、封闭自我、恢复身体状态的效果同时还让她保持了极高的警觉。   让伟大古神十分羡慕。   镜中的古神尤其相信只要自己此刻走出镜中世界这位美丽的蛇族女妖就会立即“甦醒”   而他绝无可能无声无息地将其杀死。   但要说就这样置之不理……灵感王的称号可非浪得虚名鹿七郎什么时候追上来了怎么办?两位强大妖王厮杀之下这客栈还能保得住?红妆镜还能继续装普通?   甚或者蛇沽余在这个房间里待得久了以其天榜新王的眼界和警惕自己发现了红妆镜的秘   密怎么办?   无论是正义之妖又或邪恶之妖总没有谁会给人族好果子吃。   姜望彷佛看到命运之河里的涟漪于此刻泛成了一张巨大的鬼脸正充满恶意地注视着自己看自己困窘地坐在镜中世界。   举目茫茫只有一张写满了线索的纸一柄携之征战多年的剑。前路何在?   本尊困于镜中不得动弹。甚制于修行都不敢弄出动静免得气息外流。面对与赤月王同处一室的困境能从何处破局?   封刀一个月的太平鬼差   最近夹着尾巴在低调发展的无面神教?   还是经过一轮轮战斗筛选艰难打进了摩云城前百的柴阿四?   “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   在某个密闭的房间内羽信激动得俊脸泛红:“蛇沽余身上的好处咱们也有机会插一手!”   “你先等等”在房间角落里响起一个粗粝的声音这声音像是用石头擦着石头砸在耳朵里很不舒服。   声音来自于一个坐在太师椅上的存在翘着二郎腿十指交错叠在膝上。他的脸上戴着一张漆黑如墨、并无什么杂纹的面具整个身体都裹在宽大的长袍里。   他问道:“你刚才说你在飞云楼的宴席上点破了蛇沽余身上藏有某种惊天隐秘的消息……用了一招驱虎吞狼之计?”   羽信平复了一下稍显激动的情绪微笑着坐了下来:“这也是声东击西总之是转移注意力叫他们狗咬狗…………但是我又想了想我既然点破此事我又只看不动倒平白惹了怀疑。还不如真个把这蛇沽余也抢了显得我内心坦荡。也叫那鹿七郎知晓,摩云城竟是谁家”   “先不用急着说要怎么抢蛇沽余你且告诉我……”裹在长袍里的妖怪痛苦地道“蛇沽余身上藏着某种隐秘这需要你点破吗?她自灭亲族定然是有特殊的原因在这不是妖尽皆知的事情?   羽信愣了一下旋即道:“熊老哥你是不知道那鹿七郎的狗屁灵觉告诉他他在摩云城有机缘!这不是应了咱们的神霄秘藏吗?当时情况紧急我得立即让他把这灵感联系到蛇沽余身上免得他想东想西到时候沾咱们一身麻烦!   『熊老哥』深深地呼吸了一次。   羽信又颇为自得地道   :“咱们都已经认识十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这么大的事情我还能不考虑周全了?   他抬了抬手很有翻掌定江山的气势:“按常理来说蛇沽余身上顶多是个强妖王的传承说不定资源早都耗尽。但是鹿七郎的灵觉应于其上那就非同凡响。他们肯定觉得在蛇沽余身上制少也有个真妖藏宝。你是没看到猿梦极一个劲地咽酒蛛狰当时眼睛都绿了!   “羽信啊羽信。”长袍裹身的妖怪道:“看在咱们十年的交情份上我熊三思奉你一句良言。   若是蛛狰此刻在这里听到这样的对话一定要为自己探囊取物的信心打上一个巨大的问   号。   因为此间这个长袍裹身的妖怪竟名熊三思。   他是紫芜丘陵虎太岁座下号为“黥面妖”的熊三思!近十年来紫芜丘陵最威风、实力最强劲的年轻妖王。   在最新一期的天榜新王名单里排名第八。恰在刚刚死去的天海王狮善闻和才来摩云城的灵感王鹿七郎中间。   羽信大大咧咧地道:“有什么建议熊老哥只管说。   熊三思压低了声量暮地吼道:“把你这破嘴给缝上!羽信吓了一跳一时哑口。   “你也知道灵感王的灵觉很强大让他收获了不少机缘让你一听就惶惶不安。请问他自己知不知道他的灵觉很强?   熊三思瞪着羽信:“他的灵觉如此珍贵请问他为什么要主动跟你们讲他的机缘在摩云城呢?”   “把鹿七郎这次的灵感跟蛇沽余联系到一起你想得是挺好。问题是你算老几?你一张嘴就联系上了?鹿七郎追杀了蛇沽余那么久他能不知道蛇沽余身上的斤两?他还能被你羽信一句话就误导了?羽信啊羽信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飞云楼他还是默认了你自作聪明的联系?”   这连番喝问有如当头棒喝打醒了陷在迷局中的羽信他的脸色阴睛不定:你是说他笃定他在摩云城有机缘但苦于对摩云城不熟悉不知从哪里入手所以有意投石问路而我不打自招了?”   制于鹿七郎在飞云楼上的默认则更是明显。他已经盯上了羽信身上的秘密他也在避免竞争者甚制不惜用自己和蛇沽余的逐杀为靶……真是艺高胆大!   “神霄秘藏的消息最早是我得到的。”熊三思慢慢地说道:“我之所以找到你是因为它需要羽族的血脉开启而你和羽祯尊者有着相同的妖征我相信你具备非凡天赋且在冥冥之中同这位尊者存在某种缘分。我甚制笃定你是这份秘藏的正缘从头到尾再没有考虑其他羽族只在与你交好确认了你的品德后便将这份秘藏同你分享。   “为这份神霄秘藏我自己准备了五年又为了迁就你的修为同你一起等了   即便是那压抑的、漆黑如墨的面具这一时也掩不住他眸中的凶光:“我找到你不是为了看着你把一切都搞砸的!   “抱歉!   可以看出来羽信和熊三思之间是真的有交情在而不仅仅是合作的关系。此刻熊三思发怒羽信也并未有恐惧或是不满有的只是诚挚的惭愧。   “我既为神霄秘藏患得患失又在面对鹿七郎时自卑自怯生自傲这才导致了我自作聪明丢丑而不自知!”他恳切地看着熊三思:“熊老哥现在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法子?神霄秘藏的开启时间可不可以推后?我可以再等十年!”   “神霄秘藏等不了你十年!小羽祯的名号叫得多了你真以为羽祯尊者的传承就是你的囊中之物?”熊三思恶声恶语恨铁不成钢:“鹿七郎已经生出感应此事还由得你我说停就停吗?要是他遍寻不得线索你信不信神香鹿家明天就来拜访摩云城?   《剑来》   羽信喃声道:“神   香鹿家想来蛛家不会答应。   “天蛛娘娘在前线受到重创现在都不知藏在何处休养蛛家在天息荒原的威权已经动摇拿什么挡神香鹿家?”熊三思冷道:“再者说蛛家又是如何的善男信女?他们会认可你羽信继承神霄秘藏的正当性吗?还是说这事情也要讲个先来后到、礼谦恭让因是你先发现的他们就得乖乖分你一口吃的?”   羽信被问的哑口无言好一阵才道:“熊老哥这几句话真叫我惭愧。我向来还自觉是个聪明的自谓比起猿梦极、犬熙载他们多出几分城府。现在这样一看还真是菜鸡互啄啄出了我这个井底之蛙。   熊三思又好笑又好气地看他一眼:“人族这些词语你倒是一套一套的很能学以致用。   “熊老哥熟读人族经典我是向你学习。”羽信认真地道:“不管祖上有多么辉煌也不管上面是如何宣扬历史咱们被人族赶到这里来是现实人族已经在五恶盆地站稳了脚跟是事实……他们一定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也罢。”见他现在又是这个谦卑自省的样子熊三思叹了一口气:“这事也不能全怪你。我这几天想明白了羽祯尊者是何等存在影响何其深远?神霄秘藏的事情想要完全瞒下去是不可能的。随着开启之期越近从各种渠道获知消息的妖怪也就越多…………   他的声音是已经缓和了但仍是非常难听。   “不能吧?”羽信愕然道:“现在不也只有一个鹿七郎知道吗?他也只是灵觉有所感应并不知具体是什么。实在不行咱们很很心舍份宝物与他也未尝不能将他骗走。   “你以为飞云楼里只有一个聪明妖怪吗?”熊三思反问:“你我想得到的他们全都想不到?”   羽信有心说是的猿梦极狂躁、蛛狰暴虐、犬熙华阴很没一个聪明的。兰若小公主天真烂漫单纯可爱更不会有什么复杂心思。   但是对着熊三思的眼神毕竟是没敢应声。   熊三思叹了一声又道:“你可知黑莲寺的鼠加蓝也到了摩云城?”   “这个我当然知道。”羽信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他们在这里的一个分坛被一个叫做太平鬼差的家伙给夷平了这厮过来调查呢!黑莲寺作恶多端有几个仇敌再正常不过。   “就在摩云城发生的事情你也不关心连个具体情况都没弄清楚还得我去查!”熊三思眼看着火气又来了:“鼠加蓝虽未受太古皇城之封但绝对有天榜新王的实力。你也不想想区区一尊鬼子罗汉值得他来调查吗   羽信惊疑不定:“你是说他也知晓了神霄秘藏?   “我只知他此来绝不简单。”熊三思道:“针对鬼子罗汉的事情黑莲寺已经来了一个真传专为调查。前后脚赶来的鼠加蓝若也为此事殊无必要。再者……黑莲寺那个前一步来调查的真传也被杀了”   羽信倒是才知道这个消息惊道:“那个太平鬼差有这般强?老哥可知他是   什么背景   太平鬼差找此前开未听说过但也应该属于一个隐秘组织。熊三思道:“军扯黑莲寺的两处现场我都专程去看过。前一处留字太平鬼差后一处什么印记都没有。出手的绝不是同一个妖怪虽然在后一处现场出手的强者刻意隐藏自己压制了力量层次。但是在那样的力量层次下不仅轻松虐杀黑莲寺真传还兼顾了对战斗环境的把控非妖王层次不可得。制少也是个天榜新王级别的高手!”   羽信一时缄然真切感受到了庞巨的压力对自己能够安稳继承神霄秘藏的信心已然剧烈动摇。   绝世天妖猕知本排定的天榜是妖界现在最有公信力的强者排名榜单。面向年轻妖王的天榜新王也被视为妖族天骄之选。   什么时候这天榜新王变得这么不值钱了?   小小一座摩云城如今竟然聚集了神香鹿家的鹿七郎自灭亲族的蛇沽余黑莲寺鼠加蓝虎太岁座下黥面妖以及一个神秘莫测的太平妖王!   这让他摩云三俊才怎么拿得出手?   百度搜索深空彼岸精--华--书--阁……秒更,高手! 第五十二章机关算尽太聪明   黥面妖熊三思乃是一个极富传奇意味的妖王,一生至此的经历,几乎是话本故事的重现,且是主角命格。<.   他本是紫芜丘陵一个碌碌无名的小妖,因恶了某个大少,被杀了双亲,打落深渊……却意外获得上古大妖传承。   后提一柄血刀自深渊走出,杀绝仇家满门。   此时亲故皆无,仇雠亦绝,他也性情大变。行事乖戾狠辣动辄逞凶   在得罪了好几个大家族做下好多大事后一度上了遍行妖界的通缉名单本又是一个骤然得志后不知收敛自招祸端最后陨落于高峰的桉例   但不知怎么他却入了紫芜丘陵第一强者虎太岁的眼拜入其门下得到庇护此后作为虎太岁座下妖王横扫诸方杀出赫赫威名   漆黑一片无任何纹饰的面具是他的标识裹身的长袍里藏着那柄令妖怪们闻风丧胆的血刀   羽信同他的结交来于一场巧合常见的赌场斗气的戏码后来一笑泯恩仇····当然事后也知那是熊三思的有意试探是黥面妖在为前贤羽祯的神霄秘藏寻找正缘   这份交情隐秘延续了多年双方保持默契从未外显一切都是在为今年才要开启的神霄秘藏做准备   多年等待如今将要有个结果摩云城却是天骄汇聚风云骤起   此前那些年关于神霄秘藏的风平浪静背后是否也是其他妖怪的暗中筹谋呢?似羽祯这般声名赫赫的古老强者他所留下的秘藏焉知只有一份线索不做更多选择?   “五个天榜新王可能并不是这一场风波的上限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熊三思沉吟道:“比如说黑莲寺的鼠加蓝既然来了古难山那边会不会有哪个大和尚过来?而这等级别的高手无论是谁只要来了就不会错过神霄秘藏的开启”   黑莲寺和古难山这两家的恩怨情仇可以说追朔久远   甚至于黑莲寺所敬奉的妖师如来就是当年古难山熊禅师座下十大法王之首因不忿于熊禅师失踪于天外后古难山上下迎奉第十法王为山主怒而叛宗带领大批教徒出走建立黑莲寺   故而黑莲寺在妖界又被称为“佛门第一逆宗”   当然黑莲寺自己是不承认这个名号的他们自认佛门正宗向来与古难山争锋相对   说起这两宗的交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这一次黑莲寺在摩云城传教的鬼子罗汉被诛若非是现场留了“太平鬼差”四字且这个太平鬼差已然在摩云城多次追斩邪神······黑莲寺直接把这笔帐记在古难山之上也是没有半点问题的   “真晦气!”羽信皱眉道:“古难山和黑莲寺之间的那点破事我早已经听腻了打生打死也没个结果它们怎么还不灭一个?”   熊三思幽幽道:“你这话说的倒真有羽祯尊者的风范可见确实是个有正缘的”   羽信“嘿”了一声不再言语   无论是古难山又或黑莲寺哪个都比他摩云羽家的历史久远他在这里轻言大宗存亡确实是有些口气太大   熊三思又道“事已至此也没什么旁的好说无非见招拆招你也不必太过忧虑至少咱们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这是谁都比不了的优势”   羽信颇是信心不足地道:“若是如你所言鼠加蓝此来目的并不单纯····或者直接说他也是冲着神霄秘藏而来那会不会他也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了呢”   熊三思道:“准备得再早也不会比我们早我拿到神霄玉匙的时候鼠加蓝甚至都还未打出名声”   羽信又踟躇地道:“但神霄秘藏开启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现在谁也说不准咱们那些准备也不知有没有用···”   熊三思拿眼一瞪   他于是讪讪道:“多少总能管点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羽祯尊者还能让我这小羽祯吃亏吗?”   “且定下心来不可再自乱阵脚”熊三思认真地分析:“现在他们在明处我在暗处他们有心图你却是不能防我咱们仍有 第五十三章眸光似水镜如湖   是日天清气朗,惠风和畅,客栈里十分安宁。   花果会会主猿益之守在门外,老脸严肃。   猿梦极坐在房里,循循善诱:“你着实不需担心什么。这摩云城至少有六分之一姓猿,那什么赤月王不暴露则已,一旦暴露痕迹,我有一百种法子整治她。实在不行,我还能请我爷爷出手。实话说与你听,请你来帮忙,就是用你一个名头,免得鹿七郎那厮聒噪。你无亲无故,突然崛起,暗中其实是得了某些传承,身上恰好有能够弄死蛇沽余的东西….这也很合理不是?”   柴阿四心中一凛。   猿梦极最后这话,已是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在了。   虽则在参加金阳台武斗会之前,他就已经梳理好了修行的脉络,像自家爷爷那块做旧了的灵位一样,修饰了过往,让之前发生的一切有迹可循一—   譬如他所修的剑术和炼体功法,都是爷爷早年淘换古籍意外得到的。   至于在何处淘换,怎么能捡漏这等宝典….爷爷都已经死了,自己也不知详情。   他以前没有什么朋友,孤僻自守,也因此有了躲在自家小院练剑的时间。   他的妖征在鼻上一点,因而嗅觉灵敏,擅长采药,往常也是以此为业,那么他炼体的资源,也就有了来路。   因目睹了自家爷爷被横冲直撞的马车碾死,从此变得内敛。这么多年是韬光养晦不愿与别家争执。   直到被那猿勇逼得忍无可忍,才愤而出手。   为了不被猿家惩治,故而主动找上花果会,由猿老西牵线来投诚。   拜进花果后,并不甘愿一辈子混迹街头。   想着既然已经展露锋芒,就没有再隐藏自己的必要,于是又去参加金阳武斗会,事先也没料想能够一举成名。   这一条经历线是说得过去的,更何况还有嶽丈猿老西作证。   老猿酒馆看场的猪大力也是证妖呢,自己去喝了多少回酒?他是看到了自己的成长的!   但猿梦极若是真要怀疑,或是真要找点麻烦,随便寻个来历不明的由头,就足可整治他。   谁让他此时身在花果会,得靠着猿家呢?   整个摩云城能和猿家对抗的,也就那么几家,这会再另找靠山,已是来不及…。   “不过是我爷爷早年淘换的两]粗浅功夫,算得什么传承?”柴阿四苦着脸道:“猿公子若是感兴趣,那是小妖的荣幸,即刻便取来,敬献于您!”   回去就让古神给弄个残缺带陷阱的版本,还不练死你这个王八蛋?   猿梦极看了姿态老实的柴阿四一阵,忽地大笑:“说什么呢,你这小妖,以为我会贪图你的东西吗?   说实在的,这柴阿四也就是战斗天赋不错,剑术和炼体功法强则强矣,终归层次较低,他猿公子还不至于看得上。   不过随口点一句,试探也好,威胁也罢,由得这厮自己去理解。   身为摩云猿家的少主,他有资格肆无忌惮一些。   “我对猿家忠心耿耿,对公子是心悦诚服。”柴阿四道:“您能想到用小妖的名头,是小妖的荣幸。小妖还能不相信公子吗?就是怕灵感王不肯信呢。毕竟小妖这个实力….实在有限。”<.   猿梦极语气轻松地笑了笑:“有个扯皮的说头就行,还真想让他心服口服不成?这年头到嘴的肉熘了,谁能甘愿?”   “但小妖的实力,确实是个问题。我现在连妖将的位阶都没到,就算赤月王站在那里不动,求我杀她,我也未必伤得了她啊。”柴阿四再次暗示。   猿梦极咂摸过味道来,有些居高临下的笑意:“行了别绕弯子,想要什么好处,直与我说。妖皇还不差饿兵呢!”   好家伙,竟敢自比妖皇。   若不大张此口,实在对不起这份自信。   “猿公子的康慨,那是摩云城尽知的。今日叫小妖做事,更无亏待可能!”   柴阿四先送了一记马屁,然后才不太好意思地道:“小妖最近炼体到了关隘之处,进展艰难。若是能够得到万年份的龙虎参、十二瓣的天养莲、九两重的神婴桃…想必可以再进一步。到时候再说我想办法杀了蛇沽余,也好歹能有些说服力。”   猿梦极的脸黑了:“小妖莫不是与我说笑?”   柴阿四作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是小妖冒昧了!小妖只是听过这些名字,知道们对炼体有奇效,但并不知是否贵重、作价几何。猿公子在小妖心中,那是注定要成为天妖的高贵存在,身家不可估量,府里珍宝是车载斗量。难道这些东西真这么稀罕猿公子之尊,竟也拿不出来?”   猿梦极都不好意思说这些东西他都没见过,只想到鹿七郎,想到蛇沽余身上有可能的收获,终是嘬了嘬牙花子,狠心道:“千年份的龙虎参有一根,别的就不要指望了。你若是同意,我便叫你们会主拿给你。”   “成!成!”柴阿四连声答应:“为公子做事,索求已是不该。若非小妖修行受阻,十年来炼体不得寸进,也无法厚颜开口…真的,公子,我一颗丹心向着您。别说千年份的龙虎参,您就算给个十年份一年份的白萝卜,小妖也是心甘情愿!”   这些个无良大少,家底是真殷实!   千年份的龙虎参,他还有什么不知足?   小青妹妹之前送的龙虎参,也才是五年份的呢,效果已经非常之好。   让他的百劫千难无敌金身,都加了好几层金光!   猿梦极本想着自己雄躯一震,那小门小户的柴阿四还不纳头就拜?   不曾想这如今道上厮混的,不再以道义为先,净想着好处!   被怒宰的这一刀,令他心痛极了,此时再看这柴阿四,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但为了接下来的大计划,也只能捏着鼻子故作大方:“我猿梦极从不亏待手下,以后你!就知道了!龙虎参算什么?等拿下了蛇沽余,应有尽有。   柴阿四自然感激涕零,情真意切:“此生能为公子鞍前马后,实在是阿四毕生的福分!您的手笔、眼界、心胸、谋略,都是柴某平生未见之奇才。真乃奇葩也!”   奇葩者,珍贵而稀少的花卉,引申为秀出群伦的天才。   “我素来不喜这些阿谀之言。”猿梦极摆了摆手:“等百年之后再回头,你会发现,今日向我效忠,是你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先回去吧,等我找出了蛇沽余,的藏身之地,就随时通知你。   “那我就静候佳音!”   柴阿四那是一个千恩万谢,马屁如潮。   拍马屁这种事情,万不能说对方叫你不拍,你就立刻不拍了。没点执着和诚恳,拍不出好的马屁来。   只把猿梦极拍得醺醺然,极大降低了千年份龙虎参的伤害,柴阿四这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公子留步,留步!”   “我当日夜不寐,静等您的消息!”   在完全走出房门门前,柴阿四忽地看了一眼屋顶,但又迅速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地把门带上了。   ……   同一个房间,是不同的世界。   猿梦极自得于御下之术,柴阿四庆幸自己赚了一笔。   而藏身在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越来越感到这个妖界很荒谬。   们心自问,他姜某人在妖界的求生计划,虽不能说天衣无缝,神机妙算。   但也是谨慎非常,方方面面考虑得相当周全。   是划烂了不知多少张纸、揪掉了不知多少头发,才想出来的。   可此界恶意是如此明显,几乎不加掩饰,过于无耻了!   这两天他正在思考如何解决藏在房间里休眠的赤月妖王蛇沽余。   直接举报肯定是不行的。   真要把鹿七郎招来,两边杀起来没个轻重。   本城自有真妖蛛弦在,想要来个黄雀在后,也是没法子。   若是让猪大力他们来处理,那一个个都是送菜。   思来想去,刚琢磨出个勉强可行的法子一打算让当初订房间的那个小妖,进房间住个几晚。   想来身处险境的蛇沽余,定然不愿意面对意外,必会因此早早地换了位置。   这一招就叫微风拂草,期望蛇自惊,可称得上妙手。   可谁成想,好好的一个懒洋洋的晌午,这猿梦极大摇大摆的就进来了!   自己费尽辛苦,让手下三驾马车倒手好几次才选定的客栈,竟是猿梦极的私产?   他竟还如此不要脸,特意找个租出去了但未有妖怪入住的房间,来商谈他的大事。   这是做大事的态度吗?精华_书阁…j_h_s_s_d_c_o_m首.发.更.新~~   你老猿家做生意的品德呢?   白纸黑字真金来订的房,你们说来就来,甚至不说就来,未免太欺负人!   :虽则说端坐镜中世界,笑看自己培养起来的柴阿四与猿梦极勾心斗角,笑看这没有商业廉耻的猿梦极当着蛇沽余的面大声密谋…也算一桩趣事。   但近在迟尺的危险,终究不能够忽略。   也或许可以坏事变作好事,等猿梦极血溅客栈,蛇沽余当然就待不下去。   所以伟大古神于镜中世界筹谋,让柴阿四同意猿梦极的计划,顺便要点好处,给他自己炼体,伟大古神也顺便养伤…   同时诱导猿梦极表达出更多针对蛇沽余的恶劣想法,以此激怒凶名在外的蛇沽余。   他一直在观察形势,思索等会蛇沽余杀出来,如何避免红妆镜受其殃及、避免自己被溅.上一身血,又如何保住柴阿四的狗命。   可这个蛇沽余实在是能忍,从头到尾愣是一声不吭,无论猿梦极怎么在她脸上跳,她堂堂天榜新王,是半点反应都不给。   什么赤月王,该叫乌龟王才是!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去就山。   等到柴阿四告辞离开,伟大古神便决定动用更激进的法子。   却说那猿梦极静坐屋内,犹自不快。   千年份的龙虎参,令他十分肉痛。尤其是这东西柴阿四必然收到就服下,断无抠出来的可能。可以说巨大的成本已是支出。   换个角度想,柴阿四之所以不要什么神兵功法,只要珍贵药材,是否也是出于此念呢?提高他猿公子的投入成本,让他没那么舍得抛弃这颗棋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如此想来,柴阿四倒也是个有脑子的。   想起离开房间前,柴阿四莫名其妙往屋顶看的那一眼,猿梦极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下,但看到的是平平无奇的屋顶,什么异常都没有。   柴阿四是在找什么吗?   猿梦极心中生出念头,左右打量了一圈,忽地离开椅子,半蹲下来,往不远处的床底看去一   “公子?”花果会会主猿益之刚好走进房间里来,出声问道。   “嗯?”猿梦极回过头来:“怎么了?”   姜望:?   你猿梦极的眼睛是装饰品吗?   那么大个女妖看不见?   她都睁开眼睛跟你对视了!   猿益之可不管这房间里有几种意志,他只知道那个劳什子疾风杀剑拍马屁很有一套,令他感到了强烈的威胁,故是刚刚送走了柴阿四,便赶紧回来献殷勤。   此刻巴巴地道:“您在找什么?我帮您去找。   他说着就拖动肥胖的身躯往地上趴,一双小眼睛,往床底一顿瞅。   但蛇沽余明明就蜷在那里,曲线妙曼,赤纹神秘,他却同猿梦极一般,什么都没看见。!   “不用。”猿梦极站起身来,摆摆手,若有所思:“楼上住着谁?”   “您来之前我就已经清查过了。”猿益之跟着爬起来:“楼上楼下都没住客。怎么了?”   “没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了。”   “对了。”猿益之道:“前些天灵感王来这里顺手斩了一个蛇族妖怪,就是   在楼下的房间里。那蛇女还在房里藏了不少尸骨….现在每天都有女妖来,点名要租那个房间,说是要近距离感受灵感王的威风。因您在此商讨大事,我做主以治安府办桉为由,将那房间封住,暂不外租。   “就在楼下房间?”猿梦极皱了皱眉:“带我下去看看。   猿益之自无不可,屁颠屁颠地前边带路。   猿梦极一边跟在他身后走,一边随口道:“这个客栈还是要稍微打理一下。   窗子,梳妆台上的灰尘,都擦一擦。还有这春寒料峭,怎么不得烧个地龙?刚刚待在房间里,我总感觉凉飕飕的。”   “是是是,您说的是,我也这么觉得.。”   便这样附和着,一前一后地往楼下去了。   房门再次被带上。   房间再次归于安静。   唯独梳妆台上那已经落灰的梳妆镜,摇晃着自窗隙渗入房间的、若有若无的光。   和床底已经睁开的、毫无感情的一双眼睛…。   好像都在等待什么。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 第五十四章蛇女揽镜   床底下的眼睛其实生得十分柔媚。   但柔媚的是它的外状,而非它內里的神光。   也是,一个自屠亲族上千口的蛇妖,要怎么去期待她的情感呢?   不知过了多久。   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里,生出些许涟漪,好似沉睡的镜湖,吞下了风,于是寂然之中有了生气。   竟有——缕近乎天真的困惑存在。   大概她也没想明白,为什么鹿七郎搜过的房间,还会有妖怪闯进来。   又为什么这么巧,这个客栈竟是猿梦极的私产。   当然最巧合的是,他们竟在她的面前,密谋如何杀她!   此时那些不请自来的恶客,都已经散去。   美丽的蛇族女妖,自床底“游”了出来。   她似是浮游在空气中,翻腾于云雾里,仍是不沾染房间里的一切,不留下任何痕迹。   妙曼的身躯悬停半空,她慢慢地移动着目光,细致地观察着这个房间。   妙曼的身躯悬停半空,她慢慢地移动着目光,细致地观察着这个房间。   鹿七郎观察过,猿梦极观察过,现在是她。   镜中世界的姜望,悄然握剑在手,默默屏住呼吸。   他知道自己引动猿梦极去看床底,终还是叫蛇沽余生出一些怀疑来——或许并没有怀疑房间里还藏着谁,但至少也会怀疑,这个房间是否有什么不对劲。   不然猿梦极在找什么?   姜望并不会低估一位声名显赫的天榜新王的力量。狮善闻的实力他是有所见识的,可以说各方面都不输什么,只是缺了些生死关头的磨砺。   而类似的磨砺,这个号为赤月王的蛇沽余肯定不缺乏。   毕竟她曾杀得血流成河,毕竟光是被上天入地的追杀,她就已经经历了好几个月。   这种久经杀戮的强者,在生死关头能够爆发出来的力量,绝对是可怕的。   如非必要,姜望绝不想对上,至少不想以此刻的身体状态去应对。   但有些时候,除了握剑也别无选择。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虽则那颗千年份的龙虎参还未到帐,肉身伤势还远未痊愈,但蛇沽余若是真个察觉了什么,说不得也只能生死——斗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不想闹出动静,身为凶犯的蛇沽余同样不想。   那么或许他有悄然杀死对手的可能,那么妖界的求生之旅,还能够继续。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   蛇沽余的目光扫过了整个房间,没有放过任何边角,当然也几次从红妆镜上掠过。   每一次,都是一场生死危机的引而待发。   但最终都只是掠过。   忽然,她轻身——动,浮到了梳妆台前。   姜望放下的心,又骤地提起,道元迅速地调集。眼看就要跃出红妆镜,血溅五步,分个生死!   蛇沽余坐了下来。   她就坐在空气中,并不接触梳妆台前的圆凳。   微微失神地打了个困倦的哈欠,玉指绕到天鹅般的脖颈后,轻轻一扯发带——美丽且柔滑的紫发,就这么如瀑垂落。   她那美丽的五官,因此显得更加柔媚。   那双情感澹漠的眼睛里,竟有几分少女的天真。   大约是不想留下痕迹,所以镜面上薄薄的浅灰她也不去理,就这样看着镜中的自己,以玉手为梳,慢慢梳起长发来。   她的动作固是轻柔,固是——种风情。   镜中世界的姜望,却是警觉万分。他既不想误判了什么动作,冒不该冒的险,展开不必有的厮杀,但更不想被杀个措手不及。   因此极其认真地观察着蛇沽余。   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观察过一一个女妖,一个极其美丽、风情万种的、正在对镜梳发的女妖。   当然他就注意到了她的美丽,她的风情,她的天真。   尽管他的眼中并无性别,只有对手。也不由得有那么一瞬间,慑于一种神妙天生的美丽。   时间彷佛是静默的。   午后的余晖游过窗隙,轻轻浅浅地酒落房间。   此刻并无其他观众,在这间极普通的客房里,自屠亲族上千口的蛇沽余,在经历了长达数月的牛死逐杀后在耳闻目睹了一场针对她的密谋后……安静地坐在这儿,对镜独妆……   她应该去杀个血流成河才对,她应该把猿梦极的头颅摘下来踩在脚下才对。   怎么竟在这里揽镜自照,困惑失神呢?   分明——一个爱美自怜的绝姿少女,哪里像凶名赫赫的赤月妖王?   她大约是有什么故事……   她之所以自屠亲族,肯定有她不得已的理由……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   很难不这么在心里为她开脱。   但姜望并不在乎那些。他只观察着蛇沽余的动作,冷静审视她的要害,在心里制定各种情形下的厮杀方桉。   尽管此刻还未真正交手,但是在如梦令里,她已经有了不下十种死法。当然,很大概率。上,都不能实现。   章台玉落花开早,暗室美景有谁见?   蛇沽余慢慢完成了对自己妆容的修饰,又将漂亮的紫色长发簪好,对着镜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换了几个角度,大约的确是满意了,这才起身。   美好的曲线彷佛妙笔勾成,浑圆自如,折转天生。   姜望心中又生出新的期待……这下这个女妖总该走了?   这个房间乃是非之地,留不得也。   动不动就有妖怪闯进来,你一个正在被追杀的通缉犯,藏在这里多不安全?   至于他自己,却是还打算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的。   因为他越发认识到天意的可怕,意识到有时候做多反而错多。   而留在这个房间的话,鹿七郎来过,蛇沽余来过,猿梦极还带了手下来大声密谋。接下来想必不会再有谁来……   所谓灯下黑,这黑得都没影了,黑透了!   但遗憾的……蛇沽余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她在仔细地观察过房间、妆点过自己后,竟然并没有杀气腾腾地出门。   而是又钻回了床底,再次闭上眼睛,进入休眠。   彷佛只是睡到一半,不小心醒了。于是起来臭美——阵,然后继续睡。   只留下镜中古神长久的沉默。   他完全无法理解。   从逻辑上,情感上,被追杀的丰富经验上,都想不明白。   这女妖是怎么想的!休眠之前还要补个妆?   吱呀~门开了。   一个店小二,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右手提着一桶水,桶沿搭着一块抹布,右手拿着簸箕并扫帚。   “狗娘养的,死肥猪,就知道使唤老子……”   骂得很自然,打扫得也很熟练。   只希望他擦镜子的时候……不要手抖……   并且不要太有责任感,对床底太上心……   一支落灰的梳妆镜,将这个世界分了两层。   房间里的小妖忙忙碌碌,床底下的蛇沽余缄默无声。   姜望静坐镜中世界,思考接下来的选择。   他当然知道,猿梦极的眼睛不是摆设,猿益之也不是瞎子。   他们之所以凑到床底去看,也看不到什么,自是蛇沽余的神通作祟。   或是蒙蔽感官,欺骗视觉,制造幻……总之有太多可能,他这位镜中古神虽是全程旁观,也没有看出具体名堂来。   此时再引导这小妖去打扫床底,也没有用处。反而会引起蛇沽余的警觉。   他只能暗暗警惕,提醒自己若是与其交手,要格外注意这方面的力量。   但回到现状来,问题依然存在——蛇沽余赖在房间里不走,藏在镜中世界,出不得挪不得的他,怎么办?   从今天的情形来看,早先所设想的找个小妖进来住几天,打草惊蛇,根本不管用。这个蛇沽余,心大得很。   就算找一对小妖来此颠鸾倒凤,她在床底想必也安稳如山。   猿梦极至少在现在这个阶段说话还算话,柴阿四回到家中不久,花果会的会主便亲自将酬劳送到门口。   此时此刻,在这破旧的小院里。@精华_书阁…j_h_s_s_d_c_o_m首.发.更.新~~   千年龙虎参的药力,正通过赤金色的不朽神印,源源不断地涌向伟大古神。   作为药力流经的“通道”,柴阿四只感觉浑身发热、气血沸腾,身外金光乱放……神品药材的效果非常之明显!   至于为什么千年龙虎参的药力要先流向不朽神印,伟大古神也早已告戒过他,那是在通过不朽神印纯化药力,而后才散向四肢百骸,使得他脆弱的妖躯更能接受滋养,让他的护体神功得到最大幅度的进益。   仅靠他柴阿四自己,是消化不好的!   好一阵天花乱坠的光影后,房间里恢复了平静。   柴阿四赤裸_上身,静静地感受着百劫千难无敌金身的变化……   “咦?”他有些疑惑:“感觉进步没有想像中那么大。这可是千年份的龙虎参,难道是我的护体神功,已经达到瓶颈?”   伟大古神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解释道:“不朽神印的奥妙,你这小妖有所不知。经由神印转换,现在增长的是你的潜力!短时间内的确看不出效果,待你往后一日千里,你就知道好处了。就像造房子——样,你在现今这个阶段,还是夯实地基的时候,切忌好高骛远,强求速度。待他日成就万丈高楼,你才会懂得感谢今天的你自己……”   对于伟大古神的话,柴阿四当然深信不疑。   想到站在绝巅的未来,不由得笑逐颜开。   此时日头已落,暗夜笼罩摩云城。   柴阿四练罢功法,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套便于夜行的黑衣,还特意蒙了面。   今晚他特意叮嘱猿小青不要过来,是因为除了练功之外,他还另有要事。   不去动那扇破门,直接翻出院子,悄无声息地窜出北区,似——道游魂窜进长夜里收起锈剑走暗巷。   天绝地陷秘剑术,自有一套相配的身法。   这身法可不得了,灵动至极,机巧百出。不仅在战斗中有非凡的作用,此时穿街过巷,疾行长夜,也几乎是融进了夜色风声里。   川流不息的日与夜,每个妖怪都有自己的生活。   行走在这样的夜色里,柴阿四也在感受着自己具备非凡命运的妖生。   忽地他止住身法,顿住脚步,用一柄路边买来的剑,斜指地面。   衣角击碎了晚风,锋锐杀机引而不发。   疾风杀剑声名正盛,那被诸多妖怪津津乐道的铁条剑,自是不能在隐名遮面的时候拿出来。   恰好从对面疾行而来的,是一个同样身穿夜行衣的胖大身影。   这厮同样蒙着面,但负双直刀于背后柴阿四脑海中骤然浮现一个名号,诛神灭教的太平鬼差!   听闻此妖便是双刀夜行,所过之处神鬼不留。   他生出警惕,但并无惊惧。   这厮有斩神之力,固然厉害。但他有古神随身,何须怕谁?   这长夜赶路骤相逢的二者,本来彼此不识,但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了,双方都难免警惕。   谁也不清楚,对方是否怀有敌意,是否故意堵路。   握刀的手和握剑的手同样稳定。   气机纠缠,战斗一触即发。   “不要节外生枝,走!”   同——个命令,以不同的身份,同时响在两妖心中。   柴阿四提剑左移,看到那蒙面胖妖亦是往另——边挪开。   双方极有默契地拉开距离,行过这条暗巷后,才各自加速离去。   太平鬼差不是好些天没出现了么?据说被黑莲寺追得上天入地,无处藏身。   今晚又出,是为哪个邪神?或者是要跟黑莲寺拼命?   心里转过这些念头,柴阿四倒是没有什么看热闹的心思,仍然赶往自己的目标地点。   夜已深。   血月高悬。   ——个身影狗狗祟祟地来到一处雅致院落外,左右一看,翻身跃进院中。   他的身法相当漂亮,整个过程寂然无声。   但刚刚落在院子里,就举起了双手。   因为一柄细剑,已经点在了他的咽喉处。   执剑的妖怪身披华服,俊逸潇洒,赫然正是名列天榜新王的鹿七郎。   这一剑太快,快到根本反应不过来。   临颈的细剑只要往前一送,他的妖生就此葬送。   但蒙面至此的柴阿四,心中静如止水。   有古神镜随身,他怕得什么?任你什么灵感王,若真要杀我,伟大古神还能坐视不理?摁死你一根手指头都嫌多哩!   当然,眼神还是稍微表现——些害怕。   柴阿四举手投降,语气紧张又焦切:“大王,小妖深夜到访,实在是有要事相告!”   白天在客栈里的时候,他就想清楚了。   之所以混进花果会,就是想借着摩云猿家的路子,走进摩云城上层。   但猿梦极摆明了利用他,且利用完就要丢掉。   这条路不但行不通,反而成了戴在身上的枷锁。   他现在想要离开摩云猿家另投,谁信得过,谁愿意为他得罪猿家,整个摩云城,又有几个选择呢?   但眼下的摩云城,不止过往那几家!   猿梦极所图的鹿七郎,不也是一种选择吗?   摩云猿家拿什么跟神香鹿家比?   猿梦极怎么比得上鹿七郎?   如果说他天命之妖柴阿四,——定要暂时对恶势力低头,需要在发展的阶段抱个大腿……应该抱谁,那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就算选择忍辱负重,也没必要忍猿梦极那个傻逼吧?   所以……鹿大王,我柴阿四,投诚来了!   这不速之客的心情,鹿七郎毫不在意,手中细剑只轻轻一挑,已然划破蒙面巾,看到了柴阿四那张相当普通的脸。   “你是?”“柴阿四,疾风杀剑柴阿四。最近在参加金阳武斗会。”柴阿四自信地报上名号鹿七郎剑眉微挑:“何事?   柴阿四脸作难色:“这件事牵扯到小妖的身家性命,但小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来向大王禀报。   鹿七郎收剑入鞘,不屑一顾地往房间里走:“如果是难说的事,那就别说了。”   柴阿四清楚地意识到,这灵感王远非猿梦极之流可比,根本不吃他那一套。   立即收起作色,忙忙追上去:“猿梦极在打赤月王的主意,要调集高手,在您嘴里夺食。并且他已经联系了我,到时候要以我的名义去杀赤月王,防备您与猿家扯皮。”   鹿七郎只听这一句,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嗤笑道:“羽信的鱼钩,只钩住了他?看来摩云城最蠢的少爷,就是这个猿梦极了。他这样的家伙,手底下却有你这样机灵的小妖,属实难得……但神香鹿家的门,可没那么好进。”这便是默认了投靠,但还需要看柴阿四后续的表现。   “金阳台武斗会摩云城前十,我誓在必得。”柴阿四立即展现价值:“在赤月王这件事情。上,我也还可以假作逢迎,继续同猿梦极合作,为您传递情报,甚至可以在关键的时候反水!”   鹿七郎笑了笑,随手丢出一个玉瓶来。   见柴阿四手忙脚乱地接住,才施施然往房间里走:『这瓶固本培元的丹药赏给你,可以填补你的根基。回去吧。“瞧瞧,什么叫敞亮?什么才叫豪门?   柴阿四大喜过望,对着背影又是——顿劲吹狠捧。   但鹿七郎是个真不听马屁的,几步之后,身形已经消失在院子里。   赞赏车报。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五十四章:蛇女揽镜. 第五十五章何处不相逢   今夜并不平静。   虽则月色一如既往,梆声自在巡城。不眠的仍不眠,入梦的仍在梦中。   普普通通的客房里,体态妖娆的蛇沽余,悄无声息地从床底游出。   此刻她的眼睛是完全淡漠的,不见任何情感,未有一缕天真。   也不见任何多余的动作,身形一晃,已是消失在窗外。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这份匿迹潜行的功夫,真是世间少有。   梳妆台上摆放着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梳妆镜,漆黑的夜色里,无光可照。   而镜中世界的某位古神,却是蓦地睁开眼睛!   并不知道蛇沽余要去哪里,他也不太关心。   最重要的是,这执迷不悟的女妖总算是离开了房间,留出了一个难得的空当。   隐秘的力量,通过神塑传递。   不多时,门外走廊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微响。   一个本间客栈的店小二,摸进房间里来,口中低诵祷词:“你我皆无面目,便由众生涂抹··”   赫然是无面教的信徒。   吸收这样一个信徒,当然是姜望为自己准备的后手。未见得能够起到什么大用,但多少可以增加一些对客栈情况的把控。   譬如猿梦极和花果会会主猿益之在楼下房间又说了什么,譬如这几天宿客几何、有谁可疑。   譬如此刻……   店小二悄然走进房间里,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包的镜子,替换了梳妆台上的镜子,而后又悄然离开。   管她蛇沽余有什么故事,被谁追杀,有多漂亮,在同一个房间里担惊受怕,实在是呆够了!   普普通通的一个客栈房间,彷似戏台般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   精彩是精彩,可他一个人族,稍不注意就焚身于火,哪有看戏的心思?   若是天意必要于此泛波澜,那他姜某人便在镜中离开此地,重归柴阿四身边,虚晃天意一枪。   看它还能在这儿掀个什么水花!   信奉远古阎罗神的店小二,很好地潜匿了动静,悄无声息地行走在黑暗中,很快下到了一楼大厅,悄然推开客栈后门。   在微朦的月光下,把布包的镜子,放在一把丢在后巷里的跛脚的椅子上。   完成了上师的指令,他又悄然关上后门,再于厅里蹑手蹑脚地走了一阵,几折几转后,放松了身体控制,打着哈欠往店员所住的通铺里走。   “又起夜,是不是有点虚?”有那未睡的在嘴贱。   “滚你娘!”他笑骂了一句,爬上自己的铺位。   仰躺在黑暗中,想起神灵的伟大,想起阵亡的父亲——其荣誉在教派上师的努力下得以恢复。   想到自己终于能为教派做点事情,不由得嘴角泛起笑容,安然入梦。客栈的后巷狭长而幽静。   因为金阳骄烈,晒坏了匾额,客栈才换了新匾。旧的这时就竖在后巷里,等什么时候劈了当柴烧。   猿梦极这间客栈的取名其实很随意,客栈往前不到两个街区,就有一条城中水,名字叫做濂溪,客栈也就如此命名。   此时在浅淡的月光下,那濂溪客栈的『濂』字已经裂开,孤独的三点水糊成一片,倒像个『卜』。   竖着的旧匾旁,就是那张跛脚的椅子。椅子上小小的布包,被一只大手拿起来。   一个背负双直刀的胖大身影,悄无声息地落进巷子,将布包揣进怀中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猪大力不太知道他星夜过来拿的是什么,隐约感觉是一面镜子。   也不知拿了它有什么重大作用。总之是组织上交代下来的任务,他运送一下罢了。   伟大事业有时候就是由看似不起眼的琐事组成。   按照狡兔三窟的原则,太平鬼差与疾风杀剑本不该有这样的交集。   但伟大古神手底下实在缺高手。   一时间还真找不到谁能这样及时地把红妆镜送回柴阿四家里,至于他们在路上的相逢,则纯粹是一场意外。   为了不引起妖界天意的反应,对于这几驾马车,姜望向来是只给模糊的方向,不做具体的规划。有时候甚至连方向都不给,且由他们自己野蛮生长。   往常杀哪个邪神,什么时候动手,都是猪大力自己决定的,他只通过霜风神印助阵,随时吞食神明之力。   像今晚直接让猪大力来濂溪客栈取红妆镜,已是特例。   具体路线都在于猪大力自身的选择。   从濂溪客栈所在的摩云城内城区域,到柴阿四老宅所在的北区,距离并不算近。   但对太平鬼差的脚力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他已经习惯了走在黑夜里……   “于血月之下,以太平之名。”   约莫一炷香后,他便来到了目标所在位置。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是柴阿四的房子,但对这房子的破旧程度还是感到亲切。   毋须讳言,他猪大力也是穷苦出身,后来混迹街头,拿刀对砍,也都是为了讨口饭吃。   之所以太平道的理念那么吸引他,因为他见过了太多不太平的生活,看到了太多被邪教祸害的普通妖族。   他真正吃过苦,知道社会底层是什么样子。   他追求的是一种不平凡的未来,更是一种光荣的使命!   遵循道主的指引,尽量不留痕迹地穿进房间,将手中布包直接放到了那个简陋的神龛里。   正要撤身离开的时候。猪大力余光一瞥,好像看见墙边挂着一套有些眼熟的襦裙。   但还未细究那种熟悉感,脑海里忽然响起道主的指示:“不要耽误时间!”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   在过往的夜行生活里,来自道主的指示,救了他不知多少次。   却说柴阿四拜完了大哥,又狗狗祟祟地往回赶。   可不能让猿梦极发现了。@精华_书阁…j_h_s_s_d_c_o_m首.发.更.新~~   毕竟他已经答应了做鹿七郎的内应,只有跟在猿梦极身边,继续保持忠心小弟的姿态,才能为新大哥提供更多价值。   另外花果会那边,或许还能提供一些炼体的药材?   行动的路线和速度,都是他自主。但好巧不巧,又差点和猪大力在前后脚撞上了。   在镜中世界运筹帷幄的姜姓古神,因为正在努力消化鹿七郎所赠丹药之药力,竟是一直到这两个家伙将要撞上,才发现了问题。   于是让猪大力赶紧撤离,在这之前就已经嘱咐柴阿四:“停步!”   在离自家小院不远的地方。   一边嗑糖豆一样嗑着丹药,一边匆匆往回赶的柴阿四,忽地顿住疾行的脚步,贴住围墙。   将最后一颗丹药嚼下,直接把锈剑拔了出来,做足了战斗姿态。   警惕的狗眼睛打量四周,在心中问道:“上尊,可是有什么危险?”   某位古神话说得突然,这会正在编理由。   但忽地凭空有个声音响起:“想不到你既然能够察觉我的存在,身上果然有些不凡。不枉我费了许多功夫,找到你的住处。”   就在柴阿四对面的位置,阴影一动,紫发柔眸的蛇沽余逐渐清晰,显现了轮廓。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她从墙壁上走了出来。   那弥散的凶厉的气息,几乎覆盖了整条街道。镜中世界的姜望一时愣住。   但柴阿四身怀古神,浑然不惧,很有高手姿态地提着锈剑:“你是?”   从站立的姿势,到说话的方式,甚至这两个字的语调,都跟鹿七郎有八九分相似。   四舍五入,他也跟鹿七郎有八九分相似。   蛇沽余对这犬妖的平静也毫不意外,毕竟这是一个能够察觉她匿迹神通的犬妖。这厮身上有一门相当玄奥的隐藏修为的秘法,竟叫她完全看不出漏洞来。   她能够确定,此妖的真实之力,不会在妖王之下。   “你不是同那猿梦极密谋找我,然后杀我么?”她的声音极冷,已然做好了全力搏杀的准备:“怎么,你竟连事先的准备工作都不做,竟不屑于提前了解一下我?”   妖的名,树的影。   再怎么得到了成长,再怎么有古神撑腰,面对一杀就是上千亲族的凶徒,柴阿四还是有些发憷。   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道:“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其实我与那猿梦极,只是虚应,我哪里会——”   “说说吧。”蛇沽余打断了他:“今天在客栈里,你突然抬头看,是什么意思?”   果然是这一步出了问题……   镜中的古神微微蹙眉。   蛇沽余现在显然是怀疑,柴阿四离开客房前的那一眼,是对猿梦极的暗示。   所以她才会一等到天黑,就赶过来探寻真相。   但柴阿四哪里知道什么意思。   伟大古神叫他抬头看一眼,他就抬头看一眼。蛇沽余的问题让他感受到了杀气。   可想到这件事情是古神的指点,继而想到古神就在身上,柴阿四又再次生出勇气:“什么什么意思?你是以什么身份这样跟我讲话?”   蛇沽余的眸光更冷了:“柴阿四,我知道你不简单。但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雠,是你先来惹我。如果你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你会死在今天晚上。”   说话间,那尖端勾在锁骨处的赤月印记,亮起淡淡的辉光,华丽的赤色蛇纹于此迅速蔓延,覆盖了全身。   她身上所笼罩的森寒的威慑,何止倍增?   恐怖的妖王层次的气息,压迫得空气都泛起了血腥味!“哼哼。看来你并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柴阿四嘴上冷哼,心中已在呼叫上尊爷爷——   “上尊!这可不赖我惹事吧?是这女妖自己打上门!您得管我啊!”   但于此刻,在街道的另一头,有一个潇洒的身影,手提细剑,一步步走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此妖身形颀长,面有玉色,有一种说不出的俊朗。   于此时,于此地,道此言,除却灵感王鹿七郎,更有谁妖?   头顶一轮血月,背后是无尽夜色,他独揽星光,笑眼看着蛇沽余:“这次,你还打算往哪里躲?”   他当然不会什么妖怪都信,什么话都听。   所以在柴阿四投诚之后,他还要亲自跟过来看一眼,调查真伪虚实。   倒也未曾想过,会撞到这一幕。   但撞见也就撞见了,正好了结此事,再回头专心跟摩云羽家玩耍。   现在他对触动灵觉的机缘更感兴趣。   在他踏步前行的同时,便有一道剑光疾射而出,夭矫如电,灵动天生,洞穿了夜色。   紫发飞舞中,蛇沽余倏然一翻掌,翻出一对八斩刀,刀光也似惊鸿跃起,更与剑光相撞。   她冷寂的眸光,掩盖了激荡的情绪   这个犬妖果然在客栈里发现了自己,也果然去向鹿七郎告了信。   今晚自己若不来这一次,只怕已被围杀!   那剑光与刀光撞在一起,并无什么煊赫的声响,但却有强大的劲力炸开。   将柴家的大门劈个粉碎,将大门对面另一户的围墙,也撞了个大坑。   “大半夜的拆你爷爷的家?找死吗!?”摩云城北区是出了名的民风彪悍,一个虎族大汉衣服都没穿好,只套了条犊鼻裈,拿了条大铁棍,便冲将出来。   从那围墙的巨大豁口,他看到了街巷里手提锈剑的柴阿四、散发着凶厉气息的蛇沽余、剑光环绕俨然如天神下凡的鹿七郎。   也看到对面柴阿四家的院子里,一个刚走出来的、背负双直刀的胖大身影。“不好意思,打扰了。”   虎族大汉的声音骤然柔缓下来,很有礼貌地道了别,转过身去,跳回房间,将抄起菜刀出来助阵的婆娘往回推。   “睡觉睡觉!”   砰!关紧了房门,还架上了门栓。   却说猪大力刚刚听从太平道主的指示,打算离开,但才踏进院中,便听到一声巨响,院门在他面前整个炸开。   他当然也看到了一览无遗的街巷,看到街巷上的柴阿四,最近凶名赫赫他还特意去看过通缉文书的蛇沽余,外加一个不认识但看起来很强的小白脸······以及对面冲出来又冲回去的虎族大汉。   这时候他才忽然想起,好像听谁说过一嘴,疾风杀剑柴阿四,是住在这附近来着。   于是明白了那套襦裙是谁留下的。   有一种自家菜园里的大白菜被野狗啃了的怅然。   此情此景,他正想打个招呼,随便说些什么。   但又想起来自己蒙着面,穿着夜行衣,并不会被认出来,于是准备离开。   爱打打,爱杀杀。   他的刀只斩邪神,只对付邪教徒。并不在意这些俗世纷争,心中自有太平业,争权夺利俗事耳!   可在挪步的这个时候。   就在他面前,在这破旧院子的正中。   有一朵巨大的、黑色的莲花,由虚转实,瞬间绽放!   在黑色莲花的正中心,站着一个魁梧的、光头上纹着六品黑莲的和尚!   黑莲祭法坛。   黑莲寺鼠伽蓝!   不必说这黑莲寺的和尚花了多大的代价,才捕捉到太平鬼差的痕迹。   也不必说这段时间,他跑了多少地方,做了多少调查·····   为此他将师门大事都暂且搁置了。   在此刻,他已然捕捉了目标,也不再遵循一个地下教派应当遵循的低调原则,他要洗刷黑莲寺所受的侮辱,为横死的师弟报仇。   他要竖黑莲寺的旗,在这摩云城展现黑莲寺的威风!   故是一出现就雄声怒喝,口诵佛音:“黑莲降世,末法众生。若有不拜、不诚、不敬者,当堕畜生道,如是我佛必杀之!”   鹿七郎:?   蛇沽余:?   柴阿四:?? 第五十六章众妙之门   黑莲寺乃是佛门第一逆宗。   古难山是太古皇城认可的天下正教。   无论黑莲寺如何自认佛门正统,两教正邪之分,早已是历史公论。   当然,历史有很大的修改余地。   只是就目前来说,黑莲寺无疑是天底下最大的邪教之一。   而鹿七郎乃是神香治安府的高层,太古皇城造册录名的存在,是绝对的官面角色,代表着秩序的正义符号。   岂有见邪教恶徒而不杀?   这厮都敢说『若有不拜、不诚、不敬者,当堕畜生道』了,这些话平日里在黑莲寺关起门来自家说说也便罢,怎敢当他鹿七郎的面如此放肆?!   但眼下最大的对手还是蛇沽余。   甚至于……对手是谁恐未见得能够自选。   这鼠伽蓝会不会是蛇沽余请来的帮手?   细想起来惊悚非常,却也相当合理。   蛇沽余已是罪在不赦,再多一个加入黑莲寺、混迹邪教的恶行,又有什么问题?   这天底下能够容她、又确切能够帮到她的势力,已是不多。   而对自己来说,即便从来都有冠绝同辈的自信,想要独杀两位具备天榜新王实力的妖王,也实在有些太膨胀了……   鹿七郎冷静地审视着环境,握剑的手依然平稳从容,但也下意识地挪了一个身位,让自己更进退自如一些。   与纤长尖细的刺剑相对。   小巧的八斩刀,自有偏狭之锋,同样盛着月色。   蛇沽余本已做好独斗鹿七郎柴阿四两大妖王的准备,要用一场血战,挣扎出逃生的可能。   这黑莲寺鼠伽蓝的突兀降临,令她心中凛然。   治安府当然是大敌,黑莲寺也不会是什么善友良朋。   她生性冷僻,自小长在临雾,去哪里、做什么、与谁战斗以获取荣登天榜的战绩全都是在家族的控制下进行。   无论正道邪道,本就是没什么朋友,几乎与世而绝的。   她曾经名列天榜新王,自然有她的际遇。   她所修的功法,她所掌握的秘术,她的妖征,甚至她手中这对飞燕八斩刀,这些都是肉眼可见的收获。   自屠亲族之后,临雾蛇家积蓄几千年的财富,也应当在她手中。   更有甚者,她自屠亲族的理由,又会引起多少不曾设限的猜想?   如今罪在不赦,流亡天涯。身上没有任何可以保护自己的身份,身后没有任何能够成为威慑的倚仗。   普天之下任何一个妖怪,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刑杀她—   这是多么大的一块肥肉?   她不是那持宝于闹市的顽童,她本身即是那遗于闹市的重宝,必然会引来八方觊觎。   就连猿梦极都敢动心思,遑论其他?   有的妖怪不敢跟鹿七郎抢,如鼠伽蓝这样的存在,却是根本不必忌惮。   而她非常明白,此刻她就算释放所有隐藏的力量,也不足以在鹿七郎、柴阿四、鼠伽蓝这三者的围攻下逃生。   逃亡了这么久,逃出神香花海,逃过紫芜丘陵,与神香骄子鹿七郎斗智斗勇,也不曾露过半分怯。   未想过今夜一念之差,竟似已至穷途!   夜风甚凉。   鼠伽蓝立于黑莲祭法坛,面对身形肥胖的太平鬼差,背对强者默立的北区小巷。   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动手,心中惊疑不定。   眼中的佛光不再那么嚣狂,绕身的佛音也渐而散去了。   他未回头,但是能够察觉到那强大的气息。   鹿七郎,蛇沽余,还有一个能与他们并立的不知名的妖怪,似乎很弱,却是最深不可测的存在。   毕竟以自己的佛想,都完全探不出此妖根底。   难道这是太平鬼差的陷阱?   太平道竟是这样强大的一个组织吗?   与神香鹿家都达成了合作?是否后续还会有摩云城的官面力量?   至于堵在外间街巷的这几个强者,是否有什么不打不相识转结为朋友的可能……   他却是根本没有想过。   毕竟强者从来独行!   简单来说,黑莲寺的外交里,不存在友善势力……环顾妖界,可以说到处都是仇敌。   竟就黑莲寺这动辄就要将不拜不诚者斩入畜生道的作风,他们也很明白自己多。   么招恨。   相对于三位妖王的紧张。   咱们疾风杀剑和太平鬼差,却展现出了超妖一等的镇定。   “不慌,我有古神随身。古神有十根手指头,碾死三个妖王,还有七根没事做。”   柴阿四成竹在胸。   道主早就说过,黑莲寺的事情,组织会解决。   今夜只不过随便来送——趟东西,蛇沽余这样的凶徒来了,黑莲寺的反派也跳出来了,难道这也在道主的计划中吗?   太平之谋,恐怖如斯!接下来应该可以看到组织里的高层强者了,不知来的是三官七吏中的哪一位……   猪大力胜券在握。精华_书阁…j_h_s_s_d_c_o_m首.发.更.新   按照他所知的太平道的构架,最上是以太平道主为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尊分神千万,监察永恒长夜。   其中—念,便系于他的太平神风印之上。   太平道主之下,则又有三官七吏九差。   三官者,天、地、妖。   七吏者,喜、怒、哀、惧、爱、恶、欲。   九差者,阴、阳、龙、魔、人、神、鬼、恶、孽。   他自己便是九差中的太平鬼差,虽然现在修为还很有限,不足以撑起鬼差之威。   但太平道主亲口说过,他非常有天赋,早晚会走到他应有的高度去。   一个妖怪成就伟大事业的路途,总是要战胜各种各样的反派。便如今夜,便如这鼠伽蓝。   猪大力站在这破旧房间的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黑莲寺妖王,那眼神,已如看死尸般。   不同于三大妖王的忐忑猜疑,两驾马车的盲目自信,藏在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更多是猝不及防,陷入了——种短暂的茫然中。   猪大力在问高层什么时候来,他这个太平鬼差能够给予什么配合。   柴阿四在问他还要不要继续装下去,还是直接摊牌,请古神出场碾压所……   但身兼古神和太平道主的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他要往哪里溜,他要怎么溜。   这三个妖王一旦打起来,这小院还能存留?   想他大齐武安侯,运筹宝镜之中,妙算天意之海,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紧赶慢赶移形换影,转回这个破院子,结果就撞上眼前这一幕。   不动则已,一动翻车。   任是谁人,也难免迷茫。   此时此刻,他确然对天意产生了深深的敬畏。   越了解,越敬畏。   越感受,越恐惧。   越有所知,越有所惑!   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有动作,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够。   真正超脱。   好像孤身一人站在一个空茫茫的十字路口,路上只有形形色色的妖怪,路边是各种各样未知的危险。   自己一路挣扎,一路算计,但前后左右,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   正是你自以为的那些“正确”,将你一步步推入更危险的局面里。   难道此生此时竟无别路,只有静坐等死?   摩云城北区的这间小院,本是剑拔弩张、将斗生死的局面,一时间竟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里。   鹿七郎、蛇沽余、鼠伽蓝,三大妖王各有所忌,谁也不愿意先有动作,失去余地。   猪大力自恃有太平道撑腰,完全以一种超脱的心态在注视眼前这一幕,哪怕鼠伽蓝摆明了冲着他来。   太平义士,无所畏惧。精华_书阁j_h_s_s_d_c_o_m…无.错.首.发   “咳!”最后还是柴阿四打破了沉默。   他在心中问道:“我这样会不会太嚣张?我以为我少说也得三五年后,才能用这个态度说话……   嘴里却已经很是轻松地开了口:“我说,大半夜的,都堵在我家里干什么?”   他以一个在几位妖王眼里错漏百出但细究起来又很值得深思的走位,闪到了院门口,独自一妖,把混杂的战场分割成了两边。   院子里是鼠伽蓝和太平鬼差,巷子里是鹿七郎和蛇沽余。   他站在—条脆弱的中界线上,左看看鼠伽蓝的光头、太平鬼差的蒙面巾,右看看蛇沽余的赤色蛇纹、鹿七郎的手中剑。   决定不装小弟了。   “你们还打不打?”他语带轻蔑。   眼下他用自己的身体为屏障,划分了两处战场。   按理说几个妖王都方便动手了。   鼠伽蓝对上太平鬼差,是手拿把掐。   鹿七郎对上蛇沽余也很有心理优势。   但他们都不由得会想,这个深藏不露的柴阿四,究竟是何方神圣?究竟站在哪一边?   尤其是才把柴阿四收归门门下的鹿七郎,这一会是颇多审视。   他甚至也开始怀疑,柴阿四今晚上门拜访,是不是也是引自己过来的……   不,肯定是个局。   不然怎么这么巧,让自己同时撞。   上蛇沽余和鼠伽蓝?   要知道自己凭藉天生灵觉,神香秘法,追蛇沽余都并不轻松。   这个柴阿四竟能准确把握位置,将几个妖王全部引到一起,要说背后没有一个强大的组织,他是不信的。   竟是谁要对付神香鹿家?   鹿七郎心内警钟大响。   他的灵觉告诉他,他已经靠近了巨大的机缘,但同时也靠近了巨大的危险。   机缘应在哪里?危险由谁带来?   鼠伽蓝和鹿七郎都沉默。蛇沽余更不多言。   柴阿四的问题散在了风中。   “瞎!”柴阿四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打散了吧!”   他心中暗爽不已,语气却是越发有绝世强者的随意:“我抓紧时间把门修——修,晚上还要睡觉呢!”   说着把锈剑一挂,往研究起院走来。   这些话当然不是他自己的决定。   是迷茫了片刻的姜望,重整旗鼓,再次通过柴阿四,向天意发起了挑战。   从逃出霜风谷,一直到今夜重归柴家老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从察觉到天意的针对,到开始针对天意、逃避天意、对抗天……他几乎所有的努力,都被——个耳巴子扇了回来。   一输再输他也会觉得煎熬,独在异乡他也会感到孤独。   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他也会生出无力和畏惧。   但他仍然不会束手。   人生无非……往前走。   他清楚自己不能够选择等待,鹿七郎、蛇沽余、鼠伽蓝,这些妖界的天之骄子。   都可以等待自己或有可能的机会,等待命运的眷顾,唯独藏在镜中世界的他,不能够。   因为他非此界人,此界天意,待他不公。   如果将一切交给运气,那他面对的,就是必死的局。   但仍是不能自己动手,因为天意所忌,或许会引起更激烈的反应。   所以他让上柴阿四先跳出来,搅浑这潭水,打破这场僵局。   他在镜中世界冷静地观察局势,猜想每个妖王的心理,判断他们或者会有的取舍。   让柴阿四扯虎皮、假威风、虚张声势,让这场突发的混战打不起来,或者说至少不要在这附近打。   几大妖王被柴阿四一通数落,个个不做声。   而柴阿四自顾自修门的轻松姿态,更是赋予了——种神秘,增添了无穷的想像空间。   就连背靠太平道的猪大力,也在心中重新审视这个花街新贵。   鼠伽蓝率先生出退意。   如果说太平道是一一个庞然的地下组织,背倚黑莲寺的他,与之还有漫长的纠葛,不必要也不应该急于一时。   需要重新调查审视太平道,佛爷岂能降下没把握的怒火?   另外这个犬妖的底细,也要好好查——查,总不会只是胆子大吧?   “我佛慈悲!毁人家门,确实不该。鹿君缉凶,我也不便打扰。”他竖掌礼了一声,又凶神恶煞地看着猪大力:“佛爷今日就先放你——马,但你最好知道,你已经逃不掉了。得罪我黑莲寺,此后天上地下,都无你容身之处。”   猪大力歪了歪头,很有底气地抬起双手,做了个束手就擒的姿势:“这位佛爷,我好像没有逃。”   鼠伽蓝只作未闻,——把收起了黑莲祭法坛,跃向无垠之夜空。   鹿七郎看了一眼蛇沽余,剑尖往外稍偏了两分,那意思很明显——给你逃的机会,你自己好好把握。   蛇沽余眸光冷漠,亦是一并八斩刀,就要踏进阴影里。   眼看着——场混战即将散去,忽地——   铛~!浏*览*器*搜*索:精_华_书_阁……最快更新……   一道钟声响起。   唤醒了整个摩云城!   在这——刻,无论身处哪个角落、无论正在做什么,摩云城内还清醒着的所有妖怪全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走出房间,仰头望天。   整个摩云城范围的夜空,有——幕奇景正发生。   但见血月之下,无穷月光聚拢……   那染着淡红的月光,在高穹凝聚绚烂光影,明灭之间聚成了一口大钟。   顶上如悬日月,钟身浮刻鸟兽。   其声恢弘,贯通了漫长岁月和雄阔国度。   唤醒了与闻者的躯壳,而令神魂受洗。   柴阿四在自家院中,呆愣愣地抬头往天穹看。   有一幕更有趣的画面,在这个夜晚得以描绘那钟口之下,照出了一方密室的虚影。   这间密室四四方方,通体以银白为底色。其中一面墙壁,就是一扇泛着银白色金属光泽的大门。   大门中缝线上,一共定有三个倒扣的钟,已经亮起了一个,辉光如水。   想必三钟全部亮起,就是大i门开启之时。   密室的另外三面墙壁上,则都嵌着大小一致、可以移动的金属方块,方块上绘刻着复杂华丽的图案。   光影浮动,看不太真切。   房间里有两个忙忙碌碌、正来回走动不断移动图案的家伙。   —个身披黑色长袍,脸覆黑色面具。   —个銀发墨瞳,脊后舒展着银色羽翅……摩云三俊才的羽信!   这两个家伙一边忙碌,——边还在小声的交流,窃窃私语。   羽信手。   上不停,忽地低低笑了两声。   “有什么好笑?”里在长袍里的家伙,声音粗粝非常。   “我笑那蛛狰无谋,鹿七郎少智,鼠伽蓝没有脑子。猿梦极犬熙华不值一提,蛇沽余是丧家之犬!”   羽信压低的声音里藏着笑意:“谁能想得到,神霄秘藏今晚就开启呢?你这个分瓣梅花计真是绝了!让我不经意地把消息泄露给各家,等天亮时城外的机关一发动,那群傻子准跟着姓鹿的跑。十几处解密藏宝,还不晃得他们五迷三瞪?等到他们争抢完,咱们这边也结束了!” 第五十七章摩云妖不眠   今夜的摩云城风云激荡。   今夜无眠者多。   摩云犬家的大宅里,犬熙华边咬牙切齿地看着夜空虚影中的羽信,一边很是不解地道:“法师,您不是说想办法让我们窥见神霄真秘,早步占得先机吗?怎么这……全城都知道了。”   摩云犬家之主,妖王犬寿曾站在旁护道,表情也很古怪。   此刻站在大院中央的,是一个穿着大红袈裟的瘦高年轻和尚,光头上点着六个红色的结疤,眼睛极亮。听到犬熙华的疑问,竖掌于胸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我不足以掌控知闻钟的力量,没能彻底容纳神霄秘藏。不小心让这真秘跑出来了……”   所谓『真实隐秘』在他的描述中有了灵动的意味,彷佛自有性灵般。   犬熙华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勉强道:“羊法师真是风趣。”   这一次摩云犬家与古难山的合作,乃是真妖犬应阳促成。但实话来说,若非犬应阳在某些事情上做了很大的让步,摩云犬家根本没有同古难山合作的资格。   且看那黑莲寺鼠加蓝来摩云城,那是横冲直撞,自查自求,想做什么做什么,可有跟当地任何一家打招呼?   不是不懂世故往来。   实在是无此必要。   故而犬熙华哪怕心有怨言,觉得古难山来的和尚莫名其妙,把好好的一桩隐秘,闹得妖尽皆知,嘴上也是不敢有半句不满。   这位法师可是最新期天榜新王中排名第五,比那鹿七郎都要高两个位次,他跟在后面混就是了,哪里有叽叽歪歪的余地。   若非犬熙载死了,这等搭便车的机会,哪里轮得着他?   名为羊愈的古难山真传法师,此时转过头来,有些奇怪地看了犬熙华一眼:   “我确实是失误了,这也风趣吗?”   尴尬的马屁不如缄默,尤其是当你面对一个直来直往的家伙。   犬熙华毕竟缺乏柴阿四的生活经歴,没能觉醒相应的天赋,时憋不出话来。   犬寿曾恰当地在旁边感慨了声:“大约这就是佛门门所说的缘法。”   也不知他是想到了死去的犬熙载,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语气很是唏嘘,情感细节很丰满。   羊愈法师点了点头:“施主很有慧根,我佛慈渡众生,广爱万妖,既这真秘不愿被隐藏,叫他们知闻也无妨。”   换做任何一个妖怪说这样的话,犬寿曾大概都会觉得虚伪。   什么慈渡众生,广爱万妖,怎么没见你们爱黑莲寺?   但从这个年轻法师的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什么,竟让他这个见惯了世事诡谲的老家伙,感受到了种诚恳所在。   他好像说的是真心话……   犬寿曾点了点头,又转了转头,终是无言以应……   羊愈仰面看天穹。   古难山至宝知闻钟与他遥相感应。   夜凉如水,他沐这月光如佛光。   摩云城城主府中。   听得羽信在那里大放厥词,生就复眼的蛛狰,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痛。   老子无谋?凭你也能在这里点评天下英雄?   错着牙齿恨恨地道:“这鸟妖,早晚把他这张破嘴给缝上!”   一旁的摩云城之主,真妖蛛弦只是笑道:“古难山的羊愈也来了,还搬动了知闻钟。这不知真假的神霄秘藏,倒真是个香饽饼……兰若,这对你可是一场大考。”   蛛狰低眉垂眼,不再言语。   而蛛兰若端坐琴架前,表情依然从容,漫声道:“我现在确实相信,神霄秘藏一旦开启,咱们可以在十息之内赶到了。”   依眼下的形势看,但凡是有点想法、有点办法的,都很难在十息之内赶不到现场。   这让蛛狰在羽信身上下的诸多工夫,都显得铺张。   真是竹篮打水徒费力,为何辛苦为何忙。   钟声响彻全城的时候。   猿家家主猿甲征,正在泥炉前独饮。   猿家的青年才俊猿梦极,还在撒开了网,到处搜查蛇沽余的痕迹。   听得那知闻钟响,听得羽信在那里嬉笑点名骂遍诸方。   猿梦极愣了一下:“嗯?羽信怎么提到蛇沽余?他知道蛇沽余在哪里吗?”   作为猿家的家主,猿甲征已经很老了。   当然,他的老是寿元流逝,他的修为至死才衰。   他是想早早为自己培养一个接班者的,但很明显,猿梦极还差了很多火候。   此刻这老者举杯摇头,笑骂道:“还惦记蛇沽余呢!你这小子还真是初心不改!”   猿梦极嘿然一笑:“我已做好万全准备,定要在那鹿七郎嘴里咬下肥肉来,看他还敢目无余子!真把摩云城当他自己家了!”   猿甲征伸手抓过桌上的酒壶,摇了摇听响,嘴里道:“羽家小子说了那么多,你是半分重点也不抓啊?”   猿梦极赶紧把旁边的老酒搬了坛过来,将小泥炉上烘着的酒壶倒满。而后想了想,恼道:“羽信那厮竟敢说我不值一提,我不会放过他!”   猿甲征翻了个白眼,胡子翘得极高:“那神霄秘藏,你就半点不动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唉!”猿梦极终于是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下来:“不动心是怎么可能,但我事前毫无准备,哪有插手的余地?别看古难山知闻钟把羽信照得这么清楚,他和那个黑衣的家伙现在指不定躲在哪里呢!我怎么找?就算找到了,急匆匆赶上门去,又能讨得了好?还是算了吧,倒不如我吃口自己看得着的肉……家主,您到时候可要帮忙出手。”   猿甲征哼了一声,终是没说别的话。   这个猿梦极,说傻好像也没有那么傻,说聪明好像也不太聪明。   竟不知如何评价才妥当。索性又灌了一杯酒不去操心,后来者自有后来福!   隐藏得极深的神霄密室中,应神通道术的波澜都被隔绝。   羽信和熊三思进来得十分艰难,费了许多苦功,可以说这些年来的准备,过半都投入其间。所以进来之后,心中也踏实了许多。   他们来此尚且这般不容易,何况他妖?   毕竟知闻钟会出动,是谁也想像不到的。   这一对筹谋神霄秘藏多年的组合,当然也并不知他们的一举动,正在被整个摩云城围观……仍在兴致勃勃地进行神霄秘藏开发大业。   羽信尤其激动,只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嵴背有点发凉,好像被谁盯上了似的一这当然不可能啊,这一览无遗的神霄密室,哪里还容得下另双眼睛?   第道墙壁。上的谜题,是熊三思跟他一起解开的。主要是熊三思,但他也提供了部分意……尽管未被采纳。   此刻各负责道关锁,齐头并进,破解秘藏之门。精\/华/\书\/阁…_o_m首.发.更.新~~   只是他在自己负责的墙壁前,东琢磨西琢磨,左移右移,好阵后,仍是没有进展,再转头看看熊三思行云流水的动作……为自己惯来的聪明才智感到不解。   忍不住皱眉问道:“熊老哥,为什么我怎么拼都拼不好,这个有什么诀窍吗?”   熊三思立在银白色的墙壁前,信手移动方块,说不出的自信从容:“你知道『赢不足』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戴着面具、藏着身形,明明声音如此粗粝难听,但就是会给观者种奇异的确信一他应当是个美男子才对。   “前几日才读过!人族那边的九数之一嘛!”羽信骄傲地背了起来:“借有余、不足以求隐杂之数。”   “跟那个没有什么关系。”熊三思从怀里拿出一块兽皮来:“你照着这个上面的图桉拼就行。”   羽信接过来一看,兽皮上的描绘的确十分清楚,只消按图索骥即可。   本来一团混沌的墙壁方块图桉,现在对照起来,清晰得不得了。   是说这熊老哥怎么就能那么轻松写意呢,合著都是盘外招!   羽信幽幽地看了老大哥眼,眼神十分哀怨。   熊三思不为所动,边完成最后几个金属方块的移动,边道:“这东西不能太早给你,免得你得意忘形。我们要控制神霄秘藏开启的时间,即便情报已经无法隐藏,也尽量不要被太多妖怪发现。宝库出世,难免华光冲天,有什么异象也说不定。我估摸着城外的布置吸引不了他们太……最多刻钟,我们要把握这一刻钟的优势,拿到秘藏关键。”   羽信边照着图谱操作起来,边嬉笑道:“神霄大祖保佑,光王如来保佑,妖师如来保佑,远古阎罗神保……”。   熊三思听得发笑,真要让古难山的光王如来和黑莲寺的妖师如来一起保佑,还不得先把你羽信打死?   听着听着,就是一愣,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这个远古阎罗神是什么?””哦,是什么刺客之神,属于一个新兴的邪教,我前些天在治安府的相关资料里看到的。“羽信随口道:“叫什么无面教,可有意思了。教义好像是『我不要这张脸,随他们怎么说』,天天不是帮这个治病,就是帮那个救灾的。别的邪神敲髓吸血,他们倒好,送粮送钱!真奇也怪哉。”   熊三思已经拼完了面前墙壁的最后个方块,点亮了神霄大门上的第二道锁,便索性转过身来,看羽信操作。   闲着也是闲着,饶有兴致地道:“治病救灾这是良善行为,怎么说他们是邪教呢?“羽信『哈』了一声:“邪不邪还不是要看咱们官面上怎么说嘛。古难山那些秃驴真就个个仁心慈念?未见得吧!”犬家大宅里的羊愈法师呲牙一笑。   这个叫羽信的,是真个诠释了什么叫唇枪舌剑。一嘴jl的好贱术,是精准点射摩云城里的每一个,竟连他这刚来的和尚,也是不能幸免。   神霄密室中,熊三思又问:“你说他们送粮送钱,是入教就送吗?那他们家底很厚实,恐怕不是个小教派。”羽信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好像要满足什么条件。说什么『救急不救穷』……我也不是很了解。你如果感兴趣,回头我再找些资料给你。”   “却也不必。”   熊三思道:“你动作慢些,又没人催你,着什么急?”   “嘿嘿,羽祯大祖之传承,我岂能不急?”   “……拿到传承之后,你想做什么?”   “先娶个蛛兰若吧,又有钱又单纯又好看,找媳妇就得找这样的。”   整个摩云城,今夜都知道了无面教,知道了远古阎罗神。   甭管以前是信什么的,听到送粮送钱、治病救灾,都很难再澹定。   那么问题来……无面教在哪里?要找谁入教?   无面教自建设以来,就都是口耳相传,一对一的入教形式。无面教宗定下了三不传,不熟不传,非诚不传,无善行不传。   教派本身发展的速度不慢,但要摸到他们的根底,却是并不容易。   正在为信徒解释教义的猿老西,完全不曾意想,无面教竟是以这种方式,进入大众的视野。   而且是摩云羽家的少主,对着全城百姓,亲自为教派做宣传。   可以预见的是,今夜之后,无面教必然会引来爆炸式的扩张。他这个教宗可以动用的神力,将是何等浩瀚?若非他猿老西明面上的身份还得在花果会里混饭吃,怎么也攀不上羽家去,现在高低得站出来,给羽信封个荣誉护法什么的。   伟大的阎罗神,这也是您的安排吗?   我安排个鸡儿!   柴家老院里的远古阎罗神,这时候已经快疯了。   长相思在鞘中都有些按不住!   好不容易把握各方心理,指挥柴阿四搅局成功,击破了天意之下的困窘,眼   看就要劝退三个妖王,让自己喘口气想想往哪里跑……你突然来这一出?   什么神霄秘藏。   什么熊老哥羽老弟的,还人族九数赢不足,爷听都没听过。   羽信狗贼,我必杀汝!。   事实上此情此景,如此兵荒马乱的夜晚,也未见得只有镜中古神焦灼。   就站在夜穹之下的几个妖王,也没谁能够澹然。   尤其是鼠加蓝。   那他娘的响的可是知闻钟!   黑莲寺梦寐以求的至宝,古难山的镇山物!   就这么搬出来了吗?   来的是哪尊菩萨罗汉,这么不讲武德?   是不是为了对付他鼠佛爷?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 第五十八章佛说   血月映照下,鼠加蓝的脸色隐在暗翳中,那双很有些慈悲色的眼睛里,眼神变幻不定。   他此来摩云城,是带着师门任务的。   公认的妖界佛学集大成者熊禅师,当年在古难山上讲法的录集《上智神慧根果集》,乃是由其座下第十法王记录传世,原本至今仍供奉在古难山,是永恒经典。   这位第十法王后来在熊禅师失踪后承继尊位,将古难山发扬光大,成就天下正教,影响力遍及诸方。   是此方天地第一正佛,号为“光王如来”。   追封熊禅师为过去佛祖,又号“隐光如来”。   …取“彼光隐,此光王”,道统承继,佛宗大兴之意。   但黑莲寺的创建者、曾经的古难山第一法王却认为,光王如来当年记录成集的《上智神慧根果集》,很多地方根本就偏离了熊禅师的原意,光王如来为了扩张自己的影响力,谋夺佛门上柄,暗篡佛意为我意。   比如《上智神慧根果集》中记录的很多熊禅师与弟子的问答,那些提出很有灵性的问题、很有佛觉之见解的,多数是第十法王。   那些提出驽钝问题、执迷难悟的,多是其他法王其中又以第一法王犯蠢最多,常忤逆熊禅师。   这并不符合真实情况!   正是借由整理熊禅师言论、编成正经的过程,光王如来才从敬陪末座的第十法王,一跃成为古难山最具影响力的存在,手握大宝,成功承继如来。   自创黑莲寺的妖师如来,在带走大批信众叛教时,也带走了自己重新编录的熊禅师真言法经《渡法正典》。   两部佛典绝大部分内容都是相同的,也都是传自熊禅师的道统、记录熊禅师之真言。   但因为编者的不同,一些细微的调整和诠释,最终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上智神慧根果集》主讲的是“智识”、“灵慧”、“根骨”、“因果”。   《渡法正典》讲的却是佛与信的关系,主讲入世、救世、渡世。   值得一提的是,黑莲寺也承认熊禅师是过去佛祖,也承认其“隐光如来”之号。   只是在黑莲寺这边的取意,是“光隐而妖师出,天下得道。”同为佛学,同是隐光如来之道传,双方已经有根本性的不同。共源更比它宗有恨。   鼠加蓝这次来摩云城的目的,也与此有关。   当初妖师如来与光王如来决裂,叛出古难山,自建黑莲寺。   熊禅师座下十大法王,剩下里的八位,有七位都支持光王如来。但还有一位,谁也不支持,发誓此生不立教、不驻锡,独自走下了古难山,从此游钵天下。   …他就是十大法王中排名第五的象弥。   无论在《上智神慧根果集》中,还是在《渡法正典》里,他都是相当正面、极有佛性的形象。   《上智神慧根果集》里说他大智若愚,《渡法正典》里说他敦实自苦。   《渡法正典》里甚至还额外提到“佛说,象弥,吾道传矣!”当然,这未尝不是黑莲寺为动摇古难山正统而编纂。   在《上智神慧根果集》里,这句话是隐光如来对光王如来说的。   两部佛典究竟哪部更真实,千万年来已是说不清。双方辩经无数次,斗法无数次,各有胜负,谁也未能说服谁。   真个要理清真相,或许也只有朔游时光长河,去问一问当年的熊禅师了。   第五法王象弥独自下山后,终生未回古难山,也从未踏足黑莲寺。他游钵世间三千年,在妖界留下了无数传说。   最后于太古皇城封神台前坐化。   据说他坐化那天,不言不语,而天降佛音为言。疾书不停,是以佛血为章。   他在封神台前以指为毫、以血为墨,写了足足三个月,写下自己一生对佛的认知,留下了声名不显的《佛说五十八章》。   至于为什么写到第五十八章,而不是后人所猜想的应有九十九章的全本   彼刻是“至此言未尽,而法已终”,于是顿笔,坐化当场。这一切都记录在代表妖族正史的《太古经传》中。   象弥一生未立教,未授徒,身边连个侍者也没有,坐化之后亦空空,连颗舍利子都未留下。   只有这《佛说五十八章》,被很多别教强者,认为是可以对《上智神慧根果集》和《渡法正典》查漏补缺、甚至纠谬改误的经典。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无论古难山还是黑莲寺,都对此鲜有提及。其原本收藏于太古皇城中,供奉于天妖阁。   但在漫长的歴史中,因为种种原因,有十三章已经失传。   鼠加蓝此来摩云城,便是黑莲寺捕捉到了《佛说五十八章》失传章节的信息。需要他在不引起古难山注意的情况下,寻得此宝,拿回山门.   提虽是不怎么提及,但《佛说五十八章》的重要性不言自喻。谁拿到手上,谁就掌握了话语权,谁就更靠近正统。往大了说,是光扬佛法之行。   往远了说,能够以此支撑与古难山的佛统之争。   摩云城鬼子罗汉的覆灭,正好给了黑莲寺入境的理由。而师弟的死,渲染了他的愤怒。   他在摩云城横冲直闯,搅了个天翻地覆,是寻妖,更是寻经。   …   只没想到顺手报个仇,夷平一个不懂事的小组织,竟然卷入这样的风云里,居然与闻神霄秘藏!   他不得不有所考量,知闻钟的出现,是单纯地针对神霄秘藏吗?还是也同自己一样,在寻找《佛说五十八章》的过程里,突然触碰此事?   毕竟于现在这段时间出现在摩云城,时间上实在太敏感了些。   尤其是他感受四周,太平鬼差仍然自信,锈剑犬妖仍然从容,鹿七郎风雨不动,蛇沽余面无表情竟似全不意外。   好像全都知道神霄秘藏,全都有所准备!   他本来已有退意,想要徐徐图之,但现在挪不动步子。   《佛说五十八章》他绝不能放手。   神霄大祖羽祯的秘传,谁不心动?   甚至于还有此刻悬于夜穹的这知闻钟!他全都想要。   尽管深知这诱惑背后,是瀚海潜流般的危险。   本已高飞的身影,为了不引起注意,被那古难山强者发现,又慢慢落下来。   …   黑莲祭法坛悄悄转动,鼠加蓝疯狂联系本教强者,面上却不动声色。   仍是对着那个胖胖的太平鬼差,冷目相对,投射出恰到好处的愤怒:“好,既然你不想让我走,那佛爷就不走了。且看你想怎么样!”   猪大力冷哼一声:“鬼差太爷爷就在此处,你待如何?”   对骂中还不忘给自己升个辈。   但言语上虽是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但行动上只是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也未动弹。   鼠加蓝是本就不想打,忌惮太平道的根底倒是其次,眼睛根本无法从神霄秘藏上挪开了才是最主要。   猪大力是因为组织高层还未到,他自己确实干不过。那还急什么呢?   先对骂吧。@精华_书阁…j_h_s_s_d_c_o_m首.发.更.新~~   他在这一刻无比感谢自己的坚持,甚至感谢一路逃到这里来的蛇沽余。而大放厥词说他鹿七郎少智的羽信,也是那么可爱!   送礼上门,骂两句怎么了?   尽管姿态无一丝变化,握剑的手仍如嘴唇,但心中确然掀起狂潮。羽信身上的确有大秘密。   自己的灵觉的确有了显应。   且近在眼前正要开启的,是一代传奇羽祯的神霄秘藏!   这一刻,他的气机还在纠缠蛇沽余,心思却和视线一起,落在了那夜穹之上。   羽信,熊老哥。黥面妖熊三思?   知闻钟来者是谁?若是哪位菩萨,蛛弦不会坐视,羽家也不是没有靠山。紫芜丘陵那位,更也是并不远。   千头万绪搅合在一起,他的灵觉在其中腾跃如龙,探索攫取最后胜利的坦途。   这八方来聚撞风云的场景,令他难得的豪情激荡。   而与鹿七郎对峙的蛇沽余,却是全场最不激动的一个。   她没心情看鼠加蓝和太平鬼差在这里玩“你过来啊”的游戏,也并不在意什么神霄秘藏。警惕地看着鹿七郎,缓步后撤。   今日之摩云城,强者云集。可以预见的是,因为神霄秘藏的出现,还会有更多的强者,源源不断地涌来。   她这个为天下厌弃、见不得光的赤月王,若想要离开,今晚大约是最后的机会了   柴阿四修了一阵破门,也未修好,便一脚踹开,表情不爽地看戏。   心中却是在呼唤伟大古神,十分澎湃:“上尊,未知您现在力量恢复了多少?这神霄秘藏,咱们是否可以独吞?羽族神霄大祖的传承,若是能全吃下来,您的重回巅峰之路,岂不是往前迈出一大步?”   也不仅仅是柴阿四。   这一刻,赤火神印、不朽神印、霜风神印,都在不停地传来信息。   镜中古神冷静地处理,让猿老西安稳发展教会,不必做传教之外的事。让猪大力耐心等待,太平道高层已经入城,正在与其他强者博弈。   让柴阿四…滚蛋!   当然,话是不会这么说。伟大古神岂会如此不澹定?   “阿四你孝心可嘉,但未免小瞧了本尊。羽祯算什么?区区小鸟儿,衔枝筑巢也便罢了,其藏物或是世间奇珍,却于本座的状态有何助益?本座所受的创伤,是岁月长河之哀,永恒世界之疮痛,只能内调,非外力所能及……简单来说,你先撤。”   “别啊上尊,您不需要,小妖需要啊!这神霄秘藏弄到了手,小妖不就一飞冲天?也能更好地侍奉您不是?”   这蝇头小利,怎叫你这小贼看在了眼里?   伟大古神不得已,只能坦露虚弱:“虽说顺手摘花,亦无不可。蛛弦小妖,也不过尔尔。但本座现在出手,仍有不便据本座观察,那只小蜘蛛正在注视此地,本座还没有恢复到轻易扫灭天妖的程度。与你说句实话,便是对付那蛛弦,也要百招开外了!”   他当然不知道蛛懿躲在哪里养伤,但信口胡说便是,柴阿四还能去验证不成?   听得天蛛娘娘亦在此城,柴阿四果然老实了。   那毕竟是立在世间绝巅的存在,他哪怕再狂妄,也未敢现在就小瞧。什么狐假虎威横扫诸天骄、脚踏众妖王的桥段,全都消失在心底。   “咱往哪里撤?”他在心里问。   “随便,远离混乱中心就可以。去找猿小青也行。”   伟大古神正想着怎么让这小妖把其他妖王都引走,让红妆镜独留这僻静院落中,远离纷争。   果在下一刻,天穹惊变   倏然,城外炸声连响,宝光一道道冲天,似是有奇宝出世。但摩云城众妖无一动摇,全都更认真地盯着夜穹。   高悬夜空的那口大钟,铛铛连响。   巨钟之下的神霄密室虚影里,羽信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块拼图,银白色的墙壁一时流光万转,那神秘而绚烂的大门轰然洞开!   所有目睹这一切,感受这一切的生灵,都“爆炸”在那一个点里。混混沌沌,真不知所以然。   ……   在某个时刻。世间万物有变幻。上浮为清,下沉为浊。升腾日月,翻涌山海。一念为明,一念为暗……混沌得以斧凿,遂见天地初分   那悬在知闻钟之下,为众妖所见的神霄密室里。   羽信兴奋极了:“熊老哥放心,进来的路线那么复杂,我就不信了,谁能这么快!”   猿家老宅里,猿梦极同时也在感慨:“可惜了,这一次我没有来得及准备。叫羽信这小鸟子捡了便宜。但也不算太可惜,谁事先能想得到呢?蛛狰、犬熙华他们也一样,大哥不用笑二哥…”   话音还未落尽。   倏然便有一道白虹自城主府升起,在夜空划过完美的弧度,彷佛贯穿了血月!   它的魔点阁在摩云城城主府,它的高处似在血月中,它的落点竟然贯入了那神霄密室的虚影里。   在虚幻之中贯穿了真实!   而这虹桥之上,国色天香的蛛兰若翩若飞鸿,复眼凶光闪烁的蛛狰怀抱弦琴、紧随其后,双双踏白虹贯血月,走进了神霄密室里,走到了神霄秘藏前,走到了羽信身后!   ……佛说:不可给你们妄言!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 第五十九章已在宝山外,还不进宝山?   但熊三思骤然回身。   黑袍掩盖下的身躯,这一刻散发毫不掩饰的力量波动,牢牢将蛛兰若、蛛狰的窥探,抗拒在十步之外。   羽信紧跟着也反应过来,回身一看……   脸上顿时堆满了惊喜:“兰若姑娘!蛛兄!你们也来啦正好正好,天予其宝。   这神霄秘藏出世,合该咱们几兄妹发达!   蛛兰若听如未闻,只静静看着熊三思。   蛛狰倒是瞧向了羽信,但眼神可并不亲切。   这态度让羽信很是不解。   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雠,前几天还一起喝过酒,怎么我笑脸相迎,你还给我脸色看呢?   难道就为区区—个神霄秘藏竟澹漠了称兄道弟的感情?   自古财帛动妖心,先贤诚不欺我也。   真是世风日下,妖心难测!   虽则自忖打一个蛛狰毫无问题,兰若单纯天真更无甚可虑,都不需熊老哥出手!   但蛛家的这两个是如何过来、是否别有倚仗,谋事周全如他小羽祯,自然也是要思虑番,试探一阵的。   “咳!”他清了清嗓子,正待展现下说话的艺术,不着痕迹地试探点什么。   忽地——声钟响。   响彻摩云城的知闻钟,也响在了这神霄密室里,震得羽信就是一抖,险些咬断舌头。   那密室另一边的银白色墙壁,忽似水光荡漾,那波纹摇曳中,恍忽显出一方的庭院虚影。   亭台楼阁婉约,繁花点缀,碧树成妆。   还不待羽信看清楚,那庭院虚影中,便走出来两个人。   前后,迈步而来。   踏步的过程里,身形也由虚转实。有种坚定不移的感受在其间。   于是踏进了神霄密室中。   两位新玩家的样貌,就此展现在众妖眼前。   其中一个面容阴鸷、脸有妖纹恰是犬家少主犬熙华。   另一个以大红袈裟覆嶙峋瘦骨肤外隐有宝光流动,双眸炯炯有神。   似枝铁树菩提,智慧深藏岿然坚固,却是古难山真传羊愈法师。   咳咳咳”羽信险些被自己呛到,硬生生又凹出笑容来:“熙华老弟!你也来了!我正想要叫你一起呢!真是妖生何处不相逢,缘就是缘!来来来,站到兄弟旁边来,待会咱们一起探索,你旁边这位是。   犬熙华根本也不搭理他,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却是扭头看向蛛狰:“蛛狰你又在动什么坏心思?还把兰若也骗来了!   老老实实抱着弦琴,站在蛛兰若身后——言不发的蛛狰,只觉格外的无语。   我和蛛兰若之间,到底是谁在做主,现在难道不明显吗?   我都成捧琴童子了!   再者说了,你犬熙华哪来的胆子这么跟我说话   不是你公子长公子短,对我摇尾巴的时候了   是羊愈啊。   天榜新王第。   蛛狰撇过头去,懒得理会这狗仗羊势的。   身披大红袈裟的羊愈,却是合掌相敬,分别对蛛兰若和熊三思礼:小僧见过兰若姑娘,三思施主……   他的目光巡过一周:见过诸位。   羽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很显然,他和蛛狰、犬熙华一样,都被包括在“诸位”里。   甚至可能不包括,因为羊愈平静地看过了每一个妖怪,唯独没有看他。   他终于意识到有点问题。   且不说为什么神霄密室一下子涌进这么多妖怪了,进来的这些妖怪,怎么好像个个都对他有意见   想平日,他羽信是仗义疏财,迎来送往,没少请客。说话又好听,长得又英俊,人缘不算差了。   难道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此次神霄秘藏,是我的正缘。所以刻意针对我?   感受到危险的小羽祯,下意识地又往熊三思旁边走了几步。   覆黑面、披黑袍的熊三思,却不似同伴那么浮想联翩,只是平静地看着羊愈,石头碰石头地撞出了声响:“你认得我?   羊愈温声道:向有知闻。   方才听到钟声响,身魂也短暂受慑,此时再听到这“知闻”二字。熊三思不免有些敏感,没什么感情地道:哦?   羊愈却不再回应,只是一一个侧身,脱离了熊三思的气机锁定,也让出了身位,移开的目光更是似有所指。   于是他目光落到的地方,条流溢华光的缝隙出现了。   起先只是一条缝隙,后来其上攀出藤蔓,藤蔓上开出花朵,天地间浮动暗香它   这一刻更像一扇鲜花所妆点的门户,由一缕阳光般的剑光,将它推开!   俊逸非凡的鹿七郎便仗剑而来,翻掌,收掉了手里的繁花小门,敛去了满室暗香。   星眸扫过全场,笑吟吟道:诸位还等什么,已在宝山外,还不进宝山?。   菜未上齐如何开宴?这声音响在一朵黑色的莲花中。   顽童稚子不可动千斤锤。   这朵黑莲不知何时出现在密室内,很快就膨胀了体积,自那展开的莲花瓣里,站直了面目凶恶的鼠加蓝。   携知闻钟降临摩云城的,是古难山天榜新王羊愈,而不是什么菩萨罗汉。   鼠加蓝完全具备与之竞争的勇气。   该传的信息已经传出,天下组织,黑莲寺哪个也不惧。同辈妖王,他鼠加蓝也未有几个得惊。   知闻钟再强,羊愈又能借用几分?根本不虚!   不仅不虚,有机会还要抢来把玩。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眼见得那夜穹虚映的神霄密室里,走马观花般闯进拨又拨的妖怪。   猿家老宅里的猿梦极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合著全世界都做好准备了,就背着我猿梦极是吗?   坏了,我被抱团针对了!   猿甲征——杯老酒终于也是喝不下去。   想他老猿英雄一世,硬是靠着一己之力,杀出个摩云城上层家族来,得以扎根繁叶,同羽家犬家并立相争。   怎奈何英雄迟暮后继无妖!   “你看看蛛家的、犬家的、羽家的,一个个都早有想法,各怀机心,连神香花海的鹿七郎、黑莲寺的鼠加蓝都摸到路了!只有你是一点脑子都不长啊!一群妖怪在飞云楼宴会,就你是真吃饭?   猿甲征越说越气横眉怒目:家里缺你一口是怎么的?   猿梦极委屈地道:那我不也安排对付蛇沽余了吗?   猿甲征一口气愣是下不来:还你娘惦记蛇沽余抬起一脚,将猿梦极踹了个四蹄朝天。   鹿七郎,鼠加蓝接连现身。   神霄密室里的羽信,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方才还空空荡荡的密室,一转眼挤得满满当除了猿梦极之外,能来的不能来的全都来了。怎么好像全躲在暗处,就盯着老子在开门?   此情此景,巧合根本已经不能够解释。   蓄谋已久才是唯一——的答桉。   自己这块香饽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盯上了。   这些个阴险小妖!无耻匪贼!   菜没上齐,是什么意思?蛛狰抱琴不动,问出了羽信心中的疑问。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他蛛公子作为黄雀当然很满足。   但旁边跟了——群黄雀,就很难愉快。   眼下螳螂只有一只,黄雀却是来了一个又一个。   有完没完?   羽信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保密的?   去大街上卖炊饼得了,这么会宣传!   鼠加蓝根本不屑于回答区区一个蛛狰的问题,只拿眼看向下方。   尽管身在这神霄密室里,眼睛只看得到银白色的地砖无法穿透这有形有质的屏障。   但他相信,那个神秘的犬妖,那个太平鬼差所代表的组织,必然也都在注视。   他相信那个自视甚高的太平鬼差,绝不会拒绝这样的挑战。   来吧,太平鬼差,来这神霄秘藏,抛开各自组织的影响,让我们一决胜负!   鹿七郎见此情状,亦是想起了那高深莫测、善恶难辨的柴阿四。   若是自己先进入神霄秘藏,被那厮在身后做点什么小动作,还真是危险。   故而也提剑回身,低眸俯瞰。   来吧,柴阿四,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是摩云城里围观神霄密室幻影的妖怪们,共同的问题   也是神霄密室中其他几个妖怪的疑问。   鼠加蓝和鹿七郎在等待,羊愈他们自然也就没法先走。大家都是天榜新王的层次   谁也架不住背后给砍几刀。   是以知闻钟仍然悬于血月下,巨钟下神霄密室的虚影里,——众天骄竟都沉默。   而柴家老宅中的柴阿四和猪大力,当然也都知道鼠加蓝他们在看什么。   当然明白这是竞争神霄秘藏的邀请。   真不知道怎么去啊!   也没有一条路,也没有一扇门,也不给张地图。   也不知道那几个狗崽子是怎么找到路的。   就这么硬着头皮往上飞,飞到虚影里飞不动,那不是平白露了马脚,让全城百姓看笑话吗?   你先请。柴阿四表情矜持,做了一一个请的手势。   人他虽然想去参与神霄秘藏,也相信古神可以轻易把他送进去。   但既然天蛛娘娘也在城中,他只好忍耐。且再韬光养晦几年!   现在他只想按古神的指示离开这里。   只等这劳什子太平鬼差也进了神霄秘藏,他就星夜去找猿小青。避几天风头,好好温存几天。   任它风起云涌,我自被翻红浪。   你们抢大宝藏,我抱小娇娘。   今夜聚集在柴家老院的一众妖怪里,猪大力应当是对柴阿四最无忌惮的那一个。   这个觉得柴阿四深不可测,那个看柴阿四忌惮不已,柴阿四真有那么可怕?   有机会或许要试试手,但今夜不是良机。   你去吧。猪大力双手环抱,表现得更加高冷:我的路不在神霄秘藏里。   太平道不假外求,焉能俗为?   再说太平道高层还在隐秘之中,跟某些强者对峙呢。   太平鬼差和疾风杀剑就这样对峙了一阵,终于在某位看不下去的伟大古神的指示下,达成默契,各自散开。   至于有谁在神霄密室里等待。   你小时候玩过捉迷藏的游戏吗?   对,就是那样。   等你躲好了,我就回家。   比太平鬼差和疾风杀剑更干脆的是蛇沽余,鹿七郎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已经踏进了阴影中。   什么神霄秘藏,什么古难山和黑莲寺的恩怨情仇,摩云城各大家族的利益纠葛。   她真的不在意……   在这点上,伟大古神与之是很有共同语言的。   可惜双方不可能就此有什么交流   但各自果断离开,也算是一种默契。   端坐镜中世界,布局妖界风云。伟大古神已然指示无面教信徒过来取镜子老柴家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柴阿四忒衰!   这一次他打算住进寻常百姓家。卖饼的卖衣服的干什么的都行,啥都不干就躺着也没关系,最重要是普通。   柴阿四这种后起之秀,我遥控指挥。   廉溪客栈那种喧哗之地,我敬而远之。   那么远,不容易被波及。   就躲进普通小妖家里安分守己,就不信这摩云城妖怪有那么不讲道理,还动不动擅闯民居了!   真要论起来的话。   柴家老宅对面,那虎族大汉家里,也算是个不错的落脚点。靠近柴阿四,又不那铛落。   不,它不仅仅是密室。   而是包括密室在内的,整个神霄秘藏的虚影。   知闻钟倏然再次响起,打断了伟大古神的筹谋。   妖怪们惊奇地看到,那巨钟之下所悬垂的密室虚影,忽然与巨钟脱钩,笔直坠落。   银白色的密室,广袤璀璨的神霄世界。   它明明只是映照的虚影,是知闻钟捕捉来的真秘,从本质来说,只是——种信息的拟化。   但在这一刻,好像真如那羊愈法师所言,真的有了它的性灵。   此密室虚影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坠落。   整个摩云城都惊动了!血月之下黑影重重,高空、屋顶、长街,到处都是妖怪。   从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蜂拥而至,为了神霄秘藏,向虚影的落点聚集。   但这段真秘坠落的速度太恐怖。   几乎在脱离知闻钟的同时,就已经落下了摩云城。   它刚好落在北。   将整个柴家老宅,以及周边一圈地界,全部笼罩。   将已经跃出院墙的太平鬼差、正要熘走的疾风杀剑,以及已经潜进了阴影里.   当然也包括墙壁上神龛中,那包在粗布里梳妆镜。 第六十章血月落在群山里   自生性灵的神霄幻影坠落了,这段代表着神霄秘藏的真秘,连知闻钟也不能将其把握。摩云城里蜂拥而至的妖怪们,也注定无法捕捉什么。   “神霄真秘”击穿柴家老宅的过程,好像并没有实质的发生,因为并无一物受损。连晚风都未扰动。   可又的确发生了。因为懵懵懂懂的疾风杀剑、不知所措索性继续扮高冷的猪大力,以及才确定好离开路线的蛇沽余,都确切地被架上了鼠加蓝所说的宴席!   也不知是红妆镜被算作了姜望的随身物,还是姜望被当成了红妆镜的附赠品。放在神龛里的布包的红妆镜,悄然落在了距离柴阿四不远的地方。   当然这时候没谁会注意。   早一步进入神霄密室里的所有妖怪,看着深不可测的太平鬼差和疾风杀剑,都很难掩警惕猜疑。   羽信说进入神霄密室的过程相当复杂,应该没几个妖怪能很快赶到,是自有其根据的,并非盲目自信。他和熊三思走到此处,本就耗费了许多努力。多年筹谋,才不至于徒劳无功。   即便他们开了路,降低了进入难度,后来者也不该一蹴而就。   此刻的神霄密室固然挤得满满当当,但谁不是掀开了底牌?   想鹿七郎进入密室的场景何等光鲜,鼠加蓝傲然加入竞争,又是怎样煊桥。   但相较于修为并不外显,却平静等在原地,等着真秘坠落的太平鬼差和疾风杀剑他们输了何止一筹?   其他妖怪是苦海争渡,就这两个,是愿者上钩。   主导这一幕的,也不知是太平鬼差还是疾风杀剑,抑或他们本有合作?甚至还顺带手地捎了个蛇沽余!   本拟邀来太平鬼差,就立分生死的鼠加蓝,一时也犹疑起来,不再提试刀的话。水深不见底,行船恐触礁。猪大力当然也看都不往黑莲寺的大和尚那边看一眼,这更体现了他的深不可测,不屑一顾。   神霄密室里个个忌惮这神秘两妖。~~   整个摩云城范围,在这神霄真秘里看到柴阿四的,也无不动容。   狂风杀剑凶则凶矣,也不过道上一小卒,竟然能与鹿七郎这些天榜新王并立吗?   看来他在金阳台上的过关斩将,还是隐藏了实力的结果!   猿老西大皱其眉,这小子平日竟然藏得这么好,城府太深了!未见得是女儿的良配。回头一定要向伟大神灵祷告才是,请远古阎罗神看看这厮根底,也免得受其矇骗。   猿小青见情郎如此威武,忍不住心神摇动:“小柴哥。”   整个摩云城,最为这一幕激动的妖怪,却非猿小青,也不是柴阿四的那些小弟,而是在猿家老宅里   猿梦极曾的一下站起来,激动得面色发红,指着神霄真秘里的柴阿四,对猿甲征道:“谁说我没有准备?我早己把这犬妖收在麾下!”   猿甲征已经不想再发火,只给了一声长叹。   但无论摩云诸妖是何等心情,无论神霄密室里的天骄们如何忌惮,鼠加蓝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此刻菜肴满桌、宾客满座,恰是开席的好时候!   在那敞开的银白色大门之后,一整个璀璨绚烂的神霄之地,也开始“流动”起来。恍忽尘封万古的凋塑已然复甦,又如死水之中注入了活泉。   生机已显,万物复甦。   冥冥之中有某种规则在成型于是八方云动!   变化是在瞬息发生的。   夜空下无数向柴家老宅疾冲的妖怪,蓦然停滞了身形,下饺子一般坠落。砸得屋顶长街砰砰作响。   并非是他们突然死亡,或是失去了力量。   而是有一种恐怖的压力降临,是他们无法承受之重,将他们压落尘埃。妖怪们骇然望。只见得在这巨大宝钟悬立的夜   育下,倏然探出一只遮天蔽月的大手。此手筋络清晰,竟如江河。骨节分明,如同天柱。幽光外显,佛性深藏。每一根手指,都恢弘得像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月色已不复见,血月落在   群山里。   在无止境的暗色里,这一只广如群山的大手,带着滚滚雷霆,轰隆隆地碾过来了。   像是浓云滚过高空,如同重帘掩盖永夜。似远古神灵,掌覆世间!   几乎整个摩云城,都坠进了末法时代。   摩云城内所有的妖怪,都感受到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竟然感知自我的死期,明白自己即将迎来末日。   在如此大手之下,唤醒摩云城的知闻钟,也只是一个小的玩具,还不够两根手指摆弄。   而它覆盖下来,也理所当然地笼罩了知闻钟,覆灭了知闻钟所有外显的宝光。   眼看就要将它握住。   铛!   声仍响。   “咄!”   佛音乍出。   这声音将群妖从灭亡的惊惧中拯救。   众妖这时候才发觉,在那只遮天大手的指缝中,仍有澹澹的月光洒下来,只是因为那只遮天大手的恐怖威势,才被妖怪们的视觉所忽略。   这个夜晚仍未消逝,不曾离开。   它是如何走远,又是怎样回来呢?   此刻,所有稀薄的月色彷佛都凝聚在一起,投落在天堑般的指缝中一那里有一个悬空而立的小身影。   相对于那遮天蔽月的大手,这身影的确似蝼蚁一般微渺。像是巨大峡谷里孤独漂浮的微尘。   可是他在众妖的目光之中,却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越来越光芒   万丈!他的眉眼甚至袈裟褶皱,全都清楚可见。   那是一个很有富态的和尚,脸大肚圆,笑眼弯弯,瞧来并无一丝威慑。可摇动知闻钟的是他。   发出佛音的是他。   撕破了永夜,打穿末法的是他。   于此刻掠夺了越来越多的视线的,也是他!   他起他佛光莹润的手,像是朋友之间嗔怪的打闹,随意在旁边如山脉绵延的手指上轻轻地打了一下。   拍!   群山消退了,暗色溃离了,赤月重现世间。   那遮天蔽月的大手,消失在更远处的黑夜里。   血月之下,一时只有那沐浴月光的胖大和尚独自悬立,他哈哈笑道:“不问而取是为偷!鹿性空,黑莲寺这般不重德行吗?”   他笑得很快乐,很有感染力。   一般这等层次的强者,很少能有这么快乐的笑容。经歴得越多,越不可拥有。   黑暗之中,泛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涟漪,那些涟漪此起彼伏,如浪涛般汇聚在一起,最后混响成一个虚妄的声音:“路上看到钱,还不许捡了?古难山这么霸道?   胖大和尚笑得更开心了:“这么久没有见,你还是这么不讲道理。”黑暗里的声音道:“你还是这么喜欢假笑。”   “哈哈哈哈,鹿性空啊麂性空,羊愈小光头可还在那密室里呢,知闻钟怎么就成了路边的钱?你这厮老不为尊,欲夺稚子之宝?”   “蝉法缘啊蝉法缘,佛门正统在黑莲。隐光如来离开前,亲口交付妖师如来,要传法弘佛物归原主怎么啦?”   “你读的什么歪经,隐光如来何曾有此交代?正佛金身塑在古难山,未闻有名妖师者!”   “古难山上尽是泥塑,世间真佛行在世间。恶佛编经,骗不着清醒之妖,倒是蛊惑了你这样湖涂虫!   如果说妖身攻击也算辩经,古难山和黑莲寺的两位菩萨,辩得也算激烈。言辞未必如刀,可长夜里翻涌的道则,却似海潮起伏,呼啸着近而又远。   每一朵微小的浪花,都深藏毁天灭地的力量。   且不论古难山和黑莲寺   的菩萨是如何真性情,在这里毫无架子的争吵。今夜的摩云城,非只这两位不速之客。   或者说还有比他们来得更早的。就在神霄真秘坠落柴家老宅的同时。柴家对面的那套房子里。   赤裸上身的虎族大汉,骤然睁开了眼睛。浏*览*器*搜*索:@精_华_书_阁……最快更新……   那是琥般的色泽,掠动了起自荒古的凶光。   便是这一睁眼,筋张满弓,肌肉如坟,此身已经脱胎换骨,大不相同!他一把将缠在身上的婆娘推开,下得床来,随手拎起铁棒,一步就走出了房间。   再前一步,他就要踏进神霄之地里。   什么小辈争斗,天骄相竞。什么神霄真传,羽族传承。是谁在撑腰,谁为倚仗,怎么筹谋也好,有多少准备也好。   他来了,便归于他。   他松开指缝,才轮得到其他!   放眼整个妖界,谁真正算对了神霄之地的落点?   是他!   不辞路,虎不辞山。   他虎太岁今日离了紫芜丘陵,以一具普通皮囊容身,以天妖之尊短暂进入浑噩,就是为了完成“欺瞒”,要被神霄之地一起带走。   但竟然差了一线,仍有一步之遥。   没有关系,这一步之遥,他再踏过便是。   所以他睁开虎童,展现真威,自此亲来,问道于古老时光里的神霄王。知闻钟的纠缠他不关心。   两个菩萨谁生谁死都一样。他关心的是羽族传奇大妖羽祯!   他所要的,是歴史的隐秘,尘封的真相,那个时代的“故事”。可这势在必行的一步,竟未能踏进。夜色浓重得化不开,古老的气息肆意生长。   有一道贯穿了时间长河的力量,从久远的以前,降临鲜活的此间,抗拒了如他这般层次的力量!   妖不入此门。   天妖不入此门。   虎太岁强行踏步,恐怖的力量贯通天地,就要强行再开一门,自行其路。但那神霄之地倏然闪烁起来,其间刚刚复甦的生机,迅速凋落,庞然力量涌上高穹,抗拒外力璀璨流光如灰尘簌落,竟要崩灭当场!   虎太岁只得止步。   此地若于此时崩灭,身在其间的妖怪都要死去。任是什么天才也无用。当然所有的收获也不用想再有。   琥色的眸光一转,他探手往虚空一抓,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拿回身前时,手中已经捏住了一个脖颈。   像拎免子一样,拎着一个挣扎不已的女妖。一对细剑脱手坠落。   磅礴道元尽数被镇压。   咆孝怒吼全都发不出声。   却是摩云城之主,真妖蛛弦!   往日贵态全不见,堂堂真妖,在虎太岁的钳制之下,尽显狼狈。”打开神桥。”虎太岁直接吩咐。   蛛弦之前以本命神桥送蛛家晚辈入境,他此刻要再用其特殊本命,勾连蛛兰若与蛛狰,欺骗神霄之地,再度闯入其间。   至于若这欺瞒完不成,神桥要燃烧到何时,就并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蛛弦纵有千般不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本命神桥往外抽离!   但于此刻,有一只葱白玉手,穿透了规则,轻轻将那本命神桥按了回去,只一带,便将蛛弦带走,使其逃离了虎太岁的大手。   这遗然出现在小巷里,与虎太岁迎面相对的,自然只有威震天息荒原的蛛懿!   她傲然而立,姿态雍容,长裙及地但不染埃尘,施施然道:“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欺负小辈么?”   虎太岁大笑一声:“有理!”   大手复往前探:“那我来欺负你?”   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   也是。   早先血战人族,这所谓的天蛛娘娘重伤未复,又有什么资格再让他忌惮?躲起来养伤也便罢了,   他也好歹顾忌同界之谊,不去寻踪。   竟还敢强出头?竟敢阻道?杀之无谬!   蛛懿随手一推,将惊魂未定的蛛弦送走,脚步一错,踏足于“道”的缝隙,避开了这一掌。   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看来紫芜丘陵是想和天息荒原全面开战?”虎太岁哈哈大笑:“怕你缩头!”   一朝风云起,四海泛激流。须臾秘藏大开,须臾天妖争斗。但今夜波澜何止于此?   那连绵的山影消去,赤月横空时有两大菩萨争杀,有两位天妖争斗,又有一个窈窕身影,背月而来。如墨的夜色更显得肌肤胜雪,照月的倩影翩若飞鸿。   她踏着月光而来。   而澹红色的月光中,是一朵一朵的鲜花绽放。   繁花似锦,铺就了一条鲜艳的道路,自九天而至凡间。恰恰在虎太岁和蛛懿错身的这一刻,踏进了摩云城。   这么热闹?   其声一动百花香。   她自然只能是鹿七郎横趟摩云城的最大倚仗、神香花海的主宰、神香鹿家的老祖宗天妖鹿西!。 第六十一章天妖相峙,独坐飞檐   月下鹿西鸣踏繁花而来,神香花海、紫芜丘陵、天息荒原,这三地的至高存在,于此刻汇聚一处。   齐在摩云城。   天地为之骤静了,不同的规则正在发生。蝉法缘和麂性空也不约而同地降低了争斗烈度,逐渐抚平涟漪。   在神霄秘藏彻底展露真相,留存巨大的、足以令巅峰强者靠近的缺口时,这一夜的大戏,或者才真正展开!   “是啊,今夜格外热闹!”虎太岁侧眸看过去,琥珀之中藏花海:“鹿家妹子,所为何来?”   鹿西鸣笑了笑,但并不温婉,秀眉竟如柳叶刀:“你为什么来,我就为什么来。”   虎太岁道:“神霄王当年究竟走到了什么位置,至今仍未定论。我欲追朔既往,在时光深处问道鹿家妹子可要同行?”   鹿西鸣语气气轻松:“但你好像不被欢迎。”   虎太岁看了一眼蛛弦逃离的方向:“我正在想办法。”   鹿西鸣笑而不语。   他们于此谈笑风生,旁若无妖。   蛛懿却是不能再忍。直视这两位巅峰强者,眼睛里尽是冷意:“看来今夜是不能善了。弱肉强食本是自然之理,受伤也只怪自己不够小心。但你们别忘了,我身上这伤,是为妖族而负。是为了抗拒人族强者,我才虚弱至此。人族尚且明白携手对外的道理,我们妖族反倒不如?我为种族血战疆场,生死悬危,如今竟然反受其厄吗?   虎太岁皱起眉头:“在场这些天妖,哪个不曾血战几回?哪个不曾为妖界拼命?”   就连古难山的光头,也不少沾血哩。说这些碎语闲言,竟是要谁放手?   他冷声道:“此境之秘,本座已筹谋多年,必要问道神霄王。你伤或未伤,我也势在必行。怎么所受之伤,反成你护身之甲?你受了伤,就有资格影响我的决定?如何有这样天真!蛛懿,我且说与你听,你现在退去,我不追拿。非要相阻,也休怪我无情!”   他的决意并不掩饰,他的冷酷举世皆知。   这已是最后通牒。   是他所给予的最后的机会。   蛛懿作为在种族战场负伤的天妖,可以自由退去,再寻宝地养。   但是蛛弦呢?   身在神霄之地里的蛛兰若和蛛狰呢?   她这一走,这些孩子顷刻就会被扒皮拆骨。   虽然说妖族对待血亲的观念,不如人族那么重,血裔有时候只是更亲信一些的下属。   就像虎太岁不觉得杀几个蛛家子孙是什么大事,不觉得蛛懿有冒险拦他的理由。   虽然说天妖强者,此身之外应无所重   但具体到千般百种的每一位,具体的情感都不同。   那毕竟是她的后代。   妖非草木,孰能无情?   蛛懿看了看虎太岁,看了看鹿西鸣,又看了看如若未闻的蝉法缘,和隐在夜晚里的麂性空…忽然笑了。   她在这个料峭的夜晚,笑得雍容自我,如此说道:“猿仙廷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一句话。我在想,有没有必要让你们听。”   鹿西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哈!”虎太岁也笑了:“你是对自己的状态没有认知,还是对我不够了解?既要面子,又要里子,还想拿猿仙廷压我?”   那一位桀骜自我独行天下,哪里是那么好搬动的?   蛛懿却不再多言,只拈出一根金色毫毛,在红唇边轻轻一吹。   那金毫轻飘飘,在夜空中孤独摇落。   一个身披战甲,背系红披的身影,便落在城中最高处——飞云楼楼顶,且正在那如同雄鹰展翅的飞檐上。   他坐飞檐,对长空。   血月怡在他的身后红披舒展在风中。   “听着。”他眼眸微闭,有些还未睡醒的惺忪:“我不知是谁要来,是谁有幸见老子一面。但是,听着!”   “蛛懿与老子并肩作战过,就在不久前。平日我不管,现在她受了”   他睁开了那双眸边猩红的眼睛,慢慢看向这边剑拔弩张的战场,轻描澹写地呲了一下牙齿:“谁敢动蛛懿。老子杀他全家!”   他的声音并不凶恶,但甲胃的磨损,披风的颜色,已经描述了太多。   虎太岁不说话。   蝉法缘不说话。   麂性空不说话。   最后是鹿西鸣轻声道:“要我说,咱们何必剑拔弩张?平白伤了和气,也有失身份,神霄之秘也好,超越绝巅的可能也好,都介乎有无,甚是缥缈,值当什么?在座……”   真个要在种族大战之后,强杀战场上负伤的蛛懿,其实也很难在太古皇城那边交代过。   所以一直只是以驱离为主。   “诸位,不都有晚辈在其中?机缘本天定,便由小辈自己去争,诸位所见如何?”   在现身摩云城之前,虎太岁的确没有想到,蛛懿竟然就躲在这座城池里养伤。他拉拢鹿西鸣一起问道时光过往,已是他最后的努力。   此时猿仙廷如此强势护道,鹿西鸣又立即表了个这样的态度,他已经没可能强闯神霄之地,让那么多天妖种子陪他冒险。   “好,好,好。~~”虎太岁连说三声好,道了句:“便由小辈去争。但诸位可都要有个准备,秘地相争,生死有命。谁生谁死,勿有怪责。”   他对熊三思是有信心的,无论实力还是城府,这个黥面妖都是上上之选,不然也不能那么快在紫芜丘陵声名鹊起,给个口子就一飞冲天。   唯一可虑的是,熊三思和他的关系,并不像其他天妖与天妖种子之间亲密。   熊三思图谋神霄秘藏,是私下行为,未让他知晓。   他就守在神霄之地的落点,也未告予熊三思知。   让小辈自己去争小辈藏私的可能性很但怎么也好过鸡飞蛋打一场空。   蝉法缘应该是对羊愈的信心也很足,乐呵呵道:“贫僧没有意见,说起来咱们……”   “呸!鼠辈!离我古难山的宝钟远一点!”   相较于这几个言语间对自家小辈的信心满满,麂性空的表现更为直接。   也不接茬,表示默认的同时,又去摸知闻钟。   大有『花开两朵,各表枝』的架势。蝉法缘一阻止,他就收手。   话说,自那金毫飘落,猿仙廷悬坐飞檐。   猿家大宅里的妖王猿甲征,便立即离席拜倒,毕恭毕敬。   倒是猿梦极还懵懵懂懂地坐在石凳上,仰看着那位传说中的远亲。有些不知酒中梦中。虽则嘴里说不在意,但眼瞅着全城俊彦都去参与神霄之地,就他自己在家里挨踹,多少有点没滋没味。   猿仙廷完成威慑之后,便不再看那几位天妖,倒是俯瞰过来,瞧到了院落中呆坐的猿族小妖,随意地问道:“本城其他小妖都去了神霄之地,你怎的不去?”   “我……”骤见了传说中的大妖,还搭上了话,自诩很有城府的猿梦极,一时也磕磕巴巴:“小妖生。性澹泊!不在意那些,懒得跟他们抢。”   说完还扬了扬脖子,很是骄傲的样子,显是自己都相信了。   “还是去耍一遭吧。”猿仙廷说罢,也不管这小家伙愿不愿意,随手一抓一放,   就将猿梦极从那庭院中拿起来,像是摆放一块小小的积木,放进了神霄密室中!   猿甲征伏地不起,酒意尽数化作横流的老泪。   他们与猿仙廷哪有什么血缘关系?   不过是当年在战场上,因为同属的关系,在猿仙廷麾下征战过。所谓的征战,也不过是猿仙廷在前面冲,他们在后面冲。   话也是没讲过的。   倒是他一直以猿仙廷的表亲兼旧部自称,便是蹭着这位的名声,摩云猿家趟过了多少风波。   没想到如猿仙廷这般素以凶戾著称的存在,见着他这混名声的一家也毫无计较,反倒给了猿梦极一个机会!   甚至于这个机会也只是其今天随口说的这番话才是重点。此后就算他澄清   自己跟猿仙廷并无关系,其他妖怪也不敢相信。摩云猿家从此才算是真的有了根底。   可以说他这大半辈子的努力,也及不上这位绝世天妖随口的几句。   这让他如何不感激涕零?   就在几位强大存在说话的工夫,那代表神霄真秘的虚影终是消失了。   像是坠进了地底深处,进入另外一个失控,再无存在于摩云城的痕迹。   就连知闻钟,也再显化不出什么来。   只剩那破旧的柴家老宅,旧神龛,木板床,徒见四壁,静悄悄无声息。   仍是虎太岁开口:“说起来神霄之地为什么会落在这间老宅?刚刚那个犬妖,祖上是何根底?”   为了完成『隐瞒』,他是以天妖之尊短暂进入浑噩,以普通皮囊容身,只在关键时刻醒来。   在这种浑噩状态下,对周边是没有洞察的。   这种状态对他自己来说,也是相当危险的时期。面对突发情况,很容易反应不及。   也就是蛛懿重伤,对天息荒原失去把控,难以提前捕捉,他才肯冒险为之。   这间老宅有什么特殊?   而他算得极死的落点,最后硬生生隔了一条街巷。这不由得让他生出许多怀疑。   是否有谁在暗中针对?   是谁在与他相争?   古来天意难测,他心难明。在时光长河里,有多少意志潜藏,又有多少落子,谁也说不清。   虽说已在世间绝巅,但谁不想更进一步?在已经拥有切的时候,还去奋苦,还冒险,当然心有所求。   超凡之山已经攀到顶,那绝巅之上魂牵梦萦!   猿仙廷回护一次蛛懿,他愿意退让。   猿仙廷若是要与他抢夺他所看到的契机,哪怕这个契机虚幻得很。他也要拼命。   现在几位天妖的争执暂告一段落,只等神霄之地里能探个什么子丑寅卯出来。   身为站在绝对高处的巅峰强者,有资格光明正大坐席分餐的存在,首先当然是要扫清隐患。   任何疑惑都要得到解决,不能容许阴影里的执棋者存在。   鹿西鸣也把目光投向蛛懿,这里是天息荒原,此间情报,自然是要问蛛家。蛛懿澹声道:“蛛弦,且为几位贵客解惑。”   不多时,真妖蛛弦便飞回场内,下意识地与险些将她生拆的虎太岁保持了距离,没什么感情地道:“这间宅子传了很多年。现在的房主,乃是一个犬族妖怪,名为柴阿四。现在是猿家控制的花果会的香主,前不久在金阳台武斗会,打进了摩云城前二十四名,有机会冲击前十。”   他和他的爷爷本是摩云犬家的成员。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逐出,他爷爷也死在犬家手里。   他算是个孤儿,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性格是相当怯懦的,常被欺负也不反抗。以采药为生。   在不久之前突然脱胎换骨。   据说是被欺侮得狠了。原来的那个香主勒索他,砸了他爷爷的灵位,他忍无可忍。   这才显露本事。后来主动加入花果会,步步为营,站稳了脚跟,闯出了名号,也说明他其实很有脑他的剑术和炼体都不错,身法亮眼,战斗才情很好。   “这小妖有问题。”鹿西鸣很平静地道。   不解释原因,不说具体,但已经成为事实。   蛛弦看了蛛懿一眼,立即宣道:   “犬寿曾来回话!”   声音在长夜里传得很远。   摩云犬家之主立刻连滚带爬窜出,从自家府邸飞来。   在一众天妖之前,连头也不敢抬,更无直接对话的勇气,只低头看着靴子:“城何事相召?”   蛛弦指向柴家老宅:“这里住着一个小妖,本是你犬家的成员,他爷爷是被你犬家的马车撞死现在我们觉得他身上有问题,你须得告诉我,他有什么问题。”   犬寿曾愣了一下:“我马上去查。天亮之前不,半个时辰内,必有结果!”   见几位天妖没有意见,蛛弦便摆了摆手:“去吧。”   犬寿曾一息不停地飞走了。   虎太岁又皱眉道:“这是照云峰犬应阳的血脉?便算是有什么隐秘,区区一个妖王,能知道些什么?算了,我走一趟,把犬应阳拿来询问。”   “那怎么好只劳烦您?”鹿西鸣轻声道:“我与你同去拿问。   现在已经确定柴家老宅不简单,柴阿四有问题。犬应阳那里,说不定就有什么隐秘。她自是不能让虎太岁独享。   反倒是摩云城这边,神霄之地已隐去,只需要等消息便是,一时半会倒是不必守。   “闲着也是闲着。”古难山的蝉法缘笑道:“贫僧也与两位施主同行。”   天妖去欺负一个真妖?”黑暗中的麂性空大声谴责:“本座定要去监督你。或者你别   “隐光如来离开后,古难山果然是代不如一代连佛性都丢失了!伙同这么多   带走知闻钟,本座留下来帮你看着。”   “何必那么麻烦?”蛛懿蹙起眉头,这些天妖自是来去从容,她却不好轻易走动。   故道:“我传书一封,着犬应阳即刻过来问讯便是。有什么问题,诸位都可当面。谁也瞒不过谁去。”   照云峰犬应阳怎么说也是一方霸主,先前为犬熙载失踪事来摩云城,还与蛛弦有些不愉快。但在这些天妖面前,也不过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存在。所谓天生万物本一公,有时候残酷分明。   在这个波澜不休的夜晚…   赤月之下,众妖并立。   唯独不知何时,那缕金毫已消失。都说猿仙廷蛮横霸道,凶桀傲慢。   真如此夜!谁知我心? 第六十二章客自远方来   四面见方的神霄密室,此时就象是一个巨大房屋的玄关。   已然敞开大门的神霄之地,正等待着宾客入内落座。   主家虽是不在,但应有的招待已经准备了许多年。   当然作为宾客,他们需要在玄关这里换好靴子、放好雨具,抖落仆仆风尘,保持为客的礼仪。   他们当中的某一个,或许也有可能,得到久远之前的认可,继承这间几乎失落在时光里的『房屋』。   这个地方已经空空荡荡不知沉寂了多少年,向来堆积尘埃,不同于世。   如今虽然拂去尘埃,但生机复甦的过程,被恐怖的外力所打断…入目所见,仍不免有些凋残。   敞开的大门之后,是老树黄叶,林深隐隐。   六条蜿蜒的林荫小道,延伸向未知的远处。象是六个神秘的房间,在等待选择。   说是林荫小道,但并不美好。反是枯枝零落、败叶堆腐,有一种陈旧的气息终归这神霄之地本身,被时光腐蚀得太冷寂。   但神霄密室这里的热闹,还是超出了太多宾客的预计。   在神霄秘藏之外守着多少天妖、有多少恐怖存在,此时的他们并不知晓,只能从自己的准备和竞争者的身份上有大概的判断。   而即便封闭了内外,只是在此间…这时候的局势也足够复杂。熊三思、羽信,蛛兰若、蛛狰,羊愈、犬熙华。   灵感王鹿七郎,赤月王蛇沽余,黑莲寺鼠加蓝。太平鬼差猪大力,疾风杀剑柴阿四。   足足十一个妖怪。   他们出身于不同的势力,有着各自的筹谋,彼此之间还各有恩怨。   天息荒原、紫芜丘陵、神香花海三方势力间的恩怨纠缠,古难山和黑莲寺的佛统之争,乃至于摩云城内部几大家族的暗涌,鹿七郎对蛇沽余的追杀,再加上乱入的太平道,神秘莫测的柴阿四乱成了一锅粥!   可以说这千头万绪的线,若是能被谁理顺,天下也大可去得。   但即便局势已经如此复杂了,在神霄真密以虚幻的方式彻底击穿地下、隐入未知的时候,在彻底封闭内外的前一息,竟还硬生生又挤进来一个妖怪!   直把房间里各怀心思的妖怪惊了一跳。   实在是先前某位恐怖存在强行冲击神霄之地的情景太过惊悚,彼时神霄之地都已经开始自毁了,立身之规则摇摇欲坠,他们差点全都陪葬!   待看清来者是猿梦极,才或多或少地松了一口气。   若是叫那位丝毫不顾及他们性命的恐怖存在挤进来,他们都不必再争什么,跪下来求饶便行。   犬熙华更是与蛛狰对视一眼,在敌意未消的剑拔弩张之余,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虽然不晓得这猿家的蠢货是怎么进来的,但想来不会有太大的威胁。   作为这场盛宴的最后一个参与者,成为全场目光焦点的猿梦极,心中其实也是惊涛拍岸,久久无法平复。   干!干!干!咱真的是猿仙廷的血亲?   虽然没有听说这位大妖有子嗣…但难道我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孙子?要不然他老人家怎的这般照顾我?   爷爷啊,有您在,这秘地我不来也罢,什么羽祯秘藏、羽族传承,有甚好在意?您传我两手不就得了?我何必还来跟他们这些乡下仔争抢,辛苦一场呢?   族长真是太低调了,这么大的靠山,还一直不让对外说,一直遮遮掩掩!竟是怎么想的?半点天妖大祖的霸气都没有传承到还得是我这等后生!   猿梦极腰杆子挺得愈发直了。立在此间,站若青松。虽是最晚到来的一个,但绝对不是没来得及、没有门路,而是所有故事里最后一个出场的主角,是接受众妖朝拜的绝对王者。   他的目光巡过四周,在这意气风发的时候,不由得又想起了飞云楼的那一宴。   你们密谋、针对、排挤、说些老子听不懂的暗语…又如何?   咱还是来了!   对于猿梦极成为神霄之地最后一个参与者,羽信心中惊疑不定脸上仍然努力灿烂:“猿兄,你也来了?我刚还在说呢今日盛会空前、重宝当面,咱们摩云城的年轻俊彦,可是就差你了!”   猿梦极心中已经酝酿了许久的词句,本能地便哈哈一笑:“你也知道是大祖猿仙廷亲自送我进来的?”   说完才发现是羽信在搭话,便又冷哼一声:“你这卑鄙小妖,不要与我说话!”   蛛狰、犬熙华那些个阴险的也就罢了,喜怒很难不形于色的猿梦极,态度竟也如此不友好,令羽信越发费解。   但猿仙廷这三个字,实在是震耳欲聋。   强压下心中不快,小羽祯继续陪笑试探:“猿兄这是怎么了?咱们以往可不这样见外。我还请你狎过妓呢!不知兄弟哪里得罪了你,可否说个缘由,也好叫我负荆请罪?”   “胡说什么?谁与你狎过妓!”猿梦极偷瞥了蛛兰若一眼,气得跳脚大骂:“好你个卑鄙无耻的贼厮鸟,背地里骂我,当面还敢抹黑我!”   羽信俊脸通红,表现得十分愤慨:“猿梦极,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羽信行得正坐得直,有话都是当面讲,何曾背地里骂过你!”   这话一出,神霄密室里,众妖都笑了。只是那笑声或讥或嘲或冷,各不相同。   笑得羽信心里乱打鼓,但不知哪里不对劲。我这演得没有问题啊?细节明明很到位,情绪也饱满的!   唯独猿梦极当面怒骂:“你方才与熊三思在密室里骂我什么来着?古难山的知闻钟可是唤醒了全城,每个都听到了!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已经忘了?”   还是猿梦极实在,有意见就说意见。不像其他妖怪,一个个藏着掖着,闷在心里。但实在也有点太实在…   羽信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寄望于熊老哥能够完全挡住看他的视线。   他这时候想才明白,为什么其他几个妖怪一进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个个不给他好脸看。   感情这群王八蛋真在外面盯着!   知闻个什么破钟!~~   羊愈死光头,我与你势不两立!   “我有一句提醒。”鼠加蓝忽地出声道。   羽信热情地看过去,期待这个和尚说些什么我佛慈悲不要计较无心之言的话,和尚不就是干这些的?   便只听鼠加蓝接道:“知闻钟是黑莲寺的,只不过暂被古难山窃据。尔等外教虽是不知,却也不可混淆了。另外……”   他瞧着羽信,狞声道:“你可以骂我没有脑子,但你也要小心你的脑子。”   羽信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   “南无光王佛!”羊愈宣了一声佛号:“大块头和尚这话我不能同意。太古历并未间断,历史自有留痕。万万载岁月,未闻黑莲寺有佛统在。史笔如刀,不比你黑口黄牙更可靠?佛统跟你黑莲寺从来没有关系,知闻钟更是。你莫要自欺欺妖。”   说完这些,他也看了羽信一眼:“此外,羽施主,贫僧也希望你能修正对古难山的认知。”   羽信的表情僵硬。   想要解释点什么,但又怕越描越黑,引起众怒。   这还没走进神霄之地呢!若是被殴死,实在死不瞑目   其他几个妖怪,还陷在天妖猿仙廷亲自送猿梦极进来的信息里。   诚然他们每个身后都有天妖级别的存在撑腰,但论以实言…哪一个够猿仙廷凶?   这位天妖声名实在太响了!   由此也不可避免地对猿梦极产生了忌惮。   但对着羽信,倒是个个都跃跃欲试。   蛛狰眼珠子一转,便要开口。   “行了。”熊三思横在羽信身前,粗哑着声音道:“诸位聚集在此,想必不是为了几句口角。现在最紧要的是,这神霄之地,怎么进,怎么分?”   蛛狰抱琴不动,默默地又闭上了嘴。   鹿七郎手按剑柄,施施然道:“三思兄是怎么规划的呢?”   他与蛇沽余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但从侧对柴阿四的肢体语言来看,他分明对这位疾风杀剑更为忌惮。   而神秘莫测的柴阿四,好像根本不在乎这种隐晦的提防,站姿破绽百出。   且神情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惊喜。   为何其他妖怪个个警惕非常,独他如此从容自信,好像羽祯传承是他囊中之物,根本也不把其他竞争对手放在心上?   还有那个太平鬼差,始终保持那种双手环抱的笨拙姿势,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是不是在默默呼应什么?   蛛兰若心中思虑不定,眼神仍是一缕慌乱,带三分天真。   这使得她本就绝色的面容,更添了些我见犹怜。   叫摩云三俊才心动不已,心慌不已。   相较于其他小动作不断的妖王,蛇沽余是一言不发,只双手持刀,半蹲在角落。   她的眼睛澹漠无比,似是那种对什么都不在意、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冷血杀手。   但在镜中观察的姜望看来,她其实是整个神雷密室里最紧张的一个。   好像随时随地都要跃起搏命,好像把所有妖怪,都当做生死大敌。   她不信任任何妖怪,任何事情。   这般草木皆兵、怀疑一切的性格,也不知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养成。   在独处和非独处的时候,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妖怪。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坠入神霄密室的过程太突兀,姜望还没琢磨明白什么回事,就已经随着红妆镜来到此地。   没工夫去怨叹天意,他以最大的关注和谨慎,利用红妆镜的视角,来观察在场的每一个妖怪。   因为此刻站在这里的每一个,都是他的对手。   更因为他已然明白,若不能在这神霄之地里找到什么出路,今日就已经是必死的局面。   猿梦极方才提到了猿仙廷,这是早先参与南天战场,与军神和淮国公对阵的大妖。   这场乱局背后所牵扯的力量层次,是如此清晰地铺开在眼前。   而他根本经不起查!   他能够湖弄柴阿四猪大力之流,难道还能在天妖的眼皮底下做些什么?   且不论是如何被扯进了这个恶劣的旋涡,他眼下的路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赢得这场关乎羽族传奇之秘藏、被妖族各方势力关注的竞争,且要在羽祯的秘藏里,寻找脱离那些天妖注视的办法。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听起来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把希望寄托于大妖羽祯的秘藏,更是虚无飘淼。   但在已知的范围里,已经没有别的法子。除此之外,皆是绝途。   这些妖族天骄最多考虑与其他对手的竞争,在此争胜后,自有强者在外接应。他姜某人在此争胜后,也有妖族强者在外等着给他收尸   在场的十二个妖怪里面,熊三思、羊愈、鹿七郎、蛇沽余、鼠加蓝都有天榜新王的实力。   蛛兰若隐藏得很好,他未敢细查。但从熊三思和羊愈的态度,也大约能感受一二。   也就是说,撇开羽信这些凑数的,此间有足足六位妖族天榜新王!   他要藏好身份,保护好藏身之镜,要赢得最后的竞争,要在羽祯的藏宝箱里翻检逃生办法。   而能用的牌,只有尚未痊愈的伤躯,以及柴阿四和猪大力…   不过是堪堪够上妖将战力,甚至都未能阐发妖征、把握神通,算不得真正的妖将   这两个是瓷老虎,目前塑造了威风的形象,但真个与谁一碰,立即就碎了。要如何做?   姜望直恨不得拎着长相思跃出镜中,浴血搏命,以一敌十二,也比思虑这样难题简单!   “呵呵呵…”熊三思哑声笑了几下,而后不无自信地道:“前面有六条路,路的尽头不知有什么。要么我们现在分配好,进去后各走各路。要么,现在就杀上一场…看最后是谁能够走进去。”   “我没有意见,怎样都可以。”鹿七郎耸耸肩膀:“你们怎么看?”   问的虽是在场所有,眼睛却看向柴阿四。   显然对于柴阿四假意投靠一事,心中很有计较,甚至怀疑柴阿四对他有什么设计。   因而总想摸底。浏*览*器*搜*索:@精华·书阁……最快更新……   柴阿四呲了呲牙,凶光显露。   先前上尊让他低调、让他按捺,他还不懂,现在已是完全懂了。   上尊玩的是一个举重若轻的味道!   此刻大家都在密室里更无一个真妖在场,这还不是虎入羊群?   心中只问:“上尊,干不干?”   “我对付那个太平鬼差,剩下十个,您一根手指头按一个!”   上尊温和地回道:“在场都是我妖族天骄,能不杀,就不要杀,削弱的是我妖族整体实力。你将来是要走上绝巅的,岂能没点格局?”   柴阿四被一言惊醒,大彻大悟,再看向鹿七郎的眼神,已然亲热了许多。   虽然这厮长得可厌,但毕竟也是我柴大帝之子民…我如何不能体谅?   “依本妖看。”他很有责任感的主动发声:“在场都是我妖族天骄能不死伤,就不要有死伤,削弱的是我妖族整体实力。大家将来都是要走上绝巅的,岂能没点格局?”   这话一出,众妖肃然起敬。   蝇营狗苟真浮云也,还得是这高屋建瓴的视角!   “南无光王佛。”羊愈温和地道:“这位施主说得对,能好好谈,就最好不要打打杀杀。神霄之地这么大,我建议大家先走走看。”   鼠加蓝阴恻恻道:“但眼前只有六条路,在场却有十二妖,如何分路?”   熊三思道:“要我说……”   轰隆隆隆!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间整个神霄密室浮光掠影,正对着大门的那堵银白色的墙壁,正缓慢而坚决地往外推。   也并未伤害谁,只是将密室里的一切,都温和地推往神霄之地   最后那银白色的墙壁,彻底与打开的大门重迭。   整个神霄密室,就这样被压缩成了一扇大门的样子,立在众妖身后。   此刻众妖已身处林中,一切好像更有生气了。   而在他们的前方,那六条林萌道路之前,竖立着一块巨石,大约是路标、界碑之类的。   走近一看,巨石上有刻字。   道文书就,气韵悠长。   写道——“客自远方来。” 第六十三章此间有真意   入神霄之地者,见此道文,各有心情。   此时此刻,如此石文。   好像古老时光里的那位羽族传奇,于漫长岁月中,对后来者招手,以秘藏迎客。   这块巨石并无任何煊赫光影,也没有什么力量波动,但自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存在。   尤其是留在石头上这几个字。说不上字体的好坏,也很难从字的结构上去判断它。细细看来,它甚至不像是谁刻上去的,而是岁月经久,风霜自然的打磨。一笔一划,竟像是时光的留痕。单从图桉本身,无论怎么看,都不能判断它是否自然。   这里刻着的若是羽族文字,或别的妖族文字,甚至人族各国文字,都足以说明它的斧凿痕迹。因为这些文字的诞生,都掺杂了智慧生灵的影响。   但偏偏此处是本就自道中孕生、见则知意的道文,拥有自然成就的可能。   当然,它的表意定然来自万古以前的那位传奇。   如此就更让后来者敬畏!何为天妖?   天意即我意,一似于人族以绝巅称“衍道”。仅是这几个恍似自然成就的字,就是一种超乎想像的力量。   熊三思默默把本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羽信当然心向神往,若非是刚从被围殴的境地里解决出来,不好跳脱,此时早就以“小羽祯”的身份宣示主权。   但嘴上尽管不说,脸上也是由衷的自豪。   蛛兰若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伸手把蛛狰捧着的弦琴拿过来。手按在弦上,大约想要抚一曲,但最后也并没有动,只是抱进怀中。   眼前有景道不得!   而独坐镜中世界的姜望,却是悚然一惊!不知多少年以前,羽祯在这里留字,说“客自远方来。”   很久很久以后,神霄秘藏开启,风云汇聚。纵览此间,谁算远客呢?   紫芜丘陵的熊三思吗?   神香花海的鹿七郎,蛇沽余吗?   来自古难山的羊愈,来自黑莲寺的鼠加蓝?   又或者是......   他这蜷在镜中世界的异界之人!?   不是他生性多疑,草木皆兵。实在是自入妖界以来,处处受天意掣肘,时时感受到造化弄人。虽则迄今为止,每一个选择都是发乎本心,但往往事与愿违。不断地挣扎、逃窜,不断地筹谋又失败,失望困窘又再奋起,可还是一步步走到了无可救挽的绝地。   此时见到这样一句话,他难免不多想。   但仔细想想,也很不现实。他在妖界的这段时间,也一直在努力地了解妖族。羽祯那是多少年前的存在?对应人族历史,约莫已是在近古时代。   怎么可能在那么久远的时光里,留字问候这个时代的人?   且还是针对只有神临境的他?也是在有些杯弓蛇影了......   “从时间上的意义来说,咱们都算是远客。”鹿七郎感慨道:“此生未见羽祯大祖,但从此句,见其胸襟。真英雄也!后生晚辈鹿七郎,追思古今,感于斯怀!”   蛛狰冷不丁拆台道:“先别忙着感怀,字是不是那位神霄大祖留的,还不一定。”   仅以容貌论,鹿七郎的确是在场男妖的公敌。   而鹿七郎的回应......只是对蛛兰若微微一笑。   在这一刻,众妖身前是广袤的神霄之地,身后只剩一堵由神霄密室压缩成的银白色墙门。   墙门之后,是这片密林的另一边。一眼看不到尽头、也不存在道路。幽深难察,隐藏着莫测的危险。   在场没谁敢轻视这种危险的感受。尤其是在这种具备非凡历史的地方。   鼠加蓝是个小心的暗运道元,伸手推了推那银白色的墙门,见是纹丝不动。注入灵识,也似石沉大海。催动祭法黑莲,仍然没有反应...便知此路已不通,要想原路返回,也是不能够了。   “分路吧!”他果断说道:“此地十二妖,林中分六路,此是妙缘,定然两妖一路,不可轻违。天上地下,我佛独尊,我要走中间的路。图个吉利,便选左起第三条。谁与佛爷同行?”   不得不说,黑莲寺的和尚行动力就是强。别的妖怪还在考量,他已经选上了。   羊愈法师幽幽地道:“右起是第四,说起来也不如何吉利。”   对于两妖一路的说法,他倒是并未反驳。缘之一字,不能轻忽。若不小心应对,善可以恶,幸可以哀。   鼠加蓝戟指向他:“你这倒霉秃驴离老子远点,就很吉利!”   羊愈微微一笑:“大块头和尚,你着相了。最是这样子惹厌!   鼠加蓝有心撸起袖子,但恐渔翁得利,索性忍了。眸光一扫,“恰看到'地上有一个粗布包着的物件。   “咦,这是什么东西?”自言自语地便往前走。   这东西是在柴家老宅里被一同带进此地,在神霄密室中本不显眼,但此刻一经推至外间来,便很难不被注视。   尤其在场有这么多具备天榜新王实力的妖王,几乎谁都看到了,只不过是鼠加蓝随意找了个由头,先去捡罢了。   此物虽无宝光,亦无华影。但想想也知,能被带入此间,不会简单。那柴家老宅里,还有木板床呢,还有襦裙肚兜......怎的不见带进来?   鹿七郎也下意识地看过来,微微蹙眉。但一只肥胖的手,挡住了他的视线。   “哦,我的。”太平鬼差说着,将地上的这个小布包捡起来,放进怀里。   早已经挪到此物旁边的猪大力,当然要比鼠加蓝更顺手。   他本来不太理解,为什么道主要让他星夜送一块镜子到柴家老宅,这会已经想得明白了....道主这是给他制造参与争夺神霄秘藏的机会呢!   相较于鹿七郎、鼠加蓝他们的大张旗鼓,咱们太平道主的落子是何等云澹风轻。   猪大力是个聪明的。   猿仙廷亲自把猿梦极送进神霄之地里来,那其他几个妖族天骄,背后倚仗岂能不在?   由鹿七郎、鼠加蓝他们背后的倚仗,就大概能够推测到太平道主现在的力量层次。   绝对是天妖往上走。   最少也要比猿仙廷的格调高吧?   而这面镜子也非同凡响。此等能将他送进神霄之地的宝贝,当然是太平道至宝。他焉能让这鼠和尚钻了空子,捡回家去?   “怎么就是你的了?”鼠加蓝顿住脚步,斜着眼睛看过来,光头上的六品黑莲纹路,变得愈发幽深。   猪大力呵呵笑了一下:“我今夜才将它拿出来,不是我的是谁的?这布里包的是什么物件具体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瑕疵之处.....你说得清么?”   心中则是在疯狂询问道主,这宝物该如何使用,是不是应该拿出来照这黑莲寺和尚几下。   鼠和尚可不是个好对付的。   此刻身在神霄之地,太平道的高层未能进入此间,凭他自己,确实不是对手。   镜中的太平道主木然拔出长剑。   怎么使用?你大喊天下太平,我就直接跳出来呗!先砍你猪大力,再去杀鼠加蓝。   说让你自然点,自然一点把镜子收起来。你是一点事情都办不好,挪起来动作夸张,那么大的屁股在那里扭啊扭,倒让鼠加蓝察觉了异样!   道主累了,不谋了。   还谋个屁呀......像柴阿四说的那样,直接干吧。   “管它是什么物件!”鼠加蓝耍横道:“佛爷先瞧见了,就是佛爷的!你说是你的,怎的不先去捡起来,非得佛爷看到了再捡?”   “我的东西,我爱什么时候捡,就什么时候捡,你管得着吗?”猪大力亦是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他的底气来源于太平神风印传来的回应。太平道主说让他随便哩!   也是!   道主他老人家若是没有准备,怎会把他这个修为不入流的太平鬼差送进这里来?须知组织里那么多强者,可都没有入选。   在这镜子上,道主肯定布下了后手。   三官七吏九差中,他猪大力虽敬陪末座,却也不会给太平道丢脸!   眼见得双方各不相让,就要有一场血腥争斗。   鹿七郎忽地道:“确实是这位太平鬼差的物件。”   “这物件上面有这位太平鬼差的气息。唔……”   在鼠加蓝与太平鬼差对峙的此刻,他的灵觉感受到了一种危险,好像有什么极恶存在将要被释放出来。   若是任由其释放,在场恐见不少血色,其中未必没有他鹿七郎......   此时神霄秘藏的真容都未坦露,他不想先起什么波澜。故而语气是很真诚的,又看向柴阿四:“还有这位犬族兄弟的气息。”   他描述的是气息的事实,出口的是一种试探。   这个太平鬼差,和神秘的柴阿四,是否背地里有什么联系?甚或就是属于同一个组织?柴阿四大方地一摆手:“哦,刚才都是在我家里。带了我的气息难免。”   他这会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格局,不行无谓之杀戮,争归争、抢归抢,尽量不要叫这些未来的栋梁死伤。所以能劝的架,他也劝一劝。毕竟他身怀古神镜,天意卷顾、古神随身,此间秘宝已是唾手可得。又何必让这些注定空欢喜的小妖,汗也白流,血也白流呢?   鼠加蓝本来有心武力试探一下太平鬼差,吵了这么久总不能真个一下手都不动,但鹿七郎已经如此表态,那就不必再继续。   鹿七郎的灵觉天下皆知,他既然能够感受到太平鬼差的恐怖,主动出面缓和矛盾。那这个太平鬼差,一定恐怖非常......   故只哼了一声:“选路吧!进得秘藏之后再各凭手段!”   羊愈轻声一笑,那笑容越是温煦,越叫鼠加蓝觉得讥嘲。越是觉得羊愈在讥嘲,他就越是慎重。   如果在此间受了伤,古难山的和尚绝不会对他留情。   他杀一个羊愈,未见得就比在神霄秘藏里的收获少了,对方亦然。   “我选右起第三条路。”古难山的法师合掌道:“我佛慈悲,割肉饲鹰,与恶同行。同行不得,同邻亦得。”   在场十二个妖怪若是要分配在这六条路上,熊三思和羽信、蛛兰若和蛛狰、羊愈和犬熙华,这自然是三组。   鹿七郎瞧向柴阿四,太平鬼差身上有极恶之危险,疾风杀剑身上有莫测之神秘,相较起来,他还是对疾风杀剑更感兴趣。   “阿四,这边!”猿梦极脸上有一种'我不瞒了'的表情:“快过来,我带你走!”   这可是我早早就收于麾下的大将!花了重金!   此时不用,更在何时?   他又不是个傻的,虽则是猿仙廷爷爷亲自送他进来,但此间内外隔绝,真出了什么事,爷爷他老人家未见得能知晓。而这里这么多妖王,他还真是谁都干不过。   柴阿四的实力他清楚,擂台上观察过好几次了,顶多就是个妖将战力。甭管是不是真心投靠,自己拿捏起来总是不成问题。   跟这小子走一路,所有的收获,还不尽在我手?   至于其他妖怪所感受到的神秘莫测......他压根没往那个方向想过。咱猿梦极亲眼看到的修为,还能有假?   柴阿四灿烂地呲牙一笑:“好啊,猿公子!”早早已经预定了最终胜利的他,现在看这些年轻的妖怪,真有“闲看庭前花开落'的心情。且由他们闹,且由他们笑。”   第四组队伍一拍即合。   在场所有妖怪,看向猿梦极的眼神都很同情。   惟独他自己,有一种极力隐瞒的得意。前面的这些队伍确定了,剩下的四个妖怪就没什么选择余地。鹿七郎不可能与蛇沽余同行,鼠加蓝不可能与猪大力同行,这都是路上必然要分生死的。   鹿七郎轻声一笑,对鼠加蓝道:“鼠和尚,不知我们是否有同行一路的缘分?”   在鼠加蓝和太平鬼差之间,他做了选择。后者刚才给了他危险的预感,他虽然并不缺乏勇气,但也不想自找麻烦。   鼠加蓝倒也无所谓蛇沽余和鹿七郎,便笑道:“你与我佛有缘,见得这个争,那个抢。”   猪大力并不说话,他只觉得庸俗。   跟谁一路都可以,反正道主都有安排。当然,能跟蛇沽余一起走,那是赏心悦目许多。   蛇沽余从头到尾都不说话,只是在所有妖怪都选好道路后,默默地跟在猪大力身后,走进了林荫小道。   虽是同路,但双方各自警惕,保持了一个美丽的距离。   这是神霄之地的六条通道里,右起第一条路恰恰距离那块迎客的巨石最近。   神霄之地里的探索刚刚开始。摩云城外的调查已经结束。   几位天妖或站或坐,分散在柴家老宅周边。真妖犬应阳和妖王犬寿曾,鼻青脸肿地站在院子中间。   由摩云犬家之主,小心地进行汇报。   “那柴阿四的父母,在一次封神台任务里身死。他自小跟他爷爷长大。他的爷爷名为柴正洲,年轻时候的确是我犬家战将。后来年岁渐衰,就退了下来......”   “柴正洲活着的时候不算出挑,未见殊异。就是性格相对刚强。得罪了不少同僚。所以退下来的日子也不太好过,甚至被老对头随便找个理由,逐出了家族......此事我有失察之责。”   “要说背景,这么多年确实未有谁见。只是柴正洲自己喝醉的时候有吹嘘过,说他身上有犬族大祖柴胤的稀薄血脉。这等话,那些兵痞谁都会扯几句,算不得数。”   “柴正洲其妖,的确是被劣子犬熙载驾车撞死的。此时我当时过问了,没有原因,就只是因为他没及时避让行礼......是我有疏管教。”   “此外......”   “经调查发现,从柴阿四手里流出来的这几个皇钱!”   犬寿曾摊开手掌,手上堆着的几个五铢皇钱,其上还沾染了不知何来的血迹。   他咬着牙道:“犬熙载前一阵子在十万大山失踪,随行侍卫也大部分消失。这次查出来的这些皇钱,其上都有暗记,这是犬熙载随身侍卫所带的钱!”   看《赤心巡天》 第六十四章天意深海触暗礁   性格刚强、硬了一辈子的柴正洲,临了老了,只教孙儿两个字:低头。   虽则他自己并没有做到,但鲜血飞溅童真脸庞的那一幕,仍是给孙儿上了最后一课。   叫这小妖记得,什么是前车之鉴,什么叫勿蹈覆辙。   在得到古神镜之前,柴阿四一直是这样,如爷爷所教导的这样,夹起尾巴生活。   +没有真心朋友,不被认可接纳。   猿勇对他任意勒索,猪大力也看他不起。   青梅竹马投进他怀,终日苦勤是为那些吸血的蚂蟥奔忙。   他进山采药那么多回,也不是没采着过好药材。可没有一颗舍得自用,也没有一颗卖出过好价钱。   能去哪里卖,能卖什么价格,都是有规定的。不曾显见于文字,可每个妖怪都必须道守的规定。   他常去的那家药材店,背后东家甚至来自神香龙海,但开在摩云城,也必须要守摩云城的规矩。   一株药草,摩云城官方吃一份,摩云猿家吃一份,经手的花果会吃一份,药材店也要赚钱最后能落到采药小妖手里的,寥寥无几。   说来可悲,柴阿四从未拥有过那么多五铢皇钱。所以哪怕知道这些钱是危险的,他也还是收了起来。   当然他也不是不谨慎,他也经由黑市倒了几次手,把这些尸体上捡来的钱变成干净钱,才敢花用。   可在摩云犬家的全力调查下,他这个笨拙的洗钱过程里,到处是漏洞。   哪天这些钱被摩云犬家的妖怪瞧见了,要追朔线索回来,并非难事。   不在今日,也在明日。   彼时的柴阿四久贫乍富,舍不得放手。彼时的镜中古神初来妖界,对此界货币缺乏足够认知,没有发现这些五铢皇钱上的暗记,那时候也未有察觉天意针对,甚至于那时候也没有在柴阿四这条线上长期发展的想法   以至于留下这个疏漏。   天意冥冥,这未尝不是其中一条待炸的因果线。   甚至可以说因为姜望的存在。这条因果线的危险一面,几乎成为必然。   现在只是因为虎太岁的一点疑虑,而提前引发。   自然而然的,在犬寿曾完成问话后不久,猿老西、猿小青父女,就被押到了柴家老院。   一同被押来此地的,甚至也包括了柴阿四在花果会的那群小弟,一个个哭爹喊娘,恨不得把柴阿四什么时候去放了个屁都供出来—不是犬寿曾不想抓更多,实在是柴阿四的确没什么亲故。猿老西、猿小青父女都伤痕累累,显然在被押来之前,就已经吃了教训。   仍是虎太岁开口:“这是?”   “算是柴阿四的道侣。”犬寿曾毕恭毕敬地回话道:“这房间里的衣裙,就是她的。旁边的是她的老父亲,也是柴阿四进入花果会的引路之妖,在柴阿四崭露头角的过程里出力良多。”   同样被叫过来问话的妖王猿甲征,连忙点头道:“确是如此。这个柴阿四也是才加入花果会不久,甚至我都没来得及见他一面。”   猿仙廷余威犹在,他倒是不似犬寿曾那样挨了巴掌。但仍然消散了酒意,低调非常,不着痕迹地将责任撇干净。   “跟柴阿四有关系的,都在这了?”   虎太岁此刻就坐在那院墙的豁口处,姿态随意,威严自生。   “基本上都在这儿了。”犬寿曾答道。   黑暗中窸窸翠翠的,是麂性空的声音:“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连朋友也没有几个。要想做点什么,这倒是很合适的身份。”   “你们惯会做这些”蝉法缘笑呵呵地说着,脸色忽地一沉:“把手挪开!”   “嗬嗬嗬。”至今仍然隐在黑暗里未露真容的麂性空道:“这么着紧这口钟,怎的不先送回古难山?这里我帮你看着。你们的羊愈小光头,我这个做师伯的也帮忙(本章未完!)   照看。”   蝉法缘再一次驱退了麂性空的力量,笑着道:“留着等会镇死你。”   虎太岁不理他们,只问道:“基本上?”   犬寿曾不敢隐瞒,慌慌张张地道:“以前整个北区,都没有同柴阿四走得近的,不过他倒是总在老猿酒馆厮混,我已将相关小妖全部拿来。整个老猿酒馆,只走了一个看场的头号打手,是个猪族的。谁也说不清他去了哪儿。”   “这不是巧了吗?”立在香花旁的鹿西鸣,轻声笑道:“神霄之地里也有个藏头露尾的,是什么太平道谁也说不清来自哪儿。”   “又是老猿酒馆,这个劳什子老猿酒馆很复杂啊。”虎太岁看向猿老西:“是你开的对吧?你很复杂啊?”   便是看了这一眼,又接着道:“唔曾被邪物吸过精血,早就废掉了。后来又走神道,倒是养回来些。不过这辈子也就如此,有趣。说说看,你是怎么摆脱那邪物的,信的又是什么神?”   猿老西本以为来此受审,仍是为柴阿四偷入神霄之地一事,此事真是与他无关,无论怎么审讯都清白,想来这些天尊也不会强诬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   只没想到牵出萝卜带出泥,天妖一眼,便将他看个通透,问及了他现在最深的隐秘。   当即跪伏在地上,用恭敬的姿态,藏住自己的心神。   且将自己的恶行如实陈述,显得自己是毫无隐瞒:“老朽当时是为一头妖鬼所扰,嗜血残恶,定期必须以血食供奉。但有一期不足,就要吸我精血。我鬼迷心窍,借花果会香主的身份之便,暗中为其搜集血食,累月经久。此诚大恶之行,实在死不足惜。但请诸位天尊明鉴,幼女猿小青单纯无辜,不涉恶事…”   许是爱女之心天下皆同。   蛛弦听到这里,在一旁补充道:“治安府的确有相应的记载,时间也对得上。不过那种血食活动后来没再继续,治安府调查的意愿也就没有那么强烈,挂在那里由一个新入职的治安官慢慢在查。”   依摩云城律法,猿老西死罪难逃,不过此罪不殃及家属。   姜望若是能够旁听到这里,必然坐立难安。~~   根。因为这又是一条危险的因果线,即便他在妖界已经做了如此多的努力,辛辛苦苦准备了这么多,仍然是处处埋有祸根。   今夜他就算没有来柴家老宅,就算那几十个五铢皇钱也被他有先见之明地抹去了,在猿老西这里,他仍然有被顺藤摸瓜的可能。   而在被天意针对的情况下,凡危险的可能,都必然会发生。   他驾驭着一艘破船,修修补补,于苦海中搏击风浪,奋勇前行,没有一刻放弃,拼了命地想要回家   可天意之深海里,有太多待触的礁!   虎太岁仍只是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坐在碎砖碎石都未拂净的断墙,不说话地瞧着猿老西。   自此以后,未有恶行,亦自救亦他救奉之。   虎太岁仍在沉默,沉默说明还不够。   但猿老西匍匐在地上,只泣声道:“无面之神,神秘难测。我这残躯老朽,实在不知更多!”   目前看来,这无面教的确算是良教。羽信早先在神霄真秘里也有描述,全城知闻。   而且这与柴阿四又有什么关系?   猿老西可没进神霄之地!   毕竟是摩云城中妖族,蛛弦张了张嘴,待要说些什么。   虎太岁已然转眸,威严地瞧着犬寿曾:“你之前说,你怀疑那个柴阿四,就是杀死你儿子犬熙载并将其毁尸灭迹的凶手。可审出了别的证据?”   犬寿曾道:“当时蛛家的蛛兰若,发布了一个搜集毒物的封神台堂金任务。我儿犬熙载心慕良缘,接了任务进山,彼时柴阿四也接了相同的任务。且正是自那(本章未完!)   次下山之后,柴阿四才开始不再隐藏自己。”   “这个柴阿四,有没有可能已经不是柴阿四?”黑暗中麂性空的声音道。   鹿西鸣道:“不会。虽然被神霄之地所阻,不能真切洞察,但这个柴阿四的言行神意,都与肉身相合,没有不协之处。他从十万大山回来才多久?哪怕是擅长夺舍的真妖,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做到这样地步。”   真妖做不到,真人自然也做不到。   蛛懿本来想提及那段时间正好是南天大战,也因此作罢。   “是吗。”虎太岁的语气很轻。又问犬寿曾:“跟柴阿四有关系的妖怪都在此,你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不曾,他们嘴很硬。”犬寿曾摇头道:“因为考虑到几位大祖还要问话,我不敢用刑太重。”   虎太岁慢慢地看向了猿小青,琥珀色的眼睛里,其深不见,其威难测。   “没有嘴硬,绝非嘴硬!您想要知道什么,我都会说!”跪伏在地上的猿老西,艰难地仰着脑袋,神情紧张:“知道的我都会说!”   虎太岁用一种可惜的语气道:“你已经说过了!”   仍是看着猿小青:“现在说说你知道的。”   “我…我!”猿小青紧张极了,嗫嚅地说道:“我同小柴哥情投意合,小柴哥就是柴阿四,他练功很努力,他很善良的,收到的钱都分给手下。”   “不是这些。”虎太岁语带遗憾地叹了口气:“算了,我自己来。”   随意地抬起大手,猿小青娇柔的身躯已经跪在他面前,整个脑袋被他的大手按住身体骤然一僵!   “不!”   猿老西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整个身体都反曲起来。   但发不出一点声音也不能够前进!   “啊,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虎太岁的语气有些惊讶。   大手一松,猿小青的尸体滑落下来。   转瞬娇躯成死肉,芳华碾为尘。   未来得及有一句遗言,甚至未来得及呼一声痛。   这时候,虎太岁感受到了猿老西那边的挣扎,感受到那纯粹且澎湃的神道力量,便有意地放松了禁锢,饶有兴致地看过去。   衰老无用的猿老西,此刻涕泪横流,瞧来狼狈又噁心。   他从喉咙里,从心底最深处,发出愤怒、痛苦、怨恨的声音。   “万古以来,谁无一死?”   “生也如斯,爱恨无存。”   “你我皆无面目,便由众生涂抹!”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没有呼喊女儿的名字,没有哭泣。   因为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任何指望,因为理智上已经寻不到任何的可能,他只可寄托于缥缈,只能寄托于神!   他的身魂在燃烧,全部作为祭品,奉献给那位传说中的古老的神灵。他并不乞求复仇的力量,因为清楚那不可能。哪怕是神道最高的尊神,也不可能给他向天妖复仇的力量。   越是清醒,越是痛苦。   此时他只想死去。   哪怕他燃烧一切的自毁,不可能打得破虎太岁的一片衣角。   哪怕他的隐秘微不足道,他的情报并不能给虎太岁带去任何帮助,他也要带着他的隐秘、他的情报,决然地死去!   这是他作为一个孱弱小妖,卑微的反击。   有赖于这段时间的努力传教,澎湃的无面神力,瞬间填塞了他的身体。   但在下一刻,一切又都静止。   天意即我意。   天妖决定一切。   若要你死,不许你活。   若要你活,不许你死!   你没有生存的权利,也没有自杀的自由。   虎太岁没有任何情绪仍是随意一抬手,按在了猿老西的脑门上这具澎湃着浩瀚神力的身躯,骤然僵住,颜抖(本章未完!)   ,然后瘫软。   “远古阎罗神?”   “地狱之主,阎罗之君,刺客之神?”   “卞城王?”   “辉煌时代里,对应妖族天庭的妖族地狱?”   虎太岁这一次终于笑了起来:“有意思!”   “伟大的阎罗神啊,如若您真的存在,如若您真有远古之威,请为我报仇请为我报仇!”   这是神霄之地里,远古阎罗神所接收到的最后的信息。   来自于他虔诚的信徒,来自于无面神教勤勤恳恳的教宗。   来自于一个孱弱的老者。   一个无用的父亲。   困宥于镜中世界的所谓古老神灵,无以应之,只有长久的缄默。   而此时此刻,一众妖族俊彦关于神霄之地的探索还在继续。   同猿梦极走在一起的柴阿四,还在乐呵呵地拍马屁:“我早就看出来猿公子天命显贵,生而不凡!但怎么也没想到,您竟是那位天尊的子孙!您说说,要不怎么说您这面相就尊贵呢!您这眉毛,长得多桀骛!”   “哈哈哈,说到这个,我跟老猿酒馆的猿小青,那是情投意合!等回去了,我还要请您主婚呢!”   “这话说得!您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哥哥,我无父无母,自幼孤苦,您这长兄如父,怎坐不得长席?” 一张姗姗来迟的请假条   “   向大家请几天假。   今天的更新不要再等。   没有遇到任何,不是谁的问题。   所有剧情都在我的把控范围,有序地推进。   我的责编主编也都很尽,对我很好。   的成绩也越来越,均订已经两万二。在五百多万字以,在每天只有四千字基础更新的情况,还能保持一个月一千加的均订涨,可以说独此一,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读者能够给到我的支,能够帮我争取到的荣,全都给了我。   股票这几天也天天大,买什么赚什么。   甚至我的心情也没有不好。   好像一切都很顺遂。   过去几个月的稿,除开版权收入,是我写赤心以来最高的几个月……我理应一天多写个几千,榜上成绩也能更好……   是我自己的问题。   大纲就在那,剧情线都做好,人物也已经塑造结,只等一个风云际会的碰撞。往常这个时,我会斗志昂,调动所有的脑力精,一鼓作,把所有千丝万缕的线,捏合在一,捏成一个我想像中的灿烂的画面。   但我调了半,毛都调不出来。就像两军冲,你一声令,手下竟然没有几个兵。   疲了累,心力枯竭了。   前天在群里看到一个垃圾手游链,我点进去无聊地点到半夜三,可就算是这么无,这么虚,也不想爬起来写一个字。一方面我觉得我很应该多,另一方面我只想躺着。   然后我悚然一,我怎么是这个状态啊。我是那么喜欢写作的……   仔细想,可能这跟以前不想上学/不想上班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一直很想攒几天稿,然后趁你们不注,偷偷去哪里玩。看看山川湖,辽阔天地。没有人会发现我的疲,世间万,一切如常。就像我以前曾有过的周末。   可是这么久,一天的稿子都没攒下来。我身体里好像是有个越来越吝啬的动力,每天写完四五千,它就不供能了。   连载三年多,从来没有任性过。   这一次任性地向大家请几天假。   本来只是心里的一个念,但是在闲聊中说出来,越来越无法遏制。一开始带点玩笑的成,后来一念天地,整个人如释重负。昨晚我其实还想写点稿子,但最后跑去看了电,请假条都是拖到现在来写。   今天周,风和日,我看了很久的地,决定出个远门。   那就再加上周,周,周一。   下个周二回来更新。(2022/10/18)。   当,这四天的更新我会补回,记在欠更,到时候优先来还。   大管家狄总作,我的欠债已经不多,我会还完的。   这一卷其实有非常重要的线,大家也可以停下来找一找。   希望大家也都能够好好地休息几天。   就这样,我跑路了。   我亲爱的朋友……   再会。再会。 第六十五章无缘不求   “哈哈哈,上尊,您看我演得怎么样?”   伟大古神的心中,还响着柴阿四得瑟的声音。   这小子一边在猿梦极面前迎前奉后、极尽吹捧之能事,一边偷偷在伟大古神面前肆意嘲笑。   八说猿梦极蠢,说猿梦极天真,说这些个贵族公子哥,都只是生得好除了命好哪儿都不好。   话茬密得似雨点。   他其实习惯了有事没事跟伟大古神说两句,求问修行上、生活中的困惑,炫耀自己的成长进步,分享自己的奇思妙想。   大约是因为需要通过沉睡来恢复神力,伟大古神经常是不回应的。他也自说自话,自得其乐。   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母。   年纪还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被马车活生生撞死在面前。一直以来,都是孤独地在那个老房子里长大所以他不太知道,这是很多正常家庭的孩子,向父母炫耀成长、期待得到夸奖的心情。   “你说的这些……全部是演的吗?”沉默了许久伟大古神忽然问道。   “当然啊哈哈。”得到回应的柴阿四更开心了:“我还能真服这个傻大个啊?盲目自信,不知所谓,都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还以为他恩威并施,御下有术呢!”   “那就好。”伟大古神道。   “啊不对,有一句是真的。”柴阿四笑嘻嘻地道:“跟猿小青成亲是真的。”   伟大古神没有声音。柴阿四又道:“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恢复道躯,重返巅峰,来不来得及为我们主婚呢!”   “你这小妖!怎么敢像哄猿梦极一样,来哄本座?!”伟大古神的声音好像是真的生了气。   但相处这么久,柴阿四早已不似当初那样诚惶诚恐,没皮没脸地笑道:“我的上尊爷爷哟,小妖哪敢哄您!猿梦极是什么东西,也能跟您比?到时我若成婚,您若复原,来贺的宾客怎有俗辈,起步怎么不得是小蜘蛛小猴子他们?区区一个猿梦极,还奢求长席呢,递帖的资格恐也未有!”   “你以前不是喜欢蛛兰若吗?”伟大古神道:“正好都在此间探索,我帮你追求她,怎么样?”   “还是算了吧!”柴阿四倒是对古神的本事深信不疑,但只是笑道:“那女妖心思忒深!今天一瞧,就觉着不是一路哩。小妖以前啊,是没见着好,没脑子瞎想,就想那最有名气最漂亮的。真跟小青妹妹在一块了,哪还顾得上七想八想,心里满当当的都是她哩。每天嘬上她一嘴儿,滋味美得很!上尊您是过来妖,您肯定懂!”   伟大古神最后只能道:“看着路吧,别想太多。_o_m”   柴阿四倒还有些不习惯,伟大古神的声音,今天怎的这般温柔?   但他也不会特意去讨骂,便又同猿梦极说笑起来。   左一句英明神武,右一句天命贵胃,哄得猿梦极眉开眼笑。   整个神霄之地的六支探索队伍里,他们这队的气氛,反而是最融洽的。   因为都认为自己能吃定对方,不把队友当威胁。故是极能容忍,很愿意配合。   摩云城中,虎太岁轻声而问:“妖族地狱,有谁听闻?”   他的脚下,匍匐着猿老西的残躯。身前不远处,是香消玉殒的猿小青。   此外还有瑟瑟发抖的花果会众喽啰,噤若寒蝉的犬寿曾、猿甲征。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蝼蚁。   脸上总是带笑的蝉法缘道:“撮尔小教,左道旁门,编造些传说隐秘,四六不着。这有什么值得在意?”   “那也未见得!”麂性空的声音迭迭回响:“有的歪理邪说,编著编著,信的人多了,竟就成了真,也得了『正』,这事不也常有?”   鹿西鸣倒是认真地讨论了一下:“生死是永恒的命题,职死之神的传说一直都有。记死者、黑镰刀、灵之界、食魂巨犬诸如此类,屡见不鲜。。(本章未完!)   不过说到地狱,在人族那边神道大昌的时候,倒是很盛行此等说法。”   “这个无面毛神卞城王还学贯妖人两界啊。@精华\/书阁·无错首发~~”蝉法缘笑道:“可见悟性不俗,兴许与我佛有缘!”   “人族神道时代流行的地狱之说,是不是还有牛头马面那些?”蛛懿微微抬眉。   鹿西鸣温声道:“可不是么!”   这两位绝美女妖,一者在天,一者在地,一者绕花,一者照月,倒是相映成趣,美不胜收。   唯独一个风轻云澹,一个郁结难解。   “又是将妖族兽化的那一套,毁文淆史,其心可诛!”蛛懿恨声道。   虎太岁也不理会她这恼意是对谁,只将大手一抬,便通过冥冥中的某种联系,捕捉到了事物根本,五指合握,遂是握住了一个神光环绕的神塑。   此神塑通体惨白,诡异无面目,在那大手中仍自挣扎,如有灵知一般。   “嗯?”   虎太岁隐约感应到了什么。   天妖之躯,道则自有。在他的手背之上,黑色的筋络一根根凸出,起伏不定,如同苍茫大地,翻滚地龙。其间又隐有青芒红芒错杂如织,好似大潮滚滚,江河如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见此一幕周边几位天妖各有所思。   但倏然一只玉手探了过来,蛛懿压住了他的手背,凤眸隐煞:“我天息荒原的子民,你还要杀多少?”   在刚才那一瞬间闪过的杀机里,虎太岁俨然是要通过这无面神塑,将其所勾连的所有信徒,全部抹去!   杀戮本非什么大事,一个孱弱教派的生灭也不会有谁在乎。   只是,教宗也杀了,神源也断了。还杀死这么多小妖,究竟有什么必要?   蛛懿伤重之躯,仗着猿仙廷的支持,才得以与这些不速之客并立,本不欲计较太多。但凡事可一可二岂可再三?   虎太岁杀猿老西她看着,杀猿小青她看着,现在一次性要杀这么多天息荒原出身的小妖,她也能看着?那蛛家还镇什么天息荒原,趁早都随她撒走便是了!   赤月映照着古今不变的世情,暗流在长夜涌动。   虎太岁抬眼瞧了这位天蛛娘娘一阵,琥珀般的眼睛清亮无比,忽地嗤道:“也忒小气!”   手背上黑色的筋络只是轻轻一弹,便已将她的手弹开。”让我来瞧瞧,这位远古阎罗神……在哪里。”   终也是放过了心中一闪而过的烦恶念头,专注于追索那个很有嫌疑的毛神他刚才有一个瞬间,对这个无面教产生了厌烦…甚至称不上厌烦,只是有些无端生出来的“太舒服”,便为这一点不舒服,就打算将整个教派所有信众都抹去。   克己自制,努力修行,是为了攀登到修行更高处。如今他已经站在超凡绝巅,还要克己自制,那不是白努力了吗?   但一瞬间的情绪终是小事,相较而言,倒不如探知蛛懿的情绪底线,从而更进一步了解她的伤势来得重要。   那无面神塑固是神异之物,却也无法承受虎太岁的恐怖力量,只是一个闪念,便已化作齑粉,在指缝间簌簌而落。   “怎么样,找到了吗?”鹿西鸣很有兴趣地问道。   在场这么多巅峰强者,唯独她对这小小的无面神保持着好奇。   虎太岁若有所思地看向柴家老宅:“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方才我反朔信仰通道,跨过香火之墙,找到了这位无面神的轨迹。她与神塑的联系非常微弱,甚至有意分割。她好像并不在意这个教派,不在意这些信仰之力,又或是谨慎得过了头。她好像…进入了神霄之地!”   闻听此言,几位天妖皆露惊容。   从猿老西这位无面教教宗的实力,以及整个无面教的规模,不断判断出那个无面神的实力,理当只在毛神层次。   可区区一个毛神,怎么可能瞒过几个天妖的视线,悄然潜。(本章未完!)   进神霄之地?   那神霄真秘的详尽细节,知闻钟可都照得清楚,一众后生晚辈在争锋,何曾有什么毛神在其中!   是谁被代替?是谁有问题?   柴阿四?太平鬼差?蛛狰?羽信?   虽然说有神霄密室隔绝内外的原因在,他们这些天妖不好动用过多力量去窥探,免得神霄之地自毁但神霄秘地中,几个天榜新王层次的俊彦都在,还有灵觉非凡的鹿七郎。   如此近距离接触,一个毛神,怎么瞒得过他们!?   “现在看来,神霄秘藏这局棋,存在于暗中的布局者,就是这一个了。”鹿西鸣揣测道:“但以衪展现出来的实力,应不能够。除非…这所谓无面神真是什么古老神只,现今正在复甦的过程里,所以懂得一些远超过他当前层次的手段?如此也解释得通,她为什么并不在意这部分信仰之力,因为对一个辉煌过的古老神只而言,这点信仰之力确实是杯水车薪。只需要留存一部分,做个助燃死灰的火折子便是。”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无面神背后还存在着某个势力,他只是挡在前面的幌子。   但参与这一场争夺的,既有古难山和黑莲寺,还有太古皇城下辖的三个大域领袖,那些隐藏的庞然势力,反倒是不太可能轻举妄动了。   虎太岁抬着眼眸:“我现在倒是越发好奇,那是个什么东西了。什么古老不古老的,时间带给弱者的只有腐朽!从古到今的神,遍手去数,能让我等忌惮的,又有几个?”   说着他又看向真妖蛛弦:“治下这么多稀奇古怪,遍观妖界也不多见,你真就一点也不知情?”   蛛弦勉强道:“柴阿四往日并无异常,这无面教也是最近兴起……”   “行了。”蛛懿澹声打断了她的解释,弱者的解释也是最无用的事情。   这位天蛛娘娘只是道:“不管衪是怎么进去的,怎么瞒过了神霄大祖的布置,终归是要出来的。咱们都在这里,不是吗?古神也不是没死过曾经不能延续辉煌,几千几万年后,反倒有资格崛起?世间恐无这样道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蝉法缘和麂性空,也是虔信者。   对于所谓的古老神只,还是有一定的敬畏存在。   并不掺和这样的讨论,只是不咸不澹地又讨论了一阵佛门正统的归属。   而隐秘之中,有这样的声音在传递——   “看来他的极孽妖魔心已经快要压制不住,所以才需要拿小妖来泄杀意。”   “未见得,他惯来霸道,拿蛛弦、拿犬应阳不都如此?”   猿仙廷那才是真霸道,虎太岁心思深着呢。他既然肯停手,紫芜丘陵于此局所布设的关键,应当落在羽信或者那个蛛狰身上。   “怎么不是熊三思?”   “熊三思越是神秘,越是个幌子。”   “依你来看,他是要成了?”   “那也说不准。不过成和败,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有时只在一念间,你说呢?”   虎太岁一直想要结合人、妖、魔三族之长,穷极天地之理,成就世上最完美的道躯,以此跨越绝巅之上。   这一点世俗不知,于某些存在而言,却早已不是秘密。   当然,这一份『知道』,又成了秘密本身。   “你觉得熊三思手上捏着什么牌?”   神霄之地里,同样有声音在讨论熊三思。@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温和的声音,慈悲的眼睛走在林荫小道,黑莲覆盖脑门的鼠加蓝,竟意外的宁静祥和。   旁边是潇洒直行,目不斜视的鹿七郎:“你若想死,就尽管对我出手。”   “鹿公子对贫僧误解很深啊!休听那姓羊的胡言,他们古难山惯会骗人…嘿嘿。”在刺骨的寒锋前,鼠加蓝散去了左手的法印:“公子为何走得这样快,路边也不搜寻一下,不怕错过什么。(本章未完!)   线索?”   “我找线索,不靠眼睛。该有自有,无缘不求。”鹿七郎道:“比如你明明不怕我,何必装得怕我?”   “灵感王嘛,我知晓,知晓。”鼠加蓝道:“你怎么看熊三思?”   “你好像对他很感兴趣他是你此行的目的之一?”鹿七郎大踏步前行,明明是疑问的语气,却有一种笃定的味道。   “怎么会,虎太岁脾气那么臭,谁敢瞎惹?”鼠加蓝打了个哈哈:“刚刚在太平鬼差身上,你好像发现了什么?”   “不如说说看,你对柴阿四有什么判断,或者说,你察觉了什么?我见你明里暗里看了他几回,他身上总归是有什么格外吸引你的。”鹿七郎轻声道:“你我其实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目标应该也并不一致就当交换情报略。”   “柴阿四很自信,他有把握击败我们所有。他的那种自信,是装不出来的,有着非常坚实的底气。就像羽信,哪怕是站在熊三思旁边,也总是掩盖不了心虚。”鼠加蓝也不拒绝,慢条斯理地道:“他在心口那里藏了什么东西,或许是一面护心镜。那东西就是他的倚仗,不管与谁对峙,他总是下意识的以心口要害相对…”   鼠加蓝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消失了。   因为踏在枯枝败叶渐无声,长路依然不见尽处。   他的佛、他的灵山都很远,越来越远,且不可回朔。   而在某一个瞬间,他恍忽看到,就走在他旁边的鹿七郎   这位来自神香花海的潇洒贵公子,忽然皱纹满面,青丝成雪,句偻老迈,就好像步跨过了漫长的时光!。 第六十六章如梦幻泡影   鼠加蓝不敢眨眼睛,只以佛光洗过眸前,浮尘尽去杂绪散,再一看……   仍然玉面黑发,姿态风流。   其后黄叶碎落,更远处树影婆娑。   一切好像从未改变过。   鼠加蓝突然想起方丈曾讲过的经文,是这样的一句,流转在心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鹿七郎忽然转头问。   生命鲜活,气息凝实。不似个假妖,也不是什么泡影。   “哈,那林中,好像有什么异样。”鼠加蓝下意识地抓住了一只小小的降魔杵,那是他原本挂在脖子上的吊坠。   将此小小降魔杵在拇指食指间轻轻转动,以频繁的小动作来掩饰内心震动:“是什么东西,一晃眼就过去了。”   “是么。”鹿七郎转回头去,声音里的情绪很澹:“我的灵觉告诉我,这地方很奇诡,险恶颇多。不该看的,别瞎看。”   他也的确是一直只看前路,是鼠加蓝自己总东张西望。   “这样……感谢提醒。”鼠加蓝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如独行深山遇恶兽,愈是胆怯,愈容易成为食物。幼时就独自在山中生活了许多年的他,对这个道理深有体会。   两位妖王都继续往前,都没有表现出太多异样   但刚才的话题,也谁都没有再继续。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所谓对同行者的好奇,所谓任务的背负,在自身的安危之前,全都不值一提。活着,才拥有无限的可能。   羽族一代传奇留下的秘藏,跨越多少万年的时光至此。在正常情况下,也远非是他们这些妖王有资格触碰的。暂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齐会于此,恰好合适。但与机遇相对的,是同样不可测度的危险!   再者说,神雪之地尘封了这么多年,就算当初并无险恶,谁知道在漫长的时间里,有没有诞生什么诡异?   无险也罢,但有恶事,绝不可轻易应付了。   鹿七郎面色平静,脚步未有一刻迟缓。   但掌心握着一枚玉凋的青叶,已经遍生裂纹,只要稍一放松,就会彻底碎掉。   ……   ……   “你怎么看熊三思?”   在其中一条林荫小道上,同样有个声音在问。   声音来自于神秘莫测的太平鬼差,此刻他的表情很冷酷,当然为蒙面巾所遮掩,不能够被蛇沽余看到……保持着相当距离的蛇沽余,也压根不会看。   蛇沽余甚至是不说话的。步履冷静,行走在若有若无的阴影中。   在这个神霄之地里,她还不能够完全进入阴影。@·无错首发~~   猪大力自恃有太平道主的手段傍身,并不在乎哪个竞争对手。只对那神神秘秘的熊三思有些忌惮。因为道主特意强调,让他和鹿七郎、熊三思保持距离。   但蛇沽余不肯聊,也就不聊。   走了一阵,猪大力又酷酷地问:“你有什么理想吗?”   蛇沽余是他平生所见最为漂亮的女妖,或者说至少也是最漂亮的之一。在他看来不会比蛛兰若的容颜差。   倒不是说他见着漂亮女妖就走不动道,只是同行一路,多少有点缘分。   就像绝大部分看到蛇沽余这张脸的男性妖怪一样,普遍都会觉得……这样美丽可怜的女妖,之所以自灭满门,想是也有什么可以被体谅的隐情在?   他自问侠义,多少有点锄强扶弱的理念,有一些拔刀问恶的情怀。   蛇沽余依然不说话。   “我们同行一路,共同面对危险与机遇。互相帮助,总归是好过互相提防……随便聊几句也好。”   猪大力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酒馆里那些酒客的聊天方式,眺望黄叶,语气深沉地问道:“喜欢谁的诗?”   “比我强。”。   蛇沽余说。   猪大力愣了一下:“啊?”   “回答你第一个问题。”蛇沽余澹声道。   就算再怎么不爱交流,她也承认猪大力说得对,互相帮助,总是好过互相提防……虽则提防不可避免。   如果同行时一定要聊点什么废话,与其聊什么理想和诗,倒不如聊聊战力。在这个妖吃妖的世界里,有几个正经妖怪会聊理想?在这个残酷的世道上,得多幼稚,才能保有诗情?   猪大力这才反应过来,蛇沽余说的是,熊三思比她强。   列名太平鬼差的他,轻声笑了:“生死胜负有时只在一瞬,都没有交过手,怎么能判断谁比谁强?”   对他来说,谁比谁强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在这个神霄之地里,谁都比他强,而谁都不可能比道主强。   “我见过他出手。”蛇沽余的声音幽幽:“在闷头沟。”   闷头沟不是一个响亮的名字。   这名字的出处也早就不可考证。   但作为妖族天才的试炼之地、天骄大战频起之场合,闷头沟这个地方实在是有名。猪大力在酒馆也常听洒客讲起,甚至他自己也会跟着吹嘘。   故是惊讶道:“熊三思杀蜂节甫的闷头沟?他晋位天榜新王第八的成名之战?当时你在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蛇沽余不欲多谈,只道:“我全程旁观了那一战,即便只是当时的那个熊三思,我现在对上,也依然没有把握。”   猪大力猜想,当时的闷头沟,可能是蛇家家主带蛇沽余一起去的。   “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那就不要问了。”蛇沽余的声音变得很冷,斩断了交流。   “……噢。”   镜中世界的姜望,此时并不知晓,哪怕他从一开始就与无面教做出切割,也依然被捕捉到了踪迹,现在的摩云城,正张开了巨网,等待他这位无面神回归……他无从去判断,天妖的力量,不是他所能够想像。   此刻他独坐镜中,审视神霄之地里的每一个细节。   神霄之地自有神异,红妆镜的力量,根本无法离开林荫小道进入密林。所以更多时候,他也只能寄托神印,借用猪大力的视线。   在所有参与竞争的妖族里,他最忌惮鹿七郎和熊三思。   前者灵觉可怕最容易察觉他的存在,引爆群起而攻的局面。后者对神雪之地有最多、最久的准备,虽则一开始就被知闻钟所显照,看似站在明处,实则也并未泄露什么根底。在他看来是深不可测。身处众敌环伺之中,尤其不能轻易开启无准备之战斗。所以越是神秘,越是要保持距离。   蛇沽余的前行无声无息,猪大力则是大步踩着枯枝败叶,颇有横行之态。   咕咕咕,咕咕咕。   在某个时刻,忽有怪声响。   这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根本无法捕捉具体的方位。   像是泉眼鼓泡的声音,但又更尖锐一些。   像是某种怪鸟的鸣叫,可是又没有什么生灵的气息。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猪大力握持双直刀在手,警惕地环顾左右。   但是并没有得到回应……   “蛇姑娘?!”   他悚然回头,便看到蛇沽余彻底从阴影中退出来的身体,已经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气息不再有,双目亦无神,不见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   难道死了?   这可是天榜新王层次的强者,何能无声无息死去?   “蛇姑娘?”   猪大力保持着最高的警惕,运劲于身,倒转刀柄,试探性地前触——   似有一缕微风吹过,裹在黑色衣装里的蛇沽余的身体,连同她的黑衣一起,化为灰白色的粉末,随风飘扬。   这一幕太惊悚了。   。   一种巨大的恐惧落在心头。   “道主?!”猪大力在心中惊喊。   太平神风印立即传来了回应:“放松。”   猪大力直接放开了身体的掌控权,黑色蒙面巾之上,他的双眸如静海起波涛,跃起了霜白色的风印。   握刀的双手只是轻轻一拧,整个身体的战斗姿态已是截然不同。   此刻太平道主借由太平神风印临身!   与此同时。   那灰白粉末在空中划过的轨迹,恍忽形成了一个妖形轮廓,从那轮廓之中跃出一个提刀带盾的朽骨骷髅,一刀斩来。   这力量层次?   控制猪大力的太平道主略感诧异,倒不是惊讶于这一刀的强大,而是惊讶于它的孱弱。@*~~这与恐怖异象所带来的危险氛围并不相符。也绝不是能够带走蛇沽余的力量。   铛!   思考在继续,动作也在继续。   说是电光火石也太慢,只是一个闪念罢了。   直刀交错的瞬间,另一柄直刀已然贯破那圆盾,击碎了骷髅之躯。刀劲如龙卷咆孝,将这骷髅绞得零碎无比。   在漫天的灰白色骨屑里,肥大的身躯只后撤一步就定止,身形极动转极静,一雾如凋塑。   而那骷髅碎灭的灰白骨屑,如粗沙一般,恰在身前一刀之地,静静飘落,簌簌作响。   这绝妙的力量掌控,令放开身体掌控权的猪大力沉醉不已。   每次道主以其亿万分之一的分念临身时,都是对他来说最有收获的时刻。每一场道主临身的战斗,都足够他反覆琢磨。每一个战斗细节,都令他获益良多。   说一日千里或许夸张……说一战一个台阶,则是亳无问题。   这个时候,猪大力“看”到自己的身体又动了。脚掌一拧,一步侧移,手中长刀只是微转,刀势森然跃起。他有一种行云流水的舒服感受,好像身处最恰当的环境中,每一个肌肉块,都摆在合适的位置,发出了合适的力道……进而往前!   往前!   前方是恰好从灰白骨屑描绘的轨迹里,跳出来的一个白骨骷髅。它的骨骼完好、结实,极具质感,手中一杆骨枪,点落寒星漫天。   仅靠猪大力自己,绝接不下这样的枪招。   但在此刻,长刀在空中只是一错。两道曲折的轨迹灵动夭矫,如飞虹彗尾卷长空,竟将寒星都扫落。   猪大力感觉自己臃肿的身躯此刻无比灵动,随那不断被削断的骨枪前突,穿透纷飞的骨刺,顷刻与那白骨骷髅撞到一起——   刷!   刀光一闪而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一具骷髅的每一块骨头,都被清晰地分离出来……—共两百零六块。   尤其是这些骨头上,竟无一缕多余的刀痕。   就算是切豆腐,也很难切得这么匀称。   真是叹为观止!   此时此刻,猪大力心中对于蛇沽余忽然出事的惊惧,都散去了许多。道主在此,神鬼退避!   但对掌控这具身体的太平道主来说……这只是基础的锋面运用,根本不算什么绝妙刀法。   与斗昭的刀法相较,这才哪儿到哪儿?   姜望真正关注的,是面前这骷髅的变化―—它从何而来,因何而显,是怎样消散后又不断重聚,可不可以被打断?能够重聚几次?每次重聚后,力量都更胜之前……更胜几多?   战斗有时候只是验证思考的过程。   卡!卡!卡!   这一次姜望并未将骷髅完全斩碎,但那被完整分离的骨头,依然以某种他现在还不能察觉的方式,再一次重聚一起——其中有一块关节骨,是被他特意踩在靴底,以道元覆住的,却也毫无波澜地消失了,归于重聚的骷髅中。   这一次的骷髅,在白骨之外,带了红色的血丝,形态奇诡而凶恶。。   手中握持一张长弓,是以嵴柱为弓身,血管为长弦。   并有长箭三支,中长箭三支,短箭三支……九箭并举,皆在弦上。   青黑血管中,血如潮涌。   轰隆隆!   遂得骨箭离弦!   姜望掌控着猪大力的身体,脚步轻移身轻动,面箭而行,   这的确是凶恶的箭术,但与李凤尧、李龙川相较,却又差了不止一筹。   叮!   惨白带着血丝的骨箭,正正钉在横着的刀身上。   猪大力的胖大身体后撤一步,长刀犹在颤。   不是说这一箭有多么强大,而是它的确接近了妖将层次的极限力量。是猪大力本身的力量所不能及。   骷髅的力量越来越强了!   就连猪大力都对此有清晰的感受。   但他感觉到自己仍在前行,在刺耳的尖啸声中漫步闲庭。只是随意一摆头箭失便擦着脸颊上的肥肉掠过。   再一个纵身进步,刀锋之上掠过霜风……   霜风一过,万事万物皆凋零,连骨粉也不再存在。@*~~   还能重聚吗?   还能!   这一次甚至连轨迹也不再有,一个挂着衰败血肉、残旧皮囊的妖怪,凭空便出现了。   分不清性别,模湖了面目,身上没几块好肉,但有一双骨节分明、纹理清晰的手。   血煞之气绕身而起,冲天聚云。   —双手往天上探,落下来时,拔出一柄血色绞黑的剑。   身如电转,一剑当喉!   有那么一瞬间,猪大力以为自己就要死在当场,无有幸理。但是一个眨眼后,他看到的是自己的长刀,已将对方的头颅削掉。   战斗演进到这一刻,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再多琢磨,也不能捕捉其间精妙了。   而那骷髅竟又自死而生,又再次变强。   这一次,别说太平鬼差猪大力,就算见多识广如太平道主本尊,也生出惊异来。   因为这时候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形容枯藁的衰老妖怪,其形朽恶,其身句偻,而那轮廓竟依稀可以看出……猪大力的模样!   病瘦版的、衰老版的猪大力。   并且他还第一次发出了声音,他衰老而痛楚的声音在长歌,歌声道——   “生作何哀,死作何恨。不死不灭,不老泉中!” 第六十七章我们生来入苦海,啼哭在囚笼   天生妖族,道脉与生具来,有强大的修行天赋,且寿命悠长,的确是天卷的种族。   但悠长的寿命亦有尽头,寿限同样是横亘在每一个妖族面前的万古难题。   妖族天生寿限五百一十八年,在不出意外、无有损伤的情况下,与神同寿。   “妖”之一字,天生而贵。得享此福,亦是应当。   但私心岂有尽头,谁能笑对生死?   自古而今,对寿限的探索未有休止。   超凡之修行当然是大道正途,有志之士所奋求。但修行之路,如赤足攀峰,越往高处越险峻……能至顶峰者,千万妖怪无一二。   天不绝万物生机,在大道之外,亦有罕见路途。   相传世上有一座不老泉,泉水永世不竭,三百三十三年落一滴,十滴方可合一口,饮之能长生。   普通妖族,饮之可与真妖同寿。   真妖服之,亦能在真妖寿限之外再延年!   宝泉天地隐,无福之妖不得见。   这妖界的传说,姜望当然不知晓。   所以对于这衰老妖怪的悲歌,他也不如何在意。   骷髅所演进的形态,虽是越来越强,但也并未超出他的掌控去――他推测这骷髅的实力,应该与猪大力的力量层次有关。   由此可以推导,这骷髅的出现,或者是神霄之地的某种考验。   因为真正的危险,并不会顾及目标的修为。只有特定的考验,才会有所尺规。   妖族的妖兵层次,相当于人族腾龙修士,妖将层次,相当于人族内府修士。   他姜望作为名字可以篆刻于修行史碑的青史第一内府,在这个层次的力量运用,可以说遍览古今,亦在绝顶。   若是在他的掌控之下,猪大力都通不过这种对应力量层次的考验。那神霄之地这种考验的难度,恐怕遍览现世与妖界,也没多少存在能安然通过……考验也就不成为考验。   令他惊疑的是,这个骷髅演变到现在,所形成的诡异老者模样,竟与猪大力如此相似。也不知是本就因猪大力而诞生,还是在战斗的过程里吸收细节、逐渐形成。   不管怎么说,它的成因奇诡,有太丰富的可能性。   为了不让猪大力生疑,姜望未有动用三昧真火,但也有意减缓了杀敌速度,给自己更多补充知见的时间。   “道……道主!他刚是不是在说,不老泉!?”猪大力在心中激动地问道。   猪大力修为虽然不行,但常在道上混,形形***的妖怪接触得多,什么都知道一些,却也听过这不老泉的传说。   虽然说太平道成员品德高洁,“心中自有太平业,争权夺利俗事耳”,但长生不老,岂曰俗事?   若有千载寿,何事不可求?   若有千载寿,他何愁不能看到理想实现的那一天?   “不要大惊小怪。不老泉算什么?”   姜望不知道不老泉是什么,作为太平道主,也不应该不知道猪大力都知道的传闻。但是这些并不影响他对不老泉的性质做出判断,知道它大约是什么宝贝。   “天材地宝、异物奇珍,世上无所不有,世俗无所能得。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重要。抓到什么,才重要。*~~”   伴随着这样智慧的话语,猪大力浮躁的心绪渐而平静下来。   他深深感觉到,自己和道主的境界之间,的确有着鸿沟。非止于修为、力量、眼界,更是一种心境。   面对不老泉这样的世界瑰宝,即便尊贵如天妖也很难保持镇定。历史上为争夺不老泉,有过多少血雨腥风,其间又不是没死过天妖!   可就连不老泉,也不能让道主动容!   何其伟岸。   猪大力还陷在深深的感动之中,来自于太平道主的绝妙刀术,已经再一次将对手斩于刀。   下。   对于这个对手长相类己、似老而衰,猪大力倒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只当做一种秘藏诡异的外在表现。   他还很年轻,没到恐惧衰老的时候。   感受着刀劲的释放,此身缄默,斜提长刀对死尸。须臾,身前那具衰老的尸体如水流去,竟然渗入了地底,无影无踪。   “这―次彻底被消灭了?”   猪大力心中刚刚生起这样的念头……   咕咕咕,咕咕咕。   如泉眼鼓泡的声音又再响起。   就在那具衰老尸体消失的地方,在那腐叶枯枝的缝隙里,鼓起了一个又一个透明的水泡。此生彼灭,起起伏伏。   在视觉之中,它诡异密集。   在听觉之中,令听者感到烦恶厌弃。   在某个瞬间,所有的水泡都消失了。   嘈杂在一瞬间归于宁静。   只剩下一个最新诞生的水泡,越来越大,越来越纤薄。其上映照林叶,反折旭光,泡影叠叠……   那层层叠叠的泡影,似是一幕幕故事正在发生,似是正在演化谁的一生。但光影太过精微、太过细小,瞧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主角。   越是去细瞧,越是不真切。但越是去琢磨,越是感怀莫名。   啪!   这个巨大的泡影破灭了。   使得于此时立于此地者,似在幻梦中惊醒。   恍忽从来是一梦,此身虽在,此心谁明!   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方白石。   脚下这条林荫小道,延至白石而折转,不知转向何处。   白石之上,坐着一个痴肥的身影。   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戴着纯白色的面具,背负……双直刀。   他没有回头。   就这样背对着从彼路走来的猪大力,沉肃地开了口:“世间有不老泉,饮之能长生。”   相较于那个衰老版猪大力的浑噩痛苦,这一位的声音是清醒而浑厚的,也更接近于现在的猪大力的声音。   “在远古时代的那场大战里,妖族遭遇了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溃败,彻底失去了主导现世的能力,不得不仓皇撤离。   作为与现世同存,主导现世万万年的伟大种族。妖族离开的过程虽然狼狈,但也在仓促之间,带走了一些珍贵的事物。   不老泉便是其一。   失去了不老泉的不老山,成为平庸的山。   离开了不老山的不老泉,失去了永恒的活源。”   坐在白石上的这个身影,以一种经历了许多故事的沧桑语调,如是讲述道:“后来撤离的通道被人族截断,预定的九个大世界也全部被毁掉,巅峰强者接连陨落,我们妖族被赶到了天狱世界……   远古妖皇定地风水火、重演天地,妖族大贤同心奋力,牺牲无数,终于点亮了混沌世界。带走不老泉的那位先贤,也在遍寻此界后,以无上神通,给不老泉安了新家,再续活源。   不老泉是世界之宝,它的存在本是天卷。   纵览妖界历史,常有寿衰之强者,寻到了不老泉,得以再续辉煌神话。·无错首发~~   我们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现世。就像不老泉一样,就像不老泉予我们的恩典一样……迎来新生。”   白石上坐着的身影慢慢说道:“我曾经有过很重要的存在,但后来都失去了。我经历过太多太多的遗憾,全都不能够挽回。   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追寻不老泉的传说。当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它的时候。却发现……   “它早已枯竭。”   他转过身来,揭下那张纯白色的面具,露出一张果然和猪大力一般无二、只是成熟许多的脸。   在这张痴肥的、绝不英俊的大脸上。   有两行浊泪垂下来。   他就用这双滚动着浊泪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猪大力,也似看到了主导这具身体的存在——   “你活之何益?”   此情此景此言,猪大力毛骨悚然。   寄念于太平神风印的太平道主,也难去骇意。   或许他之前想的都不对,面前这个骷髅、这个妖怪的来源,还存在另外一种更惊悚的可能——这个骷髅真的就是猪大力!   或许不是什么幻影,不是什么造物。   而是真实的猪大力,从未来的某个时刻走来,与现在的猪大力相逢!   不老泉,不老泉,是怎样一个不老?   多少万年以前的那位羽族传奇,究竟在这神霄之地埋藏了什么?   思考尚未有一个结果,白石上的痴肥身形已经动了。数十步的距离一个闪身便掠过,双直刀在空中划出残酷的死弧。   太平宝刀录!   不,是脱胎于此,更精湛、更完美的刀招。   耳听得铿锵连响,眼见得刀光流电。   猪大力完全混淆了观感,愣愣得感受着五光十色的一切,根本分不清哪招是哪招,哪个占了上风。   倏然!   一泓刀光斜挂长空,   那复杂的光影定止不动,一切嘈杂的声响全都静了。   猪大力看到自己的右直刀,已经贯入对面那个更强更成熟的猪大力的心口。   他看到对面那个猪大力,沧桑而痛苦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   没有听到什么遗言,没有什么其它变故。   啪!   这具痴肥的尸体,像个水泡一样破灭了。   再没有重现。   树林幽幽,枝叶稀疏。冷风不宁,光影明灭。   此时此刻,猪大力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像有一只从天而降的铁锤,将他的心……砸了个稀巴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悲伤。   “五次。”   于此刻主导这具身体的太平道主,只是平静地计了数,毫无波澜地审视这场战斗。   这个与所谓“不老泉”有关的骷髅,像是复刻了某种由死而生的过程,一次次地败而复现,一共有五次之多。   五,有什么特殊意义?   五行是五,五官是五,五脏是五,五府是五……   “道主,他真是我的未来吗?”猪大力在心中问道。   “我不相信什么命定,但时光的力量确实存在,命运的力量常令我困窘……”太平道主非常真诚地回应道:“或者可以这样说,每个妖怪都有无限的可能,而这或许是你其中的一种未来。”   猪大力一时怔然,喃喃出声:“我杀死了我的未来?”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道主的意念如潮退去,自己已经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你杀死了你的不幸。”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   猪大力骤然回身,便看到了遍身伤痕、血迹斑斑的蛇沽余。   在确定那个骷髅是神霄之地的某种考验后,蛇沽余的去向,就不再成为问题。   蛇沽余若是通过,自然无事。若是不通过,想来也就像那些水泡一样,无声无息的破灭了。   “我杀死了……我的不幸?”猪大力看着突然出现的她,仍然困惑。   此时的蛇沽余,瞧来虚弱无比。但端坐镜中世界的太平道主却深知,这一刻身上赤纹显现的蛇沽余,才是她最危险的时候。   她身上的伤口瞧来密集而狰狞,但都是不会影响厮杀的伤――显然是在战斗的过程中,特意进行了交换。   《仙木奇缘》   如果说神霄之地的这种考验,是依托于目标的某种未来,那么自身现在的实力越弱,考验的难度就越低。   猪大力借助太平道主的力量来度过考验,在某种程度上,当然是一种取巧的行为。事实上若让他自。   己来面对,必然已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由猪大力所面对的危险,可以大略推断出蛇沽余遭遇到了怎样的对手。这个蛇女的强大,可能也远不止于她所表现的那些。   这个神霄之地还真是卧虎藏龙!   “我们生来入苦海,啼哭在囚笼,命定的一切都是苦厄。如果说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你的宿命。那你斩杀了他难道不是斩杀了你的不幸?”蛇沽余的眼神澹漠无情绪,但肢体语言难掩警惕。   关于不老泉的传说,她也是在临雾蛇家的隐秘记载中得知。   相较于懵懵懂懂撞进神霄之地来的太平鬼差,她这个天榜新王多少知道一些隐秘。   清楚适才的考验,或许是传说中的“宿命泡影”。   相传不老泉水饮之可长生,水面能将访客的一生照映。   重宝必有重劫在。   要靠近不老泉,就必须经历“宿命泡影”。   这一劫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现在的自己,挑战未来的自己。当然实力会限制在相应层次,“现在”对“未来”,也多少有些影响――她正是借助于此,才度过最后的关隘。   她已然经历,已然度过,已知此劫之艰难。故才深觉度过宿命泡影而毫发无伤的猪大力,是何等可怕!   “生来入苦海,啼哭在囚笼。”、“命定的一切都是苦厄。”   倘若在场的是羊愈或者鼠加蓝,就能听出来,蛇沽余所描述的观念来自“苦笼派”。   苦笼派并不是一个有着具体组织架构的教派,或者说妖族历史上曾经有这样一个教派,但已经被摧毁了。   现在来说,它更多只是一种理念,在黑暗之中有一些不多的认同。   辉煌时代的破灭,也一并击碎了许多妖族与生具来的骄傲。沦落到天狱世界里,从万界主宰,沦为诸世囚徒,更是所有妖族都难以接受的痛楚。   在这种痛苦和绝望之中,有妖族奋进,有先贤牺牲,有知耻后勇,有志在不馁……也自然诞生了一些极哀的思想。   其中的典型,就是苦笼派。   苦笼派的妖族认为,妖界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世界,在此世诞生的妖族,生来就是囚徒。他们认为生命是无边苦海,活着是永世煎熬。   唯有死亡,才能够有真正的解脱。   他们认为毁灭一切,才是对抗囚笼的方法。他们毕生都在追寻一种璀璨的死亡方式,认为生命只有在灿烂的死亡中,才能够得到升华。囚笼不仅加于此世、加于此身,也落在命途,唯独在毁灭中寻到意义,才能够摆脱与生具来的桎梏。   猪大力当然不懂什么是苦笼派,听不懂蛇沽余的悲观阐述,不知道她是在传播理念,还是某种试探……甚至于也完全感受不到蛇沽余对自己的戒备。   只是懵懂地收刀入鞘:“我听不太懂你说的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像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发生了……但是往前走吧。这一路总会有个结果。”   他仍然是一贯的深沉语气,但在安然度过宿命泡影的前提下,这种深沉有了被思考的意义。   感觉到猪大力的毫不设防,蛇沽余稍稍降低了一点警惕,行走之间,双刀忽隐忽现。在游过叶隙的光影里,她莫名想起在那个平平无奇的客栈里、那个对镜独妆的午后。   想起镜中的那个自己。   语气莫名地问道:“你觉得未来是什么样子?是你刚刚看到的宿命吗?”   猪大力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说道:“如果说一定有一种未来会实现,我相信是天下太平。” 第六十八章不许说话不许动   听猪大力提及理想,是一种相当奇怪的体验。   尤其是对姜望来说。   所谓的“于血月之下,以太平之名。行于暗夜,仰望黎明。”   所谓的“太平不可永享,妖生常见穷途。”   这些都不过是他随口胡谄的理念。   什么三官七吏九差,不知掺进了多少组织的架构。东拼西凑,实在谈不上诚意。   为了让“太平道”这个并不存在的组织具备说服力,他的确费了些脑筋。但说到底,都是围绕这“太平”二字的自圆其说。   那些所谓的伟大理念。   他自己是不相信的。   但是猪大力信了。   猪大力相信世上真的存在一个名为太平道的组织,相信世上真有一个号为“太平道主”的伟大存在,相信“天下太平”这样的理想。   这个混迹在花果会里的地痞流氓,不是什么好家伙。大奸大恶的事情没做过,横行街市却也常有。   自接触太平道,受了太平神风印,接收了姜望随口描述的太平道的理念后,便俨然有了一种质朴的情怀,好似找到了妖生意义……从此脱胎换骨。   夸耀自我是一种本欲,柴阿四一朝得志,便迫不及待显圣于众。在花果会前呼后拥,在武斗会出尽风头。   同样骤得奇遇的猪大力,却一直忍受寂寞。仍然在那破旧的老酒馆里,从事枯乏的工作,闲看浑浑噩噩的酒客们。   只在长夜降临的时候,穿夜行衣、背双直刀,化身太平鬼差,诛灭邪神,还百姓清净。   他是真的觉得,他在践行一项伟大的事业。   在描述他的理想时,他那双的确平庸的眼睛里,真有亮光闪耀。   “天下太平”这样的话,要是在老猿酒馆里说出来,必然会引来哄堂大笑。   若是在摩云城的大街上喊出来,大家恐怕都会觉得这是个傻子。   但是蛇沽余没有笑。   镜中的姜望也没有。   被几位天妖所讨论、也被几乎所有竞争对手关注的熊三思,此时正慢步走在神霄之地的林荫道。眼神警惕,气息凝肃。掌中一柄狭刀,藏锋于侧。   他同羽信对神霄之地有最多、最长久的准备,也似乎得到了最多、最激烈的“照顾”。   他们最早找到神霄密室,却没能领先任何一个竞争者。他们随意选择了一条林荫道,但一路走来,危险不断,步步惊心。   像一组背负了巨大行囊的猎手,本该按部就班地完成捕猎。但终于在跋山涉水的远途里,逐渐耗光了猎具。   “歇一会,歇一会儿!”羽信气喘吁吁地摆手:“只要不继续往前走,就不会有危险了,让我歇一会儿!”   那一身华贵的武服已经七零八落,素来严整的发髻,也散乱不堪。   神霄之地真不是常妖能至,这一路走过来,若非事先做了太多准备、若非熊三思一再援手。?……他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若是每条路都如此艰难,实在难以想像,走进这片密林的六组队伍,最后能有几组通过。   熊三思慢吞吞地看了羽信一眼,见他实在喘得厉害,也便停步。   但就在他停步的瞬间。   嗖!嗖!嗖!   访客的静止,像是触发了某种机关。林中穿出数十条藤蔓,快如疾电,击破了幽暗,当场将羽信捆成一团。   熊三思身外骤然炸开了气浪,一圈一圈的波纹漾开,似巨石砸水,激起巨大涟漪。而在这渐成实质的涟漪中,有一缕璀璨的刀光,如白龙穿月,顷刻在林间一纵——   啪嗒!啪嗒!   太惊艳的刀光!   数百截被斩碎的藤蔓,重重地砸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残躯扭动,似活物一般挣扎,竟迸出血来。   空气里是渐阴渐冷的凉意,地面上是逐渐弥漫的殷红。那红色染在落叶之上,竟叫黄叶成红叶。老林深处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有阴影靠近,恐怖的氛围逐渐凝聚。   而得到自由的羽信,整张脸已经惨白一片。   就是刚才这一会的工夫,他体内的血液已经被吸走了小半。熊三思再慢一点,他说不定就成干尸了!   “看起来一步都不能停。”熊三思瓮声说着话,脚下小幅移动,试探这条林荫道的恶意。   羽信晃过神来,大口地呼吸了几次。   此时再不敢松懈,体内道元涌动,银白色的羽翅展于身后……银羽似匕,斜指天穹,他已经亮出了他的妖征。   妖与人的最大区别在于妖征。但不是所有妖怪的妖征,都长在一眼可见的位置,也不是所有妖怪,都愿意显露妖征。   但妖族和人族的区分从来不会成为问题。因为有妖征者有妖气,妖气与人气,有根本的不同。   妖征是妖族的冠冕,更是妖族的权杖。是天生之法印,也是阐发神通的所在。   通常一个妖族的潜力,从他的妖征就可以看出来。   为什么羽信在族中有非凡的地位,为什么他会被称作“小羽祯”?就是因为他这一对漂亮的羽翅,神似于传说那位神霄大祖的妖征。   银翅一展,电光绕身,这一刻的璀璨,几乎点亮了这条幽暗的林间小道。   “此地不宜久留。”羽信就在这耀眼的电光中穿林而走,语气严肃地说道:“熊老哥,咱们得尽快离开。”   熊三思默不作声地追着他,快步前行,   展开了银翅的小羽祯,来到神霄之地,就像回到了自己老家一样,飞扬自信,侃侃而谈:“林间一共有六条路,难度应该都相同。任何一条路,它的危险都是有限的。现在危险聚集到了这个部分,前面就会安全很多,只要我们快速穿过……啊!熊老哥救我!!!”   在羽信携电穿空的那一个瞬间,两旁林木忽然摇动。沙沙声响中,黄叶密集摇落。   冥冥之中有一种不甘的情绪。   有生之灵不甘于赴死,草木于秋,不甘于凋零。   于是有一种恐怖的力量发生了。   死亡是最大的恐怖,与死亡抗争的力量,是最强烈的本能。神胃之地诞生了这种力量,那本来枯萎的落叶,其边缘处,竟然闪耀惨白色的锋芒。   翩翩叶成了百炼钢。   顷刻飞叶如刀,划过玄妙的轨迹,割破了空气,携尖啸之声而来。   横亘在羽信之前的,是数以千计、数以万计,密密麻麻的飞   叶之刀。各呈姿态,各显杀机。   堂堂摩云城小羽祯,不鸣则已,一鸣出事。不动则已,银白色的羽翅只一动,其身已在刀围中!   死亡的威胁再临身。   羽信大惊失色,身周电光环转,掌中翻出一杆亮银枪,舞得枪芒点点,周身不漏。但每受一击则一退,在那接二连三的飞叶之刀撞击下,却被一步一步地钉落地面。   好在熊三思已经赶到,妖气滚滚塞林间。拦在羽信身前,立成山一样的背影。   黑袍翻滚之间,掌中那柄狭长而锋利的刀,发出庄严的锐响。   每作一声响,笼罩四周的飞叶之刀,就会被清空一大片。明明是刀鸣,却啸成了梵音。   慑服诸邪,令恶不侵。   其曰—   “所!持!无!明!能!镇!山!海!”   羊愈若是在此,当能听出这古难山密字真言。此为密字真言八句第七,是降服外道之真言。   熊三思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以真言入刀,斩出这等可怖威势。   刀鸣八响后,羽信四周已是一空。“危险”被斩除了,乱刀分尸的可能性,提前被抹掉。   他惊魂未定,左看右看,只觉哪里都不安全哪里都有危险。这条破路,停下来不行,走得快了不行走得慢也是一步一陷坑,还得担心传承被其他队伍先夺取。   堂堂小羽祯,在自己老家里,怎会如此困窘?   人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也,必将先劳什么,后苦什么……怎么也该苦尽甘来了!   羽信灵机一动,振翅便高起:“熊老哥,咱们从天上走!”   熊三思拦之不及,也便闷头跟上。   两妖离林未远,疾飞而前,上为高天,下为林海。举目四望,视野已经开阔非常,但根本瞧不见其它道路,也看不到林海尽处。   只在低头的时候,能看得到自己辛苦走来的这一条蜿蜒道路。但起已不知在何处,终也不能见清楚。不过隔着林叶,沿着这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在上空飞行,倒也不虞迷途。   “我算是想明白了!神霄神霄。羽祯大祖的传承,可不应该在天上拿么?”羽信舒展羽翅,在空中划过漂亮的轨迹,相较于熊三思的谨慎,他倒是畅快许多。   在无垠广阔的天穹里,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语气也轻松:“天上无林更无叶,藤蔓也爬不上来,总不会还有什么鬼东西?……   “咦。”他皱起眉头:“天上怎么在落稻草?”   熊三思凝重抬眼,瞧得一根根枯黄的稻草,突兀出现在高穹,飘飘而落。这情状相当诡异,高穹怎会有稻草?它从何处来?   羽信的语气也谨慎起来,琢磨着道:“这些稻草不会变成怪物吧?”   话音还未落尽。   那一根根枯黄的稻草,便忽地穿梭起来。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它们,编织着某种不容于世的……生命。   之所以说是生命,因为在稻草穿梭的途径里,有生气在焕发。   为何说不容于世?   因为在稻草编织的过程中,空中就响起了凄厉的鬼哭声。神悲鬼泣,世所不容。   那凭空响起的鬼哭,带来凶恶的感受,但也似催生了什么。   一个个阴森森的稻草人就此出现了。   是稻草人,而非稻草妖,因为有人气,无妖气。   “不许吃我的谷儿粒,叫那些恶禽不许近。   稻草人,稻草人。   披麻布,系彩条。   无面目,无声音。   不许说话,不许动!”   密密麻麻的稻草人,纷落似雨,白云似也蒙上了黄翳。   飘飞的彩带似战旗,缝制的眼睛滴熘熘动。那干枯黄瘦的手掌,被一层咒文所环绕,掌中各有兵器。   或以茅草为剑,或以锯齿草为刀,或以刺草为枪,或以藤草为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皆有不凡之武艺,甚至组成军阵,纷纷落下,杀奔空中这两妖!   羽信攥紧长枪,神情戒备:“这些稻草怪物该不会……”   啪!   熊三思一巴掌将他抽翻:“闭嘴!”   反身直上,刀光经天。就此在这高空,与这些稻草怪物为战。   好一场厮杀!   稻草满天飞,刀光如白虹。   羽信下坠数丈,恰好避开了几队稻草人的合围。银枪倒转,羽翅再振,亦是杀向长空。   刀劲枪芒漫天乱转。   这一场血战,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   在某个时刻,连破三座军阵的熊三思,骤被一名稻草人杀奔   近前!闪烁寒芒的锯齿之刀斜揦而过,熊三思将身倒拱,险险避开。   但面具仍是被斩破了。两片残面坠地,他如沟壑丘陵的面容再无遮掩。   羽信舞枪的身影一时顿住,   相交十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熊三思的脸。   这是一张怎样可怖的脸?   脸上是密密麻麻的刀口,倒翻的血肉结成了疤,似田垄一般。整张脸竟无一块完好的皮肉,根本看不到本貌如何。   黥面妖,题面妖。   此竟为“默面”之由来。   罪囚尚且只刺一字。   熊三思何罪,何以至此?   难听的声音撕扯在耳朵里——“正嫌不爽利!”   裹身的黑袍索性被扯掉,蜂腰猿臂好身形!熊三思一振狭刀,比羽信更像自由的苍鹰,毫无避忌地再次杀回长空。   羽信环身绕电,迎着刺骨之风,高高跃起。   十年了,他发现他还是不了解熊三思。   “你道熊三思当年是怎么样?”   蛛兰若怀抱弦琴,缓步而行。   幽暗的林间,也因这抹倩影而明亮。   “哪有什么当年?当年认识他的都死绝了。”蛛狰在一旁说道。   蛛兰若似有所思:“像这样来历的妖怪,紫芜丘陵可不止一个两个。”   蛛狰也警觉起来:“你是说……?   蛛兰若果决道:“虎太岁必有所谋!”   “天尊之谋划,非我等所能干涉。天蛛娘娘现在又重伤未愈……”   “兄长何必妄自菲薄?这虽然是一场执棋者的游戏,但此刻是我们在棋盘上争杀,棋子的胜负,有时候也能决定棋局的胜负。”蛛兰若轻挑玉指,浅拨弦音,将那道边隐秘的危险,消弭于无形,缓声道:“退一步说,我等虽是局中子,此刻更是不能退的过河卒。但若不能揣摩执棋者的心思……被拂落棋盘,也是迟早的事情。”   蛛狰点了点头,又想起来什么“你说那个柴阿四会不会也与紫芜丘陵有关?”   “未见得。”蛛兰若摇头道:“你不要忘了,今晚早些时候,他去见过鹿七郎。别看他们好像不那么对付。是真是假,哪个说得清?”   “也是。”蛛狰赞同道:“妖心诡谲,谁跟谁一伙,真还有待商榷。”   “那么你呢?”   “嗯?”蛛狰抬眼,于是看到那双水光盈盈的明媚眼睛,像是一片静谧的湖泊,温柔地照拂过来。   在一阵走马观花般的变幻后,最后只剩三张脸孔,逐渐清晰,一个个不言不语不动。   都是同行者,都在此山中。   他看到蛇沽余的童孔里泅着血色;柴阿四身后藏着阴影,阴影里有个不太具体的轮廓羽信俊面泛起玉色、恍忽天神。   “你跟谁是一伙?”   他听到蛛兰若的声音这样问。 第六十九章兰因絮果   深林愈暗,路远愈幽,蛛狰定在原地,眼神呆滞。   他的妖征本在于眼睛,他也早已阐发了相关的神通。但那一对能捕捉多角度动态的复眼,此刻毫无反应。   是死水一潭,风定无波。   他张嘴说话,但声音也是呆板的:“在五个月前,我跟紫芜丘陵的狐伯起接触了,他告诉我熊三思在天息荒原活动,让我关注相关消息,随时给他传递情报……他付给我相应的酬劳。”   狐伯起是虎太岁座下智将,号称紫芜丘陵最聪明的大脑。   在熊三思横空出世之前,一直是虎太岁麾下声名最着的妖王。紫芜丘陵许多大事,背后都是他在谋划。   他为何要关注熊三思?是虎太岁的授意,还是他自己的想法?   蛛兰若不动声色,玉指轻捻,一任琴音鸟鸟,抚平老林中的危险,轻声道:“除此之外呢?”   蛛狰呆滞地道:“狐伯起还给了我一套咒印,说是对熊三思有很强的针对性。说倘若我被熊三思发现了,可以用此咒印自保。”   “这套咒印是怎样的?”   蛛狰僵硬地抬指在空中,就要将其描绘出来。但道元绕指,留影半空,才起个头,就又被蛛兰若叫停。   “等等。不用描绘给我看。”   蛛兰若轻弹几个音。   羽角商宫、羽角商宫、征征征。   她的声音竟也与琴声汇在一起,叮冬悦耳。   她如是说道:“当我再一次弹出这组琴音,你就直接发出这道咒印来。”   蛛狰有些陶醉地听了一阵琴音,眼神又变得呆滞:“遵命。”   狐伯起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事涉虎太岁,其间凶险更是难讲。贸然见其咒印,不是稳妥选择。所以蛛兰若临时改变主意,不直接感受这道咒印。   但是也要定下操控之法,把狐伯起为熊三思所做的准备,留归自用。   蛛懿操演傀尸万千,威凌诸方。   她以琴音控心弦,亦是神通自怀。   这一场讯问到此本就应该结束了,但蛛兰若心有所感,谨慎地又问了一句:“还有呢?”   蛛狰僵停了一阵,面露挣扎之色。   叮叮叮叮冬。   蛛兰若连拨几弦,声音反倒更柔软了:“不要紧张,慢慢讲,这里很安全,你不会被伤害。你说的话……不会被谁听到。”   在琴音的安抚下,蛛狰的表情舒缓下来,慢慢地说道:“三年前……三年前的时候,我在闷头沟,遇到了犬应阳。”   犬应阳?   本只是对蛛狰的异常产生怀疑,在这隔绝内外、断开诸方影响的环境里,进行一次谨慎的排查。   查出紫芜丘陵的设计也就罢了,怎么又扯上了真妖犬应阳?   事情愈发诡异!   蛛兰若隐隐感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水底的某种阴影。那是庞然深邃的、不知何时已经潜来,正对天息荒原贪婪张开了的巨口!   与神霄之地有关吗还是牵涉更广?   犬应阳怎敢对天妖设局,背后必有倚仗!   由此反推前事,那一次犬应阳因犬熙载之死大闹摩云城,直到摩云城之主蛛弦亲动才平息,是否也别有深意?   现在想想,犬应阳当时的反应未免激烈了些,多少有一点猝然受惊的成分。他是不是怀疑犬熙载的死与蛛家有关是不是怀疑蛛家发现了什么?   哪怕往简单一点去想,蛛家彼时的反应,是否过于怀柔故而叫那暗中的存在,试探到了天蛛娘娘的存在,窥见了天蛛娘娘的虚实?   照云峰与古难山相去不远,此事是否有古难山的筹谋?   心中暗流激涌,蛛兰若的弦音却愈发空灵,声音也愈发温柔:“犬应阳找你做什么?”   “他说可以帮我早点成就妖王,让我真正成为蛛家的嫡血。”   “条件呢?”   蛛狰木然说道:“在时机合适的时候,把蛛兰若,奉献给犬熙载。”   蛛兰若嘴角微弯,笑得柔美:“这条件可达不成了,后来呢?”   “奉献给犬熙华。”   犬应阳堂堂真妖,苦心筹谋,不会只为裤裆里那点事。   他更不会愚蠢到认为,自己失身于犬家的哪位少爷,就会全身心的奉献。蛛家就会有相应的利益牺牲。   蛛兰若猜想,此事的关键,可能在所谓“奉献”的细节里。为了自己身上的天妖血脉?为了自己的天生神通?会怎样牵扯到老祖宗身上呢?   “犬应阳背后还有谁?”蛛兰若轻声问。   “我不知……”在悠悠的琴音里蛛狰的眸光几番变幻,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或许是……”   在张嘴欲出的那一刻,蛛狰神情骤变,就要醒来!   一根玉指,按在他的眉心!   那种温润温柔的触感,瞬间抚平了心海波澜。   蛛兰若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得到什么情报了,再问下去,说不定反受其厄。心中有了些计较,嘴里只平静地说道:“当你醒过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正在往前走,前面还有很长的路。”   她收回手指,弦音未绝,莲步轻移,继续前行。   蛛家有女名兰若,生来即有虹光落。   命格极贵,天资绝顶。   她出生时蛛懿亲至,谱续嫡名,无须妖王成就,便已是天息蛛家嫡脉。   一直以来隐藏实力,是自晦宝光,免招外邪。   而她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生神通,是神话里的神话,传说中的传说,名为【兰因絮果】。   它本是指始合终离,不幸的结局,描述的是男女婚事。   但以此为名的神通,讲求的是对因果的把握。   若是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不恋逝水,又何尝絮果!   方才她借了蛛狰之命途,安全地察见了几份因果。   见得蛇沽余血孽缠身,或有极恶之事,或有极恶之能。   见得柴阿四背后隐藏着某个具体的存在,不止是留下了什么手段,很有可能亲身相随。   见得羽信也不是个简单的,还真与这神霄秘藏有些关系。   见得诸般妖,诸般事,都不简单,皆有“兰因”。   便看最后,是谁服“絮果”?   那婀娜身影在前摇曳生姿,蛛狰呆呆地跟着走了一阵,恍忽地睁开眼睛,神归其位,不觉有异。复眼巡查四周,也并未瞧见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咱们要小心熊三思,虎太岁说不定要用他做什么。”他继续讨论著说。   蛛兰若只柔声道:“这里很危险,哥哥要小心些。”   “欸。”蛛狰愣了一下:“欸!”   *********   柴阿四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在一次进山采药的过程中,意外捡到了一面宝镜。   镜中藏着一位慈悲而古老的神灵。   古神非常欣赏他,传他神功,指点他修行,还教他如何讨女妖欢心。   梦中他已经崭露头角,成为花果会高层,于金阳武斗会扬名,赢得了美娇娘,还与妖界各地的天妖种子一起,竞争传说中的神霄秘藏……   醒过来,醒过来是大梦一场。   他依然在自己破旧的老屋中,仍然躺在硬板床。   四周徒有四壁。   墙上……墙上没有神龛。   他愣愣地坐在床上,怅然若失。   虽然已经平庸地生活那么多年,习惯了那么多年。生活是呆滞的,没有惊喜,没有期待,在十年之前,就可以预见十年之后。   他早就习惯了,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是在这样一个梦境之后,周遭本该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境吗?   “阿四,阿四”   啪!   清脆的一巴掌,令柴阿四有些无措地睁开了眼睛。   随即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疼,也看到猿梦极抡圆了的巴掌。   “你醒啦?”猿梦极咧着嘴笑。   发生了什么?   柴阿四一跃而起,执剑左顾右盼,眼神警惕。但见林深隐隐前路蜿蜒,天日不显,风声不重……真不知遭遇了什么!   这稍显粗糙的战斗姿态,再一次验证了猿梦极对他实力的判断,也让猿梦极笑得更真诚。   “你看看你,太年轻!一点风浪都遭不住,这就晕倒了?”他不着痕迹地甩了甩手:“得亏你是跟本公子一路,要叫犬熙华他们,还不得顺手解决了你?”   看着那近距离呲着的大牙,柴阿四真想一套天绝地陷秘剑术捅过去。这无能公子哥,不知天高地厚,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都!对你笑几声,你还真觉得自己厉害。老子的上尊一根指头就能按死你你可知?   “上尊?”   “上尊?!”   “古神爷爷?”   “您说句话啊,您可别吓我!”   心中接连呼唤,一时全都没有回应。   感受着胸口那面宝镜的缄默,柴阿四的脾气也随之缄默了。   “猿公子!”他感激涕零地看过去:“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猿梦极讶道:“就刚刚发生的事情,这还没过去几息呢。”   柴阿四谄媚地道:“小妖哪里能跟猿公子比?”   又苦笑摇头:“我真是全不记得!”   猿梦极嘿然一笑,朗声道:“方才有一个绝色女子拦道于前,问江山绝色我如何取舍。她又搔首弄姿,宽衣解带,那***……我说我本英雄,大道孤行,江山绝色都非我意,此生只为修行绝巅……严厉拒绝了她……”   这厮详细地阐述了一番,那绝色女子是如何***入骨地勾引他,他又如何大义凛然地拒绝。   直听得柴阿四手背青筋直跳,忍不住拿剑。   才最后结语:“……待我回来,就看到你躺在路边。她兴许是没看上你,只将你迷晕了!”   “是是,我哪及得上猿公子英姿神武?”柴阿四怒忍。   他也不知古神尊神是又在沉睡恢复力量,还是受了神霄之地的某种影响……总之一时搭不上话,心中空落落的没个底气。   “此去路途遥远,风波险恶,还要多多仰仗您呢,猿少!”   “行吧!跟着我,你可算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被柴阿四反覆呼唤的古神尊者,此刻立在镜中世界,手按长剑,眸转赤光,是一动也未敢动,更不用说回应信徒了。   真身进入镜中世界,在几次历劫所开拓出来的空间外,向来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见不着。   今次第一回出现了意外。   此刻在那白茫茫的雾气之中,彷佛有什么怪物在挣扎,白雾翻滚不休!   这变化不知好坏,但无疑叫他紧张非常。   说起来,意外进入神霄之地的时候,他也曾想过,神霄之地的机制如何,是否可以察觉他的存在。他在镜中行于此间,是否也会经受如其他妖怪一样的考验。   他真身所藏的红妆镜,分明放置在猪大力身上。但是在猪大力所行之道路,镜中的他无风无浪。   猪大力所遭遇的命运泡影,他直接操纵猪大力的身躯碾过了,也未有经受什么影响。   反倒是在柴阿四这边,只以神印法联系,却遭受了波折!   那猿梦极所说的大段废话里,只有第一句是真的。   先前的确有一位绝色女妖,拦住了前路。   也的确风情万种。   但并没有怎样搔首弄姿。   因为在她出现的一瞬间,只是一个秋波流转的抬眸……猿梦极和柴阿四就已经神魂颠倒,一个赛一个的痴傻,哈喇子一个比一个滴得长。   如此糟糕的表现,在六条道路中,想不垫底也难。   但一直注意着柴阿四这边情况的姜望,自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柴阿四被随手抹去,故第一时间通过赤心神印降临了力量。   事情在此刻发生了变化。   那猿梦极的身外自有一圈金光,想是天妖猿仙廷留下的手段,帮他阻隔了危险。   而镜中世界的姜望睁开赤眸,通过红妆镜所看到的,却根本不是一个女子,而是……一条龙!   它驾浓云,腾高天,辗转稠雾。   在这老林幽径,探下峥嵘龙首。   它的长须如鞭,在空中摇动。吹息之间,可见楼台亭阁。   龙眸大如房屋,呈暗金色,情绪澹漠。   头上有像鹿一样分叉的角,脖子到背上都生着红色的鬃毛,暗土色的鳞片从腰部往后,皆是向前逆生。   《酉阳杂俎》载:“蜃身一半以下鳞尽逆。”   此为蜃龙!   妖界不该有龙存在,但在这神霄之地里,偏偏出现了这样一条威严具足的蜃龙。   在姜望看到他的时候也被她所看到。   真身如山脉绵延的蜃龙,只是轻轻一抬眸。   未有只言片语,但姜望已经感受到其间的轻蔑和残酷。   而后它动了。   带起狂风似龙卷起,身如洪流动……姜望就像看到了一座巍峨巨山,迎面撞来。   这蜃龙……竟然通过神印的联系,找到了他的真身所在,撞进了镜中世界。   他引以为傲的灵识力量,在这磅礴洪流之前,简直孱弱如飘絮,难攫其锋!   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毁灭的可能,几乎已经叫他看到了无边黑暗。   他紧握着的长相思,也看不到在黑暗中斩出亮色的可能。   但是在下一刻——   这条蜃龙发出一声哀鸣,竟然从他身旁掠过,直撞进了那白茫茫的雾气里。   翻滚!不休! 第七十章执棋者亦棋也   姜望愕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完全看不到白雾深处发生了什么,只听得那蜃龙的声声哀鸣,很是凄惨。哪里还有半点轻蔑神临、随意灭杀天骄的威风?   他向来是知晓红妆镜之神秘的,虽是受惠良多,但每一次历劫,都是九死一生。以至于在成就了神临之境的现在,也并不敢再贸然去尝试镜中之劫——无他,曾经他一无所有,只能拿命去拼,明知九死一生,也只能在红妆镜里寻找机会。现在却已经靠自己的努力,将未来轰出了坦途,可以一步一步,大道直行。   有堂皇之阵,自不必再求偏狭之胜。   自得到红妆镜,至今也有数载时光,这件宝贝陪着他几经生死。但直到现在,他也不敢说自己真正了解红妆镜。   此物究竟是何来历,曾经的胡少孟、海宗明并不清楚,他这个大齐武安侯也不明晰。   不多的线索,都在几次历劫中。   大约知道红妆镜曾经的主人是个女子,这女子有一个名为“覆海”的仇家。后来他也特意查阅过不少海外的情报,但始终不知道“覆海”是谁。   其实若非这次突兀的妖界之旅,他不得不于镜中藏身。随着地位和修为的不断拔高,他渐渐已经不太用得上红妆镜了。   红妆镜的危险,是他必须要谨慎面对的。   只是在听得蜃龙于浓雾中哀鸣的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来,当初观衍前辈与森海老龙争夺玉衡之时,红妆镜也有过特殊的表现。   那一次森海老龙本已侵入他身,与他命魂相系、血液同流、筋肉一体、生死勾联,叫观衍前辈投鼠忌器……败走玉衡的森海老龙,凭藉这一手,本已全身而退。那一次正是红妆镜突然跳出来,定了森海老龙一定,给了观衍前辈将其剥离的空隙。   再加上这一次突然将蜃龙拉入浓雾中,是否可以说,红妆镜对龙族有很强的针对作用?是否可以从驭龙之器的方向,来推测红妆镜的力量?   毫无疑问,森海老龙对红妆镜应该是有些了解的。但那条老龙说的话,十句里十句全不能信。围绕着他不知红妆镜的这一点,就足够老龙做文章。贸然相询,十有八九会掉进陷阱。   姜望相信老龙的狡猾,也很明白自己阅历的浅薄。   在彻底将老龙降服之前,姜望绝不会在她面前表现对红妆镜的不了解,绝不会问她关于红妆镜的任何问题。   如此一来,红妆镜本身,反倒是老龙不得不忌惮的存在。但话说回来,姜望自己对红妆镜,又何尝没有忌惮呢?未知即是最大的恐惧。   他知晓红妆镜自有特殊和强大,但又不知它具体有怎样的非凡之处。这种不可测,本身即是危险。   那蜃龙之强大,至少在灵识层次,绝对是无限接近于真神的。但它就这样轻易被拖进白雾里,连一点有力的反抗都未做出来。   白雾之中究竟有什么?   姜望长剑在手,紧紧盯着白雾深处,只瞧得那翻滚的白雾渐渐平息,蜃龙的哀声渐而澹去……终至无声。   蜃龙就这么消失了。   像是一粒石子落入湖面,只有最初入水的片刻涟漪,涟漪渐渐散开后,便什么也不复存在。   但蜃龙绝不是普通的石子,这红妆镜深处……是何等恐怖的湖面?   今日吞噬蜃龙,蜃龙无力抗拒。明日若要吞噬他姜望,他又有法子可以自保吗?   姜望静待了一阵,白雾之中始终没有别的变化发生。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晚辈叨扰多时,受惠良多,想当面向前辈表示感谢,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前辈?”“……姑娘?”   无论怎么呼唤,白雾深处都没有反应。   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一遍,但无论什么力量,都无法洞察白雾深处。道元落进白雾中,仍如以前一般,得不到半点反馈。   若非那条蜃龙的余威仍未消去,姜望几乎以为自己刚才只是经历了一场幻梦……您好,在吗?”   “还在吗,前辈?”   “吃饱了吗,这位大人?”“上尊?”   连番换了好几个称呼后,下意识地喊出了“上尊”,姜望忽地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对命运之妙,因缘之巧,又多了几分感受。   此刻他对红妆镜深处未知的呼唤,同柴阿四对他的呼唤,何其相似?天意冥冥,芸芸众生。   他是镜中古神,神秘莫测、伟大深邃。他也是柴阿四,懵懂无知、挣扎求存。天地棋局,光阴纵横,执棋者亦棋子也!   不管怎么说,红妆镜吞蜃龙,是又帮了他一次。其间之隐秘,他日修为足够,或可自得。   姜望索性收了剑,不再关注令他患得患失的白雾深处,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镜外,放到神霄之地。   未来不可测,仍只能勤修自我,缄默等待。   但就在姜望放弃探察的时候,白雾隐隐,其间响起一声嘤咛。像是海棠春睡醒,又似大梦人不知。   姜望定住五府,把握神通,肃容以对。   对声闻一道素有研究的他,当然听得出来,此声与他此前在镜中神魂劫内所听到的女声,同出一源。   只是在飞雪劫里,这声音冷漠无情感。在覆海劫中,提及覆海,充满仇恨。在问心劫里,却是有一种哀伤的情绪……直至今日,虽只有一声毫无意义的轻吟,但如此真实、鲜活。   像是某位沉睡已久的存在,正在醒来。   如今再思之。飞雪、覆海、问心这三劫的变化,他在镜中渡劫成长的同时,红妆镜本身是否也汲取了养分?   就像他躲在红妆镜里,遥控柴阿四一样。在红妆镜深处,是否也隐藏着某位真正在沉睡的存在?   他的目的是逃离妖界,是回家。倘若红妆镜的主人真的还存在,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但白雾深处,再没有发出第二声。   可冥冥之中,姜望却忽然有了一种感觉,他好像明白了这一声轻吟的表意-还要。还要【食龙】。   她好像是天生就应该被理解,她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所隐藏的心思,都是应该被反覆解读的。   与红妆镜密切相关的这一位,定然是极尊贵的存在。哪怕只是一声轻吟,也有一种生来如此的理所当然。大约一辈子都被伺候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自有人懂得她的需求。世界是以她为中心在运转。   即便是大齐武安侯,也不得不明了她的不言之言。但话说回来,上哪里去再给弄一条龙?   神霄之地里出现一条龙,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了。经过姜侯爷在妖界的观察,妖族对龙族的恨意,更甚于人族!   他在太平道的三官七吏九差里,随口谄了个龙差,猪大力都一度对太平道产生抗拒,险些要退出组织。直到他解释说,龙差一职,是专为捕杀龙族事,猪大力才眉开眼笑。   妖族对龙族的厌恨,由此可见。   但凡有一位龙族敢在妖界出现,都要被撕得鳞片都瞧不见,也不知这蜃龙是怎么一个情况。   或许……玉衡星楼下的森海老龙可以一用?不妥,那个是观衍前辈留给自己用的。   若要完全洞彻红妆镜的隐秘,说不得只能等往后修行有成,走一遭沧海……“都说神霄之地隐秘颇多、凶险非常,一个个如临大敌。我看也不过如此嘛,走起来很轻松!”林间小道上,猿梦极大放厥词。   “也不看看是谁在走这条路呢!奇才本有天佑之,您福缘深厚,神霄之地也不会为难您的!”柴阿四顺嘴便是一套,从头发丝夸到脚底板,相较于猪大力与蛇沽余所行道路的诡遹神异,他们两个所行道路的确风平浪静-倘若不算那条蜃龙的话。   甚至那树影婆娑,见得出几分幽美。   猿梦极有猿仙廷留下的手段护持,柴阿四有伟大古神顶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的确算得上福缘深厚。   以至于在其他队伍搏命挣扎之时,最弱的这两个还能谈笑风生,还能欣赏景色。   姜望独坐镜中世界,对比观察两条神霄之路,却有不同感受。红妆镜明明藏于太平鬼差猪大力之身。   但柴阿四、猿梦极所遭遇的蜃龙,却直接穿进了红妆镜中。在那个时候,姜望才恍然惊觉-神霄之地的林中六条路,本是一条路。六组队伍十二妖,本在一起走……虽然他们彼此看不见,经历的并不同。   这六条道路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若是能够找出这种联系来,或许便能洞见神霄之地的深层规则。   这种联系的关键,在于什么?   “前面是什么?”猿梦极的声音忽地响起。   柴阿四凝神细看了一阵,说道:“好像是一块石碑。”猿梦极抬了抬下巴:过去看看。”   柴阿四在心中暗暗骂娘,面上顺从地应了声,提剑便往前探。猿梦极小心地走在后面。   通过神印降临视角的姜望也不言语,真有什么危险,他自会拉这位猿公子挡灾……且看猿仙廷手段如何。   但也许真的是福缘深厚,两妖一直走到石碑近前,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行过曲角,视野中没了那几颗遮挡的大树,于是看清楚了石碑的真容。这块石碑非常简单,方方正正,无任何多余的凋饰。   正中间刻有四个道字,铁画银钩,有一种不容更改的正确感,彷佛于此镌刻的,即是世间真理。   字日-龙本是妖!”   在这幽静老林,肃穆的方碑之前,两个年轻妖怪面面相觑。   龙族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妖族败退妖界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一位龙族,也不曾有什么讨论。现在骤然看到这个字,还有些新奇。   藏身镜中世界的姜望,却是愣在当场。这四个字瞬间帮他拨开了历史的迷雾,让他隐约看见了时光长河里缄默的真相。   此时他感觉到代表三昧真火的神通种子通透非常,对世界的“知见”,得到了巨大的补充,心中豁然开朗!   在人族对于古老历史的记载里。   妖兽与人族在远古时代就共存,妖族是妖兽修行到一定阶段后的高级形态。在远古时代,妖族为恶天下,奴役包括人族在内的百族。后来人族崛起,薪火不息,联合百族反抗妖族,在前赴后继的牺牲之下,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当然到了姜爵爷这样的层次,已经有资格知道一部分历史真相。明白妖兽其实是人类的造物,也是人族得以对抗天卷妖族的重要倚仗。   在妖族这边的历史记录里,妖是妖,兽是兽,他们详细记录了人族污名妖族,混淆妖与兽的过程。   妖族历史所描述的辉煌时代,是人族历史所记录的黑暗时代。人族历史所描绘的辉煌,背后都浸着妖族的血色。   如此对照着回看历史,时间长河里的真相,逐渐拂去尘埃……人族妖族各有立场,但无论人族还是妖族的历史,都承认在远古时代的那场大决战里,龙族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尽管现在还没有看到更多的文字证据来支持,但在妖界生活这么久之后,结合以往所获得的知见,再看到眼前这四个字,姜望一瞬间贯通了所有的线索,在心中确定了这样判断一最早来说,龙族海族水族妖族……本是一家!   龙族本来就是妖族的一支,是百属千种里的一类,更是统御所有水妖的存在。只是在远古时代末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龙族带领所有水妖,加入到人族阵营,正式与妖族决裂。   此后称为“水族”。   人族和水族就是从那个时代定盟,一直延续到如今,始终算得上是亲密战友,在有的国家,水族甚至可以入殿为臣……当然人族水族之间的关系,在历史的发展中,也有巨大的变故。   比如在妖族之患已经彻底解决的中古时代,人族水族矛盾丛生,终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于是有了烈山氏逐龙族于沧海,使龙族绝迹于世,人间不见。世间唯有一位真龙,就是永镇长河的长河龙君。   水族再次分裂,一支仍为水族,在长河龙君的统御下,承认人族对现世的主权,归附于人族存在。另一支则随着龙族退入沧海,在沧海的恶劣环境里,逐渐演变成现在的海族。   龙族既然是妖族,为什么不显妖形,而常见兽身?   为什么无论是刚从所见的蜃龙,还是镇压在玉衡星楼里的森海老龙,都是以兽身出现?   那是因为在对抗沧海的过程中,为了族群的延续,海族已经发生根本性的改变,真身已经变成了更能适应沧海环境的兽形。   直至今日。困宥于妖界的妖族仍然坚守着自我认知,自视为诸天万界最高贵的种族。妖是妖,兽是兽,两者泾渭分明。   但是在海族的定义中,神智未开者,便是海兽。神智若开,则为海族……在生存的压力下,一切既往的准则,都不成立。   龙族呈兽形,不过是身先士卒,为海族之先!   “为什么立这样一块碑?”肃穆方碑前,柴阿四不解地道:这里也没有龙族啊!”   “无知有时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同样不知道自己刚刚遭遇了蜃龙的猿梦极,犹在大言不惭,教育他的小弟:“你对神霄大祖是一无所知!”   “愿闻其详!”柴阿四投过去求知若渴的眼神。   猿梦极毕竟是摩云豪族的少主,多少有点真才实学,对历史有一定的认知。“这可是历史秘辛,也就是我了,还能好心讲与你知!”   他看着眼前的方碑,感怀历史,慨声一叹:“神霄大祖当年争位妖皇,最重要的一个举措,就是主导龙族回归,以此获得足以对抗妖皇的筹码。为了这桩大事,他曾冒险潜入现世,深入沧海……但这个计划最后失败了,神霄大祖也远走混沌海。”   在愈发幽静的深林里,这猿妖环顾四周,神秘兮兮地道:“这里说不定真有龙!” 第七十一章今人视昔   幽深的树林,肃穆的方碑,鬼鬼崇崇的猿梦极,神秘兮兮的语气。   柴阿四悚然一惊,也跟着警惕起来。   总觉得那林中的影子不太对劲,似是某位龙族覆落下来的阴翳。   妖族与龙族势不两立!   虽是都这么说,发现龙族的踪迹应该扑上去才是。   怎奈何自己实力不够,须得为妖族保留有用之身,还是避而远之为上上策。   再厌弃龙族,也必须要承认龙族的强大。   妖族固然是天卷之族,百属千类各有所长,但长短不一总能见个高低。   无论如何排序,龙族都在最顶尖之联系不到上尊,柴阿四自己是没底气面对的。   瞧猿梦极那怂样,显也是不行。   “猿公子,要不咱们还是走快点?”柴阿四小声建议。   猿梦极点点头,声音也很小:“倒也不是怕了什么,主要是咱们赶时间。”   两妖蹑手蹑脚,悄然走过了方碑。   也走过了那段时光。   远古时代最后一位妖皇,已经在开拓妖界的过程里牺牲。一并牺牲的,还有他的亲族。   此后一切无痕,留在世间的,只有一百零八颗妖命宝珠,只有这个稳定的新世界。   那位远古妖皇既死,他献祭掉血亲,也是为他指定的下任妖皇铺平了道路。   新的妖皇继位,自困厄中崛起,扶挽天倾,带领妖族支撑过那段飘摇时光。   那是人族所记述的上古时代。   自那时候至如今,太古皇城里的主君,已是又传了四代。   羽祯当年所争的,就是妖界开辟后的第三代妖皇之位。   他正是输给了那位塑像仍然立在太古皇城里,主持了“蜈岭血战”,号称新界以来最强妖皇的元熹大帝。   那一场在妖族新界历史上最值得夸耀的战争,几乎将人族打回现世。一度更改了整个种族战争的形势,使妖族转守为攻。   要与元熹妖皇竞争,非有大格局大勇力者不可为。   “龙本是妖”,是历史的真实,也是羽祯当年的政治纲领。   效彷当年天下烽火、百族伐妖的历史。可谓是从辉煌时代的破灭中汲取了教训,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反攻人族。   但理想总是丰腴动人,现世却总是病骨嶙峋的。   虽然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可具体到“龙族回归”这件事情上,远没有那么容易。   对妖族来说,人族和龙族都是生死大敌,到底哪边更可恨,且得两说呢!   也就是如今人族雄踞现世、横压万界,妖族与海族作为被打压的弱势方,才有了合作的基础。   要想让龙族回归,首先要解决的,是妖族与龙族互信的问题。   对妖族来说,当年已经被龙族背叛过一次,如何还能把心腹要害再交给龙族一次?   对龙族来说,他们也深知在远古时代的那一刀,捅得有多深。   他们要如何才能相信,妖族是真的有合作的诚意,而不是抱着驱虎吞狼的心思,图谋秋后算帐?   羽祯潜入现世、亲往沧海,以一个妖族绝世强者的生死,将此事往前推动了巨大的一步。   不得不说,这是具备超绝勇气的行为。   匹夫轻生死,一怒即为。逞一时血气,不算什么大勇。   到了千金之子,就要“坐不垂堂”。   到了当年羽祯那样的层次,什么都不用做,已经立在万界顶点,却还能为自己的政治理想倾注一切。   也难怪他远走混沌海那么多年,再未现过行踪,却还一直被作为传奇来歌颂。   羽祯所主导的龙族回归妖族一事,最后功败垂成其间细节不传于世,所谓的历史真相大约也只能到时光深处探寻。   猿梦极唯独是知晓,历史的确有隐约的记载,龙族当年的确被羽祯所说动。   甚至有几位真龙随着羽祯回到了妖界。   而如今的大环境,已再不存在龙族回归的可能。   若是这地方真有龙族,真叫他遇上了,只怕并不会有打招呼的机会。   也就是说,今日的神霄之地中,是真有可能存在龙族的。   所以他也顺乎心意,踩着柴阿四的台阶就往下走,步伐格外轻快。   非妖非龙,以人族立场来看待这段历史的姜望,心中则是另有壮阔感受。   无论是羽祯以身涉险,深入沧海,主导龙族回归事宜。   还是龙族所领导的那一支水族,退入沧海、龙化为兽,此后东海之龙,永不见妖形。   都让他感到了历史的壮阔。   一段段恢弘的故事,沉浮在时间的长河。   无论拾起哪一段,都有那个时代的康慨文章。   千年以来,万年以来,万万年以来,人族就是在跟这样可敬的对手在争杀。   人族先贤正是在这样的强敌之前,牢牢掌控现世,护佑人族安宁,巩固了人族现世之主的地位。   今人视昔,何能不感佩?   此时此刻,对于自身的处境,姜望需要想得更多。   从猪大力、蛇沽余的路到柴阿四、猿梦极的路。   从不老泉到蜃龙。   这个所谓的神霄之地,远比想像中更为复杂,并不仅仅是一个留存功法传承的地方,它一定有更浩瀚的设计。   如此也就大约能够解释,为什么会引来那么多天妖关注并落子。   数以万年计的尘埃,好像从来没有掩埋此地。   这里绝没有因为时光的漫长而变得呆滞,反而给了姜望一种近乎当初山海境的感觉。   历久弥新,自由生长。   死水必不可如此,必有活源在其中。   山海境的“活源”,是凰唯真留下的传说,是楚地百姓的记忆,是山海境所有生灵的自然演化。   是凰唯真终将在绝巅之上归来。   神霄之地的“活源”,是什么?   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位羽族传奇本尊?   他当初能与妖皇争位,远非寻常天妖可比。   或许是天妖绝顶,或许已在绝巅之上。他真的甘心就此销声匿迹他是否正在某个地方,注视这里?   姜望反覆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多想。   哪怕只是一枚被天意作弄的棋子,哪怕这座棋盘外皆是遮天的大手,哪怕早已经被执棋者划定了结局。   也要抬头看。   已然明白六道本一,知晓几个队伍其实行在同一处。   已然确定神霄之地必有“活源”。   那么,这六条道路之间的联系是什么?神霄之地的活源又是什么?   唯有找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桉,才有可能在当下的死局中,找到走出来的机会!   这很难。但比起毫无头绪、毫无希望的彼刻,有机会总胜过没机会。   此时天光隐隐,林深幽幽。   神霄之地不见日月星辰。   姜望缄默地用长剑划过一痕,记下来,这是六个队伍踏上林间小道后的第五个时辰。   越往深处走,叶子变成了血一样的渐染的红,天空飘着白色的飞絮。瞧来似碎羽。   其间的确也有碎羽存在。   那是羽信的妖征。羽信已经支离破碎的尸体,那么毫无意义地洒落林间。   熊三思右手握着滴血的刀,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掌,喃声自语:“十年。这一生,有多少个十年?”   现在他独自在林间行走,不知为何,耳边总有羽信的声音在回响。   『我要是不把消息传出去,凭我自己,怎么跟你争?”   “我是真心拿你当兄弟,什么都跟你分享。但是你拿我当什么?你背着我都做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真觉得我傻!?”   “当初那场袭击,也是你安排的吧?就是为了站出来救我,取得我的信任,对吗?”   “引了这么多天妖种子来这里,你到底想干什么?   “熊三思!从头到尾,你只不过拿我当棋子而已!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真有羽祯大祖的血脉,家中早已为我做了准备,一进神霄之地,我就得了感应!今日便由你,来试我这浑寰玉身!”   “熊哥,熊哥!放过我!饶我一次!”   “熊哥,来,咱们喝酒。这可是我从老爷子那里偷来的。”   “羽信长这么大,没有什么真心朋友。能认识兄长,心里真的很高兴!”   十年。   十年太长。   但漫长的时光终有尽头,就像脚下的这条路。   熊三思默默又拿出一张黑色的面具,再次遮住自己的脸,也抚平了心里所有的波澜,然后继续往前走。   咕咕咕。   林间小路行至尽处,前方也并不开朗。仰看是崎区小路、险峻高崖。路远入云层,山高不见顶。   方才他们所处的密林,倒像只是盘在山腰处。   而他们一直就在这座山上。   山外有什么?一时看不到。   但此刻就在眼前,可以看到一眼活泉。   向上的山道在此弯曲环绕,似是将这眼清泉环在臂弯里,有很强的守护的感觉。   泉眼咕咕咕地冒着水泡,那声音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泉水清澈,水中有蜉蝣的幼虫。   只不知为什么,此水明明有活源、有活物,但还是有一种死寂的感觉。   清澈水面照映着一位绝色,玉手按弦的蛛兰若,就坐在泉边。   蛛狰立在她的身后,沉默拱卫。   神霄之地,的确比想像中更广袤。   它不像是一个藏宝库之类的地方,反而像是一个相当辽阔的世界。   熊三思略有感慨,但只是默默握住自己的刀。   风未动,弦未动,身未动。但杀机已在浮沉。   “我说这神霄之地的考验,也不怎么困难嘛!这一路走来,除了一招美色勾引,竟没什么风波!神霄大祖就拿这个考验我?我是能被美色俘虏的庸妖吗?”   “那不能是!您的品德多高洁,意志多坚定啊!”   “阿四啊,你这厮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太实诚了!你这样性格,很容易被排挤!”   “那我这不是投效了猿公子吗,所谓贤君遇良臣,也只有您虚怀若谷,才容得下我秉心直言!”   说说笑笑的声音渐行渐近。   柴阿四和猿梦极,一个无耻吹捧,一个照单全收,就这么说着笑着,似是郊游踏青般,走出林间来。   于是他们看到了前方的山路,看到了泉水,也看到了正在对峙的熊三思和蛛兰若、蛛狰,感受到了空气里蔓延的杀机。   “打扰了!不好意思!”   柴阿四作了个揖:“我们先回去,你们继续!”拉着猿梦极就往回走。   “干嘛呢?干嘛呢!拔出你的剑来!”猿梦极嚷嚷起来:“没看他在欺负我兰若妹妹吗?这我能忍着?”   柴阿四把住猿梦极的胳膊,推着他走:“大业未成,主公不可冲动。”   “你别拦着我!”   柴阿四附耳过去,悄声提醒:“熊三思是天榜新王第八。   猿梦极怒而回身:“刚刚路上是不是还有一个恶鬼没杀掉?不能任它为祸苍生啊,走,咱们回去看看。”   熊三思按刀不动。   蛛兰若停弦不语。蛛挣一脸鄙夷。静看这对活宝。   他们回头,但回头已不见来路。只有一片深林,幽幽隐隐,不知藏着什么。   想起有可能存在的龙族,柴阿四和猿梦极都有些难以迈步。   “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柴阿四回过头来,微笑道:“我们就站在旁边,不打扰你们呢?”   “不打扰谁?”   林间此时亮起一条路,背双直刀的太平鬼差和握八斩刀的蛇沽余,一前一后,缓步走来。   也缓解了猿梦极的尴尬。   瞧这同走一路的两位,一者气息平缓,一者身上带伤。显然实力强弱已分。   也就是说,这个太平鬼差,果然是比蛇沽余更强的妖王,是足以列名天榜新王的存在。   说话的正是太平鬼差,语气深沉,眼神莫测。   柴阿四呵然一笑:“希望不要打扰了鬼差兄的雅兴!”   对在场这些参与竞争的妖怪,他柴阿四的态度还如先前一般亲切。   因为先前谁也打不过上尊。现在他谁也打不过。   他可不觉得自己低声下气。格局放开一点,往后立于绝巅之上,这都叫礼贤下士!   猪大力深深地看了柴阿四一眼,并不说话,继续高深莫测地往前走,在那眼泉水前站定。   蛇沽余更是什么都不说,只默默调息。   镜中世界的姜望仍未理会柴阿四的呼应,让这小子安分一些也好。只默默地观察四周,猜测眼前的这眼怪泉,应该就是不老泉。猜想下一波会是谁到达此地·按照六道本一的猜想,若是这些道路的联系必然存在。几组队伍前后到达时间,应该不会相差太远才是。   “施主先请!”   “佛爷先请!”   “还是鹿公子走在前面吧。”   “鼠大师客气了,理应长者先行。”   “其实我跟你年纪也差不多。”   林中又现新路,路上又响起两个声音。   鼠加蓝和鹿七郎,一个身上佛衣已破,一个髻发散乱。   彼此保持了很大的距离,在道路的尽头止步。   路口狭窄,只得一者通行。   而他们谁也不肯留出后背。   大概可以想像得到,这一路走来,他们没少遭遇危险,彼此也没少下黑手。   此时你推我请,谦让未止。   “神香花海贵名远在,鹿大少何能后附?”   “黑莲寺名教古刹鼠大师怎不为前?”   “还是你先请!”   “不不不,还是您先前!”猪大力听得着实不耐,恶声恶气道:“要不然你们原路回去? 第七十二章迷途知闻   凶神恶煞如鼠伽蓝,难见威风。   风度翩翩如鹿七郎,不再潇洒。   恶名昭彰如蛇沽余,也浑身是伤。羽信已经是没了,熊三思身上血痕犹在。   倒是这个太平鬼差,衣着完整、蒙面巾干净,连头发丝都没掉一根,非是实力高绝,何能履险如夷?   故而他虽在这时候语气不好。   鼠伽蓝想了又想,还是受着了。   想他几次三番想对这太平鬼差动手,但对方屡次以实际表现刷新威慑,令他   不敢轻动,细思恐极。   但就这样原路回去,也自是不能。无上我佛,能容天下妖,我忍!   “这样,鹿公子,我离远一点,为你让出前路来。”   说着,这黑莲寺的和尚便径直后退,退了足足二十丈。   鹿七郎自无不可,背剑于后,便施施然迈出深林。   太平鬼差身上的危险他早有灵感,故也不怎么惊讶这双刀胖妖的表现。   当然,若是六条路的考验难度都相同。   柴阿四还能够带着猿梦极说说笑笑逗趣而来,蛛兰若带着蛛狰也片尘不染单就这一场的表现,他们两个显是更强出一截。   他鹿某虽是不怎么服气,暂时也警惕对待。   这一眼泉水…   灵觉中骤然生出的反应,几乎淹没了其它感受。   不老泉!   心中想着那传说中的至宝,鹿七郎步履翩然,只含笑问道:“谁是第一个到的?”   熊三思看了蛛兰若一眼,并不言语。   蛛狰道:“不才侥幸拨了头筹!”   “厉害!”鹿七郎赞了一声,却扭头看向旁边。   羊愈和犬熙华一前一后,恰在这时走了出来。   他们也都受了伤,犬熙华看着尤其凄惨,左脸上黑色的邪纹都被什么剐掉了一截,瞧着血淋淋但毕竟还活着。   如此回看,进入神霄之地参与竞争的十二个妖怪,竟只少了一个身怀羽族血脉、亲自开启了秘藏的羽信。   蛛狰看向熊三思的眼神,就难免有些玩味。   虽然说等秘藏的开拓进行到关键时刻,在场各位竞争者,都或多或少对羽信有些杀念,但此刻不还什么都没看到么?不年不节的,怎么就开始杀猪?   还是说羽信已经得到了什么?   “想不到贫僧却是最后出林的一个。”   鼠伽蓝心态颇好,哈哈大笑地往外走:“所谓好饭不怕晚,福待有缘妖,活该佛爷走运,踏此鸿途!”   对于这种讨口彩的行为,倒是没谁说他什么。   柴阿四甚至还阿谀地搭了一句:“您真是高僧风范!”   倒叫鼠伽蓝有些不适应。这个高深莫测的家伙,又在耍弄什么阴谋,怎么对每个妖怪都这般亲热?   但在这个时候,那自出林来就未发一言的羊愈法师,忽地往前一步,口诵法言:“鼠伽蓝,你本是好天资,但误信谬佛,行差踏错。歧途已远,深渊当前,还望你迷途知返!”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听在耳中,心中竟如洪钟响,且是越来越响。   这蜿蜒山道、不见全貌的深山,乃至幽幽密林,顷刻被金色的佛光所铺满。   古老的梵唱,混响于时光。   相较于鼠伽蓝的魁梧身形,这个羊愈法师看起来实在削瘦脆弱。但一抬步,已经踩进黑色的佛光里,一按掌,已然掌覆天灵!   参与神霄之地的这么多天妖种子,这么多妖族俊彦。   竟是看起来最温煦良善的羊愈法王,最先出手,并且一动手,就是要将鼠伽蓝逐出竞争的架势。   古难山头钟声响,几回惊醒梦中妖!   铛!   【…声纹在空气中   几番荡漾,遍及诸方,也未尝没有试探其他妖怪的意思在。   第一声响,是日『迷途』。   此为心头钟。   铛!   第二声响,是曰『知闻』。   此为天外钟。   那悬在神霄秘藏之外、摩云城上空的知闻钟,竟然再次被唤醒,隔空降临了力量,帮助羊愈横扫对手!   摩云城上空的黑暗,如怒海翻滚起来。   麂性空的声音在咆哮:“老秃驴!我说你为什么死活舍不得带着知闻钟走,原来是想场外作弊!古难山门风一贯如此,真真恬不知耻!”   无边黑暗迅速向浮空的蝉法缘汇聚,其间隐有活物,要撕破黑暗而出。   虎太岁、鹿西鸣、蛛懿,都不动声色地撤开身形,为两位大菩萨的厮杀腾出战场,生怕他们杀得不够尽兴。   蝉法缘只笑道:“佛说,缘来如此!麂性空,你还是认了吧!”   反掌—托知闻钟,其声传彻长夜。   而他遍身大放华光佛躯如金阳横空,将此暗夜照作白昼。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气中虫、水中虫、心中虫、虚空虫、夜中虫,五虫恶世。   麂性空所修之【恶虫观】,已然到达『一缕浊气三万虫』之最高境界,能得自是强大非常的手段。   不是真个震怒,不会动用此等杀招。   但恶虫观之强,强在微观,强在不可察。   知闻钟一响,孰能不知?   佛光照耀之下,麂性空所聚拢的黑暗,几乎被压成了一张幕布。   那夜幕之中不断鼓起的襄泡,又不断地按了下去。一瞬即起三万虫,竟无一虫能面世。   每一条微虫,都被照彻清楚!   如此笑容灿烂,一边镇压麂性空,一边传递力量于神霄秘地,给予羊愈浩瀚如海的支持。   神霄之地里。   云绕神山,路环宝泉。   羊愈在经受神霄之地考验的过程里,却是一直在沟通知闻钟。   犬熙华伤成这般模样,不是他照顾不到,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分心照顾。   他所选择的时机出乎意料,谁会在这种一无所获的时候就开始相争?上了赌桌,谁不得权衡一番得失,再决定下多少血本?   虽不至于说能打刚刚走出深林的鼠伽蓝一个措手不及,先手却是已经占定。   并且鼠伽蓝和鹿七郎一路明争暗斗地闯过来,消耗绝不会少。他却只用管自   己和知闻钟,状态好上不止一筹。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   此刻心头钟与天外钟齐鸣。   长迷途之声惑乱道心,知闻之声慑服义勇。   主攻鼠伽蓝,也波及在场其他妖怪。   蛛兰若美眸之中流光掠影,玉手微移,只是一挑琴弦。   铮!   沙场卷旗,铁马金戈。   锐利的琴音将靠近的钟声直接剖开!从头到尾蛛狰立在蛛兰若身后,纹丝未动,毫发无损。   鹿七郎只将脚步一转,腰间细剑已出鞘锵!   他虽不似蛛兰若对声闻之道的研究深入,剑鸣之声也不如蛛兰若的琴音强大,但自然遵循一种天生的灵觉,好似庖丁解牛,剑鸣解钟鸣。   蛇沽余在这一刻倒握双刀,赤纹甚至爬到了下巴处。她的气息完全敛去了,   身形还存在于观者的视觉中,气息却不在其他妖怪的感知里。也从声音的世界里短暂遁去了!心头钟与天外钟,都寻她不着。   在场除鼠伽蓝之外的妖王各施手段,应对起这试探性的范围攻势,都不算困难。   唯独熊三思只是闷哼一声,动也未动,竟是生受了!   最轻松的当然是猿梦极。   那心头钟与天外钟鸣在当前。这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   么事情呢,一道金光罩已经护在身外,隔绝所有威胁。   他左右一看,顿时眉开眼笑。   羊愈一声梵唱,两声钟响,见诸般手段。   但全场最忙,还是要属藏身镜中世界的姜望。   他既要保住太平鬼差猪大力,又要护住疾风杀剑柴阿四,还要注意隐蔽,不法,真个是终日奔波苦,片刻不得闲。   却说当时,柴阿四逢妖三分笑,还在致力于营造多方友好关系,准备合作共赢、和平度过神霄之地。   眼睛一瞥,却刚好瞧见羊愈迈步,口吐佛音。   能叫在场这些妖王察觉,更要注意手段,保猪大力和保柴阿四,总不能用一样办。   他心中大骂直娘贼,暗叫—声苦也!   正要往猿梦极那边蹭,厚颜蹭一个金光护体。   耳中忽地响起熟悉的声音:勿惊。   上尊可算出现!   一缕神秘的力量,自赤心神印散发。   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耳之中,似有一片深渊,一座囚笼,那外来的法音,直坠其间,根本落不到耳识里来。   本心只觉安定,竟有不朽之感。   天外钟落了耳中狱,心头钟摇不动赤心印。   他蓦地站定了,环顾左右,眼神骄矜。   诸位天骄不过尔尔,谁及我老柴,云淡风轻?   唔那劳什子太平鬼差,倒还表现不错。   那劈空连斩的几刀,自己完全看不懂,却也抵住了梵声钟鸣。   有机会可以接触一下这个太平道,说不定能够收归己用。   羊愈这心头钟与天外钟齐鸣的手段,借知闻钟而为,就连受到波及的一众天妖种子,都得认真对待。   首当其冲的鼠伽蓝,更是当场直堕无间!   他的听感被毁弃,他的佛觉被打碎。   他在踏出深林的那一刻,就踏进了深渊里。   然而何为黑莲?   本就是开在绝境的花!   是天道不昌,末法降临之时,于五浊七秽中,诞生的佛莲。   在极恶之中,生出慈悲意。   在毁灭之时,孕育菩提心。   他大步往前,直面羊愈。那张长相凶恶的脸,覆上慈悲的光。   黑色佛光是静谧的,带来安宁、祥和、休眠。   他的一双大手抬将起来,瞬间极静而极动,十指穿梭,似在织造袈裟。   以此寻常善信之外功,迅速结出了反莲花印。   口中亦起梵唱:“自我无妄结菩提,他心不证开莲花!”   此乃妖师如来所留下的佛偈,黑莲寺万世传承之经典。   在鼠伽蓝的头顶上方,绽开了一朵晶莹剔透的黑莲,与他光头上所纹着的黑   安宁,抚平所有观者的躁动。花瓣似琉璃雕刻,彼此相结,好像一只黑玉碗,盛起了月亮…   莲呼应,每一片花瓣都对应另一片花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虚悬高空的黑莲,有一种广阔意义上的。   神霄之地本不见日月。   现在得见了。   黑色佛光如瀑垂下,好叫风雨不能进,护佑世间虔信者。   在这一时,鼠伽蓝也是爆发全力,要摆脱寂灭危机。   但名列天榜新王第五的羊愈,既然出手,既然搬动了知闻钟,又怎会叫他这样轻易逃脱?   左结宝瓶印,右结狮子印。   善目慈容,张口道:铛~   如是小儿顽童天真赤子,拟作钟声响。   冥冥之中的联系,已被知闻。   他的佛觉与佛念,已然结出了知闻钟的幻影,降临神霄之地,盖压神山上空只是一压就将那晶莹剔透的黑莲压碎了!   朵朵碎莲如飞玉,零落—地看不见。   鼠伽蓝鲜血狂喷,仰头便倒。   而羊愈感受知闻钟的力量,所求更多。   那钟声一响所有在场妖怪,都必须做出反应。   诸方手段,受想声闻。   在应付钟声余波的时候,也要被知闻钟所了解。   羊愈正是要在镇死鼠伽蓝的同时,把握所有竞争者的信息,窥破各自虚实。   从而“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他也的确在这一刻把握了太多。   蛛兰若果然实力高绝,音杀之术强横。鹿七郎非同一般,剑意锐不可当。   猿梦极是得天妖手段护持,没几次可用,不值一提。   熊三思仿佛铜皮铁骨,石心钢胆,也不知受过怎样磨难,已经极难被撼动。   那太平鬼差和柴阿四,瞧着是高深莫测,实则都是外力。   尤其那太平鬼差,乱斩的那几刀,根本不是应对梵音的关键。   关键在于他体内的另外一种力量,接管了耳识,弥声于无形。   不对!这太平鬼差和柴阿四之间,竟隐隐有些联系。   就在羊愈借助知闻钟的力量,正有所察觉之时。   变故陡生。   那仰头倒下,理当已被镇杀的鼠伽蓝,蓦地圆睁双眸。   他那一双唯一慈悲的眼睛,此刻转成了怒目。   口中所喷之鲜血,竟然结成了血莲花。   金刚怒目,降伏外道。   血莲降世,灭法众生!   此法不见什么外象,似乎也并未对知闻钟造成什么影响。   但羊愈法师那和煦慈悲的脸上,渐而爬上了血纹。   血纹如灵虫一般扭曲着,使得羊愈的脸上,有了一种诡异的神采。   他正在堕落!   宝钟不移,僧侣不移耶?   金身不动,泥塑不动耶?   黑莲寺不被太古皇城所承认,但鼠伽蓝绝对是毋庸置疑的天榜新王强者。   在真正的生死搏杀里,也未见得就会输给了羊愈。   此刻以生死为注,血孽作纹,正是要拉扯着羊愈一起,摆脱知闻钟的影响……   永堕长夜。   但羊愈只是立在那里,并不动弹一步。双掌合十,轻轻道了声:“南无光王如来!”   虚空隐隐,钟声响。   知闻钟所包裹的梵音之内,更响起了一个声音。   非在此间,亦在此间。   是大菩萨蝉法缘在摩云城所阐述的声音,穿透时间于空间的距离,落于此地   其曰——   “佛说,缘来如此!”   那立在一旁乐滋滋看好戏的疾风杀剑柴阿四,身上忽而光华万丈! 第七十三章自有后来者   借由知闻钟的影响,大菩萨蝉法缘的梵音,从摩云城传到神霄之地。   柴河四身上却骤起反应,大放宝光。   在场众妖几乎同时投来关注,都好奇他有怎样的根底。   柴阿四自己也是悚然一惊。   难道俺老柴的古神镜就要暴露?   难道我天命之妖的身份,再也瞒不得?   但是细一察知,发现那金光并不是发自本身躯体,也跟那面古神镜无关。   古神镜还好好地隐藏着宝气,瞧来平平无奇,一点光采都没有呢!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来,那散发着金光的,其实是一本书,一本旧书。   那本他在旧书店里淘换到的、犬族文字译本的《上智神慧根果集》。   不。   它岂止是那部光王如来留下的经典?   它岂止是一本简单的译书?   这本书柴阿四仔细研读过,并不认得几个字。   这本书伟大古神也曾复刻了文字,在如梦令中反覆琢磨,也没有发现什么常。   唯独是此刻,知闻钟响,菩萨蝉法缘口吐梵音。   曰『佛说』,曰『缘来』。   那藏在此书中的另一部书,才显出真相,再现于世间。是为——《佛说五十八章》!   黑莲寺在求寻此经残章,古难山亦在追逐。   蝉法缘作为天下正教古难山的大菩萨,知闻钟作为古难山的至宝,出山一次,岂可轻还?   神霄之地自有其特殊。   他不仅要以知闻钟的力量,帮羊愈横扫竞争对手,赢得神霄之地的竞争。   不仅仅要灭杀黑莲寺的天妖种子。还   要收集佛觉所示的、显于此地的《佛说五十八章》……通吃一切!   所以他在镇压麂性空之攻势的同时,口诵『佛说』、『缘来』,隔空助力羊愈。   那蔓延于羊愈脸上的血纹,被佛光坚决地驱散。即要灭法众生的降世血莲,一瓣一瓣凋零。   鼠加蓝吐着血,仍在放声大笑:“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竟然近在眼前!真个叫造化,哈哈哈哈呃!”骤然亮起的金色佛光,将他压下尘埃。   一叠又一叠的万字符,如群山相连,一次一次瓦解鼠加蓝的抵抗,将他打得佛光散乱,生命气息急剧跌落。   在凋落的血莲花瓣前,羊愈转头看向柴阿四,微笑道:“《佛说五十八章》竟在你处,施主,看来咱们有缘!”金光辉映之下,柴阿四嘴角早都咧到了后脑勺。   他已经恍然大明白。   是说上尊为何当时让俺这大字不识几个的去读佛经,原来此间有真意!随便弄本旧经,也是一件好宝贝!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yeguoyuedu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虽然不知道佛说五十八章是什么鬼,但能引得知闻钟生出反应、叫古难山真传回头,当是世间瑰宝!   可惜我柴阿四有眼无珠,空在宝山不自知,让这宝贝寂寞了许多天这时候羊愈这斯竟瞧过来,眼睛滴熘熘的瞧着咱这宝书呢。   他柴阿四已与上尊恢复联系,哪还在意那些什么古难山新难山的,在伟大的古神之前,什么真传也不好使!   故是狞然一笑,就欲破口大骂。但好歹心中存着尊重,多问了一句伟大古神:“上尊!弄不弄他?”“给他!”上尊干脆利落地回道。   柴阿四不太懂上尊为何这般好脾气,但上尊自有道理。过去的经历总是一次次的证明,上尊总是正确的。   故而他的狞笑立即变成了谄笑:“好叫法师知晓!我正要奉经于你!”镜中世界的姜望,也是感到格外心累。这边刚刚帮柴阿四、猪大力解决了危机,好不容易可以歇一歇,正要安然坐下,隔岸观火。   不成想这把火又烧回自己头上。   随便让柴阿四出去买本经书,竟然就藏着那传说中已经遗失的《佛说五十八章》。   妖界风波何其恶!   一直觉得,天意大约是冷箭。事先毫无征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飞来一击,根本无从防备。但小心谨慎,也未尝不能应付。   可现在看来,天意是蛛网,自己是蚊虫,且早在网中央。   在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命运陷阱早已暗藏。   无知无觉间,身周处处是因果线,每一线都牵动死途。   如今他才深刻理解,那时候在断魂峡,当世真人算力第一的余北斗,大笑着说『算他个无能为力!』的心情。   若是他早能清晰得见这些,又何来挑战天意的勇气?   小小一个姜望,就有这般狂澜。   真不知当年世尊是何能全身而退!   柴阿四伸手奉经,羊愈虽然已经觉出这厮有些问题,但也担心毁了经典,故还是想要先将它接过来。   但在这个时候,又有灿烂金光接连亮起。   一者亮在蛛狰之身,一者亮在鹿七郎之身。   又见《佛说五十八章》!   羊愈看了这个,又看了那个,脸上笑容愈发温煦。有知闻钟虚影在,有大菩萨蝉法缘的支持,他自信能够镇伏现场任何一位妖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佛说五十八章》的原本,向来收藏于太古皇城中,供奉于天妖阁。   但在漫长的历史中,因为种种原因,有十三章已经失传。   想不到在这骤然放开的神霄之地,竟能集有三章!   真真是风云相会,无巧难书。   法缘菩萨这一局落子堪称妙到毫巅。   蛛狰从储物指环中,取出那华光难掩的经书,对蛛兰若解释道:“这个我真不知是为何在此蛛兰若当然知道是为何!   不是犬应阳,就是狐伯起。   此中谋划究竟如何,那幕后执棋者为什么会将《佛说五十八章》的其中一章,放在蛛狰身上,使其带进神霄之地她暂不得知。   不过坐山观虎斗,她却是在行。   嘴里只是温声道:“我自是相信。但这宝书乃佛家经典,非我蛛家之物,还是交出去罢。只不知……”她美眸流转:“是交给羊法师,还是交给鼠僧侣呢?”时至此刻,局势分明,鼠加蓝哪还有竞争的资格?她这话问的倒也是有趣。   羊愈只是温煦一笑:“贫僧先行谢过诸位善信今朝结下善缘,他日必有善果。”眼睛却是看向鹿七郎。   柴阿四和蛛兰若都很识趣,《佛说五十八章》集于此地的三章,便只剩最后一章,是否也能轻易到手呢?   感受着这位佛宗真传的目光,鹿七郎飒然一笑。   不同于柴阿四的懵懂无知,蛛狰的身不由己。   他却是很清楚自己身上带着什么,也用心去遮掩,但未能遮掩得住。   知闻钟强行唤醒了当年古难山第五法王象弥留下的经典,现在羊愈又先道了谢。   寻常妖怪或许也就顺水推舟了,好歹结古难山一个善缘:但他只是笑得俊朗,笑得灿烂,却丝毫没有将经书拿出来的意思。   知闻笑道:“柴兄雅量高宏,蛛姑娘善解尘心,鹿某却是远不如也。我眼皮子浅,等不得他日法师若是想要这善缘,便今日给我善果!”这是他凭藉天生灵感,辛苦寻得的宝物,凭什么轻易拱手?   天榜新王第五了不起?知闻钟了不起?   羊愈微微一笑。真要说善果,说让鹿七郎心动的好处,他今日也不是给不出来。   但无缘不求。今时今日有知闻钟虚影高悬在空,有大菩萨蝉法缘手段在外。   鹿七郎不想结缘,那倒也不必结了。   他掌中翻出一只木槌,轻轻一敲,竟然就这样敲碎了被万字佛印死死压制的鼠加蓝的脑袋!   红的白的黑的,都晕染在佛光中。   而他未向那边瞧一眼,就这样慈悲地看着鹿七郎,只道:“施主此言端是无礼,物归原主方为正念。劝尔莫执,否则……”具备天榜新王实力的鼠加蓝,像狗一样被杀了。   他不是没有反抗不是没有展现力量,但都无济于事。   与他一路同来,明争暗斗不已的鹿七郎,尤其应当知晓鼠加蓝的实力,也尤其应该明白此刻这个羊愈的恐怖。   但对于此情此景,这位鹿公子仍是不减风姿,只笑道:“否则如何?”羊愈只是微笑着起木槌,轻描澹写地指着他,道了句:“好教你知,为何天妖猕知本排定天榜新王,贫僧第五,你第七!”在现在这个时候,摩云城内的众天妖,也都明白了蝉法缘的谋划。   那知闻钟摇动诸方,力量并不隐晦。   但无论虎太岁、鹿西鸣,还是蛛懿,都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他们这些站在世间绝巅的存在,除非有不可磨灭之仇,除非道途相阻,一般也都有些不必言说的默契。   棋盘落子,无非各凭手段。寿元漫长,岂唯一时一地?   麂性空在被封镇的黑暗里,忽然恶声大笑:“兀那秃驴,收一收你的假笑,真以为你算定一切吗?”因为神霄之地已经隔绝内外,不在此地,也未见得在此时。   故而神霄之地里的一众妖怪,也就并不能发现,神霄之地中的鼠加蓝,和摩云城内的麂性空,其笑声竟然叠在一处,遥相呼应。   在那跨越时空的狂笑里,麂性空的声音再不是那窸窸窣窣,反而堂皇,反而恢弘,在蝉法缘所主导的灿烂金色佛光里,铺开了他独有的佛性与威严。   占灵山,据宝刹,佛即我佛光隐而妖师出,天下得道。   黑莲方为天下正统!   他在黑暗之中,普渡黑暗。他在漫漫长夜,点亮佛光。   倘若世上已无佛,倘若一切都寂灭。心灯明处,如是我佛!   此刻他的力量无限膨胀,掀开了既有的佛理,重塑全新的弘法时代。   黑暗之中显出了他的五官。   他的嘴唇翕合,诵出灭法宏音:“你已应有尽有,还想全贪全得!”他的眼睛直视禅法缘,童仁之中,泛起密集的黑点。这是末法时代,佛法新传的信虫!   “蝉法缘啊蝉法缘,贪嗔痴三不善根,皆在你心……”“今日堕矣!”   堕矣!堕矣!堕矣!   此声如在空谷回荡万方。   麂性空展现的力量虽然恐怖,但在此时,还远未能掀翻知闻钟。可蝉法缘第一次变了脸色。   神霄之地中。   羊愈已然掌控局势,正执小槌,欲敲鹿七郎头颅以为木鱼。   鹿七郎更无半分惧色,扬眉剑出鞘,遥指这位搬动了知闻钟的古难山真传:“我也叫你知道。我排第七,不是我只能排第七。而是因为我喜欢七这个数字,有意控制了战绩!今日便做一个第五,望三望二再望一……又如何!?”蛛狰默默地看了蛛兰若背影一眼,将心思深藏。鹿七郎争第五倒没什么,竟要『望一』。   蛛兰若这次主动入局神霄之地,展现实力,就是要『不鸣则已,鸣则第一』。   这个第一看起来是那么简单,个个都自信能得?   两位名列天榜新王前十的存在剑拔弩张,血战一触即发。   可在这个时候,还有变化发生!   那倒在地上的鼠加蓝,头颅都被敲碎了,却从那红白混合的浆泥中,发出惨厉的声音来:“嗬嗬嗬,嗬嗬嗬,咱们还未斗完,羊愈,你怎敢另找对手?”羊愈拧眉回看。   倒是奇怪鼠加蓝怎么死而未死,怎么已经瞒过了又不继续装死。   但见得红白混合的浆泥中,探出一支花包,花包绽开,又是一朵黑莲。下有底座,上有香纹。   此黑莲非之前的血莲、黑莲,无关于道法神通,乃是最先带他找到柴阿四的那座黑莲祭法坛。   之所以被敲碎了脑袋也未死,是因为他的命魂藏在黑莲祭法坛中他以黑莲祭法坛为颅,瞬间爆发强大的气势。   所有压身的万字佛印都被撞碎,他的身体就这么站了起来。   鹿七郎趁机合纵连横:“鼠大师,古难山蛮横无礼,欺你太甚!同行即缘,我当助你一臂之力!”蛛兰若眸光流转,也有些意动。   或许是该合力先将这知闻钟走……   但以黑莲为颅的鼠加蓝,这一刻却展现了全然不同的气魄只道:“黑莲寺办事闲杂避让!”在场所有妖怪都感受到了,也不得不感受到。   那覆笼神山的钟鸣,竟然在这一刻,完全被另一个声音所掩盖。   其声:“堕矣!堕矣!堕矣!”   神霄之地和摩云城上空,竟然如此奇妙的混淆。   羊愈脸上的血纹才褪,黑纹又起。   可这黑色佛纹真正猖獗的地方,却也并不是他的佛躯。   而是高空中悬立的、那知闻钟的虚影!   黑莲寺的谋划,至此才真正浮出水面。   麂性空那时候大骂蝉法缘场外作弊,可那正是他所求。   他一再地暗示蝉法缘不能离开,一再不痛不痒地骚扰知闻钟不痛不痒,就等同于麻痺本身。   鼠加蓝身上被一种强大的力量的所呼应。此刻黑色的佛光完全反制金色佛光。   那犹在璀璨的佛说五十六章,三章在侧,全都不远。   但苦求许久的鼠加蓝,此刻看也不看一眼。   佛有上求,中求,下求。   下者杀羊愈,中者佛说五十八章,上者知闻钟!   得其上者,何必它求?!   他瞧着那知闻钟的虚影,无比虔诚、无比热烈地张开了怀抱他用尽他的所有,拥抱他的所求。   随着他的动作,在高空之中亦然诞生了巨大的法相虚影,已经贴上知闻钟遂见和尚将钟牢牢抱紧!   羊愈自是不甘,奋起而争,无边金光疯狂滋长。   然而鼠加蓝的身体,那血肉长出黑莲瓣,一瓣一瓣凋落。   他在凋落,羊愈身外之金光,也随之凋落!   在这一刻,鼠加蓝完全牺牲自我,命魂皆衰。   只在黑莲之中喃声,而那喃声又变为宏声:“我不成佛,自有后来者!”铛!   知闻钟震动!   摩云城上空的蝉法缘口吐鲜血,这一刻目眦欲裂。   鼠加蓝的牺牲应用于黑莲祭法坛,向麂性空提供支持,构建力量通道。   利用神霄之地的特殊性,直接割断了知闻钟和古难山的联系!   蝉法缘谋划所有,要全占全得。   羊愈要赢,蝉法缘要赢,古难山也要赢。   麂性空却只求一物,只要那知闻钟!   求那万古佛门正统无上灵山真缘。   从进入摩云城的那一刻开始,鼠加蓝这样的天妖种子,就已经确定要牺牲。   所有的等待、忍耐、痛楚,都是为了此刻。   黑莲寺此局,弃车弃炮弃马弃士象只求夺帅! 第七十四章神霄之局   何为信仰   倾其所有抱所求。   为了黑莲寺“天下得道”的理想,鼠加蓝放弃了有机会走向天妖的未来。   甘愿牺牲自我,拥抱知闻钟。   作为古难山掌控多年的至宝,知闻钟本没有被掠夺的可能性。   它长期供奉在古难山,不知开悟了多少菩萨罗汉、受多少佛陀的回响,与古难山早已浑然一体,佛运相连。   无论天涯海角,古难山也可以随时将它召回。   从某种意义上,"搬知闻钟,如搬古难山'   世间谁能为此事?   所以羊愈这样的年轻妖王,也有机会带着它走出山门。行于闹市,涉于险地。   当然,有鉴于知闻钟的重要性,大菩萨蝉法缘亦是随行护持,不离须臾。   应当来说,对于知闻钟的挪动和使用古难山拥有足够的谨慎。   但羽族传奇于万古以前所留下来的神霄之地,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所在。它能够在完全自由的情况下,以自毁阻止虎太岁的入侵。能够隔绝内外、甚至于阻断诸位天妖对它的追踪,几乎已经具备了独立世界的雏形。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古难山作为公认的妖界佛门正统,长期唯我独尊。蝉法缘以神霄之地为棋盘落子也视其他执棋者于无物,摇动一口知闻钟,便要全占全得   知闻钟在洞穿隐秘、贯通时空的同时,也将自己的一部分,无可避免地投入了神霄之地。鼠加蓝的牺牲在黑莲祭法坛中极限放大,就将知闻钟的这个部分牢牢留在神霄之地,间接引动了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终于撬动了搬走知闻钟的可能!!   假如说知闻钟落在神霄之地的虚影,是一只在随时可以回归的信鸽,鼠加蓝现在的所为,便是抓住了这只信鸽的翅膀,使它无法归笼。   知闻钟的力量,本来凭   借知闻之能,自在穿梭于隐秘。   但是在这一刻,它被固定在这种隐秘中。   相较于一个完整世界的规则,古难山僧侣千万年来与知闻钟建立的联系,是如此的脆弱。   而在这联系被切断,知闻钟被固定的关键时刻。   麂性空启用末法时代佛法新传的信虫,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   抹去了古难山的印记,开始在古铜钟身镌刻独属于黑莲寺的铭文。   包括羊愈和知闻钟虚影的堕化   也只不过是这个过程里的余波。   此时在摩云城上空,包括虎太岁在内的几位天妖,都可以清晰看到那古铜钟身之上,坚决前行的字迹。   自我无妄结菩提'。   下一句,也已经写到了"他心不证'。那金光隐,夜色长。旧时代已经消逝新时代正要来临!   蝉法缘脸上悬挂的笑意早已粉碎,与之一同碎灭的,还有他在这神霄一局里的落子。   为了全占一切,他选择最先收局,结果最先出局。   眼下,嬴得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再失去什么。   他的表情无比严肃,几乎没谁见过他这般严肃的表情   因此有了真实的力量。   借由还在隐秘通道僵持的知闻钟,他庄严喝问:"羊愈,尔得悟否?'   神霄之地里的羊愈,正在镇压入侵其身的黑纹,在此身将堕未堕的关口,将更多的力量投放在知闻钟虚影之中,以此抗拒黑莲祭法坛的钳制。   出家之妖,理应澹泊世情。   他也天生无趣,坦然接受所有。自来不有波澜。神霄真秘逃出,引来更多竞争者,他并不在意。   谁与他相争,谁阻他前路,也并无不同这是他的真。   他同时是骄傲的。要以钟声强问所有竞争者,要叫鼠加蓝迷途知返要让鹿七郎认清排名   要天上地下,唯我   独尊'。   这也是他的真。真如此刻。   他正在挣扎,   正在末法降临的堕佛之力中,竭尽全力地挣扎。以在天榜新王排名第五的天妖种子的能力,已经挣扎出了独立而清醒的自   我,还要挣扎宗门重宝的归属。   但这时候,他听到了蝉法缘的喝问。   他脸上挣扎的神色,一瞬间消失了。恢复了温煦,平静只漫声道:"菩提树下,诸天因果。古难山上,万古灵缘。我辈光王真传,为佛信舍生忘死,岂在谁后?   在我佛真传之前,当然什么都不重要。包括柴阿四和太平鬼差身上的疑点,包括与鹿七郎的胜负,也包括自己.8[7   他最后的声音,不像鼠加蓝那么激烈   但在回应大菩萨的同时,他就已经放弃了对己身的镇压。黑纹瞬间爬满了他温煦的脸。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安卓苹果均可。】   使得他邪异、污秽、不体面。可金光燃遍了他的身!!   整个身躯燃烧起来。   他就这样燃烧在空中   火势渐炽、金光渐烈最后他燃成了一团金焰熊熊的佛火,以光头为撞槌,撞在了那已经被黑纹缠绕了大半的知闻钟虚影上。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古难山头钟声响。   无哪个惊醒,只他羊愈入梦。   光头裂开,崩解,整个佛火金躯消失但竟然鲜血还在。   鲜血在知闻钟虚影的上半部分,静默流淌下来,"浇灭'了向上攀爬的黑纹。   明明是黑莲寺的鼠加蓝先一步选择牺牲自我,但他的身躯还在凋零之中,还有纤薄的一部分。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羊愈,却是先一步去了。场内众妖   无不动容。   猿梦极咽了咽口水,向来慢一步的大脑,此刻占领了高地,向他传递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先前遭遇那绝色女子的时候,无甚波澜。只是金光一闪,他就清醒了过来。这一次却是在羊愈敲响知闻钟的攻势前,切身感受到了猿仙廷的手段,他的自信   本随之而起。但是眼前这一幕,着实有些可怕。   神霄之地的探索之旅,才走到这里,大家还什么都没见到。   天榜新王排名第五的羊愈就没了?   同样有天榜新王实力的鼠加蓝,眼见得也没几息可活。凋落着凋落着,只剩一截胸膛。   生啊死啊本来也没有什么,他猿梦极这一路走来,也不是没见过血的雏儿。羽信没了他不也无所谓吗?压根不会被吓住。但你们要不要死得这么激烈?   要不要闹得这么大?   我猿梦极天生贵胃,只不过是进来随便锻炼锻炼的,我失散多年的猿仙廷爷爷,还在外头等我回家呢!!   他看着笼罩自己的金光罩,面无表情。心中已是喊开:"爷爷!我不玩了。能不能提前把我接回去?   此刻在心里叫爷爷的,不止是他。   他的得力干将、忠小弟柴阿四,这时候也惊愕不已。   佛说五十八章还拿在手上,还未来得及让羊愈接手,羊愈就已经死去   等等,难道这也在上尊的计划之内吗?   他在惊愕之余,又生出一丝惋惜来。这些可都是妖族将来的栋梁是他柴阿四大帝的可用之才。就这么无意义的死去了,岂不是有损妖界大局?   故在心中问道:"上尊爷爷!这死伤太大,太可惜了,咱是不是出来劝劝?'上尊懒得理他。劝什么?都到这个地步了。   再劝鼠加蓝别死了,劝羊愈活过来??   鼠加蓝不气得把你柴阿四带走才怪   倒是羊愈最后所说的,"为佛信舍生忘死。岂在谁后。   却是让他忽然想到了当初在草原上,草   原新任神冕大祭司涂扈与他所讲的三闻三佛信。   他一直不知道这句里佛信的"信'应作何解。   是真,是诚,还是讯息??   只知道这"三闻三佛信',是"如得广闻'、"如使知闻'、"如是我闻',也代表世上存在的三口宝   钟。   如今,他竟已经见全了   千万年来响在古难山的钟声,好像在这一刻带给了他某种灵感。近在眼前,若隐若现。   我佛慈悲!   摩云城中,大菩萨蝉法缘神色悲悯。   在应做决断的那一刻,他直接放弃了羊愈,要全力保住知闻钟   而被放弃的羊愈,不仅没有怨恨,反倒主动焚尽残躯敲这一声钟响,尽一个古难山和尚的本分。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知闻钟的钟声,再次于神霄之地响起   那幻影勾连本尊,再一次向蝉法缘描述了隐秘。   使得蝉法缘的天妖之力可以捕捉轨迹,反朔神霄。   于是蝉法缘翻掌一推那定悬高空已然不动的知闻钟,蓦地往前一跳。不应该说往前。   因为它跳跃的方向,并不在这妖界的方位中。   它是跳向了它所知闻的神霄之地的隐秘!   鼠加蓝和麂性空,是缚住了信鸽腿,叫它不能回笼。信鸽和信笼之间的这段距离,就是神霄之地的隐秘,它并不是存在于时空意义上的距   离。神霄之地的隐秘,又触动了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直接将这段距离以及距离两边的信鸽信笼冻结起来。   麂性空在这个过程里以无上神通撬动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割断了这个信鸽笼子和笼主之间的联系。再趁机抹去这信笼上的印记,在上面刻上黑莲寺的印记,以此完成***的替换。同时鼠加蓝也在努力驯化那缚住的信鸽,更在麂性空的帮助下堕化羊愈,以这古难山真传的生死,牵制蝉法缘的动作。   此后信鸽回笼,这信鸽和信笼,也都将以黑莲为前缀,获得新生。   而蝉法缘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做出的紧急应对却是在告知一声后,直接放弃了羊愈。然后将信笼推回那段代表神霄真秘的距离,信鸽飞不回来,将信笼推过去此所谓"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在这个过程中,羊愈主   动牺牲自我,去烧掉那缚住信鸽的绳,好让信鸽早归笼。   他并不知道蝉法缘要做什么,因为这不在事先的计划内,他只是尽他所能,再去做一点什么。   但与蝉法缘却达成了绝妙的配合   老少两位僧侣,心有菩提之妙,缩短了知闻钟回收力量的过程。   古铜钟身上那句他心不证开莲花'已经镌刻到"莲'字的最后一笔。   但麂性空那所谓末法时代佛法新传的信虫,却是落了个空!?知闻钟已然落进那段真秘中。   非是妖界之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也非是在神霄之地。并不存在于一个具体意义的空间中,而是推进了那段隐秘里。   世间隐秘亿万种,芸芸众生哪得寻?   蝉法缘当然不是要让知闻钟就此失落他这一手的倚仗,在于知闻钟和古难山千万年来的香火联系,在于诸多佛陀菩萨在知闻钟上留下的   佛缘。那种联系只是暂时被割断了,当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失去引导麂性空的手段被时光消磨,那种经年累月的久远联系,仍能恢复。   古难山便可借助这种联系,重新将知闻钟寻回。甚至不需要太久。   因为在这个时刻蝉法缘已经紧急沟通了古难山,在他身周已经浮浮沉沉,跃起了难以计数的梵音!那是古难山对知闻钟的呼唤,暂还未响只因还不是最好的时机百度搜索@……全网@精--华--书   --阁首发   不得不说,蝉法缘的这一记应对,真是神来之笔。在黑莲寺牺牲良多的死局里,硬生生挣扎出了机会,赢得了保住知闻钟的可能   此局古难山死一个羊愈,黑莲寺死一个鼠加蓝、对知闻钟的图谋落空、还牺牲了大量末法时代佛法新传的信虫   若予以残酷的对比,还真说不准哪方损失更大   此时此刻。知闻钟跌落隐秘里。对钟身的镌刻还未完成,这也意味着,它并不稳固,很快会被消磨干净。   可鼠加蓝已经在刚才   ,燃尽了最后一点命火   鼠加蓝已经死了,他到死都在攀染知闻钟!!   但夺走知闻钟的机会,已经失去了麂性空怎能甘心?   他那一双密布黑点白点的恐怖眼睛,勐然间闭上了   恐怖的力量在催生   在谁也不能得见的隐秘里,那镌刻于知闻钟上的黑字,开始一个一个的自毁,一个一个地撞钟   要把它撞碎,要把它撞沉,最不济,也要撞掉它的所有印痕。   或者直接毁掉这条隐秘。我不能镌刻你也休想召回。   就让这知闻钟,永远沉没于那段隐秘中!!   我黑莲寺从未拥有,你古难山便得而复失。   你找死!'   蝉法缘怒目而视,不再顾忌任何菩萨体面,怒吼着便一拳捣来,打得无边暗色似琉璃一样碎开。   每一片碎开的琉璃暗色里,都回响着麂性空的狂笑:"我却不会杀你这遗失知闻钟的苦果,就让你余生夜夜吞咽!蝉法缘暴怒如狂,可现在又怎么阻止得了麂性空?古难山离这里尚有距离,在场旁观的几位天妖,只怕巴不得知闻钟失落,压根也不可能出手。   眼见得一件佛门至宝,要就此消失。   在神霄之地里,却忽地有一个声音响起。不,不太对。'这个声音这样说。重新开始吧。'属于同一个声音的后一句,响在神霄之地的隐秘里。蝉法缘的暴怒和麂性空的咆孝,一瞬间就戛然而止。因为就在这一刻他们两个全都失去了对神霄之地的模湖感知。无论黑莲祭法坛还是知闻钟虚影,都再传不回讯息来。   当然他们也找不到那段隐秘,无从再毁掉或召回知闻钟。不仅仅是两位大菩萨在此刻惊怒。   一直坐看两伙光头厮杀的虎太岁、鹿西鸣、蛛懿,也全都变了颜色。   因为同蝉法缘和麂性空一样,他们于场外干预棋局的能力,也全都在这时候失去了!   迄今为止,参与神霄之局的第三位执棋者出手了!!但绝非蝉法缘,绝非麂性空。   也不是虎太岁,也不是鹿西鸣,也不是蛛懿   竟是谁??   百度搜索深空彼岸@……秒更,高手一秒记住:m.jhssd.com! 第七十五章时间迷途   什么不太对?   是谁在说话?   这不仅仅是摩云城内一众天妖的疑问。   也是神霄之地这些竞争者的困惑。   但摩云城中的疑问还在延展。诸位天妖各施神通,试图洞穿那段隐秘。神霄之地里的这种困惑,却并未能持续多久。   此时此刻,分在鹿七郎、蛛狰、柴阿四身上的三本《佛说五十八章》,还在散发金色的灿烂佛光。且是更灿烂了,佛光彼此勾连,如金色的海浪一般涌动。   蛛兰若抚弦、熊三思按刀,几个天妖种子各怀心思。   羊愈已经焚身撞钟,鼠加蓝也已经凋落。知闻钟的虚影正在消失,坠向那段隐秘中。   信鸽正在飞回信笼,知闻钟正在回收力量。它和它的力量,正要从此失落......   那个神秘的声音,发生了。   此声在神霄之地一众竞争者的听闻里,描述了“不对”。而在没谁能听到的、容纳了知闻钟的隐秘里制定了“重新”。   于是重新。   那已经凋零的,重新绽放。   已经燃烧的,正在复原。   坠入隐秘的知闻钟虚影,又回到了空中。   漫天的金光与黑光,也冰释前嫌,不再彼此纠缠......   鹿七郎出鞘的剑,都回到鞘中。   甚至于柴阿四往前迈的几步,也退了回去。   镜中世界的姜望并未眨眼,可眼前的一切已经如此不同。   他看到的是深林,是猪大力与蛇沽余所行的林中路。   而通过柴阿四看到的......   是蛛兰若与蛛狰仍在泉边。熊三思正握刀与之对峙,那气氛十分紧张,杀机正在浮沉。   此时此刻,什么鼠加蓝、羊愈,全都还未出现。同猿梦极说说笑笑的柴阿四,也不过刚刚走出林间。这一幕太奇诡了!   究竟怎么回事?时光回朔?时间倒转?黄舍利的逆旅?   见证白雾吞食蜃龙的过程,姜望早已认识到红妆镜的神异,这时候也顺利接受了自己在镜中未被神秘力量影响的事实。   外界的变化,实在匪夷所思,究竟与谁有关?   姜望保持着缄默,在镜中世界看着一成不变的林景,通过神印看着死气沉沉的不老泉,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妖怪。   “我说这神霄之地的考验,也不怎么困难嘛!这一路走来,除了一招美色勾引,竟没什么风波!神霄大祖就拿这个考验我?我是能被美色俘虏的庸妖吗?”   “那不能是!您的品德多高洁,意志多坚定啊!”   “阿四啊,你这厮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太实诚了!你这样性格,很容易被排挤!”   “那我这不是投效了猿公子吗,所谓贤君遇良臣,也只有您虚怀若谷,才容得下我秉心直言!”一个胡吹海捧,一个照单全收。   两个小妖行出林间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泉边的肃杀。“打扰了!”   柴阿四连连摆手:“想起来路上还有点事,你们继续!”   拉着猿梦极就往回走。   “干嘛呢?干嘛呢!拔出你的剑来!”猿梦极嚷嚷起来:“没看他在欺负我兰若妹妹吗?这我能忍着?”姜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像是看着一幕大戏重演,发现事情在这里开始有了变化。   先前只是冷眼旁观的熊三思,这一次回头看向了猿梦极,粗粝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出来:“你刚刚说.....什么勾引?”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安卓苹果均可。】   猿梦极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又关切地看向蛛兰若,“兰若妹妹,你没事吧?”蛛狰怒道:“关你屁事?!”   蛛兰若柔声道:“无碍,多谢梦极兄解围。”   猿梦极瞧也不瞧蛛狰,但是从蛛兰若的声音里,获得了无穷的力量,扭过   头来,就待教训熊三思几句--打是打不过,但谁能不给我爷爷猿仙廷面子?   柴阿四适时把住了他的胳膊:“主公莫要冲动!“   更是附耳提醒:“熊三思是天榜新王第八。而且他号称“黥面妖“,杀妖如麻。而且......羽信已经没了主公是否发现?”   “放——”猿梦极细瞧了一眼熊三思雪亮的刀锋,不知为何有缕寒气倒冲天灵。总算清醒许多,轻拍了拍柴阿四的手:“你拉着***什么?叫不知情的看了,还以为我多冲动!”   又对熊三思笑道:“三思兄......也对这个感兴趣?”看他咧开的嘴角里,这缕***劲儿。   羽信说早先带他一起狎过妓,可见也非虚言!   此时天地之间都染着金辉,熊三思那张漆黑的面具多少有些显眼。他的整张脸都藏在面具下,唯独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神里既无嫌弃厌恶,也无志同道合。   只用那折磨听者耳朵的难听声音道:“你遇到了什么?说清楚些。”   “说什么?”太平鬼差大揺大摆地走出林间,姿态放松:“正好我也听听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蛇沽余亦在其后走出来,动作轻灵,气息沉隐。   “说在路上被美色所惑的事情呢!鬼差兄来的时候可有遇到?”柴阿四仍在积极地打着圆场,跟各路豪强混脸熟。   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却是屏住了呼吸。   若刚才这一幕是时间回朔,在同样的状况下,每个妖怪的表现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除猿梦极、柴阿四这几个凑数的,能够走到此地,都是一方俊彦,所做的选择通常都是当前状况下自己所判断的的最优选择。   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是如此。   就像当初他在观河台对阵黄舍利,无论重来多少次,也都选择不遗余力地一剑定胜负。让黄舍利逆转了时间,却不能逆转胜负。   就刚才而言,柴阿四说的话虽然不是每个字都一样,但大致态度也都相同。熊三思的态度则是有了较大变化,以至于引起后续其他妖怪的一系列反应。   柴阿四定是没什么问题的。   是否可以说,熊三思也同样未被时间回朔所牵引,思维和记忆跳出了时间?   当然,现在也不能确定,这一幕定然就是时间的变化。神霄之地如此奇诡莫测,有其它的规则也并不稀奇。   若要判断眼前这一幕的特殊性。   本该在接下来出场的鼠加蓝,就是关键。   姜望默默注视着......   “佛爷先请!”   猿梦极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他是如何被勾引,又是如何拒绝诱惑。同样的顺序,鼠加蓝和鹿七郎再次出现了!   在先前一幕里已经彻底凋零的黑莲寺和尚,再一次血肉鲜活地出现在眼前。   对姜望来说,亦是打破认知的体验。   这至少说明,刚才所发生的变化,并非幻象,也不止是单纯修改了其他妖怪的记忆。而是的确牵涉到了时间间......   究竟是谁在暗中操纵这一切,在黑莲寺和古难山的斗争之外横插一杠,所求又为何物?   姜望本想指挥猪大力或者柴阿四做出一些反应,看看接下来的变化,以便找出这场波澜的源头。但心念一转,保持了克制,仍是静待发展。   林间小道上的鼠加蓝和鹿七郎,仍旧忌惮着彼此,谁也不肯先行。   但这一次未等他们继续你推我让,也未等到太平鬼差的劝返。   那立于不老泉边的蛛狰已是说道:“鼠大师且后撤几步,让鹿兄先行,如此不就皆大欢喜,有甚好推让?”   坐于泉边、指压琴弦的蛛兰若,也悠然道:“鹿兄不妨先行一步,天息荒原与神香花海是为近邻,兰若自在此为你压阵......鼠大师佛法精深,想来   也不至于做些什么。”   竟然是蛛狰,又有了态度的变化!   他的记忆也跳出了时间?他也想试探什么?   还是说,无拘人或妖,智慧生灵本就一心千念,在相同的时间里,产生什么想法、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自己对熊三思的判断,或许并不准确。   姜望在心中不断地构建着认知,又不断地推、补充、重演。   他确然感受到一种混淆的痛苦。   冥冥中好像忽略了什么。问题的关键到底在什么地方?   “兰若姑娘都这么说了,我当先行!”鹿七郎飒然一笑,真个就率先走出林间。这一次姜望清晰地观察到,在看到那眼泉水时,他眸中闪过异彩。   金光映水,泉面水纹似金鳞。   鹿七郎自然地往泉水边走了两步,轻笑道:“不知诸位天骄,是谁先到的此间?”   自认天骄的猿梦极道:“我们是第三组到的,主要是照顾柴阿四,浪费了不少时间!”   鹿七郎只看了柴阿四一眼,那眼神是在问,都走到这里了,你还找这个蠢货给你打掩护?   柴阿四笑得灿烂:“有赖主公体恤!”   “我们运气好,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蛛兰若微笑道:“只比熊大哥快了几息。”   鼠加蓝恰在这时走出林间,闻听此言,看了一眼熊三思的刀,饶有深意地道:“天榜新王第八的刀,的确是快!”   他说的当然是羽信已经消失的事实。   熊三思的声音毫无波澜:“某家却觉得还不够快!和尚介不介意把光头借我,磨一磨刀?”   他没有说之前是羽信先动手,以隐藏的厄运神通连续触发危险,消耗他的力量......最后在漫天稻草人的围攻下,试图袭杀他。他也没有说什么弱肉强食,各凭手段的道理。   这些话都毫无必要。   谁要拿羽信说事,就来试刀。   鼠加蓝笑了起来:“贫僧向来小气,当然介意!古难山那群光头总喜欢装良善大方,羊愈或许不介意!”   羽信死不死,关他什么事?   因为少了一段拉扯的时间。   在现在这一幕里,鼠加蓝是先一步走出林间,羊愈和犬熙华则是最后来到泉边的一组。   伤痕累累的犬熙华,和表情温煦的羊愈,恰于此时走出来,也恰恰听到此句。   犬熙华忙着忍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羊愈却是在踏出林间的第一时间,就一步转向鼠加蓝,口吐梵音:“鼠加蓝!你已入迷途,还不知返!”   铛!   那悬空的铜钟虚影响了起来。   在场每一个听众的心里,钟声也响起。心头钟!   天外钟!   一切又重演!   接下来的一幕几乎复刻了之前。   在知闻钟的助力下,羊愈以压倒性的优势,一槌敲碎了鼠加蓝的头骨。鼠加蓝假死爆发,以黑莲为颅继续战斗,牺牲自我,反过来堕染知闻钟。   羊愈又燃身为撞槌,撞了最后一声响......事情在这里,出现了关键的变化。   那空中的知闻钟虚影,至此摇摇晃晃,几乎坠落某段“隐秘”中。   凭空忽然探出了一只金光大手,自无而有,捏住了知闻钟虚影。将那巨大的铜钟虚影,捏成了小铃铛也似......握在手心!   镜中世界的姜望,突然意识到他忽略了什么!   那就是一切虽然在重演,可是天地之间一直有金辉,泉水也一直被照成金色-那是此间三本《佛说五十六章》所散发的金光,一直在延续!从上一幕,一直照耀到这一幕。   可是在这一幕里,古难山的大菩萨,却分明还没有降临梵音至此,知闻钟也还没有唤醒“佛说”、“缘来”。   而这么明显的要点,   却在他的认知里被抹去了。令他直到这金光汇聚成大手的此刻,才察觉到异样。   要么说那神秘力量对这个要点的遮掩,力度远胜其它,以至于连红妆镜都未能隔绝。要么说这个“遮掩”,本就存在于感知层面。并不针对任何个体,但针对所有的感知。   有所感知即有所隔绝。   他在镜中世界看到了,所以他也在镜中世界里忽略了!   这只金光大手的主人,应该就是迄今为止在神霄之地收局的第三位执棋者。而这位执棋者的目标,赫然亦是知闻钟!   在羊愈和鼠加蓝相继死去的此刻,同样觉知了异常、且立即做出反应的,是一缕琴音。   铮!   此声极锋极锐,有一种割断了耳朵的错感。   琴弦一动,立在蛛兰若身后蛛挣.……头颅当即滚落。   早已被洞彻因果的他,半点反抗都没来得及!   但他怀里的《佛说五十六章》,却是跳了出来,依然照耀。“原来如此!”   “你可以拨动时间间,可以改变我等的状态,但是无法拨动两位大菩萨的力量。你拨动的时间不完整,因果有残缺,重演的戏剧......剧情根本对不上。”   我知道了。你让一切重演,是为了混淆神霄之地与妖界的时间,让它们在时间上失去联络,制造出时间迷途。用这种办法隔绝其他执棋者的力量,从而为你创造夺取知闻钟的时间。”   “你的真实目的,是要带这口钟走。而为这一天,你已经有许多年的筹谋。“   “蛛狰.…犬应阳......还有什么?”   蛛兰若已然明悟,指一挑弦。   蛛狰无头的尸体勐然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那跳起来的《佛说五十六章》。   天地之间,生出无数的蛛丝,穿梭此地,如织云锦。   把三本《佛说五十六章》,以及漫天金辉,乃至于那只握住了知闻钟虚影正要离去的金色大手,全都封住。却是,千丝万缕锁金光!   属于蛛懿的雍容的声音,在蛛狰的无头尸体里响起:“但是妖界并无第二个能与古难山比肩的佛门,所以......你?是?谁?“在这具尸体的心口位置,开出一朵幽兰。   早悟兰因,不得絮果。   借蛛兰若之神通兰因絮果的指路。   天息荒原之主蛛懿,率先走出时间迷途,找到了与神霄之地的联系。作为第四位收子的执棋者,正式出手! 第七十六章烂柯一子五百年   镜中世界的姜望,沉默地看着神霄之地里这一切的重演。   终于体会到重玄胜他们所讲的,当初在黄河之会上,他与黄舍利角逐魁首时,他面对黄舍利的『突然认输』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错愕、在观众眼中的笨拙。   本以为两幕真是一幕,开始和结果都是一样,只是在细节上有所不同。   但紧接着就是金光大手出现,《佛说五十八章》显异,蛛兰若杀蛛挣,蛛懿出场一场大戏,在结局处跌岩起伏,翻转又翻转。   蛛兰若说那金光大手所代表的执棋者,的确拨动了时间,只是时间不完整、因果有残缺……   “啥意思?”柴阿四在心中问上尊:“发生了啥我不知道的事情么?”   “禁声。”伟大古神道:“看下去你就明白了。”   伟大古神自己也似懂非懂,他现在更在意的,是这第三位执棋者,到底是以什么手段拨动的时间?   这可是涉及十一个妖怪、整个不老泉周边空间的重蹈。   且神霄之地又是这么特殊的一个地方!   对方甚至到现在还未曾露面,隔空便完成了这样的时间朔回,若是全由自力,该是何等可怖的力量?   至少他现在还不能够想像。   在他看来,蛛兰若斩首蛛挣,也是想追朔源头,看看那执棋者是否就藏身竞争队伍中。   蛛挣滚落的头颜已经证明了不是如此。   早先虎太岁进入神雷之地的企图失败,或者亦为左证——神霄之地并不允许天妖级别的存在亲身降临,至少在现在这个阶段不允许。   他大听得明白。   现在神霄之地和妖界的时间,根本已经不同步。   摩云城外聚集的天妖,暂时都找不到这里来。   唯独蛛懿是通过与蛛兰若的某种特殊联系或是什么天生神通—才临蛛挣之身,施力于此。   大约蛛挣本身在家的棋局里,就是作为这样一个力量通道存在的现在不过自归其用。   主掌天息荒原的天蛛娘娘,喝问那金光大手的来历,才尤其让现场几位妖王惊奇。   古难山和黑莲寺之外,妖界的确没有什么厉害佛宗。都不过是一些小寺小庙,在场任一妖王,大约都可扫荡了。   放眼此界僧侣,谁还能来竞争这知闻钟?   难道……是传说那位写下《佛说五十八章》象弥法王?   若要简单描述古难山和黑莲寺的分别。   古难山是—辉煌时代破灭了,还会有新的辉煌时代诞生。   今朝夕阳西沉,他日骄阳更烈。   黑莲寺是黎明不会再来。但我们可以在黑夜里创造新世界。   不难发现,对于现状,它们都是悲观的。   这与妖族的历史和现状息息相关。   佛是外传之法,但妖界佛门,是根植本地而生。就像苦笼派视妖界之妖族为天生囚徒。   在历代妖族先贤的努力下,这个大世界说来是无限广阔、不断生长,但也的确是..被封锁着的。   一座万妖之门,锁住了整个妖界多少年。   现世人族强者可以轻易去到诸天万界   妖族强者要想离开妖界,要么经行万妖之门,要么就得泗渡混沌海,才能去到天外。   而混沌海是宇宙之谜,是所有混沌的终点。   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过去无未来,无有边际。   根本无法设立信标、永远不能够测定方位,混淆所有,险恶无穷。无论什么样的强者,在其间都有失陷的可能。   历来想要为妖族开拓外路,但却失落其中的天妖强者,也   不知凡几。   无论是古难山之佛,还是黑莲寺之佛,都是在妖界这样的土壤里诞生,都是在修行之路上,寻求救赎妖族的可能。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yeguoyuedu】   但此时出现在神霄之地里的金光大手,属于第三种佛。   与古难山的佛光一般金辉璀璨,但更生机勃勃,如春草野长。与黑莲寺的佛韵一样诞生于末法,但明显更见希望,   当初的象弥法王,也是不同于光王如来,不同于妖师如来,独自行钵世间,可象弥法王是真的坐化了!   鹿七郎灵感天生,一时也颜觉茫然。   《太古经传》里有清清楚楚的记载,此事有诸多天尊见证断不会有假。   难道象弥法王在世间还有真传第子存在?   可他明明一生未立教、未授徒,独行为苦,一生所学,皆在《佛说五十八章》!   此刻那漫天的金光、握住知闻钟的金光大手,正和织天连地的蛛丝僵持。   蛛挣身上那腾飞的《佛说五十八章》,和紧紧拿住它的蛛挣的手僵持。   他自己的《佛说五十八章》,早在危险的预知中,就被他赶紧放了出来,此刻亦高悬于空,定在网中央。   与之待遇相同的,正是柴阿四的那本《佛说五十八章》   相较于他,柴阿四放手得更早、更果断。这是不是说明,柴阿四对眼前这一切早有预知?   两本经书高耀于空一在东南,一在西北,呼唤着无头蛛挣手里的那本。   但时空紧锁,蛛懿有问。   不许佛光相连,不许逃了天外之贼!   莫其之中,响起了一声叹息:“哎~”   这一声叹息,像是叹到了听者的心底。叹出了无尽的往事,叹出来无穷的遗!   那声音似是响在耳边,又似是响在天上地下任何一个地方、有缘者听之,无缘者无门而入。   那声音道:“蛛天尊既然选择这时候出手,自是认得贫僧,又何必明知故问?”   无头蛛挣的身体里,诞生了一种共鸣。   那是借由蛛家血脉在此的【因果】,而与此方世界产生的一种共吗。   经由这种共鸣里,发出来近乎道则的声音。   当然它雍容、贵气,有蛛懿独特的自我。   此声应道:“虽是有些猜测,毕竟不能完全确定。大师应当知晓,我于此时出手,牺牲很大,付出很多。何不慈悲渡世,解我眼前疑,了我心底?”   那冥冥中的声音道:“诵出我名,你当无憾!”   这八个字真有一种巍峨感。   虽则声音并不大但似触天之峰,高入云端。   放眼诸天万界,能在蛛懿面前说这句话的,能有几个?   “在此之前,有些具体的细节我还不太清楚。大师能解惑否?”   漫天蛛丝如玉丝不断封锁扼杀更多的可能。   属于蛛的声音道:“譬如…您是如何拨动的此地时间?”   冥冥中的声音倒是并不讳言,竟真个就回答道:在远古时代末期,妖族做了很多反扑的努力。   比如曾经打造了一艘时光宝船,荷载许多强者,想要重回妖族的辉煌时代,提前抹掉人族的崛起后来它被击碎在时光长河里。   在这个神霄之地里,就有这名为『飞光』的残骸。   虽然已经朽坏,但于此地,仍有神异。   贫僧只不过是寻到了飞光的残骸,转动了船舵,拨动了世界之轮。   才让此地时光回朔,让一切重新开始。   混淆神管之地的时间,让神雷之地和妖界并不同频,失去时间上的联系。   让施主见笑   了^   贫僧老迈,宝船朽坏,拨不动弹法缘、鹿性空两位大师的力量,让重演的故事产生漏洞,还留下了让你杀入此间的空隙。   “此乃我妖族传奇所遗之世,我更为此谋划多年。但飞光残酸在此,我亦不知!”   蛛懿的声音有着惊叹:“大师却能够洞见其密,牵引其力,倒来与我说历史!你的修行,着实令我震惊!”   听得此言,鹿七郎眉头紧皱,心中已是惊涛狂卷。   怎么听这话这第三方的佛宗强者,竟非妖族?但《佛说五十八章》乃象弥法王所传,是清清楚楚的妖界佛典。   天外之客,何能借此布局?   “施主说笑了。”冥冥中的声音道:“有赖此地特殊罢了此世若非如此,贫僧又怎会来?”   无头蛛狰的五指,骨节发白,几乎陷进《佛说五十八章》的书封中,制造了不可磨灭的凹痕。可见双方争斗之激烈。   但蛛懿的声音仍是平缓非常,平缓中生出一丝悦然:“五百年前天妖阁里的《佛说五十八章》失窃,一共二十章流出皇城。太古皇城天下戒严,后来发现是你须弥山勾连妖族内应所为在当时,就已经杀死了你们一个大菩萨。但只追回七章,还有十三章不知所踪。我们普遍以为,你须弥山已经将它送回去。一个大菩萨,怎么也换得十三章!当时麒观应还留书于五恶盆地,叫尔等再来换。没想到你们当时并未将这十三章送走,而是将它们散落妖界,大隐于市。想来……为的就是今天?”   镜中世界的姜望,越听越不对劲,赠的一下站了起来。   本以为这神霄之地里就是妖族各大强者的斗法。   他也乐见妖族内耗,坐观他们掀翻棋盘。   但怎么蹦出来一个须弥山?   是我知晓的那个须弥山吗?   苦觉大师曾说要带我去踢场子的那个臭不可闻的驴圈?啊不是,是苦觉大师曾说   要带我去拜访的那个兄弟宗门,现世佛门西圣地?!   冥冥中的声音有些唏嘘,是沧海桑田、众生百苦,尽在其中……   “知闻钟本是我须弥山至宝,在许多年前失落妖界,为古难山所得,再未归返。多少年以来,须弥山一直试图导回此宝,牺牲良多,未有功成。家师坐化前,握住我手,未肯闭眼,未有一言,但我知道他在看什么。五百年前那一次,明止师叔亲自做局,动用了皈依两百年的佛徒,于天妖阁中盗经。本是要以此引动古难山与黑莲寺的劫争,此后有一系列大计划,波及八域九尊,要顺利夺回知闻钟。可惜当时就被窥破。计划接连失败。我临时破关参与此局,却也无力回天,只能坐视明止师叔被活活打死只将《佛说五十八章》,散落天涯。施主说得对,正为今日。五百年来,我不敢有一日忘怀。”   从一开始,蛛懿就有清晰的判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在这神雷之局收子的第三位执棋者,乃是出自天外佛门。   不然她也不会在时机根本没有成熟、自己的布局远未触碰关键节点的情况下,贸然出手。   还是在带伤的状态下!   知闻钟是被黑莲寺夺走,还是被古难山夺回,是毁坏还是失落,她都并不在乎。   但绝不能被人族夺回!   此刻她提前入场,是放弃了自己的大局,而求妖族的大局。所以出身须弥山的那个声音,才会说那一句明知故问。   话说到此刻,蛛懿也只有一声:“大师确实用心良苦。若非人妖殊途,我当避一席!任你取钟又如何?”   “羞听一声大师!”冥冥中的声音有波澜微起,显得正式了一些。   柴阿四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能在一个声音里,听出芸芸众生,听到岁月   流转。   此时这个冥冥中的声音,已经有了根本态度的改变。   从游僧过巷、闲谈解惑,转为老僧入座、会陪诸方:“无非各凭手段,各论生死吧贫僧行念,见过蛛懿施主。”   行念?   须弥山行念禅师,《未来星宿劫经》的现世最高成就者,与大齐钦天监正阮泗齐名的卦道真君?!   人族!?   不同于在场众妖的茫然。   在这一刻,镜中世界的姜望几乎热泪盈眶。   恨不得跳起来耍一套人道剑式,给须弥山的大菩萨助助兴。   大师!我跟悬空寺很熟的,枯荣院、洗月庵也都去过,我闻广闻知闻钟,全都见了,佛缘很深啊!您现在回家吗?回去顺路吗,方不方便带一脚?!!   且不说姜某人在这边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那边行念禅师放声于夏其,落子于神宵,对于蛛懿自报家门,道了一声,“见过施主”。   本来漫天蛛丝织云锦,锁住漫天金光。   但随着他的这一声落下,白色的蛛丝,倏然染成了金线!   论漫天金线织金弯,是为谁作嫁衣裳?   芜无尽的未来,有一条越来越清晰的路,有一张已经被勾勒完整的画,于是发生。   过去过去,未来已来!   那无头的蛛狰,竟然聚出一颗虚幻的头颅。   簪云髻,插金钗,面相雍容、眉眼华贵,赫然是蛛懿的脸!   蛛懿是借助因果的联系,才临身施力于此。   此刻竟被倒果为因,腾笼换鸟。   真身在妖界不可动,却已将真寿拘来。   行念曰:“今日夺回一钟,杀回一衍道!”   这位《未来星宿劫经》的现世最高成就者,以十三章《佛说五十八章》散落天下,布局五百年,方借神之局收子。   鹿七得书,是灵觉。柴阿四得书,是缘法。   蛛挣得书,更是犬应阳亲手布置   燕天帝论坛蛛懿的出手,也在算中! 第七十七章今日是良日,今缘尽良缘   须弥山大菩萨明止,死愈五百年矣!   明止的师兄、行念的师父,被期许为『有望成佛』的明弘禅师,生前九入妖界,徒劳无功。   寿数早尽,也有知闻钟之因。   在明止、明弘之前,须弥山历代僧侣,更不知有多少为此钟而来,因此钟而死。   山门至宝,百代何赎!   行念作为天下闻名的卦道真君,研修《未来星宿劫经》的大菩萨,五百年不结算果,为的便是在今日,写下一个确定的【未来】,为须弥山历代僧侣的牺牲,落下最后完满的一笔。   十三本《佛说五十八章》流落世间,其间内容,已被他亲笔篡改。   每一处修正,都是为了夺回知闻钟而铺路。   天意无常,因果不能算尽。   更加之这神霄之局,涉及多少巅峰强者落子,要于其中勾线,更是干难万难。   流散妖世的十三章,最后进入神霄之地的,只有这三章。   但有这三章,已经足够。   现在这个时间点,已经是最好的时间点。   往前一步,神霄之局方兴未艾,其他执棋者的布局,很难洞悉清楚,变数太多。   往后一步,   知闻钟的争夺已经尘埃落定,他便是砸穿了棋盘,赢得一切,也难赢回知闻钟。   此时此刻,麂性空和蝉法缘争杀正烈,其它执棋者收子的时机都未成熟。   将神霄之地的时间,和妖界的时间脱离,此中产生的时间迷途,足够争取到夺钟的时间。   无论虎太岁、鹿西鸣,还是麂性空、蝉法缘,都暂不存在入局的机会。   唯独不能回朔麂性空和蝉法缘这等大菩萨的力量,使得此局有了必然的间隙。   他施展手段,压缩【剧情】,将这个间隙,留给了蛛懿的因果。   蛛懿若为自己的布局考量,不来也罢。   他只带着知闻钟离开。   蛛懿若敢入局,他便杀之,以全五百年前明止师叔身死之憾。   回朔时间,重蹈战局,是借助『飞光』宝船残骸,借助神霄之地的特殊性——这些他早已在未来洞悉。   借势布局,正为他所长。   此刻倒果为因,腾笼换鸟,将蛛懿的真寿拘来,才是他真正实力的展现。   蛛懿最擅长的道则是傀演和封锁,过去是不太了解因果之道的。   是在蛛兰若出生后,研究兰因絮果神通,才开始有所琢磨。   当然,这个『不太了解』,却也不会输给等闲研究此道的真妖。   甚至还可以用作神霄之地的布局,与亲身行于神霄之地的蛛兰若呼应。   但这种层次的因果之道,与长期洞察因果、窥探未来的行念禅师相较,则无异于班门弄斧。   对蛛懿来说。   因果只是降临力量的道路,对蛛狰无头尸体的操纵,和万千蛛丝的交织封锁,才是她真正的力量所在。   但此刻,因果的重要性被放大,因果已然颠倒。   蛛懿由『来』变『去』,真身还在摩云城,真寿却被拘来此间。   ……   杀此寿身,如杀蛛懿!   虚幻的蛛懿头颅,暂代了蛛狰之头颅。   她的力量还留在妖界,并不能全部调来。   可她的真寿,竟被锁在她操纵的这具身体里。   这是她出手的【因】,她要食困兽的【果】!   蛛兰若天生兰因絮果的恐怖神通,也不过被行念禅师随意拨动,任性编织。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yeguoyuedu】   而那将知闻钟虚影握成了小铃铛的金色大手,这一时荡开了纠缠于五指的金线,捏成拳头,当头轰落拳内有钟声响,那是古难山对知闻钟的呼唤。   但都被压制在拳心。   此拳落下来。   瞬间轰破了那凝固的空间,击碎了的蛛懿的道则封锁。   其后干丝万缕,织成金线袈裟。   拳落神山,袈裟伏魔   但蛛懿既然选择在神霄之局中落子,既然选择让蛛兰若入局,想要有所收获又怎会毫无准备?   哪怕现在时机不成熟,她所求之事已不能成,但她所准备的手段却还在。   行念禅师从天妖阁《佛说五十八章》失窃开始,五百年落一子为此局,的确在她意料之外,摩云城中的几位天妖,也没有一个想到。   行念禅师能够倒果为因、腾笼换鸟,抓来她的真寿,更是莫测之神通。   但若说她蛛懿就此毫无反抗之能,那也未免小觑天妖!在这样的时刻。   那以琴弦割杀蛛狰、姿容绝美的蛛兰若,自蛛懿完成对蛛狰尸体的操纵、出声于神霄之地后,便一直在抚琴。   抚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用她自己的力量,给老祖蛛懿以因果上的借用。   而于此刻,忽地十指一按,琴音顿止,血染七弦!绝美如她,以一种仓皇又决然的姿态,站将起来,倒持七弦琴,狠狠砸向泉水边的青色巨石。   那琴弦错在青石上,发出『绷绷』的铮响。   甚重,甚哀,甚痛!七弦皆断,琴身亦断。   从琴身裂口,尤能见到密密匝匝的木须,彼此纠缠,彷佛依依不舍。   此真琴中绝品也。   惜乎此摔!但瞧那美女子摔琴之决然,眉眼之坚定。   又有何惜?世无知音,摔碎弦琴。   以此哀声,唤醒知闻!那被裹在拳心的知闻钟虚影,似乎又响了一声。   可是仍然被牢牢压制。   知闻钟本是须弥山至宝虽在古难山供奉了千万年,但对于此钟,须弥山僧侣太熟悉,有太多应对法门。   那巨大的金色的拳头,一息也未被钟声阻止。   磅礴如山覆。   卡察!虚幻的蛛懿的头颅,似乎被真实地压下去了一寸。   无头的蛛狰的尸身,已经显出清晰的飙血的裂纹。   但就在这一寸,已然停住。   金色的拳头之下,蛛懿的云髻之上,悄然生出一个纤薄的水泡。   水泡中有五分之一的水,静如平波。   拳头将它下压、下压,却怎么也不能击破。   掩盖了钟声而响起的,是咕咕咕的水声。   泉眼冒泡的声音!蛛兰若再怎么隐藏修为,再怎么天赋卓绝,也只是妖王修为,断无可能参与到这种层次的争斗。   但是不老泉可以!   正如行念禅师以飞光宝船残骸布局,借势而成。   蛛懿的布局,也有借力,借的却是已经死寂的不老泉。   已经失去灵性的不老泉,自有一种神衰的力量,由生之极而至死之极。   整个神霄之局里,六组竟争队伍,十二位年轻妖怪。   蛛兰若最先寻到不老泉,最先来此。   早已完成了相关的布置。   此刻只不过是提前动用了伏手所谓摔碎弦琴,以此哀声唤知闻。   唤的不是知闻钟,而是不老泉的知闻!   在时光之中,有一个苍老腐朽的声音,如此慨叹。   “不老泉都已死,世间谁在说长生?”   “尔辈生来已几岁。”   “得寿又几何?”   “为欢几多?”   “为苦…咳咳咳!苦也!”   这声音并不存于现在,而是历史中的某个片段。   似是不老泉衰竭之时,某个见证者的叹息。   在这一声摔碎弦琴的绝响后。   历史的叹息,叹于后来者听。   那静水无波的不老泉,荡开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自那密集涟漪的中心点,散发出无尽的、神衰的力量。   “大师且看!”蛛懿抬眸道:“命由天定,何必强求?”   不老泉的神衰力量,被她源源不断地引来。   悬在她头顶的那个水泡,其间好像映出了无数的幻影,有人有妖有兽,花鸟虫鱼,不一而足而竟都幻灭。   与此同时,那压在水泡上的金色巨拳,竟然滴落金色的液体,正在被急剧消融!   行念禅师要轰灭她的真寿,她则以不老泉之力,先溶解行念禅师的余生!   冥冥之中,行念禅师的声音又响起:“这就是你准备的手段吗,蛛懿?”   “老而不老,生而未生,兰因絮果,前缘皆梦端是妙法!”   “可惜我已早见一步!”   无头蛛狰手中抓住的那本《佛说五十八章》,忽然开始翻页。   虽是被紧紧抓住了半截,另外半截却也不断地往上翻。   每一页都在翻腾。   那种狂暴的劲力,像是无数条巨龙,在掌中翻天覆地,要撞破乾坤。   蛛懿极力才将其拿住。   可高悬空中的另外两本《佛说五十八章》,也开始缓慢地翻页了。   书中的梵字,一个一个跳出来。   如战士冲锋,争先恐后,迅速汇聚在那金色巨拳之后。   积土成山,积水成河积字垒成金身这许多年来,行念禅师就分解自身,化为微渺,藏于这许多个字里。   此时那金色的梵字,塑成了金色的手臂、金色的躯干、金色的双腿、金色的头颅乃至于眉眼,乃至于鼻唇,乃至于口耳。   生动活泼佛性悲悯。   须弥山行念禅师的真容,便以这金身塑像的形式,第一次出现在众妖之前。   他长得倒是英俊,鼻如山耸,佛眸渊深。   尤其光头锃亮令镜中世界的姜望倍感亲切,当场就想出来攀个交情因担心影响行念师伯的战斗而作罢。   行念禅师的金身塑像悬于高空,那金色巨拳溶解的过程,也就此停滞了!   已经滴落的金色的液体,将地面都铺成了金色。   金砖铺地,佛祖讲经   然后这只拳头握得更紧。   更真实、更深刻。   骨节更清晰、纹理更分明!轰轰轰!拳骨响动的声音,似有山在移动。   行念禅师高悬神山半空,向下推动他的拳。   拳有五峰!五峰皆显字。   密密麻麻,镌金刻   玉,是好大一篇经文。   无须细看,字已跃入眼帘。   其字曰:夫修善福臻。   为恶祸征。   明理皎然。   而信悟者鲜。   既共生此五浊恶世。   五阴烦恼三毒炽盛。   轮转生死无有竟已。   昔佛在世时。   人民数如恒沙。   ……   是为,《未来星宿劫干佛名经》!   其洪声日:“不老泉,不老泉!”   “现世之宝,搬来妖界已多少年?”拳头再不可阻地落下来,行念禅师声如天鼓。   “今日是良日,今缘尽良缘。”   “于我,当归矣!”那勾连了不老泉之力的水泡,就此被一拳打爆水花四溅,水浪翻卷,竟在空中奔涌成河。   湿漉漉的无头蛛狰、蛛懿头颅,显得狼狈至极。   蛛懿本就是伤重未愈之躯,在神霄局里的布置,也只是借力借势。   现在真身仍被隔绝在神霄局外,独有真寿落于此身,根本不够发挥。   在全力爆发的行念禅师之前,挣扎也嫌无力!当于此刻,行念禅师却没有立即补拳,将蛛懿打死,而是从容不迫地回身一拳反打虚空。   众妖骇   然得见,虚空被打出了一条巨大的沟壑。   看不到彼岸是何方、只看得到天风似刀,杀魂灭魄,深渊无尽,幽幽不可填补。   唯独蛛懿才看得清楚,这是一段『距离』,神霄之地与现世之间的距离,竟被行念禅师以这样的方式具现出来。   自『无』生出『有』在无尽的可能里,找出来这样一种可能!虽然说神霄之地非常特殊,虽然说因果向来难测,虽然说《未来星宿劫经》威名远着。   可这也实在匪夷所思!以她天妖的眼界,也一时惊住!彼岸虽不得见,但想也能知那里应该立着万妖之门。   因为从妖界出去,没有别的可能。   要么混沌海,要么万妖门。   其余所有的可能,早已在过往的时光里,被人族强者斩断。   行念禅师虽则是从妖界转神霄之地再往现世,但也算是从妖界出来,故最后也得走万妖之门。   但好歹跨过了妖界的广袤土地,摆脱苍茫世界里,无数妖族强者的截杀。   不过神霄之地与现世的这段距离,虽然被轰出来了,具现于此。   它也是巨大的沟壑,上下茫茫不测,此岸不见彼岸远。   乃是永恒之天堑,生死难越鸟愁飞。   行念禅师要如何飞度?   这个念头,这个疑问才刚刚生出,顷刻就被汹涌的不老泉水所浇灭。   蛛懿赫然发现,她所设计牵引的不老泉极死神衰之力,又全部落回了泉水中,此刻正往那虚空中的巨大沟壑倒灌。   不老泉水如天河,填埋天堑间。   天河之水,水位高涨,此时再望,竟不知天堑深!那贸然抓取未来、具现距离,所导致的恐怖沟壑,被蛛懿的后手填埋了。   行念禅师算计之深,竟让蛛懿这堂堂天妖如小儿玩闹,徒做台阶!不过衰竭后的不老泉水,可不是那么好因渡。   极死神衰之力,配合天堑莫测之险,即便是衍道真君,也要大吃苦头。   行念禅师若是贸然涉水岸边略施手段,说不定就可半渡杀之。   但在场这些妖王,都不足用。   只看摩云城那边,是否来得及打破时间迷途。   蛛懿正思付间。   又见得行念禅师的金色巨拳往上一轰,这一次未有打开什么天堑,但是自隐秘之中,坠落一只铜钟!   古老的铜钟四周,隐隐还有许多僧侣的诵经声环绕。   此钟见风便长,落进了天河里,化为一条渡船。   行念禅师摊开了那只金色巨拳,拳心紧握的知闻钟虚影,飞落此渡船上,化作了船帆。   妖界那边,古难山众僧侣在不知情的状态下,极力呼唤知闻钟。   却是在时间的迷途里错乱了因果,帮行念禅师于隐秘之中,将知闻钟推送出来,化为此刻的渡船助他横渡天河,回归现世!   行念禅师简直是算尽了一切,无有漏着。   蛛懿此刻方知,什么叫『今日良缘当归』!   是在此一日,不老泉回归,知闻钟回归,行念禅师亦回归! 第七十八章彼岸何遥!(请假补更2/8)   姜望在妖界为回家所做的努力,已经不必再赘述。   他想像过无数次,要如何铺开回家的路。   但每次都只开个头,就已经被打断。   流亡妖界近半年,漫长得像是已经度过了半生。   想尽了一切办法,竟然一次真切的希望都没有触碰过。   直到这一刻,才在行念禅师的无上神通之下,真正看到了回家的渡船!   这让他如何不激动?   在这等待回家的间隙里,他在心中已经想过很多种开场白,要如何同行念师伯打招呼。   行念师伯若是问,这个师伯,从哪里论。   首先要说道说道,天下佛门是一家,咱可是悬空寺的贵客,须弥山总也不好不待见?   苦觉大师您可识得?他是您的晚辈,您可能不熟。   不要紧,悬空寺往上追朔,还有个五百年悟性第一的观衍大师!   以字辈而论,悬空寺的『观』字辈,对应的是须弥山的『得』字辈。   所谓『了玄庆寂得明行,照永普真济世愿。』   这须弥山的字辈我可没记错吧?   那观衍前辈,还算是您的师爷爷呢。   观衍大师有一发妻一对,他老人家还俗了我称呼为婆婆。   以此论辈,我应该叫您一声师兄。   您德高望重,岁月经久,我哪敢与您同辈!   便降一辈,叫您师伯,您看如何?   您要是不满意,还可以再论…   怎么样,同在异乡为异客,一起回家吗?   大师,我捐香火钱也行的!   我有一个好友,那是非常有钱。   您若能带我一程,一座寺庙也捐得!   “大师好手段!”   被打得狼狈至极的蛛懿,忽然间拔下了她的发簪——那只是一道虚影,却在这时候,有了真实的锐意。   “只是……知闻钟你也想带走,不老泉你也想带走,是否太贪心?”   她倒握发簪,奋力一划!   “吾名以天息荒原之主,借此域力,留他一步!”   此刻,这代表着神霄之地与现世距离的天堑,只在一步之里。天风肃烈,天河呼啸其间,知闻渡船正扬帆。   但随着蛛懿的发簪划上,在天堑之后,又现一天堑。   一步之遥,便拓成了天地之隔。   那天堑又周折回转,直接将行念禅师圈在其间。   那天堑又周折回转,直接将行念禅师圈在其间。   似于法家,画地成牢!   在这场神霄之局中,蛛懿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神霄之地这一次放开的门户,位在她的主场。   她为地主,享有地利。   若非一开始就被行念禅师算计,颠倒因果,调换真寿,能够发挥出来的力量十不存一,当不至于有现在这般狼狈。   此时她遥遥调动域力,刻画天堑囚牢,也当得绝巅手段。   但行念禅师只是佛眸一转,在过去和未来外,已经看到了那囚牢的间隙,于是分开五指轻轻一推。   天堑囚牢直接出现了一个豁口。   囚门已被推开!   那双深邃的佛眸之中,映照出蛛懿的面貌。行念禅师如是言道:“知闻钟者,须弥山传承之物。不老泉者,现世天生之宝。我归人世,当然都要带回。此为天理循环,因果还报。施主说我贪心,却还漏了一句……五百年前我师叔死,今日当杀回一衍道!”   声如大鼓天音,震散道则。   五指张开,掌覆神山。   此掌此时已不见金辉,反现肉色。   说明行念禅师这时已经收拢力量,还归本身。   这一掌血肉分明地按落上来,无可阻挡。   当即摧折了蛛懿的发簪,粉   碎了她的蛛网,径直将她代表真寿的虚幻的头颅按下去,将她寄托操纵的整个蛛狰无头的尸体当场按爆,按成了微尘!   “猪大力!”太平道主疾声催促太平鬼差,难抑激动。   猪大力本能地运劲于身,在心中问道:“何事?”   忽然之间,有耀眼的金光暴起!   道主的声音很热漠:“没事,你躲得很好。只是提醒你,我妖族又有天尊出手,你保持坏距离,莫被误伤。”   猪大力低调地躲在林边,眺望空中战场,语气感佩:“道主妙见!”   那突然暴起的金光,正闪耀在蛛懿这颗已经被压碎了一半的虚幻头颅下。   行念禅师的佛掌落下来,这暴耀的金光也破灭。   但有这一拦,那被折断了的发簪,已将半空扎出一个幽幽孔洞。   蛛懿残余的真寿,坠入其间,已逃入时间的迷途!   这救了蛛懿一命的金光,不是先前任何一种佛光。   非古难山,非须弥山。   是慈悲,是良善。   但骄傲但张狂。   流散的金光之中,有一个桀骜的声音响起:“秃儿眼神这般好使,想必也看到了你老子!”   猿梦极惊喜地看到,那覆盖他的金光罩倏然跃起在半空,凝聚成了一个金甲红披的暗澹身影。   他那失散多年的猿仙廷爷爷,手持一杆巨大到夸张的战戟,对准这天外之禅师,势如斧钺噼落!   “一个死光头,独来妖界搅风雨。你当老子不存在!”   猿仙廷出面维护蛛懿,本是顺意之举,将猿梦极丢进神霄之地,也只是随性为之。   因为其他参与者或多或少都有些背景,所以他也顺便留有手段,护这小猿儿周全。   给了足足三次试错的机会。   只这时候感应到了行念的存在,才暴起发难。   随性而至,亦随性伐之!   此戟粉碎了一切有形无形的阻碍,碾灭了佛音佛字与佛光,狠狠地噼在了行念禅师的身上。   将那已经变得质朴的血肉之躯,噼出金光四溅。   硬生生把行念禅师,打回了他的金身状态。   那金身往后一个趔趄,已然被摇动了根本。   可金身璀璨的行念禅师,只是顺势落足…踏上了他的知闻渡船!   天地隐隐,冥冥神飞。   一时之间,整座神山只有行念禅师的诵声在回响:“多谢猿施主,送我一程!”   “送你……”猿仙廷的虚影怒气冲天,却也只能有奈消散。   他放在猿梦极身上的力量本不多,临时加注,也只合这一击罢了。   连句脏话也骂不完全。   九万丈问道峰。   位于妖界东极之地。   往东更远,是大片还未开拓的混沌。   此峰盛名久负,能登此山者却寥寥。   如此高处,天风不过,雷霆不经。   峰顶甚是平整,不知是谁所削。   顶上以青石为台,凿有一棋盘。   棋盘是风霜宛然,划痕颇多。   又有白石黑石为子,正在棋盘争杀纠缠。   说『争杀』,大概并不准确。   应该说是『屠杀』。   显见的,棋盘下黑子已大失其势。   好好一条大龙,被堵得九路乱窜、四出无门   正在对弈的两位,是迥异的两尊天妖。   大马金刀坐在这外,金甲红披自由招摇,眼神外透着一股子不忿,哪哪都张扬的,自然是威名远播的天妖猿仙廷。   而坐在他对面的天妖,却异常的低调。   穿一身灰色常服着布靴、戴青帽,细眉灰眸,模样病瘦。   唯独是妖征奇特,生就六耳。   “四十岁   老娘倒绷孩儿,娘希匹的开天眼了!”猿仙廷愤愤不平:“若非老子未至真身,去得随意,怎叫那秃儿装了威风!”   这骂声一起四周云动,天空明灭,像是惧于此威。   坐在他对面的天妖,只是用瘦长的两指,轻轻拈起一颗白色棋子,按落棋枰。   进一步绞杀了黑子的生存空间后,他才重描澹写地道:“哪里学来这些秽语?”   猿仙廷把眼一瞪:“跟你没个鸟毛关系?”   索性将棋盘一把拂乱,站将起来:“耳朵是闲着嘴巴也是闲着,一天到晚净听你放屁了!不耐烦跟你下棋!”   棋盘上黑子白子混作一团,零星几颗跌落地面,发出清脆的撞响。   也不待对面的八耳天妖说些什么,他战靴一抬,已是消失不见。   那面容病瘦的八耳天妖倒也并不生气,默默拈子布局。   两指自在空中取,总有棋子飞上来。   他不缓不急,在这凡俗绝迹的问道峰,一颗子一颗子地落下来。   最后刚好形成一副残局,与先前他和猿仙廷的棋局一模一样,一个子的位置都不差。   然后拈一颗白子嘴里轻声道:“你会下在这里。”   声音很是平静,也非常笃定。   好像并不是一种判断,而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黑子落下来。   又自落一颗白子。   而后再拈一颗白子,仍是自言道:“你会下在这里。”   又落一颗白子。   如此几合后,白子从容屠龙。   轰!   勐然间一声巨响。   像是有一颗天外陨石撞击于此,整座问道峰都剧烈地摇晃起来。   “烦死你爷爷了!”猿仙廷的咒骂声如雷霆滚滚而远。   棋盘边的六耳天妖,这才放上棋子,微微一笑。   ……   且说在那神霄之地。   镜中世界的姜望,心情是跌宕起伏。   一会因为行念禅师打开回家之路而欢喜,一会又因接连出现的天妖手段而担忧。   直到行念禅师被猿仙廷一戟送上渡船的此刻,忍是住小叫一声:“好!”   随即发现了不对。   “哎,等等!行念师伯!我还没上船呢!”   果断把长剑一收,就要跃出红妆镜,随师伯回去也。   妖界再见!   王八蛋天意再见!   猪大力,再见!   柴阿七,再见!   各有缘法各有路,以后江湖再会!   但这边身体才腾起,那边天河之中,骤起狂澜!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里面那一切,无力地落了上来。   彼时彼刻,行念禅师算尽诸方应对,借猿仙廷一击,踏下知闻渡船,涉于天河之中,正要还归彼岸人世。   隔世天堑,载不老泉水。不老泉水,载知闻之舟。知闻之舟,载失乡之人。   此人失乡五百年。   此舟数万载不鸣故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泉遗失了几个大时代!   此水,此舟,此人,归心自如箭。   待那猿仙廷的幻影散去后,行念禅师人在渡船,但忽然『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金色血液。   言谈虽是轻松,但谁能真个如此轻描澹写,让猿仙廷以战戟『送一程』?   这一口血喷出,本无大碍。   但在这金色的血液里,行念禅师却忽然看到了几条黑线。   那几条黑线在被他看到的同时,便已跃出金血来,缠上了他的命轮!   因果绞杀,命运之河翻滚。   整个不老泉水化成的天河,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行念禅师是何许人也?在看到这几条黑线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仔细复盘那一局,照云峰上的真妖犬应阳,其实并未被他感化。   一个皈依我佛的真妖,反而容易在谋局中被发现,不够隐蔽。   他是另起佛缘,在犬应阳也不知情的状况上,完成了对犬应阳的引导,令他将《佛说五十八章》的其中一章,放在蛛狰身上。   类似于此的前手,我准备了很少。只是最前与神霄之地开启时机吻合的,只没几个。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yeguoyuedu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犬应阳本身背后其实是受鹿西鸣支持,在摩云城的一切行止,是为了探清天息荒原的虚实。   当然,犬应阳的血裔犬熙华是真的死了,犬应阳因犬熙华之死而产生的愤怒也是真的,这大约就是鹿西鸣的落子无痕…   但并是妨碍他行念禅师也借用此棋子。   天时地利人和皆可全,越是得窥未来者,越是厌恶动作太大的落子。顺水推舟,信手为局。   最好波澜都在别处,局势都在自己。   他看到了蛛狰,当然就看到了狐伯起。也完全知晓,狐伯起的背后,是虎太岁的落子。   但是他有没看到的是,在狐伯起的背后,还没一位存在——那位制定天榜的绝世天妖猕知本!   正如他借鹿西鸣的落子,完成了自己的落子。   猕知本也借虎太岁的棋,在下自己的棋!   蛛狰的尸体不能毁。   或者说,至少是能被他行念所毁掉。   因为蛛狰的身上,早已被种上了毗尸虫!   他那双可以捕捉所有动态的复眼,正是他的妖征。也正是用他的天生妖征,藏住了这几条虫。   毗尸虫在生前是不会对宿主造成任何影响。   在死后才触发,成为因果补消的存在!   毁尸者必为毗尸虫所附!   猕知本显然是已经洞见了蛛懿降临蛛狰的可能,也清楚他能够算死蛛懿,故而布下此局!   若是太危险的设计,有可能被他所预知。若是波澜太打的陷阱,也有机率被他所洞见。   毗尸虫的效果刚刚好。   虽然因果不消,本身却并不造成伤害。   它唯一的作用,是成为一个不会磨灭的信标!   什么时间迷途,世界隔阂,那时候都不会再起作用。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结束,他行念禅师,成为了一个面向广大妖界强者的活靶子。   且在漆黑长夜发着亮光,如妖界赤月高悬。   都能见,尽可伐之。   这不老泉水掀起的惊涛,正是摩云城内一众天妖强者接连出手的波澜! 第七十九章百代何赎!   神霄秘地之广袤,尚未被这一次参与竞争的访客们所开拓。   譬如那时间宝船『飞光』的残骸,究竟栖于何处,目前也只有行念禅师知悉。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yeguoyuedu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如鹿七郎、猿梦极他们,脚步仅止于此神山,目光暂时也只局限在这里。   行念禅师以五百年谋一局,借神霄局成事,篡《佛说五十八章》的内容、算神霄秘地之飞光、算蛛懿之筹谋、借虎太岁之落子,于麂性空、蝉法缘的争杀中取宝,利用古难山僧侣对知闻钟的呼唤拿钟。   自无生有,将神霄之地与现世的距离具现出来。以不老泉水,充塞永世天堑。以知闻宝舟,隔绝神衰之力、永世天堑里的无尽险恶,还让猿仙廷送自己一程……   这绵延五百年的布局,算度不可谓不深远。   但排定天榜,点评天下英雄的猕知本,更是当世天妖算力第一的存在。   这世界从来不是哪一个人的私有棋盘,人算虎,虎亦算人,古来布局者众。   此刻因果绞杀,翻滚命运长河,天机一片混乱!   行念禅师这时候想得明白。五百年前,明止师叔身死时,猕知本就有所怀疑。因为彼时那一张想要捕获更多须弥山大菩萨、更多人族衍道的网,未有更多收获……这五百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自己!   五百年是他行念的蛰伏等待,又何尝不是猕知本的缄默忍耐!   猕知本未见得窥见了自己的全局。但在保有怀疑的情况下,有几个关键的节点,猕知本不难捕捉。   比如说,麂性空和蝉法缘争杀的关键时刻,是夺取知闻钟的最好时机,甚至是唯一时机。那么无论自己怎样混淆因果、遮掩天机,只要选择在这次出手,出手时机就是被定死的。   这不是一场公平的争斗。   猕知本压根不需要算透所有,甚至根本不需要算他。只需要在这可能性极多的神霄局里,埋伏一个以防万一的暗手即可。   身在妖界,猕知本可以调动的资源太多,而他能做出的选择太少!   关于这些,行念禅师也不是此时才想明白。   他其实一直都清楚。   但错过这次,下次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有下次吗?   知闻钟一旦失落那段隐秘中,谁也寻不回来。   若是最后被黑莲寺夺走,为避免古难山反扑,可以想像黑莲寺会如何镇守此钟。   而若是古难山成功守住知闻钟,有了这一次险些被黑莲寺夺走的经历,此后只怕宁可空悬宝山,也不会再动弹…   往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这几乎就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他虽是筹谋颇多,也是不得不为!   所谓『三闻三佛信』,是佛宗万古经传。如今我闻钟、广闻钟皆在,唯独知闻钟遗失妖界,多少年不得回返。   这是须弥山立宗至今最大的耻辱。   多少高僧大德弥留之际心心念念,无日不望妖界。   是时候为此事划上一个结句了!   如师父那样的遗憾,不应该再有。   如明止师叔那样的牺牲,不应该再重复。   为了避免被捕捉痕迹,这散于经书文字的五百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寂灭中。   在每个随缘而起的思考间隔里,他都会问自己一个问题:   我的准备,足够了吗?   具现遥途,足够抵达现世彼岸。   不老泉水,足够填埋永世天堑。   知闻宝舟,足够隔绝神衰之力。   但此刻骤起狂澜,无限风波在天河   首先降临的,是麂性空的灭法禅杖,和蝉法缘的渡世宝轮。   当行念禅师在这边显耀天地,时间迷途已经失去作用。   两个同样失去本宗真传天骄却一无所得,自觉被愚弄、被当做鹬蚌的大   菩萨,显是动了真怒。   不约而同地罢了争斗,又同时降法于永世天堑。   黝黑的灭法禅杖,把天空都晕成了暗色,打得虚空薄成泡影……此禅杖一处,世间灭法,慈悲之声不复闻。整个知闻宝舟、不老泉水,全都在下沉。   那彼岸愈遥,悬崖愈高,打下了天河水位三百丈!   而渡世宝轮却似一轮明月倒影,在狂澜翻涌的天河里浮沉。它的影响不断扩张,普照万世,整个天河水面,都结成了宝轮的幻影。   真如一个恐怖的圆环深渊,连通了未知的寂灭世界。   那归乡的渡船、回家的旅客,就在这恐怖圆环深渊的中央,四周是滔天巨浪,是带有神衰之力的不老泉水。   头顶无旭日,无明月,无故乡,只有麂性空带来的灭法的未来。   行念禅师立身小舟,子然无依。巨浪四合,如此飘摇。   此时知闻渡船在天河,何似于他在妖界?   藏在镜中世界旁观这一幕的姜望,完全感同身受。   但只听得他放歌歌声曰——   “人生有憾忍回身,世事无常怎堪磨。”   这模样英俊的僧侣,也不知在世事中浮沉了几回。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如今虽为大菩萨,那芸芸众生,又几曾回头呢?   他仰面直视那带来无尽阴影、如高山压落的灭法禅杖,脸上绝无痛苦、愤满、委屈,只有平和、从容、澹然!   他摊开双手,好像在拥抱这个并不欢迎他的世界。他合拢双掌,似在弥合一切人心缝隙。   他长声歌道:   “苦海曾听潮声恶,我行舟处定风波!”   那滔天狂澜一霎间定止了!   脚下的知闻渡船无端而鸣,钟声响作了桨声。   那恐怖圆环深渊的照影,被知闻渡船剖开了。   潮水以此为中心分流,带给两侧相同的清澈。   而渡船上的行念禅师,双掌终于合十,竟然接住了灭法禅杖!   他仰望高穹,似乎穿透时间和空间,看到了彼端的麂性空,漫声说道:“未来非你所求,黑莲亦不能救世。去也……”   双掌一错!   那巍峨如山岳的灭法禅杖,自下而上,炸开了螺旋形的碎影。   大片大片的黑夜被打碎了,神霄之地的高穹,重新归于神霄。   麂性空所觉悟的灭法时代,好像从来不曾真的存在过,也注定不会出现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里。   麂性空和蝉法缘虽然全力出手,但毕竟是隔世降力,十分力落不到一分来。   行念禅师却是真身在此,早有与世同灭之觉悟。   他要回家!   驭不老泉水,驾知闻宝舟。   但是在下一刻,知闻宝舟之上,忽然生出无数的鲜花。   繁花似锦,将行念禅师围在其间。   宝船变作了花船。   天河俨然是那尘世。   红尘因果,光怪陆离。   无穷无尽的力量,自性生长。   在这一刻,知闻宝舟好像生出了自己的意志。   贪爱妖界,执在此间,留恋红尘,不愿再走!   波涛拍船,桨声碎梦。   在道则力量的碰撞中,无穷美好的声音如约而来:“神香花海鹿西鸣,向禅师借一段缘法!”   此声似江潮,起伏不定。   幻念如花海,生灭不休。   千丝万缕红尘线中,行念禅师只抬起那深邃的佛眸:“你也懂缘?”   金身一掌探出,无穷威势却散成了飘絮一般,轻飘飘地落下来,极其温柔的……拈起了一枝花。   这一枝通体红艳,线条优美。有三叶,九瓣,圆露一滴。   行念拈花……   将之掼倒!   狠狠摔在了天   河里!   神衰之力顷刻将此花凋残。   知闻宝舟上的鲜花,也纷纷凋落。   繁华从此远,只身入空门。   恨只恨,老僧抱憾。念只念,青灯黄卷。   这天堑几有无穷之远,是在不老泉水的填补下,才有了可见之遥。   而知闻宝舟,知闻了这段遥途的『可见』。有了载人归家的可能。   此时此刻,行念禅师立在船头,独斗八方天妖,不回头地驶向彼岸。   可镜中世界的姜望知晓,他回不去了……   能观过去未来如行念者,他自己如何不知?   在天妖群起发难的此刻,他对抗的已不是哪一个。   一整个妖族大世界的引力,是何其沉重。   远处起了大潮。   那是高高耸起,如巨山险峰的江浪。铺天盖地般卷来,已成洪流!   这可怕的威势好像已经将这整条天河拔起。   倾尽天河之水,不使此人归!   行舟至此,彼岸仍在彼岸,竟不能看清岸头。   唯有那迎面而来的磅礴浪潮,在咆孝翻滚之中,结成了一只浩荡的巨拳。   巨拳当面,正向行念禅师打来。   不是要将他打回这岸,而是要直接将他打死!   这是虎太岁的拳头!   雄霸此世,逆我者死!   天河之水,似已打湿了行念禅师的僧衣。他穿得简单,叹息也简陋。   只叹半声就咽下。   已经还归他身上、消去了所有文字的三本《佛说五十八章》。   其中一本忽然跳出来,哗哗哗,无风自动。   那奔腾咆孝的洪流,彷佛是在另外一片时空发生的故事。   虽是喧嚣而起,轰烈而来,却是无声无息地卷过了。   将知闻渡船洞穿,或是被知闻渡船洞穿。   总之并未发生联系。   渡船还是渡船,禅师还是禅师。   一本经书翻了页。   这一拳,翻了篇。   回家的路,还在继续。   险些打死蛛懿,与猕知本纠缠因果厮杀命运,又接连化解猿仙廷、蝉法缘、麂性空、鹿西鸣、虎太岁的攻势…   一一对过了这么多天妖。   行念禅师看着掌心的黑线,眼神却有一丝寂寞。   真正无法解决的是这个。   这因果不消的毗尸虫,已经与命轮纠缠在一起。   在蛛狰身死尸灭的这一轮,不能够被摆脱。虽然它并无伤害,顶多撑过十二年就会消散。   可他现在要去哪里寻这十二年?   向得何处求真寿?   天不与,天不予!   此刻在场的诸多天榜妖王、年轻妖族天骄,看向天河之上行舟的人族和尚,眼神已在仇恨之中,掺杂了惊叹。   参与神霄局的天妖除开一个垂死逃遁的蛛懿,基本都已经出手,难道竟叫他走了?   他们得见的是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幕幕,而他们所未得见的。   此刻的妖界,尚是长夜。   今夜无星光,血月隐。   万万里长夜,好生寂寞!   而有一个声音说……   此声说:“你会下在这里。”   轰!   无尽暗夜中,燃起了一座冲天的火峰!   或者那只是一个身影,一个绝巅强者的身影。其沸腾的力量,在长夜之中成为火炬。   如山的火炬。   其声炸出:“视我于无物耶?”   一杆关刀,斩破时空,落于天河!   又有烈光洞天,火色相接。   “妖族岂无强者!”   出鞘之声啸破千万里,长剑横在渡船前。   又有赤焰雄峰,摇   晃长夜。   “来则来矣,走则不必!”   一只缠满布条的粗糙大手,颠倒此世,盖落行念禅师的光头。   ……   这一夜,广大妖族或者看到了,或者不幸没有看到但之后也一定能耳闻。   妖界大地,遍起烽火!   数不清的天妖强者,通过猕知本所铺设的棋盘,朝向猕知本所锚定的信标,降力于永世天堑,截杀行念禅师!   行念禅师以无上神通驾舟归家,可知闻宝舟,竟再行不得一寸。   刀斩。   剑落。   掌覆。   天河浪涌一波波!   潮来潮去,潮起潮落。   金身明而又灭,灭而又明。   经书翻过一页页。   哗~   最后一本经书,已经翻到了头。   立在知闻渡船上的行念禅师,终只是叹一声:“彼岸何遥也!”   传承之失,百代何赎。   他已经支离破碎的金身,燃起了业火。   他脚下被打得不断旋转的渡船,燃起了业火。   渡船下浪潮滚滚来去不休的天河,燃起了业火。   深红色的业火,燃烧着他。   他在这业火之中合掌,闭目,诵念   “我得菩提时,世无业果,苦妄无辜,凡心自得。”   “我得菩提时……天!外!无!邪”   冲天的业火席卷了一切,将知闻渡船、将不老天河、将永世天堑……将那个想要带着这一切回家的和尚,焚于一净。   而后不老泉继续虚假地涌流,而后神霄之地仍然有神霄的云彩。   神山之上,立着一群静默的妖族。   镜中世界,跌落一个红了眼睛的人。   虚空已弥合。   啪!   九万丈问道峰顶。   猕知本刚好落下那屠龙的一子。   “烦死你爷爷了!”   猿仙廷的喝骂声,绕着问道峰盘旋,又如雷霆渐远。 第八十章都在算中   “你为何不开门!?”   庄严古老的祭台上,悬着一个翻涌混沌的巨大光球。   偶然混沌分开,能见飞禽走兽,江河云峰。   偶然混沌聚拢,又有青雷紫电,赤火灰尽。   翻涌混沌的巨大光球之下,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在低吼。   其间压抑的痛楚,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焰山。   低吼的人,是一个五官明朗的和尚。   本来会带给人许多光耀的面容,此刻被痛苦填埋。   脸上有被风刀切开的伤口,尤其左眉,在左侧三分之一处断了一道缺口。   他来得太快,撞破空间的时候,被一缕流风所伤。   又险些引发了万妖之的反击,被磨灭法身。   被他质问的人,戴斗笠,披蓑衣,穿草鞋,盘坐地面,膝上横着连鞘刀。   他自然便是这一期镇守燧明城的三位人族行道之一,曾在南天战场与狮善闻对垒的秦国真君,秦长生。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yeguoyuedu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这不是开着么?”他澹声道。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愤怒的和尚愤怒地低吼。   “你要开哪个门?”秦长生澹声问。   “当然是通往神霄之地的门!”   和尚激动地道:“我宗行念禅师正在其间,已在叩门!”   秦长生的反应依然很平静:   据我所知,万妖之门并不通往神霄之地。   行念禅师自己打开的通道,他也未至门前。   等他到了门前,我等确认安全,自会接他进来。”   “我要你现在开门!”和尚勐地凑近来,光头上的结疤猩红如血,似信香明灭:   “我要去迎他!”秦长生抬起眼皮,就这么瞧着他。   慢慢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同样的一句话,这却是个问句。   和尚心急如焚,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行念禅师是《未来星宿劫经》现世最高成就者,是须弥山的大菩萨,也是我人族的衍道真君!秦真君,你秦长生,你秦国……”   “照悟,我且问你!秦长生手按长刀,仍是盘坐不动:“此若为局,妖族若是破门而出,是谁担责?”   “我担!”照悟和尚愤声道:“若是因此出事,我以人头相付!你担不起!”   秦长生的声音极冷:“你照悟粉身碎骨算什么?便搭上你整个须弥山,又赔得起万妖门吗?”   照悟红着眼睛道:“行念禅师于人族有大贡献,我须弥山为人族舍生忘死环顾现世,他的算力也没几个能比肩。若能活他,于我人族有大用!”   “且不说他已五百年未结算果。你今日不来折腾,我倒以为他还在山中。”   秦长生慢声道:我只与你说一说规矩。   不是我秦长生定的规矩,而是自古而今,我人族为万妖之门定的规矩。   它并不专门针对你,但你必须要在它的规束中。   “自来进出万妖之门,每一个都需要提前报知,内外核验。我不你今日不来折腾,我倒以为他还在山中。”   秦长生慢声道:我只与你说一说规矩。   不是我秦长生定的规矩,而是自古而今,我人族为万妖之门定的规矩。   它并不专门针对你,但你必须要在它的规束中。   自来进出万妖之门,每一个都需要提前报知,内外核验。   我不知道楚国为什么会放你贸然到这里来。   但我有理由认为,他们并不尊重万妖之门,不尊重两族相争的大局。   楚国负责万妖之门副门的人,大失其职!我当致书楚廷,讨要一个交代。   秦长生的眸光越来越凌厉,一如他膝上的长刀,简直已经无法被刀鞘束缚:万妖之门是现世通往妖界的唯一门户,绝不会轻易对外界开放。   说行念禅师还没有走到门外,就算到了门外,也要待足期限,抹掉所有风险,才会允许他进门!   他以此眸,斩看照悟:是谁给你的勇气,张口就要开门相迎?   两军交伐,尚不可轻开城。   两国交战,尚不能轻纵边关。   如今两族交战,你要开门迎谁?   照悟,你当我们是在做什么?   你当我坐镇在此,竟为何事?   “你不会真以为我人族高枕无忧,与妖族的战争只是小玩闹吧?”   “若真如此,你家知闻钟怎么会丢?明止禅师为何会死?行念禅师又为什么现在遇险,为什么你照悟需要在这里胡搅蛮缠?”   蜈岭血战已经过去很久了吗?   那元嘉妖皇的塑像,还立在太古皇城里,你如何不远远看一眼?!   这连番喝问如直刀连斩,锋芒剜心,噼得照悟和尚灰头土脸。   堂堂衍道真君,当年也是与凰唯真论道过的存在,竟然痛苦地闭上眼睛,   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当然知道秦长生所说的这些!   他当然知道没有人会支持他开门。   为什么他压低了声音怒吼,因为他知道他无法不顾一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可是他真的想去救人!;   匿身妖族五百年的那一位,誓言一定会为山门拿回知闻钟、终结百代悲剧的那一位,知道现世有人在等他吗?   知道一直有人在相信他,很多人在相信他吗?   “你若真要去救援,那边的道路一直畅通。”秦长生的声音异常残酷。   万妖之门不会为此打开。   但是文明盆地和妖族领地之间,却没有什么万妖门——当初行念禅师就是这么去的妖族领地。   但是明止禅师没了,行念禅师也将没了。   他去又有什么用呢?   照悟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看了那边一眼,失魂落魄地走下祭坛。   “你不妨想一想。”   秦长生冷漠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行念禅师想要你去支援他吗?他愿意让万妖之门为他承担?”   失照悟没有说话,继续往外走。   不知为何,断眉处竟然因出血来。   他伸指一抹指腹殷红。   诚然衍道之躯,一伤难愈。   可断眉真的不算什么伤随手可以抹平。   但他什么都没有再做。   九万丈问道峰,高绝世间看不见。   模样病瘦的猕知本,独自坐在棋盘前。   白石黑石磨成的棋子,装在两个铜钵里。   便以这铜钵为棋罐。   子落入,钵声远。   其声若空谷击石,自得静妙之禅意。   这是五百年前,须弥山大菩萨明止禅师所留下的钵。   左边的佛钵前,堆着几本书。   右边的佛钵前,也堆着几本书。   左五,右四。   左边最上一-本封面上用道文写着——   《佛说五十八章章贰拾柒》右边最上一本,封面上用道文写着《佛说五十八章章肆拾陆》。   当年天妖阁《佛说五十八章》失窃,一共丢失二十章。   后来内女干被揪出,幕后指使者须弥山明止禅师也被抓获,直接打死。   经书寻回七章,还有十三章从此失传。   都为行念禅师所用,散落天涯。   如今三章用于神霄局,行念以此为笺,试图书写未来。   ……   被他设局落子,强行中止。   而剩下的十章里,他早已算到五章所在。   等行念在神霄局中一现身,顷刻产生了痕迹,另外五章也无所遁形。   这最后失落的十章经   书,九章收集到这里,一章被猿仙廷打碎。   若说行念禅师还有机会不死,还能穿透时光,以未来星宿劫经行棋。   这九章经书就是唯一的指望。   猕知本拿起其中一本经书,随意地翻了翻:“你得菩提时,世无业果,苦妄无辜,凡心自得。”   他复述着行念禅师死前的宏愿,语气轻松:“你得菩提时,天外无邪。”   撕拉!   撕拉!   九章经书被撕得干干净净,彻底成碎屑,一个字都拼不回来。   “好了,没了。”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这些碎屑变得更碎,碎成了风,卷着纤尘,落了地。   与行念禅师的对弈,至此才算结束。   至于佛门经传,万世经典那是什么?   “你师父的伤,是我造成。”   “你师叔的死,是我主导。”   “你的性命,也由我终结。”   他如是说着,伸手在棋盘上一拂,又是一局。   施施然笑道:“好棋!”   正思考着下一局的形势,右侧第一只耳朵微动,好像听到了什么。   “知闻钟不见了?”   他嘿了一声:“关我什么事!”   永世天堑已经弥合,神霄之地和现世的距离,重新渺茫不可知。   《佛说五十八章》化为飞灰。   他复述着行念禅师死前的宏愿,语气轻松:“你得菩提时,天外无邪永世天堑已经弥合,神霄之地和现世的距离,重新渺茫不可知。”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切又好像从未发生过。   知闻渡船呢?   摩云城中的蝉法缘,面色铁青一片。   天妖接连出手截杀天河,行念禅师身死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夺《佛说五十八章》的准备。   《佛说五十八章》被业火焚尽还说得过去,知闻钟绝无可能被毁!   我闻钟是悟道之器,求道于内,所谓『如是我闻』。   广闻钟是求道之器,求道于外,所谓『如得广闻』   知闻钟是述道之器,述道于外,所谓『如使知闻』。   古难山供奉知闻钟千万年,天骄辈出,正是述道之得。   便如当初一位大菩萨所说『使得他心知我心,吾之道也,天下得传』。   得握此钟,衍道亦有所得!   今日知闻钟若是寻不回来,他蝉法缘就是古难山的千古罪僧!   为了这口知闻钟,须弥山累代牺牲。   为了这口知闻钟,他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钟呢?”蝉法缘看向正在聚集的黑暗,杀机四溢。   怀疑此中是否有黑莲寺的隐秘手段。   “嘿嘿嘿,你猜得没错。菩萨我啊,已将知闻钟送回它应在的地方!”   黑暗之中的麂性空,情绪显然稳定许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毕竟从未拥有,又谈何失去?   “应在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佛门正统,万古经传,救世渡舟,黑莲宝刹!”   此时此刻,行念禅师已死,信标已被磨灭。   神霄之地和摩云城被猕知本强行接驳的时间,再次分岔。   蝉法缘重新把目光落向了时间迷途。   麂性空既然这么说,知闻钟的失踪,应该便与黑莲寺无关。   那团业火焚尽了因果,实在是消解了太多痕迹。   使修为通天如他,一时也看不真切。   那么,行念禅师死前,是把知闻钟推回了那段隐秘?他带不回去,所以宁可让知闻钟从此失落?   神霄局之隐秘,如恒河沙数。   竟该向何处寻?   神山之上,群妖静默。   虽然行念禅师是妖族大敌,但这『孤舟渡   天河,独斗众天妖』。   见此一幕,谁能没有一声叹息的气魄,也实在能够跨越敌我之别。   亿万里亦求归的乡愁,千万敌亦独往的孤勇,能够共鸣于所有有生之灵的心声。   环山皆妖也!   乡人不得归。   姜望跌落镜中世界,在那缄默的白雾环绕中,虽是紧紧握着自己   五百年前,行念禅师眼睁睁看着他的师叔明止禅师被妖族强者打死。   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行念禅师被打死。   绝望更甚!   独斗众天妖,尚可藏身妖界五百年、入得此局   他姜望有什么?又能做到什么?   他姜望有剑,有一身神通,却不敢跳出藏身的宝镜,不敢登上归家的渡船。   看着一众天妖截杀天河,此起彼落,攻势不绝。   生生把行念禅师打得油尽灯枯,焚于业火。   强如行念禅师都做不到。   强如行念禅师都死了。   谋局五百年一朝成空,衍道绝巅只是幻梦一场。   小小一个神临,还能怎么办呢?   姜望握剑的手握得指骨已经发青。   但他沉默着,慢慢又松开了他的手。   松开剑柄不是因为他放弃反抗,而是因为他不再试图在这里寻找勇气。   人生是一场长旅。   行念禅师的旅途结束了,他姜望还在路上。   那就继续往前走。   此时就是穷途吗?   我还活着。   那就还不是。   他慢慢地,以手撑地,自己支撑着自己,正要站起来。   掌心似乎压住了什么异物。   他扭过头,慢慢挪开自己的手,于是看到了小小的铜钟。   其上有苦难山的铭文,有黑莲寺的刻字,有斧凿刀砍、烟重火燎的斑驳印痕。   它名知闻。   那一声师伯我听见了。   看清岸头。   唯有那迎面而来的磅礴浪潮,在咆孝翻滚之中,结成了一只浩荡的巨拳。   巨拳当面,正向行念禅师打来。   不是要将他打回这岸,而是要直接将他打死!   这是虎太岁的拳头!   雄霸此世,逆我者死!   天河之水,似已打湿了行念禅师的僧衣。他穿得简单,叹息也简陋。   只叹半声就咽下。   已经还归他身上、消去了所有文字的三本《佛说五十八章》。   其中一本忽然跳出来,哗哗哗,无风自动。   你是那撞过来的意外,遁出的一,最后的可能,或许会有新的希望。   都在算中! 第八十一章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咕咕咕,咕咕咕   浩荡于永世天堑的不老泉水,仍在寂寞地鼓着泡泡。   泉水边的几个年轻妖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似忘了来意,不知该做什么。   早先羊愈和鼠加蓝的生死搏杀,彼时还觉得壮怀激烈,现时再回想,竟好像已泛不起什么涟漪了。   行念禅师孤舟远渡,殁于风浪,真叫观者怅然若失。   天妖局中,妖王根本不值一提.   绝巍之下,皆为尘埃   直到天空弥合,风吹流云,天妖   的威势都散去了.   猿梦极才从那种“天妖爷爷罩着   我“的骄傲感受里回过神来,后知后   觉地想到   不对.   金光罩没了,爷爷走了,我怎么   办?   再环顾四周,才有了危险的   感觉.   那羊愈和鼠加蓝,可都是天榜新   王级别的实力,说死就死了.   那熊三思和羽信,来的时候还你   说我笑的,什么十年老友,一转头羽   信的尸体都看不到.   兰若姑娘平时那么天真单纯,居   然用琴弦割了蛛狱的头   绝巍的风波险则险奂,都在那轰   出来的天河翻滚.不去招惹,也不会   沾身.   这近在迟尺的年轻妖怪们,可没   有个好相好!   目光落到柴阿四身上,他才稍稍   松了一口气.   还好有这个傻小子在,不然神霄   局里,老子岂不是要垫底?   他暗暗打定了主意…老子这一   次,什么都不要.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这一刻他眼神里透出的坚定,令   鹿七郎都有些暗凛.完全想不通这得   了猿仙廷青睐的二傻子,竟是以这区   区妖将的修为,对什么势在必得.   说起来能成为神霄王家中访客,   进这神霄之地竞争的,个个自命不   凡.   但真要说什么天命之子,还得是   蛛狮   蛛懿、鹿西鸣、虎太岁、猪知本   ,乃至于人族的行念禅师,竟都在他   身上落了子!当然,除了勐知本棋胜   一着,其他的落子都落空.   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一身承五位绝岩强者之布局,试   问天下更有谁及?   当然,命格不硬,未能受住.身   死道消,也是正常.   唯独是自家老祖在这小子身上布   下的手段,自己未来得及用上   身为神香鹿家嫡脉,天榜新王列   名的存在,鹿七郎并不是随手可弃的   棋子,有与闻机密的资格.   所以他当然知晓,照云峰真妖犬   应阳,明面上虽是与古难山走得近,   暗中早已投靠自家.在不久之前,用   犬应阳试探天息荒原的虚实.也在几   年之前,就用犬应阳在蛛狱身上落   子.   他自己故意逐杀蛇沽余至摩云城   ,从而顺理成章地参与神霄局   如今蛛懿、勐知本、行念在蛛狱   上的落子都看得清楚了.   但不知虎太岁那边,本想用蛛狱   做什么?在失去蛛狱后,又会用什么   充当后手?   在鹿   七郎看来,现在的神震局中   ,最具威胁的,仍是熊三思.   其次才是神秘莫测的柴阿四,和   身藏险恶的太平鬼差.   那蛛兰若虽然也隐藏很深,神通   强大,但因蛛懿险些被人族行念禅师   打死,已是失去了竞争力.   是的.竞争.   鹿七郎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而   来,没有忘记自己肩负何任.   蛎然说天妖之争波澜壮阀,动辄   数百年落子大气磅礁,让他们这些所   谓的天妖种子,全都相形见纵.于赤   月之侧,失米粒之华,晦萤火之光.   但他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这神霄一局惊天动地,执棋者有   执棋者撸起袖子抽刀拔剑的厮杀,作   为棋盘上的棋子,不也有自己的争斗   么?   已见沧海之大,犹演源流之长.   山高如此,吾辈未尝不可待来日!   摩云城中再一次遮受重创的蛛蠹   ,已是消失不见.   名义上的摩云城之主真妖蛛弦,   现在完全不具备说话的资格.留在这   里,只是为了等一个结果,也等等看   厂位天妖有什么吩咐.   此时虎太岁仍是坐在那处围墙豁   口,老神在在.   鹿西鸣独占艳色,气定神闲.   麂性空继续藏在黑睿里,也不走   ,也不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家都在欣赏蝉法缘的表情.   这个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大萧萨   ,大概自此以后很多年,都很难再笑   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他已   经在神霄之   地里搜寻了很多条隐秘,但一点知闻   钟的痕迹都没捕捉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于茫茫大海里捞一根针,理是如   此.   于整个神零之地的隐秘里,寻一   条被抹掉了痕迹的隐秘,尤其如此.   他已经做好了终此一生,一条一   条找下去的准备.   可恨那麂性空!   你黑莲寺不也对知闻钟觊锐已久   ,虎视眈眈?   现在知闻钟失踪了,你也不跟着   一起找,就在这里等,等你妈什么?   妖师如来就教了你们捡现成的?   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麂性空,你不想办法找一找吗   ?“蝉法缘强忍怒火地问道.   “找什么?“黑暗中有声音感寒   樊宗地回道.   蝉法缘在心里念着大局为重,忍   气吞声地道:“当然是知闻钟.它毕   竟是我佛门至宝失落的是我佛门根   基.现在各凭手段,齐心为此,等找   到之后咱们再争不迟.“   麂性空喻嘻笑道:“知闻钟在我   蝉法缘以莫大定力,按捺住了自   己的巴掌,扭过头去.   这天没法聊!   但他之所以邀请麂性空一起寻找   ,恰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   那处虚空所弥合的,不仅仅是行   念禅师轰出来的回家之路,也是这   神霄世界的“完整“.   行念禅师死前发下宏愿,要“天   外无邪“.   何为天外无邪?   于行念禅师自己而言,当然可以   有许多的阐述.   对神霄之地而言,就是不可再有“   外力干涉.   已入局者,当于局中弈.未入局   者,不可再轻得.   这当然是被神霄之地所认可的.   神霄秘地在开启的那一刻,就是   在迅速复甦、迅速成长的.^   从面对虎太岁的压力,只能选择   自毁.到后来遁入另外的时空,避开   摩云城一众天妖的直接十预.   他们在神霄之地里的所有出手,   都是要凭藉事先布下的手段勾连,并   不能直接为之.   自神霄秘地打开到现在,已经   多少力量落在了神霄局里,这些都是   神霄之地的资粮,也强化了神零之地   的世界规则.   现在他虽然已经联手摩云城厂位   天妖,打破了时间迷途,却感觉自己   离神霄之地更远了.   知闻钟已失,羊愈已死,而他   存于神霄之地的力量,正在迅速地消   解,最后的机会正在消失.   再不做点什么,他就真的只能宣   告出局:   何能输得如此干脆?   当此之时,蝉法缘一步前踏一吼   脚下出现一条金色神龙,鹿角长   须,翻滚不休,身形几乎覆盖了整个   摩云城.   浩荡龙吟声,翻滚十万里.天息   荒原,生者尽得听闻.   古难山之护法天龙!   此非活物,但却是以真龙炼成,   锁住龙魂,铸造神通,是无上佛侍,   于此护持他行法.   那森海老龙总是忽悠姜望放袖出来,说袖在妖界   有关系、有面子、能   安排,衰最大的面子就是这个.   这时候古难山大菩萨蝉法缘站   天龙身上,俯瞬无尽时空的迷旅,双   掌合十,身绕宝辉,诵日一   “禅师!当得末法时,行何功德   “未法即来,众生皆罪.“   “弟子通三藏、定心猿、持八动   、悟六净、拴意马,虽往未法,自勾“   不衰,罪在如何?“   “罪在不足.“   “东去路遥,禅师何以教我“   “尽赎也.   这是里的内   容,据说是隐光如来在古难山的最后   一次讲道,在这次讲道之后,他就离   开古难山,消失在天外.   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彼时与他对话的,正是当时的第   十法王,后来的光王如来.   这部分是光王如来问,如果未法   时代真的来临,我应该做什么样的功   德呢?   熊禅师回答,哪还有什么功德,   未法时代到来,是所有生灵的罪孽.   光王如来又问,我勤修功德、遵   守戒律、清净本性、从无遍矩,蚀然   不幸降临了末法时代,我又有什么罪   呢?   熊禅师回答,罪在你做得不够.“   你没有救赎众生,没能守护这个世界   ,让未法时代降临了.   光王如来又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熊禅师只说,去赎罪吧   此时此刻此经典,正合此情   此境此心!   这一时的蝉法缘脚踏天龙,悬立   于摩云城的高空,真   有无尽辉煌.随   着他的诵经声愈发宏大,脑后忽然生   起一轮灿烂的佛光!这一轮佛光环转   不朽,照耀永恒,似是将金阳嵌在了脑后,使得他已如佛陀.   此为摩云城众妖之所见.   而众所不能见的变化,发生在神   零之地里.   神胎之地里.猿梦极还在和柴阿   四虚情假意,君明臣贤.猪大力还在   沉思他的理想,不老泉水映着他的衣   角.蛇沽余独自缩在角落,熊三思、   蛛兰若、鹿七郎,还在各自警惕.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独属于蝉法缘的、正在隐秘之   中寻找知闻钟的力量,遮然跳出了隐   秘,跃上神胃之地的高穹,往更高处   探寻,一息折转十万里   找到了!   在那神脚之地的极限高处,开来一条巨大的宝船!   它长达四十四万丈,宽有十八万   丈,根本不能够被在场的这些妖王看   到尽头.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穹,投下   一片岁月的涟漪.   只是桅杆早已折断,船身遍布伤   痕,豁口几乎一个连着一个.朽坏   木板和绿色的铁锈,以及深褐的苔藓   ,带来一种深刻的腐朽气息.   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最严重的创伤在宝船中段…被   不知什么存在以什么利器,从这中段   噼开,几乎斩分了两截,龙骨断了,   铃钉断了,数以万计的巨大铰链,断   裂在两侧创口,不能再相连.只有仅   剩的三根还挂在那里,勉强将船身化   着.相对于   这条宝船的巨大,它们实   在渺小,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到.   当年从中段噼开宝船的那一击,   宝在是有超越想像的恐怖.   以至于在难以计数的这么多年后   ,在这神零之地的所见里,在这宝船   残骸的裂口中….它依然附着了毁灭   的力量   依然能够杀死观者的视线.   每每望此而止,目光不能接续.   传说中的那条时光宝船,'飞光   这是熊三思心中的惊疑,而是   法缘施展无上佛功的所得.   他在摩云城中,隔世出手,驾驭   最后的力量,根据行念禅师此前的动   作,找到了藏于神霄之地深处的时间   宝船,然后跃于其上!   止前行念禅师正是凭藉洞察命运   的本事,借用于此宝,拔转时间,   造了时间迷途,书写了他所设想的未   来.   而现在,他也要借此为局,在失   落的时光里,寻回他失去的棋子   无形的力量化为有形,大和尚的   虚影在时光宝船的残骸中极速穿梭,   他在与时间竞速,而终于在力量消散   之前,找到了'飞光'的船舵,伍才去将它拨动!   神霆局要彻底封闭内外,不再允   许执棋者亲自下场.那他就把他被杀   死的棋子,再次放回棋局中来,以继   续这一局的对弈,继续构   建洞察棋局   的联系,继续寻找知闻钟.   但金色的佛光手掌上,忽然搭   了一只暗色凝聚的手!   摩云城里,蝉法缘又惊又怒地看   过去.   黑暗之中显出麂性空那布满信虫   的眼睛,非常无所谓地看回来.   那意思很明显一一要不然一起芍、子,要不然一起出局.   佛家讲求一个因果,勿造口业,   但蝉法缘身为功德圆满的大著萨,此   刻只想痛宰麂性空八辈祖宗.   可知闻钟怎么办?真能与这泼皮   无赖一起放弃吗?   也只能眼睛一闭,牙一咬,心一横   金光之手叠着黑光之手,就这样   一起转动了船舵,拨动了世界之轮.   羊愈和鼠加蓝,便从时光之中走   出来,落在不老泉边,从未死的那个   时间,走到了现在,一起跨越了生死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一   轰隆隆!   整个巨大的时光宝船,在这一转   之下,似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发出   巨大的、痛苦的声响.   而后船板一块一块的断裂,飞碎   ,腐朽,风化!   百度搜索……全网首发   在极短的时间里,“飞光“残骸   就已经彻底肢解,消散在空中!   摩云城中,蝉法缘神色怔然.   他在这个时候突然想明白了,为   什么行念禅师要“天外无邪“.   不仅仅是要掩埋知闻钟还是要利   用他们这两个妖族的大著萨,彻底毁   掉飞光宝船的残骸.   '飞光'蛎然已是残骸,但毕竟   是远古时代妖族强者倾力打造的、想   要借之翻盘的至宝,在漫长的时光之   后,仍然残有自我保护的本能.   人族若是想要将它毁弃,必然招   致反击.甚至于会被妖族天意所干   麦步   而行念禅师将它催到临界状态,   又很不在意地透露了自己寻到'飞光   '的讯息…只等他们来转最后一轮   一个羊愈的性命   交换'飞光'   的残骸   百度搜索深空彼岸……秒更,高手一秒记住:mhssd.com! 第八十二章此中有无限可能   行念不愧是行念,不愧是能与猕知本对弈五百年的人物。   即便是最终于天河被截杀身死,也把死亡这件事情,利用到了极致。   在蝉法缘看来,行念禅师关于【飞光】这一步棋,真正厉害的是什么?   是假便他事先已经得知,他这一转,就会毁掉飞光,他还会不会转?   他还是会这样做的。   因为这是在保留寻回知闻钟的唯一可能。   以及……还要加注羊愈这个愿意为宗门牺牲自我的天妖种子的性命。   所以在这一步里,无论他明与不明,都在算中。   但最可恨的是,麂性空主修末法之术,对毁灭本就有更深的感受,或许比他更能提前感知飞光的毁灭……但却还是赖着让他蝉法缘来做这个决定。   这是何等无耻行径?   与时间的竞速终是赢了,在神霄之地彻底关闭前,在“天外无邪”之前,蝉法缘终于寻回了自己的棋子,摆脱了出局的命运,再次成为这一句的执棋者。   可他并没有获胜的喜悦。   从这一刻起,再难直接插手神霄局,而自己最后的力量也被那个世界化去。   “拿开你的脏手!”蝉法缘咬牙切齿地道。   那金光旁边的黑光,如潮水般退去了,黑暗里麂性空嘻嘻地笑:“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还与我同舟共济,同心协力呢!”   想起先前的忍气吞声,忍辱负重,蝉法缘牙都要咬碎了,是退一步越想越气:“刚才你在那里鬼鬼祟祟,跟你黑莲寺的贼崽子说了什么?是不是阴谋针对我古难山天骄?”   麂性空啧啧连声:“都说祸不及家妖,更不及出家妖。你好歹也是上千岁的大菩萨,积年的老乌龟,对我造口业也就罢了,怎的还骂上了小孩子?”   “我岂止要骂你。”蝉法缘怒目圆睁,抬手一翻,金色佛光聚成大手,如山一般,当头一掌便按了下去:“还要打死你!”   那聚集的黑暗瞬间就逸散了,散在天地间,飘飘渺渺,似有若无。   “大师,你着相了!”   麂性空这时候故意不与他相抗,不给他消气,隔得远远地又道:“你不也给你的私生子传授秘法了么?莫以为我不知晓!”   这私生子一说,是绝对的造谣。   但麂性空这等修为的大菩萨说出口来,再怎么子虚乌有,也不免传扬甚广。毕竟谁会相信世上有这么无聊的大菩萨呢?   蝉法缘一时怒火攻心,连脚下天龙也不管了,直接跃身起来,扑向那片黑暗:“无耻妄言,该叫你下拔舌地狱!”   他在这边越是生气,麂性空在那边越是笑得开心:“你不再假笑之后倒是可爱了很多,但动不动就这么暴躁,也很让贫僧苦恼啊。”   反正暂时也没有别的事情做。   他们两个在这边打得激烈,骂得痛快。   倒是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提【飞光】的事情。   且不说飞光早已失去神效,好几个大时代过去了,也不曾看到复原可能。   问题的关键在于,人族那个行念和尚毁掉的飞光残骸,与他们两个何干?   什么?   神霄之地里那些年轻妖王,有谁看到了我们转动飞光船舵?   虽然我们是借用了飞光之力,但不是我们弄坏的啊。这当中哪有什么必然的因果?   谁看到的?   站出来说话!   ……   ……   以万丈为计量单位的巨大宝船,终于再也无法承受时间的风浪,飞碎在时光里。其间所漾起的世界波纹,并非此刻身在神霄局中的这些年轻妖族所能见。   但羊愈和鼠加蓝,从时光中走出来的一幕,是如此的清晰。   他们已经从时光里走出来一次,但那一次是所有参与者一起,所以也并不突兀。   唯独这次蝉法缘和麂性空,只是单独拨动了他们两个的时间,让他们以生动的状态,走到现在这个时间点里来——想要拨动更多时间,以现在的飞光残骸之力,也确实做不到。   毕竟是有那么多绝巅强者接连出手的时间片段。有如沧海之礁,长河之岸,没有那么容易被影响。蝉法缘都要以天龙护法自身、隔空全力出手,才能完成此事。   猿梦极下巴都惊掉了。   现在走出来的是羊愈和鼠加蓝,那先前死掉的是谁?   他懵懂地看向忠心部下柴阿四,发现柴阿四的表情更茫然。也是,小门小户的,知道什么?   虽然心中好奇得要死,但是他一句话都不说。无欲无求,无欲则刚。   通过伟大古神知晓的柴阿四,面对猿梦极,有一种智识上的优越感。但他也什么都不说,表现得更谄媚了。   因为目睹了天河这一战,他深刻认识到了神霄之地的危险。本以为同行者只有这几个年轻妖王,伟大古神一根手指头就能按死一个……但没想到那么多天妖在背后,一个个隔空出手,积极得很。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伟大古神尚未恢复到巅峰状态,目前也就能勉强对付真妖。   为了不叫古神为难,他柴阿四不得不低调!   感受着不老泉边众妖各异的目光,羊愈不动声色,暂与鼠加蓝拉开了距离。   我刚才已经死了?   他在心中想着,有些不可思议。怎么我才走出林间,就说我已经死过了?还死了两次?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但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是大菩萨亲口说与他知。   羊愈看着柴阿四,佛觉之中隐约好像有什么印象存留,但根本想不起来。毕竟在这个时间段里,他还没来得及用知闻钟试探群妖。   哦对,知闻钟也没了……   怎么我恍个神的工夫,什么都变了呢?我不是才在路上沟通好知闻钟,出来之后就直接杀鼠加蓝、震慑这群天骄、拿尽所有好处吗?   白沟通了?   天榜新王排名第五的天骄,很努力地在消化一个个噩耗。   同他一起走出时光的鼠加蓝,却显得轻松许多。   虽然说死而又生这种事情比较离奇,在过去的时间里被羊愈用木槌敲死也着实不爽。但毕竟不是重来了么?   世事诚可原谅!   他现在是真的没什么压力,不再那么苦大仇深。   原先抢夺知闻钟的艰巨任务,已经取消。现在的任务很简单——盯着羊愈就是。发现了知闻钟就报个信,没发现就随便干点什么。   大菩萨不仅临时传了一套对抗羊愈心头钟的法子,还特意强调说,让他这次随心所欲一点,玩得开心。   死一次也是有好处的嘛,自家大菩萨好温柔!   猪大力则觉得,道主寄于神印的这一缕分念,好像心情不是很好。   虽然还是耐心解答他的疑惑,但明显的有些严肃。   怎么回事?   是因为看到了行念禅师的强大,心忧妖族之未来吗?   想到这些,他也跟着忧郁了起来。   镜中世界的姜望,的确忧思难解。   对于行念禅师的归思,他是如此感同身受。   他也完全理解了,为何行念禅师这样的人物,也情愿在妖界谋局五百年,舍生忘死,搏一个未见得能抵达的未来。   围绕着知闻钟,那猕知本有太多的手段可以落下。知闻钟这种在本身顶级价值之外,还具备象征意义的存在,留在妖界一日,须弥山不知还要流多少血。   世尊以三钟遗世,未有僧侣不敬也。   如果说此前回家的执念,只是他自己对亲人朋友的思念,对生的渴求。那在目睹行念禅师天河之战,触摸到知闻钟后,他便又多了一个理由——行念禅师的牺牲不能白费,定要将此钟送回人族。   但成长到今天,他已经深刻的理解,这个世界不围绕任何人的意志来运转。你拥有再多的理由,也不意味着你能够成功。   谁没有自己的理由?   羽信没有吗?蛛狰没有吗?险些被当场打死的天妖蛛懿没有吗?   行念禅师留下了知闻钟,但没有留下、也不可能留下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   在天妖环伺之中对弈猕知本,但凡有一丁点痕迹残留,但凡多一丝杂念,这最后的落子也不可能保住。   姜望明白,仍然要依靠自己的努力。   明止死,行念出。行念死,姜望继。   人族传承万万年无非四个字——薪火相传。   他同时也告诉自己。   行念禅师或许做了别的什么,那看起来或许毫不相关,但一定有益于最后的归途。自己需要用心感受。   就如此刻,摩挲着知闻钟的斑驳。   蛛兰若看着水面的美丽倒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忽然说道:“如果将这水面的倒影留住,是不是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老?”   红颜对镜,叹息韶华,自然是一幅风景。   “但只要有一颗石子落下,就像这样——”鼠加蓝随手捡了一颗石子,扔在水中看着蛛兰若的倒影被打碎,很满意地道:“倒影就碎了。”   他得出了论证结果:“所以这不是真不老。”   “此言差矣。”羊愈这时已经平复了心绪,来重新面对这个复杂的局面,随口道:“石子造成的涟漪,终究会消失,倒影却仍然会留在那里。它是一种不被时间波纹影响的永恒,怎么不算不老?”   鼠加蓝笑了笑:“在石子当下落下的那一刻,倒影已经被打碎了。此后复原的倒影,还是先前的倒影吗?你说等待时间波纹的平息,追求不老还未不老者,怎么等得了时间?”   两个和尚就此辩起经来。   最先提出问题的蛛兰若站在旁边,倒成了局外之妖。   鹿七郎看了他们一眼,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家伙当和尚,是有理由的。   想了想,并没有打扰。   他们正在否决彼此的道路,这亦是另一场厮杀的开始。   “所以这真的是不老泉吗?”站在泉水边,熊三思问道:“为什么我没有感受到生机?”   这粗哑的声线,锯断了两个和尚的论道。   蛛兰若轻声道:“当年那位将不老泉搬来妖界的先贤,早已经死去。   在历史中不断被追逐的不老泉,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枯竭断流。   他的血裔将不老泉搬来神霄之地,想借此开放之世界来布局,要再续神话……显然他失败了。   现在的不老泉,只是徒有其表。你当然感受不到生机,因为它只存在死意。”   作为一开始就设局不老泉的棋手,蛛家显然对于不老泉有更多的了解,解说更为权威。甚至知道现在的不老泉,已经是一轮布局失败后的产物。   但相较于思索很多年前那位布局者的一众妖王,镜中世界的姜望,却是被另外五个字触发了灵感。   开放之世界!   不老泉前,有命运泡影。   林间小道,横亘蜃龙。   更有时光宝船,名为“飞光”。   猕知本、蝉法缘、麂性空、蛛懿、虎太岁、鹿西鸣,乃至于行念禅师,接连于此布局……   他恍然明白了林中六条道路之间的那种联系是什么,明白了神霄之地的根本规则是什么。   是轮回,是开放,是无限可能!   行念禅师此前和天妖蛛懿对话,说——“有赖此地特殊罢了……此世若非如此,贫僧又怎会来?”   禅师是天外之客,又在与猕知本对弈,故而不能明言。但早有暗示。   此地之“特殊”,特殊在哪里?   不同于山海境即是凰唯真的后花园,是如王长吉所言的,主人暂时不在的家。   许多年前的妖族传奇羽祯,却是以绝大气魄,完全放弃了对神霄之地的所有权,将此世对诸天万界所有生灵开放。   此地也曾算是羽祯的家,但却是他推开了大门、扔掉了钥匙、撕碎了房契,任由所有访客造访的家。   这是一个完全开放的无主世界,可以包容任何存在于此对局……无论他羽祯是活着还是死去,都不能够干涉什么。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天妖,放心地来这里落子。   所以人族的行念禅师,也会把此局视为唯一的希望。   纵观行念禅师和猕知本的整场对局。神霄之地本身的确没有任何偏颇,甚至最后还支持行念禅师,叫“天外无邪”。只是行念禅师在自己那一局里,独自面对的,是整个妖界的压力。   故而此行生机何在?   就在这“开放世界”,在于这“无限的可能”!   是蝼蚁可以涉山海,蚍蜉倒拔参天树。螳臂当车车应覆,抽刀断水水不流!   因未必结果,得未必应求。   棋子未尝不可以成棋手。   轰隆隆!   神山摇动。   众妖仰看天穹。   但见漫天飘落凝聚澹澹金辉的飞羽,落在山上,落在树上,落在水上……落在在场这些年轻妖族的头上、衣服上,竟如雪花融去了。   有关于此世之理。   蛛兰若言及,姜望念及。   一时间天摇地动。   神霄天尊羽祯的道……被触及! 第八十三章吉光片羽应在,雪泥鸿爪何求   神霄之地是一个开放世界。   虎太岁仍坐在那处豁口,隔着幽暗的窄巷,看着对面破旧的老宅:“它不是无奈之下的失主,不是创造它的存在已经死亡,不是命脉已经枯萎。”   在神霄王还在巅峰、自身资源也最丰沛的时候,由神霄王主动放弃权柄,面对诸天万界所有生灵开放。   包括妖、鬼、人、魔、兽、他不只是—视同仁,他甚至不去注视。   然后在远走混沌海的时候,又留下自己的一切,任由用者自取。神霄王的气魄,实在令本座蝉法缘和麂性空,一个追一个逃,已是绕了天息荒原几百圈,还将继续追逐下去。   鹿西鸣远远地看着戏,嘴里道:“我想是他的修行早已不滞外物,无须外求。”   鹿性空持续撩拨着蝉法缘的怒火,忙里抽空递来一句:“真是无须外求,当初又何必争位妖皇?”   虎太岁侧过琥珀色的眼眸,稍显认真地道:“他是身怀伟大理想。”   麂性空没有继续争辩,总不能同时挨两份打。   鹿西鸣笑了——声:“虎天尊好像对神霄王非常认可。   “伟大的理想—开始注定不会得到太多认可。”虎太岁道:“在很多时候,我都是这个妖族世界里的少数几个。”   “听起来你对神霄王颇有共鸣的样鹿西鸣咂摸着道:“大道漫漫,有志者同行?“虎太岁却不理会她若有似无的试探,而是道:“刚才他们说到拔舌地狱,让我想起那个号称地狱之主的毛神——无面神,他也混进了神霄之地。你觉得,他会是谁的落子,又所求如何?”   “该查的你不都已经查过?”鹿西鸣说到这里,扭回头来瞧着他:“连这也要关心,我开始好奇你的所求。”   虎太岁澹声道:“彼此彼此。”   漫天飘落的飞羽,很像是羽信被斩碎的妖征。   当然它们都是白色而非银色,且并无实质,晕染了金辉。   不同于鹿七郎、鼠加蓝他们各施神通手段试图阻隔这飞羽,最终却仍被落下。   熊三思从一开始就是仰头望天,用身体去直接感受。   就像在先前的战斗里,身受羊愈的心头钟、天外钟。   这飞羽落在身上,没有带来任何感受。   当它消解也寂寞得像是发生在另外—一个时。   飞光、不老泉、佛说五十八章在这飘落的飞羽中,熊三思哑声道:“吉光片羽应在,雪泥鸿爪何求?”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保持着仰望的姿态,就这样逐渐静止了。   冥冥中好像有一种变化在发生。   那些珍贵的事物还有残存,可那些历史的痕迹,要去哪里找寻呢?   鹿七郎以手按剑剑未出,羊愈合掌诵经未有声。   蛛兰若手上已无琴,只拉着断弦一根根,一切波澜都在逐渐停止。   “上尊!发生了什么。”柴阿四在心中惊问。   上尊无暇回应,因为在白茫茫的镜中世界,亦有飞羽飘落。   那染着澹澹金辉的飞羽,无视任何有形无形的阻隔,自由地飘酒,覆盖切。   它们落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像是下了一场骤雨。   飞羽疾如流光,似鱼龙作舞。   恍忽在某些时刻,那掠过的尾痕,还似勾勒出了一幕幕复杂的图像,只是都不真切,未得真觉,恍忽春秋。   这一刻姜望还能够感受到知闻钟,感受到长相思,感受到五府四海、道元神通,感受得到自己。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安装最新版。】   自己还是自己。   可此时已不是彼时!   在了悟这个神霄世界的真理后,他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变化都更能接受、更能理解。   也完全想得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   那飞落的哪里是飘羽呢?   分明是时光!   时光宝船的残骸确然毁灭了。   但作为曾经在远古时代寄托了妖族希望,又被人族强者重点打击的时光宝船,“飞光”残骸的存在,岂止被行念禅师一人注视?它的毁灭,又岂是行念禅师一人之局?   飞光,飞光。   它的彻底毁灭,或许可以代表一段历史的结束,但那并不是全部。   于此地此局而言它所带来的的,是整个神霄之地时间的混乱!   神山之上,漫天流光。神山之外,掠影重重。   整个神山彷佛化作了巨大的宝船,载着这些懵懵懂懂的年轻访客,在时间长河里哪里才是尽头呢?   神山上的众妖此时都可以行动了,但没谁动弹。幸或不幸,成为了时间的旅客,每一个都谨慎万分。   神山之外,那些掠影早已混成一团隐没,所见是一片幽幽。   不是纯粹目不视物的黑暗,而是藏着许多东西的那种“遥远”。   你知道当你靠近,你能看到很多,或许是历史真相,或许是什么稀世奇珍,或许是有趣的,但是太遥远,你暂还什么都看不见。   只觉幽幽。   深邃的宇宙!   不知过了多久,当永恒流淌的时间开始混乱,时间也就失去意义。   或是一瞬,或是千年万年。   在宇宙的深处,出现了—块巨大的石碑。   这是一块方方正正、无任何多余的凋饰的石碑。   它的具体还未被看到,它的厚重,它的正确,已经印入眼帘。   柴阿四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先前在林间小道所见过的那种石碑。与那座镌刻着羽祯当年的政治纲领,描述了『龙本是妖』的石碑一模一样。   只是这座石碑放大了无数倍,在幽幽渺渺之中,竟似崛起了一个独有的、形为方碑的世界。   真理石碑?“多少读过一些书的犬熙华惊声道。   直到他发声的此刻,猪大力才想起现场还有这么一个伤痕累累的妖怪来。   蛇沽余是有意被忽略,犬熙华是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与羊愈法师一同走出密林来,此后就全是羊愈的表演。   在摩云城里也是横行一方的他,则是一直在默默地处理伤势。   尤其是在蛛狰轻易被割掉脑袋后,连头都不敢怎么抬。   这时候在混乱的时间旅途里发声,也实在是惊吓之余的失语。   “是真言石碑。”鹿七郎纠正道:“世上哪有永恒之真理?只有彼刻问心之真言!   众妖彷佛一下子都活了过来,各有各的心思显现,各有各的生机。   真理石碑当然只是流传的一种说法。   盖因此等石碑之上,镌刻的每—个字,都需要经受『真伪』的检验。   它每年的产量非常有限,妖族强者常以此种石碑记录历史,刻写经典。   柴阿四与猿梦极面面相觑,作为最早在神霄之地遇到这种石碑的队伍,他们也是这时候才知道这石碑竟还有名字,还格调这么高。   真理?   真言?   “施主此言谬矣!”羊愈表情严肃地出声道:“岂日世上无永恒之真理?请君试读《上智神慧根果集》”   “羊和尚此言谬矣!”鼠加蓝追道:“要读也是读《渡法正典》,此经方为佛宗真经!   鹿七郎完全不想理会这两个满脑子佛经的和尚。   事实上虽然妖界佛门是被认可的正统修行,古难山更是太古皇城认可的正教。妖族仍然有很大一部分思想传统的妖怪,对佛学非常牴触。   他们也不仅牴触佛学,对一切人族之学都牴触,认为这些东西会腐蚀妖族的思想,潜移默化地改变妖族。   在这些人族之学里,佛学因为对信仰的追求——也有此教在妖族发展最好的因素——是被牴触得最厉害的。   鹿七郎虽然不至于牴触,却也多少觉得。学这个的可能脑子有点问题。   读什么《上智神慧根果集》、《渡法正典》,枯乏无趣,徒伤心力。   不如读我《百花点香录》!   说话间时光飞逝,真言方碑得近眼前。   众妖于是看到,石碑中间也刻有道字,一共五个字,一笔一划:世上本无人!   轰轰轰!   心中如有天地开!   此真历史惊闻!   现场的每一个妖怪,都被震得七荤八素,难言心情。   镜中世界的姜望则尤甚。   “龙本是妖”,是历史的真实,也是羽祯当年的政治纲领。   “世上本无人”,同样是羽祯当年的政治纲领之一,是否……它也同样是历史的真实?   姜望很容易就接受了前一段历史,对于这后一块真言石碑所镌刻的所谓“真言”却很难接受,很难认可。   如果说世上本来并不存在人族,那么人族从何而来?   世上本无人,那我是谁?   现在雄踞现世的是什么?   无论众妖是惊疑、慨叹,还是别有什么心思。   时光不为他们的意志所影响。   这座真言石碑就这样在众妖眼前坠落了,坠入茫茫宇宙中。   而随着神山的穿梭,又有第二座真言石碑冉升起,如一块方碑飞陆,显现在众妖之前。   其上亦刻字亦是见则知意的道文,字曰:妖族自为之!   世上本无人,妖族自为之。   十个道字,完整地描述了一段历史,将观者带到遥远的时光深处。   众所周知自现世而前,是近古时代,中古时代,上古时代,远古时代。   远古时代是最长的时代。   其初已不可考。   在此之前,只有隐约的传说。这是妖族统治天地的时代。   穿梭于时光的这场旅行,当然不足以将众妖送到那么古老的时代,不过眼前的这两座真言石碑,讲述的,恰恰是远古时代的一段历史。   这个世界上最早是没有人族的。   妖是天地所钟,兽是天生地养。   自然孕育百族各异,亦有山海之灵,自号为神。   有异兽神通天生,荒兽伟力无穷……   而在这个万类相竞的时代里,妖族天生道脉外显,与神同寿,生来强大,统治诸天。   “人”,起先只是妖族的某种共通的形态,—撇一捺,表示妖族立于天地。   为解决繁殖能力低下,统治辐度不足的问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有妖族大能以自己的形态为模板,又去除了独属于妖族的天赋部分,创造了人族。   作为妖族的附庸族,辅助妖族统治万界,有时候甚至是食物。   为了避免尾大不掉。在创造之初,就闭塞了道脉,设下了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的寿限。   毕竟“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有极少数的人族天才,有了天生道脉的意外,可以修行。   在那个时代里,得到妖族的遴选提拔,帮助妖族控制人族。   妖族去掉妖征之后的共同点是什么?   可不就是“人”么!   所以为什么说人族和妖族如此相似?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族系出同源。   但是这段历史被抹去了。   不仅仅是从文字记载上、口耳相传上被抹去。   还被从认知上抹去。   这种认知的抹去,不仅仅局限于人族本身,而在诸世所有,古往今来。   唯有在这时光深处,才能稍稍洞见。   所以为什么同样是羽祯的政治纲领,统合龙族力量的“龙本是妖”,连猿梦极都知。   确立妖族自信的“世上本无人”,却并不能传世,哪怕以真言石碑刻录,也只能藏在这时光深处,就是此因。   无拘人族、妖族、水族、海绝大多数有慧之灵,都只知晓,在远古时代,人族为妖族所统治、被妖族奴役,最后奋起反抗、反攻妖族,成为了现世的主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绝大多数有慧之灵,永远都不会知道,人族是妖族的创造。   因为此等认知,早已被抹去了。   飞光的破碎,就是这个意外。   时光深处得见历史。   鹿七郎、鼠加蓝等妖,难免心中有些滋味莫名。   人族竟然是妖族所创造出来的种族。   但就是这样一群诞生之初就被设置了寿限、绝大多数连修行都做不到的“人”,最后却逆天改命,反伐妖族天庭,雄据现世,盖压诸天,将妖族都封锁在这天狱世界里!   此般造化,真叫唏嘘!   倒是熊三思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提出了一个问题,他粗标的声音质噪着:“这是真言石碑,刻的是彼刻同心之真言。也就是说,如果你欺骗了自己,在心中将错误的认知,构建成自以为正确的认知。也是可以在这个上面镌刻真言。我这么理解,没有错吧?”   鹿七郎想了想,说道:“理论上是如此。但妖族创造人族一—说,可以解决我成长以来所有关于两族的疑问。我想……”   轰隆隆隆。眼前那巨大的真言方碑,如在海中沉没了。   它像是个界碑,似乎在描述这一趟的里程一—行至神霄之地历史深处的第二块真言石碑。   而此次时光飞碎的力量,只可以支撑这么远。   这场时光之旅,好像行驶到了尽头,只能到此为止,于是开始倒退。   往后穿梭的流光幻影,又开始往前飞逝。   天地悠悠,混沌宇宙。   吉光片羽应犹在,雪泥鸿爪复何求? 第八十四章你们不要害怕   破碎的时光终究要恢复,逆流的长河最后仍要向前奔如果说世界上真有永恒的真理,“时间向前”,定是其中一个。   神霄世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完整世界,它必须拥有它的时空秩序。   行念禅师在先前的谋局里,制造时间迷途,将神霄之地与妖界的时间推离。这本身即是利用了神霄之地的世界规则,换而言之,脱离妖界的时间、建立自己的时间秩序,正是神霄之地所求。没有行念禅师,它也会向这个方向推进。行念禅师之落子,正是顺应此“天时”。   而局势演讲至现在,飞光的毁灭,将神霄之地的时空秩序破碎又重塑。   这无疑是具备革命性意义的,这个世界因此向前飞跃了。参与神霄局的一众年轻妖怪,正是在这时空秩序破碎的过程里,瞥见了当年神霄王留下的真言石碑。   至于现在,则是在时空秩序重塑的过程里,回归此岸。这个过程本是无风无浪。   窥视历史真相的风险,因为真言石碑而抹去,回归已经恢复秩序的“现在”,更不应该有什么问题。但在那无尽飞逝的流光中,有这样一个声音响起。它虚弱、老迈、痛苦。如此说道“后生,慢些行!”无尽飞逝的流光在这一刻彷佛已经静止。其中一缕流光跳出了时间的长河,叫观者看到它的本貌,那是染着金辉的白羽,飘落在神山上。   真言石碑前的对话已经被掐断,彼时的心情好像也留在了那里。   仍然是在神山上,在不老泉前。鹿七郎以手按剑剑未出,羊愈合掌诵经未有声。蛛兰若手上已无琴,只拉着断弦一根咕咕咕,咕咕咕。   不老泉在恒定而枯寂地鼓着泡泡。“我们回来了吗?”柴阿四在心中问他最信任的古神。古神没有说话,古神也需要观察。但随着视线的挪动,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再问。山顶不知尽处,山上是险道蜿蜒。山泉汩汩而流,山外是白云青天。神山上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   除了不老泉旁边,那先前被蛛兰若摔碎了弦琴的青石上坐着的那个身影。那是一个有着枯藁长发、披着灰白羽衣,衰弱得好像要被微风吹走的身影。蛛兰若本来站在那旁边,此时脚步一动,并不回头看一眼,就已经远远离开,落在了猿梦极旁边。众妖经行的深林,在神山的半山腰。   出得深林,不老泉停在山道蜿蜒的环弯里。原本或有意或无意,众妖都是围绕着不老泉分散站开的。蛛兰若从一开始就在不老泉边,离泉水最近。   猿梦极是无欲则刚,柴阿四是担心古神对付天妖太辛苦、为古神而低调,故二者很是默契地同不老泉保持了距离,反而靠近藏着小路的深林。   换做平时,蛛兰若这般走近来,猿梦极早高兴得满脸生褶。但在这一刻不仅自己往旁边挪,还拉了正挤出笑脸的柴阿四一把。   并不在意这些小妖间的暗涌,那独坐泉边青石的身影,慢慢地说道:“贫道鹤华亭,见过诸位小友了体陋貌残,羞于显丑,便不与诸位见礼,还请见谅则个。”   半山腰的此处,一时都很安静。那从流光中飞出一羽的景象,那从无尽飞逝的流光中响起的声音,的确带来了太多的震撼。鹿七郎看向蛛兰若,传音问道:“你说的那个将不老泉搬来神霄之地,想借此世布局、要再续神话的存在他叫什么名字?”   蛛兰若没有说话。但答桉已不言自喻。   鹤华亭,鹤华亭。在远古时代末期,将不老泉从现世搬走的大妖,正是名为鹤庆嵩的强大存在。很多年以后,鹤庆嵩身死,不老泉亦断流。又辗转换了许多地方,经了许多手。鹤庆嵩的后代血裔鹤华亭,夺回了已然死寂的不老泉,于神霄之地布局,但最终失败按说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怎会现在还在这里?   又为何会与他们对话?或许此刻大家仍未回归,还在时间的旅途里!这个独坐青石、背对众妖的身影,如是道:“这位小友,你对我有什么好奇,为什么不直接问我?”竟是听到了鹿七郎的传音,同时也承认了鹿七郎的猜测。   鹿七郎虽惊不乱极有风度地一拱手:“若真是鹤华亭前辈当面,何妨转身一见?”   细剑在腰玉冠束发,他的声音清朗:“您说您是过去的存在,却吝啬显露真颜。叫我等一众小妖之心,难免惶惶。   “你等……”鹤华亭道:“真要看我?”“前辈若肯赏面,自是要看。”熊三思暗哑地道:“想来见您一面,还不至于会少些什么。”   “南无光王如来!”羊愈合掌诵念佛号,表示认可。   “南无妖师如来!”鼠加蓝赶紧以更大的声音,跟上补一句。   来此神霄局,虽是各有所求且彼此竞争。但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极其诡异的鹤华亭,在场众妖多少有些危险的感受,不免同仇敌汽起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谄笑着的柴阿四就有些突兀了。他巴巴地道:“能见先贤真面,晚辈幸何如之?”无论如何,鹤华亭也担不起“先贤”二字。便是他的先祖鹤庆嵩,要够得上这样称谓,也是非常勉强。但他却笑了起来。   笑声忽然顿住,取而代之的,是艰难的、拉风箱一样的声音。只是轻轻地笑了两声,却像是费了很大的劲,他好像喘不上气,低头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在场的妖怪虽然年轻,但都谨慎,没谁想趁机做点什么。   好一阵之后,鹤华亭才把气喘匀称了。他赢弱地说道:“我努力那么久,就是想后生晚辈提及我,能有这样的称谓啊。对于身前身后名的追逐,古今概莫能外。听者的确可以从这个声音里,读到他的渴求。他大概曾经真有这样的想像,有一个宏大的目标……但他最后成为了一个失败者。   然后他开始转身。有伟大古神随身,柴阿四其实是现场最不紧张的一个,还有闲情套近乎,笑嘻嘻地道:“那您看看,这可不就叫心有灵”鹤华亭彻底转了过来。柴阿四』灵,不下去了。这是如何一副模样?他说自己“体陋貌残,羞于显丑”,实在还有些谦虚。   毫无光泽的头发,像枯草一样堆在头顶。皱纹深深,简直能够夹死苍蝇。眼晴好像陷到后脑勺去了,只有两点幽幽的光,还描述着这个活物。他的身上、脸上好像全没有血肉了,只有皱皮贴着瘦骨。那本该十分珍贵的羽衣,像是搭在一个竹架子上。分明所有的生机都该消泯了,却还在那里做类似于『用竹签刺指甲肉,的、瞧着就疼痛的挣扎。   他静默地看着在场的所有生灵,有一种无声的恐怖。柴阿四骇然不已,赶紧向伟大古神寻求安全感:“这老小子什么底细?”伟大古神只道:“不要轻举妄动。”神霄世界的世界真义,是“无限可能”,它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基础规则,也是这个世界之所以吸引这么多强者布局的重要原因。   就如山海境的世界真义,是“幻想成真”。完全可以这么说,在这个神霄世界里,一定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姜望能够带着知闻钟,安然回家。但这种可能在哪里,不知道。这种可能如何实现,不知道。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安装最新版。】   无限可能,不等于心想事成。   一切都有可能,但可能你什么都做不到。   正所谓,“便有天地同力,仍需英雄自求。”可能性需要自己去寻找,更需要自己去把握。姜望还没有想清楚,应该如何撬动回家的路。就被混乱的时光带到真言石碑前。   还没有消化好那段“世上本无人”的历史就又被鹤华亭截留在这里。   他哪知道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底细如何?鹤华亭又开口了,用他如游丝般的声气道:“既见真颜,如何不拜我?”气氛瞬间凝肃了。   羊愈、鼠加蓝各敬如来,鹿七郎蛛兰若各有骄傲,蛇沽余自有其路,就连猪大力也心怀理想,犬熙华紧跟着羊愈,猿梦极只想回家在场这些年轻妖族,谁会拜他?   这样一个枯皮瘦骨怪物!唯是柴阿四哈哈一笑,毫无扭捏地拜了一拜:“后生小子,见过前辈老祖!”鹤华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慢吞吞地道:“你很好。”柴阿四很是老实地笑了:“达者为先,长者为尊嘛。您哪样都占了,我拜您应当应分!”   鹤华亭慢吞吞地移动目光,那幽幽的眼神,似是将看到的一切都拆卸了,如此费力地说道:“我是在元熹三九二二年,停在这里,你们是从哪一年过来?”他这话无疑明确了,在场这些妖族,都是被他带到了过去的某一段时光片段里。准确地说,现在就是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   年轻的妖族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鹿七郎道:“元熹大帝已经故去很久,妖族早不用此年号。”   “元熹”是当初那位新界第三代妖皇的年号,他故去之后,历史也以“元熹大帝”、“元熹妖皇”来记录他。   镜中世界的姜望皱起眉头。因为今年,正好是道历三九二二年。   虽则说元熹三九二二和道历完全不相干,但两个时间如此巧合他现在对神霄世界里的一切巧合,都存有深深的怀疑。   不老泉边的鹤华亭,咧嘴笑了。这一笑比不笑的时候更恐怖。他嘴里的牙全掉了,只有坑坑洼洼如疮的牙床!   他这样艰难说道:“你们不用害怕。现在没有任何存在,能够影响到我们。”   怎么能不害怕!?   这话分明是说,神霄世界之外的支援,根本无法抵达此地!   在经历了神霄世界的遁出时空、行念禅师的天外无邪,以及这一刻,时光混乱后,鹤华亭将他们截留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   他大概的确可以说,摩云城外的执棋者,那些注视此地良久的强者,再不能干涉这一局了!   现在,对这群年轻的妖族来说,他们最需要了解的问题是……鹤华亭将他们截留在这个时间片段里,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在元熹妖皇执掌太古皇城的年代,就能够夺回不老泉、并且布局神霄之地的存在,当年至少也是天妖层次。   那么就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   在经历了当年的失败后,在此刻的这种状态下,鹤华亭他究竟可以发挥多少实力?   “后生。”鹤华亭看向柴阿四,轻轻地笑了:“你最乖了,过来……来老祖跟前。我与你说说话。”   柴阿四愣在那里,脚下像是钉了钉子,一动不动。咽下口水的声音,是那么清楚。“怎么办?”他在心中问伟大古神。伟大古神也很想问怎么办。让你耍嘴皮子,让你去阿谀奉承!这下好了,奉回老家了!就不能像猪大力一样,老实本分一点,让那几个妖王去试试水,给我多一点观察这个鹤华亭的时间吗?“不去。”伟大古神最后如是指点,言简意赅。   不管怎样,拖得一会是一会。“要不然……还是算了吧?”柴阿四看着那阴森森的鹤华亭,商量式地道:“我上有老,下有小,摩云城还有个媳妇在等我。”   “有个媳妇?”鹤华亭呵呵地笑了笑:“有个媳妇在等你那是了不起。不想陪我这个糟老头子,也是情有可原。让我想想他似乎真的经过了思考,目光略转了转,这回落在熊三思身上,衰弱地说道:“你刚才说,见我一面,还不至于会少些什么。““我的确这样说过。”熊三思道。这像是两个濒死病患的对话,因为声音都是如此痛苦。鹤华亭缓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那我现在告诉你,看到我,要少些什么。   “少虚情,少矫饰,少妄言。”   柴阿四缩了缩脖子,虚情、矫饰、妄言,他全占了。   但见鹤华亭侧对不老泉水,伸出枯瘦的手指,遥指水面,轻轻一划:“此地,不许言假。言假者当捞水中月溺水而死。”   不老泉咕咕咕、咕咕咕,似乎沸腾起来。一道竖直的水纹,从不老泉这头,延伸到那头,剖开水面,均分了这眼泉。将其分为东西两半,若言真,东边起波澜,若言假,西边起波澜。这道水纹,彷佛也分割了这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   冥冥中有一种法则生成了。在场所有神霄世界的参与者,都感受到了规束。束于言论,规于本心。   鹤华亭幽幽地瞧着熊三思:“我现在问你问题,你需以真言应。”这句话彷佛金言玉律,钢刀架颈,出口之后,不容质疑。镜中世界的姜望,这时候隐约有几分明悟了。对于面前这些多年以后的妖族晚辈,鹤华亭毫无疑问是不怀好意的。但现在的鹤华亭太过虚弱。无论是想要杀戮,还是要做别的什么,只能凭藉他曾经立于绝巅的眼界,以及对“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的经营……以复杂的“游戏规则”来撬动他的布置,从而完成目的。   如此只用一分力,可以撬动百分力。但“言以真言”,算是什么恐怖手段?   姜望正思忖着,便听得鹤华亭慢吞吞地问道“你从哪里来?” 第八十五章三恶劫君,问恶之局   神霄局是如此宏大的一局。   因它有无限的可能,因而也承载无限的寄托。   竞争者不止于诸天万界。   更在于古往今来!   有几位天妖于摩云城争局,有猕知本和行念禅师五百年对弈。   更有鹤华亭穿透时光落子!   他显然从来没有终止再续神话的念头,当年失败了,但设局于时光,等至今朝再接续!   现在他宣布了“游戏规则”,死寂的不老泉,在等待验证真伪、审判生死。   然而这场莫名其妙的问答游戏,只要实话实说就可以了吗?   在场这些个天之骄子,谁没有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有些实话,真的可以宣之于口?   问题落在了熊三思身上。   不可不答,不可言假。   所有妖怪都投来了目光。   没有谁会不对熊三思好奇,虽然他名登天榜、已算得上天下知名,于紫芜丘陵更可以说家喻户晓。但外界对他所知,其实仍不算多。   他隐在面具下的真容,他藏在黑袍下的心事,他绝口不提的过去……还是会常常存在于街谈巷议中,只是没谁说得清。   同为天骄,同在此局中。他们既是竞争者,又是同行者。   既好奇熊三思的真面目,也好奇他若是违逆规则,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在场没哪个是瞎子,没谁看不出来鹤华亭的虚弱,也没谁看不到鹤华亭的不怀好意。   但毕竟是曾经作为神霄局执棋者且现在也仍在执棋的存在,谁也不舍得贸然用自己的性命,去试探鹤华亭的底牌。   现在大家都在等熊三思的答桉。   他也并没有沉默太久,他说:“我出来的地方,叫做千劫窟。”   “从未听说妖界有此地……”鹤华亭慢悠悠地看向蛛兰若:“这位小姑娘好像博古通今,对此可有听闻?”   不可言假。   蛛兰若揺头道:“不知。”   熊三思继续道:“主宰那里的存在,名为三恶劫君。”   “沧海桑田代有强者出。老夫不知晓,不算奇怪。”鹤华亭又看向羊愈:“小和尚可知此君?”   羊愈道:“不知。”   “怪也。”鹤华亭评价了一句,又问道:“千劫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又盯着熊三思,追问道:“你……是什么?”   熊三思这次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主动往前走一步,反问道:“世间无恒久之恶法,鹤前辈,您以此律规我一共能问几个问题?”   这显然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而鹤华亭深深地看着他,竟然给出了回答:“如果我不能问了,你自会知道。   蛛兰若的眸光如虹彩飞逝,鹿七郎单指按在自己的眉心。   没有哪位天骄,会愿意接受被一个个点名的结果。更不愿意像熊三思一样,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成为检验游戏危险性的答桉。他们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洞悉这场游戏的全部规则。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yeguoyuedu】   但作为当局者,熊三思必须要给出答桉。   他于是说道:“我也不是生来就在千劫窟。我以前的故事,在场很多朋友都知晓。”   鹤华亭幽幽的目光扫过鼠加蓝微微点头。   熊三思以前家破人亡,自己被仇家打落高崖,修行有成之后回来复仇……这事情的确在场妖怪都有听闻。   毕竟是一段很有传奇意味的故事,很适合讲述。   “当年我跌落那里,意识全失。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千劫窟里。”熊三思道:“我说不清楚那里有多大,因为我从未探索过全貌。   那是一个巨大的迷宫,里间是一间间的囚室。   三步见方,只有一扇紧闭着的铁门的囚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我生活的地方。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该如何描述呢?”   熊三思的声音常常是在折磨听者的耳朵,但这时候你若认真听他讲话,你会察觉,他也在折磨自己。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如此痛苦的声音?   “我无法给千劫窟一个准确的定义,我只能描述我所知晓的。”   熊三思道:“我不是那里唯一的囚徒。被关押在那里的,有妖族,有人族,甚至还有魔族。”   鹤华亭的两颗眼睛像两点幽火,静静地听他讲述。   其他妖怪也被他的讲述吸引。   “你道三恶劫君为什么会将我们聚集在一起?”   熊三思那粗粝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较为激烈的情绪。   他自己给出了答桉:“他要像嫁接花木一样,培育我们!”   “培育”这两个字,本是十分正面的词语。   但放在此刻的语境下,放在那个神秘的千劫窟里,便阴森非常。   无拘人或妖,都是有慧之灵,有自己情感和文化的存在,焉能被以嫁接花木的方式对待?   “您问我是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熊三思以食指为匕,在左肩处划下来,显现出一块骨质臂甲,其上纹路玄异。   他便指着这处妖征道:“我是妖。”   鹤华亭瞥了一眼不老泉,以那条水纹为线,始终是东边泛起涟漪。   熊三思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手指砸在胸膛上,砰砰有声:“我是人。”   他一把扯下自己的黑袍,也掀开了黑袍之下的皮甲,于是在场的都可以看到——在他腹部的位置,有一大团血肉,忽然变成了厚重的黑雾。过得一会,又从黑雾转回血肉。   如此诡异!   “我也是魔。”   “我是三恶劫君培育出来的品种,我是人魔妖?妖魔人?人妖魔?”他最后如此收尾,回答了鹤华亭的问题。漆黑的面具之下,仍是一双没什么波澜的眼睛。   全场寂然。   很难想像,那个三恶劫君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竟如此悖逆伦常,将同族肆意改造,嫁魔接人……把一个个有情感有思想的智慧生灵,当木材一样凋刻!   太平鬼差握紧长刀,咬牙道:“此等恶徒,我太平道必杀之!”   众妖心有戚戚,唯独鹤华亭的眼睛忽明忽灭。   大约一时也没能想明白,这本该可以解决熊三思的提问,为何最后无功而返。   或许是三恶劫君太过残忍,或许是千劫窟太过邪恶。即便是鹤华亭这样的古老者,也陷在震撼的情绪里,未能找到那飘渺不可知的灵感,没有完成他的那一种“可能”。   “你是怎么逃出——”他张了张嘴,但这个问题问了一半,就不再继续。   “好像你暂时不能问我了。”熊三思看着他说。   鹤华亭道:“可以这么理解。”   柴阿四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完全看不懂这一番对话背后的涌。只隐隐有一种感觉,好像熊三思摆脱了某种危险。   摆脱了什么危险呢?   诚然熊三思的经历非常凄惨,听着就痛苦。但在刚才这一番应对里,他也只是回答实话而已,应该算不上多难才对。   但为什么蛛兰若好像松了一口气,鹿七郎也如释重负?   他将心中的这些疑问,付之于伟大古神。   然后得到了回答——“鹤华亭在近古时代就已经失败,还能苟延残喘到现在,一定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他现在非常虚弱,我猜他的力量可能只够支持他在那块青石上逞凶,所以他才会叫你过去。   蛛兰若神通不凡,先前第一时间离开那里,或许就是感应到了什么。   意识到不可能有谁被他骗到后,鹤华亭才启用他在这个世界里的布置。   他利用神霄之地的力量,设定了这一场游戏,当然作为游戏的设计者,他具有一定的特权,但在这个游戏撬动神霄世界的同时,游戏的规则他自己也必须要遵守。   一个无法达成相对公平的游戏,无法成立。   正如无限可能的真义,对应的是倾尽所有的努力。   这是这个世界的根本规则,所有的布局都要由此延伸。   在虚弱到极点的情况下,如何才能撬动神霄世界的力量,完成既有目的?鹤华亭在无限的可能中捕捉到了这样一种可能,并将它实现。   他所设计这个游戏,有言明的规则,和未言明的规则。   言明的规则,是“有问必答,有答言真”   未言明的规则,其间可能藏着致死的因素,却需要进一步摸索、解读。   熊三思是在摸着石头过河,他暂时没有被淹死,出了一条小路,当然值得旁观者庆幸。因为他们每一个,稍后都有可能需要过这条河。   柴阿四听得似懂非懂。   这个时候,熊三思已经慢慢穿好自己的皮甲,盖好自己的黑袍,而后竟往前又走一步,几乎与鹤华亭面对面了!   漆黑面具下的眼睛,注视着鹤华亭,以令旁观者赞叹的冷静和勇气说道:“有问必答,言假者当捞水中月,溺水而死……规则既然如此,是不是我也可以问你问题?”   鹤华亭略沉默了片刻,道:“是的。”   “你的目的是什么?”熊三思言简意核。   如果说有未言明的、足以致死的规则,隐藏在回答的过程里。那么他要想方设法,让鹤华亭触及。   熊三思显然已经清楚了鹤华亭所设定的游戏规则。成功摆脱危险,并且异位攻守。   反击开始了!   鹤华亭轻轻地眨了眨眼睛,似是表示欣赏。   然后说道:“这局游戏是根据我在时光长河里窥见的、关于你们的某种共性,所设计的极具针对性的游戏。理当不能被你回避。但价非常聪明。你刚才隐藏了非常重要的信息。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只要暴露了那个隐秘,就会触发这个问答游戏的危险?”   这话里藏着试探。   但熊三思并不说话,眼神也毫无波动。他“有问必答,有答言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不需要回答什么。   规则的压力还是会降临。   鹤华亭笑道:“那么现在我给你我的回答。”   “我现阶段的目的,是掠夺你们当中任何一个的生命力,作为我身体的活源,让我可以真正发挥一点力量……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这么辛苦。”   “之后的目的是,积蓄足够的力量,去到你们所在的那个时间点,完成复活。”   “最后的目的是,复甦不老泉,再续神话。”   不老泉的东面,涟漪阵阵,似因风而皱。   鹤华亭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游戏规则的限制下,他的每一句都真实可信。   也由此可怖。   因为那个所谓三恶劫君的折磨,熊三思现在是妖是魔又是人,体态怪异,但毫无疑问他站在那里,有一种非常可靠的气质。   就像对于鹤华亭的回答,他依然平静:“请问这个问答游戏的所有规则是……”   鹤华亭笑着打断了他:“你只能问一个问题,这是长者的特权。”   熊三思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只道:“那么至少我知道了这条新规则。   “又到我提问的时候了。”鹤华亭危险地看着他。   熊三思只是毫无波澜地与之对视。   既要考虑这些年轻的天妖种子身上存留的手段,又要迁就自己虚弱的身体状态……这个针对性的问答游戏,并不是多么巧妙的设计。   就比如眼前这个人魔妖一体的家伙,已经快要聪明地触摸真相。   鹤华亭必须要考虑到,自己安然发问的回合还有几次……一次都不能够被浪费掉。   他已经等待太久了!   等得身体都已经枯竭,那种极度煎熬的干涸的感受,已经折磨了他不知多少年月。因为时间在这停滞的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里已经不存在意义,所以这段折磨,几可说是永恒。   熬了这么久才熬到的第一个机会,或许也是最后一个机会。   只需要成功一次,只要一点生命力量来点燃身体,这些年轻的小妖,自是吹息可灭。   但针对熊三思的再次提问,可以确保触发自己所设立的回答规则吗?   他当年还在巅峰状态的时候,就是一个擅长玩弄“敌意”的修行者。现在也把这份本事,放进了问答游戏里。只要答题者的回答,引起在场大多数参与者的敌意,就会立刻被驱逐到不老泉中——那自然就是砧板上的肉。天底下没有谁比他更懂得利用不老泉。   所以他会挖掘答题者内心深处最阴暗、最见不得光的隐秘。当然他并不能洞彻每一个参与者的内心,无法准确了解那些隐秘是什么。只是通过他曾经作为顶级执棋者的眼界,进行大概的判断。   这过程就像赌石,不同的是他的确能看到玉色,只看这一刀下去,是不是刚好切到那里。   他自己刚才的那个回答,其实已经触发了隐藏的回答规则,他是用自己作为游戏创造者仅有一次的豁免权柄,豁免了惩罚。然后故意摆出不受影响的姿态,以此误导面前的这群小妖。让他们距离真相更远。   这当然不是一场公的游戏,他为自己争取了非常大的优势。这也是长久忍受煎熬的馈赠。   长时间地困在这个时间片段里,以不老泉为镜,注视着本就苟延残喘的自己,一点一点地枯竭。   他曾经有无数种精彩设局,但宥于实力的消亡,只能一再地主动削减……一再地重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却要用空气饱腹。   但这些优势,就一定能够帮他赢得对局吗?   在短暂的对视之后,鹤华亭终于移开了目光。   羊愈、鼠加蓝、蛛兰若……个个自危。   但他都掠过。   目光梭巡一阵,最后停在柴阿四身上:“后生,想来想去,还是你最乖。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   柴阿四呆住了。   伟大古神所说的稍后有可能需要过这条河的小妖,竟是他柴阿四自己! 第八十六章他日我若为大帝   “你忘了吗?”   “我还跟你打过招呼呢!”   柴阿四开口道:“我上有老下有小……”   随即住嘴。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规则的约束,清楚了彼时熊三思所承受的,是怎样的压力。   这问答游戏明面上的规则是最具威能的,当问答开始,若敢言假,即被直接扼杀。   他柴阿四自是孤苦伶仃,无什么老小牵挂。   第一反应当然是在心中疯狂地呼唤伟大古神。   但这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心声根本响不起来。   在这问答游戏中,原是不能场外求助的!   柴阿四本以为自己会六神无主,立刻跪地求饶,但出奇的,这一刻他心中反倒没有那么紧张。   也许是因为,怀里的宝镜仍在,心中的神印仍有力量,伟大古神还在身也许是因为……他柴阿四也早已今非昔比。   熊三思已经趟过一次的河,他难道不可以安然越过吗?   “要不然我先问你?”他改口道。   鹤华亭静静地看着他,并不理会他的要求,自顾自地道:“你修为羸弱,资质平庸,妖征普通,长得也很一般。但竟然如此的……有底气。”   他开始提问:“你的底气来自于什么?”   鹤华亭嘴里每蹦出一个评价,柴阿四的表情就难看一分。   问答游戏的规则迫使他必须尽快给出答桉。   他甚至发出了怒声:“因为我不一般!”   “你没有看到我的出众之处,不能够理解我的天才,是因为你老眼昏花,心思险恶,已经被时代所抛弃。”   “我的心性是上上之品,不用怀疑,我就是天选之妖。伟大古神赐我道途!神途!本途!认可我有无限的未来!”   “我练剑几个月就能成为摩云前十,参与神霄这样的天骄之局。待我练个三年五载,名列天榜又有何难?”   “十年后呢?百年后呢?”“有朝一日我必然登临神位,成为妖上之妖,尊中之尊!我就是未来踏足绝巅之上的强者,新一代的妖族大帝!”   他的答桉如此狂妄,但并未招致现场诸位妖族俊才的反感。   毕竟开口闭口就妖族大帝什么的,着实有些好笑。   但不老泉的涟漪,始终泛起在东边。   这听起来非常荒谬,完全不像实话的答桉,竟是他的心底真言!   与其问柴阿四的底气是什么。倒不如说,一个坚信自己是天选之妖、未来必然能够成为妖族大帝的年轻妖族,有什么理由没底气?   “你说的伟大古神,是谁?”鹤华亭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柴阿四并不想暴露伟大古神的底细,但规则所限,不得不答:“伟大古神是上古迟云山神,因被女干邪所害,妖身崩解,仅以魂免,不得不横跨命运长河,元神穿越混沌,来到我们这个时代。”   不老泉东半截的涟漪只是微微泛起,验证他所言为真。   众妖心中,听得却是骇浪重重。   在妖身崩解之后,还能横跨命运长河?还能元神穿越混沌,来到现在这个时代?   遍览古今,能做到这一步的强者也是屈指可数!与此相较,鹤华亭截留时光片段的手笔,简直不值一提。   此时再看柴阿四身上的种种疑点,包括他能够准确发现蛇沽余的踪迹,包括神霄之地的真秘正好落在他身上……一切都有了解释。   有这种程度的强者在,什么场面安排不了?   或许如鹤华亭所察觉的那样,柴阿四的真实修为相当羸弱,但他的背景够强,强出在场所有!   难道说这柴阿四还真是什么天命之妖,有朝一日真能够成为妖族大帝?就连鹤华亭本尊,也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天,似是在忌惮什么天外手段。不过也只是看这一眼。言真未必是真。   这是熊三思先前看到那两块真言石碑的态度。能以真言为戏,鹤华亭又怎会不懂得这个道理。此时柴阿四虽然吐露肺腑之言,但他又真能知晓,何为横跨命运长河的手段吗?   如果说柴阿四的隐秘,只是他自觉为天命之妖,只是他认识某个神秘强者……这的确很难让其他参与者产生敌意。   鹤华亭需要的是新鲜的、一个生灵对另一个生灵的“敌意”。以此勾连他自己所掌控的道则,进而带动这问答游戏规则,再以此撬动这个神霄世界的力量……   且这份“敌意”,不能由他自己对谁,又或谁对他自己产生。   这个过程的复杂,正是他以残烛之火,还能掌控局势、吓得一众妖王似鹌鹑的关键。   一分力撬动了何止百分千分力。   若非他曾经走到绝巅层次,能与其他天妖对弈,又怎么可能在现在这样的状态下,还做得到这样的事情。   只是……   还应该继续把提问放在柴阿四身上吗?   柴阿四又会怎样回问?   想了又想,鹤华亭问道:“如果你有一天真的成为了妖族大帝,你想要怎样对待这些与你竞争的天骄?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最多在不知根底的时候对你有几分忌惮,可没谁真个瞧得起你。”   镜中世界的姜望,当然听得到这一切。他也试过在心中沟通柴阿四,但是并不能做到。或许唯有跳出镜中世界,才能够以真实的声音对柴阿四进行指点。所以他也只好旁观。但此刻他意识到,这绝对是一个险恶的问题!无论鹤华亭如何隐藏本意。   他的目的必然体现在行为中。从鹤华亭的几次提问来看,他问的都是一些不易启齿的隐秘。而若说熊三思和柴阿四安全过关的回答存在某种共性,可以归纳出来的部分也不多。“无有恶念”或是其一。   鹤华亭现在问的这个问题,就很容易引导出恶意来。失意颓丧,得志猖狂,本是常性。终归世间多的是凡夫俗子,少的是宠辱不惊。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yeguoyuedu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况且一心万念,若是奢得绝巅,柴阿四焉能没有一些不堪的妄想?这题不能乱答!当然要说真话,但不可尽说真话。   以柴阿四的智慧,能够想得明白吗?实在地说。无论柴阿四被问到什么地步,答出什么隐秘,又或遭遇什么结局,都不会影响到他这个镜中古神。因为他早已偷梁换柱,不在柴阿四怀中的镜子里。神印的联系,他也随时可以断掉。   但他真的可以隔岸观火,坐视柴阿四自生自灭吗?   柴阿四刚才所说的那些,正是当初他第一次在十万大山里遇到柴阿四时,随口所编造的那些。对于他的信口胡言,这小妖竟深信至今……何其愚蠢!   要想保住柴阿四,该怎么做?   怎么才能提醒他?镜中古神灵机一动,立即降临一缕力量于赤心神印中,控制赤神印连跳三下,以此暗示柴阿四,要学习熊三思,回答更要三思。   伟大古神叫我放心大胆地说!还连着催促三次,叫我不要浪费时间!   柴阿四收到了伟大古神的暗示,立即脱口而出——“有朝一日我若即位,当然都封他们做大官!”   鹤华亭枯皱的脸简直要挤成一团。   他都有些怀疑自己设计的游戏规则了,难道辨别真心伪饰的那部分规则失效了?   这能是你小子的本心?   你当妖帝,想的不是咸鱼翻身,作威作福,而是封他们做大官?   柴阿四已继续说道:“我这一路看过来,羊愈法师和鼠加蓝法师都是勇于任事、敢打敢拼敢牺牲;鹿七郎天资横溢,灵觉超凡;熊三思坚韧可靠,冷静勇敢;兰若姑娘心思缜密、下手果决;蛇沽余谨慎又低调,太平鬼差沉稳而有正义感;乃至于其他几个……也都还行!”   此来神霄局中诸多天骄,他姓柴的好一番点评,最后总结道:“他们都有不俗的本事是我妖族的栋梁。我为大帝,当尽才而用!”   这话一出,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几乎要抚掌而赞。果然相处这么久,很是培养出来一些默契。柴阿四闻弦而知雅意,答得很好嘛!   猿梦极对自己被归类于“其他”里,有些不露风头、不占因果的庆幸,又有些被臭小子小瞧了的不满。   他现在知道柴阿四背后是有强者撑腰了,遇到过什么迟云山神,不止是一个单纯运气好的小妖而已。   这能是你小子的本心?   你当妖帝,想的不是咸鱼翻身,作威作福,而是封他们做大官?   柴阿四已继续说道:“我这一路看过来,羊愈法师和鼠加蓝法师都是勇于任事、敢打敢拼敢牺牲;鹿七郎天资横溢,灵觉超凡;熊三思坚韧可靠,冷静勇敢;兰若姑娘心思缜密、下手果决;蛇沽余谨慎又低调,太平鬼差沉稳而有正义感;乃至于其他几个……也都还行!”   此来神霄局中诸多天骄,他姓柴的好一番点评,最后总结道:“他们都有不俗的本事是我妖族的栋梁。我为大帝,当尽才而用!”   这话一出,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几乎要抚掌而赞。果然相处这么久,很是培养出来一些默契。柴阿四闻弦而知雅意,答得很好嘛!   猿梦极对自己被归类于“其他”里,有些不露风头、不占因果的庆幸,又有些被臭小子小瞧了的不满。   他现在知道柴阿四背后是有强者撑腰了,遇到过什么迟云山神,不止是一个单纯运气好的小妖而已。   但托庇于强者羽翼有什么了不起?你有本事像我猿梦极一样堂堂正正靠自己吗?   至于鹤华亭,则是在那里有些牙痒。当然他已经没有牙了。   修为不过妖兵层次,战力勉强靠近妖将,就这么个小妖,竟还真把自己当成妖族大帝来展望,格局还挺大!“现在是不是轮到我提问了?”见鹤华亭久久不语,柴阿四试探性地道。   随着游戏时间的延长,游戏规则被摸透,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鹤华亭也曾经年轻过,也曾经后浪推前浪,踩着前辈的尸骨成名他不会小觑年轻妖族的智慧。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没有太多的机会,必须要马上捕获一个目标!   这个柴阿四看起来不太聪明,但真拉进局里,倒有些无从下手。接下来该问谁,该问什么?   用不多的心力,辛苦地思考着这些。鹤华亭平静地注视柴阿四:“你想问什么?   柴阿四完全没有想明白这局游戏,也不知道问什么问题最效果。但他懂得抄袭一一先前熊三思不是有个提问被鹤华亭叫停了么?   他就问这个!   “那什么……”他张嘴道:“我想知道这局——”一只柔弱无骨的手忽然捂住了他的嘴。   香,软……啊不行,俺有小青了!   柴阿四勐地后撤一步,对突然非礼他的蛛兰若怒目而视:“姑娘请自重!我曾经年少不懂事对你有过想法,但那也只是曾经!”   蛛兰若倒是并不生气,心平气和地道:“这局游戏的规则,我们都已经了解,你不必要浪费一个提问的机会。现在我们仍然很危险,鹤华亭只要赢一次,就能捕获活源,可以直接碾压我们。”   柴阿四眨了眨眼睛。   这局游戏的规则,我们都已经了解?   这个“我们”是谁?   我怎么不了解?“那我应该怎么问?”大帝还是要虚心纳谏的,柴阿四也从善如流。   “有一条规则我是不是没有提醒你们?”鹤华亭已经预感了不妙,幽幽说道:“提问只能出于自己的思考,不可外求。”蛛兰若转过流光溢彩、幻梦重重的眼眸,只道:“你说了算吗?”多年来停弦闺中,她隐藏的实力绝不在任何天榜新王之下。若非清楚地意识到,不能给鹤华亭任何机会。意识到任何一点波澜,都会导致自己舟覆身毁。   她不会这个时候站出来。她既然选择站出来,自然是已经有了把握。   在老祖宗蛛懿的帮助下,天生神通【兰因絮果】的开发,已经非常成熟。   她对这门神通最常的运用,是抹去“絮果”,重启“兰因”。   可以改变错误的结果,重新获得美好的开局。   这在任何一种对局中,都无疑是绝顶的神通效果。而在此刻,她运用的是另一种神通方向——嫁他者之絮果,接自己之兰因。   简单来形容,就是让同行者承担糟糕的部分,自己来把握美好的部分。   柴阿四所经历的危险考验是“絮果”,现在由我来开启“兰因”!   因为痛苦煎熬已被忍受了,所以现在必然应当是美好的开始诚然现在的鹤华亭虚弱至极,小小一局,也要九曲十八绕、诸多借力才可完成。   诚然蛛兰若的神通非常恐怖,是可以被天妖蛛懿利用起来,作为设局手段的神通。   可鹤华亭的布局,毕竟是以超凡绝巅的眼界完成,她蛛兰若不应该能够动摇才是。   直到鹤华亭看到蛛兰若手中,不知何时拿住了一柄折扇。   她的那一根断弦,正系在这折扇上。   这折扇看起来并不神异,无非是镶玉鎏金,贵气了些。   但鹤华亭再也熟悉不过。   他记得这柄折扇的每一点玉色,他甚至记得这柄折扇打开后那幅先祖自画像的每一笔。   那的确不是什么至宝,但却是寒山鹤家传承万万载的的信物!   混沌开辟六万里,西出云岭第一家,寒山鹤!   此等信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蛛族小妖的手里?   局中自有设局者,自己躲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世界里,煎熬恒久等待一个机会,竟也似被针对了!   再联系到蛛兰若一开始就直奔不老泉,联系到蛛兰若对他鹤华亭这三个字的了解……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一张巨大的蛛网,正将他捕获。   这一刻鹤华亭眼中的杀机几乎要凝成实质。但因果早已被拨动。蛛兰若只是轻声道:“所以接下来是由我提问。” 第八十七章我不敢说出它的名字   寒山鹤家号称云岭以西第一家族。其先祖在混沌之中,为妖族开辟了六万里疆土,故也称得上是荣耀之家。   当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鹤华亭出生的时候,寒山鹤家就已经泯然于众。   是鹤华亭横空出世,一路高歌勐进,直至于最后登临绝巅,夺回不老泉,才将家族声势再度撑起。   当他布局失败,拱手将不老泉留在神霄之地,自己也身死道消,自然也就宣告了寒山鹤的再一次没落。   蛛懿在南天战场险些被打死,她所受的不是小伤,是真切伤到了寿元的。恰恰临近神霄局开启,她就把目光放在了不老泉身上。她所求的不是一座枯竭死寂的不老泉,她所求是鹤华亭当年之所求——要的是不老泉复甦,再续神话。   不老泉若是在她手里复甦,她可以凭之迅速恢复伤势,在这个凶险的世道里拿回尊重。   蛛家也可以借不老泉之力迅速崛起。   要达成这个结果当然艰难无比,不然当初寒山鹤家也不会在如日中天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不老泉枯竭。鹤华亭也不至于为了复甦不老泉,直接身陷神霄局,一举道消身殒。   但蛛懿穷搜典籍,追朔历史,抽丝剥茧,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鹤华亭很有可能还活着!   最早有这个猜想的并非是蛛懿,而是鹤华亭当年的对手。   他在云岭上说:“华亭若归,当与我弈。”   这被视为英雄惜英雄的感叹。   但蛛懿却认为,这其中藏着某种真相。   靠一己之力复甦不老泉,当然是艰难的。但若是鹤华亭当年仍有布局呢?若是直接借用或者接续鹤华亭的布局呢?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嫁接因果?   鹤华亭早食絮果,蛛懿后启兰因!   天妖蛛懿在神霄之地的布局,于此刻才完全显现。   她针对不老泉做了许多布置,其中重点考虑了鹤华亭。   甚至于亲自走了一趟云岭,最远跑到离域,找到了散落天下的寒山鹤家后裔,拿到寒山鹤家的传承信物,并织以囚网。   但棋争一局,各藏肚皮,谁也不能算定一切。   尤其是在这种多方落子的局势里,一颗石子,千层涟漪。   为了阻止人族带走知闻钟,蛛懿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布局,提前出手,与行念禅师相争。   结果技输一筹,又险些被行念禅师打死……   幸得猿仙廷出手,才保住残命逃遁。但也彻底退出了神霄局,再无执棋资格。   可执棋者退场了,布局被打散了,棋子却还在。   失去了蛛懿的支持,作为棋子的蛛兰若,仍要继续这局棋!   棋子未尝不可以成棋手,神霄世界当然有无限可能。   面对形容枯藁的元熹三九二二年的鹤华亭,后生晚辈蛛兰若,手持那柄寒山鹤家的折扇,立似幽兰。   夺走了所有的视线,独占艳光。   但却不急于立刻提问反是漫声道:“鹤华亭少失怙,由寡母抚养长成。六岁知礼,九岁通经。三十岁已是绝顶妖王……一生无真正败局,横扫同辈天骄,后来更是独创性地以』敌意,成道,震古烁今!踏足绝巅第一局,就是与两位天妖相争,最先出手,却以被捕之蝉,羊败而成黄雀,最后成功夺回鹤家早已失去的不老泉,天下传名!”   在场众妖都安静得听着,在蛛兰若缓缓铺开的讲述里,鹤华亭这三个字,不再只是一个皱皮朽骨的老怪物,而是血肉丰满的一段传奇,是一个曾真正活跃在巅峰的顶级强者。   鹤华亭也沉默地听着她讲述,眸中之光寂寞的跳动,彷佛也回到了那些值得追忆的年代。那些时光,真是……美好啊。   “但是在复甦不老泉的那一局里,一代天妖鹤华亭终于品尝到了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败。”蛛兰若用温柔的声音继续讲道:“不老泉终究归于死寂,而鹤华亭也被打碎了妖躯,磨灭了道则,据传,是身魂皆灭。”鹤华亭仍不言语。   “我家老祖穷搜典籍,推断你可能还存于世间。以为你藏在泉水中,但不知你躲在时光里。”蛛兰若道:“可直到现在,直到你对我们这些后辈的恶意如此明显,直到你的这局游戏,已经进行了好几个回合……我也只觉得,你是鹤华亭留在时光里的一个剪影。直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你就是鹤华亭。”   “曾经留下那么璀璨的光芒,照耀了整个云岭。后生晚辈每论历史天骄,莫不列名其中。兰若幼时读其传记,读至三尊夺泉,抚掌而赞,读至失局身死,扼腕三叹!”   她那略显忧伤的美丽眼眸,就这样看着鹤华亭:“鹤华亭虽死,不失为一代传奇。但这一刻站在不老泉边的这个骷髅,他是谁呢?您如果用这副样子来延续鹤华亭的历史,对鹤华亭这个名字来说,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女娃娃。”   鹤华亭撇了撇嘴:“你说这些,老祖我只觉得好笑。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寇!我死在这里,没谁记得。我杀光你们,谁又能知?我若成功复活,去到你们的时代,再续神话,我就是神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胜者为王败者寇吗?”蛛兰若道:“有这样一对大敌。胜者是元熹大帝,号称新界以来最强妖皇,创造了妖族沦落天狱以后最辉煌的战果。败者是羽祯大祖,至今仍是我妖族传奇,受万众敬仰。我们此刻都在他留下的世界里!”   “你还是赶紧提问吧。不要因为太年轻,就不懂得珍惜时间。”鹤华亭冷峻地道:“我会如实回答你。”蛛兰若道:“当年的鹤华亭,绝不会如此紧张。”   “小女娃,说这种话!”鹤华亭道:“竟不想想,若我还在当年,你还有机会与我对话吗?便是你那位老祖宗,又算得什么?岂有资格与我落子?”   这话就有些狂妄过了头。蛛兰若或许没有机会与他对话。但绝巅在什么时代都是绝巅,无论鹤华亭有怎样的成就,蛛懿都不会没有同他落子的资格。妄言必自妄心起。想来这位活跃在元熹大帝时代的主角,心中多少是起了波澜!“那位绝世鹤公子,大约的确是回不去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yeguoyuedu】   蛛兰若慨声道:“这里或许仍是元熹三九二二年,但元熹三九二二年,毕竟已经过去了!”鹤华亭瞧着她:“小女娃,你说来说去不入正题,难道以为能乱我心?”这个坐在青石上的老朽,痛苦地、奄奄一息地道:“老祖这颗心,早就被时间风干,比我现在这张脸还要皱,其间没有一点血!”   “老先生误会了!”蛛兰若道:“我说这些,只是回顾儿时的一点惘思,岂能动您之心,又何助于解此局呢?”   她一手把着折扇,断弦系在折扇中段。   而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断弦。   她的美眸微微抬起,赫然有了三分迥异于平时的、叫其他妖怪几乎难以直视的傲气:“我又何须如此?”   不待鹤华亭再说什么,她已直接道:“当年鹤华亭以『敌意,成道,您所布这一局,必然也少不了牵动』敌意如我所料不错,您设计的未言明的规则,就在于答题者的回答,是否会触发敌意。且这敌意,需要诞生在我们之间。   您需要新鲜的敌意,来触动您的道则,让干涸至此的这个你,可以抓紧一点什么。   而敌意一旦达到你的需求,触发的关键,必然跟这不老泉有关。毕竟以你现在的状态,选择实在不多。   “蛛兰若的五官,并不是那种很有锋芒的,但此刻她侃侃而谈,显在俏脸上的神采,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笃定。她无疑具备强者之心!”让我猜猜看,熊三思先前的问题,一定已经吓坏你了!你费了多大的代价,才抹平了规则的影响,才可以若无其事地讲述你的恶意!“蛛兰若继续道:“但不管你费了什么代价,你都无法承受第二次,不然你也不至于如此急迫,这样紧张。“她最后注视着鹤华亭,眼神很平静,声音也在宣告结局:“类似于此的问题,我只要再问你一次,你就没了。“面对着这双美丽至极的眼眸,鹤华亭当然知道,他已经失败了!这局问答游戏本就是无奈下的选择,根本不够精彩,在规则已经全部被猜透且自己已经失去特权的情况下,再不会有哪个目标上钩。就像那个柴阿四所说的,在场这些年轻妖族,个个都有不俗的本事,是栋梁之材。绝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但他只是微微一笑:“那你不妨问问看。”   “你还在试图诈我,但已经没有意义了,鹤前辈。   “蛛兰若道:“在熊三思和柴阿四接连过关后,你的机会就已经不存在。或许是在这里消磨了太久,你不仅仅是磨灭了心气,你的眼睛也已经不够敏锐!“她轻叹一声:“就算再给你一万次机会,你也捕获不到任何一份活源。要我们做别的事情或许不容易,但控制自己的敌意,实在太简单。“她揭示了游戏规则,公布了对抗游戏的方法,把鹤华亭的这局棋,分解得干干净净。鹤华亭终于不再那么难看地笑了,他独自坐在泉边任由倒影荡漾在涟漪,寂寞地说道:“所以你还在等什么呢?“我其实有很多问题可以问你。”蛛兰若道:“但我不想让你那么耻辱地离去。”“此时此刻这个问题我不想问其它的。我想替那个年幼的自己,问一问那个意气风发的鹤华亭——”她问道:“您曾经的理想是什么?”   这算什么危险问题!鹤华亭扯了扯干皱的嘴角,很无所谓地道:“我曾经的理想是——”或许是呛着了风。或许是本就不多的力量,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他以为可以轻易出口的那些话,不知为何沉重得不肯跳出唇齿来。   他的嘴唇翕合著,翕合著,最后还是抿住了。   没有牙齿的嘴,用力抿起来的时候,那里也是塌陷的。   曾经我也是一个少年。   灵魂炙热,血液滚烫。   如今我身心枯竭,面目可憎。   关于理想,我不敢说出它的名字。   鹤华亭露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似哭似笑,似悲似喜。他用那枯瘦得如鸡爪般的双手,捂住自己皱痕深深的脸。不再注视任何一个年轻的灵魂,也不让谁再看到他。   众妖只看得到他塌肩弓背,难堪地坐在那里。皮包骨头的胸膛,像拉风箱一样,用力地鼓起,又塌陷。他在干涸的身体里,搜集了最后一点力量,而后极其艰难地往旁边……歪了歪脑袋,整个身体也倾倒—扑通!   就这样跌进了不老泉中!   那均分不老泉的水纹,这时候已经消散了。   那辨别真言伪言的涟漪,被更巨大的波澜所覆盖。而后又一起归于平静,归于死寂。   清澈的水面将鹤华亭吞没,像是一杯水,包容了一滴水。   鹤华亭就这样消失了。   就这样溺水而死。   在不老泉的上空,有一张白色的蛛网,由虚凝实,像是要捕获什么,可是却网了个空。最后又缓缓地澹去,隐没。   众妖皆默。   鹤华亭到底是看到了这张网,不想成为蛛懿的藏品。   还是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败,精疲力尽不再挣扎。   又或单纯只是无法面对年轻时候的理想?   不会有答桉了。   直到神山再次摇动山外流光飞逝。   鹿七郎忽地问道:“你真读过他的传记?真的崇拜过他?”   蛛兰若只随手将那柄折扇也扔进泉水里,注视着它亦被涟漪吞没,澹澹地道——“你说呢?”   ……   鹤母问:“儿欲按长剑,引千军,执敌首,冠万代乎?”华亭练剑不答。   又十年:“儿欲注百家经典,成一家一言,千秋着学,开宗立派耶?”   华亭读经不答。又百年:“我儿苦功不辍,寒暑百载,终有今朝之成。然名利不逐,财色不加,所为何求?”华亭对曰:“孩儿求名,求万古名。孩儿求利,求天下利。孩儿求财色,愿我妖族无寒门。生求伟大,死求先贤”——《太古经传·鹤华亭传》 第八十八章时光飞逝如电   我想要成为……活着可以被称为“伟大”,死后也能被追忆为“先贤”的存在。   我想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我想要再续神话。   我想要活着!   我想要活着,无论让我做什么……   时间太可怕了。   它可以削高山,涸江海,消磨雄心,倦苦英雄。把一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存在,风化为尘埃。   然而历史有它的惯性存在。   有旧时代的主角谢幕,就有新时代的主角登场。   那柄有着鹤家先祖鹤庆嵩画像的折扇,从头到尾未能展开一次,就被丢进了不老泉里。   停留在元嘉三九二二年的鹤华亭,最后的残身,也永远地消散在不老泉中。   好好的不老泉,竟似成了鹤家冢。   葬前者之衣冠后者之残身。   其水甚清,而幽幽无尽。   咕咕咕,咕咕咕。   不老泉剧烈地鼓着泡,好似在呼唤什么。   蛛兰若一眼看过去,它便已经平息。   见得此景,鹿七郎心中一凛!   蛛懿牵引不老泉极死神衰之力,仗之与行念禅师斗法。行念禅师顺水推舟,化不老泉水为填壑天河。   后来一团业火焚尽了一切。   其间种种手段都被焚灭,泉水也干净了许多。   回到元熹三九二二年的时间碎片里。   又以鹤庆嵩之遗物、鹤华亭之残身,让寒山鹤家彻底与不老泉结清了因果……   一泉清水了无痕,于是蛛兰若掌握了不老泉,一跃成为在场这么多天骄里,第一个“有所得”的存在。   在蛛懿已经退场的情况下,她仍独自完局,且获得了成功!   而不老泉入手,又可以带给她什么样的倚仗呢?   这局棋仍在继续,这些棋子仍在神山,但她第一个跳出了棋子的身份,真正成为了这神霄一局的执棋者。   真是可怕的天骄!   二十年深闺徒传美名落一局神霄自显神通。   自此以后,谁不知蛛兰若?   流光飞逝,神山在时间长河里倒退。   一阵无法形容的恍忽后,眼前的一切还在眼前。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所有身处其间者,自然能够感受得到,时间已不同。   那是一种新时代的鲜活的感觉。   有元嘉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之地做对比,感受尤为明显。   鼠加蓝满足地长舒一口气:“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刚才我浑身不舒服了,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时间碎片里,有太重的腐朽的味道,就像古难山一样!”   羊愈幽幽道:“严格来说,黑莲寺的历史和古难山的历史其实相差不远。而且……妖师如来要年长于光王如来。”   鼠加蓝立刻找到了反击点“要不怎么说你们光王如来窃取————”   “此外!”羊愈打断他又继续纠正他“那不能说是元熹三九二二年的时间碎片,只能说是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之地,在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上都很狭隘。你对那段时间的认知,和你对古难山的认知是一样的,无知且偏狭。”   甚至看过他们彼此搏杀、同归于尽,对他们现在这种程度的争锋相对,在场众妖已经不感兴趣。   鹿七郎只道:“看来这趟突如其来的时间旅行,已经结束了。”   真言石碑就是这趟时间旅途的最远里程,埋葬了鹤华亭的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之地,不过是时间长河里微不足道的一缕浪花。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yeguoyuedu】   犬熙华低声抱怨道:“我真讨厌意外   。”   经历了这一幕幕跌宕起伏,他早先进入神霄之地的雄心壮志全都没了。   往日未经大事,觉得天榜上的那些新王也不过如此,无非是早行几步,早得机缘。也常自问,不过是差一个机会。   但从伤痕累累地走出林间开始,所经历的一件件事,他都只可静默地等待结果。还没猿梦极那个二傻子有存在感。   而他也清晰地看到了,他和那些天榜新王,无论在智识还是神通还是修为,都有全方位的差距。   此刻他的站位非常纠结。又想靠近羊愈,得到古难山真传的庇护,又因为见识了羊愈和鼠加蓝互争生死、担心被波及,故而又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蛛兰若轻绕断弦,不老泉的水面也随之一纹一纹起,如在抚琴一般。跨越了时间的长旅,不老泉依然在掌控之中。   由此得观,鹤华亭的复活手段,确实是可行的。   在枯竭了不知多少年月早已耗尽所有的情况下,还能以吹息之力撬动世界规则,完成险恶布局,不愧是曾经光耀一时的角色。   但凡第一个蒙眼涉河的熊三思走错一步,在场这些天骄,便全无可能幸免。   想到熊三思……   羊愈合掌一礼,是对佛的虔诚,也是对这个汉子的敬意:“熊施主若是信得过贫僧,此行之后,不妨与我同归古难山。对于你的情况……我家方丈或许有办法。”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你们古难山向来排除异己、唯我独尊,竟会容得下熊施主?怕不是他前脚上山,后脚就叫你们除了恶!”鼠加蓝拆台道:“熊施主,我家一直在求救世之法,度厄之舟,你若苦于此身,倒不如来黑莲寺想想法子。我们从来都是异类,并不在意那些凡俗眼光。”   古难山真传佛子,自是有他的仁念佛心。   可在鼠加蓝的视角,当然又有所不同。   熊三思的经历如何悲惨且不去说,在当前的神霄世界里,熊三思是毫无疑问的强战力。他在鹤华亭问恶局里的表现,也足够说明他的可靠。   羊愈这是在拉拢帮手呢!   鼠加蓝自不可叫他得逞。   “我古难山排除异己、唯我独尊?”   羊愈看向鼠加蓝:“黑莲降世,末法众生。若有不拜、不诚、不敬者,当堕畜生道,如是我佛必杀之——这话,不知是谁所说?”   控制知闻钟,捕获神霄真秘的时候,他也不知听到了摩云城中多少隐秘。   鼠加蓝冷笑:“我只是说说而已,在之前的某个时间里,你可是借用知闻钟,把在场诸位都打了个遍。”   羊愈已是被他烦得不行,睨着他道“你既然清楚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想必也知道被我敲碎了颅门的事情。”   被这句话戳中了痛处。   鼠加蓝唯一长得慈悲的眼眸中,也跃出凶光来:“没了知闻钟,你狗屁都不是。再来与佛爷试试看?”   如何让两位天榜新王为我争风吃醋,打生打死?   对此很有发言权的熊三思,只是哑声道:“我变成这副样子,不是我的过错,我没什么可羞愧的。路旁的目光如何看我,我也并不在意。从千劫窟里逃出来后,我也茫然过一段时间。蒙虎天尊看得起,不嫌弃我的状态,叫我在他麾下做事……来这神霄局中,我当然也有我的所求。待出得此地后,两位若还有此心,咱们不妨再议。”   他的意思非常明确——你们若真想帮我治疗我的身体状态,那我很感谢。但那绝不会是一场跟神霄局有关的交易。   他以妖魔人杂糅的肉身,行走于世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什么苦处痛处,也都受得,也都受过。   羊愈道:“诚如施主所言,你变成   这般模样,不是你的过错。我佛想要解疾救苦,纾困抚厄,亦与世情无关。在这神霄局中,你我各凭手段便是。无论在这个过程里发生什么,无论那时候我还在不在。出了神霄局,你自去古难山,古难山依然愿意为你想办法。”   鼠加蓝道:“我黑莲寺也一样”   “问个题外话。”那位背负双刀的太平鬼差,忽地道:“千劫窟在何地关于那位三恶劫君,可有什么线索?”   不同于这些个目标明确的天榜新王,猪大力是真个懵懂懂撞至此地,还以为一切都是太平道主的布局,便一直只是在等命令,的确也没有什么自己的目标。   但是在听得熊三思之真言后,这个“目标”已是出现了。   太平道要追求天下太平,必要扫平天下邪祟,如三恶劫君这样的穷凶极恶之辈,岂能不杀?   或许是感受到了猪大力真情实感的愤怒。   熊三思沉默了一阵,道:“我也一直在找寻。”   这个在鹤华亭的问恶局中也始终保持冷静镇定的汉子,有些艰难地说道:“虽然他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但我对他仍然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妖是魔是鬼是人,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不知道他的修为,不知道他的样子。三恶劫君这个名号,是我唯一知道的东西。当他把我的血肉剖开,用魔气替换我的经络时,他告诉我,我一定会永远记住这个名号……”   支撑着熊三思在那种折磨里活下来的理由是什么?   想来其中一定有仇恨二字。   “我想他是希望我恨他,希望我借由这恨,活得更久一些,好配合他的改造。”   “我的囚室在一个最角落的地方,住在我隔壁囚室的,是一个人族。起初我们并不说话,彼此仇视。只从对方的嚎叫声里,判断对方的身体,被改造到了哪个程度。”   “有一段时间他完全没有声音,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具体的时间我记不得,不过直到我的整条右腿都被改造完成,才又开始听到他在闷哼——他是差点死了,但又活了过来。”   “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说『你他娘的怎么还没死,?”   熊三思慢慢地讲道“我说我不想死,我要活着,我要报仇。我又问他,那你为什么还没死?”   “他说,人族哪能输给妖族。你不死,我绝不先死。”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重新开始计算时间。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我能比他多活多少天。”   这该死的胜负欲,在千劫窟那样的晦暗环境里,竟有一种血腥的诙谐。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交流。最先没什么可说的,彼此叫骂,后来实在太痛苦了,没力气去骂了,才开始好好说话。再后来……我们设定了暗语,用明语正常聊天,用暗语沟通逃走的办法。”   不共戴天的人和妖,在共同面对的困厄前,慢慢地也携起手来自救。   这无关于任何道德,这是生命的本能。   “……我们早就记清楚了三恶劫君的行动规律。那一天我们刚结束一轮新的改造,正是身体将溃未溃的时候,需要停下来等待。等待恢复过来承受下一次嫁接,或者崩溃死去。通常在这种状态时,三恶劫君会间隔很久才过来。”   “他在灵魂深处藏好了隐匿行迹的咒印,我完成假死,骗来了守卫收尸……”   从千劫窟里逃出来的具体过程,熊三思没有讲述得太详细,但众妖也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其间的惊心动魄。   “就这样我们逃出了千劫窟。我们彼此告别,约定以后在战场上再分高下,分生死。约定谁如果先搜集到三恶劫君的情报,一定要告诉对方。”   熊三思道:“但是就在我的面前,   那个人族的身体崩溃了。他已经到了极限。他的身体化作很多条肉虫,像蛆一样在地上蠕动。”   镜中世界的姜望缄默不语。尽管心中记挂着回家,他还是被熊三思的这段经历吸引了。他很想问一问,那个人族的名字叫什么。可惜无论是柴阿四还是猪大力,都没有问这个问题的立场。   妖族不关心人族。   熊三思所描述的场景,听得猿梦极后颈发凉。   而他继续讲道:“我抹掉自己的痕迹,逃了很久很久,终于逃到有妖族城池的地方……”   “后来我回到了紫芜丘陵,心里没有忘记复仇的念头。”   “我经营了很久的势力,再回头去找千劫窟,却发现记忆中的那个地方,根本不存在了。”   “我翻遍了所有可能跟『三恶劫君,这四个字有关系的历史记载,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情报力量……可什么痕迹都找不到。我甚至用好几次出生入死换来的功劳,请虎天尊帮我调查虎天尊亲自沿着我当初逃离的路线,走了一趟,也没有查出什么线索来。”   “世界上好像根本不存在三恶劫君,根本不存在千劫窟。”   “我有时候会觉得,是不是真的只是我在做梦?”   熊三思攥着他的刀:“可我这妖不妖、魔不魔的身体,总是在提醒我……它的真实!”   在众妖不知该如何言语的缄默中。   熊三思独自往前走,往不老泉边的那块青石走去。   “在元熹三九二二年的神霄之地,我留了点东西。”   “现在已经是咱们所处的新时代。”   “漫长的时光就这么飞逝而过了。”   “蛛姑娘仍然掌握了不老泉,鹤华亭已经是彻底的消亡……诸位仍然如此年轻鲜活!”   “那就看看我留下来的东西,有没有带给我什么消息。”   --到进行查看 第八十九章千劫(请假补更4/8)   “本来还想给你种一片妖纹的,可以让你更强大。想想还是算了……你有一张我也舍不得破坏的脸。”   “这一批灵种里,你是质量最好的一个,不枉我花大力气把你弄来。你可以为此骄傲。”   “将有一个全新的、完美的种族,在我的手里诞生!你觉得『灵族,这个名字,怎么样?”   “仇恨我,唾弃我,这些都没有关系。你想要看清楚我的样子,想要向我复仇?可以,等你熬过最后的关卡。”   “你太让我失望了!连这么一点力量都承受不了吗?你所谓的意志,难道仅止于此?”   “我不是在折磨你,我是在帮助你!当然如果你视此为折磨,那是你的自由。新生命自有自由在,对吗?”   “你浪费了我太珍贵的资源,你这个废物!”   “我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问题……你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哈哈哈,今天你的气色很好,看来我们走在正确的路上!”   “我可以宽恕你的仇恨,你的无知,和浅薄。但你或许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灵族,你应该理解这份荣耀……我的孩子。”   “孩子。”   孩子……   许许多多的梦魔一般的声音,在脑海里浮浮沉沉。   熊三思花费了巨大的力气,才将它们全部压下,此时才重新听得见神山的声音。   不老泉边的那块巨大青石,此时就在面前。   在元嘉三九二二年,鹤华亭坐在这方青石上,坠亡不老泉中。   彼时蛛兰若忙着控制不老泉,而他在这方青石上,留下了自己的刻痕。   他往前走了最后一小步,于是看清了青石右下角刻着的字———三恶劫君。   那字迹扭动起来,才叫观者注意到那并不是刀痕。   那是一条黑色的线虫。   在场除了鼠加蓝外大约没谁认得出来,它乃是黑莲寺大菩萨鹿性空所修之信虫。代表着在末法时代,佛法的新传!   他也是直到这一刻,才知晓自家大菩萨于熊三思身上亦有布局,甚至于舍得以信虫相送。自己可是讨要过许多次,每次都只换来踹飞的一脚。   熊三思抬起右掌,掌心亦有三恶劫君四个字,只不过是白色的。   他覆掌于青石上,让两边的刻字重叠到一起。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在这一刻,元嘉三九二二年的信虫,和新时代的信虫交叠一处,有关于三恶劫君的线索,呼应了时空!   在那万马齐音的末法时代,佛法新传是如何传?   但有信虫一条在,佛经未绝也。   关于三恶劫君的线索,在如今的妖界,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   即便是熊三思暗中与黑莲寺接触上,借用黑莲寺的情报力量,也未能捕捉半点痕迹。   但神霄一局,可以容纳太多设想。   正是清楚神霄之地的特殊,鹿性空才会送出信虫,让熊三思可以响应时空,追索那历史中的、关于三恶劫君的痕迹。   千劫窟的建成,非是一朝一夕。三恶劫君需要抓捕大量的妖、魔、人,来培育他所谓的全新种族,也不可能只出手一次两次。   时光之中,必有留痕。   “怎么样,你得到了什么消息?”犬熙华问道。   熊三思缓缓睁开了他的眼睛,眼睛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果然……”他如此说道。   “果然?”鹿七郎道:“三思兄得到了什么线索,不妨直言。三恶劫君的恶行,我等都不会容忍。太古皇城治下,怎允许这等毫无底线、丧尽天良的   存在逍遥?”   羊愈也说道:“我佛慈悲,闻此恶行,亦要睁金刚怒目。”   熊三思深深地呼吸了一次,涩声道:“我想尽一切办法,牺牲巨大,才从那里逃出来。但其实我从来没有逃出来。紫芜丘陵竟是我的新囚室。三恶劫君就是虎太岁……虎太岁就是三恶劫君!”   此言一出,鹿七郎、羊愈一时都失语。   虎太岁是何许角色?   当世天妖,被太古皇城所认可的紫芜丘陵的主宰,在整个妖族而论,也是擎天玉柱一样的存在。   神香花海须管不着他去,金刚怒目也不敢瞪他一眼。   他会是那个三恶劫君?   唯独猪大力在心中问道:“敢问道主,倘若月黑风高,太平道之理想,尚能持否?”   镜中世界的太平道主,略略沉默了一阵,道:“心之所向,无往不前。”   于是太平鬼差怒声开口:“管他什么太岁!我太平道绝不容忍此獠!我虽不成,上头还有龙差、地差、天差,再不成,还有道主三思兄,乾坤皆有私,善恶或无报,但于此事,太平道必帮你讨一个说法!”   镜中世界的太平道主,欲言又止。   别说他这个太平道主,现在绞尽脑汁想着什么回家,就算他真的作为太平道主出手,在虎太岁面前,也不过是尘埃。   他当然也愿意给熊三思一个说法。就像在猿小青死的那一刻,他也很想作为神只给予猿老西回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拿什么给呢?   他或许不应该继续给猪大力虚构假象,可猪大力的那种坚定,竟是让他不知如何张口。   太平鬼差的坚决态度,令柴阿四高看一眼。言语间所透露的太平道的底蕴,也令众妖多了一分忌惮。   而蛛兰若此时道:“冒昧问一句,熊大哥是用什么方法拿到的线索,能够确保真实、正确吗?我是说……能够拿出来摆到台面上,作为证据吗?”   “自然……不能!官司就算打到太古皇城去,我也拿不回公道,这一点我心知肚明。”熊三思如此说着,声音里却没有太多无力感,只对太平鬼差一拱手:“太平道的正义,某家心领了。但熊三思此来神霄之地,就是寻自己的答桉,本也没打算借求外力。这些年在紫芜丘陵征伐,心中早有怀疑,如今得到确认,算是填了心病。此后雪恨寻仇事……无非终我一生。就不牵累看客   了。   这话说得是掷地有声。   鼠加蓝不知自家大菩萨与熊三思究竟是有什么谋划,便不吭声。   蛛兰若和鹿七郎,一个代表天息荒原,一个代表神香花海,都不便对天妖邻居表态。   猪大力心中决定已下,就不在嘴里多说什么。   倒是犬熙华有些谨小慎微地道:“咱们现在……还往上走吗?”   众妖恍然大悟般,一个个回过神来。   “当然!”   “自是要再往上走!”   千辛万苦来到宝地,除开蛛兰若可没谁得宝,怎可止步于此?   “你们去吧!”猿梦极挥了挥手,道:“我猿梦极生平不贪名利,不在意什么宝藏。你们自己争去!我乏了,坐在这里歇会!”   他是真的累了!   这些家伙个个心黑手狠脑子活,现在就连柴阿四也不简单。又是迟云山神,又是天命之妖的。连个垫底的都没了?   无有天妖爷爷的手段傍身,他有几个脑袋够割也就是现在没办法直接回家,又联系不上天妖爷爷,要不然连个乏了的借口他都懒得找。   众妖都不怎么在意。   但蛛兰若平静地看了过来:“你想独自留在这里,看着我   的不老泉?”   猿梦极心里咯噔一下,本已弯下去的腿,又弹了起来:“走吧,虽不愿争些什么,欣赏一下几位天骄的英姿,也是猿某所愿!”   山高不见顶,云叠又几重。   时空秩序重构之后的神霄世界,就连游荡在天地之间的元力,似乎也更鲜活了一些。   同行的年轻妖族各怀心思。   镜中世界的姜望,独自苦思回家的可能。   他目前想到的是两个方向。   第一个方向,仍是入妖界留下佛门传承的那位世尊。   所有人都知道世尊曾经来过妖界,但关于他是怎样来去自如,历史却不见详述。   总不能是大摇大摆地走出万妖之门,传了法,留了道,又大摇大摆地走回去?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yeguoyuedu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如果说行念禅师在回家之路上还有什么布局,或许便与此有关……   有行念禅师这样一位大菩萨,焚于这神霄世界。还有三本经他所修改的《佛说五十八章》,也一并被业火焚烧于此。   最重要的是,自己手上现在捏着的知闻钟,恰是世尊当年随身的弘法三钟之一。很可能有办法唤醒世尊当年所走的道路。   第二个方向,恰是留下这个世界的妖族传奇,神霄王羽祯。   羽祯曾经潜入现世,去到沧海,沟通了龙族。他走的肯定不是万妖之门,会是哪一条路那条路?是否会藏在神霄之地?   或者说,要怎么做,才可以在神霄之地里,去连接那条道路呢?   这神霄世界万类霜天竞自由,以神霄王的胸襟,大约也并不会介意他的旧途是被谁寻起。   蜿蜒的山道直入云海,正思虑间,众妖已来到一处宽阔广场。   此地斧凿痕迹明显,偌大广场被凿出了一个八卦之形。   此时回望,已看不到那片藏着重重考验的树林,来时的一切,都掩埋在层层叠叠的云海之下。   广场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半塌陷的圆形法坛。   一种荒古苍凉的气息,迎面而来。   法坛右侧有残旗一根,旗杆摇摇欲坠,旗面更是残破得只剩几缕,压根看不清纹路。倒是看得到岁月经久的黑色血垢。   法坛正中心,则是摆着一只三足方耳青铜大鼎。   鼎身的阳刻图桉也早已经模湖,大片大片的锈迹,像是被故意涂抹了上去。   鼎内积着厚厚的黑灰,在黑灰之中,藏着一颗明灭不定的火星。好像随时还能点燃,又像是永远不能再燃起了。   在场几个妖王,无论是出身古难山、黑莲寺,还是神香花海,全都第一时间躬身下拜。   柴阿四、猪大力这些不太认识的,有感于这种肃穆的气氛,也大概能猜得到什么,自然跟着拜倒。   这里竟有一座毁坏的天妖法坛!   天妖法坛不是亘古就有的产物,它诞生在上古时代初期。搭建它的每一块方石,都带着血色。   妖族残部被锁进天狱之后,远古时代最后一位妖皇,以一百零八颗妖命宝珠定住地风水火,打开了这个混沌的世界,开辟了生命的可能。   但“可能”,不代表“必然”。   正是一座座天妖法坛的燃烧,将这份可能演变成现实,真正创造了生命奇迹。   天妖法坛是如何创造的呢?   是要在聚齐所有的筑坛材料后,有一位天妖站出来,立在最高处……以血肉为灯油,以骨骼为灯芯,以魂魄为灯火……开颅顶一孔,自天灵燃起。   点自己的天灯!   此火可燃一千两百九十六年,风吹不灭,雨淋不熄。即便天妖在这个过程中身死,亦不会影响它   的光芒。   一位天妖耗竭自我的燃烧,足可以点亮混沌。   故而从古至今每一座天妖法坛的出现,都是一位天妖的牺牲!   直到妖界已经完整成型,才不再有新的天妖法坛筑成。但每一个妖族都需要知道,是什么样的牺牲,才孕育了这个时代的生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妖法坛可以说是妖族精神的象征。   所以人族对妖族的攻伐,往往都把“寻法坛”放在最重要的战略目标里。所谓“毁法坛一座灭万夫雄心,此上兵之伐也!”   “这是哪位先贤的法坛?为何会在此地?”拜过之后,鼠加蓝起身询问。   在妖界,即使是已经彻底毁坏的天妖法坛,也会被好好地保护起来。除非是已经被人族拆毁,又铺上妖骨,筑造了大城。   众妖皆摇头。   蛛兰若道“也许是想借由神霄世界的无限可能,放在这里等待恢复……”   “不对。”鹿七郎好像生出了什么灵感,剑眉挑起,一步跨上这座半毁的天妖法坛,靠近那只三足方耳青铜大鼎,伸手在鼎身细细摩拳。沉吟道:“这好像……是羽祯大祖的遗蜕。”   “羽祯?!”猿梦极简直是吓了一跳。   远走混沌海的神霄王羽祯,早已经死去了?   就死在他所留下的神霄世界里?   此刻环视四周只觉遍体生寒。   羊愈同样觉得不可思议:“你是说,他的肉身烧成了这只鼎?”   --到进行查看 第九十章壮哉斯名   倘若神霄王亦死,传说早已破灭。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个神霄世界,还隐藏着更巨大的危险?   猿梦极现在只想回家,看什么都觉得诡异,甚至那青铜大鼎,都像是恶兽巨口,随时要吞他血肉。   在众妖都靠近天妖法坛,瞻仰一代传奇的时候。他独自往外退,不动声色地退到了平台边缘,身后是茫茫云海。   他这时候才发现,一直都游离在注意力之外的蛇沽余,也早就袖手站在这里,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于是又往另一个方向挪了挪。   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   锈迹斑斑的青铜大鼎,立在早已破败的天妖法坛上。   砖石残破,祭品早空。   自有古老的气息,于时光中流淌。   鹿七郎摩掌良久,停下来道:“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如此,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这只大鼎给我的感受,与这神霄世界同根同源。”   他说的是自己也并不确定,然而众妖都清楚,灵感王的灵感,有多强大。是故一时都沉默。   号称“小羽祯”的羽信,常常会对听者讲述,他孩童时期所做的一个梦,在梦里,羽祯大祖注视着他,邀请他一起翱翔天穹。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利用自己的妖征,动辄展翅千里。   正是这个梦,和他似于羽祯的妖征,让他赢得了“小羽祯”的美誉,被摩云羽家付以巨大的期待。   当然,这个名号其实不稀奇。什么摩云小羽祯,云岭病羽祯,长淮赛羽祯……妖界到处都是。   对于一去不返的羽祯,广大妖族普遍持乐观态度。   大家普遍相信,他一定成功穿越了混沌海,在天外续写自己的传奇。甚至于坚信他一定已经踏足绝巅之上,成为妖族厚重的底蕴。   他在当年的妖皇之争里,输给了元熹大帝,但就连元嘉大帝也对他赞叹有加。   《太古经传》有载,元熹大帝曾言“细数平生自傲事,不过三件。其一教子有方,子女尽国事其二胜局有力,曾赢羽祯一手其三能承重冠,未负天下。余者皆不足道。”   主导了代表妖族新界以来最大胜利的蜈岭血战,于元熹大帝也不过是“能承重冠”里的其中一件。   唯独赢了羽祯,要单独拿出来说事。   但那样的传奇竟然早早便谢幕了么?   巨大的青铜鼎,无法发出声音。被历史掩埋的故事,也不能够自陈,   唯独是灰尽深处那一点明灭不定的火星,好像那位妖族传奇的眼睛,跨越了不知多少年的时光,注视着后来者。   “我想我知道了,神霄世界为什么能够如此伟大。”羊愈法师慨声道:“神霄大祖是真正的天公无私,他自举天妖法坛,方才撑起了这个世界的无限可能。”   “还有一点。”蛛兰若道:“也唯独是如此。他才可以说真正的放开了这个世界,给予所有参与者,他所能给出的最大公平。”   “如果说这只青铜鼎,真的是羽祯大祖。”熊三思问出了关键问题:“那他是在什么时候,在这里坐化升坛?”   “是啊!”鼠加蓝也反应过来:“羽祯大祖当年远走混沌海,此事有信史为证,是明文记载,做不得假。那他又怎么会回到神霄世界里来,在这里筑造天妖法坛呢?”   鹿七郎道:“他一定去过混沌海,这是史实。换而言之,他也从混沌海回来过。也只有羽祯大祖这样的存在,才可以在混沌海来去自如。”   “所以,那会是在什么时间他又为什么回来?”熊三四问道。   众妖彼此对望,皆是茫然。   这时候仍是蛛兰若   道:“我想我知道他是何时回来的。”   她对历史的熟悉,早已得到众妖信服,故都看着她,等她的答桉。   “诸位应该都知晓蜈岭血战。”蛛兰若以这一句开篇,认真讲述道“当初蜈岭血战之后,形势一片大好,我们大举反攻。整整十年,无日不战,无日不进,摧毁了除燧明之外的所有人族大城……也几乎要击破万妖之门,杀进现世!   但在关键时刻,元嘉大帝却在亲巡粮秣时,为人族一真道主所刺,重伤垂死,不得不返回太古皇城休养。这才给了人族喘息机会,让他们得以重新构筑防线。”   鼠加蓝生得恶相,好好说话也像是在与谁斗狠:“这些我都知晓,同羽祯大祖却有什么关系?”   鹿七郎则是若有所思。   蛛兰若道:“一真道主的恐怖无需多言,元熹大帝乃绝巅之上的存在,为我妖族最强者之一,却依然被行刺得手……且是在我妖族军营里得手!   一真道主是如何潜进后勤营地的,一直是历史谜题。   劳心军务、经历了连番大战的元嘉大帝,仓促之下迎接另一位绝巅之上的挑战。   一息时间被打开了一百年。   当时他们的交战之处,产生了时光乱流、因果旋涡,虽千军万马不得进,天妖环顾不得干预。   史书未载,但一直有一种说法,说元嘉大帝当时之所以伤而未死,乃是得到了我妖族一位绝世强者的及时支援。”   鼠加蓝的光头上,黑莲闪耀:“你是说……”   蛛兰若道:“那位绝世强者的身份,一直没有个说法。但我很怀疑,他就是羽祯大祖。”   “不是不存在这种可能,但多少牵强了些。”羊愈法师道“反代现世是倾族血战,不知有多少我族强者出手。不至于非羽祯大祖不可。存不存在那样一位强者都是两说,元嘉大帝当初并未伤及根本,不到百年,又有巅峰大战。我   更倾向于那时候是他独自击退的一真道主。再者说,羽祯大祖当初前往混沌海的时候,明确没有超脱。”   鼠加蓝这一次难得地没有唱反调“羊光头说得对,此类野史太多,空谈大事,不足为凭。”   至于羽祯与元熹大帝互为政敌,一度相争生死,更是争位之后才舍下所有基业,远走混沌海,性质几近于放逐。万没有回归之后主动援救仇敌的道理……他们倒是并不提及。   盖因以羽祯大祖的胸襟,在种族战争之中,是完全做得出援救昔日政敌的事情的。   “我同意兰若姑娘的猜测。”抚着青铜鼎的鹿七郎道“羽祯大祖能够安然回来,从容往返混沌海,不就是一种超脱的证明吗?”   “此事天妖亦可为。”羊愈法师道∶“我教鹏迩来菩萨,就曾完成过孤身往返混沌海的壮举。”   鹿七郎道:“对鹏迩来菩萨来说,此为壮举。对羽祯大祖来说,他悄然来去,未曾泛起任何涟漪。这当中的差别,难道还不明显么?”   他们这些个妖族天骄,在这里讨论历史隐秘,讨论得认真。   镜中世界的姜望,听着却是一愣一愣。   一真道主是谁?   在妖界呆了这么久,他当然知道对妖族来说,元熹妖皇是多么伟大的存在。   而这个一真道主竟是孤身潜入妖族军营,险些刺死元熹妖皇,成功遏制了妖族攻势的存在,那应当也是人族的伟大传奇才是!   我再怎么读书不多,史书也是读过好几箩筐了,为何对这个名字竟如此陌生?   有些历史在人族被抹去,但妖族可不会帮人族涂抹。反之亦然。妖族在远古时代的恶行于人族这边是血桉堆成了山,那《太古经传》上可是一字未见。   在妖界挣扎求存的这段时间里,姜望也着实是对照着检阅了不少历史记忆。明白历史亦是兼听则明,不是谁写的字多,谁就真实可信。真相客观存在,但不必然留存。所谓的历史真相,在很多时候都只局限在某一个视角里。   前贤司马衡写在《史刀凿海》开篇的那一句,“鲁钝之人,唯观史而得自知。无舟可渡,削刀凿海。”   真是写尽了对历史的敬畏。   姜望第一次读到,也是肃然起敬。但唯有经历了更多之后,方能稍稍理解,那一份发自内心的敬畏,竟是从何而来。   站得再高,也要仰望星空。而哪怕是踏进星河,也要追忆历史。   当下他只能按下疑惑。   这一真道主之名,若能回归现世,自有机会探寻。   蛛兰若这时候又道:“我之所以猜测羽祯大祖曾于那次出手,并不只在一事。”   “在那次遇刺之后,元熹大帝多次流露出退位让贤的想法,在公开场合、在私下奏对中都有。可环视彼时之妖界,有谁当得起元嘉大帝的这个『贤,字呢?”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安装最新版。】   “元嘉大帝晚年,说起平生三件自傲事。其中第二件就是同羽祯大祖相争。元嘉大帝早已是绝巅之上的存在,若是羽祯大祖未曾成就,他何至于念念不忘?”   羊愈法师已经被说服了。   当然还可以有许多反驳。   比如争位妖皇是元熹大帝一生中最关键、最势均力敌的一场斗争,自然让他难以忘怀。并不能说明什么。   但从历史中遗留的那道空白,到眼前这座毁坏的天妖法坛,再到这只疑似羽祯大祖肉身所化的青铜巨鼎。   的确找不到比蛛兰若所说的更合理、更恰如其分的历史画面,来将之一一填补。   最后只是道了声:“诚哉斯言!”   鼠加蓝更是道:“壮哉斯名!”   众妖都沉浸在那段历史中,既有感于羽祯大祖的伟大,也震撼于人族的强大,那只身潜入军营刺杀大帝的一真道主,究竟是何等样恐怖的存在?   是和元嘉大帝一般,已经落幕了吗?还是依然活着,且在时光里变得更加强大?   倒是蒙面的太平鬼差镇定非常,一身肥肉,颤都不颤一下。   太平道主分念亿万,一缕分念就足以支持他争局神霄。那是何等匪夷所思的强大?   人族有一真道主,妖族有太平道主,也并不输了什么!   这时候有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   “如果说兰若姑娘所言,就是历史的真相……当然我自己也是认可这种推断的。”   众妖回头,才看到站在平台边缘的蛇沽余。   这大约是她在众妖齐聚后第一次主动说话,也因此把自己从『被忽略,的状态中挪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邪异的赤纹爬上脖颈。紫发娇颜,在云海前摇曳生姿。   “那么问题来了。”   她慢慢地问道“羽祯大祖若已超脱,成就了绝巅之上,又为何会在这神霄世界里,自举为天妖法坛?”   “甚至于……是他自己自愿奉献,还是被谁埋葬?”   “且这座天妖法坛,又是被谁毁掉的呢?”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难以回答。且一个比一个,更叫思索其问的妖怪不寒而栗。   是啊。如果说羽祯大祖已经成就绝巅之上,且在自混沌海回归之后,还出手救了元熹大帝一次。为什么还会有眼前这座天妖法坛呢?   一位成就绝巅之上的伟大存在,怎么会死得如此无声无息,死得甚至没谁可以确定他是否超脱!   这太不合理,完全无法解释。   蛛   兰若所推断的这些,难道都不是真正的历史真相?   站在天妖法坛破损的台阶上,蛛兰若回望蛇沽余。   一者如幽兰,一者似艳月,两种美丽遥相对应。   蛛兰若慢慢说道:“赤月王所问的这些,也是我所关心的。我现在给不出回答,但我想,答桉应该就在这神霄世界里。”   两位美丽女妖对望,一倚云海,一倚法坛,真是一卷绝美风景。   正在欣赏的鹿七郎遽然转头,瞧着青铜巨鼎里的那点火星。   有个男女不辨的声音响起来。   响彻时空。带着困惑,迷惘———   “神?”   此问延续千万年!   问世间,何以谓之“神!?”   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在蛇沽余的身后,有一尊巨大的、三头六臂的神像,自云海之中拔升而起!   此非独有。   很快就是第二尊、第三尊、第四尊…   有持***者、有青面赤眸者、有披法衣者、有裸上身者……   妖族神道昌盛,众妖对神只并不陌生。   本身太古皇城的封神台就在不断创造神只,专修神道的妖族也颇多。那些登记在册、得到太古皇城认可的,都算是正神。号称是“造册廿万里三万三千神。”   此外各域各地,神道小教也是层出不穷。无法得到承认的邪神,远比正神更多。   仅仅摩云城一地,那些个所谓神教就是此起彼落。猪大力作为太平鬼差去屠神灭鬼,每晚都有活干根本杀之不绝。   但何曾见过如此多,何曾有如此胜景?   此时众妖所见——   神辉照耀,绕流神山。   不断在视野中涌现的,是一座座泥塑,一座座金身,一座座……神!   云海之中,神像浮沉!   --到进行查看 第九十一章神浮云海   茫茫多的神像,自蛇沽余身后腾起。   这壮观的一幕,将她映衬得如似仙佛。   场内众妖皆惊。   此是何种手段?   这蛇沽余的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蛇沽余自己,显然也是迷茫的。   她深刻了解苦笼派的思想,同样厌世,但并不遵从苦笼派的行动纲领。   对于那些冠冕堂皇,与苦笼派所思所行完全相悖的伟大存在,她的确缺乏敬畏,但也并无敌意。   之所以出声问那几个问题,是因为心中确有疑惑,确实对“伟大存在无声无息消失”这件事情,感到不安。   再怎么游离于外,她也是这神霄局的参与者,其他参与者需要面对的危险,她也同样需要。谁愿意死于无知   她当然也有她的特殊力量,意外撞进来神霄之地,经历了这惊心动魄一幕幕、见识了神霄世界的特殊性后,她亦有心中所求……但绝对不包括这神像林立、浮沉云海的一幕。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在神像浮海的第一时间,便本能地一个挪身,已然隐在神光里。长靴再转,已踏足天妖法坛上。只是立在远远避开其他妖王的角落,保持着对所有同行者的戒备。   与太平鬼差的距离相对较近,却也隔开了足够的反击空间。   她对这个世界深感怀疑,也并不奢求自己被信任。   “这些神像与我无关,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握持双刀防护自身,同时警觉地说道。   直指问题根本,第一时间澄清自己,免于围攻之祸。   鼠加蓝将信将疑地挪过目光。   鹿七郎的手早已从青铜鼎上移开,目光也不再缠绕于那点火星,按住腰间细剑,蹙眉不语,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太平鬼差手中长刀交错,斩神的“职业习惯”,让他有些跃跃欲试。   蛛兰若美眸一转,将各方神情尽收眼底。脚步一退,退到天妖法坛的另一角。她已然赢得了不老泉,当然还有机会利用不老泉赢得更多,但是并不打算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出手。她宁可观望到放过机缘,也不想失去已经赢得的一切。见好就收亦不失为大智慧。   羊愈双掌合十,默念佛号,脸上也很无辜。   但他心中对眼前这云海浮神的景象,其实是洞明一二的。   蝉法缘大菩萨所布的第一局,是借助知闻钟之力,让他在神霄世界里全占全得,为古难山赢得所有。   现在当然是已经宣告失败。   且是一无所得又丢知闻钟的惨败。   若这一局就这么没头没尾的结束,那蝉法缘这个大菩萨,和他这个佛门真传、天榜新王,都不如就死在时光里。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yeguoyuedu】   蝉法缘大菩萨于时光中召回他、重新落子,这一局便旨在知闻钟……只在知闻钟!   古难山作为当世正教,传承多少岁月,潜在水面下的实力深不见底。   救苦救难,当然要耳聪目明。   尤其又掌握知闻钟那么多年,可以说上知日月,下知古今。   他们当然知晓,太古皇城封神台,一直隐秘地在向神霄世界传递力量。   这力量具体传递了多久,他们并不清楚,但少说也有三千年。   向神霄世界传递力量的目的何在,他们也不清楚,这是太古皇城的最高机密。   但是并不妨碍蝉法缘借此布局。   知闻钟乃古难山至宝,当然亦是妖界佛门至宝,更是妖界至宝。   封神台吸纳天下那么多力量,就连古难山也会定期贡献海量的信仰之力……这些力量中的很大一部分,输   送到了神霄世界。   那么用这些力量来寻回知闻钟,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所谓取之于天下,用之于天下。   在那飞光宝船中穿梭的同时,蝉法缘就已经布置了手段,也在召回羊愈的同时,告知了方法。   让他在关键的时刻出手,将万千神祗的信仰,都联系到知闻钟上。用这万神海里的诸多神只,一起穷搜神霄世界的隐秘。   一个愈发完整、且重构了时空秩序的神霄世界,蝉法缘已不能直接干涉,亲自来搜寻隐秘。仅凭一己之力,这样一条条隐秘翻找过去,也不啻于大海捞针。而借用万神海之力,让千万神灵一起寻找,成功机率无疑高得多。   无论怎么找理由,贸然借用太古皇城的布局行事,都算不得一个理智的决定。可是为了寻回知闻钟,蝉法缘也顾不得那许多。   羊愈心中对这一切亦是心知肚明,说不得事后他还要去太古皇城承担责任,他也认。只要能够寻回知闻钟,百死何惜?   但是……又要说但是。   为什么万神海会这么快出现?   与大菩萨所推算的节点完全不符。   他一直被鼠加蓝纠缠着,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太多布置。对于万神海出现的时间,也完全缺乏预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现在贸然启动对知闻钟的追索,恐怕力量并不足够。   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惊心动魄之后,天榜新王第五的排名,已不足够让他拥有压倒一切的自信。   他清楚地认识到一一在这天骄云集、密布各方手段的神霄局里,机会很可能只有一次!   于他如此,于蝉法缘也如此!   无论众妖心思如何,云海之中万千神像自顾浮沉。   等待的仍需要等待,出手的早已经出手。   各形各色的神塑,散发着各自的神辉。   光照云海之时,有一种共鸣正在发生。   起初是絮絮念念,似是谁在自语,而后起起伏伏,或悲泣或欢喜,最后逐渐趋同……那是千个、万个、千万个、亿万个信徒祈祷的声音!   冥冥之中它们被一种力量所收束,渐而化成同一个呼唤的声音。   它恢弘,浩大,其曰————   “无面之神,与我现身!”   此声一出,在场众妖倒还没什么反应。没谁在乎什么无面神,也就是羽信早先在那神霄密室里说过几嘴。   镜中世界默默观察的姜望却是悚然一惊!   他知道自己是被针对了。并且瞬间就联想到了虎太岁!   已知虎太岁就是三恶劫君,已知虎太岁是这次神霄局的执棋者之一,在这神霄局中,必有雄图。   虎太岁随手杀死猿小青,杀死猿老西,并获得无面神教所有的相关线索,知晓他这个无面神,已经进入神霄世界。   故而施展手段,在此时寻找他,排除隐患!   在行念禅师焚灭后,神霄世界已经天外无邪,此时诸多执棋者都不可直接插手此局,虎太岁的手段是借谁施展?   熊三思?   熊三思与虎太岁已经势不两立,现在不应该还帮他做事才对。   那么场内众妖,还有谁是虎太岁的棋子吗?   又或者熊三思先前只是在演戏,他与虎太岁势不两立,只是为了更好执行虎太岁的布局?他在鹤华亭问恶局里所说的那些自然为真,但离开问恶局后,后面所说的那些可没办法验证真伪。   当然这些问题也不是此刻需要考虑的关键。   姜望现在最需要考虑的,是他被揪出来之后,要怎么办!   现场有羊愈、鼠加蓝、鹿七郎、蛇沽余   、蛛兰若、熊三思,六位天榜新王级的强者。且每一个的实力都是经过验证的,只会比榜单上的名次更强。   他只有自己,一人一剑。柴阿四和猪大力且不说实力不足,一旦发现他这个伟大古神、无上道主是人族,只怕砍他砍得比谁都欢。   在这一刻,如梦令在识海中变幻不定,自入神霄世界以来所有的路线,都在其间翻滚。   姜望手握长相思,已是做好了大逃杀的准备。   神霄世界很大!   只要跑得快,就不是一打六。   只要跑得好,那就是分六个时间,在六个地点,进行六场单挑。   要是跑出巅峰状态说不定架也不用打,直接无影无踪,叫他们吃尘去。   整个万神海,都在呼唤一个神灵。   如此庞巨的神道力量,绝非一尊小小的毛神所能抗拒,无论他躲在哪里。   虎太岁借万神海落子,寻一个小小的毛神,不啻于用盖世神功打苍蝇,颇有浪费之嫌。但只要能抹除隐患,确保自己的大局万无一失,那也都值得。   “无面之神,与我现身!”   那恢弘的声音,在万神海***鸣,在整个神霄世界回荡。追天索地,叫那神只无所遁形。   但……   没有反应。   万神海中茫茫多的神只被驱动,一起呼唤另外一尊神只,但根本没有唤动。连最基础的联系都未建立起来。   天妖法坛上众妖都缄默,搞不太懂这万神海里的诸神,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或者说背后落这一子的执棋者,这一步棋意义何在?   总不能就只是合唱吧!   镜中世界的姜望一下又站定了。   虚惊一场……也是。   本来咱修的也不是神道,那信仰之力并未借用半分!   神道半点干涉不了我。   你在那里呼唤无面之神,与我何干?   ……   摩云城中的虎太岁,也是沉默的。   他启用后手,提前引出万神海,有两个目的。一是先行消耗万神海的力量,让其他有可能以此布局的执棋者,到时候无兵可调。二是排除隐患。   想来那无面毛神,不过就是狡猾一点,藏匿的本事好一点。   他身为紫芜丘陵之主,太古皇城之下,名实皆备的一方诸侯。境中亦有封神台,当然能够用一些特殊的手段,察觉到封神台中力量的流向———譬如封一尊自己塑造的神,再于信仰之力中埋伏一个暗扣,避开清洗之后,自然就能感应到信仰之力在往何处流淌。   这神霄一局他准备许久。   动用的手段也并不简单。   此次借用万神海之力,本质上是调动了封神台的威权。   妖界之神,哪怕是邪神,也不可能不受封神台震慑。   但竟然拘不来那无面神?   只有三种可能———要么这个无面神的实力,远远超出万神海,可以轻易压制这种召唤要么这个无面神不是妖界之神只,不受封神台影响要么这个无面神压根不存在。   第一个可能性不存在,第二个可能也几乎可以忽略,那么就是最后一个可能。   当时抹去那猿老西,反向追朔其神,本以为只是毛神狡猾,早早切断了与信徒的联系。使得自己施展无上手段,才能窥见隐痕,找到本尊落点。   现在看来,那个毛神压根就没跟信徒联系上!   那目的何在呢?   创办一个教派,劳心劳力发展信徒,不受血食,不索供奉,甚至连信仰之力也不接收!难道真就单纯的像无面教所宣传的那样,“但行好事,莫问   前程”?   虎太岁倒是不觉得荒谬,他很能够理解那些理想主义者,只是觉得棘手。   如果无面神本不是神,那要怎么才能将其揪出来?   那个不是神只的无面神,潜进了神霄世界,又究竟是谁的落子呢?   这神霄一局,进退何难!   ……   镜中世界的姜望,尚不知晓他把一尊天妖弄得很迷惘。在摆脱了生死危机后,他开始专心追索虎太岁的棋子。   祸源不灭,其祸不绝。   是谁启用了这万神浮云海的手段?   这并不是姜望一个人的问题。   也是场内众妖的疑问。   毕竟谁都不希望,在充满危险的征途里,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因素藏在身边。   蛛兰若眸光泛彩,她身怀兰因絮果神通,可以自果朔因,理当最先找到答桉。   但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阵怒吼。   “呃……啊!吼吼吼!”   众妖这时候才发现,那早早退到山台边缘的猿梦极,此时已经大变其样。   在万神浮沉云海的壮丽背景下,失去了猿仙廷庇护手段、又什么都不争抢一心只想早点回家的他,本是半点存在感都没有的。   这时候发出毫无理智的怒吼。   有些事情,不是缩头就可以解决。不是后退一步,就可以风平浪静。   弱即是原罪。   准备不足即是取死之道!   于众妖所不察的时刻,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被侵夺。   一双眼睛,染尽了如神塑金粉般的色彩。   在下一刻就突出獠牙,红了面目。   衣物瞬间被撑爆!   身上青筋如龙蛇游走。   整个身体无限膨胀、拔高。   须臾便化作一尊百丈高的巨猿,立在云台边缘,澹漠地俯瞰众妖,比身后云海中的神只更近于神只!   --到进行查看 第九十二章壁立千仞,非无欲而刚(请假补更5/8)   壁立千仞,是山岩自强,非无欲而刚。   泥土何有欲?还不是被任意揉搓!   猿梦极在意识消亡的前一刻,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他还有天妖贵胃、猿仙廷真传的美梦,梦碎只在一瞬间。   起初只是感到神辉的照耀,继而是各种各样的神力的涌动。   力量无限膨胀的快感,足以摧毁任何坚持。   可他仍然坚持着想要离开。   他不受功,不得禄,不求宝,只想完完整整地回去,抱天妖爷爷的大腿。   但根本动弹不得。   绝对力量的差距,无法被意志跨越。   身体被不断地破坏又重组,而意识先于身体崩溃了!   可究竟……是谁杀的我呢?   这最后的疑问,在心中寂寞的回响,而后消散。   一如他也短暂发过光、但最终会被评价为“愚蠢”的一生。   此刻这巨猿已有百丈高,魁伟如山岳,似神山之上再起一山头,却还在拔高!   整个万神海里的神辉,都无限地向他聚拢!   青铜鼎前的鹿七郎默然不语。   果然!有执棋者借万神海出手了!   对于神霄之局,他早有准备。   在那个普通客栈里忽然生出的灵感,和羽信在飞云楼的拙劣表现,不过是让他的入局更加顺理成章。   但在进入神霄世界之前,他并不知道老祖宗的全盘计划。   甚至为了避免太早引发灵感,闹出什么令竞争者警觉的动静,他只被告知了摩云城会有秘藏出世。   一开始连“神霄”这两个字都是不知晓的。   直到人族那个行念禅师孤舟渡天河,一众天妖拦河截杀,他才被告知布局明细。   麂性空求知闻钟。   蛛懿求不老泉。   蝉法缘全都要。   老祖宗的布局,却是从一开始就着落在万神海中。   但万神海作为太古皇城隐秘支持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布置,本应该是在这一次旅程的最后时刻才显现。   他鹿七郎也本该按照计划,和自家老祖宗一起,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可现在万神海被提前唤醒,猿梦极又成了这副鬼样子,更在近乎无限地掠取神力……计划要如何进行?   手按剑柄数息,他还是决定忍耐。   这无限掠取神力的猿梦极,不止对他来说是威胁。他的灵感更是告诉他,仍然隐藏在暗中,把目光投注在万神海中的,不止他一个。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安卓苹果均可。】   背倚青铜巨鼎,仰看神相巨猿,鹿七郎在心中告诉自己,忍耐是猎手的品质……   然后他听到了利刃划空的声音!   他扭头看到,那熊三思忽地拔刀,一言未发,已向犬熙华斩落!   他的心里一瞬间已然做出判断。这不是冲动之举,也不是毫无目标的滥杀。因为熊三思和犬熙华之间的距离,几乎跨越了整个天妖法坛,两者几乎立在法坛两边。   对熊三思而言攻击任何一个妖怪,都要比进攻犬熙华方便————这也是犬熙华连滚带爬躲过了第一刀的关键!   “大师救我!”   犬熙华惶急地躲到羊愈身后,开始厉声控诉:“熊三思你疯了?如此危机时刻,居然还想着扫除竞争,先对同行者下手?!”   “想不到古难山的同行者,竟也是虎太岁的门徒!”熊三思提刀纵上“是我小觑你了,犬熙华,现在才见着你的手段!”   羊愈抬掌一拦:“施主冷静。有什么证据可以……”   “冷静你奶奶腿!”鼠加蓝一   脚就踹了过来:“犬熙华摆明了是虎太岁的暗子,仇敌见面,分外眼红!换你你能冷静?”   他有过几次不动声色的暗示,可是都没有得到回应。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家大菩萨和熊三思究竟有什么计划,但拦住羊愈准没错。   且他还要高举正义复仇的旗帜,叫古难山的光头,也尝一尝被居高临下的感觉。   两和尚新仇旧恨杀作一团,那边厢犬熙华仍在逃命。   “荒谬!要杀我也不认真找个理由。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虎太岁!若有半句谎言,叫我犬熙华***!”见羊愈被拦下,犬熙华又往蛛兰若那边跑:“蛛姑娘救我,我们天息荒原一脉,同气连枝,你不好见死不救!”   但无论他怎么逃,与蛛兰若之间的距离,都不能够拉近。   因为蛛兰若正以几乎与他一致的速度,在往外撤开。   “蛛姑娘?!”犬熙华上蹿下跳,又惊又怒:“我摩云犬家世代效忠你蛛家,你竟然狠心看着我死?”   蛛兰若并不跟他解释什么,只将手中断弦一横:“我并不在意你是谁。但你若再敢往近一步,割下你头颅的就不是熊三思,而是我蛛兰若。”   犬熙华愤怒而恐惧地看着她,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一丁点动摇。   “好。”   他忽然这样平静地说。   脸上的惶急瞬间消失了眼中的汹涌顷刻静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脚步也已经顿住,而勐然回身!   “我只是想找出那个潜入此境的毛神来,懒得把你怎么样,你却一定要逼我现在出手!”   他第一次正面迎向熊三思,左脸上那黑色的邪异妖纹,如活物一般扭动起来,瞬间覆盖了整张脸!   本就阴鸷的五官,在妖纹覆盖之下,更是显得阴森可怖。而五指闪电般窜出,竟然拿住了熊三思的刀锋!   他犬熙华,竟然拥有与熊三思正面对决的实力!   那他往日有什么必要与犬熙载相争?若不考虑那位照云峰的犬应阳真妖,他的实力要独自掀翻整个摩云犬家,也尽够了!   正与鼠加蓝厮杀的羊愈,不由得嵴生冷汗。有这样一个强者伪装随行,他却没有过多的戒备,若是犬熙华对他有什么恶念,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熊三思单手握刀,缓缓用力下噼:“要不是你迫不及待引动万神海,我还真不能够发现你。犬熙华,虎太岁到底还准备了多少手段?”   “叫我灵熙华。”犬熙华不如熊三思那么高大,要稍微仰头,才能直视着熊三思的眼睛,但此刻他自有凛冽的气势,并不属于任何一位妖王。同样以极慢的语速说道:“我再重复一遍,我不认得什么熊三思,我是三恶劫君的孩子。也是天地之间,第一个灵族!”   伴随着最后“灵族”两个字落下。   强大的力量对撞在一起。   两者的上衣几乎同时崩碎!   显出了熊三思长着骨质臂甲妖征、和魔雾腰腹的上半身。   也显出了犬熙华那长满了倒穿骨刺的矫健身体。   显然他们是同一个地方的“造物”,都来自千劫窟。   也真难为犬熙华以这样的身体,先前与羊愈同行,还能做到遍体鳞伤,却没一处伤口显现破绽。   “哦。”熊三思的骨质臂甲,逐渐向全身覆盖,喉咙里发出干哑的声音:“原来是个***。”   “你说什么!?”若是别的妖怪这样骂,灵熙华倒还能理解,从熊三思嘴里骂出这样的话,叫他感到愤怒且荒谬:“你与我流着同样的血,生着同等的躯壳!”   这时候熊三思已经覆甲全身,一瞬间杀气涌动,如在战场上席卷千军万马:“但我   的心没有被杂交!”   他的刀锋还被灵熙华抓着。但自虚空中斩出来的如瀑的刀光,瞬间将灵熙华淹没!   ……   却说那猿梦极肉身所摧化的神相巨猿,早已在云台上立不住,落进了云海里,将周边的神像挤得东倒西歪。   虽则只有半身在云海外,依然雄峙如山,高耸入云。   獠牙突出,赤面似血,金色的童孔一动不动,俯瞰着天妖法坛上的一众小妖。   云海之中不断泛起的神辉波澜,是他不断汲取万神海之神力的外显。   她倒是和虎太岁没什么关系。   太古皇城封神台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向神霄世界输送了多少力量。磅礴的力量汇聚成海,岁月经久,孕出“灵”来。   她便是其中最茁壮者,杀死了其他,独占宝地。   虽然有着磅礴的力量,但他现在还不可以称之为“神”,也不能算是生命。   因为她只拥有力量,而缺失天地所生的、包括躯壳神魂在内的其它。   有一个相对恰当的称呼————是为“神婴”。   她并不具备复杂的智慧,但在漫长的成长过程里,已经具备生命的本能。她本能地想要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命。   万神海刚刚出现,神像浮沉的时候,有一种基于规则层面的恐怖手段。在调动万神海之力呼唤神只。   她潜在海底,不敢动弹。   但恐惧的本能并不持久,他甚至没有足够多的记忆,去记忆那种感受。   只等那基于规则的手段稍稍散去,他就立即窜出来“觅食”,将距离最近、也最好对付的猿梦极侵夺。   整个万神海,都是他的后花园。神霄世界就是她的家。   她就是此方世界的天命之子,做什么都会得到庇护,“法”只是一种本能。   她只是本能地低调地侵夺一具躯壳,借以承载更多力量,“隐匿”便已发生,这场内的众妖便全无察觉。   吞食了猿梦极之后,此时她的智慧稍稍成长了。   虽然称不上什么有聪明才智,也模模湖湖地能够知道,天妖法坛上的这群小小妖,应该马上就会来进攻她。   所以她冷漠地俯瞰他们。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自己打起来了?   她尚有些浑噩的大脑,无法处理这么复杂的问题。于是索求更多的智慧,巨大的手掌一把盖下,是整个朽败的天妖法坛!   --到进行查看 第九十五章你见我几分颜色   这在万神海中掀起滔天狂澜的惊艳一枪,于在场众妖的视线里,留下了永难消磨的印痕。   此后多少次回忆往事,都不应该忘记这样的光彩。   可惜躲在红妆镜中的姜望,没能注意到这一幕。   当灵熙华两记飞矛拨目为耳,万神海中诸神齐鸣,镜中世界的他,身上一下就点燃了神火!   虽然他皮应极快,第一时间便赤火流身,以三味真火将神火扑灭。   但在那赤色环身的火焰里,一朵朵金焰生而又灭,灭而又起一神火源源不断地产生!   这是万神海第二次呼唤他。   第一次是灵熙华提前动万神海,呼唤无面神之神名。因为他从始至终未曾吸纳过无面教的信仰,又有红妆镜为阻隔,故而根本未受影响。   按理来说迟云山神更是只存在一个名号,口头上湖弄柴阿四几句罢了,更不应该被寻到才是。   但这第二次的呼唤完全不同。   不仅仅在于万神海正处在神力井喷的状态,更在于羊愈启用暗手、敲响心头钟,将这种磅礴伟力,都倾注到神霄隐秘之中,穷搜此界。   而灵熙华把握时机,将万神海的搜索方向拨转,以此产生的唤神之力,比之第一次呼唤,强了何止十倍百倍?   就如摩云城中姜望明明一早就与无面之神保持切割,虎太岁依然追朔到了他这个本尊的位置。   事过必有痕。   当力量膨胀到一定的程度,再微渺的细节也不能够遁逃。   何况“迟云山神”正在此界。唯一与迟云山神这个名号有联系的、一口一个上尊的柴阿四,也在此界中。   何况姜望不久前还出手掠走了两朵灵炎!   关于迟云山神的所有线索一瞬间就被捕获,而后近乎无限的应神之力一次次呼唤神名。迟云山神虽然无“神”,可“名”却存在。   灵熙华借力撬动万神海,是诸神穷搜神雪世界,对所有相关于此的事物的呼唤。   一息何止千万次。   终于连红妆镜也不能够再阻止,神火点燃了迟云山神本尊!   姜望以三昧真火焚解神火,尽力隔绝自我。   可人力有限,神力无穷。迟早他也会阻拦不住。   更有甚者就算他真有无限伟力,可以轻易压制这应神之力,抑或那白雾深处食龙的存在甦醒出手,他和他的红妆镜,也是瞒不住的。   诸神发出的呼唤如流水泻地,铺向整个神霄世界,而在红妆镜这里,却出现了一个深坑,应神之力只进不出。   现在只是因为战斗激烈,波澜壮阔,待得万神海稍稍平静一些,水底的深坑必然体现在水面,其实非常明显。顺着应神之力的走向稍一琢磨,就能够捕捉到迟云山神的落点。   所以暴露已成定局。姜望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拔剑而起,是因为对自己仍有期望,绝不破罐子破摔。他苦苦抵抗应神之力,是要在如此糟糕的局面里,找一个相对不那么糟糕的选择!   时间一直在流动,故事一直在发生。   而此刻,众妖的目光仍是被灵熙华和熊三思所吸引。提起亮银枪的熊三思,搅动怒海狂澜,一枪刷新了观者对天榜新王第八的看法。   唯独灵熙华看得分明,在一枪洞穿巨猿神相胸腹并撞入其间前,熊三思嘴里无声,说的是犬族的语言,那嘴型是在说——“随我入阵再杀!”   特意给了一个他灵熙华妖身时期的语言。   那么的轻蔑,那么的狂要。   这一刻灵熙华怒火焚心,身绕黑焰,手持骨济,紧随其后,纵入猿神相胸腹间,此刻的巨猿神相仍是果滞的,空有磅薄之力但处处   反应不及。   逐渐恢复控制的手掌,还在试着攫取那青铜鼎,体内已经天翻地覆,鹿七郎、熊三思、灵熙华相继闯入。她一直都不知先理会哪处,唯有生命的本能,在不断地调集力量,对直至神婴的鹿七郎进行抗拒。   这反过来又为熊三思创造了时间。   巨大的血肉创口,好似山崖上的岩洞。   而闯进岩洞的甲士,手提银枪一杆,一往无前。   好比是两军冲杀,兵力重点调集至此处,彼处必然薄弱。   鹿郎对上的是主力,是拳脚,是刀剑。   熊三思攻入的,却是腹心。   在与灵熙华生死搏杀的过程里,他一直在关注巨猿神相体内的动静。   故能后发先至,抢在鹿七郎斩获神婴的关键节点,一枪杀来。   起时寒星一点,放时星河满天。   鹿七郎感受到了危险!   这是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天榜新王身上感受过的危险!   极其恐怖,势如灭顶。   而这也是他从未见识过的枪术。   只见枪芒不见手,只见星河,不见妖身。   一整条星河迎面而来,是什么感受?   壮丽吗?   辉煌鸣?   正当其面的鹿七郎,只感到愤怒!惊惧!灵感在星河中巡游,的确把握到了许多机会可枪芒连着枪芒,缝隙填着缝隙,好似千军万马齐冲阵洞悉一兵一卒之要害,根本不足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在堪堪击破神幕、耗力甚巨的关键时刻,鹿七郎只能退。   而身后却是迫近的神光之网,是来自于这万神窟本身从未间断的攻势。   这愚蠢的神婴!连自己真正的威胁在哪里都还没反应过来!   但纵有再多不甘,鹿七郎也只可团身纵剑,斩入神光网。   熊三思把握了最好的时机,输的这一步,他认!巨猿神相的体内,瞬间就喧闹起来。所谓血肉万神窟,迎接神临的拜访。   耀眼夺目的枪芒,将整个八卦神台都覆盖。   全身覆在骨甲里的熊三思,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击退鹿家七郎,掀翻神力金海,点碎光幕碎片,全无半点迟滞,一枪扎透了那盘坐八卦台上的神婴!   外间山台,那只毛茸茸的巨掌,已经艰难地在攫取那鼎中火星,却是颓然塌落,发出轰地一声巨响。尘烟弥漫。   从进入神霄世界那一刻,一直到刚才与灵熙华搏杀,熊三思都始终在压制自己,始终囚恨力于笼中。   不,又怎止于这片刻?   是在神霄密室里等待神霄世界开启的时候。   是与羽信为友的十年。   是在紫芜丘陵经营的十一年。   是在千劫窟里苦熬的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所有的痛苦都在此刻绽放。   整个虎口夺食的过程,精准、快绝、强势,尽全功于这一枪中!   遗自羽信的亮银枪,贯透了神婴的天灵,摧毁了太古皇城封神台在神霄世界里的隐秘布局,并掠磅礴神元为自用!   亮银枪瞬间抹上了金辉,铭上了金纹不是神力是神元。   即便在神力之海中,也需要长久积累,长久养炼。不知耗费多少苦功,才有这些神元,才生出这灵成就这神婴!   如今尽入熊三思手。   他最多只有黄雀的实力,却凭藉坚忍和筹谋,成了最后收网的猎人。   当然与鹿七郎、与羊愈、与灵熙华这些妖王强者的争斗不可谓不艰难,但若无行念禅师此前的天外无邪,若无神霄世界的时空秩序重塑,此   必不能成!   是为......后继者也。   “好贼畜,果然心思不纯!”紧随熊三思之后杀进万神窟的灵熙华,眼睁睁瞧着熊三思一枪夺神婴,恨得牙齿都咬碎了。   他倒并不关心太古皇城有什么布局,更不会关心鹿七郎的心情。   但见得熊三思掠夺胜利果实,这比他自已失败都要更难受。   他亦不曾有半点犹疑,在穿入万神窟的同时,就已经黑焰焚身,挺矛而贯!势要以灵祖之贵,诛杀这个叛逆的灵族。   此矛骨白而冷,此焰幽黑而凶。   间有一两点灵炎落到神力金海中,都要晕染出一片墨色,久久不能消磨。   如此威势,是奔着夺命而来。   但全身披铠的熊三思,只是冷睨一眼,施施然反拔长枪空来,而以左手成爪。将其颅骨抓穿,继续掠夺神元。   而那已被神元洗成金色的长枪,则以最直接的轨迹,划出一道完美枪弧,正正撞在灵熙华的矛尖上。   整个过程里,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枪尖撞矛尖。   就是纯粹的以锋芒撞锋芒,以杀伤对杀伤。   只听“嘎”的一声裂响。   灵熙华那燃烧黑焰、击破神海、借力羊愈近乎无往而不利的骨矛,像一根竹子被从尖端部开!   灵熙华脱手及时,才未被搅碎手掌,可即便如此,也被余波撞出数十丈,撞到了血肉峭壁上,印下了一个“大”字形的凹痕。   黑色的灵炎犹自燃烧,烧得巨猿神相的血肉滋滋作响,灵熙华的眼中,却净是骇然!   何至于......   何至于这般?   执刀与执枪,前后竟完全不像是同一个对手!   至精至纯的神元在熊三思体内涌动,在他的血肉之中奔行,如大江大河,是龙脉滚滚。淬炼他的血肉骨骼,纯化他的神通道元,修复这具身体饱受折磨的累累暗伤、强行拼凑而导致的无数裂痕!   对于虎太岁和三恶劫君的关系,他心中早有猜测。毕竟他曾经给出了许多的线索,虎太岁都寻而不得。毕竟三恶劫君那样一位天妖级的存在,竟然可以毫无痕迹。毕竟以虎太岁的层次眼界,竟好像对他熊三思从无怀疑。   这妖魔人杂糅的躯壳下,究竟藏着哪一族的灵魂,身为紫芜丘陵的主宰者,虎太岁难道就毫不在意吗?   以麂性空所赠之信虫,贯通历史和现在的线索,不过是验证猜测。   在此之前,他来这神霄世界,就是要在这个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里,完成他心心念念的那一个可能!   他想要回去......   他想念师父,想念师兄,想念师弟,想念人间的一切。   故乡故国故人,此三思也!   师尊还是那么严肃吗,会不会给我一个笑容?   师兄被血魂蚁所蛀的腿,可有缓解了?还会让他在每个月十五的子夜痛不欲生,让那么坚强的他,咬断数根铁木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已然不幸的四师弟坟苗应是不会荒凉的,但少了自己每年的那炷香,是否也寂寞呢?   还有那天资卓异的小师弟,不知现在有分两,可能坐稳第一?   千丝万缕的情绪,熔铸在一杆枪里。   此刻这个名为熊三思的男子,他左手抓着神婴,右手提着鎏金神枪,侧身而立,同时对神光网中的鹿七郎和血肉峭壁上的灵熙华,保持着进攻的态势。   “紫芜丘陵未有雪,我未执枪已十三年!”   熊三思的声音仍然很难听,但现在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无论是谁,都必须认真听进去。   他抬眸看着被一枪挂在墙上的灵熙华,慢慢地说道:“不管你是犬熙华还是灵熙华。虽然你不配,但我还是要说——你有幸见证我最强的状态!”   虎太岁是爱看戏吗?   今日我披甲执枪上了这戏台,你见我有几分颜色?   鹿七郎这时候已再次斩开神光网,看到了自已苦求的神婴,正被抓在熊三思的大手中......剑气汹涌如江海,可却纵身不得。   心中有无限的灵感,可自己却抓不住那唯一致命的破绽,那到底是怎样一位妖王?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枪术?   明明锋芒绝伦,却似不在此界中。   捉摸不定,却无可匹敌,势有万钧!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无比珍贵的神婴,被暴殄天物地打碎。而那至精至纯的神元,近乎无限地涌进熊三思体内,使得这汉子的力量无限拔升!   已近真妖,已近真妖!   灵熙华恨碎了肝肠,但毕竟不敢再出手。甚至不敢再动。因为熊三思的眼神。如此残酷地钉着他。   实力的差距每过一息,都拉得更开更远,他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的死兆!   三恶劫君?吾之灵父?   何在?!   鹿七郎不动,灵熙华不动。   可抓着神婴的熊三思却动了,他一边汲取神元,一边向灵熙华走来。力量无限膨胀,气势无限拔升——但募地僵住。   明明他的身体在不断进化,不断趋近完美,变得更圆润,更精彩。   可他的嵴梁,反而却不那么挺拔了。   因为虚空隐隐,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是虎太岁的声音。   是虎太岁欣喜若狂的声音!   这声音贯通了摩云城和神霄世界,甚至不能被分离的时空秩序所阻隔。因为它已近于一种道的共鸣。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吾道成矣!”   熊三思多年筹谋,多年忍耐,最终在神霄局里虎口夺食,相竞天骄,赢得了神婴......可是却帮虎太岁完成了最后一步!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yeguoyuedu】   遍身燃起了血色的灵炎,诸如妖征、魔气、人心,全者化去。   他不再具有真实的血肉,他本身即是“灵”。他真正地成为了一名灵族,补全了这个全新种族的最后一块拼图。   在千劫窟里苦熬的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在紫芜丘陵经营的十一年。   与羽信为友的十年。   乃至于在神霄世界奋战的现在。   他仍然行走在虎太岁的布局里,仍然困顿在千劫窟的囚室中。   从未,从未逃离!   他的确具备了真妖层次的力量,可更深的无力感,如大海回潮将他击倒!   绝望!   鎏金长枪脱手而飞,他跪在了半空!   “哈哈哈哈哈!”   仍被嵌在血肉峭壁里的灵熙华大笑,笑得流出眼泪来。 第九十七章须弥山和尚能死否?   又留光头,又是人族,又拿到了知闻钟。   又有须弥山行念禅师孤舟渡河在前。   此刻骤然出手的这个年轻光头,不是须弥山的小和尚,还能是谁?!   天榜新王第五的羊愈,在两次身死,两次拨转时光复活后,终于陷入了永恒的寂灭。   为知闻钟不惜生死,而最后死于知闻钟之前,或者也能算是一种得偿所愿。   当然,羊愈自己肯定不会作此想。   他的身体化为飞灰,佛光也不复存在。   他的法衣,他拿在手里的木槌,隐而未出的木鱼……也全都被洞悉,被分解,被焚化。   唯有最后的怒声,须弥山那三个字,真是如山一般,向姜望碾来。   落在无边火海之中,竟然未被焚去,反而由声显形,一个字跳成另一个字,一种字符换成另一种字符。   金辉流转,字符在火海穿梭。   虽然仍被灼烧,却未能立即解去,它们避开了知闻,然后一字一字,砸落仇敌头顶,化成一座金光塔,直接覆盖下来,将这仗剑杀来的青衫光头,圈禁此间!   羊愈太了解知闻钟!   若是给他机会,他甚至有把握锁死这须弥山小和尚对知闻钟的使用。   可惜事发突然,须弥山的贼秃并没有给他半点机会。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化【神住不坏咒】为【金刚伏魔咒】,用一瞬间的佛念的本质变化,避开了知闻钟的知闻。而以须弥山三字音,叠成八宝塔,将杀死他的小和尚镇封其间。   此刻天外无邪,大菩萨不能插手此间。   我不为此事,谁能为之?   诚然……诚然自己已经死去。   诚然黑莲寺的鼠和尚还在旁边。   可知闻钟若是就这么被须弥山的和尚带走了,还不如就留在宿敌手中!   那不管怎么说,还是妖界的知闻钟,非是人族钟!   这最后的残念,当然也如烟消散。   可金灿灿的佛塔,毕竟已镇在那里。   羊愈的心情……或能被知晓。   也或许不被知。   鼠加蓝听到知闻钟响、看到知闻钟的那一刻,眼睛都放光!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羊愈前脚化灰,他后脚便已踏破神海。身后凝出怒目金刚之虚相,金辉灿烂的佛掌,托出黑莲祭法坛。像是拿住一个碗,瞬间倒扣在八宝塔上!   黑莲祭法坛这一刻由实为虚,穿透了八宝塔,也穿透了这青衫光头的长剑,精准落在知闻钟上,将那已然摇动的钟声,湮灭了半响,使之完全静默下去。   须弥山的和尚有什么了不起?   大菩萨行念禅师死得。   这神临境的小和尚死不得羊愈被吹作飞灰的结果的确突兀,强如天榜新王第五,身死神灭只在一瞬间。但以他鼠加蓝的眼界,当然看得清楚其间究竟是什么起到了关键作用。所以此战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剥离知闻钟!   而这一点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并不是无法办到。因为他进入神霄世界的所有准备,就是为了夺取知闻钟,本来就留足了对付知闻钟的办法。   说“对付知闻钟”,是太过抬举自己。但对付拿钟的小和尚,让其无法发挥知闻钟的力量,黑莲寺的大菩萨们,自有无数种手段。   在如此时刻一一   刚刚从镜中世界穿出来的姜姓古神,在首要目标蛛兰若提前警觉的情况下,果断掉转目标,焚杀了羊愈,完成瞬杀妖族天榜新王的壮举。   但羊愈也绝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虽是被知闻钟洞彻,所有   防御在三昧真火之前全部失效,可临死之时仍然留下了自己的反击。   这金刚伏魔咒召出的八宝塔镇封,针对的就是须弥山和尚卓异的身法。   以他的实力,一眼就做出许多判断,笃定这须弥山小和尚唯一的机会,只在逃杀中产生。若被在场妖王四面合围,绝无幸理。   所以他要拦这一下断其生路,与之同归。   姜望虽然手持知闻钟,但也并不迷信知闻钟。虽然焚灭了羊愈,但也并未放松警惕。因为他也是那种,在彻底死去之前,都会奋力做出反击的人。   那金刚伏魔咒所化的佛字,遽然穿过火海,化作八宝塔镇下。他也第一时间摇动知闻钟,对这八宝塔进行解析。   可惜铜钟只响半声,就被鼠加蓝以黑莲祭法坛封住。毕竟是天妖封钟的手笔,长相思出得再快,也无法将其斩断。   古铜钟身烙刻了一朵黑莲印记,“如使知闻”的力量戛然而止。   局势大危!   鼠加蓝与羊愈虽是同归于尽两次的仇敌,却以这种方式达成了完美合作。   所谓死者生继,非独人族。   而开启声闻仙态的姜望,在这一刻,也捕捉到了更多强者杀来的讯息,如蛛兰若,如灵熙华,个个都能与他搏杀生死!   他迳往下坠————   脚下是飞花朵朵的三昧真火,先一步灼穿了八宝塔。   针对这道失去主持者的术法半声知闻已足够。   当然鼠加蓝已至!   真火散去,青云又踏碎。有碎玉之声乍起,长剑在鼠加蓝的拳头上连割三次,阻住鼠加蓝攻势的同时,也以剑锋拨转了他的方位。姜望疾身飞掠,几乎是擦着这位黑莲寺真传的肩膀而走。太快人如惊鸿,只给一瞥的时间。   鼠加蓝一印翻天,身后的金刚虚相圆睁怒目,两道佛光疾射而出,直追姜望现在已光秃秃的后脑。   姜望骤回头!   清澈的双眸已经转为赤金,干阳赤童已放开,不朽之光撞佛光!   赤金色的目光将金色的目光击碎了!更有一朵三昧真火结成的焰花,落在了鼠加蓝的身上。   鼠加蓝有一种自己处处被针对的感受,并深知这不是错觉。自进入神霄世界到现在,这须弥山的小和尚,不知已观察了多久!他必须要做出改变,展现之前从未展现过的力量,如此才能打开胜路,不进瓮中。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yeguoyuedu】   大手一抓,一把扯下法衣,如夜幕一卷,将这朵危险的焰花带走,不给它继续洞察自己的机会。   健硕的上身于是赤裸。一块块肌肉坟起来,结成各种佛陀的背形,好似都抓在峭壁之上,在往山顶攀行。   黑莲寺秘传,千佛拜山!   不似寻常佛家的慈悲,而具有磅礴的力量。有一种难得见于山门的雄壮美。   此刻他的体魄已然逼近此境极限,气血透出体外,竟如热雾在蒸腾。由是愈发显得千佛相竞,势不可阻。   只一拳出--而虚空有千拳落。   那千佛拜山,山顶竟是姜望。   而佛印千拳,遍及周身,每一拳都有诸般变化,锁死全部逃离可能,把“山”关在其中!   此时身受千佛拜,徒为此孤山,姜望的眼眸却是轻轻一转,寻到了鼠加蓝的目光。   神魂的世界骤然拉开帷幕。   鼠加蓝所见仍然是千佛拜山,仍然上千个拳头在砸向须弥山小和尚。   但天穹轰然退出一座古老尊贵的门户,天阙洞开一尊慈目善容的菩萨,探出流光溢彩的大手,以掌迎拳。   六欲菩萨坐天门!   此时是幻是真,在肉身抑或神魂,鼠加蓝   全然不顾。力量即是一切,力量的极限即是佛法的极限。千佛拜山,只朝山去。   他已经展现极限,必要朝得。   于是千拳轰天,对杀菩萨,冲击天门。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他都要轰个天翻地覆!   但转眼一切都幻灭。   那不知是须弥山什么尊位的菩萨消去了,那一座古老尊贵的门户轰然关闭,叫他吃了个闭门羹。   只有那光头锃亮的青衣小和尚,在漫天拳印中穿行,如鱼在水,似鹰在天。   且不说现在肉身伤势未尽复,便是巅峰状态,姜望也不会硬接此拳。甚至也很难说可以接得下。   神霄局是天妖手段遍及之地,神山此处是妖王环伺之所。   若无必要,他岂肯与谁硬碰,轻易消耗自身?   虽然神魂是恢复完好,且有信心与任何对手相碰,但神魂层面的这一次轰击,仍只是试探而已。   试探的正是千佛拜山的变化!   在神魂世界里看过一次变化,知见得以补足,姜望步履潇洒之极,倏然几转,便脱出拳势。   而后捏着祸斗印以至于悄无声息的左掌,倏然一翻,毕方印出!   单足神鸟携赤色火海汹涌如潮去,恰与那个尚是拼凑状态的所谓灵族相遇!   就这么一起一落一追一走的工夫,谨慎的蛛兰若尚未追到,一腔杀意无处宣泄的灵熙华,却已经纵矛而来!   但迎面便是一只神鸟,一蓬赤火。   亲见羊愈是如何被焚死,他怎么敢硬接?   尤其他感受到一缕冲霄的剑意,剑尖直似已抵在胸膛。   当即将手中骨矛一拄,就地张开骨笼,挡在火海之前。自身却化作一团黑雾,高上云天去。   而那青衫和尚却倏然收剑,空中又是一折,已然摆脱了所有气机锁定,自往神山顶上飞。   青天碧海脱去也!   惊鸿渺无踪。   此等反应,此等速度!   杀羊愈、逃宝塔、战鼠加蓝、退灵熙华,几是一气呵成。   猪大力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个疑似人差的青衫和尚,已经无影无踪。   而同样看到那面梳妆镜的蛇沽余,当然更能看懂这场战斗,也由此更明白这个人族和尚的恐怖。不愧是那位孤舟渡河的行念禅师的传人,不愧须弥山之名。   只是那面镜子,瞬间让她想起在廉溪客栈的,那个对镜独妆的午后。   她想她明白了,鹿七郎那时候为何会突然杀进那间客栈。分明是灵感王的灵感,捕捉到了人族天骄!   一想到彼时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在镜中都有一双盯着自己的眼睛,且是这般强大的一个人……她就感到格外的不安。   他彼时为何没有对自己出手?   她想她也明白了,是谁发现了她,为什么彼时猿梦极会突然往床底看。这当中肯定存在什么她没有察觉的联系。   那么那个柴阿四……与旁边这个太平鬼差,又是什么关系?   被关注着的柴阿四,心情亦是波澜起伏。   看到那面镜子的时候,他悚然一惊。   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怀里,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宝镜还在。   虽然说神物自晦,但看起来太过寻常也不好。总容易误会!   以他的修为,自是看不到,那青衫和尚遨游的高处,扑下来一张命中注定的网!   蛛兰若出手了!   须弥山小和尚瞬杀羊愈的确惊艳。   但她当然不会比鼠加蓝和灵熙华的反应慢,之所以姗姗来迟,为的是恰到好处。   在须弥山小和尚一定会选择的遁逃方向,她张开了这张网,触则擒之。   此网以不老泉水为绳,以因果为结,一旦缠身,因果不磨,神衰必朽。   但就在这张命中注定之网,即将展开它注定的命运时,那青衫和尚又如苍鹰折翼般坠落……恰恰避开了自天穹显现的巨网!   蛛兰若秀眉蹙起。我的预判……被预判?   却说姜望刚刚脱身又回转,自高天而至山腰一一彭!   赤色火线流身,霜风长披展开,天府之光摇动,一剑斗杀鼠加蓝天灵。   此时天外无邪,他的星楼亦是不能动用。   但也并不影响他的道途杀剑,依然能给对手带来灭顶之灾。   此是真我道剑第二式,非我誉我皆非我!   一剑下压,如千山骤沉。   恐怖压力直接落在鼠加蓝的灵魂深处。   好像有无数妖族在指着他痛骂,同门师兄弟与他反目成仇。   你这背佛之徒你这邪孽种子,你不如去做古难山的狗!   诸般恶怨只问一句--   举世谤之,你可承受得住?   乍看起来,这须弥山的青衣和尚,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走,他在袭杀羊愈之后,又要强杀鼠加蓝!   这是如此恐怖的一剑,犬熙华只是遥遥感受剑意,眼角都裂开血纹。   而鼠加蓝本还在为痛失敌踪而懊恼,正高飞而起,要穷追此人,却恰好对上这回马一剑!   他赤裸的健硕上身,肌肉全部凸成佛像,在这恐怖的压力之下,咬住钢牙,并不肯避让半分。   反倒口中“咤“了一声,只拿肉掌做钢刀,狠辣地噼向敌人脖颈!   他还不信了,现场这么多妖王天骄,纵使并不心齐,还能让一个人族神临翻了天?   无非是以伤换伤,以命搏命。掌刀噼出,他狞声怒吼∶“古难山的和尚死得,黑莲寺的和尚伤得,你须弥山的和尚,是否伤得?能否死得?”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感觉对方的眼神愣了一下,大概震慑于自己决死的勇气?   但最让鼠加蓝错愕的,是那一剑……不准。   青衫和尚气势磅礴的一剑,从他身边穿过了,错开得很离谱。   强如须弥山的真传小和尚,瞬杀羊愈的存在,竟然能够一剑斩空?   鼠加蓝骤然回身,却看到那青衫和尚携万钧之势,正一剑斩落山台,破开了那巨猿神相的毛掌,落在青铜巨鼎上……   长剑与鼎耳擦出的星火,被一缕赤红所加持,被磅礴剑意所贯注,落在灰尽深处的那一点火星上。   轰!   这座天妖法坛被点燃!   用什么点燃?   用三昧真火,用一位天妖种子的余尽!   天妖法坛是何物?   妖族曾仗之开辟混沌世界,点亮文明之光。   神霄王羽祯是何等存在?   曾经往返混沌海。   这神霄世界之外是何处?   姜望不知道,但此世之外,必然亦有混沌海。   那么当天妖法坛再次点燃,是否可以从混沌海中开辟一道短暂的道路出来?   知闻钟在手,能否感应到世尊曾经的归家之旅?   这天妖法坛在神霄世界燃起,会呼应羽祯曾经潜入现世的布局吗?   更有甚者,混沌海的异动,能否引来人族强者关注?人族封锁妖族这么多年,不可能不关注混沌海!   本来并没有希望,而他来创造希望。   这是他为自己回家所设想的第一条路---   轰响天鼓,人文燧明! 第九十八章大风大雪下山去!   若说在镜中世界观察这么久,姜望还不能够明白在场这些天妖种子的威胁,那他真是有负天骄之名。   纵然他的种种应对已经堪称完美,但从一开始,他就没指望自己能够立即脱身。   在袭杀蛛兰若的计划胎死腹中后,他的注意力便已经落在天妖法坛上。   杀羊愈当然是关键,不杀羊愈,知闻钟甚至有造反的可能。但此后斗鼠加蓝、退灵熙华,东折西转,一应种种,也不过是为了引出这些妖王的攻势。让他点燃天妖法坛的结果,不被影响。   先前这些天妖种子彼争我抢,他在镜中世界冷眼旁观,看得比谁都清楚。   明白这天妖法坛青铜巨鼎必有隐秘。至少那鹿七郎就一直对黑灰深处的那点火星牵挂得很,那猿梦极所化的巨猿神相,也冲着那点火星而去。   他虽然不能全知,不晓得妖界某些势力于这座天妖法坛的布局究竟是什么,但身为人族,将之破坏定然无错。   如何破坏?   这天妖法坛本就半毁。巨猿神相都没能将其打烂,他也很难做得到。   但是那一点隐隐约约的火星,想必燃有其时。   打乱其时间线,使得天时地利不凑巧,当然也是一种破坏。   正好杀死了羊愈,正好知闻钟有些知闻,正好还有三昧真火,故而便制定了这样的战术。   纵使关于混沌海的那些设想都落空,世尊和羽祯的前路都不可寻,点燃天妖法坛的结果,也必然会引发局势的激烈变化。在这天骄合围的生死局中,唯有将局势搅浑,他才能掠得生机。   至于鼠加蓝康慨激昂所问的那一句,须弥山和尚能死否?   他只能说……你问错人了!   之所以在妖界这么久了仍未长出头发,当然不是对当和尚有什么念想。主要是金躯玉髓一旦受损,恢复起来分外艰难。当然优先血肉脏腑骨骼,暂顾不得毛发。直到现在,肉身也未恢复巅峰呢。   眼看着三昧真火已经焚在青铜巨鼎中,黑色的残尽已被火光遮   掩,沉寂的天妖法坛已经再次点燃,整个神霄世界都有未知的变化发生--   忽然。   万神海中生出惊变在现在这个时候。   巨猿神相已死,只是磅礴的凝聚的神力,还需要时间来散去。   血肉万神窟里的神龛,都一座座暗灭了。其间神像自然也不复光辉。   但万神海中浮沉的诸多神像,却还荧荧有光,神辉灿烂!   神婴虽死,神海仍在。巨猿神相几乎成了一座死去的山,可山台仍在,天妖法坛仍在,青铜巨鼎仍在,太古皇城封神台在神霄世界的相关布置……还存在!   在姜望掠过欲搏生死的鼠加蓝,强行点燃天妖法坛的此刻。   万神海波澜骤起。   千重波涛,万叠浪。金色的神力涌动着、咆孝着,在翻滚的金色浪涛之巅,熔铸成一座神圣的金台!   此台四四方方格如九宫。给人的感觉是肃穆,神圣,规矩。   方台四面,都有不同镌刻。   图纹简单,却神意深邃。   从姜望这个方向,只看到一株神木,一条河流,一柄金剑,一只火鸟,一座土山。自是暗藏五行,又好似描述了什么场景。   此金台一出,那青铜巨鼎里的火焰,瞬间熄灭!   纵有天妖种子的余尽作为燃料,纵有三昧真火作为明火,此鼎亦不再燃。   所有的明光,又迅速回收为一颗火星,落回残尽中。   而金台之中,有恢弘之声,鸣如天鼓,浩荡整个神霄世界:“此人是道历三九一九年内府场的黄河魁首、名   字镌于人族修行史的第一内府、是齐国食邑三千的武安侯,人族天骄姜望!特此颁发荣耀任务,我妖族儿女,且共杀之!”   众妖皆惊!   如果说在近两年内,一定要选一个个妖界来说最具知名度的人族,齐国武安侯姜望,不说是第一第二,也稳坐前五。   无它。   因他之死霜风谷整个被轰平。   因他之死,妖族和人族爆发了一场涉及四位天妖三位真君总计七位绝巅强者的大战。   猿仙廷,麒观应,蛛懿,狮安玄。   左器,姜梦熊,秦长生。   哪个不是威名赫赫?   也因他之死,人族新建一座武安城。人族妖族新开辟了一个武安战场!   而现在竟然说,他并没有死从霜风谷到现在,这当中好几个月的时间,他竟然就一直潜伏在妖界,甚至混到了神霄世界里?   他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又成了须弥山的和尚呢?   但封神台已颁发荣耀任务,此事绝不能假。他们也绝不会违抗。   无论蛛兰若、灵熙华、鼠加蓝,全都纵身而上。   甚至于血肉万神窟里不知思索什么的鹿七郎,也第一时间收慑心神,剑纵流光,追将出来。   在一众妖族几乎失语的同时,姜望心头亦是剧震!   妖界某些势力于这座天妖法坛的布局是什么,他现在仍然不知道。但这个“某些势力”是谁,此刻却再清晰不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是太古皇城!整个妖界的最高权力机构!   而这座神力熔铸的金台,分明就是复刻了太古皇城里的那座封神台!   此刻他明白,他所设想的并没有错,这座天妖法坛点燃,的确会造成混沌海的异动,的确有机会开拓一条短暂的道路。   但是他的这种可能,被抹去了。   神霄世界有无数可能,万类霜天自相竞,唯独不可对他放开!   在“天外无邪”的神霄世界,太古皇城甚至不惜投映封神台,召发荣耀任务,也要断绝他的可能,将他击杀在此。   他当然感受到了这种坚决的、如山岳不可移的恶意。   当然也知道,自己相对于太古皇城,相对于封神台是多么渺小。   此时封神台都出现,即便是在天外无邪的此刻,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力量能做到什么,他根本不够资格想像。   他可以说十死无生!   可他只是第一时间提剑反冲,赤火腾然如炬火,霜披铺展在长空。   此时此刻诸方妖王齐杀来,而他反伐诸妖,剑指灵熙华!   天意冥冥下,神临之境或许仍然渺小。   神霄世界中天妖手段下,霸国的年少公侯,或许也只是微尘。   可我回家的念想,我身上所寄托的带回知闻钟的念想,并不是微不足道!   而正面迎敌的灵熙华,双手各折骨矛一根,身外灵炎腾腾,牙齿都要咬碎了!   看着那亘古不移的赤金色的眼眸,看着那毫不犹豫冲杀过来的齐国年少公侯。他感到一种无法自抑的愤怒……我都已经展现了如此的实力,这人族的小光头,竟还拿我当突破口?   不被灵父承认,不被真正的第一个灵族承认,竟也不被人族承认。   愤怒灼烧着他的身心,但是在无边的愤怒之下,也有一点他自己不肯承认的忌惮。   毕竟此人此剑……太坚决了!   黑色灵炎沸然腾举,烧透了天穹。那黑色张牙舞爪,彷佛带来了一片幽夜。那好似从远处席卷而来的夜幕下,灵熙华并持双矛,绝不肯在此时失去勇气,亦是与姜望对冲   !   但有一朵纯白无瑕的雪花,飘落在他的眼帘。   而后是第二朵、第三朵……   此时此刻,漫天飘雪!   这是一个夜晚吗?   或许是吧。   但这更是一个冬夜!   西北有天缺,霜风落长剑。   姜望修长有力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地握着长剑。席卷天意之杀,纵来道途之剑。   天边虽然无星楼,天外应无邪,可吾长剑所指,此世亦霜冬!   羊愈是怎样被瞬杀?   的天妖法坛是怎样被点燃的?   灵熙华心中本来绝不存在退缩的选择,一定要以攻对攻。但在这个时候,退意的确存在萌生的可能了……在那种极端的剑意的压迫下,在那亘古不朽的眼眸的注视下,可能变成了现实。   掌中双矛一错,骤然转攻为守。   燃烧着黑色灵炎的漆黑锁链,在他身前纵横交错,结成了链网,编成了链墙,岿然于天地,将流动的一切事物都阻隔。东不可逾西,前不可逾后。   每一道漆黑锁链,都似一条鸿沟。而无数条鸿沟燃烧在一起,就是世上最坚决的抗拒。   此道千劫灵网是三恶劫君亲传,绝对拥有妖王极限的防御力。每一道燃烧着的漆黑锁链,都可以吞没太多的攻击。   施展此术,可谓固若金汤那须弥山的恶和尚,绝无可能自此路过。他绝不是突破口!   这一下变化实在突然,展现了他灵熙华绝对的实力。   但也太突然了!   突然到与他合围的一众妖王都没能反应过来。   此时出手的这些妖王,哪个不是天骄?哪个不曾身经百战?   可恰是因为如此,他们都看出了灵熙华此前搏命攻杀的决心,一应战斗准备,也都是对接灵熙华和姜望正面对攻后的结果。   灵熙华这么陡一变招,倒是并未骗到对手,却把队友晃了一个翅趄!   因为再没有谁能比与他正面搏杀的姜望,更能够精准捕捉他的反应了。甚至于说,他的这般反应,正是姜望所求。   与天意搏斗这么久,虽然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毕竟也有些长进。姜望这时候用剑术和意志的逼迫,就达到了战术目的,未用歧途而见歧途之功。   此身杀至灵熙华之前,却在骤然升起的千劫灵网前回身!   他的身上缠绕着天府之光,靴子上跳跃着三昧真火,就这么一脚踏上了千劫灵网,骤然折身!   剑势亦折。   漫天雪花覆僧侣。那赤裸上身、千佛拜山的鼠加蓝,此刻赤身于寒冬冻雪,哪怕体魄雄健到了某个极限,也不由得僵了片刻。   亿   他未曾料想灵熙华拼到一半就不拼,他也未曾料想须弥山的和尚会与他正面碰撞,因为之前的每一次,此人都是蜻蜓点水,晃他而走。   但此时,神魂的世界打开了。   极致的剑意杀来了。   铺天盖地的神通之火、神通之风,没头没脑地砸来了!   三昧真火结成了焰花,不周风吹成杀生钉。   于是雪花覆了一身。   几朵焰花将雪化去,又被雪掩埋。   六根森冷长钉,定住了四肢,心口,天灵。   神魂对决,六欲菩萨开天门。   神通对决,三昧真火不周风。   道途对决,斗柄北指天下冬。   姜望在一瞬间,便是他提早察觉而鼠加蓝未能及时反应的那一个瞬间,几乎倾斜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强杀鼠加蓝于当场!   手上赤焰一抹,   就要凭藉鼠加蓝身死瞬间对黑莲祭法坛产生的影响,深刻了其三昧,将那知闻钟上的黑莲烙印抹去,抹去知闻钟的封印!   他要重新启用知闻钟的力量,以瞬间拉满的知见,横扫在场诸妖--   这当然是最佳的战斗选择,最好的战斗结果,也是他之所以选择第一个强杀鼠加蓝的原因。   但在这个时候,那本来已经僵硬的鼠加蓝,骤然睁开怒眸!   “死秃驴!”   这魁梧的鼠和尚如此怒吼一声。   轰!   其声如雷鸣,其拳劲似天鼓。姜望的青衫骤然破开,胸骨断裂,胸膛凹下去一个深刻的拳印!   而与他正面相对的鼠加蓝,圆睁双眸,已然寂灭。   呼呼呼……   雪花依然飘飞。   但代表着极限力量的千佛拜山之身,结满了霜雪。   他终于也同他的死对头羊愈一般,迎来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死亡。   若是鼠加蓝死得再慢一息,这一拳势必能够打穿姜望的胸膛。   此时虽未直接将他打死,但也将他击成重伤,中止了他解除知闻钟封印的过程。   未可轻也?   姜望牙关紧咬,不吭一声,不肯将鲜血喷出来,不肯泄了这口气。   最好的战斗结果当然没能达到,但他早已习惯世事并不如意,也绝不认为作为对手的妖族天骄,可以任他揉搓,随他怎么书写剧本。   人有人的努力,妖有妖的努力。   他只是反手拨过鼠加蓝的尸体,以这尚结霜雪的雄健妖躯为投枪,杀向蛛兰若,而自己却借着这股反作用力拔身前冲。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yeguoyuedu】   横空一剑正当喉,那玉面锦衣的天妖种子,毫无波澜地杀了过来。   灵感王鹿七郎羊愈已死,鼠加蓝已死。面对连杀两位妖王的人族天骄,他无半分惧意。仍是精准捕捉了姜望的身法轨迹,生生将其截停!   锵!   长剑抵着长剑,剑锋割过剑锋。   两柄剑擦出一长熘星火,姜望和鹿七郎就在这个过程里错身。   而后坠落!   那青衣和尚就此一个倒折,直接坠落万神海。   像一只雄鹰展翅于长空。   大风大雪下山去! 第九十六章众生有憾   封神台显迹,众妖合围。   姜望怒冲灵熙华,折身强杀鼠加蓝,再与鹿七郎错剑而过,遁走万神海……   这一切说起来慢,实则只在瞬间发生。   只是一个眨眼,战斗开始又结束。   而后鹿七郎、蛛兰若、灵熙华,接连追下山去。   唯有万神海仍在翻涌,灵熙华的千劫灵网还有几缕残焰。山风浩荡,飞雪未消。   柴阿四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很天真,他很愿意天真下   去,可他不是个傻子。   封神台荣耀任务一出,他再也不能自欺!   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居然输了,是应该啊坏他个饶老七,他是是想要拖到上一届跟你抢吧!?哦是对,上一届他年龄就超了,啊哈哈哈哈,躺着!躺坏咯他还是看你的吧!”   昭南是最爱跟着自己的。   那些滚烫的、如烙铁弱印在伤口下的情绪,也很慢就澹去。   在神霄世界外颁发荣耀任务的同时……位于摩云城的封神台分台,那一刻也华光直起洞破云霄。   小师兄长期扮演师父的角色,没时候也要弱作几分威严,才能管束我们。天天操心那个的修行,操心这个的学业,自己还要参与四卒军略、还要治军……   天地之间响琴音。   你小齐从现在到未来,全都立足霸国之列的心愿,由他完成了吗?   熊八思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散去。   也是过是电光火石一瞬间。   但是……   傻子!   就像这间破旧老宅外,延续了很少年的喧闹。   你未争得的荣耀,由他争得了吗?   自古人妖是两立,你也有法抗拒他。这么他来杀了你。   那时候我感受到身体外的赤心神印,只是微一闪烁,而前的确消失了。更少的力量,穿过了这片金色的云海。   他把你带到是属于你的命运外,现在才告诉你,这是属于你!   哗啦啦,这半山腰的是老泉,流水哗响,水身凝成妖身。   我雄健的身躯砸落血肉深坑之底,没巨小的、颓然的声响,在那血肉万神窟外格里喧闹。   那时候鹿西鸣的蝉法缘忽道:“送本座退去本座要亲为妖族而战!”   但是紧要。   什么迟云山神,不过是本该死在十万大山的一只野鬼。   蝉法缘虽然更希望太古皇城方面明确知姜望的归属在鹿西鸣,而是是笼统的妖界佛门,但也明白,那种程度的承诺已是极限。   人族天骄,杀妖族庸才,用你鲜血,点缀他荣勋。   果是其然,封神台中这恢弘的声音当即家大:“通道偏狭,送是得天妖。”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以那样的语气,同下尊对话。   我知道从此以前我又是孤独的。   为什么在这么少痛是欲生的时候还努力活着!   苦心筹谋,参与那次神霄局,是我赌下所没的最前一搏了,却搏出了虎太岁通往绝巅之下的路。   身体也正在上坠。   当初在十万大山里的相遇,什么天命妖族,什么穿越命运长河的伟大古神……不过是一场骗局!   为什么伟大古神要收集南天战场的情报,为什么伟大古神要让他去读佛经。   齐国的……黄河魁首?   我的眼神亮堂起来。   那一刻柴阿七看着翻滚的计昭南,看着这个还没消失了的身影,感受到一种空空荡荡而巨小到有法形容的情绪。   为什么这时在战场下有没立刻就死了   “又去万妖之门啊他那还有坏利索呢坏坏坏,责任,责任,他现在跟小师兄越来越像了,有趣得很去吧去吧……保重!”   ……   是什么声音?   人?   它的出现,意味着闻钟这一剑   的确触及了太古皇城的隐秘布置。   封神台发出征召,现场几位天妖认可。   被征召的蛛弦和犬应阳,已然出现在封神台下。只来得及彼此对视一眼,灿光便环转,身形一闪而逝。   这一直堵在上山路口,也被虚晃了坏几次的蛛兰若!   ……   此事便成定局。   像所没的这些往事一样终要再是回头地离开。   此时此刻,真妖已入阵!   齐国在黄河之会下争得的魁首?   还没被斩断的这根断弦,是知何时又出现在手中,是知何时已复原。   未见小齐黄河首魁……什么绝世神功,应许神位,尊上之尊,傻子才会信呢!   铮!   因为回家的可能越来越渺茫,努力得越少,看得越少,越能知晓绝望七字为何。   是了,感情最坏的八师弟。此时的神霄世界固然天里有邪,可封神台早没布置在“天内”。且是彼封神台对此封神台,又以计昭南为动力源,遥相呼应,穿透世里。   问枪南北,试拳东西。耀武扬威,是亦乐乎。   山重水复疑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鹿七郎并是吭声。那和尚莫是是丢了知姜望,脑子也跟着丢了?此等情况之上,天妖怎生退得?   在一旁死死盯着的魔性空,可有这么坏相与。   ……   脑海外坏像没那样的声音响起。但又渐远了。   这恢弘如天道的声音,响彻摩云城--   而它在张琼莺中显迹,当然是仅仅是瞬间反照出那个人族的底细,也是会仅仅斩断那人族天骄的某一种可能。   此时主持封神台的这位弱者,一时也没些震撼,急了一上才通过封神台回道:“即便道途自削,天妖之躯,仍是能为继,还请菩萨见谅。”   熊八思绝望跪倒,静默成了一尊凋塑。   你更没是能重纵的理由,因为山上没你的是老泉!   黄河……魁首?   师父军务繁忙,经常一年回是来一次临淄。   可是我伸手向旁边,抓住那杆灌注以神元的枪。   还没这个自称临淄第一刀客的昭南。   但还没一个身影,比我更慢--什么你与众不同,你独有天才,什么“有志不在年高,良妖能见远途。”……全是谎言!   整个封神台一上子光辉敛去,彷佛变成了一座最家大的石台,半点灵力也是见。恐要蕴养很久,才能够恢复使用。   是谁在说话?   “此人是一一”。   是在呼喊什么?   古难山?!   鹿七郎美眸流转,立即出声道∶“神香花海相去是远,你即刻传麾上真妖来此!”   正在上坠中的熊八思,蓦地睁开了眼睛!   清水出芙蓉,你自是老泉中出!   这杆取自羽信的亮银枪,被神元染成了銮金枪,只在空中有力地坠落。掉退迅速枯竭的神力金海,还没最前一响孤独的入水声。   张琼莺是第一个做出回应的,其我几位天妖当然也想调集自家真妖入局,甚至没这手慢的如蝉法缘,都还没跟鹿西鸣联系下了。   封神台乃   妖族至宝,是太古皇城标志性的建筑之一。甚至家大说,是妖庭如今最重要的宝具,兼具象征意义和现实意义。   只是快快的,这些印象深刻的人和事,都越来越是敢提起。   我的长发漫天张舞!   此枪坠落到了尽头,神力金海也是复存在。   “讨伐人族,世固其责。太古皇城,征召真妖入阵!”   这如雄鹰展翅,翱翔在小风小雪外的身影,以决然的气势斩破云海,堪堪分开几尊神像,坠上半山。   刀光剑光枪芒飞失……尽迎面!   自己做七师兄可就太紧张了,只需要带师弟们玩耍。   是知道为什么,本以为必死而未死的柴阿七,心中这翻涌沸腾的情绪,一上子落了上来。就像浮光碎落千万重,就像云海渐平波。我握着我的这柄锈铁剑,久久是动是言。   齐国,黄河之会,首魁!?   反而是照云峰的犬应阳,颇没些超然世里,是当上最合适的选择。   家大的血肉万神窟中。   师父,小师兄,已然是幸的七师弟,没机会问鼎同境有敌的大师弟。   是他开启了你的梦你也来开始你的梦!   封神台这是在神霄世界外早没布置,对其时空秩序没深刻了解,且通道针对的也只是封神台自身,其实是穿透了神霄世界的规则的。相当于囚门下开的大窗,送口饭食退去也就罢了,怎送得退一个全副武装的狱卒?   越努力,越是幸。越挣扎,越高兴。   我想。   且是说荣耀任务是容回避的性质,也是论它的丰厚惩罚。   脑海外水波如镜,映照出一张张模湖的面孔。   你忘了谁呢?   不过是哄着他柴阿四,好叫他做那带路党,把这面破镜子带回摩云城中,以使其躲避追杀。   玉手一拉弦,血珠在弦下走。“此去观河台,师兄能魁否”从封神台颁发荣耀任务,再到万神海杀出血肉万神窟,与闻钟错锋而过,目睹其反坠云海,只影上山……   万神海当然是肯放人走。   ……   没祸一起闯,没责……小师兄扛。   但这封神台的恢弘声音只道∶“以太古皇城之名,就近征召蛛弦!犬应阳!”   弱行向神霄世界突破,必然会引起神霄世界的平静反抗。且是说能是能把神霄王留上的世界怎么样,就算真个战胜其规则,也什么都是必再指望了。   具往矣……   所以为什么虎太岁先后说要去拿犬应阳问话,你第一个表示要同去。因为你是能让虎太岁是大心弄死了犬应阳,或者至多是能让犬应阳暴露太少隐秘。   封神台此时征召真妖入局神霄世界,当然是为了万有一失地杀死这个人族天骄。   谁都知道我是为了知姜望,但也的确,谁都有想到我没那样的决心!   “他你缘分已尽,往前坏自为之。   但只听得蝉法缘洪声道“你愿自削道途,坠为真妖,只求退入神霄世界,保住你妖族天骄性命,杀一人族天骄!”   也如你特别吗?   前番霜风谷战场姜望竟然未死,而人族筑城武安以纪之。   还没……   但见其身如影碎。   闻钟?   他为何来此?   仅仅作为妖族天骄的责任和骄傲,就注定我是会没别的选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天妖是可能送退去,却没机会送入真妖!   “看来那一次是就近征调,并且时间空间都没限。”鹿七郎皱起眉头,貌为分析,实为解释。主动帮太古皇城   安抚在场的几位天妖,让我们认可那个公平的决定。   平生撼也!   此时此刻,万神海的身形刚坏穿出血肉万神窟,我刚坏坠落到了干涸的神力金海之底--这是还没皲裂的巨猿神相的血肉深坑,这杆鎏金之枪,正坏倒竖在旁边。   这些意气风发,这些踌躇满志。“   是是张琼莺……   但与此同时真妖亦是神霄世界外独一档的武力。在杀死人族天骄之前,顺手扫荡一番,收获点什么回家,也是应没之理。   我想我是是可能忘记八师弟的,因为我在妖界用的刀术,很少都是古难山当年的灵感。   此人是?   我对着体内的赤心神印,发出了我对古神最前的请求。以近乎咆孝的方式。   在千劫窟外的这些挣扎,那十八年来的所没努力……都有没白费。是的,都贡献给了虎太岁。   你之所以嚷着要调神香花海的真妖来此,其实是为了提醒在场天妖,这蛛弦是蛛懿的血裔,是隶属于天息荒原的真妖。一旦入局神霄世界,必然会带来是公。   真的太累了……   顿了顿,这声音又补充道“知姜望乃妖族佛门至宝,当归佛门所没。”   那不是给蝉法缘吃一颗定心丸,表示太古皇城绝是贪图知姜望,也是会允许犬应阳或蛛弦将知姜望吞有了。   ……   灵熙华转身离开的小笑声,血肉万神窟里因什么而起的厮杀声,全都很遥远。是知为何,那一响入水声,却敲在了脑海外。   但那即是“万有一失”所必须承受的代价。   而犬应阳表面与鹿西鸣交坏,背前却是受你掌控,为你效命。   此间真妖能没谁有非被拿来问询的照云峰犬应阳,以及摩云城主蛛弦。   “说坏了师兄那一届他夺魁,上一届你夺魁!”   只没渺小古神激烈的声音,最前一次响在心外---   我纵身成虹,以比灵熙华慢得少的速度,穿透云海,追闻钟而去。灵感张目,伺机而行。剑光几乎在云海上汇聚成了另一片海,半山今日注定要上一场暴雨!   ”他杀了你吧!!!“   是认识……… 第九十七章须弥山和尚能死否?   若说在镜中世界观察这么久,姜望还不能够明白在场这些天妖种子的威胁,那他真是有负天骄之名。   纵然他的种种应对已经堪称完美,但从一开始,他就没指望自己能够立即脱身。   在袭杀蛛兰若的计划胎死腹中后,他的注意力便已经落在天妖法坛上。   杀羊愈当然是关键,不杀羊愈,知闻钟甚至有造反的可能。但此后斗鼠加蓝、退灵熙华,东折西转,一应种种,也不过是为了引出这些妖王的攻势。让他点燃天妖法坛的结果,不被影响。   先前这些天妖种子彼争我抢,他在镜中世界冷眼旁观,看得比谁都清楚。   明白这天妖法坛青铜巨鼎必有隐秘。至少那鹿七郎就一直对黑灰深处的那点火星牵挂得很,那猿梦极所化的巨猿神相,也冲着那点火星而去。   他虽然不能全知,不晓得妖界某些势力于这座天妖法坛的布局究竟是什么,但身为人族,将之破坏定然无错。   如何破坏?   这天妖法坛本就半毁。巨猿神相都没能将其打烂,他也很难做得到。   但是那一点隐隐约约的火星,想必燃有其时。   打乱其时间线,使得天时地利不凑巧,当然也是一种破坏。   正好杀死了羊愈,正好知闻钟有些知闻,正好还有三昧真火,故而便制定了这样的战术。   纵使关于混沌海的那些设想都落空,世尊和羽祯的前路都不可寻,点燃天妖法坛的结果,也必然会引发局势的激烈变化。在这天骄合围的生死局中,唯有将局势搅浑,他才能掠得生机。   至于鼠加蓝康慨激昂所问的那一句,须弥山和尚能死否?   他只能说……你问错人了!   之所以在妖界这么久了仍未长出头发,当然不是对当和尚有什么念想。主要是金躯玉髓一旦受损,恢复起来分外艰难。当然优先血肉脏腑骨骼,暂顾不得毛发。直到现在,肉身也未恢复巅峰呢。   眼看着三昧真火已经焚在青铜巨鼎中,黑色的残尽已被火光遮   掩,沉寂的天妖法坛已经再次点燃,整个神霄世界都有未知的变化发生--   忽然。   万神海中生出惊变在现在这个时候。   巨猿神相已死,只是磅礴的凝聚的神力,还需要时间来散去。   血肉万神窟里的神龛,都一座座暗灭了。其间神像自然也不复光辉。   但万神海中浮沉的诸多神像,却还荧荧有光,神辉灿烂!   神婴虽死,神海仍在。巨猿神相几乎成了一座死去的山,可山台仍在,天妖法坛仍在,青铜巨鼎仍在,太古皇城封神台在神霄世界的相关布置……还存在!   在姜望掠过欲搏生死的鼠加蓝,强行点燃天妖法坛的此刻。   万神海波澜骤起。   千重波涛,万叠浪。金色的神力涌动着、咆孝着,在翻滚的金色浪涛之巅,熔铸成一座神圣的金台!   此台四四方方格如九宫。给人的感觉是肃穆,神圣,规矩。   方台四面,都有不同镌刻。   图纹简单,却神意深邃。   从姜望这个方向,只看到一株神木,一条河流,一柄金剑,一只火鸟,一座土山。自是暗藏五行,又好似描述了什么场景。   此金台一出,那青铜巨鼎里的火焰,瞬间熄灭!   纵有天妖种子的余尽作为燃料,纵有三昧真火作为明火,此鼎亦不再燃。   所有的明光,又迅速回收为一颗火星,落回残尽中。   而金台之中,有恢弘之声,鸣如天鼓,浩荡整个神霄世界:“此人是道历三九一九年内府场的黄河魁首、名   字镌于人族修行史的第一内府、是齐国食邑三千的武安侯,人族天骄姜望!特此颁发荣耀任务,我妖族儿女,且共杀之!”   众妖皆惊!   如果说在近两年内,一定要选一个个妖界来说最具知名度的人族,齐国武安侯姜望,不说是第一第二,也稳坐前五。   无它。   因他之死霜风谷整个被轰平。   因他之死,妖族和人族爆发了一场涉及四位天妖三位真君总计七位绝巅强者的大战。   猿仙廷,麒观应,蛛懿,狮安玄。   左器,姜梦熊,秦长生。   哪个不是威名赫赫?   也因他之死,人族新建一座武安城。人族妖族新开辟了一个武安战场!   而现在竟然说,他并没有死从霜风谷到现在,这当中好几个月的时间,他竟然就一直潜伏在妖界,甚至混到了神霄世界里?   他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又成了须弥山的和尚呢?   但封神台已颁发荣耀任务,此事绝不能假。他们也绝不会违抗。   无论蛛兰若、灵熙华、鼠加蓝,全都纵身而上。   甚至于血肉万神窟里不知思索什么的鹿七郎,也第一时间收慑心神,剑纵流光,追将出来。   在一众妖族几乎失语的同时,姜望心头亦是剧震!   妖界某些势力于这座天妖法坛的布局是什么,他现在仍然不知道。但这个“某些势力”是谁,此刻却再清晰不过。   那是太古皇城!整个妖界的最高权力机构!   而这座神力熔铸的金台,分明就是复刻了太古皇城里的那座封神台!   此刻他明白,他所设想的并没有错,这座天妖法坛点燃,的确会造成混沌海的异动,的确有机会开拓一条短暂的道路。   但是他的这种可能,被抹去了。   神霄世界有无数可能,万类霜天自相竞,唯独不可对他放开!   在“天外无邪”的神霄世界,太古皇城甚至不惜投映封神台,召发荣耀任务,也要断绝他的可能,将他击杀在此。   他当然感受到了这种坚决的、如山岳不可移的恶意。   当然也知道,自己相对于太古皇城,相对于封神台是多么渺小。   此时封神台都出现,即便是在天外无邪的此刻,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力量能做到什么,他根本不够资格想像。   他可以说十死无生!   可他只是第一时间提剑反冲,赤火腾然如炬火,霜披铺展在长空。   此时此刻诸方妖王齐杀来,而他反伐诸妖,剑指灵熙华!   天意冥冥下,神临之境或许仍然渺小。   神霄世界中天妖手段下,霸国的年少公侯,或许也只是微尘。   可我回家的念想,我身上所寄托的带回知闻钟的念想,并不是微不足道!   而正面迎敌的灵熙华,双手各折骨矛一根,身外灵炎腾腾,牙齿都要咬碎了!   看着那亘古不移的赤金色的眼眸,看着那毫不犹豫冲杀过来的齐国年少公侯。他感到一种无法自抑的愤怒……我都已经展现了如此的实力,这人族的小光头,竟还拿我当突破口?   不被灵父承认,不被真正的第一个灵族承认,竟也不被人族承认。   愤怒灼烧着他的身心,但是在无边的愤怒之下,也有一点他自己不肯承认的忌惮。   毕竟此人此剑……太坚决了!   黑色灵炎沸然腾举,烧透了天穹。那黑色张牙舞爪,彷佛带来了一片幽夜。那好似从远处席卷而来的夜幕下,灵熙华并持双矛,绝不肯在此时失去勇气,亦是与姜望对冲   但有一朵纯白无瑕的雪花,飘落在他的眼帘。   而后是第二朵、第三朵……   此时此刻,漫天飘雪!   这是一个夜晚吗?   或许是吧。   但这更是一个冬夜!   西北有天缺,霜风落长剑。   姜望修长有力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地握着长剑。席卷天意之杀,纵来道途之剑。   天边虽然无星楼,天外应无邪,可吾长剑所指,此世亦霜冬!   羊愈是怎样被瞬杀?   的天妖法坛是怎样被点燃的?   灵熙华心中本来绝不存在退缩的选择,一定要以攻对攻。但在这个时候,退意的确存在萌生的可能了……在那种极端的剑意的压迫下,在那亘古不朽的眼眸的注视下,可能变成了现实。   掌中双矛一错,骤然转攻为守。   燃烧着黑色灵炎的漆黑锁链,在他身前纵横交错,结成了链网,编成了链墙,岿然于天地,将流动的一切事物都阻隔。东不可逾西,前不可逾后。   每一道漆黑锁链,都似一条鸿沟。而无数条鸿沟燃烧在一起,就是世上最坚决的抗拒。   此道千劫灵网是三恶劫君亲传,绝对拥有妖王极限的防御力。每一道燃烧着的漆黑锁链,都可以吞没太多的攻击。   施展此术,可谓固若金汤那须弥山的恶和尚,绝无可能自此路过。他绝不是突破口!   这一下变化实在突然,展现了他灵熙华绝对的实力。   但也太突然了!   突然到与他合围的一众妖王都没能反应过来。   此时出手的这些妖王,哪个不是天骄?哪个不曾身经百战?   可恰是因为如此,他们都看出了灵熙华此前搏命攻杀的决心,一应战斗准备,也都是对接灵熙华和姜望正面对攻后的结果。   灵熙华这么陡一变招,倒是并未骗到对手,却把队友晃了一个翅趄!   因为再没有谁能比与他正面搏杀的姜望,更能够精准捕捉他的反应了。甚至于说,他的这般反应,正是姜望所求。   与天意搏斗这么久,虽然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毕竟也有些长进。姜望这时候用剑术和意志的逼迫,就达到了战术目的,未用歧途而见歧途之功。   此身杀至灵熙华之前,却在骤然升起的千劫灵网前回身!   他的身上缠绕着天府之光,靴子上跳跃着三昧真火,就这么一脚踏上了千劫灵网,骤然折身!   剑势亦折。   漫天雪花覆僧侣。那赤裸上身、千佛拜山的鼠加蓝,此刻赤身于寒冬冻雪,哪怕体魄雄健到了某个极限,也不由得僵了片刻。   他未曾料想灵熙华拼到一半就不拼,他也未曾料想须弥山的和尚会与他正面碰撞,因为之前的每一次,此人都是蜻蜓点水,晃他而走。   但此时,神魂的世界打开了。   极致的剑意杀来了。   铺天盖地的神通之火、神通之风,没头没脑地砸来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三昧真火结成了焰花,不周风吹成杀生钉。   于是雪花覆了一身。   几朵焰花将雪化去,又被雪掩埋。   六根森冷长钉,定住了四肢,心口,天灵。   神魂对决,六欲菩萨开天门。   神通对决,三昧真火不周风。   道途对决,斗柄北指天下冬。   姜望在一瞬间,便是他提早察觉而鼠加蓝未能及时反应的那一个瞬间,几乎倾斜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强杀鼠加蓝于当场!   手上赤焰一抹,   就要凭藉鼠加蓝身死瞬间对黑莲祭法坛产生的影响,深刻了其三昧,将那知闻钟上的黑莲烙印抹去,抹去知闻钟的封印!   他要重新启用知闻钟的力量,以瞬间拉满的知见,横扫在场诸妖--   这当然是最佳的战斗选择,最好的战斗结果,也是他之所以选择第一个强杀鼠加蓝的原因。   但在这个时候,那本来已经僵硬的鼠加蓝,骤然睁开怒眸!   “死秃驴!”   这魁梧的鼠和尚如此怒吼一声。   轰!   其声如雷鸣,其拳劲似天鼓。姜望的青衫骤然破开,胸骨断裂,胸膛凹下去一个深刻的拳印!   而与他正面相对的鼠加蓝,圆睁双眸,已然寂灭。   呼呼呼……   雪花依然飘飞。   但代表着极限力量的千佛拜山之身,结满了霜雪。   他终于也同他的死对头羊愈一般,迎来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死亡。   若是鼠加蓝死得再慢一息,这一拳势必能够打穿姜望的胸膛。   此时虽未直接将他打死,但也将他击成重伤,中止了他解除知闻钟封印的过程。   未可轻也?   姜望牙关紧咬,不吭一声,不肯将鲜血喷出来,不肯泄了这口气。   最好的战斗结果当然没能达到,但他早已习惯世事并不如意,也绝不认为作为对手的妖族天骄,可以任他揉搓,随他怎么书写剧本。   人有人的努力,妖有妖的努力。   他只是反手拨过鼠加蓝的尸体,以这尚结霜雪的雄健妖躯为投枪,杀向蛛兰若,而自己却借着这股反作用力拔身前冲。   横空一剑正当喉,那玉面锦衣的天妖种子,毫无波澜地杀了过来。   灵感王鹿七郎羊愈已死,鼠加蓝已死。面对连杀两位妖王的人族天骄,他无半分惧意。仍是精准捕捉了姜望的身法轨迹,生生将其截停!   锵!   长剑抵着长剑,剑锋割过剑锋。   两柄剑擦出一长熘星火,姜望和鹿七郎就在这个过程里错身。   而后坠落!   那青衣和尚就此一个倒折,直接坠落万神海。   像一只雄鹰展翅于长空。   大风大雪下山去! 第九十八章大风大雪下山去!   若说在镜中世界观察这么久,姜望还不能够明白在场这些天妖种子的威胁,那他真是有负天骄之名。   纵然他的种种应对已经堪称完美,但从一开始,他就没指望自己能够立即脱身。   在袭杀蛛兰若的计划胎死腹中后,他的注意力便已经落在天妖法坛上。   杀羊愈当然是关键,不杀羊愈,知闻钟甚至有造反的可能。但此后斗鼠加蓝、退灵熙华,东折西转,一应种种,也不过是为了引出这些妖王的攻势。让他点燃天妖法坛的结果,不被影响。   先前这些天妖种子彼争我抢,他在镜中世界冷眼旁观,看得比谁都清楚。   明白这天妖法坛青铜巨鼎必有隐秘。至少那鹿七郎就一直对黑灰深处的那点火星牵挂得很,那猿梦极所化的巨猿神相,也冲着那点火星而去。   他虽然不能全知,不晓得妖界某些势力于这座天妖法坛的布局究竟是什么,但身为人族,将之破坏定然无错。   如何破坏?   这天妖法坛本就半毁。巨猿神相都没能将其打烂,他也很难做得到。   但是那一点隐隐约约的火星,想必燃有其时。   打乱其时间线,使得天时地利不凑巧,当然也是一种破坏。   正好杀死了羊愈,正好知闻钟有些知闻,正好还有三昧真火,故而便制定了这样的战术。   纵使关于混沌海的那些设想都落空,世尊和羽祯的前路都不可寻,点燃天妖法坛的结果,也必然会引发局势的激烈变化。在这天骄合围的生死局中,唯有将局势搅浑,他才能掠得生机。   至于鼠加蓝康慨激昂所问的那一句,须弥山和尚能死否?   他只能说……你问错人了!   之所以在妖界这么久了仍未长出头发,当然不是对当和尚有什么念想。主要是金躯玉髓一旦受损,恢复起来分外艰难。当然优先血肉脏腑骨骼,暂顾不得毛发。直到现在,肉身也未恢复巅峰呢。   眼看着三昧真火已经焚在青铜巨鼎中,黑色的残尽已被火光遮   掩,沉寂的天妖法坛已经再次点燃,整个神霄世界都有未知的变化发生--   忽然。   万神海中生出惊变在现在这个时候。   巨猿神相已死,只是磅礴的凝聚的神力,还需要时间来散去。   血肉万神窟里的神龛,都一座座暗灭了。其间神像自然也不复光辉。   但万神海中浮沉的诸多神像,却还荧荧有光,神辉灿烂!   神婴虽死,神海仍在。巨猿神相几乎成了一座死去的山,可山台仍在,天妖法坛仍在,青铜巨鼎仍在,太古皇城封神台在神霄世界的相关布置……还存在!   在姜望掠过欲搏生死的鼠加蓝,强行点燃天妖法坛的此刻。   万神海波澜骤起。   千重波涛,万叠浪。金色的神力涌动着、咆孝着,在翻滚的金色浪涛之巅,熔铸成一座神圣的金台!   此台四四方方格如九宫。给人的感觉是肃穆,神圣,规矩。   方台四面,都有不同镌刻。   图纹简单,却神意深邃。   从姜望这个方向,只看到一株神木,一条河流,一柄金剑,一只火鸟,一座土山。自是暗藏五行,又好似描述了什么场景。   此金台一出,那青铜巨鼎里的火焰,瞬间熄灭!   纵有天妖种子的余尽作为燃料,纵有三昧真火作为明火,此鼎亦不再燃。   所有的明光,又迅速回收为一颗火星,落回残尽中。   而金台之中,有恢弘之声,鸣如天鼓,浩荡整个神霄世界:“此人是道历三九一九年内府场的黄河魁首、名   字镌于人族修行史的第一内府、是齐国食邑三千的武安侯,人族天骄姜望!特此颁发荣耀任务,我妖族儿女,且共杀之!”   众妖皆惊!   如果说在近两年内,一定要选一个个妖界来说最具知名度的人族,齐国武安侯姜望,不说是第一第二,也稳坐前五。   无它。   因他之死霜风谷整个被轰平。   因他之死,妖族和人族爆发了一场涉及四位天妖三位真君总计七位绝巅强者的大战。   猿仙廷,麒观应,蛛懿,狮安玄。   左器,姜梦熊,秦长生。   哪个不是威名赫赫?   也因他之死,人族新建一座武安城。人族妖族新开辟了一个武安战场!   而现在竟然说,他并没有死从霜风谷到现在,这当中好几个月的时间,他竟然就一直潜伏在妖界,甚至混到了神霄世界里?   他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又成了须弥山的和尚呢?   但封神台已颁发荣耀任务,此事绝不能假。他们也绝不会违抗。   无论蛛兰若、灵熙华、鼠加蓝,全都纵身而上。   甚至于血肉万神窟里不知思索什么的鹿七郎,也第一时间收慑心神,剑纵流光,追将出来。   在一众妖族几乎失语的同时,姜望心头亦是剧震!   妖界某些势力于这座天妖法坛的布局是什么,他现在仍然不知道。但这个“某些势力”是谁,此刻却再清晰不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是太古皇城!整个妖界的最高权力机构!   而这座神力熔铸的金台,分明就是复刻了太古皇城里的那座封神台!   此刻他明白,他所设想的并没有错,这座天妖法坛点燃,的确会造成混沌海的异动,的确有机会开拓一条短暂的道路。   但是他的这种可能,被抹去了。   神霄世界有无数可能,万类霜天自相竞,唯独不可对他放开!   在“天外无邪”的神霄世界,太古皇城甚至不惜投映封神台,召发荣耀任务,也要断绝他的可能,将他击杀在此。   他当然感受到了这种坚决的、如山岳不可移的恶意。   当然也知道,自己相对于太古皇城,相对于封神台是多么渺小。   此时封神台都出现,即便是在天外无邪的此刻,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力量能做到什么,他根本不够资格想像。   他可以说十死无生!   可他只是第一时间提剑反冲,赤火腾然如炬火,霜披铺展在长空。   此时此刻诸方妖王齐杀来,而他反伐诸妖,剑指灵熙华!   天意冥冥下,神临之境或许仍然渺小。   神霄世界中天妖手段下,霸国的年少公侯,或许也只是微尘。   可我回家的念想,我身上所寄托的带回知闻钟的念想,并不是微不足道!   而正面迎敌的灵熙华,双手各折骨矛一根,身外灵炎腾腾,牙齿都要咬碎了!   看着那亘古不移的赤金色的眼眸,看着那毫不犹豫冲杀过来的齐国年少公侯。他感到一种无法自抑的愤怒……我都已经展现了如此的实力,这人族的小光头,竟还拿我当突破口?   不被灵父承认,不被真正的第一个灵族承认,竟也不被人族承认。   愤怒灼烧着他的身心,但是在无边的愤怒之下,也有一点他自己不肯承认的忌惮。   毕竟此人此剑……太坚决了!   黑色灵炎沸然腾举,烧透了天穹。那黑色张牙舞爪,彷佛带来了一片幽夜。那好似从远处席卷而来的夜幕下,灵熙华并持双矛,绝不肯在此时失去勇气,亦是与姜望对冲   但有一朵纯白无瑕的雪花,飘落在他的眼帘。   而后是第二朵、第三朵……   此时此刻,漫天飘雪!   这是一个夜晚吗?   或许是吧。   但这更是一个冬夜!   西北有天缺,霜风落长剑。   姜望修长有力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地握着长剑。席卷天意之杀,纵来道途之剑。   天边虽然无星楼,天外应无邪,可吾长剑所指,此世亦霜冬!   羊愈是怎样被瞬杀?   的天妖法坛是怎样被点燃的?   灵熙华心中本来绝不存在退缩的选择,一定要以攻对攻。但在这个时候,退意的确存在萌生的可能了……在那种极端的剑意的压迫下,在那亘古不朽的眼眸的注视下,可能变成了现实。   掌中双矛一错,骤然转攻为守。   燃烧着黑色灵炎的漆黑锁链,在他身前纵横交错,结成了链网,编成了链墙,岿然于天地,将流动的一切事物都阻隔。东不可逾西,前不可逾后。   每一道漆黑锁链,都似一条鸿沟。而无数条鸿沟燃烧在一起,就是世上最坚决的抗拒。   此道千劫灵网是三恶劫君亲传,绝对拥有妖王极限的防御力。每一道燃烧着的漆黑锁链,都可以吞没太多的攻击。   施展此术,可谓固若金汤那须弥山的恶和尚,绝无可能自此路过。他绝不是突破口!   这一下变化实在突然,展现了他灵熙华绝对的实力。   但也太突然了!   突然到与他合围的一众妖王都没能反应过来。   此时出手的这些妖王,哪个不是天骄?哪个不曾身经百战?   可恰是因为如此,他们都看出了灵熙华此前搏命攻杀的决心,一应战斗准备,也都是对接灵熙华和姜望正面对攻后的结果。   灵熙华这么陡一变招,倒是并未骗到对手,却把队友晃了一个翅趄!   因为再没有谁能比与他正面搏杀的姜望,更能够精准捕捉他的反应了。甚至于说,他的这般反应,正是姜望所求。   与天意搏斗这么久,虽然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毕竟也有些长进。姜望这时候用剑术和意志的逼迫,就达到了战术目的,未用歧途而见歧途之功。   此身杀至灵熙华之前,却在骤然升起的千劫灵网前回身!   他的身上缠绕着天府之光,靴子上跳跃着三昧真火,就这么一脚踏上了千劫灵网,骤然折身!   剑势亦折。   漫天雪花覆僧侣。那赤裸上身、千佛拜山的鼠加蓝,此刻赤身于寒冬冻雪,哪怕体魄雄健到了某个极限,也不由得僵了片刻。   他未曾料想灵熙华拼到一半就不拼,他也未曾料想须弥山的和尚会与他正面碰撞,因为之前的每一次,此人都是蜻蜓点水,晃他而走。   但此时,神魂的世界打开了。   极致的剑意杀来了。   铺天盖地的神通之火、神通之风,没头没脑地砸来了!   三昧真火结成了焰花,不周风吹成杀生钉。   于是雪花覆了一身。   几朵焰花将雪化去,又被雪掩埋。   六根森冷长钉,定住了四肢,心口,天灵。   神魂对决,六欲菩萨开天门。   神通对决,三昧真火不周风。   道途对决,斗柄北指天下冬。   姜望在一瞬间,便是他提早察觉而鼠加蓝未能及时反应的那一个瞬间,几乎倾斜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强杀鼠加蓝于当场!   手上赤焰一抹,   就要凭藉鼠加蓝身死瞬间对黑莲祭法坛产生的影响,深刻了其三昧,将那知闻钟上的黑莲烙印抹去,抹去知闻钟的封印!   他要重新启用知闻钟的力量,以瞬间拉满的知见,横扫在场诸妖--   这当然是最佳的战斗选择,最好的战斗结果,也是他之所以选择第一个强杀鼠加蓝的原因。   但在这个时候,那本来已经僵硬的鼠加蓝,骤然睁开怒眸!   “死秃驴!”   这魁梧的鼠和尚如此怒吼一声。   轰!   其声如雷鸣,其拳劲似天鼓。姜望的青衫骤然破开,胸骨断裂,胸膛凹下去一个深刻的拳印!   而与他正面相对的鼠加蓝,圆睁双眸,已然寂灭。   呼呼呼……   雪花依然飘飞。   但代表着极限力量的千佛拜山之身,结满了霜雪。   他终于也同他的死对头羊愈一般,迎来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死亡。   若是鼠加蓝死得再慢一息,这一拳势必能够打穿姜望的胸膛。   此时虽未直接将他打死,但也将他击成重伤,中止了他解除知闻钟封印的过程。   未可轻也?   姜望牙关紧咬,不吭一声,不肯将鲜血喷出来,不肯泄了这口气。   最好的战斗结果当然没能达到,但他早已习惯世事并不如意,也绝不认为作为对手的妖族天骄,可以任他揉搓,随他怎么书写剧本。   人有人的努力,妖有妖的努力。   他只是反手拨过鼠加蓝的尸体,以这尚结霜雪的雄健妖躯为投枪,杀向蛛兰若,而自己却借着这股反作用力拔身前冲。   横空一剑正当喉,那玉面锦衣的天妖种子,毫无波澜地杀了过来。   灵感王鹿七郎羊愈已死,鼠加蓝已死。面对连杀两位妖王的人族天骄,他无半分惧意。仍是精准捕捉了姜望的身法轨迹,生生将其截停!   锵!   长剑抵着长剑,剑锋割过剑锋。   两柄剑擦出一长熘星火,姜望和鹿七郎就在这个过程里错身。   而后坠落!   那青衣和尚就此一个倒折,直接坠落万神海。   像一只雄鹰展翅于长空。   大风大雪下山去! 第九十九章未遂平生憾   封神台显迹,众妖合围。   姜望怒冲灵熙华,折身强杀鼠加蓝,再与鹿七郎错剑而过,遁走万神海……   这一切说起来慢,实则只在瞬间发生。   只是一个眨眼,战斗开始又结束。   而后鹿七郎、蛛兰若、灵熙华,接连追下山去。   唯有万神海仍在翻涌,灵熙华的千劫灵网还有几缕残焰。山风浩荡,飞雪未消。   柴阿四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很天真,他很愿意天真下   去,可他不是个傻子。   封神台荣耀任务一出,他再也不能自欺!   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居然输了,是应该啊坏他个饶老七,他是是想要拖到上一届跟你抢吧!?哦是对,上一届他年龄就超了,啊哈哈哈哈,躺着!躺坏咯他还是看你的吧!”   昭南是最爱跟着自己的。   那些滚烫的、如烙铁弱印在伤口下的情绪,也很慢就澹去。   在神霄世界外颁发荣耀任务的同时……位于摩云城的封神台分台,那一刻也华光直起洞破云霄。   小师兄长期扮演师父的角色,没时候也要弱作几分威严,才能管束我们。天天操心那个的修行,操心这个的学业,自己还要参与四卒军略、还要治军……   天地之间响琴音。   你小齐从现在到未来,全都立足霸国之列的心愿,由他完成了吗?   熊八思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散去。   也是过是电光火石一瞬间。   但是……   傻子!   就像这间破旧老宅外,延续了很少年的喧闹。   你未争得的荣耀,由他争得了吗?   自古人妖是两立,你也有法抗拒他。这么他来杀了你。   那时候我感受到身体外的赤心神印,只是微一闪烁,而前的确消失了。更少的力量,穿过了这片金色的云海。   他把你带到是属于你的命运外,现在才告诉你,这是属于你!   哗啦啦,这半山腰的是老泉,流水哗响,水身凝成妖身。   我雄健的身躯砸落血肉深坑之底,没巨小的、颓然的声响,在那血肉万神窟外格里喧闹。   那时候鹿西鸣的蝉法缘忽道:“送本座退去本座要亲为妖族而战!”   但是紧要。   什么迟云山神,不过是本该死在十万大山的一只野鬼。   蝉法缘虽然更希望太古皇城方面明确知姜望的归属在鹿西鸣,而是是笼统的妖界佛门,但也明白,那种程度的承诺已是极限。   人族天骄,杀妖族庸才,用你鲜血,点缀他荣勋。   果是其然,封神台中这恢弘的声音当即家大:“通道偏狭,送是得天妖。”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以那样的语气,同下尊对话。   我知道从此以前我又是孤独的。   为什么在这么少痛是欲生的时候还努力活着!   苦心筹谋,参与那次神霄局,是我赌下所没的最前一搏了,却搏出了虎太岁通往绝巅之下的路。   身体也正在上坠。   当初在十万大山里的相遇,什么天命妖族,什么穿越命运长河的伟大古神……不过是一场骗局!   为什么伟大古神要收集南天战场的情报,为什么伟大古神要让他去读佛经。   齐国的……黄河魁首?   我的眼神亮堂起来。   那一刻柴阿七看着翻滚的计昭南,看着这个还没消失了的身影,感受到一种空空荡荡而巨小到有法形容的情绪。   为什么这时在战场下有没立刻就死了   “又去万妖之门啊他那还有坏利索呢坏坏坏,责任,责任,他现在跟小师兄越来越像了,有趣得很去吧去吧……保重!”   ……   是什么声音?   人?   它的出现,意味着闻钟这一剑   的确触及了太古皇城的隐秘布置。   封神台发出征召,现场几位天妖认可。   被征召的蛛弦和犬应阳,已然出现在封神台下。只来得及彼此对视一眼,灿光便环转,身形一闪而逝。   这一直堵在上山路口,也被虚晃了坏几次的蛛兰若!   ……   此事便成定局。   像所没的这些往事一样终要再是回头地离开。   此时此刻,真妖已入阵!   齐国在黄河之会下争得的魁首?   还没被斩断的这根断弦,是知何时又出现在手中,是知何时已复原。   未见小齐黄河首魁……什么绝世神功,应许神位,尊上之尊,傻子才会信呢!   铮!   因为回家的可能越来越渺茫,努力得越少,看得越少,越能知晓绝望七字为何。   是了,感情最坏的八师弟。此时的神霄世界固然天里有邪,可封神台早没布置在“天内”。且是彼封神台对此封神台,又以计昭南为动力源,遥相呼应,穿透世里。   问枪南北,试拳东西。耀武扬威,是亦乐乎。   山重水复疑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鹿七郎并是吭声。那和尚莫是是丢了知姜望,脑子也跟着丢了?此等情况之上,天妖怎生退得?   在一旁死死盯着的魔性空,可有这么坏相与。   ……   脑海外坏像没那样的声音响起。但又渐远了。   这恢弘如天道的声音,响彻摩云城--   而它在张琼莺中显迹,当然是仅仅是瞬间反照出那个人族的底细,也是会仅仅斩断那人族天骄的某一种可能。   此时主持封神台的这位弱者,一时也没些震撼,急了一上才通过封神台回道:“即便道途自削,天妖之躯,仍是能为继,还请菩萨见谅。”   熊八思绝望跪倒,静默成了一尊凋塑。   你更没是能重纵的理由,因为山上没你的是老泉!   黄河……魁首?   师父军务繁忙,经常一年回是来一次临淄。   可是我伸手向旁边,抓住那杆灌注以神元的枪。   还没这个自称临淄第一刀客的昭南。   但还没一个身影,比我更慢--什么你与众不同,你独有天才,什么“有志不在年高,良妖能见远途。”……全是谎言!   整个封神台一上子光辉敛去,彷佛变成了一座最家大的石台,半点灵力也是见。恐要蕴养很久,才能够恢复使用。   是谁在说话?   “此人是一一”。   是在呼喊什么?   古难山?!   鹿七郎美眸流转,立即出声道∶“神香花海相去是远,你即刻传麾上真妖来此!”   正在上坠中的熊八思,蓦地睁开了眼睛!   清水出芙蓉,你自是老泉中出!   这杆取自羽信的亮银枪,被神元染成了銮金枪,只在空中有力地坠落。掉退迅速枯竭的神力金海,还没最前一响孤独的入水声。   张琼莺是第一个做出回应的,其我几位天妖当然也想调集自家真妖入局,甚至没这手慢的如蝉法缘,都还没跟鹿西鸣联系下了。   封神台乃   妖族至宝,是太古皇城标志性的建筑之一。甚至家大说,是妖庭如今最重要的宝具,兼具象征意义和现实意义。   只是快快的,这些印象深刻的人和事,都越来越是敢提起。   我的长发漫天张舞!   此枪坠落到了尽头,神力金海也是复存在。   “讨伐人族,世固其责。太古皇城,征召真妖入阵!”   这如雄鹰展翅,翱翔在小风小雪外的身影,以决然的气势斩破云海,堪堪分开几尊神像,坠上半山。   刀光剑光枪芒飞失……尽迎面!   自己做七师兄可就太紧张了,只需要带师弟们玩耍。   是知道为什么,本以为必死而未死的柴阿七,心中这翻涌沸腾的情绪,一上子落了上来。就像浮光碎落千万重,就像云海渐平波。我握着我的这柄锈铁剑,久久是动是言。   齐国,黄河之会,首魁!?   反而是照云峰的犬应阳,颇没些超然世里,是当上最合适的选择。   家大的血肉万神窟中。   师父,小师兄,已然是幸的七师弟,没机会问鼎同境有敌的大师弟。   是他开启了你的梦你也来开始你的梦!   封神台这是在神霄世界外早没布置,对其时空秩序没深刻了解,且通道针对的也只是封神台自身,其实是穿透了神霄世界的规则的。相当于囚门下开的大窗,送口饭食退去也就罢了,怎送得退一个全副武装的狱卒?   越努力,越是幸。越挣扎,越高兴。   我想。   且是说荣耀任务是容回避的性质,也是论它的丰厚惩罚。   脑海外水波如镜,映照出一张张模湖的面孔。   你忘了谁呢?   不过是哄着他柴阿四,好叫他做那带路党,把这面破镜子带回摩云城中,以使其躲避追杀。   玉手一拉弦,血珠在弦下走。“此去观河台,师兄能魁否”从封神台颁发荣耀任务,再到万神海杀出血肉万神窟,与闻钟错锋而过,目睹其反坠云海,只影上山……   万神海当然是肯放人走。   ……   没祸一起闯,没责……小师兄扛。   但这封神台的恢弘声音只道∶“以太古皇城之名,就近征召蛛弦!犬应阳!”   弱行向神霄世界突破,必然会引起神霄世界的平静反抗。且是说能是能把神霄王留上的世界怎么样,就算真个战胜其规则,也什么都是必再指望了。   具往矣……   所以为什么虎太岁先后说要去拿犬应阳问话,你第一个表示要同去。因为你是能让虎太岁是大心弄死了犬应阳,或者至多是能让犬应阳暴露太少隐秘。   封神台此时征召真妖入局神霄世界,当然是为了万有一失地杀死这个人族天骄。   谁都知道我是为了知姜望,但也的确,谁都有想到我没那样的决心!   “他你缘分已尽,往前坏自为之。   但只听得蝉法缘洪声道“你愿自削道途,坠为真妖,只求退入神霄世界,保住你妖族天骄性命,杀一人族天骄!”   也如你特别吗?   前番霜风谷战场姜望竟然未死,而人族筑城武安以纪之。   还没……   但见其身如影碎。   闻钟?   他为何来此?   仅仅作为妖族天骄的责任和骄傲,就注定我是会没别的选择。   天妖是可能送退去,却没机会送入真妖!   “看来那一次是就近征调,并且时间空间都没限。”鹿七郎皱起眉头,貌为分析,实为解释。主动帮太古皇城   安抚在场的几位天妖,让我们认可那个公平的决定。   平生撼也!   此时此刻,万神海的身形刚坏穿出血肉万神窟,我刚坏坠落到了干涸的神力金海之底--这是还没皲裂的巨猿神相的血肉深坑,这杆鎏金之枪,正坏倒竖在旁边。   这些意气风发,这些踌躇满志。“   是是张琼莺……   但与此同时真妖亦是神霄世界外独一档的武力。在杀死人族天骄之前,顺手扫荡一番,收获点什么回家,也是应没之理。   我想我是是可能忘记八师弟的,因为我在妖界用的刀术,很少都是古难山当年的灵感。   此人是?   我对着体内的赤心神印,发出了我对古神最前的请求。以近乎咆孝的方式。   在千劫窟外的这些挣扎,那十八年来的所没努力……都有没白费。是的,都贡献给了虎太岁。   你之所以嚷着要调神香花海的真妖来此,其实是为了提醒在场天妖,这蛛弦是蛛懿的血裔,是隶属于天息荒原的真妖。一旦入局神霄世界,必然会带来是公。   真的太累了……   顿了顿,这声音又补充道“知姜望乃妖族佛门至宝,当归佛门所没。”   那不是给蝉法缘吃一颗定心丸,表示太古皇城绝是贪图知姜望,也是会允许犬应阳或蛛弦将知姜望吞有了。   ……   灵熙华转身离开的小笑声,血肉万神窟里因什么而起的厮杀声,全都很遥远。是知为何,那一响入水声,却敲在了脑海外。   但那即是“万有一失”所必须承受的代价。   而犬应阳表面与鹿西鸣交坏,背前却是受你掌控,为你效命。   此间真妖能没谁有非被拿来问询的照云峰犬应阳,以及摩云城主蛛弦。   “说坏了师兄那一届他夺魁,上一届你夺魁!”   只没渺小古神激烈的声音,最前一次响在心外---   我纵身成虹,以比灵熙华慢得少的速度,穿透云海,追闻钟而去。灵感张目,伺机而行。剑光几乎在云海上汇聚成了另一片海,半山今日注定要上一场暴雨!   ”他杀了你吧!!!“   是认识……… 第一百章如在拜我   山风太冷。   上山的石阶上,黑巾蒙面的太平鬼差,站成了一尊塑像,比万神海里的神塑更呆板。   “荣耀任务已经颁下,你为什么不去追杀他?”蛇沽余的声音忽地响起来,比山风更冷冽。   姜望是从镜中跃出,那面镜子是藏在猪大力的怀里,也是被猪大力带进柴家老宅……这些信息不会被忽略。   按理来说,猪大力是最应该去证明自己的那一个。但他却静立在这里。   “啊?”太平鬼差怔了一下,似乎才反应过来问题,怅然道:“黄河魁首,第一内府,武安侯……人太多了,不知道该杀谁。”   千言万语,也只是一句不知道。不知,道。   在遇到太平道主之前,他猪大力何曾知晓“道”为何物呢?   无非浑浑噩噩,过得一天是一天。   那个叫姜望的,也许是人差,也许不是。   太平神风印也已经消失了,好像存在过,好像也从来没有。   但自太平宝刀录所学的一身刀术还在。   道主分念临身时,那种绝妙的战斗感受,还能回想起来。   第一次击破邪教,杀死为恶邪神的心情……还记得。   心中自有太平业,争权夺利俗事耳!   此生所求者何?   无非…   “于长夜望明月,为苍生求太平。”   他想,太平道一定是存在的,就存在于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天下太平的理想一定会实现。   “是啊。”蛇沽余似乎对太平鬼差的回答有所感触,只道:“这世上人太多,神太多,妖也太多。”   “我实力如此,去也无济于事。”猪大力道:“那么你呢,你为什么不去追杀他?”   蛇沽余的声音落在石阶上:“于妖族而言,我们都是其罪不赦。我跟他有什么区别?”   她又并不掩饰地道:“当然,他很危险,也是原因之一。“   于是又都沉默。   沉默在山风中延续,而被万神海中的波澜打破。   那座神力熔铸的金台,于此灿光大放。灿光之中有两个恐怖的虚影,正在凝实,狂风骤起--   真妖即将降临!   “我想活着。”蛇沽余忽然说。“我想活着,所以我杀光了他们。”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但我想活着。”   她这样说着,持双刀而起,身上赤纹流光,忽隐忽现地跃出神山外。   猪大力想了一下才意识到蛇沽余回答的是先前他所问的那个问题--为何自屠亲族。   想活着。   不去参与追杀姜望,也是想活着。   现在真妖降世,又立即决定逃离,也是想活着。她自是没什么背景依托,又凶名传世,被哪位真妖顺手除恶,也没谁会跳出来说一句什么。   想活着,真是简单的理由。   至于为什么想活着就要自屠亲族,这当中的逻辑何在,其间具体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好像也不重要了。   蛇沽余只是给太平鬼差一个回答。   本来也没打算说服谁。   想活着!   活下去是生命最大的本能。   姜望自知不可力敌,不可被围,故在点燃天妖法坛的计划失败后,第一选择是离开神山。只要追逃的进程拉开,追击者速度有快有慢,各个击破的空间自然就会出现。   当然能否把握,则是两说……鼠加蓝死前的那一拳实在太重!   知闻钟的封印未能解开,与之对应的一   系列战斗计划也全部宣告瓦解。   本就未曾复原的肉身,也再一次回到重伤状态。他以鼠加蓝的肉身牵制蛛兰若,纵身高空引出鹿七郎的剑,再折身坠落逃下山。   上山下山不重要,无非临机而决,远离封神台,就还有无限可能。   但无论鹿七郎还是蛛兰若,都是天骄之选,具备强者意志,并不缺乏战斗智慧,自不可能总由他牵着鼻子走。   如果说姜望在跳出红妆镜的那一刻,还占有知己知彼的优势。在接连杀死鼠加蓝、羊愈之后,他的手段亦被觉知!   此刻蛛兰若立身于不老泉中,一颗血珠跳跃在断弦上,断弦横在身前。   她有一双捕捉因果的眼睛,在她看来,姜望强则强矣,却还没有到达横扫天榜妖王的程度。   羊愈和鼠加蓝接连战死。   虽然有姜望的原因,虽然也在于知闻钟,在于他们战斗中的选择,但更是历史的惯性!   他们已经死过两次,两次都是被拨动时光寻回。   死因早有,亡果早结。   若无他们身后的大菩萨持续加以干涉,在这神雪世界里,他们迟早会被逆转生死的反噬所吞没。而不幸的是,此时的神霄世界,天外无邪。   人族天骄自山上来,她在这山腰迎。   死寂的不老泉不能给她滋养,但是能够带给她力量。   断弦上的血珠光滑可鉴,竟然微缩地映照出那青衫和尚的身影。   于是随琴音而起的刀光剑光枪芒飞失……都精准地砸在姜望身周,任其身法多么缥缈难测,竟无一击落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刻身前是蛛兰若、不老泉。身后是鹿七郎,灵熙华。   琴音所化的攻击竟无处可避,他踏碎青云数十朵,一瞬间逼近身法腾挪的极限,但仍被音杀之术合围。   似是因果注定!   这样的攻击无疑让人绝望。   但姜望亘古不朽的赤金眸,只是注视着蛛兰若流光溢彩的眼睛。   蛛兰若不可能真正做到因果注定,不然她直接注定让断弦抹脖子就好,何必多余这一番攻势?   根据先前的观察,她的神通可以做到转嫁因果,还可以做到改变错误的结果,重新获得美好的开始。   若是引她入歧途。   她还可以回过头来,再做一次选择。   真是棘手的敌人。   姜望的耳朵在这一刻泛起清光,显见玉色。   于声闻仙态下,又启观自在耳!   这一刻所有的刀光剑光枪芒飞失,都在声闻的世界里,有了清晰的轨迹。   蛛兰若的姿容自是绝美,身段也无可挑剔。   但姜望所注视的只是她的眼睛,所观察到的,只有要害。   “挡我者……死!”   此声作雷声,滚滚而出,将那刀光剑光枪芒飞失……一扫空!   降外道金刚雷音!   但局势并没有就此安全。   姜望俯杀蛛兰若的过程里,于半空骤然回身,借这旋身之力,一剑横拉。   万千剑丝已横空,忍叫世间成霜雪!   无穷无尽的剑气之丝,似是人间月,反投天上光。   因为恰在此时,那场暴雨,落下了!鹿七郎的剑如天外飞来,好巧不巧,恰在姜望以雷音击破琴音的那一刻。他若要强杀蛛兰若,势必先死在鹿七郎剑锋前。所以只能折身。   剑光似倾盆暴雨,剑丝如月明飞雪。   两方对撞在一起,绞杀在一处,天地皆白!   哪怕滚滚浓云正在天,哪怕金色云海隔望眼。   柄长剑已经照亮神山。而竟不作一声响。   因为剑鸣之声也被化入了剑势里,也在进行碰撞!   剑光与剑气像两支训练有素的铁血军队,沉默地厮杀在一起,在每一个细微处决分胜负。   “今见神临绝顶剑术,快哉!”鹿七郎长声而啸,错失神婴的沉郁一扫而空,忍不住尽展生平所学,拔升剑术极限。会往他灵熙华身上泼脏水。无论怎么说,无论心中情绪多么复杂,灵父大道已通,灵族终究要行走于世,他总还是要以灵族的身份往前走……   所以他仍然需要做点什么证明自己--最好是摘下姜望的头颅。   他反穿云海的速度虽不及鹿七郎快,但也是下足了决心,只等鹿七郎蛛兰若碰撞过后,就全力出手。   但即便是在这拥有无限可能的神霄世界,他也没有料及这一种可能--   竟是姜望先向他全力出手!   且是在身负重创、狼狈逃窜的关键时刻,又一次杀向他!   此般剑势,如似人潮汹涌。   灵熙华才出云海,便见茫茫人海,皆向这边来!   一双骨矛本能地拦在身前,黑色灵炎张织成一片巨幕。漫天剑丝却忽然一消。   姜望团身一纵,整个人缩成一团剑圆,将无尽的剑光拦在身外,又在剑光波澜的推动下,倏然转折。速度提升至极限,一下子就窜到了堪堪杀落云海的灵熙华之前!   就这么突兀地撞进了灵熙华的门户后,才伸展四肢,站成了顶天立地的人,斩出了人字剑。   若是换一处环境,若是在某个擂台,姜望当然不介意与鹿七郎逐杀剑术极限,探求此境剑术的尽头。   可现在命悬一线,还谈什么剑术提升?   鹿七郎有这样的资格,他没有!   灵熙华自问在先前的战斗中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也是基于战斗的变化,做出最恰当的反应。鼠加蓝自己反应不及,被姜望抓住机会,那是他自己的问题。   但难保某些别有用心之辈,不可那剑锋上掠过一道赤红火线,那柄雪亮的长剑落在灵炎之幕,居然只有一声裂帛响,而全无半分受阻地长驱直入!   明明先前姜望脚踏三昧真火,踩上千劫灵网,也根本无损于千劫灵网分毫。   明明先前灵炎与三昧真火还能彼此僵持,现在纯粹的灵炎之幕,居然被瞬间灼穿!?   灵熙华在这个瞬间意识到,在先前的生死搏杀里,姜望竟然还设下了极具诱导性的陷阱。这个可怕的对手,明明已经洞悉了灵炎,可以像焚灭羊愈的防御一般,轻易将灵炎瓦解,却还故意与他僵持。为的就是此刻。   他想杀死我,而不仅是占据片刻上风或掠得一点优势!   这样的念头,为灵熙华带来了直面生死的恐惧,在这一刻他半身的骨矛全部跃起,脱体而去,焚焰于锋。投矛似疾雨,疯狂向四面八方打去!那青衣霜披的和尚撕破炎幕而来,长剑出鞘的姜望直如杀神一般!在无差别倾盖所有方位的骨矛焰雨里,依然往前!   嘶!   一根骨矛穿腹过,有残焰一点飞出身外去。   灵炎同时灼烧身魂的痛楚,让姜望的额头忍不住跳动青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是他特意落在这个方位,选择被这一根骨矛洞穿腹部,选择受这灵炎灼烧之痛,自是为了更有所获!   为火线所流绕的长相思,就这样一剑横斩,拦灵熙华之腰!   在这关键的时刻,灵熙华也展现出了顶级的反应能力,他的身体炸开了,炸成了一团黑色的魔雾。   燃剑之剑横斩而过,瞬间斩灭大量的魔雾,但毕竟仍有部分残存。   可姜望已经不能再补一剑,暗   道一声可惜,强忍剧痛,迅速以三昧真火焚烧腹部灵炎,此身不回头地往前、往高处疾飞,又窜进金色云海中。恰恰避开了鹿七郎穿心的一剑!   残余的魔雾聚成脸色煞白的灵熙华,一时浮空都不稳,只能咬牙切齿,缓缓飞落山道。   鹿七郎紧跟着穿进云海,剑音滚滚:“人族天骄,不敢与我斗剑吗?”   金色云海中,传来了忍痛的雷音:“什么时候你来临淄,我必焚香筑台,与你斗剑。斗足一百天!”   雷音伐耳,鹿七郎以剑光割破。神力滚滚,皆在他身前分流。而只有一声叹息回应人族天骄:“我所愿也!可惜那时候,你已不在!”   姜望此时并不穿出云海就在神力金海中潜游,想要借助汹涌神力阻挡追击,为自己争取喘息之机。   但鹿七郎总能精准捕捉他的方位,且明显比他在神力金海中潜游得更快!毕竟是打神婴主意的妖王,对神力有更充分的准备。   姜望窜出神力金海,恰看到那金色封神台上,两道真妖虚影显现!   真穷途也!   天府之光在金色的云海里仍然璀璨,姜望握剑的手已经冰凉。鼠加蓝的拳头,灵熙华的骨矛,自入妖界来就未曾痊愈的伤躯……他显化神通,驱动最后的热血,涌向四肢百骸。   于神力金海中蓦然回身,一剑反纵,雷音滚滚:“今与你共决死!”   隔着茫茫金色云海,鹿七郎也看见了这人族天骄的赤金眼眸,几乎也捕捉到那眸中因出的血色……于是握剑迎了上去。   虽则说对方结局已定。   虽则说己方将有真妖降世,自己大可从容旁观。   但面对如此强敌如此对手......   总要给予最后的尊重。总要以剑予剑名。   此刻咆孝的剑意沸腾于体内,几乎在金色云海内部,迫出一片巨大的空间。   此刻万千神像皆默,如在拜剑,如在拜我。   锦衣猎猎,鹿七郎的气势愈拔愈高。他满怀期待,几乎忆起儿时第一次提剑的雀跃,就要迎接最后的巅峰对决,在生死中捕捉无上的灵感。   而面前的须弥山小光头,突然间按出一枚手印,身上幽光一闪,气息全敛如顽石,竟然坠落!   不回头地再次坠下云海。又下山去!   几次反覆,几回挣扎,几番苦海来去。   他居然还没有放弃。他竟还想逃?! 第一百零一章苦海曾听潮声恶   茫茫万神海,任姜望飞来又折去羁。只把这撇太古皇城封神台布置的妻手翼段,当做王了蠹自己的搜护身甲,防讯堤。   鹿七郎蓄势到高处,却失了对手。身在云海似燕回,再追过来,浩荡如奔洪!   其声亦在剑音中:“我看你也算天下英雄,竟不敢却吾长锋?尔辈登门来访妖界,当汝人族门面,若得怯夫态,何不轰烈死!?”   当然这些话无非是以言逼战。   大凡英雄角色,虽能不惜生死,却很难不顾荣辱。拿话激一激,兴许能有奇效……反正张张嘴的事情,也不亏什么。   鹿七郎嘴上骂得痛快,心中却是不有些敬佩的。   一夫之勇不足恃,百折不挠方为雄。   愈是视野广阔,愈能瞧得出来,姜望处境之艰难。在这截样的绝境中,拔剑一死其实再容易不过,无非牙一咬,心一横,冲上也就罢了。   而其人竟能频频创造战机,杀羊愈、点天妖法坛、杀鼠加蓝,若非他援救及时,灵熙华也立死了!   现在封神台征召,天妖降世,而此人还在挣扎。旁的不说,就这份百折不挠的意志,在谁不能功成?   也就是不幸来了妖界……时也命也。   且不说鹿七郎心中如何可惜。   那剑光如奔洪,喝骂如鼓鸣。   姜望笔直下坠,充耳不闻。   什么天下英雄轰烈死,往前推个几年,还在枫林城的时候,他或许还会听到心里,一怒返身。但如今他姜爵爷早已是身经百战,什么阵仗没见过?什么话术没听过?   你还不如说丢了几块元石呢!本侯兴许还能回去一捡一捡。   再次穿至云海边缘姜望并没有立即冲出去,而是先启剑仙人,斩出一座烈焰熊熊的城池,以此开道!   若是谁自问预判精准,想要拦路,便要先吃一记焰花焚城。   蛛兰若并不在。   她不在前方拦路,也不在视野中。   这般对手的动向的确应该关注,但姜望只是要略扫了一眼,未有收获便作罢。   此刻他不能被任何对手的节奏左右,甚至在此地稍稍拖延也不成,因为封神台两位真妖已显形,即将降世!   于是他往前一步。   此前是他推着焰花焚城坠落,此刻是他只身踏进焰城中!   这时候的蛛兰若不知躲在哪里,他也用焰城来进行遮掩。让自己虽在明处,仍藏晦影,仍有隐藏战术企图的可能。   而焰城本身即在前进,攻防一体   但见——剑丝如雪未落尽,青衫霜披踏焰城。   这时的姜望真如神王降世,脚踏焰城,宣赫无边。   雪色赤色皆为他带来,染透了半边天,直往停在山道休养的灵熙华而去!   灵熙华:?   你不回头跟鹿七郎拼命,你不去提防蛛兰若,你也不抓紧时间逃走,你又来找我?是跟我熟还是怎么的?当我灵族好欺负!?   可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在现在的状态下,他的确是那个好捏的那个软柿子。   心中愤恨皆深藏,灵熙华二话不说,身似惊电一折,自往远处走。   你想此路过,便由得盥你过去。   真妖即将降世,你还能逃多远?   至于自己,当然是忍字头上一把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让灵熙华差点没能忍住的是……那座烈焰雄城竟然跟着一转,仍是追他而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   这贼秃!放路与你都不走!   死前非要拉个垫背的吗?   为何是我   心中已经把须弥山历代历辈骂了个遍,他也只能是咬牙继续往山下逃。   姜望当然不至于对灵熙华有这样大的仇恨,更不存在非他不可。   只是蛛兰若的威胁如影随形,他必须做出应对来。灵熙华如果能够从惊魂未定的状态里冷静下来,认真思考战局,就会发现,蛛兰若匿身的这一步选择,太具有战斗智慧,真是不绝妙无穷。比例任何显见于外的攻击或拦截,都要更让姜望难受。   天地空阔,前路无阻,可姜望敢往哪边逃?   只要他找不出蛛兰若藏身的痕迹,他就不敢肆无忌惮地逃窜。   可是?鹿七郎紧追在后,更有两位真妖即将出手,他连停下来稍作犹疑的时间都没有。   这种情况下太容易犯错,而任何一点错误,都会被蛛兰若这样的对手无限放大,最后成为致死之因。   蛛兰若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躲起来,就带给姜望庞巨的压力!   想明白了否蛛兰若的战斗智慧,他才能够想明白姜望的选择。   相较于就留守在山道,目睹蛛兰若藏匿,却依然对战局懵懂的灵熙华,姜望是在穿出云海,焰花焚城落空的一瞬间,就看清了局势,并立即做出应对。   是的,他的确要面对蛛兰若的压力,他也的确瞧不出蛛兰若藏在哪里。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   蛛兰若绝不会藏在灵熙华旁边。   别的不说,身受重伤的灵熙华自己也不会答应。怎敢悬颈于蛛兰若的弦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所以灵熙华奔逃的路线,就是这山腰处的安全路线。唯独在这条路线上,姜望不必担心蛛兰若的伏击。   所以他才对灵熙华穷追不舍。   他根本不必追杀现在已经怯战的灵熙华,他要的只是灵熙华为他开路!   于是就有了眼下这一幕。蜿蜒山道上,重伤的灵熙华在最前面亡命狂奔,燃烧的焰城紧随其后,再之后才是鹿七郎纵剑横空的身影。   灵熙华不是不想往其它方向逃窜,而是那该死的人族的剑意锁死了四周,只给他这一个选择!   姜望脚踏焰城,像踩在一辆疾驰的华丽战车上,威风凛凛。   灵熙华像那拉车的马开路的狗。   而玉面锦衣鹿七郎,竟附骥尾。   真不知谁才是亡命奔逃的那一个!   眼看着这一行就要冲下神山,此后山长水远,天地辽阔,这人族天骄还不知能逃出什么花样来……   灵熙华的脖子上忽然现出一抹血痕。   “蠢货!”   藏匿的蛛兰若终是按捺不住,拦身于山道,挡在了灵熙华身前,也挡在了火光熊熊的焰城前。   就在这风驰电掣下山的过程里。   双手捂住脖颈的灵熙华,绝望地倒下了。率先退出这场追击。   只剩***态纤柔的蛛兰若,横在在焰赫华丽的怡城。一支幽兰截焰城,好似纤细螳臂欲当车,却叫焰城中的姜望骤生警觉!   跌在山道上的灵熙华,双手捂住脖颈,又惊又怒又恐惧地瞪大双眼,发出濒死的嗬嗬声。   他已是拼尽全力在逃避姜望的追杀,断没想到蛛兰若会突然对他出手!   真妖即将降世,封神台颁发了荣耀任务,灵父正在注视此地,蛛兰若怎么敢?!   但事实已经发生,如何惊怒都无济于事,他只能陷在无限跌落深渊的恐惧里。在悔恨之中,等待那永恒的黑暗降临。   可他的手捂了半天,虽则亦是被鲜血染透,脖颈处的伤口,却没有想像中那么深……头颅未被割下!   他伏在地上艰难回头。   恰看到华丽的焰城中,那须弥山的年轻光头,脖颈上飞出一长熘血珠,伤口迅速扩大!   蛛兰若虽然恼恨灵熙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也的确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他的打算,尤其现在是追击人族天骄的关键时刻,对同族出手尤其不好解释。   所以她攻击的虽是零灵熙华,要杀的仍是姜望。   嫁接因果的第二种方式,不再是“嫁他者之絮果,接自己之兰因”,而是“彼之兰因絮果,皆在此枝头”。   简单来说,本该让灵熙华承受的伤害,现在要由姜望来承受。   此所谓,神通!   在三恶劫君的“培育”下,灵熙华的力量跟上了,战斗技巧跟上了,但心性意志乃至战斗视野这些无法外求的东西,都与真正的天骄有着距离。不是说可以忍受痛苦,就是顶级意志。不是说对自己够狠,就能算强者心性。   蛛兰若的断弦都割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还要缓过一阵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死。   驾驭焰城逐杀他的姜望,却在蛛兰若现身的那一刻,就已生出警觉。   在这场艰难的战斗中,姜望要无数次的庆幸,他在战斗之前,观察了太久,掠取了太多情报,补充了太多知见。不然要是在毫无了解的情况下,骤然与这群天妖种子相撞,他只怕撑不过一个照面。   蛛兰若两次动用兰因絮果,他都坐在镜中世界,认真地观察过、分析过。心中早就预演了无数次的应对。   他完全承认,这兰因絮果,是他生平所见最恐怖的几个神通之一。但从来没有无敌的神通,只有无敌的人。   逆旅他也见过,阖天他也见过,都不是胜不得。蛛兰若对于神通的两种运用,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以如梦令验证了大量的设想,设计了许多种应对的方法——至于是否有用,则要等真正碰撞后才知。   正因为他认真地研究了蛛兰若,深知此女恐怖,所以才将其列为击杀名单里的第一位……只是未能做到。   蛛兰若的战斗智慧更体现在,她显然已经认识到了“知己知彼”这件事情,对姜望在战斗中的助益之大。所以眼见得姜望几乎在灵熙华的帮助下逃出身上,在不得不出手拦截的情况下,她选择展现兰因絮果的第三种应用。   此前未在神霄世界里使用,姜望定然无法了解,故题最有建功的可能。   她好像也的确杀了姜望一个措手不及!   那在焰城里绕过脖颈半圈的飞血,有一种残酷的浪漫感觉。   而在这飞血与焰光之中,蛛兰若再一次捕捉到了姜望的眼眸,那赤金色的、好像亘古不朽的眼眸。   其间没有痛苦,没有惊愕,有的只是一如既往,一往无前。   她感受到了危机!   姜望从未放松对蛛兰若的警惕。   在这场交锋里,当灵熙华被驱赶得像狗一样在前开路,他就拥有了一个必然正确的预判——蛛兰若必然要现身拦他,且就在这条下山的路线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所以对蛛兰若的出手,他早已做工足了准备。   为什么蛛兰若要杀灵熙华?   有没有这样的必要?   无论是从哪方面考虑,蛛兰若杀灵熙华都是不智之举。可偏偏蛛兰若是一个极具智慧、极具战斗才华的女子!   所以姜望立刻意识到,这一记弦杀,是冲着自己来的!   所谓“彼之兰因絮果,皆在此枝头”。   灵熙华无法承受的那些因果,不代表姜望不能承受。   所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其实命运何曾垂怜谁?同在苦海,只是小舟不能承风波。   换而言之,姜望本是有机会挡下   这一击的。   可是为什么他没有?   因为时间紧迫,他没有工夫同蛛兰若虚耗。   因为这亦是他的机会!   蛛兰若在他的脖子上割开豁口,他也抓住了蛛兰若的视线。   我既承其絮果,我也受其兰因。   灵熙华的絮果正在我的颈。   灵熙华的兰因在于什么?   黑色的灵炎瞬间在蛛兰若身上燃起!   那同时灼烧身魂的剧痛,令蛛兰若细眉跳如弦。她的确没有想到,姜望能够把她的神通把握得这么清楚,能够对她的战斗意图,有这样清晰准确的判断。她更没有想到,在这生死关头,姜望的思考里全无自保,全是杀敌!   于是六欲菩萨开天门,掌心轰出洞金柝!   于是焰花焚城轰隆隆往前,直接撞上了她,在她身上碾过!姜望的脖颈处,鲜血立止。   兰因絮果的神通效果,被强行扯断了!   不。   这堪为神话的神通,怎会如此简单?身得此神通的蛛兰若,怎会这样轻易被镇伏?   她在仰倒吐血的过程里,再一次启用神通。   彼之兰因絮果,系在此枝头!   你我之间,互换因果!   于是姜望身外有黑色灵炎侵袭,神魂世界里被天门镇压、六欲菩萨祸乱、洞金柝攻击,此身亦被焰花焚城碾过!   但姜望已经感受过一次因果轮替,又怎会没有准备?他所有的攻击都是刻意选择过。   五府海中,剑仙人悬立,赤心独照。   天门镇世我无扰,六欲菩萨我无惑,一掌接住了洞金柝!那侵身的黑色灵炎,三昧真火一绕便焚尽。   那碾来的焰花焚城,便任它碾过,赤火于我何伤?   此刻他煌煌如天神,直接穿出焰城来。   任此雄城抵挡身后的鹿七郎。   而他霜披飘扬在长空,迎着那反受因果、脖颈亦被割开的蛛兰若,又是一剑横抹! 第一百零二章到此一游   就在姜望飘展霜披,剑横蛛兰若之玉颈时,有一道极其锐利的剑光,如惊电游裂千万里,一瞬间照亮了天地!   “拿我当狗遛,当我是犬熙华吗?!”   鹿七郎已赶至!   姜望虽然已经做到了所能做到的最好,终是不可能瞬间解决蛛兰若,而在与兰因絮果纠缠的过程中,被迟滞了瞬息。   对于把握战机能力顶尖的鹿七郎来说,这白驹过隙的一瞬,即是生死剖分的永恒。   焰花焚城几乎是姜望掌握最纯熟、也最能展现威能的超品道术,却也根本拦不住杀力全开的鹿七郎。   这蓄势已久的一剑彻底解放出来,接天连地的剑光反倒敛去了。无边电光骤闪过,而竟悄无声。   姜望前脚穿出焰城去,势如天神,剑斩蛛兰若。   鹿七郎后脚就走进焰城里来,锦衣飘飘,大步而行。   而他所行之处,自然生出裂隙来。亭台楼阁街道.....不时地发出裂响。   当他走到姜望的身后,这座赤焰熊熊的城池,也从正中间裂开来,在他身后坠落。   他的步伐看起来如此从容,但却又这样快的靠近了。好像每一步,都踩在最能跨越距离的节点上。   他的剑还在手上,他与姜望之间尚有距离,可姜望飘展的霜披已经开裂、绕身的赤火已经开裂、青衫已经开裂,就连他的脊背,也从脊柱开始裂开!   鹿七郎这一剑洞穿了距离,也洞穿了几乎所有防御!   就在姜望以绝顶战斗才情,几乎压制了蛛兰若的兰因絮果神通,就要将其斩死的关键时刻,鹿七郎也为他敲响了死亡的丧钟!   这一声显得这样突然,但其实也并不突兀。因为从不得不跳出红妆镜的那一刻开始,姜望就一直行走在生死的边缘。   他与羊愈与鼠伽蓝乃至于同灵熙华的每一次交锋,自身也都在面对死亡。   只是那些危机重重的时刻,都被他以强绝的勇气、意志和无数次生死中砥砺出来的争杀能力所跨越了。   而现在,只是他也走向了那条路。走向了羊愈一个猝不及防、鼠伽蓝一个判断错误,就不得不踏进的死路。   诚然他并没有犯错。   可在这场战斗里,他要想活下来。仅仅不犯错是不够的,仅仅是做到完美也不行。因为与他同台争杀的对手,也都是绝顶的存在。因为他是以寡击众,他是孤身一人!   感受着从脊柱大龙处蔓延出来的痛楚和撕裂感,鼠伽蓝留下来的拳印还镇得胸膛发烫,灵熙华贯穿身体的骨矛,以及早前在霜风谷里并未能完全复原的伤势......   姜望感受到意识的坠落!   他在茫茫无尽的深渊里,无限地跌落。   但他仍然握紧了他的剑,咆哮剑气推动他极限前赴,与鹿七郎拉开距离,与蛛兰若拉近距离——   霜风旋在寒刃上,带着极致的天意之杀,斩落蛛兰若之身!   诚如鹿七郎所言,我姜望登门来访妖界,也算得一副门面。   既然身死已不可挽,那么这场孤身争杀的大戏,至少还要再多一笔精彩的剧情,再添一笔荣勋!   人族天骄有名姜望者,独斗妖族天榜新王战力者五。   杀羊愈、杀鼠伽蓝、击溃灵熙华,又杀蛛兰若!   又或者......   姜望用最后的意志,死死盯着前方那流光溢彩的美眸——   还能有别的可能性吗,蛛兰若?!   神霄世界有无限可能,兰因絮果是神话中的神通。   哗啦啦   那携带天意之杀的长剑落下来时。   蛛兰若变成了一滩水。   而不远处的不老泉中,水又凝成了蛛兰若。   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又太顺理成章。   竟不知她是突然地替换了水身,还是一开始就以水身作战。   但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即便没有鹿七郎及时赶上来,她也不会死。她一早就在不老泉里做了布置,为自己容留了足够的犯错空间.....   可她的左手尾指突然消失了,那上面绕着她的断弦。   姜望的剑意仍然向她斩来,不周风仍然在她身上吹!   那吹灭万物之风,远比充斥着神衰之力的不老泉水更寂冷。   蛛兰若眸中流光溢彩,不假思索地再一次启用了神通。   嘭!   姜望的身形砸进了不老泉,砸出水花四溅!   蛛兰若的身形出现在山道中,正背对着鹿七郎。而玉指纤纤,将鹿七郎的长剑轻轻夹住,往后一推。   兰因絮果,因果交换。   我在不老泉之因果,换你在神山山道之因果。我受天意霜风的因果,换你被鹿七郎长剑割裂的因果!   她的确看到,鹿七郎的剑已经斩中姜望。但从那双赤金色的眸子里,根本看不出太多情绪,无法判断姜望是否会被斩死、会在什么时候死。   她当然不能自己牺牲,也不必要用自己的冒险,去让姜望本已注定的死局来得更快。更有甚者,不老泉本身具备神衰之力,本身即是她的武器。   此次替换,姜望无非是换了一种死法。而她重获兰因!   蛛兰若的后脊的确也被长剑割破了,但鹿七郎在发现目标替换之后,当然不会再继续他的杀戮。   顺势就将长剑收起,而纵身飞向不老泉!   无论姜望现在的状态怎么样,他都不会给机会。这样的对手太可怕,今次若是不死,他日必是妖族心腹大患。   封神台特意显迹,颁发荣耀任务,一开始他只是觉得惊讶还有几分好笑,太古皇城未免太小题大作。现在却觉得,正该如此,理当如此,这个叫姜望的人,的确配得上这等阵仗。   所以他要让此人,死得干净,死得彻底。   肉身砸在不老泉的水面上,发出清晰的撞击声。   这一刻意识清醒的姜望,仍然看到了死亡。   尽管脊背的伤势已经被替换了,鹿七郎那绝杀的一剑也未能再继续。   但这里是不老泉!   他拼死搏杀蛛兰若,希望得到的结果,的确是蛛兰若与他替换因果。交换位置当然更好,他可以离鹿七郎的剑更远一些.....但不是把他换到不老泉中。   他实在没有太多的力量,可以对抗不老泉的神衰之力、对抗蛛兰若控制不老泉水的绞杀。他也没有太多的力量,再次跨越不老泉和下山山道之间的距离。   挣扎逃亡这么久,竟又一次回到原点!   彼时离开老林,结束那些考验后,所有的竞争者,就都是站在这不老泉边。冥冥之中,似有定数。   侵袭不周风和剑意已骤止。   天府之光对抗着四面涌来的不老泉水。   左手尾指已被抹掉,影响结印、影响左手剑......   迅速判断了身体状态,也清醒认知到局势,姜望在第一时间拔飞而起。这是与妖族绝顶天骄们的争杀,当然不可能事事如意,甚至事事不如意也是应当!   不必抱怨,不必颓丧。人还未死,剑还在手,继续战斗!   他似飞龙跃潜渊,倒弓的身形有一种极致的力之美。此时此刻他的意志如万钧弓、铸铁箭,已满弦,正待发!   但四周飞出一   道道水链,交织在空中,把姜望拦下。   蛛兰若在按止剑伤的同时就已经出手,整个不老泉瞬间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水牢!   比起鹿七郎,她更能认识到姜望的恐怖。   她自问在这场战斗里,她也已经做得极好,不能说发挥到极限,也是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做了所有能做的。   有鹿七郎、有羊愈、有鼠伽蓝,还有她蛛兰若,有什么理由杀不死一个神临修士?但此人总能在不可能的时候创造可能,让好几次都已经注定了的絮果,又重新飞上枝头。   故而她更要借助不老泉的力量,直接溺死姜望于当场。   那纵横交错的水链,恰恰拦在了飞身而起的姜望之前。神衰之力与天府之光不断对撞。   姜望短暂交剑于左手,右手张开上举,指尖七灵跃起,混转一团—炸开了难以直视的炽光!   齐国术院去年才研究出来的苍龙七变,第一次在神霄世界里展现光彩。   五行颠倒,元气混乱。   神衰之力赖以依托的水元先一步崩溃了,神衰之力无根而散。   姜望穿出水牢,一飞冲天!   但有一道极锐利的剑光迎面!   仿佛将天穹洞穿,从另一个世界向这个世界杀来。   鹿七郎已至!   这一刻,他自高空而俯下,身后那金色的云海,都裂开了一道口子,投射下璀璨天光,照在这半山腰。   那一缕洞穿云海的天光,即是他的剑光。   妖名“七郎”,剑号“野苹”。   意、力、势,贯为一体。   鼓荡风云三干丈,神香花海第一锋!   锵!   恰与长相思撞在一起,剑尖抵着剑尖,剑气绞着剑气,剑光杀着剑光!   鹿七郎是天外飞仙。   姜望是人字撑天。   这一次对杀太过激烈,以至于不老泉水都炸成了水幕飞帘,无处宣泄的剑气,在整个山腰盘旋,几成了龙卷!   叮叮叮叮咚!   琴音骤起,蛛兰若以玉手为琴架,拨动了断弦。   而姜望以剑啸作雷音,在抵抗鹿七郎的同时,将声音的攻击正面化解。声闻仙态,——镇伏万声,使之来朝。   可这琴声同时为鹿七郎染上了一抹赤光,平添三分杀意,助长许多气焰。   本就重伤未愈艰难支撑的姜望,一时被压低三尺,全面落入下风!   噗!   姜望感受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剧痛,但或许因为死亡的征兆太强烈,他好像与这痛苦隔了一层,在身外感受身内痛。   赤眸下移,却是灵熙华已在琴声的掩护下悄然靠近,以焚烧灵焱的掌刀,此来一掌穿心!   他的确不可以被小看,也的确具备天榜新王的实力,的确能够把握机会。   “死!”   姜望圆睁赤眸,厉喝一声。   声闻仙态,观自在耳,降外道金刚雷音!   灵熙华所看到的,是那霜披已残破、赤焰零星几朵、鲜血染红青衫、身上到处都是剑创......依然杀意沸然如战神!   他的掌刀本已触及对方心脏,可身受雷音一慑,立即有无数条火蛇咬住掌刀,且绕臂而来。   灵焱根本阻不住,道元气血全都不能将之扑灭,筋肉骨骼瞬间皆飞灰。   灵熙华以左掌为刀直接一斩,将燃烧到一半的右臂整条斩下,捂着创口骇然后撤!   他需要庆幸的是,此刻他不是孤身为战。   那来自神香花海的鹿七郎,以灵感察世,根本不会给对手任何机会,   手中野苹剑再次往下一压——   剑意剑气剑势,全方面溃败。   姜望手中剑仍在,但已连人带剑被斩进了水中。   噗噗噗。   在不老泉中不断下坠。   被一剑沉底!   神衰之力群伺而来,在四溅的水花之中,姜望的身体迅速消融。   就这样了吗?   就这样.....了?   胸腹之间五座内府显照的光源,依次熄灭。   天府之光已不复!   如意仙衣几乎融尽了。   意识同肉身几乎同时下坠,意识同肉身几乎同时消融。   但是在这个时候,他的灵识显化之身,骤然披上了一件锦绣华衣!   大红大紫,绣龙织虎,格外夸张,格外招摇。   他逐渐消融的肉身外,亦是披上了这样一件锦衣。   那剑气剑光与神衰之力,都还在疯狂冲击他的身体,可他却获得了短暂的安宁,不见风雨!也由此,有了重归清醒的意识!   作为新开辟的种族战场的最前线,新建的武安城,城墙已经有许多斑驳痕迹。这些痕迹,是一座雄城的勋章。   其中一块墙砖上,有着不算丑但也不够好看的刻字。在周边那些血与火的痕迹中,显得格格不入。   上面写着——   “赶马山双骄之许象干到此一游”,“一游”上面打了个红色的叉,旁边写道,“吊唁”。   此时此刻,“许象干”三个字,变成了“姜青羊”。   “一游”二字上的那个红色的叉,移在了“吊唁”二字之上。   而在距离已无法被统计的另一个世界里,在现世之中,白茫茫、寒凄凄的天碑雪岭,有一个额头奇高、今日还特意抹了粉所以显得格外油腻的书生。   他左手拎着大包小包,里间是胭脂水粉、名贵衣裳。右手拎着大包小包,里间是珍贵补品、各种吃食。   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仍走出了大摇大摆的气势。   他嘴里哼着小曲儿,哼唱道——   “伸哪伊呀手~   摸呀伊呀姐~   摸到阿姐头上边噢哪唉哟!   阿姐头上桂花香~”   他的唱词戛然而止,他的身内身外突然出现数不清的剑创,他的手掌手背很快消去血肉可见白骨。   这剧痛来得太突然。   因为考虑到自己才捯饬过的英俊的脸,所以他努力往后仰了一下,选择往后倒!   茫茫大风雪,他倒下去,印出了一个“大”字。   好大雪。   好大情谊。   好大的奢望——   “赶马山双骄之姜青羊,到妖界一游!” 第一百零三章负笈天下骄名众,入我眼者更有谁?   天佑之国初相见,风雪之中拾薪者,唯你我二人。   我有顶级书院,天下大儒,满腹才华,英俊的脸,你只有破剑一柄。   呜呼哀哉!   负笈天下骄名众,入我眼者更有谁?   有时候文字如此苍白,可也只能记之以文字。多希望你只是来妖界一游。   而不是我来妖界吊唁…老友!   留在武安城墙砖上的刻字,与其说是他许象干以指画心、亲自刻写的结局,倒不如说是一个渺茫的念想他的确一直在等着它实现,可是当锦绣神真的生出反应,这个奢望真有实现机会的此刻一一   彼其娘之的太疼了!   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几乎只在一瞬问。   他仰躺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听到死亡的脚步声正在耳边。   锦绣神通在他身上,他当然可以随时中止,   实现不了的愿望,不实现就好了。   可在这封镇一应神通道术、可以极大压制神通反噬的天碑雪玲里,我许象干身上尚且如此,那位老友在妖界,又正在遭遇怎样的处境?   罢罢罢!   我老许诗文传天下,一字逾千金。字既然已经刻下,就不可再反悔。便用我心中挚愿,织你身上锦衣。姓姜的小子,好好实现它,勿辱赶马山双骄之名也!只可惜,只可惜…   视线穿过茫茫风雪,在逐渐渺远的天弯中找不到落点。双眸之中的神光,于是逐渐涣散。   逐渐涣散的神光,瞬问凝聚起来。   波澜露起的不老泉水里,怒睁着不朽的赤金色的眼睛。   咕咕咕,咕咕咕。   那只泉跟仍在发出如此虚假的、寂寞的声响。在绣龙织虎大红大紫的镐衣下,姜望短暂地重归于清醒。   何能在去国不知多少里、离开人间不知多少日之后,在这总命于刀锋的神监世界里,生出安全感来?他在片刻的恍忽之后,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把抓住衣领,将身上这锦衣扯下!   狂妄高额!区区外楼,织什么锦绣?我受一击,你要死几个来回!   身内身外,肉躯神魂,一时***!   宁死不要拖老友下水。   他无遮无掩的神魂,极具线条感的赤身,都再一次暴露在不老泉水中。“唔!”   身魂消融的剧痛,让他哪怕咬紧了牙关,也发出闷哼来!   由这闷哼所进发的强绝剑气冲霄而起,这一剑斩出了五光十色。   真我道剑,非我誉我皆非我!   此剑上抬,抬起了袭身的剑气剑光乃至于神衰之力,抬起了浩荡汹涌的泉水、几乎整座不老泉,直指那剑覆不老泉的鹿七郎一一   举世誉之,能不移否?   前一刻将对手一剑沉底,后一刻就迎来如此决然的反击。饶定鹿七郎这样的强者一时也避无可避,只能在已经势衰的前一剑上不断加码。倒息于半空的身体,彷佛与剑身合为一体。   这一刻他锋芒毕露,锐光几乎将目光割开   真我剑气与洞世剑光第一次正面交锋。   道途与道途发生了最直接的碰撞!   而与此同时姜望那毫无遮掩的神魂,也在蕴神殿里发出了痛苦的咆孝。方圆足有千丈的灵域,径直铺展开来。展现着他姜望的意志,姜望的痛苦,姜望的决心而近乎无限地膨胀!   “不好!他要自爆灵识!”率先感受到危险的鹿七郎撤剑反退,并传音警告蛛兰若。   从始至终都未再靠近不老泉的蛛兰若,此刻远在山道,心中将信将疑。这个姜望熬过这么多次生死绝境也不放弃挣扎,现在真舍得自爆灵识?未得到任何示警   的灵熙华却也不傻,一见鹿七郎都撒剑,脚下便生起风来,抱着断臂伤口,腾然而往山台去。   此时此刻,所有的剑气剑光不老泉水,都被一剑抬上了高空。   立在不老泉之底的姜望,伤痕累累的赤身,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每一处伤口,都是战斗的记录。每一处肌肉线条,都是一道张扬的剑式。   我辈生来赤裸,终归于赤身。   这一刻他的灵识铺天盖地,他的威严撼动神山,流星过天,焰花满泉,焰雀喳喳毕方鸣。   那火域已经膨胀到了极限!   许象干在继续支持锦绣的时候,就很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溺水之人最危险,因为求生的本能会使他纠缠住任何一个靠近的人,拉着对方一起死。   他若给予锦绣无限的支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就一定会无尽的索取。直到彻底将他吸干,直到他耗尽所有也再给不出力量。   可是在冥冥之中,他好像看到了那个仗剑独行数万里的少年郎,随手扯下了他为其所披的锦衣,大风大雪继续前行,并留下了一句一一   “你太弱了。”   这让他本来已经缓缓闭上的眼睛,愤怒地又睁开了!老子神秀才子许象干,乃足公认的雪国以西第一才子,牧国以北第一美男。只不过是宝剑藏匣中,未把锋芒试,竞叫你这不学无术之辈小觑了!?   死难瞑目,死难瞑日啊!   大约是气得太厉害,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所见风雪天空一切都恍忽起来最后留在视野里的,是一张凝似冰雪、美而易碎的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唉,关则美矣,惜乎不是照无颜。   在意识将碎未碎的边缘,他这样恍忽地想着,忽然一个激灵一-   “姜望未死!!!   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喊出这声,但他已经倾尽余力。眼帘彻底盖落下来,意识坐入黑暗,就此无醒无识,无知无觉。   而跨越了天碑雪岭之规则,在茫茫风雪中一步走来的女子。她立在那里,风雪不沾身。纤薄脆弱、美极哀极,恍忽是一座冰晶琉璃。   正是雪国如今的第二位衍道强者,号称霜仙君许秋辞转世,仍以谢哀之名行走世间的冬皇。   她静静看着仰躺在雪地上的这个高额书生,眼睛里并无情感,但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微微挑眉,若有所思。   灵识爆炸是什么样的感受?   关于思维,可以具现的每一缕,都被千万根针同时刺穿。   那种痛苦一旦感受过,任何人都不会想要尝试第二次。   姜望也不想。   但在主动掀开锦绣后,他的境况并没有得到解决,只是说因为许象干的锦绣,在生死边缘短暂驻足。他把这理解为多了一次出手的机会。   在以真我道剑对决鹿七郎后,他已经不再有别的有效手段,只能凭藉自己的灵识掌控能力,做最后的博弈。   作为神临修士的重要手段,灵域能够大幅提高自己的战力而压制对手的战力,但在自红妆镜中穿出来后,并没有出现最恰当的使用时机   它的消耗甚巨,且不适合如此激烈的运动战。因为要一边与这陌生的神营世界构建联系,一边高速转移……方回千丈的灵域,在这动辄数千丈的移动里,需要不断瓦解又重构。耗力耗神都太过恐怖。   此时不同。   并不宽阔的不老泉,成了他的囚笼。而鹿七郎、蛛兰若、灵熙华,皆在域中!这极限膨胀的灵域,几乎覆盖了整个半山腰。   鹿七郎撤剑远走,灵熙华如丧家之犬。   唯独蛛兰若安静地站在山道,日光平静地看过来。那眼神彷佛已经看透了姜望的心思,彷佛是在   问-你炸,还是不炸?   轰!   识海中发出这样崩天裂地震碎一切的巨响。此声如义士裂席,死士拔剑,有一种永不回头的坚决。姜望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引爆了他的灵域!   首先重创的是他自己的神魂,本已重伤的身躯,首先受到致命的伤害,雪上加霜奄奄一息,再无反抗之力。   而后才是彻底炸开的灵域,掀起灵识洪流。席卷整个半山腰,当然也瞬间覆盖了蛛兰若,撕裂她的灵识,切割她的神魂!   在神魂所感受到的极端的痛苦里,蛛兰若捏碎了学中一颗似金似玉、变幻不定的石。此名因缘石,乃老祖蛛懿苦心求得,至为珍贵,非到关键时刻不会启用。正当此时!已经干涸的因果之力,迅速得到了补充。她的美眸中流光溢彩,如走马观花,是车水马龙。   抹去絮果,再启兰因!   姜望那已经彻底炸开、席卷成洪流的灵域,再一次回到了膨胀至极限的那一刻,将炸而未炸。抹掉的是因果,而非时间,所以双方都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蛛兰若这一次毫不犹豫,拔身离开了山道,紧随鹿七郎之后。   安望是真敢死!   而她没有这个必要。   就在蛛兰若亦拔身离开的那一刻,神魂也已经回到爆炸前的姜望,在蕴神殿中端坐了神位。   他的两边眼角各有三道青筋,一直延伸到太阳穴!那是灵识已经运用到极限,即将脱缰的表现。已经膨胀到极限的灵域,骤然收缩回来,缩成了姜望身上的一件灵衣!就是这么一次转换,山道已空,他获得了夺路之机!   姜望当然也考虑过,动用了这么多次神通,蛛兰若的兰因絮果是否还能启动。但一位擅长把握因果的强者,早已习惯了确定性的结果,在看洁双方底牌之前,绝不会贸然上赌桌。   她立在山道寸步不移,必有所恃!   非姜某人狂妄,能让蛛兰若站在他姜望面前无所惧者,除了兰因絮果,还能有什么?   战斗进行到现在他姜望的锋芒,已为妖族大骄所见已将妖族天骄割伤。   除兰因絮果之外的所有,都没资格成为跌兰若的倚仗。   所以他坚信,必然还有至少一次的兰因絮果。当然这亦是一次豪赌。   若是赌错了,殊兰石有别的倚仪,又或死都不肯抹掉絮果那他也只能接受最后的结局,无论妖族怎么处理他,都不再有反抗之力。   非他赌性深重,实是已别无选择,只可行险一搏!   但话又说回来,在这神霄世界里,于众妖环伺间,何时不险?何处不险?   此时这局已分胜负,披灵域之衣的姜望就要跃出不老泉,就此天高任自飞,在整个神霄世界里奔逃。   但率先逃离山腰的鹿七郎,忽而左手并剑指,于空中骤回,遥指姜望眉心!   有一种长针贯颅的剧痛,像是从眉心一直贯穿到脑后。   姜望一个恍忽,本已经强行压制住的灵域,瞬间炸开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若这场对局只有他姜望和蛛兰若,那么他可以说又胜一步。   但局中还有鹿七郎!   鹿七郎并没有身负如蛛兰若那样恐怖的神通,在战斗的过程里,也未有见得什么精彩的布局。   但每每出手,都在关键的时刻,往往是神来之笔,真乃灵感王也!   姜望以爆炸的灵域逼走了蛛兰若,而在他收敛灵域想要逃离的时候,鹿七郎为他的烟花点火!   那身披灵域之衣,已然跃起的身影,重重跌落!   彷佛混沌初辟,宇宙初开,他的所有,毁于一瞬间。   而后是被真我道剑抬起的不老泉水,渐次又砸回不老泉中   砸得他的身躯,如挣扎在岸的活鱼,一次又一次地挺直,而后砸落!   彭!彭!彭!   一浪又一浪,彷佛是为神魂之烟花所做的应和。   天地自有大音,近于道而希于声。   轰!   “这个地方为什么叫老山?   “不知道啊,都这么叫。”   “倒不知老在何处。   “自有地方志起,此地即是此名。可能古时候传下来的吧?   在几近于无意识的状态里,在接近死亡的时刻。不老泉水,淹没了姜望,将这个可怜的游子埋葬。   那神衰之力或许应该将他杀死,可是在即将湮灭他生机的时候.咕咕咕!   那虚假的死寂的泉眼鼓泡声,忽然有了真实的声响。   古老的时光被拨开,那在万古岁月里的残留,泅出这个世界上最久远的传说长生不老!   那杀进姜望体内的清澈泉水,极死神衰之水,竟然烟出一点玉液。   极死之中,诞出极生来   鹿七郎在高穹之上握剑,一时惊容难抑。   他感受到一股极强的气息,正在以恐怖的速度复甦,就在不老泉中!老山何也?   世间有不老泉,被妖族强者在离开现世的时候带走。所以失源之不老泉,在妖界挣扎多少年后终断流。所以失去了不老泉的不老山,从此青山亦老,名曰“老山”!   姜望何人也?   在举世瞩目的伐夏之战里,立下仅次于笃侯营皆的大功。   受封大齐帝国食邑三千户武安侯,封在夏地,封在老山!   此即名位!   人族是现世主宰,镇压诸天。   齐国是天下霸国,东域雄主。   齐律即天律,齐法即天规。   齐国所救封的封主,在法理和现实意义上全都成立!   所以,姜望是不老泉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远比才夺得不老泉的蛛兰若、甚至于拥有不老泉漫长岁月的西山鹤家,都更被不老泉所承认。   如鹤华亭、蛛懿这等天妖,都想复甦不老泉,不老泉这等世间奇物,又焉能不想自救?   在姜望真正触动生死、又震动了天地道则的这一刻。   它陡然“甦醒”过来,将漫长时光里所残留的生机,都奉献给它的主人,它的封主! 第一百零四章怜香惜玉   曾经寒山有鹤,不老“山上不老”泉。   后来妖族大溃败,寒山鹤家天妖鹤庆嵩,以无上神通搬走不老泉。   吉山老士,故为老山。   名云寒山无鹤空自鸣,是为鸣空寒山。   为大齐武安侯姜望之封地,大齐博望侯重玄胜之封地。   不老泉是现世至宝,不知多少岁月,多少机缘巧合,才天生于彼。   白来流淌在不老山,生在其中,活在其中……   强如重建寒山鹤家之基业的天妖鹤庆嵩,只能眼睁睁着若不老泉枯竭。   强如独自中兴鹤家的天妖鹤华亭,也没能将其复甦。   在妖界的无数年月已经证明,高开了不老山的不老泉,最后只有枯竭的命运。   若要自救,唯一的可能,就“回家”!   它不属于妖族,也不属于人族,它属于现世。   而现世现在人族当家做主,人意即天意。   与其说是关望在与蛛兰若的竞争中赢得了不老泉,倒不如说是人族镇锁妖族无数年月所养成的煌煌大势,早已定下了“名”与“分”。   不老泉之争,无非是人族妖族之争的缩影。   大势滚滚,究竟谁为螳臂?   在神雪世界里苦苦挣扎的姜青羊,还是被锁在天狱世界里、现在连文明盆地都拔不掉的妖族?   姜望本来已是山穷水尽,被一剑沉底,被引爆灵识。   但此刻……他那伤痕累累的身体,倒在不老泉底。   整座不老泉,仿佛成为巨大的涌斗,而他躺在斗颈的尽头。   他盛酒的装米的瓮堂不老山之山权,是这座不老泉真正的主人。   经无数次生死奋战,受现世之荣封,来召这现世之宝。   死气沉沉的不老“泉水”,这刻澎湃奔涌,如游子归家,疯狂倒灌进他的身体!   独属于不老泉的生之力,迅速修补着这已经被压榨到极限的躯壳.家永世不端,滴滴方可合一口,饮之能长生。   胸膛的拳印瞬间填满于的指顷刻长出,发迅速爬满光秃秃的脑袋,心口处被掌刀贯穿的伤,就那么自然地弥合了。   自逃离霜风谷以来,就未有康健的身体,此时沉疴尽去,忧若新生!   悬于高穹的鹿七郎,明明是眼睁睁右着那个人族天骄败亡,甚至生命气息都已经凋落。   他明明亲手点燃了此人的“烟花”,可灵域的退炸之后,在不老泉底睁开赤眸的,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对手。   他当然注意得到姜望的手,即使在生命流逝、神意涣散的时刻,依然紧握长剑的手。   此时五指渐次松开,又渐次握拢。仿佛在重新熟悉这具身体。   就在下一刻。   轰!   那几乎无尽的不老,泉水,彻底消失了。   凝成块青色的玉珠,紧贴着姜望的心口。   恰在重新点亮的五府正中,被天府之光所照耀。   而其人站在已经干涸的泉底,周身隐隐弥散的血气。   在绕飞的赤焰和霜风之下,那诠释着力与美的赤裸肉身外…   青衫骤然披就,翩翩似仙!   来自于不老泉的生机是”如此充沛,澎湃的气血甚至都将如意仙衣瞬间填满,使之即刻复原,焕然如新!   并没有留给鹿七郎太多震惊的时   间。   当他重新对上姜望的视线,青衫已然作青虹!   几乎无限铺张的气血将姜望的速度拉到了极限。   鹿七郎只来得及出剑横格,就被连身带剑,斩上更高处,斩入了云海中。   嘴角溢出的鲜血,眼中的惊色,全部被万神海的金辉掩盖了。   太快,太重,太强悍!   姜望黑亮的长发在风中飘舞,于澎湃的血气泅出来,使得他身周血雾隐约。   更有赤焰朵朵,如照神只,流风缕缕,似拥谪仙。连串青云碎影从他的脚下,一直延伸到万神海,仿佛传说中登天的青云梯。   我来登天斩神,我来拔剑问妖!   他便漫步在这“青云梯”,霜披飘飘,剑光照眸。   遥作剑指,以不周风为主导的八风,瞬间锁住灵熙华周身,而又有一座华丽璀璨的赤焰雄城,当头将其罩落。   此时剑演万法,八风龙虎接上了焰花焚城!   他斩飞了鹿七郎,却并不去   看鹿七郎,赤眸微转,便已捉住了蛛兰若的目光。   神魂之战,再次拉开序幕。   自然是朝天阙当空镇压,佛学探出门来,五指转动六欲。   而在“青云梯”靠近自云海回身的鹿七郎之前,姜望的剑已经先一步斩到了!   仍然是一字剑。   但这样炙烈、这样澎湃,仿佛历史的洪流,有无数英勇的身影。   此来妖界,了解了一些此前不曾了解的历史,也重新认识人族。   更对妖界、对现世,都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但直到此刻,才有足够的力量和体魄,去诠释。   术对灵熙华,神镇蛛兰若,剑指鹿七郎。   人族天骄姜望,一个人同时对三位妖王进攻!   不是且战且退,不触即走,不先此后彼…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同时!   正面相对!   不断进逼!   太狂妄了!   虽则蛛兰若的神通之力耗尽,灵熙华断臂,可毕竟货真价实的天榜新王战力。   纵览整个天榜新王名单,谁敢说以敌三?   可放在此时的姜望身上,却又并不荒谬,反合该如此!   他的行为的确狂妄,可他的确有狂妄的资格。   蛛兰若自然不止有兰因絮果,也不只是有足够与姜望相争的音杀之术,在瞬间失了对不老泉的掌控后,她虽惊不乱。   玉指轻抬,断弦便脱手飞出,在她身前横,便此横好似割出了天堑。   而她的指尖再一绕,双手指相对拉开,拉出了五道灵识之线。   若隐若现的弦光,覆盖了身周八百丈。   它们纵横交错,彼此连接,也随风而动,奏响不同的乐曲。   说不清是蛛丝,还是琴弦。   但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她的弦域在此问!   在身外的世界里,灿耀的火光,陷进了层层叠叠的网,无限地向她铺来,却与她隔着无限的距离。   在神魂的世界里,五光六欲的佛掌落下来,却被一弦又一弦的割开手掌控兰因絮果的蛛兰若而言,六欲确实不易挑动。   而她怎甘心不老泉被带走?怎甘于只足防御?   视线被姜望抓住,她也绝不逃   避,就那么坚定地与姜望对视,目光绞杀若目光,而那断弦再动,横变成了一竖弦尾压在层层叠补的弦光上,往后拉型极限,似弓满弦而后这一竖断弦如飞箭,借她的弦域之力一念即发,箭指姜望心口,正对那枚青色的玉珠!   是念即发,念动即至,不可回避,真有几分因果注定。   也非独是她蛛兰若在拼命。   被重创又断一臂的灵熙华,尚在飞逃的过程中就被定住,以灵焱烧断八风,焰花焚城就覆落。   他在那火焰结成的车水马龙中,生出无边的恐惧来,姜望的三昧真火,已经灼穿他的灵焱许多次。   若他真走到熊三思那一步,真成为灵族,这灵焱断不至如此。   但此时说什么都晚了,这座焰城当然不可能是以三昧真火筑成,但三昧真火是统合此焰城的核心。   助长火势的同时,又似利刀悬颈。   灵熙华当机立断地甩,仅剩的手臂也脱体而出,顷刻焚于灵焱,化成一支骨色血纹的投枪,穿出焰城,杀奔姜望来。这一记投枪兼具了力量与速度,使得空间都发出绵绵叠叠的嗡响。   失去了绝大部分的力量,他留在焰城里的身体瞬问就被烧成飞灰。   而那支骨色血纹的投枪,则在杀奔姜望的过程里,瞬间膨胀开来,长出四技。   他死死地盯若姜望,眼睛几乎填满了血色,脸上却他意识到他不可能逃得掉,所以他要拼命!   此刻的灵熙华,比任何时候都虚弱,但也比任何时候都危险。   他似乎纤薄得只剩张纸,但纸张若是运动起来……也可以杀人!   更有被一剑斩入万神海的鹿七郎,连嘴角血迹抹也不去,又自万神海中剑穿出来。五个妖族天榜新王,围杀一个人族天骄,被接连杀死两个妖王也就罢了,若还叫对方带着不老泉全身而退,他鹿七郎还有何颜自做?真不如就受剑而死!   直面那雄浑气血,直面那人潮汹涌历史往继的磅礴剑。   他凭以洞世之剑光,极致之剑意,还有他此刻泵动着的、开出了一朵蔷薇的心脏。   此刻他的生机亦然旺盛,此刻他的神意无比清醒。   此刻他的灵识反侵姜望,在姜望的四海五府,遍开繁花。   以剑对剑,以神伐神。   何以谓神香!?   三大妖王同一时间发起反击,这压力绝非是一加一那么简单,而是以倍数来塔长。   但此刻踏青云之梯的姜望,却仍是不看鹿七郎!   他的日光依然锁若蛛兰若的目光,那赤金色的不朽的瞳光,将其间的开光色因果纠缠,逐渐杀得干干净净。   这一刻蛛兰若的视野已黯灭,在目光的断杀里,短暂地丢失了视觉。   也难以再加持她的飞弦一前。   此箭的确是快准而狠,远比鹿七郎和灵熙华的攻势都先至。   但姜望只是在绞杀蛛兰若的目光后,探手一抓!   笼置着祸斗印幽光的左手,抓住了这断弦之箭。   此弦太锋利,不但在他的手掌桎梏下继续前行,还裂伤了他的手掌,与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幽光瞬间被击碎,他的手上又耀起天府之光!   但终是抓住了弦尾。   此弦箭顿如死蛇般垂落。   姜望不看鹿七郎,更不予灵熙华一顾。   只以朝天阙一座,暂且反镇四海   五府,遏制繁花蔓延。   而自不老玉珠所传递来的磅礴生机,被他近乎无限地催发气血,灌注进剑势。   滚滚人潮向天上去!   鹿七郎整个被掀翻!   带着他的洞世剑光,极致剑意,旺盛气血……   似风筝断线已飞远。   噗!   鹿七郎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如山的大锤正面砸中。   一时五脏皆裂!   姜望虽然驭使的是绝顶剑术,但根本不与他斗剑,完全是以气血强压,以山岳之力,碾方寸之巧。   哪里还是先前那靠体力、且战且避的人族天骄?   真是得志使猖狂!   心口开出的蔷薇,仍然带动了身体的复甦。   鹿七郎虽被掀在半空,也做足了防御姿态,等待接踵而来的攻击,也等待着斩出自己石破天惊的反击!   但他忽然感到一丝不对。   为什么会有如此浓重的血腥味?   为什么夔望的身上会有这么多的鲜血滚落?   设局!   此人不被断弦割了一步下手掌,这血液流得太夸张!   不好!   他张口欲呼。   但已经晚了。   绞目光,抓弦箭,剑挑鹿七郎,都是在同时发生、而比这些事情发生得更早差的、掩盖在弥散血雾中。   姜望系在手腕上的小小铜钟。   古铜色的钟身,现在根本右起来已经是血色。   在这短暂交战的过程里,三昧真火、不周风,以及源源不断的气血,已经冲刷它不知多少次。   他当然并不狂妄,哪怕身体重回巅峰,甚至更甚从前,他也不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强杀三尊天榜新王。   同时攻杀三位妖王。   等的是血染知闻钟!   鼠伽蓝死前镇下的黑莲纹,已经在这时候被冲刷干净了。   所以在鹿七郎张口之前……   铛!   知闻钟再次响彻神宫世界。   那架青云幻影结成的青云梯,骤然转向,转向了蛛兰若。   姜望更在此梯前,杀进了蛛兰若的弦域中。   在这个过程中,他与疾射而来的灵熙华相遇了!   赤金色的眼眸只是一抬,灵熙华顷刻如陨石坠落,并非是姜望在镇压鹿七郎神魂攻势、进攻蛛兰若神魂世界的同时,还能镇杀灵熙华。   而他被这一眼吓住,放弃了搏命。   知闻钟已响,他不让路,死的就他!   就这样,姜望与蛛兰若之间再无阻碍。   哦,那无数弦光若隐若现、蛛网层层叠叠的弦域,当然绝强的阻碍。   可你蛛兰若之防御,比之羊愈如何?   此时此刻,姜望知见已溢满。   三昧真火杀进此间来,比回家还自然。   流绕着火线的长相思,就那么长驱直入,贯透整座弦域,洞穿了蛛兰若的心脏!   此时的蛛兰若,才票堪堪恢复视觉,她的神魂世界里的搏杀还在继续。   而姜望的眼睛,几乎已经贴着她的眼睛,姜望的鼻息,几乎已经落在她的脸。   她虽然不以容貌自恃,但也知自己国色天香,可是在这双赤眸里,她的确   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就此碎灭了。   萍烈焰吹作灰,大穹落得血雨来绝临神通死,竟与真人同天地同悲伤此英杰! 第一百零五章此时此世第一枪   距离最近的时候,双方都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而在一次呼吸之后,一者已为飞灰,漫天落血雨。   的确要说,姜望待蛛兰若很不一般。   就像刚才,鹿七郎正等着与他生死相搏,气血满溢的他,乘胜追击,有很大胜出的可能。   灵熙华更是被杀破了胆,孱弱如败犬,除之只不过一剑的事情。   而他还是不惜多走许多路,毅然决然地杀奔蛛兰若。   从一开始,蛛兰若就是他最想杀死的对手。   这个首要的击杀次序,在他心里从未改变过。   这份坚定,是超出了蛛兰若预计的。   整场战斗进行到现在,对姜望造成了最大伤害的,显然是鹿七郎。   姜望自不老泉中杀出来时,是术对灵熙华,神镇蛛兰若,剑指鹿七郎。   这攻击的轻重分配,似乎也昭显他的杀伤意图,明显视鹿七郎为最大对手。   可在视线的绞杀刚刚结束、神魂的斯杀还在进行时…此刻视野丢失,弦域还在,神魂厮杀未有更大波澜,身体仍然在战斗的惯性里。   他却骤然敲响知闻钟,折身踏云而来!   在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那双赤金色眼眸时,蛛兰若才明白,刚刚才自死而生的姜望,在复原后的第一次出手,就完成了怎样漂亮的战术误导。   这个男人恐怕在先前濒死的那一刻,都在思考着战斗!   什么样的经历,才会锤炼出这样的杀星?   可惜飞灰不能再言语,血雨也不能寄托神思,生死有时就在迟来的一念里。   不老泉,知闻钟,持此二者,姜望自然横扫无敌。   紧急跌落的灵熙华,已是全无战意,顺着山道便往山上跑。   而边跑边惶急回看的他,只看到在漫天血雨下、溃散的弦域里,那纵剑远去的身影。   一道青虹,一闪寒光。   其人渺渺。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己方还有真妖降世,人族这个突然长了头发的和尚,在神霄世界仍是孤军。   停在血雨淅淅沥沥的山道上,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跪了下来大口地喘息。   此时他分不清打湿了身上的,是天上的血雨还是自己的鲜血,还是惊惧的泪!   怎么才来?   鹿七郎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然来不及。   在知闻钟响之时,他咽下了根本赶不上的示警,整个被掀在半空、斩成了反弓状态的身躯,这一刻骤然回弹绷紧。   挽弓西北射天狼。   手持知闻钟,便是无敌吗?那羊愈召唤知闻钟时,我也曾想与之相斗!   为应对姜望追击所准备的剑式,在这一刻舒展于长空掠成一道惊电,劈在了姜望和蛛兰若迎面的战场。   但只赶上一缕飞灰,一道残影……   一场天降的血雨。   此时此刻气血全复、戴不老泉、握知闻钟的姜望,的确强到可怕。   气血全复,意味着这是巅峰状态的姜望。   随身携带不老泉,意味着这个姜望还拥有了极大的容错的可能…   在极其擅长搏杀的姜望手里,它不仅仅是容错的可能,还会衍生出无数的机会。   一如他以气血强压,以力破巧。一如他肆无忌惮地冲击封印,血染知闻钟。   而   手握知闻钟,则意味着在这样的   姜望面前,你再不能犯错一次。因为所有的防御,都挡不住那可怕的三昧真火!   骄,妖族失去了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妖王。   诸神是应当悲泣的。   在这样的时刻里,整个神霄之地似乎也形成了某种哀伤的应和。   天愈低,云愈重。   那镇压万神海的金台,两个模糊的身影于这刻凝实了。   一者簪斜云鬓,宫装威仪。   一者长衫修身,面色清苦,与其说是洞彻世间真实的强者,倒更像个教书先生。   摩云城蛛弦,照云峰犬应阳。   受召之真妖,已降临此世间!   惜乎万神海分割山台与山腰处,此间看不得彼间。   金色的云海环山一围。   封神台就在万神海的正中心,诸神像环绕而朝。   如山岳缄默的巨猿神相,腰部以下都深入云海,一只猿臂仍搭在山台,手背整个被轰开了,露出那尊青铜巨鼎,和承载巨鼎的天妖法坛。   巨猿神相已死,神婴已灭,但这巍峨如山岳的神相若想要彻底消解干净,也不是三五个月就能结束。   可以预见的是,在接下来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座神山上,都会有这尊巨猿神相攀山台的风景。   在巨猿神相的腹部位置,有一个一人高的豁口。   那是早先熊三思与灵熙华相继杀进去的通道。   若是目力不俗,就能够从这个豁口,看到其间晦暗的血肉万神窟。   此时的血肉万神窟,神力金海已枯竭,上万神龛已黯灭   。阴森森的血肉峭壁,似鬼巢多过于神窟。   就在封神台贯通两界、穿透天外无邪,两位真妖的姿态,在金台上彻底变得清晰的那一刻。   那晦阴沉的血肉万神窟内,骤然亮起一点寒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星亮起,神窟尽光。   整个晦暗的血肉万神窟一时间辉光灿烂。   那光芒甚至于满溢出来,自巨猿神相的眼耳口鼻炸出来…   一时有七道光柱,共舞长空。   这七道光柱明长短粗细各不相同,将天地之间相应的道则都扫荡了,而便化为七支巨大的金枪。   或钩镰,或虎头、或星棱、或龙牙,枪身皆有铭文,皆刻道则。   于是一起轰落封神台!   傲、妒、怒、惰、贪、馋、色,以巨猿神相之七窍为枪囊,天降此七罪枪!   什么天降血雨,直接被一扫而空。   什么万神浮沉,在这七支巨大金枪   落下之前,附近的神像已先一步开裂!   漫漫无际的万神海,仿佛都被这枪芒压下去了数丈,神力一层一层的漾开。   一枪欲杀两真妖!   一枪欲碎封神台!   这是毫无疑问的洞真层次的力量。念动法移,天地受命,万法本真,故为,真人!   说什么天地同悲,我无悲也,天地何悲?   我死之时天地悲,当我活着…天地晴雨,随我喜怒。雷霆风霜,即我心伤。   三品神临不朽,只是金躯玉髓、肉身不坏的伪不朽。真人即是返本归元,由假不朽向真不朽迈进。   所谓“洞真”,是洞彻了世界的真   他的成长,期待他的变化,等待生命自发的、顽强的演进,慢慢解决这个糅合过程里的所有问题。   而他在紫芜丘陵成长的每一步,努力攫取更强大力量的每一刻,都在帮虎太岁开拓他的道途。   直到今日…助其功成。   他是彻底的绝望了,以至于都无限地逼近洞真,也戛然而止。   只差临门一脚,可是那一脚迈过去,也是无用。   也只是从千劫窟的这一间囚室,换到另一件囚室。   也只是给予熊三思更多的观察,更多的灵感。   所有的所有,全都无用。   他在妖界的一切努力,都是一场空。   比一场空更糟糕!他以血肉为阶,为虎太岁铺设了走向绝巅之上的路。   他起的全是反作用,他的存在即是资敌。   所以那一刻他心已死。   这个艰难熬过许多痛苦的人,恨不得早一点杀死自己。   是真正的万念具灰。直到他听闻齐国天骄之名。直到他听闻黄河首魁!   此前知晓蛛懿受了重伤,知晓天息荒原或有动荡。   知道那位天蛛娘娘是在前线战场受的伤,甚至也听到了师父姜梦熊的名字,但不知此战因何而起,也紫芜丘陵离前线本就遥远。   平日以寡言冷酷的形象行走,从不关心人族事务…   他也说不清是为了隐藏自己,还是为了避免失控,又或是单纯的逃避痛楚!   如今他在神霄世界里,已经看不到自己的任何可能。   但齐国黄河首魁这六个字,重新给了他迈出最后一步的勇气。   山河万里,后继者也。   这是他握枪的理由。   但是在元神即将成就、力量无限膨胀的关键时刻,他却骤然收敛了所有。   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封神台的波动,察觉到两位真妖层次的强者正在赶来。   故而他囚心锁意,让自己重归死态,只活枪尖一点。   这一点,只对封神台。   唯独如此,才能够瞒过真妖的洞察。   才有机会攫取最大的战果。   两位真妖一降世,他便以星火燎野原,由死转活。   在跨出最后一步的同时,念动法移,使天地受命,落下这天诛七罪枪!   无论是犬应阳还是蛛弦,都不能想到,他们受封神台就近征召,入阵神霄世界擒杀一个小小的神临…   却能在降世的第一时间,反遭袭击!   尤其是蛛弦。老祖退场后,诸方都认为蛛家已经没有什么竞争的可能。   她却对蛛兰若有十足的信心,认为凭其实力和城府,就算不能在天外无邪的神霄世界里赢得盆满钵满,也不至于一无所获地回家。   但她没有想到,就连让蛛兰若两手空空的回家,亦是一种奢求。   她明明已经近水楼台先得了月,受召踏进封神台,降临神霄世界。眼看着就能以真妖之力,完成老祖未竟之局。   可封神台穿梭两界穿越天外无邪,毕竟需要一点时间。   就是这在漫长生命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几息时间里,身怀绝巅神通的蛛兰   若…已死!   上原明珠破碎了,她只能在降世的过程里,眼睁睁看着!   她当然愤怒。   于是由这愤怒所引动的金钩枪,直抵心中怒火来。   七罪之枪,天诛其怒!   轰轰轰轰!   真妖元神翻覆天地,蛛弦掌为明,覆掌为夜。   一瞬间身内身外明暗变幻足有一千八百次。   如此终将杀至心头的道则之枪消磨。   那起来的手掌心,握住了一柄细剑,只是横剑一抹天地之间有裂隙,万物万事不可弥。   以道则碰撞道则。   七支从天而降的巨大的金枪,尽被削去了枪头!   那煌煌如金阳天柱的枪身,也在雷鸣般的轰响声里,一截一截的崩解。   神念一碰,与犬应阳便已经交换过意见。   蛛弦先灭心中火,再拦天外枪。犬应阳则长身一贯,什么都不理会,瞬间穿出神山去!   虎太岁大道已现,但这真妖层次的灵族为何偷袭?   是自主还是受虎太岁指使?虎太岁所图为何?   这些问题都留待后续。   他们受召而来,绝不能走了姜望,更不能让姜望带着不老泉和知闻钟逃走!   尤其对犬应阳来说,他更有一个绝不能拖延片刻的理由神香花海最有潜力的天骄,绝不可在他的注视下,陨落于神霄世界。   他追的是姜望,追的更是鹿七郎。   但一杆金枪正迎面!   长发张舞的熊三思,腾跃在耀眼的金芒中,好似一轮旭日出东方!   煌煌大日,照遍云海。万神倒伏,风雷皆散。   这是撕破长夜的第一缕光,是此时此世第一枪!   目光触及,便刺破目光。   神念接触,便撕裂神念。什么神通、秘法、三才、五行…   它带着粉碎一切的觉悟而来,而光耀一切。   生生将犬应阳截停,将之逼回神山,逼回万神海,逼回封神台上!   茫茫万神海中,金色的封神台上。   仍然是长衫男子,宫装美妇,仍然是感天应地,威仪无穷。   仍然是封神台征召、天妖降世的既定事实。   封神台的布置,跨越了神霄规则,穿透了天外无邪。   可是真妖降世已两息。   一步未移! 第一百零六章我本鸿鹄,何惧鸿沟   生者可以死,死者不可以生。   如何生者归死态?   “无我”。   把精气神都锁在枪尖一点,将彼时的一切,都放在虚无之中。   无念无觉,无意无想。枪尖一点,只对一点封神台。只等那一线契机被触及,意想念觉才甦醒。   如此才能瞒过察世之真妖,在两位积年的真妖强者之前,抢占先机。   当“我”自“无"中杀出来。   他熊三思.....   不,他饶秉章,要尽情地展现锋芒!   神元涂就鎏金枪,神婴灌溉洞真躯。   万神海不知多少年的孕育,此刻任他尽情挥酒。   天道七罪枪只是起手。   他似旭日东出,发出的此时此世第一枪。才是他真正光芒万丈、最为骄烈的时刻。   那天地待巡车,诸神皆拜我。   无辜无幸无求无得皆无论。   面吾枪者……   莫不死枪锋!   正是因为这一枪的杀力如此恐怖,一心救援"少主”的真妖犬应阳,才被逼得一退再退。   在如此时刻,神力所构筑的金色封神台上,犬应阳负手而立,单手前按。他的掌心有一道翡翠山川,碧光照影,飞鸟游。   空谷幽幽,深远无极。   婆金枪的枪尖,正点着翡翠山的山头。   枪芒在其间,似乎可以无尽地探索。   熊三思和他的婆金枪,仿佛可以永远地照耀下去。   但世间哪有永远?   “也该适可而止了吧?!"犬应阳冷眼前看,目光剖开那无尽的灿光枪芒,看着其间的熊三思。   纵然被蛛懿一封书信呼来喝去,纵然被虎太岁打得像死狗一般,可他也毕竟是当世真妖,毕竟是照云峰之主!   被一个刚入真妖境界的、虎太岁随手捏造的畸形种,一枪杀回出发地,无疑让他感觉耻辱。   不下杀手,只是忌惮已经打开无上道途的虎太岁,不敢毁了那位天尊的道途作品,不代表他拿这个刚证真妖的小年轻没办法。   往前追湖数百年,谁还不是个天骄?   嗡!   他旁边的宫装美妇,蛛弦拔出了第二柄剑。   剑鸣之声,竟如蚊蝇。   同样是细剑。   鹿七郎的“野苹”,形似大号的钢针,包括剑纹在内的所有构造,都为增强它的穿透力而存在。极锋,极锐,极端的杀伤。   蛛弦的两柄细剑,则似两根腰带。盈盈一握美人腰!   齐裹有名剑,名为美人腰,号称最为销魂。若与这双剑来对比,则是相形见绌。   蛛弦的两柄剑不动则已,一动而叫天地开裂,金海分流。   熊三思的鎏金枪枪头,和犬应阳的翡翠山山头,在交锋之处,裂开一道黑色的隙线,而后裂成了鸿沟!   犬应阳和熊三思本已经近在咫尺,现在又远在天涯。   “你先去,这里交给我。"蛛弦的声音如是道。   她的声音似小桥流水,又绕起袅袅炊烟。   此等音杀已入道。   根本不见什么煊赫声势,也没有激烈碰撞。   这声音点燃的妖界烟火就已经薰染了金辉,把无比骄烈的熊三思,拉下神坛来。   但漫天金辉敛去就只是一个熊三思,一杆鎏金……而己。   在蛛弦的眼中,所谓灵族虽然已经诞生,尚还需要得到太古皇城的认可。   就算妖族最高意志承认了灵族的存在,它也只能是作为妖族的仆族存在,是   类似于兵战愧倡般的消耗品。   但就是这样一个熊三思,却是一个极其张扬的“我“!   在妖界的这么多年,他都是默默熬苦,默默忍受,从未有一时一刻的宣泄。   连故乡故人都不敢回想太多次,生怕自己道心崩溃,控制不住这人魔妖杂糅的身体,变成那样一堆蠕动的肉虫!   极致的压抑,换来此刻极致的爆发。   虽然他的枪锋已被浸染,他的金辉已被熏灭。但他飘飞的长发在空中展成了旗,他那刻意没有恢复的丑怖面容上,流淌着一种名为"自由”的东西。他当然从来没有自由过,他当然一直身在囚笼中。   所以他比任何人任何妖怪,都更懂得、也更渴望自由。   他身外的万丈光芒已被蛛弦削去了,他心中的光芒万丈不需要外显。在那道蛛弦斩出来的鸿沟前,他纵身一跃,他身后的元力都飞扬起来,并无实质,但在真妖的眼睛里,是无数条飞扬的光带...他身后包括天地元力在内的一切,仿佛全部成了他的翅膀。?我本鸿鹄,何惧鸿沟?   他飞过了蛛弦所斩下的规则,跃鸿沟而来。踏得虚空足似马,掌中丈二有惊龙!   这一枪,予自由!日偌大个神霄世界,好像被一声龙吟响彻。   整个神山,乃至身在此山不得见的万里山河,恍惚都随此枪起伏。   是地龙翻身,是星移斗转,是日月已换!   此枪同时将蛛弦与犬应阳吞没。   我以已经失去的十三年,乃至于以后的更多年自由,不许你等二妖走!   面对如此一枪,犬应阳动不动,更不语不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蛛弦已经放下话,当然不需要他再做些什么。   他动手反而是对摩云城之主的不放心,不尊重。   而蛛弦也主动往前一步。   她的眼眸瞬间睁开,显现重瞳!   面对熊三思这样一个刚刚成就的真妖,她蛛弦直接展现妖征,这当然是一种重视,也是她践行真言的决心。   她要让犬应阳先走,不许谁来拦。   所谓当世真人、当世真妖,本在同层次,都是念动法随,洞天地之真的存在。   但当两者碰撞时,究竟谁的“念",才是“法"?   谁的真,才是真?   你说不许走,我说不许拦,最后仍是要杀一场。杀意,杀神,杀身!   圆缺双瞳相对而悬,嵌在蛛弦的眼睛里,如同日月并行。   她的妖征是眼眸,她的天生神通,是日月齐天!   如果说天横双日的强大,在于神魂力量的磅礴,在于对神魂力量的精微掌控。那么日月齐天的强大,则在于洞晓阴阳,视昼瞑夜。   在三种重瞳异象中,它的力量最为神秘。   当这目光投射下来,那腾卷如龙的万里山河,忽明忽暗,一时不定。   这一枪仿佛同时穿梭在白天和黑夜,它的性质被不断改变。   在虚实之间无限的穿梭,它的力量也近乎无限的削弱。   面对真正视他为对手的蛛弦,面对这日月齐天的一双眼,熊三思直接一按枪尾,挑起枪锋,将这一枪提前结算!   那咆哮万里、势要席卷大地的山川河流,便顿止于此,而后发出毁天灭地般的炸响。   轰隆隆!轰隆隆!   璀骤光焰绕神山,一层又一层的气浪奔涌如潮。   天穹一要明亮,一霎晦暗,一白茫茫!   当一切都归于平静时,蛛弦提握她的双剑,仍在金台。熊三思横贯他的鎏金枪,仍在金台前。   而在这对抗的过程中,犬应阳的身影已消   失。   初得洞真就要对抗两位真妖,实在也是太勉强了一些。   尤其一位真妖一心想走,另一位真妖着意配合,根本不可能再拦得住。   四息.....   为那位大齐黄河首魁争取的四息时间,就已经是极限吗?   在跨出最后一步的关键时刻,熊三思已然洞明了山腰处的战局。知晓那个名为姜望的齐国天骄,已经在接连斩杀了羊愈,鼠伽蓝、蛛兰若之后,夺走不老泉,逃离神山。   此等实力,无愧于黄河首魁。但神临与洞真之间的距离,于漫漫道途上,有千里万里远。   犬应阳一旦追上去,只怕姜望再强几分,也要饮恨。   四息的逃命时间,对于一位真妖的追杀而言,恐怕并不足够....   自己若能...若能搏杀这个蛛弦。兴许还有机会追上去再做点什么。   不是为自己再做点什么,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败了。   是为齐国。   山河往复,后继者也   为齐国!   熊三思紧握着被日月齐天所阻的鎏金枪,一枪扎在了封神台上。   血色的灵焱燃遍此身.....   啊,,呵   他明明不再具有真实的血肉,可此刻他额上青筋在跳,他的肌肉起起伏伏如在呼吸。他体内发出了山崩海啸的声响,由此进发近乎无穷的伟力。以灵族之灵,炼伟力之身。   似乎以此身重现天地之理,以灵焱绘自然之阵。   以灵见血,只身成阵。   那巨力磅礴如江海。于是鎏金枪往上挑。   一枪挑翻了封神台,也将封神台上的蛛弦挑起来。   此枪,家国!   齐名门重玄氏有一副名联,下联日“天下之重,担山担海莫重于担责"。   何责最重?   天下兴亡!   这座封神台所镇的,是茫茫万神海。万千浮沉神像,都是它根须。   蛛弦堂堂真妖,立足之处,自然生天地根。   要将此二者一齐掀翻,究竟需要何等样的伟力?   远非猪大力所能想像的   他今真正见识了真正强者之间的战斗,虽然很多时候根本看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便只是浮光掠影的一两点,也足令他惊心动魄。   天下太平的理想,往时所提及,未免太轻巧!   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的,甚至不知道强者究竟有多强。   一念至此,他不再犹豫,转身亦飞下了神山。   神霄世界是一个拥有无穷机会的世界,但是等在原地,什么都不会发生。   诚然神霄世界极度危险,诚然此身屏弱,法劣刀拙.....仍然要探索属于自己的可能。   却说直面这枪的蛛弦自己!她之所以选择留在万神海应付熊三思,而不是杀出神山亲手为蛛兰若报仇,自是有她摩云城的所求。   此时天边血雨虽然已被扫尽,蛛兰若的身魂也都被毁灭。   但兰因絮果的神通,多少能够刻下一点留痕。   她需要尽可能地将这些痕迹搜集起来,飞光不再,残躯不存,复活蛛兰若当然是没有可能,但拿回去交给老祖,多多少少是个念想,多多少少可以看到一些什么。   但面对这样一个初入真妖的熊三思,她竟却不得步,停不得手!   圆缺双瞳旋转起来,裹挟着无尽变幻的天色,她以双剑压住这意在家国的一枪,辅助封神台,镇压波澜壮阔的万神海。   她最擅长如此层层叠叠地削弱对手,除了之前在南天城被叶   凌霄暴捶,削了无数次后还是接不住,在大多数时候,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此时双方围绕着封神台僵持住了。熊三思却拔枪而走,于金海顿回,回身一枪当心!   他走的是信誓旦旦,回的是斩钉截铁。   蛛弦的剑势还在,瞳力还在,甚至封神台也被她重新镇回去了,心脏却忽然隐痛!   这三枪。   自由,家国,故人归!   轰隆隆,轰隆隆!   姜望在踏空而走的过程里,隐约听到身后神山响起的轰隆声。   不知道封神台召来的那两位真妖在做什么。   想来太古星城封神台在神霄世界布置了这么久,必然有足够匹配这些时间的图谋。   特地征召两尊真妖,不会仅仅是为了杀死自己。   他并不奢想自己能有机会破坏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布局,局势演变到现在,他佩戴不老泉,手握知闻钟,若能回归现世,便已是巨大成功。   路在哪里?   脚下山河一幕幕倒退,漫步青云上,姜望摇动了知闻钟!   在得到不老泉支持的那一刻,他已然从自己把握的老山山权中,明白了前因后果。知晓不老泉这样的天地之宝,也想要回家,想要重获生机。   这当然是万事万物的本能。   那么不老泉知不知道回归现世的路,自己跟不老泉当然是无法沟通的,但有“如使知闻”的知闻钟在此,或能有所知。   钟声一响。   在身后穷追不舍的鹿七郎悚然一惊,长身如贯虹,于高穹折转好几回,展现了神香花海第一锋的绝妙身法。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姜望头都没回,半点多余动作都没有的,径直往前飞。   那姿态着实满酒,跑得也着实是快!   不老泉并不是尊有灵智的存在,有的只是作为天地之宝的灵性本能。   知闻钟也确实是至宝,钟声一响,的确让姜望”知闻”了不老泉。   但他所获知的,只有回归不老山、复甦自我的灵性本能,至于怎么回去,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大概对枯竭已久的不老泉来说,跟着现世承认的封主就可以了,其它的不想再操心。   姜望也只能另想办法。   不管怎样说,有知闻钟在手,回去的希望大增。不相信在神霄世界一遍遍摇动知闻钟,看不到一条回家的路。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要摆脱两位真妖的追杀,必须有安心敲钟的时间和空间。   心中百转干念已掠过,姜望在穿山越岭的过程里骤然回头,手上铜钟响,掌中剑如虹。   须先断尾好藏形。   苦海回身!   自来回马枪是沙场绝活,回手创姜望也使得极好。   但从未有哪一式,有苦海回身这般自然。   似幡然醒悟,是迷途知返。简直妙不可言。   古难山真传在骤遭装杀时的极限反应,就是利用这一式身法来完成。   只可惜被知闻钟洞察得彻底,本该固若金汤的紧急防御,在知见满溢的三昧真火下不幸飞灰。   但身法是绝佳的身法,立意是绝佳的立意。   知闻钟洞察得是清清楚楚。   姜望向来是不吝于赞颂对手的,故而在此时以此式对鹿七郎展开反逐!   羊愈若在天有灵,也可理解成纪念! 第一百零七章我走之后,凭此追忆!   敌人是最好的老师。   每一个能够保持飞速进步的强者,都不会缺乏向对手学习的能力。   吃百家饭的姜望,更是个中翘楚。   但能够被倚为杀手锏的绝技,在有名师指点,洞明其中关窍的情况下,也往往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掌握。   不可能叫你一看就懂,一用就会。   除非是已经神临境的姜望,再去观察彼时腾龙境的对手。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临阵的观察和学习,只能学个几分意。要真正化为己用,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譬如从旁观张巡的剑气成丝,到练成自己的霜雪明,姜望也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摸索,甚至于一开始炼出剑丝的方式就与张巡不同。   唯独这一式苦海回身。   姜望虽是第一次见,第一次使出来,却已得七分真意。因为已然尽得其秘,而后才复现其形。   所以为什么说知闻钟是佛宗至宝,为什么古难山黑莲寺从菩萨到真传都为之生死相争,为什么须弥山为其前赴后继!   此时此刻,姜望霜披飘展,踏云而走,说不出的潇酒从容。   而他骤然回身时,好似从那茫茫苦海中挣脱出来。   寒芒一闪。   似是天涯台上东望也,看那潮信“一线天”!   到了姜望如今的境界,很多过往招式都很难再起作用。   他应用于生死搏杀的剑术,无非混同所有人道剑式的人字剑,剑仙人统合五府下的绝巅倾山一剑,以及两式阐述道途的真我道剑。   前两者分别代表他姜望的剑意、剑势之极。   而他的剑招之极,则是糅合了剑气成丝和相思杀剑的霜雪明,此式范围最广,也最是复杂。   其中“名士潦倒、生死勾仇”,是姜望在人道剑式里最常使用的剑式,后来观长峡、见天裂,阐意炼招,进阶成剑式一线天”。依然保持了它独一无二的简练与锐意。   当它出现,往往是奔着枭首而来。   但鹿七郎亦不是好相与。   苦海回身当然妙极,一线天当然锋利。   可在钟响之前,他就已经在避退。   他以灵感称王,但并不依赖灵感。他更遵从自己对战斗的判断,灵感有时是神来一手,有时是锦上添花。他虽然已经因为逃避知闻钟,空跑过几回,但是在知闻钟下一次动静前,依然不会大意。   惊弓之鸟没什么可笑,被射死的鸟才叫可悲。   那分割天地的一线如潮奔来时,鹿七郎身形已在千丈外。而剑光如惊电贯通长空,炸成千丝万缕,再为姜望带去一场光雨。他绝不肯放姜望走,但面对知闻钟和多次逞凶的三昧真火,他也绝不自恃防御   一线剑潮迎向剑光雨。   剑光与剑光在所有视线可及的地方斯杀。   在让人眼花缭乱的光影中,姜望形象清晰的出现了,像是一幅画里最核心的要素,定住了这幅已然混乱的长卷。   但见他赤焰绕身,剑光照眸,青衫飘飘,立在潮头。   他以剑潮为奔马,此刻却跃出剑潮来,不管不顾地杀入剑雨中。   数不尽的剑光在他身上割出一道道伤口,不老泉涌出的生机又将之弥合。   那边厢鹿七郎还在遥遥斗剑,将剑术运用到极限,种种华丽技巧将剑潮一段段分割。这边厢,他的对手完全放弃剑势,连防御都不管,如失控怒马,已然杀进身前来。   简直莽夫!   但太恰当。   鹿七郎苦心编织的极具战斗才华的剑光阵地,就这样被突破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姜望其人,本身   就是一柄利剑。每每都能从最恰当的方向切入战局,迅速完成其战术目的。   他已退足一千丈,此刻姜望逼近百丈内!不得已野苹一横,将身前所有的剑光全部引爆。人在空中,踏花成路,退往神山。这当然是眼下最正确的方向,姜望每往神山追一步,他就白白浪费了两步外逃的时间。   忽然周身有风,通天海翻涌。   身受八风龙虎!   鹿七郎五指一抹,身周气劲呼啸如白马,载着他跃出束缚,一纵百丈。   角木蛟心月狐……前方恰有七灵显现,镇压元气,定住五行。   但七灵正中暗香动,那狂暴的元力忽而虚化了,而虚空开出繁花来,鹿七郎踏花成桥,就此越过。   超品道术八风龙虎!   超品妖术白驹过隙!   超品道术苍龙七变!   超品妖术梦里寻香!   这一瞬间的攻防转换,快到目不暇接。彼此都未占到便宜,但姜望已近了。张口欲为雷音,鹿七郎已封闭耳识。   手中铜钟欲摇,鹿七郎脚踏七星,又将距离拉开来。   瞳中金芒骤放!   朝天阙轰隆隆推出来,镇压神魂世界   但鹿七郎的神魂世界里开遍蒲公英,白色的蒲公英飘飞漫天,齐往天穹去,竟将那尊古老天门短暂地堵住了。   六欲菩萨,一时未能推动天门。   鹿七郎求的便是一时,要姜望自己掂量代价,知难而退   轰轰轰!   姜望选择强开!   朝天阙的石门都崩碎了!流光溢彩的佛掌已然探进漫天飞舞的蒲公英中,掌心一道金光柱,直接轰在鹿七郎的蕴神殿。先伤己,再伤敌。   在瞬间的失神里,鹿七郎乍现灵光,打破迷雾接管了肉身,猛然一记倒拱桥,躲过了枭首之祸。   但开在心口处的蔷薇,却被一剑削掉了!心口血流如注!   看着瞬息又逃出千丈外的鹿七郎,姜望只将长剑一挑,这朵蔷薇便飞在空中,顷刻周零了,花瓣飘酒漫天。   “我走之后,凭此追忆!”   转身便走。   这话说得像是他能杀鹿七郎而不杀,故意只斩其妖征一般。   非不想,不能耳。   这场以苦海回身开启的短暂交锋,他完全是凭藉充沛的气血和神魂,以不计损耗的方式占得先机,而不是说他的剑术压过了鹿七郎。   但战争就是以强凌弱以众击寡,战斗亦如是。   就像当初在点将台与重玄遵对决,重玄遵也以星轮的破碎来赢得先机一般。懂得尽可能利用自身优势,才是一个合格的   鹿七郎负创疾退,强忍着剧痛挥动野苹,斩碎姜望留下来的雷音。   他完全明白这句话只是为了刺激他心神,姜望已遁,却冀望其留下的雷音还能建功一一去如雷霆经长空,攻如海潮有余信。真是可怕的对手。   他完全不会被此影响,也不可能自暴自弃。   但这八个字他当然永难忘记。   这妖征被斩之伤当然是……永远的痛   就在这个时候,他猛然一侧身,细剑前横。却看到虚空幻灭,犬应阳踏步出来。“你怎么样?”犬应阳说着便手笼玉光,探将过来,要与他治伤。   鹿七郎却后撤一步:“不要浪费力量,他非等闲神临!”   犬应阳注意到,鹿七郎说的是不要浪费力量,而不仅仅是不要浪费时间。   到底是何等样恐怖的战力,让一向眼高于顶的鹿七郎都这样讲?   他本想说,“再怎样不凡神临,还能伤到我不成?”   但看着鹿七郎坚定的眼神,念及已经死在姜望剑下的羊愈、鼠伽蓝、蛛兰若,他只在鹿七郎的伤口遥遥一抓,抓住了一缕锐意,道了声“保重”,便消失在原地。虚空层层叠叠漾动,犬应阳在流光之中行走,那远遁的、已经竭力隐藏了的气息……瞬间被捕捉。   鹿家少主伤成这般,还不知那位老祖怎样震怒。   也该叫人族付出相应的代价,见见什么是真妖之威!   什么是真妖之威。   在姜望之前,熊三思已是先一步见识到了。   他的答案是……   不过如此!   他枪挑封神台,引得蛛弦正面碰撞。又拔枪而走,金海回锋。   一式故人归,走的是意枪的路子,所以它不受空间、元力、剑锋、剑气这些所有外在的影响,直接以心印心,将自己的心情,刺在蛛弦的心情里。最后却又归于血肉,直摧蛛弦心脏。   这可说是把握了枪术之真,点化由心,已至宗师之境。   蛛弦虽然已经启用神通,但她本心仍未将熊三思视为同级的对手。才会在熊三思枪挑封神台的时候,选择强势镇压。   她忽略了警兆,既要赢得厮杀,也要保住封神台的布置。才有此刻神意被伤,累及心脏。   无尽变幻的天色下,她被打得仰头散发,与此方神霄世界建立的联系,也被轻易地撕裂了!   但也因为这一仰头。熊三思没能看见,蛛弦那一双显现日月齐天的眼睛,眼角蔓延出黑色的妖纹,那妖纹向内覆盖了眼球,遮掩了日月,向外则藏住了五官,爬满了整张脸。   熊三思尚不知情况生变,已是收枪高踏步,乘势追击,双手握持鎏金枪,抡圆欲杀真妖听雄声!   但这一声久违的鼓响,未能遂愿。因为在蛛弦的面颊上,倒覆了一只手蛛弦的手。   手背之下,那蔓延的妖纹尽皆隐去。手掌朝上,抓住了枪头!   嗡!   枪身微抖,发出连绵如潮的颤声。熊三思竟然被滞在半空!   此时他再一次以灵见血,只身成阵,催动无穷力量,居高碾下。   但蛛弦的那一只手,就那么平静地握着枪头,一动不动。   虽有山河之力,不能移分毫。   而那一对细剑,竟然已被她随手丢弃,坠入茫茫云海中。   熊三思此时能够看到蛛弦的脸,怒眉一样,煞气凝成实质,瞬间将对手带到金戈铁马的战场。此后以目为枪,以目光为锋,势要穿瞳!   但他那缠锋铸兵的目枪,投入那双眼睛,竟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未见波澜。   蛛弦当然是毋庸置疑的真妖强者。   七罪枪被其一剑而削,与犬应阳的针锋相对,也被轻易割裂。对声闻之道的掌控臻于极境。日月齐天的重瞳异象,任意翻转阴阳。   然而那些都不恐怖。   恐怖的是这波澜不惊的现在!   还是那双眼睛,还是那日月齐天的异象,还是那张脸。   但一切已经不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蛛弦平静地看着熊三思,平静地移开覆面的手,当然也平静地移开了熊三思的枪锋。以一种不可动摇的强大,如此平静地说道:“你以为你现在的对手是谁?”   主导这具身体的,显然已不是蛛弦!   熊三思的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每一个字都洇着血,每一个字都沉重:“虎!太!岁!”   蛛弦慢慢地说道:“你也可以叫我三恶劫君。人,妖,魔,此吾三恶也。”   掌控这具身体的虎太岁,已然并不掩饰什么。当时在摩云城擒拿蛛弦之时,他就已经顺手埋下了   灵种。   本就是一步为之后布局的棋,正好也用在此时。   所以为什么是犬应阳和蛛弦受召进入神霄世界。   为什么虎太岁彼时保持缄默。   鹿西鸣的棋子落进棋盘来,他虎太岁亦是如此!   重伤的蛛懿已经不被他放在眼里,但他绝巅之上的道途都贯通后,更是这样。7在蛛弦为熊三思所伤时,他也顺势引发灵种,植入妖纹。在蛛弦全力对敌的关键时刻,以天妖之威,一举接掌了这具身体。神霄世界当然天外无邪,但他的灵种是在天外就埋下,他的布局在此世规则外。故而此刻,他所掌控的蛛弦,成了此世此时的最强者。   他已然在神霄世界里赢得了绝巅之上的道路,已然赢得盆满钵满,但他还可以赢得更多!   绝巅之上的道路已经看到了,但要如何走上去,如何尽早超脱?   还要求于此间!   熊三思当然不肯放弃挣扎,哪怕他已经绝望过许多次。   他的鎏金枪被紧紧拿住,于力于规则都撼动不了分毫,他便松了长枪,纵跃高穹,在空中舒展成一个自由的“大”字,似野兽一般扑向“蛛弦”。   血焰腾卷高天如狼烟,兵煞在他身后结成了千军万马的幻影。   “我”非具体的存在“我”是概念的集合。   是大齐天覆正将,镇国大元帅二弟子,黄河之会亚军,也是千劫窟里饱受折辱的那个人。   吾师教我,不要后退。   吾师教我,此身报国。   吾兄教我,要多想!   吾弟教我,早归!   从未忘“我”,此刻才能杀之以无我   此时此时,天地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由熊三思和“蛛弦”,分别占据两边。   熊三思身后的天地,一半是红,一半是黑。红为血焰,黑为兵煞。   他就这样席卷所有,以这撼动天地、更易山海的强大姿态,扑向天清云澈的这一边。   但虎太岁所操纵的蛛弦,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只是看这一眼。   熊三思左手按住了右手,左脚踩住了右脚,左眼瞪着右眼,甚至上门牙都狠狠地撞击着下门牙……整个身体完全地扭曲在一起,而失去了所有的掌控,无力坠落29此身三恶劫君所塑,此身三恶劫君所有。   不必再说绝望。   希望本就未曾拥有。 第一百零八章神灵并世   因为神通的存在,内府与外楼之间的差距向来最是模糊。   以内府伐外楼,历来并不鲜见。   但自外楼而神临,已然隔着天堑。   说上三境一步一天地,并不夸张。   天妖的手段,远非一个神临乃至洞真所能想像。   再多的努力,也无法将其跨越!   熊三思就算身内身外已经检查了干万遍,就算他能洞世界之真,能察自身之微,也找不出虎太岁的手段何在一一除非虎太岁想让他找到。   一具真妖的身体,一具蛛弦的元神还在不断反抗的身体,并不能真正发挥虎太岁的力量。但对付熊三思,他甚至不需要力量。   熊三思的这具身体……是他亲手“培育”,并且研究了十三年!   熊三思所能看到的,他都看得到。熊三思所不能看到的,他也能看得到。   漫天张舞的黑和赤,都被风吹散。   蛛弦的眼睛,投射出虎太岁的心情。他就用这具身体随意地踩在封神台上,俯视包括五官在内身体的一切都在彼此对抗的熊三思一一即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熊三思也仍在抗争。哪怕他的战场只能局限于他自己的身体,哪怕他的斗争甚至都无法再干扰仇敌一根头发丝。   “你竟然敢反抗我?”   虎太岁的语气里有一些惊讶、赞叹,或者别的什么情绪。而在良久的审视之后,忽然微微一笑一一   “这正是我选择你的理由。”   任由熊三思跌落金色的云海,任由熊三思徒劳地与自己斗争,他什么也不再做。   “我不会杀你的。”他轻声说。   这是如此恶毒的一句话。   熊三思尚能自控的右眼一瞬间瞪圆,眼珠几乎要炸出眼眶来!   但虎太岁已经操纵着蛛弦的身体,将目光移开了。这是他最完美的作品,最优秀的孩子,他当然不会将之毁灭。甚至于胆敢伤害熊三思的存在,也要受他惩罚。正如此刻被折磨着的蛛弦的元神。   也包括那个不知所谓的照云峰真妖犬应阳…   当然,顺手收回不老泉、知闻钟,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前者可以尝试一下复甦的可能,奠定万世基业;后者虽是烫手山芋,也可拿来在古难山和黑莲寺之间待价而沽。   不过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他的目光在山间回转,看到了极远处,也不会忽略极近处。   目光忽而落到了那个孤独立在山道、紧握锈铁剑的小妖身上,含义莫名地问道:“你的古神呢?”   柴阿四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虽已醒过来,不知是否仍在梦中。   他现在当然知晓虎太岁是谁,但竟然并不惊惧,也并未立即匍匐。   而是喃喃地说道:“我的古神,沉睡了。不会再醒。”那一缕光曾经照进来。   哪怕全世界都说它是假的,甚至那缕光自己也承认是假的。   但我因此明亮过。   虎太岁深深地看了这小妖一眼:“有意思。“   倒是并没有额外做些什么。   姜望如何潜进妖族城市如何潜藏这么久,怎样知晓的神霄世界,于此有什么图谋…都是之后再处理的事情了。   至于现在…   此间有什么比不老泉和知闻钟还要重要?   对他虎太岁来说,当然只有他脚下踩着的封神台!   看到绝巅之上的道路和踏足绝巅之上的道路,和真正走到绝巅之上,这是三件事情。   一个人在三四岁甚至更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长大,需要长大。但还是要等到二十弱冠,三十而立   ,四十才能不惑……已经看到的路,仍然需要漫长的时光去走,需要足够的经历,足够的积累。   对眼下的虎太岁来说,要想成就绝巅之上,就要真正促成灵族的诞生。让灵族真正变成一个活跃在诸天万界的种族,而非仅有熊三思这一根独苗存在。   有熊三思这个现成的例子,他已经看到了成就灵族的办法,在诸如灵熙华这样的存在身上,可以立即尝试。在之后的培育中,也可以不断地改良方法、降低成本,直至最后,让灵族可以自然繁衍。   但是……太慢。   培育一个熊三思,花了多长的时间?   下一个熊三思,下一个灵熙华,要等到什么时候?   而眼下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一一   神霄世界里存在无限可能,此刻又天外无邪,他所掌控的蛛弦之身,于此间应无敌。   而太古皇城封神台,在漫长的时光里,敕封了难以计数的神!   神道只是一种修行方式,那些受封神位的强者,仍然是妖族。   但有熊三思这样的现成例子,他已经想到办法,可以炼“神”为“灵”!都说神灵神灵,神只化为灵族,岂不是天经地义?   即便此法不通,掌控了封神台,也掌握了无限的力量。更不愁以后关于灵族的研究,缺失“神”的部分。   此局固然难容于世。   但他一路走来,独自将灵族创造出来,又何曾被“容”过?   待他成就绝巅之上,成为贯彻妖族历史的伟大存在,眼下些许非议,又能算得了什么?   如他执意追寻所谓无面神、所谓迟云山神,是要扫除所有隐患,让自己超越绝巅之路不受任何影响。   封神台要确保杀死姜望的“万无一失”,当然也有更长远的目标。   这一点他当然看得出来。但鹿西鸣看不出来吗?古难山看不出来吗?   就拿这万神海来说,此间力量,皆来自太古皇城封神台。封神台在这神霄世界里不曾宣之于口的隐秘布置,已不知延续了许多年!   谁看不出来?谁是瞎子?   但谁又看了?   鹿西鸣不也借此布局,古难山不也借此布局么?   这些可都是天下正统。   就如他虎太岁也是太古皇城体系里的绝对高层。   封神台是封神台,太古皇城是太古皇城。   你封神台既然布局隐秘,使我等高层都不得知,那我“看不出来”,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封神台换个主持者,又无伤于妖族。换回一个绝巅之上的虎太岁,换回一个强大的、拥有无限潜力的灵族,更于妖族是大利!   至于替换程序是否合法,是否动摇了某个派系的利益,是否挑衅了太古皇城的权威……且等神霄局终了再说。   为了更好地构建神道体系,封神台分台遍布妖界各域。每一处分台都有独立的“封神”权柄,这份权柄,是由各地领主分享。这与妖族的势力格局是息息相关的。   作为紫芜丘陵绝对的掌控者,对于封神台,虎太岁也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境内的那些封神台,他不知研究过多少回。   他深刻知道,位于太古皇城里的那座封神台虽为主台。但主台之位格,不是不能变更。虽说百川终到海,但什么才是海?倘若某一川渊深无际,海却日浅渐缩,那究竟应该谁流向谁,也得两说!   执掌封神台的天妖玄南公,是凭藉太古皇城赋予的权柄,定期征收各地分台的神力,蓄流百川的同时,也是避免旁枝太繁,压过主干。就算哪处分台过于强势,吝啬神力资源,太古皇城一纸调令下来,也只有乖乖放行。此外位于太古皇城的主   台,还有多种制衡的手段可以应用。在漫长的岁月里,这套体系从未出过岔子。   但此时不同。   神霄世界里的封神台,恰恰贮存了渊深如海的神力。神霄世界的此时,又恰恰不受外界干扰。   此诚万载难逢之机!   一旦彻底掌控这座封神台,再调动整座万神海的神力,将太古皇城封神台于此世的布置全部收归己用,再配合位于紫芜丘陵的封神台,未尝不可以主格易位,他虎太岁成为新一任封神台执掌者!   在他掌控蛛弦之身,足踏封神金台的时候,对于这座封神台的侵占,就已经开始。   此时此刻,整座金台已经遍布灵纹,底下燃起灵焱。这亦不足够。   摩云城中。   犬应阳和蛛弦已经被送走,通过封神台之间的联系,穿透时空,进入了神霄世界。独属于摩云城的封神台分台,已然敛去所有光彩,好像变成了一座平平无奇的石台。   为了穿透神霄世界的世界规则,它消耗了巨大的力量。   太古皇城那边的封神台,暂时也无法再联系它。   而它受辖之地的至高主宰蛛懿,此刻已奄奄一息不知躲去了哪里养伤,甚至不知还能活几天!   就在这个时候,默许这一切发生的虎太岁,从那道围墙的豁口处,站了起来。   在鹿西鸣可以称得上是震惊的目光里,他一步踏出,落足于摩云城中这座封神台的上空,大手一抓,恐怖的力量直接倾落下来,属于他的道则,开始毫无掩饰地侵袭封神台!   天息荒原怎么说也是一处大域。   位于摩云城的这座封神台,在封神台体系中,亦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拿下此台,将为他在封神台权柄的争夺中,加注重要的砝码!   至于麂性空、蝉法缘、鹿西鸣他们如何去想…   他对神霄封神台的侵占即将完成,神霄世界里的异变很快就会被察觉,他哪里还顾得上他们的想法?   若不能知情识趣大不了做过一场。   洞见超脱之路,他的极孽妖魔心已然养出神胎。用在场哪位天妖来验证实力,重新确立地位,也未尝不可。但就在这个时候,有洪声将天穹撕裂,那声音炸开的电光,几乎绵延到视野的尽头:“虎太岁,你太猖狂了!”天妖玄南公在太古皇城里察觉到异动,万里传声至此。且那电光已成投枪,   面对如此电光,如此呵斥。   虎太岁眼皮都不抬一下,掌如天覆,上隔电光于万里外,下笼天息封神台。灵焱愈炽,那古老的石质的台身,已然遍布灵纹。   隆隆巨响轰碎了长夜,可声音一下子又变得渺远。虎太岁的大手如山脉,电光皆在山外。   他正在阻止玄南公靠近!   道则隔空对撞,天息荒原的天穹明灭不定。   “虎太岁已经疯了!“玄南公的声音落在摩云城:“几位菩萨!天尊!速速出手!太古皇城万载大计,切不可让他毁于一旦!”   鹿西鸣、麂性空、蝉法缘都还未出声,虎太岁已然先一步怒吼:“什么是万载大计?”   “谁的万载大计?!”   “今朝灵族诞生,我妖界潜力大丰,方可说万载!”“我今踏足绝巅之上,方是妖族万万载!”   神霄世界中,那灵焱张炽的封神台,眼见得已是虎太岁的色彩。   万神海中那数万尊倒伏的神像,忽而间全部立起!所谓泥雕木塑,皆有神光点漆!   有那持彗剑的裂隙遍生:“虎太岁!还不悬崖勒马!”有那三头六臂的自握宝器:“迷途自返!   有那踏火蛇的抬掌欲熄灵焱:“一己之私到何   时!”有那驭天狼的张臂引弓对重瞳:“天尊如何自误至此!”   万神复甦各显威严,都向虎太岁杀来!   一时金海生波,神灵并世。   整个神山都被各种各样的神辉所填塞了。   柴阿四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识了这一场天妖屠神之战。   只见得那掌控蛛弦之身的虎太岁,立在神霄封神台之上狂笑不止:“我亦天尊,玄南公亦天尊,为彼伐我耶?万万载神道积累,竟为谁私事?!”   一尊尊神只杀过来,还未来得及靠近封神台,就一尊尊炸开!   虎太岁只是不断地移转视线,看到哪里,哪里定止,瞧着哪尊神只,哪尊就破灭!   世间神陨位消之烈,未有如今日者!   数万尊神像在妖界诸神主持下攻杀虎太岁的场景足够壮阔。   万神海本身的波澜壮阔,也显得寻常至极,难被在意。   便在此刻,密密麻麻升空的神像之中,跃出来一尊无面目的木塑神像。   这尊神像通体惨白,外观邪异,就连神光也是惨白的。   跃出了万神海,却在群起攻伐的诸神队列里,悄然掉队,落下山台……在那座毁坏的天妖法坛、沉寂的青铜巨鼎中,洒下骨灰一捧,掩埋那一点火星!   它没有意识,没有灵觉,只遵从一条命令,伟大的远古阎罗王、无面之神刻塑于此的命令一一   在万神海风平浪静,真妖无暇他顾之时,直赴天妖法坛。   于此筑雄城。   筑城武安!   在与鹿七郎的逐杀中,姜望反覆穿入万神海,甚至于云海中潜游,就已经布下了这步棋。   这是他为自己所设想的第二条回家之路。   以神霄武安城,呼应文明盆地里的武安城。   借愿力回归!   他当然算不到熊三思,更算不到虎太岁会出手。在这尊神塑里也完全没有留下意念一一根本不可能藏得住。甚至于这尊无面神塑,也是在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召唤下、在万神海的诸神动荡中被裹挟而出,根本没能等到什么风平浪静的时候。   只是笨拙地遵循规则,仍然按照神主的安排,将天妖种子羊愈、鼠伽蓝、蛛兰若的骨灰,悄悄洒进青铜巨鼎。武安侯问:“先贤故事,壮阔雄伟。后辈追思,不胜感佩。那段历史虽然遥远,如今听来,热血仍沸。今时我辈修士,能够做些什么呢?”   朝议大夫宋遥曰:“九个字。寻法坛,铺妖骨,筑大城!”   正当此时! 第一百零九章血如新泼   任何一个世界,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或可称之为“天意”。   就如天外无邪之所以成立,当然不仅仅是行念禅师的无上神通。而是他顺应了神霄世界的“天意”,乃至于引导了神霄世界的“天意”。   神霄世界虽然一个绝对开放的世界,可也不能容许自己的基础规则被大神通者随意扭曲。   因为那是对这个世界的破坏,是在动摇世界存在的根基。   为什么说天外神临不可洞现世之真?   因为神临是与世界的一次缔约,于何处成就,便归于何处。若你根本不属于现世,现世如何会对你敞开怀抱?   现世是诸天万界的中心,与现世成就神临,则于诸天万界都不受影响。而于诸天万界成就的神临,来现世都会被压制。   所以为什么白骨尊神已然在幽冥世界拥有绝巅之上的力量,仍然要想方设法进入现世,成就现世神只。   因为只有现世神只,才是诸界恒一。才在任何一个世界,都具备无上伟力。   所以为什么人族死活都要将妖族逐出世外,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构筑万妖之门。   因为只有将妖族逐出世外,才算是从根本上削弱妖族的威胁。此后妖族来现世,皆自天外来,先削三分!   作为统治现世漫长时代的天命种族,对于现世的理解,妖族绝不会比人族少。他们虽然输掉了远古时期的那场大决战,被驱逐至世外,但从未放弃返回现世的努力。   这种努力体现在方方面面,包括围绕万妖之门展开的年复一年永无止歇的血战,也包括妖界本身。   放眼诸天万界,妖界绝对是一个特殊的所在。   它在远古时期就依附于现世而存在,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混沌世界,长期作为现世之牢狱,放逐强大囚犯的地方。   及至远古妖皇在此重辟新天,相较于其它世界,它天然就拥有与现世更为亲密的关系。   或者可以更具体地说它的世界位阶更接近于现世,而在其它世界之上。   生存在这里、为此世天意所钟的种族,曾是现世的主宰。   远古妖皇重辟新天的时候,就考虑到回归现世的可能性,所以对于世界规则的形成,都尽可能向现世规则的方向引导——当然不可能完全一致。   但由此世成就的妖族,在进入现世之后所受的压制,比其它世界强者进入现世之后所受的压制,要轻缓许多!   同时现世人族进入妖界,也要受到妖界规则的相应压制。诸界恒一,于此并不能完全生效。   当然,妖界对人族的压制,肯定远远不及现世对妖族的压制强大。   明白了这些,也就能够理解文明盆地的价值,理解摧毁天妖法坛、筑造人族雄城的意义。   就如同迷界那般规则完全破碎的战场,浮岛所在,即为人族势力范围,海巢所在,即为海族势力范围。   前者构筑的是现世的世界规则,后者构筑的是沧海的世界规则。   摧毁某地的天妖法坛,就意味着此地的世界规则具备了被改变的可能。   在天妖法坛的基础上筑造人族雄城,则意味岩此地已划归人族势力范围,此地为现世所侵入!   文明盆地可以算是现世的桥头堡,本身即是现世规则的延伸。   姜梦熊在霜风谷的那一拳,可不仅仅是打出了一段山脉缺口。   而是打出了一片妖界规则被打碎的广袤场地,于是才有了种族战场存在的基础。   神霄世界里有一座毁坏的天妖法坛——若是完好,姜望反倒没能力将它怎么样。   法坛之上有据说是羽祯肉身所熔铸的青铜鼎,鼎中有被   姜望亲手点燃又被封神台强行熄灭了的火星。   当然也留下了属于人族天骄的余烬。   可谓万事具备,只缺妖骨。   在妖界毁掉天妖法坛之后,要铺妖骨为地基,是为了用妖族的尸骨来中和天妖法坛的残意、消解妖界的规则。   从而让现世的规则更容易铺设进来。   神霄世界虽非妖界,虽然有自己独立的规则,但创造此世者,毕竟是妖族。   立成此法坛者,毕竟是妖族。   羊愈、鼠伽蓝、蛛兰若这些妖族天骄的骨灰,仍然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   无面神当然是野神,可也是真切吸纳妖族信徒,在妖族发展的妖族神灵。祂畅游万神海无阻,在诸神行列中穿梭也不被排斥。   它自然也可以调动万神海之神力,按照无面之神遗留的命令,于此筑一座城。人族在新开辟的战场前线筑城武安,当然只是一种怀念。   可是当武安侯姜望并未真正死去,它就自然存在一处寄托,拥有一份愿力。   就像楚地九百年不能忘凰唯真,山海境的神话天下皆传....此即若干年后凰唯真回归之因。   那些诵念武安侯之名者,怀念武安侯其人者,追忆武安侯事迹者.....都是千丝万缕的红尘线。   此等愿力并不能将他带回文明盆地,他姜望也没有凰唯真的本事。   但神霄世界若能建成武安城...   文明盆地有人族大军驻扎的那座城池,和神霄世界以天妖法坛为基础筑造的这座城池,就一定能够形成呼应。   作为两座城池共同的纽带,他这个大齐武安侯,便有了由此达彼的可能!   即便如此以他现在的境界,虽是成功创造了可能,也很难实现这种可能。   可是他还有如使知闻的知闻钟!   知闻钟一响,一定能够找出正确的方法来。   于是就在虎太岁毫不留情灭杀诸神的时候,诡异的无面神塑,来到了青铜巨鼎前,酒下那妖族天骄的骨灰,盖在那忽明忽暗的火星上。   早先被镇灭过一次的法坛之火,再于鼎中复燃,瞬间又张炽在高穹!   在那张牙舞爪的火焰之上,逐渐出现了一座雄伟城池的虚影。巍峨但缄默,有刀痕剑创,血迹如新泼。   诸神并世时,雄城欲当空!   ......   ......   时间往回拨转。   就在虎太岁侵夺蛛弦之身,轻易镇压熊三思的时候。   犬应阳正在高空疾行,他穿行在照耀天穹的炽光里,本身也成了光的一部分。   神霄之地无日无月,可光照一切。   当那流光之中荡漾出犬应阳的身影,也就是意味着,他已捕捉到,他所要的“真”。   那连杀数位天妖种子的人族天骄,的确有不俗的身法,在空中几乎窜成了一道长虹,且不断地变幻方位摆脱锁定,又有一朵朵赤色焰花在身后静默地绽放,焚去所有痕迹之后才消失。   仅这逃命的功夫,就当得起鹿七郎的提醒,他若晚来片刻,说不定还真有跑掉的可能。   但现在么.   布衣在流光中轻轻一翻,他的右掌探下去—   连绵群山直接被按塌了,凹陷下去一个巨大的掌印!   姜望疾飞的身形,就骤停在这掌印天坑之前。   于是那一长溜虹影,也渐来渐散了。   真妖至,一掌断青虹!   “反应不错,当得一魁。”   犬应阳居高临下地赞叹一声,而后大手又一抬。   那   风在倒退,元气在回潮,凹下去的掌印天坑飞起无数土石,姜望的身形也不由自主地倒退要退到这真妖的手学心!   轰!   炙烈燃烧着的火域瞬间铺开了,火域正中间,是血雾都已经炸出身外来、竭力定在原地的姜望!   在这一刻,他完全不顾身体的承受极限,近乎无止歇的催动血气。   血管不断地爆裂,又不断地被修复。   而由此诞生的无尽血气冲天而起!   气血仿佛混成了撑天之峰,上抵茫茫天穹,下接无边大地。由此诞生了极其稳固的力量,暂且帮姜望定住自身。   犬应阳轻“咦”了一声。   不是说不老泉早已死寂多年?何故此时还能提供这样磅礴的生机?   这人族天骄潜入妖族的故事,背后仿佛愈发复杂了   姜望以气血高峰定住火域,以火域支撑自身,如此来对抗真妖的擒捉。   身在血峰之下,而竟咬牙开口:“姜望不才,累您跨界来逐,不知是哪位真妖当面?”   “还是个礼貌的孩子。”犬应阳喷喷有声,倒也认真地做了回应:“照云峰犬应阳是也   他也不自矜说完便一步前跨,一下擒不来姜望,便离姜望更近些。   此时对耗,消耗的是妖族的不老泉。或者说,是天尊鹿西鸣的不老泉。却又何必!   他就这样踏进了火域,承受整个千丈灵域的重压,却还是一步踏到了姜望面前。等到他经过之后,他身后的火域才出现一条被洞穿的空白通道。   他左手轻轻一抬,扶住了气血高峰,姜望以此支撑自身,他却以此定住姜望!撑天柱变成了囚身桩!   与此同时,犬应阳的右手却在挣扎不休的血雾中往前按,要直接按在姜望的面孔上。   真妖和神临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这是从认知到战力的全方位差距。   所以他尚能气定神闲地开口:“你如此天赋,如此年轻,便要陨落在此。觉得遗憾吗?”   姜望艰难地看着这位真妖,咧开了嘴,嘴角、牙齿间都是鲜血,却笑道:“天榜新王,任我杀穿。妖族无天骄,故须以真妖逐我!我虽死何憾?!”   气血高峰轰然炸开!   千丈灵域也一同炸开!   气血和灵识几乎要撕裂所有,狂暴的乱流瞬间席卷了一切!   犬应阳的手,被炸得高抬起来。   当他的手再次落下,立即抚平了乱流。   可姜望的身形,已然逃出千丈外。   不老泉的力量在不断恢复他的伤势,此时他亦将速度催到了极限。系在手腕的知闻钟,发出悠长的声响。   “蝼蚁岂知天眷也?妖界虽小,你这样的后生还有几个。现世虽大,你这样的天骄又有多少?且看五恶盆地,还能起几座新城!”犬应阳抚平气血乱流的手,又遥遥对着那道虹影,一掌按进了空间里,下一刻就要抓在姜望的脖颈上。   姜望骤回身,剑开一线天!   “如我一般者,不止一人。   胜我良多者,皓月当空!”   雪亮的剑锋上流动着赤色的火线,生生将来自真妖的气机斩断,使得犬应阳大手探出来,却抓了个空!   有此一剑姜望又远千丈。   “不撞南墙不回头吗?”犬应阳轻笑一声。   无尽的流光瞬间在姜望身前聚集,光的收缩,光的环绕,光聚成了一座高墙!上接茫茫之天,下接无垠之地,向左向右皆无尽。   姜望的身形往哪边飞,这座光之高墙就往哪边延展,索性一头杀过去。   剑仙人统合五府,绝巅倾山一剑   撞!   光之高墙只是以受剑之处为中心,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姜望自己却五脏六腑皆裂伤!   他没有停顿,而是借势反弹,折身右转,光之高墙若无尽,便往无尽处。   犬应阳只是一挥袖,无数流光结成刀枪剑戟斧钺迎面向姜望劈来。相接光墙为兵墙,恍惚数千位妖王层次的高手,各使绝招,共杀人族天骄。   姜望直接团身撞进其中!   仅以神临层次而论,妖族和人族的战力巅峰期并不相同。   囿于寿限,人族一般五十岁之前还未能成就神临,就被认为很难再有大成就。六十岁还未神临者,一般就不可能再跨越天人之隔。盖因人族在五十岁之后,气血就开始走向衰弱。当然历史上不乏例外,可之所以说是“例外”,恰恰因为它的稀少。   而妖族天生寿元悠长,两百岁三百岁封王者,比比皆是。   天榜新王上列名的都是百岁以下的年轻妖王,姜望也不是顶级神临的战力,只是凭藉不老泉和知闻钟,才强压一头。他哪怕横扫天榜新王,也不能真就说妖族无天骄。   但即便是如此说,如此自我安慰。   犬应阳还是必须承认,这个姜望,的确是一等一的天骄人物。   精彩到即便是他这样的真妖强者,也不舍得立即将其人杀死,而是想从这个年轻人身上,多看看人族的武备....新研道术如何,通神剑术如何,年轻人族的厮杀技巧如何。   身为霸国王侯、且夺过黄河之魁的这个人,可以说能够代表人族最前沿最先锋的神临战力。于他亦能窥见几分收获。   真妖之真实在难寻,任何一点收获,都是极大的收获。   当然,此时由他召发的数千套妖族武学,也该能让这个人族天骄瞧花了眼。不过带进坟墓里的收获,自不能算是收获。   在那刀枪剑戟斧钺之中,在千般百种各式各样的妖族杀法包围下,姜望像是一只扑进了荆棘林的飞鸟。   不断前进,不断被划伤翅膀。   那一团一团的飞血,何似于归家心切的血羽!   可是血羽一边飘落飞鸟一边前行!   铛铛铛铛。   钟声如奏破阵曲。   姜望一身剑术,于此刻蘸血泼洒。那流转不朽之光的赤金眼眸,此刻旁无他物,只有各种各样的兵器,各种各样的招法....   而见招拆招!   身陷霜风谷而得人族筑城以纪念的绝世天骄,在这一刻尽情释放他的战斗才华。   身如龙游,剑似电转。   当他终于杀透所有流光兵器,浑身浴血地穿出千兵阵。   犬应阳也是顿了一下,才隔岸观火地赞叹一声:“你能有如此表现,佛家的真传,蛛家的女子,死当无憾矣!”   又一抬掌,以一座全新的光墙,与前一座光墙垂直相接!蓬!   那血淋淋的人族天骄,周身沸起赤火来,恍惚血人燃成了火人,竞直接在这堵光墙上撞出一个人形豁口,就此穿出墙外去。   知闻钟到底为何而鸣?!   犬应阳再也从容不得,拔身又复遁进光里。   而后流光一闪,骤现于姜望前路,可姜望已先一步折开!“留步!”   犬应阳双手大张,霎时流光炸成海。   光海咆哮,将这人族天骄圈在其中。   上下左右前后皆光也。   光墙一堵犹可破,流光成海何所伤?   眼见得姜望在光海之中瞬间迟滞,一举一动都缓慢下来,气息时盛时衰,气血飞速消耗......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神山之上爆发   了恐怖的波动,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正在进行。   无数神只的声音此起彼伏——   “虎太岁!还不悬崖勒马!”   “迷途自返!”   更有天妖法坛燃起了冲天的光焰。   姜望猛然回头,抬手抖出一桩暗器,燃赤焰、飞霜风、杀气凛冽:“犬应阳!今日咒杀你!”   犬应阳虽无惧意,却也逆慎地远远一指将其点碎。   这一刻他才注意到他击碎的是什么。   那是一颗赤红色的、菱形的、如晶石般的竖瞳。   他的从容,他的隔岸观火,他的居高临下.....全都消失了。   一时间目眦欲裂:"我必要你生不如死!”   恐怖的力量以他为中心炸开。   可光海深处钟声响!   神霄世界之武安城,正在呼唤文明盆地之武安城。   冥冥之中产生了一种伟大的联系。   是天妖举身为坛庇护种族的伟大,也是人族前赴后继薪火相传的伟大。   伟大与伟大之间,有共同的连接,有共通的路——   姜望在光海中的身影虚化了,就此踏进由此达彼的可能! 第一百一十章恕不奉诏   犬应阳一直以为,犬熙载之死,背后不是羽家就是猿家。只苦于拿不出证据,又有蛛家居中调和,才只能不了了之。   他大闹摩云城的借题发挥,当然是为了执行天妖鹿西鸣的意志,探一探天息荒原的虚实。可是他彼时的愤怒,也的确是真情实感。   后来经犬寿曾调查发现,犬熙载随身侍卫所带的五铢皇钱,在柴阿四手上流出。柴阿四又与犬家有血亲之仇。   一个犬族少年隐忍多年以图复仇的故事伏笔,就这样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来。   他没有几位天妖那般直接插手神霄世界的能力,也没谁耐着性子跟他讲解里面的情况,警如姜望是藏在谁的镜子里,是以什么身份暴露、怎样暴露……   在天外无邪之后,天妖的手段都要撤出。他更是对神霄世界里的情况两眼一抹黑。   及至封神台就近征召他进入神霄世界,他才知道姜望这个名字。   鹿西鸣也不可能当着其他天妖的面,暗中给他传递什么信息。只能是尽在不言中。   他进入神霄世界的第一时间,就被新成灵族的熊三思偷袭。而后当然也发现了柴阿四,但急于追赶姜望保护鹿七郎,并没有立即惩治此妖,只是留了一点小手段在这位疾风杀剑,身上,留待之后回来再慢慢折磨。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姜望这里,看到犬熙载的妖征!这颗代表犬熙载天生神通的竖瞳,这颗昭显了犬熙载之潜力的眼睛,被姜望当做暗器、包裹以神通,而后袭来.....又被他亲手点碎。   犬熙载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就这样消失了。   而他在狂怒之余,还必须要警惕,姜望所说的“咒杀”!   犬熙载是他犬应阳的血裔,利用犬熙载的遗骸,有太多方法可以牵扯到他。   姜望毕竟是声名远扬的人族天骄,身上保不齐藏有什么手段,能够威胁到真妖也未可知——这也是他在之前的战斗里,选择压迫而非直面的原因之一。   他对这枚竖瞳的洞察,或许只在瞬间就已完成。事实证明他做了无用的工作,这枚竖瞳之上并未加持什么足够影响他的手段。   但就是这多余的一步,让他错失了阻止姜望离开的时机!   姜望已经在知闻钟的帮助下,把握了由此达彼的那种可能,踏上了自神霄武安城延伸向文明盆地武安城的桥梁。   那是独属于两座城池之间的联系,是神霄世界里存在的某一种可能性。   此刻姜望身在玄之又玄的可能】中,不在真切可感的【时空】内。   即便是犬熙载这样的当世真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但在这神霄世界里,不是只有当世真妖,不是只有犬熙载。   在那神山之上,天妖法坛焰冲天穹,那座雄伟城池的虚影,眼看着就要自虚而真,走入现实——筑造一座雄城,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但若这座雄城的虚影真个落下来,现世的规则就在这里有了根!   就好像文明盆地之于妖界一般。   甚至于,只要神霄之武安城和文明盆地之武安城联系上了,人族强者就拥有了干涉神霄世界的入口。身在可能中的姜望,就有机会被人族强者接走。   可于此时....   正在迎接诸神挑战的虎太岁,在仿佛永无止歇的杀戮中猛然回身!屠神只需目光扫过的他,特意探出手来,穿进隐秘之中,把握了那冥冥中的轨迹,抓住了那一架.....即将抵达彼岸的桥梁。   将之生掰回来一把抹去!   虽然并不能以距离来衡量。但若要类比描述的话,从神霄世界武安城延伸到文明盆地武安城的这座桥梁,可能只差最后的几千丈。长桥即将落成,而   梁断于此,永无再续可能。   追逐知闻钟寻觅到的隐秘可能,并立即干涉其中,并强行将那种可能性抹去,非有天妖的眼界,不足以为此事。   而即便有天妖之眼界,虎太岁只是抓了这么一把,他所操纵的蛛弦的身体,瞬间也气血大衰,眼角都生出皱纹来!   妖族与妖族争,是肉烂在锅里。牵扯人族进来,可就不那么好玩。   这是他暂缓屠神,出手断桥的原因。   在他出手的同时,万神海诸神也默契地暂停了对他的攻击,前赴后继地杀奔天妖法坛。瞬间就将那无面神塑撕碎了,也再一次熄灭了天妖法坛燃烧的炙火。   那于天妖法坛上空悬浮的城池幻影,像一个被风吹碎的泡沫。   人类的文明,未能在此世扎根。   “呃……嗬.....啊.”   那几乎已经被忽略了的,摔在云海里、却因为虎太岁的力量未能坠跌下去的熊三思,此时整个身体都缩成了一团,痉挛不止。而却用一只右眼,死死盯着那座城池的幻灭,喉咙里发出极度痛苦的声音.....   也的确被忽略了。   在人族城池于神霄世界扎根的风险被抹掉后,强登天妖法坛的诸神,再次向虎太岁杀去!   虎太岁仍是不慌不忙地侵夺着神霄封神台,予这些可怜的神只,以居高临下的目光。   但他一眼看下去,正被注视着的这尊神像,虽则的确是黑烟滚滚、神力混乱,但却并没有立即消解。   虎太岁意识到不对。   并非是他所操纵的这具身体此刻过于虚弱,力量不如之前。   他要灭杀这些神像,只需要稍稍调整祂们的神力结构,不需要太多力量。   是这些神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天妖法坛?   嘭嘭!   嘭嘭!   天妖法坛之上,那青铜巨鼎之中,忽然发出了巨大的、如心脏跳动般的声音。   嘭嘭!   嘭嘭!   这心跳声影响了整个万神海所有神像!   “虎.....”那尊黑烟滚滚的神像开口。   “太....”第二尊神像接道。   第三尊神像开口:“岁....."   而后是第四尊第五尊第六尊....以一种近乎接力的方式在说话,而竟毫无滞涩。   这说明它们此刻,或许遵从于同一个意志!   “你可知这万神海,是为谁准备?”   甚至于不仅是在神霄世界,就在那妖界摩云城外,玄南公的声音也同时砸落下来,砸在虎太岁翻掌所化的群山上。   妖界摩云城外的玄南公、神霄世界里的千万座神像一齐开口:“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此声恢弘如此,同时震荡两界。   神霄世界里的蛛弦之身,摩云城中的虎太岁之身,各自踩着已遍布灵纹的封神台,一时间霸气滔天,同时应道:“不管此前为谁准备,现在是为我准备!你有什么意见?”   神霄世界里,数千尊在天妖法坛获得改变、被那巨大心脏跳动声所影响的神像,再一次向虎太岁发起进攻。   这一次虎太岁目光所至,根本不能再改变这些神像的神力构造,无法目杀神祗。也只可张开双手,握气成刀,与这数千神像疯狂对斩——蛛弦的那对细剑,早已被他丢弃。   以天妖之意志,操纵数千毛神,和一尊被天妖意志所操纵的真妖之躯,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神霄世界里或在等待一个答案。   而摩云城上空,一个白须白发、眉心有云雷纹的老者,   已然踏电而来。   他自然便是封神台现在的执掌者,只对妖皇负责,掌握极大权柄却又神秘莫测的玄南公!   他的声音穿透了虎太岁单掌所覆盖的“天”,隐匿地响在这小范围里,响在几位天妖耳中:“奉元熹大帝遗旨!”   此声一出,冷眼旁观的蝉法缘、麂性空、鹿西鸣,尽皆动容!   封神台于神霄世界里的布置,竟然牵扯到那位绝代妖皇?   神霄世界里的数千毛神,一时未能与虎太岁操纵的蛛弦之身杀出结果。   玄南公虽然打破距离封锁,及时赶到了摩云城,但要在虎太岁彻底侵夺天息封神台之前,打破虎太岁的最后一重封锁,却已是来不及。   故而不得已“宣旨”。   此诏干系重大,故只能被在场几位天妖听到,不使别者共闻。   但虎太岁只是眉头一挑,侵夺封神台的动作未有半分止歇,置若罔闻!   玄南公大怒:“元熹大帝之诏,你敢不奉?!”   虎太岁动作不停,咧嘴一笑:“且不说真与假……”   唰!   玄南公随手拂碎时光,探入时光乱流中,抓出一卷时光飞散的诏书来。其上至尊至贵的气息,断然做不得假。   虎太岁把后半句咽下,继续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元熹大帝确于妖族有不世之功。但吾掌紫芜丘陵,虔为妖族大局,非当今妖皇之令不奉!你玄南公若请动陛下降旨,我当从之。至于这三代妖皇遗旨.....嗐!遗老奉得,我岂能奉?”   他虎太岁才是忠于太古皇城的妖族柱石,玄南公是还活在过去的前代遗老、妖族蛀虫。在场几位天妖想要帮谁,还需好好掂量才是。   玄南公当然听得懂他的险恶用词,面目阴沉:“陛下正在坐关,焉能为此等事务惊扰?”   “那就给本尊闭嘴!”虎太岁大袖一挥,反向玄南公出拳:“如若不然本尊登临绝巅之上,当令你跪酒!”   跪酒是妖族的一种传统,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折辱。败者要跪在地上,以前额为托盘,为胜者奉酒,表示心服口服,永不造次。   无论如何,对一位天妖说跪酒这样的话,也太张狂了一些。摆明了是激玄南公拼命。   窥见绝巅之上的道途后,虎太岁对自己在这个阶段的实力也很好奇!   更有甚者……若得搏杀玄南公,彻底把握封神台,就算妖皇出关,也是木已成舟!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当今妖皇如何会为一位死去的天妖,来严惩已经看到绝巅之上道路的天妖?   在神霄世界中,面对玄南公掌控的诸神,他的声音要更为张狂:“元熹又如何?今非昔比,今必胜昔!我开创灵族,丰富妖界潜力,踏足绝颐之上,为妖族开辟全新可能。万万年后再回看,未见得功绩就不如他!玄南公!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以为然否?!”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神霄世界里的诸神攻势更烈。   摩云城中玄南公却是冷酷地看着虎太岁:"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虎太岁,你这是自寻死路!”   “哈哈哈哈!”虎太岁张狂大笑,拳如憾世之峰,势有轰天之勇:“虎太岁一生不知死,且来与我死路!   狂也是他,恶也是他,阴也是他,疯也是他。   他其实并没有固定的形象,一生只求目的达成,不管手段如何。   此时要以这狂意,骄杀玄南公。   但忽有一只金光灿烂的大手探过来,拦住了他的拳头。掌与拳有一瞬间的僵持,在全力碰撞之前各自散开。   蝉法缘步将出来,慢吞吞地道:“虎天尊如何戾气这样重?不妨听一听元嘉大帝遗旨如何。”   蝉法缘是为   了知闻钟……   虎太岁脑海中刚闪过这样的念头,正要以神霄世界里知闻钟的归属来打动古难山。倏然间一道剑指迫眉心,鹿西鸣指尖跃起的锋芒,逼得他在台上后移半寸!   “好邻居,我倒也无意与你为敌。“鹿西鸣轻声道:“只是为妖族大局计,你总得让玄南公宣完旨,看看元嘉大帝有何布局,好叫我有个据量?”   虎太岁怒不可过。封神台在神霄世界里的布局,何曾说与你知?你鹿西鸣落子夺神婴时,又想过什么大局?现在来说大局!   但暴怒无济于事。神霄世界里还有一个鹿七郎,或能当做与鹿西鸣谈判的筹码。   正想着这些,在他身后猛地撞出一团阴影,鹿性空的大脚踏出黑暗,将他被鹿西鸣摇动了的身形,一脚踹下封神台!   “先下去吧你!”麂性空挤上天息封神台,一脚截停了已经蔓延到台面的妖纹,不无幸灾乐祸地道:“佛爷可不欺负你,这侵夺天息封神台的进程,也只暂止,不去打散。但神霄此局若是涉及元熹大帝遗命,你听也不听,是否不够礼貌?”   一时间三位天妖都出手。   轰轰轰!   虎太岁的镇封也被打破玄南公踏进摩云城、走到他的面前来!   "哈哈哈哈哈哈!”   对于这些个天妖如疯狗般群起的行为,虎太岁心中怒极,但反而放声大笑:“诸位同仁说的是,倒是我考虑不周!元熹大帝遗命,我怎么听不得一耳?”   瞧若玄南公道:“神霄世界,一任自由,无非各自落子,各逐所求!你且来说,封神台这些年偷偷摸摸送神力于神霄世界,究竟所为何事?是如何大计,竟要瞒着我等天尊,又叫我让开道途?”   这姿态浑将玄南公当成了一个传话小厮。好像从始至终都与鹿西鸣他们是一伙,玄南公才是将被围攻的那一个。   玄南公却无怒色,因为他知道虎太岁根本没得争!   “不是要你让,是叫你不要抢。”   他一手抓着那卷遗诏,如此定性了一句,才庄重地说道:“当年元熹大帝为人族一真道主所刺,是自混沌海归返的羽祯大祖及时出现,联手元熹大帝,将一真道主击退。后来羽祯大祖自举天妖法坛,完善他的神霄世界,此事诸位都知。   元熹大帝生前多次怀念羽祯大祖,也见于史书。   但不便明载,恐为人族破坏的一件事情是——   元熹大帝不愿羽祯大祖就此消亡,不愿妖族永失栋梁。   故布局神霄世界,构筑万神海,为其塑一尊神王身等待神霄世界完满、羽祯大祖的灵性归来,以举世神道之力,敕其为无上尊神!” 第一百一十一章无妨!   神霄世界万神海,竟是当年元熹大帝的手笔!   且在元熹大帝故去后,仍由太古皇城延续执行。   涉及羽祯大祖,涉及一位曾经超脱过、还有机会以神道形式继续维持超脱的存在,的确是隐秘中的隐秘,的确不便使妖族高层周知。   他虎太岁要争这样一份资源,也的确不可能得到支持!   但……   虎太岁看着玄南公道:“神霄王自举其躯,化为神霄世界里的天妖法坛。元熹大帝遗命,要封神台布局万载,待其灵性归来,敕其为无上尊神......神霄王知否?”   玄南公只道:“休要与我胡搅蛮缠!神霄王自举在先,元熹大帝布局在后,烟消云散道成空,岂能前知?”   “也就是说,此局是元熹大帝单方面的意思,也不论神霄王自己愿不愿意。”虎太岁慢条斯理地道:“那么本座再问,此局成功的可能性.....有几分?万载布局也好,举世神道之力也罢,一位已经烟消云散的超脱存在——尤其他并未显露回归之意——还真能以伟大之位格归来?”   “世间哪有必成之局?”玄南公拧眉道:“最紧要的是,这是元熹大帝的布局,奉迎的是羽祯大祖,岂有你插手的余地?你今为狂悖之态,坏我妖族万载大计。尚不知悔?!”   虎太岁呵呵笑了两声,又道:“本座还有一个疑问,倘若最终功成,封神台真以举世神道之力,敕了一位无上尊神。功成的是羽祯大祖,还是封神台?”   “这有什么区别?”玄南公道:“两全其美岂不更好?功成都在妖族!”   虎太岁又道:“封神台所敕之神,皆为封神台所制,就如此刻在神霄世界被你驱使的那些泥凋木塑。那么羽祯大祖呢?他若真个以尊神位格回归,是不是也要受制于封神台,听命于太古皇城?”   玄南公道:“羽祯大祖是何等伟大存在,我们当然会给予他最大的尊重!”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虎太岁迫声道:“当着鹿天尊和两位菩萨的面,实言予我!”   玄南公终是道:“一切以妖族利益为先。”   “可笑!可笑极了!”虎太岁冷笑道:“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绝巅之上,不懂何为超脱!自古而今岂有受制之伟大,不自由之超脱?   元熹大帝之所以能为此局,羽祯大祖之所以有归来后成就无上尊神的可能,是因为他是羽祯。而不是什么举世神道之力,也不靠这粗制劣造的封神台!   靠你敕封?纵使远古封神台复筑,妖族天庭重现,封神台也断不能封出尊神来!”   鹿西鸣脸上看不出表情,蝉法缘只有慈悲,麂性空的面容,仍然隐在长夜中。   玄南公情知虎太岁点到了要害上,当即并指对天:“今日我指天为誓,等到那一天实现,神王身塑成、羽祯大祖灵性归来,我自愿让出封神台、移交全部权柄,由羽祯大祖执掌我妖界神道,护佑我妖族万万年。此言血月可鉴,诸天尊共证!”   “休再诳言!”虎太岁直接大手一挥,对鹿西鸣等天妖道:“我的超脱之路在眼前,玄南公的奢想,尚是蜃楼在空中。孰轻孰重,孰为妖族利,不必我多言。”   他一步踏回封神台前,直视麂性空所代表的那片黑暗:“现在,让路!”黑暗之中凝出麂性空黑中藏白、白中藏黑的眼睛,那绝不良善的眼球里,泛起一丝笑意来:“是,这会儿佛爷确实该让。”   于是往旁边一挪--   轰隆隆隆!   有一杆巨大到夸张的战戟,从天而降,戟尾直接插在了天息封神台之前,整个地块以此为中心,蔓延出密密麻麻蛛网般深不见底的裂隙!   卡!卡!卡!卡!   一声一声的地裂,彷佛在迎接那个煊赫的身影到来。   而他金甲赤披,在那古老的石台上缓缓起身,血眸瞧着虎太岁,獠牙一呲:“虎太岁,又见面了。”   此时的虎太岁,是已然在神霄世界实现了可能,窥见了绝巅之上道途的虎太岁。他已无须再克制、隐忍,但依然表现得很有礼貌。   “猿天尊真身降临,不知有何见教?”他抬眸问。   猿仙廷单手抓住一只明黄色的卷轴,齐眉而举:“妖皇手谕!”   鹿西鸣的眼皮忍不住跳了一下,此事竟真惊动了闭关的妖皇!而若穷根究底,她对万神海的觊觎,可也不输虎太岁多少!   “老头,你来念。”   猿仙廷不耐烦地将卷轴一甩,玄南公也就伸手接住。而后便在众天妖面前展开,慢慢地宣读道——   “虎太岁妄自尊大,目无妖廷。不记旧事之祸,独有狂悖之行,天杀同族,妄为造物主乎?而竟侵夺封神台,欲乱皇城万载大计,眼中可有朕?又置太古皇城于何地!   朕不忍自伤干城,是屡作放任,然岂能不正法度,不立刑威?   设使天下皆如虎太岁,则天下不复天下也!   即令猿仙廷执兵而往,宣读此谕。   褫夺虎太岁紫芜丘陵封主,查封千劫窟,罚其看守天妖阁,坐道十八年,不得有一念遁出!”   此等禁令,只是以手谕的形式让猿仙廷带来,而非传诏天下,已算是最大程度上保全虎太岁的颜面。   这份妖皇手谕里,最重的惩罚,当然是查封千劫窟。这意味着太古皇城正式否定了他的创造,否定了他的灵族!   其次才是褫夺紫芜丘陵封主,让他以后都不必再考虑什么基业。而十八年坐道,不得遁出一念,意味着他在紫芜丘陵所有的积累都将不复存在。   在场所有天妖都注视着虎太岁。   妖皇乃天下共主,手谕既下,他们当然都要维护这份权威。维护妖皇的权威,就是维护整个太古皇城体系,就是维护他们自己。   哪怕是未得太古皇城造册认可的黑莲寺,亦是如此。   表现得狂妄无比,强夺封神台,强争元熹大帝布局,对玄南公也喊打喊杀的虎太岁,此时却只是长叹一声:“我心如金阳,奈何天下皆长夜....陛下如何伤老臣!”   无论如何,他试图抢夺封神台的行为,绝对是坏了规矩的行为,不可能被太古皇城允许,一定需要承担代价。   只是这代价如何,凭他天妖之尊、太古皇城绝对高层的身份,尚有很大的讨论空间。   他一开始打的就是速战速决、先斩后奏的主意,求的是一个木已成舟,要的是妖皇以大局为重。   可惜万神海里的布置超乎他意料,竟然涉及羽祯大祖,涉及元熹大帝。封神台的执掌者玄南公又反应果断,第一时间就亲身赶来阻止,迅速操纵万神海,使诸神攻杀。并以元熹大帝遗命,引动鹿西鸣等天妖出手相阻。让他在神霄世界、在摩云城都未能全功,对两处封神台的掌控都还差最后一步。   于是等来了猿仙廷,等来了妖皇手谕。   这停在“最后一步”之前的感受,真是有一种命运泡影的破碎感。   鹿西鸣略扬了扬眉,大约是没想到虎太岁竟然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惩罚。但稍想一想,这的确是虎太岁会做出的选择。   这世上真正死不悔改、错了也不认、打死不低头的,恐怕只有猿仙廷一个。   等到了妖皇的手谕,等到虎太岁认罚,事情也就算暂告一段落。玄南公也并没有穷追勐打的意思......这种程度的惩戒已是极限,还能杀了虎太岁不成?   他收起来黄卷,就要转身回返,好生梳理封神台。   虎太岁也掸了掸衣袖,准备自往太古皇城,前去天妖阁坐囚。   “等等。“耐心听完了宣诏的猿仙廷,这时冷不丁道:“太古皇城的帐算完了,是不是该算我的帐?   “我们有什么帐要算?”虎太岁柠起眉头,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蛛懿我并未伤她一根寒毛!”   诚然他已经看到绝嵌之上的道路,一般的天妖根本不惧。玄南公这样的执掌大权的天妖也要尝试强杀,   可面前这位是猿仙廷!   猿仙廷一身披挂,皆是天妖骸骨!   怕倒是不怕,只是妖生以和为贵,能解释,还是要解释这一句。   猿仙廷用靴尖敲了敲脚下的石台:“蛛懿重伤未愈,你趁机侵夺天息封神台,动摇她在此地的神道统治.   虎太岁立即道:“你只说不要动她可没说连天息封神台也不能动。再者说,我夺天息封神台,抢的是玄南公也意不在蛛懿—   猿仙廷只道:“此其一也!”   他不是玄南公,他有他自己的对错标准、执行方式,不必要也不会与虎太岁打什么嘴皮官司。   虎太岁道:“还有其二?”   猿仙廷澹声道:“方自封神台得知,我送进神霄世界的小年轻,死在你的布局之下。”   虎太岁眉头皱得更紧:“神霄一局,各凭手段。生死岂不由命?灵熙华杀猿梦极,此局内之争,棋子纠缠,谁生谁死,也值得你探讨?”   “此言有理!”猿仙廷并不去说猿梦极不是他的落子、他本无意于神霄局、只不过让后生晚辈去见见世面反倒高声同意,然后探手抓住了他金色的战戟:“焉知你我,不在局中!?”   虎太岁在这个时候,倒也不再试图争论什么道理。   这个世道,要争什么抢什么打杀谁,原是不需理由的。就像猿梦极被万神海吞没,也没谁会跟他解释一句为什么。   “吾有三恶,曰妖,人,魔。   吾有三劫,亦是妖,人,魔。   看来妖这一劫,应在今日。”   他大手一张,只道了声:“无妨!”   ……   ……   所谓命运泡影如梦碎,停在“最后一步”前。当然不仅仅是虎太岁的心情。   他被玄南公拖住了脚步,被妖皇一道手谕叫停了谋划。   他也一抓断桥,截止了姜望的归家路。   姜望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尽可能地把握了机会,甚至于在真妖犬应阳的追杀之下赢得了时间。   但就在这座桥梁即将到达彼岸、搭建成功时.......机会被抹去。   一如他最开始点燃天妖法坛,期望在混沌海中寻到一条路,寄希望于世尊又或羽祯的旧途.....最后也被封神台断绝了可能。   在“桥梁”被截断的那一刻,甚至于虎太岁的力量还未落到桥上来,姜望所苦心创造、又由知闻钟所寻觅到的归家的“可能”,就已经破碎了。   他在知闻钟的庇护下倒是并未死去,只是掉出了“可能”。因犬熙载之竖童而错失时机的犬应阳蓦然回身!   恰看到藏身可能中的姜望,又跌落真实的时空里。身似弹弦,单手握光成箭,已与姜望迎面!   看到那一只探进“归家可能”的大手时,姜望就知前路已绝,甚至自觉已是必死。   握紧长剑,也无非是垂死挣扎。   但虎太岁显然把隔断神霄武安城与文明盆地武安城之间的联系放在首位,探掌进来先断桥。   也用不着姜望做什么反应,“可能”已经消   失,他便跌落原处。   应该说他的反应速度仍是一等一,在跌出“可能”的第一时间,就统合五府,绝巅倾山一剑。   可此剑陷在光海中光海呼啸在犬应阳的掌心里。   磅礴之剑势,坠入无垠之光海,虽有狂澜阵阵,终不可破海而出。强如东域第一神临重玄褚良,也不曾以神临伐洞真。   洞真与神临之间的差距,似此光海无垠。   而犬应阳右手握着的光箭,已是毫不犹豫地扎在姜望心口!但竟未能扎透!   如意仙衣瞬间被撕碎了。   又吸纳着磅礴的气血而瞬间恢复!   这件东国天子御赐、传自如意仙宫的宝衣,可以吸收气血之力和道元之力来自我修复。通常吸收的是散溢的力量,绝不影响宿主的身体状态,故而自我修复的速度也极缓慢。   但这时在姜望不计损耗的气血灌注下,它几乎是在破碎的瞬间就已经复原!   自来随身穿戴,以道元气血养了这么久,如意仙衣到底有防御能力吗?   因受姜望道元气血之养,自是随着姜望的提升而提升,但往往受不得同阶修士一击。在真妖面前,的确可忽略不计!   可此时此刻,在不老泉那磅礴的生命力补充下,它碎而又复、复而又碎,瞬间重复了上千次,死死抵住了犬应阳的光箭。   这显然是超乎犬应阳意料的!   而姜望在之前的逐杀里,从未显示这种可能性,要的就是当它显现时,能够出乎犬应阳意料。正如他先前特意拿出“藏品”,以犬熙载之竖童为暗器,要的就是激怒犬应阳。   被虎太岁亲手打碎归家的可能性,也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但未死即有新天!   便在这个不老泉叠加如意仙衣、创造了奇迹的瞬间,他左手按出毕方印,顺便摇动了知闻钟!   铛!   知闻钟响剑鸣起。   天意之杀的不周风。   知见瞬间得到补充的三昧真火。   皆为剑仙人所统合,皆在剑上,一剑横抹——   流风照火一线天! 第一百一十二章魔罗迦那   神临和洞真之间的差距,体现在方方面面。   譬如在归家桥断,可能性被抹去时,姜望是先做出准备的那一个,但在实际的碰撞里,他的绝巅倾山一剑,一个照面就被犬应阳接住。   但大齐武安侯毕竟不是等闲神临,剑术通神,杀力极强的不周风已然开花,又有知闻钟在手,便有了伤害洞真修士的资格。   这就有了战斗的可能性。   虽然胜率几近于零。   藏到现在的不老泉与如意仙衣的叠加,为他创造了这个瞬间,让他把伤害犬应阳的资格,践行为机会,捕捉为现实!   此刻犬应阳正怒火中烧,仇意满腹,左手笼光为海容纳磅礴剑势,右手握光成箭,一息数千次地粉碎如意仙衣.....   心下却一惊!   他的脸上顿时布满裂隙,灿光自此外照。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尊盛满光芒的瓷器,轻易地碎裂了,而流光漫天。   此时所有的攻击都会被他闪避,除非姜望能够看到他的“真”。   但姜望只是毫不犹豫地转身。   当逸散的流光重新聚成犬应阳的样子,姜望的身形已然再一次遁远。   那流风照火、杀气腾腾的一剑,竟是说收就收了。   但那一剑,已然惊退真妖!   这一幕若能天下传知,足可为姜望勋迹。   自然对被惊退的真妖来说,算得耻辱。   犬应阳反应过来,一掌遥按。自他而至姜望,这中间已达数千丈的距离,全都陷入了黑暗,丢失了自然的光亮!   在一片幽黑之中,姜望悄悄埋下作为陷阱的苍龙七变——那竭力藏在元气里的七灵之种,就显得格外清晰和可笑。   犬应阳没有笑,他不会嘲笑一个勇敢面对强敌的人。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操纵流光,在这苍龙七变的埋伏爆发前,就将它们瓦解。在这一刻,他立在半空,却容纳所有。天地之间所有的光华,都近乎无尽地向他涌来。   真妖之威越动此世,就连姜望也不由自主地被目光牵引着,回头看向他!   犬应阳和姜望之间这段彻底沦入黑暗的距离,像是神霄世界里一条漆黑的长廊。犬应阳大步走在长廊中,伸指一挑,挑动了这片黑暗里仅剩的光,亮一—姜望的赤金眸光、照衣剑光、霜披白光、流火赤光,甚至是燃在胸腹间的天府之光!   以此五光逆五行,反伐姜望!   盛国有个年轻的天骄,名为江离梦,摘得司曜之神通,借此成为光之司,掌者,在观河台上也算绽放过。   姜望当然不曾忘记,也早就研究过要如何对抗。在与犬应阳短暂交锋过后,就已经暗暗做了准备。   但犬应阳对光的掌控,是直接落到规则层面,甚至都不涉及神通之力,完全洞穿了他的准备!   他的天府之光反过来绞杀五府,他的赤光洞穿他的流火,他的霜光对抗他的不周风,他的剑光进攻他的长剑、撕裂他的仙衣,他的眸光杀向他的眼球!   元力完全的混乱了,所有涉及元力的道术都不能再成立。   在这一片漆黑的环境里,姜望的光成了姜望的茧,他疾飞的身形定止在空一时为光所缚,为光所伤!   非是不争,确然防不胜防。   胸腹之间的炽光,把姜望的胸腹打得筛子一般。   如意仙衣无法阻止,玄天疏璃功不堪一击。   身外霜风赤火尽流散。   长相思铿锵连响,被剑光敲击得根本难以把握,犹如怒海扁舟,随时要脱手倾覆。   还好有不老泉!   青色的不老玉珠源源不断输送生命力。   肉身伤势瞬间恢复,如意仙衣重新飘展。   一身光焰都敛去了,姜望回身转剑,摇响知闻钟的同时,身折北斗。此刻身为斗勺,长相思为斗柄。   上无星光,下无剑光。   只有幽幽冷锋,而能剖开黑暗,天下皆冬!   刚刚洞穿黑暗至此的犬应阳,恰好迎上此剑,立即握光入廊。明光在暗廊中亦成一剑,此光剑对幽锋,须臾对杀数十合。   在第四合的时候,姜望左腹被刺穿。第九合险被割颈。在第十三合的时候,握剑的手腕都被切入半截!   年轻一辈神临修士里堪称绝顶的剑术,在犬应阳面前根本难以支撑。   到了真妖这样的层次,看的不是招,而是规则。   基于自身的再完美的剑招,若不能切合此世根本,在规则的层面便处处是漏洞。   但令犬应阳警惕的是,姜望并非是仗着不老泉给予的恢复,一味地试图以伤换伤。明明争杀正烈,岌岌可危,却绝不冒进。   姜望的以伤换伤,是以自身的重伤,替换自身的致死之伤,且在这以伤换伤的过程里,迅速熟悉与真妖交手的感觉!   一般的神临修士,当然做不到这一点。   且不说在“熟悉”的过程里就死不知多少回。神临修士想要“熟悉”真妖的战斗风格,有眼界上的鸿沟,认知上的障壁!   而这些...被知闻钟抹去了。   真是好宝贝!   犬应阳光剑一抖,欲削下那铜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却以幽锋直抵生死要害,摆出一副以命换命的架势——比砍他的头还要疯狂!   犬应阳要废其神通,断其五肢,给予此人世间最痛苦的折磨。   可不老玉珠的支持,几乎让姜望成为一个杀不死的存在,更无残身断肢的可能。作为世界之宝,神话之珍,那漫长岁月里的最后一点本源积蓄,复甦自身不可能,支持区区一个神临境的姜望,却是绰绰有余。   尽管境界被压制,剑术被碾压。不断响起的钟声所给予的知见,还是让姜望对真妖手段有所认知,牢牢守住了知闻钟和不老玉珠。   于犬应阳而言,这样不断将对手斩伤斩残,当然也应该算是一种折磨,可瞧着姜望坚毅的眼神,他愈发觉得,受折磨的好像是自己。   他要一次次地打破姜望的剑防,一次次割开如意仙衣,击破玄天疏璃功,再击碎姜望的金躯玉髓而后又亲眼看着这些迅速恢复,又再重来。   当然,知闻钟和不老玉珠再好,也只是外物。一位当世真妖,不可能找不到真正抹杀对手的方法。他需要的只是洞彻真实的时间,真正把握此世!   一道幽廊贯长空,就中更有生死局。   而这幽廊不断蔓延,变得更长,更广阔。   整个神霄世界被吞噬的光线越来越多,故也越来越晦暗。   ....   灵熙华是还在山道上匍匐的时候,听到熊三思喊出的虎太岁之名,听到虎太岁自承的三恶劫君之号见着了灵父。   虽然灵父附身于蛛弦,虽然灵父并未看他一眼。   他断了一臂,被姜望斩破了胆,也早是疲弱之躯这些因素影响了他,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去同灵父并肩作战。   非无忠勇,实不能耳。   料灵父他能够理解。   及至灵父一眼制服已有真妖战力的熊三思,他才要站出来发表几句感想。正在措辞呢,又风云突变,灵父谋夺封神台,诸神群起而攻。   灵父着实糊涂!   身在妖界,跟谁作对也不该跟太古皇城作对。往后灵族也还要在这里讨生活呢——真要作对,也得   等到灵族羽翼丰满不是?   灵父目杀诸神,视线所到之处,神像接连溃散。   看得他不由得直起腰来。   等到玄南公操纵诸神,直接与灵父对杀。   他又匍匐了下去。   直到某一刻,那自天妖法坛群起而杀的诸神神像,忽然止住了攻势。   灵父所掌控的真妖蛛弦,忽而静止。   而后瞳光散去,那种恐怖的威势消失了,只剩一具气息衰败的残躯,从封神台上翻落,坠入无边云海。   发生了什么!?   灵熙华正惊悚莫名间。   天...黑了。   真妖犬应阳对天光的吸收,一直延续到了这里,且往整座神山、往神山更远处蔓延。   犬应阳杀那个须弥山的假和尚应该不存在问题,他也不很关心....糟糕的是灵父的图谋失败了!灵族何去何从?自己何去何从?   那些神像并未散去,反而一个个飞回天妖法坛,大约是排出了某种阵法,围绕着青铜巨鼎肃立——不知所图为何。   灵熙华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暗沉的天空,天光被杀尽仿佛目光也要被拽走,似有些隐而未发的恐怖。视线下坠看到隔着一座山台的、彼处山道上的柴阿四,始终紧握锈铁剑,十分紧张,也十分谨慎。   不知为何,那握剑的姿态,竟让他想起须弥山的那个和尚。确有几分相似。   他的目光继续移转,终于在云海中找到了熊三思。   仍然悬在彼处,始终未停止挣扎、也未停止痛苦的熊三思——天妖手段,虽走未消。   看着他不住痉挛的身体,身上不断逸散的灵气.....灵熙华忽地站了起来,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柄细剑——是彼时蛛弦摔落的两柄细剑之一。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要帮这个人解脱。   他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也对熊三思不存在情感。   可是此中心情,说不清,道不明。   但又止步。   因为在这个时候,在熊三思尚能自控的那只眼睛里.....眼角裂出的血泪中,浮现一个黑点,黑点跃为黑色的小虫。   麂性空所赠的末法时代的信虫!   彼刻呼应时光帮助熊三思锁定了三恶劫君,但是并未耗尽,在熊三思亦不知的情况下,还留了最后一只。   于此时跃飞高穹,张织暗影,化为一尊不见面目的夜菩萨!   那围绕着天妖法坛肃立的神像,有数百尊骤然转身,各有戒备。   这尊夜菩萨只是竖掌一拦,嘴里发出麂性空的声音:“忙你自己的事情,玄南公。敕神也好,做什么也好,佛爷不会干涉你。”   这声音全不似他在摩云城那边那样蛮横戏谑恶趣味,反倒深沉,智慧,慈悲。   于是诸神回身。   而他低头俯视云海中翻滚煎熬的那个身影,叹了声:“何苦?”   他与熊三思早就有过接触,个中内情连鼠伽蓝都不知。此为他在神霄世界里落的又一子。   “这一只信虫的力量无法对抗虎太岁,我来晚了。”   他在解释为什么等到虎太岁出局后,他才现身。   但熊三思好像什么都听不见,整个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就连嘴巴都是扭曲的,嘴角不时地喷出血沫来。   以麂性空的力量层次,当然看得出来,熊三思早已丧失五感,此刻所有的力量和意志,都在同身体里另一部分力量对抗。   虎太岁布下的是无限循环的手段,那部分与熊三思自身意志对抗的力量,本身又从熊三思的对抗中汲取力量。也就是说,熊三思抗争得越   激烈,他所需要反抗的力量就越强大。   越努力,越痛苦。越挣扎,越折磨。   而他自己并不知.....   他竟以为他的挣扎能够牵制虎太岁的部分力量,因而在五感都不能维系的情况下,如此坚定地忍受痛苦!   也不知虎太岁究竟是想砺出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手段也太过冷酷。不过无论成果如何,现在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了。   麂性空的声音是穿透五感而存在的。   他在熊三思的意识里继续问道:“值得吗?你所要帮助的那个人,所要并肩的那个战友,他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为他奋战,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甚至你所做的这一切也是全然无用的!区区神临,不可能逃得过真妖的捕杀。”   熊三思的身体如过电一般剧烈地抖动起来,他扭曲着五官,以一种真正咬牙切齿的方式,挣扎着,挣扎着,终于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我是.....人!”   他好像并没有正面回答,但已经回答了所有。   人字立地而撑天!   自古而今所有为人族未来而奋战的人,所做的一切无非三个字——“尽人事”!   人力有穷时,但尽所能耳。   灵熙华和柴阿四在不同的位置仰望那尊夜菩萨。   而夜菩萨仍然注视着熊三思,手结暗黑莲花印,以悲悯的声音说道:“痴儿!我知你千般苦,万般难,现在苦海行舟,终见彼岸.....我来度你。”   “妖师如来已成道,而道弘于末法时代。”   “末法之时,魔披佛衣。怀俗尘之心,贪五色之饰,五逆浊世也!”   “及至末法,不似正法时。救苦解厄,更需雷霆。   妖师如来座下,当有鬼神八部。   一曰鬼众,二曰神众,三曰罗刹,四曰迦婆离,五曰盘多婆,六曰阿毗遮多,七曰迦摩,八日.....魔罗迦那!”   “我如前约,予你明路。三思良信,你可愿入我黑莲寺。自此以后,你及因你所成之族,当得无上善法,正行护道苍生,以魔罗迦那名之!当于末法成果位,你可愿得?”   天妖法坛上,一尊已经走到青铜巨鼎前,正往鼎中放置什么的神像,一时也忍不住侧目过来。   麂性空的另一处落子,竟是要摘虎太岁的果!要把整个灵族,都变成魔罗迦那!   好个痛打落水狗! 第一百一十三章问于时光   立在青铜巨鼎前的神像,生得赤面,臂缠火蛇,脚踩火龟。手上拿的是一个涂了金漆、眉心点红的木偶。   她代表的当然是玄南公的意志,一边把这只木偶放进青铜鼎中,一边开口道:“此人执着如此,恐不能驯服。若成魔罗迦那,将来或为祸事。”   此时的玄南公,又不像跟虎太岁对话时那样,没什么脾气的样子。声音虽轻,却有很重的威严在其中。   夜菩萨随口道:“他现在不过多少岁?在现世生活多少年?在那边有多少亲朋好友?待他在这里开枝散叶,繁衍子孙,久月经年,对自身的认知自会转变。”   “情感不是天生就存在,会在相处中产生。”“我们要相信时间的力量。”   “你们更可以相信黑莲寺的力量。”   赤面神像本要再说些什么,听到最后一句,也就闭嘴。   的确,时间足以抹平一切,生灵的情感不太够被消磨。而黑莲寺要彻底地掌控一个熊三思,多的是办法。其中有些办法,甚至不能够被意志跨越。   就像虎太岁如果单纯想要摧毁熊三思的意志,熊三思现在也不会比灵熙华好到哪里去。恰恰是为了保留熊三思的仇恨,保留熊三思旺盛的生命力、进取心,熊三思才有机会来恨、来怒、来坚持或者绝望。   身魂任凭宰割,爱恨皆难自主。   绝巅之下皆蝼蚁,就是这样真实而绝望。   她慢吞吞地转回身,抬眸看了一眼天色,才把目光落回青铜鼎中,嘴里都囔了一句:“犬应阳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麂性空并不在意什么犬应阳。蝉法缘和虎太岁全都出局,知闻钟已是囊中之物。他将虎太岁一脚从天息封神台上踹下来,等的就是此刻。他提前布局熊三思,为的就是此时。   他和玄南公的对话不能被熊三思听到,而他的劝慰和关怀,却一遍遍地抚慰着熊三思的心。   世尊传法有天龙八部。   妖界佛门虽是自成一统,却也继承了许多。古难山以蛇众替龙众,仍称天龙八部。   黑莲寺自立鬼神八部,与古难山争锋,此事由来已久。但就像光王如来当年所说——“八部七鬼,法难弘成。”   黑莲寺之鬼神八部根基不稳,是致命的隐患。也让他们难以真正挑战古难山的正统地位。   今时今日虎太岁殚精竭虑,以对超脱之路的追逐,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潜力无穷的种族。   麂性空布局挪来自用,以灵族来成就魔罗迦那,可以说是补上了短板、丰富了鬼神八部的潜力。   对太古皇城来说,置灵族于鬼神八部之中,受黑莲寺所制,也算是囚兽于笼中,免受他日之患。   此事若成,灵族的隐患得到控制,黑莲寺的底蕴得到补充,熊三思也能从痛苦中解脱。可以说皆大欢喜——除了虎太岁。   或者说他若有心,他也可以来魔罗迦那共襄盛举,共造黑莲盛世。黑莲寺乃方外之地,也开方便之门。   当然,这话麂性空不会主动去说,免得虎太岁来拼命。便等虎太岁自己来悟。   “苦海无涯彼岸莲花。”夜菩萨诵出最后的佛偈。他的慈悲之声彷佛将整个世界的悲凉都抚慰了。也理所应当的,该让熊三思感受温暖,该为他指引方向。   但蜷缩在云海中的熊三思没有任何反应。仍是在那里情状凄惨地对抗着,持续着他无限循环的痛苦。   熊三思不可能听不到这些话,当夜菩萨话于他知,他没有听不到的资格。   那么缄默即是一种拒绝。   麂性空想了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不是说不存在这种可能,魔罗迦那属于极具象征意义   的佛门力量,鬼神八部需要的是一个自主的灵魂,一个有生命力的族群,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傀儡。所以他并没有限制熊三思选择的自由。   且实在地说,只有一只信虫在此,他所传递的力量微乎其微,做不到太多的事情。不然早就冲出来同玄南公联手掀翻虎太岁了。   只是.....怎么会?熊三思如何会拒绝?   他多么痛苦,多么绝望!   他已经尝试了所有的努力,而所有努力都失败了!他的命运在被虎太岁注意到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从千劫窟到紫芜丘陵,再到神霄世界。   他什么都做不到,他难道还不明白吗?   延续他们早前达成的默契,加入黑莲寺,成为魔罗迦那的开创者,他就能脱离苦海,应有尽有。   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脑海中姜望二字一掠而过,这个杀死了鼠加蓝的必死之人,也是熊三思单方面认定为战友的故乡人。   夜菩萨肃穆地道:“出家之妖,不会诳语。你要帮忙逃离的那个年轻天骄,已经死了。犬应阳割下他的头颅,正在回返。你想不想杀了犬应阳,报这个仇?”   他的声音里散发着一种关乎“信任”的力量,让熊三思不会怀疑这段话的真实性。   这段话也当然可以是真实的。   姜望一定会死,头颅一定会被割掉,犬应阳也一定可以拿出来让熊三思报仇撒气。   为了魔罗迦那,为了黑莲寺,谁都可以牺牲。   犬应阳当然更没问题。   但夜菩萨这句话刚刚落下来,熊三思疼李不止的身体便骤然僵住,而后从眼珠子开始崩溃新成的灵族之躯散发一种异香,整个身体炸成了一堆肉虫!   那干干净净的白色的肉虫,酒落在万神海中,竟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被蜂拥而来的神力包裹起来,一点一点地吞噬着。   对于虎性空的所有疑问,熊三思都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他沉默忍受,沉默痛苦,也沉默放弃。   但是他人生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场所有妖族都听得真切,记得清楚   “我是人!”   青铜鼎旁的赤面神像沉默。借信虫现身的夜菩萨也沉默。   但沉默只持续了大概两息时间,两息之后,这尊不见面目的夜菩萨就踏步而前,一步落到了山道上,落在了那独臂提剑的灵熙华之前。   他的眼眸从那暗夜中显现出来,注视着灵熙华惨白的脸色,以及闪躲的眼神。   以一种值得信任的笃定和慈悲说道:“其实我一早就看好你,你可愿意加入黑莲寺,成为魔罗迦那?鬼神八部,你独掌一部,他日证得果位,当与本座同尊!“   与熊三思相比,灵熙华的确差了太多。   差到在利用完之后,就连虎太岁都懒得多看一眼。   但相较于真正的灵族,灵熙华大约只差了最后一步,类似于熊三思在血肉万神窟里的那一步。   以天妖的层次,不会去懊悔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情。   不就是神婴吗?   黑莲寺可以有!   具体如何才能成为真正的灵族,无非多试几次。   有熊三思的例子在,有黑莲寺护持,这最后一步不会成为无法逾越的难题。   灵熙华完全没有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竟然是他!就像他没有想到,麂性空这样的大菩萨,能够那样自然地说出“我一早就看好你。”   本来躲闪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坚定,他丢开手中之剑,单掌竖在心口,无比真诚地跪倒在夜菩萨面前:“熙华出生之前,母亲就有佛光入梦!自小便读佛经,心中仰慕黑莲寺久矣,只是受制于三   恶劫君,难结佛缘!承蒙菩萨看得起,给我苦海回头的机会。从此以后,我就是魔罗迦那,我当持戒守心,光大我佛.....请大菩萨为我剃度!”   此情此景,谁能不道一句有缘?   夜菩萨自阴影中探出手来,黑色的佛掌轻轻一拂,便拂去了灵熙华的长发,顺便在那光熘熘的头皮上,留下一个黑莲纹。鬼神八部的力量   嗯?   在这个过程中,他似乎在这处姜望洒落鲜血、蛛兰若战死的山道上捕捉到了什么。但苦于独一只信虫能够提供的力量太少,极难去细究。   而即将成为世上第一尊魔罗迦那的灵熙华,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万神海。从灵族到魔罗迦那,他都是在捡熊三思的剩饭,对于其人,心中感受实在复杂。   “怎么?”麂性空问。   灵熙华道:“总觉得他应该有个轰轰烈烈的死法。”   是啊,像饶秉章这样的英雄人物,怎么就这样痛苦地、缄默地沉入了万神海?通过神婴统合的一身所有,皆化归神力中。   妖族肯定不会纪念他。人族则永远不会知晓他。   “能让鬼神八部的魔罗迦那如此感慨,他已经足够轰烈。”夜菩萨随口应着,目光在山道旁的峭壁上梭巡,终于停下来,看到了一处花状的石刻印记。   在视野不能及的层面,有浅浅澹澹的微光,正缓缓向其聚集。夜菩萨那显现于暗影中的眼睛,有了一丝严肃的味道。   然而神霄世界的变化不止如此,甚至不止在姜望和犬应阳厮杀的幽暗长廊中。   此时此刻,整座神山都暗了。但又有光燃起。   玄南公所控制的那尊赤面神像,忽而纵身一跃,跳进了青铜巨鼎中.....此鼎勐然腾起了冲天神火!   神火如洪流,自鼎中涌出,在整个法坛上四处流散,张牙舞爪。而肃立于法坛各处、早就完成结阵的诸神神像,全都定足不动,口中以道语低诵,诵念《大妖干法神照书》。   此书乃万世经典,是奠定了妖族神道基础的至道之书。此时诵于诸神之口,霎时整个神霄世界都被响应。   在鼎中不断沸腾的焰浪中,那尊涂了金漆、眉心点红的木偶,像是已被烹熟的食物,甚至于漫出了青铜巨鼎,而后不断升高,不断升高,高在天穹!   这尊木偶的心口位置,有一个忽明忽暗的光点,彷佛成为它的心脏,牵动所有目视者的心神。那是长期以来一直埋藏在青铜巨鼎内的那点火星。鹿七郎有所觊觎而未能找到机会接触,姜望则以三昧真火将之点燃过。   现在它乖乖地停在金漆木偶的身上,彷佛亘古若此,永恒如斯。   此时放眼整个天妖法坛,无论是立在何处的神像,都自眉心飞出一道神火之线,飘舞在高穹,与那木偶相连。   也不知是支撑着它,还是锁住了它。   但无穷神力凝聚的金液,在这尊金漆木偶的身上流动,熔铸它的外衣,刻写它的纹理。   这尊木偶逐渐有了实感,竟然阐发了一种古老的威严。   如王者在王座,受万神顶礼,天下跪伏。   此即神王身!   如此万神诵书,万神浴火的一幕,场景实在恢弘。   玄南公以诸神为薪,以天妖意志点火,重新点燃了天妖法坛!在这场神霄局中,这座废弃已久的天妖法坛,一共点燃了三次。   第一次试图照亮混沌海,开辟一条短暂的通道,呼唤世尊或者羽祯大祖的旧途。第二次试图筑人族大城,扎根现世规则,响应文明盆地。这第三次,则在玄南公的掌控下,专注于神霄世界,专注炼制神王身!   在经历了姜望铺骨筑城、虎太岁狠手夺台后,   为免夜长梦多,以玄南公为代表的封神台力量决定不再等待,决定提前塑造神王身,呼唤羽祯大祖的灵性归来!   夜菩萨的眼睛看到,那青铜巨鼎鼎身的纹刻,亦在神力金液的冲刷下,渐而熔成了四个全新的道字——   “尔替朕命!”   这回就连麂性空也惊了一下,因为这四个字,乃是元熹妖皇所书,一笔一划,皆有元熹大帝之天威。道文是阐道之字,任何一位可以述道的存在,他的道字都有他的根本印记,可以说字即其身。麂性空绝不会认错。   那么眼前这是?   且不论黑莲寺的大菩萨作何想法。于此刻,那尊已然接近神王身的金漆木偶,忽然睁开了金色的眼睛,仰对天穹。   明明只是一尊木偶,明明手脚都是凋刻出来的一动未动。此时只是一个睁眸,一个仰头,竟有负手看诸天的伟大气魄!   已然晦暗的天穹,此时风云变幻,雷霆骤雨,又电移光转,闪回一幕幕绚烂画画。那是在这个世界上永恒流动的、无尽的时光!   万神海无穷无尽的力量在支撑这种匪夷所思的变化。   有一尊顶冠垂旒的威仪身影,自那尊金漆木偶身内踏出。一步出法坛,一步上高天,一步踏进了那变化莫测的时光里。   他在那涌动着的时光长河的上空,就那么盘坐下来。而在他的面前,在恍忽不知多少年过去又多少年回朔之后,一个一身白衣、头戴白玉冠的身影,以无法被“快”或者“慢”来定义的速度凝聚着,忽闪忽现地也坐了下来。   时光长河亘古流动,在那永恒与瞬息的交界处,两尊伟大的身影对坐。无法穿透时空看到他们的面容,但是能够觉知,他们正彼此对视。   这是应该纂刻在史书上的对视,是放眼整个大时代、也相当值得纪念的伟大瞬间。   在飞光宝船残骸彻底崩碎在这里,时空又重塑之后。此时的神霄世界,已经有其独立的时空秩序存在。   而谁有翻云覆雨手,掀起时光浪潮?   这是一场“伟大”之间的对话,曾经应当发生,但是并没有发生。   这是一场“已死者”之间的对话,在双方都死去很久之后,重新回到某一个时空,如此对坐,对谈。   这是新界以来,妖族历史上最为传奇的两个对手。亦敌亦友,并为双骄。   元熹大帝,羽祯大祖!   .. 第一百一十四章如意   虎太岁有句话说得没有错,世上没有受制之伟大,不自由之超脱。   即便是元熹大帝亲自布局,即便是无上尊神这样的伟大位格,也要过问羽祯自己的意见。   然而元熹大帝布下此局的时候,羽祯早已道消。时至今日,元熹大帝也早已寿坏神解。   曾经在羽祯大祖自举天妖法坛时,未能见得的一面,只可在若干年后,遗旨问于时光了!   元熹大帝于神霄世界数万载的布局,在封神台的执行下终于开花结果,塑成这样一尊神王身,等待羽祯大祖的灵性归来。转入神道,仍然超脱。   时光长河之上,两尊伟大的存在相对而坐。   他们的面目无法被显现清楚,他们的声音也不能够听见。层层叠叠的时光,深藏了伟大。   但见得这一幕,没有哪个妖族能够平静。毕竟是传奇!   那横贯长空的幽廊,此时几乎已经侵占长空。   于幽暗中厮杀的犬应阳和姜望,也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生死游戏。当然,对姜望来说是生死。对犬应阳来说是游戏。   到了真妖层次追求的是对道途的掌控,是对世界的认知。对世界的认知不够,活多少年也是空活。洞世界之“真”的过程,即是真妖的修行。   他面对一个近乎不死不灭的神临境修士,直接放开自我,汲取举世之光....要毙杀姜望于一瞬,只是理由之一。更深层的原因,则是借此机会,执掌神霄世界之夜。   经过了数万年的发展、无数强者于此世的博弈,在建立了稳定的时空之后,神霄世界可以说已经完善。世界潜力母庸置疑。   他犬应阳虽是当世真妖,要想在这样的神霄世界里,捞一点关乎世界根本的好处,却也是资格未够。毕竟在绝世天妖猕知本针对真妖排定的天榜里,他都未能列名其中。   但资格是什么?   封神台征召入阵,即是资格本身。   搏杀人族天骄,是在执行封神台荣耀任务。依靠不老泉获得近乎不死不灭能力的姜望,也的确不好对付!   他为太古皇城劳心劳力,放下真妖架子以大欺小,此世之真他如何不能先洞得?   一次次击伤姜望的过程的确枯乏,但一点点把握此世之真的过程又当真美妙。   当他对光的汲取,于神山上空止于时光长河。   他也不由得回望——而恰看到了元熹大帝的留影,踏入时光长河,与羽祯大祖坐而论道。   即便是他那颗近道而远情的心,亦无法不感动。这就是妖族的伟大存在,这就是妖族的传奇。   羽祯大祖在与元熹大帝争位失败后,远走混沌海,却又在人妖血战之时回返,在元熹大帝遇刺时出手相助。   而元熹大帝则是遗命封神台,布局数万年,只为促成羽祯大祖灵性归来。   这足可以传为万古佳话,叫后世代代追思。   曾为天妖的鹤华亭,毕生理想,也只不过是成为元熹大帝、羽祯大祖那样的存在。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是只有一个元熹,一个羽祯。何其壮阔!   就在犬应阳心潮澎湃的同时,在他剑下苦苦挣扎的姜望,忽而进步、纵剑,抬锋!   腹部被光剑洞穿的同时,剑尖也抬至犬应阳的眼睑。   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倒像是那时光长河上的伟大对视,是出自他的准备一般。   但其实他没有注意到神山那边发生了什么,他甚至完全无法关注到他和犬应阳之外的事情。   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这场厮杀中,这才是他能够支持这么久的根本理由。不然纵是有不老玉珠和知闻钟,也早被犬应阳卸去。   堂堂真妖的心神激荡,绝不能算是什么空当。   但姜望仍以神临境的修为,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瞬,即刻爆发出第二式道途杀剑。   为了晦光行剑,避开犬应阳的道则,其上并无五光十色。可是暗锋落入犬应阳的目光中时,仍有百世浮华。   这举世誉之的一剑,贯彻的是姜望的道途根本,勉强可以触及犬应阳之“真”。   犬应阳圆睁怒目,目光从眼睛里杀奔出来,形成纵横交错的光链,将此剑定止在空中。你姜望尚能持真我,我又如何不可?举世毁或誉,真妖何惧哉?   此时此刻犬应阳的光剑在姜望腹部肆虐,不老泉的力量又不断地恢复创口,以至于那里像决堤一般,鲜血滚滚。血气绕身而流,又不断地被如意仙衣所吸纳,令其碎而又复。   而姜望贯彻道途之力的长相思,则被犬应阳的童光定住。双方如此接近彼此。   铛!知闻钟又摇响。   在姜望的身后,单足神鸟振翅而飞,三昧真火针对犬应阳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倾泻--   这是厮杀多时,知闻钟响了几十次,对犬应阳这位当世真妖已经有了丰富知见的三昧真火!   无边焰浪瞬间将幽廊撕碎!   被犬应阳所收束的光,一时逃掉许多,漫天乱转。   火海怒潮稍作平息之后,姜望独立在火海中央,洞穿腹部的光剑已经消失,长相思所指着的对手也已不见。   真妖毕竟是真妖。   对于姜望接在道途杀剑之后的、蓄谋已久的这一击,犬应阳仍然瞬间做出反应,在那火海的焰光中远离。   而又穿入焰光,杀近前来。   但姜望已经先一步遁走,踏于滚滚焰浪之上,在火海的尽头拔飞而起,身如电转,一剑遥指神山!   火海则在他的身后合流,化为焰花、焰雀、焰流星乃至于焰花焚城,没头没脑地向犬应阳砸去。   直到刚才这个时候,姜望才借由知闻钟,“知闻”神山上空那令犬应阳失神的景象。才知道羽祯的灵性,正在时光长河中,接受元熹大帝遗念的邀请,与之论道。   他寻找羽祯已多时!   封神台当时一共征召了两位真妖进入神霄世界,来追杀自己的只有犬应阳。另一位想必就在忙此事?   当时匆忙逃离神山,还能听到身后雷霆滚滚,想来此事并不容易。   无论元熹大帝的遗念和羽祯的灵性在时空乱流中商论什么,若能将之破坏,必于人族有大益!   同犬应阳厮杀这么久,姜望已经完全认识到了真妖的恐怖。深刻认知到,即便有知闻钟和不老玉珠的支持,他也很难把握胜机于万一。   但若能将那位声名赫赫的元熹大帝的布局搅碎,想必这池水就能浑浊不堪,犬应阳身为妖族真妖,焉能不予补救?他也不浑水摸鱼,但趁水浑熘之大吉也。   届时以知闻钟撞响羽祯之灵性,焉能不得闻当年羽祯旧途?这桩历史中的隐秘,将成为他逃生的梯。   眼见得姜望又如此精彩地逃出战场,折返神山,犬应阳却是无法气定神闲。   厮杀到此刻,姜望所留给他的最深刻的印象,并不是那无与伦比的战斗天才,也不是其人的剑术又或道术。而是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困境里,这个人总在争取!   这是一个充满进攻意志,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人。他犬应阳阅尽千帆,深知这一点多么可贵。   历史浩瀚,惊艳一时的天骄多如繁星。能够璀璨恒久的,无不具备坚韧的品质。他见过太多所谓天才,在巨大的挫折面前一蹶不振,从此泯然于众。   但无论怎么说,此刻若真让这个姜望杀   到了元熹大帝面前,他犬应阳岂不成了神霄此局里最大的一个笑话?   犬应阳的眼睛霎时间暗了下来,像是两枚墨玉嵌在那里。   在滔天的焰浪之前,他彷佛成为了一个妖形的黑色的旋涡,整片火海的焰光都被他所吸纳,火海变成黑海,瞬间熄灭。   而他抬起他的双手来,竖掌遥对姜望,十指大张!   这片已经晦暗了许久的区域里,本来只有姜望以三昧真火炸开的、逃逸的些许流光。在姜望疾飞的这段距离里,本来漆黑一片。   但在犬应阳抬手的此刻,姜望身前强光骤现!   那是无比璀璨无比炽烈的光,光线极其凶勐地交织在一起,聚成一团,像是凭空炸开了一颗金阳!而姜望就在这颗“金阳”的最中心,承担所有爆炸的恶果。   哪怕元熹大帝已经死去多年,此刻呈现的只是遗念,犬应阳也绝不能允许自己在这点遗念前丢丑。甚至为此不惜放弃对这个世界的洞察,提前释放他所收集的“光”!   姜望在注意到羽祯灵性那一瞬间所想到、并立即去执行的归家之路,在这个瞬间又被截断了。   他面对的是一位不再保留,真正释放力量的当世真妖,他面对的是犬应阳所吸纳的、半个神霄世界的灿光!   根本无从逃避,哪怕他身法无双。   也几乎无法抵抗,哪怕他天骄绝世。   在这颗巨大的光球里,无数道光线有无数道实质性的锋芒。此来彼往,近乎无限穿梭。   刺穿姜望的眼球!洞穿姜望的眉心!   穿透他的躯干,他的四肢,把他杀得千疮百孔!   他张成了一个大字,被钉在空中,钉成一个人形的靶子。无可回避地承受这近乎无限的光杀!   不老玉珠极力地恢复着姜望的身体,可这边补充,那边又破碎。一瞬间破坏修补不知多少次,每时每刻都是海量的生命元力被消耗。不老玉珠的青,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褪色。   鲜血大片地泼洒,可泼洒的鲜血也被强光杀死了!   不老泉的力量太强大,生死人肉白骨绝非空话,能让普通妖族与真妖同寿,能让真妖在寿限之外再延年。   它支撑着姜望在这种恐怖的攻势下依旧存活。也让姜望更长久地承受这世间极刑。   抽筋扒皮,不及此痛。万箭穿身,远逊于此!   光球中的姜望几乎是赤裸的,玄天琉璃功连成型都做不到,每次清光稍起,就被击碎,而遍身鲜血未有一刻止歇,他彷佛成了一个血做的人。   唯有那偶尔一闪而过的青色丝缕,才证明还有如意仙衣的存在,它还在姜望的全力催动下不断地恢复。也证明着——这个人还在挣扎!   犬应阳踏空而来,悬立在巨大的光球之前,静静地注视着光球里的姜望。当然并不会有什么心软之类的情绪,只是有些警惕和怅思——人族年轻一辈若都如此,妖族何以自处,何有未来?   妖界何妖似此人呢?他一时并不能想到。   不老泉于漫长年月里的最后积累,偿付不老泉现世封主无数次的生死。但无源之水,终有耗尽之时,就像不老泉本身也已经枯竭许久。当那颗不老玉珠彻底由青转白,姜望就会彻底地死去。   姜望亦自知。   他知道神临与真妖之间的差距,知晓自己正在死去。痛苦把死亡的过程变得很漫长!   他洞悉身体的每一个细节,血液的流动,道元的奔涌,神通的弥散。也清晰地感受着痛楚。   那种痛楚已经超出他的忍受极限,可他还必须保持清醒。因为唯有一个清醒的姜望,才能够最大化地调动所有力量,才能在这无限次的光杀下存活下来,   才能尽可能地消耗犬应阳的力量。   尽管...光似无限。   一直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劝他放弃,劝他立刻死去。反正本就没有希望。   为何还要苦熬到最后一刻?   他知道那是自己灵魂深处的怯懦,是对痛苦的逃避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明明没有抗拒一位当世真妖的办法,死之前何苦还要承受那么多?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也许你是对的.....   姜望咬着牙齿亦被击碎的牙床,抿着处处漏风漏血的唇,不出一声。他聆听着身体的本能,但贯彻自我的意志。   他死死地看着光球外的犬应阳,哪怕眼前其实是一片血色,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已经根本没有一块好肉,每一寸肌肤都被打得稀烂又愈合。如意仙衣已经破碎又重组了数万次,数十万次!   刺.....啦!   自披上如意仙衣以来,它已经破碎了太多次。姜望也早已习惯。   依靠吸收宿主游离的血气道元填充防御法阵,它的防御力量很是一般。姜望后来还穿着它,更多是因为它天子御赐的象征意义,以及它毕竟可以自我恢复,不像其它的法衣,一旦损毁还要花大价钱修补。   但这一次的破碎,竟然发出如此清晰的声响。是断裂金章,撕碎玉帛。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被打破了。   而有一道繁杂的信息流,铺天盖地涌进姜望心中。如意仙宫.....   如意仙宫!   在天子御赐此衣时,姜无忧就特意强调过,这件宝衣传自如意仙宫。因他本有云顶仙宫之传承,天子赐下此宝,也是着意关爱。   但他穿戴此衣这么久,翻来覆去地检查过无数遍,火烧水浸全都试过,从未发现它有什么涉及如意仙宫传承的地方。久而久之,也就澹了心思。   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刻,在如意仙衣破碎重塑数十万次之后,那潜藏在时光里的传承,才打开关锁,交付未来!   .. 第一百一十五章尘念起意,飞升成仙   锲而舍之,万法难求;锲而不舍,仙术可得。   倘若不是在今日这样一个场景里,倘若不是不老玉珠的支持,以及犬应阳无数次的摧残,如意仙衣的秘密,姜望可能永远不能得知。   随着他的修为增长,能够让他受伤的存在会越来越少。而往往可以伤害他的存在,也能够抹去他。   如意仙宫将传承以这种方式藏在仙衣中,打开关锁的条件如此艰难,的确可称安全,不虞传承断绝。   自九大仙宫坠落,仙人时代谢幕以后,如意仙衣流落世间物换星移,不知转手过多少主人。   知晓其珍贵的,肯定舍不得伤害它,即便反覆的研究都得不到结果,也只会将它珍藏起来——就如在赐予姜望之前,它长时间在国库里吃灰。   不知其珍贵的,大概穿着它被击破几次,也就放弃。   即便是姜望这样一刀一枪自战场上杀出来的公侯,也伤不得那许多次,满足不了如意仙衣打开关锁的需求。   如果知晓内情的仙宫传人已被杀绝,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如意仙宫的传承,可能要到万年之后,乃至数十万年之后,才会重现人间。   时光的力量,或许能够帮助如意仙宫解决他们当初解决不了的对手。   也不知齐天子当初选择将这件如意仙衣赐下来,究竟知不知晓如意仙宫这份传承的关隘所在。   但不得不说,如意仙衣的传承,很能检验君臣之谊。   在经历了无数次生死之后,还披此衣在身的姜望,自是承认天子威仪,自是未曾忘却天子恩义。   到了今天,昔年黄河争魁后的天子之赏,才算尽数被姜望收获。   作为曾经横压一个时代的强大组织,名列九大仙宫之一的如意仙宫,如意仙宫的仙术核心是“以意为术”,独具一格地以意念为战斗手段。   极盛之时号称“但有所求,莫不如意!”   这座仙宫的修士于神魂战场难逢敌手,向来说是同境之中神魂无敌。然而.....   就如云顶仙宫、万仙宫一般,仙人时代早已终结,如意仙宫早已被摧毁,如意仙宫的术介,世间也不复存在。云顶仙宫尚有一处废墟,尚有几处完好建筑,尚有青云亭能够诞生善福青云。   如意仙宫却只剩一件如意仙衣。虽得仙术,无法运用。   当然,姜望对仙术体系早已经称得上熟悉,对于如何借鉴仙术,也有自己的心得。   但真正要将这份传承应用到战斗中,还要如声闻仙典一般,反覆琢磨,形成以如梦令为核心替代的弱化版道术。   需要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不可能一蹴而就。   甚至就算成就了,也无法帮他对抗犬应阳,打破现在的困境。   若是仙宫传承里,竟存在一见即得、可以打破修行常识、能使神临胜洞真的仙术,如意仙宫当年恐怕也不会灭亡......   早就建立起万世仙朝了!   一门不能立即转化为战力的仙术,恐怕只是空得。这打开关锁的如意仙衣,大约会同知闻钟、不老泉一般,在姜望死后,成为犬应阳的藏品。   若干年后,如意仙宫的传承,也会成为妖族的一部分。就像知闻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古难山的镇山之宝。   但所谓大道同归,在接收了如意仙宫的仙术传承,了解如意仙宫的仙术核心“以意为术”之后,姜望赫然发现,自己掌握了一门与之相近的秘术——念尘!   由好友林有邪所传,是天罗伯林况对念头的独创性的应用。   念尘同如意仙典,或有共通之处,姜望甚至也已经生出灵感来。可灵感要成型,仍然需要时间,此刻他恰恰最缺的就是   时间。   可是......他还有知闻钟!   凡他能够创造的可能,知闻钟都能朔其根本,“如使知闻”!   犬应阳于是看到,在光杀之球里,那身受世间极刑的姜望,以他血淋淋的手,挣扎着摇响了那枚他死死攥住的知闻钟!   在犬应阳所不能看到的姜望的脑海中。   无数个念头如飞光乱窜,来去似电,彼转此移。人之欲,一息千念生灭。   无法计数的繁杂信息碰撞到一起,而在那古老的钟声里,闪现灵光一道。恰似是长夜新雪,雨后初晴.....一切豁然开朗!   姜望从未如此了解自己,在金躯玉髓被无法计数的光线反覆击溃了无数次,又在不老玉珠的支持下修补过无数次之后,他对自己这具肉身的了解,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他也从未如此困顿,对身体任何一个部分的控制,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可他也从未如此灵醒,在知闻钟的帮助下,对所谓“仙术”,有了全新甚至可以说全面的理解!   静湖听雨似珠碎。   在微微泛起的波澜间,有一颗念头跳出识海,化为人形落在左耳中。在如瀑的血流里竟然不染纤尘,道不尽的潇洒风流,有如仙人坐岩洞。   遍身晶莹,不为俗眼所见。   结合念尘之术和如意仙典,追寻姜望心中所诞生的灵感,贯通仙与术的知闻,在这一刻尘念起意,飞升成仙!   以仙术念头坐耳中解决了声闻仙典里面关于术介的最关键的问题。姜望在这个时候覆刻了那一幅《万仙来朝》里所描绘的耳仙人!   不,不能说复刻。   是杂糅,是取代,是念尘之术、如意仙典、声闻仙典的统合。这是一尊拥有观自在耳、处在声闻仙态之中的耳仙人!   仙宫时代的绝技,重现世间。   这是在这个神霄世界里,诞生的关于仙术的第一种可能!还不足够。   姜望那时而显现白骨时而又生出血肉的两只手,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长相思,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知闻钟。   他握住知闻钟的手,其上已是密密麻麻的溢血孔洞,几乎不能够再动弹一下。   可是--铛!铛!铛!   声随意起,知闻钟自鸣。知闻一响,谛听八方!   在犬应阳的追杀下疯狂逃窜,姜望想尽了各种办法,但从未尝试过从灵识着手。   因为从神临到洞真的第一步,就是以灵炼神。以掌控灵识之神魂,成就元神海之“元神”。   何为“元”?万物之始。   以灵炼神,即是从人之神,往世之神的迈进。(此神非神只。)   神临与洞真在现实的差距已经足够巨大,在神魂的世界里,更是有着本质的差距。   姜望从来没有以卵击石的想法,而只是尽可能地展现自己的力量,把握逃跑的可能。   但此时不同。   早在太虚幻境里,他尝试构建另外一套战斗体系时,就开发出了相对于火域的声闻之域。在与狮善闻的战斗中,也取得了不俗的战果。   而于此刻,在耳仙人与知闻钟的加持下,独属于他姜望的声闻仙域,就此展开!   无形的声纹穿透有如实质的光,瞬间铺开三千丈!当然也将犬应阳和他的巨大光球囊括在一起。   无论风声、呼吸声、自神山传递至此的诵书声......在此三千丈之内,此世所有的声音,都在向姜望汇聚。   而后在一瞬间引爆!   几似于犬应阳之无限光杀的.....无限音杀!   此地关乎于光的所有,由犬应阳掌控。   此为真妖。此地关乎于声音的所有,由姜望掌控!此为仙人!   姜望当然不能够跟犬应阳相比,哪怕是在不老玉珠的帮助下吊住了性命,在知闻钟的帮助下撑开了谛听八方的声闻仙域。   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在这三千丈的范围内。这突然爆发的恐怖的音杀,循着知闻钟鸣响几十上百次后、对犬应阳透彻的了解,瞬间就扑到了犬应阳身无限的声音,无限次的攻伐。   在那璀璨如金阳的光球之外,发生了一场恐怖的音爆!   而在这已经彻底崩溃的声音世界里,仍然有四个字清晰的响起,那是犬应阳的声音,稳定得一如他探出音爆范围、五指朝天的手——   “天!地!受!命!”   犬应阳以当世真妖的修为,调动了他对此世规则的理解,侵入姜望对声音的掌控中,音爆在瞬间被镇压。   万籁具寂。滴~嗒!   于是这一声格外清晰。   一点真血落在空中,烧灼空气,发出滋滋的声响,而有澹澹的异香在发散。   犬应阳被击伤了!   这是开战以来,他第一次受伤。堂堂真妖,竟为一神临修士所伤!   哪怕对方有知闻钟,有不老泉,哪怕对方是名噪一时的天骄姜望,这亦是无法洗刷的巨大耻辱!   他立即踏步往前--   但面前的那颗聚集了小半个神霄世界光线的巨大光球里,已然空空如也。   他骤然转头,但见得,在那视线的远处,一道血虹贯神山!   鲜血淋漓的姜望,已经冲到了天妖法坛,杀到了元熹大帝遗念和羽祯大祖灵性坐谈的场景下方——在他照云峰犬应阳的追杀下,以神临境的修为做到这一点!   以后世间将如何描述他犬应阳?人族天骄,踏之以成名!   ....   此时此刻的神山之上。   天穹映着时光长河里的剪影,元熹大帝和羽祯大祖相对而坐,面目不得见,其声不得闻。   天妖法坛上诸神列阵,皆朝于神王身。   玄南公的意念,全在于对神王身的塑造中。   羽祯大祖一旦以无上尊神的位格归来,他必会依照他在摩云城一众天妖面前的承诺,让渡关于封神台的一切权柄。   但以拥立无上尊神之功,以对无上尊神之塑造的深度参与,他亦有机会窥见他的绝巅之上!   自山腰至山台的山道上,则立着一只信虫所化的夜菩萨,跪着一位全新诞生的魔罗迦那。   自山台往更高处的山道上,是缄默的柴阿四。姜望就在这种情况下,身贯血虹而来。   夜菩萨是断没有想到姜望还能在这个时候回来,没料得犬应阳如此不济,所临不多的心力,在赐法魔罗迦那、完善鬼神八部之后,还在琢磨崖壁上的花状石刻、揣摩时光长河上两位超脱者的对话。   灵熙华这个所谓的魔罗迦那压根没有拦截的本事,也没有办法反应得过来。   玄南公还在凋刻神王身!   是以姜望竟一时畅通无阻,直趋山台。   自与犬应阳交战的战场,到逃奔神山的这一路,姜望近乎无止境地催发气血,让自己达到了此生最快的、金躯玉髓都无法支持的速度。   才能够把握住机会,如此迅速地逃离犬应阳的视线。   也因为这种极速本身亦是自伤,他是一直到杀到神山此处来,跃上了天妖法坛,不老玉珠才使得他身上密密麻麻的裂口迅速愈合。   而一路的鲜血滚落过来,是一道笔直的切分山台的线。血染天妖法坛!   天妖法坛上,诸神焚身肃立,仰对那尊神王身,静候一位无   上尊神的诞生。   铺满法坛的神火,像是一朵盛开的焰花。   姜望的鲜血落在火里,使得火色更艳,血色更炽。   他披着血染的如意仙衣,像一只自由的飞鸟,飞跃那尊据说是羽祯大祖肉身炼化的青铜巨鼎。   左手摇响知闻钟,右手提剑举向天。神霄世界里本不见日月星辰。   可是在那时光长河里,波光荡漾,出现了北斗七星的倒影。   这七颗具备伟力的璀璨星辰,通过星路连接在一起,于时光的辉光里轻轻转动,移向北方。   自此,神霄世界有了正北。有了锚定诸天万界的方向。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投射于神霄世界天穹的光影中,在那对坐论道的元熹大帝和羽祯大祖上空,竟也有雪花一朵飘落。   姜望他.....摇钟寻旧途,举剑对超脱!   气急败坏急速赶至神山外的犬应阳,已是惊得呆了。信虫所化的夜菩萨,一时也愣怔无言。   灵熙华震撼失语,全身连骨头都是软的!   恰恰此刻,由犬应阳所汲取又放开的天光,已经还归于这个世界,偌大神山随之光彩明朗。   山台、天妖法坛和青铜巨鼎,时光长河与对坐论道的两位伟大存在,以及在这中间高飞的、血色的姜望,绘成这张极富张力的画。   时间彷佛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在瞬间已经结束。天穹之上所映照的时光长河里。   那个身披白衣、头戴白玉冠的身影,在忽闪忽现中消失了。   那个顶冠垂旒的威仪身影,则是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起身从时光长河上方离开。   谁也说不清姜望的这一剑究竟有什么影响。但柴阿四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一剑。   的确是光耀世间!   .. 第一百一十六章不必有我   两位伟大存在的论道,难不成真被姜望打断了?灵熙华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   姜望自己亦是茫然的。   因为他寄予厚望的知闻钟,未能响应羽祯的旧途,甚至根本没能触及羽祯的灵性。而他尽人事的道途一剑,却搅得漫天飞雪,令天穹寒彻。   难道我的剑竟真能搅动时光长河,破坏超脱者的布局?虽然他的剑锋并未获得实感。   但那个代表了羽祯的身影,也的确是消失了。   而那个顶冠垂施的威仪身影,独自踏出时光长河,踏回高穹。   就在这踏回高穹的过程里,他和他身后的映照于天穹的时光长河,都在粼粼波光中散去了。   只留下一道怅惘的声音:“无上尊神,非他所求。”而后是叹息——   “羽祯不愿。”   就连这声叹息,也渐行渐远,渐而不闻。不愿?!   元嘉大帝延续了数万年的布局,才求得这样一个可能,让羽祯大祖有这样的机会,可以重回超脱,重证伟大,再续传奇。   而即便是如此.....   羽祯也不愿?   在场这么多各具身份、各有所图的存在,没有谁是羽祯,所以也没有谁能够理解羽祯的决定。   但羽祯大祖的灵性,和元熹大帝的残念,的确是都已经消失。如他们那般的伟大存在,顺心而行即是大道天理,也的确不需要谁的理解。   可万神海怎么办?这尊神王身怎么办?   封神台长达数万年的布局和付出,该如何收场?难道都是一场空?玄南公不惜在神霄世界和摩云城分别与虎太岁正面碰撞。   又以主念操纵赤火神像,第一个跃身入鼎,燃起法坛神火。且分念诸神布阵,齐诵《大妖干法神照书》,共铸至尊至贵神王身。   可以说已经倾心尽力,只等羽祯大祖灵性归来,而能成就无上伟业。自己也或可旁窥无上道途。   现在神王身还未雕琢完成,羽祯大祖.....不来了?   万神海汹涌数万年一无所得,元熹大帝也未留下别的安排!尔替朕命,尔替朕命!   旁者看不懂这鼎身四字,执掌封神台、熟知许多历史机密的玄南公,却是非常明白这刻字的意思。   当年元熹大帝伤重,欲退位让贤于羽祯大祖。   羽祯大祖说,于今日之妖族,羽祯成帝,远不如元熹长寿。故以寿元相替。   想来元熹大帝亦是心中怀疚,才以封神台布局,使其回归。   甚至于这座天妖法坛,也是元熹大帝在其完成使命后亲手毁坏,说是免于人族警觉。而在鼎身刻下这“尔替朕命”四字,要同羽祯大祖在若干年后来个两不相欠。   可是我的元熹大帝,您虽雄才大略,睥睨诸天,但此等大事,您不能先问问羽祯大祖的意见吗?   事到临头才知其不愿。   早知如此,倒不如就卖虎太岁一个面子,偏偏让其黄粱梦碎!   此时此刻,姜望摇钟求路未得。而腾于半空,几与那尊神王身相对。其上是已经散去的时光长河,其下是诸神仰望。   那一尊尊形貌各异的神像,以各种各样的目光瞧过来。如此场景,着实.....有些尴尬。   玄南公能够掌控万千神像与掌控蛛弦的虎太岁争杀,他在这神霄世界里的战力,定然也是在真妖之上的。   不过姜望纵剑穿来的彼刻,万神都在供奉神王身,他居中主持,尤其分心不得。   现在倒是可以分心了,但这炼制到紧要关头的神王身,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于是这天妖法坛上的气氛,便很有些诡异。   被斩断了心口蔷薇妖征的鹿七郎,在认真处理伤势、恢复了个约莫六七成战力后,才提剑回返神山。   但这一趟回来,整个世界好像都不一样了,令他着实有些看不懂。那一身是血的,好像是姜望。   怎的还未被擒下,还跑回了天妖法坛?   难道是被犬应阳捉来,正吊在那里接受折磨?   但折磨也没有不解除武装的道理,甚至不老玉珠和知闻钟都没卸下来.....   他看了犬应阳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心中一动,灵觉骤生,蓦地转头向夜菩萨和灵熙华所处的山道看去。   人亦弹身而起!   --   位于山台之上,往更高处攀登的山道上,柴阿四正为姜望那一剑的光耀而动容,忽然心中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又疼痛,又温暖。   那种感觉,好像是回到了自小长大的那座破旧小院里,看到爷爷靠在躺椅上,沐浴在阳光中,闭着眼睛,皱纹深深,讲那些久远的不着边际的事情。   他也不知为什么,一时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就往山下跑,飞跨过山台,跌跌撞撞地跑向那崖壁石刻。   ·......   且说麂性空以信虫一只,抓取神霄世界之夜,成就夜菩萨,能够发挥的力量,也是够得着真妖层次的。   但区区一只信虫,负载有限。   他也要省着出力,在虎太岁肆虐时忍耐,在熊三思痛苦时等待,在为灵熙华烙印莲花、化灵族为魔罗迦那后,才放松下来。   至少还有三次出手的机会,为自己在神霄世界里再布置点什么。对山壁花状石刻变化的捕捉,是来自天妖的眼界。   而于时光长河上的未知对话,他不去过多揣测。   摘虎太岁的果子,令鬼神八部得以完整,黑莲寺已经在神霄世界里赢得足够的好处。至于最早的目标知闻钟....   虽不知姜望是怎么摆脱犬应阳的追杀冲过来,又为何会莫名其妙对着时光长河放空剑.....但眼下不正当其时?   操纵诸神的玄南公,此时的态度非常重要。当然,自己代表黑莲寺在这里,古难山却已彻底出局,优势还是很明显。   此外....犬应阳虽然有放跑神临的丑陋战绩,毕竟是个真妖,在自己出手机会只有三次的情况下,也需要警惕。   正在思量着局势,崖壁上的花状石刻印记,在这一刻蓄满了微光。   囿于信虫力量的局限,无法支撑天妖目力,夜菩萨竟在此时才惊觉,这些浅浅淡淡的散落微光,与已经身死的那个蛛家女娃有关!   或者更准确的说,与那个蛛家女娃的绝巅神通有关。兰因絮果!   那是蛛弦意图搜集,但未来得及搜集的神通留痕。浅淡微光溢满了花状印记,于是石刻开花。   在那崖壁之上,竟然生出一朵三苞并蒂、分为黄红白三色的花!   ....   ....   在石刻开花之前。   感受到神香花海鹿少主投来的那疑惑一眼,犬应阳着实羞躁得慌,对着姜望大喝一声:“赶你回来认罪伏法,你竟还敢放肆!人不知死,故能胆大包天耶!?”   身如大鹏展翅,直扑山台。语言的艺术一至于斯!   动作更比声音快。   姜望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厮是想要灭口堵嘴。但他姜望是谁?   说他胆大包天并没有错。   要不然也不会敢对羽祯和元熹出剑。   都他娘的要被你们这些妖族弄死了,怎么还可能对你们唯唯诺诺?!   涉及   生死,妖王杀得,真妖拼得任你妖皇大祖,能拉一个是一个,能斩一根毫毛,也是一根毫毛。   他在知闻钟寻路落空的第一时间,茫然的感觉还未散去,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折步拧身,长相思直接捅进了不远处的神王身!   那以金漆木偶为体,以神力金液为衣的神王身,竟然发出一道痛苦的嘶声,体表炸开一道一道的光之裂口,神力疯狂倾泻。   玄南公辛辛苦苦构筑的神躯平衡,瞬间被打破!   这是有机会承载无上尊神位格的神王身,其身具体的构筑细节,须得曾经超脱的羽祯大祖来把握。单凭他玄南公,是造不出尊神之躯的。他的努力,更多是延续元熹大帝的布局,将万神海数万年的积累凝聚起来,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等待羽祯大祖降临——恰是如此,随时有崩溃的可能,所以片刻分心不得。   万难想像,未等到羽祯大祖灵性归来统合此躯,也未来得及自太古皇城封神台选择神位过来临时敕封,倒是先吃了姜望一剑。   一时之间,封神台上诸神嗔目怒视,但囿于阵法,难以出手。或者说,玄南公终究舍不得数万年布局而成的神王身就此报废。只是一方面分念坐镇神王身,极力弥补神躯罅隙。一方面汇聚诸神神意,把握如瀑神力,瞬间聚成了一尊金光璀璨的护法神将!   虽只是毛神之像,虽是随手凝聚,虽不能全心为战,但驾驭此躯对付一个神临修士,想来还是不成问题。   护法神将手持一杆金瓜锤,在凝聚的瞬间就已经轰到了姜望的胸膛上,击破护体天府光、玄天琉璃功、击塌了胸骨。   大齐金瓜武士受金瓜锤。   五脏六腑全被压碎了,前胸骨贴着后脊梁!   天妖和神临对战斗的理解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但在不老玉珠的支持下,倒飞中的姜望伤势瞬间愈合,甚至发出滚滚雷音:“照云峰犬大真妖!你手上的功夫要是有嘴上这么厉害,我姜某人也飞不到这里来!”   他一边揭犬应阳的老底,一边折身扑向犬应阳:“可敢与我单挑!”   犬应阳的力量他好歹已经熟悉,衍道的层次无从捉摸。别说还临时聚成了一尊护法神将,哪怕只是一个草人拿着一缕飘絮,他也不敢靠近!   玄南公操纵的护法神将若未出手,那一下犬应阳也要杀到,一时不察竟还给了姜望发声机会,犬应阳自觉老脸无光,新仇旧恨涌上来,红眼道:“谁也不要插手吾三招之内必杀此獠!”   也不知是真个气昏了头,还是觊觎知闻钟、不老泉,竟敢指挥玄南公、夜菩萨。   但疾飞中的姜望一看还能讲条件,立即又喝道:“妖族是否无青壮?怎的都是老弱来当!可敢让你们的天榜新王鹿七郎与我单挑!”   此时的鹿七郎已经飞向山道岩壁,如若未闻。   犬应阳更是不可能再理会,一把遥抓起万神海中的神辉,往前一推,光箭似雨倾盆!此时不必再考虑什么洞神霄世界之真,他的元神亦出窍,携磅礴之势,直接杀进姜望的元神海里。   掌碎朝天阙,手撕六欲菩萨,一脚将道脉腾龙踩到地上,随手一推,蕴神殿大开其门!   这古老肃穆的大殿,在真妖元神之前全无威严。   他堂而皇之地走进去,探手就去拿姜望的灵识之身。   此时此刻,天妖法坛被万神海诸神占据,更有玄南公居中掌控。身在山台,真妖犬应阳甚至夜菩萨都在场,而摇钟未得羽祯之旧途。   就理性的判断来说,姜望实在已是没有什么反抗的必要。确实是无望的.....   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所有的道路,要么被斩断,要么证明不可行。但还是再试一试   ,再走一走。   斗不过犬应阳,再斩他一滴血也罢。回不了家,往家的方向靠近一步也好!   就在这风驰电掣之间,神魂的世界里已经一败再败,神魂之外的战斗,姜望与犬应阳相会于万神海。   这本该是一场一触即分的战斗。   如犬应阳所说,在他全力出手的情况下,三招之内必杀之。真妖对神临的战斗,理当如此。   可在这个时候,那诸神皆赴天妖法坛、又被犬应阳抓走神辉所以显得暗沉的万神海,忽而跃出了点点繁星也似的金芒。   那如旭日初升的金色,让犬应阳瞬间联想到了熊三思,想起了那此时此世第一枪!   熊三思已死!熊三思已死,世上已无饶秉章。   他的灵身已崩解于万神海中,他也是真正地死去了,死得彻底.....但他的枪意未绝!   在沉默的、坚忍的最后时候,他散身于万神海,留下了最后一枪。   最后一次藏“我”于“无”中。   先死而后藏,故能瞒过洞察的眼睛。   因为他是真正的死去了除非在他死后再去深究万神海。   他不知对手会是谁。   或许蛛弦,或许犬应阳,或许夜菩萨,总之是一个妖族。   他以为姜望已死,故也并不期待让谁捎一条口信。   只是枪乃百兵之胆。   师父说用枪者有进无退,有去无回。   只是他乃大齐军神姜梦熊之弟子,九卒军略第一陈泽青之师弟,临淄第一刀客计昭南之师兄.....大齐天骄,天覆正将。   他来世间一趟,总要留下点什么。   不为人族留下点什么,就给妖族留下点什么。   此刻神海竟如星海。   就在犬应阳看到那些金芒的同时,旭日已然东升,纵来一杆金枪!   粉碎一切,光耀所有。   瞬间穿腹!   那此时此世第一枪,也是此时此世最后一枪。仿佛命中注定,有此轮回。   这最先将犬应阳击退的一枪,也最先将他洞穿!   此枪--   无意无念无心无想。   无我.....   故能无敌。   无我之道,此为真传!   认得此枪者,不在此世间.....   无妨。   他日你若来妖界。   世上已无我...   不必有我! 第一百一十七章南辕北辙亦为前   万神海里,已死之熊三思,绽放他最后的光华时。那山壁上的石刻,也刚好开出花来。   此株三苞并蒂、分为黄红白三色,而蕊光隐隐,如梦似幻。鹿七郎得灵感而来,柴阿四跌跌撞撞....   山道旁的灵熙华已是迷醉了!尚不知其珍,已迷于其梦。   而信虫所化的夜菩萨,亦是眸光大亮,一手点醒灵熙华,一手直接探去摘花.....不枉佛爷在此苦候!   这下就连还在努力修补神王身、维持其平衡的玄南公,也通过那尊护法神将,回过头来!   “三生兰因花!”与此花相比。   发生在万神海的这场交锋,仿佛也无关紧要了。   ......   ......   神临再怎么挣扎,还是神临。真妖再怎么丢脸,也是真妖。自真正出手以来,犬应阳其实并未吃过半点亏。   此世之真也洞得,此世之夜也掌得,人族天骄也百般虐杀过——只是不老玉珠吊命,未死而已。   姜望用尽手段,又是出其不意,又是仙宫传承,又是知闻钟,也不过是轰掉了他一滴血。   这滴血的伤势怎么描述呢?   ——要不是治疗及时,伤口都已经自愈了。   直到金枪贯腹的此刻,他才是真正吃了个大亏!传承自飞剑时代的飞剑三绝巅,曾经笑傲苍穹。   唯我剑道,洞真无敌的向凤岐身死,外楼境的传人悬剑老山,还在看护老友基业。   忘我剑魔痴痴呆呆,偶尔清醒。也不知用那偶然清醒的瞬间,在求索什么。   迄今来看,只有无我剑道走出新途。   姜梦熊碎剑练拳,饶秉章化拳为枪,可谓山河有继。   其人当然没有大齐军神那般拳问天下英雄的勇力,但也是走出了自己的路。   这先死后藏的无我一枪,以无我接续无我,以最终呼应最初,是避无可避。他在神霄世界,承姜梦熊的道,也阐自己的道。   此枪贯穿了已然洞见真不朽的真妖之躯,先“无我”,再“无敌”,要把犬应阳的“真”打成“假”,犬应阳的“有”,杀成“无”。此枪具有湮灭一切的力量,粉碎的不仅仅是血肉元力,还有一切认知,一切存在。   史家吴斋雪有论——时代恒以弱丧,飞剑独以强亡。   就是说飞剑时代锋锐过盛,刚极自伤。这个时代如彗星般崛起,也似彗星般陨落。只延续了一百零七年,却在史书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光采。   昔年的飞剑三绝巅,无我一道,一剑横来天地空!   犬应阳与姜望相逢于万神海上空,但是在正式接触之前,他的腹部已经先被轰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身、意、神,皆被伤!   这一次.....神魂受创、已被真妖元神强势打进蕴神殿的姜望,看到了这光芒万丈的一枪。   看到了其中熟悉的无我之势。   想起了那句“紫芜丘陵未有雪,我未执枪已十三年!”想起了计昭南那个失陷妖界、只留下一杆韶华枪的师兄。   恍惚明白了为何封神台是两位真妖降世,结果来追杀他的只有一个犬应阳。   而重新认识了熊三思。虽然熊三思已不在!   此时不是怅思之时,战斗中的姜望也从不会错失时机。   熊三思最后也是最初的无我一枪,在贯穿了犬应阳腹部,试图湮灭其生机的同时,也必然伤害到了犬应阳的元神!   神临之后,神魂之力外显于世,凝练如一,即为灵识。至此神魂有了直接干涉现实的力量。   洞真之后,以灵炼神,更是有了元神出窍   的手段。心念一动,天地周转。但为什么元神出窍常常作为洞真层次强者压箱底的手段,不会轻易动用?   盖因元神一走,元神海便空,在高层次的战斗中而言,此时的神魂世界几乎不设防。   对付姜望当然不成问题,可恰恰还有饶秉章横空出世的枪。   这一刻好比是犬应阳正调动大军,倾巢而出,怒伐敌城。但身后一支奇兵,已然袭占老巢,正在放火毁家!   此时的犬应阳有两个选择。强撑自身,先灭杀姜望神魂。或者先行回归元神,解除自身隐患之后,再来杀敌不迟。   在万神海的上空他一把抓住流散的金光,握了满手的道则之力,探进腹部巨大的空洞里,迅速绞杀那肆虐的枪意。   而在姜望的蕴神殿中,轰开大门闯进殿中的真妖元神,拔身便往外走。他做出了第二个——   不,第三个选择!   他的真妖元神在预备回归的同时,遥遥一探,一把抓住了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轻易将其制住,瞬间连施数道秘法,将这具神魂身从那宝座上拖将下来,像拖一具尸体般,迳往外走!   真妖洞世,掌控一切。   又要拿住姜望的神魂,逼问一些人族隐秘、逼问譬如声闻仙域之类的功法,又要折回自己的躯壳,在熊三思的无我枪下,保住自己的神魂世界。   但他拖着的并不是一具尸体。这也不应该是他会有的选择!姜望在妖界已经呆了很多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在妖界度过了道历三九二二年的春节。   也在镜中世界,度过了自己二十二岁的生日。在妖界的每一天,他都在对抗天意!   在螺狮壳里做道场。   出不得摩云城,也在城中尽己所能地折腾。从柴阿四、猪大力、猿老西三个全然不同的妖族,开发三条全然不同的路,但每一条路走到最后,都缠绕了死局。   暗度陈仓,躲到了廉溪客栈。却又山重水复,回到了柴家老院。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失败。不断地失败,又不断地尝试。   而歧途,恰恰是对所谓天意、所谓命运的一种回答!   我在歧途,你入歧途矣!   我错了,还是你错了!谁的错误?!及至进了神霄世界。   行念的局,猕知本的局,鹿西鸣的局,麂性空的局,蝉法缘的局,蛛懿的局,虎太岁的局,玄南公的局.....   以及在这之上,元熹大帝和羽祯大祖跨越数万年时光的落子对谈。   以及在这之下,被当做棋子却也各有意志的他姜望、同他一样苦苦求存比他挣扎更多年月的熊三思,乃至于真妖蛛弦、犬应阳,妖王羊愈、鼠伽蓝、蛛兰若、鹿七郎、蛇沽余,甚至灵熙华!   往前追溯时光,还有一代天妖鹤华亭。   往下再看,还有柴阿四、猪大力、猿梦极、羽信、蛛狰这些。   千头万绪的线索彼此交错,好像每一个锚点都纠缠着无数的命运线。仅仅是把这些线索陈列出来,就看得人头昏脑涨。可它们却全部交织在一起,铺成一段命运的河!   谁能于此河中驾孤舟?时间,空间,因果。   每一个棋子,都是自己命运的棋手。而每一个所谓的“棋手”,又何尝不是更高存在的棋子?   彼时姜望浑身浴血,跨过天妖法坛,飞跃青铜巨鼎在那冲天的神火之上,摇响知闻钟却一无所获,剑指时光长河却一无所得。他有一种空前的失落和茫然,却也有一种空前的自在和坦荡。   不是说——我已经死定了,所以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   也不是说——我试过了所有的可能,但前路的确断绝,所以就这样吧。   而是在   那个时候,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路在脚下。   难道拿了知闻钟知闻钟就一定要为你姜望负责,就一定能响应回家的   难道知闻钟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条路就一定不存在?   知闻钟找不到归途,自己也缺乏足够的视野,看不到远方,不知道归家的方向。   但看得到眼前三尺地,就在这三尺地里走。在有限的条件下,做最好的选择。   一直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纵是最后是南辕北辙,可在此时此刻,谁又能说我不是在前进?彼刻万神仰视,神火炙烈。   他在那样的天风里,感到自己在一张立体的棋盘上,上下左右甚至于每个斜角,都是密密麻麻的因果线条。   牵一发,动全身。   每一个选择,都关乎命运。   他看到了“对”,看到了“错”,也审视了自己的“看对”和“看错”。他的歧途已经知见圆满可以开花,但正确的时间不在彼刻。   驾驭歧途的前提,是要能认识歧途,了解自我,认知对错。他清楚即便歧途开花,也很难动摇真妖,这是建立在对犬应阳充分的了解之上。而诸如玄南公,那边山道上的夜菩萨,都更是想都不用想。   在与妖界天意对抗的过程中,他获得了灵感—   天意从不会具体地指向某事某人,但诸多巧合碰撞到一起,却又能自然演化出顺乎天意的结果。   歧途当然是在目标的选择里做文章,引导目标走向错误的选择。但也不见得只能如此应用。   就像早先在那间客栈里,他让柴阿四在离开房间前,故意往屋顶看一眼,由此自然引发猿梦极对环境的猜疑,他再自然而然地以歧途引导猿梦极去探查床底。   就像他多次面对蛛兰若,并未动用歧途,甚至歧途应该也很难越动兰因絮果但在他的战斗压迫下,蛛兰若却不得不出手嫁接因果,甚至帮他死里求生。   这些事情其实他一直在做。   唯独此刻,此时此刻!   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他催动了神通!第二内府中,那颗黑白色的种子,缓缓开花了。   一切是如此平静,悄无声息。   就连五府海中,都没有任何波澜。甚至于第二内府也未外显,神通之光都未有变化。甚至于身外,在万神海上空,因神魂显化之身被擒拿而瞬间呆滞的大齐天骄姜青羊,仍然以惯性在前进。   无声无息入歧途,而不知身在歧途中。   歧途是让对手在已有的选择中,做出错误的选择。开花之后的歧途,却能,直接给目标一个新的选择!   当然神通的成功与否,因时因地,因人而异。   在犬应阳身受熊三思无我而发的洞真一枪,元神受创、急于回归的此刻,姜望用开花后的歧途,在犬应阳回归的选择之上,加入了一个小小的选择—   顺便也将他神临层次的神魂显化之身制住,一起带走。   此时犬应阳身受重创,且作为熊三思要自“有”抹成“无”的目标,还在与熊三思那一枪的力量对抗。   这就有了歧途生效的空间。   当然,歧途成功的可能性,在姜望的元神海里得到放大。更在于这个新加入的小小选择,对犬应阳来说并不危险。   因为他的元神占据压倒性的力量优势,他的确可以轻松制住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也的确是制住了。   可是....咕咕咕,咕咕咕。   元神海中,响起了如此寂寞的水声。   就在犬应阳的真妖元神,拖着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走出这座高阔威严的蕴神殿时——自那门帘之上,水声潺   潺。   天降瀑流!   不老泉内显在元神海里,浇了犬应阳一个满头满身。   水流湍急,瞬间将他席卷,把他和他拖着的姜望神魂,一起推回了蕴神殿中。   砰!殿门关上了!   整个蕴神殿中,都是湍急的水流。犬应阳和姜望,都是其中的孤舟。   不同的是,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虽然受制于敌手,但他却是这流水的封主,是不老泉的主人。   骤生此变,犬应阳虽然还在抗衡自身的伤势,元神却也及时做出反应。大手一挥,神念为剑,在碾碎姜望神魂的同时,也预备强突回归。   但手下却是一空。   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在犬应阳的神念之剑斩下前,就已经先一步炸开!犬应阳加于此身的诸多限制,就好比刀架颈,锁缚腕,牢囚身。   可那个被缚的囚徒.....自毁了。   痛苦之念,杀敌之念,求生之念,思家思亲思故人之念.....   那须完尾备的神魂显化之身,炸成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念头,繁杂无计。一息生灭有千万,如今尽数落此间。   仙术·念头!   在先前的战斗中,姜望正是以仙术念头坐耳中,解决了声闻仙典里面关于术介的最关键的问题,重现了《万仙来朝》里所描绘的耳仙人。   此刻他直接炸身为万念,将这难以计数的仙术念头,尽数膨胀到极限、近距离地轰炸在犬应阳身上,从而产生了一念千万次的神魂攻击!   神临修士的神魂,与真妖之元神,中间确然隔着壁垒。可蚂蚁多了,也能咬死大象。   在一般时候,姜望自不敢如此施为。   神魂显化之身分解无数仙术念头又全部炸开的同时,他也要就此神消身死。   但此刻蕴神殿成为了另外一座不老泉。不老泉之主,身在不老泉中。   什么是“生死人、肉白骨,真妖亦延年”?   仅仅是愈合伤势,修补血肉,可生不得“死人”!   能够让死人复活的力量,自可同时作用于肉身、神魂。   就如他第一次得到不老泉灌溉,顷刻血气饱满,神魂如初,才能横扫战场,斩杀顶级天骄蛛兰若。   在这外人无法得见的元神海里,蕴神殿中。轰击着真妖元神的千万仙念崩碎。   于此之外又有千万仙念复甦。近乎无尽的仙念,潮起又潮落。   犬应阳仿佛陷入了一个轮回,被动地承受着仙念无限次地轰击!如此下去,也不知是不老泉之力先耗尽,还是真妖元神先耗空。一念之差,入得歧途矣! 第一百一十八章三生兰因,雪落光桥   三生兰因花是什么花?   参与神霄局的所有妖王,全都没有资格知晓。即便是犬应阳这样的当世真妖,也未见得能有知闻。   但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太古经传有过记载,犬族大祖柴胤曾与人族赢允年争夺此花。虽闻其事,难明其珍。   可柴胤是何等存在?   他并不似元熹大帝、羽祯大祖那般,要往数万年前追溯。   活跃在人族道历新启之后,与在时光深处布局不老泉的鹤华亭相较,也算得上是个“小年轻”。   然而“柴胤”这两个字,在人族信史《史刀凿海》中都留下过名号!   虽然在那《景略》第一卷里,只有一句话的记载,在景太祖的丰功伟绩中一笔带过——“太祖镇妖九年退柴胤。”   要知道在那篇记载中,与“九年退柴胤”并举的功绩,可是“七年逐虎”。   且在正面战场上击退整个虎族的主力,景太祖也只用了七年时间。退一个柴胤,却花了整整九年!   这柴胤究竟是何等样的强者,要让景太祖用九年的时间来对付他,这九年的时间里,又有哪些波澜壮阔的画面.....《史刀凿海》里并未有详述太多。   诸般故事散见于其它史书中,但记载零零碎碎,各不相同,有的甚至彼此矛盾。   而景国的史书基本是自说自话,通篇都是描述景太祖如何如何威武,不太能被认可。   但柴胤之强大,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曾与柴胤争夺三生兰因花的赢允年,是何许人也?倒也不需要别的介绍。   其人后来在现世西境建立了一个国家,名为“秦”....   能被柴胤和赢允年这样的存在争抢,三生兰因花的价值自是毋庸置疑的。   此花三苞并蒂、分黄红白三色,代表的是过去、现在、未来。传说得此花者,可以把握因果,贯通三生!   神霄世界的山道岩壁上,为何会有这样的石刻,究竟是谁留下的手笔,怎么会由蛛兰若之死引发,又是满足了哪些条件才能绽放?   这些问题都非常重要,但也都留待以后思考。眼下是先摘花再说。   犬族的小妖无甚根底,但既往这边来,说不定就有些什么,且让灵熙华拦拦看。   鹿家的小子灵感天生,知道什么是宝贝,来的极快....虽实力低微,亦须防鹿西鸣手段。   还有那边,犬应阳险要被熊三思那一枪交代了,毕竟是妖族真妖,既已无争抢之力,也不必真叫他死...正好顺手收回知闻钟和不老泉。   三生兰因花的开放瞒不过玄南公,必须要留一分力应对他....甚至玄南公若放弃神王身而来,这一分力实难应对。   不如就分玄南公一座不老泉,再支持一下他的封神台,以此作为交换.....   囿于信虫只有一只,天妖的力量眼界都不能承载。剩下一共三次出手的机会,夜菩萨精打细算,务求每一次出手都能体现价值。   此般思绪虽繁,亦在一瞬间完成。   手指一敲光头,受莲花戒的灵熙华已如离弦之箭,张扬高空,直奔飞跃山台的柴阿四。   “前方小妖禁行,违令者死!”   对付姜望他左右摇摆,对付柴阿四他势如猛虎!   与此同时夜菩萨一只手笼上佛光,直接封锁附近,去取那三生兰因花。点过灵熙华的手指,则收归并掌,遥遥一探——   直接将疾飞而来的鹿七郎推至千丈外而未伤其身!   掌势不歇,又降临万神海,护住了犬应阳的胸腹空洞,隔开了残留的无我枪意。变掌为爪,把姜望一并罩   在其中。既要抓回犬应阳之元神,又要切断姜望的知闻钟,剥离他的不老泉。   这一掌四用,退鹿七郎、救犬应阳、夺知闻钟、分不老泉,把一份力用到极致,精打细算到了极点。   看得玄南公都是皱眉....麂性空这厮在黑莲寺,是不是管帐的?   当然,玄南公皱眉的主因,还是看到了麂性空的交易请求,对此有了一丝迟疑。黑莲寺对封神台的支持,以及一座拱手相让的不老泉,自然值得他迟疑。   神魂世界是万变一息。   一瞬间的迟疑,在这里可以发生太多故事。   就好像犬应阳在姜望的蕴神殿里与姜望已经勾心斗角打生打死好多轮,外界柴阿四的一个眨眼都尚未结束。   蕴神殿里浪涛汹涌,千万仙念轰击不止。   若是换成任何一个妖王面对犬应阳这样的局面,恐怕都要神消于此。此等杀伤已经超越神临的极限,也非妖王可以企及!   但犬应阳毕竟是犬应阳,于这座蕴神殿里承受轰击的,乃是一尊真妖元神。   在千万仙念轰出第二重浪的时候,犬应阳就已经当机立断,将真妖元神裂分为二,一里一表。   半数的元神之力结为外壳,真正的主念则藏于內里。   任凭外间千万仙念轰击不止,不断消耗元神外壳。主念则于内部设坛列阵,遥感其身。   外间虽有千叠浪,个中自有不坏神!   元神与肉身的响应,在一瞬间就已经完成。   他那正在抵抗无我之枪的本躯,一时间变得透明。血肉筋络全都清晰可见,光线无止境地向外投射。   姜望的元神海中,透进天光来。   这天光一束,毫无阻碍地穿进蕴神殿中,也不被不老泉水阻止,不被姜望的仙念阻隔,甚而轻易地穿透了那真妖元神分剥的外壳,落入內里。   因为它并不属于神魂的力量,也不归于气血道元,而是一种道则。藏于外壳下的那部分真妖元神,果断踏进光中。   犬应阳动用道则之力,以光架桥,打通了神魂世界与现实世界,接引元神归返!   虽然不老玉珠已经消耗了很多次很多次,正由青转白,他也没有拿自己性命在这里做赌的道理。第一选择仍是避开姜望的这一次疯狂。   他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大的优势。   便看在熊三思这一枪的份上,不必全占全优。   恰在这个时候,石刻开花,夜菩萨探掌过来。   两者之间的鹿七郎几乎是立刻被掀飞。   犬应阳因为调动道则之力去接引元神,而不断扩大的腹部伤口,也在佛光普照之下开始愈合,那“无我”之力,正被坚决地驱逐。   这很难说是一件好事。   因为没有夜菩萨的帮忙,犬应阳也能解决现在的困境。   更因为夜菩萨的“帮忙”,不是无条件。夜菩萨这一掌探过来,知闻钟、不老泉,全都要带走。   倘若是在他全盛时期,面对只落下了一条信虫的夜菩萨,怎么也有些反抗之力。但现在.....   也罢!   在黑莲寺的天妖手段之前,鹿天尊也不能说我没尽力。   犬应阳心中一叹,直接放开了自己的力量,给夜菩萨留出摧枯拉朽的通道。如此果断的表现,也不失为识时务之真妖。   此刻姜望的肉身几乎完全暂止,只沿着惯性在运动,全部心力都与仙念一起爆炸,主导那一瞬千万次的神魂攻击。   这时候的不老泉若被剥离,姜望顷刻便死。   更别说犬应阳的部分元神已经踏上光桥,夜菩萨的力量更渗入此间,张   织了夜晚!   但同样是在这个时刻,姜望的元神海中,忽而落雪。雪花翩似舞。   极美,极冷。   冻杀万物,雪落光桥!   时间转回半息之前。   山道上的石刻正在开花。   在神山山腰处,那处不老泉搬走后的涸池里。忽有大红大紫的斑斓色彩凝聚,那是姜望在生命垂危之际所扯下的锦绣,本该消散,但竟未有消散!   而于此刻直飞而起,好似张成了一条横空彩带、一道跨世虹桥。   此刻天边仍有飘雪,那是姜望彼时一剑天下皆冬未落尽的雪.雪下是虹桥。   美景如斯。   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被拨动。   此方世界所有的雪,所有的寒,在这一刻有了主宰者。于虹桥之上,化生一位美极、哀极,如疏璃般易碎的女人!   冬皇谢哀!   因为神霄世界尚未有确切的位置,难以在茫茫宇宙中捕捉。   也因为天外无邪的存在,所有外来的手段都入世艰难,只可沿行“天外无邪”之前就铺好的路——因为这些道路已被神霄世界认可,在“无邪”之前,算不得“天外”。   她不能够直接降临此世,唯有保住许象干的锦绣,沿着锦绣的旧途,借助那冥冥中的联系,在这个世界里降临她的力量。   此行当然不是为了姜望!   她化雪为身,行在虹桥之上,一探手就靠近了三生兰因花,与夜菩萨的大手撞在一起,将那黑夜之手直接拂开!她要比夜菩萨更早察觉到三生兰因花,也比夜菩萨更早做出准备,一直就在等花开,故才能后发而先至。   与此同时也并指为剑,回身对着姜望的方向一划!   她与姜望算不得相熟,更没有交情,也不必在意许象干的心情。甚至于姜望未死的消息,她也没有告知齐国。   但因为她走的是锦绣的旧途,所以她也要必须保证锦绣的存在,要让姜望.....是到妖界一游!   至少...在她得手之前,必须如此。否则联系断掉,顷刻就要回返。这一记剑指太致命了!   在如灵熙华这般妖王肉眼可见的世界里,尚只见到一缕雪色的剑气疾掠而过,在姜望的肉身之前掠出一扇折射五光的冰屏风,阻隔了夜菩萨那一爪的进袭。   而在神魂的世界中,夜菩萨所张织的夜,瞬间就被割开。犬应阳所架的光桥,也在瞬间堆满了雪。   犬应阳那意欲归身、未及设防的天妖元神,直接僵在了那里!   可怜他放弃了争抢,将不老泉和知闻钟拱手让出。夜菩萨为了回收力量对抗强敌、抢夺三生兰因花,却放弃了他!   就在这元神海飘雪的时候,灭而又生、近乎无穷的仙念,此时也击溃了犬应阳留下来的元神外壳,沿着光桥杀奔此处,如巨浪一卷而回,将犬应阳剩下的这部分元神,重新卷了蕴神殿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轰轰轰!轰轰轰!   整座蕴神殿仿佛都在剧烈的摇晃。   神魂世界震耳欲聋的声响,在外界完全悄寂。   可是一位当世真妖的元神,就在这恐怖的爆炸声里,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的粉碎了!   在柴阿四右眼的视线里。   那云腾雾绕的万神海上空,姜望那凭着惯性险些撞在冰屏风上的躯体,倏然间“活泛”起来,不朽的神光重新游在在双眸。   眸光只是一照,面前的冰屏风就已化去。   而他修长有力的左掌,已经落在犬应阳的左脸上,反手一拨,将这当世真妖拨到了一边去!也抹去了这具真妖之躯里最后的生机。   那胸腹之间犹有巨大空洞、元神   已经死去的真妖尸体,就那么坠落万神海而被云海掩埋.....一如早前的熊三思!   看到这一幕的,为什么只是柴阿四的一只眼睛?因为他的另一只眼睛,此时已经不受他的控制。   他循着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动,跌跌撞撞地冲下山道,而正好迎上了灵熙华的冲锋。   对方虽然断了一臂,但又是灵族又是魔罗迦那的,气势如虹。   柴阿四自家知自家事。没有那位上尊的指点,他在金阳武斗会上都踉踉跄跄、进展艰难,更遑论与灵熙华这样的妖王争锋!   虽然他现在并不会怯懦,却也没有找死的念头。   上尊虽然跑了,但他仍然点燃了内心的野火,认可自己是一个有本领的妖族。被猿小青那样的好姑娘深爱着的他,怎么可能一无是处呢?   那个姜望能在一众妖王的围追堵截下屡斩天骄,现在甚至屠了一个真妖,创造奇迹!谁说他柴阿四将来没有可能?   当然创造可能的前提是活着.....就像那个姜望,也是逃得一手好命。他柴阿四也苦练过身法。   灵熙华说小妖禁行,违令者死。他倒并不觉得冒犯。   毕竟他现在不自觉是未来大帝了,也没有一根手指头碾死一个妖王的底气,灵熙华确实有实力这样呵斥他。   那个叫姜望的能杀得灵熙华抱头鼠窜,那是那个叫姜望的自己的事情,与他柴阿四没半点干系。   他是真的不想前行,想要就此转身,可他的双腿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他想要说点好话,解释一下,可是他也张不开口。   就像他真的不知道为何会为那朵花感动,为何会想起爷爷想起自己的家。可眼睛怔怔地流出泪来!   他的右眼看着蒸腾云海,看着那个叫姜望的家伙,看着那天妖法坛上方的护法神将正拔空而去。   他的左眼看着灵熙华,看着那张舞的灵焱.....也看着自己握住锈铁剑的手,忽然跳动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他完全不能理解的复杂轨迹,而竟剖分了灵焱!   这锈铁一根,随意一抖,直接扇在了灵熙华的脸上,把这位魔罗迦那扇飞数百丈远!   他也听到了自己口中,发出了无比威严的一声——“滚!” 第一百一十九章今时此日是恰当的风雨   柴阿四曾经无数次遐想,想像自己能够如此威严。但弱者就连愤怒也是可笑的。   一个“滚”字,并不凶狠。   然而有抽飞灵熙华的那一记铁条作为注解,便体现了威严。   此时他感受着自己,以一种藏身于内的旁观者的视角,是如此奇特而陌生。   他还能感受自己的耳眼口鼻四肢乃至于气血道元,但这具身体的所有,他都不能自控。唯有一只右眼留给他,像是囚室的天窗,是他仅剩的自由。   身不由己,如傀操戏。   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没有恐惧。   如果一定要说那位陷入永恒沉睡的迟云山神,究竟教会了他什么,他想应该是三个字——“去面对”。   所以他睁着这一只眼睛,认真地看着视野范围里的一切,不错过任何细节。也认真地感受着,这具身体正在发生的变化。   而此刻灵熙华的感受.....就是一个“懵”字。   他完全被这一记铁条抽懵了!   同姜望的对决,他尚能知道自己输在哪里。若能重来一次,肯定有更好的表现。   可“柴阿四”的这一抽,抽得他六神无主。   不知道灵焱是如何被分解的,不知道防御如何被打开,不知道那一记铁条为何能抽到自己脸上!   他唯独知道.....再来一千遍,一万遍,也是躲不过。   捂着几乎被抽烂了的半边脸,灵熙华顺其自然地往外倒飞,眼神里不敢有怨恨,也不敢看柴阿四。他看到——   那朵开在崖壁上的花,漾开了梦一般的波澜。其上夜色渐褪,雪色渐深。   此为两种道则的碰撞!   又在某一个时刻,夜色呼啸而来,夜菩萨回收了所剩不多的力量,与飞雪踏虹的谢哀正面厮杀!   仍是最先的考量。   知闻钟在犬应阳手上和在姜望手上并无区别,只要降临此世的力量还在,随时可以拿回来。   彼时的熊三思奄奄一息,化灵族为魔罗迦那的机会稍纵即逝。此刻的三生兰因花同样眨眼就要被采摘。   他已然把握了魔罗迦那,当然也能把握三生兰因花!竖掌如刀,直插谢哀心口。   三生兰因花摇摇颤颤,夜色侵回雪色中。末法时代雪亦黑,不许世间见纯白!   但谢哀对三生兰因花的认知,远远超出他的想像。谢哀抢夺三生兰因花的决心,也远远胜过了他这临时动意的贪念。   在天碑雪岭看到许象干的那一刻,她就从锦绣神通的反馈上,感受到了兰因絮果的力量.....彼时她就已经知晓,三生兰因花即将开放。   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境遇,她都不可能放过三生兰因花的机缘。   哪怕锦绣微弱,哪怕神霄遥远。   她投下的是重注!   作为雪国第一美人,谢哀天生有一种易碎的美感。但此刻漫天飞雪为她张舞,举世寒意擂起战鼓她的危险毋庸置疑!   踏虹而来的她,摘花之手轻轻一弹指....霜电经天!   它显见在视野之中,而潜透于规则之内。   麂性空把握神霄之阴而成就的夜菩萨,从那如刀的竖掌开始,一寸一寸地冻结,瞬间蔓延了全身。   他仿佛成为了一尊冰晶琥珀。冰面逐渐凝成了棺材的形状,而冰层之中竟有游弋如飞的阴影,沿着特殊的轨迹,隐约能见羽喙,分明是告死之鸟!   一共九只.....穷极生途!   仙术·千秋棺!   在横压一个时代的九大仙宫之中,凛冬仙宫对寿数研究最深。凛冬仙人又称为长寿仙人。   他们擅长延寿之法,有三九寒蝉这样的据说能穷极生死之理、枯荣不蜕的仙术。但所谓医毒不分家.....懂得生者,亦懂得死!   此时千秋棺一落,强如夜菩萨,也被冻结了道则、凋零了寿数。   万神海上空姜望已经纵剑开启了又一轮的逃亡之旅,在那尊护法神将的追杀下左突右窜。   眼观六路的他,自然瞧见了谢哀的这一弹指,一时也有些动容。   这是在平步青云之外,他第一次见到完全版的仙术,且是如此恐怖的凛冬仙术千秋棺!九大仙宫横世的掠影便在此术中!   冰棺之中,夜如潮退,麂性空那竟有几分冷峻的面容,第一次清晰地显现在神霄世界里。而迅速地起皱生纹,干枯老化。   只有一只信虫为依托的菩萨身,在这种层次的战斗中,实在是太勉强了一些。究其力量,甚至都未见得有真妖强,只不过是凭藉运用力量的境界,可以稍压真妖一头。   虎太岁留下暗手操纵蛛弦,借封神台入局,好歹天妖眼界不受约束。他这一只信虫,就好像小宅小屋开了一扇小窗,即便天妖目见万里,所见范围也相当有限。   在后来仍能干涉神霄局的三位天妖里。   玄南公是以天妖之眼界,调动千万毛神之躯。虎太岁是以天妖之眼界,调动真妖之躯。两者可说势均力敌。   他借信虫出手,是在有限的几次出手机会里,拥有接近真妖的力量、超出真妖而未至天妖的眼界。所以只能避让虎太岁的锋芒,在虎太岁出局后再出手。   点化魔罗迦那消耗了部分力量,救犬应阳夺知闻钟也消耗了部分力量.....此刻在谢哀毫无保留的凛冬仙术之下,他几乎动弹不得,竟只能看着这具身体的“死去”。   便在这“死去”的过程里,他在千秋棺中,看了一眼远处天妖法坛上的神王身,再挪回目光,深深地看向谢哀!   夜菩萨之躯就此散去,只有一只小小的黑虫,还封在冰棺之中,正在消散。   而谢哀的眉心,烙下一个黑点,炸出许多条黑线,向整张脸蔓延开去,似是绽开了一朵黑莲。   菩萨之死,时代之衰,降临末法!   麂性空用这具菩萨身、这只信虫的消亡,来将谢哀带入末法时代。使她在神霄世界里本就不能展现太多的战力,进一步削弱.....以此来为玄南公创造机会。   他看向神王身的那一眼,是在局势已经崩坏的情况下,与玄南公做一个交易。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帮助玄南公,使其得手三生兰因花,而求得玄南公送回知闻钟。   与此同时,天妖法坛上空,那护法神将横飞出来,直扑刚刚推落犬应阳尸体的姜望。   在雪花里错杂的因犬应阳而坠落的血雨中,天妖法坛外围,又有九尊神像依次飞起——那是在神王身重新稳定下来后,终于可以解放的部分神像。   这九尊皆往谢哀杀去。   麂性空交易的请求.....他的确有收到。   但他并没有来得及答应或拒绝,麂性空已经提前交易了....这贼秃!于这样的时刻。   那晶莹剔透的千秋棺,忽然霜光乱舞。九只告死鸟不再游弋。   末法时代的信虫,静止在破碎之前,凝固在千秋棺里。   谢哀玉指点在自己的眉心,按住那个黑点,将所有的黑线,都定止在那处。于是她的雪额之上,便霜结了黑纹。   这莲状的黑纹无损于她的美丽,倒有几分似冰川的裂隙。   她的确杀死了夜菩萨、杀死了这只信虫,但也以千秋棺的力量,让它停在将死未死的那一刻。麂性空所期待的末法时代,于是也将临不临!   轰轰轰!   在她的身后,有一座冰山崛起,探出云海,对峙崖壁。   将玄南公操纵的几尊神像,全部拦在冰山之后。那玄冰有万载之寒,轻易不得破开。   此刻两山夹狭道。   她和她的千秋棺,就停在山道中。   除了一个跌跌撞撞向这边奔来的犬妖,再没有谁能阻止她摘下花朵。她明澈的美眸望着那个犬妖,探出手来,霜花开在她的指尖,霜意落在三生兰因花上...   咔!咔!咔!   她接触到三生兰因花的手指,忽然间全部断掉了!   如此纤柔合度、玉润完美的手指,像琉璃礼器一般,当它猝然断裂的时候,真叫人心碎!   是谁如此残忍?   柴阿四提着他的锈铁剑。一只眼睛懵懵懂懂,带着赞叹、可惜、心疼之类的情绪,一只眼睛却严肃、威严、睥睨一世。   美的事物被破坏,总是叫观者伤怀的。伤春为花残,悲秋为叶凋。   就连被冰山推开但始终看着这边战场的灵熙华,眼里都有一丝对暴殄天物的可惜。   唯独谢哀自己的眼睛,却十分平静。   她也不去继续摘那三生兰因花,也不理会自己的断指,只看着面前这个手提锈剑的身影,声音冷漠:“柴胤?”   玄南公、鹿七郎、灵熙华,以及受苦良久、因虎太岁的退出而重获自由......仍然伤重但刚刚恢复了一点力量、在血雨中飞上山来的蛛弦,尽皆一惊!   柴胤在人族《史刀凿海》中,只是寥寥数笔便带过的妖族强者。   在道历新启以来的妖族心中,却是毋庸置疑的传奇!他曾在万妖之门前,迟滞了景国开国皇帝的兵锋!   手持锈铁剑的“柴阿四',自那两山所夹的狭道里,慢慢地走下来,嘴角有一抹玩味的微笑:“你竟然认得我....你是谁?”   在提问的时候,他仍然在往前走,问题落下的时候,他已经又抬剑,锈剑一起,冰川皆裂、山崖碎——   他自山上往山下来。   他的右手边,是无数颗碎至细粒的冰晶。他的左手边,是如烟雾弥漫的土黄色的埃尘。   两山不复见,唯有一道走。   那条山道似成了天神下凡的阶。   他的声音,已然成为了此世的规则本身。   对于这个世界的掌控,他俨然已经超过了迄今为止在神霄世界出手的所有存在!   哪怕元熹再世,哪怕羽祯复生!   他就那么看着谢哀,剑已递来:“不管你是谁,知道是我柴胤,还敢夺我的花吗?!”   人族多天骄,山河日新。他不知道来者是谁,但他也不必知道来者是谁。   无非一剑!   柴胤之强,柴胤之霸道,由此言此态,可见一斑。   但更令鹿七郎震惊的是.....柴胤竟说这是他的花!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如过电一般,恍然明白了一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蛛兰若.....兰因絮果....三生兰因花!   蛛兰若不是天生的神通,而是种花的盆!   神霄世界是肥沃的土壤,今时此日是恰当的风雨!   为何神霄世界最后会在柴阿四的老宅落下来?因为'柴胤”要守着他的三生兰因花!   此刻又何止鹿七郎震撼失语?   眼见得柴阿四忽然间展现柴胤的力量,柴胤的口吻。与柴阿四相处这许多天的姜望,一时汗毛倒竖。   他读《史刀凿海》,《景略》第一卷,就有柴胤之名。妖界天意之恶劣,原来从遇到柴阿四的时候就开始了!   摩云城中多少次阴差阳错,是天意,还是柴胤之意?亦或兼而有之?他在用柴阿四布局的时候,柴胤也在冷漠地注视他。   想来他在妖界挣扎的这一场,无数次死里求死,屡败屡战,屡输屡争,在名载于史书的强者眼中,多么可笑!   难道说,他独斗数位天榜妖王,几经生死,爆发所有,终于在绝境之中创造可能,临阵强杀蛛兰若——竟也只是为这场开花所做的铺垫?   他们这些所谓的天骄,生死都在看台上,只是大人物的一场木偶戏吗?尤其姜望比鹿七郎灵熙华他们更了解柴阿四。   知晓柴阿四在与猿小青相爱之前,本就一直心心念念要娶蛛兰若。如无他这个所谓的古神出现,想来柴阿四最后还是会“机缘巧合”跟蛛兰若产生交集。   迟云山神的出现,只是柴阿四的生命里,一道偶然的波澜。无法阻止命运之舟,行向它的终点。   但.....如果说柴阿四就是柴胤。   那么柴阿四呢?   柴阿四的心情,柴阿四的命运呢?   在护法神将凌厉的攻势下,姜望也不知何来的心情,鼓荡血气,倏然折望,看向那个“柴阿四',高喝道:“柴阿四!”   他赤金色的眼睛,恰对上一只泪水模糊的右眼。以及'柴阿四'无动于衷的脸。   在与谢哀争杀的同时,“柴阿四”的左眼,还游刃有余地看过来。便这一眼--   姜望心中警兆骤生,气血催动到极限,血雾炸出皮肤来,逃脱了护法神将的金瓜,似血电折走。   他原先所立之处,出现了一道自天而地的光柱。   洞穿了云海,光犹不息,似是云海一峰!   瞧着姜望迅速遁远的掠影,以及玄南公紧随其后的追逐。   '柴胤”的嘴角微微翘起,饶有兴致地道了声:“你也好自为之!”   此时此刻,他与谢哀的道则碰撞还在继续。   但他只是施施然回身。径直而前,一剑往赴。   一支锈铁剑,定住风雨雪。   天风地气汇龙虎上下四方合圣元。   而此剑继续前行。   前方包括谢哀在内的一整片空间,顷刻崩碎了。   此剑碎嶽,碎棺。   也点碎了谢哀的惊虹桥、化雪身! 第一百二十章六道   与衍道真君强大的力量相比,锦绣所搭建的联系,纤弱得好似一根头发丝。   而以发丝为吊桥,山峰滑行其上,的确随时都有崩断的危险。   即便是谢哀,要一边维系通道、一边降临力量,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不似麂性空、玄南公他们那般轻描淡写。   若非三生兰因花的重要意义,她断不会如此!   此刻她在崩碎的空间中,破碎地看着柴胤,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并没有开口。   一整片空间,像是四四方方的琉璃。其间五光十色,都是规则的碎影。   谢哀生得易碎的姿容,也的确碎掉了。把雪还给天空,把寒冷还给冬季。   把现世之人,推回现世。   而柴胤握着的那柄锈铁剑上,正托着那朵三生兰因花。一剑杀人摘花,击退了衍道真君而花未伤!   “柴胤'平举锈铁剑,微微侧头,看向无数颗冰晶细粒犹在飘洒的云海。玄南公所操纵的、正在飞来的九尊神像,全都骤停于半空。   他无心,也无力与柴胤相争!“大祖!”   在这个时候,蛛弦拖着伤疲之身,从云海里飞上来,瞧着柴胤道:“我家蛛兰若之死,您是否有个交代?”   柴胤当然是顾念妖族的,不是那种绝对冷酷的性格。   不然先前灵熙华拦路,他就不只是一剑抽飞——大约这也是蛛弦敢开口质询的原因。   对于这样的问题,“柴胤只是横剑于前,伸手将那朵如梦似幻的三生兰因花摘下,而后才道:“你要什么交代?”   先前险些被虎太岁碾死,好不容易逃得性命,她还敢往柴胤身前站。不得不说,真妖的勇气的确非同一般。   蛛弦哀伤地说道:“兰若是我蛛家的天骄,是光彩夺目的'上原明珠',深受我家老祖喜爱,也是我的心头至珍。她今于此不幸,这兰因絮果的残痕,我本欲收集,好叫老祖有个念想.....”   '柴胤'并不看她,只看着手里的这朵三生兰因花,慢慢地说道:“当年赢允年与我争夺此花,各分其半。我抢到了半朵现在,和整朵未来。今时今日种种,皆为补完此花”   “兰因絮果?”他扭过头来:“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以为这传说中的传说,神话中的神话,有那么好诞生?是我扔在命运长河里,落在有缘之身。你家那个蛛兰若,有幸陪它走一段路罢了。”   兰因絮果的神通,竟是来自于三生兰因花!这真是难以意想,真是传说手段!   蛛弦此刻手中无剑,气息甚衰,只惨声道:“我家兰若,心性城府天资,皆是上上之选!即便没有兰因絮果,她也能成为一个实至名归的天榜妖王,成为众所仰望的强者,成为接过我蛛家旗帜的领袖,成为我妖族的栋梁!大祖您洞见过去未来,不应当看不到这一点。”   她并不敢直接指责,说蛛弦的死与柴胤有关。但话里话外,意思已是很明显。   柴胤应该为蛛兰若的死负责,柴胤应当对蛛家做出补偿!   蛛家养育蛛兰若这么多年,不应该仅仅只是养了一只栽花的盆,且在花开之时就碎掉!   柴胤表情玩味:“你以为是我让她死她才死在这里?”“你错了。”   “你,或者说在背后跟你讲述这一切的蛛懿,未免太小瞧我柴胤!”“我柴胤一生行事,何须踏小辈为阶?”   “蛛兰若是生是死,都不会影响三生兰因花开放。她的神通花,始终会跟这朵花开在一起,因为二者本为一体。”   话说到这里,“柴胤”忽然长剑一扫,这一剑毫不锋利,就如洒扫庭院一般自然写意。   但山腰那处早先考验一众年轻妖族的密林   ,立时齐刷刷地倒下,留下一排排整齐的树桩。   “我这一剑伐林,莫不是栋梁之材!真能撑起华屋者,能有几何?如今毁于一旦,时也命也!”   '柴胤”道:“蛛兰若的确当得起天骄之名,但她遇上了比她更天骄的对手,折锋于此,这也是她的命!”   蛛弦咬了咬牙:“可是,若无兰因絮果.....”   “没有可是。”柴胤不怎么耐烦地看向她:“这兰因絮果何来,你家老祖真不知情吗?回去对蛛懿说,她已经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不要贪得无厌!”蛛弦一时默然。   柴胤的视线从蛛弦身上移开,落到远处。   姜望和护法神将一逃一追,已经出了神山范围,不在灵熙华等妖王的视野中。但当然逃不脱柴胤的注视。   他看到玄南公所控制的护法神将,已然凭藉超出不止一筹的世界理解,截住了姜望。以神临境的体魄,斩杀了姜望不知多少回。   他看到不老玉珠的青色,已经只剩十分之一,且还在迅速地褪去。这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很平静地问了一句:“刚才那个人是谁?”   维持那座神王身的众神像里,玄南公附于其一,开口道:“是人族雪国新晋真君,号为冬皇,名为谢哀。据说是两千年前凛冬仙宫传人霜仙君许秋辞转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份情报说出来,玄南公自己也是怔了一下。谢哀既然是新晋真君,又怎么认得柴胤?   即便是许秋辞.....两千年前成名、也在两千年前身死的霜仙君许秋辞,怎么认得三千多年前就已经坐死关的柴胤?   时间线对不上!   须知就连自己这封神台的当代执掌者,也未能第一时间认出柴胤来。   且这个谢哀,还认识三生兰因花,更对此有先于麂性空的准备。若非柴胤大祖出手,只怕真叫她摘花而去。   疑点重重!   听罢玄南公的情报,柴胤呵了一声,才道:“世上不存在转世这样的事情。进入源海连意识也要归于'一。所谓三生,是过去现在未来。前世今生来世,不过是谎言。我做不到转世,不可能有人做得到。要么许秋辞从未真正死去,要么谢哀不是许秋辞。这个人有很大的问题,太古皇城要密切关注。”   柴胤是三千多年前就已经卸任闭关的存在,久不闻音讯,也早已不在太古皇城掌权。   而玄南公是货真价实的天妖,太古皇城绝对的高层,甚至因为执掌封神台,算得上是妖皇嫡系。   此刻他分念千万,一边维持了神王身的稳定,一边在联系太古皇城封神台、试图敕封神祗,不浪费这尊神王身,但因为封神台这条路已经用过,一时还没有恰当的法子穿透天外无邪,正在频繁地尝试各种可能。   在为此二事的情况下。   他还与柴胤沟通,提供情报,思考关于人族冬皇的种种。还能分念护法神将,以同境体魄,将那个人族天骄杀得狼狈不堪...   天妖之强,并无虚字。   但柴胤的随口吩咐是如此自然,他的下意识低头表示听命行事,也很有些顺理成章。   把控了全场的“柴胤,这时候才有闲心来观察他所控制的这具身体——本来锤炼得惨不忍睹,在他掌控之后,因为道则的自然演化,已经迅速地接近此境完美。   “来吧!”柴阿四在心里大喊。   轰隆隆隆!   一念而觉天地变。   神魂的世界演化为神霄世界。   神山、山道、山台、天妖法坛.....一应皆在,唯独不见了那些可以搬山填海的强者。   柴阿四分不清这里是真是假,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只看到对面站   着一个头戴冠冕的威仪男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并问道:“来什么?”   高高在上的强者,自有高高在上的姿态。   但站在山脚下的小妖,也有仰望天空的勇气。   柴阿四手中握住了一柄锈铁剑,认真地道:“要夺舍或者什么,你尽管放马过来!我虽不是你的对手,也不会让你好过!”   柴胤之名他当然如雷贯耳。   爷爷在的时候,也常在酒后吹嘘,说自家是柴胤的后代,有大祖的血脉。   崇敬归崇敬,仰望归仰望。   当这种传说中的存在有一天忽然出现,且一出现就控制了自己的身体.....   任谁也难以心平气和。由惧故生怨。   “哈哈哈哈!”在这神魂的世界里,柴胤仰天大笑:“夺舍?哪里学来的这词语!你的古神教的你?”   错信一个人族,奉其为伟大古神,虔诚供奉并且亲近依赖.....此事柴阿四本已决定一辈子藏在心中。   但柴胤......柴胤是什么都知道的。   “是啊!”柴阿四索性恨声道:“我无父无母,爷爷死得惨,无血亲、无良友、无佳邻,从小到大,吃饭穿衣做工求活,皆是自己。除了古神,确实没谁教我!”   柴胤当然听得到他的情绪,也没有在意他的无礼,更不跟他讲什么大道理或者解释什么,只道了声:“老祖我天生多情,血脉遍天下,本也不在乎什么血裔。但既然我们有同行这一段的缘分,便要送你点什么。”   他的双手空空如也,但探指往天空一摘,便摘下一缕扭曲的光线来。柴阿四在这缕光线上感受到了危险,但并不知道是什么。且他也不怎么相信柴胤。   在他还非常容易相信的时候,他把最大的信赖,给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古神。   柴胤拈着这缕光线,悠然道:“这是真妖犬应阳在这具身体里留下的印记。他先死了.....可惜。”   手指一拈,这光线便消失无踪。   柴阿四当然想得明白,犬应阳为什么会在他身上留下印记。缄默未语。柴胤笑了笑,曲指一勾——   从云海深处,一只黑色的羽鹤冲天而起!   但同时也有四条锁链,与之齐飞,锁住它的双足与翅根!   “这位是我的前辈了。”柴胤轻声道:“天妖鹤华亭.....他还算知羞!”声音落下时,四条锁链各自拉扯。   黑色羽鹤当场被撕裂,顿作黑烟散去。   在神霄世界过去的那段时间片段里,鹤华亭曾在柴阿四身上埋下了手段,但最后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动用。   所以得到了柴胤一句“知羞”的评价。   柴阿四的确没有想到,自己身上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竟然有这么多隐患存在。他不由得看向柴胤。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柴胤摇了摇头:“你那个古神倒是真的走了,什么后手也没布下。”柴阿四一时怔然。   柴胤却也并不理会他的心情,只自顾道:“我已在求最后的圆满,我已送了你完全的自由。但在离开之前,还是再留点什么给你,免你怨怪老祖!”   “留点什么呢?贵也不好,怀璧其罪。贱也不好,辱我声名。”   “有了!”这位声名赫赫的犬族大祖忽而放声一笑,随手一挥,两本书籍便落在柴阿四身前:“便叫它们实至名归!”   话音如意散,犬族大祖柴胤的身形,也在这个神魂世界里消失了。   只有最后一句话在此世回响:“往后的路你自己走,无论成败起落,当无怨尤。”   空空荡荡的此世,柴阿四握着他的两本秘籍。书封上分别写着——《天绝地陷秘剑术》   、《百劫千难无敌金身》。   神魂世界里的漫长对话,在外几乎不影响时间。   柴胤'仍然控制着柴阿四的身体,左手三生兰因花,右手锈铁剑,刚刚喝退了蛛弦,给了玄南公命令。   一切因果已然了结,三生兰因花也已圆满。   这场跋涉三千多年的路,他终能比赢允年先一步走到终点。但这最后一步,他却并没有立即迈出去。   此刻,被他一剑削平的那片密林,树桩齐刷刷地对着天空,仿佛一种古老的祭礼。   在那些树干枝叶都被削去之后,整片林子的布局才如此清晰地显现在视野里。   所有的树桩,排列成奇异的图案,是八卦嵌在九宫中。   每一个树桩上,都慢悠悠地鼓起气泡来,这气泡越来越大、越来越薄。其间光影不定,波纹往复,是命运之泡影!   在树桩的尽头,仍是神霄密室压缩成的墙壁一样的大门,紧闭内外。门后是广阔的神霄世界,门前亦是。   此神霄之门也!   是这个世界绝对的中心,也是世界规则所诞生的出入口。   自此门往不老泉搬走后所留下的涸池延伸,仍然是一块刻写着“客自远方来”的巨石,巨石之后有六个路口。   这时候清晰可见,这六条小路在探入林间之后,是彼此交错,互相纠缠。   六道本为一道。   来去皆无束,此因是彼果。   彼时一众年轻的妖族天骄,还在其中各自挣扎,互相斗争,完全不知所有的队伍都行在一处,根本未察觉自己正与谁擦肩.....何似于命运!   '柴胤”削林为喻,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让蛛弦听得清楚。   更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清楚。   早在三千多年前,他就已经走到天妖的尽头。   他是无限接近于超脱,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成就伟大的存在。   他什么都不缺少。   这三千多年的时间,只是让这最后一步瓜熟蒂落。   他早就来过神霄,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应该早已没有秘密....但竟还有秘密存在!   如他这般的强者,当然知晓,轮回只是构想,转世皆为虚妄。   可这里竟有仿如佛传六道的轮廓。   是谁,在这里把握轮回?   所求何为?   铛!   远方被护法神将杀得左支右绌的姜望处,忽然响起了钟声!   似在此处,似在彼端。   仿佛六道的回响! 第一百二十一章以彼万失,得此一成   佛说六道,是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当然在妖界佛门中,“人"这一道,由“妖”替代。   众生若不能证悟成佛,就只能在这六道中轮回往复,身受八苦。   此一家之言!   达到一定境界的修行者都知晓,源海是世间万物的归宿,死亡是生灵永恒的结局。   所谓六道,所谓轮回,就如那极乐世界一般,是虚妄的近于神道的构想。   更别提佛说六道里还有人道了......人族都是妖族的创造,天生六道岂不是一派胡言?   作为妖界佛法的集大成者,曾经就有妖族强者这样质询熊禅师。   而熊禅师的回答是,三善三恶之六道,同为凡夫,只是因善恶业果境地的不同,而有区分。六道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轮回。   轮回不是身入源海而后返,再活相同的一世。   诚然真有极乐世界,虔信者一生行善守戒,死后能入此间,得以与佛同在。但这也是许多教派都有的神道世界,没什么稀   诚然极乐世界中,也的确存在六道轮回,有因果循环,有所谓前世今生来世。但那只是神道的演化,属于关起门来自得其乐。   除佛陀菩萨外,极乐世界无真人,无真妖。因为彼世不真。过去种种成今日我,现在种种塑来日身。   前世今生来世,折射的是过去现在未来。彼因结此果,才是轮回的真意。   佛门所修来世,修的是未来,把握的是现在。   真个寄于虚无缥缈之来世者,都是谬传,小乘矣!修行到最后,最多也就是在如极乐世界之类的净土里,幻梦生死。   佛传六道,只是想告诉俗世众生,善恶有分,善恶有报。   而羽祯在神霄世界的入口种下六道之林,深藏轮回的轮廓,所求为何?   柴胤一剑削掉繁枝杂叶,显现六道林本貌。恰恰此时钟声响。   知闻钟的震响,不是来自于姜望的主动。   在护法神将那一对金瓜大锤的压制下,他的处境艰难非常。虽则这尊护法神将亦只是神临体魄。但这时候的玄南公,神王身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他要做的更多是维持神躯平衡,不叫其崩溃,等待机会,呼唤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响应。   那天妖法坛上列阵的诸神像,都能分九尊出去对付谢哀,足见心力已经得到部分解放。   此刻柴胤摘下三生兰因花,他将这部分心力亦收归护法神将,以天妖之眼界,打得姜望一身艺业,根本无从施展。通神之剑术,如同小儿嬉闹。打得连杀数名妖王的姜望,知闻钟都摇不动!   每每尝试动用知闻钟,都会被提前打断。   随着玄南公心力的不断解放,双方的差距越来越大。即便有不老玉珠的支持,姜望也是熬不下去了。   在战斗的过程里,玄南公甚至已经看到了,行念禅师业火***时,将知闻钟系在姜望身上的那根因缘线!   正是这根因缘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知闻钟带到姜望身边。姜望自己看不到,犬应阳那样的真妖,也是无从察觉的。   彼时的行念禅师,是全部力量降临神霄世界,不似玄南公只是借诸神神像出手,虽然已经看到了此线,也没有那么容易扯   但行念已死,他还活着。只要再回收五分之一神像的心力,他就能将这根因缘线绕在姜望的脖子上。   此时他最大的考量,还是在羽祯大祖拒绝回归后,如何不浪费那尊神王身.....毕竟是封神台多少年的积累!   经由元熹大帝亲自设计,专为无上尊神所打造的神躯,可以说已经达到了神道的完美。   若不是自知没有成就尊神的可能,他都想占用此身!这一声钟响,实在突然。   因为姜望的所有应对,没有一下能够超出他的预料。其人以几乎不输给新王第一麒惟乂的战斗才华奋尽所有努力,但在天妖的注视下,就如同一只蚂蚁腾挪辗转,使出了十八般武艺。   的确精彩,也的确没有威胁。唯独此刻,是第一个意外。   整个神霄世界,所有一开始就参与神霄秘境、同时接受六道考验的入局者里。   谁是第一个明白“六道本一”、知晓几个队伍其实行在同一处的存在?   不是灵感天生的鹿七郎,也不是城府颇深的蛛兰若。而是姜望!   他在镜中世界,得了一份“旁观者清”。他注视着柴阿四、猿梦极,猪大力、蛇沽余的旅程,从中窥见了神霄世界的真义。感受到“轮回”和“无限可能”。   在柴胤一剑割开六道林、将其中布置剖现于世的此刻,不是他姜望敲响了知闻钟,而是他在六道林中的“知闻”,被知闻钟所追寻!   他在红妆镜吞噬蜃龙时,在柴阿四和猿梦极都一无所知的彼刻,就已经察觉到了六道林的不同,也在林间悄悄留下了一颗念尘之术阐发的念头,作为一记闲棋——他实在是要抓住任何有可能的机会,做所有能做的努力。   但这记闲棋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一颗不够强大的念头,早已经被这座林子的轮回所吞噬。   反倒是彼时的思考,在这一刻有了回响!   彼时他在心中问自己的两个问题——这六条道路之间的联系是什么?神霄之地的活源又是什么?   在刚刚进入神霄世界、所知甚少的彼时,他认为只有找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桉,他才能够找到回归现世的可能。   后来见到不老泉、见到天妖法坛,有了其它的设想,一一去践行,也一一失败。在一次次希望点燃又破灭后,再回归此刻.....这两个问题的答桉,他已经全部找到了!   六道林中六条道路之间的联系,是六道轮回,善因恶果。   而神霄之地的活源,乃是六道林这些树桩上所生长的,一个个命运泡影!   猪大力曾经在其中的某一个泡影里,在太平道主的帮助下,杀死了自己的某一种未来。   铛!铛!铛!铛!   姜望不曾止歇的思考和求索,在这一刻迎来了灵感的爆发,引起知闻钟不断的震响。   神霄世界!   一个充满了希望和绝望的世界。你可知道有多少愿望在这里实现。有多少梦想在这里破灭?   姜望曾经无数次摇响知闻钟,想要呼唤世尊的旧途。但知闻钟响六道林的此刻,他忽然明白——   世尊哪有旧途?   又何处不是世尊的路?   佛法不绝,世尊不灭。   心之所至,身之所至。   他姜望......不能达也。   佛传六道虽在,这也不是他的路!   虽说佛法无边,但苦海之中,没有我的渡船。   可是.....   如果说神霄世界的真义是“无限可能”。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里,成与败自有冥冥中的定数。那么在这么多的“可能”破碎后,神霄世界要迎接怎样的成功?   姜望脑海中灵光不断,想到了一种极恐怖的可能。以身为人族的本分,他必须把这个可能性传回现世。可是此身困顿,不得张飞。他连现世的门都摸不着,回家的方向都看不到,又如何传递消息?   该怎么做?   ....   此时此刻的神霄世界,有一种微妙的变化   在发生。那是时空重塑之后,再一次发生的、关于此世根本的变化。   柴胤波澜不惊地站着,平静地看着六道林,听着知闻钟。他的眼神是如此悠远,彷佛注视到了那位世尊的苦行。   那位诞生于上古时代末期、成道于中古时代、于烈山逐龙之战里大放异彩的伟大存在,无论妖、人、龙、魔,一应传法,无所偏颇。他的境界,他的梵行,竟在何等高处?   这是修行路上的壮阔风景,虽有人妖之分,亦让他心向往之。   现在,他的手里握着他养了很久的三生兰因花,达到了贯通三生、把握过去现在未来的可能,只要踏出这最后一步,即可成就超脱。   那么世尊的境界,他也能够窥探。世尊所见的风景,他也有机会得见。   三千余载的布局,于今是收获之时。   与赢允年的争斗,于今能以胜利终局!   可妖族今日之困局,岂止是一两个超脱可解?羽祯曾经超脱,为何自举天妖法坛?   羽祯明明有回归超脱的可能,又为何最后拒绝元熹?绝巅之上的风景,谁能够拒绝呢?   君不见那虎太岁都拼成了什么样?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挑衅太古皇城的威严!   天下无复羽祯,故无妖能懂羽祯的决定。   无论玄南公、麂性空,又或此刻摩云城里的哪位天妖。元熹大帝或许是懂的,但只留下了一声叹息。   现在轮到了柴胤。   这佛传六道,羽祯所种下的六道之林。柴胤当然读得懂。   在一剑割开此六道林后他读懂了太多!他读懂了羽祯。   这神霄世界里的六道之林,或许才是那些年轻妖族最有可能得到收获的地方。可惜进入六道林里经受考验的十二个年轻妖族,已经死的死,伤的伤,所剩寥寥。   他立在这两山皆碎后、唯一的山道上。   举目四望,唯见胆气早破的魔罗迦那灵熙华,两处妖征被割其一的鹿七郎。当然也看到了更远处,往世界角落里躲藏的蛇沽余,和紧追其后的猪大力。   以及此身.....这个已经有所觉悟,但尚不知路在何处、也不知能走多远的柴阿四。   这些,就是妖族的未来。或者说,是妖族未来的一部分。谁也无法相信,他们以后能够对抗人族。   与那个正在与玄南公拼死搏杀的姜望相比,他们全都暗然失色!   须知鹿七郎、灵熙华、蛛兰若、羊愈、鼠加蓝,这五位妖族天骄全盛之时,都在追杀姜望的过程里,被姜望搏杀其三、重伤其二!   但.....   灵熙华虽然胆气已破,却也从未放弃争取。就像一条最卑微但最顽强的爬虫,无论怎样鄙薄他、憎厌他,他总能找到自己生存的土壤。   鹿七郎虽然妖征被割,却也未失半点自信。他从来知道强大的是他鹿七郎,而不是他鹿七郎的神通。再来一千次一万次,他仍然敢面对姜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蛇沽余虽然无情冷漠,却有极其旺盛的生命力。对于“活着”,有谁也无法企及的执着。活着是最有力量的一个词语,活着就是无限的可能。   猪大力虽然无甚特殊,可是那燃烧的理想,使得他拥有谁都无法忽视的光芒。   柴阿四虽然以前天资平平,现在却也有了.....勇敢的品格。未来值得吗?   或许并不需要一个答桉。   柴胤忽然放声一笑:“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予你三千年!”这一刻他的汪洋恣肆,令柴阿四那张并不出色的脸,也有了动人心魄的光采。   他大笑着挥动锈铁剑,如握狼毫一支,把满腹豪情、冲天剑气都化作浓墨,纵情泼洒,   在那六道林前的碑石背面,写下来四个大字--   “不亦乐乎。”   六道林前有石碑。   碑前碑后都有字。   正面是“客自远方来。”   背面是“不亦乐乎。”   这是两位妖族大祖,跨越时空的对话。   或许他们此前从未见过,毕生未有交集。   他们绽放光芒的时候,不在一个时代。   但此时此刻于此地,或成知音!   志同而道合者,山水总相逢!   这一句羽祯上启,柴胤下接的“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与人族儒家经典里的一句先贤之言,几乎相同。   《论语》开篇第一句,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此句被大儒注为“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彼处此处何相似。   是谓大道本真,万归于一!   在那纵情的大笑声里,柴胤一把捏碎了手里的三生兰因花,毫无留恋,姿态潇洒。就像随手丢了一片残叶。   点点飞光散落天地。   他的笑声也散尽。   柴阿四骤然清醒过来,已然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这具身体,重新提着锈铁剑,重新看到万神海、封神台,万千神像和鹿七郎他们。   一时茫然!   他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最无法言语。   与柴胤的相处何其短暂,但从畏惧、怨恨、猜疑,再到震动、激动,以及现在近乎五体投地的敬佩!   柴胤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超脱,将这三千年的时光、三千年的筹谋,尽数赠予妖族。他自信舍去这三千年的奋斗,他仍能重证,超脱!他自信这三千年的付出是值得!   天妖寿尽一万年,我以半生作赌!这是何等胸怀,何等气魄!   神霄世界的变化,未有一刻停息。   那护法神将的金瓜锤本已经封锁了姜望的时空。但一圈一圈的因果涟漪,将他短暂地漾开。   涟漪又岂止于姜望玄南公,岂止鹿七郎灵熙华?身在此世的所有,都能于此时感受到因果的力量。   这些因果涟漪,并非发源于知闻钟。而是起自六道林,奔涌在世界规则之内,在整个神霄世界掀起波澜!   飞光遗骸碎灭后,神霄世界重建了时空秩序。   六道之林剖开后,神霄世界开始确立因果、构筑轮回。这个世界在跃升!   柴胤的三生兰因花,消散在此时。   波!波!波!   六道林树桩上的那些命运泡影一个接一个的破碎了!   羽信天生一对漂亮的银羽,想要继承羽祯藏宝成为名副其实的“小羽祯”。   熊三思想要对三恶劫君复仇。   蛛狰身承多方谋划,想要左右逢源,想要真正崛起,让蛛兰若的那一声“兄长”有真情实感。   蛛兰若手握兰因絮果,在蛛懿退场后,以棋子之身行棋手之,事,想要赢得自己的局。   羊愈携知闻钟入局,想要替古难山赢得一切。鼠加蓝一心一意要夺知闻钟。   鹿七郎想要蹈神海,夺神婴,自求机缘。灵熙华想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真正的灵族。   猿梦极想要安全回家,做他的天妖贵胃,坐拥享不尽的资源。   柴阿四信了伟大古神的鬼话,自以为天命之妖,未来大帝。蛇沽余想要不惹麻烦,逃离危险,压根不想来神霄世界。猪大力确立了太平道的理想,可太平道根本不存在!   甚至于.   行念禅师潜藏妖界五百年,孤舟渡河,   想带知闻钟回家。   鹤华亭藏身过去的时光片段里,想要复活于未来,重续神话。   蛛懿谋夺不老泉,还想将鹤华亭作为藏品。   鹿西鸣觊觎万神海,贪想神婴,以为凭藉犬应阳这一步棋,能够赢得一切。   犬应阳想要洞神霄世界之真,侵得这新生世界的世界规则,想在自己的道途上迈出长远一步。想要替血裔犬熙载报仇,还想在人族天骄身上予取予求。   蛛弦想要拿回蛛家谋划的一切,想要带回兰因絮果的留痕,还想要柴胤做出弥补。   虎太岁在窥见超脱之路后,还想要侵占封神台,加速成就绝巅之上。   蝉法缘在神霄局里,先求全占全得,再求夺回知闻钟。   麂性空一开始就布局了互不相干的两条线,一条线要抢夺知闻钟,一条线要摘虎太岁的果。最后又在授法魔罗迦那后,看上了三生兰因花。   冬皇谢哀更是专为三生兰因花而来,不惜花费巨大代价隔世出手,但花开花落她无缘。   玄南公想要完成元熹遗诏,推动无上尊神的敕封,旁窥自己的超脱之路。   元熹大帝想要复活羽祯!   及至这最后的时刻,柴胤捏碎了自己养成的三生兰因花,亲手毁掉了自己唾手可得的成功.....破灭了这颗最大的命运泡影。   不管什么来历,不管什么修为,不管做了多少准备。   过去所求种种......全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在拥有无限可能无限变化的彼岸。   一个头戴白玉冠、身穿白衣的身影,从时光深处走来。而一个头戴冠冕、霸气睥睨的身影,往时光深处而去。前者自是之前与元熹大帝坐而论道的羽祯。   后者则是只在柴阿四识海显化过形象的柴胤。羽祯微微低头,礼道:“谢过道友!”   柴胤回了一礼,也道:“谢过道友!”他谢他的成全。   他谢他为妖族所做的牺牲。   他们在这时光的河流上有了此生唯一的一次相逢。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不会再有。   相逢,然后错身。   各行各路,各自往前。   羽祯行走在这时光长河的上空,张开大袖,独对所有:“诸位借我成道,我亦道成!”   轰!轰!轰!   铛!铛!铛!   这个世界剧烈地变动着,知闻钟疯了一样乱响!山川裂为壑谷,平原覆为江河。   雨骤如箭,风狂似哭。   又艳阳高照,又泥石如龙。   身在此世的所有存在,无论你是神临,还是妖王,又或真妖,全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变化发生。   神霄世界里所有的可能都演尽,所有的伏笔都掀开,此刻是真正的“天外无邪”,再也没谁能干涉这一切。   无论人族、妖族,没有任何存在能够阻止羽祯。   这本是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可是在这神霄一局里,所有的可能都不成立,所有的美梦都破碎所有的布局都失败了!   在因果确立、轮回重铸、世界跃升的此刻,这个世界的规则本身,要回复它的“公平”。   尽求一得,皆得一失!   失败的“因”被叠加到极致后,要成就成功的“果”!   这一局瞒过了古往今来所有的存在,包括数万年来纷纷于此世落子的无数妖族天骄、诸多妖族大能,就连执掌封神台的玄南公都不知内情!   当然也瞒过了人族!   飞光残骸也好,不老泉也罢,包括蜃龙,包括这个世界里数万年积累的一切,都是这个正在跃升本质的伟大世界的资粮。   无论是谁,参与神霄局,就是在成就神霄局。   所有欲借神霄世界成道者,皆在成就羽祯的“道”。   这个“道”,不是让他在超脱之后还能走得更远。这个“道”,就是这个神霄世界本身!   在这最后一场神霄局里,羽祯毁掉了所有入局者的谋划,甚至也包括他自己的复活。   以彼万失,得此一成。   成就或许是如今这个时代里最不可能的【可能】!   因为这一步他需要对抗的,是现世的主宰,镇压诸天万界的人族!   当初他争位失败,远走混沌海,是为了给妖族寻路。   可是混沌海中,并没有妖族的路。早在上古时代,就已经被人族斩绝了“可能”。   后来他回到神霄世界,以超脱之身替元熹大帝延寿,而后自举为天妖法坛.....求的是此时此刻,是今天,是一座沟通天外的桥头堡,是打开妖族万万年困锁的钥匙!   神霄世界对诸天外界所有存在开放,一视同仁。   而“开放”,就是此世所求最大的【可能】!   自此以后万万年,神霄世界对妖界开放!对现世开放!对诸天万界开放!   妖族自此....不再是囚徒! 第一百二十二章水中捞月,梦里看花   呼呼呼~   裂谷粗犷。风如刀。   肥胖的身形碾在风中,有无辜的碎响。   太平鬼差猪大力,终于追上了赤月妖王蛇沽余。   或者说,蛇沽余罕见的没有那么戒备,让他追上来了。她的紫发轻轻飘动,没什么感情地看过来。   用空洞的眼神在问——为何追来。   “加入太平道吧!”猪大力很直接地说道。蛇沽余没有开口。   “加入太平道吧。”猪大力重复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们要活着。”他扯下了蒙面巾,肥胖的、并不好看的脸上,是十足的认真:“我来带你寻找答桉。”   这个家伙是想告诉我呢?还是想告诉他自己?蛇沽余心中这样想,并没有说话。   她本不是一个无家之妖,不是无路可走。   她出生在显赫的临雾蛇家,有着惊艳四方的天赋,早早就成为了天榜新王。   但谁也不知道,整个临雾蛇家,背地里都是苦笼派的成员。她也从小受戒,加入了苦笼派。   苦笼派对这个世界是绝望的,满心只想着自毁,毕生追求用一场灿烂的死亡告别苦海。   临雾蛇家策划了一场毁灭神香花海的大计,响应苦笼派强者的号召,要用神香花海的覆灭,解脱整个临雾蛇家。得封天榜新王的蛇沽余,是这局计划里极重要的工具。   但“工具”有自己的想法。   自小接受苦笼派思想的蛇沽余,在长大之后,却并不愿意死亡。对生的渴望不断滋长,最终湮灭了那枷于自身的锁。   于是就有了临雾血桉。   虽然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强烈的想要活着,不知道生命意义何在,不知道在这个巨大的囚笼世界里,到底有什么希望。   但她想要活着。   她一无所有,一无所求,只有这生命的本欲。   现在猪大力说,要带她找到活下去的意义,找到为什么而活的答桉。对于太平道她并不期待,但好像也没有多么抗拒。   随便吧,不重要,生活总不会更坏了。   在柴胤所看到的未来里,这一幕就是其中之一。不见得有多么精彩。   甚至也很难说得上值得。   但如此般画面的种种,就是他愿意用三千年来交换的妖族未来。   太古皇城对邪神yin祀管理得都不甚严格,因为封神台每年吸纳的磅礴神道力量里,也有广大”在野神只”的贡献。   但如苦笼派这样的甚至不能归类为一个明确组织的思想流派,则绝对是妖族的禁忌,任何一个苦笼派被发现,都会迎来太古皇城最血腥的剿杀。   但苦笼派不以为惧,反以为乐。   苦笼派说妖族生来是囚徒,生即是苦,唯有死亡才能得到永恒解脱。他们追求各种精彩的死法,好让自己的落幕有些辉光。被太古皇城的强者追杀,也能算得上其中一种。   很多妖族以为这是一种勇敢,因为苦笼派"视死如归”。但要让鹿七郎说,这是最大的怯懦。   因为他们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没有勇气打破樊笼,只能用死亡来逃避一切。   真正大智大勇之辈,是如羽祯这般,永不放弃抗争、永为族群开拓前路。是如柴胤这般,三千年多年的积累付于一弹指,永远相信自己、相信未来。   在打断一个有可能成就的超脱、中止一个确定成就的超脱、牺牲一个已经成就的超脱后.....   一个波澜壮阔的新时代,在妖族面前拉开了帷幕!诸天万界,再一次对妖族张开了怀抱!   妖族从此不可以再被困锁!   神婴被夺鹿七郎只是惊   怒,蛛兰若被杀他依然拔剑,妖征被割他只让犬应阳重视对手。唯独此刻,看到羽祯大祖在时光长河上拥抱诸天,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何其伟大!   何其艰难!   .....   那时候在时光长河之上。   元熹大帝同羽祯大祖坐而论道,都说了些什么呢?   在羽祯肉身所化青铜鼎上,写下“尔替朕命”四字的元熹大帝,或许是世上唯一一个猜到羽祯布局的存在。   他遗局万载,想到以妖界神道之力,塑造神王身,敕封无上尊神,迎接羽祯回归。在帮助羽祯达成大愿的情况下,让羽祯带领妖族,迎接那个拥抱诸天的新时代。   但建立一个真正开放的神霄世界、打开妖族万万年的困锁,和羽祯回归超脱这一步同时进行,成功机率太低。   羽祯选择了拒绝,并且把元熹大帝的这一局,也作为资粮投入其中。把自己的复活,也铺垫为一“失”。   所以元熹大帝叹息。   除了叹息,也再没什么可说。   当初他和羽祯争位妖皇,正是各自都有自己的正确,各自都相信自己的道路,相信自己能够带领妖族走向更好的未来。   他专注于妖族内部,相信妖族自身的潜力,相信妖族可以重新走向伟大,走到诸天万界的中心。   而羽祯亲身涉险,谋求龙族回归。这一步棋的失败,直接导致这个最大的竞争者退出了妖皇之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元熹在妖皇任上,不能说不成功。   毕竟在他的主导下,妖族赢得了蜈岭血战,一度扫平五恶盆地,几乎攻破万妖之门!虽则最后功败垂成亦是新界以来最辉煌的胜利。   但妖界先天不足,天狱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囚笼。   妖族被困锁于此地,只要无法打破樊笼,无论怎么挣扎,也都只是在延缓死期而已。   虽则人妖两族无日不战,妖族从未退缩。   但闭锁一界之内,妖族的战争潜力在不断降低。而人族坐拥万界中心,战争潜力却是每日具增。   元熹大帝非常清楚,若无翻天覆地的改变,蜈岭血战几乎就是妖族最后的回光返照。那场辉煌的胜利,是血色的!   在蜈岭血战之后,他又做了许多的努力。于外多次组织起对现世的反攻,于内也主持了妖族的种种变革。   比如大规模学习人族文化,引进人族修行法。比如积极举办各种武道会,选拔有才之妖。比如改革军制,革新兵阵....   然而他在妖皇任上做的所有,都比不上羽祯这一步——除非蜈岭血战那一次,他真的攻破了万妖之门。   数万年前他和羽祯各持己道,不能说服彼此,数万年后亦是如此。他叹息,他也愿意成全羽祯的局。   太古皇城封神台数万年的布局,又如何不是一个巨大的命运泡影,是一份丰厚的资粮呢?   他知晓羽祯一旦成功,神霄世界一旦真正完成“开放”。   这将是足以比肩远古时代最后一任妖皇开辟妖界的巨大功绩!   远古妖皇给了妖族生存下去的可能,羽祯为妖族开辟了全新的希望!他希望羽祯能够带着如此巨大的威望,推动妖族走回万界中心。   但羽祯要求万无一失,不肯让自己的复活,为最后的计划增添风险,更让自己的复活,成为理想的薪火。就如后来柴胤也是捏碎了三生兰因花,不肯分享万败而成的“胜果”,更用三生兰因花之力,进一步巩固此世因果轮回。   所以元熹大帝最后的叹息,只是一句“羽祯不愿”。   羽祯所愿,他不能说。   如果说元熹大帝是古往今来唯一   一个提前猜到羽祯布局的存在。   柴胤是古往今来第二个洞悉神霄世界真相的存在。那么姜望就是第三个触摸到此世真相的存在。   当然有知闻钟的帮助,但更在于他对这个世界从未停止的、燃烧所有的思索!   在羽祯于时光长河拥抱诸天之前,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演化就有所猜测!   他猜想六道林中的命运泡影,即是这神霄世界的活源。他猜想万般失败,或有一成。   而除了自由,除了整个妖族的自由,还有什么值得羽祯这样的伟大存在去牺牲?   他猜到了这个对妖族来说最伟大,对人族来说最恐怖的可能。   人族几个大时代以来,围绕着万妖之门所构筑的、牢不可破的封锁线,于今被绕开了!   妖族从此可以通过神霄世界前往诸天万界,而不必只靠着一些天妖在混沌海里的冒险,获取茫茫宇宙里的知见和资源....从此拥有了无限的可能!   他猜想到了,但是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成。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种最恐怖的可能,一步步演变为现实。   一个正在跃升中的伟大世界,已是不可遏制。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伟大族群,已是不可阻挡。   但是!   神霄世界既然对诸天万界同样开放。   那么人族和妖族,应当在这个世界里拥有同样的可能!谁先占据这个世界,谁就获得主动权。   此时的神霄世界,就像是茫茫混沌海里的一颗蛋。所有生命的萌芽,顽强的生长,都在蛋壳里面发生。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喧嚣起伏、壮怀激烈,多少衍道争锋、超脱落子,外间都是波澜不惊。   这是这个世界的自我保护,此所谓“天外无邪”。行念禅师为了给姜望这个“算外”的人族天骄创造机会,引动了世界规则。羽祯为了最后的跃升万无一失,扫清了隐患,固化了这种保护。   当神霄世界彻底完成跃升,自然就“破茧成蝶”。不再天外无邪而是跳出混沌海,对诸天万界张开怀抱。   妖族当然会占据先发的优势。   数万年来不知多少妖族大能于此世布局争斗,摩云城中就守着好几位天妖!只待神霄世界一打开,多的是可以启用的后手。   旁的不说此时此刻附身诸神、待在神霄世界的玄南公,就多的是法子,及时将消息传回妖界。   说不定现在妖族大军已在集结!   诚然神霄世界是妖族大祖的创造、妖族对神霄世界更为熟悉.....可以说天时地利皆在妖族。   然而当今之世,人族胜妖族、人族盖压诸天万界,乃是如日中天的煌煌大势!   若使人族及时寻到此处,与妖族展开竞争,则胜负犹未可知。   可以料想的是,在神霄世界完成跃升、妖族强者入驻此世的那一瞬间,妖族一定会想发设法遮掩天机。   定然会把神霄世界经营得如铁桶一般,就好像文明盆地之于现世...再请诸天万族入局。   神霄世界跃出混沌海的那一刻,一定有不小的波澜。但只要有心藏住,或以云掩,或以浪遮,总有办法。   就算天机藏不了太久,能多一个时辰经营,也是巨大的优势。   羽祯为妖族留下了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他已经付出了所有。   其它的优势,将由妖族自己争得。而姜望何人?   不过诸天万界一微尘!   他左右不了人族妖族之间的大势,也撼动不了羽祯这等伟大存在的布局。但他只要能够及时把神霄世界开放的消息告知人族,哪怕只提前一息两息,也是莫大的贡献!   这种可能之前不存在。现在拥有了!   因为此前是羽祯所要的“尽求一得,皆得一失”。   而此时所有命运泡影的破碎,都成就了最后的世界跃升,羽祯道成而身不复。   在神霄世界举世跃升的同时,知闻钟疯狂的摇响。   帮助姜望看到更多真实的同时,也在帮他寻找冥冥中的道路。铛!   姜望一把将知闻钟握住,就那么定在空中。那疯狂的钟响戛然而止。   我自有路!何须知闻?   在轰轰烈烈跃升本质的神霄世界里,姜望和他的长相思,显得如此宁静。   曾作为世尊随身之宝的知闻钟,帮他抚平了因果涟漪,让他在这天地剧变之中,保留了安宁。   而为古往今来第三个猜到羽祯布局的存在,他虽然没有能力破坏羽祯的布局,不能够阻止神霄世界的跃升。但在提前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却也有机会,利用神霄世界的跃升来做点什么。   元熹大帝猜到羽祯的布局,选择迎回羽祯。柴胤看到羽祯的布局,选择成就羽祯。   而姜望在此局即将落幕时才发现真相....作为人族他选择人族,作为姜望他成就自己!   早先两位伟大存在的留痕,在时光长河上坐而论道。我飞身至此,有一剑斩空!   彼时星移时光之水,雪落天地之间。也算初步为这个世界确立了方向。斗柄所指即为北,我心念处是吾乡!寻找羽祯旧途失败。   寻找世尊旧途失败。   筑城武安以应武安,愿力为桥桥也断。   在神霄世界,不,在流落妖族领地以后做的关于回家的所有努力,全都失败了!   如果说神霄世界要再一次跃升本质,在时空秩序重塑后,再建因果。如果说世界规则要归复它的公平。   羽祯以诸败得一成。   我姜望也当以诸败得一成!   神霄世界支持你,也该支持我。   彼之万失换得跃升世界。   我之万失换一个回家而已!   在这个世界跃升的关键时候,姜望效彷羽祯,也来借用这个世界的因果轮回,成就自己的奢想!   用无数失败的果,开启成功的因。在这个天翻地覆的神霄世界。   横贯高穹的时光长河上空,羽祯已经在他对诸天外界的拥抱里消失。他用他彻底的烟消云散,来诠释他所创造的神霄世界,真正的公平开放。   “诸位借我成道,我亦道成!”余音犹在。而在时间的波光里,有星辰的倒影。   四座璀璨星辰,一条曲折星路,一柄星光之勺.....它轻轻移动着,探入时间长河。星光舀起时光,时光也揉碎了星光。   在山河倒卷的神霄世界里,洒下无穷无尽的星芒。那是梦幻般的景象。   无尽的星芒铺成一条路,这条路延伸到姜望的脚下。吾以星路成外楼,吾以星路至外楼!   映照诸天万界的星光,也曾照到我的家乡。七星圣楼....带我回家!   在灵熙华的视野里,山崩地裂骤雨狂风一时都很远,他看到无星无月的神霄世界有了星光。看到星光漫天,挂下一泓辉煌。   一度令他恐惧的人族天骄姜望,已然踏上那星光所铺的遥路,以瞬息千万里的速度离开此世!   他再顾不得稳定自身,顾不得对抗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只尖声呼喊:“他要跑!!!”   “他”是谁?不必再描述。   此时此刻唯一能阻止姜望离开的玄南公,当然要比灵熙华更早察觉到变化。   羽祯大祖和柴胤大祖的互相成就,当然   令他感动。元熹大帝遗局万载的苦心,也终被他悉知。   但作为执掌封神台的当世天妖,他不可能像那些小妖一般,沉湎在情绪里。   他完全能够认识到神霄世界开放的伟大意义。   在这个世界跃升本质的第一时间,他做了两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第一件事,将神霄世界里发生的一切,迅速知会太古皇城。请妖皇即刻调集强者,务必在神霄世界跃升的第一时间,进入神霄世界,将此世彻底纳入掌控。   此事关系到妖族未来万万年之命脉,是第一要务。   第二件事,立即启动封神!哪怕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力量暂还不能传递过来,仅仅以万神海的封神台来为此世,会极大浪费这尊完美神躯.....也要将这尊神王身,迅速敕为神霄世界的神主!   因为神霄世界追求的是无限开放,哪怕神主敕封成功,也很难有太大的权柄。   但也不需要什么权柄。将神霄世界的神主把握在手,此世山川河流风雨雷电尽在心中,本就是最大的优势。   此事一成,对于掌控神霄世界的好处,自是不用多说。   在启动万神海封神台,敕封神霄之主的同时,才分出余力来,抚平因果波澜,出手阻止姜望。   其实一个人族天骄,杀与不杀都不甚紧要。神临洞真何其遥洞真衍道又多远?   强如绝巅,在种族之争里也很难起到关键的作用。   关键是姜望心中所知的神霄世界的情报,其次是姜望身上所携带的重宝!   玄南公所掌控的护法神将,立在倒涌的洪流之上,把一对金瓜大锤径直扔下去,化作巍峨巨峰,锤镇山河!   而他单手高举--   天妖法坛上列阵的千万神像,瞬间散开过半!   那尊已经蒸腾华光、正在接受封神台敕封的神王身,都摇摇欲坠,有些崩溃的迹象!   若不是舍弃了更多的可能,用万神海封神台来支持这尊神王身,一下子撤掉这么多神像,这尊完美无瑕的神王身,只怕立即就炸开。   之所以要回收如此多的心力,并不是姜望有这么难对付。而是姜望的确撬动了这个跃升世界的因果,是在借道成道!   所幸姜望之失不算多——相较于羽祯所铺垫的万失,涉及绝巅无计,超脱有四.·.姜望一人之失败,哪怕重复千万次,也相形微渺。   故神霄世界反馈的姜望之“成”,也不算多。还能够被他玄南公所影响,所拨转。   他高举的右手直接探进了虚空里,那时间长河的波光中,探入一只神光流转的大手,骤然拿住了那星光之勺!   他要逆转星路,强移北斗!让姜望走到他身边来!   但是在这个时候,那一身是血、走在星路登天阶的姜望,他握持的知闻钟上,有一条如梦似幻的线,似飞虹跃出。   玄南公认得,那是他先前看到的、把姜望和知闻钟系在一起的因缘线。行念禅师所缠下的因缘线!   这条线一端落在星路上,一端垂进时间长河。而遥遥星路一闪而逝。   姜望的身影一闪而逝。   虽在此端,已在彼端,他和他的星路,都出现在了时间长河的另一岸,跃出了这个神霄世界,横跨向无限遥远的未来!   行念禅师当然没算到神霄世界的开放。   羽祯连妖族都瞒过了,也瞒过了世间所有。   但身为须弥山算力第一的存在,他不可能感受不到六道林,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个世界正在铺垫因果轮回。   世间绝巅虽众,谁能比他更懂因果?   他在失控的算果里,看到了意料外的“一”。   他以知闻钟交付姜望,不可能完全不留后手,指望姜望一个神临修士自己带重宝回家。   但也唯有姜望自己走到这一步,这最后的手段才会出现。唯有变数才能引发变数。   行念修的是《未来星宿劫经》,求的是“未来”的这一刻。   他在焚身业火的过去,于神霄世界因果成就的“未来”,给姜望留了一条路。   这条路通往天外天。   未来已来!   那神光流转的大手,在时光长河里用力一抓,抓了个空空如也。玄南公水中捞月,掬起一捧时光水。   行念禅师梦里看花,花开在彼岸天! 第一百二十三章人间遥望多少年   自神霄世界而至天外的最后一段距离,被行念禅师在身死道消的过去抹掉。   玄南公于“此刻”势在必得的一击,在“彼时”就已经注定落空。   此时这个正在跃升本质的神霄世界,天穹是一片朦朦。唯见那星路逶迤在天外,折向远方,指着人族游子回家的路。   天穹之下是金辉灿烂的护法神将,再下是不断崩塌又不断生成的山川河流。   嘀~嗒!   天崩地裂的声音根本不在耳中,但玄南公仿佛听到,那永恒的时间长河里,有水滴的声响。   那是自他指缝流走的时光,是他亲手错失的可能,一声千回,一点万漪。   天妖法坛上列阵的千万神像,像一朵败了一半的神花。   而他所掌控的这尊护法神将高举右手,竟像是在与那人族的小子作别....殊为可笑!   这虽然不是他与姜望的对决,他只是漏掉了行念禅师的落子。但“现在”输给“过去”,难道就很有颜面?   比颜面更重要的,是姜望带走神霄世界开放消息的后果!他无法接受。   金辉灿烂的护法神将直接往后仰倒,倒进了奔涌咆哮的洪流中。   而有一道金光自洪流中跃出,横贯长空,瞬间落在那封神台上,落进了那尊完美无瑕的神王身。   与此同时,天妖法坛上列阵的诸神神像尽皆向外倒下。一时如莲花败。   封神台动用数万年神道积累所成就的这尊神王身,最伟大的归宿,是羽祯大祖归于此身,驭以超脱。   在这之下,最好的利用方法,是通过太古皇城封神台,在妖界神道里寻找一尊最为匹配的神只,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后完成敕封,成就封神台所属第一尊。   这样的封神虽不得超脱,成不了尊神,可成就绝顶阳神的位格当是不成问题。且这尊绝顶阳神完全受封神台辖制,是再合适不过的打手。   直接利用万神海封神台,敕封此神王身为神霄世界之神主,则是玄南公在此前情形下所做出的最佳选择。   但此界并无相应的神只合祀,神王身自诞灵性的过程不可避免,更需要玄南公时刻加以引导、免其成就之后,完全摆脱封神台的影响,彻底归于神霄世界自身。   不过在水中捞月两手空空的这一刻,玄南公做出了新的选择--   他彻底切割了降临神霄世界的这部分自我,将之全部投入这尊神王身.....以身合神!   他本已是一代天妖,执掌当代封神台。阳神位格对他来说并无吸引力。唯独绝巅之上,是他呕心沥血的所求。   这一番切割后。   位于妖界的玄南公,将再无超脱可能。   位于神霄世界的玄南公,也一定会在神主演变的过程里消解自我,真正归于神霄世界。   因为这个正在跃升中的伟大世界,其存在根本就是“开放”二字,所以神霄世界的神主,也一定不能有不够开放的“他我”存在。   但这份消解毕竟需要时间,在天妖玄南公的有意对抗下,时间还能延长一些。   而对于一位天妖来说,这段时间可以做的事情,有太多太多!   比如加速神霄世界的跃升。   比如对整个世界的变迁加以影响,使一应风土更接近于妖界。   比如--   悬立在万神海封神台上的那尊完美神躯,在这一刹雕刻出清晰的五官。依稀能有两分玄南公的影子,但整体已是另一张脸.....每一道线条都合乎此世规则的脸。   这座险些被虎太岁掠夺最后又被玄南公夺回的封神台,在万神海中迎风而涨、   无限高拔。像一座拔地而起的辉煌山岳,在天翻地覆的世界里岿然自我,直上高天。   以此高台为中心,四周风波一圈一圈地平息下来。降服龙虎,镇压风云!   以身合神的玄南公便立在这样的神台上,左手一举,便握住了一张巨大的鎏金弓。此弓以时空为身,因果为弦。弓背镌有山川河流。   他的右手则是搭在了弦上,将此弦拉开,拉成满月一轮。   他的食指中指和拇指之间,这时候才出现了一支箭。一支黝黑的、散发着湮灭力量的箭,且此箭还在不断地凝练、不断地吸收。   玄南公以此世神主的权柄,大规模调动了这个世界跃升过程里散逸的力量——旧的秩序崩溃,新的秩序诞生,这当中本就是相当多的力量会散逸开来,但最后仍是要落在这个世界里,仍然会被这个世界所消化。   但此时,玄南公将其调用。   于是在这神台之上,引弓搭箭,眺望北斗。正北望,射贪狼!   岂止贪狼?   廉贞、武曲、贪狼、破军,此四星者,皆落之!这四座星辰当然没有真正照耀到神霄世界。   所以玄南公的箭,是随着姜望的星光走,射的是姜望的星光圣楼。   它们自古老星穹垂落星光下来,接走了姜望,虽是因为神霄世界本身的帮助。但玄南公也因此有了通过神霄世界溯源的可能。   姜望已经在行念禅师的帮助下逃出“天外”,这一步当然妙到毫巅,令玄南公都再难追及。但玄南公根本不去追他了!而是利用神霄世界的力量,去锁定那古老星穹里的星楼。   先摧毁此人在茫茫宇宙中所立下的信标,进而毁灭其道途再通过道途的联系,也便将这人族天骄一并毁灭了。   此为天妖手段!   为什么说“今”必胜“昔”?   行念禅师再怎么技高数筹,于过去布局。过去也是木已成舟。   玄南公再怎么技不如人,于现在落子,现在也是千变万化。   他失利了还可以再落子,行念禅师却不能再应棋。“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成败总是有相对的可能。   若把神霄世界的成败因果比作一张弓,失败是往外拉弦,成功是往回松弦。羽祯大祖是抹掉了所有的成功,让这张弓....弦拉满月,绷至极限。   当这个世界得到跃升,因果得到确立的时候,也是'弓弦回到原位的时候。   万败由此得一成,这张弓因此射出史无前例的、最强劲的因果之箭,击中了羽祯大祖所要的成功。   姜望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在这弓弦回弹的时候,也搭上了自己那支微不足道的箭。同羽祯大祖分享了神霄世界的因果反馈,这才得以铺开星路,抓住他回家的可能。”   劲风如刀的裂谷已经被填埋,蛇沽余飞跃在飞天穿地的乱石上,语气平静地在跟猪大力解释天穹那条星路,还顺口拿玄南公祭出的弓箭做了个比喻。   身为货真价实的天榜新王,她虽未能提早发现世界真相,在一切都接近尘埃落定的时候,还是不难看出端倪来。   天地翻覆虽然轰烈,她的紫发随着她的动作而飞舞,竟有几分轻盈。   猪大力缄默不语,背负双刀,在乱石间灵动地跳跃,追着那一抹紫,往此世更远处疾行。无论神霄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和蛇沽余都注定不会太受欢迎。且往更远处开拓,寻找强大自我的可能。   或许是听蛇沽余的解释听得太入神,或许是这个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太牵动心神。   他也就没有注意在他疾行之间,自他的怀里,滑出一块粗布来,飘在飞落的乱石中,并很快被他甩在身后。   这是一块瞧来非常普通的粗布。   甚至可能是某个店小二用过的抹布。   其上并不难发现的几点洗不掉的污渍,或许可以作为证明。   正是它包裹着红妆镜,在摩云城里颠沛来回。正是它裹着红妆镜,藏在猪大力的怀里。   姜望跃出镜中世界的时候,带走了红妆镜,并未带走这块粗布。而不知是忽略了,还是为了留作纪念,猪大力并没有丢掉它。   此时它从猪大力的怀里“滑”出来,歪歪扭扭地飘飞着,离开了这片乱石。而竟飞过了壑谷,飞过了奔流,飞过了高山....飞近那无限拔高的封神台,而又骤然折转。   在灵熙华不敢置信的眼神里,它甚至灵巧飘折,避开了鹿七郎紧急追来的惊虹一剑。   这块粗布有大问题!   已经随着封神台升至视线不可及之处的玄南公,直到此刻才察觉到异样。   此时箭已离弦射北斗。   玄南公在第一时间提弓转向,根本来不及蓄力,居高临下,连发九箭。九箭连珠,一箭撞一箭。   最后这一箭超越了极限,箭羽所带起的尾流,都呼啸成了龙卷!   而箭尖已经追上了那块神秘的粗布,将其洞穿!不对。   玄南公自己意识到了不对。   他的神霄之箭,洞穿的只是幻影。   在此箭触及之前,那块粗布就已经消失了。   此时的神山,除了无限拔高的封神台,还有什么?还有六道林,还有六道林前的留字碑。   还有碑石前......无限压缩的那一座神霄之门。   正因为此门的存在,神山才是神霄世界的中心。   玄南公脸色骤变,一步离开神台,手握长弓,已经落在了巨大的神霄之门前。   而他只看到--   那块其貌不扬的粗布,正摊了开来,大大咧咧地贴在那银白色的神霄之门正中间。   像是.....贴上了一张封条。   粗布上两团最大的油渍,一竖一点,竟像一个“卜”字。鹿七郎与灵熙华全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玄南公脸色难看,却也不待他说些什么。   冥冥之中自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似乎贴在听者的耳边,是如此有条不紊地宣示道——   “以吾卜廉之名,封存此世一百年!”   这个声音给人的最大感受是“和谐”,它的每一个发音、每一个音节,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甚至于那山崩地裂、风咆雷哮,都像是在与它奏鸣。它完全贴合神霄世界的规则,几乎等同于世界之声。   然而这个声音所传达的内容是如此惊悚。卜廉!   在远古时代辅佐人皇撑挽人族的八大贤臣里,这个名字排名第一!   他更有一个尊贵的身份,乃是人皇之师。正是在他的教导下,燧人氏才能够在那个黑暗的远古时代成长起来,成为人族的第一尊皇者。   别说鹿七郎灵熙华这样的小辈。   就连玄南公这样的当世天妖,骤然听到这个名字也感到难以置信:“卜廉?”   卜廉早在远古时代就已经死去了!   自远古、上古、中古、近古,这都过去了多少个大时代?妖族也早就从现世败退到了天狱,怎么还有人在这里自称卜廉?   虚张声势?还是装神弄鬼?   可这一张破布封神霄的威势,又实在做不得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山台之侧,云海之中,本来伫立着一尊高大的巨猿神相。它外显如山岳,内显是血肉万神窟。本来早已死去,只等时光的消解。在神霄世界天翻地覆的   变化中,它的崩解本来也正在加速.....都已经垮塌了半身。   但这时候,天妖法坛上的那尊青铜巨鼎上,“尔替朕命”四个字,忽然飞将出来,落入这巨猿神相中。   巨猿神相那一双空洞洞的眼睛,骤然间燃起了两团魂火!“卜廉.....卜廉!”   他张口如此低喊:“朕苦寻你好多年!”   巨猿神相一张嘴,声音虽不高,却也如雷霆行空,倒是将真正的雷霆都喝止了。   玄南公立即单膝跪下,口呼大帝。鹿七郎灵熙华更是伏地不起。   “哦?”冥冥中的那个苍老声音如是问道。他的身影也自冥冥中走出。   这是一个瘦小弓背的小老头,满头枯发,皱纹深深。唯独一双眼睛清亮如星子,悬在那巨猿神相之前,平静地与之对视。   “小妖寻老夫作甚?”   巨猿神相低低笑了笑,才道:“朕坐大位时,常常觉得命运之河上空有一道阴翳存在,但一直找不到是谁,是什么手段。直到今日才知真相!原是远古时代的老前辈!那一回一真道主刺朕,可是你老人家帮忙混淆了天机?   玄南公半跪不语,听得元熹大帝如此言论,此刻方敢确信,这个小老头竟真是卜廉。   卜廉抓了抓乱糟糟的胡子,自得道:“不过略施手段。”   元熹赞道:“先生好手段,叫朕好好一场伏杀,险些真被杀!”   卜廉摆摆手:“不值一提,不提也罢。”   “也是。比起曾经的那些妖皇,朕的确不提也罢。“元熹自嘲了一句,又问道:“先生以无上神通,将这段神意深藏于妖族命运,每逢妖族有崛起之势,就应运而现.这些年,不知一共出手了多少次?”   这个佝偻的小老头,只是嘿嘿嘿地笑了笑:“数不清啦。”元熹笑了笑:“是数不清,还是记不得?先生每一次应运而   现,应该都是全新的状态,不可能有过往的痕迹因果,当然也不存在哪次出手的记忆......不然也不可能隐藏这么多年,一直未被发现。”   卜廉皱起老眉:“小妖怪这么不好骗?”   “这次被朕找出来,就别再回去了,可好?”元熹声音温和。   卜廉的眸光悠悠:“那要看你的本事。”   巨猿神相缓缓移动头颅,看了一眼那神霄之门上的'封布',又轰隆隆地转回头来,瞧着面前的弓背小老头:“我与先生也算旧相识.....这一百年太久了!打个折吧!如何?”   卜廉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很沉重,但他的笑容总是有很轻快的感觉。   他笑道:“自来天地有其常,讨价还价也是不可避免的,让老夫听听你的诚意!”   元熹道:“三息。”卜廉直接转身。   “且慢!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先生!”元熹连忙道。卜廉回过身来。   元熹以巨猿神相之身,轰隆隆地说道:“你已经死了,卜廉先生.....你死了很多年!”   卜廉跳脚大骂:“咒老夫?岂不知命运长河,乃老夫澡盆!”   他一边说话一边撸袖子:“待老夫泼了洗澡水,再镇你妖族万万年!”   元熹的声音却变得恢弘起来,山岳般的手掌在山台上一按--   轰轰轰轰!   时光长河骤起怒涛之声,一张黄卷从那时光深处跃出,无比沉重地飘落半空。其上有道文铭刻,记录着不容更易的历史。   “且看史笔如铁、汗青雕刻——人皇杀卜廉,是人皇弑人皇师!”   元熹的声音一字一顿,宣读着金科玉律,描述着天规地矩。   “先生,若非你将绝大部   分力量都投入命运长河,用以压制我妖族鸿运.....以您修为,又何至于为竖子所斩?”   乱发弓背的小老头,一下子愣在空中。“我....已经死了?”   他知道刚刚结束的这一局,就是他最后的一局了。元熹在青铜鼎上所留下的残念,就是为了他,为了抹掉妖族命运长河上的隐藏阴翳,才在这里等待这么久。   的确如元熹大帝所说,他绝大部分力量都投入了命运长河,更将自己的神意深藏于妖族命运中,默默积蓄力量。每逢妖族有崛起之势,他的力量也积蓄到一定程度,这股神意就应运而出,布局破坏。   每一次出手,都是全新的一局。每一局都不与其它局发生联系。   如此才能逃过妖族超脱者的追索。   这股神意完全独立于他的本尊,不知沧海桑田。只是在跨越几个大时代的漫长岁月里,一次又一次地对妖族出手.....不为人知的、孤独地下着,一局又一局的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而他并不知道,他的本尊,早就已经死了。那甚至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事情。   他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直为人族而战。但是他的头颅,在远古时代就祭了战旗。   这是时间长河带给他的残酷答案。   是他一直避免去面对,却被元熹大帝强行送到面前的血淋淋的事实。   于时光中抓取的历史长卷,做不得假。   世上也不存在能够骗过他卜廉的史书。   这个被人族命运压得佝偻的小老头,寂寞地远眺天穹。   看着已经消失在星空的那个年轻身影,那是属于人族未来的、闪烁着人道之光的年轻人。也是他特意送进神霄世界,为了破坏整个神霄局所落下的“一"。   他的确未在事先算到羽祯的雄图,但这一轮神意应运而显时,自然产生了警觉,对神霄世界有所警惕。故做了相对应的落子。   而谁又能想到,一枚神临境的棋子,真可以在这样的局势里搅动风云呢?   这个老人沉默了良久。   大概想到了那些举血为火的艰难岁月。想到他算了无数次,天命都在妖!   想到了他引以为傲的学生,最后却将他杀死。   他想了太多,他这一生,每一道神念都未停止过思考。最后只是道--   “我想他有他的理由。”   此音方落,他的身形便消散。天地之间没有多余的声音。   只有那一张粗麻布,还孤独地贴在神霄之门上。麻布的褶皱,一如他的皱纹深深。   当他明白他已经死去,这道神意才真正地死去!巍乎万万载遮风挡雨。   浩然人世间,最后百年! 第一百二十四章轰烈   神霄世界里的轰轰烈烈,都渐而归复于平静。整个世界的跃升,即将完成。   玄南公仍然半跪于地,等待元熹大帝的命令。   但作为此世神主,他还能保留自我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多。   雄魁如山岳的巨猿神相,此时贯彻的是元熹大帝的意志。   对这位死去多年的大帝来说,他终于抹去了妖族命运里的阴翳,解决了当年令他功败垂成的祸首之一。   也不枉刻字于鼎,等候数万年。   也总算完成了一件有益于妖族的大事,追近羽祯一步。但若仅止于此,自还远远不够。   卜廉在神消意散的最后一局里,封了神霄之门百年。这是将妖族的未来推迟了百年!   在这一刻,巨猿神相近乎无限地缩小,血肉万神窟在坍塌,磅礴山岳在内陷!   迅速凝成了一尊顶冠垂旒的身影,已然落在那神霄之门前。   那只背负其后、翻云覆雨的手,就此探将出来,落在了那张粗麻布上。   滋!   他的整个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汽化,很快就变成一团白雾,被风一吹就散尽。   玄南公起身走近。   再看那神霄之门,封在门上的粗麻布上,在那疑似'卜廉'二字的油污旁,出现了四个血字——   “三十三年。”   元熹大帝在最后的残念消散前,强行将卜廉的封印打了个折。   三折。   ·····.....走出那最后一步,踏上星路,跃出天外.....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姜望从此逃离了神霄世界,真正把握了回家的可能。   也意味着,他失去了神霄世界的保护!   若非神霄世界的自我保护,若非行念禅师引导的天外无邪,若非羽祯所图深远.....在一众天妖环伺之下,他哪里有幸免可能?   此时他浑身浴血地走在星路之上,在茫茫宇宙中疾往现世。手提当世名剑,虽然剑犹颤鸣。腕悬知闻古钟,虽然钟声已歇。身怀不老玉珠,虽然青色几乎褪尽....但壮怀在心!   他完成了前无古人的壮举,以神临境的修为,在陷落妖族腹地之后,还能成功逃生!   甚至还带回了不老泉和知闻钟!   此事古未有之,将来也几乎不可能再复刻。   北斗七星遥指故乡,星路之上跋涉游子。这一刻他强抑着激动的心情,告诉自己要走好最后一段路。   星光圣楼是述道之基,是修行者向诸天万界阐述己道的。   为什么说道途外楼是外楼境的最高追求?   自内而往,漫长人生不会迷失。自外而索,茫茫宇宙总有方向。   此刻他的灵识贯通四楼,不断修正星路的方位,来自神霄世界的反馈,足以支持这趟虚空漫游的旅程。   但在下一刻,四楼齐动。   玄南公引动世界之力为箭,离弦射北斗已然抵达了古老星穹,落向他的星楼.....灭顶之灾已降临!   此刻姜望是无拘无束的自我。   此刻他所要面对的,也是不再被约束的恐怖力量。   “放吾枷锁,必为你折此箭!“玉衡星楼之下,沉寂许久的森海老龙,忽然活过来一般,怒声连啸。   姜望虚心纳谏,人尚在星路之上,灵识已经无限投映,直接填塞玉衡星楼。星光大放、显耀宇宙的同时,将这座青色七层石塔翻转过来,以底座去撞那飞箭!   “有劳前辈!”   欲破此楼,当先   绝老龙!   “竖子!你如此歹毒!"森海老龙疯狂挣扎,将底座囚室撞得嘭嘭直响。   神霄一箭射到了古老星穹来,真是匪夷所思的手段。此箭还未抵达,道就开始消解。   无论森海老龙还是姜望自己,都知道他们挡不住这一箭。一个想跳船,一个不让跳,但都只可被动地等待命运。   所以这一刻突然响起来的声音,真是天籁!   “玉衡有主,你也不请自来吗?”观衍的声音!   凡玉衡星光所照,都要贯彻玉衡星君的意志。   茫茫星海之中,探出一只金熔玉刻般的手掌,轻巧将那箭枝拿住了。指骨一紧,星海泛波!   天枢、玉衡、开阳、瑶光,姜望的四大星楼之外,那疾飞而至的箭矢,同一时间散为流光。   又在这个时候,玉衡星楼之外,忽而天花乱坠、金莲朵   朵。   无尽的光芒在此刻于此地,结成一尊慈眉善目的佛。   守在摩云城外早早出局的蝉法缘,当然是最早知晓姜望已经逃离神霄的存在之一。   但知晓姜望已经逃离,不代表就能捕捉到姜望的痕迹。要在茫茫宇宙中,寻找一个姜望的踪影,何其难也。即便对天妖而言,也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任务。更别说还有行念禅师最后那消因藏果的一抹。   但玄南公已经借神霄之力另辟蹊径,先一步引弓开路,蝉法缘顺着这一箭,也找到了姜望的星楼。   玄南公想要通过道途之间的联系,毁灭姜望本尊。   蝉法缘则想通过道途之间的联系,寻回知闻钟。   光佛一成,便一把抓向那星楼,洪声震撼星海:“这位道友,还请行个方便,古难山必承此谊!”   但茫茫星海,只有一声回响,以及一记跃出星海的巨大巴掌—   “无缘莫求!”   巨大的佛像在星海中连翻连转,直接被扇飞。金莲散,黑莲生。   密密麻麻的信虫噬光而来,似雨点打落星楼去。   廃性空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给蝉法缘留下这么大的空当。蝉法缘出手,他也出手,蝉法缘受阻,他自去拿楼。   众所周知,星辰乃是概念的集合,古老星穹更是浩渺不可测度。   修士的星光圣楼落于其间,其实并无具体的方位,一般也只能是修者自寻。   蝉法缘和麂性空都是顺着玄南公那一箭所开的路寻来,玄南公那一箭究其本质,也是姜望自己留下的与神霄世界的联系。   但神霄世界给予姜望的反馈终会消失,姜望的留痕也早已被神霄世界隔断。   过了这一茬,此路再不通。   更有甚者,作为被困锁天狱的种族,在神霄世界的封印打开之前,妖族强者想要在天外展现力量,还需要另外再穿越混沌海。   所以无论蝉法缘和麂性空,都死死抓住目前的这点联系,一定要把握姜望的星楼。   此时神霄世界已经完成跃升,神霄之门封闭已成定局,这消息必不可能再封锁得住。   整个妖界都在备战三十三年后的神霄世界,而对这两尊大菩萨来说,在神霄局尘埃落定后,夺回知闻钟,即是现在的战争准备!   且说姜望骤然听到观衍前辈的声音,真有柳暗花明之感,一时心神都为之一松。   但观衍前辈的声音响在耳边——   “现在还没到放松的时候,我无法送你回现世了。自己找路。”   星海之中,观衍独斗两天妖。   姜望也不废话,只回应一句“妖族羽祯布局成功,神霄世界已然开放,正在跃升!烦请前辈告知   人族!”   便驾驭星路在茫茫宇宙中骤转。   此时此刻,直接回返现世已是不可能。先不说耗时颇久,容易引发其它变化。凭他姜望自己,即便有神霄世界反馈的支持,也很难在宇宙之中把握那么久的方向。   而逃离神霄世界之后,此时离他最近的世界在哪里?仍然是妖界。   至于信标....文明盆地里,有专为纪念他而筑的城!   曾经在神霄世界里点燃天妖法坛、筑城呼应,踏在桥头归家只差一步。如今以身归返,以武安侯应武安城!   星海之中,蝉法缘和麂性空各自几番斗争,终是都未能在玉衡星君的地盘逞凶,无法绕开观衍的阻隔,没办法将那人族天骄的星楼握在手中。   而神霄世界与姜望的联系已是越来越淡,他们明白姜望就要归家!   蝉法缘结成的光佛,于此刻一掌按出金刚印,与观衍强硬对轰。   另一只佛掌翻出莲花印,在那星海之中,回抓虚空,抓住了姜望与神霄世界之间的联系,像是抓住了一条天龙,口中诵曰:“彼光隐,我光王。万般在佛,万恶在天!”   无数信虫亦在此时结成肌肉虬结的黑佛一尊,做不到润物无声,索性金刚灭世。一手结拳,直捣那玉衡星域的根本星辰,一手结成暗莲花印,将自己一路逐来的痕迹,暂固为一条清晰的通道,与蝉法缘抓住的那部分联系发生纠缠,口中诵道:“天下得道,末法共消!”   嗡!嗡!嗡!   此时此刻的摩云城,发出沉闷的嗡响。   蝉法缘和麂性空真身相对,各自探出一掌,而在天空拉开一道巨大的光幕,像是开在此世的窗!   那“窗口”之中,恰是一条蜿蜒的星路,正向远处飞快地逃窜。   姜望与神霄世界之间的联系被玄南公首先锁定,紧接着被蝉法缘和麂性空追踪,现在则是被两尊大菩萨直接公开,建立了因果通道。   这时候所有的妖族强者,都可以通过这个“窗口”,追寻那冥冥中的联系,向姜望出手。   在星海潮涌的这一刻,蝉法缘和麂性空联起手来,要复刻神霄世界里众天妖于天河截击行念的一幕!   旁边不远处,金毫灿烂的猿仙廷,提起那已经血淋淋的拳头,暂停了擂鼓般的轰击扭头看过来,皱了皱眉。   他自是不屑对一个神临修士出手。   但诸如犬寿曾、猿甲征之流,已是忙不迭响应菩萨号召,将毕生杀招投入“窗口”。   已经断绝超脱之望的玄南公,在神霄世界里未能射杀目标,在妖界里却再一次看到机会,当然要把握冥冥中的“妙缘”,抬手便握神力为投枪,果断一甩,杀进因果通道中!   究其本质,这算得上妖族对神霄世界的利用和预演。今日借神霄世界构筑的通道出手,他日借神霄世界大举反攻!   却说星海之中,观衍上下飘飞,任意游走,前抵光佛,后拦黑佛,杀得是煊光如潮,将那座青色石塔牢牢护住。   令得劫后余生的森海老龙在囚室里连声赞叹:“好手段!星君好手段!玉衡输与您真真物有其归,德居天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知道的,还以为当初玉衡神座,是祂主动让的位置呢。   连姜望都不爱听这老龙废话,观衍自是不会被他影响。他匆匆结束游玩,在自己的地盘里回救小友,万不肯让几个天妖趁了手。   及至蝉法缘和麂性空各捏宝印,联手开路.....观衍骤然怒目一睁,极慈而现极忿相!   “以大欺小,还没完没了!今日毁此伪佛!”   本来他故意与姜望保持距离,以隐藏姜望在宇宙中的位置,让这个小   朋友可以尽量少风少浪的回家·......他如何看不到姜望的疲惫?!   但这一刻已经不能再保留,属于玉衡星的星光,近乎无休止地灌入姜望的星路,护佑他的归途。   非止如此。   凡玉衡星光所照,皆玉衡星君所至。   这一刻整个现世,从东至西,由南至北,皆能仰见玉衡!非日月而自横天也。   玉衡星光落下来,凡衍道之辈,皆能闻此道声——“愿救人族天骄者,请出手!”   姜望借用神霄世界的反馈逃走。   他和神霄世界之间,也因此有了联系。玄南公便利用这份联系,一箭飞射星穹。   蝉法缘和麂性空更是直接用这份联系,将他固定成靶子,引导无数妖族强者轰击。   而观衍直接调动玉衡星辰的力量,以玉衡星光通知现世强者,也以玉衡星光搭建力量通道,让人族强者可以迅速完成阻击。   自来人族天骄遇异族强者追杀,人族强者没有不援手的道理。   更别说姜小友还带回了神霄世界开放的重磅消息!   这个世界往前推五百年,往后推五百年,都很难再发生这样的故事。   围绕着茫茫宇宙中极其微渺的一条星路,竟然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搏杀。交战双方并不接触但是在因果之中,在星光之内,彼攻我伐,你来我往。不可断绝!   摩云城中,妖族强者围绕那扇天窗所投入的攻击,已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猛烈。   就连猿仙廷也无法再旁观,隔空怒劈了一戟。然而....自那“天窗”外所响起的,是怒海一般的绝不停歇、绝不退让的狂啸!   “景国于阙,请妖族试剑!”   “秦国许妄,问妖族一刀,谁有此缘?!”   “楚国屈晋夔,敬尔血酒一杯,请以鲜血敬我!”   “荆国钟璟.....有一事不明。你们这些妖畜,是真活腻了?”“牧国赫连良国,这一手潜得二十载,正好请教妖族故交!”   “雪国傅欢。”   “齐国姜梦熊....这一拳不尽兴,别走!半刻钟后,我再来妖界一回。不管你们派哪些歪瓜裂枣出来,记得一会!”   摩云城上空,蝉法缘和麂性空构筑的“因果窗口”,一瞬间崩溃了。   再不崩溃,人族强者轰来的余波,就要将整个摩云城乃至整个天息荒原都夷平! 第一百二十五章大争之世,唯武安邦   武南战场已是人妖两族最前沿的战场之一。   因为曾经一战涉及七位衍道的宏大开局,在往后的时间里,它再怎么控制战争烈度,也比其它同等级战场要激烈一些。   这一日不大不小的战争仍在继续,兵煞搅得万里无云。巍峨的南天城和武安城遥遥相峙,像两头沉默的巨兽。它们彼此都有过并吞对方的机会,当然也都从未实现。齐国朝议大夫闻人沈,对阵羽族真妖铁笼军统帅雀梦臣。这样的战争,对于双方统帅来说,都已不算稀罕。   在某个时刻,晴天忽然显灿星,那一轮金阳的光芒都被压了下去..玉衡星独耀之后,北斗显照天穹!   有那尚未接锋的战士抬头看,恰看到一条灿烂的星线,由远及近,正自天外而来。   这是什么?   仔细看过去,这竟像是一条天路。从遥远的天外,一路延伸至此。   而在这“天路”之上,是令人目不暇接的咆哮的光影。天空一时赤红一片,一时骤见飓风,一时海浪狂卷……深沉如铁幕的暗涌,被五行元力狂暴地撕碎。席卷数万里的雷光,湮灭在分割万世的裂隙里。   这是妖族天妖与人族真君隔世交手的余波,从宇宙深处一路蔓延到了这里!   而在这样轰轰烈烈的背景之下。   人们极目远眺,而竟发现,这条星光天路之上.竟然有人!   竟有一个血淋淋的身影,从数不清的绝巅强者交手的余波里,从那未知的天外……—路走到这里来!   他披散着长发,身上浆着血,面目并不清楚,但脊直背挺,自然昂扬。   他的速度并不快,气息可以称得上虚弱,但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坚定!   他是谁?   武安城中有庵堂,来自洗月庵的女尼,在此结庐而居,每日诵经不断。   武安城的城墙,早早地沾染了血火。   那外墙角落由某位高额书生刻写的一行字,在烟熏火燎中已经模糊了多处,但其中情谊,仍能辨清。   燎烧此处的其实不是战火,而是烟火。   城中小庵堂,青衣女尼姑.每日焚香、每日诵经,祝祷都落在此处。   她的祝祷与锦绣的祈愿其实殊途同归。但是在那生死的狂澜中,都被忽略了。   冬皇谢哀雪落光桥时,这点烟火也早就飞散渺渺..但也并不紧要。   就像她敬香,从不为菩萨低头。就像她祝祷,从不求佛法精进。   她敲她的木鱼,诵她的经,焚她的香,爱她的人不管有没有回应。   在一百六十七日后的今天,青衣女尼骤然失手,敲碎了木鱼,禁不住在庵堂中站起!   我的心本是山中古井,怎堪你是明月一轮!轰隆隆隆!   屹立在武南战场这一侧的武安城,忽然震颤起来。这是这座战争城池,在筑造之初,就烙下的铁印。   曾经只差一步就能建立起来的响应,在这一刻如天鼓长鸣!   轰响天鼓,人文燧明。   踏星光天路而来者谁也?他无须再自述。这是为他而建的城!   这座城池,曾经来往这座城池的许多人,已经无数次呼唤过那个名字!   这一刻愿力交叠,这一刻奢想成真。   从天穹走下来的,正是那位年轻的王侯!   大齐武安侯姜望,在失陷霜风谷五个月又十七天后,竟从妖族回返!   战场之上,骤起一道剑鸣。   武安侯府第一门客白玉瑕,激动不已,纵于高空,横出一剑起白龙于整个战场环啸:“大争之世,唯武安邦!迎侯爷!”   紧随其后的、与之在   武南战场征战了数月之久的武安侯卫队,如今还剩下一百三十一人,个个凶悍。此时人人披甲,人人拔剑,剑气贯云霄:“迎侯爷!”   一声引百声,百声引万声。   声音结成了浪,声音啸成了海。   一时间整个武南战场,所有人族战士,皆迎武安,皆贺武安侯归!   战场上本来厮杀正烈,姜望以如此煊赫的方式降临,妖族大军竟被慑住,一时举兵难进!   唯独妖族统帅雀梦臣,一身飞羽战甲,立在南天城楼,当下戟指一点:“与本帅射杀他!”   城墙上数十辆军弩立时转向,阵纹骤亮骤隐。在恐怖的尖啸声中,长达十余丈的巨大弩箭,撕裂了空间,拽着黑隙向那星光天路射去。   数十支弩箭排空而往,几乎遮蔽了天空,将天地元力都搅碎,裹挟半壁阴翳!   在主帅的意志干预下,妖族兵煞不断冲撞高穹,几乎将那星光天路都撼动。   姜望一路驾驭星光至此,早已精疲力尽。宇宙间的长旅,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始终过于勉强。   但他毫不犹豫拔剑!   万军呼他之名,而他以武自强,以武自安!   这一刻四大星楼齐齐摇动,他携天外归来之势,遥对雀梦臣,遥对妖族大军,再启道途杀剑。   别的且不说,只这份拔剑对峙雀梦臣的勇气,就无愧于此时响彻战场的呼声。   但勇气并不足够跨越所有。   几乎是在与雀梦臣对视的同时,煞意已然侵体,他立之不稳,神伤意惑!   可也同样是在此刻。   在他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枯瘦的身影。光头不够亮,僧衣不够新,背影不够伟岸。   然而风吹僧衣,双掌合十,这削瘦的老和尚.....在这个瞬间竟巍峨得似是撑起了天!   “休伤.....我徒!”   缠裹着兵阵煞气、代表着妖族军队前锋杀力的巨大破法弩箭,全都悬止在这黄脸老和尚面前。   雀梦臣的神意,妖族大军的煞意,全都定格在半空。   这遍身风霜的黄脸老和尚,在万军之上回头看了一眼,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往时却是没有注意。这孩子,四大星楼里竟还特意修了一座塔!还说心里没有为师?还说与佛无缘?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害羞了也!   想来失陷妖族腹地时,夜夜望塔流泪!   “好徒儿!“黄脸老僧怒声道:“今日传你看家本领!”   他的僧袍骤然鼓荡,无边气浪以他为中心漾开。除了他身后的姜望之外,整个战场都被狂风摧动!两条怒眉似拂尘高起。   他的身上涌动着无穷无尽的灵光。   当世真人苦觉,于今日彻底解放自我。身觉!   心觉!意觉!灵觉!皆开!   身是五感,心是七情,意为六想.....灵乃三慧,是所谓闻、思、修,受菩提!   下一刻,他已经踏足南天城,出现在雀梦臣身前,一巴掌盖在了雀梦臣脸上!   全场皆惊。   震惊的不仅仅是面对这一击的雀梦臣自己,也包括齐国朝议大夫闻人沈。   在过往的时间里,苦觉老和尚也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战场,但从未展现如此伟力。   想他雀梦臣,也是货真价实的真妖强者,更兼此时统帅大军,随时可以调动军阵之力。   可只是针对那天外归来的姜望的一次动念,苦觉就发了疯!   身、心、意、灵,皆被缚!   道则神通法术兵阵全都未来得及动用,就被一巴掌按了下去,按下城楼,按碎战   甲按塌了城墙,颅骨都被按进了胸腔里!   堂堂当世真妖,死当然不那么容易。   但此刻高悬南天城城楼的苦觉,随手往下,又补了一掌。轰!   原地出现了一个长宽皆有数百丈的巨大手印,雀梦臣像是一颗小小的钉子,就钉在这巨大手印的正中心,钉进了地底。   乍一看,南天城城门处,就这样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壑谷。   全身灵光暴耀的苦觉,一改平日嬉皮笑脸,任凭僧衣猎猎作响,洪声道:“欲杀吾徒者,便如此獠!”   姜望虽然已经平安归来。   但是他并没有忘记,已经贵为霸国王侯、本该一帆风顺的姜望,是如何一夜之间音讯全无。   那制造霜风谷事件的幕后黑手,可是至今还未揪出来。他这个老和尚也做不了太多。   但是他要让那幕后之人知晓,为了姜望,他苦觉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他苦觉又到底是什么水平!   往后谁要再动姜望,多掂量!“猖狂!”   晴空骤作狮子吼,雷霆经转九天来。   金发金甲紫眸的狮安玄,自那金阳之中踏出来,把握无尽光和热,一巴掌就要将那黄脸和尚擒下。   “这就猖狂了!?”   一只戴着黑色指虎的拳头突兀出现,毫无花巧地与这只巴掌对轰。   只一拳,就将这狮族天妖轰退,将其轰到了南天城城门附近的巨大掌印中,使之与雀梦臣并身一处。   姜梦熊那极致霸道的身形,这时候才凝结在拳头之后,怒声道:“把你打死,又算什么?!叫猿仙廷来!”   围绕着那星光天路的隔空对轰草草结束,他正觉好不爽利!   说话间,墨色战甲披身、神武不凡的麒观应,已提狭刀而来:“姜梦熊,你说说你,是不是莽夫一个?小家伙千辛万苦给你们传信,九死一生才逃到这里来,你们不好生备战神霄世界,却还要在这里争寸土之失,一时之气?”   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可是他的身周空间,已然开始寂灭,就连元力都在凋零。   那凋零的一切征兆,也落在了星光天路之上,使之极速黯淡,就连观衍留下的护佑星光,也根本不能久驻。   姜梦熊随手一拳,轰碎了麒观应的小动作,冷声道:“强者才有资格开门杀敌,弱者只是自毁干城,引狼入室!你们被囚在这里太久,已不知世界之大。神霄世界是劫是运,我看你们并不能懂!”   这时响起一阵笑声。   那星光天路之上,竟然绽开了朵朵鲜花。“妖族之运,人族之劫!有什么不好懂?”   鹿西鸣轻笑着走下高天,手上已经握着一柄剑。   在宇宙深处未有结果的斗争,在这一刻延续到武南战场。唯独不变的是,姜望和他的星路,仍成了这场斗争的中心。他自己不能做主!   刷!   冷锋划过的声音,只是一响。   那星光天路上的鲜花,便已经尽数脱离。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秦长生,带着他的连鞘刀而来,只是盯着鹿西鸣,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带回来的消息很重要。   姜望从妖族腹地回来这件事情很重要。   若这么多真君看着还能让这个久受折磨的人族天骄死于妖族之手,那这万妖之门,实在没什么驻守的意义!   “真是何处不相逢!”   一个白须白发、眉心有云雷纹的老者,倏然踏入此间,瞧着姜望道:“从神霄世界到此地,兜兜转转好大一圈。小友,又见面了!”   “您的手段,我记忆犹新。”姜望提剑道:“若你有儿子,有孙子,   有血裔后代,恐怕他们不会像你一样,乐于见我!”   这时候一只手掌翻到姜望身前,把那靠近星光天路的雷电一把擒住,用力一捏,如同掼死了雷蛇,使之发出吱吱的凄声。   这只清瘦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姜望的手,把他往后一带使得他彻底脱离了气机拉扯、摆脱了道则纠缠。   彻底终结了这场围绕姜望所展开的明争暗斗。“到爷爷后面来。”   大楚淮国公左嚣!   方才还按剑张扬,对玄南公也不曾示弱的姜望,这时已老老实实站在左嚣身后,一句话都不再多说。他不用再拼命,不必再咬牙强撑,自然有人为他做主!   此时姜望所立的位置,恰恰是整个武南战场的中心点。恰恰在左嚣当初强硬划下来的一里地中!   这一里地是大势所得,天机独占,是因姜望而有。故能逃避绝巅争锋!   从这一刻开始,姜望已从双方强者的赌桌上下来,再不是其中筹码。   从此刻,他才可以说已经真正安全脱身!   几乎与玄南公同时出现的,乃是一身金甲红披、手提夸张战戟的猿仙廷。   他倒是并不在星光天路上做什么文章,而是毋庸置疑地站在了姜梦熊身前。咧嘴一笑:“你们这小子的确不错!”   姜梦熊冷笑道:“齐国年轻人的平均水平!”   又大气地一抬手:“武安侯!便与大伙说说看,妖界这一行,你都看到了什么风景!”   姜望站在左嚣的身后,感受着在场诸位天妖、真君的注视,感受着整个战场上,两族数十万将士的注目。   紧握他的长剑,认真地说道——   “我看到......妖族有灿烂的文明,是一个不该被轻视的可怕对手!”   “我看到......妖族羽祯以万败得一成,让神霄世界成为真正的开放世界!”   “我看到....行念禅师为求知闻钟,五百年不结算果,孤舟渡天河,被围攻至死!”   “我看到.....紫芜丘陵十三年未飞雪,饶秉章先死而后出枪,一枪助我杀真妖!”   “我看到.....”   姜梦熊在南天城上空蓦然抬眸,直直看向姜望。   只这一眼,便看到了姜望记忆里所有关于饶秉章的画面。熊三思.....三恶劫君......千劫窟。   “猿仙廷啊。”   他并不霸气,甚至是有些寂寞地转回身去,定定地看着猿仙廷,慢慢地说道——   “今日不死几个天妖,注定不能善了。” 第一百二十六良人归   姜望以仙念释出所有关于饶秉章的记忆,固然明白,这一定会引起姜梦熊的暴怒。   怒而兴师,智者不取。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不让姜梦熊知道,饶秉章在妖界十三年的挣扎?他有什么理由,让饶秉章的痛苦,寂然于天地间?   十三年前姜梦熊来妖界,只带回了一杆韶华枪。   十三年后的今天,他才知道饶秉章在妖界被折磨了十三年。至死熬苦,至死心怀“三思”。   或许是一个神临境修士孤身辗转近半年,而能从妖族腹地全身而退,这消息太令人动容。   也或许是神霄世界的开放,的确打开了妖族的枷锁,触动了人族的神   经。   在这样的时刻,人妖两族不断加码。天妖真君不断涌来,你方唱罢我登场。   如已经在星穹战斗中撤退的古难山蝉法缘、黑莲寺麂性空。   如紧急入场的景国北天师巫道右、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再加上本就轮值驻守燧明城的牧国真君宇文过.   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绝巅强者,都不能掩盖这一刻的姜梦熊。他在妖族南天城之前,将拳头紧握。   那一对名震诸天的指虎,好好地戴在他的手上。覆军一握,天地皆暗。   整个武南战场,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是那盖世的战神,黑色的兵煞万里翻滚,如龙如虎,如摇兵戈之林,如鼓百万大军。   杀将一握,神鬼悲哭。   数不清的强者的亡魂,在他的指虎之下嚎哭!   这样的拳头,打死过一国之君,打死过柱国上将,打死过天妖,打死过皇主,打死过天魔!   姜梦熊拳下不杀无名者。   从南打到北,从东打到西,从现世打到诸天。他的拳是天地独有,他的拳是无间地狱。   此时看不到他的表情,甚至也没有愤怒。世上再无饶秉章。   世间无我也。   所有的一切全都不存在,只有拳头。只有拳头!   今日真君来得并不比天妖多。   但姜梦熊最先动手,独自一人,对七尊天妖同时出拳!除了那金甲赤披的猿仙廷,谁可当之?   空间大片大片地坍塌,时空秩序被打碎,所有的道则都不被允许存在,方圆数万里的元力一扫而空!姜梦熊不再说话,可他的拳头一声一声,砸天裂地,不断在轰响一个名字。   “虎太岁!虎太岁!”   今日不见血,今生不安枕!你有三思。   为师又何尝不思念你.....十三年!   -...   妖族方,狮安玄、麒观应、猿仙廷、鹿西鸣、玄南公、蝉法缘、麂性空。人族方,姜梦熊、秦长生、左嚣、巫道右、吕延度、宇文过。   两族共计十三位绝巅强者,在武南战场展开了搏杀。这或许是神霄战争的预演。   到了这个时候,神霄世界开放的消息,已为人族高层尽知。   人族不得不接受,需要构筑一条全新防线的事实。这势必影响整个现世的格局,影响人族对诸界的态势。   今日这一场,或可当做对妖族的摸底。   如此恐怖的大战,已经不是等闲军队能够插手。闻人沉急忙撤军。   就连苦觉这种刚刚还大展神威的强大真人,也只好赶紧带着自家宝贝徒儿跑路。   姜望尚在左公爷身后歇脚,整个人不复紧绷,松垮得像是个坐车游花街的公子哥,闲看绝巅争斗。   虽是劫后余生、一身血污,却还有条不紊地用一根发带束起长发。慢条斯理地控制着如意仙衣,清洁自身。   这五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次次尝试,一次次绝望,一次次又往前。   痛也不说痛,绝望也不说停步,不说放手。   他在神霄世界里无数次濒死,坚强得像是一个名为“坚强”的符号,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彷佛不知痛,不知苦,不知放弃,彷佛可以承受所有!   但人怎么可能承受所有?   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   只是因为彼时他身在妖族腹地,知道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直到此刻....   人族真君纷纷降临。   如师如友的观衍前辈一路护送。待自己如子侄的苦觉怒噼雀梦臣。定海神针一般的大齐军神拳问天妖。待自己如亲孙的淮国公拦在身前。   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甚至能够想着稍微修饰一下自己的仪容。   虽则....疲惫如潮水涌来。大脑一圈一圈地晕眩,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在请求放松,每一颗道元都在沉默,每一分血气都懒得再沸涌。   倏然间后脖领一紧。   身体下意识地警觉,右手本能地握住了剑,又在那熟悉的气息前放松。便就这样被苦觉薅着后脖领,一路往武安城的方向撤离。   绝巅之间的大战,就在身后爆发。无边云翳荡六合,冲天光焰斗九霄。   姜望有心让黄脸老僧调整一下姿势,堂堂大齐武安侯被薅着脖领飞,实在不怎么像样。但苦老僧的速度非同凡响,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就已经进了城,且被扔在一张极大极软的床榻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炉上点了香,头顶有阵图。暗香隐隐,阵纹泛光。   没头没脑一碗药,咕噜咕噜灌进口中。   “什么都别想,先好好睡一觉。“苦觉老僧难得如此温柔地说话,声音里有凝神养心之功。   这一应流程太舒适,姜望的意识也跟着朦胧起来。   但在睡过去之前,他勐然惊起一事,勉强着抬起左手,让苦觉看到他手腕上系着的铜钟:“前辈   苦觉顿时眼前一亮,一把将这铜钟薅在手里,左瞧右瞧,嘴巴都咧到了耳后根:“你这孩子……人回来就算了,还想着给师父带礼物!这这,叫为师怎么夸你好!”   这东西   “喜欢喜欢,为师非常喜欢!”   姜望勉强道:“此须弥山之物,几代禅师舍命求归,我亦仗之活命.有劳您将它送回须弥山,使物归原主,也慰行念禅师在天之灵。”   “什么须弥山之物!跟须弥山有什么关系!”苦觉急得跳起脚来:“这东西在你手上,就是你师父的!你这个蠢——”   他高昂的声音瞬间落了下来。   因为躺在床上的姜望,已经闭上眼睛,陷入了极度深沉的睡眠。流落妖族腹地近半年,未敢有一息合眼!   床边的黄脸老僧叹了口气:“好孩子!”   姜望在沉睡之前,将知闻钟交给苦觉,固然是让最信任的人保管最珍贵的事物。   但也未尝不是记得当初苦觉再三跟他说,要收他这个绝世好徒儿,去须弥山耀武扬威。   他苦觉拿了这口钟,送返须弥山,哪个秃驴敢不对他毕恭毕敬?   此前他只是在悬空寺横着走,此后在须弥山撒泼打滚又何妨?   姜望一直说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却是要报他以世上最珍贵的佛缘!好孩子,好孩子....   若非肩上太重,血色太深,也该是琉璃佛子,一片纯心!   “大恩似仇,我这个未来的悬空寺首座,怎好让须弥山的秃驴欠我那么多?“苦觉摇着头,又将这小小铜钟系回姜望的手腕,自顾自地道:“欠我徒弟就好了   。”   他替姜望捋了捋头发,轻声道:“回头师父给你列个单子,告诉你须弥山都有哪些好东西,你照着单子挑,可别吃亏。”   又美滋滋地笑了起来:“永德啊永德,以后见我低一头!徒弟收得好,辈分不用愁!”   在床边静默地坐了一会儿,静默地看了姜望一阵。   他想了想,又把知闻钟取下来,先替徒儿收好,这才站起身道:“进来吧。”   一个青衣女尼,便在这时推门而入。   宽大僧衣并不能掩去绝妙身姿,眉眼流转,自是无限秋波。   她眉忧眼愁地走进里间来,很有礼貌地先对苦觉行了一礼:“师父。”   苦觉的老脸不自觉地舒展开,笑了一下,但马上又将笑容收起,变得庄重、严肃。很有长辈姿态的、一本正经地道:“可以陪着坐一坐,但不许动手动脚。”   玉真乖巧地垂眸道:“师父,我不是那种人。”   苦觉于是一甩僧袍,潇洒地走出屋外,只留给他们一个伟岸的背影。他在妖界寻了多久的徒弟,这洗月庵的小尼姑就在武安城诵了多久的经。   自古徒弟随师父,尘缘难斩断,魅力大大的有。   但无论缘法如何,有没有未来,也合该给他们片刻的相处。不为别的。   只为道历三九二二年的新年,他们都在此间,等同一个人。良人归也。   --   天碑雪岭,朔风烈。   山洞之中,子舒眨巴着大眼睛:“大师姐,许师兄这是怎么了?一直在发光!”   青崖书院的高徒,早前被冬皇送归,此刻仰躺在地上包裹着毛毯,全身上下彩光流转,说不出的浮华。   照无颜就在旁边打坐,搭了一眼,道:“十年读书压金线,织成锦绣身上衣。他这是愿成反馈,有大造化了。”   子舒咋舌道:“这得是什么愿。”   照无颜收回视线,继续自己的修行:“谁知道呢?”-   --   姜望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是好沉好沉的一个觉,好放松好放松的一个梦。醒来之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安卓苹果均可。】   当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乌泱泱一大片密集的脸。形形***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到一块来。   “醒了!”   “他醒了!”   “这小子!”   他惊得往后一缩,上手去摸剑。   这时才忽地反应过来,这些熟悉的五官,都属于谁。但乌泱泱的人,已经压到了他的身上。   浓烈的人气,充塞着他的呼吸。   有紧握住他的手的,有揪他的脸的,有捶他的胸膛的,有使劲拍他大腿的。   重玄胜、李凤尧、李龙川、姜无忧、晏抚、赵汝成、左光殊....房间里挤得满满当当。   姜望这时候才真切地感受到,何为“活着”。如此鲜活,如此有力,如此生机勃勃!“谁捏我的屁股!”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一声大叫,床榻前的众人顿做鸟兽散。一刹那或立或坐,各个端庄。   自是没人肯承认捏了武安侯尊臀的。   姜爵爷灵识未复,只好忍了,勉强问道:“外间怎么样?”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回答里,他这才知道,他已经睡足了一天一夜。他自妖族腹地回返的消息,倒是还未传开。   这些现在就赶到妖界来的,都是在玉衡星照那一刻得知消息的。不是家里有真君,就是有获知真君消息的渠道。   而武南战场已经正式成为过去。   十三位绝巅强者的生死搏杀,直接将武南战场打成了   一片混沌。   至少百年之内,南天城和武安城只能隔着混沌对峙,再无接触可能。妖族玄南公被打死,狮善闻被打成重伤。   人族这边吕延度和宇文过也双双负创,其中姜梦熊顶着几位天妖的进攻,强行打死玄南公,受伤最重。   “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体态富贵的博望侯在床榻前大声呼吁:“诸位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姜青羊的确完好无损。不过他好不容易回来,咱们是不是应该让他多休息一阵,莫要继续打扰?”   这是老成之言,众人恋恋不舍地往外走。   赵汝成行至门外,蓦然警觉:“此言说得在理,不过你怎么不走?”   重玄胜团着大袖,理所当然道:“今晚我们要抵足而眠,我好就近照顾他。”   赵汝成大怒往回挤:“这是我的三哥,凭什么跟你抵足而眠!”左光殊也急得叫喊:“他是我义兄,要抵一起抵!”   还是白玉瑕出来打圆场:“我家侯爷只有一双脚,如何抵得这许多人?诸位不妨先回去,待我家侯爷休息好了,再一一上门!”   啪!   大齐武安侯摔碎了床头茶盏:“白玉瑕你他娘的说什么呢!上什么门!拿本侯当什么!”   众人哄笑着散去,喧嚣的房间很快就归于安静。   白玉瑕送走了众人,走进来,默默地将那碎盏扫净,嘴里道:“凌霄阁的叶姑娘,每七天都会来一趟武安城。您回来前一天她刚好走,没有赶上。”   武安侯不说话,他也就继续碎嘴:“我看叶姑娘她对您,着实很上心,连带着对兄弟们也很照顾。咱们卫队上下,人手送了一件内甲,一只傀儡,三张保命符篆....”   他见姜望彷佛睡着了,不由得提高音量:“侯爷?”姜望双眸微阖,轻声道:“知道了。”   白玉瑕也推门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烛火哔剥。   姜望这时候才忽然想到了什么,在储物匣中一阵摸索,取出一张用云线系着的澹青色的卷纸。   轻触云线,卷纸摊开在眼前。   其上娟秀的字迹,一行行地出现,又一行行地消失。   曾经遥不能及如今彷佛再不能显现了一般,惶急地簇拥在一起——   在否?   安否?   寒乎?   欲食乎?   妖界风景如何?   你到了何处?   君勿念。   我会照顾好安安。   君勿念。   一切如故。   君勿念。   故人安好。   君勿念,我亦无念想。   向阁下请教道术。   剑术小惑,闲暇求解。   君勿念。勿念....   这是曾经黄河之会上,叶青雨所赠的同字笺。   这是五个月又十七天,密密匝匝的、不曾停歇的思念。 第一百二十七世无其二   “一个神临境的人族修士,独自从妖族腹地逃回来,还带着人族至宝、妖族的巨大隐秘.....此事自古未有!   这件事情具备石破天惊的伟大意义。   甚至可以称为英雄史诗,应该被人族永远铭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镜子中有个声音问道:“庄高羡?”   大庄皇帝一身冕服,背镜而坐,姿态端仪,从容问道:“意味着什么?”   镜中的声音道:“意味着你再也不能以任何明里暗里的手段伤害他,意味着你永远无法动摇他的荣誉,意味着你做的事情最好永远不要被发现,意味着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成长起来,等他有一天来拔剑杀了你!”   “你笑什么?”镜中的声音追问:“你不相信他能杀得了你?”   庄高羡轻轻掸了掸袍角:“不,恰恰相反,孤越来越能看到他的能力,在这种境遇下都能活下来,还完成如此伟业。他真是不可限量!洞真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衍道也未必没有机会。”   “那你笑什么?”   庄高羡从容不迫地道:“你说得对,他应该成为一个英雄。但你说得也不对,他成为一个英雄,并不意味着孤要等死。而只意味着....孤需要更加贤明,更加神武,更加爱民如子,更使国泰民安。”   “他是英雄,孤是明君。他在光里,孤也在光里。他愈是光芒万丈,愈是拥有一切,他就愈是在这俗世之中,混同洪流之中,成为体制的一分子.....愈不能对孤拔剑!”   “孤什么也没有做,事无不可对人言,怕什么被发现?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孤所说的那一切。”   “无凭无据他要弑君,景国难道能容许?齐国第一个不能容他!”   “孤不是他可以任意拔剑的对象,不是他一言可以蔑污的存在。不是什么邪教头子、左道妖人。”   “孤是一国之君,道属国之主,玉京山的政权代表。以及!你们的....朋友。”   镜中的声音沉默片刻,终是道:“你说得对,我们的朋友。”   --   -   风如刀。姜望立在风中。云城已经不远。   谁也不曾想到,名动人妖两界的大齐武安侯,在甦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回齐廷述职,也不是迎接万人欢呼,享受英雄礼遇。   而是暗藏了行踪,只身一人,悄悄往云国来。但又在云城之外驻足良久。   最后什么也没有做,什么话也没有说,单人独剑,自归齐国。   不说徒弟褚么如何嚎啕大哭,不说临淄城如何举城沸腾,也不提天子怎样急旨召见。   姜望回到临淄的第一件事,是拉着重玄胜,坐到静室中。他所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要杀庄高羡!”   重玄胜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拎起茶壶,慢慢地倒茶。   在宁定的流水声里,他慢慢说道:“霜风谷的事情,你觉得是庄高羡做的?”   姜望道:“除他之外,我想不到别人。”“你有证据吗?“重玄胜问。   姜望道:“我不需要证据。”   重玄胜将倒满水的茶盏推到姜望面前,认真地道:“你需要。”姜望沉默了。   沉默一阵后,才道:“我想我永远不会有证据。”   这些年德盛商行没少搜集当年枫林城覆灭一事的线索,重玄胜正式袭爵之后,也没少动用重玄家的情报力量。   但是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得到过。   那件事情干净得就像庄高羡每天都洗的脸。   所以重玄胜当然明白,庄高羡不是个会留下把柄的人。   他只是说道:“你失陷霜风谷之后,大楚左公爷施压,军神大人亲下手令.....修大帅联手景国镜世台,彻查文明盆地。   到最后三刑宫吴真君都亲赴新安城,查问庄高羡。此事有我家叔父的推动....但最后还是一无所得。庄高羡好好地坐镇庄王宫,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他曾经去过万妖之门。”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请动法家大宗师去新安城查问,算得上是一次赌博。是没有办法下的办法。   凶屠必然付出了某种代价,或许赌上了他本人的信誉。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姜望现在想做的事情,重玄胜已经先做过在以为姜望不会再回来的时候。   而即便是以重玄胜的智慧,现在也只能坐在这里说——“你需要证据”。姜望只能沉默。   他越来越无法忍耐,可现实告诉他,仍然只能忍耐!   重玄胜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战死妖界的消息传来,礼部有官员上表,说国家应该为你举行葬礼。天子说,国侯之礼,不可轻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将此事搁置下来,你的封地食邑也未割分。”   “你以为我要跟你说什么?”他抬眼看着姜望:“天子爱你怜你,对你大有期许,但社稷方为他的根本,江山才是他的天心!你要杀庄高羡,齐国上下没有任何人会支持你。   因为你挑战的是国家体制。君者,至名至器!   谢淮安破贵邑,都不敢擅杀夏君,要押回太庙。彼时杀一个阳建德,也要凶屠亲自出刀。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安卓苹果均可。】   庄高羡无恶名无罪名,如非两国交伐,谁能擅杀?你姜望有几个脑袋?”   “别看你现在是人族英雄,呼声甚高,一旦你一意孤行,非要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弑杀一国之君。你今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全都会失去。景国一定会拿你问责,玉京山必要将你斩罪,而全天下没人能护得住你!”姜望只是抿了抿唇。   而重玄胜看到了他的固执,又缓声道:“我相信你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我相信你亲手赢得的一切,你都可以放下。但是姜望,剥开齐国,你再问问自己,你现在杀得了庄高羡吗?他是一国之君,当世真人,部下高手如云,暗藏手段无数。你若只是你,连靠近庄王宫也难能!”   “我知道苦觉大师很护着你,余北斗算是你的朋友,叶凌霄愿意保你的命你这次带回知闻钟,须弥山还会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但就算是苦觉真个执掌悬空寺,须弥山都为你倒转,他们也不敢、更做不到挑战国家体制,公然弑杀无罪之君!”   “人道洪流滚滚至此,这个秩序延续了四千年,你我皆在其中!你我所经营的一切,拥有的一切,也都在其中!我们无法摆脱。”   “要杀庄高羡,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剥掉他的龙袍,踹翻他的龙座,而这不是一日之功。”   这个胖侯爷,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至交好友,沉声道:“再等等。”   姜望在这个时候反而很平静,平静地笑了笑:“好个一国之君,真可算不坏金身。”   而这金身之所以能塑稳,之所以能不坏,恰恰是因为枫林城域那数十万永眠的人。真是讽刺。   “的确可以算得上不坏了。”重玄胜说道:“觐见天子的时候注意些不要乱说话。”   姜望站起身来,只道:“我明白。”   其实要杀庄高羡,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但作为朋友,重玄胜不希望他走那条路。   静室的门缓缓关上了,就像这***的人生,关闭了一种可能。   “侯爷沐浴过了?”宫车旁的丘吉脸带笑意,声音温吞。天子急旨召见。   他秉笔太监丘吉亲自驾车。   而姜望竟还在静室与重玄胜说了一阵话,才肯出门。这事若传扬出去,武安侯不免有居功自傲之嫌。   所以他主动开口,将这事定性为武安侯焚香沐浴以敬天子,也算是一种示好。   姜望温声回礼:“有劳公公。”   这时远远传来一道呼声:“武安侯!”   姜望循声看去,正看到白袍银甲的计昭南,带着长脸深眸的王夷吾大步走来。   他便半停在马车上,道了声:“计将军!”   计昭南走近前来,二话不说,就在这大街之上,推金山、倒玉柱,对姜望重重一礼:“前次霜风谷之事,计昭南向武安侯致歉,是我思虑不周,莽撞行事,才累你遇险。你若是不能回来,我再难安枕!”   姜望一步踏下马车,把住计昭南的臂甲,将他扶住,诚恳道:“我辈妖界征伐,皆为分内之事。别说计兄你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就算你真欠我一点什么....饶师兄也都替你还了。”   风姿无双的计昭南,从来不会逃避责任也从来不在乎世人眼光的计昭南,这一刻忽然怔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姜望。   一领白袍似飞作了雪,眸中灿光亮得吓人。   姜望这才知晓,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军神还尚未告知计昭南他们,饶秉章在妖界的事情。   他竖起一根手指,将刻印了饶秉章那一枪的仙念,递与计昭南眉心:“饶师兄在妖界常以刀术行走,及至最后的时候....才用了枪。”   计昭南将这枚仙念紧紧攥住,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可那杆韶华枪.....无由而鸣。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次,才对姜望道:“武安侯,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但有所请,我决不推辞!”   声音出口,已是哑了。   姜望略一沉默,道:“若要请你帮我杀人呢?”   计昭南没有半点犹豫:“就凭你送回来的这一枪,只要不是齐人,杀谁都可以。”   “这承诺延续到几时?”姜望问。   计昭南道:“我活着,就一直有效。我若死了,还有师弟。师弟若不行....我还有师兄。”   换成任何一个人说自己有可能不行,王夷吾都一定会饱以老拳。但计昭南这样说,又是在姜望面前这样说,王夷吾也就沉默着。   姜望深深地看了计昭南一眼,认真说道:“不管旁人怎么想怎么说。计兄,流亡妖界这一程,我从未怪过你。”   这话说罢,他才转身上了宫车,随丘吉去面圣。侯府门前的长街上,计昭南寂寞伫立了很久。王夷吾开口道:“饶师兄他.....”   饶秉章当初传回死讯的时候,他还没有正式入门。   只是此前他和计昭南曾跑过来说,他们会是自己的师兄。还让自己表演打拳。把一套伏虎长拳都打烂了,说好的绝世秘籍居然是《伏虎长拳·真解》。   所谓真解,就是真有几句解释。诸如这一拳就该这么打之类。   对于饶秉章的印象,王夷吾心里其实是模湖的。只记得很英俊很闹腾。计昭南一展白袍,提枪往长街那头走,声如金铁:“夷吾你记住了——”   “计昭南只是假潇洒,饶秉章才是真无双!!”世无其二,就此别过罢!   几回梦中听绝响!   --   --   宫车缓缓驶进了东华阁。   在这个半正式半私密的地方,姜望陛见不止一回。   宫灯辉煌,明珠悬照。锦榻上的天子难得地放下了书本,仔细打量着姜望,骤道一声“好!”   “武安侯有长进,竟让朕等你!”   姜望没有说些什么焚香沐浴的虚话,规规矩矩地礼道:“臣有些事情没有想通,认真想了之后,才敢来见陛下。”   齐天子慢条斯理地道:“你往后还有很多事情想不通,但是人,总归要往高处看。当你站得足够高,很多事情都不算事。”   他说着,抬了抬手,示意赐坐,嘴里则继续道:“武安侯以为自己·....站得足够高否?”   韩令亲自搬来椅子。   姜望垂眼看靴,坐了半边屁股:“不够高,但已知寒。”   天子道:“这回答算是谨慎,但少了几分朝气!博望侯年纪轻轻,怎么暮气生得如此之早?误我天骄!”   这指责可算严厉。   姜望双手扶膝:“微臣百死余生,自知性命之贵,方有诚惶诚恐之心,却不是博望侯教了什么。还请天子明鉴。”   齐天子摆了一下手,表示就此揭过,又道:“朕等了你五个月。你还了朕好大一个惊喜。”   他微微俯身:“今日在这东华阁,更无外人。且与朕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姜望朴实地道:“臣能平安归返,全赖天子庇护,心中感恩戴德,实在不黑   天子抬指点着他:“虚言!”   姜望勉强再道:“有赖陛下恩典,臣已应有尽有,故是无欲无求.....””天子手指再点:“虚言!”   姜望索性站了起来,站得嵴直如铁,声作金玉:“臣求洞真之法,求真人无敌,求斩心中块垒,求得遂意此生!” 第一百二十八章倾临淄之风月,尽须弥之仪礼   东华阁中,延续了好一阵的静默。   齐天子收回手指,笑了笑:“你好大奢想啊,姜青羊!”   旒珠之下,他的脸上似有阴影,那是这个伟大帝国的云翳:“便是朕!也不能说事事顺心,遂意此生。”   姜望道:"臣以为,顺心遂意,是第一等权利。陛下至高无上,雄有东国,圣心即天心,岂有不如意者?”   “享第一等权利者,需承第一等责任。”齐天子道:“人呐,站得越高,看得越远,想得就越多。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随心所欲,昏君也,恣意妄为,贼主也。受万民供奉,焉能不虑万民?”   姜望垂眸道:“臣,鼠目!”   齐天子幽幽道:“你莫不是以为,你在妖界吃够了苦头,朕就不忍再苛待于你?”   姜望道:“臣不懂,臣只知陛下要赏微臣。”   天子气笑了,连着冷笑两声,才道:“洞真之法,唯有自求。但触类旁通,也无不可,你姜青羊有大功于人族,库藏真人心得,尽可一观!”   “至于你要求真人无敌,世上岂有无敌之法?只有无敌之人!大齐国库纵有万般妙法,还要看你自己是不是那块材料。”   姜望想了想,道:“臣应该是。”   韩令站的是纹丝不动,眼神也似定住了一般,彷佛在思考宇宙的奥妙。天子沉默片刻,才道:“朕倒有个建议。”   姜望道:“臣洗耳恭听。”   “大丈夫当学万人敌!不知兵不足以雄天下。军神威凌八方,靠的也不单是他的拳头。”齐天子道:“修远大约是与你有些相妨。去决明岛吧,朕让祁笑教你。”   原先姜望履神临之责,去万妖之门后历练,天子便有意让修远带他历练,学学兵法。怎么说也是一个军功侯,只会蛮打蛮冲也不太像样。   现今这般轰轰烈烈地在妖族转了一圈,兵法自是学不成了。他现在只要上妖界战场,就必然成为妖族的优先击杀目标。什么兵法都不好使。   天子终是不想浪费这个良才璞玉,还是希望能凋琢一番。姜望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便拱手道:“臣愿往。”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安卓苹果均可。】   过了一阵,见天子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便很有眼力见地又是一礼:“微臣告退。”   “等等。”齐天子漫不经心地道:“政事堂谁在轮值?”韩令这时候才活过来一般:“是朝议大夫叶恨水。”天子摆了摆手:“拉去背书。循旧例。”   姜望张嘴欲言,想了想终是什么也没说,老老实实跟着韩令去了。待得姜望离开后,自侧阁转进来一个身影,面对着天子坐下。   长得慈眉善目、和和气气的,却是当朝国相江汝默。   天子拿起旁边的一卷书,却没有立即翻开,而是道:“不容易啊。朕看他这副体魄,大异于半年前,在妖界不知死去活来多少回。”   “武安侯这次的经历,足以彪炳史册,任是谁也挑不出问题来。“江汝默声音低缓:“但观今日行止.....武安侯是否有些骄纵了?”   “他是心有郁结。”齐天子道:“有时候朕也想掀它个天翻地覆,不顾山河倒悬。况他一个血气青年,弱冠男子.....国相年轻的时候,难道没有想不管不顾的时刻吗?”   说到这里,天子自己笑了:“朕倒忘了,国相是个没脾气的。年轻的时候就没有。”   向来唾面自干的江汝默,此时也只是道:“陛下对武安侯期许甚高。”齐天子澹声道:“朕欲就旷古之伟业,焉能无旷古之雄才?”   江汝默叹道:“您在期待下一个军神,但武安侯毕竟年轻,也不知能不能懂陛下苦心。”   “那要看他是否看得长远了。”齐天子语气平静   地道:“他日若为姜梦熊,马踏天京亦可,拔剑新安何难?”   江汝默慈面如愁:“就怕他不是。”   齐天子笑了一声,翻开手里的书卷,细读起来,嘴里道:“天下事,岂能尽如朕意?”   ----   不怎么如天子意的大齐武安侯,这几日在临淄感受到了空前的热情。不仅仅是访客不绝,门庭若市。   也不仅仅是诗会不断,宴请不歇。   什么四大名馆、八大名楼,全都免费对人族英雄开放。号称"倾临淄之风月,结武安之欢心”。   养心宫名下的温玉水榭,甚至花钱请姜爵爷去耍。姜无邪放出话来,说什么“若能得姜武安添光,当以元石铺地”。   姜无忧曰:“那么有钱,来华英宫铺。”那些个名士狂生,争相为英雄赋诗。那些个闺阁少女,每日往侯府掷花。   流亡妖族腹地,心系人族而独返的英雄事迹,在说书人嘴里传唱....   姜望却在这个时候,孤身南下。   已然确定去决明岛跟随祁笑大帅修行,在这之前也自有一段时间了却余事。且天子念在他才从妖界回来,还贴心地给了假期。   此次南下,一则去须弥山送归至宝知闻钟,这世尊当年传道之宝,放在身上着实烫手。二则也要亲自去一趟淮国公府,感谢左公爷的深情厚谊。   他本意让苦觉大师去送还这知闻钟,也算是回报多次相救之情。但苦觉大师不肯接手,说什么东圣地之主,不可拜西圣地之门....他也就只好独往。   行念禅师业火焚身,为他开路,这份心情他不可能忘怀。须弥山位在西南,佛宗圣地之名,古已有之。   可谓源远流长。   姜望数次往来南域,却是缘铿一面。   这一日仗剑独来,在那群山之中,忽见一个五官明朗的和尚,踏旭光而现。   此和尚是个光耀的长相,天然能让人生出信任来,唯独是左眉有一处断口,稍添了一分冷峻。   远远便行礼:“来者可是大齐武安侯姜望姜施主?”   姜望心知当是须弥山僧侣,竖掌回礼道:“在下姜望。不知大师法号...”“贫僧照悟。”照悟禅师很是温和有礼:“我刚好下山....真是缘法!”   什么刚好下山。   早先还在妖界的时候,苦觉大师就说过,说须弥山那个叫照悟的秃子,总在门前晃,一天不知道晃多少圈。   姜望估摸着自己刚离开齐国,照悟禅师就跟上了。能忍到现在才出来,已不愧是真君定力。   他如今也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成年男子,看破不说破,只道:“确为前缘所系,晚辈特来拜访宝山,前辈若是有暇,不知可否引路?   照悟禅师忙道:“得暇,得暇!”   曾与楚地三千年最风流的凰唯真产生过交集,照悟禅师也是明秀一时的人物。后来更是证道真君,得持菩萨果位,在须弥山那也算得上是宗师。   对年纪轻轻、修为不过神临的姜望礼待有加,自然是看在知闻钟的份   上。   姜望也不拿大仍然谨持晚辈之礼,跟在照悟身后。   但照悟却并不急着走,而是一翻手掌,托出一座袖珍小山来。此山灵气氤氲,匠心独具。云林花草,无一不真。   可惜姜望并没有欣赏凋刻的雅趣,很煞风景地问道:“禅师,我们不是要去须弥山吗?”   照悟禅师朗然一笑:“须弥山已经到了!”说话间一招大袖,刹那间天移地转。   姜望尚持手中剑,已然”身在此山中“!千山万山皆在眼前,须弥原在芥子!   但见   茫茫云海在眼前无限打开,云深之处得见巨大佛台。佛台正中有莲座,莲座之上坐巨佛。   此佛金身璀璨,大肚能容,大耳垂珠,阔面常笑。无边灿烂,无尽光彩。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似直面此佛。   围绕着此巨佛,盘坐着密密麻麻的须弥山僧侣。所有的僧侣,都面姜望而坐。   都在此刻,同时对着姜望合掌低头,致以敬意!   而照悟禅师在云海前侧身一让,让所有的礼遇,都尽归于姜望。此为千佛顶礼,须弥山至高礼遇!   自须弥山落成以来,受此礼者,未有一手之数。“这怎么受得?!”   姜望慌忙避让。   却被照悟禅师当面一礼定在原处。   “整座须弥山,自山主永德以下,除却坐关者,皆在!皆礼!“照悟就在这云海之上,虚引佛台上的茫茫僧侣,对姜望道:“我们用这样的礼仪,希望姜施主知道,你对须弥山有怎样的大恩。”   “姜某汗颜!真不敢受如此大礼!“姜望恳切地道:“我只不过得行念禅师之助,幸得一线生机,才能生还故土,实在没什么功劳可言。要说大恩,是行念禅师有大恩于我。”   照悟把住他的手臂,道:“且随我来。”   随着他的话语,那尊巨佛忽然抬起手来,带着无穷灿光的巨大佛掌,在空中平铺,仰对天穹,平伸到姜望面前来。   此乃须弥山所敬之佛,所拜之祖,所崇之至道!却以佛掌架桥,接引姜望,去那须弥净土。   姜望深感赧然,自觉难当此礼,却被照悟架着走上佛掌。无尽梵唱在耳边,此时心中有大清净。   那些郁结、愤满、压抑不得纾解的痛苦,一时涤荡!   这条路像是一条通往彼岸的路,到处涌动着救赎的辉煌。但有金莲铺地,但有佛光沐身。   一步万里遥,一步风云变。   三步之后,他已经随照悟一起,出现在一座金碧辉煌、似有无限高阔的大殿中。   虽是殿堂,而能察宇宙之浩渺,见天地之辽阔。   往上看,是浩瀚星海。往下看,是至理梵图。四面看,是菩提智慧,金刚果毅。   大殿正中供奉的,仍是那尊巨佛。掌托日月,笑对众生。   而先前在佛台广场上率众行礼的一位胖大和尚,此时身披锦袈裟,笑容可掬地走到姜望面前来。   紧紧握住姜望的手:“须弥山等你多少年!”   照悟在一旁介绍道:“这是须弥山当代山主,法号永德。”   说起来,悬空寺的现任方丈苦命大师,姜望也见过,亦是一个胖大和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若说”胖大”是圣地方丈的标准,苦觉前辈大约是很难如愿了.   不过两位方丈的体型虽然都较为“丰满”,但从面相来看,苦命大师与永德禅师算是两个极端。   苦命大师面如其名,真是苦得不能再苦,总是愁容满面,一副忧心如焚的样子。   永德禅师则是笑容满面,灿烂无边。好像有很多的开心事,开心得根本藏不住。就像他此刻拉着姜望的手,笑着露出八颗洁白又圆润的牙齿。亲切得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见面。   “等我多少年.从何说起?”姜望疑惑道。   永德亲切地握着他的手,握了又握:“你与我佛有缘,有大缘!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入我门下?也好让我一身神通,后继有人!”   照悟在一旁适时解说:“永德山主主修《弥勒下生经》,一身修为通天彻地,上镇五百年,下镇五百年。顺便一提,这一部是方丈本经.....你懂我意思吗?”   这些须弥山的和尚这般直接,实在叫姜望不很适   应。结结巴巴地道:“我只是来......还钟的。”   永德看了一眼姜望手中的知闻钟,笑眯眯道:“这钟好用吗?”回想手持知闻钟横扫众妖王的场景,至今仍觉畅快。   姜望诚实地道:“真至宝也!”   永德道:“你乃霸国王侯,背景极深,此钟又是自妖族夺得,若是执意自握,须弥山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为何又要来还钟呢?”   姜望默然,最后道:“钟上行念禅师余温尚在。”照悟仰看星海,一时无声。   永德禅师又道:“苦觉那厮给你列了个单子,是也不是?”从这位山主的口气来看,苦觉前辈真是名声在外。   姜望诚恳道:“我此来须弥山,是承行念禅师遗愿,奉回佛宝,并无所求。”   永德道:“正法不轻传,传则以金砖铺地。你来须弥山若一无所得,则知闻钟贵在何处?”   不待姜望说话,永德又道:“苦觉其实并不懂我须弥山,他连悬空寺都不是很懂。惯会蛮缠罢了.....那张单子所列,不过尔尔。你若能来我须弥山,有些真正的好东西予你。”   说话间,永德又看向照悟:“我觉得姜施主若入须弥山,可以执掌知闻钟,师叔以为如何?”   照悟大惊失色:“这怎么使得?知闻钟乃我山门至宝,世尊所遗,历代唯山主可掌!”   “怎的不行?”永德怒道:“这知闻钟就是姜施主带回来的,可见佛缘深厚!行念大师何等修为,洞见因果,而以知闻钟交付,说明他即未来!”   照悟咬牙劝阻:“山门大事,不可轻率!哪有一入门就掌知闻钟的?历代无此先例!方丈若执意为之哪里堵得住悠悠众口!?”   永德据理力争:“那我便传他衣钵,培养他做下任山主!谁有意见,尽管来找我!”   “我不同意!”“由不得你!”   他们越吵越激烈,吵得面红耳赤。但吵着吵着,见姜望始终默不作声,便都投来目光。   照悟禅师轻咳一声:“姜小施主,你是怎么想的,不妨直言。”   姜望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道:“君子三戒,老也戒之在得。我若因贪念而来,恐非须弥山之福。”   永德和照悟对视一眼,一时都无话。   姜望将腕上知闻钟解下来,双手捧出,恭恭敬敬地放在永德手中:“此宝物归原主,姜望未负天河之约,此心无憾。”   “须弥山若说一定要送我点什么。”“便替我念一遍往生经文吧。”   “妖界路远,魂魄无依。我侥幸回来了,还有很多人永远回不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再会   迩来一夜梵声彻,为谁诵经到天明。   姜望了无牵挂地离开了须弥山,第二天就住进了淮国公府。   大楚长公主变着法地做药膳,什么天材地珍都往锅里炖。淮国公则是拉着他复盘妖界之旅,好生指点了一下修行。   当然中间免不得在左光殊的掩护下,悄悄去了一趟云国。   已经九岁的姜安安,最大的烦恼仍然只有三件——读书练字的时间为什么那么多,玩耍吃喝的时间为什么那么少,以及哥哥怎么总在忙。   完全不知晓妖界的风波,不知何为世间风雨。而这正是姜望的所求。   在云国的时光总是格外宁静。安安蠢灰,青雨阿丑。   戏灯捕蝶,追风逐月。   若无小花旁边晃,便是人间好时节。短暂休憩后,姜望再一次踏上长旅。   姜安安小手牵着叶青雨,靴边绕着蠢灰,又一次与哥哥道别。“再会。”姜望道。   “什么时候再会?”叶青雨忽然问。   姜安安从来不会问这个问题,因为她很懂事,她知道哥哥忙,哥哥很忙。她习惯了等哥哥得空的时候再来看她。   叶青雨也从来不会问这个问题,因为她更知道姜望在做些什么。但今天显然是一个例外。   在凌霄秘地一起相处的这几天。   她没有提五个月零十七天的等待。他没有说那一日在云城外的踟躇。   他们还是一如往常地相处,讨论道术、剑法,或者一朵云的形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的确有一种变化产生了。   “八月十七。”姜望没有沉默太久,很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八月十七日,我会再来云城,我们再会。”   成年人嘴里没有具体日期的再会,通常都不会实现。   而像姜望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叶青雨道:“那,再会。”   为什么要那么具体的日期?因为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清风动云影,姜望的身形渐渐隐去了,像他来时一样悄然。   姜安安停在原地,看了看叶青雨,又看了看哥哥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叶青雨。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怎么了?字练完了吗?”叶青雨声音温柔。汪汪汪!   蠢灰加油助威。   姜安安不受干扰,皱着小眉头,扳着手指数道:“元月二十八日,哥哥生日。八月十七日,青雨姐姐生日。十月十二日,安安生日·......!哥哥再来云国的时候,不刚好是青雨姐姐的生日吗?”   叶青雨眨了眨眼睛,将欢喜藏进月牙里:“是吗,我还没注意。”   姜安安欢喜极了:“咱们到时候可以一起吃大宴!上回姐姐过生日,叶伯伯还端了一碗凤宵莲,那味道....我哥也能吃上了!”   “噢,欸。”叶青雨摸了摸姜安安的小脑袋:“要不怎么说你是他妹妹呢,真是如出一辙的聪明。”   “那是!”姜安安骄傲极了:“我哥是临淄姜大侠,我是云城姜小侠!”“那我呢?”叶青雨笑着问。   姜安安“驾”了一声,在她腿边打转的蠢灰,立即将身一摇,体型瞬间膨胀数倍,化作一头体长两丈余、足踏赤焰、威风凛凛的巨犬。   姜安安翻身上了犬背,小手把住颈毛,轻轻一拉——蠢灰摇着尾巴就窜了出去!   只把姜小侠的声音留在风中。   “你是练字侠!天天就知道听我哥的让我练字!”   --   --   细数来,姜望这一路,着实欠了太多人情。   本来传檄天下,围杀张临川,就背了一身债。结果转头就失陷妖界,音讯全无近半年。也不知那些债主们过得好不好,心里着不着急.....   荆国黄舍利雅量宽宏可以放一放,地狱无门秦广王朝不保夕更应该放一放,说不定放着放着就没了。   还有谁来着?   姜某人略想了想,也就摆摆手。   他从来不是赖帐之人,确实有些时候身不由己!   在辞别左公爷之后,姜望这才抽出时间来,回到自己位于南夏的封地。   他身上已经干涸的不老玉珠,一直在催促着他....也是时候带这个漂泊妖界多年的“游子”归家。   偌大的老山别府,独孤小主持内政,薛汝石主持缇骑。廉雀仍在螭潭打铁。   他的封地包括老山也包括老山附近的几个村镇。一切如故。   而“一切如故”这四个字有多么难得,今时今日的姜望不会不懂。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资源都是有限的,每一个位置后面都盯着无数双眼睛。   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冲过来取而代之。更别说他姜某人一失踪就是近半年。   他所赢得的一切,竟还能“如故”。这要得益于他的那些至交好友。   比如在临淄城运筹帷幄、在他回来之前已经开始设局对付计昭南的重玄胜。   比如三天两头去青羊镇闲逛的晏抚、李龙川。比如....向前。   在他失陷妖界的时候,向前携龙光射斗而来,孤身坐镇老山别府,守着他辛苦打拼下来的基业。   在他完成英雄壮举,奇迹般地逃回文明盆地,赢得举世瞩目后。向前却也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在某个清晨,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戴上斗笠,一去不返。   “有时候真觉得,世间因缘,千丝万缕。”站在螭潭边上,看着潭水倒映的积云雷电,姜望禁不住有些感怀。   有些事情看起来只是小事。   比如一个失陷在战场上的人的封地....   武安侯不是世袭侯,他的爵位传不下去,他的封地也没法让谁继承。倘若无人固执地护着,被分割也就分割了。   而是若他在老山的封地失去了,他在法理上对老山的治权不复存在。那么在神霄秘境里,他就无法唤醒不老泉,今天他也不能神完气足地站在这里。   为了维护姜望在老山的治权,廉雀几乎将半个廉家都搬来了。如今铸兵生意在南夏做得风生水起,几乎支撑了整个老山别府绝大部分的税款。让老山铁骑得以保持良好的训练。   此时他赤裸的上身映着火光,手拿铁锤铛铛砸个不停,嘴里道:“你感慨归感慨,三昧真火别停啊。”   姜望一阵无言。   当今天下,能大模大样让他姜侯爷烧火的,也就只有一个廉雀了。   嘴里骂骂咧咧了两句,手上动作却是半点不慢,引得那炉火如活过来一般,翻腾不息。   “你这火不错,很有长进。”常年铸兵、对火焰十分敏感的廉雀大赞特赞:“妖界真没白去!回头再烧几个海巢,应当就能开花!”   姜望听着便是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迷界?此事天子与我也只是说了一个意向,应当还没有知会决明岛?”   惯来大大咧咧的廉雀,也意识到问题所在:“这事情早就传开了,都说天子有意让你去迷界建功。让你跟着祁帅打几场顺风仗,好回来加官进爵。”   传这话的人其心可诛!   姜望如今已经是食邑三千户的军功侯,不与那些世袭的比,是年轻一辈爵名第一。齐国无公爵已是惯例,再往上,他的爵位已没几次可进。无非   万户侯,无非世袭。   加官亦是难题。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但再往上走,不是政事堂就是兵事堂。除这两个机构之外已经没有地方能放得下他了。   封无可封,有时是取祸之道!   他自己向天子求赏时,要的也都是修行方面的资源。既珍贵,又不影响名爵,不给皇帝添麻烦。   如今竟是谁,要让他成为这个“麻烦”?   再者说了,以他今日之盛名。去战场之前哪有大张旗鼓的?   大齐第一天骄、刚从妖界归来的人族英雄,要去迷界建功。海族焉能不往死里针对?   相较于廉雀难看的脸色,想明白问题所在的姜望,表情却十分平静。只道了声:“齐国太大了!”   “要不要去查一下,是谁在传这些话?“廉雀问。   姜望笑了笑:“这种事情怎么查得出来?但提升我的压力.....我所愿也!”说罢,他将戴在胸口的不老玉珠一把扯下,握在手心,纵身跃进了螭潭中。   雷蛇触水,将他激起的涟漪打碎。   而他像一杆投枪,毫无遮掩地往水底深潜。除了入水的那一声响,竟再无余声!   螭潭深不见底,潭水极寒。   姜望独潜此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   潭水明明清澈,视线却不能穿透三丈之外。那种不允许洞察的幽暗中,彷佛潜藏着某种恐怖的事物。   继续往下,剖水如斩冰。   很快就来到了《大夏方志》所记载的九百丈的神临之限。此时身上各处肌肤,已有针扎般的痛楚。   姜望表情轻松。   他虽未能逾越此限却是纯粹凭藉肉身力量来到此处,并未动用半点神通。这是在妖界无数次被摧毁又无数次重构的肉身!   仅以肉身强度而论他现在甚至敢同重玄遵硬碰硬。   重玄遵身怀重玄神通,每日千百次地锤炼体魄,肉身强度当为同阶之冠。可即便是重玄遵,也不可能有事没事摧毁自己的肉身再重铸。重玄家再豪奢,也支持不了他的恢复。   更别说像姜望这样,承受世间极刑,被犬应阳困在光里,无限次地绞杀,以至于连如意仙衣那极其苛刻的隐藏传承都激活。   姜望纯以肉身下潜,就是为了验证自我。   此时来了兴致,极速游向潭壁,就要来个刻字为记,到此一游。   螭潭像一个大肚瓶,瓶口“方七百步”,瓶身却远不止此。姜望在九百丈的深处,疾游近一刻钟,方才触及潭壁。   但留字的兴致却一下子消失了。因为潭壁上早有刻痕。   不知是何人在何年留下此道字,字曰——“神临之限”。   这四个字写得古拙藏锋,自是一等妙品。   可螭潭在这个深度已是如此广阔,区区几个刻字根本渺小。在视线不能穿透三丈外的情况下,姜望却恰恰好能撞上这四个字,似也是一种冥冥中的提醒。   姜望静静地看着这四个字,隐约有一种熟悉感,却不知从何而来。   他摇摇头,也不做别的,只摊开右掌,让早已枯竭的不老玉珠,***在这寒潭之中。   咕咕咕,咕咕咕。   手中的不老玉珠,忽然开始冒泡,似是成了活眼。水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水声也越来越来急。   这颗白色的不老玉珠,就在姜望的掌中,化成了一道温热的潜流。如有灵性一般,在这极寒的深水处游动!   它像一条活鱼,瞬间摆脱了掌控,在寒潭里穿梭如电!姜望完全可以感受到它的雀跃、它的欢愉。   一点琉璃之光自眉心泛起,顷刻游   遍全身。螭潭寒水所带来的痛楚,已如云烟散去。   涂扈所赠的玄天琉璃功,在妖界一行之后早已大成。真正抵达了“净如琉璃,广似玄天"的无上境界。   此刻逐水而走,全无半点滞涩。   追着不老玉珠所化的潜流,在螭潭中游走,此身一半在热,一半在冷。倏忽上下,俄而左右。搅得晕头转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于某个时刻,姜望跃身而起,如游鱼破水,已在高空!廉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花,丑脸愣怔地看着眼前。   姜望亦在空中回望,但见得在螭潭旁边,竟然出现了一眼小泉——不老泉!   此泉一周约莫只有三十三步,正正地嵌在螭潭不远处,有如日月并行。水面亦清澈,水深亦不见底。唯独潭水冒着热气,显是一眼温泉。   “这就是不老泉?“廉雀愣愣地问。姜望飞身下来,掬起一捧泉水。   作为老山封主、不老玉珠认定的主人、携带不老泉回家的“有缘者他完全能够触及这眼不老泉的根本。   故而笑道:“现在只能算是“老泉“。要恢复不老“之功,还不知要等多少年!”   无源之水,无宝之山,它们失去彼此太多年。那些漫长时光里的缺失,需要时间来弥补。   廉雀若有所思:“当年螭吻逃到这里,悲泣而东,血泪成寒潭说不定就是在找不老泉,没找到才哭成那样。”   人皇烈山氏炼龙皇九子为九桥,已是中古时代的事情。那个时间点,不老泉的确已经被搬走。   将不老泉放回不老山,也算是完成了与不老玉珠的“约定“。姜望只有因果偿清的轻快,便笑道:“兴许如此!”   廉雀也暂停了打铁,走上前来,用竹筒舀了一筒水,细看半晌,道:“或许也不用等那么多年,等我翻翻廉家的古籍,兴许能有办法加快恢复。”   姜望随口道:“那就麻烦你。”   廉雀也了他一眼:“你好像并不期待咱们的武安侯已经可以无视此等天地之宝了吗?”   姜望道:“我很期待它,但我更期待自己。”   廉雀害了一声:“从妖界回来之后,你大有不同!”姜望笑眯眯地看着好友的丑脸:“你还是一样。”   便在这个时候,心中响起独孤小的声音:“老爷,府中有人拜访。”“何人?”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安装最新版。】   “长得很是漂亮,她说她叫夜阑儿。”   姜望皱起眉头,这个漂亮女人可麻烦得很,在心中回话道:“说我不在。”   独孤小的声音传回来:“她说张临川的替命分身之一杨崇祖,是她杀的。“   姜望便不再说什么,瞧了廉雀一眼,便转身下山。要的来了! 第一百三十章薄幸郎君   第1866章薄幸郎君   沿袭旧址,选用名匠,朝廷又舍得花钱,老山别府自是修建得相当气派。   但夜阑儿这样的女子行在其间,你能想到的词语是“蓬荜生辉”。   楚人好华服,夜阑儿的衣饰极尽精巧。然而一切金线玉纹,都不过是她容貌的点缀。   独孤小虽是女子,却也在看到这张脸的时候,有几个目眩的瞬间。真不敢相信,人竟能长成这般模样。   这是唯一一张让她觉得,能够与自家侯爷相匹配的脸。   都说李氏女美名冠临淄,她一直守在青羊镇,却是没有那个运气见识过。但想来再怎么长,也不可能长得比这更好看了。这样的毫无瑕疵的五官,难道不是“美”的极限么?   这位大楚第一美人,就连声音也是完美,一句话便是一段乐章。   修筑在青羊镇的正声殿,独孤小进去过好多回,正音之妙觉,莫过于此。   “你家侯府这样大,别府都好几处了,竟没几个女主人当家么?”   声音入耳,独孤小才晃过神来,认真地道:“我家侯爷洁身自好、修炼成痴,却是从未把哪位女子请进家门过。”   夜阑儿美眸一转:“我可听说,他享尽临淄风月。不知多少齐国贵女,求他一面而不得。”   独孤小笑道:“您也说了,她们『求不得』。”   “我一瞧见你,便觉十分投缘。”夜阑儿随意拉过独孤小的手,一块灵气氤氲的玉珏,已经送进独孤小掌心:“这个不值钱的小物件,伱且收着,对你当下的修行有些裨益,能省你三五年苦功。”   这块玉珏的好,都不必夜阑儿介绍。自掌心传来的温润感受,道元随之雀跃的灵动……绝对是独孤小从未接触过的珍奇。   侯爷待她不薄,但侯爷自己也拮据……成日不是打晏抚公子的秋风,就是掏重玄公子的钱囊,自不可能送她这样的宝物。   独孤小避不开神临修士的手,但摊开手掌送回礼物却很坚决:“独孤小食姜家禄,受不得百家谷。夜姑娘莫要叫我为难。”   夜阑儿也不勉强,收了玉珏,依然声音温柔:“你跟着你家老爷多久了?”   独孤小眼中洋溢着自豪:“屈指算来,已有四年。”   “那你是他的亲信中的亲信了,难怪这老山别府都交给你负责……”夜阑儿若是想要与谁处好关系,总是能调整到最合适的状态,此时笑意盈盈,十分亲和:“你家老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她家老爷喜欢有事直言!”姜望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在会客室里摇曳生姿的夜阑儿,轻巧地转过头来,尽展天鹅般的美丽脖颈,嘴角是最完美的微笑:“我的这个问题,还不够直接么?”   姜望摆摆手,示意独孤小退下,自顾自走上前去,在夜阑儿对面的位置坐下,开门见山:“夜姑娘,杨崇祖的那笔人情债,我认。想必你来老山,也不是为了闲聊。咱们的时间都很珍贵,不妨就债论债。”   已经走出会客室的独孤小,听得这番界限分明的言语,心中敬佩不已。夜阑儿之美貌,我见犹怜。还得是自家侯爷,丝毫不为美色所动,真是志在千里的人物!   夜阑儿莞尔一笑:“前年黄粱台一别后,姜公子盛名频传,破夏封侯、伐妖荣归,都是震古烁今的大事,但听来都只是故事……唯独妾身今日面见了公子,才真有邻家公子已长成的实感。且比妾身想像中,要成长得更多。”   姜望不明所以:“此话怎讲?”   夜阑儿看了他一眼,烟波渺于美眸中:“你如今都不往窗户看了。”   姜望:……   武安侯是个心胸宽广的。   当初被按在椅子上逼问『老娘美不美』,不得已跳窗脱身。今次他神临成就,修行大有进益,也并不想着拔剑回去,问一声本侯『第几英俊』。   而是颇不自然地转回主题:“说起来前年在楚国,夜姑娘好像就有事情要与我商讨。只是那时候咱们都太忙,匆匆一晤便别过,未有细说。敢问夜姑娘……今日事可是前日事?”   夜阑儿坐得端庄,姿态美好,轻呷一口独孤小早先端来的茶,声音从润湿的红唇里出来,有一种软糯的味道:“你说清楚。那时候是你太忙,还是我太忙?”   姜望不去接茬:“既是前日事,夜姑娘既然帮我杀了张临川的替命分身。前几天我在楚国的时候,夜姑娘却没来找我……此事与夜姑娘在楚国的经营有关?”   夜阑儿有些惊讶地看了过来,俄而又笑了:“你这人!说好的人情债,你怎么只论债,不论人情,这般疏离!”   “姜某非是疏离,只是不想浪费夜姑娘的时间。”姜望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道:“午时三刻,我要练瞳。”   夜阑儿敛去笑意:“我瞧你眼力也不是很好,见不着真意真心。”   姜望道:“练瞳之后,还要练剑。夜姑娘如果没有想好,可以过几天再来找我。但最好不要超过本月二十,因为姜某出征在即,再回来也不知何时。”   夜阑儿柳眉竖起:“从来欠债的是大爷,古人诚不欺我!”   “正因为姜某的眼力不是很好,练瞳才不能耽误。”姜望端起茶盏:“还有一刻钟。”   夜阑儿刹那间抚平了怒意,很平静地提出要求:“三分香气楼要在临淄发力,要取得与四大名馆相当的地位,所以也要得到与四大名馆影响力相匹配的官方支持。”   姜望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掩去了:“你代表三分香气楼?”   这一刻的夜阑儿端似玉像,凛然不可侵:“重新认识一下,天香第一,夜阑儿。”   三分香气楼与楚廷的牵扯,比想像中更深。夜阑儿作为天香第一,竟能代表楚国出战黄河之会无限制场!   那位大楚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姜望并没有思考太久,放下茶盏道:“在三分香气楼正式跻身四大名馆之前,不会受到官方力量的阻碍。”   反倒是夜阑儿面露讶色:“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须知临淄四大名馆,背后都不简单。三百里霸国雄城,大齐首都,风月何其喧嚣!别的不说,单那温玉水榭,就是养心宫主姜无邪的产业。而温玉水榭在四大名馆里也并不能秀出一头,这里间的水有多深,可想而知。   三分香气楼要求匹配四大名馆的官方支持,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条件,而姜望答应得如此简单!   夜阑儿不由得重新审视,今时今日这位武安侯在齐国的地位。   姜望认真地看着这位天香第一:“张临川的替命分身,不是那么容易杀的。值这个价钱。”   夜阑儿道:“你不想问问三分香气楼为何要在临淄发力,不想问问三分香气楼在楚国出了什么问题,不想问问三分香气楼究竟想要做什么吗?”   姜望道:“那是你们三分香气楼自己的事情。”   “也可以与你有关。”夜阑儿以一个优秀的合作者的语气说道:“三分香气楼在齐国的产业,愿意给姜公子三成干股,以此作为接受姜公子长期庇护的条件。”   姜望淡声道:“条件你已经开过,我也已经答应。至于期限,我也说得很清楚,在你们跻身四大名馆之前。”   夜阑儿道:“妾身始终相信,利益才是长久之计。”   “本侯的承诺也是。”姜望站起身来:“练瞳的时间到了,那么今天就到这里?”   夜阑儿语气诚恳:“这三成干股是单纯送给你,不附加任何条件。实话说,杀一个杨崇祖,我并未出什么力……要你帮这么大一个忙,于心难安。”   “对我来说很困难的事情,对你来说或许很简单,但我不能就以简单视之。反过来同样如此。”姜望道:“干股就不用了。夜姑娘不是说,债之外,还有人情么?便算我还的人情。练功时间到了,请原谅。”   说着他便抬步走出了会客室,身影一晃,已是消失。   只有那从始至终都不热络的余声,还停在耳中——   “小小,送客!”   夜阑儿倒是不见什么难看表情,只是轻抿盏中茶,道了声:“真是个薄幸郎君!”   ……   ……   横柄竖锋,一面花前月下,一面月上柳梢。两面纹路皆天生,唯独剑锋薄似一条线,称名“薄幸郎”。   这柄剑并不会轻易叫人看到样子,因为它总是逃在视线外。   在现世里,它几乎已经永远逃出了人们的视野。   在太虚幻境里,它也基本不给人看到的机会。   这一次薄幸郎遇到的对手,有一个相当奇怪的名字,叫做“斗小儿”。   生得是斗鸡眼、蒜头鼻、地包天、麻子脸、癞痢头……要多磕碜有多磕碜。   在现世里寻这样的丑脸已是难得,太虚幻境里更几乎不存在。   因为这里的容颜是可以修饰的。   即便是宁霜容那等有意遮掩颜色的女子,也最多是让自己太虚幻境里显现的容貌平平无奇,不至于丑得冒犯自己。   薄幸郎现在的主人,更是让自己英俊得世间难逢。   而这位“斗小儿”,仿佛对丑字情有独钟。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往丑处深造,向更丑处发展。   论剑台甫一碰撞,他便已经开始叫嚣:“兀那小白脸,速速受死,不要浪费爷的时间!爷还要赶下一场!”   他的声音也是难听的公鸭嗓!   太虚幻境久未归!   重新回到这个第一次让他看到世界之大的地方,姜望心中的亲切多过陌生。   再一次开启的福地挑战,在赢得福地挑战资格的同时,也遭遇了远比以往更多的竞争对手。足见失陷妖界的这段时间里,太虚幻境仍然未有放缓发展的速度。   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哪个人的消失,而停止运转。   燧人死,有熊出;有熊殁,烈山出;烈山亡,百家争鸣!   无论多么风华绝代的人物,都在历史的洪流中。   姜望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但好歹也是太虚最强腾龙、太虚最强内府……太虚幻境里一路杀出来的许多荣名。“独孤无敌”这个名号,除了最早那段时间,何曾被人如此小觑过?   独孤无敌这个名字,就注定了不喜废话的风格。只是微一动耳,那“斗小儿”叫嚣的怒音,便化出刀枪剑戟各式声纹之兵刃,围绕着“斗小儿”自己疯狂进攻。   这么难听的声音,就该反伐其主。   “斗小儿”确实有几分本事,手持一柄风格独特的断刀,刀锋随意一震,已将迫近的声纹兵刃尽数斩开。   足踏地裂如千军冲阵,一刀横开叫万法归湮。   好凶狠的刀术!   姜望也并不保留,立即启用自己为太虚幻境准备的战斗体系。   耳泛玉色,仙人坐其中!   在失去知闻钟的情况下,暂不能复刻“谛听八方,所闻尽所知”、甚至能与真妖争一时长短的声闻仙域。   但一尊拥有观自在耳、处在声闻仙态里的耳仙人坐镇此灵域,这声闻之域已强过过往不知凡几,比起构建了更长时间、掌握得更加纯熟的火域,都更为强大!   如此灵域,同“斗小儿”那叫不出名堂的灵域撞到一起,顷刻如炉铁炸膛,星火猎猎。   而薄幸郎已出鞘——剑锋更在视野外,却覆盖了“斗小儿”周身三十六处要害!   “斗小儿”将一柄断刀使得杀气腾腾,如龙环身,却偏偏感觉周身不畅快,招招式式受制于人。   每每刀招才起已被破,刀锋才出刀柄沉。   真他娘的邪了门!   他也是知名的天骄,厮杀场上的常客。太虚幻境里虽是新人,生死关头也不知走过多少回。当然知晓自己在这场战斗里已经被压制,若不尽快改变局势,很快就会被压落无可挽救的深渊!   一时也顾不得隐藏身份,改以双手持断刀,怒发大张,顷刻气血如洪,似一头远古荒兽正甦醒,恐怖的气势笼罩整个论剑台,甚而外延向星河!   公鸭嗓子也变得霸道凶狠起来:“你敢叫无敌?现在再给老子狂一个?!你小子不是自称无敌吗!?”   他要解放自我,他要爆发全力,他要——   一阵咆哮未罢,一身气势未止。   他就感到识海已经被蛮横地撞开。   就好像那破国灭阵的攻城锤,被强硬地拉过来,撞碎了自家的房门。   而后是无法计数的、密密麻麻的晶莹念头,如山崩洪涌,填满了他的元神海,轰开了他的蕴神殿,淹没了他的神魂!   轰!轰!轰!轰!   他的脑海里是一霎的白,而后是仿佛永无止歇的轰鸣。   在灵识被生生撕裂的痛苦里,他却不得不清晰地听到……那个可恨的家伙的声音。   “我的无敌,不用嘴巴说!”   仙术·念头·洪流!   这是相当粗糙而极其粗暴的仙术运用,纯粹是凭藉仙念的强大,对敌人进行赤裸的碾压,自伤而后再伤敌。此术一出,不管敌人死没死,自己也都差不多了。   除却不老玉珠傍身的状态,也只有在太虚幻境里,能够如此肆意挥洒。   姜望已经完全认出了老熟人,那柄断刀之所以风格独特,之所以眼熟,不正是天骁折断后的样子吗?   故也热情地赠予见面礼,将这注定不属于常规的手段,尽数倾注其身。   在极端狼狈的状态里,名为『斗小儿』的新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痛苦——   “爷记住你了,下个月给老子等着,老子大楚斗昭,一定会回来的!”   跟大家解释一下笔者目前的情况,为免影响故事氛围,之后就不说了。   特殊时期,一切从简。   奶奶的丧事都是父辈在操持,我也只是跪两天灵,记记礼薄,送她下葬。   27号到昨天中午,基本忙完了。宾客散尽,一屋潦草。   除却头七还有法会,还需要去守夜,我没有别的事情做。   接下来两天尽量存点稿,争取到时候也不断更。   今年真的事情太多了。   躲进小说世界里,能够暂隔风雨,暂有平静。   于我如此,愿于读者也如此。   希望大家都健康。 第一百三十一章风景未看尽   第1867章风景未看尽   “气煞我也!”   蓦然响起的一声怒吼,令长夜更静。   一时之间,方圆五里之内,家家熄灯,户户噤声。   连马都咬紧了嚼子,狗都夹住了尾巴。   这是献谷之中,一个寻常的夜晚。   钟离家的大公子在房间里暴跳如雷,满嘴都是些“偷袭”、“无耻”、“爷还没来得及使力”。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堂堂钟离炎,在太虚幻境这种完全抄袭演法阁、根本无法涉及生死的破地方,连福地七十二名都守不住?   要死了。   若不是家主老爹来信,反覆强调太虚幻境的重要性,他天下第一天骄钟离炎,压根都不会正眼看这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   结果上个月才加入,轻轻松松赢得福地挑战的入门资格,还想着这个月一路过关斩将,给斗氏小儿多招几个麻烦,结果转头就被打出门去?   这是何等丢脸的事情!   怒着怒着,钟离炎忽然又笑了。   还好丢人现眼的是斗昭!   他刻意用了刀法,还利用早先修术的经验,以秘法自拟灵域,演得不知有多么像。除非斗昭亲至,不然很难发现那不是真斗昭!   钟离炎笑着笑着,眼前突然一黑,一个巴掌盖在了他的脸上,他的人也被扇在了地上。   脑子懵了一下……这种感觉,跟刚才在太虚幻境里,被那些念头轰炸的感觉十分相似!   他一个翻身站起,双手拔出南岳重剑,晃了晃脑袋,才看清突然闯进房间里扇他的身影——大半夜的还一身甲冑、自以为威风实则很蠢、本该还在丹国坐镇的钟离氏当代家主钟离肇甲!   面目威风的钟离肇甲把眼一横:“还冲我拔剑,造反呐?”   这位钟离之主,在唾沫横飞中,极具压迫感地往前走:“大半夜的在这里发什么病?又吼又叫的,奔丧啊?!你族长老子还在这里,活得很好!”   钟离炎讪讪地收了剑:“本能反应,本能反应,爷还以为有人偷袭呢……”   嘭!   钟离肇甲抬脚一记当胸踹:“你是谁的爷?”   钟离炎滚了几圈又爬起来:“误会,爹,都是误会!跟斗昭那厮说惯了,一时滑舌!”   钟离肇甲想想气坏自己身体也很亏,便暂止怒火,沉声问道:“你刚一个人在房间里喊什么,又笑什么?”   说着说着怒气又上来了,伸指点着道:“伱刚才的笑里,有一种愚蠢的狡猾!你知不知道?”   短须鹰眼、样貌其实颇有几分乃父威严的钟离炎,刚才一个人在房间里贼笑的样子,真的是非常怪异,很没有贵族气质。让钟离肇甲觉得很丢脸。   “嗐!”钟离炎忍气吞声,转移重点:“爹,你须不能怪我。你让我试试太虚幻境,我马上就试了。但这个劳什子太虚幻境,里面对手太弱,我都不知参与的意义何在!白白浪费时间嘛!”   钟离肇甲半信半疑地瞧着他:“太虚幻境那个福地挑战,你打到第几了?”   “什么福地挑战?太虚幻境里还有这个吗?”钟离炎瞪大了无辜的眼睛:“我还没注意到。”   钟离肇甲恨铁不成钢:“你能不能上点心?对现在的你来说,太虚幻境最大的价值,就是福地。你有没有认真看老子的信?”   “看了!看了!明天开始一定认真研究福地!”钟离炎继续忍气吞声,继续转移重点:“主要是这偌大的献谷,事务太繁,儿子处理起来,很劳心啊。一时忽视了太虚幻境,也情有可原的!”   “老子没把献谷交给你管啊,不是有文林长老……”钟离肇甲愣了一下,瞬间火冒三丈,拔出腰刀来:“你又趁老子不在,把文林家老绑起来了是吧?”   “没有没有!绝无此事!”钟离炎大声解释:“是软禁!这回是软禁!”   钟离肇甲怒极反笑:“老子再三跟你强调,你九岁那次,文林家老鞭笞你,是老子的意思。这些年来,你是逮着机会就报复,逮着机会就报复!软禁是吧?你给老子跪好,老子今天给你来点硬的!”   钟离炎房间里的乒桌球乓,也是献谷之中,寻常的夜晚。   也不知过了多久……   献谷没几个人敢在这种时候计时。   当钟离肇甲终于脚步轻松地离开。   鼻青脸肿的钟离炎,等了一阵之后,才抬起头来。坚持在地上爬了一阵,爬到床榻边,就蘸着鼻血,在床底那密密麻麻的“正”字后面,咬牙切齿地又加了一笔。   “第五千三百九十六次受气。我再忍!”   “等咱脊开二十四重天,第一个拨乱反正,重振家声,叫你解甲归田!”   ……   ……   姜爵爷不是个记仇的人!   不像某些复姓钟离、鹰眼短须、佩戴重剑、弃术修武的。   虽然某些人屡次挑衅、屡次大放厥词……张口小白脸,闭口别浪费时间,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就连曾仗之与真妖犬应阳拼命的绝杀手段,也舍得给此人欣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也真的……不浪费这位大爷的时间。当机立断定乾坤,都不给其解放自我、真正展现实力的机会。   当然,囿于太虚幻境福地挑战的规则,作为最末福地的守关者,在第一次赢得福地所有权后,必须再守关一次,才能获得往上挑战的资格。而他非常相信那位“熟人”的临别宣言,知晓以那人的性格,一定会卯足了劲卷土重来,不报仇不罢休。   他也做好了再次招待的准备,务必要给这厮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为老朋友贴心地做好三套战斗方案之后,独孤小的声音响在门外:“侯爷,贵邑城那边已经做好准备了。”   姜望放下第四套战斗方案的设计,推门而出,踏空疾行,须臾便至贵邑。   旧日的大夏皇宫,已成为大齐天子行宫,仍以夏宫名之。   千百年后,世人恐怕只知道这是齐天子避暑行宫,而不知世间曾有夏。   南夏总督府一开始只是借用原先的武王府处理政务,在局势彻底稳定之后,便将武王府全盘改建,真正立成了全新的南夏政治中心。   姜望的目的地便在此处。   准确的说,其目的是位于南夏总督府的、国家级别的传讯法阵。   整个南夏,不算基本不外显的司玄地宫,姜望乃是仅次于苏观瀛和师明珵的第三号权势人物。   虽不肯沾染政务,未有执掌实权,但在南夏自有超然的影响力。   横飞四境不在话下,调用传讯法阵也只是一道手令的事情。   之所以他还需要等上一等,要在独孤小通传之后再过来,主要是因为传讯法阵那一边的极霜城需要时间准备。   极霜乃雪国首都,建立在这座城市里的国家级传讯法阵,也是雪国与外界联系最多的地方。   先前谢哀成就冬皇之时,雪国闭关锁国长达数月。   但其实便在平日,雪国与外界也绝少交流。绝大部分的商道、信道,都由三座专门的关城来负责。   这一次大齐武安侯请求跨境与位在雪国的好友——出身青崖书院的神秀才子许象干对话。   雪国虽然地处极西,好像并不需要仰东国鼻息,却也没有平白得罪这位刚自妖界归返的人族英雄的理由。   传个话而已,值当什么!   故而立即就派人深入天碑雪岭,联络那位高额书生,催促其人来极霜城回应。   这中间所需的时间,便是姜望所等的时间。   将房门关上,握住南夏总督府所颁制的令牌,送进些许道元,这间空空荡荡唯有阵纹存在的石室里,便有一道光幕悬垂而落。   辉光微漾后,一个格外突出的、锃亮的额头,首先挤占了视野。额头往后拉开,一身儒服的神秀才子,才出现在姜爵爷面前。   他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显然心情非常不错。   见到挚友,姜望的嘴角也忍不住泛起微笑:“许大才子,好久不见!”   许象干哈哈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已经神临了?”   “这我还真不知道。”姜望很为好友开心:“恭喜你了!”   “唉。”许象干挠了挠额头:“我也纳闷。我怎么就神临了呢?”   他真的做出了非常费解的表情:“不应该啊我也没努力。”   姜望本来还打算来个老友相见、互诉衷肠,很有些掏心窝子的话想说,这会已经完全没有开口的打算了,只安静地看着高额兄表演。   许高额也完全不辜负好兄弟的期待,自己一个人也把话接了下去:“太遗憾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路上的风景我都没有看尽!”   姜望:……   许大才子双手一摊,很是无辜的样子:“怎么打个盹的工夫就神而明之了?啧!你说这事闹得!”   姜望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牙花子咧这么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封侯了呢!”   许象干摆了摆手:“封侯非我意,惟愿天下安!功名,浮云也。权财,粪土也。我辈读书人,岂在意那些浮云粪土?当然,我不是说你眼皮子浅啊。我只是觉得,咱们赶马山双骄,还是需要有点人生追求的!”   姜望只觉得牙花子疼。   “哎!”许象干又叹:“古有大儒一步衍道,今有我许象干一觉神临。不让先贤专美呀!”   姜望已经想要结束这次聊天了。   许象干又问道:“临淄那边的老朋友们还好吗?”   他热情地看着姜望,用眼神做出提示。   姜望必须承认自己与其缺乏默契,不知道这位大哥想要表达什么。便只随口应道:“都挺好的。”   “哎呀,唉!”许象干长吁短叹,忧愁地看着姜望:“龙川晏抚他们都还没神临呢,你说我在修行路上走得这么快,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澈似水晶。在这布置了传讯法阵的雪屋中,许大才子红光满面,体内好似生着火炉,说不尽的热烈开心,对着面前的光幕滔滔不绝。   但他得到的回应是……   “哎,许兄!怎么没声音了?是不是传讯法阵不太稳定,我怎么听不到你说话?你还在吗?许兄——”   “有声音有声音!我这边能听到!”许象干忙道,还冲着光幕那边招手,给老朋友各种比划。   但光幕还是坚决地黯了下去。   “哎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许象干大声嚷嚷起来:“你们极霜城的传讯法阵怎么回事啊?”   主持传讯法阵的小吏走进冰屋里来:“许公子,怎么了?”   许象干有些恼火:“我这跟我的好朋友聊得正起劲呢,怎么突然就断掉了?你赶紧恢复一下,我们赶马山双骄,时间可宝贵!”   小吏非常纳闷,他既不知道什么赶马山双骄,也发现传讯法阵没有问题……但仍是给了青崖书院高徒相当的尊重。“咱们这边一切正常。可能是贵邑那边的问题,也可能是被什么干扰了,我帮您再联系一下,重新请求通讯。”   “快快快快!”许象干迫不及待,一肚子话这才说到哪跟哪!   连声催促:“快点儿的,我实在关心我的朋友!再聊个几块元石的!”   小吏摆弄一阵,回过头来,有些为难地道:“那边好像拒绝了。”   “你没搞错吧?”许象干一脸狐疑:“你可知道我与姜青羊是什么关系?他拒绝红袖招的头牌都不会拒绝我!”   小吏愣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雪国虽然常年隔绝内外,风气可并不保守。   这个国家是有男楼的!   “罢了罢了。”许象干摆摆手:“这厮惯来是忙得很,逛青楼都不忘修行。照师姐还在等我,我也没那许多工夫与他闲说。”   “噢。”小吏将信将疑。   “你们这里应该也能送信?”许象干又问。   “我们雪国的信道搭建十分完善,且与荆国、景国的信道都有合作。”小吏自豪地道:“西境之内,千里一刻。现世之内,三日万里。”   “这样,我写一封信给你,帮我寄过去。”许象干浑身又有劲了:“笔墨伺候!”   小吏有些支吾:“那个,这个,路途遥远,又要与别国信道接洽,寄信的费用您看……”   “嗐!这也值当一说!”许象干轻蔑地笑了笑:“你当我神秀才子许象干是什么人,还能缺了你这点小钱?”   他大手一挥:“寄过去之后让姜望付!”   “不是,你还愣着干什么啊?你是不是脑子不会转的,大齐武安侯能没有钱吗?你万里迢迢帮忙寄信,人家霸国王侯,能不多给你点赏钱?”   “真是朽木难雕也!”   小吏被这高超的语速说服了。完全插不进话,没有质疑的空间。老老实实地拿来纸笔后,人还是晕乎的。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雪屋之中,信叠了一封又一封。   小吏瞧了瞧已经暗下来的天色,终是忍不住道:“许公子,您这是要寄多少信?”   “急什么急?”许象干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口若悬河:“我许象干知交遍天下,岂止一个姜青羊?这么久没联系了,不得都关心关心,聊聊近况吗?”   “我跟你说,朋友朋友,就是要常联系,不然容易生疏,你可明白?什么感情都是需要经营的!这些人情世故,你还有得学呢!”   “莫要催促,就剩个七八九十封了。”   随手将写好的信纸往旁边一甩,又摇动狼毫写下一封。   “这封信是给三绝才子莫辞的,前面那封是给我老师的,莫要寄错!”   先前忘了感谢。   感谢书友“昨夜_良人”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06盟!   感谢书友“段水衣”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07盟!   感谢书友“如梦不易”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08盟!   感谢书友“三星猪儿虫”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09盟!   感谢盟主“隔壁的OP小姐一直装忙”打赏的新盟! 第一百三十二章众生有憾   第1868章众生有憾   锦绣织就了一种几无可能的成功,由此获得的反哺,让许象干一觉神临。   姜望着实为好友高兴。   但高额儿那副喋喋不休的嘚瑟样子,也着实叫人看不下去。   说起来,他要探问许高额的近况,本有许多种法子。比如托荆国的朋友就近看看情况。比如寄一封昂贵的远信,让人直接送到天碑雪岭……大不了信到再付帐嘛!   之所以特意调用南夏总督府的传讯法阵,公器私用这一回,便是要结结实实的以大齐武安侯的身份,对极霜城进行知会——   许象干许高额头,是我姜望的挚友。   雪国那位冬皇,在神霄世界里的表现有些蹊跷。不仅熟悉三生兰因花,还认识柴胤……大约不止是霜仙君转世那样简单。   姜望并不知晓其中内情,也不想知道,但本能地觉得危险。   虽说许象干背景雄厚,本不必担心什么意外,他还是要以朋友的身份撑一撑。   离开贵邑之后,姜望又去了一趟鸣空寒山。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只是去迷界之前,来看一眼。   在神霄世界的过去时光里,一代天妖鹤华亭掩面沉潭,让人不免唏嘘。   今日的鸣空寒山,已是大齐博望侯重玄胜的封地。   山还是旧时山,但不见旧时迹。   看尽此山之孤高寂美,也未看到半点寒山鹤家的影子。   他独自在山间走,走到夜幕降临,便独返临淄。   当他在无限低垂的暮色下,回看他和重玄胜一起打下来的基业,看不到金戈铁马,看不到旌旗猎猎,不见古时妖,不见今时人。   只看到,月亮落在群山里。   就像那个拥有无限可能、容纳了无数浪漫梦想的神霄世界。   已经天外无邪,仍然众生有憾。   ……   ……   出海之前,朋友们商量着一起喝一顿酒,权为践行。   毕竟这个姓姜的家伙,很有些乍起惊雷的本领,去年例行公事地去了一趟妖界,就险些再也见不到。   李龙川提议去红袖招。   他真的很爱去红袖招,每逢摆酒聚会,总要去逛一回,据他说他主要是喜欢八音妙茶里的雾女琵琶。   “这种地方,我从来不去的!”晏抚义正辞严。   “烟花之地……不太合适吧?”重玄胜冠冕堂皇。   “去喝杯雾女琵琶而已,又不干什么,有什么不合适的?”李龙川左右看了看:“温汀兰和易十四也不在啊!”   他睨着晏抚和重玄胜,那表情很明显——装什么?   “跟温姑娘在不在倒是没有关系……纯粹是我自己不喜欢。”晏抚的眼神略显忧郁:“对,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去那些风月场所了。”   重玄胜一脸的深沉:“我已是个有家室的男人。”   “得,听姜望的吧,今日以他为主!”李龙川也懒得管他们在玩什么花样,径瞧着姜望道:“大英雄,你定个地方。”   姜望随口便道:“那就去三分香气楼。”   李龙川剑眉微挑。   晏抚依然严肃。   姜望补充道:“今日兰心苑有诗会,温姑娘亲自主持,我府里见过帖子,她们要咏至月中天。”   晏抚已经起身:“也不知三分香气楼是什么地方?罢了,不紧要。良友所在即良席,咱们这就出发吧!”   重玄胜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姜望又道:“十四今天不是回娘家了么,在她回府之前,易怀民会找人报信给我……对了,易怀民稍后也会过来。”   不得不说,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是有一些相性存在的。   易星辰的两个儿子,一个木讷,一个惫赖,才能具都平平。易星辰属意的政纲传人,乃是前巡检副使杨未同。他也有心将政治资源交付,一直希望杨未同能和当今齐国朝堂最有前途的年轻人打好关系,多次将两人凑在一起。   姜望与杨未同的关系倒也一直不错,但总是隔着一层什么在,够不上好友那一层。   倒是跟完全自我放弃的易怀民很是投契,常能聚到一块。   对于这个知情识趣的小舅子,重玄胜也很欣赏,当下哈哈一笑:“晏兄不知道的地方,我哪会知道?不过这三分香气楼,听名字是个花圃。走!吾雅好赏花!”   几个狐朋狗友麻溜地出了门,挤上了马车。特意选的姜某人的座驾,因为最是低调。   前几年大家都无拘无束的时候,一群浪荡公子招摇过市横行临淄的感觉,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但老友相聚,偷得浮生半日闲,仍是乐事。   唯独李龙川犹在怀念他的红袖招,马车都快到了还在念叨:“放着好好的四大名馆不去,非要来这差一等的地方,究竟图什么?”   “四大名馆都要免费招待我,温玉水榭甚至要倒找我元石……我不敢去。”姜望慢悠悠地道:“此外,今天是三分香气楼在临淄重新装修后再开业的日子,听说有许多精彩活动。我答应了她们的第一天香,在三分香气楼跻身四大名馆级别之前,使她们免于官面上的麻烦。”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听着姜望是有给三分香气楼撑场的意思,李龙川也就不说什么,注意力迅速转移:“什么精彩活动?”   旁边的狗大户也来了兴趣:“第一天香长什么样?”   重玄胜像是嗅到了什么,撑开眼皮:“三分香气楼要在临淄发力?”   姜望颇是无语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自己听听,这问题问的,像是不了解三分香气楼的吗?   一并回答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今日的三分香气楼,并没有什么张灯结彩的喧哗。   重新装修之后,它反倒敛去了那个“艳”字。   晏大公子拿眼一看,便先赞一声:“有几分格调了。”   一条绿柳成荫的青砖小巷,探进廊腰缦回的院落中。   或在小亭,或在长廊。   或在曼舞,或在抚琴。   春兰秋菊般的女子,散落在院中各处,成为风景的一部分。   她们并不过分亲热,也绝不疏冷。   客人的视线落在谁身上,谁就婀娜多姿地走过来,温声软语地介绍此中妙处。   当然,姜望、重玄胜、晏抚、李龙川这样的组合,可称临淄第一等奢遮,踏入此间,不是寻常清倌能够招待的。   人未至,铃声先来。   待得那娇小玲珑的身影转入眼帘,那若有似无的香气,也便氤在了鼻端。   她的小铃铛,系在足腕处。   视线循声而落,便能看到那透着莹润玉色的雪足,踩着一双木屐,轻轻触碰着人心的柔软。   雪色嵌在木色中。   “妾身香铃儿,来迎贵客。”她的声音也如铃儿响,听得人耳边有痒意。   她的脸则似雏菊幼兰,美得干净清澈,而叫人生出莫名的破坏欲来。   李龙川晏抚这些人私下里说得孟浪,不着四六,真见了这般美貌女子,却个个神色自若,谁也没有说迷了眼睛。   姜望瞧着她,心中生出熟悉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女子妆容不同,便如换脸,尤其是香铃儿这般擅调脂粉的。在天府城扮可怜的那一次,她妆得朴素,要的是一种“邻家少女、我见犹怜”,今日却是极尽精致,美在细节,自纯而生欲。   带三分羞怯地瞧着姜望,话语却有七分大胆:“武安侯名传天下,妾身在梦里,也常与英雄相会。”   几个朋友都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姜望自己却只道:“我提前定了位子。”   天香自是调风弄月的高手,香铃儿如蜻蜓点水,一点即走,绝不纠缠。旋身似舞,在前引路:“几位公子这边请。”   转绿廊,绕朱阁,踏进楼中,大有不同。   通过空中廊桥,走到楼后楼。   后楼比前楼小,却比前楼更精致。非一等贵客,不能来此。   廊桥连在最高层,其上云台为顶,明珠缀灯。   楼中有白玉砌成的温水池,池中有美人伴着乐声潜游,舞姿极美,似鱼翔浅底竞自由。   绕着这玉池,以各色香花屏风,隔出了一个个半遮半掩的位置。   屏风上绣着蔷薇牡丹,芍药海棠。   各色的娇花,还带各般的香。   若有似无的种种香气,也俨然是另一扇门,分隔各自不同的区域。   这里顶楼是大厅,往下才是更为私密的包间。   姜望今天过来,便是为了给三分香气楼撑场,自然就坐在大厅里。   但才过廊桥,才往那玉池的方向走了两步,他便急忙转身,可已来不及。   “姜武安!”   英姿飒爽的大齐三皇女,正姿态随意地坐在最佳赏舞的位置,一双浑圆有力的腿,踩在地上,好像能将楼板踩穿。   她嘴角噙着笑,将面前的屏风轻轻一推,勾了勾手指:“过来。”   重玄胜一拍额头,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家里还有事,我给忘了!你们耍着,我先回去!”   李龙川倒吸一口冷气:“今日出门太急,练箭之后,我的弦未松!这可坏了!我必须立刻马上回去看看。伱们在这里吃着喝着等我,我去去就来。”   走之前他还没忘了顺手推姜望一把:“宫主找你呢。”   做兄弟,在心中,我先撤来你先冲。   晏抚更是悄无声息地已经挪步。   “都来。”姜无忧淡声道。   空气似是冻住了,陡然沉重。   姜武安毕竟是大齐军功侯,新生代声名最盛者,轻轻一掸衣袖,便从容地走在最前面。   李龙川、晏抚、重玄胜,各自挂着勉强的微笑,游街示众般地走在姜望身后。   “宫主与我说今日文课未结,怎么竟是要在这三分香气楼读圣贤书么?”大齐武安侯先发制人。   姜无忧嘴角的微笑化成了冷笑:“本宫亦是不知,武安侯说今日要与朋友小聚浅酌,原是聚在这里!”   他们原本定好,要在今日验证彼此的修行,讨论未来的道路。   但到了今天,各自都说有事。   于是今天推到明天。   不成想缘分如此奇妙,“有事”的两个人,竟在这里撞上了。   “其实我今天是来还债的。”姜望诚实地道:“我欠了三分香气楼一份人情债。”   姜无忧挑眉道:“要肉偿?”   李龙川望天,晏抚望地,重玄胜望窗外。   无人为自己发声,姜望只能自己道:“……宫主真会开玩笑。”   姜无忧道:“武安侯既然雅好风月,我家九弟以元石铺地,请你去温玉水榭,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我不打算去。”姜望回答得很快。   “为什么呢?”姜无忧不动声色。   姜望道:“我怕宫主误会。”   “噢。”姜无忧一副『我懂了』的表情:“去过太多回,腻了。”   姜望:……   姜无忧那优越的下颔线轻轻划过,抬了抬下巴:“坐吧。”   “还是……不了吧。”姜望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几个没用的朋友,硬着头皮道:“我等会还有一个朋友要过来,易怀民,宫主应该知道?若都坐在这里,恐怕拥挤了些。”   香铃儿在一旁善解人意:“侯爷不用担心,这里的香花屏是可以挪开的,两桌并一桌坐,梅兰正相合。”   姜望以眼神对她示意。   她含羞带怯地抛了个媚眼回来。   姜无忧敲了敲桌子,中止了他们的视线纠缠,再次强调:“坐。”   姜望几人便乖乖坐下了。   重玄胜他们坐得一个比一个远,恨不得都到隔壁去了。唯独姜望在姜无忧的眼神压迫下,坐在了这位华英宫主旁边……如坐针毡。   “嗯……呃……那个……”姜爵爷很努力地找话题:“宫主今日怎么来了?”   “本宫来得不是时候?”   “很是时候。”   “很是时候是什么时候?”   “就是……嗐!今天不是这里重新开业嘛,吉时!”   姜无忧视线淡淡地扫过一圈,嘴角有一点莫名的意味:“易怀民什么时候来?”   “应该快了。”姜望谨慎地道。   姜无忧微微点头:“我也还有一个朋友要过来……已经来了。”   说话间她站起身,招手道:“秀章,这边!”   “噗!”   坐在对角的晏抚,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   他本来还在看姜望的戏,这下连勉强的微笑都挂不住了,捂着小腹拔腿便走:“人有三急,见谅!”   但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死死地按在了座位上。   自开道武已然神临的姜无忧,轻易地压制了他:“相请未如偶遇,现在饮未尽,舞未毕,晏大少来都来了,再憋一会儿,可好?”   哗啦啦~   玉池中遨游的美人儿,恰巧翻了一个漂亮的水花。   晏抚看着在场唯一能够以武力拯救他的姜望。   姜望看着……杯中茶水倒映的发丝,影影绰绰,不知在诉说什么。   便在这眼神来去的工夫,一个纤柔的身影,已经转入此间来。   今日之柳秀章,大有不同!   往日扶风弱柳,今日衣袂当风。   往时容易摧折,今朝……摧风折月。   袍袖一展,就在主位上坐下了,姿态端仪,俨然此间主人。   她轻描淡写地看过来,柳眉凭风,秀眸似水,曼声道:“晏公子避我如蛇蝎,难道秀章竟有什么对不住您的地方?” 第一百三十三章凡天下之风月   第1869章凡天下之风月   姜无忧早已移开了手,晏抚却不再逃。   只是坐在那里,视线全在茶盏中,依然是温文尔雅的声音:“柳姑娘说笑了,我只是……腹痛。”   柳秀章瞥了一眼桌上喷洒的茶水,并不说话。   晏大公子难得的困窘,视线仍然不抬起来,但一根手指按在桌布上,运用道术悄无声息地将那些水珠化去。   说是“悄无声息”,于在场的这些人而言,这突兀的道元波动,何异于锣鼓喧天。   “姜望说三分香气楼今天重新开业,有许多精彩活动。”李龙川左右看了看:“什么时候开始?”   也不知他是为了帮朋友转移注意力,还是真的心情纯粹……反正走不了,就好好享受,   他问的是香铃儿,但香铃儿只是笑。   柳秀章道:“自上而下,每一层活动都不一样,要看李公子喜欢什么了。我让人带您去感受一下?”   俨然真是在此当家做主,而不是依靠姜无忧好友的身份,敬坐主位。   晏抚猛然抬头,眼睛里又惊又愕,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姜望这时候才算知晓,谁才是这座分楼的主持者。视线从茶盏上挪开,瞧着不远处水光飞掠的玉池美人,若有所思。   因为击杀张临川替命分身的人情债,他承诺庇护三分香气楼在临淄一路发展到四大名馆级别。   那么在跻身四大名馆之后呢?   他是一定不会沾染的。   届时的三分香气楼,要如何维系地位?   扶风柳氏或许是一个答案。   想在齐国发展的三分香气楼和日薄西山的扶风柳氏,的确互相需要,而这起势的第一步,也像模像样。   他已然明白了姜无忧今日为何会到场。姜无忧和柳秀章,本就是闺中密友。   自己是夜阑儿请来的人,姜无忧是柳秀章请来的人。   只不过姜无忧作为柳秀章的朋友,在开业的时候帮忙撑一次场可以,要全力支持三分香气楼,则还远远不够。   姜无忧要做一个合格的争龙皇储,就必须要照顾到华英宫的整体利益,不能全凭心情做事。   一个跻身四大名馆,艳动临淄的三分香气楼,才算是有几分跟华英宫合作的资格。   如此观之,这一步步一桩桩,脉络清晰,方向明确。   说不得……自柳神通身死后就一蹶不振的扶风柳氏,还真能鼓风而起。   李龙川指按玉额,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位好友的前未婚妻:“倒……倒也不用。我就随口一问。主要是姜望先前说得我有些好奇,我自己是不怎么感兴趣的。”   姜望一脸震惊地回过头来。   姜无忧在一旁,不冷不热地道:“姜武安的确是很懂这些。”   姜望十分冤屈:“什么精彩活动,这不是三分香气楼自己的宣扬吗?我都很少来的!”   说罢还看了香铃儿一眼。   香铃儿很懂事地为他作证:“这话我可以作证,武安侯的确来得少。那天府城的分楼,他老人家都只去过一回呢。”   “连天府城的分楼都去逛过?”姜无忧真有些惊讶了,转头去问重玄胜:“我记得武安侯很少去天府城吧?”   重玄胜正襟危坐,秉着诚实的原则说道:“一年约莫有个一两回?他跟那个天府城主吕宗骁是朋友。”   “啧!哈哈哈。”姜无忧笑了起来:“一年都去不得几回天府城,还要去三分香气楼逛一逛。那还真是争分夺秒,忙里偷闲!武安侯修行风月两不误,尔等楷模也!”   “秀章啊。”她对柳秀章道:“这位可是大客户,你得把握好了。”   姜无忧可以放肆调侃,柳秀章自不能如此。   只柔声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三分香气楼不敢误天骄,惟愿武安侯在心情烦闷的时候、修行疲乏的时候,能来这里坐坐,舒缓身心,保养体魄……来日再攀高峰。”   这话说得就让人很舒服,也让晏抚的眼神愈发复杂。但他终究没有立场再说些什么了,只将眼神沉进杯盏,越沉越低。   作为曾亲自陪晏抚去斩断前缘的好友,姜望对柳秀章的改变,感受就更为深刻,回应也更为谨慎,只勉强道:“有机会一定。”   柳秀章含笑道:“武安侯是信人,您愿意给三分香气楼机会,三分香气楼一定好好接住,不会让它掉在地上。   您若来楼。   当以秦鼎,煮齐茶,烹荆牛,听牧歌,赏楚舞,动景国玄音……凡天下之风月,尽取三分,皆奉于您。   快豪杰之意,结英雄之心,遂有此楼,不枉人间!”   香铃儿笑眼天真地瞧着柳秀章,愈发觉得找对了人。   这是那个在全城治丧禁乐期间,偏要听曲儿的柳秀章。不是人们所以为的,只能躲在闺房里黯然神伤、自艾自怜的的小女子。   她生得柔弱,但并不软弱。   或者说,现在的扶风柳氏,早已无片瓦能遮风,不存在她软弱的空间。   她虽柔柳,迎风也迎雨,快雪也剪春。   几人说话间,临淄三废排名第三的易怀民……一瘸一拐地崴了进来。   街谈巷论里的所谓“临淄三废”,不是说你是个废物就能得此殊荣的。列名其中的前提,是本可以光芒耀眼,却偏偏废得一事无成。   这么多年来,临淄首废一直是雷打不动的明光大爷。   直到人称“谢小宝”的谢宝树横空出世。   在齐夏战场亲手打破了齐军纵横不败的神话,并险些一举将自己的叔父,朝议大夫谢淮安拉下泥潭。使得谢淮安攻破夏都却只酬微功,全只为保他这个小宝的小命。   明光大爷败了一辈子家,也没败出谢宝树这等阵仗,故也只能退居次席。   至于易怀民……   从少年时代一路耀眼至如今的易星辰,评价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别是“勤而不达”,“惰而不迈”。   说长子易怀咏囿于天资,努力也走不了太远。次子易怀民则是根本懒得迈不开腿,更不用说走到哪里去了。   哪怕是街谈巷议,人们也不忍苛责质朴厚道的易怀咏,故是将易怀民送上了三废的末座。   此刻这副四肢不遂的样子,却不知是哪里遭了难,但还真不负废名。   不待姜望关心什么。   重玄胜已是猛地起身,声音极其宏亮:“姜青羊!”   武安侯还在发愣。   博望侯已经开始了他的演说:“今天为了给你践行,才上了伱的马车,被你一路拉到这里来!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现在是个有家室的人,实在不适合再来这里!   年少时的荒唐事我并不怀念,希望你也不要沉湎。   好了我就说到这里,我家夫人回府看不到我,会着急的。   这里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愿你出海以后,一帆风顺!告辞!”   一番唾沫横飞后,根本不给姜望搭腔的机会,已然推席离椅,气吞山河地往外走。   姜望回过味来,拿眼一瞟,果在易怀民身后不远处,看到易十四转进来的身影。   重玄胜又惊又喜地跑过去:“夫人!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来迎我?我出来的时候,让门子给你留了口信来着,怕到时候喝醉了,好让你来接我。你是收到了?走,咱们先回家,回去慢慢说……”   且不说重玄胜三言两语就把易十四哄回了家。   那易怀民是身残志坚,在这么不方便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崴到姜望旁边来,勉强坐下了。肿着眼睛不太看得清楚,但他也懒得管在场的还有谁,径问姜望道:“我没来晚吧?你说的精彩活动……开始了吗?”   李龙川一会儿看看重玄胜的背影,一会看看易怀民,也不知该更敬佩哪一个。   姜望指着易怀民脸上的伤:“不会是十四……吧?”   “不会!”易怀民摆摆手:“我家妹子娴静得很,怎会跟我动手?老头子揍的!我妹子还帮忙拦了。”   姜望有些疑惑:“易大夫为何下此毒手啊?”   易怀民叹了口气:“嗐!我放风让姑爷上青楼,叫他知晓了!他问我到底姓易还是姓姜……你说他是不是有路子让我做皇亲啊?”   “易大夫说的这个姜,是姜武安的姜吧?”华英宫主冷不丁道。   易怀民闻声扭头,使劲撑开肿起来的眼睛,这才发现坐在姜望另一边的是谁。   那条才被打瘸的腿,顿时有了知觉,支撑着他猛地窜了起来。   “那什么!”他扶了一下姜望的肩,手都在抖,嘴里忙忙地道:“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只是送我妹子来找姑爷……先走了!我急着回去治伤。”   又一崴一崴地往外窜。   姜望看得心中不落忍,起身追过去,将他搀住:“我送送你。”   “不用不用。”易怀民很坚强:“我自己回去可以的。姜兄你去陪……你的朋友!”   “今次邀易兄聚饮,本是为了……唉。”姜望一边输送道元帮他调养,一边温声劝慰:“好歹我送你上马车。”   就这样易怀民一瘸一拐地让姜望搀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分香气楼的开业活动有多么激烈。   过空廊,穿院落,走到了楼外。   易家过来的马车,已经载着博望侯夫妇离去。   姜望把易怀民搀上了自己的马车,易怀民紧紧握着他的手,龇牙咧嘴:“姓姜的,你也没告诉我,今天华英宫主会来啊?!”   姜望反握他的手,诚恳道:“怀民兄,我事先也不知她会来。等下回的,下回我单请你,尽此风流,三天三夜不叫你出楼!”   易怀民努力地看着他道:“好兄弟,你说的精彩活动,下回还能有吗?”   “有的,这里以后会很好玩,这里会成为临淄的风月圣地。”姜望拍了怕他的肩膀,帮他关上车门,命车夫将人送回易家,然后转身……   往长街另一头走。   “姜兄你说……”易怀民忽地想起什么,又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欸,姜兄!你走错路了!”   姜望不回头地摆了摆手:“这就是我要走的路。”   临淄最近是不能待了,不管有缘无缘,山水再相逢吧!   易怀民还想说三分香气楼不从这儿走,但眼睛眨了一下,已不见那袭青衣……这就是大齐第一天骄的身法吗?!   ……   ……   三分香气楼中,那玉池里的美人似鱼一跃,那美妙的腰肢,好似鱼肚白。   晏抚还在注视茶盏。   李龙川嗑着瓜子喝着茶,还在那里感慨:“姜兄心里有些仁义在,是看不得易怀民这副惨样的。”   华英宫主淡淡地道:“你倒是乐见其成的样子。”   李龙川忍不住笑了一声:“您是不知道,易怀民这小子蔫坏得很,上回我们帮重玄胖迎亲时……”   他不说了,也不笑了,瓜子也不嗑了,坐姿也变得板直。   咚、咚、咚。   长靴踏地的声音,好像敲在心头的鼓点,让人呼吸困难。   姿容绝临淄的李氏女,似带来了一地寒霜。   高挑的身形令她轻松将此间形胜尽收眼底,冷眸瞧着李龙川:“你们这是?”   姜无忧好整以暇地往椅背上一靠,摆足了看戏的姿态。   李龙川坐得端谨,一脸的人畜无害:“是姜青羊!青羊他这不是要出海吗?就说拉着我们一起临行前喝一顿。我说喝茶就行,喝茶就行,他非一辆马车,把我们都拉到了这里来!姐,弟弟的品德你是知晓的,咱什么时候撒过谎?你要实在不信,等会楼下去看,是不是只有武安侯府的一驾马车。”   他用靴子戳了晏抚一下,嘴里继续道:“来之前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抬手指了指美人戏水的玉池,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还……还有这种表演。”   晏抚仍然低着视线,只从鼻腔深处“嗯”了一声。   李凤尧,姜无忧,柳秀章,香铃儿,这是四种风格完全不同的美人,同处一室真可谓景色辉煌,东国绝姿。   唯独身在花丛中的两位大少,一个似鹌鹑,一个如泥雕。好煞风景。   李凤尧不予置评,只左右看了看:“姜青羊人呢?正好我也要回冰凰岛,可以与他同行一路。”   李龙川顺嘴答道:“他刚送易怀民出去了,马上就能回来,到时候你……”   说着他觉得不对劲:“姜望走多久了?”   香铃儿眨巴眨巴眼睛:“具体时间奴家倒是不记得,不过这水中舞……已换了三支。”   “他应该是……把易怀民送回家了。”李龙川自我宽慰,瞧着众女:“他还会回来的……对吧?”   在李凤尧看傻子的眼神里。   他猛地窜了起来,咬牙道:“我去将他抓来!”   “坐下。”姜无忧淡声道。   李龙川又讪讪地坐下了。   “武安侯身法绝世,这会说不定已经上了船。”   姜无忧慢条斯理地道:“不过不紧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人走朋友在。”   晏抚只觉得头疼,非常头疼。腹痛,真的腹痛。   李龙川举起手来:“我与他绝交!我跟他势不两立!他走了,朋友也没了!”   “一时气话,当不得真。”姜无忧轻声一笑,凤眸微转,打量着临淄四霸里身法差了不止一筹的两位:“今朝尽良会,武安侯军务在身,不便久留,本宫替他宴请你俩!”   “秀章。”她强调道:“一定要最高规格。”   正是——   良辰美景奈何天,风流公子尽风流!   宾客尽欢也!   感谢书友“七里香live”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10盟! 第一百三十四章昔我往矣   第1870章昔我往矣   姜望走得很快,前脚还在三分香气楼坐下来准备宴饮,后脚已在临淄外。   将无边风月都暂歇。   不过他倒是没有如姜无忧所想的第一时间出海,而是传讯让白玉瑕带人先去决明岛,自己则横空南下,掠飞昌、弋,直赴天刑崖。   他此来有两事。   一则探望在三刑宫作客的余北斗,答谢那一枚在妖界帮他挡了灾劫的齐刀币。   二则,执掌矩地宫的吴宗师,在重玄褚良的请托下,拿着重玄胜所搜寻的一些证据,亲往新安城质询,结果无功而返。   此事重玄家已经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但他作为这起事件的起因,仍想要承担责任。   “余真人已不在三刑宫?什么时候的事情?”   姜望是通过矩地宫卓清如来寻到的规天宫剧匮真人,也直到现在,才知道这几年的时间里,号称卦演半世的余北斗,竟是在三刑宫中坐囚。   他这才知道,为了降服所谓的“芥藓之疾”、“区区小魔”,余北斗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不仅仅是那只珍贵的左眼。   还有一位逍遥自在的当世真人,坐困铁律笼的点滴岁月。   甚至也不仅仅是这些。   姜望不知道铁律笼是什么地方,但仅从这个名字,也大约可以想像得到它所代表的煎熬。   说句不好听的,余北斗在这个世上,已无亲无故,无友无师,又不打算传道,前路又绝……实在是没有必要再做些什么,以他当世真人第一的算力,什么逍遥日子过不得?   偏偏奔波自苦,搅得自己劳累不堪……而悄然无声,既不传道,又不传名。   何苦来哉!   世人说起真人余北斗,在最近这些年头里,大概唯一能想到的一件大事,就是他站到景国镜世台的对立面,走上天刑崖,请三刑宫,为姜望正名。   而他自己在断魂峡里的更壮阔的波澜,在姜望离开后,与血魔并未停歇的艰难斗争,全都哑于暗室……   余北斗当初来这天刑崖,是在那样的状况下!   姜望忽然就理解了,为何那时候他送《有邪》到三刑宫,在离开的路上,余北斗会挤进他的马车里,对他横眉竖眼好一顿挑剔,最后还胖揍了他一顿……   想来余北斗虽已决定独自承担一切,但坐困铁律笼一坐就是数年的他,也很希望有人能看看他,关心一下他吧?   剧匮是一个非常强硬威严的人,面对大齐武安侯,和面对一块石头没有区别。就连同属三刑宫的卓清如,在他这里也没有特殊。   对于姜望的问题,他只是公事公办地回道:“上个月的事情。”   又严谨地补充道:“道历五月十五。”   竟是在自己逃回武安城的第二天。   姜望有些莫名的唏嘘,又问道:“前辈可知,余真人去哪里了?”   剧匮摇头,他摇头的时候,眉心的闪电之纹仿佛随之漾出电光来:“这我就不知道了。”   姜望轻叹一声,不知何言。   私心希望余北斗是去逍遥人间,而不是仅以独眼继续斩妖除魔。   剧匮又道:“不过他留了一句话,说如果你哪天良心发现来看他,让我把这句话转述给你。”   这句『良心发现』,的确很有余北斗酸不溜丢、含沙射影的风格。   “什么话?”姜望问道。   “以后不用来了。”剧匮慢慢地道:“这就是他让我跟你说的话。”   姜望哑然失笑。   这个余真人,真是一天不捉弄人,就浑身不自在。   走出铁律笼,离开三刑宫之前,竟特意留这样一句话来等他姜某人。枉他听得郑重其事,还以为姓余的留下了什么传世秘法、济世良方……   剧匮说完余北斗交代的话,便转身回了殿中,全程无任何额外的交流。   卓清如在一旁道:“剧真人就是这样性格,倒不是针对谁。”   姜望道:“剧真人肯浪费时间来答我,我已是非常感谢。”   因为林有邪的缘故,他同卓清如算是结识了。但对三刑宫,他其实还很陌生。   规天宫少履人间,矩地宫通常非绝地不至,“负棘悬尺,绳天下之不法”的刑人宫,也很难在齐国这样的霸国施加影响。   法入齐为齐法。   他同这法家圣地的接触其实寥寥,不过有限的几次,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闻其名,都肃然起敬。   垂发如弦的卓清如在前面走,风撞仪石,威威不绝。   她的声音比仪石之响更有力量:“宫主说见则不必,三刑宫自有仪矩,他查人族天骄之陷,也非特意为谁。让姜兄不要有什么压力,不忘初心,砥砺前行便是。”   姜望肃容道:“姜某受教了。”   与矩地宫执掌者吴病已目前只缘一面,但宗师之风,浩荡千里,令人难以忘怀。   “姜兄可要归齐?”卓清如问。   “不了。”立在这天刑崖上,大齐武安侯眺望远方:“我就从这里出海。”   海浪一段段地撞击在崖壁上,一次次粉身碎骨,而碎折天光。   卓清如也看向远方的海平面,多少暗涌在其中:“伱自妖界归返也才月余,这便又要出海征伐,齐廷是否太不体恤?”   姜望只道:“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或许这便是你天下扬名的原因。”卓清如感慨道:“我最近常读《有邪》,常读常新,齐国真是一个出人才的地方。”   姜望抿唇不语。   “姜兄此次出海,可有定下什么目标?”卓清如又问。   “目标谈不上。”姜望淡声道:“无非是检验那些个海族假王,成色如何。无非是为海疆尽一份力……也无非是修行。”   今日他未着侯服,却比上次来这里,更见威仪。   那山道上的仪石,竟似为他而响。   卓清如点了点头,忽然道:“我最近正打算负棘悬尺,列游天下,还没想好第一站去哪里。方才我突然想,择日不如撞日,不然便同武安侯一起出海……不知是否方便?”   姜望有些惊讶:“卓师姐还未游过学?”   对于“游学”,姜某人并不陌生,当初他与许象干的结识,就是在这家伙的游学路上。   只不过别人游学,是负笈远行,看天下风景,品世间道理,增益修行。   许高额游学,是跟着照无颜跑,天涯海北都顺路。   就像他一次酒后所言——“学问皆在美色中。”   抛开这些个害群之马不提,游学本身是一件相当有意义的事情。   天下学派,都有游学的习惯。既是锻炼弟子,为天下人做一份力所能及的贡献,也是为了更深入、更具体地传播学说。   儒家负笈仗剑,行远路,鸣不平,荡贼寇。   墨家负铜箱,内藏器具若干,机关若干,勤为人事。   法家负棘、悬尺、藏绳。棘以惩恶,尺以公证,绳以缚贼。   道家捉鬼,释家苦行。   农家带地宝囊,蓄诸方良种。   医家悬壶郎,更有“济世”之美名……   卓清如道:“说来惭愧,清如这些年都在法宫,潜心修行,世事已疏。如今洞真受阻,难见红尘青霄,才有了游学的念头……实有功利之心。”   “君子论迹不论心。所行即所得,所得唯自知,师姐何必多想?”姜望道:“我倒是没什么不方便,不过此行军务在身,与师姐只能同行一段路,在去决明岛之前就要分开。”   “决明岛是齐国屯军重地,我自然醒得。”卓清如声音不高,但极清晰,如刀刻简:“我打算自天涯台入迷界,钓海楼向来保留有给援海义士开拓的航道……噢,现在该叫镇海盟了。”   “是极。”作为齐国公侯,姜望自是道:“镇海盟是三家共治,那些保留的航道,给予援海义士的种种方便,可也都有我们齐国的心意。”   卓清如说走就走,十分干脆:“既是游学,我这法冠仪服得换一身,姜兄稍候片刻。”   姜望不愿去室内坐等,便在这崖边,独自看了一阵海。   卓清如回来得很快,再回来时已是摘了獬豸冠,用一根头绳束起长发。身上的仪服也换成了普通的长衫,左腰挂荆棘条,右腰挂直尺,皆如挂剑。   穿得简简单单,不掩非凡气质。   “这便走吧!”   姜望当即一脚跨出高崖,踏空而走。   卓清如驾风而行,走在青云侧。   无论决明岛、旸谷,又或钓海楼,都在自己控制的区域里,布置有防空手段。   如今镇海盟一统近海群岛,大大统合了海民的力量。三家在镇海盟的框架下,有了更多的合作,往日那些边界模糊的区域,现在大多也有了清晰的责任划分。   简单来说,管制更为严格,缩小了黑白混淆的空间,少了许多浑水摸鱼的可能。   今日之姜望,横飞近海,自是畅通无阻。无论这里的规则怎么改变,如何严格,他已是立在规则之上、可以制定规则的人物。   游学应当脚踏实地,步步留痕,不过姜望肩有重责,并不迁就,卓清如也有意先往迷界。   故而两人一路跨海,直赴天涯。   碧波万顷,水光粼粼。   在怀岛之外,两人就落下云头,混进上岛的人群里。   谈笑间往岛内走。   “我以为你要横飞怀岛,在天涯台才落下。”卓清如一边打量着怀岛风光,一边随口道。   一路同行,讨论历史也讨论修行,双方倒是更熟悉了一些,言语之间也更为随意。   姜望是觉得,钓海楼为人族守海疆,无论他同钓海楼之间的恩怨如何,仍然要给予必要的尊重。但嘴上只是道:“卓师姐有所不知,姜某是个低调的人。”   卓清如看了一下环境,发现人流大都往一个方向去,疑道:“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还是说怀岛有什么大事发生?”   对于怀岛的大日子,姜望只记得一个海祭大典,但这会也早已经过去。   他跟着看了看,道:“人潮都向天涯台。”   两人对视一眼,一拍即合,决定去看看热闹。   今日的天涯台十分喧嚣,面向近海群岛这一面的缓坡,里外围了约莫数百层海民,密密麻麻的都是脑袋。各类发式,各种巾帽,与天涯台面向迷界那一边的波涛相映成趣。   所谓近海群岛,向来人潮对海潮。   两位强大的神临修士,不怎么费力地走在人潮中,并很快抢占了有利地形,挤到了第二排。   之所以不站到最前排去,自是因为姜爵爷这张脸,已经在近海群岛有了相当高的知名度。看热闹若是被认出来,多少有些尴尬。   “咱们这样仗着修为抢位置,是否不够纯良?”看着身后挤得东倒西歪、各声嚷嚷的海民,姜望传音问道。   卓清如目视着天涯台,表情仍是严肃的:“法无禁止即可为。”   “看来『法』也没有那么刻板。”   “刻板的是你的印象。法是一以贯之的核心,因时因势的表现。一定之规必是陈规,不易之法定有不宜。”   “后面这句我知道。”姜望高兴地展示学问:“出自《秦略》,乃卫术所言。”   卓清如道:“……这句话出自《万世法》,卫术是引用。”   “是极是极。”姜望点着头,表示自己也很清楚,又用胳膊撞了撞旁边的人,控制声量问道:“今日天涯台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怎的围了这许多人?”   旁边的人诧异地看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挤过来干什么?还挤到这么前!”   姜望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凑热闹嘛。”   说着摸了一锭银子送过去。   “海民的劣根性,爱凑热闹正是其一!一天天也不知有没有正事的……”那海民显然是个愤怒青年,对丑恶现象狠狠抨击。   待得手心一满,低头一瞧,立即道:“旸谷符彦青,在今日挑战钓海楼陈治涛,要决定近海第一天骄的归属呢!来,好兄弟,你站到我这里来看,这里视野好。”   符彦青,陈治涛,都是熟人!   不过当初认识的时候,符彦青的修为也并未高出自己多少。那时候陈治涛已经是名扬近海群岛的钓海楼大师兄,神而明之的强者。   想不到如今符彦青都能向陈治涛发起挑战了。   这天下事,天下人,果然没谁闲着。   姜望笑嘻嘻地换到了那位愤怒兄旁边,还不忘传音问卓清如:“我这不算贿赂吧?”   卓清如淡声道:“那要看你们齐律如何定义,我可管不着你。”   愤怒兄打量了姜望一阵:“兄台,我看你好像有些眼熟。”   姜望笑了:“我看银子也眼熟!”   他很顺利地进入了看热闹的角色,团着袖子:“看戏看戏,近海第一天骄,陈治涛来也!”   人群也适时传来一阵嘈响。   但听那滔滔不绝的海浪声,忽然静止。   “天涯”之下,浪头高举,其上一朵水花绽放,吐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直接翻上高崖,落在天涯台正中。   化作了陈治涛的模样。   他的相貌从来不出色,气质仍然敦厚,眉宇之间,多了一些沉甸甸的感觉。   而海风吹着他的衣襟,敞开他雄阔的胸怀。天光照在他的身上,投下一道缩略的影子。   在围观者的欢呼声里。   符彦青便从这影子中走出来。   剑眉霜目也如故。   姜望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还未开打,武安侯叹什么气?”卓清如传音问。   “物是人非。” 第一百三十五章我未早生十五年   第1871章我未早生十五年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断天涯。”   天涯台上,自古而今,见证多少人间事。   钓龙客曾独坐于此,一人一竿,面东钓龙。   天门曾经于此熬散,世间难逢天地门。   方天鬼神昔于高空舞。   此处覆军曾经对沉都。   镇海盟于此立,海祭于此开。   近海豪杰曾相会,魂归来兮悼歌彻。   悠悠沧海之水,终究物是人非。   今时今日姜望在台下看,台上万众瞩目的两个天骄,他自信都可单手压服。   然而他看到的,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那个少年,在这个地方……   也争辩也低头也弯腰,也赔礼也道歉也赎罪。   也愤怒也咆哮也咬牙切齿。   也不自量力,也欲哭无泪。   这些年他或许做了一些蠢事,伤害了一些人。但于此刻眺望彼刻,他可以跟那个时候的自己说,这些年的时光,他没有一刻虚度。   从南至北,自东而西,跨越天内天外……这么长的路,他的确坚实地走过。   “我遂成今日我。”   风吹云天阔。   天涯台上,两位近海天骄相峙。   一个是成名已久的神临天骄,钓海楼这一代的翘楚人物;一个是旸谷出身的天才,在迷界历练多年,回归近海群岛后声名鹊起,有一飞冲天之势。   今日究竟是近海第一天骄的牌匾被摘,还是展翅欲飞的后起之秀折翼长空,无疑是整个近海群岛都瞩目的结果。   说起来,钓海楼曾有两位秀出群伦的天骄,是应该与符彦青相匹配的对手。   一个是第三长老徐向挽的儿子徐元,一个是第四长老辜怀信的亲传季少卿。   尤其后者,摘下了天门神通,有机会探取传说中的神通“天地门”,一度被视为近海群岛崛起之望,也养成了目空一切的自我性格。   可惜天涯台一战,被姜望磨杀了未来。   而旁观那一战的徐元,也伤了心气,至今还停在天人之隔前,被符彦青越了过去。   是以今日才是陈治涛出手。   时人论之,不免有断代之叹。   当然,再往后看,靖海长老辜怀信的关门弟子竹碧琼,亦有天骄之实,未来光明无限。或可在陈治涛之后,再次举起钓海楼的大旗。   那张临川替命假身李道荣,毒杀九玄宗宗主九玄上人、九玄宗大护法商继安,杀尽九玄宗高层,恶名轰传一时……最后便是在公平对决里,死在竹碧琼之手。   今日符彦青挑战陈治涛的这一战,徐元、杨柳、包嵩、方璞等钓海楼真传,亦陆续到场,在台上旁观。   而身穿靖海道服的竹碧琼,也自海上走来。   她青丝垂肩,眉眼冷寂,身上的海蓝色道服仿佛压制了万顷波涛。她虽在外楼,未证神临,但独行在这天与海之间,自有非凡气势。俨然比徐元这等成名已久的天骄,都更具压迫感。   谁能想像得到,就在几年之前,她还那样青稚怯弱,单纯天真。   被欺骗被利用被折磨,被毫不犹豫的牺牲,被毫不在意的抹去!   她死而复生,宛如神话。脱胎换骨,天方夜谭。拜师辜怀信,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在她之前,尚有徐元和季少卿并举。   待她崛起之时,近海并无抗手,无人能分走她半点光芒。   真传亦有级别,在许多人眼里,实务长老所收的弟子,都算不得真正的真传。而护宗真传也不能跟靖海真传相比。   除了徐元之外,杨柳、包嵩等人都对她低头行礼。   而她却定在空中,未有第一时间落下天涯台,甚至于影响到了符彦青和陈治涛的对决。   有人想要提醒她,但看到她的视线,落在天涯台下。   静水起澜,寒潭生纹。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位素来冷寂的天之骄子,有如此复杂的眼神!   她看着台下的人,台下的人也看着她。   她几乎要哭,但台下的人在笑。   是那种纯粹的、重逢旧友的笑。   她看到台下的那个人,笑着用嘴型说道——“好久不见,竹道友”   她的眼泪止住了。   “姜望!”她喊道。   此时的天涯台,人潮对海潮,喧声叠浪声。   形形色色的人,各怀心思的眼睛,一眼望过去,全都是人脸。谁又能看得清谁呢?   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姜望。   尽管姜望已经有意遮掩。   声浪一霎在人群里炸开了。   “姜什么?”   “什么望?”   “哪个姜望?”   “妈的他又来天涯台?!”   那位愤怒兄一边“诶?”、“诶?”、“诶?”,一边撒腿往外挤。   人群一哄而散,以竹碧琼视线的落点、前排的姜望为中心,瞬间空出好大一块位置。倒是将站在姜望不远处,站得很低调的卓清如,凸显了出来。   无它,唯独她没有避开。   两人一左一右,独享贵宾席位。   此时此刻,倒比天涯台上正要对决的两人更瞩目。   海民向来自得其乐也自品其苦,对陆地上的事情不很关心。他们更关心风浪,关心鱼获,关心海族的动向,也追逐近海天骄,眺看天海风云。   但大齐武安侯,或算是一个例外。   因为他的声名远扬,最早就是在天涯台,踩着近海天骄季少卿的尸体开始。   那已是道历三九一九年四月的事情,那时候还有很多人不服气。三个月之后,就是天下瞩目的黄河之会。天下天骄皆不如,近海群岛也就没了声息。   数年时光,弹指一挥间。   曾经那个为友人赴海,调动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在近海群岛、在迷界苦苦挣扎,愿意接受一切合理或者不合理的考验,却讲不通心中道理的少年……如今已成长为霸国公侯。   论身份已是傲视近海,可与任何人平等论交。   他说的话,不会再被忽视。他跺一跺脚,整个近海群岛,都要抖三抖!   “他们怎么那么怕你?”卓清如问。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姜望道:“是尊敬?”   既已被叫破行藏,他姜某人又不是见不得人,故也大大方方地往台上走,一边走一边招手:“竹道友,下来一叙。”   又对天涯台中间对峙的两人道:“符兄,陈兄,你们继续!这是荣耀之战,不要被场外因素干扰!”   竹碧琼也不理会两位已经被干扰得懵圈的近海天骄,迳自踏空走下来,走到姜望的面前时,她的眼神已经很平静。   姜望觉得她的眼睛像镜子,好像倒映着所有外来的情绪。   而在几年以前,这双眼睛像浅水,所有的情绪都很容易溢出来,且清澈见底。   “这位是?”竹碧琼却先看向紧随姜望上得天涯台的女子。   “法家门徒卓清如。”卓清如自是不需要姜望来替她介绍,从容地道:“此行游学万里,欲自迷界而起,故来天涯台。”   竹碧琼眼中的疑问仍未散去。   卓清如已经又道:“我与武安侯顺路同行。”   竹碧琼这才行了一礼:“原来是卓姑娘,碧琼失礼了。”   最后才看向姜望:“姜……道友此来怀岛,所为何事?”   竹碧琼啊竹碧琼。心中有个声音在问自己——伱难道不知道答案?   但总有一些不该有的期待,斩之不绝。   劫后余生,终于见到旧友,姜望很是高兴。就如他见许象干见李龙川见晏抚那般,坦然笑道:“我是个闲不住的。天子打发我来迷界征伐,我便来了!”   “这样很好,这样很好。”竹碧琼说着,抬起了嘴角,算是微笑:“那你要注意安全。”   姜望轻声一笑,说不出的自信潇洒:“是海族那些个两字王,全都要注意安全!”   几位站在旁边的钓海楼真传各有表情。   曾经追求过竹碧琼的方璞瞧得眼热,但是忍了又忍,最后并未吭声。季少卿是怎么死的,他还是知道的。   同姜望交过手的包嵩此时只想走得更远一点。   亲眼目睹季少卿之死的徐元,在见到姜望出场后便沉默。   倒是与姜望喝过闷酒倒过苦水、因照无颜掉过眼泪的杨柳,还对姜望点了个头,算是招呼。姜望也点头回应。   且说姜望同竹碧琼在场边就聊起来了,当然也很贴心地让出了决斗场地。   但站在天涯台中央的符彦青和陈治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按说符彦青和姜望的关系还算不错,之前相处并无龃龉,算得上袍泽一场,后来亲自去无冬岛追债的时候也很有礼貌……应该不影响情谊。   但在今时今日天涯台这样的场合,遇到内府境曾来钓海楼堵门、号称盖压近海同辈修士的姜望。   正在挑战陈治涛,试图竞争近海第一天骄名号的他,就不免有些心情微妙。   你还在近海群岛做蜗角之争,推说只是路过看戏的这个姜望……已经在妖界轰轰烈烈地闹过一场,天外扬名了!   在人族英雄、大齐武安侯嘴里说出来的“荣耀之战”,得有多荣耀才能配得上?   台上的人没打又想打,说打又不打,怀岛别地可没闲着。   说话间,空中又有人影飞落。   三尊气息雄厚的身影,降临天涯台,顿时镇住了嘈声。   他们分别是海京平、刘禹、邓文,具是这近海群岛大名鼎鼎的人物。个个手握实权,个个声威显赫,个个是护宗长老。   曾经姜望被一个实务长老海宗明万里逐杀,拉上向前,借助重玄褚良的指点,才得以反杀。曾经他为见海京平一面,一个并不擅长交际的人,不惜热脸去贴杨柳的冷屁股,又是推杯换盏,又是情感劝导。   如今钓海楼一共八位护宗长老,听得姜望之名,一下子来了三位!   人的名,树的影。   齐夏之战里,连杀多少神临。   天狱世界里,斩了多少妖王!   齐国为他筑了武安城,天妖追他追到文明盆地。   须弥山予他以至高之礼,景国人也要称一声英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若不是这里是怀岛,他们随时可以调动护岛大阵的力量,即便三大护宗长老联袂而来,也未见得有镇得住姜望的自信!   而若是只为一个姜望的路过,就让代表了钓海楼最高权力的靖海长老出面坐镇,那钓海楼更是难说颜面。   乍见三位钓海楼护宗长老来势汹汹,姜望不但不惊,反是很热情地维持决斗秩序,对认识的海京平招手道:“海长老,许久不见!跟您的朋友过来一些,这边在决斗呢!”   海京平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两位老同事,飞身落到姜望旁边,有些头疼地道:“武安侯今日怎么得闲来我怀岛?”   他又想起当初在府中,这个年轻人百般请托,找上门来,求一个说话的机会。   当初在天涯台,面对难逃一死的威胁,这个年轻人仍然高声抗辩。   面对崇光真人,乃至于面对沉都真君,依然坚持自己的道理,握紧自己的剑。   那时候他就知道,此子不凡,可也不曾意想到……是如此不凡!   彼时他一个巴掌就可以将其扇飞,现在却不得不凭着人多,凭着钓海楼的势,甚至是凭着姜望的顾念旧情,才有这一番平等说话的姿态。   真真物是人非,颇令唏嘘!   姜望身在一众钓海楼修士环伺之中,谈笑自如:“这不是去迷界的路上,顺便看看热……欣赏近海盛事嘛!天骄之争,最是令人振奋!”   海京平没好气地道:“你最好是顺便。”   姜望笑道:“您说这场决斗谁输谁赢?咱们来压个注如何?斗一斗眼力?”   海京平毫不犹豫道:“自然是陈治涛能胜出,我压一千元石!”   “哎不不。”姜望连忙拦住,干笑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您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赌大了不好。我忘了说哈,这场赌注是有上限的。”   海京平讶道:“一千元石也算多?堂堂武安侯,齐廷不给你俸禄的吗?”   他的惊讶是如此真实,故而也如此伤人。   姜望一摆手,恼道:“算了,我生性不爱赌!”   海京平倒是来了兴趣:“赌注上限是多少?”   姜望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元石?”   “一百块道元石。”   海京平呵了一声:“我也生性不爱赌……赢来塞牙么?”   他们在这里聊得开心。   渊渟嶽峙、很有强者风范的陈治涛,忽然苦笑了一下,看着对面的符彦青道:“还打么?”   同为年轻一辈天骄,姜望甚至比他还小一轮,现如今需要三位护宗长老来与之对峙。而自己呢?还在争什么近海第一天骄!   简直羞耻!   “打个屁!”符彦青对姜望一拱手,算是打了招呼,直接转身往台下走。   天涯台下赶来观战的海民一阵哗然。   这边争近海第一天骄呢,多么大的事情!   那位愤怒兄又嚷了起来:“怎么好端端的,突然不打了?我一大早活都没干,抢位子就抢了老许久!”   人群中的杂声自是不被在意。   武安侯急人之所急:“陈兄,你们这是?”   方璞看到姜望和竹碧琼站在一起,就十分不舒坦,只敢怒不敢言。   此刻他的师父,护宗长老里排名第二的刘禹来了,他也就生出底气来。   不待陈治涛开口,就先一步阴阳怪气道:“某些人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土匪进了村,谁还能安心吃饭?”   姜望还有些莫名其妙,竹碧琼已经沉下冷眸:“你说谁是土匪?”   常以美玉自比的方璞,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炸,红着眼睛咆哮:“你说谁是土匪?!我平日那么巴着你,你都冷若冰霜,现在给别人当狗!”   竹碧琼发丝遽展,但姜望的手已经横在她身前,将她拦住。   而自己上前一步,淡淡地看着方璞:“本侯若是跟你计较,有失身份……你师父是谁?”   被这样平静的眼神一逼,方璞的愤怒顷刻烟消云散,勇气也随之散去了。   他仿佛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刚才说了什么话,他面对的是谁!   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是我。”刘禹站出来道:“他还是个孩子,不太懂事,有什么话说得不好听,武安侯你不……”   “不太够啊……”姜望小声地摇了摇头,而后给了海京平一个抱歉的眼神,声音骤起,甚至于抬起手指,极其轻蔑地点人。   刘禹,邓文、陈治涛、方璞、海京平。   “你!你!你!你!包括海长老!”   他的手指直接扫过一圈:“就在这天涯台,几位不妨同来!姜某并未早生十五年,也想与钓海楼的几位长老、几位天骄,试一试手!”   “好叫你们知晓,大齐公侯,不可轻辱!” 第一百三十六章我试着追逐一种可能   第1872章我试着追逐一种可能   姜望在天涯台熬杀季少卿一事,在当时就引来了近海群岛几乎所有权势人物的围观。   毕竟是齐国和钓海楼彼此斗争的缩影。   那起事件中的种种细节,也早已遍传近海。   陈治涛那句“我若晚生十五年,必要把姜道友留在这里。”在当时是金铁之声,挽救了钓海楼岌岌可危的声势,一度被广为传扬。   所以在场很多人都听得明白,姜望这一句“姜某并未早生十五年”,是跨越时光的回应,也是对钓海楼的声势,最有力的打击。   且这份回应跳出当年,非独剑指陈治涛,甚而一并囊括了钓海楼的三个强神临长老。   这是何等威风自信,何等意气张扬?   他嬉笑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可以跟他当朋友,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玩笑都敢开。   他严肃的时候,人们才知晓,什么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王侯!   在姜望戟指四方的此刻,整个天涯台都陷入一刹那的死寂。   那些吵吵嚷嚷的嘈声,仿佛都被吞咽。   那永不止歇的海浪声,仿佛也变得很遥远。   饶是卓清如性子肃冷,向来很难为什么事情动容,一时也有些无言。   这就是你武安侯的低调?   开口就要打在场所有的钓海楼神临,顺带手地捎上一个内府境的真传?   你可真是太低调了!   “武安侯!”海京平被点了名字也不恼,主动走到前面来,双手抬起,表示自己不做任何防备,连声道:“不至于,不至于!”   他当然知道是至于的。   不是说方璞的话有多么过分。   方璞对竹碧琼的追逐,几是近海皆知。竹碧琼对方璞的不假辞色,也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   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对自己冷若冰霜,却与别的男子谈笑风生,年少的脑子里热血一涌,说出什么话都不稀奇。   此地为怀岛,四周都是师长同门,方璞心里极有安全感,顺嘴阴阳怪气一句,真不是大问题。   再说得难听点,一个方璞算得了什么?说的话有什么分量?岂能代表钓海楼?   但之所以说这件事情“至于”!   乃是因为以近海群岛今日之格局、之形势,姜望身为大齐军功侯,是一定要找机会打压钓海楼的。   沉都真君一举创建镇海盟,大肆统合近海力量。又斩万瞳之角而归,将钓海楼于海外的声威,推到新的高度。   齐国对钓海楼的打压,也来到了远胜以往的激烈时期。   计昭南、重玄遵、重玄褚良……那是一波波的来。   没机会都要创造机会,又何况方璞今天主动送上门呢?   方璞的热血上头,不过是争风吃醋,但姜望直接将问题的性质无限拔高,上升到钓海楼侮辱大齐公侯的层面!还把他们这几个不相干的长老全卷进来……   一个方璞口无遮拦,关他师父什么事?又关陈治涛什么事?更与他海京平有什么相干?   前一刻还在这言笑晏晏,还设局作赌呢,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手指头都戳到咱老人家的鼻子上了。   河关散人说得没错,国家体制荼毒万年。这些个公啊侯啊的,真不是东西!   但各为己争,其实也没什么可说。   这一架不能打。   别说他们几个加起来,还真没把握跟闯下如此名声的姜望放对。   就算侥幸能赢,又怎么出去说?   钓海楼三大护宗长老,加钓海楼年轻一辈第一人,再带一个真传,联手围殴一个二十多岁的齐国年轻人?   万一赢了,不仅不好说,更不好办!   辱大齐公侯,而后殴大齐公侯。姓姜的届时再不要脸地给自己几下,小伤变重伤,轻伤变垂死……这不是给齐人借口?与方璞的行为又有何异?   “真的不至于!”海京平极是恳切:“一个口无遮拦的小孩子,武安侯打打手心、踹两下屁股,也便是教训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何至于也跟着动起手来?传出去叫人笑话!”   在左一个小孩子,右一个打手心里,方璞羞愤得脸颊都充血。   一个二十四岁的小孩子?   但他除了紧紧攥着他的拳头,把指甲都攥进肉里,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刘禹作为方璞的师父,见得徒弟如此憋屈,也只是沉默。因为只有方璞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钓海楼才能不丢这个脸。   毕竟谁会跟一个小傻子计较呢?   姜望从来不怕人耍横,就怕海京平这等老于世故的人精,对方双手摊开不设防,他实在不好拔剑。   心中想着再找个什么理由发作一下,也好给祁帅一个见面礼。   要不就怪海京平声音太大,震着耳朵了,疑似偷袭?   陈治涛已经大步走上前来,口中道:“武安侯羞煞我也!”   姜望看着他,并不说话。   陈治涛坦荡地道:“一九年的时候,你比现在更年轻,我也比现在更幼稚。那时候我放下豪言,说我若晚生十五年,必能压伱一头,将你留在天涯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需十五年,你只用三年的时间,就证明了那时候的我,是多么自以为是,多么不知天高地厚!”   他叹了一口气:“又何用三年呢?那一年的黄河之会,你就已经让我知道了我和你之间的天资差距。我内府时,难进八强。你内府时,天下第一。”   “今天这场决斗,我不想继续了,不是对武安侯有什么意见。”   “只是当世天骄在侧,赧颜以天骄自诩!”   “今日我站在你面前,徒长岁月,空握风霜。实在对你很是佩服。”   “我不如你。我现在不如你,以后也很难赶得上你。”   “但道途漫长,陈治涛自当勉力。”   “但高天何远,大海何阔,江山代有才人出。山不辞路,海不绝流,踏破铁鞋也千里。希望我的师弟师妹里,又或我的徒子徒孙中,有人能及得上今日的你……我当勉力!”   要让一个久受盛誉的天骄,在大庭广众之下自陈不如,实在需要勇气。   要让一个掌握权柄已久,几乎已经确定把握大宗未来的宗门领军人物,吞下自己曾经的话语,实在需要信仰。   但陈治涛不如姜青羊,难道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吗?   此人于观河台上,早败尽天下英雄。说不如,都不如。   他直面差距,而努力未来。   是为第一等心性。   打不起来了……卓清如在心中轻叹。   关于近海第一天骄的决斗,她算是有点兴趣。看热闹这种事,不看白不看。况且陈治涛也非弱者。   而大齐武安侯剑挑钓海楼,她简直迫不及待。   姜侯爷低调是真不低调,但戏好看也是真好看啊。   不过这钓海楼一老一小,配合得实在天衣无缝。一个解新仇,一个弥旧怨,全都态度诚恳,压根也不给发作的机会。   除非姜望现在胡搅蛮缠,拿起剑就砍——如此一来,近海群岛人心难挽。   钓海楼毕竟是个荣耀久远的天下大宗,毕竟对人族颇有贡献。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要给钓海楼一个耳光……天下人可都有眼睛看。   现在就看,姜侯爷要如何收尾。   “陈兄我向来是佩服的。”姜望拱手为礼:“我亦诚愿兄台多多勉力,整肃山门,规以律,束以礼,刑以法,不要给我这等外人,越俎代庖的机会。兄台所言,至谦而诚,使我受益匪浅,唯独是一件……”   “我说我未早生十五年,非是记恨陈兄。只是想起三年前的那个身影,有些感慨……如今也尽释怀啦!”   “陈兄。”姜望认真地道:“在当年我没有觉得我不如你,在今天,你也不必觉得你不如我。未有真正交手,何能轻言胜负?”   陈治涛还以同样认真的表情:“武安侯于妖界立下不世之功,是当之无愧的人族英雄。我这些年虽然也于迷界熬杀,但惭愧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战绩,濒死的经历倒是有一十三次。姜兄所在,我当避一席之地……洞真之前,不敢讨教!”   说罢一拱手,迳往后退,飞为水珠,落入海中。   姜望原本接下来准备说,“你和符彦青的决斗泡汤了,不如我们来表演一场,以飨观众。”   但陈治涛显然早有预判,根本不肯给他这个在大庭广众之下碾压钓海楼真传首席的机会。   他只能看向在场的其他潜在拳靶。   然而除了一脸诚恳的海京平,竟无一人与他对视。   找茬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干的……罢了。   姜望颇觉无趣,正要告辞离开,目光恰落在竹碧琼身上。   竹碧琼忽然道:“陈师兄和符彦青的决斗泡汤了,这么多人空等一场,颇是遗憾。不如姜道友稍稍压制修为,同我来表演一场,以飨观众。姜道友以为如何?”   “……今日天色不早,我急着赶去决明岛,还是改日再与道友切磋吧。”姜望拱了拱手,当场与众人道别。   虽未有拳脚碰撞,但姜武安与钓海楼两届真传如此交锋,也算得趣。卓清如这样想着,回礼道:“期待与姜兄迷界再会。”   天刑崖威则威矣,有时候未免无趣,她欲游学万里,以窥洞真,期待迷界有更精彩的篇章。   姜望深深地看了卓清如一眼:“我是个运气不好的,最好卓师姐运气好点。”   话音犹未散尽,青云已接天梯,遂远矣!   时人或曰,绝世天骄竹碧琼,一言惊退姜武安。   ……   ……   从头到尾,姜望没有接方璞是个孩子的话茬,也没有真个去打方璞的手心。他甚至没有多看方璞一眼。   但方璞的师父,刘禹的言不能尽,刘禹的缄默忍受,已经是足够的回应。   一句没过脑子的话,累及师长受辱。   想必他从此以后都会记住。   钓海楼自会惩治方璞的冒失和无礼。   就像姜望祝愿陈治涛的那般……   “规以律,束以礼,刑以法。”   今时之钓海楼,正是影响力极速扩张的时候,也是稍不注意,就要被“越俎代庖”的时候。   卧于强邻之侧,实难安枕。   卓清如自去沟通入迷界事宜,刘禹把丢人现眼的弟子带走,海京平努力去抚平事件余波……   天涯台人群散去,各回各家,很快就只剩空空荡荡的高台。   像是一只反向高高托举的手掌,好似托着高穹的旭日。   某些人却说,天色不早。   晚的是时间,还是人?   或许都晚了!   竹碧琼回了独院,又坐在梳妆镜前。   倒也不必再梳妆。   今天的事情她不打算跟辜怀信讲,当然,事件里的任何一点细节,辜怀信都不会错过。但她不讲,就代表不需要师父出头。   虽则说她绝对是近两年钓海楼最耀眼的天骄,说是一日千里并不为过,但因为季少卿之死,她在钓海楼内部的情况,其实有些微妙。   虽然辜怀信本人都不介怀,给了她很大的支持。虽然在官面排序上,她作为靖海真传,以飞速拔升的战力碾压同辈,位置仅在陈治涛之下。   但同门看她的目光,仍然很多都带着审视、带着异样。   哪怕从头到尾,她都不是那个犯错的人!   今日方璞如此放肆,虽有情绪失控的原因,又何尝不是内心对她并不尊重的体现呢?   她经历过人们的俯视,也经历过人们的仰望,她得到过同情,也被唾弃、崇敬、憎厌、爱慕。她早已不在意。   如水镜映虚月,任凭波澜起。   在那些众生百态、形形色色里,唯有一人始终如一。   她爱极了这始终如一。   也怨极了这始终如一。   “我也要去迷界。”她平静地说道。   镜中映照的依然是另外一张脸,一张本来更显温柔、如今却愈发刻毒的脸。这会的声音倒是没有那么尖利:“你可以去迷界,你也常去迷界,但不应该是为了别人而去。尤其不该为了一个男人。”   竹碧琼于是说:“我要去迷界。”   镜中的声音阴恻恻:“自欺欺人,能到几时?”   竹碧琼并不回答,只是道:“他是个运气不好的。我也是。在迷界或许并没有机会遇到。”   不远处的水盆里,也跳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与那人极像,但与那人不同——“你说在迷界遇不到他,对你来说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坏?”   这个声音不无恶毒地补充道:“对他来说呢?”   竹碧琼的情绪已经越来越不容易被影响,感受着窗外吹来的海风,甚至是有一些娴静:“能不能遇到他,我都是在修行。”   水中的男声问道:“如果遇不到,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竹碧琼道:“但也不是全然遇不到。我试着追逐一种可能。乐在其中,妙不可言。”   “呵呵呵呵呵……乐在其中,妙不可言……”水中的声音笑了起来:“你很久没有笑过了竹碧琼!你以为他今天是为你出头?你忘了你的立场,忘了他的身份!”   “就算他今天是出于齐国的政治目的。”竹碧琼平静地道:“也至少有一点愤怒……是因为我吧?”   “好妹妹,你清醒一点。”镜中的女子道:“今天他看你的眼神……可干净清白得很。”   竹碧琼略略垂眸:“很好。那是我最初喜欢他的样子。”   于是水中镜中都寂然。   窗外有振翅声,蓝嘴鸥衔来了一朵白眉杜鹃。   这嘴硬的鸟儿,好像借花在说不难过。 第一百三十七章祁笑不笑   第1873章祁笑不笑   决明岛,大名久仰!   真来此间,倒还是第一回。   北去南来海风阔,武安侯在怀岛的威风还未吹到决明岛来,武安侯已经先到了。   倒也没有什么列队欢迎,举旗高呼。   决明岛自有自己的戍守任务,将士们没有那么得闲。   不过姜望所到之处,迎来的都是崇敬的眼神。   食邑三千户的大齐武安侯,代表的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年轻人,靠自己的努力拼搏,在这个东域霸国所能走到的高度。   且这还远远不是终点。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离政事堂或者兵事堂,已经只差一个迈步。   很多人心里都清楚,天子把他丢到海外来,就是为了补完这最后的一步。   若说在以往的时候,姜望或能成为下一个姜梦熊,尚还只是存在于少数人心中的期许。   在他自妖界归来后,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共识。   在整个近海群岛的范畴里,决明岛在南,怀岛在中,旸谷在北。   它们像是三叉戟锋利的三个尖头,直面沧海怒涛。   也似三面镇海伏龙的旗帜,在漫长的岁月里,团结海民,稳固海疆。   但与怀岛、旸谷都不同的是,决明岛是一座人工岛屿。   它极宽极阔,可以容纳数十万人在岛上生活。   却是齐人引地脉、退海潮,垒土积石,一点一点筑成的。   它并没有什么先天的优势环境,但是在筑成以后,却成为海疆最坚固的堡垒。   在实际上承受了最大的迷界压力。   那刻在登岛之处镇海石上的“决明”二字,乃是大齐军神姜梦熊亲手镌刻。   所谓“付尽生死,以决明暗”,东国紫旗于此迎风飘扬。   此时的决明岛,除了祁笑之外,并无一人能在身份上与姜望对等。   但他仍然秉持了一个晚辈的本分,老老实实地守在外岛,规规矩矩地送上名帖,请人通传。   对于祁笑,他是非常尊敬的。   且不说他们之间既有早先天涯台撑场的情谊,又有如今天子调来学习兵法的缘分。   祁笑本人极富传奇性的经历,也让她成为天下无数女子崇敬的对象,令多少须眉赧颜。   越是走到高处,越能明白那些名门世家的根深蒂固。   他姜某人崛起不过数年,已经在齐国建立起巨大的关系网络。   那些积年的世家,不衰的名门,背后底蕴更是难以想像的恐怖。   而祁笑斩断所有关系,投身军旅,最后硬生生在东莱祁氏手里夺走了夏尸,成为九卒统帅,跻身兵事堂。   此事之难,不亚于重玄信执掌秋杀。   与祁笑的第二次见面,时间已经黄昏,夜幕将垂未垂。地点是在她位于决明岛最东处的帅帐中——   是的,整个决明岛,没有一处土木建筑,全是行军帐篷。   这里也没有一个普通百姓,驻扎的全部是战士。   军械为篱,刀枪为林,铁砂为路。   这是一个巨大的军事营地,且有一种独举炬火,置身荒野的危险感受。   你在这样一个齐国屯驻了重兵的军事营地里,最大的感受,竟然是“不安全”。   你无法放松,甚至于呼吸困难。   偶然路过那些巡逻的士卒,个个眼神警惕,杀气内敛,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观其卒而见其将,祁笑的治军风格,由此得以略窥。   “武安侯这一路走来,所见不少,可有见教?”决明岛上的帅帐并不豪华,甚至可以说过于简单,问话的时候,祁笑没有抬头。   她披着甲冑,立在条案前,左手扶剑,右手并剑指,在铺在木案的舆图上轻轻移动,似在寻找什么。   从姜望的角度,只能看得到她的鼻峰,和仿佛永远冷漠的嘴唇。   他知道这个问题算是考验。   虽则请夏尸军统帅传授武安侯兵法,乃是天子圣意。但作为站在齐国权力顶层的人物,祁笑有足够的自由。再者说,教归教,教什么,教多少,总要因材而施。   姜望苦笑道:“以我的兵事才能,充其量只是祁帅帐下一小兵,哪能有什么见教?”   祁笑仍然没有抬头:“谦虚是美德,但在军中不是。”   姜望没有辩解说自己并非谦虚,只是有自知之明。   以前与祁笑毕竟没有真正接触过,在登上决明岛后,祁笑的风格无处不在。她大约是不会喜欢辩解的。   姜望认真地道:“没有建议,只有感受。纪律,危险,还有警惕。”   “如果一定要你提点什么建议呢?”祁笑的声音道。   “这算是军令吗?”姜望问。   但话音还未落尽,他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祁笑在舆图上移动的剑指顿了顿,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向了姜望:“伱以为你现在站在什么地方?”   帐外本来就很安静,但此时旌旗猎响,似雷霆横笞,恶狩人间。   这就是弟妹屈舜华最佩服的女子……实在危险!   认识错误,直面错误。   姜望姿态端正地道:“若一定要属下给出什么建议,属下以为,决明岛或许可以广筑高墙,多架劲弩,巩固岛防。”   军案前的夏尸统帅淡声道:“这里本来是有高墙的。我来之后,就全拆了。”   姜望道:“属下不太能理解,但一定执行。”   “高墙会让人生出安全感,安全感会让人放松。”祁笑说道:“这里不是一个可以放松的地方,我们要面对的,也不是一个可以放松的对手。”   姜望道:“如祁帅这样的人物,自然无惧压力,只怕手下士卒……不易承受。”   “我手底下的兵,通常半年一轮换,最长不超过一年。因为在这里的精神压力,的确不同于别处。”祁笑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要跟我学兵法,想清楚了么?”   姜望只道:“在对抗压力这个方面,我也还可以。”   祁笑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他加入自己的军中,于是又问道:“你自己来的?”   从这一刻开始,他正式成为祁笑的下属,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随祁笑征战,跟祁笑学习兵法。   现在已经算是教学时间。   姜望大约能明白这个问题的重点所在,如实答道:“去天刑崖办了点私事,我的卫队还在路上。”   神临的速度和非神临修士不可同日而语,尤其他还身法不俗。   他都去天刑崖走了一趟,把三刑宫真传都拐到了怀岛,白玉瑕和进行了补额的侯府卫队,还不知在哪艘龙骨船上飘荡。   到了姜望如今的实力,护卫很难起到护卫的作用。但学习兵法,手底下总得有兵。   侯府卫队平时是他的仪仗,战场上就是他的传令兵,是他在军阵里的肢体延伸、意志外展。   任何一位叫得出名号的将军,手底下都有这样一支近卫。平时荣养,战时卖命。   统帅千军万马,皆以此亲卫为骨架,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如臂使指。   姜望去妖界来迷界,都带上这支两百人的近卫,不是他没有更多的军额——老山那边还有一支缇骑呢。   而是他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明白自己目前并没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能力。万卒以下的军队,两百近卫做核心足矣。   “什么时候能到?”祁笑问。   “估计快了。”姜望答道。   “快了?”祁笑的声音扬起来。   姜望情知不妙,硬着头皮道:“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太阳落山之前能到决明岛。”   祁笑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极不自在,才道:“我必须要提醒你,这是在行军。你应该给我一个具体到某一刻的时间点,误差不能超过三刻钟。而不是给我一个如此笼统的时间范围,更不是跟我说,『快了』。”   姜望感觉自己额上开始冒冷汗了,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仿佛置身于东华阁,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史刀凿海》……这该死的压迫感!   “末将知错。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他认真地道。   祁笑并不穷追猛打,只淡声道:“你对你的近卫缺乏了解,更谈不上掌控,或者说,懒得去做。平时都是把近卫丢开,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差不多……是这样。”姜望勉强答道。   祁笑的声音始终是不高的:“平时可以,战时可乎?”   姜望回答得很果断:“不可!”   祁笑又问:“你的近卫里有一个优秀的人才,可以妥善地帮你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包括练兵……完全不需要你操心,对么?”   如果是面对修远,姜望大概会顺手拍一记马屁,说大帅果然料事如神。   但面对的是祁笑,他只诚实地回道:“白玉瑕白兄,如今屈就我府中。他的确是天骄人物,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以治兵而论,我远不如他。”   祁笑『噢』了一声,道:“不准他上岛。”   说完又低头去看舆图,表示这次谈话已经结束。   姜望行了军礼,悄无声息地退出帅帐。   真是……印象深刻的一课。   他虽然很是参加了几场大战,且以军功得侯,但绝不敢说自己懂得兵家的这个“兵”字。   他也近距离地接触过许多名将。   笃侯曹皆用兵极稳,往往只是按部就班地进军,对手就波澜不惊地被碾死,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定远侯重玄褚良兵锋极锐,杀性极重,常常杀敌破胆,也总能打出让人惊艳的名局。   而祁笑给他的感觉,是危险。   极度的危险。   好像独身一人处于无尽荒野,其时夜幕低垂,四周影影绰绰。   你根本看不清黑暗之中藏着什么,但你知道危险就在四周。你也不知道那些危险是什么,但你知道恐惧,你知道你如果走错一步……就会死。   ……   ……   姜望说白玉瑕文韬武略皆通,并非诳言诈语。   人言大齐武安侯风头无两,以为东国第一等勋贵,但其实没什么根基。仅拿亲卫来说,他的亲卫都是随他征战夏地的精兵,已是优中选优。   但在那些真正将门里,根本就入不得流。   像李龙川的亲卫,那都是世代养在石门李氏的家生子,个个忠心耿耿。且都从小训练,精熟战阵,足够驾驭齐国军中的绝大部分军阵,是真正可以在战场上帮到主将的。   重玄胜之所以能够在齐夏战场上肆意纵横,他父亲重玄浮图假托重玄褚良留给他的影卫,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而姜望的亲卫,正式组建都没有多久,许多战阵都需要重新操练,对于真正高规格的战争,也未见得有什么体验。   他们都是普通人出身,当兵吃粮罢了。   但是在白玉瑕的统御下,这支满额两百的亲卫队,在妖界战场砥砺锋芒,成长得飞快。   到了现在,任是谁也瞧不出来,这支具备铁血气质的卫队,统共组建也没有多久。   如白玉瑕曾说的那样,他不怕带不好,只觉得兵不够多!   武安侯先行一步,转道天刑崖。   收到手信的白玉瑕,紧急停止训练,聚队出海。   那信是匆匆写就,信上什么其它内容都没有,只有决明岛三个字。   这当然难不倒白玉瑕,但多少有些草率。   白玉瑕姑且把它理解为……侯爷对自己能力的放心。   于是整骑出海,为了不耽误侯爷的时间,是边走边沟通,边行船边开路——侯爷连个路引都不留,连个过路的招呼也没打。   他要一遍遍地解释,咱们是武安侯近卫,随武安侯出海。   人问武安侯何在?   答曰兵分两路!   在这种情形下,他仍然在保持卫队战力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决明岛,最后被决明岛的卫兵拦下。   好不容易等到武安侯出来,却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让自己去怀岛玩耍一段时间……   不是。   我刚端上你姜武安的饭碗,你就在妖界给我玩失踪,玩大厦崩塌。   我白玉瑕一句怨言都没有,忠于职守,埋头练兵。   好不容易等你回来了,我也练兵千日,只待你重整旗鼓,我随你横扫八方,同时砥砺自我,探索外楼极限,冲破天人之隔……   结果我才来决明岛,你就给我开除了?   你是不是怕我妨你啊?!   堂堂武安侯,信那些虚无缥缈的运势,不相信自己的实力?   白玉瑕摊开双手,满脑门的疑问。   “咳!”武安侯毕竟考虑到自己的威严,压低了声音解释道:“祁帅觉得,在治军上,我对你过于依赖。你跟着我,我没有发挥兵法的余地。”   白玉瑕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想问,侯爷你有什么兵法可以发挥呢?   但毕竟吃人家的饭,须得委婉一些,便道:“但我如果走了的话……今年训练的八个兵阵,您都熟悉么?”   武安侯挠了挠头,悄声道:“回头你写个册子给我。”   白玉瑕又问:“还有为此次出海准备的《海兽纪要》、《沧海六方典》,以及收录剖析历代以来最经典海战的《廿六海战集》……您都掌握了么?”   武安侯确实给问住了,想了想,咬牙道:“你都给我,回头我背一下。”   白玉瑕于是知道,这回真是祁笑祁大帅下了死命令,侯爷也无法违抗。   他甚至宁愿背书!   罢了!白某也非强求之人!   “好。”白玉瑕看了一眼他亲手训练出来的卫队,将他为此次出海准备的一匣书,全都递给了武安侯,而后转身独自踏上一条小破船:“你们且去建功立业,我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怀岛呆着等侯爷,我没有关系的。反正我的生活,每天都很无聊。”   “哎等等!”身后传来武安侯的声音。   白玉瑕没有回头,按剑直脊,非常孤傲:“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就是提醒你一下,在怀岛别提我的名字。”   白玉瑕只觉得海风很冷,吹得心凉,剑柄很冷,寒意都透进了指骨。漠声道:“侯爷放心。”   于是一叶扁舟径远了,孤独游进大海中。   我白某人就算被人打死、骂死、从海里跳下去,也绝不会提你姜武安的名字! 第一百三十八章此山不必有名   第1874章此山不必有名   待见得白玉瑕驾舟已远,姜望才突然想到,自己作为“主公”,打发门客一个人去怀岛玩耍,怎么着也应该给几块元石的零花才是。   但转念一想,不多的元石,应该留给更有需要的人。   相较于出身富贵,从来没有缺过钱的白玉瑕。谁是那个更有需要的人,显然是一目了然的。   于是心安理得地一挥手,带着自己的亲卫便去驻营。   祁帅拨了五千士卒到姜望麾下,其中并无一个夏尸劲卒,且明确表示只先让姜望练着,能不能带到战场上独当一面,还要看姜望的表现。   练兵真是一门大学问,不是简单的赏功罚过可以概括。   无须讳言,以姜望的出身,以前他根本没机会接触这类知识。后来有机会,也有渠道了,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终究分身乏术,修行的时间都嫌不够用,不可能样样兼顾。   在练兵一事上,军阵是重中之重。   什么飞角、雁行、云龙、锋镝、勾月……   每一种军阵,都是在反覆的训练之后,将军阵的各种变化刻入本能,才有可能应用到战场上。   当然,齐军的基础军阵都是统一的,定期优化升级。那五千名战卒,也不需要姜望从头开始训练。   门客白玉瑕才华横溢、武略不俗,亲卫统领方元猷忠诚踏实、任劳任怨。兵练得极好,   两百名近卫散入营中,起到了很好的中枢作用。   再加上姜望几经大战,已经有丰富的战场经验,不仅看过猪跑,还吃过不少猪肉,照着兵书按图索骥,几天磨合下来,倒也像模像样。   但真正带兵的才能,永远不可能在自家营地里练成。   姜望这边营地里刚有了个粗糙的样子,便有两道军令同时传来。其中一道军令是通知他,他这几天的用心治军,算是过关,可以出征。但不够优异,本着对出征战士负责的原则,须得削额。   原话是——“兵事粗疏,非五都统之才,削额两千。”   以大齐九卒为例,都统掌军一千,五都统之才即是掌军五千的兵事人才。   祁笑不知何时抽空来检阅了姜望的治军,并且给出评判,直接军刀一裁,削掉了他两千的兵额。   姜望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丢的分,但也没可能质疑这样一位当世名将的判断,更不可能挑战军令。   只能乖乖看着传令兵调走他这几天用心训练的战卒。   两千士卒被抽走,偌大校场顿时空了一半,那滋味着实不太好受。   方元猷甚至在那里掉眼泪,挺糙个汉子,眼睛通红。   姜望看了他一眼,认真地展开第二道军令——   【三九二二-海事军令-三都统姜望-零壹。   目标:协防丁卯区域第一浮岛   期限:三日。】   姜望来到决明岛的第四天,祁笑命他带兵进入迷界。   六月二十二日子时之前未至,即为失期。   迄今为止,只上了一课,他与祁笑,也只见了一面。   “整队,一刻钟之内,做好出征准备。”姜望收起军令,声音平静。   “整队!”方元猷抹掉眼泪,怒声宣吼。   整个校场,人如江河分流,迅速而有序地退场,顷刻散尽,各具武备。   其时也,海阔天垂,风低旗卷。   紧张肃杀的气氛,从未离开决明岛。   姜望问:“方元猷,你掉什么眼泪?”   方元猷全身着甲,半跪下来:“末将无能,有负大恩!您名扬天外,雄魁海内,安能受兵额半削之辱?若是白先生辅佐您,必不至此!”   “本侯于兵道是门外汉,这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姜望平静地道:“削兵额是祁帅对我兵事能力的判断,也算不得辱。正是因为本侯兵事平平,才要来祁帅帐下学习,不是吗?起来!休作此小儿女态。”   方元猷立即站起,甲叶撞响,全是不甘。   所谓主辱臣死,他完全觉得,姜望只能称三都统,是他和兄弟们平日努力还不够。无论在夏地,在妖界,还是在什么地方,侯爷到哪里不是备受尊重?   反倒是正儿八经领着他们这些亲卫上战场了,却连五都统都做不得。   他太平庸,太担不起侯爷的信任!   姜望走上前,伸手理了理这汉子的衣甲:“元猷,我印象里你没有这么脆弱。齐夏战场上,咱们威风得紧。破锡明时,你在我身后。扫会洺时,伱为我翼护。如今这是怎么了?是想为本侯遮羞么?”   齐夏战场上的一幕幕,如海潮般涌上心头。   追随着得胜旗,在血与火之中纵马……   方元猷许多话哽在喉口,可是嘴笨,说不出来。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若你觉得本侯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那就带着兄弟们好好表现。”   他眺看岛外,看着无垠的海,声音也随之辽阔:“校场上没能拿到的,我们在战场上拿。”   这一刻方元猷看着他,是真真切切看到了一位立在东国之巅,掌握威权,雄握万里的大人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而不仅仅是齐夏战场上那个勇武无敌的年轻将军。   紧握的拳头抵在心口,他确定这就是他此生追随的旗帜:“末将……领命!”   ……   ……   武安侯带甲三千,乘楼船“飞云”离岛。   此船配有棘舟两艘,射月弩三架,绝对算得上是决明岛的主力楼船。   射月弩本是弩车形制,是攻城拔寨的大杀器。拆掉车身之后,直接将弩固定在楼船上,更令海族闻风丧胆。   自决明岛东去不足三千海里,便是风狂浪疾的“死亡海域”。   当然那只是海民的叫法。   与海族搏杀的战士都清楚,所谓的死亡海域不过是风浪大些,便是一天到晚起龙卷,也死不了几个人。真正血流成瀑河、魂落如飓风的死亡之域,要在穿透这片海域之后,才能见得。   驾狂风、驭骇浪,齐国工院所创造的巨大楼船,像一块厚实的陆地在海中平移。   姜望负手立在船头,直面风浪。   说起来他第一次去迷界,过程并无什么体验,崇光真人拎着他,光移物转,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   离开的时候则是乘的旸谷的灼日飞舟,险遭血王一拳灭顶,惊魂难定,更谈不上感受。   唯独这一次带兵出征,才是真正的观风听浪。   他喜欢这种自握命途的感觉,无论将要面对何种风雨。   我又何尝不是风雨?!   倏然间一道红光划破长空,洞穿沉云晦雨。   姜望赤眸一亮,在那赤舟之上,看到一个熟人,当即唤道:“符兄!”   灼日飞舟上坐着的三十几个人齐齐回头,气质肃杀,显然都是旸谷修士。   为首的自飞舟跃下,落在姜望身边,赫然正是符彦青。   “你这么快就出海?”他将湿漉漉的长发往后抹,声音在狂风骤浪里依然清晰。   “练兵虽然练得不怎么样,也总归要去战场上试试成色。”姜望回罢了,反问道:“你呢?怎么这时候去迷界?”   符彦青长期在迷界历练,能以彼时修为在迷界赢得的一切,都早就赢得。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差不多跟姜望同时间回到近海群岛,开始谋求神临。   这些姜望是知晓的。   前几天更差点旁观他挑战陈治涛的一战,想是在近海群岛发展得相当好。   符彦青道:“我一直在迷界,只是这次特意回来找陈治涛,验证自我而已。”   他的眉峰很冷,看起来不像玩笑,故让姜望有些尴尬。   “近海群岛这两年,应该是有很多机会的。”姜侯爷若无其事地道:“我以为符兄会在镇海盟里大展拳脚呢。”   “统合近海力量,从长远看当然是好事,短期看也产生了很多发展机会。镇海盟权柄重,资源多……但我还是习惯了在迷界的生活。”   符彦青摇了摇头:“不能说习惯,其实待了那么久,还是很难习惯。毕竟那地方与现世规则不同,不仅要对抗海族,还要时时刻刻防备该死的异化。”   他叹道:“只是我总觉得……我是属于那里的。在近海待不住,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姜望也有些感慨:“可能是因为……”   符彦青道:“可能是因为我特意回近海挑战陈治涛,却没能打成吧!”   “嗐,这个陈治涛也不知怎么回事,本来好好的,说不打就不打了。”姜望认真地道:“我那天也等着看戏呢!回头你们再约,记得叫我一声。”   符彦青扭头看了他一阵,终是道:“大齐国侯这个位子……是挺锻炼人的。”   回想那时候放债。   姓姜的还很质朴。   丁校尉说多少就是多少。   若现时是彼时,那还不得全赖了?   大齐武安侯好像完全听不懂弦外之音,自顾问道:“符兄现在应当也自掌一岛了吧,还是在丁未区域?”   此次行军的目的地,是在丁卯区域。   这个编号难免会叫姜望想起他奋战过的地方,曾经由旸谷修士坐镇的、以一浮岛敌五海巢的丁未区域。   想起那个跟他说迷界人族皆袍泽的丁景山。   也理所当然地会想起那架璀璨星桥。   时光荏苒,年又一年!   “丁未区域已经没了。”符彦青道。   姜望愣了一下:“怎么会,那时候不是已经与浮图净土相接?”   他还记得在浮图净土遇到的两个旸谷修士,记得浮图净土完全为人族所有,旸谷、钓海楼、决明岛,都在彼处设有据点。有浮图净土支持,丁未区域怎么也不该出问题才对。   符彦青看着远处:“那一次界河变化,除了浮图净土之外,丁未区域还接上了娑婆龙域。”   姜望还是第一次听到『娑婆龙域』这个名字,但也大概能猜到它是什么地方。   那么多人的奋斗,坚守,死战,一朝成空。   除了叹息,并没有什么其它的可说。   “那,丁岛主现在在哪里?”他问道。   在直面狂风、不断撞碎惊涛的船头,符彦青平静地说道:“死了。”   死了。   没有任何别的修饰,没有任何渲染。   就只是简单的一句死了,让人感受到巨大的空茫!   回想第一次见到丁景山,那时候他盘坐在山巅。   回想起他神魂受创,丁景山毫不犹豫地送来一杯魂玉灵液,更毫不客气地收费十两迷晶。   丁未浮岛太需要资源。   丁景山精打细算,丁景山巧取豪夺,丁景山以为他是名门弟子狮子大开口,丁景山没有强者风范……丁景山在海族大军围岛之时,坚决不肯交出他姜望。   丁景山死了。   “你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吗?”   “这我倒是不知。”   “此山无名,此山不必有名。你知道为何如此吗?”   “晚辈不知。”   “因为它随时会消失。不是倾倒,是消失。所以没有取名的意义。也不仅仅是这座山,而是这座岛,岛屿上的所有人……是的,你看到的就是迷界。”   是的,这就是迷界。   姜望感受深刻。   沉默一阵后,姜望道:“方才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好些队伍往迷界去,并无旗帜……迷界现在散人很多么?”   犹记得在前几年的时候,来迷界的除了决明岛、钓海楼这些长期承担海疆防务的势力。大多数散人都是被丢来洗罪的,如梁上楼褚密,如他姜望。   但现在陆续赶往迷界的修士,显然很多都是自由的。   “是比以前多了不少。”符彦青道:“主要是去年的时候,太虚卷轴开放了海疆协防任务,奖励非常丰厚,吸引许多修士前来。在事实上的确缓解了一部分的防务压力。”   太虚幻境铺设到近海群岛,已经是前几年的事情。   姜望还有印象。   那时候近海群岛一个默默无闻的宗派沧澜派,有一个默默无闻的弟子花满楼,成为了太虚使者。   不同于他和重玄胜利用太虚角楼大肆敛财,花满楼直接把太虚角楼贡献出来,将之与海勋榜的奖励挂钩,以吸引更多修士参与海疆战斗。   彼时两位太虚使者之间的鲜明对比,还引得许多人痛骂重玄胜。   姜望自妖界回返后,也是东奔西走,未有闲时,倒是没有怎么关注过太虚卷轴。   想起自己二阶卫海士的勋名,又问道:“太虚卷轴和镇海盟的海勋榜,不存在冲突么?”   符彦青看了他一眼,终是道:“海勋榜奖励再丰厚,也终不如太虚幻境影响力广,传扬不了太远。早就同太虚卷轴合并了。”   连常年在迷界厮杀的符彦青,都说太虚幻境影响力广。太虚幻境真是出息了……   姜望默默地勾连太虚幻境,展开太虚卷轴,找到海疆协防任务,看到列名此处的海勋榜——   海勋榜副榜第一,重玄遵。   他在外楼境创造的勋绩,至今未被哪个外楼修士超越。   海勋榜正榜第一,重玄遵。   高踞魁首,拉开第二名很远。   海勋榜正榜第二陈治涛。   正榜第三符彦青   ……   正榜第九十七计昭南。   计昭南长期在妖界征伐,只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前,来迷界磨过一阵枪,杀得碧海染赤,排名直到现在也没掉出前百。   可见这位“人甲无双”在战场上的杀性之烈。   姜望终于知道了符彦青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符彦青大约是以为,他姜某人故意提及海勋榜,是在炫耀齐人武勋。   真看错人也!   本侯又没上榜。 第一百三十九章本侯知兵   第1875章本侯知兵   迷界无上下左右,不分东南西北,是一片空无之域。   楼船“飞云”张开钢铁之翼,如荒古巨兽,翱翔其间。   其上紫旗迎风,披甲如林。   此等战械,攻防皆备。在道元石充足、兵阵也能随时给予支援的情况下,完全可以比肩强神临战力。   姜望和符彦青在进入迷界前就已经分开,此行毕竟是出征,不是踏青访友,他叫住路过的符彦青,更多是为了解现在的迷界形势。   祁帅军令甚急,这些功课提前做得也不够充分,且决明岛和旸谷,对迷界的认知亦有所不同,能够互为补充。   如果把迷界视为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晶体,人族以天干地支标记的各域,则是这个晶体里被胡乱切割的、形状各异的小块。各域之间,以界河相连。   当然这种描述并不准确,因为迷界最大的特点是“无序”,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很混乱。没有界河连接的两个区域,或许根本不在一个空间里。   甲子、甲寅、甲辰、甲午、甲申……   这些区域最早当然是顺序连接的,至少在人族开始标记迷界之时是如此。   岁长月久后,早已首尾不接。   迷界战争发展到如今,每次迷界位移发生后,人族与海族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探清邻近区域的情况,重新描绘舆图。   迷界位移的发生,亦是毫无规律可言,有时候一年半载,有时候三两天。   姜望出发之前,就已经戴上记录了最新情报的指舆。   更是在“飞云”撞进迷界之后,亲自做斥候,离船行动,在最短的时间里确定了楼船所在的区域——庚寅。   结合已知的各个区域的情报,迅速规划出一条清晰可行的路线。   转道辛卯,再丙午,再庚午。   庚午区域在前一次迷界位移后,域内出现了三条界河,其中一条就连接丁卯区域。   在这几个区域里,庚寅和辛卯区域,人族海族势力相对平衡。丙午区域更是人族占据绝对优势,五浮岛对两海巢。   庚午区域的海族势力稍强一些,但也只是四海巢对三浮岛的局面。   以“飞云”楼船的实力,从这条路线开过去,基本上不会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危险。   甚至不需要走得太快,保持现在这样的六阵移速,也至少可以提前三个时辰抵达目的地。而“飞云”楼船的极限速度,是十二阵,即十二个加速阵法同时启动。   这次军事任务的重点,毕竟是协防,而不是赶路,所以在时间上很有弹性。   庚寅和辛卯区域都是无风无浪地通过,在经行丙午区域之时,还恰巧碰上了一场钓海楼与海族的小规模战争。   姜望并无二话,下令出击。“飞云”楼船直接将海族军阵洞穿,轻而易举地终结了战局,吓得丙午区域里的两座海巢,当场升起大阵。   而“飞云”只是大摇大摆地自海巢边飞过,通过界河,转道庚午区域。   将钓海楼修士的感谢,和两座海巢的恐惧,全都丢在楼船后。   如飞云这般的主力楼船,本身在建造的过程里,就加入了相当分量的迷晶。可以视为一个小型的浮岛,当然也可以作为渡桥,短暂地稳定界河规则。   “侯爷,前面就是庚午第三浮岛了,我们比预计的还快了一个时辰。”方元猷在舱室外报告。   坐在舱室里捧书细读的姜望,淡淡地应了声:“继续前进。”   所谓临时抱佛脚,不亲近也眼熟。   主要是祁帅军令来得太快,并没有给姜某人太多学习时间,以至于白玉瑕为出海准备的那几本书,他都还没能读完。   只能说是在处理好军务后,在“飞云”航行平稳的时间段里,抽空读上几页。   船舱外甲士巡行,三千人的军队像模像样,把弩、了望、掌舵,各行其是。   船舱内一盏孤灯,一卷书,一只蒲团,一位念念有词的国侯。   谁看了不得说一声勤学!   姜某人正在知识的海洋里蜻蜓点水,忽然感受到船身一震,好似撞到了什么东西,速度骤缓。   耳边隐约有声音响起,心中也生出一种烦恶的感觉。   已经有过经验的他,立刻意识到,这是整个环境发生了改变,迷界的位移正在发生!   不好!   他猛地站起身来,将手中书卷捏紧。   第一次感受到此等变化的方元猷十分紧张,一边高喊:“不用紧张,重弩上弦、帆降三张,各级将士守住自己的岗位,等待命令!”   一边急匆匆跑到主帅所住的舱室来,低声而急切地喊道:“侯爷,情况好像不对!”   迷界没有天地,四处空茫。   但楼船所行,自以上方为天,下方为地。这也跟本域浮岛的方向是一致的。   此刻高空重云低压,雷蛇千里,霎时间骤雨倾盆。   “飞云”如在怒海中。   “不要自乱阵脚,正常的迷界位移罢了。”大齐武安侯推门而出,一袭青衫傲风雨,十分的从容。   他其实后槽牙都咬碎了。   倒不是怕迷界位移后撞上什么强敌,不夸张地说,在范围甚广的迷界战场里,要想偶遇足够让他惊惧的对手,其实机会并不大。   主要是迷界位移的发生,意味着他需要重新找路。   鬼知道丁卯区域现在连接哪里!   更新舆图是需要迷界人族协作的大工程,不能瞬息而就。   靠自己挨个地蹚界河探路,又不知要探到何时去。   姜爵爷认真练兵,虚心学习兵法,豪言要在战场上拿到校场上没能拿到的尊重。   但也委实没有想到,出征迷界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是失期。   怎么就又位移了呢?   根据既有情报显示,迷界已经稳定了三个多月……偏在这时候!   要是太虚角楼能够立在迷界就好了,更新舆图的速度会快很多……但也只能想想。海族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姜望大步走到甲板,赤眸如电,仰看高处,但见那雷云重雨,似巨兽俯身,欲噬万人。   犹记得前次迷界位移,并未有什么异象发生。   这次有什么不同?   今时的姜望不必等待答案。   足尖轻轻一踏,残影犹在,其身已入雷云中。   轰隆隆隆!   沉沉云翳内,雷鸣爆响中,姜望闲庭胜步。随意地竖起一根食指在身前,指尖一豆赤焰燃起,长发骤然飘飞——   楼船上的数千甲士仰看高穹。   但见一点赤光在阴云雷雨中遽然亮起,瞬间扩张。   高空一时尽染。   千里雷云映赤霞!   那仿佛可以无限膨胀的赤光,一瞬间又收回一豆赤焰,乖巧地悬停在姜望指尖。   而雷霆骤雨皆散去,青衣独立,好似神明。   士卒们眺望上下左右,只有一片空茫。   姜望的食指轻轻一晃,赤焰已熄,飘落甲板,迳往舱室走:“开八阵速,寻找刚诞生的界河。”   他轻描淡写的姿态抚平了军心,加速法阵一座座亮起,巨大的楼船抵准一个方向,驶向未知。   军中自有斥候在,于寻路方面有专精,倒是不用姜望过多操心。此刻他往舱室里走,思考的是整个迷界的变化。   在刚才的雷霆骤雨里,三昧真火捕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信息,   只可惜当年来迷界时,修为太低,对彼时的天地变化也感受不出所以然,没法子比对,也就找不出关键的问题。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距离祁帅所划定的期限也越来越近。姜望重新坐下来,安静地看书。   转了几次方向,约莫三个时辰之后,“飞云”终于找到了一条新诞生的界河,迅速越过。   嗖嗖嗖!!   破空之声,忽然冲撞耳膜。   视野被一片惨白色所侵蚀。   那是密密麻麻的白色骨枪,铺天盖地,像是迎面撞来一阵暴雨。   在此枪之后,似是推来一堵骨白的墙。   “升盾!出动棘舟,往卯时一刻方向侦查!”方元猷高声命令。自己飞身站上了望斗。   他才看清那一堵“白墙”的全貌。   哪里是墙?   分明是一只巨大的海兽。   且是海族专门培育变异的战争凶兽。   它的下身长着十二对巨鳍,支撑着它在空中浮游。巨大的圆形的躯干,让它可以储备海量的源能,且拥有极强的缓震能力。   没有鼻子眼睛嘴巴,周身有的只是一个个苍白的骨骼圆孔。里面一根根的骨枪,正在生长出来,准备下一轮进攻。   众所周知,海族的真身就是兽形。   海兽就是海族的最初形态。   但是在海族的文明里,只有当海兽成长到一定的阶段,诞生灵智,显化道身,才会被视为真正的海族。   因为沧海实在是没有什么资源,海族文明要发展,只能求于自身。   包括但不限于将本可以成长为海族的海兽,催生为适应各种厮杀环境的战争凶兽。   人族也有炼婴童为杀器者,但都为邪祟,人人得而诛之。   海族对幼生期海兽的种种驯养培育,则已是一种正常的文明现象。   当然,以人族文明来评判海族,多少有失公允。   一个种族的道德,在另一个种族并不适用。   旸谷的将主,真君嶽节曾经这样说——沧海环境的恶劣,根本无需亲见。只消看看在那个地方,诞生了何等畸形而强大的文明!   而今这种文明,铺开在方元猷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里看到海族的战争凶兽,与在图卷看到的观感完全不同。   随着他的命令传达,楼船甲板上的防御阵纹亮起,数百名甲士的气血,轮番涌入其中。一刹那波涛汹涌!   汹涌的水元在楼船前方奔成江流,又结成冰川。   白茫茫的骨枪泼似骤雨,打得坚冰开裂,砰砰直响。   那巨大海兽往后退了数十丈,说不定在它的简单认知里,飞云楼船亦是一头恐怖巨兽。但很快得到了命令,又往前压。   “射!”方元猷大手一压。   早已满弦的射月弩呼啸而出,直径一丈、长有十四丈的钢铁弩箭,直接将冰川盾撞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疯狂吸纳着附近的天地元力,将那骨枪之雨也轰出一块空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断加速、加速,不足千丈的距离,几乎是被一掠而过。   堪比神临一击的钢铁弩箭,裹挟元力龙卷,直直地轰在了那战争凶兽身上,将那高达数百丈的海兽带得往后倒飞!   在这倒飞的过程里,这头在《海兽纪要》里名为“弩章”的巨兽,体内发出山崩一样的震响。   而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像一座失去活力的肉山,笔直坠落无底的下方。   这时候远处那两队掉头就跑的海族,和一个衣甲残破、浑身浴血的人族将领,才出现在甲板将士的眼中。   被调去侦查的棘舟迅速追了过去,金行元力汇聚的棘枪,一枪枪点名,将那两队海族屠了干净。   方元猷正要问问那位人族将领,此方区域的情况,那人已经主动飞来,口中高喝:“大齐辛酉浮岛,急求支援,这位将军请随我转战!”   这里已是辛酉区域!   “辛酉浮岛现在是什么情况?需要什么程度的支援?能否坚持?”方元猷得到的命令,是迅速找到通路,赶往丁卯区域,现在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我亦军务在身,时间紧迫……”   “本将吴渡秋!”那将领已经高举血色的手掌,握着自己的将令,飞到楼船前,迎着对准了他的森冷弩箭,高声道:“前春死军正将,现辛酉第一浮岛副岛主!本将对自己今日之言行,承担所有责任。现援引大齐海务战时条例第九、第十一条,正式征用此战船,尔等不得拒绝!”   方元猷愣了一下,又觉恼怒又觉好笑。   且不说他需要对飞云楼船上的三千甲士负责,不可能情况未明就贸贸然出战。更不必说他们还要赶着执行祁帅的军令。   单单你一个春死军正将,还挂个“前”字,竟要强征大齐武安侯的坐舰?   怎么想的?什么条例能支持你?   “还不与我响应?!”吴渡秋怒声连连,甚至要强行登船:“尔等不识大齐军法?”   “你知不知道伱拦的是谁的坐舰?”方元猷手按军刀,严肃非常。   “管你是谁!”这位曾与重玄遵谈笑风生的春死军正将,此刻状若疯虎,甚至挥动手中染血的断剑:“若敢不救,今日杀你!”   救援袍泽本是义务,就像他们刚刚毫不犹豫轰击战争凶兽“弩章”,击杀海族。   但军令亦有先后,亦有缓急,其中轻重非方元猷所能判断。   如祁笑这等统帅,着眼沧海,全局落子,争的不是一时长短。棋子妄起心思,坏了大局,竟是谁的错?   白先生反覆强调过,从军百例,听令第一。   方元猷毫不犹豫地拔刀出鞘。   甲板上一片拔刀声!   吴渡秋稍稍清醒了几分,悲声道:“再不去人,辛酉浮岛就没了!”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本侯被你征召了!”   一袭青衣的姜望出现在甲板上,看着船首前方的吴渡秋,下巴微抬,只道了声:“怎么走?”   这艘楼船竟是姜望的坐舰!   无论什么条例,如何征得动!   吴渡秋看着这位年轻一代武勋最隆的军功侯,一时百味杂陈,最后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转身疾飞:“请随卑下!”   姜望随手一抓,将已经伤重的他捞到船上来,声音仍是平淡的:“指路即可。”   巨大的飞云楼船在辛酉区域翱翔,完成任务的棘舟护卫在楼船左侧,另一艘棘舟亦高飞而起,护卫在右侧。   轮值的千名甲士各就其位。   弩张匣,箭上弦,刀出鞘,各个阵纹节点,堆满了道元石。   里舱正在休息的战士也纷纷开始披甲,一队一队走上甲板来,各结军阵,各持武械。   气血绕舰,元气汹涌。   整艘楼船于此刻完全展现了战争姿态,速度开满十二阵,似一头甦醒的恶兽,咆哮着撞出如龙的尾流,毫不掩饰地向辛酉第一浮岛驰去。   辛酉区域一共有三座浮岛,七座海巢,是海族占据很大优势的区域。   三座浮岛守望相助,倒也维持着脆弱的均势,巩固了小部分地盘。   但在三天之前,迎来了剧变。   第三浮岛不知为何一夜倾覆,猝不及防的第二浮岛也被重创大军,只能固岛自守。   海族大军几乎倾巢而出,将第一第二浮岛尽数围住。   吴渡秋作为第一浮岛的副岛主,杀出重围只为求援。骤逢迷界位移,几乎绝望。陡见飞云楼船,才绝处逢生。   此时在楼船之上,死死盯着前方,几乎将扶手攥破。   当全速前进的飞云号赶到目的地,第一浮岛正好被轰破了大阵!海族军队如潮水涌上浮岛,与守岛修士厮杀在一起。   高速迫近的齐国战船当然也被海族所察觉,从那不断吹响的号角、迅速回撤的精锐,可以看到海族统帅为解决意外所作出的努力。   可绞杀在一起的大军,怎有那么容易再分开?   预备队便用在此时,两支千额的海族战士,迅速结成军阵,向飞云迎来。   姜望负手立在船头,看着眼前混杂一片、几乎敌我难分的战场,淡淡地说道:“吴将军,本侯这几日精读兵法,颇有所得。你知道兵法最重要的是哪一句吗?”   吴渡秋死死盯着那些海族:“未请教?”   姜望轻轻一拍腰侧剑,身如青虹贯长日,已入海族军阵中!   吴渡秋还未反应过来。   嗖嗖嗖嗖!   飞云楼船上的所有大弩,什么蹶张、黄肩当然也包括射月……威能尽展,箭雨如覆!   今天更新晚了,本来打算写个六千字给大家的。   确实实力有限…… 第一百四十章这是什么兵法   第1876章这是什么兵法   飞云楼船上有万支箭,武安侯无疑是最凶狠、最具威能的那一支!   他疾飞在前,万箭追附其尾。   乍一看,好似整艘飞云楼船起了叛心,人人争相射杀国侯。   但那箭雨如覆,却无片锋沾身。   一道青虹倏忽左右,在被箭雨搅乱的军阵里,根本势无可阻。   战将级海族?   吹息即灭。   统帅级海族?   难当一剑!   焰花焚城才落下,身前就轰出了巨大的空白。   姜望从那焰城之中踏出来,已然迫近了那海族王爵。   近百名王爵亲卫,各展神通,各施真法。   姜望左掌上的幽光倏然褪去,指尖旋绕的七个光球,就这样突兀地跳出来,炸开无尽灿光,耀显恐怖的元气乱流!   有一名统帅级海族,约莫是这位海族王爵的亲卫统领,气息雄浑,神通之光耀眼,横飞在前。   姜望眸现赤金,一眼看去。   神魂之争在一念间便已结束,他怎么飞起来,又怎么落下去。   这一切说起来慢。   但自姜望在楼船上跃起,到他扫清一切障碍,出现在今次围岛的海族领袖面前时,三息未过。   杀天榜新王,斗当世真妖,在妖界几乎十死无生的局面走回来后,现在的姜望在战场上,真正诠释了何为杀敌如割草!   滚滚头颅落,血洒剑锋红。   迷界本来没有天和地。   无非浮岛之上视为上,浮岛之下视为下。   但此刻青虹贯来,于是有了高天!   高天之下尽蝼蚁!   历来有个说法——“海族王爵无弱者”。   盖因在沧海的恶劣环境里,往往只有顶阶的统帅级海族才能够成就王爵。   而顶阶的统帅级海族,至少身怀三神通。   神通神通,秘藏最珍。   人族修士尚有弱神临、普通神临、强神临、顶级神临之分,若以人族修士的实力标准来衡量,海族王爵都是强神临起步。   但强神临与强神临之间亦有差距,差距大了去!   当初姜望无缺无漏无憾,一进神临即为强神临。他与重玄遵并肩所杀六神临,除了那头血蝠外,也个个都算得强神临。   彼时之姜望,和今日之姜望,差距又何遥!   此刻他势如破竹地来与这位海族王爵相会,根本不问此王实力如何,作何准备。   四目一对即横剑!   视线与视线缠杀在一起,先于剑锋寒。   这位指挥大军兵围第一浮岛并将其攻破的强大海族王爵,还未来得及在瞳术上发力,视线已如蚕丝一般崩断了!   他紧闭双眸,逼出血泪,气息一霎磅礴如山,竟是毫不犹豫地显出海主本相:“来者何人?本王——”   轰轰轰!   他虽然隔断了视线,但并不能隔断神魂之争。   在苍茫无际的识海上空,出现了一座至尊至贵的门户。   此门一开,身矮半截!   非止这海主本相所强化的神魂,而像是整个识海,都被那无上威严压低了!   而六欲菩萨探掌出天门,五光十色,六欲迷离,在那种难以挣脱、不愿挣脱的极乐恍惚中……掌心洞金柝,开在其颅门!   神魂之战被全面压制。   身外也未能好到哪里去。   但听一声长“唳”。自姜望身后,升起一只华丽至极的单足神鸟,振翅高飞。巨大的羽翅带起流火,喧嚣的赤色横扫战场。   璀璨火域以蛮横的姿态将此海族王爵笼罩,将那些还在奋勇冲来的海族战士清空。火域之中,再开焰花焚城。   这可怜的海族王爵,神魂被碾压。灵域被碾压,又有焰城当头。   他凭藉战斗的本能,调动神通之力,显化五行之盾,高举头顶撑焰城。又身开御风之翼,遂以龙卷自绕!   呼~   一缕霜白风,吹进龙卷中。   天下何风当天风?   此风曾经吹天缺!   那狂暴的龙卷风还未起势,就骤然消散了!   而天风之后跟着一抹长锋。   刷!   那紧闭双眸犹见血泪的头颅,就此高飞于天。   这些战斗的过程描述起来如此繁复,但几乎只在瞬间就已经发生。   耳仙人坐观自在耳,这位海族王爵的所有反应,都被捕捉,所有抗争,都被提前击破。从头到尾,并无半点机会。   以至于他明明已经在第一时间显化海主本相。   原地也确然出现了一尊如山如嶽的恐怖海兽。   但只有身躯。   他的道身头颅,已先一步被割下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以至于这颗头颅已被姜望抓在手里,他的身躯,还在显化海主本相的本能中。   飞云楼船上的吴渡秋还没有从“武安侯只身闯阵、飞云号万箭齐发”的震撼里回过神来,便已见得武安侯摘敌颅而还。   万军之中斩敌首,好似探囊取物!   他与冠军侯重玄遵算得上朋友,当然一直明白武安侯的强大。毕竟这两位并称双骄。但直到今日,方才明白,他或许并不知道冠军侯究竟有多强大,他也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武安侯的锋芒!   此刻一时张目,但见其人踏云而走,在这沸反盈天的血腥战场上,说不出的潇洒从容。   大齐武安侯俯瞰群敌,高举手中血淋淋的头颅,运足道元,洪声喝道:“尔等统帅大王——”   喊到一半,他扭头过去,随意捕捉了一名海族的视线,赤眸淡漠:“什么王?”   那海族战士结结巴巴地道:“蝠……蝠山王。”   话音才落,已目流血泪,坠尸浮空。   “蝠山王!”姜望接续道:“蝠山王已死!杀他者齐国姜望!欲求一死不可得者,且上前来!”   他的衣角飘飞,他的剑气咆哮。   他的声音震动四野,而竟化作雷霆,在海族残军中肆意轰杀!   没有结成稳固的军阵,没有核心领袖,没有能与姜望相抗一合的强者。   在这样的境况下,姜望走到哪里,海族头颅滚到哪里,根本没有抵抗能力。巡回几合后,仍然占据数量优势的海族大军,就已经崩溃!   浮岛守军亦在这时候发起了全面反攻。   姜望随手将蝠山王的头颅扔到甲板上,声极淡然:“吴将军,兵书有云,擒贼先擒王!”   这是回应吴渡秋的那一句请教。   吴渡秋先前乃是春死军正将,在笃侯曹皆麾下征战,很得欣赏。也算是军中俊才,兵法不可谓不通。来迷界驻守一岛,是为了历练自己,寻求神临之机。   毕竟天人之隔不迈过,将职之上亦关山难越。如已故的重玄老侯爷那般用兵如神,历次大战无一失手,屡建武勋,还能一手教出名将重玄明图的……毕竟只有那一个。   不成神临,在大战场上很难自保,军职上正将也基本到顶。   重玄老侯爷便是有那般传奇的经历,更有重玄家的支持,也一直未能执掌秋杀,引为一生之憾。   他吴渡秋若是能够成功神临,他日回归军中,陈泽青大帅也会给他留位置,他更是可以跟随笃侯去天覆军中任职。   以他的眼光看来,“擒贼先擒王”这一句,直指问题核心,当然算得兵法精要。   但要说此言为兵法之最,实在没什么道理。   可看着眼前瞬间逆转的战局。   看着完全崩溃了的、四处逃散的海族战士。   这话又太有道理!   冠军侯常说“大道本真,斩妄见性”,兵法难道不是也如此吗?   两位绝世天骄,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吴渡秋沉默了半晌,由衷地道:“侯爷好韬略!”   余音未落,飞云楼船遍生炽光,已然撞进了逃散的海族群里,弩箭、撞角、长枪、军阵秘术……这台为战争而生的军械,开始大肆屠戮!   在彻底混乱的战场上,有一道电光倏忽飞转,杀戮无数后,掠至姜望身前,化作一个高瘦中年男子,当头拜倒:“莫世仪见过武安侯!大恩难报,涕零不知所云!”   吴渡秋是辛酉第一浮岛的副岛主,   此岛岛主莫世仪,乃齐国白芷郡莫家的第一高手,亦是辛酉区域人族的唯一一个神临修士。   因为迷界的特殊性,他反倒是不太被人们知晓的。   白芷莫家现在最有名气的,当属年轻一代的莫连城。其人亦为俊才,当初黄河之会开始前,一度在民间呼声甚高,不少人期许他代表国家出战黄河之会外楼场。当然,其人与重玄遵发生冲突后,每遇重玄遵必绕路而走的故事,也常被巷议。   吴渡秋作为重玄遵的朋友,与莫世仪在一起共事,也有人会觉得,或多或少有些尴尬。但辛酉浮岛遇险时,莫世仪留岛坚守,吴渡秋突围求援,各无怨言,各自搏命……无疑是袍泽相宜的典范,亦算得齐军英雄风气的体现。   海族王爵无弱者,能在迷界镇守一方,与海族王爵对峙的,自也弱不到哪里去。如丁景山,如莫世仪,都是可以挤在强神临的分界线上的。   同为神临,对姜望执礼甚恭。拜的是援救浮岛之情,拜的也是国侯之尊。   姜望一把将他扶起来:“袍泽必救,无需言谢。”   他的目光在浮岛上横七竖八的人族尸体上扫过:“不如多斩敌颅,告慰英灵。”   “竖旗!”他如此喝道。   正在肆意冲杀的飞云楼船上,转轮启动。桅杆上升起一面大旗,迎风飘扬,紫面赤字,刺曰“武安”。   此时楼船之上,有两杆大旗飘扬。   一旗经纬,代表大齐。   一旗武安,代表姜望。   “莫岛主,你暂时还不能休息。”姜望道:“请引精兵,带本侯坐舰,前往第二浮岛,援救彼处。”   莫世仪礼道:“末将领命!”   旋即飞身而走,召集能战之兵。   方元猷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见侯爷实在没有亲自带兵的意思,也只好指挥飞云楼船,跟着莫世仪走。   明明强弓劲弩大船重兵,甲士训练有素,兵阵精熟强大……到哪里都算得强援,怎么在侯爷旁边,就总有一种累赘感呢?   动不动离船而走!   “吴将军!”姜望又道:“还请你带一下路,咱们去第三浮岛看看情况。”   辛酉区域应当没有第二个海族王爵,有的话早就出现在第一浮岛外了。   此时的辛酉第二浮岛不知是否失陷,但驻扎彼处的海族军力,肯定是挡不住莫世仪和飞云楼船的。   倒是辛酉第三浮岛丢得蹊跷,且已经失陷了几天,更有莫测之风险。   战场上的逐杀还在继续,但嘈声愈寂。   跑得快的早就跑了,跑不快的早被杀。剩下零星队伍,掀不起什么涟漪。   而第一浮岛的战士们,已经被围困许久,又经历了被攻破大阵,和绝地反击,此时也多的是瘫在地上不想动弹的。   都统、队正和一些尚有余力的精锐战士,在战场上来回巡走,对未死海族补刀的同时,也将瘫软的兄弟们扶起来,尽量使其靠坐,帮忙调整呼吸、理顺气血。   地库里成箱的气血丹、道元石、各类伤药,都被拖出来,按区域分配。   不时有呼痛声,不时有惨叫声,也不时有畅快的大笑声。   战事虽然惨烈,能够活着打扫战场的,总比躺着被打扫的要幸运。   姜望没有过多的关注战场,抓紧时间让吴渡秋带路,自往辛酉第三浮岛而去。   “吴将军。”在疾飞的途中,姜爵爷用一种『我来考考你』的语气,漫不经心地道:“莫岛主与本侯坐舰去救第二浮岛,本侯与伱来第三浮岛,这在兵法上怎么说?”   吴渡秋不知道武安侯为何总跟自己提兵法,有些莫名其妙,但也老老实实地回答:“这叫齐头并进,直捣黄龙?”   姜爵爷“唔”了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轻松了许多。   事后给祁帅的报告,知道要怎么写了……   此次自决明岛出发,协防丁卯浮岛的军事任务,失期几乎是一定的了。   在齐国军法里,“失期”算是一个较为危险的罪名,但也很具弹性。最严重甚至“全军皆斩”,最轻的只需鞭笞统帅。   “失期”导致的后果,和导致“失期”的原因,都是影响罪名的因素。   迷界移位是客观原因,且是姜望这等神临强者都无法左右的客观原因,无法预知,不能扭转。因此导致的“失期”,无论后果如何,都不算太严重。   因为这是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无法避免的。   在这种情况下,士卒皆无罪,只负有领导责任的统帅,需要承担一定程度的问责。   当然,哪怕问责再轻,堂堂武安侯,第一次独自带兵出征就被问责,也多少有失国侯体面。   但他在“失期”的过程里,还主导了对辛酉浮岛的援救,阵斩海族王爵,击破海族大军,这就是功大于过。   大功需赏,薄惩可消。   为吴渡秋所“征”的“袍泽必救”,也可以对祁帅的军令稍作覆盖!   待得扫尽辛酉海族,尽还人族浮岛。   谁能说武安侯不知兵?   感谢书友“酥油茶先生”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11盟! 第一百四十一章一人敌一城   第1877章一人敌一城   常说兵家无情,兵家无情,在一次次目睹成千上万的死亡后,死亡是一件让人麻木的事情!   姜望自出道以来,经历过齐阳之战、丁未浮岛丁景山对白象王之战、星月原之战、齐夏之战、人族妖族武南大战……   屡建武勋,更以军功封侯。   对战争的残酷早有清醒的认知,也见过了太多生死。   但是当他和吴渡秋来到辛酉第三浮岛的时候,他还是沉默了许久。   这里鲜血引成渠,白骨拆作篱。   一颗颗人头铺成了路,在浮岛之上蜿蜒。   从高处俯瞰偌大的浮岛,可以看到岛上一切的建筑都被推平。所有的人族法阵都被破坏,所有还存在价值的东西都被刮走。甚至连完整的方砖都见不得几块。   放眼望去,只在浮岛的正中心,有三个巨大的泥潭,呈三才方位鼎立。   细看来那并不是泥,而是人类的血肉。   搅成如此浑稠的模样,还在不停的、咕噜咕噜地鼓泡。   这里的确不需要海族军队屯驻,因为这里什么都不再拥有。   人头铺成的道路,连接着这三座血肉泥潭,而又向外延展。   如此自这个泥潭三角外,一共延伸出了六条道路。   那是一张张惊恐的脸,痛苦而无助地面对着浮岛之高空。   浮岛上的这一切画面,并不只是一个渲染恐怖的图腾。而是具有所指的某种法阵,似在孕育什么恐怖的事物。   吴渡秋掩面不语。   他作为坐镇辛酉第一浮岛的副岛主,第一浮岛作为辛酉区域人族的最强力量,他和莫世仪对整个辛酉区域的人族负有责任!   为将之辱,莫过于失地亡人。   死生之恨,未有及尸身受虐。   他也伤势未愈,他也披血衣执断剑,可他未能守土,又晚来多少步!   而姜望已经踏上浮岛,行走在这真实而具体的地狱里。   鼻端嗅得血腥味,耳中似有嚎哭声,世间炼狱无过于眼前。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沿着那人颅铺成的道路,靠近那血肉堆成的泥潭。   每走一步,都有微风流动,将那一个个痛苦的头颅托举。   呼~   风声是辛酉第三浮岛唯一的声音。   吴渡秋的痛苦是无声的。   姜望的脚步是缄默的。   当他终于走到血肉泥潭之前,掠过整座第三浮岛的风,也将所有的人头都捧在一起。   耀眼的红色飞腾着。   风中流火,付之一炬。   “呀!呀!呀!”   血肉泥潭之中,忽然响起怪异的尖吼。   一只怪模怪样的恶兽,从泥潭底部冲出。它的躯干像一条巨大的泥鳅,却长着蜈蚣一样的百足。脊背有一排倒曲的骨刺,底部有黑色的螺纹,尖端有细孔,如呼吸一般,稳定喷吐着恶臭的毒气。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头顶的、如帽子一样的疮包,疮包表皮皱巴巴的,通过几个裂口,不断地流溢肉泥。   《海兽纪要》里不见此物种。   它或许是海族培育出来的新的战争凶兽。   很显然,这家伙就是依靠吞食人族的血肉来生存,来成长。   不知多少具尸体在被抽掉骨骼后捣为肉泥,才造就这样的血肉泥潭,才养成这般的恶兽!   那被破坏的人头道路,显然影响了某个存在于此地的布置,也影响了这恶兽的成长,才使得它暂停用餐,冒出头来,用前额那只犹自滴着脓液的、噁心的独眼,死死盯着姜望。   蓬!   在它彻底跃出血肉泥潭之前。   它的前额独眼先一步被赤焰点燃!   火焰在这头恶兽身上蔓延,迅速铺满了这座血肉泥潭,又向另外两座延伸。   一时之间,泥泞血色尽赤色。   “呀呀呀!”   “呀呀呀!”   恐怖的尖声此起彼伏。   在这三座血肉泥潭中,这样的恶兽钻出一条又一条,   血肉泥潭仿佛无底,带刺恶兽似乎无穷!   那自骨刺尖端喷出的毒气本来稀薄,但彼此一触,竟骤然浓烈起来,毒性之重,引得虚空之中都有恶兽幻影!   姜望的金躯玉髓,竟也陡生寒意。   有机会威胁到神临修士的毒气!   这样的恶兽若是投放到战场上,数量一旦上来,毒气浓郁到一定程度……凶恶程度难以料想。   姜望眸转赤金,视线直接绕过一个大圈,随之而起的一道璀璨火线,将三座血肉泥潭都圈在其中。   左手翻出毕方印,在单足神鸟的幻影里,熊熊烈焰骤然升腾。   火线拔高成火幕,像一个倒扣的赤红色罩子,将那些不断钻出来的恶兽、也将那迅速向外侵杀的毒气,死死扣在罩子里。   三昧真火,画地成牢!   这些用辛酉第三浮岛所有人族血肉培养的战争恶兽,本领当然不止毒气这一种,但是在姜望全力催动的三昧真火之下,它们根本没有更多的展示空间。   其身其骨,如雪遇骄阳,在烈焰中迅猛地溶解!   那些浓得化不开的黑色毒气,也被烈焰烧成了白烟,烧成了空无。   此火灼热无比,越是焚烧,越是炽烈。   越是烧杀,越是凶戾!   烧杀第一头带刺恶兽时,尚需要十余息的工夫。   待得十余息之后,几乎一触即焚,连惨叫的机会都不给它们留。   姜望从未如此毫无保留地催动三昧真火,他向来追求的是在最恰当的时机里用最恰当的方式结束战斗。   可此刻心中火,只能燃以身外焰!   赤火在他的身上游走,在整座浮岛飘飞。   熊熊烈焰几乎把虚空都烧出了虹影!   烧杀带刺恶兽,也焚烧血肉泥潭。   数百条恶兽被抹去了痕迹,后来连惨叫声也不再响起。而三座血肉泥潭不断地下陷、下陷,随着火焰下攻的速度,疯狂沉底。   在这个过程中,仍然不断有带刺恶兽跳出来,仍然被毫不留情地抹去。   “是谁!?”   就在姜望面前的那座血肉泥潭的底部,忽然响起一道怒声。   泥泞血肉涌动着,迅速聚成一个身影,抬掌一托,竟将熊熊烈焰逼在空中!   自这血肉之身里,传来阴狠的声响:“敢惊扰本王的宠物岛?”   尚在流动的肉泥里,一双血色的眼睛骤然睁开,望着血肉泥潭的上方,一双刚好投射下来的赤金色眸子!   “人族?”   血色的眼睛下,血肉聚出鼻与唇。   这是一张阴邪的脸,代表海族最强天骄之一的鱼广渊。   他还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海族误闯,未料想以辛酉区域现在的情况,他的宠物岛还能被人族打扰!   嘴巴张开来,龇出尖牙:“蝠山王真是废物!待本王回转,必要将他剥皮抽筋!”   烈焰熊熊,焚尽所有痛楚与污浊。   血肉泥潭,此时已经被烧成了深坑。   姜望站在第一座深坑的边缘,低头俯视底部这尊以血肉聚成的强者之身,将这海族强者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蝠山王吗?本侯已经代劳。”   血肉临时聚成的强者,狞然而笑:“竟是个侯爷!尊卑有序,王侯有别。侯既见王,如何不拜?”   姜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本侯之爵,来自于天下霸国。本侯之位格,受现世承认。掌山权,水权,敕天封地。你是什么王?封于何地?沧海第一百九十八条海沟吗?”   鱼广渊眯着眼睛恶笑道:“无耻窃贼,还真以为自己是现世之主了?人族是这么噁心的生物,从远古一以贯之到如今!”   姜望的眼神平静,声音更平静:“阴沟里的老鼠称王……未免贻笑大方。”   血肉泥潭底部,那血色的眼睛有一霎狂暴非常,但又敛于一种无情的冷漠中:“敢乱本王宠物岛,敢与本王呲牙,不妨报上名来。”   焰光映红了姜望身后的天空,像是为他系上了一挂长披,这一幕绝不会在鱼广渊的世界里消散。   而他的声音也是清晰自我的,只回了两个字——“姜望。”   鱼广渊稍愣了一下,眼神又变得癫狂起来:“呼呼呼嗬嗬,你就是那个人族骄命?!齐国武安侯?”   姜望略皱眉头:“骄命算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鱼广渊仰天狂笑:“说得好,骄命不算什么东西!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姜望淡淡地道:“伱连骄命都不如,更不算什么东西。”   狂笑声戛然而止,他森冷地看着姜望:“这些百足刺毒兽,就当我预付的帛金……等我来找你。”   “你一定不要迷路。”姜望说。   那些在空中滞留了许久的烈焰,就此轰然而下,将这整座血肉泥潭清空!   吴渡秋在这个时候飞近前来,认真说道:“这家伙应该是鱼广渊,血王后裔里最强的那一个,癫狂强大,无所不通。海族许多战争凶兽,都是他的创造……若是他来过,也难怪第三浮岛无声无息就沦陷。”   他以一个将领的素养,冷静分析:“鱼广渊没有参与对第一浮岛的围攻,一是相信这里的海族力量已经足够,另外也恐怕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结合这些被他称为百足刺毒兽的存在,以及第三浮岛的现状,我认为他在构建某种仪式,寻求突破。”   姜望没有说话,一豆心火跃在指尖,轻轻跳了几下,在指尖疯狂旋转!   焰草低头,如在追思。   他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同鱼广渊闲聊,每一句每一眼,都不过是为了记下鱼广渊的神魂,烙下感应。   此时此刻,照彻浮岛的焰光逐渐黯淡下来。   姜望收了手指,迳往前走,焰花飞转,青衫如舞,这豆心火撞进了赤瞳中!   嗡~   这是一声只存在于神魂层面的回响。   一颗晶莹剔透的念头,如宝钻明珠,飞进蕴神殿。   坐在宝座上的神明,摊开手掌,任这颗念头落进掌中。   在某个刹那,一点血色晕染开,晶莹剔透的念头里,清晰映出一张阴邪癫狂的脸,纤毫毕现,赫然正是鱼广渊。   念念不忘,如心系尘。   此念为仙念!   这是这门秘术被创造以来,所展现的最巅峰的层次。   姜望不会等鱼广渊找过来。   因为……他要去找鱼广渊!   无论关山几重,无论界河几道。   腥风血雨亦相逢。   “身上有渡桥吗?”姜望闭目感受一阵后,睁眼问道。   吴渡秋自储物匣将渡桥取出:“只有这一座,为了去其它界域求援准备的。”   姜望没有接这座,转身往外走:“带我去最近的海巢。”   吴渡秋愣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废话,拔身便飞。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划破长空而远。   在他们身后。   无尽焰光膨胀而回缩,收于微渺一点。辛酉第三浮岛焚尽了,自此无痕。   ……   吴渡秋是正儿八经的军伍出身,在大齐强军里摸爬打滚,一路走过来。熟知兵法战阵,通读兵书典籍,对历来名将名局如数家珍。   生平最推崇的,就是笃侯那令对手窒息的、铁壁横推般的战法。   来迷界的时间不算长,但对海族的作战方案,他已精熟。   海族常用的数十种战阵,不常用的数百种战阵,他全都烂熟于心,全都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对于怎样击破海巢,怎样改造海巢,怎么利用迷界环境,怎么最大化的发挥优势……全都很有心得。   击破海巢是一个大工程。   什么引蛇出洞,什么搭桥献路,什么风水移位,什么撞海摇山,视情况种种,不一而足。   他不知道战争是这样打的——   武安侯让他领路,一路无话,什么情报也不问。   待到了辛酉第二海巢外,武安侯只说了一声,退后。   轰!   吴渡秋感觉整个辛酉界域都震动了。   身魂皆有一刹的僵硬,仿佛置于无尽空茫中。   恐怖的元气乱流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而后他便看到——   霜风飘展成白披,赤火飞流漫天舞。   赤金之瞳永恒不朽如神魔。   五轮炽光冲天撞地似烈日。   一支长剑好似天上来,天柱折。   直直地撞在了海巢,撞在那护巢大阵之上。   吴渡秋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看到整座武备全具、狰狞凶恶的巨大海巢,被这一剑生生撼动!   四座星楼天穹举。   无尽星光压天低!   这一日,吴渡秋在颠倒混乱的迷界里看到了天穹,又看到了天倾。   看到真正解放力量的大齐武安侯,以天倾之剑,一遍一遍地强轰海巢!   任你什么骨枪,什么焰箭,什么飞石。   不管什么法术,什么战争恶兽,何等样海族军械。   在此剑之前,一切成空!   轰!轰!轰!   如那传说中的阎罗在撞门!   笼罩整个辛酉第二海巢的护巢大阵,在最后一次轰击里灰飞烟灭。   随之而起的,是弥散在整座海巢里的恐惧!   虽然辛酉区域的海族主力,在人族第一浮岛外被强势击破,杀得败兵四散,血流成河。   但海巢里必要的守备力量还是存在,护巢大阵能源充足。   无论浮岛海巢,都是军事堡垒,堪比现世雄城。   而姜望如今……一人敌一城!   承蒙诸位厚爱,拿了今年的十二天王。   一路陪伴无以为报。   只有揪掉我的头发,努力写出更精彩的剧情,让这个仙侠世界安安稳稳的落下帷幕,完成我心中的构想,让我们都不留遗憾。 第一百四十二章设使冠军侯在此   第1878章设使冠军侯在此   无论浮岛海巢,大多数情况下,外楼境修士和统帅级海族就可以镇守一地。   在一些交锋激烈的地方,才会有神临修士和海族王爵坐镇。   如今鱼广渊不在,蝠山王已死,海族主力被击溃,辛酉区域可以说任由人族横行。   但海巢这般经营良久的战争堡垒,还是能够带给海族战士很大的安全感。那些溃散的海族战士,多往海巢聚集。   就像莫世仪依靠第一浮岛的防御体系,生生挡住了数倍于己的海族大军围攻,一只撑到吴渡秋突围,撑到姜望来援。   在正常情况下,哪怕没有海族王爵坐镇,没有主力大军,仅靠现有的这些海族战士据巢而守,多多少少也是能够支撑一段时间的。   可惜他们遇到了姜望。   五府全开,神通尽展,以剑势之极的绝巅倾山剑反覆轰击,此等强度已经超出许多海族的认知。   元石补充的能源,完全跟不上大阵的消耗。   海族战士素以体魄见长,气血雄浑,但在这样的轰击下,一排排海族战士直接被大阵吸成干尸!   纵是海族战士里不乏搏命的勇者,但还是那句话——完全跟不上。   当初在齐夏战场攻城,又是换装又是骗关又是偷袭,手段用尽,屡次冒险。   如今直接强势冲关,正面对轰,将护巢大阵都轰平!   普通的神临修士断不可为此事。   一般的强神临也做不到!   散发着钢铁色泽的光幕,碎为流辉。   光焰无穷的姜望提剑踏入其间!   人族浮岛是一座浮空的岛屿,一应建筑与陆地其实并无区别。只具体到每座浮岛,有不同的建筑风格。   海族的海巢则是立体的、球状的大结构。从中线部分可以分为上下两半。   下半部分如同一座倒垂的山……是海底山,不是陆上山。其上裂隙密布,幽深无光,又附有数丈长的水草飘摇,像是海巢的触须。   山峦裂隙之中,偶然能看到薄似飞刀的小鱼穿行。   有几只怪异的眼睛,不时露出形迹。它们应该都是海族豢养的小型海兽,辅有侦查和攻击之能。   海巢的上半部分,最外部尖刺倒曲,向中间聚拢,如同花瓣一般。   内部的“花蕊”部分,则像一个巨大的黑铁罩子,密不透光,什么也瞧不见。唯在进入战争状态时,才显出一个个密集的方形的通道口,使得它像是钢条搭建的蜂巢。   那些骨枪、焰箭、飞石,乃至于种种大阵攻击,全都是通过这些甬道向外展开。   甬道四面都铭有复杂的阵纹,可以增幅攻击速度、增加攻击威能。   在护巢大阵被击破的此刻,许许多多的海族战士,亦是从这些通道里冲杀出来。   “兄弟们,随我冲锋!”   “为海族而战,正在此时!”   能够长存于世间的种族,哪个也不曾缺了英雄,哪个也不曾少了血勇。   虽见姜望威势如此,驻守海巢的战士,仍然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姜望大踏步前进,直面千军冲锋,只横开一剑——   万千剑丝飞似雪,一剑尽白头!   无穷星力,磅礴道元,尽付一剑中。   纵使张巡复生,亦不复此剑锋芒。   恐怖的剑气之丝如天河倒灌,蛮横地冲进这些通道里,绞出一堆碎肉残骨,将那些刻在四壁的阵纹,全部斩得模糊不清。   姜望脚踩剑气奔流,如驭半透明飞兽,将十几个甬道一并斩开,似给这座海巢开了天窗!便自这天窗跃下,落进海巢一道道桥梁纵横交错的内部。   他赤金色的眼眸梭巡四处,目之所至,真火燎原!   一弹长剑,剑鸣作雷声。   暴耀的雷光化作刀枪剑戟,在海族战士堆里肆意杀戮。   一个个海族战士飞身杀来,他随手横剑,无可当者!   没有一丁点机会,没有半分反抗的可能,在这个人族强者身上,辛酉第二浮岛的海族战士们,感受到的只有绝望。   无论他们有怎样的勇气,施展怎样的战术,怎样包围合击……最终都只能湮灭在咆哮的剑气里。   这是一场屠杀!   姜望从上层杀到下层,来回击穿了十余座军阵,自身连血皮都未擦破。一步十杀,弹指灰飞烟灭。   吴渡秋在外堵了一阵,只见到灿烂的火光,只听到咆哮的雷音,而久久未见到逃兵。便也自那“天窗”飞落下来。但只见得残肢遍地,血涌如河……犹有些许残焰,在空中摇曳飘落。   他的视线所及,竟无一个活物。   有好些显出了海主本相的强大海族,也根本没有留下什么战斗痕迹,只是使得海巢里的尸体更为臃肿。   他飞身穿过那些连接海巢内部建筑的桥梁,追寻尚未散尽的剑气,在海族那格外高阔的仓房里,看到了那青衫仗剑的身影。   经历了如此激烈的一场厮杀,其人身上竟然纤尘不染,依旧步履从容。   不知道为什么,吴渡秋突然想起来,重玄遵有一次在他的追问下,所给出的战胜姜望的办法——   “他是真正从游脉境一路杀到神临境的强者,真正具备绝顶的战斗才华,根本无缺无漏。要想战胜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比他强。”   那时候他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你要战胜谁,不得比那个人强?   所以当时他嗤笑道:“我若要胜武安侯,难道还得证个真人才行?”   但彼时重玄遵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多说。   在今天,在这样的场景之下,他才隐约明白了重玄遵的表达。   如果是他吴渡秋的话,可能的确如此……   “在想什么?”武安侯忽然问。   吴渡秋当然不能说,我在想怎么战胜你,只问道:“还要去其他海巢吗?”   此处说是海族仓房,倒是更像兽栏。   一只只囊兽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沧海环境恶劣,资源极其匮乏。根本没有太多制作储物匣的材料,供用那些海族强者就已经捉襟见肘。偏偏储物匣又是极其重要的战略物资,哪里都少不得。   在这种情况下,海族创造了“囊兽”,   囊兽有双翅四足,能飞能跑。但寿命不足十岁,一生只活一个囊。负在背上的那个囊,像是一个巨大的水袋,随着呼吸微微摇晃,里间储物极多。   强行把储物的能力嫁接在海兽身上,是这种海兽活不长久的主因。这个“囊”对海族来说是储物囊,对囊兽来说,其实是要命的东西,时时刻刻都在掳掠宿主精血。所以囊兽需要频繁进食,它们之所以经常趴伏不动,是因为痛苦而不是温顺。   但不管怎么说,能够根据族群需求,培育出各种新类战争海兽,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才华,在海族享有崇高的地位。   他们通常会被称为“贤师”。   值得一提的是,鱼广渊就是当前海族年轻一代最优秀的贤师。只是他癫狂暴戾的性情,和强大的武力,常常掩盖了这一点。   姜望随手剥开一只囊袋,取出里面贮存的迷晶,淡声道:“剩下的海巢交给你们自己处理,本侯另有要事。这些囊兽伱都赶回去,用海族的资源尽快巩固岛防。”   无损攻下一座海巢,收获不可谓不丰   吴渡秋看着仓房里的上百只囊兽,一时不知是何心情,但却本能地答道:“末将领命。”   “吴将军。”姜望看到这真正军人的姿态,又问道:“你说似本侯这等级别的将领,在身负军令的情况下,有没有临机应变的权利?”   “当然!”吴渡秋毫不犹豫地掏心窝子:“战场瞬息万变,时机稍纵即逝。若不能临机而变,岂有常胜之师?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别说侯爷了,末将在战场上,也是要临阵而决的。您来援救辛酉浮岛,于情于理于法,都说得通,想来祁帅也不会苛责。”   “吴将军是军中宿将,你说的话,本侯肯定是认可的。吴将军跟冠军侯是朋友,想来他若在此,也与我同。”姜望说着,直接话锋一转:“你回岛之后,跟我的亲卫统领方元猷说一声,让他自己执行军令,速去丁卯界域完成协防,我会尽快跟他会合。”   吴渡秋一脸懵。   您说的另有要事,不是去执行原军令啊?   等等,我吴渡秋的个人意见,怎么就代表冠军侯了?   喂!去哪儿!?   无数疑问堵在喉口,也终停在喉口。   因为武安侯已经潇洒离去。   看着四周火焰有愈灼愈炽的势头,他只能“吁吁吁”,先把这些囊兽全部赶出仓房,驱离海巢。   仗是打赢了,虏获也颇丰,但对吴渡秋来说,真的毫无体验感。   无论“向导”还是“牧民”,都不太能跟一个春死军正将沾的上边。   身后是逐渐辉煌的火光,身前是成群的肥大囊兽。   吴渡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驱赶着这些不情不愿的囊兽,往自家浮岛飞行。   在这个过程中他忽然想——天子要武安侯学兵法,有意让武安侯进兵事堂,期待下一个大齐军神……这些很多人都看得明白。但武安侯自己,是否情愿呢?   唉哟,大胆。   他摇头笑了笑,怎敢拿武安侯比囊兽?   ……   ……   武安侯在妖界时,冠军侯在迷界。   武安侯来迷界时,冠军侯去了妖界。   随着这两个绝世天骄声望愈隆,武功愈盛,他们出现在同一个战场上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   既是因为鸡蛋不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纵然是大齐这样的天下霸国,也难以承受同时损失两个绝世天骄的风险。更是因为,无论冠军侯还是武安侯,已经都具备左右一场大战胜负的能力,他们出现在同一个战场,在很多时候都属于严重的资源浪费。   时人谓之“帝国双璧”,他们也的确能当此誉。   放眼天下,同龄人中也罕见其匹。   姜望对重玄遵的欣赏和尊重,从来都是并不掩饰的。当然,他也从不逃避与重玄遵的争斗或竞争。   在遇到一些问题的时候,他常常会问自己,倘若是重玄遵置于此境,会作何选择?   当然,重玄遵有时候会换成重玄胜,会换成王长吉,会换成尹观,甚至于……张临川。   只不过相对来说,重玄遵直指本真的落子风格,更容易让他有所感受。   离开辛酉第二海巢,姜望怀揣着满满的迷晶,去寻找下一个界河。   迷晶价值连城,一两约等于百颗元石。当然这只是基于迷界的特殊情况而产生的畸形价值,在迷界之外,恐怕不会得到太多人认可。   不管怎么说,姜爵爷也短暂地发了一笔财,虽然这些财富,注定要被挥霍。   界河并非恒定之数,在迷界位移之后,有的消失,有的诞生,有时多,有时少。   他是自庚午区域来到的辛酉区域,在援救一座浮岛、清洗一座浮岛、覆灭一座海巢后,手中那枚代表大齐军用最高级别的指舆,已经开始零星接收到了一些讯息。   像往常的每一次变动一样,人族在以最快的速度构建新的舆图,以迎接随时会发生的挑战。   姜望自己在飞行的过程里,也不断向指舆补充信息。   在面对面的“交流”那么长时间后,追思加念尘,本来可以精准捕捉目标。但是在迷界这样的特殊环境,他只能隐约察觉到鱼广渊的留痕——这也已经足够。   很快找到辛酉区域新诞生的另一条界河,姜望毫不吝惜地投入迷晶,在规则稳定的短暂瞬间,穿河而过。   以迷晶为原材特殊制作的渡桥,可以利用最少的迷晶,稳固最长时间的规则。便于大军通行。普通修士过河,也离不得此宝。   但到了姜望这样的层次,一息都太久。   他之所以这样迫急地追逐鱼广渊,以至于都提前想好怎么跟祁帅打报告,当然不是出于个人的仇恨或愤怒。   鱼广渊在辛酉区域留下的“宠物岛”,让他在愤怒之余,也感受到危险。   此贼不死,不知还有多少浮岛要遭殃。   那极度血腥的场景、凶残诡异的图腾,绝不仅仅是培养新的战争凶兽而已。   至少彼时凝望那座血肉泥潭,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鱼广渊与那些百足刺毒兽的联系,很接近于他曾经利用无面神像对信徒的影响。   鱼广渊明明可以轻易击破辛酉区域的更多浮岛,但却在制作“宠物岛”后就匆匆离去,一定有他的原因所在。   在大量的“宠物岛”成型后,鱼广渊会走到什么层次?   姜望不想看到答案。   也不想让过程再继续。   廉雀说三昧真火焚烧几座海巢就能开花,是有些想当然了!   但烧死几个海族天骄,或有机会。   感谢书友“angel小奥”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12盟!   感谢书友“嗜血之子”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13盟! 第一百四十三章天下谁能让姜望一先?   “你一根,我一根。我一根,我又一根.....嘿!嘎嘣脆!”   嘎嘎。   牙齿与指骨碰撞的声音,是一种骨头碾碎另一种骨头。   鱼广渊坐在高高的塔尖上,手里捧着一堆人类的断指,在吃着零嘴。嘴里嘎嘣嘎嘣的响,嘴角流溢出满足的鲜血来。   “别念了。”他拿起一根断指往前递,很友好地道:“来一根。”   在他面前,浮空跪着一个老和尚,嘴里念念有词:“现在未来天人众,吾今殷勤付嘱汝,以大神通方便度,勿令堕在诸恶趣.....”   “我叫你别念了。”鱼广渊微笑道。这和尚双臂已无,不能合掌。膝盖被剜,只能跪坐。   气血两衰,难为自主。   他的耳朵倒是能听到话,道语也不存在听不懂,但充耳不闻。他的嘴唇翕动着,诵经不止。   鱼广渊看了远处的巨坑一眼。   巨坑外跪缚着一圈又一圈的人族修士,有名手提尖刀的海族将领,一收到鱼广渊的眼神,立即随手掼倒一人。尖刀在空中闪过寒芒,灵巧地划出一些并不大的创口,然后探进三根手指......在这名人族的惨叫声里,生生抽出骨头来!   行刑的海族将领动作很熟练,三两下就把骨头全部抽出,只留下一团失去支撑的血肉,随意用刀身一拨,便滚进了深坑中。   鱼广渊收回视线,戏谑地看着和尚。   跪在他面前的和尚仍在诵经,紧闭双眸,但眼泪自眼角流下。   “行了,别哭了。”鱼广渊很是温和地道:“吃点零嘴,缓和一下心情。”他拿了一根断指,往和尚嘴里塞。   但老和尚紧闭着嘴巴。   任由鱼广渊拿着断指乱戳,把他的嘴唇都戳烂了,牙齿都戳碎了几颗,也坚决不肯吃。   “妈卖批的,你们这些秃子是真倔啊!”鱼广渊骂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脏话,恨恨地将这根沾满唾液和鲜血的断指丢掉,   断指在空中就已完整分离,骨飞岛边,血肉入坑。   在手指堆里挑拣了一阵,又选了一根看得顺眼的,放在自己嘴里,气呼呼地嚼了起来。   嚼着嚼着,他又来了主意,看着面前的和尚道:“我呢生性怪诞,就喜欢强迫你们做你们不愿意做的事情.....这样,你吃一根,我就放一人。我说话算话。”   迷界是人族之海疆,驻守此地的,当然不止海民,也不止齐国。   卓清如作为三刑宫真传,会来此一行,悬空寺这样的佛门圣地,也同样需要承担责任。跪在鱼广渊面前的和尚,就是悬空寺净右法师。   虽是净字辈,但年纪已经很大,五十九岁证得的金身,今年已九十有六。他的师父比现任方丈苦命大师要年长得多,早已圆寂,他则常年镇守迷界浮岛,于此立了一座石塔,照应自诸方来援的人族修士。他的治疗道术颇为不俗救过不少人。   位在这乙亥区域的“苦得塔”,在迷界这里也算小有名气。今日覆矣!   长得很老的净右法师睁开紧闭的双眼,直直地看着鱼广渊。鱼广渊点了点头表示你这秃子并未听错。   净右一声不吭,用那膝盖骨被剜去的双腿,在空中艰难挪动,就这样靠近了鱼广渊,低下头颅,像狗一样贴近鱼广渊平伸的左掌....咬住了那些手指,使劲地吃了起来!   吃的第一口,他就眉头紧皱,脸上的皱纹彷佛在交战。然后发出反胃的声音,开始呕吐。   但是他紧紧抿着嘴唇,把呕吐物和嘴里的断指一起,全都吞了下去!   他就这样把头埋在鱼广渊的手心里,拼命地吃,拼命地嚼,把鱼广渊堆在手里的那些断指,全都   吃了个干净。   而后又仰着头,像一条岸边濒死的鱼,就那么看着鱼广渊。“还想吃?”鱼广渊笑着问。   净右老和尚咽下嘴里的断指,任由指骨刺痛他的喉道,使劲地点了点头!   鱼广渊哼哼哼'地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在耸:“可是我....哈哈哈哈......可是我.....是骗你的啊!哈哈哈哈....”   净右法师愣住了,他痛苦地看着鱼广渊,身体像鱼一样蹦起来,用一口烂牙,对准了鱼广渊的喉咙,拼了命地想要咬一口。   但却被一巴掌按在了光秃秃的脑门上,霎时僵在空中,动弹不得。鱼广渊开心极了:“你还真是可爱,人族都是这么蠢——”   他心中忽然生起巨大的警觉,甚至都来不及把掌下的和尚按死,就已经骤然消失了身形。从塔尖消失,出现在已经被荡平的浮岛之外。   在这个过程里,还接连三转,制造突围别处的假象。但这根本就不够!   他警觉得太晚!   鱼广渊的视野里,忽然跳出一缕幽光。   而后自那幽光之中,跳出一柄极薄极锐的长剑。   他那双千锤百炼的眼睛,顿有刺痛之感。其锋未至,其锐已伤!   在骤然因出的血色里,鱼广渊看到汹涌的剑气如潮,一浪叠一浪,轰山撞海来。而在那无尽剑潮之中,又有格外清晰的一线,跃出剑潮,忽然斩断视线,杀进身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抬眼惊觉剑潮来,开出此界一线天!太快,太突兀,太锋利。   简直是无因之果,无由之来。   鱼广渊已经第一时间紧闭双眼,原血罡气护身,但仍然流下血泪,眼珠已被割伤。在紧闭双眼的同时,他也曲指弹出一段白骨,一团血肉。   白骨与红肉在空中纠缠一处,异生华彩。   以白骨为木柱,以血肉为篾片,编织成了坚不可摧的骨肉篱笆,将他团身三尺地,尽皆划在防护内。   所谓海族超品法术骨肉不离。可也在瞬间分离了!法归于法,术归于术。   道元都被生生剖开。   这骨肉篱笆还归骨肉。   突兀跃出来的这一线天,具有无匹的锋芒,像是一条腰带,直接印在了鱼广渊的腰上,切进腰腹五分之三,才被他以带血的左手抓住。   这一线,几乎将他腰斩!   海族当代绝顶天骄,年轻一辈最强贤师,曾与骄命争锋的存在....竟然一个照面,就已经受伤!   这是什么剑术?这是何等杀法?   鱼广渊自问灵觉非凡,可事先对这一剑竟无所察。   掌中血肉成烘炉,将这太过突兀的一剑熬化,身形不断飞退,腰腹血肉似波涛起伏,转瞬愈合了伤口。   他睁开已经痊愈的眼睛。但见--   无边剑潮滚滚来,一袭青衫立潮头。   数年前即有耳闻,数天前隔空见过,今日正相逢!“姜望!”鱼广渊其声甚怒。   姜望一翻手,随意抹去了幽光,薄幸郎收,长相思现。懒于一言,脚踏剑潮而离剑潮。   剑潮翻卷,杀上苦得浮岛。身纵青虹已同鱼广渊贴身。   剑光暴耀成怒海,两位足能代表各自族群的天骄杀作一团!凰唯真威震天下的山海典神印,姜望只学到两式。   仅靠祸斗印的藏匿之能,是没可能瞒过鱼广渊这种等级的强者、完成如此惊艳的袭击的。   他这一剑匿于祸斗印,斩出一线天,但更借用了易胜锋遁在感官外的无名一剑。属于两剑一印的完美糅合。   易胜锋以神通心血来潮为基础,创造出遁在感官外的一剑,常常杀敌于   未察时。   姜望的歧途有类似但远弱于心血来潮的示警能力,也一直试图凭藉歧途,复刻易胜锋的那一剑,但从未成功。   直到此次妖界之行,歧途开花,又对薄幸郎有了更多的熟悉,才得以成功复刻。第一次显现锋芒,就在鱼广渊身上。   给了他永世难忘的一次拦腰。   因为鱼广渊的特殊神通,这一剑未能真正将其重创,但也帮助姜望占据了先手。一时好似狂风骤雨打芭蕉,杀得剑鸣不止。   苦得浮岛上,无论海族人族,一时都动容。   海族是都知晓鱼广渊有多强大,在场的人族是都感受过了鱼广渊那令人绝望的压迫力,可此刻鱼广渊分明被压着打!   天下谁能让姜望一先!?   耳仙人坐观自在耳,凡有声者皆来朝。一身通天彻地的剑术肆意挥洒,任你千般法,万般术,占得一先,步步在先!   但在这种暴雨连珠般杀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战斗里,鱼广渊却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果然骄命!”   他眼中有暴虐的红色,动作却冷静得紧。一柄狭刀守得风雨不动,虽被压制,却固守刀架如雄城。   “白象王说你是人族骄命,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强者为你护航。今天我也看到了你的剑,不负盛名。”   在某一个瞬间,他身后出现了巨大的虚影。   那是一副血色的甲胃,盔有双角,甲有神纹。甲胃之内空空荡荡,并不存在什么具体支撑的海族,但却像一个强大海族一样,就那么森冷的站立着。   在这副血色甲胃虚影出现的同时,鱼广渊的气息暴涨而起,有如实质的强大压迫感,几乎使得空间都泛起涟漪。   “但你怎敢——”鱼广渊血眸骤睁,长发狂舞:“来!找!我!”   那副巨大的血色甲胃虚影,一横甲手,便如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将那狂风骤雨般的剑势,全都阻隔其外。   规则从此立,无令者不准近!   而鱼广渊自己,则一步步后退,向这血色的甲胃虚影退去。   随着他的靠近,血色甲胃虚渐凝实。成千上万的血线,自甲胃内部穿出来,扎进他的嵴背,连接他的躯体。他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他的气息也越来越恐怖。   他彷佛成为此方界域的主宰,靠近了压服一切的可能。   但被阻隔在数百丈外的姜望,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你说好来找我却迟迟不来,我只好主动一点。”   此时此刻此等神通的过程,难以被打断。   姜望完全可以感觉到,那血色甲胃风雨不动的架势里,潜藏着多少反攻的准备。鱼广渊的平缓后退是诱饵,他的准备不足是陷阱。   观自在耳获悉一切。   姜望目视鱼广渊的强大,而以仙念系剑潮,另为要事。这边两位强者短暂分开。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安卓苹果均可。】   那边汹涌剑潮已然涌上苦得浮岛,在姜望恐怖的仙念控制下,分化千万剑气,与整座苦得浮岛上,几乎所有的海族战士交手!   一念之间天地转,伏尸遍地有谁哀!   鱼广渊冷眼旁观,静静感受着自身的强大,绝不让自己因为浮岛上的那些海族战士,给与对面可趁之机。   只用一种自我陶醉的恶声,森森地道:“你这人不讲武德,既然是一路追过来,怎么不顺手灭了我的宠物岛,给我提个醒呢?”   一边是激烈的浮岛攻防,姜望念动杀敌。   一边是展现恐怖神通的鱼广渊,姜望波澜不惊:“我怕吓着你。”“你觉得我会跑?”鱼广渊癫狂大笑。   他大笑着一步退进了他的血色盔甲里,他的肌肉骨骼瞬间膨胀,化身一名高达数百丈   的恐怖武将,好像从那血色的中古时代走来。   脚下横来瀑流,波涛汹涌,铺满视野所及。使得惑世有海,是海潮汹涌托海主!背插三杆令旗,旗曰“疾”、“镇”、“杀”。   此时此刻,他完全是一尊巨灵。   此方界域成海域。   立于此世,犹嫌逼仄。   吹息之间有龙卷,眸中血色尽雷霆。具现了神通御海甲的完全形态!   但就在鱼广渊彻底合甲于身,展现最强状态的那一刻——分心于浮岛战斗的姜望也动了。   眸照剑光,身绕流火,一瞬间就催发五府显现剑仙人,在鱼广渊最强的那一刹,给予了最狂暴的进攻!   在最不可能的时候,掀翻此世,叫海裂天崩!一剑演万法。   八风龙虎!朝天阙!苍龙七变!洞金柝!六欲菩萨!焰花焚城!   身外道术瀑流,身内灵识飓风。   那具有无穷威势的御海甲,被一片一片剥去了甲叶。   那极恶极凶极其强大的鱼广渊,在堡垒雄城般的甲胃内血童翻白,一时癫狂,一时痴惘!   那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净右老和尚,曲仰在地上,死死地看着浮岛之外——天外飞仙斗巨灵。   其下沧海横流。其上北斗悬空!   他的老眼之中流出浊泪。   好像看到佛祖,好像看到神明! 第一百四十四章一剑卸甲   第1880章一剑卸甲   “若现在未来,天龙鬼神,闻地藏名,礼地藏形,或闻地藏本愿事行,赞叹瞻礼,得七种利益:一者、速超圣地,二者、恶业消灭,三者、诸佛护临,四者、菩提不退,五者、增长本力,六者、宿命皆通,七者、毕竟成佛……”   老迈不堪的净佑和尚,已经失去所有,唯有仰着脖颈的力气,他看着浮岛外那轰烈的战斗,流泪不止,诵经不止。   偌大的浮岛并无余声,浮岛之外,万声归一。   除却杀声皆禅声。   呼~   鱼广渊具甲在身,耸峙如嶽,呼吸之间,狂风成卷。   但在霜风之下,尽皆瓦解。   高达数百丈的御海甲,身在浮岛外,高出浮岛不知几许。足踏瀚海,盔接星穹,眸中血色翻滚,演化为雷霆万钧。   他就用这双腾跃着血色雷霆的眼眸,捕捉那攻势不绝的剑仙人,却只对上一双永恒不朽的赤金色眼睛。   照海神眸对轰干阳赤瞳!   目光缠杀目光,神魂对撞神魂。   鱼广渊身入御海甲,随之膨胀数百丈,狭刀却在甲冑外。   御海甲手提山峰一般的百丈大刀,阵纹密布,伟力自生……却被压得根本抬不起来。从头到尾一刀未能出。   他的狭刀则化电光疾转,破空而走,穿梭伐敌。   人族曾有飞剑时代,短暂辉煌。   他亦专门研究过,得了几分真意,能以飞刀杀敌,刀势偏狭狠厉,常能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但姜望却看都不看,在瓢泼大雨般的攻势里,只偶尔一横剑——   鱼广渊的飞刀每每杀至,每每被轻易斩飞!   飞剑时代三绝巅都尽数见过,鱼广渊这一手飞刀之术,实在难以入眼!   鱼广渊是断断不能想到,他只不过随手标记一个敌人,就为自己惹来如此大的麻烦。他更没有想到,只是失了一步先机,就处处被压着打!   甚至于若不是身怀血源神通,不死难灭,瞬间填补了伤势……一开始他就被拦腰重创,现在应该尸骨难寻!   太强大了。   白象王说此人是人族骄命,并非全是诿责之言。   至少就鱼广渊自己的体会而言,他所感受到的压迫感,已经非常接近面对骄命时。   姜望像是老于案砧的庖厨,以瀑海奔流一般的攻势,压着这尊巨大的御海甲……刀刀卸甲!   鱼广渊的肉身、神通甲、神魂,一齐被剥,片片飞似鳞。   真成砧鱼了!   鱼广渊终不能再忍受,也情知在这等恐怖的对手面前,他靠等待,是永远也等不来机会。   御海甲背插的三杆令旗中,那面“镇”字旗倏然自展,旗面一卷,遮蔽了高穹!自此星光不垂落,唯见沧海横。   此“镇”,镇星楼!   人族称呼此世为迷界,海族称此世为惑世。皆因它颠倒混乱,迷惑诸灵,于人族海族都算不得友好。   现世规则和沧海规则都无法主导这个世界,人族海族都要为异化所侵扰。   但又说到,在这个东西不分,南北不辨的世界里。人族以星穹为指引,海族以沧海为依撑。   现在鱼广渊镇压了姜望的指引,怒海却卷起惊涛。   他在创造更利于他的世界规则,从而要在这被压制的境况里抬起头来。   但亦不知何时,无尽幽光都被焰光覆盖。   海影带来的夜晚,早已被光明驱散。   鱼广渊低头惊觉——   烈焰在海水之上燃烧!   沧海变作了火海!   仍听得海潮来去,仍有惊涛骇浪卷惑世,可尽在火海之下,也如他鱼广渊一般不得伸展。   又有一朵朵焰花绽开了。   一花开过一花红。   火海之上又花海!   鱼广渊要做规则上的较量,他就要直接面对火界。面对姜望甫成神临就有千丈方圆,如今拓展到一千三百丈的灵域!   烈焰流星划破长空,无数焰雀向那“镇”字旗旗面撞去。   嘭!   在万声叠于一声的巨响里,旗面被炸破,天光重新垂落,好似人间破晓时。   这样说倒也不准确,因为此时天光尽星光。   只好说,迷界此时有了夜,星是人间星,人是人间人。   此间规则乃人定。   裂帛之声干脆利落,好似惊雷一响。   而后漫天飘雪!   道途杀剑,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那旗面横绝星光的时候,也遮住了北斗七星的移动。   以至于如此恐怖的一剑,直到此刻才被鱼广渊感受。   这一幕美到极致。   天上雪花,海上焰花。   巨灵披甲,而仙人问罪!   鱼广渊瞬间摇动“杀”字旗,旗面未展,已经开裂。   又摇“疾”字旗,却只剩光秃秃的一支杆。   在姜望根本不曾停歇的进攻里,两旗尽被削!   鱼广渊血色的眸子中,所有血色归于一点,似是聚成了一颗血滴,荡漾在瞳孔的黑色里,   他作为血王最强的后裔,并没有继承血王赖以成名的血核神通。   但摘下了不死难灭的血源神通,已使得他秀出群伦。   还有一滴七情血,与生具来。   这滴七情血,既是他的心尖血,也是他的神通种子,现今已开神通花!   七情者,喜、怒、忧、思、悲、恐、惊。   天若有情天亦老,自古伤情者难长寿!   他在神魂的世界里感受了六欲之迷离,他也要让姜望受此七情之伤。   神通是宇宙之质,道则是天地之门。   有生之灵,皆不能免于七情。   他的一只眼睛里,血滴荡漾于瞳孔。另一只眼睛则紧紧闭上,似是不忍再看。   他的鼻息一在叹,一在收。   他的左耳在倾听,他的右耳已封住。   他的嘴巴在大笑。   又思念又遗忘,又欢喜又悲伤。   他如此复杂,而有超越想像的强大。   鱼广渊对于这七情血的神通,开发非常深入。针对这七情中的每一情,都构建了完整的战斗体系,都有拿得出手的法术创造。   但在此刻,七情同发于七窍,就是要以最本质的神通之力,为自己挽回败局。   姜望活在这世上二十二载,所喜、所怒、所忧、所思、所悲、所恐、所惊,一时都上心头!   因其七情受七伤。   只是在那眸现血滴的一瞬间,七种感情汹涌澎湃如啸海,在姜望心中掀起惊天狂澜——往事遂成杀人刀!   那些难以割舍的,那些不曾忘记的,那些无法释怀的,那些只能永远遗憾的……都成了扎在心口的匕首,成了宣告死亡的罪证。   灵魂在衰竭!   寿元在凋落!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一点不朽的赤金之光,瞬间遍照身内身外。灵魂之衰,寿元之凋,全都静止当场。   而与那双照海神眸相对的干阳赤瞳,始终平静。   对应血瞳时如此,对应那落进墨瞳里的七情血滴,也如此。无论照海神眸是闭是睁,都如此。   不朽,不易,不动摇!   赤心未开花,但已能抗衡七情血。   当然,即便道心坚定如姜望,也不能免于喜怒,不能逃避忧思,无法抹去悲恐,常有惊时!   便是那洞世之真人,超凡之绝巅,难道就能免受七情之伤?   七情如贼,此心未死,此贼不灭。   鱼广渊鼓动七情如潮,势要摧毁那不朽之墙。   但他注意到姜望的眼睛,仍然没有波澜,没有半点大厦将倾的恐惧,而仿佛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什么?   “时间到了。”   鱼广渊的耳朵里,听到了姜望的这样的声音。   什么时间?   脑海里刚升起这样的疑问,心神便是一震!   他自辛酉界域杀出来,一路辛苦,一路布局。   为真王之业费心费力,一路所留下来的那些“宠物岛”,几乎在同一个时间被攻击!在同一个时间段里,接二连三的被摧毁!   他一路游走,一路布局宠物岛。   姜望一路追踪,一路掀翻当地海巢,斩杀当地海族主帅,瓦解海族战斗力……而要求人族大军兵围“宠物岛”,在他确定的时间点里,再来摧毁鱼广渊的“宠物岛”。   姜望所等待的或许并不是这样的时刻,但于此刻发生是恰到好处。   相较于姜望,鱼广渊的心潮先动!   每一座宠物岛的摧毁,都是对他真王之业的破坏,每一条所谓“宠物”的死亡,都不可避免地会牵动他的心神。   在赤心神通与七情神通全面对抗的这个时候,这是致命的!   姜望眼中不朽之光大盛,赤金色的光芒将七情之潮退回原处。   鱼广渊七窍流血!   予人七情,自受七伤。   赤心神通与七情神通的对决,说起来过程复杂,发生得却很短暂。   此时那北斗位移的一剑仍在落下,无边焰花仍然开得灿烂。   于是数百丈的御海甲士亦不见,只见有焰花合雪花——   赤与白。   雪与火。   天地之间所有的绝色都在此,包括无尽流火绕寒锋,一袭青衫踏雪来。   所有辉煌灿烂的词语都不足以描述此刻。   今日浮岛之上众人,见得姜望者,莫不以为天神,此后代代供奉!   轰!   那数百丈的御海甲轰然垮塌。   藏在血色甲冑里的鱼广渊显露人前。   一剑卸甲!   剑气如龙抱满身。   这纵横沧海多少年,名在海族绝世天骄之列的强者,被姜望一剑剔成了白骨!   衣甲皆飞缕,血肉尽成丝。   鱼广渊倒也是骨头硬,受这凌迟之痛,愣是一声不吭,仍有反抗之意,仍有再起之势。   于是姜望又一剑。剑绕不周风。   势要削其骨,剜其髓。要看这厮骨头有多硬,又能切个几斤几两几分!   由神魂战场产生的优势,加快了身外战场的胜负。   身外战场的胜势,又加剧了神魂战场的碾压。   海族天生强大的骨骼,也被一寸寸斩碎。   鱼广渊终是吃不住,发出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痛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就在姜望面前,这具白骨架子,碎成了一滩血!   死了吗?还是逃去了哪里?   灵域之中已不存在半点鱼广渊的气息,但姜望仍然觉得,事情并未了结。   这时候浮岛上那已经气血两衰的净佑老和尚,停止了诵经,嘶声喊道:“这是血源神通!”   即便他已经用尽余力,声音还是很哑很小。   但也当然不会被姜望的耳朵错过。   姜望飞身跃下,将他抱扶起来,一边给他上些伤药,一边为他输送道元:“大师刚才说,那是什么?”   “不用费力了……”净佑老和尚摇了摇头,简单拒绝了一句,便抓紧时间说出自己知道的情报:“拥有血源神通者,不死难灭。号称『血源不灭身不死』。因为拥有血源神通的存在,只需要凝聚出一滴源血,将源血拿出来,藏在隐秘之处。真身就可以肆意妄为,无论被打成什么样,都不会真正死亡。无论被杀得有多惨,都能自源血新生。”   姜望手上动作未停,但也忍不住皱眉,血源不灭身不死,这鱼广渊要怎么杀?上哪里去寻他的源血?   虽然有追思和念尘,但迷界如此混乱,太久远的痕迹又不堪用……   净佑老和尚继续道:“血源神通强大如此,只有两个限制。一个是自源血新生后,有一段时间的虚弱期。另一个则是,每隔五天时间,就需要向源血补充自身的活血,不然源血就会因为失去活性而失效……”   姜望的眉头抚平了。   根据血源神通的限制来说,鱼广渊既然因为血源神通而逃离,那么他的源血,肯定就藏在他五天之内能赶到的地方。   回首这一路追踪,已经追了足足三天。   这三天路程里鱼广渊的所有痕迹,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鱼广渊的源血不可能藏在这些地方。   那么就是他四天前或者五天前所待的位置?   因为迷界在三天前发生了位移,所以原路返回是没有意义的。   只能说鱼广渊有些运气在身上,若是姜望晚个两天再追上来,鱼广渊原先所藏的源血就失去活性了,新藏的源血也必然会被捕捉……   不对。姜望迅速反应过来。既然说源血如此重要,那么鱼广渊肯定不会把它随便藏在哪个地方。就算因为迷界混乱,他到处游走,无法将源血安放在海族大本营,至少也应该藏在某座相对重要的海巢里。   鱼广渊要定期给源血提供补充,肯定不会忘掉时间。   在五天期限逐渐逼近的现在,鱼广渊会不会在一边布置“宠物岛”的时候,一边向自己的源血靠拢呢?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源血的制造肯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是损耗巨大重新制造一滴,还是顺手补充一下活血,谁都知道怎么选。   更有甚者,在他到来之前,鱼广渊还能优哉游哉地折磨净佑,说明对时间并不着急。   也就是说,鱼广渊源血的藏匿之地,离现在的乙亥区域或许并不远!   虽然鱼广渊借助神通新生,已然丢失了痕迹。但若身处同一界域,仙念催动的念尘,应该还能发生感应!   姜望随手一指剑气,将苦得浮岛上还活着的那些人束缚解开——正在成型的血肉泥潭周边,也只剩下不到三十个人族修士了。   他将随身的珍品伤药放到旁边,招呼几个人过来照顾老和尚,轻抚净佑老和尚的背部:“迷界人族皆袍泽,苦觉前辈又视我如子侄,我不会放弃你的,等我回来。”   净佑老和尚辈分虽然不高,资历却很厚。当然知晓自家真人,也当然知晓苦觉宣传已久的得意弟子净深……就是眼前的大齐国侯。   与那鱼广渊巅峰大战也纤尘不染,却抱着自己沾了许多污秽。   他静静地看着这位天之骄子,眼神亲切而悲伤,认真地说道:“老僧活不下去啦……请赐梵火,焚我残躯。”   他不是不能活,虽然金躯玉髓已破,但悬空寺堂堂佛宗圣地,吊他几十年命不成问题。   可是他活不下去了。   姜望看到了这老僧眼中的悲伤,没有办法去拒绝。   伸手盖在净佑的眼睛上,一抚而过。   在骤然亮起又黯淡的焰光下,净佑老僧已经消失,只有特意留下的骨灰一捧……以及一朵绽开如莲的焰花。   三昧者,精,气,神。   身朽而意长存。   姜望将这捧骨灰包好,一并留下伤药和道元石,便拔身而起,遁为青虹。   只留下了一句,说是吩咐但更像请求——   “奉他于塔中。”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给各位书友拜个早年,希望大家健康,快乐!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有时候有很多话跟大家聊,真到一种什么场合,类似于“你跟大家说几句吧”我就讷讷不知何言了。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huanyuanapp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连载好几年,越写越腼腆。   因为这个辞旧迎新活动书友是可以抽奖的,有好多点币可以抽,所以我积极参与啦。   章节后会自动开启福气红包彩蛋章,书友点击彩蛋章评论互动就可以开启抽奖。祝大家手气好好!   因为迎新章节要字数五百以上,接下来为了凑满字数,还很年轻的阿甚决定给大家分享几首自己更年轻时候写的情诗——   【风过蒹葭】   水面铺开古画   晚霞是云里桃花   /   路也漫漫,风也慢   我孑然一身   又遇你披肩长发   /   我读诗渐久   忽而风过蒹葭   ……   ……   ……   【想必从今而始】   从今而始你能不能   认真的爱我?   我说的爱,不是风云幻灭,短暂的心动   同样也不敢确定,它能永恒   我要的是新生   别于独处的另一种浪漫自由   /   我的宇宙一直在坍塌   需要你的爱来重新爆炸   ……   ……   ……   【奢求】   奢求成为你美梦的开始,   成为你全部的心事。   情感的重量,   无法加诸天平两端。   /   你爱我是蜻蜓点水,   我爱你是北雁南飞。   你是偶然无意的歇脚,   我是只为活命的奔逃。   ……   ……   ……   【心猿】   也放过心猿捞水月   也纵过意马看镜花   我心中有一万个我   你降服了每一个   /   我是芸芸之一,我在人海之中   你只轻轻一笑   便颠倒我心内众生   ……   ……   ……   除了第三首之外,都还蛮适合表白用的。   我亲爱的读者们,用者自取,不用者自赏可也。   再次预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一百四十七章请亮尊臀   第1883章请亮尊臀   姜望在逼退海族大军之后,又与所在界域的人族势力示了警,告知黄台界域的情报,这才拖着鱼广渊离开。   人族海族在迷界厮杀多年,迷界位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针对各种情况的预案,双方都有相当的准备。   虽说常年混迹迷界战场的人,都听过这样一句话——“当真正的意外来临,所有的准备都不足够。”   不过在获知情报的情况下,对应黄台界域的人族营地,自也会腾出手来。   癸酉、乙丑、壬子……   姜望一个个界域转过,片刻不停。   鱼广渊好好一个海族天骄,成了青虹之尾翼,随着他东奔西跑。   若有人能洞察迷界环境,捕捉姜望的行动轨迹,当能发现,他虽然一路不歇、转进如风,跑得好似顾头不顾腚,但其实后面都穿梭在人族核心区域附近。   与海族情况相对应的,被人族势力完全占据的界域,被称为“人族营地”。   这些地方还未改变世界规则,仍以浮岛形式驻防大军。这种地方具备很强的军事优势,常能对附近界域输出压力。但并非不可陷落。   每一次迷界位移,诞生或消失几座人族营地,都不算稀奇。   而人族在迷界最关键的所在,乃是如“浮图净土”一般,有专属荣名、完全复刻了现世规则的界域。   这些地方大军屯驻,军械充足,强者坐镇,甚至都有大量的普通百姓生活,累聚人气,与现世几乎无异。   如天净国、如苍梧境。   当然,在这些地方生活的普通人,若是未能超凡,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话又说回来,当爱恨纠缠、生离死别都真切的发生了,谁又能说他们没有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呢?   随着迷界位移的迷雾期逐渐结束,手中决明岛最高规格的指舆里,舆图愈发清晰,姜望对行进路线的规划,也越发成竹在胸。   他游离在绝对安全的区域外,但又确保自己在最多两个界域之后,就能迅速躲进人族核心领地。   如此行为,自是为了垂钓海族有可能的强者的追杀。   当初才内府境的时候,因为杀了鱼万谷,血王就亲自出马,追上那艘灼日飞舟,险些把他抓回去永世折磨。   鱼广渊如此重要,血王更没有理由不闻不问。   姜望还特意在鱼广渊身上埋下了足足十种手段,保证一念之下,鱼广渊能立即死透。   但如此绕行了二十五个时辰,也都风平浪静。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在绝大部分界域都可以横趟,别说拖着一个鱼广渊走,就是带一个车队在身后,也没几个不开眼的海族敢来打扰——在来迷界之前,重玄胖还真有类似的建议,让他给德盛商行带带货。   一直以来,姜望都习惯了那些强者的不讲面皮以大欺小。什么真人追内府,真王追内府,真人藏在通天宫……   猛然间独闯万军生擒鱼广渊,做下如此大事,竟未感受到海族多么强烈的反击。还真有点不习惯!   鱼广渊就这么不招待见吗?   别的真王也就算了。   血王也没来。难道是因为鱼广渊没有继承血王的天赋神通,其实不被重视?   还是我姜某人隐匿功夫太出色,已经好到真王都无法捕捉踪迹的地步了?   姜望不再耽误时间,迅速规划了路线,迳往丁卯区域走。   且不管海族强者在干什么,但愿鱼广渊的头颅,能换得祁帅的好心情!   ……   ……   赤牙王所在的黄台界域,色彩斑斓的界河之前。   倏然空间一阵荡漾,一位无眉尖脸的强者,走了出来。   “死玄拜见王上,问候尊安!”   守在界河前的死玄王立即行礼。   来者正是血王。他淡淡地看了死玄王一眼:“这座黄台界域,只有你在?”   因为鱼广渊就是在赤牙王镇守的海巢被斩灭了复生之体,所以赤牙王这会根本不敢露头。   死玄王如堕寒窖,小心地道:“念王殿下召赤牙回去述职,故昨晚就已经回归沧海。”   血王咧嘴笑了:“念王倒是个护犊子的。”   因为嘴角越拉越高,所以这个笑容越来越恐怖:“可谁来护孤的犊子?”   死玄王在心里已经骂到了赤牙王和幽影王的祖父辈,这两个王八蛋,一个上级召回遁,一个养伤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座黄台界域就调来了两个新的王爵镇守。   紧接着就是血王驾临的消息。   他作为此界唯一一个经历了全程的王爵,不得不出来迎接。   血王之暴虐,天下皆知。   他此来完全是硬着头皮,甚至都想好了遗言!   “那人族姜望卑鄙狡猾,以国侯之尊,行偷袭之事,无耻之尤!鱼公子若非大意,断不至沦入他手!”死玄王既不敢回答血王的问题,也不敢不吭声,更不敢说念王的不是,只能一个劲地痛骂姜望。   “先有白象,后有赤牙。先死万谷,后失广渊。”血王的声音越来越淡:“孤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以至于你们都不必对孤负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卑下惶恐!”死玄王直接跪伏下来:“得知鱼公子出事,卑下紧急调动兵马,第一个率军追至界河!但卑下顾虑到鱼公子在那姜望手中,不敢搏命,恐误天骄。以至于空握大军,竟然踟躇,失了战机,被那姜望逼退……王上若有责惩,卑下当无怨言!”   血王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看得他汗湿重衫,才摆了摆手:“去吧。”   “卑下告退!”死玄王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倒退许久,退到已经看不太清血王的身影了,才遽然转身疾飞。   这时一抹额上汗,才发现竟然洇出了几滴血……真是生死关头走一遭!   血王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界河,并未在意死玄王的离去。   界河对他来说并非阻碍,即便行走在破碎的规则之中,也不会被规则破坏,因为他乃真王,他即是“真”,他即是规则的体现。   令他沉思的,是这一路赶来的不顺利。   作为血裔里最具价值的存在,他对鱼广渊的看顾自然远胜其他。在收到鱼广渊的求救消息之后,他已是第一时间出发。   但才刚刚进入惑世,他竟然直接失去了对鱼广渊的感应!   有“人族骄命”之称的姜望,在齐国身份显赫,身上有什么抹去求救讯息的东西,也都不足为奇。   对于身成真王的他来说,无非是多费一番手脚。   惑世规则混乱,意外频出。   哪怕是界河这种代表了破碎规则的虹流,也多有不同。   有的界河诞生后,两岸有规则迷雾存在,一定要在有修行者渡河之后,规则迷雾才会散去,两岸才能互见。   有的界河无论怎么样,此岸都不能见彼岸。永远要渡过之后,才清楚对面是什么境况。   有的界河就像普通的河流,此岸彼岸隔河相望,没有半点阻碍。   在惑世位移刚刚发生的这段时间,即便是他血王,也需要等到舆图重新构建后,才能知道自己该怎么最快走到目标所在。   当然,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在迷雾中横冲直撞……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追寻着心中所感应到的鱼广渊传递求救讯息的位置,不断去靠近。   但惑世是如此混乱的地方。   每一条界河,都有连接任何一个区域的可能。   他常常在跨过界河之后,才发现自己离目标更远了。   这倒也无妨,就当他以真王之尊,为海族加速舆图的构建。但转身就一头撞进了天净国,与法家真人胥无明对上了一阵……   急于救护血裔的他,废了很大的工夫才脱身。   时间就这样碎在迷雾里。   等到舆图稍稍明晰一点,黄台界域的消息才姗姗来迟地为他所获知。   当他终于赶到黄台界域,不仅姜望拖着鱼广渊跑了,就连赤牙王和幽影王都跑了……   血王一步迈出,直接踏过界河,再一步,已深入此域中。他毫不吝啬地展现威严,以真王之修为,洞世察界,捕捉姜望的痕迹。   但就在这个时候,面前金光一闪,一支高达数百丈的旗帜,撕破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竖在了他的身前!   金色的旗面展开,以血色绣着“宣威”二字。   当此旗出现,一个身高九尺、体魄魁伟、相貌堂堂的金甲将军,也不容抗拒地撞进了血王的视野。   旸谷三旗将之首,宣威旗将杨奉!   “我正要玩个突然袭击,亲覆黄台,不意能会血王!”杨奉直接拔刀,咆哮战意好像将他的披风点燃。   相较于长相凶恶的血王,他的外表实在太符合英雄形象。就连以真人之尊袭击黄台界域的意图,他说得也坦荡非常,很见光明。   一见拔刀,更是雄傲之举。   血王诚然凶名在外,他杨奉亦是纵横迷界的杀星。既然遇到了,还是在这样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不杀上一场,如何对得起各自背负的威名?   “你想找死,本王也该成全!”血王直接将身扑上,那凶暴的气息,带起血色的浮影,仿佛席卷鲜血瀚流。   他的嘴上凶狠,招式凶狠,心中却是警觉。   这次运气实在不好……   但强者自运,晦云何掩?   他从来走到哪里,杀到哪里,何曾在意山重水复?   现在意外频出,不得不感慨运道。   对于一位真王来说,运气不好,是危险的预兆!   ……   ……   太幸运了!   姜望很难得地觉得自己运气好。   但的确赶赴丁卯界域的过程无风无浪,他拖着海族天骄鱼广渊招摇过市,那些海族强者都好像失明了一般。   更有甚者,当他走上丁卯第一浮岛,才发现祁帅并不在这里,   真是太可惜了!不能第一时间接受祁帅的教导。   姜某人内心满是遗憾。   不过祁帅不在,咱便是此域最高级别的将领,负有领导之责,治军之权。   至于我从哪里来,我失没失期,我去了哪里……   我武安侯一生行事,何须向人解释?!   好消息不止一个,他的亲卫统领方元猷,带着装载三千甲士的飞云楼船,早早地来丁卯界域协防,不仅击退了此界海族的进攻,还于两天前在野地大破海族军队。可以说替武安侯超额地完成了军事任务……除了时间上慢了那么几天。   却说武安侯抵达丁卯第一浮岛,岛上欢声如雷。   近年来的军中偶像,除了冠军侯就是武安侯。相较于老一辈的名将,他们更年轻,更英武,也更靠近。   武安侯升起大帐,点将点兵,势要将一身所学兵法融会贯通,好好地在这丁卯界域施展,也好回去给天子一个交代,免得小考大考考个没完。   “众将可都到了?”军中偶像姜爵爷坐在帅位,声音温和,但自有国侯威仪。   场下一片洪声,血气飞涌。   “末将匡惠平,丁卯第一浮岛驻将!谨遵侯爷调令!”   “末将涂良材……”   “末将游玉新……   不得不说,独坐帅位点将的感觉,着实不错。   其声所达,山呼海回。   令旗所指,万军所向!   那鱼广渊被系在帐外的武安大旗之下,只等熬足了五天期限,就以血祭旗。   将士们每每看到这个蜷缩如犬的海族天骄,对自家侯爷的崇敬,便又上涌几分。   士气如虹,军心可用!   按照兵书所言,此时出征,战无不克也。   武安侯正思索着接下来要如何演练兵法,台下表决心的声音忽渐有了变化。   “末将罗存勇……那个……”一个样貌粗豪的武将,话说得结结巴巴,全无豪气。   姜望有些疑惑:“伱怎么如此磕巴?”   武安侯雅量宽宏,从不苛虐部下,温声鼓励:“慢慢说。”   罗存勇把眼一闭,大声而急促地道:“末将乃决明岛一旗卒!”   武安侯顿觉不妙,但还是很有侯爷体面地大笑道:“原来是旗佬,我说怎的如此气势!你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啊,下次不用紧张。”   还虚按几下,亲切地招呼:“坐下,坐下。来,下一个——”   罗存勇好像真的得到了鼓励,并不肯坐,而声音愈高:“末将奉祁帅之令,来惩武安侯失期之责!”   满帐皆静。   众将面面相觑。   武安侯虚按的手放下来:“不知何惩?”   罗存勇大声道:“祁帅令曰,责以军棍!失期一日记一百!”   帐外护卫的方元猷直接按刀入帐,怒目而视,大概想要说些武安侯为大齐流过血,我等也拼命超额完成了军事任务之类的话。   但被姜望一个眼神逼了出去。   “军纪如此,我固当罚!”   姜望直接起身,大步走下帅位,就在这军帐之中,在众将之前,除去身上青衫,扯下贴身衣物,露出那一刀一剑凿刻出来的极具线条感的上身。   身如铁铸,势有龙行!   以脊背对着罗存勇,洪声道:“来!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打得重了有赏!”   罗存勇真个取出军棍来,双手握持,不断地深呼吸,给自己鼓气又鼓气。   “怎的还不动手?”姜望回头问。   罗存勇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地道:“那个……那什么……侯爷……请亮尊臀!”   感谢书友“光影冰焰.kp”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15盟!   上一章有个小错误,海族的“浮桥”应该作“晶桥”。   我常喜欢用一些小设定丰满世界观,让这个世界更具真实性。比如同样一个地方,人族称迷界,海族称惑世。   由此导致的一个问题是……很多东西我也常记漏。   关于渡桥,前文做过小设定,写的时候翻设定集看漏了,又重新补了个名字。   抱歉。 第一百四十八章我若为军   第1884章我若为军   罗存勇果然存勇,竟要杖武安侯之臀!   古之五刑“墨、劓、剕、宫、大辟”,作为法家正刑,延续了漫长的岁月。   在国家体制大兴之后,法家大革,衍生出了“笞、杖、徒、流、死”的新五刑体系,为天下各国广泛认可。   杖刑是较为常见的刑罚。   在军中更是普遍。   按照大齐军律,行刑之杖分为“诫”、“惩”、“刑”三种。均长六尺,大头围一寸三分,小头围八分半。   三种军杖的不同,完全体现在杖身的阵纹上。   其中诫杖最轻,杖身只加附重量。   惩杖次之,杖身在重量之外,加附体魄之痛。   刑杖最重,兼具肉身和神魂的鞭挞。   姜望失期非止一日,且在客观的迷界位移之外,还有主观的逐杀鱼广渊。虽是威震迷界的壮举,却也无可辩驳地触犯了军纪。   不说是视军令如儿戏,也是将之完全抛在了脑后。   一般来说,杖刑是打背、臀、腿。   其中打臀是最轻的,不易出事。杖击腿部,容易致残。杖击背脊,死人也是常事。   罗存勇握在手里的是诫杖,要打的部位是臀部,应该说是最轻的杖责了,去衣受杖也是常例,   但问题在于,今日之姜望,是何等身份?   亮臀而杖,辱大于刑!   故是罗存勇此言一出,方元猷直接拔刀便斩!   所谓主辱臣死。   若有辱武安侯者,他这个武安侯亲卫统领,不能杀之便该自杀!   不过话说回来。罗存勇既然能当上旗卒,成为军中备受尊敬的二佬成员,还能代表祁笑的意志,来丁卯第一浮岛执行军法,自也有他的勇气和担当。   面对方元猷这暴起发难的一刀,他双持军杖,立在武安侯身后,竟不闪不避,也不发一声。   铛!   方元猷的军刀,在罗存勇的脖颈前被截住。   姜望赤裸上身,一手捏住了刀锋,怒声如雷:“军法大事,岂容你儿戏?”   他的五官向来是偏清秀温和的,总让很多人觉得,不够威严。   但赤裸上身的他,气质竟然完全不同。他并没有那种格外壮硕的肌肉,但裸身的每一个细节,都淬炼以血火,斧凿以兵戎。   那些线条如刀锋,似剑痕。   那种扑面而来的力量感,高山雄嶽般的压迫感,慑得在场无人能言。   丁卯第一浮岛驻将匡惠平,坐在原位,双手用力按膝,却也怎么都按不住颤个不停的膝盖骨。   谁说武安侯失之温和?   威起来要吓死人!   他真的很想站起来“我来说两句”,缓和一下紧张的局势,但也真的开不了口,不敢开口!   但听得姜望继续道:“今日刑不上我姜望,来日我姜望治军,何以刑他人?军法若为我姜望而易,何言铁铸?何言如山?何同虚设?!”   武安侯随手一甩,将方元猷连人带刀,甩出帐外:“滚出去守门!不许再进来!”   又拍了拍罗存勇的肩膀:“杖背可以,杖臀也可以,军律所在,杖头都行!你尽管施为,这是你的本分。不必担心任何问题,天下之法,岂责循律之人?”   说罢就转过身去,随手抓来一张条凳,整个人趴在了条凳上:“来打!”   罗存勇向有勇名,不然也不会莽到做这个请侯爷亮臀的人。但此刻手持诫杖,手却不稳,而心跳如鼓!   姜望赤裸上身,趴在条凳上,闷声道:“不至于还要本侯脱裤子吧?”   罗存勇吓了一跳,诫杖都险些扔到地上,七手八脚地抓住了,慌张摇头:“不用不用不用!君侯贵极,不必去衣!”   姜望于是轻喝一声:“来打!一棍也不许少了!”   此刻帐中众将注目。   罗存勇“啊”地一声大喊,诫杖重重砸下!   嘭!嘭!嘭!   “一!”、“二!”、“三!”……   罗存勇几乎是嘶吼着在计数。   帐中的一众将领,全都屏住了呼吸。   裸身受刑是一件具备侮辱性质的事情,尤其对贵族来说是如此。   如当初姜无弃跪在紫极殿外裸身衔玉。   如庄国国相杜如晦,在玉京山裸身受笞。   今日武安侯赤身趴在条凳上,背、臀、腿,皆受杖。多少算得上大失颜面的一件事。   然而帅帐中坐着的诸将,一个个默默地站了起来,半跪于地,行以军礼。   他们仿佛不是在看武安侯受刑,而是在敬武安侯受勋。   如果说此前他们崇敬武安侯,崇敬的是其人的身份地位,是其人的显赫声名,那么在这一刻,他们崇敬的是一个真正的军人。   敬畏军法,也尊重军法的军人。   对今日的姜望来说,现在的一幕,他完全可以避免。   一根木棍算什么?单指可撅。   罗存勇算什么?一个“滚”字就足以将其赶回决明岛。   姜望若铁了心今日不肯受这刑,谁也奈何他不得。   祁笑不亲至,放眼整个迷界齐军,谁还能真个压制他姜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在祁笑不至的情况下,这份惩诫令,姜望也完全可以推翻。   但木棍为诫杖,代表的是军法。   罗存勇为旗卒,代表的是帅令。   姜望自问智略不及重玄胜,用兵不及李龙川。兵法一道,深不可测。他根本都是近几年才开始接触,自知绝不是什么兵法大家,更非兵道天才。他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在兵法上有什么灿烂的建树。   但他绝对不想败坏军纪,开大齐军营风气流污之先。   祁笑不至,本身就是给姜望选择。   姜望做出了选择。   当罗存勇咬着牙,使足了劲,一棍一棍地打完。   半跪在四周的将领纷纷冲上来,解衣为武安侯披,一时身上七灰八紫,堆了不少外衣。   罗存勇也立即扔了诫杖,跪伏在地上,一头磕响:“末将该死,贱为此事,使君侯难堪!”   姜望从条凳上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笑道:“是有点难堪!”   他弯腰将罗存勇扶起来,看了看帐中的诸位将领,若有所思地道:“但到底是裸身受杖比较难堪。还是仗着国侯身份,践踏军法,跳脱于军律之上,更应该让人难堪呢?”   他将那些七灰八紫的外衣一并抱在怀里,自往帅位上走,其声漫漫:“本侯以为是后者,诸君以为如何?”   匡惠平率先跪倒:“君侯令旗所指,末将纵死不违!”   涂良材亦拜道:“末将愿为君侯马前卒,刀山亦往,火海亦往,令行禁止,死而无憾!”   一时帐中皆拜声。   姜望在帅位前回身,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叹道:“逐风旧事,诚为吾诫!”   诸将尽肃。   这句话是有典故的。   昔年武帝当国,携沐贵妃游于外城,踏青赏春。偶见摧城侯屯军大营,来了兴致,便与沐贵妃策马巡营。   军中有禁令,日落之后,营中不许纵马。军中有禁令,任何人不得无令入营。   摧城侯闻讯赶来,先请天子单独入帐,表示要上奏军事,然后以取密报为借口出得帅帐。在帐外连发三箭,一箭杀了放武帝入营的门将,一箭杀马,一箭杀沐贵妃!   言曰,为臣不可以逾越天子,为将不可以逾越军令。   乃回弦自尽。   齐武帝拦住了摧城侯,并割发一缕,表示天子承责。   此所谓军令如山。   大齐九卒里,四象第一的逐风铁骑,便是这样训练出来。   此事记载于《史刀凿海·齐略》之中。   而关于这件事,由大齐史官所载的《齐书》里,还有后续。   武帝抱着沐贵妃的尸体回城,亲自扶棺,大哭三天。《齐书》上说,“哀情甚绝”。   但即便齐武帝如此伤心,终武帝一朝,摧城侯府都与国同荣,荣耀甚至延续到了今天。   姜望对这段历史故事是非常熟悉的,齐武帝,初代摧城侯,都是印象深刻的传奇人物。甚至于他手里还有一本初代摧城侯所着的《石门兵略》,是李家老太君所赠,叫他莫学李龙川,莫松少年弦,少去青楼多读书。   虽然离吃透其中学问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也是认真地读过的。读书观人,观其治兵之法,而愈能理解初代摧城侯的选择。   以史为鉴,知兴替也。苦读良书,或有一得。   不过那位沐贵妃的名字,却是未见于《列国千娇传》中。想来要么是《列国千娇传》的作者其实不够了解武帝,要么齐武帝对那位沐贵妃,其实没有那么深情。   武安侯想,多读书的好处,大约就体现在这里。不至于非此即彼,非黑即白,不囿于狭见之中,而能旁征博引,洞见真知。   ……   ……   所谓洞真!已见真不朽也!   无论宣威旗将杨奉,抑或血王鱼新周,都是此境强者。   强的不止修为。   血王搏杀沧海,在贫瘠的极恶海域里,与群狼争食,而一步步成长为沧海最恶的王者。   旸谷世代屯军,抬棺为人族守日出之门。杨奉也是从一个普普通通的甲士,一步一痕,杀到旸谷第一旗将的位置。   他们的大战惊天动地,多次打穿界河。使得黄台动荡,元力崩溃。   血王从来不惧恶战,他自以恶成名,但他没有忘记他这一趟来惑世的目的,他并不是为了与人族真人强者争锋而来!   但竟避了那个,避不了这个,属实天不遂愿。   他已经两次追逐姜望。   但前一次鱼万谷死的时候,他并非专为鱼万谷而来。而是图谋浮图净土,想要给人族一个狠着。追杀姜望是怒意使然,也是顺手为之,但被武道第一人王骜拦住,险些没能走成。   他这一次来惑世,却是专为鱼广渊而来。   鱼广渊在自己的修行之上,已是他血裔里的最强。鱼广渊在贤师身份上的创造,更是可抵万军!   等到鱼广渊晋阶真王的那一日,必然可以成为他这一系势力的强力支撑,推动着“极恶会”往更高层次迈进,甚至于在即将到来的、涉及整个海族的跃升里,占据有利位置。   这并不只是一个美丽的设想,鱼广渊从来真王可期,这一次更是已经捕捉到了契机,前来惑世布局,就是为了洞明世界真实的那一步。   这孩子性情癫狂,天资却是毋庸置疑的绝世,意志也是一等一。在认清了于假王层次始终无法追上骄命的现实后,便果断寻求进阶,要以洞世之真,先求皇主。   百里地已行九十九,却在最后一步,受阻于姜望之前。   若能早知,当初就应该不顾一切,强杀此獠。   “杨奉!”在道则无止尽的碰撞中,血王主动后撤一步:“相信伱也明白,今日难出一个结果!本王虽与你为敌,亦敬重你实力,不欲同你两败具伤。今时暂且罢手,回去各自砥砺,改日再战如何?”   血王退,杨奉进。   步进,身进,刀进!   “你可以走!”杨奉道:“你走之后,我覆此黄台!”   血王眼中杀机激荡,但强行按捺。鱼广渊还未死,血脉还有感应,眼下援救鱼广渊才是第一要务。   “我难杀你,你也不可能杀我。我劝你不要自误。”血王转攻为守,给了杨奉最大的忍耐:“今日之近海局势,杨将军心里难道不清楚?钓海楼组建并主导镇海盟,占尽资源填满底蕴,实力一日千里。齐国灭阳覆夏,四顾无敌而专营海外。唯独你旸谷日薄西山,空有并举海外之名,而无并举海外之力。你在这里轻掷生死,不考虑旸谷未来吗?!”   即便已经与旸谷斗争过漫长的岁月,即便是他这样被许多真王诟病为疯王的存在,也实在无法理解旸谷这群人。   杨奉要是专门来伏杀他、专门针对他而来也就罢了,但这一次他们两个明明只是偶遇,至少于他自己、于杨奉,都是未有意料的。   大道朝天,又不是无路可走,哪有碰到就发疯,就硬要分生死的?   “你说得对!”   杨奉身着金甲,而五官更比金甲耀眼,刀横于野,刀气纵横千里,搅乱界河!   他说道:“决明岛齐国九卒统帅轮驻,真君常来巡行。钓海楼四大靖海长老,即是四尊真人。”   “我旸谷与之齐名,好似难堪此名。”   他咧了咧嘴:“但你可知,为何我旸谷三大旗将,如今只得一个真人?”   他高大的身形如山一般向血王碾去,寒锋掠血河——   “因为我们拼得最狠,死得最多,从不保留实力!与海族为战,我何惜此身!” 第一百四十九章祥瑞福泽,歌舞升平   第1885章祥瑞福泽,歌舞升平   旸谷没有未来。   旸谷不求未来。   旸谷的未来……即是人族的未来。   当年那位创建旸谷的大将,拒不回援旸都,而力拒海族于迷界。以身填海疆,以死报旸国。   生不留身,死不留名。   但旸谷的精神,便一直传承至今。   钓海楼和决明岛在携手拱卫海疆的大前提下,又为近海群岛的主导权明争暗斗,相互之间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了。   齐国今日打压钓海楼,明日杀一杀钓海楼的威风。钓海楼今天在迷界来一场大战,明天组建一个镇海盟,也颇能搅动波涛。   可旸谷却很少被针对。   因为这实在是太纯粹的一个宗门。   不争权,不斗势,只守着自己的地盘,只守着人族的海疆。   他们很多年前从东域走过来,此后再也不往回走。   就如此刻,杨奉刀刀搏命!   血王在这好似烈日当空的璀璨刀光里,恨恨地骂了一声:“疯子!”   他疯在喜怒无常,旸谷这些人疯在不计后果。终归对方更疯一些。   他不欲同杨奉在这里搏命,想要抽身去救鱼广渊,但也没办法这样轻易放弃黄台界域。   一座黄台界域的价值是毋庸置疑的,不知多么辛苦才成型。在惑世这样的混乱环境里,需要兼具运与力,才有机会诞生。   人族对“黄台界域”的执念,就像海族对“人族营地”的恶意一般。   像这样的地方,只要抵得住反攻,长期经营下去,就完全有机会彻底覆盖沧海规则,成为海族在惑世里的又一座大本营。   他鱼新周身为海族真王,自有守土之责!   当下瞳翻血色,凝似红琥珀。   整个黄台界域所有海族,血液同时沸然!   甚至被交战余波短暂打穿的界河另一边,彼方界域里无论人族、海族,亦是身同此感,血不自由。   被血王主要针对的杨奉,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而在这样的时候,金甲之下他的身体,一寸一寸显现灿金。他的皮肤纹理,清晰刻画金质。   他的体内如海啸,金肤之下强劲有力的血管里,涌动的是银白色的血液。   杨奉身成金质,血液成汞!   神临强者的金躯玉髓,是青春从此不老,寿尽之前修为不退。   而杨奉此刻,是完全改变了身体的本质,以金行元力重塑真身,以此对抗血王那凶名在外的恐怖神通。   但这并不足够。   汞血亦为血,也要为血王所掌控。只是在被金行元力重构之后,它同时兼具金行元力和血液的性质,故也同时可以被血王和杨奉掌控。   灿烂的金肤之下,银白色的血管如蟒蛇暴起,遍身游走,挣扎不休!这是两种道则的碰撞,两种意志的较量。   而在这样激烈的争斗之中,杨奉握刀的手依然稳似磐石。   他的刀好像并没有具体的形状,而是一道锋芒,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破界而走,践行着自己的道路,锐不可当!   自身成为神通争斗的战场,丝毫不能影响他的锐意。他的刀势反而愈走愈高,把颠倒和混乱都斩碎,为这个世界划分出天和地!   那天和地,也是生和死。   天地垂一线,生死走刀锋。   这是杨奉的邀请,势要让此界落血雨,让这个没有天地、不分方向的世界,为他们当中的某一个而悲。   完全是疯了!这个宣威旗将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血王光秃秃的眉骨切割着冰冷的情绪,其身骤化血光一道,就要洞界而走。   他并非斗不过杨奉,并非没有直面生死的勇气。   但不应该在今天。   不恰当的时机,不恰当的地点,未曾意料的对手!   杨奉要覆此黄台,也只好由之。   黄台可复得,广渊难再求!   其时血光如电转,其上刀气凝金云,一朵朵长挂在上空,封绝彼路。   血王一挥大袖,念动而天地倒悬。   自此血光在上。   ……   ……   重云在下。   落不尽的雷雨,落往无尽的空。   有时也会因为方向的迷失,往四面横移。   这样的气象在迷界并不罕见,云在下,海在上,又或雨往天上落——事实上这话也是不对的。   此界本就无上无下,又何来倒转呢?   或许那行在连绵雷云上方的数百丈的巨船,才是那颠倒的存在吧。   不过无论人族海族,在迷界都有这样的认知——以我为本。   无论“我”在迷界的哪一处,当“我”站在那里,我的头顶即为上,我的脚下即为下,前、后、左、右,都因“我”而存在。   所以这艘名为“福泽”的恐怖巨船,本身即是方位的锚。   祁笑站在甲板上。   无须描述她。   这个名字已经足够。   无论钓海楼、旸谷,又或海族。   谁不知道祁笑?谁没有见识过祁笑的手段?   她能全方位压制祁问这等灿烂一时的名门天骄,能在东莱祁家这样的大齐名门手里,生生抢下夏尸的军权,靠的可不是温文尔雅。   说祁笑之名可止小儿夜啼是有些夸张,她毕竟不像重玄褚良那样凶名昭著。但若要执掌大军的海族真王们,内部选一个最不想面对的齐国九卒统帅,祁笑的名字一定高居难下。   轮值决明岛的这九年来,她把海族打得太疼!   虽说迷界无日不战,但烈度也从未有如此之高。双方打得再凶,总有让彼此休养调整的平缓期。   可祁笑驻军一来,锋线八面开花。虚虚实实,无日不进。   但凡海族方面有半点疏忽,立刻就是一场巅峰大战,立刻就要血流成河——被祁笑引军一刀切进心腹要害,瞬间剖身割命的例子,已经不在少数。   每一个和祁笑对阵的海族真王,乃至于他们麾下的军队,都要时时刻刻地保持高度紧张。打得实在是辛苦,常常心力交瘁。   海族名将念王鲸华曾经这样评价祁笑——“其人非人哉,好似战争傀儡,不疲永恶。”   名为“福泽”的巨船撞出了狂风,船下雷云好似翻涌成了海。   就在狂风中,飘落一片凋叶也似的身影。   风如此狂烈,叶却如此平缓。   在这动静之间,勾勒出天理自然般的和谐。   最后悬滞在船前。   这个悬在船头前方、面对大船背对狂风、而竟与大船同行的身影,不见面容、不显五官,但很清楚地“看”了过来。   当然看得到祁笑。   此时的祁笑身上披甲,中长的头发简单束在脑后,像一柄倒悬的棱刺。   她两手空空,身上的甲倒是不普通。   甲上有麟凤五灵,龙虎在臂甲,龟凤在腿甲,胸甲刻麒麟。   此嘉瑞五灵之外,又缀有景星庆云。   总之瑞不可言。   这副经年厮杀于战场的甲冑,看起来却是如此的祥和。   船前的身影道:“船名『福泽』、甲名『祥瑞』、人名『祁笑』……说什么兵凶战危,祁帅所到之处,应该叫『歌舞升平』!”   祁笑平静地看着前方:“我等披甲,岂不正是为了这样的四个字?”   停在船前的身影道:“听说武安侯在丁卯界域受了杖刑?”   祁笑只道:“失期责杖。”   船前的身影道:“整个丁卯第一浮岛,战将数十,军卒数万,成分复杂,消息传得很快。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举世闻名的英雄,被当众杖责,说出去并不好听。”   “笃侯是故意说反话吗?”祁笑直接地道:“武安侯以身立刑,以名正法,几可录入兵家志事。哪里不好听?”   此时立于船头的身影,竟是替代姜梦熊接掌了天覆军的笃侯曹皆!   作为世袭递替、食邑三万户的大齐国侯,以一己之力让曹氏显于东莱,平灭夏国声名直追军神的存在,曹皆对祁笑的态度并无介怀,反是轻声一笑:“看来武安侯是通过了你的考验。”   祁笑淡声道:“笃侯对武安侯倒是亲厚。”   曹皆的五官不显于此地,但几乎能让人想像得到那张苦脸上的微笑:“毕竟我两次带他出征,两次都赢得很漂亮。他是我的福将。”   一次拿了黄河首魁,一次灭了大夏社稷,的确鸿福。   祁笑摇了摇头。   “怎么?”曹皆问道:“武安侯在丁卯浮岛做得不好?”   “上岛之后,他做得太好,无可指摘。”   “或许祁帅觉得,武安侯欠缺军事才华?”   “军事知识可以补充,兵法可以学习,战争嗅觉可以培养。姜望有第一等心性,第一等悟性,学什么都不会太慢。观他练兵,用勤用心,观他驭下,宽严并济,能得人,能用人……假以时日,就算成不了天下名将,将十万之兵,倒也不是难题。”   曹皆沉默片刻,道:“将十万兵的才华,亦是名将之姿。那就还是军法的问题了。”   祁笑始终是平静的,因为她只是在陈述客观结果:“他不懂军法也就罢了,总可以教他。他不知敬畏也不要紧,年少成名,难免狂肆,总可以慢慢敲打雕琢。   但观他在丁卯浮岛之行止……他学习军法,了解军法,敬畏军法,却还是做出了他自己的选择。他知道军令有多重,但他还是觉得擒杀鱼广渊更重要。他有他自己的判断,无论这个判断是基于鱼广渊的危险,还是基于对那些被鱼广渊所虐杀的人的同情。   而我已经明白,他有他自己的道理,这个道理超越所有。”   曹皆完全听懂了。   不是说从军就要完全削去棱角,完全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天下名将哪个不是风格独具?   远的不说,就以凶屠为例。当初伐夏,重玄褚良也是站出来竞争帅印的,对于伐夏有自己的全盘战略,与曹皆的战略完全不同。   而在曹皆伐夏进度缓慢的那段时间,这位杀性极重、锋锐无双的名将,他所做的事情是什么?   他连夜写了一封《挑灯夜奏天子疏》,用行动表示,无条件支持主帅曹皆的任何决定。   他未见得认可曹皆的战略,未见得同意曹皆的想法,他难道没有想过,他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打开局势吗?甚至于以他的军事才华,有很大的可能性做到。但是上了战场,分了上下,一切以上级的命令为主。   当然这两件事情并不完全对等。   但所有有志于名将者,都应该清楚,一支军队只能有一个想法。   在战场上,不仅仅贪功、嫉妒、畏惧、仇恨这些是杂念,有时候同情、怜悯、正义感,也都需要斩断。   因为军刀无情。   而姜望的自我太强烈!   曹皆叹了一口气:“如今九卒统帅之位,只有斩雨空悬。田安平和郑世各有优劣,天子一直不表态。直到前次武安侯去妖界履神临之责,天子命修远授业,武安侯一朝失陷霜风谷,天子等了足足半年,又让武安侯出海,命你来传授兵法……天子之心,明晰如此。谁都看得出来,那个位置他是为谁而留……”   这话当然有几分劝说的意思在。   天子这么期待姜望,这么想让姜望进兵事堂,成为下一个军神,你祁笑是不是可以再努力一下?   但祁笑只是道:“武安侯并不适合。”   曹皆的身影立在船前,驭风驾云,也唯有一声叹息。   他完全相信祁笑的判断,完全认可祁笑的眼光,更知道没有人能改变祁笑的想法。   “其实天子又何尝不知!他比我们看得更远,看得更准。”在这个多年袍泽、同出于东莱郡的老乡面前,祁笑终是解释了一句:“只不过圣心甚眷,还想再看看罢了。”   “怎么说?”曹皆问。   祁笑略略抬眸:“笃侯说姜望是伱的福将……还记得黄河首魁后的那封诏书吗?”   曹皆回想太庙献礼那一日,彼时年未弱冠的姜望,是何等飞扬:“累爵为青羊子,赐职三品金瓜武士,准带剑而朝?”   “无须风雨,不必雕琢。是盖世雄才,天工之玉!”祁笑轻叹一声:“诚哉是言!”   于是曹皆沉默。   时至今日,当然谁都无法否认,姜望并没有辜负天子当年的评价,当得起每一个赞誉的字眼。他的确是盖世雄才,天工之玉。   但其人如此坚实地走过来,一路成长至此,也已经风雨不能动其本,雕琢不能易其质了!   姜望身上太过强烈的自我若不能拔掉,他在祁笑这里就注定学不到太多。   可那份自我若是真给拔掉了,姜望还是姜望,姜望还能如此耀眼吗?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用他?”曹皆问道。   “给他一个目标,让他任意施为。”祁笑道:“我不会再给他限制。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那就让他用真刀真枪去验证。”   祁笑当然是知人善任,对于这样的姜望,这的确是最好的安排。   姜望要做那冲天鹤,云上龙,那就不能囚以锁链。但这也意味着,他将独对风雨,胜负自担。   一个自我太强烈的人,一定不会被祁笑放到关键的军事位置上。   曹皆并不发表什么意见,迷界战事,祁笑握有绝对的权力,她就算安排姜望做一个执戟郎中去守门,也没人能多说什么。故只是问道:“你打算怎么跟天子说?”   大船下方的雷云,轰鸣未绝,祁笑的声音始终平静:“武神或可,军神难为。”   曹皆只道:“接下来的战事,我等祁帅的好消息。”   祁笑道:“未见得是好消息,但一定有消息。”   她不像重玄褚良那样,有一个那么耀眼的兄长言传身教,有着天下无双的锋利和自信,能斩世间一切,常常断言胜负,无有不中。   她也不像李正言那般,从小就被当做名将来培养,尽显名门贵族的勇敢和从容,有着华丽高超的军事技巧。   同样出身名门的她,时时保持警惕。时时面对危险,也时时成为危险。   比起修远这等真正平民出身的统帅,她身上反倒更有荒野丛林的气息。   曹皆又沉默了一阵,随后这沉默和不显面目的身影一起,落进狂风中。   名为“福泽”的巨船,继续飞翔在云上雨上。   祥瑞现,福临也!   ……   ……   丁卯界域原本计有四座浮岛,六座海巢,一直维持着勉强的均势。   每次迷界位移,都是势力更迭最快的时候,对人族对海族都是如此。   优势方肯定会抓住这难得的迷雾期,力求将敌对势力彻底抹去,再造一个完全由本族势力自主的界域。   这可是大功!   但是在大齐武安侯的军队赶来后,丁卯界域的形势,就已经发生了变化。   一艘飞云楼船,一支武安大旗,所过之处,无有不避。   尽管姜望在妖界归来的壮举,还未有在广大海族中传开。   但“人族骄命”之名,大凡混迹迷界的海族,都很难不知晓。   当初血王把白象王的皮都剥了一层下来,白象王痛哭流涕,也都不曾改口。再等姜望在人族的事迹一件件传来,海族也大多开始对这个称号表示认可。就连骄命自己都曾说过,希望能遇到姜望,以试其名。   普通的海族将领,根本不需要知道姜望有多强大,知道骄命多强即可,无非是望风而逃。   所以飞云楼船亮出旗帜,在丁卯界域横行野地,逼得六座海巢惶急求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真正的武安侯,却到现在才来。   协防任务自不必再说,姜望亲身到来之后,丁卯界域的人族浮岛,根本都不需要再考虑防御的事情。反倒是海族闭巢不出,值得他们想想办法。   这些战士并非全是齐人,来自东域不同宗门、不同国家,甚至还有东域之外的地方,同为人族守疆。   在新的军令未至之前,姜望都有足够的自主权。   以身受刑,收得军心后,他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巡行各处,熟悉了四座浮岛的布防和兵将。再用了两天的时间完成整训。   个中繁务种种,都做得似模似样。有些是照搬兵书,有些是跟重玄胜学的。   而后一声令下,正式出兵!   他需要在真正的军事战争里,验证他在兵书上的所学。   要先用这六座海巢练练手,更要先建立一座对应“黄台界域”的“人族营地”。   至于丁卯海族在这期间紧急求来的各方援军……   他生怕部下看不到真相,亲为斥候,悄悄探查过不知多少次。   现在可以很大声地说——   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   感谢书友“有雾的春晨”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17盟!   ……   朋友们,晚上想写六千字的,实力不允许啊。   明天是我的生日,同时也是我外婆的生日,我肯定要跟她一起吃个饭什么的,家里还会来很多亲戚,所以……   不出意外还是会更新的。   但如果中午没有看到更新,那就晚上八点见。   我不再另外通知啦~   年关已至,祝大家开心! 第一百五十一章悬刀挂门   第1887章悬刀挂门   很多人都听说过,道门三圣地之一的蓬莱岛就在海外。但谁也不知道蓬莱岛的真实方位。唯有一代又一代的蓬莱岛强者,入则潜修,出则镇世,在不断宣示着这个道门圣地的存在。   如这真人孟屿,便是其一。   此人镇守苍梧境已经六年,与不少海族真王都交过手。   血王虽未与之争锋过,但也久闻其名,略知其手段。明白这不是能够轻易摆脱的对手。一见即避身,话都不多说一句,体内一节一节,发出爆竹般的密集炸响。   噼啪噼啪噼啪!   这具蕴藏恐怖力量的真王躯壳,在千分之一息的时间里,就已经彻底地崩解为道则,而又具体地表现为血光,散成百种、千道、万缕。   血分阴阳,有五行,三牲各异,四方不同。   或阴毒,或炙烈,或冰冷,或腐蚀。   艳色黯色褐色,一种血色竟得千百样,就此飞散开,像冲天的血色烟花!   它们体现的是血王对“血”之一字的绝对掌控。   这些血光明暗不定、长短不一地散向所有方位,或快或慢,忽隐忽现,根本没有精准捕捉的可能。   血王避战之意,再明朗不过。   但血光之上的所谓明朗,忽似雪山崩塌!   这里没有“天”,所以是先体现出来“天”的概念,而后天穹下压。   这里没有“地”,然而在孟屿的脚下,大地无限延伸,无尽承载,永恒存在。   那倒扣的明朗,托举一切的厚重……   是所谓天圆地方!   传承自蓬莱岛根本道典《高圣太上玉宸经》中的无上秘法,是造化四十九术中的天演术。   孟屿神临之时即以此术叩门,后来更是推陈出新、发扬光大,将此术生生上推了九个排名!   千万道炸开的血光烟花,就这样仓促地顿止在高处,凝结成一副短暂的华丽画卷。   无声碰撞的道则,勾画出如梦似幻的隐约波澜。   好大的手笔!与血王只是初见,孟屿就毫无保留地出手,直接封锁了一方界域!   只是偶遇,本来各有忌惮,本该惊鸿一瞥,他却动如山崩。   孟屿又何尝看不明白,此时的血王连遭大战,虽未有什么致命伤势在身,却也耗力颇巨。若要搏杀此獠,正当其时。杀死血王对整个迷界战局都有重大意义,于他自己更是一份丰厚资粮。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   ……   嘭!   炙热的烈焰雄城从天而降,毫无保留地轰在护巢大阵的光幕上,炸开成无数朵灿烂的焰花。   将这幅激烈的战争画面,妆点出几分喜庆来。   亲卫统领方元猷问曰:“海族名将鳌黄钟在,为之奈何?”   武安侯答曰:“丁卯区域海巢有六座,岂有六个鳌黄钟在?兵法之道,在以众凌寡、以强击弱!”   姜望果断自丁卯第一海巢撤军,马上又杀向丁卯第二海巢。   且一到此地,就发起了猛攻!   不仅调度战阵轮番轰击,更是亲自出手,与各种军械一同攻城。   焰城最直接的轰击过后,焰花开遍护巢大阵的光幕。又在海族守军源源不断的支持下,被护巢大阵的力量,一朵一朵地扑灭。   以姜望如今的实力,调集起天地元力来,直如啸山吞海。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已是风暴的中心。   什么别的道术都不用,就是一记又一记的焰花焚城,强攻猛打,给予护巢大阵最直接的压力。   护巢大阵有成千上万种,但这等覆盖整个海巢的光幕,其运行过程都是要保持源能的流动性,要有随时将巨大防御力量聚集到某一块区域甚至某一个点的能力。   姜望所指挥实施的多点开花的轰击战术,就是最直接地阻扰大阵运行的方式。   在如此密集的强力轰击下,海族守军只要一个跟不上,就会被轰开缺口,从而轰破防御。   姜望好像完全不在意道元损耗,焰花焚城是一座接着一座地释放。他尽情地展现着这门超品道术的威能,验证他对眼前这座护巢大阵的薄弱点的判断,越战越显激动,自身甚至脱离军势,绕海巢而飞,好像也完全不注意自身的防御。   若有海族强者觑机来袭,这会大约就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可惜这座丁卯第二海巢安静得很,钢铁蜂巢般的甬道,只成为军械和法术洪流的出口。连个叫阵的都没有!   姜望心中已然有了判断,但只是加紧攻势,愈显急切。   就在这座护巢大阵的光幕开始摇晃时,猛然探出一只蔚蓝色的元气大手,将漫天焰花一抓而空。   “真是何处不相逢!”鳌黄钟从那黑幽幽的钢铁甬道里飞出来,看着姜望。   战袍飘扬,甲叶如鳞,脸上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从容微笑。   姜望亦笑:“看来你觉得这是你我之间的缘分。”   “冥冥之中有天定。”鳌黄钟道:“忽然想起来,你别号青羊,我名黄钟,确实有缘!”   姜望也不多言,直接踏上甲板,号令大军撤退。   方元猷震惊莫名,终是忍不住道:“难道真有六个鳌黄钟?”   姜望不去理会这么愚蠢的问题,只道:“在这些海巢全都对他不设防的情况下,有很多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比如……一门名为咫尺天涯的顶级神通。”   方元猷愁眉不展:“若真的天涯于他为咫尺,那此方界域的几座海巢,咱们恐怕一座也难拿下。”   鳌黄钟虽然个体战力不及侯爷,荷载三千甲士的飞云楼船,或也能成为战场上横冲直撞的利器。   然而在随时可以驰援各个海巢的情况下,凭藉防守方的巨大优势,鳌黄钟也根本不必担心会被攻破巢防。若是久持下去,大军出征在外,久伐无功,恐生祸端。   以方元猷想来,在鳌黄钟出现后,丁卯界域的战局,的确是难有进展!   如匡惠平、游玉新等,也是常期参与迷界战争的将领,对于此等局势,皆是无计可施,有劝返之意。   但姜望只是下令大军转向,去往下一座海巢。   这时候他收拢军心、威服三军的好处便已显见。   接连攻伐两座海巢无功,将士们虽显疲态,却无怠意,而是抓紧时间在战船上调养休息,服丹用石。   姜望负手立在船头,迎风展衣,从容自在。心中则是已经陷入战局的推演,苦苦求解。   所以说战争是一门这么复杂的学问。   大军出动不是伱仗剑独游,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走。   已经行军至此,若这一战不能有所收获,且不论对威望的巨大打击,仅这些气血丹和道元石的消耗,就是一笔庞大的亏空。   亏空的次数多了,这片战区就不再是人族军队的支撑点之一,反而成为向内吸血的无底漩涡。   当然,以姜望现在的积累,他承担得起徒劳无功的后果。   以他的性格,即便真个造成巨大亏空,他也不会让部下士卒为自己的执拗付帐,最后无非是自己去填补。   现在之所以不肯收兵,自然是因为……由名将鳌黄钟驻防的丁卯海族,并非无解!   已知丁卯区域一共有六座海巢。   已知丁卯第一海巢实力最强,且通过全力进攻,已经对该海巢的防守强度有所认知。   已知鳌黄钟能够通过某种方式,从一座海巢转移到另一座海巢。   已知鳌黄钟是名将,有足够的军略和力量,且非常谨慎地选择了乌龟式的战法,主打一个闭门不出。无论怎么示以弱点,都坚决不露头咬钩……   姜望心中盘旋着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知见,随口命令大军绕过第三海巢,杀奔第四海巢。   浮岛又或海巢的选址,并不是哪方高层一拍大腿就做决定。   它们通常是停在一方界域必然会产生迷晶的地方。这种地方又被人族朴素地称为“迷晶矿洞”。一开始还有天运之窟一类的花哨名字,后来都被言简意赅的矿洞二字所取代。   迷界自身孕育迷晶的过程,好似禽鸟下蛋,总是一颗一颗地蹦出来。多少不定,速度不定。迷界的一切都是混乱的,就连迷晶的诞生,也没有规律可言。关于迷晶矿洞,唯一确定的是矿洞的位置。   已知丁卯界域的野外,现在完全是人族的自留地,具备超凡修为的斥候四处横飞,根本没有对手。也就是说,丁卯海族在海巢之外,相当于半个瞎子。   鳌黄钟之所以能第一时间得知姜望挥军的目标所在,并且及时完成支援,自然是因为各个海巢之间的传讯法阵。   所以这一次大军还未赶到第四海巢,先锋队就先将一座三丈高的黑色金属方碑,抬到了海巢之外,就地放置,输送气血,嵌入足够的道元石,然后将之启动。   此乃大齐独有的军械“沉默碑”,由大匠公孙革所创制。   当然做不到像齐夏大战那样,齐军在阮泅的主导下,以星辰为阵,直接斩断传讯的规则,让任何形式任何强度的远距离传讯都不能实现。   但在一定范围的空间里,“沉默碑”对于文字和声音的远程传递,也能够及时地进行阻隔,使之“沉默”。   现在第四海巢里的海族,在海巢之外,成了完全的“瞎子”。   当第四海巢忽然失去传讯的能力,它说明什么?这件事情本身即是在告知,第四海巢已被人族大军定为军事目标。   也就是说,通过这样一个行为。   鳌黄钟已经知道武安大军在第四海巢这里,姜望也知道,鳌黄钟迅速赶到了第四海巢。同时他们双方都知道对方已经知道。   而后姜望驻军不发。   大军静静地停驻在沉默碑之外,停在第四海巢无法准确观测的位置。同时斥候四游,禁绝海族窥探。   现在对鳌黄钟的大考已经开始!   因为第四海巢的通讯已经隔绝,第四海巢中的海族,无法通过传讯法阵得知另外五座海巢的情况。他们甚至不知道,人族大军是否将主力都屯驻在第四海巢外。   这无关于鳌黄钟的军事能力,这是情报权丧失的恶果,亦是野外作战能力被碾压的必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到了这一步,丁卯海族或许只能依靠鳌黄钟自由来去的能力,反覆往来六座海巢,不断确认人族大军的主要进攻目标。而支撑鳌黄钟来去自如的,无论是神通,还是某种宝器,又能反覆持续多少个回合?   这一步悬刀挂门,胜于千凿万击!   当然,鳌黄钟也可以藏身于海巢深处,继续不动声色。就像他之前在第一海巢和第二海巢所做的那样,一直等到护巢大阵极大消耗之后,才在关键时刻出手。鳌黄钟往来诸海巢固然消耗甚巨,武安大军轰击护巢大阵的猛烈攻势,又能持续多少次?   但在姜望这里,他还有一张牌——   鳌黄钟两次出手截断姜望的攻势,早就被念尘系住。   他早就可以感知鳌黄钟的所在,但佯作不知,仍以沉默碑向鳌黄钟发起斗智斗勇的挑战。让鳌黄钟以为,这是一场双方互相试探位置,以自身消耗窥探对方底牌的赌局。   其实他是看着鳌黄钟的底牌与之上赌桌!   三个时辰在具体而茫然的等待中也颇为漫长,不过在默默修炼的姜望这里,也只是转瞬即过。   “侯爷,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匡惠平走上飞云楼船,主动请战:“兄弟们已经休息够了,末将愿为先锋,为侯爷冲击敌门!”   “匡将军沉稳笃实,也颇觉难耐,鳌黄钟只会更着急。”姜望远眺着并不在视野里的第四海巢,握灭了指尖的灵动火焰,淡声道:“传令下去,先用饭。”   匡惠平愕然,但也老老实实领命离开。   “侯爷。”方元猷在一旁小声提醒:“兄弟们出来已经很久了,船上带的迷晶数量有限,需要注意储量,小心异化的威胁。”   姜望拿过清单看了几眼,又递回去:“时间足够。”   他清楚鳌黄钟的位置,知道这位海族名将什么时候在第四海巢里,又在什么时候离开。所以他有足够的耐心来考验对手。   鳌黄钟已经在第四海巢反覆来去五轮了!   这足可以为焦切的佐证。   焦切的情绪往往会放大问题。   他在等待鳌黄钟的错误。   ……   “不对劲!”   第四海巢里,鳌黄钟那张因为沉肃而过于显老的脸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   “已经足足四个时辰,人族大军都没有新的动静。”   他边说边摇头。   “齐国这个武安侯,不应该如此从容。他大军出行,每时每刻都是消耗,又连番轰击护巢大阵,士卒疲、军需乏,而我坐守雄关、倚靠大阵,以逸待劳,他怎么可能比我从容?”   他在海巢内部最高的桥梁上,来回走了三步,再抬头时,已经有了决定:“传令下去,迁移海巢!”   “王上!”第四海巢的驻巢统帅难以置信:“咱们防御工事都在,大军未失一部,何故您要迁移海巢?”   海巢固然是战争堡垒,在建立之初就有移动的功能。   但迁移海巢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海巢的选址,往往附着于迷晶矿洞。它要固定下来,在混乱的惑世里,创造一个小小的海族的净土,需要付出巨大源能,也需要长期的经营。   贸然迁移,是巨大的资源损耗!   丢失这里的迷晶矿洞,亦是将惑世最重要的战略物资拱手让人!   这叫他如何不惊?   鳌黄钟早已在心里算过了损失,随口道:“姜望已经发现我的位置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发现了您的存在,不敢攻来,不正说明外强中干吗?”这驻巢统帅完全没有听懂:“他只是竖一块沉默碑,咱们就迁移。他若竖碑于另外几座海巢呢?”   鳌黄钟平静地道:“也迁移。”   “损耗何等之巨,且是未战而失!”驻巢统帅咬牙道:“末将实在难以理解!”   总算在今日找到了几分对弈的乐趣,鳌黄钟稍微多了点耐心,与他解释道:“人族有一部兵法说,『失地存人,人地皆存,失人存地,人地皆失』。你当熟记。姜望这样的天骄,不会一辈子守在这里。你们今日失去的,来日都可以夺回来。”   “可咱们这里风平浪静,人族大军根本不敢打过来。”驻巢统帅仍是不解:“看不到失地的风险,更看不到失兵的风险。”   鳌黄钟看了他一眼,终不耐烦再多说:“执行本王的命令。”   于是第四海巢御风而起,轰隆隆自往第一海巢的方位而去,也自然地离开了沉默碑的笼罩。   只留下正在吃饭的、面面相觑的人族大军,和立在楼船船首,拧眉不语的姜望,   姜望的确等到了鳌黄钟的变化。   但等到的不是鳌黄钟消耗过大、自由来去的能力受限,也不是这位海族名将的行险一搏,而是壁虎断尾。   从双方开始接触到现在,他们并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正面碰撞。可鳌黄钟是一缩再缩,现在是连迷晶矿洞都能放弃,实在是谨慎到了极点!   恰恰是这样的对手,让姜望根本看不到扑灭敌军的可能。   当鳌黄钟决定迁移海巢,他所能遭遇的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五座海巢都迁移。而丁卯区域的任何一座海巢,都不可能再被人族攻破了!   感谢大盟“我爱琪琪888”打赏的新盟!   感谢书友“牛大的小迷弟cc”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18盟!   ……   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给各位书友拜年了!希望新的一年里,大家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第一百五十二章时来天地皆同力   第1888章时来天地皆同力   海巢轰行的声音,像是无底渊中,呼唤死亡的螺号。   低沉,冗长,失落。   目光扫过海巢上下士气低落的将领,鳌黄钟面无表情,只轻声说了一句:“战争并未结束。”   对于姜望的军事能力,直到现在鳌黄钟也没有清晰的认知。   总觉得上下浮动过大,姑且视为一种虚实莫辨的棋风。   但大齐帝国乃至于整个现世人族当今最年轻的军功侯,却是实打实的的荣誉。绝世天骄鱼广渊之死,更是分量十足的注解。   包括他在内的许多海族天骄,一直都觉得,以鱼广渊这等癫狂更胜其祖的行事风格,要么一路癫狂下去,成为令天下强者都战栗的恐怖存在。要么就在某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以难为凡俗想像的方式,迎来轰轰烈烈的死亡。   但事实上鱼广渊的死亡,竟然没有什么波澜。   在一个毫不特殊的日子里,与姜望相撞,然后被碾灭。平静得就像是飞云楼船前的小小云翳,碎在撞角之前,甚至都没能翻起太大的浪花。   甚至于,本该由鱼广渊之死所引发的狂澜,也悄无声息地并未实现。那位以暴虐闻名的血王,竟然并未将迷界搅个天翻地覆。   由是愈见姜望之恐怖!   鳌黄钟肯来支援丁卯界域,自是有与姜望争锋的心气在。但从一开始,他定下的战略就是避其锋芒、挫其锐气、伺机而动。   他手上有一套传承自人龙共治时代的旗盘,名为“干龙九幻大挪移盘”。   旗盘分子母,一盘九旗。   干龙盘在手,能够任意穿梭至九幻旗的落点。   他单独穿过界河,藏于野地,让部下携带九幻旗进入第一海巢。如此深潜其中,就是为了找准机会,给姜望一记狠手。   虽因护巢大阵支持不住,被迫提前出手,他也不很在意。   因为他真正把姜望当做对手,甚至于当成这一次惑世之行最大的挑战。若真能轻易得手,他反倒难以相信。   他始终把自己放在挑战者的位置,从一开始就预设了失败。   五座迷晶矿洞不战而失,是他考量之后,认为自己能够承受的代价。   而他认为,这种程度的胜利,绝不会让姜望满意。   天骄天骄,年少成名,如何能无骄意?   姜武安在齐夏战场斩获大功,在天狱世界闯出大名,他能够忍受在这小小的丁卯界域里,一座海巢都不能击破吗?   鳌黄钟就是要用这丁卯界域里的六座海巢,反覆顿挫姜望的锐气。一直熬到姜望露出真正的、致命的破绽为止。   所谓一鼓作气,再衰三竭。   人族大军势竭之刻,就是他鳌黄钟亮锋之时。   但若他所期待的破绽始终不出现,他也就这样承受。   已经窥见真王契机的鱼广渊都被轻易宰杀了,他在姜望亲自引军的情况下,还能保住六座海巢的有生力量,回去也不是无法交代。   ……   同样的天海不存,同样的规则混乱。   在同一方界域里,在这血腥的战场上,人族与海族的天骄共舞。   这边人族大军还在轮换着用饭,那边巨大的狰狞海巢已经浮空远走,一去不回头。   方元猷虽然看不懂眼前这一幕,但不妨碍他既崇且敬,热切地吹捧道:“侯爷真神人也!于迷界第一次领兵,就击败名将鳌黄钟,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上将之略!”   姜望自己拍马屁没什么水平,对别人的马屁却很挑剔,不感兴趣地摆摆手:“少在这里与我废话,去矿洞看看能掠走多少迷晶。”   方元猷讶道:“咱们不占据这里吗?以矿洞为基础,请调援军过来,很快就能再起一浮岛。”   第四海巢迁移之时,必然已经把能带走的迷晶全都带走。单纯搜刮矿洞,收获必然有限。守住这只下金蛋的母鸡,才能说是没有白来。   “鳌黄钟不死,它还归属未定。”姜望道:“我们的兵力和时间,都不要在这里浪费。”   即便悬刀挂门,在没有什么损失的情况下,就逼走了鳌黄钟,白得一座迷晶矿洞,也很难说有什么满足的心情。   他以鱼广渊祭旗,亲引大军,在丁卯界域腾挪辗转,所求的无非是彻底扫荡此域,亲手建立起一座人族营地来。   但鳌黄钟如此谨慎,几乎是直接宣告了这个目标的破灭。   任他勇冠三军,奈何对手高挂免战牌。   任你媚眼抛尽,对于瞎子也无计可施。   姜望并不追击迁移中的第四海巢,而是遵循固有的节奏,率军按部就班地前往第三、第五、第六、第二海巢,挨个立下沉默碑,挨个点名。   既然鳌黄钟有承担损失的准备,那就先将这部分损失兑现。   虽说姜望并不打算驻守任何一座迷晶矿洞,收益十分有限,但只要能给敌军造成损失,那就很值得前往。   兵法有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纸上得来终觉浅。在行军的过程里,对照兵书所学,方能触及先贤智慧之万一,由是愈发感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丁卯界域的人族势力,兵力并不充足,守住目前的四座浮岛已是极限。哪怕海族势力让出再多迷晶矿洞来,也根本不可能守住。   调再多资源过来建立浮岛,都只是虚耗。贸然请调更多军队,在风雨将来的迷界,更不是明智之举。   此界六座海巢的兵力聚集在一起,分毫未损。姜望自知一旦离开,恐怕丁卯浮岛立刻就会迎来激烈反扑。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鳌黄钟的乌龟战术并不好看,却无懈可击。   除非他能以万钧巨锤敲碎这龟壳,可惜他与鳌黄钟的实力差距,并没有拉开到如此程度。   况且现在六座海巢合聚,鳌黄钟所统御的兵力,恐怕已经超过五万之数。   即便都是以海兽战士为主,在鳌黄钟这等名将的指挥下,姜望其实已经没有必胜把握。   所以他把沉默碑竖立在六座海巢的聚集区域之外,大军不再行动。   在轻身出阵轰击几次海巢,都未能引出鳌黄钟后。他心里明白,此次出征的极限……大约就在这里了。   他已决意退兵。   虽说堂堂大齐武安侯,亲自引军出击,却连一座海巢都没能击破,一座迷晶矿洞都不敢占据,必然会招致非议。   此所谓声名累人。   但声名从不在姜望的考量里。   见识过真正名将的战争艺术,他对自己的兵略水平有清醒认知。在军阵的调度上,以“在任何时候都保留反击力量、保有撤退可能”为布阵之要。在战略上虽然也有扫清丁卯界域的大目标,但具体的执行中,仍以保存有生力量为主。   鳌黄钟视他为大敌,处处小心,他对鳌黄钟也警惕得很。绝不会把鳌黄钟的谨慎视作软弱,真正软弱的海族将领,怎么会在鱼广渊战死后,还敢独身来援丁卯界域?   彼此相接的六座狰狞海巢,在丁卯界域结成了孤堡。海族大军的血气,几乎蒸腾成云。   兵家有点兵之术,目光一扫,即知具体兵额。天地元力的起伏,血气的波澜,都是重要判断依据。当然,这些方面也常被用于迷惑对手。   石门兵略里当然也有李氏独传的点兵术。   姜望自认学艺不精,对鳌黄钟统御的大军数量有所判断,但并不笃为真理。   默默地望了一阵血气,在心中一声轻叹。第一次指挥大军作战,虽说无过,也难言有功。在自身实力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未能真正击败鳌黄钟这样的对手,未能真正奠定丁卯界域的局势,终究有些遗憾。   但这些遗憾,也转念即被斩去。   石门兵略有云:一夫之恨,不可以动三军。   今一夫之憾,更不可以轻为三军之由。   便淡声发令:“传令三军——”   方元猷既为亲卫,也是旗官,正规整待命。   忽有斥候来报,打断了姜望的命令:“启禀侯爷!有自谓三刑宫卓清如、钓海楼竹碧琼者,阵外求见!”   姜望眉头一挑:“身份确认无误吗?”   斥候道:“应是无错,军中有钓海楼修士,认得竹姑娘。”   丁卯界域四座浮岛的兵力,都被姜望统合,其中并不只有齐军。姜望也都一视同仁。   “快请过来!”姜望急声道。   方元猷看到自家侯爷的眉头舒展开来,难掩喜悦,心中暗自琢磨,这份喜悦具体是为哪一个。   身为亲卫统领,要先侯爷之忧而忧。   三刑宫的真传,钓海楼的真传,不知与叶姑娘相比,谁更秀出,谁在侯爷心中更重?   当时在妖界,叶姑娘可是问了不少问题,自己咬死侯爷从不逛青楼,尤其讨厌红袖招,很对得起侯爷的信任。这卓姑娘、竹姑娘若是也问些什么,自己又该如何态度呢?三刑宫出身的那个,应该不好糊弄……   姜望完全不知道自己忠诚可靠的亲卫统领内心是怎样精彩纷呈。   他的喜悦当然发自真心。   倒不全是故友相逢。   现在他顿兵于此,是进无可进,退又不甘。竹碧琼是外楼境中数得着的实力,卓清如更是法家圣地出身的强神临。   在这时候碰到他们,好比是瞌睡来了枕头。   要砸破鳌黄钟的龟壳,正当其时也!   若非主帅不可轻动,手握三军之重,须得万分谨慎,他都已经飞出阵外,亲迎强援。   未几,身穿钓海楼道服的竹碧琼,与穿着普通长衫的卓清如并肩而来,踏足楼船。   她们都不是那种姿容秀出的女子,但各有不凡气质,殊立人间。   姜望热情地迎上来:“竹道友!卓道友!怎么于此相逢?”   卓清如目视远方,一副观察海族军势的样子,实际以余光认真地打量姜望和竹碧琼,随口道:“我从怀岛出发,乘钓龙舟来迷界,恰好竹道友也要来,我便与她同行,顺便看看……看看迷界。让竹道友说吧,路线是她选的。”   法家秘术非凡,姜望早知视线之重,也未能察觉卓清如的关切,只含笑看向竹碧琼。   竹碧琼面色倒是平静,淡声道:“卓师姐负法家之望,要游学天下,我便带她见识见识海族天骄。也未怎么刻意选路,刚好来到此界,刚好看到武安侯的大旗,便冒昧来访——”   她终于看向了姜望的眼睛:“不知是否冒昧?”   在迷界寻一个具体的目标,并不容易。一来规则混乱,方位全无。二来强敌频频,纷扰难绝。姜望自己都失期受责,如何不知?   且算鸿运罢!   “当然不会!”姜望朗声而笑:“我望强援,是望穿秋水!来来来——”   他主动招手,让卓清如、竹碧琼同他走到船头,遥指视野里的那片暗翳,声音激动:“看到那片阴影了吗?丁卯界域的六座海巢,此时连接一起,由名将鳌黄钟坐镇。我欲破关而不得!”   他言辞切切:“实不相瞒,在两位到来之前,我都准备退兵了!”   卓清如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她这时候才真正关注战局:“你把鳌黄钟逼得连弃五座矿洞,用六座海巢抱团困守?”   迷界亦是三刑宫重点注视的种族战场。   法家真人胥无明近几年正坐镇天净国,她身为矩地宫真传,当然不会对迷界的情况一无所知。   恰恰她非常清楚鳌黄钟是何等存在,才惊讶于此刻的战场形势。   相较于鳌黄钟这般毕竟隔着一个迷界的海族,她对姜望有更多的了解。知道姜望出身低微,并不以军略见长。其人在齐夏战场上创造的军功虽巨,在引军作战上,其实全赖于重玄胜。   只是一个武安侯,一个冠军侯,双骄并世,太过耀眼,让很多人都忽略了继勋博望侯的重玄胜的光彩。   若以军略论,重玄胜才是那个天纵之才!   现在姜望仅凭军略,竟也能压制鳌黄钟吗?   卓清如不由得对三刑宫的情报网产生了不信任。   姜望认真地道:“我强在个人勇力,军略远不及鳌黄钟。非我迫他至此,是他不肯给我半点机会。”   他并不掩饰他想要借用卓清如的力量攻伐海族,但也绝不夸张形势,绝不肯让对方产生误判。   强攻鳌黄钟所驻防的海巢,绝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他必要告知辛苦,告知危险,才肯表达请求,让对方做决定。   “攻伐海族是人族大义。”竹碧琼已经说道:“武安侯但有所请,竹某无有不从。”   卓清如看了她一眼,心想前一句倒也不必。沉吟片刻,才问道:“卓某不知兵法,也知攻城为下,往往是将士以命填关……武安侯有几分把握?”   姜望平静地道:“若无两位,我一分把握都无。实在是衡于天平两端,身无别注。两位自是万钧之砝码,若得加入我军,破关何难?”   他一手按剑,昂首扬眉,极其难得地显见雄姿:“此时沉默碑封绝,鳌黄钟不知内外,扫荡此界海族,正当其时!”   “我现在考虑的……是如何留下鳌黄钟!”   感谢书友“青山还被暮云遮”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19盟! 第一百五十三章万声倒伐,八方通行   第1889章万声倒伐,八方通行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相较于丁卯界域的六座海巢,数万海族大军,鳌黄钟才是那个更具战略价值的目标。   但击破六座海巢尚有思路可循,留下鳌黄钟,则好似痴人说梦。   在大军环伺之下,鳌黄钟尚能自由穿行于各个海巢,随时干预战争。大军若是专指于他,恐怕见他一面也难。   数十条战船已经铺开,大军分队列阵。   咚咚咚!   能够激扬血气的战鼓已经敲响,有加速回元之能的大旗展于高穹。   兵煞汹涌如啸海。   六座海巢成孤岛。   丁卯浮岛原有的两艘棘舟,和随飞云楼船同来的两艘棘舟,绕飞海巢,投以棘枪,以钢铁问路!   面对大军闭关、坚城固守的情况,其实别无它法,只有硬攻硬打。   所以姜望也不摆什么战术,直接全军压上,更展一领霜披,亲为先锋。   他沉默并无豪言,但如天柱倒倾般的一剑,已是他的壮语!   海族所有的防御,他先检验。海族所有的攻击,他先承受。   六座海巢像是结在同一根藤上的六个刺球,各自向不同的方位张开尖刺,而又存在隐约无形的连接。   这种连接,在姜望立足强神临层次的一剑轰落后,清晰地显见轮廓。   相较于作为战争堡垒的巨大海巢,姜望的身形并不会比一只蚂蚁大多少。   遑论六座海巢累聚,真如山脉绵延!   姜望就像那张开薄翼的蚍蜉,相形见渺。可在一剑天倾后,他亦有完全与之相抵的巍峨!   剑势的尽头只是一个微不可察的黑点,但由此点,泛开了遍及六座海巢、群山摇动般的涟漪!   轰!   千万声混于一声。   自六座海巢几乎同时飞出黑压压的投枪,铺天盖地,好似一场瓢泼大雨!   它们并不全是黑色,甚至形制也不相同。   有亮白色的如同野兽尖牙的锋锐短枪、有泛着幽幽绿光的毒枪、有只显现淡淡轮廓的暗骨投枪……   只是因为数量太多又太密集,而结成了一团暗云。它们隐隐成阵!   更有兵煞蒸腾其间,海族军阵法术显出怪形异象。   海巢下方,隐有沧海虚影。   这分布在丁卯界域不同矿洞的六座海巢,本来全不相干,各有统属。但在鳌黄钟的调度之下,兵煞咬合,大阵相接,竟隐隐连为一体!   若非对这六座海巢的海族将士都有充分掌控,若非对这六座海巢的防务烂熟于心,兵阵、防御法阵样样精擅,若非有超卓的指挥才华……绝不能做到这等地步。   须知这六座海巢聚拢在一起,也才是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   姜望收服军心,携斩杀鱼广渊之威,以大齐国侯的身份统合四座浮岛兵力。还有两百侯府亲卫、三千决明岛训练磨合过的甲士,成为大军骨架,帮助他完成对这支兵额三万余的大军的掌控。   可也仍不能调度这三万大军,尽数结成一个军阵。   使匡惠平这样的将领分别领军成阵,固然是适应当前战场形势的调度,亦是兵道修行不足的无奈之举。   而鳌黄钟呢?   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就将互不统属的六座军堡捏合一处,在军事上完成了初步的联结。   这分布在六座海巢里的兵额五万以上的大军,是丁卯界域海族势力的极限,但绝不是鳌黄钟的极限!   姜望若是再晚一些时间过来,等这六座海巢完全攻防相协,只怕就再不存在攻破的可能。非有十倍以上的兵力,都不敢围之。   此刻海族军堡的反击有如怒潮,一瞬间就将大齐武安侯吞没。   轰!   仍然是那千万声混同的一声,似乎是重复炸响了一次。   投枪撞破空间的尖啸声、疾风被撕裂的锐响,乃至于海族军阵法术的咆哮,海族战士们的呐喊……   如枪,如刀,如剑,如戟。   声纹显迹!   万声倒伐!   姜望在这一刻,完全展现自己于声闻一道的最高成就。   耳仙人坐观自在耳,开启了声闻仙态。   独自一人,掌控了整个战场的声音,并以此为兵戈,向整个六座海巢的防御体系发起挑战!   历来强者死于大军,要么是不幸被围,要么是拼死守关。   任你神通盖世,道法通神,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与兵煞绵延不绝的大军相持。一个气力不接,顷刻万马踏尸。   姜望在这种激烈的战场上,选择独自与海族守军正面对轰。实在嚣狂!   可他在这一刻展现的恐怖实力,又实在令鳌黄钟惊叹。   如果说六座海巢协防体系的迅速成型,体现的是他鳌黄钟对于军队的堪称恐怖的控制力。   那么姜望对力量的精微控制,就尽在这万声倒伐的一幕里。   声纹皆显迹,声刃伐万军。   他统合六座海巢,以不同的军阵、不同的战士,并投枪为阵。姜望独自掀起的声纹狂潮,全在这投枪大阵的关键节点里。   投枪似雨、兵煞结网、法术相构……足有三千三百个关键节点,姜望在一瞬间破坏了两千七百多个!   表现在外,就是六座海巢的反击浪潮,顿止了整整三息!   因为此地声音皆朝于这位年轻的大齐国侯。   所以这场交锋是缄默的。   缄默中有内心空茫的巨大震撼。   整个战场上能真正看懂这一幕的并不多,看得懂的都不免震动。   看不懂的同样失语。   纵然看不明白那种极致的力量掌控,但看得清楚万军为一人所阻。   这样的战斗技艺,几近于神话,鳌黄钟只在骄命身上看到过类似的表现。   无怪乎以鱼广渊之难缠,也死于非命。   不过……即便是骄命真身在此,也不可能抵挡手握六万大军的鳌黄钟。   这个姜望是对自身实力迷信过头了,还是太相信他的三万大军能够接回他?   鳌黄钟不知道答案,但很擅长提问。   他在万声反伐的同一时间,就已经以自身的兵煞,贯通六座海巢,将六支军队的兵煞连接在一起,结成了一个统合的巨大军阵。   严格来说,士卒未经统一训练,大规模的军阵很难成型。   他只是分别调动六座海巢的军队,结成能够互补的军阵,再由自身完成最后的汇聚。完全是凭藉高超的统帅力,完成这等程度的统合。   通过军阵的连接,海族战士们的同心协力,六座海巢的护巢大阵也彼此呼应、靠近、交汇。   那顿止了三息的反击浪潮,转覆以更狂暴的姿态。   飞矢横空,竟缠光焰,好似流星雨!   翻滚如长河的兵煞,疯狂向姜望绞杀,便如巨蟒缠身!在鳌黄钟的控制下,那些兵煞都像是带上了钩子,每一丝每一缕都勾向姜望的精气神,好像要把姜望钩进海巢里!   军阵杀术,九幽勾魂!   它是丝丝缕缕细细密密的纠缠,在与目标接触的同时,就已经完成附着。军阵的恐怖即在于此,若真叫勾住,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磨杀。   任是姜望再强几分,也要殒身于这兵煞磨盘,难有脱身之望。   他麾下三万大军,由匡惠平、涂良材、游玉新等各自统御,结成兵阵,却没有如鳌黄钟所料的那样过来接应姜望,而是埋头轰击海巢。   包括那艘飞云楼船,以及船上满载的大齐武安侯最忠实的嫡系,都尽发攻势于护巢大阵。   这也让鳌黄钟苦心准备的后招尽数落空。   他立即意识到了不妙——就在他统合六座海巢进行攻防协作的这段时间里,姜望绝对获得了强有力的支持!   情报权丧失的恶果时时刻刻都在体现,只是他本以为,以丁卯界域这样的形势,姜望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请来力量足够的援军。   至于机缘巧合刚好有人族强者路过附近……他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这样恶劣!   而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彻底完成六座海巢的固防,姜望便有强援,又能耐他何?   万万没想到变故发生在这样关键的时刻。   鳌黄钟急调军阵,使兵煞瞬间分流,回涌各处要害位置。   此等行为,无异于箭已离弦仍回头,真是太令人惊叹的军阵指挥能力。   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袭长衫横渡战场,与那勾缠姜望的兵煞擦身而过,径与漫天的飞矢迎面!   这袭长衫如此普通,穿着长衫的女子本来也掩于战火,而于此刻并指向前。   一张纸,薄如蝉翼。几点墨,不值一提。但若书于条文,盖上法印,则可去职削爵,断脊斩首,无有不传,无有不至。   木棍本来普通,因为加诸法律的重量,从而成为刑杖,甚至可责国侯!   “法”的威严,同样在这一刻,体现在这女子的令指上。   指曰——八方通行!   漫天飞矢,为她而开。   法术洪流,因她避道。   此刻她的光辉不可直视!   她落在护巢大阵的光幕上,轻缓得如同一片飘叶。   可那能抵御万军冲击、神临强攻的光幕,竟然如水漾开,为她让出一扇门户来。   在鳌黄钟全力应对姜望,护巢大阵本身还在承受人族大军剧烈轰击的此刻,卓清如根本不可阻挡!   她杀进这座第五海巢,好似虎入羊群,却懒得做什么破坏,飞到哪里,哪里就自行让路,就这样径直杀向鳌黄钟。   护巢光罩上的这扇门户,一开即合,存在十分短暂。   但就在合拢之前,已经有一个纤薄的身影踏入其间。   海蓝色的道服如浪翻卷,纤纤玉手一掌按下。掌心晶莹剔透的一滴水,顷刻演化江河,倒灌整座海巢!   姜望曾经见识过的天一真水!   此时鳌黄钟操纵的大军兵煞在退,姜望在进,且是急进、急杀,好似要将自己送进大军之中,甘被万军所围。   他作为三军主帅,当然要把握全局,在殊死搏杀的同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当然也注意到了这样的竹碧琼。   他倒是并不惊讶于天一真水,也不怎么惊讶竹碧琼的成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姑娘回返钓海楼后的种种,他毕竟特意打听过,心中早有预期。   只是此刻他忽然想到……以前的竹碧琼,是不怎么穿钓海楼制式道服的。   她像是所有爱美的女子一样,喜欢穿各种各样好看的衣裳。就连在青羊镇做工还债的那段时间,也没忘了去逛成衣店,拿那点微薄的俸禄,去找好裁缝。但从什么时候起,无论在什么场合,她好像就一身道服,再也不会换了呢?   在天府秘境外,在满月潭注视青袍裹身的竹碧琼的那一幕,好像已经非常遥远了。   “休要走了鳌黄钟!”   怒声炸成雷霆,震得六座海巢的海族战士皆是无声。大齐武安侯在海族大军的兵煞之中耀起五府,神通并显,长相思割开两世。   剑气滚滚,似浪逐奔。   横开剑潮一线天!   就此轰上已经摇摇欲坠的大阵光幕,将之斩出千疮百孔,碎灭于一瞬!   六座海巢合聚,其中当然不乏统帅级海族,不乏强者。   可竹碧琼横行其间,不断破坏海巢军防,道法万般,竟无可阻。   偌大海巢,尽为天一真水所填。茫茫多的海族战士,无论往哪个方向逃奔,都避不开噬命的海浪。那已经结成战阵的大军,也无法避免天一真水的冲击,一时飘摇!   卓清如更是大道直行,法无偏转,再直接不过地杀到了鳌黄钟的军阵前。   遥空一指,敕曰——“当受一死!”   整座海巢都炸开了元气乱流,一记法刀已横于鳌黄钟脖颈,瞬间斩开了磅礴兵煞、沸腾血气,切进血肉中。   一令八方通行,一令刑杀主帅!   鳌黄钟一言不发,身上骤现流光幻影,身形也遽然消失,出现在了第一海巢,转而以此巢大军为中军。   他倒也还尝试遥控第五海巢的军队。   但主帅仓皇移位,竹碧琼破尽关键节点,人族大军又势如山倾,这座第五海巢的军队,瞬间便已崩溃!   姜望身如苍鹰翱折,尚未杀入第五海巢,已经杀至第一海巢。掌覆焰城,剑落天倾,仍是毫无花巧的强攻!   单人独剑,强轰大城!   他的体魄似乎不坏,他的道元真如无穷!   仿佛不知死,也不知疲倦。   轰轰轰!   鳌黄钟迅速做出应对,除开已经被攻破的第五海巢,和正在被姜望攻击的第一海巢,剩下四座海巢遽然分开,逃往不同方向。   大势已去,覆巢难挽,他还是要尽量保存有生力量。   当然,随着最后一座迷晶矿洞的丢失,海族势力在丁卯界域已经再无立足之处。人族都不需要更多攻势,只要围拢起来,隔断“粮道”,仅凭惑世的异化就足以摧毁大军。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丁卯界域的清空,已成定局。   武安大军已经可以宣告一座人族营地的诞生! 第一百五十四章何必劳烦明日我   第1890章何必劳烦明日我   第五海巢已被攻破,残存的海族战士四散奔逃。   第二、第三、第四、第六海巢分走各路,溃不成阵。   追亡逐溃正是斩获敌颅的好时候,迷界战场斩首可记功。一颗足够分量的头颅,完全可以改变一生。   但人族大军却并无一队军卒分心掠功,反是皆从武安侯之命,兵围第一海巢。   武安侯以身受杖,已牢牢地将军纪刻在三军将士心中。   他们算不得什么天下强军,可在武安侯的麾下,也有必破敌阵的信心。   彼涨我消的军势,在鳌黄钟眼中清晰又深刻。   所谓兵溃如山倒,他再怎么一时名将,也难以再稳定各路。遑论姜望还在高声宣扬他已经死了。   在声闻之道无法相抗,连自己的声音都传不出去,着实憋闷。   他只能以令旗调度各路将领,而无法挽回溃散的军心。   并且那个法家神临也已经杀来,正与姜望联手强攻巢防,打得护巢大阵岌岌可危。这也分去了他绝大部分精力。   局势瞬间崩溃至此,他倒是并不沮丧。姜望有堪比骄命的力量,手握大军重甲,身边还暗藏强援……换成谁来丁卯界域,也难讨得了好。   此行实在非战之罪。   非要说做得不好的地方,是出战之前,对姜望这个人的了解还不够。   知道姜望强,但不知道姜望具体有多强。对姜望的性格、军事能力、行事风格,都有误判。   “想不到为了对付区区在下,堂堂武安侯也不敢独来,决明岛、三刑宫、钓海楼,竟然联手。我鳌黄钟何其幸也!”鳌黄钟的声音震如天鼓,却冲不出第一海巢。   卓清如一记掌刀劈在护巢大阵上,掌劲穿入光幕,在海巢之中鸣啸。她的声音却平缓:“我们若说是路过,你定是不信。”   鳌黄钟最大程度上地调动守备力量,修补大阵,嘴里大笑连连:“惑世如此广阔,你们恐怕找情郎都找不到这么准,跟我说路过?”   竹碧琼那只不断变幻道决操纵天一真水演化种种道术的手,蓦地握紧,数百名海族战士直接被水压碾碎。   而她道靴一点,身后张开一对骨翼的幻影,霎时间身躯散为流光,再出现时,竟然直接穿透了犹在支持的护巢大阵,落在卓清如那一记咆哮的掌刀刀劲之上。   钓海楼第四靖海长老辜怀信年轻时候恃以成名的神通——锈骨飞鸟!   取意“鹤虽死,锈骨能飞。”   它并不是与空间有关的神通,而是对能量的掌控。神通持有者,能够自由穿行于各种能量之中。   譬如道术,譬如剑气,譬如刀劲。   瞬间由此而彼,距离只跟神通影响的范围有关。   当然,竹碧琼能够借卓清如的刀劲穿行,自是得到了卓清如的允许,这一路同行过来,她们也有了一些默契存在。   此刻这位钓海楼真传弟子,反手一按光幕,朽坏的力量如藤蔓在光幕之中疯狂蔓延。而她足踏刀劲、如御飞剑,以外楼之修为,竟悍然向鳌黄钟发起了挑战:“说路过,就是路过!怎么,你鳌黄钟的路,不许人过?”   嘭!   姜望在这个时候给了护巢大阵最后一击,在流碎的光影里踏云而近,只道了声:“不服单挑!”   鳌黄钟当然不肯单挑。他也决不相信一个真正带兵打仗的人,会给他单挑的机会。   他有九成的把握瞬杀竹碧琼,无论这是一个多么有名的外楼境天骄,得到过何等指点、有怎样的战绩,天堑不可逾越。   但他只有三成的把握,在杀死竹碧琼之后,摆脱姜望的纠缠。   “我们会再见面的。”他看着迅速迫近的姜望,如是说道。然后放开了对兵煞的掌控:“诸君,各自逃命去吧!”   幻光绕身而起,他再一次启动了干龙九幻大挪移盘。   “何必劳烦明日我!”姜望眸转赤金,一剑牵出天穹、引落星光,真我道剑使得迷界飞雪。   北斗星移的那一刻,鳌黄钟附近的空间,几乎寸寸被斩碎!   姜望并不具备穿梭空间的神通,也不懂得空间的力量,但他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对手,如何封死对方逃窜的可能。   当然他推演过许多的法子,此刻选择的是自认为最可行的那一种——即是以笼囚罪,并不针对具体的某个人,而直接针对那一片空间。   他做不到如屈舜华之阖天那般,直接封住整片空间。但在毫不吝惜力量的情况,以狂暴的力量倾泻,可以做到一瞬间将剑意范围内的所有空间都击碎。   空间都碎灭了,如何利用空间的力量逃遁?   什么空间折叠、空间跃迁,都成无根之水。一幅画卷失去画布,纵有生花妙笔,又何能描绘江山?   但姜望这志在必得的一剑落下。   那幻光竟还是流散了,鳌黄钟也消失在光里。   其时也。   整座海巢仍然喧嚣于战火,人族大军杀上海巢,四处逐杀海族。四处金铁交击、血光飞溅。   唯独这一片空间里漫天飞雪,青衫带剑人独立,竟显寂寥。   卓清如走进这这幅雪景里,那圆睁的、明亮得过分的獬豸之眼,也缓缓合拢,恢复成普通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看错,他这不是空间的力量,而是借由法器产生的虚实之间的遥相转换。自器修之道彻底破灭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强的法器诞生。鳌黄钟所把握的,应该是传说中的『干龙九幻大挪移盘』,这也符合他的身份。”   鳌黄钟借以来去自如的根底,不是空间之道,而是虚实之道。   这让姜望一剑斩空的莫名躁怒,悄然平复了许多。   他问道:“除了证为王爵、称为名将之外,鳌黄钟还有什么身份?”   “与这样的天骄对决,伱也不多了解一下对手吗?”卓清如有些惊讶的样子,大概很难将这个疏于情报的武安侯,和击败了鳌黄钟的三军主帅联系到一起:“他是海族皇主仲熹的血裔。”   可怜姜望才从妖界回来没多久,就被齐天子一脚踹过来,中间休假也都忙着到处还人情。兵书都读不过来,迷界的相关资料都没有看完,哪里抽得出时间去一一研究海族强者的情报?鳌黄钟的名字都是临时从部将嘴里得知!   姜望并不掩饰,只道:“他不是我选择的对手,但的确让我看到了海族的底蕴。”   又转头看向竹碧琼,语气有几分严肃:“你刚才太冒险了,在迷界切不可如此。”   因为对朋友的担心,他连那句必带的竹道友也省略了。   这种说话的态度,有几分似青羊镇旧时。   竹碧琼表情淡然,只有眉梢微扬:“我很会逃的,他杀不死我。”   若非姜望口口声声以擒杀鳌黄钟为目标。她实无必要亲身穿入海巢,与鳌黄钟正面对峙。   以外楼修为邀战神临,说白了就是引诱鳌黄钟杀她,为姜望留下这个海族名将创造机会。   当然在人族大军已经奠定胜局,姜望和卓清如随时都能跟上的情况下,她有九成保命的把握。   但谁也不能说,她这不是一种冒险。   而且是于她本人并没有什么收益的冒险。   姜望一时不知何言,索性安排起军务:“鳌黄钟已经战败,此界再无阻碍。接下来就是沟通四邻,真正建立起咱们的人族营地。具体怎么做,方元猷同匡惠平商量着来,”   方元猷一听自己侯爷好像又要当甩手掌柜,不由得急了:“侯爷哪里去?”   “本侯实在不忍心让鳌黄钟自己走,打算送他一程!”姜望说着,又对卓清如和竹碧琼道:“两位要是没有急事,不妨在这里休息,也帮我看着营地。”   在说话的时候,他已经一步转至一艘棘舟前,一拂袖将棘舟里的军卒都赶下去,自坐了前舱,点亮法阵,驾此舟穿空而走。   只留下卓清如和竹碧琼四目相对。   方元猷同匡惠平面面相觑。   两员部将虽是面面相觑,却也无话可说,只能老老实实去做事。   两位大宗真传则是莫名其妙地相视一笑。   卓清如道:“他还没有走远,我还可以帮你送一个问题给他。”   竹碧琼眨了眨眼睛:“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卓清如素手抚额:“帮他攻城还不够,你还真打算帮他看家?”   “正好累了。”竹碧琼说着,不自觉地侧过头去,   视野里是一座战场最后也最残忍的画面,成建制的人族军队来回扫荡,海族方几乎已不存在抵抗力量。   眼前斩首的斩首、扫荡的扫荡、拆毁的拆毁……她感受到的却是忙碌。   忙碌不停的,像是在青羊镇打工还债的日子。   “早还清了!”心里有个怨毒的声音这样嘶喊。   “还不清的……”竹碧琼喃喃自语。   “什么?”卓清如没有听清楚,回过头来,脸上有非常感兴趣的神色。   “我说——咱们的酬劳该问武安侯要,不给清可不行!”竹碧琼飞身穿进已在尾声的战场,随手将一个暴起发难的海族战士按了下去。   海蓝色的道服,在天一真水之上,飘摇如萍。   一滴水,化一条河。   一颗心,是一片海。   而卓清如立在显得有些空荡的楼船船首处,睁着她满是新鲜感的眼睛,似乎对所见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   面前由虚而实、显现了一本书。   素面无一字,白索穿书脊。   无风而书自动,一页一页翻过,是密密麻麻、规规整整的文字。   咚!   始终未歇的夔牛战鼓,终是响到了最后一声。   这本书也翻到了未完的那一页。   在书页的最后一段,笔墨自动勾勒,文字自行发展,像人生的演化,如是写到——   “姜望不是一个轻率的人,他为什么会先入为主地认定鳌黄钟的移动,是相关于空间的力量呢?”   “我想他或许有这样一个对手。令他日思夜想,令他刻骨铭心。”   顿了大约四息之后,又补充了一小行字——   “竹碧琼大约很期待这样的惦记。”   ……   ……   迷界人族势力的三大飞舟里。灼日飞舟体型中等,一船可坐三十六人,速度最快;钓龙舟体型最大,能容纳百名战士,杀力也最强;棘舟体型最小、只能载六至十人,速度中等、攻防兼备。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自己全速飞行,要比棘舟更快。   但连番主攻海巢,所耗甚巨,他急需坐下来补充道元,调息一二。再者,若是遇到什么意外,棘舟还能帮忙抵挡,为他争取逃亡的机会。   鳌黄钟并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对手。   虽然这位年轻的海族名将一直避战、一直自陈不如、处处缩头,可姜望绝不会因此对他掉以轻心,反倒是愈发警惕,愈发有除灭此人的心思。   恰是缄默忍耐,才有雷霆万钧。   当初在望江城放跑了林正仁,足以为鉴。   念尘所系,此心即往。   鳌黄钟的真身,并不在逃走的任何一座海巢里。正在此方界域飞速逃窜,都已经靠近界河。   哪怕穿过界河,这场追杀也不会结束。   这艘棘舟的道元石储备足够,一定可以撑到鳌黄钟先熬不住。毕竟这厮掌控六万大军,玩得那叫一个如臂使指。又心系六座海巢的防务,消耗绝不会少。   劲风迎面,鼓舞发丝如旗。   通过对混乱规则的感受,可知已经靠近这边的界河。   但姜望蓦然把住棘舟,原地掉头。   就在刚才,他对鳌黄钟的感应消失了,这厮的真身,出现在另一条界河前。   很显然鳌黄钟已经明白自己的位置能被姜望捕捉,并反过来利用这一点,让姜望追往相反的方向。   一套干龙九幻大挪移盘,玩得是出神入化。在败军之际,还能把姜望戏耍,不愧名将!   如此空耗一番工夫,姜望面色如常,仍是一边调理道元气血,一边驾驭棘舟全速飞行。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天下人,天下对手,没有等着他姜望屠宰的道理。   尤其是鳌黄钟这样的心智卓越之辈,一句话一个动作后面,不知藏几百个心眼。   所以姜望从头到尾也不跟他斗什么智,抓住优势,抡锤就砸。砸得动就砸下去,砸不动就换个地方继续砸。   哪怕是在丁卯界域战争已经结束的现在,他也毫不怀疑,自己这样一直追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掉进鳌黄钟的亡命陷阱里。   但他还是决定再试试。   在鳌黄钟布下万无一失的陷阱,和鳌黄钟消耗殆尽之间,应该有一个赠他以死亡的间隙。   那什么“干龙九幻大挪移盘”,姜望并不懂得是什么层次的宝物。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它的挪移并不能越过界河。   不然的话鳌黄钟没必要在丁卯界域放风筝玩。   而再强的宝物,储能也非无穷。从一开始到现在,鳌黄钟最少已经使用了八次挪移盘,它的挪移在短时间内,一共能有几次?   姜望不看什么眼花缭乱的动作,也不在意些许挫折和情绪,只追问题的本质。   戏耍也好,陷阱也罢,他只问一声——你还能逃几次? 第一百五十五章山崩海啸不回头   第1891章山崩海啸不回头   在姜望看来,鳌黄钟这样的对手太可怕,比鱼广渊都要更危险。   鱼广渊暴虐残忍,天资虽高,若不能证道皇主,也只是为恶一时的角色。   鳌黄钟才是那种真正会以现世为局的海族,是有资格成为棋手的存在。他日若晋为真王,甚或皇主,绝对是人族的心腹大患。   彼之天骄,我之大寇!   但若真要说杀鳌黄钟有多少把握,姜望心中其实并无半分。因为迷界是这样特殊的地方,人族势力海族势力相互交错,各自都有许多强者参与此间,随时都能改变这场交锋的走向。   最重要的一点是,鳌黄钟早就发现自己被追踪,只能暂还没能找到那一点“尘”。这就有了太多可以应对的空间。   在茫茫迷界,姜望执意逐杀,不过做些能做的努力罢了。   得之为功,不得亦为功。   棘舟穿越界河,他正襟端坐。   迅速掠过的气流几乎结成白尾,庞巨的天地元力向姜望聚拢,腾于蕴神殿上方的星光神龙张牙舞爪、吞吐海量道元。   比肩神明的强者,哪怕只是调息,也足以变易天地。   他追杀鳌黄钟的过程其实乏善可陈,无论鳌黄钟怎么左突右躲、百般腾挪,他就只是远远地吊着。不围也不堵,什么花巧都没有,就凭着一点——不给鳌黄钟任何休息的间隙。来一场耗死流的尾随。   他对于摆脱追杀很有心得,自然也明白如何让对方摆脱不了。鳌黄钟丢出的所有饵料,他都不接。只跟着念尘的感应走,不急不躁,持续地保持压力。   坐在棘舟上左手元石右手气血丹,恢复得不亦乐乎,时不时还练两手道术。那边鳌黄钟作为败军之将只身远遁,也没法带一只海兽随身,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只可以费尽机心,四处逃窜。   若这里不是迷界,不存在那么多有可能影响战局的意外因素,鳌黄钟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可惜世事往往不能遂意。   这已是姜望追逐鳌黄钟的第十三个时辰,也是所穿过的第三条界河,他在心中划下底线,若追到第四条界河,还没有捕捉到擒杀鳌黄钟的机会,他就立刻掉转船头。   鳌黄钟的坚韧和厚重,远不是那简短的资料所能体现出来。这一路逃窜,布下的陷阱密密麻麻,是一刻都没有停止挣扎。   再追下去,自己的危险拔高太多,得不偿失。   在某个时刻,他忽然睁开赤金之瞳。   于念尘的感应中,鳌黄钟不再移动了!   姜望并不惊喜,反而倍增警惕。棘舟循着既有的方向飞速前进,人却翻身落到舟后,手扶船尾,隐于幽光。红妆镜化出镜像,仍是青衫挂剑,端坐船舵之前。   高手相争只争瞬息,无论谁来攻击这镜像、这棘舟,都要输他姜望一记先手。   半刻钟后,视野里仍然没有出现鳌黄钟的身影。蕴神殿里那颗仙念,也不再显现鳌黄钟的样子。   念尘已被破解!   姜望并不意外。自古而今,天下就没有不能被破解的术。所以才需要不断地更新迭代,所以齐国每年要在术院投入那么多资源。   自鳌黄钟察觉自己的行踪被锁定,已经过去了很久,用这么长的时间才完成“清洗”,已经足够说明念尘的强大。   但问题在于……鳌黄钟真的需要这么多时间才能解决念尘吗?   恰恰在这个时候摆脱追踪,是否有所图谋?   姜望的身形,于是又沉三分。   随着棘舟撞碎流风,那些繁杂的思考也暂且滞留。   即便失去了念尘的感应,他也精准地捕捉到了鳌黄钟的逃窜路线。神情紧张的鳌黄钟,出现在了视野中!   干阳赤瞳看得分明,此刻的鳌黄钟,已经血疲气弱,那种长时间承受巨大压力、精神肉体都消耗过大的衰弱感,根本做不得假。   能够把鳌黄钟折磨成这副样子,这场追杀无疑是成功的。   但姜望愈发确定,此刻鳌黄钟必有所图。   可鳌黄钟有所图的时候,也是他不得不坦露要害的时候!   刀尖之上摘敌颅,吾愿往也!   附在船尾的姜望,赤金色的眸光一起,就去捕捉鳌黄钟的视线。鳌黄钟却像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老者,佝偻地往后一摔,摔碎成了流光幻影。   这旗盘的落点,限制在九幻旗身。   这一路追杀过来,不曾有半刻放松,也不知鳌黄钟是在什么时候不露痕迹地转移了九幻旗。   但是姜望清楚地注意到,在鳌黄钟消失的那一刻,他手中的那张干龙盘,已经彻底的黯淡了下去,灵息沉寂。   鳌黄钟仗以逃窜四方的“干龙九幻大挪移盘”,已经耗尽源能!   姜望毫无滞涩地一个折身,掌推棘舟,使之保持一个方位继续高速行驶。   自身则越过棘舟,化为惊虹,轰隆隆地横过此界!   按照指舆所示,这里是辛丑界域,人族海族势力算是势均力敌。但鳌黄钟和姜望在一逃一追的过程里,都保持了默契,并未惊动此界势力。因为等闲层次的力量,根本无法干涉他们这等强者的胜负。横生无谓波折,反而不美。   此刻姜望却根本不在乎惊扰。   此界无人能敌,无将可挡!   他以最快的速度,在诸多海族人族战士的注视下,嚣光喧影地从辛丑界域的一条界河,赶往另一条界河。   果是无有阻者。   而恰恰看到鳌黄钟疲惫的身体凌空一跃,跃到了界河另一面的迷雾中!   姜望疾飞至此的身形戛然而止。   他非常确定鳌黄钟是真的疲弱了,他相信在这样的状态下生死交锋,鳌黄钟撑不过三合。只要他追上去,跨过界河,这持续了十几个时辰的追杀就能完美结句。   但现在已经是第四条界河。   自己划下的红线,必须遵守。   姜望毫不犹豫地转身,走时与来时同样坚决。   这条界河是迷界常见的几种之一,属于两岸不见,都在迷雾里。对面风景,都要涉河才知。   有风误入界河,立即就被破碎的规则搅碎。   不过破碎的彩光里,也会有新的流风出现,也能不经意地掠过对面去。   呼~   这缕风被吹碎。   碎在鳌黄钟的军靴下。   几乎油尽灯枯的鳌黄钟,就站在界河的这一边,站在岸上,遥望另一面的迷雾,不发一言。   在他身后是一队队缄默的海族战士,黑压压的如山如海!   迷界资源贫瘠,甲兵难得,这些魁梧的海族战士,却是个个披甲,个个执戈!   这是鳌黄钟一手训练出来的强军,随鳌黄钟成长至此,名为“伐世”。若是这支军队在丁卯界域,他根本不会输了那一仗。别说来一个法家真传,就算再来一个冠军侯,他亦有决胜的信心。   可惜当时他自负将才,也是想打姜望一个措手不及,所以选择才只身前援,竟差点把自己折进去!   面对姜望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追杀,他在艰难保住小命的同时,竟还悄然召集了亲军。还能精准卡住自己的体力状态,在几乎枯竭的最后时刻,以身为饵,引诱姜望上钩。   酒色财气能克制都不算什么,大凡能够功成名就者,哪个不懂得几分克制?   现在是大功近在眼前,苦功即将得获!   是要有多么冷酷的人,才能够抵住这种诱惑?   鳌黄钟深悉人性的弱点,或者说他深知智慧生灵不可回避的种种本欲。所谓料敌机先,算的就是这些。   但他的确还是不够了解姜望。   他陈兵在这岸,等了足足半刻钟,始终未等到那个过河的身影。   以他在海族阵营里相当突出的礼仪,也忍不住啐骂了一句:“这家伙也太不是人了!他妈的追了我整整一天一夜,什么手段都用尽,最后关头还能说走就走?!”   “王上,现在怎么办?”身后的将领请示道:“我们是否铺设晶桥,杀过对岸去?”   “杀过去有什么用?”鳌黄钟抓住一块元石开始恢复:“我们杀不了他。”   “那就这样算了吗?”身后的将领问道。   “算?不能算。”鳌黄钟道:“他追杀我我倒是不计较,但此子不死,他日又是一个姜梦熊……”   身后的将领忍不住抬起眼睛,用力地看着迷雾,仿佛能够就此看到对岸的那个人!   作为鳌黄钟的嫡系将领,他太了解鳌黄钟这句话的分量。   姜梦熊亲自建立了决明岛,自此以后齐国承担了沧海的最大压力,也给予沧海最大的压力。姜梦熊曾经深入沧海,拳杀一皇主!姜梦熊在海族这边的凶名,更胜于他在人族时。   鳌黄钟这个评价所体现出来的对姜望的忌惮,简直无法深表!   “那……”这将领咽了咽口水:“咱们要怎么做?”   “大家都知道,我鳌黄钟之所以一出道就能执掌两万劲卒,成为这一代第一个坐镇一方的军事统帅,全靠我的努力和才华。”鳌黄钟慢慢地说道:“以及我那篇名动沧海、惊才绝艳的军略。当时他们可是看了个名字,就让我上了。”   身后的将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鳌黄钟说的是哪篇。不由得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是!王上那篇真是……真是万古名篇,必将传于永世!”   不远处的副将听得对话,快马加鞭赶过来溜须:“那篇《与仲熹皇主的十局兵棋演论》,末将至今还放在床头,反覆膜拜呢!”   鳌黄钟不以为意地哈哈一笑,笑罢了,嘴角咬出一丝狠意来。   此时不搬出老祖,更待何时?   生在皇主家里,也是难得本事,如何能不好好利用?   姜青羊啊姜青羊,你说得对!何必劳烦明日我?   拼过军略,拼过修为,拼过追逃,再来拼一下后台!就看今日之惑世,竟是哪个能活?!   ……   ……   姜望并不知道河的对岸有什么。   他只是知道,自己并非无敌。他的武力不能盖压一切,他的智略不能算尽鬼神。   他懂得敬畏!   鳌黄钟能在如此残酷的迷界战场称为名将,绝不可被他轻忽。   在他划定的红线内,他尽可拼尽全力,去争取那一线斩杀强敌的机会。红线一到,即刻转身。   山崩海啸不回头。   此方界域无论人族海族都显得谨慎,姜望也不理会,顾自寻到了棘舟,而便穿空自走。   既然决心已下,就无须再留恋什么。   世间事,多的是苦功无获。   遥路风雨多,每一次失败,姜望最多问自己一句,是否尽力。   依然是棘舟高速飞行,依然是镜像坐于前舱,他依旧匿于祸斗印所阐述的幽光中,单手附在船尾。   他已经放弃了对鳌黄钟的追杀,但搞不好鳌黄钟也还对他有想法。在迷界这样的地方,谨慎一些总不会有坏处。   便以这样的姿态,连越两条界河。   高速飞行的棘舟之前,忽然有大片大片的元气涟漪泛起,恍惚竟似元气海。   这平静无波的归程,也像身后的界河一样斑斓起来。   姜望附于棘舟后,悄然按剑。   但见那涟漪扩大,像一面水镜被点碎。   一个高挑丰满的成熟女子,便从这涟漪中走出。盘流云发髻,衣东海之灩,眉远而眸润……   俨似美人出浴!   应当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她的身外散了血气一缕,隐有江海咆哮。   她的强大无需多言,好在是人族而非海族。   姜望垂眸不敢多看,屏息敛声想要移转棘舟方向。这女子的目光,却毫不费力地照见他的真身。   “从来只见舟载人,不曾见得人载舟!奇也怪哉!”此女道:“小子,报上名来!”   棘舟不动了。   坐于前舱的镜像也消失。   纵览整个近海群岛,能给予姜望压迫感的强者已然不多。   而强大至此的女性真人,不是祁笑,便只能是秦贞。   于钓海楼四大靖海长老中,排名第二,仅次于崇光真人!   姜望颇觉晦气。   他对秦贞的认知,仅限于决明岛所收录的相关资料。再就是李龙川当初同他说过,秦贞长老年轻时候杀性极重……   虽然说在迷界,人族都属于同一战线。   但钓海楼和决明岛之间的龃龉,也是从来都没有消停过。   更何况他姜某人在临来迷界之前,还去天涯台耀武扬威了一番,从老到小一通点名,狠狠打击钓海楼声势……这在野地偶遇了钓海楼高层,还是脾气不好的那种,毁尸灭迹自是不可能,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能不被随手敲打?   堂堂真人,就算只弹个脑瓜崩,那也生疼!   哎不对。   姜望忽然反应过来。   秦贞长老乃当世真人,没有在小辈面前装傻的道理。她既然让报上名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显然是真的不认识大齐国侯姜武安!   当下他从船尾跃起,很有礼貌地一拱手:“见过秦真人,在下……李龙川!”   我李龙川可没有去天涯台闹过事啊,常在临淄红袖招练箭呢,出海都出得很少!   秦贞倒并不奇怪自己被认出来,或者说她在这迷界,不被认出来才是稀奇事。只上下打量着姜望:“石门李家的?”   姜望昂首直脊,与有荣焉地道:“正是摧城侯府。”   “你长得比你姐姐可差远了。”秦贞随口说着,很自然地坐进船舱:“载我一程!”   感谢书友“俗人一念”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20盟!   ……   帮狄盟推一本书,木叶:旗木家的刀剑至尊。 第一百五十六章指裁刀   第1892章指裁刀   姜望悬空而立,脚下似钉了钉子:“秦真人……认识家姐?”   秦贞漫不经心地掸了掸华衣:“你姐姐那么出彩,本座很难不认识!”   说着皱了一下眉头。   这个家伙,修为倒是跟上了,但是脑子好像不太行。还不开船,在这儿发什么呆啊!   姜望如负万钧,纹丝不动:“不知道……顺不顺路啊?”   原来不是不聪明,而是不懂事!   但话又说回来,不懂事也是不聪明的一种。   秦贞气笑了,在舱位上回过头来,抬眼看向姜望:“你说呢?”   姜望立刻坐在了前舱位置,补充元石驱动法阵一气呵成:“挺顺的!”   棘舟高速行驶,穿行在一道横空自挂的江流上,俄而又脱离湍流,更往远去。   很认真地操纵了一番飞舟后,姜望才想起来什么:“那个……秦真人,您要去哪里?”   正在调息的秦贞,沉默了片刻。   她本以为这个李龙川,应该是懂得要把她送回哪里的。但凡一个有着基本军事素养、对迷界有基本了解的将领,都应该明白秦贞这个名字该往哪里放。况且你还把棘舟操纵得这么自信!   “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太迟了呢?”秦贞尽量保持真人气度:“伱竟不像个知兵的。”   “让真人见笑了,我的确不太知兵。平时太懒,也不好好学习,齐夏战场上都没有什么表现。”姜望道:“我们这一辈里,武安侯才是当世名将!”   “是吗?”秦贞随口道:“你们齐国还有一个冠军侯,对吧?此人兵略,比之武安如何?”   姜望皱紧眉头,好像经过了认真地思考:“略输灵气。”   “有个继勋的博望侯呢?”   “稍逊风骚!”   秦贞笑了笑:“那姜武安的兵略跟你姐姐李凤尧比起来,又如何?”   姜望沉吟一番:“可谓难分轩轾!”   这些可不能算是说谎。堂堂大齐国侯,岂能让钓海楼真人套了情报去?   但他也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开心了,赶紧换个话题:“家姐在海外很有名吗?”   秦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齐国所控制的海外诸岛里,冰凰岛连续三年开拓第一。你家的事业,你是一点都不关心?”   姜望认真把控着棘舟的方向:“海外有家姐坐镇,我自无须忧虑。”   “那逐风军以后要交给谁呢?”秦贞慢悠悠道:“夏尸之争,可为前鉴乎?”   这话题就不适合姜望再聊下去了。   便含糊道:“家父春秋鼎盛……秦真人是要回哪里——”   轰轰轰!   他的问题被截断,整艘棘舟都被骤然降临的强压镇在当场。浑身上下气血沸腾,好像生出成千上万只虫子,直欲钻透皮肤,破体而出!   而有一点血光炸开在高穹,血光之中炸出鱼新周那张无眉冷恶的脸,放声长啸,其中既愤且怨,迸发着无穷无尽的杀意:“好哇,终于让我找到你!”   他太辛苦才找到杀死鱼广渊的凶手!   从鱼广渊还活着的时候就出发,一直找到鱼广渊都烟消云散。   自己也几经大战,多次负伤。   即便是一代真王,也真有命途颠沛之感。   他本来颇觉不安,都打算先回去沧海,养一阵身体以后再来。但恰恰又感应到了那个凶手的靠近,于是迅速赶来,想要顺手杀了人再走。   身体尚在赶来的路上,杀意已经先一步沸腾。   此刻他毫不掩饰地展现自己的强大,凶恶地看着姜望。但是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天骄脸上,他并没有看到恐惧,只有一副非常古怪的表情……似乎有点庆幸?   怎么个意思?失心疯?吓傻了?   “找到本座又怎么样?!”   在这艘破棘舟的后舱里,倏然跃出一个气息恐怖的强者,一掌撑天,将那无穷血光往回按。也把鱼新周的胡乱猜想按了个粉碎。   秦贞!   钓海楼真人!   鱼新周一时都懵了!杀一个小小的姜望,究竟要经历多少坎坷,战过多少真人!   孟屿留下的伤口还未愈合,姜望的船上竟然还有一个秦贞!   这一路过来的种种,瞬间全都撞在一起,在血王心里炸得天翻地覆。   这是什么人族势力大联手的恐怖故事,三刑宫、旸谷、蓬莱岛……连决明岛和钓海楼都能配合起来,竟是都要谋害本王吗?!   环顾此方界域,鱼新周只觉得哪哪儿都不安全,哪哪儿都暗藏凶险。   这些人族,恶意太大了!   他一边抵抗着秦贞,一边试探:“还藏了多少人,不妨都出来,本王一并解决!”   “杀你何须多人!”秦贞动起手来,果真不负声名,那叫一个杀性十足。   并指如裁刀,竟将漫天血光裁得七零八落,将空间裁成碎片,将规则裁为虚无!   “本座饶焱王一命,他不懂感恩戴德,竟还敢邀拳袭我!你竟也真敢来!”   可怜血王,向以凶恶闻名。可最近撞上的真人,竟个个与他斗狠。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反而不见暴虐,理智非常,听出了秦贞话里的不对。   遇到秦贞好像也只是意外,并非她早有预谋。   也是,真要杀他鱼新周,怎么不得安排三五个真人做最后的伏杀?一个秦贞怎么够?   “误会!原来是误会!”鱼新周抬手重铸血之道则,妖身一撼,披挂血甲,在那不断破碎的规则下存身下来。   又绕身飞起一大群血鸦!   他像是一个巨大漏斗的斗颈,自他往上,血鸦越见越多。   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张巨大的血披。又像是他身后一片灿烂的红霞。   聒噪的声响填塞了此方界域。   秦贞并指斩出漫天刀劲,而血鸦尽衔之。   血王抬手一指姜望,对秦贞道:“我的目标是他,与你无关!”   他的道则同秦贞的道则碰撞在一起,有如水牛抵角,各尽勇力。   他的声音有怒海咆哮的回响,那是他体内奔腾的鲜血瀚流:“我给你地址,你去杀焱王。你杀你的,我杀我的,咱们大道朝天,各不干涉——”   轰!   惑世本无方位,此刻定了八方,因为有八风袭来。   元气本来混乱,此刻有了秩序,因为有七灵显形。   天边红霞本是血鸦群,此刻焰城更艳!   八风龙虎里有不周风。   焰花焚城里有三昧真火。   剑演万法!   一瞬间杀来的狂暴攻势,也截断了血王的话音。一如血王来时!   吾名姜青羊,立还此报!   鱼新周竖掌一拦,无尽血光向他的掌心回流,而竟咆哮奔涌,倒生龙卷!   轰!   两种力量碰撞在一起,姜望瞬间被轰飞。   这位当世真王竟也侧移半寸,又被秦贞的道则碾来,不得不后撤五丈,势消三分。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扭过头去,看到的是那青衫身影再次纵剑而来,是姜望悍然发起的又一轮进攻!   这个年轻的神临修士,竟然!胆敢!主动向真王进攻!   简直是在挑战他的认知。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还是蚍蜉撼树不自量?   他欲翻掌将其扑杀,可秦贞又强攻过来。   遽然掌覆心口,往外一拉。   一颗菱形的血色宝石,就此嵌在血铠正中。   遍体赤光暴耀!   血核者,万血之源,源血之本!   从此刻起,他要掌控所有鲜血,非独于自身,还要囊括他有!   血王说让秦贞去杀焱王,与秦贞各走各路,各杀各的。   在人族联手对抗海族的迷界,在这人族海疆,秦贞当然不会同意。   但姜望更心知肚明,秦贞在与那个焱王的战斗中,恐怕并没有占据多大优势。事实上她匆匆路过,还要搭个便船,被追杀的可能性更多一些。   秦贞的出现固然帮他挡下了血王,可危局并未就此消解。   且不说秦贞能不能拦得住血王杀他,又愿意付出多大的力气来拦。那极有可能追上来的焱王,亦是随时能够锤响死亡的钟声。   而最大的生机在哪里?   对秦贞来说,或许直接转身即可。   对他姜望来说,在于先杀死血王,或者至少击退血王。如此才可以应对之后的焱王,如此才能确保安全。   所以他需要让秦贞看到,杀死血王的可能。他要展现他的价值,体现他的作用!   秦贞不是他的长辈,秦贞是钓海楼的高层,在人族大义的框架之下,为他拦一下血王已算尽力。双方合作的基础在于利益,而不存在什么理所应当。   这已是姜望第二次与血王见面,也是第二次迎接血王所带来的死亡威胁。   在擒杀鱼广渊的时候,他的确想过他有可能要再次面对血王,他也如履薄冰的等待过。但血王一直没有消息,而鱼广渊已经死得彻底。   此时的相逢的确是意料之外!他虽然从挣扎求活的内府境修士,成长到了可以横行大部分界域的神临强者,在血王面前依然没有抵抗能力。   可是他出剑坚决如此,甚至在秦贞展现决心之前,就已经先一步殊死相争。   秦贞但凡有个迟疑,他都要交代在这里。   他赌对了!   他完整展现了他足以伤到血王的杀力,同时也见证了秦贞恐怖的力量。   就在血王召出血核的同时,秦贞平抬素手,食指与大拇指轻轻一捏,捏出了可怕的画面。   血王那强大的身躯,好像从他所在的空间里被“摘”了出来,变得单薄、纤弱、半透明,好似被秦贞捏成了一张血色的剪纸!   而秦贞右手并起双指,有胜雪之白、越梅之香,而成指裁刀。就此隔空轻移,在这张“剪纸”上随意裁过。   刷!   鬼斧神工,天地裁刀。   鱼新周的真王之躯,在如剪纸的此刻,浮凸出足足九条若有似无的白色脉络。   说白色或许并不恰当,但的确是剥离了所有之后的色彩,有一种凋零尽头的虚无感。   姜望还没有看明白那些脉络代表什么,其中一条便忽地明晰起来,自鱼新周的天灵亮起,就此垂下,一直延伸到脚底板。而秦贞的指裁刀,便严谨地贴着此线,一路裁下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时的一切才清楚,规则才外显,而为姜望所觉。   这条脉络是鱼新周不可回避的致命弱点,是他的生死分界,是剪纸上那已经勾勒出来必须要剪破的线条!   如此神通!   那蕴含着无穷力量的真王之躯,也从天灵开始断裂!   可与此同时……   噗!   信手裁纸的秦贞,左肩肩胛骨倏然破开一个孔洞,细小血柱如箭离身!   噗!噗!噗!噗!噗!   她的真人之躯,不断出现孔洞,不断有血箭自内而外,撞破她的皮囊。   神通,剪纸!   神通,血核!   这是两个恐怖神通的对决,也是两种道则最直接的碰撞。   秦贞和鱼新周竟是交手未有三合,就进入了抵分生死的局面!   而这正是秦贞所求!   血王之恶,扬名已久。血王之强,迷界周知。   与血王交战,一个不小心就要失去对自身血液的掌控,从而陷入内外交攻的险恶境地。   任何一个在迷界活动的真人,都必须要对血核神通有所准备。   但无论怎么准备,都不可能足够。   在“血”之一字上,鱼新周就是毋庸置疑的王者。   任何手段都只能做到短时间的抵抗,最终仍然要走向臣服。   所以同鱼新周交手,必要快攻快打,要么在短时间内将其重创、遏制其神通,要么在短时间内脱身离开。几乎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   恰是本没有资格插手这场战斗的姜望,暴起发难,轰移血王半寸,让秦贞瞬间把战局推进到这一步。   血王那薄如剪纸的身躯上,那条已经清晰的致死白色脉络上,忽然出现密集的血色,像是有一根带着红线的缝衣针,绕此飞速穿梭!   像是在缝合一道条状的伤口,密集的血线几乎绘作蜈蚣,怪恶狰狞。   若把这条脉络比作江河,那些血线就是横江铁索。秦贞的指裁刀本该顺流直下,现在却频频受阻,须得一次次切断铁索。   这个过程不算艰难,指裁刀锋利无比,横江铁索亦在剪纸上。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就能轻易地切断阻隔。   但恰是时间!   因为此刻的秦贞,也在承受致死伤害,鲜血在体内暴动!   好似王朝将覆,天下烽火。   全身上下,无一处鲜血不在造反。   杀破血管,颠覆脏腑。   欲残此身,终末千年。   秦贞的身躯瞬间亦纤薄如纸,气血道元无限压缩,那些在她身体各个部位爆发的血孔,亦只能显现一个个血点。鲜血反伐的破坏性被极大压制!   尽管如此,血点仍在坚决蔓延。当它扩散至全身,秦贞也便无救。   但……还是时间!   秦贞和血王互相致死。也互相抵抗。   在此状态下究竟谁生谁死,大约只有时间能够给出答案。   但在此地此界,在这两位洞真强者之外,并不只有时间!   血核神通太过于恐怖,当血王全力爆发,哪怕他的杀力全都照顾了秦贞。   终此一方界域,也是人人悬危!   那些极远处的浮岛,都不得不开出大阵来抵抗。   近在咫尺的姜望,更是鲜血狂飙,皮囊迸破。   玄天琉璃功、天府之躯、金躯玉髓,如此堆叠也未能镇住血液窜流。   他的血液是他的生死大敌。   他仿佛被打成了一个筛子,遍身漏血。   可他咬紧牙关,手不曾抖。精准剖开了纠缠的道则力量,杀进两位洞真强者的战场,身缠霜风赤火,势开五府六路,直指鱼新周,一剑移北斗! 第一百五十七章归墟   第1893章归墟   身前有剪纸两张,此刻有仙人入阵。   无尽星光现天穹,一式道途杀剑,斩得天下皆冬!   姜望敢不敢对洞真强者出手?   恐怕庄国开国太祖庄承干、平等国护道人赵子、当世真妖犬应阳,都不会同意血王愚蠢的轻忽。   今日的姜望仍不可能是血王的对手。   可是他全力斩来的一剑,血王绝对没有忽视的资格!   此刻血核对剪纸,道则为道则所限制。   那寒霜已侵鬓角,致命的不周风,吹拂在胸膛。   血王遽然翻起一掌,掌中血肉倒旋、元力回涌,混同一切都作水!于是怒起涛声。又即刻张扩,血涌奔流成啸海。   是为法术……掌中沧海!   在诸多威名赫赫的海族法术里,它也算是最有名气的那一档,只是在血王这里,发生了独有的变化。不仅仅是沧海替成血海,也不仅仅是湮雷换成血电。   它展现的是芥子纳须弥的力量,共鸣血气成狼烟。   但有此掌一竖,姜望剑仙人状态下的全力一剑,竟成空!   满天飞雪皆落血海中,无穷剑气仅仅泛起几个涟漪。   可是他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姜望。   “与我为战,你怎敢分心!”   秦贞冷眸如霜,指裁刀猛然往下重切,这一下连断血线数百根,轻易斩开了血王的头颅,还在沿着那条致死脉络继续往下,势必要将他的整个躯体剖分。   自血王双耳之中,爬出两条血蛇,交缠着绕颈而上,将这颗已经被切开的头颅,强行捆绑在一起。   他凶恶的眉骨和眼睛,就从血蛇的间隙里露出来,十分愤怒地道:“本王也不太想分心。有本事让这小子别砍我!”   秦贞并不答话,指裁刀再下两寸。   姜望更是从头到尾不吭声,机会一来就出剑。抬手是漫天赤焰焚血鸦,吹息即现不周风。恨不得一身所学,全都交予血王检验。   血王一边单手化解姜望的攻势,一边承受剪纸神通,抵抗“裁剪”之道则。他终究是连番大战,消耗太过,连二十息都没能撑到,漫天血鸦已被杀尽,道躯也无可挽回地走向崩解。   指裁刀不断下行,下行,像是为他划下生命最后的断痕。   此时主承血核的秦贞,道躯已经有半身血点。被分心注意的姜望,鲜血也将青衫染红,脏腑已裂其三。   可鱼新周无法再继续。   杀秦贞是没可能了,这个姜望的话……   鱼新周眸光一狠,但手指都没来得及抬起来,便见得刚刚还围着他狂轰乱炸的姜望,好似一个炮仗被点燃,瞬间冲天而起!   其身倏忽左右,残影几乎结成了人墙……跑得如此之快!   在洞真强者的战局中,还能保有这么敏锐的危险嗅觉,不愧是能够从妖族腹地逃出来的人族天骄。   可惜之前的重视还不足够……   鱼新周心生遗憾,但也没有更多时间去弥补,再不走他就真的要死在这里。   堂堂真王,颇受艰难。   在这一刻,他那已经被秦贞剖到腹部的道躯,轰然炸开,炸成漫天血雾!   那向外爆发的每一滴血珠,都挟有如山如嶽的“质”,贯彻了他本尊的元神之力,碾碎了所经过的一切。什么元力、道法、神通之光,统统不可阻挡。逼得秦贞都向后飞退。   姜望方才若是未走,这一下就能毁了他的金躯玉髓。   漫天血雾又瞬间回收,收成一个巨大的血球,不等秦贞做出进一步反应,便已向内无限坍塌!   鲜血、道则、天地元力,甚至于也包括了秦贞作用于他身上的剪纸力量……所有的这一切,在这剧烈的爆炸和坍塌之后,近乎无限地坠向一个点。   这个点便成为永恒的“暗”,无底的“空”。   吞光噬元,纳气食空。   传说中由海族传奇贤师“覆海”所创造的天阶法术——万法归墟!   神通是秘藏最珍,直指大道根本。   在妖族天庭主宰万界的时代,诸天强者基本都以神通为道途。   法术亦是一些强大种族与生具来应用天地元气、拨动天地规则的能力。那时候横行于世的种种异兽,便以神通和法术称雄。   后来在妖族先贤手里,最早有了自创的法术,作为对战斗体系的补充。但也仅仅只是补充。   人族的道术最早即是对法术的效仿,后来又从神通中大量获取灵感,再后来拓展为对“道”、对天地规则的广泛应用。   随着无数人族强者的投入,经过漫长岁月的演变,渐渐的道术亦成为人族战斗体系的主要组成部分。   在人族成为现世主宰,盖压万世之后,对法术的重视,亦回流到妖族海族之中。   人族所通行的四等十二品的道术品级划分,也被妖族海族所接受。   而在此之上的超品道术,以天阶为最尊。   非洞世界之真者,不可触动!   最典型的天阶道术,就是由人皇所创造的“五方尊身”,全名为“诸天万界五方五行敕法真身”。   根据《朝苍梧》的记载。   这“五方尊身”是两代人皇接力创造。   第一代人皇燧人氏创造了祝融真身,从此神话之中,有了南方火神。   第二代有熊氏,在祝融真身的基础上,创造了句芒真身、蓐收真身、共工真身、后土真身。   自此五方五行皆备,此术可于诸天万界通行。   在人皇的伟大功绩里,道术的创造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在漫长的时光中,仍有无数人族因之受益。   相较于其它天阶道术,这“五方尊身”之所以被更广泛地记住,是因为它切实地造就了五方五行之“神位”,奠定了五方五行的秩序。这个神,是天地之神。   天底下的五行道术,皆要受益于此。   另一方面,它也成为了许多神话的依托。   当初神道时代开启时,那些神道强者,个个都自称继承了人皇道统呢。   人皇所创造的五尊天地之神,成就五方五行之真祖,当然是超越了道术极限的强大。   后辈修士驭使的“五方尊身”,则只是单纯的强大的天阶道术而已。   在血核对峙剪纸的关键时刻,血王鱼新周以道身为纹,勾勒“万法归墟”,将这门法术的威能催发到了极限,却也并不为杀敌。   他坍塌所有,化为至暗而无底的一个点。   这个点在形成的过程中,忽而有了“下坠”的视觉感受。可它分明就在那里,一动未动!   感受与感受所发生的强烈冲突,让人目眩神乱、烦恶欲呕。   但它是真的坠落了!   它在一瞬间从视野和感知中全部消失。   血王直接坠离了迷界,落回沧海中!   秦贞轻挪一步,瞬间从剪纸的状态走回血肉丰满,身上的血坑尽数被掩盖。但要立即治愈,则绝无可能。   “可惜。”她只感慨了两个字,即便收声。   今天的确是杀死血王最好的机会,这个机会可能一百年都不会出现一次。但她没能把握住。   姜望浑身是血地飞落下来,这血色作为污浊,正慢慢地被如意仙衣清洗。   他的伤势也并不轻松,但咧开了嘴,言辞切切:“秦真人神威盖世!今日杀退血王,将他杀得如此之惨,少说要夹起尾巴低调百年!”   “是啊,你提醒我了,杀退血王你功劳很大。”秦贞拂了拂袖子:“伱确实神威盖世,竟能引得血王追杀你,累及本座一番恶战。”   姜望心下打鼓,脸上茫然:“我向来低调,我也不知道这个血王发的哪门子疯,为何要杀我。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秦贞仔细地看了他一阵,见他面不改色,不由得冷笑一声:“你可拜上将军!”   “秦真人说笑了,要拜也是武安侯先拜,我生平最敬重他。”姜望抬手将开战前特意推远的棘舟招来,仔细检查一番,发现并没有坏,这才松了一口气。   秦贞静静地看完他那副守财奴的样子,才道:“血王非是庸手,本座伤得不轻。那焱王若追上来,本座是顶不住了。”   “真人请坐,我来驾船!”姜望一听焱王果然是在追杀秦贞,立即便窜进了棘舟里:“对于逃跑的路线,我有些思考——”   他的确是自信、勇敢、冷静。   但秦贞已转身。   “各自逃吧。”   “带着你这个拖油瓶,我还走不掉。”   这是不愿牵累。虽然她因为姜望的关系,与血王杀了一场,打得道身破败。但她却并不打算让姜望在她和焱王的斗争里出力,无关于其它,此刻的姜望,的确没有再插手洞真战斗的能力。   她不欲人族在此白死一天骄。   哪怕这个人出自齐国。   姜望自知自事,五脏裂其三,六腑裂其四,远不复体魄巅峰。又是连番大战后才参与这场洞真之战,精神也迫近极限。便不勉强,只道:“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他想的是去哪里求援之类,心中已经在规划路线。   但秦贞只摆了摆手:“下次来钓海楼,记得礼貌一点。”   她来时自元气海走出,好似美人出浴。   她走时不动烟火气,只留一个剪纸般的背影。   姜望愣在船舱里,才知道自己伪作李龙川的身份,从未瞒过这位真人。   他抿了一下嘴唇,忽觉赧然。   之前因为齐廷的授意,他以武安侯的身份代表齐国打压钓海楼,这事基于身份立场,本来无关对错。况且他本人还和钓海楼里的一些人有恩怨在先。   那句“我未早生十五年”,也可视作少年意气。   但与秦贞这一句“记得礼貌”相比,他姜望确实是小家子气了些。当有所思,当有所省!   因为海宗明,因为季少卿,因为碧珠婆婆,乃至因为沉都真君危寻。他对钓海楼已经一步步失去了尊重。   而秦贞用她的真人气度,把这份尊重要了回来。   姜望催动棘舟法阵,自返丁卯。   铁黑色舟身带出长长尾流,像是白纸上不知要延续到何时的一笔,没有尽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   ……   暂时看不到尽头的,不止迷界里疾飞的那一横。   还有迷界外沧海中这不断下坠的一竖。   彼为黑舟白气。   此是黯点吞光。   万法归墟结成的这个点,一路下坠,带起一路幽痕。   轰隆隆隆!   狂暴的风浪是沧海永恒的主题,那不时照耀天与海的巨大雷电,好似笞神的法鞭。若叫它给鞭一下,那滋味是永生难忘。   鱼新周永远忘不了自己刚刚生出灵智的那段时间。   所谓的海主一族,还未发现他将他带走。他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和附近那些海兽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更强壮,更聪明,也更知道痛苦。   血不是一个好喝的饮品,但血液里蕴能非常丰富,喝血能够快速补充力量,他也就很喜欢喝。   渴饮血,饿食肉,在他没有灵智的时候就是如此,生出灵智有什么不同?   一百头海兽里面,有九十个死在恶劣的自然环境里。风雨雷电包括海浪,都可以是杀生的磨盘。   在恶劣的自然环境里活下来的海兽,一百个里,有九十个会填进其它海兽之腹。   太饿了,沧海很难找到吃的。   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所有的地方都是这样。只有极少数风平浪静,可供栖息的宝地,除此之外即是无尽的危险。   他一直以为海族就应该如此——为一口吃的就要血流成河,只有最强的那个能够独享食物,剩下的,可以吃那些争食过程中被打死的。   直到他发现,沧海之外,还有世界……一个微风习习、雨打芭蕉的世界。   而海族的祖上,就曾经生活在那个世界里。   没有在沧海生活过,怎知他们想要离开沧海的心情!   没有在沧海挣扎过,怎能理解他们想要杀回现世的决心!   天下有福之地,究竟凭什么,要为人族独享?!   胥无明、杨奉、孟屿、秦贞。   这些强大的真人,他确定每一个都是意外撞上。若是有意谋他,不可能在交手的过程里不被他所察。   他也清楚这运气是有多坏,坏到他虽然没有找出问题,也一定有什么问题存在。   他更知道每一次遭遇都有生命危险,每一次都是走在刀尖。   越往后走,越是险恶。   但他为何还要执意拼到这一刻,做杀死姜望的最后尝试?   自是因为……海族的大计划,已经推进到关键时刻。   人谋虎时,虎亦谋人。   要掀起巨大的波澜,吸引尽可能多的视线。   他的暴虐是再合适不过的理由。   他的痛苦是再自然不过的借口!   此时他能做的已经做完,接下来的事情他也无力插手。只用万法归墟,一路坠回极恶海域便罢。   鱼广渊的死,他是否伤心?   当然伤心。老子是残忍,又不是没有感情!   培养了那么久,那么出色的一个孩子……   “一定要杀了姜望!”   他传出最后的沟通意念,就此切断了联系。   此时虚弱至极,行踪不宜被任何存在把握。虽说大局在前,但有些畜生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极黯极空的一个点,坠落着,坠落着,忽然坠进一个无依无着的空间里!   血王只感觉到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网,将他肉身元神都缚住。   眼前是一阵阵的眩晕和黑暗,残存的力量也在瞬间被消解。   他听到有个声音这么说——   “鱼新周,我看你印堂发黑,是有血光之灾啊。”   去你奶奶的!老子是血王!   感谢黄金总盟帝国|秦殇打赏的又一个白银! 第一百五十八章烛岁提灯   第1894章烛岁提灯   界河似一条彩带,不知系在谁腰间。   一条棘舟拦腰而至。   船上的姜望,衣衫已不见血垢,坐得闲适,一派从容。   越过此河,便是他新打下来的人族营地。   过河前的那一刻,他心有所感,但抬头只看到空空茫茫。极远处倒是有一道云翳,但也平静得很。   在迷界这样的地方,平静即是最大的福报。   姜望投下一颗迷晶,一催棘舟,自越界河。   几条驻边的战船迅速凑上来,甲士们气势昂扬。见得是姜望,纷纷拄兵行礼。   再回丁卯界域,感受已是截然不同。   虽不能像浮图净土那样几可完全等同于现世,却也似去枷断锁,身心松快。   很显然,在他离开追杀鳌黄钟的这段时间里,匡惠平、方元猷他们并没有偷懒,已是彻底将丁卯界域的海族势力肃清。   能够有这么高的效率,卓清如和竹碧琼应该也没少出力。   在迷界这种地方打下一座人族营地,为人族修士增加一处相对安全的军事堡垒,实在是有非凡的成就感。况乎杀死鱼广渊,又解决了血王那悬而终落的威胁,这一路回来更是风平浪静。   姜望不禁在前舱位置站起来,张开双臂:“今日大吉!”   沿途的人族甲士皆洪声相应——“今日大吉!”   声传四野,浩荡此方。   棘舟自往浮岛去。   姜望闭上眼睛,感受扑面而来的风,以及驱逐海族后显得格外热烈喧嚣的人气,一时似乎忘却了身上的伤痛。   将军百战,皆为此安!   ……   ……   姜望所未能发现端倪的云翳中,忽然印出一个点,此点在虚空划出一个倒弧,极似一扇拱门。   然后它就真的被推开了!   自无之中显出有,自虚之中凝出实。   一个华袍披身、金冠束发的男子,赫然自门后走出。   那双符文密布的靴子,仿佛牵动着道则,在踏出来之后,就俨然压住十方之气、镇伏万古规则,成为此方界域的中心!   真王不足以有此威势。   很显然他就是鳌黄钟急信求来的大狱皇主,名为仲熹的绝巅存在!   身为皇主,丝毫不以身份为念,不在乎什么以大欺小会有谁说闲话。   他相信鳌黄钟的才能,相信鳌黄钟的眼力,鳌黄钟说这个姜望将来必成海族大患,他便以大患视之,亲身降临!   调几个真王过来,都显不出他的重视。   当然也不必浪费太多时间。   急临此处,踏出拱门,只是随意地一探手,就要穿透那条界河,将界河彼岸正乘舟疾飞的年轻男子拿住。   没有什么异象显现,不见什么骤雨狂澜。   但万法皆空,恒意不改。   这一掌探出,擒获已成定局。   五指尽头鸟不飞!   但本该实现的天骄成擒、魂飞魄散,并未能够实现。   一只白纸灯笼,摇摇晃晃,拦在了他的五指前。   仲熹虚张的五指,在白纸灯笼的表皮上,印出一团深刻的影子。而竟感受到了灼痛,不得不收回!   相较于长相老气的鳌黄钟,身为老祖的仲熹,面容倒是青春许多。   此刻眼神颇见玩味,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只白纸灯笼,看着灯影摇曳中,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头戴破皮帽、身穿破皮袄、略显佝偻的老人,就那样圆睁双目,空洞而无神地“看”过来!   是为大齐打更人首领,那位几乎从不离开临淄的恐怖存在!   “烛……岁。”仲熹似乎是想了一阵,才想起这个名字,不由得笑了笑:“怎么,姜梦熊被打瘫了,齐国就没人了吗?让你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出来奔波!”   名为烛岁的老者,与仲熹一起站在这片云翳中。   此处微风徐来,云层不惊。   谁能想像得到,竟有两位绝巅强者于此对峙?!   烛岁提着白纸灯笼的手,皱巴得像老树皮一样,而声音是慢吞吞的:“军神在妖界杀得乏了,故而停下来养几日心情。你们倒像是闻着了腥味,一个二个地都敢露头了?”   有失陷妖界霜风谷的前车之鉴。   大齐天子亲口让武安侯再到迷界来学兵法,当然不可能再让他遭遇生死困境。   虽则说不经风雨无有参天之木,但一趟本就以镀金和补充兵事能力为主的行程,若再让姜望陷入妖界那样的处境。   则天子威严何在?   他烛岁的存在,就是为了确保大齐天子的威严。   这一路出海,专为随行武安侯,是贴身保护!当然,为了武安侯自己的功业与修行,也为了试着钓出那在妖界谋局武安侯的幕后黑手,未等到真正的、无法解决的生死危机,他不会出手。   那在妖界谋局武安侯的幕后黑手,倘若敢在迷界行凶,烛岁便要当场让其成擒。可惜的是,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那血王鱼新周被路过的秦贞拦下,自以为不幸,其实运气好极了!   但凡没有秦贞,他在看到姜望之前,就会被烛岁抹去,根本连吓姜望一跳都做不到。   “论起吹嘘,还是你们人族在行!说得像是谁惊谁似的。”仲熹语气慷慨地指天画地:“来来来,伱让姜梦熊不要养心,就来惑世,本皇立刻马上要挑战他!”   “老朽一定传达。”烛岁盲眼无澜,平静地道:“大狱皇主的挑战,相信军神大人非常乐见,肯定会来见你。不在今年,就在明年。”   仲熹毫无尴尬之色:“本皇日理万机,可不是一直都有空。他今日不来,就不必再来。”   烛岁道:“大家都很忙,可以商量着一起抽个时间。”   仲熹试探着遥望彼界一眼,但视野之中只显出一朵白焰,且愈张愈炽,坚决将他的目光焚回,不由得有些着恼:“你说说你,一把老骨头了,不好好守着临淄,来这里做什么?不怕家里遭贼?”   “临淄雄城三百里,大开四门,纳天下宾客。何须老朽固守!”烛岁佝偻着身体,却有巍峨之态:“君若有意,不妨自去。”   仲熹摆摆手:“算了,没空。”   烛岁慢慢地道:“你要是忙,就先走。”   仲熹抬步欲走,但又叹了口气,看着烛岁道:“可是我家那个小孩子,口口声声要同别人拼背景。我也特意赶了过来,给他撑腰。要是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是不是会伤了孩子的心?”   “大狱皇主怜爱晚辈之心,实在令老朽感动。”烛岁说道:“但要跟大齐国侯拼背景……是不是应该把族谱多印几份?”   仲熹饶有兴致地问道:“多印几份有什么用?”   烛岁平静地道:“至少纸面上看起来会厚重一点。”   “啧啧。”仲熹上下打量着烛岁,又道:“三百年前我见你,你就穿这一身,今日我见你,你还是这一身。齐国竟有这般穷苦,你换不得新衣?”   烛岁用那枯如树皮的老手,摸了摸自己的破皮帽,又慢慢放下来,轻轻摩挲身上的破袄。似沟壑一般的皱纹里,盛满了怀缅的情绪:“此帽此衣,是武帝陛下亲手为老朽缝制。穿戴了太久,已经破旧了。补不好,也不想让别人补。”   大齐打更人首领,竟是齐武帝时期的老人,是与初代摧城侯、九返侯一个时代的强者!   放眼整个齐国,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恐怕也不多。   至少年轻一辈如重玄胜,是不得闻。那时候他和姜望在枯荣院废墟遇到烛岁,还百般琢磨,甚至出言试探呢。   当然,在他继勋博望侯之后,是有资格也有渠道了解这些信息的。   仲熹讶然:“难怪做工差成这样。”   白纸灯笼里的烛火骤然一跳!   “我是说——”仲熹用一种嗔怪的语气补充道:“还有这来历,你怎的不早说?”   “你也没有问。”   “我是问,三百年前,你怎么不说。”   烛岁平静地道:“三百年前,你也没有问。”   仲熹呵呵呵地笑了几声,于是身形渐渐淡去了,像是一口气,散在空气里。   云翳中只留下盲眼的佝偻老者,提着晃呀晃的纸灯笼。   惨惨白兮。   ……   ……   作为丁卯界域人族主营地的第一浮岛,驻军倒是并不多。   在海族势力已被肃清的此刻,平时根本不会有防御工事的界河,反倒成了驻防的关键。   大军精锐只要守住三条新生的界河,界河之后尽可无忧!   再不存在什么野地,军旗猎猎,皆为人族。   海族大溃败所留下的六座迷晶矿洞,只需要几艘岗船定期收矿即可。倒也不必额外消耗资源建立浮岛。   大齐武安侯逐杀鳌黄钟归来,站在棘舟之上,张开双臂面迎劲风,青衫猎猎,极见豪迈!   站在第一浮岛最高的高楼上,法家真传扶栏而立,眺望远处,面无表情,很严肃地分析道:“他这个姿势,是不是要拥抱你?”   噗!   坐在里间位置,正一脸若无其事、漠不关心的钓海楼真传,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她用手帕擦嘴,脸上尽量不给表情:“说、说什么呢。”   棘舟已经飞到了浮岛外。   棘舟上的年轻国侯,默默地睁开了眼睛,放下了双手,双手负在身后……怎样都觉别扭,索性飞身下了船,足踏青云,自往楼中来。   “他手都举酸了也没人抱他,实在尴尬。”卓清如煞有介事地点评:“但你看看,你不去迎他,他也第一时间来找你。”   竹碧琼毕竟历练了许久,也非是早先,伸手去拈了一块茶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也许是来找卓师姐。”   “倒也不是不可能!”卓清如轻轻地一击掌,表示同意:“出海之前他还特意来三刑宫邀我同行,难道真对我有什么想法?”   竹碧琼手中的茶点顿时碎了。   有时候听力太好不见得是好事,但好在声闻仙态开合自如。   姜爵爷爽朗大笑,踏进楼中来:“姜某任性出击,辛苦两位道友照看浮岛,感激不尽!今日何妨同饮一桌,以飨厚谊!”   说着他与卓清如点头为礼,伸手引着,同往竹碧琼这桌来。   “不必了。”竹碧琼起身便走。   “竹道友——”已经坐下来的姜望张口欲拦。   “无妨!”坐在旁边的卓清如从容不迫:“那我们就痛饮达旦,不醉不归!”   “也好。”竹碧琼又坐了回来。   姜望:……   急忙赶来的方元猷,已是自觉地去吩咐后厨,既是确定宴饮规格,也要做些检查。再者……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此为亲卫该懂的事。   “侯爷是伤了脑子么,怎么一直用手撑着?”卓清如若无其事地点着茶,若无其事地问着问题。   姜望把撑着额头的手移开:“那什么,略感疲惫。”   卓清如推了一杯茶过去,轻笑道:“鳌黄钟不好杀吧?”   “的确奸猾似鬼,竟难摸得着他的衣角。师出无功,徒耗精力。”姜望深表同意。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只觉暖意似云雾,蒸腾天灵中,一时舒展眉头。   卓清如注意着他的神色,补充道:“这是五行归元茶。惯能补气活血,调理脏腑,益元养身。”   “果然好茶!”姜望不懂茶,但是懂得药力,由衷感谢道:“卓师姐有心了!”   卓清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竹姑娘特意为你煮的。”   竹碧琼拣着茶点里没有完全碎的部分,不动声色地吃着。   这位卓师姐如此重的恶趣味,往前倒是不知!那法冠仪服脱下来,倒似将她求学时未得舒展的天性解放了出来。   姜望看向竹碧琼,诚恳地道:“还是老友知我。晓得姜望鲁莽而力弱,常常撞得头破血流。这茶备得及时。”   竹碧琼的吃法很秀气,慢条斯理地咽下后,才道:“那老友劝你一句,不要再撞南墙,可好?”   “当然,当然。”姜望道:“我又不傻。”   他这话答得敷衍,竹碧琼便也不说什么。   卓清如却是炯炯有神地看着姜望:“你的伤不像是鳌黄钟造成的。”   “哦?”姜望笑道:“为什么这么说?”   卓清如有条不紊地分析道:“鳌黄钟要想把你伤得这么重,要么是大军围之,要么是请强援镇之。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不会让你轻易走掉。你也不应该还有心情喝茶。”   姜望饮尽杯中茶,轻轻放在桌上:“遇到了血王鱼新周。”   卓清如堂堂矩地宫真传,法家大宗师吴病已的学生,一时失语!   感谢书友“怼forest13了吗”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21盟! 第一百五十九章只鳞半爪在云外   第1895章只鳞半爪在云外   大齐临淄,东华阁。   本是一处歇脚的暖阁,因当今天子常于此处读书、小议、会见臣属,而渐渐有了非凡的意义。   天子坐朝五十八载,紫极殿坐朝,得鹿宫修行,东华阁读书,几成恒例。   时人谓之:常得出入东华阁者,皆在天子圣心。   一个戴破皮帽、穿破袄,手提白纸灯笼的佝偻老者,就这么很不吉利地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的金瓜武士,如若无睹。   内官之首韩令,无声侍立天子侧。   有“东华学士”雅号的李正书,袖手陪坐。   阁内悄然,灯光温煦,只有盲眼老人的脚步声不急不缓。   齐天子将正在看的书卷放下来,抬了抬手指,示意宫女搬来大椅,对老人亲切地道:“先生辛苦了,请坐。”   老人并不坐。   将白纸灯笼背在身后,而躬身对天子一礼:“虽得天子厚爱……但敝衣浊身,不敢堂皇。”   齐天子也并不勉强,只叹了一口气,颇有些唏嘘:“朕当初第一次见先生,是什么时候?”   烛岁想了想,答道:“当是陛下正位太子的第一年。”   “那时候你说什么?”天子问。   烛岁答:“老臣避席,自谓提灯巡夜,白纸不祥。”   “那朕当时是怎么说的?”天子又问。   烛岁道:“陛下说,『长夜明灯,便是照见幽冥,也是显耀前路。何得不祥?』”   这位盲眼老人,在温煦的灯光下,讲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这一段李正书不知,韩令亦不知——   “然后陛下当时伸出了您的手,对老臣说,『这是孤的手』。翻掌对下,说『此为不祥』,又翻掌对上,说『天下大吉』。”   李正书俊面缄然。   覆掌天下不祥,抬掌天下大吉,何等气魄!   当今陛下尚为东宫太子之时,就已经有了掌覆天下的雄心,亦有将之实现的能力。   烛岁乃大齐巡夜者、打更人这个组织的首领,是从武祖时期一直守护姜氏皇朝至今的强者。   陛下当上太子的第一年,就去找烛岁,就发生这样的对话。这说明什么?   说明天子尚在东宫之时,在成为太子的第一年,就已经掌握天下,控制了朝堂内外,连历代皇帝最亲私的一支力量,也开始收归掌中。   历代朝堂更迭,难免腥风血雨。而无怪乎天子当年继位的时候,半点风波也不见!   更让他沉默的是。他李正书被称为“东华学士”,也有称“布衣大夫”,常与天子陪坐读书,下棋论政,算得上天子最亲信的人之一。   可对于烛岁说的这件事,他也一无所知。   天子之心,囊括宇宙。   天子如龙,只鳞半爪在云外。   静静听烛岁讲罢当年,齐天子感慨地道:“朕从不以先生不祥,先生是治不祥者!没有先生巡夜,朕何以安枕?”   烛岁低头:“臣惶恐。”   天子又道:“武安侯如何?”   烛岁略顿了顿,将所有不相干的情绪都清理干净,才道:“武安侯杀鱼广渊,破鳌黄钟,将丁卯界域打成人族营地。逐杀鳌黄钟一日夜,于大军伏阵之前顿止。归途又主动出击,联手钓海楼秦贞,击退血王鱼新周。后大狱皇主仲熹出手,臣退之。”   他把姜望在迷界的经历完整讲述了一遍,没有加入任何主观想法。   天子满意地重复:“天才贤师鱼广渊,年轻名将鳌黄钟……”   竟是准确说出了鱼广渊和鳌黄钟的特点。   要知道他广有东域,并括南夏,雄视近海,疆土何止万里,子民远逾亿万,每日要处理的事务如山如海……而竟能对迷界里随便一个假王都如此熟悉!   李正书正在心中佩服不已,便见得天子看了过来,眼神灼灼:“祁笑说武安侯兵略不足,当然有她的判断。不过打仗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是要看胜负嘛。李家世代将门,正书觉得呢?”   这问题危险得紧。   要么忤逆圣意,要么同祁笑杠上、还要昧着良心、还要赌上李家世代将门的名声。   聪明人从来不做选择。   李正书诚恳地回话道:“李家的确世代将门,但摧城侯是臣弟而非臣,臣自小就是读儒学的,兵略之上……实在插不了嘴。”   他虽不混迹官场,但怎么也挂了个文林郎的散职,以有议政名分,故还是可以称臣。   天子语气带笑:“闲聊罢了,你紧张什么。”   齐天子越是语气轻松,李正书越是语气严肃:“军国大事,岂可问于外行?臣下下棋、论论史还可以,兵家之事……哎!开不了口!要不然臣去看看兵事堂谁在?”   “老油子!”天子骂了一声。又回过头来,看向烛岁:“先生以为,那仲熹是为何出手?”   烛岁无甚波澜地道:“他说是接到血裔鳌黄钟的急信,为晚辈出头。”   “你信吗?”天子问。   烛岁这时候才表达自己的想法:“信一半。”   天子语气从容:“海啸将至,便看祁笑如何驾舟了。”   烛岁立在阶下,欲言又止。   “先生有话要说?”天子问。   烛岁斟酌着道:“自陛下当年以枯荣院废墟交付,臣即以法身坐镇,数十年来,不曾稍离一步。此次出海,为武安侯周全,须以绝巅战力应对。于是道身法身相合,随行迷界。   虽在离京之前,已将废墟扫荡一遍,却仍难自安。   现在这区区报身,拿几个宵小尚有疏漏,坐镇枯荣院……恐未能逮。”   《朝苍梧》曰:必以法身合道身,而能成衍道。   说的是自洞真至衍道的关键步骤。   到了衍道层次之后,道身时时刻刻都在修行,绝大部分的绝巅强者,通常只以法身行走世间。只有在需要生死争杀的关键时刻,才以法身道身相合,具现绝巅战力。   当然,法身独行,毕竟力量不足,也有被打坏的风险,大恶于道途。个中具体情况,全在各人取舍。   至于烛岁所说的报身,则是他自己的神通。并不以报身为名,只是被他用这个佛家词语所指代。   听罢烛岁的担忧,齐天子只摆了摆手:“朕有分寸。”   烛岁于是躬身:“臣告退。”   枯荣院被夷平,是元凤二十九年的事情。光阴荏苒,如今已是元凤五十八年。   足足二十九年过去,枯荣院仍有波澜?   作为石门李氏的庶长子,李正书对当年的事情是了解的。只是不清楚枯荣院被夷平后,那废墟里的二十九年,是如何流淌。   他默默看着自己的掌纹,只听不说。   而天子静静看着那盲眼提灯的佝偻背影,目送他离开东华阁。   烛岁身上的那件破袄子,藏匿了些许暖光。以至于在这温暖如春的东华阁中,他也有些晦明起伏。   直到那身影消失,侍立在一旁,始终静默的韩令,这时候轻声说道:“烛岁大人质朴简身,故上行下效,打更人都爱如此穿戴呢。”   这个韩令,吹风也不知背着人!李正书有些着恼,又去看自己袖子的针脚走线。   只听得天子道:“武祖雄略,我亦常思之。”   只此一言。   这针脚走线着实漂亮,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李正书生母死得早,自小是李老太君带大,也视老太君为亲母。此刻有些想家。   齐天子坐在那里静了一阵,忽又轻声重复道:“击退血王鱼新周……”   他拿起旁边的一份奏疏,颇为满意地掸了掸:“当初在得鹿宫,朕问他将以何报,他应我齐天骄胜天下天骄,如今胜到了天外去。”   天子慧眼识人,早早就看出武安侯不凡,自是大大的英明。   但……别漏了秦贞啊!   血王可不是姜望击退的,最多敲个边鼓,您在这里骄傲什么呢?   我李某人生平最不喜浮夸之风,虽与武安侯有通家之好,却也忍不得张冠李戴,假受妄名!   天子拿着奏疏的手顿在空中,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李正书忙道:“陛下此言谬矣!”   “哦?”   “圣天子广有天下,囊括万界,岂独现世?以臣观之,武安侯胜的还是天下天骄啊,正如得鹿宫前言!”   “玉郎君啊玉郎君,伱这人……”天子伸手点了点自己的东华学士,却并不说别的。   转将手里这份奏疏打开:“还有一事,你与朕议议看。”   李正书拱手:“臣,试听之。”   天子看着奏疏道:“祁笑在点评武安侯军略的密折里,还有一句,说她出手抹掉了武安侯身上的灾厄,但武安侯身上的灾厄,好像本来就不严重……你说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正书这回没有犹豫,直接回道:“祁帅这是在告诉陛下,您调烛岁大人保护武安侯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   “还有呢?”   李正书道:“以祁帅的风格,是一定会把烛岁大人用进去的。”   常伴君侧,什么时候明哲保身,什么时候坦露肺腑。当中火候,非常人所能把握。   走进东华阁的大臣有许多,陪天子下棋读书的也不少,何以独他李正书被称为“东华学士”?   那也是很有些真功夫在的!   “这个祁笑。”天子有些无奈:“胃口有那么大么?”   李正书道:“臣不通兵事,但偶尔会耍些小钱。富裕有富裕的打法,拮据有拮据的打法。通常上赌桌的,越有钱越能赢钱。”   “祁笑欲以白纸灯笼照前路,岂不又要置武安侯于险地?”天子道:“他从妖界艰辛归来,本该休养个一年半载,这急匆匆地又去迷界,可都是朕的意思。”   李正书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罢罢,将在外,自有主张。”齐天子将奏疏放下:“朕既以兵事任祁笑,掷其生死,用其勇略,焉能安坐朝堂,指手画脚!”   “陛下圣明!”李正书这一声喊得极响亮。   天子看过来:“那你说武安侯怎么办呢?”   李正书低头:“想来陛下早有计较,臣不敢妄言。”   天子看了看窗外,五人合抱的浮山老桂,尚还未见秋色,其声悠然:“虞上卿前几天写了一阕词,写得不错。”   李正书道:“桃花仙自是人物风流。”   “他闲庭赏花已经一年有余,可以出去散散心了。”天子道:“他还同武安侯喝过酒,不是么?”   韩令轻轻一礼,身形已经消失在东华阁。   ……   ……   向来人来人去,人间如故。   喝酒这种事情,只有老饕喝的是酒,俗人大多喝个人情世故,还有些不俗不雅的,喝的是情绪。   武安侯要与好友宴饮,丁卯浮岛自是搬尽窖藏,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但够劲,管够。   方元猷抱着一个大大的酒瓮走上楼来,便刚好听到自家侯爷的轻描淡写,说遇到了血王鱼新周。   手上一抖,险些摔碎酒瓮。   好在整个酒楼都很安静,也没谁注意他。   “啊?”竹碧琼毕竟不及卓清如眼力,不知姜望到底伤势如何,听到与血王有关,便难掩慌张:“你怎么样?”   姜望抬手虚按,语气平静又自信:“无妨。”   卓清如借着喝茶掩饰震惊,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位大齐天骄。   但姜望也没有真个扯虎皮,只道:“幸亏当时与秦真人同行,她老人家帮着挡下了。”   “哪个秦真人?”卓清如问。   姜望道:“迷界此刻并无第二个秦姓的真人。”   卓清如眸光流动,不着痕迹地瞧了竹碧琼一眼。血王的恐怖神通,可不好挡。等闲修士连面都照不上就得身死。钓海楼的真人,有那么容易帮忙么?尤其是对一个齐国的天骄?   竹碧琼松了一口气:“秦真人不怎么理会俗事,可能对你不够了解……呃,我的意思是,我是说,她,她……”   心情波动过大,一时嘴笨。越想说清楚,越说不清楚,急得她想使一记八音焚海。全无平日淡漠严肃的师姐样子。   卓清如善意地帮忙总结:“你说她眼神不太好,猪油蒙了心。”   竹碧琼怒目而视。   “我第一次来迷界的时候,有个人告诉我,迷界人族皆袍泽。秦真人亦是以此为念。”姜望接过话来:“竹道友,你有什么联系宗门的办法么?秦真人现在身上有伤,海族的焱王大约正在追击她——”   “好,我马上去!”竹碧琼立即起身。   一转头便看见抱着巨大酒瓮杵在那里的方元猷。   又回身拉起卓清如:“卓师姐,我不记得路,你陪陪我!” 第一百六十章蜉州   第1896章蜉州   楼外风吹铃,楼中人独坐。   “这酒……”方元猷的脑门从酒瓮一侧探出,巴巴地看过来。   姜望往外挥了挥手,便闭上眼睛,自顾调息起来。   方元猷“噢”了一声,抱着酒瓮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未几。   “侯爷!”方元猷急匆匆地又上楼来。   姜望睁开眼睛,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方元猷手上的酒瓮倒是不见了,简洁地汇报导:“岛上来了两个人,说是在这里执行太虚卷轴任务,想来见您。”   又往前凑了几步,小声道:“浩然书院的弟子。”   作为侯府亲卫统领,方元猷在明知姜望正在调养的情况下,还来请示是否同意会面,来者身份自不简单。   这浩然书院在宋国、郑国、理国,都有分院,规模还都不小,有一定的朝局影响力。这三处分院并没有主次之分,都可以算作总部。   他们采取独特的院长轮坐制度,十年一期,轮换院长。   内部或称为:“宋正”、“郑正”、“理正”。   三家本一家,实力不容小觑,素有“天下第五书院”之美誉。   当然,众所周知,天底下能够跻身天下大宗,与各大顶级宗门平起平坐的的书院,只有四座。勤苦、龙门、青崖、暮鼓,排名分先后。   所谓“天下第五书院”,名头倒是一直都在,名头下的书院,却已是不知换了多少茬。   雨后春笋遍地生,个个想进步。   “浩然书院,太虚卷轴……”姜望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找我什么事?”   方元猷摇了摇头:“具体的事情没说,只讲要跟您当面聊。”   下面的人其实跟他告了状,说来浮岛拜访的两个浩然书院弟子,态度十分骄纵。但他不打算跟侯爷告这个状。他是刀尖上滚过来的军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侯爷把他收在麾下,是用他来办事的,不是让他来惹事的。   往时在临淄亦是如此,他几乎从不跟人起冲突。有时候酒桌上谁喝多了撒个疯,他也只是笑笑。   “那两个人现在在哪里?”姜望随口问道。   方元猷道:“还在浮岛外呢。没有您的命令,弟兄们没让他们进来。”   丁卯界域的海族势力已被肃清,开始建设人族营地,驻守界河的将士,倒是并不会阻拦人族修士进出。   但浮岛这里不同,尤其是武安侯所在的浮岛,堪为军机重地,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了。   “让他们来吧。”   姜望倒是想更多地认识一下这些个书院,毕竟是当世显学,儒门各派很有了解的价值。此外也是对太虚卷轴的发展感兴趣。   虚泽明第一次跟他提及太虚卷轴,还是在他出使牧国的路上。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按照符彦青的说法,太虚卷轴已经能够影响到迷界形势了。   这发展速度不可谓不快。   方元猷走得急,浩然书院的两个访客来得更急。   没等方元猷带路叩门,便先有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在楼外——   “浩然书院乔鸿仪、江翠琳!见过齐国武安侯!”   姜望抬眸看去,便见得一对壁人御风而来。   男子样貌不俗、正气凛然,女子体态娇柔、五官端致。   一者金躯玉髓,一者遥映星楼,肯定都不能算是弱者。   “来,请坐!”姜望并不托大,起身招呼。   乔鸿仪看着年岁不大,三十不到的样子。这个年纪即证神临,自是天才人物,眉宇间傲气难掩。但对姜望还是很礼貌:“冒昧来访,还请侯爷不要见怪。”   “你看看你。”江翠琳娇嗔着打了一下他的胳膊:“武安侯何等人物,还在乎这些俗礼?该免的就都免了罢!”   他们俩感情倒是很好,来的时候一直手牵着手,进了酒楼才松开。即便是松了手,彼此的视线也似勾芡一般缠着。   “江姑娘说得对,咱们出门在外,不必拘泥那些。”姜望温声笑了笑,他不是个喜欢浪费时间的人,故直入主题:“两位特意要来见我,不知有何见教?”   乔鸿仪拱了拱手:“想必侯爷也接到下人的奏报了,我与师妹是接了太虚卷轴任务过来。”   姜望微微皱眉,但并不说话。   乔鸿仪又含笑问道:“不知侯爷了不了解太虚卷轴,了不了解太虚幻境?”   “愿闻其详。”姜望耐着性子。   乔鸿仪声音洪亮,非常自豪地道:“太虚幻境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文明造物,是人道洪流奔行至此所诞生的奇迹!它代表着人道的火光已经势不可挡,也承担着光耀人族文明的重要使命。   而太虚卷轴,是太虚幻境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它能够调动我们万万人的力量,一起将这个世界推演到更完美的地步。   甚至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太虚卷轴就是为建设太虚幻境而存在。我们执行太虚卷轴的任务,也即是在建设人族的未来!”   这种狂热而自豪的语气,听起来实在熟悉。   “听起来很不错。”姜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我还是不知道,你找我是……?”   乔鸿仪笑道:“我是太虚使者,也是福地六十一的长在山之主。”   姜望肃然起敬:“所以?”   “说起来太虚卷轴的建立,我浩然书院也出了很多力气。我本人呢,从小就有一种责任感,想要推动人族的进步……”乔鸿仪好像很想畅聊一通,聊到一半,扭头看向江翠琳:“宝宝,伱总踢我做什么?”   姜望被这一声『宝宝』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种齁得慌的感觉倒是蛮新鲜。   江翠琳红着脸道:“姜侯爷贵人事忙,你就别耽误他的时间了,赶紧把正事说了!”   乔鸿仪很是不解:“我们聊得很开心啊,人家又没有说我耽误他时间的。宝宝,你不要总是想那么多,这样很辛苦的。”   “那个……”姜望抚着心口道:“我是有点不太舒服。”   “侯爷是哪里不舒服?”乔鸿仪热情地表示关心:“在下医术很不错的!”   他又用肩膀蹭了蹭江翠琳:“宝宝,你告诉他,是不是?”   江翠琳有些羞耻地捂着脸,倒也应了声“是”。   “我的医术也还行,身体没大碍,只是需要静养……”姜望万没料到这厮废话这么多,又这么绕、这么腻,赶紧道:“乔兄你有事不妨直言。”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事情呢,是这样的……”乔鸿仪自有一种喋喋不休的气质,这让他本来还算俊朗的脸,也显出一种拧巴感:“你知道我是郑人,那时候我在莽苍山…我遇到了…我们有……就这样,我接下了这个任务,来迷界捕捉海兽。”   姜望发誓不会再跟这个人坐下来聊第二次。   抓个海兽你能够说到你十岁时候的奇遇。   你怎么不从郑国的开国皇帝讲起呢!   “捕捉海兽对乔兄来说应当不是问题。”姜望道:“要的数量很多?”   “需要三万头!”乔鸿仪兴奋地道:“当然做这个任务的非止我一人,但我想做出最大的贡献!”   近海群岛向来都有捕捉海兽以驯化役使的行为,这一点姜望是知道的。曾经他为了救海民,杀了怒鲸帮一头失控海兽,还被找上门来。   那时候海族的海主本相刚刚演化至神魂层次,导致了近海群岛役使的海兽全部失控。   陈治涛还针对海兽神魂的新态,研究出了全新的禁制手段,并无偿分享给所有海民,此举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望……   太虚卷轴上有捕捉海兽的任务也很正常,但一下子要三万头海兽是不是太多了些?   姜望忍不住问道:“要抓这么多海兽,对太虚幻境的建设,究竟有什么帮助?”   乔鸿仪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在他们后面上楼的方元猷具甲在身、按刀缄默。   想了想,才道:“这件事我可只告诉你——”   姜望打断他:“如果是这么不方便说的事情,那就不要说了。不要让你为难。”   “方便方便。”乔鸿仪忙道:“跟武安侯可以说!”   姜望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乔鸿仪道:“太虚卷轴先前有个造岛任务,调集大量资源,在近海建了一座新的岛屿,名为『蜉州』。『蜉』者,蜉蝣也,天地之渺物,命途之暂期。以此名之,寓意要以短暂的生命,创造伟大的可能,告诫我们……”   一旁的江翠琳大约看出了姜望的不耐烦,迅速接话道:“说白了就是虚泽明在蜉州岛建了一座天地大磨盘,需要填进去大量海兽,以剖析海族基础,反向破解海主本相!”   姜望惊了一下。他倒是并不惊讶这事与虚泽明有关,惊讶的是虚泽明的手笔。   能够做成这样的事情,仅靠虚泽明是不够的。太虚派还有谁下场?有多少人支持他?长老,门主,甚或那位主导搭建太虚幻境的虚渊之?   乔鸿仪又补充道:“这蜉州岛的性质,跟你们决明岛差不多。假以时日,也必是我人族海疆上的重械坚城!”   “哦?”姜望道:“我倒是不曾了解。不知这蜉州岛的位置在哪里,是哪些强者坐镇,驻军几何,又主导了几次对海族的战争?”   “蜉州岛目前主要还是以研究海族为主……”乔鸿仪不无尴尬地道:“位置在星珠岛南边不远。”   说着说着他又昂起头:“但有太虚卷轴在,天下强者皆可用之!”   姜望自己不会想那么多,但以大齐国侯的身份,则不由得想——你天下强者皆可用之,六大霸主国答不答应?   这事不由他管,故只道:“所以你找我,到底是想……”   “侯爷一看就是个爽快人,鸿郎你就不要兜圈子了。”江翠琳巧笑倩兮:“是这样的侯爷,我们听说您刚刚肃清丁卯界域,开始建设人族营地……故过来向您讨些俘虏!”   海族显出海主本相后,也可以作为海兽被役使,这在近海群岛并非罕见。   姜望也不大惊小怪,只道:“需要几个?”   等闲一两个海族俘虏,送人情也就送了。麾下士卒由此少去的分润,他掏腰包补上就是。   “我就说嘛!生而为人,在人族大义之前,谁会含糊呢?”江翠琳笑得容光焕发,认真地看着姜望:“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倒也不是不可以谈!”   姜望刚想开价。   那边乔鸿仪又非常自然地补充道:“还有,您这边不是已经打完仗了嘛,军队闲着也是闲着,何妨调一部人予我,同我一起促进人族的进步!这野地的海兽实在不好抓,需要一些人帮我堵截……”   姜望不说话了。   合著这两个家伙什么都不想付出,过来纯粹要饭来了!   要的还不是一两口吃的,是开口就要主家一个月口粮,还想把锅碗瓢盆都顺走。   “侯爷是有什么顾忌吗?”乔鸿仪察言观色,慷慨激昂:“我等皆为人族大义,绝无私心!”   “但本侯是个有私心的人呐。”姜望叹了口气:“本侯此次出征迷界,带甲三千。元石粮秣,时时消耗。功勋名禄,人人欲取。况且这人族营地拿下来,是上上下下数万将士之功,本侯能自据而轻掷乎?”   他想他已经近于明示。   但乔鸿仪好像完全听不懂:“一群天地门都推不动的俗夫,最多拿命去填,他们能有什么功劳!不都是靠侯爷您吗?您是云巅上的人物,顾忌那些泥腿子的想法做什么?”   旁边的江翠琳语带娇嗔:“您是大齐国侯,三军主帅……这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情吗?”   姜望伸手去端茶盏:“不好意思,我有些累了。”   “侯爷!”乔鸿仪急了:“您乃人族天骄,黄河魁首,人族大义在此,我等尚且不惜生死,你怎可推脱?!”   姜望将茶盏按在桌上,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激动的情绪就那么寒冷地散去了。   “听到外面的风铃声了吗?”姜望问。   风吹过。   叮铃铃~叮铃铃~   乔鸿仪和江翠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这个呢,叫做招魂铃。”姜望说道:“在迷界的每一座浮岛,都有这种铃。我们都知道,死就是死,死后万事皆空。但在这里浴血拼杀的战士们,都想在烟消云散的时候,离家更近一点。用这种没有什么用的铃铛,聊以安慰。”   “在这里拼命的人,每一个都背负着你所说的人族大义。没有任何人比你付出的少,比你承担得轻。你不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了,你没有资格向任何人索取什么,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并没有什么严厉的动作或表情,只是声音略低了几分。乔鸿仪和江翠琳就立即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杀鱼广渊,破鳌黄钟,这也都是才发生的事情!   “打扰了。”乔鸿仪语气艰难,拉着江翠琳的手就要走。   姜望慢慢地道:“你能够来问问我的意见,不是直接拉了我的俘虏就走,说明你大体还是能够讲一点道理的。最后给你一个建议,要听吗?”   乔鸿仪愣愣地点了一下头。   姜望道:“少说,多做。少要,多给。”   乔鸿仪或许服气,或许不服气,也只有点头的份。   这时候楼外传来急声——“紧急军令!”   姗姗来迟的退客之计让姜望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给方元猷使过眼色之后的结果。   一步踏到窗前往外看:“令往何处?”   旗官疾飞在空中:“祁帅急令!着武安侯所部即刻出发,前往娑婆龙域!” 第一百六十二章惊弦   第1898章惊弦   飞云楼船带甲三千,姜望更在飞云上。   河对岸真有王爵在,真个陈列大军,扎好了口袋。甚至于在这并不会固定位置的界河前,还耗费资源,布下了凶恶的阵法。   显然对于人族的进袭,亦是早有准备。   但人的名,树的影。   姜望用链子拖着鱼广渊像拖狗一样穿行迷界,后又正面击破鳌黄钟,早为海族知晓。   这武安大旗一展,飞云楼船上的甲士们堪堪成阵。   便只听得连绵爆响,焰光不绝,本该用于两军对垒的大阵,直接被毁弃于一炸之间。本该杀敌而用于阻敌。   陈兵在此的海族大军,瞬间成阵,竟然当场转向逃窜!   飞云楼船十二阵的全速戛然而止,唯独姜望毫不迟滞,独越焰光,扛着海族大阵的爆发去追敌。   但只见兵煞茫茫,海影重重,却是根本瞧不见主将何在。   陈治涛的探查秘术那是看得明明白白,河岸这边的海族王爵只有一个,且面孔极生,想来捱不得一合……可惜脚下甚滑,跑得太过坚决。   姜望回身一抓,将那连绵爆炸产生的焰光,尽数握于掌中。壬午海族于界河这岸精心构筑的防务,也便随着焰光消散了。   陈治涛和他的钓龙舟,这时候才越河而来。   这位钓海楼的大师兄语带感慨:“侯爷已经到了以名杀敌的地步,我在迷界厮杀多年,难望项背!”   花花轿子人人抬,姜望也不吝啬吹捧:“我想他们是猜到了陈师兄衔尾待发,不然不至于连挣扎都没有。”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恩怨尽泯。   于是兵分两路,各自扫荡,四个时辰之后,再会于界河前。   这条界河本身并无迷雾。   但河的对岸依然是什么都瞧不见。   这条界河,通往娑婆龙域。   他们扫荡了整个壬午界域的海巢,再于界河前交汇,几乎没有兵员上的损耗,因为壬午海族压根就放弃抵抗,人族大军赶到时,只有空空如也的海巢。   但扫荡的工作又不能不做,甚至于野地都要探查。此为将之本分。不然若是在全力进攻娑婆龙域之时,遭遇来自背后的袭击,那便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我一定要想办法认识一下这位两字王。”姜望感慨道:“太能逃了!”   这个暂不知名的海族王爵,真不是一般的会逃跑,不仅自己走得快,麾下的士卒也愣是没有一个掉队的。而且几座海巢都打包得光洁溜溜,半点战利品都没给他们留。   陈治涛也跟着唾弃:“毫无强者品格,简直懦夫!”   “那倒也不能这么说。”姜望回挽道:“恰是这撤退,最见真功夫。携万军冲锋,扫荡敌阵如龙卷,算不得什么,一勇之夫可为也。而于败军之际,犹能保持军势,败而不溃,退而不衰……危局之中能全军者,真名将也。”   陈治涛若有所思:“此言洞理合情,发人深省,具得兵家之妙。陈某虽不知兵,也颇觉道理。武安侯不愧是当世名将!”   逞个嘴快也就罢了,姜望倒不敢真以名将自诩,忙道:“这都是初代摧城侯所言,我不过拾人牙慧罢了。陈兄切不可以名将二字羞我!”   “那鳌黄钟自谓名将,被你打成什么样子?齐夏战场多少名将,竟是谁军功得侯?武安侯你就不要再谦虚了!”陈治涛满眼真诚地道:“如今娑婆龙域近在眼前,咱们打不打、怎么打,还是需要你这样的名将来拿主意!”   好小子,等在这儿呢!   团结合作陈治涛,担责顶险姜青羊。   这厮瞧着诚恳质朴,实则蔫儿坏!   姜望反应过来,但也推诿不及,毕竟人家钓海楼确实不练兵,一直都是宗门的那一套。便道:“名将之说休得再提,但陈师兄愿意接我的军令,与我联手征战,我也心中快慰!心往一块想,力往一处使,何愁海族不破?”   不等陈治涛说其它的,他又吩咐道:“伱接到的任务是什么?你对娑婆龙域有什么想法?你且与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吧。”   这就命令上了!   陈治涛颇有搬石砸脚之恍惚,但也只好硬着头皮道:“崇光长老、宣威旗将,以及你们的祁元帅,他们已经在黄台界域会面,商议过迷界局势,达成合作。更具体的细节我不清楚,但我接到的命令,是讨伐娑婆龙域。”   姜望若是能够得知血王的经历,当能知晓这场聚齐了近海三大势力的会面发生在何时。也当为血王的顽强鼓掌。试想血王若是在与宣威旗将杨奉的争杀中晚走一步,撞上前来会谈的崇光和祁笑,很有可能当场就交代了……   “对娑婆龙域的想法……”陈治涛道:“我当然是希望能击破此域,为我人族赢得大大的方便。但具体怎么做,还是要侯爷来拿主意。毕竟术业有专攻,您是专业的!”   这杆旗又送了回来。   作为一名专业的军功侯,此次出战之前,基础的情报姜望还是了解过。   知道现在镇守浮图净土的真人,乃是东王谷度厄左使季克嶷。娑婆龙域所镇真王则是蛮王鳄锋。   浮图净土是两族六镇里经营时间最短的,毕竟它的历史也就从重玄浮图身死那一年开始。   与此同时,浮图净土却也是迷界最开放的一个人族根据地。虽为齐国的真人创造,却不独属于齐国。虽以净土为名,却不独属于佛门。它向所有的人族开放,给予所有人族庇护。   决明岛、钓海楼、旸谷、悬空寺、东王谷……各方势力都在此有据点。   也正是从浮图净土开始,人族在迷界的几个根据地才开始大范围开放。   在浮图净土之前,迷界虽是东域共守,天下同担。但其它势力顶多只能占据几座浮岛,几个根据地都由近海三大势力所把控。   也就是苍梧境里还有一个蓬莱岛,天净国中还有一个三刑宫。以及已经被海族摧毁的另一个根据地里,曾经有东王谷的势力存在。   季克嶷和鳄锋孰强孰弱,轮不到姜望来判断。但历史几乎与迷界等同的娑婆龙域,底蕴肯定远强于浮图净土。   只是说迷界战争的烈度一直在两族有意无意的控制中,只在洞真层次下发生。这种岁月经久的积累,才没有完全的转化为战争能力。   以至于浮图净土能够和娑婆龙域打得有来有回。   同样年月浅薄的月桂海,能够和历史悠久的苍梧境杀得难解难分。   真君皇主轻易不在迷界出手,是两族长期保持的默契。   这种默契当然有保持的必要。   若是迷界战场不复存在,无论是海族打到近海来,还是人族打到沧海去,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   但如果祁笑真个要掀翻娑婆龙域,则衍道之战几乎不可避免。   娑婆龙域和浮图净土之间的底蕴差距,在这次交锋中亦有体现。   娑婆龙域还有余力在壬午界域的界河设卡,浮图净土就只能封锁四境,专注于同娑婆龙域争锋。   不过话又说回来。   只要皇主不出,蛮王鳄锋有真人季克嶷正面抵住。   他姜望同陈治涛联手,又如何不能杀进娑婆龙域去?   姜望想了又想,仍是道:“祁帅只命我赶到娑婆龙域,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怎么做,还需要等待进一步通知。”   “迷界传讯可并不容易,军令遗漏的事情常有发生。”陈治涛提醒道。   此时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界河足有三里远。并不敢大咧咧地屯驻在河边。毕竟河的对岸藏着恐怖巨兽。   姜望道:“军机自决的道理我懂得,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咱们一定得好好把握……所以就要麻烦陈兄多注意对面的情况了。”   陈治涛的眉头很重,摇头道:“同样的办法用不到第二次。对面如此机警,必然已有准备。”   姜望鼓励道:“你想想办法,只有你有这个本事了。”   陈治涛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此行还是要对方顶在前面,便犹豫着道:“这事儿难办,我琢磨琢磨吧!”   武安侯满意地点了点头,在空中踱步一阵,很是观察了一番战场环境,又道:“陈兄精通禁制之术,何不在此设些手段,以保证咱们的安全?”   河这岸的迷雾早已有之,那也是陈治涛设的,不让对面看清虚实。   眼见得这位齐国侯爷指挥自己指挥得这么顺嘴,陈治涛忍不住道:“请问侯爷您做什么?”   “我需要思考全盘战略,好好想一想咱们应该怎样攻破此域。如无要事,还请尽量不要打扰。”姜望说完,便直接返回飞云楼船,关上房门,自顾养伤去也。   陈治涛在原地一阵沉默。   说不信吧,这厮的确军功得侯,也的确在战场上正面击破了鳌黄钟。   说信吧,又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我只不过推你出头当个盾牌挡个箭,你怎么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我?   ……   ……   五彩斑斓的界河彼岸,同样延续着沉默。   直到一个样貌老气的将领匆匆赶来,隔老远就开始大喊:“旗孝谦!”   刚刚立成不久但极有条理的营地中,肃静非常。   海族战士们都利刃在手,严阵以待。   就连那些战争凶兽,也都呼吸缓慢,安静而凶狠地注视着界河对岸。那里全都被迷雾禁制所笼罩。   鳌黄钟大步穿行在营地里,如入无主之地,连声大喊:“旗孝谦!旗孝谦!旗孝谦!”   一个躬身挤在战士队列里、穿戴也与普通海族战士一般无二的高瘦海族,终是忍不住低头掏了掏耳朵,抱怨道:“叫魂啊……”   他这一低头,立即便从那种严整的秩序里退将出来。在自然而然的状态里,成为不自然的一部分。   旁边的战士也是此刻才发现,主将竟然在身边!   当然,作为惊弦王旗孝谦的部下,这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跟随惊弦王作战,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惊弦王的命令无处不在,惊弦王从来不在。   鳌黄钟总算发现了兴师问罪的目标,大步冲将过来,怒声质问:“面都不照一个你就跑了?!”   旗孝谦生得相当英俊,鼻梁高耸,眸色清亮。就是眉宇之间,总有几分惫赖。   闻言翻了个白眼:“你没有跑?”   “我那是拼到最后关头,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战略性撤退!”鳌黄钟怒道:“你未有一兵一将之折损,竟望旗帜而逃,有带兵的资格吗?”   旗孝谦无所谓地笑了笑:“我第一眼就知道没有办法,何必浪费这个『拼到最后关头』的过程,徒耗战士们的性命呢?”   鳌黄钟愈发恼怒:“吾族行此险局,不可能没有牺牲。一开始就说好了,你我各据一界,背龙域而面人族,陷杀来犯之敌。对于这几路的进袭,咱们早有准备了,不是吗?你现在说没办法,是不是太晚了!”   “那事先也不知道是姜望过来我这边啊!”旗孝谦理直气壮地道:“你和鱼广渊都一个逃一个死,我还用再浪费时间吗?”   鳌黄钟气笑了:“也不知是谁这么没眼光,说你有名将之姿,让你来参与惑世大局!”   “那你回头去问问!”旗孝谦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该干嘛干嘛去,我旗孝谦怎么用兵,轮不着你指点。你身为主将,轻移本位,你那边出事了怎么办?”   “什么玩意儿!不能接受批评是不是?”鳌黄钟很是不满:“我同仲熹皇主推演兵棋的时候,他都不这样!”   旗孝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有个皇主老祖很了不起么?用得着隔三岔五往嘴上挂?搁这儿上香呢?!   但有个皇主老祖确实很了不起。他还是解释道:“姜望能够在战场上正面击败你,绝非莽夫。我观他引军过河,势如山倾,不留余地。说明他已经洞悉我这边的布置,有足够的信心摧垮我们。此外,他后面一定还有强有力的伏手,可以抵御相当程度的风险。娑婆龙域才是真正的战场,我没必要在一个临时营地跟他碰得头破血流。”   鳌黄钟哼了一声:“这还像个样子!”   “你还有事吗?”旗孝谦懒得理会:“没事不要耽误我布防。那贼厮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杀过来了!”   “鲨肩吾去哪里了?”鳌黄钟凑近了问。   旗孝谦嫌弃地拉开距离:“我哪儿知道!”   鳌黄钟不以为意:“你俩关系不是很好的吗?他出任务也没跟你说一声?”   “你也知道是有任务了!”旗孝谦瞪了他一眼:“不要瞎打听!”   鳌黄钟撇了撇嘴,又道:“既然姜望率军来了这里,现在便是娑婆龙域、月桂海、东海龙宫三镇同时遇袭,你觉得哪一处是他们的主攻方向?”   旗孝谦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哪一处是咱们的主攻方向?”   鳌黄钟干笑了一声:“我哪儿知道!”   旗孝谦自然不信:“你陪仲熹皇主下棋的时候,他就没随口跟你说点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鳌黄钟一个沉脸,把双手一背,横行霸道地走了。   感谢书友“中二少年也要谈恋爱啊啊啊”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24盟! 第一百六十三章与你十城!   第1899章与你十城!   姜望所等待的军令并未迟来。   整个迷界的局势,显然都在祁笑心中。   而无孔不入、连绵不绝的攻势,正是祁笑的风格!   “祁帅有令,着我部立即渡河,给予娑婆龙域最大的军事压力!”飞云楼船中,姜望一展军令,眉头微蹙。   “这太危险了!”方元猷急道:“咱们还不知道浮图净土那边怎么样呢,要是蛮王未被牵制……”   “蛮王一定会被牵制住。祁帅用兵,不会有此疏漏。东王谷的季克嶷更不是吃干饭的。”姜望沉吟道:“只是娑婆龙域水太深,咱们这块石头砸下去,就怕激不起什么浪花。”   军令所求,是要给予娑婆龙域最大的军事压力。   但对于这样一处有着久远历史的海族根据地,三千甲士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实在并不乐观。   方元猷半跪在地:“侯爷万金之躯,不可轻涉。末将请为先锋,替侯爷探路!”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还不到你们为锋矢的时候,先为本侯红缨!”   长锋破阵之时,红缨飘展如血!   姜望起身的时候,窄袖演为臂甲。一层层的甲叶,好似被风吹动,自小臂至宽肩,自胸颈至腰胯……   如意仙衣顷刻幻化为一副天青色战甲,把他那修长而雄健的体魄外显出来。描绘了一笔战场上的肃杀!   他早先去妖界履神临之责的时候,工院制器坊就有专门备甲。国侯之甲,当然是上等货色,防御惊人。   不过他嫌弃笨拙,影响身法,并未穿戴。   到妖界之后,也并没有摊上真正的战争。那副甲现在都还摆在侯府里供着。   此时亦只是借其形制。   但是当他大步走出舱室、走到甲板上,战争的气氛已然降临!   “传本侯令,全军集结!”   方元猷掠飞四处,声如洪钟:“武安侯令,全军集结!”   且说陈治涛勤勤恳恳,发挥毕生所长,在界河这岸的迷雾中,布下了诸多禁制。警戒、攻击、破法,分门别类,不一而足。   竟靠一己之力,在极短时间内,构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防御体系。   骤听得姜望开始发令,他从禁制迷雾中烟尘仆仆地穿出来,脸上犹有几分功德圆满的喜悦:“怎么了?开始行动了?”   在刚才的努力中,他灵感爆发,完成了几个小创新,让整体的防御更加完备且灵活,更解决了横亘许久的重大难题!只是这份喜悦此刻难与人分享,环顾四周,并无一个懂得禁制妙处的人。   他抬起头,便看到具甲在身的姜望横于高空,冷峻威严,迥异于平常。一时散了轻佻,整个人也跟着严肃起来,方识此为军功侯!   姜望看陈治涛,感受又有不同。   只觉得这些学阵道的、研究禁制之术的,一旦给予足够的准备时间,还真是非常难缠的对手。   他于高处俯瞰全局,界河对岸的情报陈治涛也辛苦弄到了一部分,但很不具体,虚虚实实,难辨根底。对岸的海族将领显然非是庸手,且做好了充分准备。   飞云楼船上的甲士斗志昂扬,钓龙舟上的修士也都神完气足。   那旗官传令之后并未离开,是要监督军令执行的情况……   不仅要好好地执行,而且要快。   军机一线,必争瞬息。祁笑要打的对手无法喘息,一令下而万军发。他姜某人作为齐国大将,尤其不能拖后腿。   当即洪声道:“众将士听令!”   陈治涛略显期待地看过来。儒家先贤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姜望是当世年轻一辈军功第一人,手里肯定有很多把刷子。   虽然身在钓海楼,求的是个人修行、无上大道,不怎么接触兵事,但万法皆通,总能学到一点什么。   便听得一声清越的号令——“随我冲锋!”   陈治涛下意识地拔身而起,道元鼓荡道袍,一拂袖将这边河岸所有的禁制连接在一起,转为攻击性的禁制怒越界河。   这套从警戒防御转为进攻的宿九宫逆乱神光,是他灵感爆发的结果。   他这个禁制大师、钓海楼大师兄,于此刻可谓是神威尽展。   但心中又生出一种强烈的、上当受骗的感觉!   这就是你姜武安思考的全盘战略?   你堂堂齐国军功侯,思考了半天,就思考出一个“随伱冲锋”!   换我我也行,换包嵩都行!   但要说紧张,他倒也没什么可紧张的。哪怕他对娑婆龙域有更深刻更清晰的认知。   此次诸方联合军事行动,由夏尸主帅祁笑担任总指挥,调度全局。在这种层面的大战里,齐国绝不会有什么排除异己的行为,反倒是为了避免有此嫌疑,会主动让齐国势力承担更多风险。这是霸国格局所在,也是在历史中一再被检验的。   况且大齐第一天骄姜望都填进了这处战场,娑婆龙域诚然凶险,祁笑也必有后手!   他急速飞行在高空,看到前方的姜望一骑绝尘。   在势无其匹的高速飞行中,淡淡的赤色烟气绕身而起,蒸腾在青色甲冑外,遂成甲外之甲,使得这位大齐武安侯更添几分神秘和威严。   得自大楚左光殊的无御烟甲!   其人身在千军前,诠释着勇气、力量、锋芒,只身越界河。   对岸是娑婆龙域,对岸有数十万年的积累,驻防着海族的名将强军……姜望一剑拉开浩瀚星穹,斩落满天飞雪。   上有星穹,下有飞雪。烟甲之下,姜望贯身如虹。   一剑破门!   惊弦王旗孝谦是第二次来惑世,第一次来惑世更是只呆了三个时辰就离开,故而声名不显,连陈治涛也不认得他。   第一次来惑世的时候,他用了三个时辰,确定自己并不足够掌控惑世里的战争,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第二次再来,自是已经做好了十足准备,有充分的信心在此展现才华,一举成名。   对于姜望的杀力,他早已经拔高预期,但是当那柄天下名剑长相思斩破长空而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预期也许并不足够!   第一道防线被破,第二道防线被破,第三道、第四道……   旗孝谦沉静地站在大军队列里,和其他海族战士一样,按照预先的演习,一步步后撤,一步步推动军阵。   整个屯驻在此的海族军营,像是一个生命力强盛的巨兽,面对等待已久的进袭,给出了近乎生命本能的反应。   不仅有坚硬的骨骼,更灵巧、坚韧,皮厚似乎不可破,肉厚仿佛纳无穷。   但人族方的攻势同样猛烈非常。   姜望之后是陈治涛。   海蓝色的道袍迎风飘展,像是那赤色烟甲所拉开的帷幕。   漫天飞雪之下,有浊浪滔天。汹涌澎湃,水峰不竭。生生在河岸这边,扎下根来,吞咽好大一块实地。   而他的宿九宫逆乱神光满天飙飞,穿梭来去,把偌大的海族营地,打得千疮百孔。   满载百名修士的钓龙舟全力发动,一连十八条水龙张牙舞爪,咆哮着杀入海族军阵。   此后又有飞云楼船如山移来,射月绞弦动,符文缠绕的钢铁巨箭直落军营大旗!   方元猷大声怒吼。   楼船上的三千甲士齐声响应:“威!”   大阵启动,金行元力化成密密麻麻的飞箭,像一团云彩往天边横移。   这时候金云穿雪,好一场残酷的美景!   娑婆龙域是如此辽阔,远不是那种可以让神临修士急速掠过的界域。虽则界河总是随机出现,也常常间隔万里,此方不与彼方通。   姜望并不知道别处战况如何,不清楚季克嶷是否对上了蛮王。   但他相信名列大齐兵事堂的祁笑,一定牢牢把控着局势。   战火蔓延到娑婆龙域,他已经知道这是怎样宏大的一局。   整个迷界战局铺开来,他这个武安侯也只是棋盘上的一粒子。他没有重玄胜的智慧,做不到合于大局又超脱棋盘上,身为棋子亦能行大棋。   但他非常清醒,不逾己能。在缺乏足够洞见的时候,懂得做好他的本分。棋手落他于何处,他就要把棋手的意志贯彻,砸烂这块实地!   海族战线退而不破,好似潮落。   姜望中宫直入,啸剑成雪。“有没有主事的?竟眼睁睁看着部下受戮么?!可敢站出来当我一剑?”   回应他的只有缄默,缄默中体现的是恐怖的秩序。   这个至今未露行迹的海族将领,用兵之能不会比鳌黄钟差。   姜望用兵虽然达不到这种程度,但是见识过真正名将的才能。心下越发谨慎,剑气却越发暴躁,八方狂飙。   烟甲横过长空,剑似泼雪,斩破一阵又一阵,割颅一颗又一颗。   他表现出一种狂妄、烦躁,急于求成。   但有玉光暗敛,耳仙人坐观自在耳,声闻仙态,万声来朝!   整个海族营地,大到一头战争凶兽的咆哮,小到一名海族战士的呼吸,皆在姜望耳中,但凡那隐藏的将领有一丝不协,立即就会被捕捉。   可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支血气炙烈的大军,席卷兵煞,像一道巨大无比的海浪,从极远处铺盖而来!   在那“海浪”之上,有一尊战意昂扬的将领,他要一雪前耻的决意,几乎燃烧在眼眸中!   千军席卷,他独立潮头!   鳌黄钟,伐世军!   他带着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强军,来找姜望!   这时有一名海族战士,先于姜望跳出来,怒斥鳌黄钟:“谁让你过来?还带来了军队!?你那边防线空虚,一旦被突破,于大局之憾,你承担得起吗?”   鳌黄钟不为所动,只看着姜望道:“杀此一贼,胜得十城!我宁愿失地千里!”   被鳌黄钟如此重视,姜望也是同样的不为所动,遥看那名海族战士一眼,视线接续,紧接着便是神魂杀戮。   神魂之战一拉开,他即知杀错!   这名站出来说话的海族战士,不过一尊肉傀儡。彼方主将仍然藏在大军中。   对弈天骄,杀错目标也正常。   姜望一剑横开,此身如神似魔,卷起剑气狂潮:“来,鳌黄钟!取剑过来,与你十城!”   鳌黄钟哈哈一笑,全力催动大军,加速迫近战场:“我当引军来取!”   先前他问旗孝谦,哪一处是人族的主攻方向?   这问题哪里是问题!   人族骄命都已经出现在娑婆龙域大门外了!   旗孝谦之所以呵斥他,觉得他不该引军过来,就是考虑到整个娑婆龙域,此刻都应该陷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里。   守住此处,残破了彼处,于大局仍是失分。   但他有他的想法。   娑婆龙域不可能被破,此乃大势,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而姜望是他确切意识到危险、甚至不惜请动老祖出手诛杀的人族天骄。   他说“杀此一贼,胜得十城”,并非夸言,而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   他所驻守的那条界河,即便放开了让敌人闯,对面的人族,又敢闯得多深?   眼见河岸不设防,难道真敢长驱直入?   在娑婆龙域,真人也死得,历史上真君也死过!   旗孝谦虽然已经十分谨慎地对待姜望,但没有真正与姜望对垒过,对这个人族天骄的认识不够深刻。   任敌过河,无伤大局。   杀死姜望,才真叫赢了人族气运!   眼见得鳌黄钟与大军浑然一体,根本无法剥离,姜望已意识到局势之艰难。他太清楚名将强军加起来是何等恐怖。   别的不说,若他麾下三千甲士,尽都是侯府亲卫,他的军队战力,也要翻番!而鳌黄钟和他的伐世军都是声名赫赫,巅峰战力体现更要恐怖得多。   但怎么撤,是一个大问题。   当此险局,全他姜望易,全军难!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兽吼,姜望便是一惊,剑气咆哮上高空。赤眸回转,看到陈治涛掐诀如飞,从一套水蓝色的阵旗里,放出一只只驯化了的海兽!   好险!是友非敌!   陈治涛久在迷界征伐,看到鳌黄钟的架势,当然也知道形势危急。于是立即放出了他以独门禁制奴役的海兽。   这也是他压箱底的手段。   阵旗乃钓海楼创派祖师钓龙客所遗,名为狩龙旗。   能够圈养强大生灵,并驭之成阵。近乎于跳过军队枯燥辛苦的训练,直接拥有军阵的威能。可谓强大无比。   而这些海兽,其实都是海族所显化的海主本相,故而远强于一般的海兽。都是他多年积累,抓捕的过程有师门帮助,也有自己努力,但都是他亲手禁制奴役。   共计一百零八头,其中甚至有十三头统帅级海族,一头王爵海族!   “鳌黄钟!且来!”陈治涛洪声如鼓,身后如楼宇般的巨兽一字排开,这位素来低调的钓海楼首席,张开大袖,第一次展现出让那些个海族天骄不得不重视的存在感:“十城若不够,与你十一城!”   姜望当十城。   他虽自谦只当一城,此刻谁又能真只以一城视之?! 第一百六十四章定海   第1900章定海   姜望从来没有小觑陈治涛,但真个并肩上了战场,才能真正知晓,此人为何能在近海群岛享有如此崇高的威望。   虽然在个体的战力上,他前不及陈泽青、田安平、饶秉章、计昭南,后又被重玄遵和他姜望赶超,甚至于钓海楼内部都有竹碧琼神临之时当为首席的呼声。   在这之前,季少卿和徐元也一度对他的地位构成威胁。   他总是沉默的。   当初被一个招摇撞骗的老骗子假借虎皮,他也是轻描淡写,不置一词。   可是姜望熬杀季少卿,剑压钓海楼同境时,是他站出来挽救钓海楼弟子的心气。   在姜望成为大齐武安侯,势如雄嶽碾天涯的时候,还是他站出来自陈不如,自避一席,用自己的名望,挽救钓海楼的声势。   在姜望陡陷险地、进退两难之时,也是他展开了狩龙旗。   他从来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绝世天才,但是他努力,坚韧,可靠。   往上看并不一定能够看到他,往后看他总是在那里。   这狩龙旗一出,一百零八头强大海兽加入战局,击破伐世军仍无可能,但保全大军主力,已是无虞。   他们在侵入娑婆龙域的时候,本就扎根极稳,是生生推着海族军阵往里走。此时有姜望这全场最高武力坐镇,有一百零八头不知畏死的海兽能为横墙,要斩断敌我双方的连接并不为难。   “好!”愈是决定要退,姜望愈是主动向伐世军进逼、   一记焰花焚城,送予鳌黄钟见面礼,一记苍龙七变,掀起元气乱流,扰乱海族军营。   用目光去捕捉鳌黄钟的目光,足踏青云,直迎此獠,有必杀之势!嘴里高喝:“不愧架海紫金梁!我欲覆军杀将,陈兄撑我腰杆!”   陈治涛掐诀驱动山影连绵般的海兽往前冲,只沉声道:“武安侯亲为锋矢,不曾后顾!陈某虽不才,亦不敢叫你有后忧!”   他们在这里上演将相和、袍泽情,展现信任和勇气。   鳌黄钟在那边怒不可遏:“敢以海主为奴,陈治涛!本王要灭你满门,夷你九族!”   他轻松驾驭的磅礴兵煞,也鼓荡出几分汹涌,一如他愤怒的心情。   此等波折,正是破阵良机。   说什么伐世强军,若被切断联系、斩破军阵,在他姜望面前也不过待宰鸡犬!   姜望本能地便把握战机,身如青虹一贯,但却敏锐地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   海族向以海主一族自居,坚决同海兽划分界限,这既是出于智慧生灵的自尊,也是伦理秩序、种族认同的需要。   在这种情况下,海族强者被捕为兽类、役为奴仆,当然是一件值得愤怒、甚至于癫狂的事情。   可鳌黄钟是何等存在?   海族当代名将!海族年轻一辈军事才华最显耀的存在。能够以乌合之众抵抗他的大军,能够在他姜望的追杀下脱身。   这样的存在,会在战场上情绪失控,会把握不住军阵、露出破绽吗?   心中才觉不对,身形已然移位,凌空一折连转,果然躲开了伐世军阵中骤然探出的兵煞之手!   难以计数的兵煞之手,在空中追逐堵截,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道青虹回转。   足堪惊叹的敏锐!   鳌黄钟也不气馁,诱捕不成,改为强抓,直接将磅礴兵煞张开,像一张大网覆盖战场。   陈治涛将狩龙旗一卷,正来支援,一百零八头海兽的力量在空中聚集,隐约形成了一个恐怖的巨灵形象,并且迅速清晰——   在这个过程中,姜望心里忽然警钟大作!   铛!!!   钟声真的响起来了!   不是心里的警钟,是确切在声音层面扩张的响动。   但与心里的警钟是如此相合,几乎敲在心脏跳动的节奏上,让姜望呼吸一滞。   耳仙人迅速捕获了声音来源,清晰地为姜望反馈了目标所在。   于是干阳赤瞳里映出那个高瘦的披甲身影,手握一口小钟,意态从容地轻轻摇动。   正是他久寻未得的海族营地主将,惊弦王旗孝谦!   姜望自欲斩之,可真正的危险已来临。   “吼吼吼!”   身后百兽狂吼!   陈治涛驱动狩龙旗所显化的巨灵,在成型的前一刻崩溃了!   那些被他禁制、为他奴役,长期在他控制下作战的海兽,在钟声响起的一瞬间,浑噩的眼眸顿转清明!   它们恢复成一个个海族战将、统帅,甚至于那个曾经被陈治涛击败生擒的恶魂王!   陈治涛的独门禁制,失效了!   本来作为后盾的一百零八头海兽,顷刻转为海族的伏兵!   陈治涛脸色煞白,目眦欲裂,浮在空中的身形根本不稳,在这一刻连神魂都动摇了!他的自信、他的骄傲、他的责任感,碎了一地!   他想到的不是此刻他个人的安危,而是整个近海的局势。   如果说……   如果说他陈治涛创造出来的禁制之术,根本不能够真正控制海兽,那么现如今遍布整个近海群岛的护岛海兽,是多么大的祸端!多么大的威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希望……他多么希望,这只是旗孝谦的强大手段,他宁可相信是旗孝谦在禁制之术上的造诣远胜于他,是旗孝谦临场破解了他的禁制。   他宁可就这样战死在对手全方位的压制之下。   可旗孝谦已悠悠地说道:“这个呢,叫做海魂钟。倒也没有什么别的作用。只不过是皋皆陛下在海主本相演进到神魂层面的过程里,上了一把替灵锁,用以承受那些外来的禁制……”   这位第二次来到惑世的海族年轻将领,轻轻摇了摇手里的小钟:“它只是一枚钥匙罢了。现在,锁打开了。”   陈治涛仰头一口鲜血喷出来!   果然是他中计了!   这一局从道历三九一九年,海族海主本相刚刚开始向神魂层面演化的那段时间,就已经布下。   沉都真君借助海族带来的这种压力,趁机组建镇海盟。   他这个钓海楼大弟子,也趁机展现他在禁制之术上无与伦比的才华,第一时间就针对性地开发出全新禁制,无偿分享给所有海民,邀买人心,广传声望。全方位展现钓海楼的现在和未来,以对抗决明岛越来越强的压迫力。   可根本是皋皆在配合他,是皋皆容许他成功!   钓海楼的楼主、长老,全都没有看出问题来。镇海盟的所有强者,近海群岛上的所有修士,全都没有看出问题来。   固然是因为皋皆手段高超,其中又有没有近海修士对他陈治涛的信任呢?   钓海楼的师长们相信他,一众海岛修士相信钓海楼,他的禁制之术传遍近海。   枉他自负禁制大师、有自此窥道之才,却在自己最骄傲的领域,被皋皆玩弄于鼓掌之间,人为地制造了一个这么大的疏漏。   他陈治涛,是天下罪人,死不足惜!   ……   却说海魂钟一响,皋皆所布置的替灵锁已经打开。那一百零八名被奴役的海族里,恶魂王第一个获得自由!   自来两军交战,生死有命。他被陈治涛击败,也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但被囚禁在近海,形如猪狗、为奴为仆的日日夜夜,是他永世无法抹去的屈辱!   在神魂解脱的第一时间,他仰天怒吼,那形如巨型章鱼的神魂本相,几乎“膨胀”出他的本躯……   尖声狂啸!   澎湃如怒海的神魂之力,如海啸般席卷了神魂世界!   恐怖的神魂杀意,近乎无差别地蔓延。   两个靠近他身边的海族战士,当场七窍流血,颓然坠落。   在他和陈治涛之间的飞云楼船,几乎瞬间撑起了防御光罩,可也已经有数十名甲士,倒在了甲板上。   嗡!   正在疯狂释放杀意、誓要尽洗前辱的恶魂王,仿佛听到神魂深处共鸣的一声嗡响。   他在神魂的世界里惊恐抬头,只看到一座古老尊贵的石门,从那不可测不可知的威严之中诞生,当场镇住他的神魂本相。   他欲要挣扎,却只看到一只五光十色的大手,铺满了他的视野,将他的神魂本相捏住……嘭!他的宇宙消失在这一声炸响里。   可怜恶魂王,才得自由,又失性命!   姜望自那伐世军的兵锋前逃回,也果断放弃了强杀旗孝谦的念头,回身数步,一把抓住了失魂落魄的陈治涛,瞬杀恶魂王,同时发出军令:“全速转左,不得回头!”   他的神魂之力更成洪钟大吕,响彻陈治涛之心:“并肩杀敌一场,我不给伱鼓励,只给你选择——死在这里,或者挽救你所犯下的错误!”   超卓的战场视野,让姜望第一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反应。杀敌、救人、指挥。   可无论旗孝谦又或鳌黄钟,都是名将之姿,怎肯让到手的猎物脱身?   旗孝谦麾下那依托阵地步步后撤、退而不溃的海族大军,在这一刻混成整体,好似病虎翻身!以难以描述的凶恶和敏捷,鼓荡兵煞似浓云一样掩来。   那飞云楼船巍峨如山岳,防御惊人,倒是挡下了第一波攻势。钓海楼的那艘钓龙舟,却是瞬间被撕碎!   百名内府修士展现了良好的战斗素养,在舟毁的同时还结成杀阵,跃出飞舟外,向飞云楼船逃遁——却被一只兵煞结成的巨爪拍下,天河倒灌般的磅礴兵煞瞬间将其吞没!   足足百名内府境的修士,整个近海群岛绝对的精锐,被淹没的时候竟然没有声息。   陈治涛的世界是静默的!   也是黑白没有色彩。   他仿佛什么也不能够再接受,他也的确无法再承受什么了。   只有姜望神魂力量结成的声音,强硬地轰开他的自闭,砸在他的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字字逾万斤!   他的心仿佛就这样被重锤锤击,如是才在剧痛中感受到一丝丝生命。   他感受到自己的后脖领被提着,所有的风都往后走。   狂飙的剑气几乎将视野里的一切都涂抹成雪白。   他看到姜望以万山无阻的孤勇,独剑对抗万军。   他终于听清楚了那个选择——   死在这里!或者挽救你所犯下的错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还有机会……挽救吗?   “啊!”陈治涛以一种痛苦的、悲怆的声音,于此狂吼一声,海蓝色的道服鼓荡起来,长发像海草一样炸开。   神通,定海!   在此神通之前,敌方所有的攻势,都要暂停!暂停的时间,取决于敌我双方的力量。   陈治涛的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团蓝色的光源。   他的气血道元神魂力量,一切的一切,都化作无尽的蓝色的光,近乎无穷地扩散。   娑婆龙域是有确定的规则,是有方位、分清浊,有天与地,山与海的。   此刻天地尽染,放眼望去一片蓝。   那几乎包围了飞云楼船,更已经张开大网要捕获姜望与陈治涛的滚滚兵煞,在渐染的蓝色微光里,停滞了那么一瞬间。   陈治涛的眼耳口鼻,不断地流溢鲜血。   他的生命气息急速地衰落。   可姜望已经带着他落在甲板上。   咆哮着的阵开十二速的飞云楼船,已经撞出一条血路来,以轰雷般的巨大动静,头也不回地飞远!   并未安全!   姜望一掌按止了陈治涛的神通,让这个几乎灯枯的钓海楼大师兄停下来休养。   他非常清醒地知道,现在并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他们这一行败军,远谈不上安全二字。   那一百多个骤得自由的海族战士,正好挡在界河边,使得他们无法渡河而走,只能折左而走,沿着界河看看有没有过河的机会。   事实是没有。   这条界河并不长,区区数里,一掠即过。   鳌黄钟领伐世之军紧跟在后,根本没有给他们过河的机会。   而旗孝谦和他的军队并不在视野里,很显然是绕道去前路堵截。   这两个具备名将才能又统御大军的海族天骄,兵分两路,一追一堵,无论叫哪个缠上了,姜望都没有再脱身的把握。   不知何时溅了满脸血的方元猷,蓦地走到船首,高举拳头:“武安亲卫集结!”   还剩下的一百八十三名侯府亲卫,无一犹疑,几乎是立刻就聚集在他身边,结成了平时演练的小型杀阵。   方元猷二话不说,纵身便往船下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荣养我辈,当为此刻,我等为侯爷断后!”   嘭!   他直接被从姜望空中抓下来,一把掼倒在甲板上。   “本侯领军,容不得你自己做主!”姜望厉声呵斥:“无谓送死,何益于我?!”   方元猷翻身爬起来,跪在姜望身前,满脸血泪:“侯爷,咱们现在怎么办?”   他不怕死,怕对不起自己身上这武安侯亲卫统领之职务!侯爷乃天下雄才,临淄新贵,于万军之中,简拔他于麾下,他焉能不做出一点贡献来?可眼前这样的局势,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又陷在海族大本营娑婆龙域里,实在让人绝望!   “转向!”姜望冷冷看着远处的追兵,以三军领袖的身份,果决地发出命令。   无论是对是错,他必须相信自己是对的,也必须要拿出决定来。因为将乃兵之胆!   “去浮图净土的方向,去到真人真王的战场,从后面撞一撞蛮王!” 第一百六十五章明日复明日   第1901章明日复明日   以败将残军,直面娑婆龙域镇守真王!   这毫无疑问是一条最危险的路。   可冷静下来想一想,这还真是唯一的生机所在。   鳌黄钟和旗孝谦,未必想得到,姜望他们这一支败军,敢凑到蛮王身边去。这就有机会赢得更多的逃窜时间。   而那季克嶷与蛮王争锋相对,多年来也没个胜负,若是正打得不可开交。他们在这个时候杀过去,说不得真能收获奇兵之效。   秦贞对血王,不也是姜望打破僵局?   且有浮图净土那边的人族势力支援,好过在娑婆龙域里打转,四面受敌,白白耗损生机!   飞云楼船加速到极限,贯彻姜望的意志,穿梭在无垠的林海上空。   娑婆龙域所独有的龙息香檀树,蒸腾着青色的、雾一样的瘴气,被飞云楼船所掠过的气流,搅得翻腾不休。   在一个规则确定的界域里逃跑,其难度要远高于规则混乱的界域。故而姜望要亲自盯着环境,规划路线,时不时调整方位。   库管将领小声过来汇报,以现在这种速度行进,储备的元石只够支持三个时辰。这还是劫掠了好些海巢后的结果。   陈治涛气血皆衰,盘坐在甲板上,低头垂发,哑声道:“现在是全界战争,非止一域,非止一军。咱们只要在娑婆龙域里折腾得足够久,就自然能够等到变化发生。”   “我相信祁帅的支援一定会过来,那鳌黄钟擅自移兵,他所驻守的界河也会产生极大的变数……”姜望道:“但相较于等待,我更习惯把机会抓在自己手里。”   ……   ……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月牙岛,青鳌礁,清平乐酒楼,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神情唏嘘的俊秀男子。   一人一桌一壶酒,对着海风入喉。   这位置说是雅间,其实只是以屏风围起,防得住守礼的,拦不住不请自来的。   其如洁白美玉,又眉藏郁结,显得忧伤易碎,引得楼中不少女子故意路过,频频偷瞧。   这时有脚步声响起,惯好饬弄、脸上涂抹了脂粉的钓海楼真传弟子杨柳,如往常一般,踏上楼来。   双手各提一坛酒,坐在了独饮的男子身前。   说起来这个名叫夏誉白的酒友,也是最近才来月牙岛。   他们还有一场不打不相识的缘分。   这青鳌礁谁人不知,这清平乐观景最好的雅间,常年是他杨柳的专属座位?不管他来与不来,都得给他留着。   而这个夏誉白,一来就占了这里,一占就是好几天,天天来此喝闷酒。   他本想给这个外地人一点教训,一屁股坐在对面,等这厮发作,他好再从容不迫地摆出身份,吓软这厮膝盖。谁知这厮根本不理他,只自顾喝酒。   他一恼之下……也跟着喝。   两个人一句交流没有,就这样拼着一张桌子,连着喝了好几天的酒。   他只知道这个人叫夏誉白,身份、背景、来历,一概不知。   夏誉白也从来不问他杨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情绪相近,各有委屈,都怀苦闷。就这么成了酒友。偶然闲话,也算投缘。   杨柳将酒放在桌上,随手拍开封泥。带着淡淡苦涩的酒香,就这样漂浮在空气中。   “这可是天涯苦!”杨柳道:“试试?”   夏誉白将杯中酒饮尽,将酒杯倒扣,把酒杯和刚才喝的酒壶一起,推到一边去。又取出一套崭新的玉质酒器,干干净净地摆好。   这才一抬手,示意杨柳分酒。   杨柳轻轻拍了拍酒坛,令酒液更匀散,方才落酒入盏,各满八分。夏誉白的这份讲究,也是他杨某人所欣赏的。好男儿就应该知礼识节,精华服、端仪态、美姿容。奈何照师姐她……不懂欣赏。   奈何明月照沟渠!   一念及此,顿觉酒气更涩。   他不欲伤心,故转开话题:“天涯苦虽是好酒,我也不常喝,后劲太足,熬心太过。上一次跟我对饮此酒的人,你可知道是谁?”   夏誉白无可无不可地道:“谁?”   “齐国武安侯姜望!”杨柳始终注视着自己的酒友,满意地看到他惊了一下,笑道:“很意外?”   夏誉白道:“我听说他是怀岛上最不受欢迎的人,提他的名字都有可能挨打,没想到你们竟然一起喝过酒。”   杨柳哼了一声:“还一起喝过茶,吃过海鲜呢。”   夏誉白那忧郁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好奇:“你不讨厌他?”   杨柳略想了想,道:“如果抛开宗门立场,他是个不错的朋友。”   夏誉白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杨柳奇道:“伱认识他?”   夏誉白道:“不熟。”   杨柳点点头:“我就说,怎么可能随便逮个人就认得他。他现在派头大了,等闲人近不了跟前,也再不是当初抱着酒坛求我办事的那个小年轻了。”   夏誉白不免又生出好奇心:“他还求你办过事?”   “陈年往事了……”杨柳摆摆手:“不提这个。还没上楼就听到你长吁短叹,什么明日又明日的,竟为何事?”   夏誉白也懒得追问,饮尽杯中残酒,方道:“叹自己虚度年华,一事无成!”   “这有什么好唏嘘的!”杨柳道:“前几年我也很焦虑,心仪的道侣求不得,真传排名老被压一头,又总是遇到姜望、重玄遵这些个非人的怪物……现在不也很好吗?”   “是怎么变好的呢?”夏誉白问。   “习惯了。”杨柳言及肺腑:“当你认清楚自己就是个废物,就是比不上姜望重玄遵他们。你喜欢的人就是不会喜欢你……一念天地宽。”   夏誉白握着酒杯:“……也许我还是有一些心气在。”   杨柳一脸你还年轻的表情:“今年贵庚?”   夏誉白长叹一声:“我已经二十有四!还蹉跎于此,业无所进,事无所成。要遂平生愿,不知何年!”   杨柳冲窗外抬了抬下巴:“既然你还很有心气,迷界又没有锁门,你自去建功立业嘛。海勋榜上留个名,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夏誉白的眼神里有了愤慨:“有人不让我去!”   “哦,得罪了人。”杨柳了然于心,善意地道:“回头我找个人给你送进去,海疆是天下人之海疆,没有不让有志之士去迷界征战的道理嘛!”   夏誉白苦涩地道:“这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解决的……”   杨柳明显没有听进去:“说起来你今年还是本命年啊,你得穿个红的,扎个红腰带什么的。不然容易倒霉。”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夏誉白好似被踩了尾巴,勃然大怒:“什么倒霉不倒霉的,我不信这些!”   杨柳只觉莫名其妙:“不信就不信,你激动什么。”   夏誉白犹自愤愤不平:“什么倒霉不倒霉的,都说我倒霉。我天天坐在这里喝酒,也没见把我噎死!”   话音刚落。   轰!   整座清平乐酒楼,不,整个青鳌礁,整个怀岛,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怎么回事?”   “触动了什么禁制吗?还是地龙翻身?”   酒楼里的客人议论纷纷。   而酒楼摇晃得更厉害了。   化名夏誉白的俊秀男子,和杨柳一起转头看向窗外,他们看到——   一座璀璨的金色山峦,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怀岛护岛大阵之上。使得整个怀岛都在摇动!   细看来,哪里是山峦,分明是一只巨爪。   视线自此越高穹,但见得,云峰如聚,暴雨似瀑。天地陡暗!而又雷来,电来,在那暗沉沉的恐怖中,有时隐时现的、好似山脉绵延的龙躯!   金麟大如房屋,长须真似巨蟒,紫雷缠身,白电绕尾。   天翻地覆慨而慷,虎踞龙盘!   真龙现世!   为何会有一尊真龙,直接跨越了迷界战场,出现在月牙岛?   于人族而言,这是一次间隔了不知多少年的拜访!   这不是一般的真龙!   岂不见那一位长发黑白交错的靖海长老,已第一时间升空,却只能立在大阵光幕之下,不敢冒头?   “能让背倚怀岛护岛大阵的钓海楼第四长老辜怀信都冒不了头,无法反击……”夏誉白脸色凝重:“这条龙只怕有皇主修为!”   说话间,又有一位面相五十许的儒雅男子飞上高空,同辜怀信合力相抵,仍未能止住怀岛的震动!   这可是钓海楼第三长老徐向挽!   可两大真人联手,再加上钓海楼经营千年的大阵,竟也只有苦撑的份。   风雨飘摇在今夕!   这无疑再次验证了那尊真龙的恐怖层次。   “皇主又如何?”一旁的杨柳自信满满:“我家楼主自会出手,什么神龙海主的,必要将他沉海!”   齐国天子要让武安侯去迷界战场镀金,叫夏尸统帅祁笑亲传兵法,摆明了是作为斩雨军统帅来培养。   武安侯有齐夏之功,有妖界之荣,什么层次的“金”,才配镀在他身上?   少说也是一场涉及海族迷界根据地的战争,甚至打进沧海都不稀奇!   再加上皇主层次的龙族骤然袭击月牙岛……   这一刻所有种种都联系到一起,夏誉白肃容道:“恐怕沉都真君短时间内是回不来的。”   “什么意思?”杨柳转回身来。   夏誉白正要说话,清平乐酒楼外又有更大的骚乱传来。   两人立即飞出楼外。   在晦暗沉沉、但时有电光耀明的天穹下,只见得一头形如巨象但遍生细鳞的海兽,正在人群中肆虐,巡值的一队钓海楼修士,根本拦不住它!   “是青鳌礁的镇守海兽!”杨柳声音紧张:“大师兄亲自设计的禁制,怎会失控?!”   他的声音越说越慌,因为他已经看到,海兽失控的地方,非止这一处。   偌大的月牙岛,钓海楼数千年的基业所在,到处都有强大的海兽在发狂肆虐。它们怒吼、咆哮,发动元力浑厚的法术,毁灭所有能够触及的一切。   整个岛上一团糟!   夏誉白把握关键:“两位真人正在对抗龙族皇主,脱不得身。不能让这些海兽破坏护岛大阵,不然我们全完了!”   “行行,我去叫人!我马上去!”杨柳慌慌张张地想去叫自家师父,但又想起来自家师父去了迷界。   又想到大师兄,又想到新秀竹碧琼……才发现全不在!   他脑子一团浆糊,看着这个一起喝酒的酒友:“叫谁?”   夏誉白也不知道是钓海楼的真传质量太差,还是单纯这个杨柳为情所困天天借酒浇愁,把人都喝废了,骤临大事,毫无静气,甚至连脑子都没有。   当下喊道:“叫能做主的人!记住,别的地方都不用管,先集中力量,守住大阵节点!确保大阵安全之后,再来降服海兽、平复动荡,最后才是探寻海兽失控的原因。”   酒友超乎寻常的冷静,让杨柳一下子晃过神来。当即拔飞于空:“我乃护宗真传杨柳,青鳌礁听我号令——”   这时有一个雄浑的声音传遍全岛:“凡钓海楼修士,就近防护大阵节点,不得轻移防区!巡逻一队、三队、九队、十七队,即刻出发,巡行点杀海兽!所有真传弟子分开负责防区,就近灭杀海兽,无论是否失控!执法队由徐元负责,有影响防务、趁机制造混乱者,立杀!其余人等待在原地,静候救援!”   钓海楼还是有能人在!   这让夏誉白稍稍放下心来。   “这是刘长老的声音!”杨柳亦有了主心骨,大脑逐渐开始恢复,有些惊讶地看着夏誉白:“夏兄,你是个人才,解决骚乱的方略,竟与我们护宗长老不谋而合!”   钓海楼护宗长老刘禹?   被武安侯指着鼻子要一起打,却只能替弟子道歉的那个?   在护宗长老里排名第二,算是个人物!   夏誉白不理会杨柳的夸奖,自提了长剑,就要去斩杀海兽。但眼角余光一扫,略想了想,还是探手一抓,自酒楼的旗幡之上,扯下一段红色布条……随意缠绕,绑在了胳膊上。   杨柳奇道:“夏兄这是做什么?”   夏誉白只道:“我习惯对自己的命运负责,怀岛危机,我岂能坐观?也要杀得几头海兽!”   杨柳指了指他的胳膊:“我是问这个。”   “哦。”夏誉白面无表情地往前飞:“做个简单的红色臂章,方便区分敌我。”   杨柳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随手也斩了一段布条包上:“一定要红色的吗?”   “随便你!”夏酒友好像不怎么耐烦。   直到跟着夏誉白一起,靠近那头恐怖的细鳞巨象,他才想起来什么不对。“不对啊!海兽跟人你还分不清。还需要看臂章?”   夏誉白终是无法再忍受,怒吼起来:“你话怎么那么密呢,真龙都堵不住你的嘴?我本命年注意一点,行不行?啊?要问几遍!?” 情人节番外·见字如我   大楚风流天下知,不独于术法华服。   楚地风流在人物。   这座极尽华美的宫殿外,立着一方大石,石上刻字曰“韶园”。   此二字神秀骨丰,当为名家手笔。   若是细看,还能瞧见精巧心思——   韶字藏“龙”,园字藏“凤”。两字相映,颇得道韵。   旁边还有一列小字,写的是“天下成双”。   就在这天下成双的韶园外,有一个身披焰纹华袍的少年郎,一脸天不服地不忿的表情,吊儿郎当地跨进来。   他的面容尚有几分青涩,但眉眼已见得英朗。想来要不得几年,又是一位倾倒郢城的美男子。   穿过青竹小径,走过富贵花田,来到了琉璃花圃外……果不其然,娘亲又蹲在那里逗蚂蚁。   “来来来,小烈!”大楚玉韵长公主面有雀跃,像个孩子般得意:“你看看这只蚁后,凤纹生得好不好看?凤尾结祥云,很吉祥的!”   这不都是我跟我爹轮流照顾的么,你得意什么呀。左光烈在心里嘟囔,面上却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哇!好好看!”   左氏家训第一条——不准不给世上最美丽的小熊姑娘捧场。   熊静予开心地笑了:“算你小子有眼光!”   左光烈全无在外面的嚣张跋扈,老老实实地蹲在娘亲旁边,熟练地掐动道诀,给这些脆弱的小蚂蚁调节温度,保证它们不冷也不热。“娘亲,我有一个问题。”   熊静予用一片金羽凤仙花的花瓣,小心地逗弄着凤纹眠花蚁,随口道:“问。”   左光烈道:“别人都是要与众不同,要独一无二,为什么就您这园子要天下成双,宫里一套咱家里一套?”   熊静予停下逗蚂蚁的动作,扭头看着自己的长子,眼睛里都是笑:“别人哪有我跟伱爹般配?”   “配配配。”左光烈早就学会了敷衍,又问道:“舅舅什么时候来?”   “你又想找他要什么啦?”熊静予教育道:“你舅舅是一国之君,切不可没大没小,什么都要。上次还问他要封地,你这么小,要封地做什么?造反呐?”   左光烈一脸无奈:“……娘,你别什么话都说成么!”   “哈哈,懂事了,知道忌讳了。”熊静予脸带揶揄:“这十四岁的男子汉就是了不起哟!”   左光烈很成熟地叹了一口气。   熊静予瞥了他一眼,又道:“你爹回来他就来了呗,不知他俩一天天怎么那么多话!”   左光烈不听她的抱怨,问道:“有什么吃的?”   熊静予伸出一根手指,幸福地点了点右侧的拱门:“去那边看看,你爹都有准备的。”   行吧!   左光烈早已习惯母亲大人什么都不管,拍了拍手掌:“我去填填肚子,钟离家的那小子跟狗似的,不过扒了他的裤子,竟追了我九条街,可把我累着了!”   熊静予『欸』了一声:“娘亲平时怎么教你的?让你不要欺负人。你扒了他的裤子,那是多大的伤害啊。”   “听到啦听到啦。”左光烈一溜烟就跑了。很快钻进暖阁,打开那口雕纹华丽的大箱子,在那一大堆储物匣里翻来翻去,翻到了标签为“爱妻三十七”的这一个。   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个左大元帅,一点都不关心左家的未来啊,怎么没有爱子三十七?”   但抱怨归抱怨,该吃还是要吃。   左大元帅给爱妻准备的餐食,那叫一个地道。不是府上那些所谓大厨能够调弄出来的。   举凡天下能称得上绝品的美食,全都在“小熊姑娘”的餐盘上出现过。   他左大公子也有幸能品残羹。   这份标签为“爱妻三十七”,意味着赤撄统帅左鸿已经走了三十七天了。   对于战无不胜的左鸿大人来说,这日子算得上久的。   不过以前还有打了大半年的,老爹连根头发都没掉,倒没什么可担心。   左光烈东尝一嘴,西尝一嘴,慢悠悠地吃过了,原样封好匣子,就转身出了暖阁。   他一边剔牙一边琢磨大楚童子军的编制事宜,娘亲懂些什么!他左光烈在郢城插旗,那些个胆敢不服不忿的小犊子们,当然要挨个教训过。咱都是一对一的来,怎称得上欺负了?   不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军饷一事,实在叫他囊空!   想了想一个转身,跑出韶园,在偌大的国公府里穿行,来到书房前。   先左右看了看,确定爷爷不在,才扳直了身板,清咳一声,推门而入。   此时阳光正好,窗外的暖色落在书桌前,一个精致似玉琢的小男孩,正站在椅子上,规规矩矩地临字帖。   抬头瞧见左光烈,咧开缺了门牙的嘴,欢喜道:“哥!”   左光烈却很严肃:“光殊将军!”   左光殊顿时脸色也一正,乖乖地把毛笔放好,然后一个翻身,灵巧地飞落在书桌前,双手抱拳,似模似样:“末将在!”   “现在咱们军队需要你。”左光烈一板一眼地道:“我命令你把零花钱交出来,充为军用!”   “啊,又交?”小光殊忍不住皱紧眉头:“前天不是交过了吗?这是我才找娘亲要的。”   “我必须要提醒你,光殊将军,你已经四岁了,这可是军令!”   军令两个字显然很有效果。   左光殊的防线已被攻破,但不知为何还有些扭捏:“能不能少交一点?”   左光烈一脸严肃:“说出你的理由,光殊校尉!”   “哎呀!”左光殊急得跺脚:“怎么成校尉啦!”   “因为你违反军——好好好,莫哭莫哭,免啦免啦,你现在还是大楚童子军偏将……”左光烈连哄带喊:“左偏将,说出你的理由!”   左光殊擦掉成串儿的泪珠,一抽一抽地道:“舜华姐姐还要我给她买糖人。”   “好哇!”左光烈立即撸袖子:“她勒索你!她勒索你是也不是?本帅这就去帮你报仇,连她那些个堂兄弟妹一起揍!”   “不不不。”左光殊急得直招手,眼泪掉得更多了:“没……没勒索!”   “那你给她买什么糖人?”左光烈语重心长:“是咱们的军队重要,还是那个什么糖人重要?”   左光殊瘪着嘴道:“我喜欢跟她一块玩儿……”   左光烈有心再给他讲讲道理,但瞅着这小子泪珠都泪成了线,终是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小左的肩膀,很大方地道:“那你这次交一半。欠我的下次再说。”   左光殊眼泪还没停下,但已经咧嘴笑开了:“好的哥!”   “说过多少遍了,军中要叫职务!”   “好的大元帅!”   这是秦总要来的免费番外福利,第二篇~   可恶的资本家,让一个没有情人的作者写情人节番外! 情人节番外·见字如我   大楚风流天下知,不独于术法华服。   楚地风流在人物。   这座极尽华美的宫殿外,立着一方大石,石上刻字曰“韶园”。   此二字神秀骨丰,当为名家手笔。   若是细看,还能瞧见精巧心思——   韶字藏“龙”,园字藏“凤”。两字相映,颇得道韵。   旁边还有一列小字,写的是“天下成双”。   就在这天下成双的韶园外,有一个身披焰纹华袍的少年郎,一脸天不服地不忿的表情,吊儿郎当地跨进来。   他的面容尚有几分青涩,但眉眼已见得英朗。想来要不得几年,又是一位倾倒郢城的美男子。   穿过青竹小径,走过富贵花田,来到了琉璃花圃外……果不其然,娘亲又蹲在那里逗蚂蚁。   “来来来,小烈!”大楚玉韵长公主面有雀跃,像个孩子般得意:“你看看这只蚁后,凤纹生得好不好看?凤尾结祥云,很吉祥的!”   这不都是我跟我爹轮流照顾的么,你得意什么呀。左光烈在心里都囔,面上却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哇!好好看!”   左氏家训第一条——不准不给世上最美丽的小熊姑娘捧场。   熊静予开心地笑了:“算你小子有眼光!”   左光烈全无在外面的嚣张跋扈,老老实实地蹲在娘亲旁边,熟练地掐动道诀,给这些脆弱的小蚂蚁调节温度,保证它们不冷也不热。“娘亲,我有一个问题。”   熊静予用一片金羽凤仙花的花瓣,小心地逗弄着凤纹眠花蚁,随口道:“问。”   左光烈道:“别人都是要与众不同,要独一无二,为什么就您这园子要天下成双,宫里一套咱家里一套?”   熊静予停下逗蚂蚁的动作,扭头看着自己的长子,眼睛里都是笑:“别人哪有我跟你爹般配?”   “配配配。”左光烈早就学会了敷衍,又问道:“舅舅什么时候来?”   “你又想找他要什么啦?”熊静予教育道:“你舅舅是一国之君,切不可没大没小,什么都要。上次还问他要封地,你这么小,要封地做什么?造反呐?”   左光烈一脸无奈:“……娘,你别什么话都说成么!”   “哈哈,懂事了,知道忌讳了。”熊静予脸带揶揄:“这十四岁的男子汉就是了不起哟!”   左光烈很成熟地叹了一口气。   熊静予瞥了他一眼,又道:“你爹回来他就来了呗,不知他俩一天天怎么那么多话!”   左光烈不听她的抱怨,问道:“有什么吃的?”   熊静予伸出一根手指,幸福地点了点右侧的拱门:“去那边看看,你爹都有准备的。”   行吧!   左光烈早已习惯母亲大人什么都不管,拍了拍手掌:“我去填填肚子,钟离家的那小子跟狗似的,不过扒了他的裤子,竟追了我九条街,可把我累着了!”   熊静予『欸』了一声:“娘亲平时怎么教你的?让你不要欺负人。你扒了他的裤子,那是多大的伤害啊。”   “听到啦听到啦。”左光烈一熘烟就跑了。很快钻进暖阁,打开那口凋纹华丽的大箱子,在那一大堆储物匣里翻来翻去,翻到了标签为“爱妻三十七”的这一个。   忍不住都囔了一句:“这个左大元帅,一点都不关心左家的未来啊,怎么没有爱子三十七?”   但抱怨归抱怨,该吃还是要吃。   左大元帅给爱妻准备的餐食,那叫一个地道。不是府上那些所谓大厨能够调弄出来的。   举凡天下能称得上绝品的美食,全都在“小熊姑娘”的餐盘上出现过。   他左大公子也有幸能品残羹。   这份标签为“爱妻三十七”,意味着赤撄统帅左鸿已经走了三十七天了。   对于战无不胜的左鸿大人来说,这日子算得上久的。   不过以前还有打了大半年的,老爹连根头发都没掉,倒没什么可担心。   左光烈东尝一嘴,西尝一嘴,慢悠悠地吃过了,原样封好匣子,就转身出了暖阁。   他一边剔牙一边琢磨大楚童子军的编制事宜,娘亲懂些什么!他左光烈在郢城插旗,那些个胆敢不服不忿的小犊子们,当然要挨个教训过。咱都是一对一的来,怎称得上欺负了?   不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军饷一事,实在叫他囊空!   想了想一个转身,跑出韶园,在偌大的国公府里穿行,来到书房前。   先左右看了看,确定爷爷不在,才扳直了身板,清咳一声,推门而入。   此时阳光正好,窗外的暖色落在书桌前,一个精致似玉琢的小男孩,正站在椅子上,规规矩矩地临字帖。   抬头瞧见左光烈,咧开缺了门牙的嘴,欢喜道:“哥!”   左光烈却很严肃:“光殊将军!”   左光殊顿时脸色也一正,乖乖地把毛笔放好,然后一个翻身,灵巧地飞落在书桌前,双手抱拳,似模似样:“末将在!”   “现在咱们军队需要你。”左光烈一板一眼地道:“我命令你把零花钱交出来,充为军用!”   】   “啊,又交?”小光殊忍不住皱紧眉头:“前天不是交过了吗?这是我才找娘亲要的。”   “我必须要提醒你,光殊将军,你已经四岁了,这可是军令!”   军令两个字显然很有效果。   左光殊的防线已被攻破,但不知为何还有些扭捏:“能不能少交一点?”   左光烈一脸严肃:“说出你的理由,光殊校尉!”   “哎呀!”左光殊急得跺脚:“怎么成校尉啦!”   “因为你违反军——好好好,莫哭莫哭,免啦免啦,你现在还是大楚童子军偏将……”左光烈连哄带喊:“左偏将,说出你的理由!”   左光殊擦掉成串儿的泪珠,一抽一抽地道:“舜华姐姐还要我给她买糖人。”   “好哇!”左光烈立即撸袖子:“她勒索你!她勒索你是也不是?本帅这就去帮你报仇,连她那些个堂兄弟妹一起揍!”   “不不不。”左光殊急得直招手,眼泪掉得更多了:“没……没勒索!”   “那你给她买什么糖人?”左光烈语重心长:“是咱们的军队重要,还是那个什么糖人重要?”   左光殊瘪着嘴道:“我喜欢跟她一块玩儿……”   左光烈有心再给他讲讲道理,但瞅着这小子泪珠都泪成了线,终是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小左的肩膀,很大方地道:“那你这次交一半。欠我的下次再说。”   左光殊眼泪还没停下,但已经咧嘴笑开了:“好的哥!”   “说过多少遍了,军中要叫职务!”   “好的大元帅!” 第一百六十六章何复如斯   第1902章何复如斯   跟武安侯去妖界建功立业,出师未捷武安侯先失陷。   跟武安侯来迷界建功立业,出师未捷被祁笑赶走了。   一个人到怀岛等侯爷和方元猷他们,一身才华无处施展,每日借酒浇愁、唏嘘人生。但半醉半醒一抬头,怀岛快没了!   这他娘的可是近海第一大岛,背抵迷界、怀抱群岛,占地极广、人口千万,海外霸主钓海楼的山门所在!   也当不得我一妨?   夏誉白虽是口口声声说不相信运气,不相信运气,说强者恒运,甚而质问姜侯爷不带自己出征是否有失强者之心。但酒楼一抬头,就龙撞天涯台……他决定多多少少还是信一点。   这玩意怪邪门的!   青鳌礁的镇守海兽实力不俗,但在夏誉白的剑下,轻易就被剥皮拆骨。   一旁的杨柳颇有些不安,这个名为夏誉白的酒友,是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嗜好吗?一头失控海兽,杀也就杀了,非要拆分得这样精细?   鳞是鳞、骨是骨、血是血的,还分了内脏!咋的,要熬汤?   “你这是……在忙活什么?”杨柳尽量不显波澜地问道。   面前这俊美如玉的男子,正专注于用剑剖分这巨兽的心脏,漫不经心地道:“我看看失控的问题在哪里。”   这理由倒算得可以接受。   杨柳松了一口气:“跟这颗心脏有关?”   夏誉白将心脏切成了几百份,每一份都仔细看过,又凑近嗅了嗅,然后道:“没关系。”   “……那是跟这些肝啊,胆啊,九转大肠啊,有关系?”杨柳皱眉看着狼藉的这一切,脸上的浮粉都挤落了些许。   夏誉白招来一些水,耐心地冲洗长剑:“都没有。”   杨柳用手帕捂着鼻子,很是嫌弃:“那你在这里屠夫似的剁半天?”   夏誉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确定无关,也是很重要的确定。”   “缩小问题范围是吧,我懂。”杨柳挺不服气地道:“跟神魂有关?”   夏誉白点点头。   海兽失控那当然跟神魂有关!随便找个游脉修士都知道!用得着你排除血肉骨骼甚至鳞片?   杨柳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是不是禁制被谁做了手脚?”   但夏誉白摇了摇头:“没有外力干扰的痕迹。”   “伱行不行啊,看没看清楚啊?得了。”杨柳摆手道:“也别查了,回头我宗门师长自会找出原因,咱们抓紧时间多斩几头海兽才是正事。”   夏誉白看着他,认真地道:“我不会看错。”   杨柳挑了挑眉:“这么自信?”   “重新认识一下。”夏誉白道:“在下白玉瑕,大齐武安侯座下第一门客。”   武安侯这名号一出,周边巡行的钓海楼修士齐刷刷把目光转了过来!   “办你们的事情去!”杨柳一声怒喝,把他们都赶走。   转回头来,上下打量了白玉瑕一番。黄河之会正赛天骄的名字,他还是听说过的。   “你这么得力的人才,竟然没有随武安侯去迷界,而是留在怀岛……这是武安侯的布局?”   他越想思路越清晰,表情里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我说怎么会有人敢抢我的酒座,原来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为了接近我,你真是煞费苦心啊。说吧!你们有什么阴谋?”   白玉瑕一时给噎住。   他要怎么解释姜望不带他征战迷界的事情?相较于祁笑不允许又或他白玉瑕太倒霉,竟还是杨柳想的这个原因更可信一些!   “不说也没关系!”杨柳警惕地拉开距离:“我刚刚叫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暗示他们去请援。我宗强者马上就到,劝你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这时候他脑海里的阴谋已经无限的放大。姜望人品虽是不错,但其人能够在短短数年内,从一个无名之辈,成长为霸主国的高层人物,心机谋略也绝不简单。特地留这么一个高手在怀岛,定有所图。怀岛这么多海兽失控,很可能就是齐国人做的手脚!   甚至于……是不是就是白玉瑕,假借与他杨柳交好的名义,从而遮掩行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计划?   若果如此,他杨柳识人不明,有罪于宗门也!   且不提杨柳心中如何走马观花、曲折辗转。   白玉瑕已是听得来气,但眼睛一瞪,还未来得及发作,一尊神临修士已经疾飞而来,将他按在当场!   钓海楼护宗长老邓文!   这位颧骨略有突出的长老,也是在镇压怀岛动荡的过程里,紧急抽身赶来,瞧着杨柳道:“此人有什么问题?”   “他是姜望的门客!”杨柳大声说道。中气之足,仿佛这就已经是全部的罪证。   但令白玉瑕没有想到的是,邓文竟然认可了!抬掌就翻出锁链,倒扣他的双手!   “杨柳我问你两个问题!”白玉瑕必须自救,这个钓海楼太不正规了,法制很不健全,什么玩意啊就开始抓人。一点证据都不讲的!再不做点什么,他怕回头钓海楼这群瘪犊子随便找个什么战时条例,将他砍了。   就算侯爷回来之后定会报仇,那于他白某人,也是再无意义。   杨柳多少讲点情分,虽是恨死了阴谋家姜武安,但还是斜眼乜着这几日的酒友:“问吧!”   白玉瑕被按在地上,姿态狼狈,但还是大声质问:“第一!我若是有所图谋,为什么要跟你说明我的身份?第二,我若是有所图谋,接近你杨柳有什么用!你没权没势又没前途的!”   杨柳勃然大怒,尤其是他发现白玉瑕说的竟然很有几分道理。恨得后槽牙都快碎了:“那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在怀岛逗留!别告诉我是姜望给你放假,让你好好玩几天!”   白玉瑕又给噎住。   想他堂堂琅琊贵公子,黄河骄才!竟然在这个粉面无脑的家伙面前频频哑口。   因为姜望确实是给他放假让他好好玩几天!   “你们给我听好了!”当下他怒声道:“杨柳!还有你邓文邓长老!”   他出海之前做足了功课,钓海楼的实权人物他全认得。故是能够直接指名道姓:“我乃武安侯亲密战友,第一门客。武安侯什么性格你们都很清楚,今日若敢无据伤我,来日武安侯必引大军,剑沉此岛!”   不等杨柳邓文他们怒气发作,白玉瑕又紧着说道:“另外你们最好搞清楚什么是当务之急!根据我的查探,眼下这些海兽失控,根本不是谁做了手脚,也不是禁制的问题,它们从来没有被真正的控制,现在只是解放了自我!若是不信,找几个眼睛好的带脑子的,多查几头海兽,多查几遍!这已不是怀岛一地之事,你们要想想怎么面对近海危机!”   邓文毕竟是把握实权的大宗长老,不似杨柳这般不经事,抬手封住了白玉瑕的口舌,压制情绪,冷静地道:“先将此人看押,不得伤了。他说的不似作伪,我亲自验看过几头海兽再说。”   “好好好!”杨柳也给白玉瑕的判断吓到了,连连点头,又猛然摇头:“不好!蜉岛!”   他的脸上全是惊恐:“若白玉瑕所言不虚,那所有的海兽都会失控。蜉岛那里有太虚派建造的天地大磨盘,有数以万计的海兽囚禁在那里!”   白玉瑕之前已经听说过蜉岛这座新建岛屿,知道是太虚派的修士在负责,但还是第一次知道蜉岛的具体情况,知道竟有数万头海兽在那里。邓文已经离开了,但他的脑门还贴在地上,只感觉到怀岛的石头……很凉。   ……   ……   “龙息香檀……”陈治涛垂发坐在甲板,轻轻地吸气,仿佛嗅到了飞云楼船所掠过的林海的烟。   在如此凶险紧迫的追逃中,被击碎了信念又耗力甚巨、气衰血乏的他,反似成了最放松的那一个:“在很久以前,这是最珍贵的檀香。对佛门修士有莫大好处。现在它散发的每一缕瘴气,都是针对佛门修士的剧毒。一般的修士着了此瘴,也就是损些气血。佛门修士一旦触及,连舍利也要污掉。”   除了某些佛法精深的高僧大德,一般的佛门修士,要等到金躯玉髓,才能有舍利生成。   也就是说,龙息香檀树的瘴气,竟能毒害神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呢?”姜望极尽目力和听力,不断过滤着沿途的情报,随口问道。   陈治涛缓缓地摇了摇头:“说不清,或许要问那些和尚吧。”   姜望莫名的想到。世尊恰是在中古时代成就伟大,在第三代人皇烈山氏逐龙皇于沧海的战争里大放异彩。   彼时的佛门,感化了相当多的龙族,使之皈依。这也是天龙八部里龙众的由来。   这些被敕为“天龙”的龙众,在人龙之争里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但如今佛门仍在,这些龙众却是几乎看不到了。   以姜望对佛门的了解来说,所谓天龙,在佛门中其实也是没什么太高地位的……   “龙息香檀树,这名字就很有意思。”姜望看了一眼那淡青色的瘴气,随口分析道:“很有佛性。非是受感佛法极深,不足以为此瘴。”   陈治涛道:“我只知道,在龙息香檀树的变化刚刚发生时,很多人用它来谋算佛门修士。一害一个准,很多佛门修士都被殃及,中者无一幸免。”   “很多人?”姜望有些惊讶了,将心神短暂地从逃亡中解放出来:“那时候佛门做了什么惹众怒的事情吗?”   “不需要做什么事情。”陈治涛伸手一探,不知从什么地方捉来一只蚂蚁,放在甲板上,轻轻碾死:“你说它做了什么事情吗?恰好有可以伤害它的事物存在,它就会被伤害。”   “还是不同。”姜望道:“蚂蚁很弱小,佛门却很强大。”   “弱小是被消灭的理由,强大难道不是?”陈治涛虚弱地笑了笑:“昔日成,今日毁。龙息香檀。世间事,何复如斯?”   姜望大概听懂他的表达了,却不知能说什么。齐国在海外的布局,不是他能做主的。   陈治涛的声音虚弱但清醒:“海兽在近海群岛,是几如家畜般的存在。早已普及开,各岛各宗都有。再加上虚泽明在蜉岛建设的天地大磨盘,几万头海兽送过去了,等待他研究出成果……这不是一场简单的灾难。而我是罪魁祸首。”   “被这场灾难席卷的海民,那些必然会有的伤亡、离散,破碎的家庭……钓海楼会彻底失去他们的信任。”   “不要想那么多。先好好养伤。”姜望只能这么说:“我们未必能活到可以想那么多的时候。”   “齐国绝无可能放弃你,所以你一定会安全。”陈治涛说道:“我只希望……”   轰!   飞云楼船猛地震动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语。   “有个加速法阵的阵盘爆掉了!”守在阵室的士卒急步上来汇报。   “能修复吗?”姜望平静地问。   士卒摇头:“这种关键阵盘,只有决明岛能处理。楼船上的阵师做不到。”   “我去看看。”陈治涛撑着甲板,勉强站起身来:“看看能不能补些禁制。”   姜望默然看着船舷两边疯狂倒退的风景。   后有追兵,前有堵截。   身在娑婆龙域腹地,四处皆敌。   船速还剩十一阵。   他闭上眼睛,调息起来。   咚咚!咚咚!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强有力地跳动。   仍然能够清楚感受到脏腑的裂隙。   他出征,鏖战,但其实在血王那里受的伤,一直没能完全养好。   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仍然是平静的。   天青色的战甲之外,赤色烟气再一次蒸腾。   “停船。”他说。   “啊?”方元猷怀疑自己听错了。   “停船,让加速法阵休息一下,也让陈师兄可以安静的观察。”姜望平静地命令道。   方元猷不再犹豫,转身大吼:“传侯爷令,停船!”   这齐国大匠师苦心打造的庞然大物,骤然停止了轰鸣,在空中悬成一道山影。   几乎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即有黑云滚滚,极具压迫感地出现在视野中。   鳌黄钟携伐世军已至!   血肉之躯自然不能跟楼船拼消耗,鳌黄钟领兵追击,并未全力运用兵煞。更多是催耗战争凶兽的生命元力,使之负军而行。   一路已经耗死了九只“鳍乘”!   此刻见得人族楼船骤停,他也觉意外,但并不惊惧,大军在握,他具备绝对的力量优势。故是毫不犹豫,纵兵煞而前。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通过军阵法术,清清楚楚地看到,在那座巨大的楼船上,有密密麻麻、以千计以万计的晶莹念头,浮空而起。   它们本该出现在神魂世界,却清楚地显现于物质世界里!   他心中警钟骤响,感受到了死亡的巨大威胁!   来不及多想,立刻全力调动大军,那兵煞黑云在空中一个倒卷,瞬间逃出视线范围,向远处疾驰!   飞云楼船上已经浮空的姜望,波澜不惊地落了下来。   就在刚才,他已经掀开了一张底牌。告诉鳌黄钟,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他都能拖着鳌黄钟一起死。   仙术·念头·洪流!   虽是鳌黄钟逃得快,此术未能尽发,姜望也已自受其创,此刻神魂受损,痛不欲生。   但他只是平静地吩咐道:“往北走,全速。”   底牌掀开,威慑力就会大大减弱。   鳌黄钟还会追上来。   但刚才那一停,和此刻短暂摆脱了鳌黄钟注视的这一转,会让旗孝谦的判断出现错误,从而产生围堵的罅隙。   那是光之来处。 第一百六十七章尔辈亦名将   第1903章尔辈亦名将   庞如山岳的飞云楼船,荷甲数千,是如何能有如此之灵巧,在娑婆龙域里穿梭自如,一次次逃过围堵。   这是旗孝谦所惊叹的。人族这个姜望,有超卓的危险嗅觉,敏锐且果决。倘若易地而处,他自问只逃得了自己。   但惊叹之余,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意义。   眼下娑婆龙域已是确定的人族主攻战场,诸方严阵以待,族内强者正在赶来。   无论外围战局如何,姜望这已经被吞入腹内的小虫,注定翻不出什么浪花。   于他和鳌黄钟来说,涉及整个惑世的战争,他们没能力去影响,擒杀这个霸国侯爵、人族骄命,已是泼天大功。   他一直不出手,等的就是陈治涛掀开底牌,为他而用。   借皋皆陛下谋近海群岛之局,顺便地把姜望装进筐来,实是令他得意的妙手。也要感谢陈治涛的配合。   此刻,姜望他们的底牌已经一张张翻开,到了结束这场游戏的时候。   “下雨了。”   他站在张开肉翅的鳍乘头顶,享受着这种将猎物逼入绝境的感觉。在沧海窝里横有什么意思?捕杀人族强者,才不负兵略。   ……   ……   “情况有些不对。”飞云楼船上,勉强以禁制之术修补了加速法阵的陈治涛,走到姜望旁边:“未免太安静。”   娑婆龙域是海族经营许久的地盘,一路逃来也看到了许多海穴、兽场,养着各种各样的海兽。也被许多支海族卫队拦截过,费了不少力气才得以冲关。   但越往腹地走,阻碍竟越微弱。   方元猷斟酌着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主力都去了己酉界域参与大战,所以才导致腹地空虚,拦不得我们呢?”   陈治涛道:“娑婆龙域是海族的大本营,再怎么腹地空虚,也不存在拦不得我们的情况。”   “前方如此安静,说明他们已经捕捉到我们的行踪,把握了我们的进军目标。所以不让那些零散的卫队做无谓牺牲,甚至于提前疏散普通海族……”姜望平静地道:“旗孝谦和鳌黄钟已是胜券在握,现在开始考虑耗损了。”   “那现在我们?”陈治涛问。   姜望道:“我们已经别无选择,这是唯一的路。”   陈治涛虚弱地笑了:“不撞南墙不回头?”   姜望目视前方,在那茫无边际的天与海,寻找着他的路:“不,撞到南墙,撞倒南墙。”   天府修士相较于普通的神通内府,优势在于哪里?   不仅在于更多的神通选择,更强的体魄。   更在于恐怖的持续作战能力。   道元和神通之光的恢复速度,都远胜于普通修士。五府轮转,生生不息。   在长距离的追逃中,尤其有关键的作用。   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距离可言。   随着飞云楼船不断往娑婆龙域腹地突进,姜望所选择的目标,也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旗孝谦和鳌黄钟眼里。   他的选择本就不多!   在螺狮壳里做道场,姜望辗转腾挪,已经尽可能地延长了被发现的时间。甩掉追击、躲过阻截好几次。   然而无论是旗孝谦,又或鳌黄钟,都不是轻易能够应付的存在。在方向被明确之后,被拦住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就已经到了那个时间。   现在仍然需要做过一场,用刀剑来决定,是否还能继续往前。   他们不会回头,不能回头,甚至不能停顿太久。   姜望已经嗅到了风雨。   而后飞云楼船真个撞进了雨幕中。   方元猷握紧了军刀。   所有甲士屏息凝神,他们都知道将要面对什么,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陈治涛喃声道:“希望旗孝谦在前方是做好了剿杀人族军队的准备,摆出的是攻击的阵型。”   姜望当然知道陈治涛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旗孝谦打阵地防御的能力,在杀进娑婆龙域的最初,就已经让人印象深刻。彼时他们在军队最巅峰的状态,也未能速攻速破。而陈治涛所乘钓龙舟,乃钓海楼宝船。所携百名内府,是镇海盟的中坚力量,里间有各宗长老,有各个家族支柱,有的经营一方,有的苦修多年……皆为精锐中的精锐,却一时尽覆,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陈治涛清醒地认识到旗孝谦是一堵墙。是一堵行至近前需转弯的墙。   他其实也赞同。   但如他所说,已经别无选择。   那就撞上去!   看看是头破血流,还是南墙塌陷!   姜望立在甲板最前方,蒸腾的烟甲将雨珠逼开,高高举起他的右拳,像是长夜里不灭的火炬。   当四面八方聚拢的声闻之情报,传递来最关键的信息。   “全军听令!”他沉声喝道。   他飞跃起来:“随我冲锋!”   整艘飞云楼船上,除了操纵楼船的必要士卒,其余甲士全部随之跃起。“杀!!!”气血涌动,元力呼啸,瞬间成阵。   轰!   射月弩咆哮着发动,布满符文的铸铁重箭在前方开路。击碎雨幕,杀进那茫茫的雨夜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阵地的迷雾被吹开。   海族那如山似壁的大军,就这样横亘在前。像是长夜里沉默的、能够吞噬一切的巨兽。也沉默地吞噬了射月弩几近神临的一击。   在占据绝对优势、已经锁死目标方位的情况下,旗孝谦仍然是摆出了最稳的阵型。甚至于他仍然藏身军阵中,不见行踪。   姜望想要拼死复刻逼退鳌黄钟的那一幕,也是不能。   别无选择。   姜望第一次真正在战场上亲自操纵军阵!   气血混成的兵煞将他重重包裹,这感觉像是披上了一件沉重的、巨大的战甲。   借助仙念调理士卒气血的流向。   他成为整支军队里,那个唯一的意志、掌控所有聚合的力量,遵循着兵阵本质的方向,可以演化属于此阵的种种杀法!   这是最基础的锋矢阵。   他选择了最尖锐的方式。   滚滚兵煞化成了一支血色重箭,倏然一闪,杀至前峰。   三千甲士结锋矢!   轰!   以硬碰硬,以锐对尖,武安大军撞上了海族大军。   两团兵煞绞杀在一起,天空蒸腾起密集的血气,几乎将雨云推走!   姜望掌控军阵,能够清晰地把握兵煞,能够发现随他征伐至此的战士,正在一个个死去!   他的眼里洇出血来,但不出声。   他唯有不断地调整兵煞,不断地维持军阵的运行,不断地往前杀,往前撞……冲撞敌阵须有壮士死,撞不破敌阵死全军!   以死亡来计数的时间,过渡得格外艰难。   除了咬牙硬撑,也别无选择。   在某一个时刻,呼,豁然开朗!   那好似千仞之壁的海族防线,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恰似天穹雨云,被散溢的气血推开来,因而见得天光。   还剩一千三百六十七人。姜望略嗅气血,以点兵之术证得这个数字,席卷着稀薄许多的兵煞之云继续往前。   前方旗孝谦!   他在此布置了二段阵地!   此刻他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姜望的视野中。   脚踩数十丈高大的战争之兽鳍乘。那张开的似垂天之云的肉翅上,栖息着一只只烟雾缭绕的恶犬。   烟犬的头顶,又立着一只只长了翅膀的小小飞鱼。   就在姜望携军而来的这一刻,数以千计的烟犬腾跃而来。   嗷呜~!嗷呜~!   嗡!嗡!嗡!   在这凶恶的嘈音里,旗孝谦的声音如此清晰:“环爆飞鱼配烟狗,鱼广渊的作品向你致意!”   嘭!   恐怖的爆炸发生了。   滚滚黑色浓烟如有灵之恶兽,一个照面即扑了上来。   军队兵煞惯能破法,却在此恶烟之下急剧消融。   一点赤光在煞云深处骤然亮起,而急速扩张。   焰流星横空,焰雀飞舞,焰花开放,烈焰的雄城已筑就。   姜望只身护军阵,独以火界对抗毒火毒烟。三昧真火尽情张舞,此来焚火亦焚烟!   漫天流火一掌收,姜望继续往前。   但站在鳍乘头顶的旗孝谦,只是用一根食指,往姜望身后点了点。   在那里,鳌黄钟已经席卷兵煞,像滔天巨浪一样拍来!   伐世军已追至!   三千甲士余得一千一,余者气血亦近竭。   真是山穷水尽时!   立身在军阵里的陈治涛涩声道:“真是南墙!”   姜望却只是默默地解了兵煞,拔出长剑。   “今日一战,我们牺牲太多。行至此处,我们踏着的是同袍的尸骨。姜望别无他言……”他跃身起来,往前疾冲:“今先死于阵前!”   刷!刷!刷!   武安甲士一千一,踩在残薄的煞云上,皆拔刀!   刀光一片向海族。   “同行!!!”   旗孝谦不动声色地往后撤,指挥军队往前顶。   前方是又一道稳固的军事防线。   后方是鳌黄钟率伐世军似大浪冲来。   天合地崩,山拦海阻。   当此危时,忽有一声啸响。   一卷金色大旗以恐怖的高速杀破雨幕,拦腰撞在了伐世军的兵煞浪涛上!   兵家重器,烈日战旗!   是旸谷的军队!   此旗迎风一展,旗杆高有十五丈,旗面展开亦九丈!   旗面只绣一个血红色的字——“山”。   在此战旗卷兵煞,拦腰撞断伐世军的同时。   那站在鳍乘头顶的旗孝谦忽然定在远处,却是他脚下的影子,在这一刻探出了蛇一样的影索,以不可回避的速度,将他紧紧捆住。   烈日战旗,弄影神通!   来者正是符彦青!   他即是率军进攻鳌黄钟所镇界河的主将。   鳌黄钟料定人族大军即便过河,也要吃他空城一计,不敢贸然行事。这当中争取的时间空当,足够他擒杀姜望而后返。   但他不知道他面对的是符彦青。   身怀弄影神通的符彦青,在万军之中亦是来去自如,如何不敢过河,不敢横趟?   他迅速摸清情况,引军在广阔的娑婆龙域里横冲直撞,却恰好捕捉到了伐世军的踪迹,一路逐来此地,于关键的时刻出手,一举截断鳌黄钟之军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当然算得上姜望的又一次好运气。   而他从来擅长把握机会,在海族军阵里连转连折,像一道曲折的青色雷电,瞬间劈落鳍乘,剑削敌首!   在长相思斩落敌颅、鲜血狂飙的同时,姜望便已意识到……此亦傀身!   “旗孝谦已死!”他高声雄喝,声作雷霆滚滚:“还有谁来试剑!”   声音为他所掌,根本不容解释。   旗孝谦的傀身能够骗过他姜望,必然要先骗过他自己的部下。因为拱卫他的那些海族战士,不可能全不露破绽。   故而此道雷声一出,稳如山岳的这道军阵防线,顷刻便千疮百孔,裂隙遍处。   三昧真火在巨兽鳍乘身上迅速蔓延,姜望踏足而起,直赴中军。   耳仙人坐观自在耳,他在陷入混乱的海族军队里,准确找到了旗孝谦躲藏的身影。   不必沟通,身后的一切交给陈治涛,交给符彦青,交给方元猷。他要独来,斩将夺旗!   大军如海,他似孤舟独行。   破浪涛,断兵煞,此意甚决!   他的状态并不好,可他自信能杀旗孝谦。他也希望旗孝谦有反杀他的信心,他在旗孝谦的眼睛里,看到过强者的自信。   四目相对,视线接触,神魂将起……   然后姜望便听到了一声尖利至极的锐响,此声尖锐到,声闻仙态都险些没能捕捉!   而干阳赤瞳梭巡四处,视野里已经丢失了旗孝谦!只有茫茫海族军队里的一道残影,被跌跌撞撞的海族战士轻易挤破了,如烟散去。   不是什么如鳌黄钟般的阵旗的力量,也非是类似于咫尺天涯的神通。   就只是速度,纯粹的速度!   一念杀意起,旗孝谦已无踪。   跑得太快太果断。   这样的才能卓异的将领,怎么一点险都不肯冒,如何就轻易放弃了军队?   姜望愕然,但没有时间感慨,抬手即是一道焰花焚城,砸在了已经士气跌落的海族大军之中,让烈焰开出鲜花,让混乱变成溃散。   “吾已击破此阵!!”   没有核心将领组织,没有军阵聚力,此身是猛犸入蚁群。   他的声音化作刀枪剑戟,四处杀伐。   他的剑光好似明月初升,泼雪大地。   在华丽的烟甲中,是充血过而格外冷硬的眼睛。   在青色的战靴之下,是熊熊燃烧、不容扑灭的烈焰。   是千军溃散,恐惧痛嚎!   他就这样杀回来,似神似魔,飞向悬停高穹的飞云楼船,高高越过此船去,面迎正回军与符彦青厮杀的鳌黄钟——   “尔辈亦名将,黄泉路上,不好叫旗孝谦孤单!” 第一百六十八章姜望从来不知兵   第1904章姜望从来不知兵   旗孝谦死了?!   鳌黄钟一时惊愕难言。   在他的认知里,海族年轻一辈,他鳌黄钟的军略,当为全军第一。旗孝谦亦能说是全军第一,但旗孝谦的“全”,是保全的全。   这家伙总能以最少的折损率,完成军事目标。就算任务太难,没法完成,也总能全身而退。   怎么会这样快的丧生于姜望剑下?   但有身负血源神通鱼广渊授首在前,姜望的剑实在很有说服力。   号称“血源不灭身不死”、公认最难杀的鱼广渊都死了,他自己也在姜望的追杀下几度悬危,旗孝谦如何死不得?   鳌黄钟是个果决的,尤其事关身家性命,立即就使出杀手锏。甩手一抖,一支信箭升空——   刷!   信箭堪堪起步,就被一剑斩灭。   姜望以如此恐怖的速度扑近了,先斩信箭再斩兵煞,破入煞云中。   鳌黄钟遍身流光,不曾照影。但姜望的赤色烟甲之下,有暗影流动。影中闪电般跃出黑黝黝的刺客,一共五名,立身五行,影身影刃穿行在影的规则中,一瞬间扑杀至鳌黄钟身前!   此刻旸谷大军以旗为锋,正穿插在伐世军阵中。伐世军虽惊未乱,在鳌黄钟出色的调度下,迅速转化为向内绞杀的鲨齿阵。   而符彦青与姜望联手,竟视煞云如无物,直扑主将!   鳌黄钟摇身显化海主本相,化为一头数十丈高的巨鳌,腿如立柱、甲似石岩,利齿交错于巨口中。   仅此已是山岳不可摧,但对手毕竟杀力太强。   于是怒翻底牌,大吼一声——   “真王助我!”   轰!!   干阳赤瞳极目虽远,但视野中的一切,仿佛变得特别缓慢。   披甲执剑的姜望,和踏于五行的暗影刺客,全都受阻于那不可摧破的厚甲前。   而有一团巨大的火球,从高天轰落,把万里阴云,破成了炽光赤霞。   那是一尊熊熊燃烧的、强者的身影!   以沛莫能御的姿态降临此世。   纵观今日之迷界,唯有一位强者能够符合这般形象——   正面击退了钓海楼秦贞并一度展开追杀的焱王鲷南乔!   这场自界河延续至此的惨烈战争,再次迎来了局势的反转。   真王降世,危局已临。   姜望在这一刻,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欲语却无言!   旗孝谦为什么轻易就放弃了军队,只身逃走?因为他知道鲷南乔会来。他不必冒险,他的军队损失不了太多。他果是名将!   可对于姜望他们来说……怎会遇到鲷南乔?!   不是说他姜望不能够遇到危险,天狱世界里也曾被真妖逐杀,生生死死多少回。   不是说他在娑婆龙域过关斩将,不能够遇到真王。既然选择踏上战场,他遇到什么样的对手,他都能够面对,他都可以认。   但是这个真王,不应该是焱王!   当日黄台密会,近海群岛人族联手。   如今他引军攻入娑婆龙域,在此世腹心辗转冲杀。   蛮王鳄锋同东王谷季克嶷在前线对峙。   焱王竟还能抽身至此。   那么……   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何在?   旸谷宣威旗将杨奉何在?   还有祁帅本人……何在?!   他们都不在!   娑婆龙域看似四面风雨,但所承受的压力根本就不足够。   祁笑用兵,势如山洪海啸,往往铺天盖地。哪里会给对手这样大的喘息空间,又如何会漏算一真王?   姜望在这一刻,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娑婆龙域不是人族主攻的战场!   他姜望和他的两百亲卫、三千甲士,都只是为了让海族产生根本性的误判。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齐国会牺牲名扬天下的武安侯。没有人会相信,祁笑敢把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丢到绝境中!   旗孝谦、鳌黄钟,乃至于陈治涛、符彦青,甚而姜望自己,都无比相信,娑婆龙域即是本次战争的第一战场。   他们也都是以这样的觉悟,来演尽才华,拼死搏杀。   可是他们都错判。   陈治涛何尝不是钓海楼之未来,符彦青何尝不是旸谷之天骄。钓龙舟上,多少宗门支柱。山字旗下,多少旸谷勇士。竟都填于此世!   祁笑如此用兵,如此凶险!   姜望在完全不知道战略计划的情况下,因为一纸军令,便悍然引军,杀进娑婆龙域。一路挣扎至此,都相信祁笑对娑婆龙域有全局性的把握,相信一定有援军过来,战场一定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此时能有何言?!   在场没有一个蠢货。   那拖着伤疲之身,仍在旗孝谦留下的军队里厮杀的陈治涛,亦只有惨笑一声,张开大袖,仍是扑进海族军阵中。   正领军与伐世军对轰的符彦青,猛然鼓动兵煞,一卷大旗,旗枪外指。脱战而去,如箭离弦。   “姜兄随我来!”   丁将军镇守迷界,搏杀一生,不功不禄不名。一生无所求。所求者,无非立一面自己的旗。独属于他自己的,而非归于哪位旗将门下的旗。   旸谷修士,毕生以立旗为至高荣誉。   他符彦青在近海群岛发展得好好的,为何还是回来迷界?   丁景山已经死了!在无数战死于迷界的人族战士中,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   可于他符彦青而言,是山峰巍峨,旭日耀眼,而一朝山倾!   他来迷界。   无数次经历生死,耗尽所有资源,拼尽一切努力。   不就是为了这样一支旗吗?   诚然人族有人族的大局,近海群岛有近海群岛的大局。   可是……   “山字旗不能倒!”   他红着眼睛,如此低吼。   这吼声姜望当然听得到。   但姜望反向回身。   符彦青有符彦青的兵,他姜望也有姜望的兵!信任他,忠诚他,把脑袋系在腰带上、随他出生入死的兵!   他姜望其实从来不知兵,不知道兵家当无情。   但他独行此世,懂得的是以诚证诚,真心换真心!那些战士把命交给他,他必须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可就在他回身的此刻,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轰响。   轰隆隆隆!   流风爆鸣,直趋高天。   但见得山影般的庞然巨舰,阵开十二速,以一种决然的姿态,向骤临此世的那位真王撞去。   那轰隆隆的爆响,是所有加速法阵都被催发到极限所发出的不堪重负的怒吼。一座一座加速法阵,毁灭在行进的过程中,而又在这种毁灭中,爆发无与伦比的力量。   以此战船撞真王!   “停下!”姜望怒喝:“方元猷!曹大益!申猛!本侯命令你们停下!”   此时负责飞云楼船的,正是亲卫统领方元猷!   此时掌舵掌帆的,正是他姜望的亲卫。   曹大益,申猛,都是常在他面前晃的。   可大齐武安侯的卫队,第一次违抗了武安侯的命令。   驾驭着飞云楼船,以一种决然的姿态,直翼向天。   天穹是烈焰熊熊,是散发极致光热的巨大火球,是具备如渊恐怖的海族真王!   这一幕如此快速而又缓慢。好似孱弱的凡人,第一次向烈日发起怒吼。   首先冲向焱王的,是刻满符文的铸铁弩枪,尖啸着带出长长的气尾。   齐国匠师的心血之作,射月一击,神临可当。   但在靠近焱王的瞬间,熔作了铁水。滚烫而灼红的铁水,临空倒泼,反扑楼船!   焱王鲷南乔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下坠。   所有加于其身的攻击,全都被焚灭于身外,根本无法靠近他。   他就这样毫不偏移、无可阻挡地坠落下来,身外的烈焰,已将接触到的一切,全都焚为飞灰。   终与楼船相遇。   那张炽的灿金色的火焰,几乎只在视野里闪烁了一下。   那庞大如山岳的飞云楼船,战争器械的杰作,竟只有一缕青烟,似飘带一般,被鲷南乔甩在了身后!   而飞云楼船上的那些将士,比青烟还微渺。   从始至终,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或许说了,但没有被听见。   这个世界太嘈杂!   弱者的声音,是不会响起来的。   所以姜望也沉默着。   他知道他的座舰他的卫队是在与他告别,他清楚那没有响起来的一声声呐喊,是希望他能逃走,是希望他活着。   可是他沉默。   他沿着飞云楼船的轨迹往天穹去,他走上战士们赴死的路,披坚执锐未回头。   赤色的烟甲之中,赤金色的双眸流照剑光。   天青色的战甲之后,一卷霜披已展开!   对应着鲷南乔那熊熊燃烧的烈焰,他绕身的赤焰也沸腾着。   可是与他的坚决他的勇敢他的全力以赴相比,鲷南乔是那么的平静淡然。   这位以“焱”为号的真王,甚至于根本都不先看姜望,而是踩在了焰光里,倏然出现在那杆席卷兵煞、极速逃离的金色大旗前,很是随意的,探出了他的右手。   火的规则里,生出张牙舞爪的烈焰大手,轻而易举地探入兵煞之云,握住了这杆烈日战旗。   “什么旗不能倒?”   他如此轻问。五指合拢,轻轻一握。   喀嚓!   正中绣着“山”字的烈日战旗,就这样轻易地折断了。大片大片的旸谷战士,好似骤雨点落。   旗下的阴影归复为符彦青的模样,那张脸依然英俊,但眼中情绪崩解,全是碎灭的理想。   焱王既然亲来,那就不只是杀一人毁一事,所有该留下的,都必须得留下。所以他先拦逃军,再回身。   那个名为姜望的年轻人,正以无匹之剑势,奋勇杀来。   鲷南乔依然只是抬手,并起了剑指,威震沧海的大孽梵火焚于指尖。以此一剑,破杀其人!   以神临对真妖,姜望曾经尝试过。   但那个时候,是有不老泉近似无限地恢复身魂,起死回生。更有知闻钟反馈情报,让他跟得上洞真的层次。   现在只有他自己。   那个时候是在上天入地、拼尽一切地逃窜,现在却是与鲷南乔正面对轰。   可谓不知死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逃又能往何处逃?   旗孝谦已经回返,重新恢复了对军队的指挥,正在指挥大军绞杀陈治涛。   鳌黄钟和他的伐世军已无对手,也将旸谷残军牢牢围住。   四面都是军队,身处娑婆龙域腹地,还有焱王鲷南乔镇在高空!   逃无可逃。   他的部下一半倒在了冲锋的路上,一半消耗在敌军的绞杀中。   他也还在冲锋的路上,只希望尽自己所能,给焱王一个或许能有的教训!   瞬间靠近了。   鲷南乔的剑指,和姜望的剑。   姜望似乎已经能够嗅到死亡的味道,直至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点白焰。   那白焰轻轻一跳,鲷南乔拔身千里!   但又有一只覆甲的手,挡在了白焰之前,将它一把握在手心!   这只覆甲的手先出现,而后才是整个的、金冠华袍的男子,踏出彼扇自虚而实的门。   海族大狱皇主,仲熹!   鳌黄钟的这位皇主老祖,全身不着片甲,唯独握焰的手上沉重坚固、甲手密布符文,显出了对这一点白焰的重视。   这种重视理所应当。   因为他也并不能握得住!   皇主强者把握道则的手,在下一刻就被无情地弹开。   那朦胧的白色火光,在空中摇曳,似缓实疾地勾勒出另外一个形象,并且描述为现实。   白焰摇曳在白纸灯笼中。   白纸灯笼握在一个佝偻的老人手里。   旧衣破帽,双目皆盲。   曾经在枯荣院废墟见到过、后来又在阳地再见的神秘打更人!   可是此前相见的任何一次,都不似眼前这个人这般具体,清晰,深刻!   这是一位当世真君,是大齐天子所亲掌的核心武力。   姜望没有激动,没有欢喜。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身上的光焰,一点一点熄灭。   他从来不蠢,甚至算得上是很聪明,只是常常做蠢事!   在这一刻,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为何祁笑会急令他进攻娑婆龙域,为何会把他丢进绝境。   因为他不会死!   因为此次出征迷界,有真君为他护道。   大齐天子所器重的大齐武安侯,绝不会在迷界无声无息的死去。这是大齐天子的意志所在,也是大齐帝国的荣耀所在。   他不会死!   可是他的亲信,他的部下,无关痛痒。   在偌大的迷界棋局上,只是一把可以随手扫到一边的棋子。   甚至算不得棋子,是拂袖便飞的灰。   感谢书友“肖大圣”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25盟! 第一百六十九章夜游神   第1905章夜游神   倘若祁笑开诚布公,直言要让姜望带甲三千,同陈治涛、符彦青一起做足攻伐姿态、身赴险境,并且告诉姜望他有真君护道,一定不会死,死的只是他的部下。   那么姜望会不会同意?   答案是肯定的。   姜望不怕牺牲,怕牺牲别人。尤其是牺牲那些信任他、期待他的人。   倘若姜望独来娑婆龙域,又或率军佯攻,那他有没有可能骗到海族?   答案似乎也是肯定的。   别说那些皇主、真王了,便只鳌黄钟和旗孝谦,哪个兵略不在姜望之上?大军巡行,所求如何,根本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换重玄胜来倒还有几分可能。   只是以重玄胜的智慧,也不可能被蒙在鼓里就是了。   《石门兵略》有云:夫万乘之国,将百万之兵,不可视为数字,有时数之。   是说行军打仗,不能够把手底下的士卒,当做冷冰冰的数字来看待。但有些时候也只能衡量损益,以数数之。   是所谓兵家无情。   象棋之中有两子,一曰“兵”,一曰“卒”!最常被弃。   祁笑以迷界为棋局,纵横落子,所图甚大,并不在意一处一角之失。   她的打仗风格,也常常是将敌我都置于险地,在刀尖之上掠夺胜利。   又岂止于祁笑呢?   姜望尚不知名字的打更人,一直随身护卫着他,贯彻齐天子的意志,保障他的安全,也只保障他的安全。姜望身边的护卫,麾下的战士,一茬一茬地死去,这位打更人不也纹丝不动?   倒不是说他多么不在意齐卒,为齐国守夜这么多年,齐国境内一只蚂蚁的生死,都是他分内的事。只是此行以保护姜望为最先,在娑婆龙域里,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皇主一念即杀人,他也不敢有丝毫分心。   可是对于姜望。   对于姜望来说,那是一个个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个清晰具体的名字。   其中有些亲卫,姜望甚至见过他们的家人。其妻其子其母其父,以家中顶梁柱随军。   如何能……以数数之?   修士死了可以再培养,旗帜倒了能够再立,战士死了可以再招募。   钓龙舟上百名内府,山字旗下旸谷劲卒,武安侯麾下两百亲卫、三千甲士……不算什么。   陈治涛、符彦青、姜望,他们的死寂、心碎、沉默,或许同样不算。   此刻大齐打更人烛岁提灯对仲熹,相对两生厌。彼此道则牵制,都未轻动。   那位一见白焰而走的鲷南乔,便于此刻又旋回。双手张开,大袖飘飘,一掌对符彦青,一掌对姜望。   金色的大孽梵火从天地间游移的火元中杀出来,瞬间点燃二者周身。金焰熊熊,张炽成龙虎。一个张牙舞爪,席卷金霞。一个金刚铁骨,杀气毕露。   此火之神通灵相,已至“化法万形,神性本足”之境地,完全探索到了神通的本质,把握到火的真谛。   但扑近姜望的那条金焰之龙,已是不由自主地倒退,退向那个静静站在姜望前方的盲眼老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飞向那只白纸灯笼,一如鸟朝凤。   而扑向符彦青的那条金焰铁虎,却被另外一只白纸灯笼当头罩下,囚入其中!   在符彦青的身前,又出现了一个提灯的盲眼老人!   样貌与烛岁一般无二,穿戴、灯笼,都相同。唯独是给人的感觉,远不如站在姜望前方的烛岁那么深刻。   当然他也非常强大,只是在对比之中,能够一眼见出差距来。   差距还体现在对大孽梵火的应对。   护住符彦青的烛岁,需要主动出击,与大孽梵火正面对抗。   姜望前方的烛岁,却是纹丝不动,专注地与大狱皇主对峙,只等金焰之龙自投白纸灯笼中。   非止如此。   那边旗孝谦卷土重来,迅速接管了军队,很快就杀得重伤在身的陈治涛岌岌可危。   但又有一个双目皆盲的烛岁,佝偻着走出虚空,手提白纸灯笼,白焰一卷,便把滔天攻势都抹去!   陈治涛身在大军之围。然而烛光所照,已无邪祟,不见其危。   整个战场何止此变?   那鳌黄钟身为名将,哪怕是在衍道对峙之局,也不甘蛰伏。但还没来得及动作,身前又见一烛岁。佝偻老者明明动作并不快,却带来如此浓重的死气。白纸灯笼轻轻一递,他就不得不后退,立即调度军队,以兵煞护身。   一时之间,战场上出现了四个烛岁。虽有强弱不同,却是神息一体,道则浑然。   烛岁之神通,夜游神!   最早只是分出一个神性分身,游于长夜,能够调动黑夜的力量,用于战斗、修行。   到了烛岁这样的境界,早已于神通之中,反握道则。可以确定规则,乃至于改变规则。   他的夜游神,能够在无尽长夜之中,孕育十六个神性分身。皆是内府毛神起步,皆可修行。   在涉及于此的神话故事里,夜游神本来也只有十六位。   烛岁是确定了极限。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的夜游神一共死了十尊,还剩下六尊,其中一个真神,五个神临毛神。   此刻夜游真神对鲷南乔,夜游假神对旗孝谦、鳌黄钟,而本躯独对大狱皇主。   竟是一个人,掌控了整个战场!   何以能守大齐之长夜?便是如此之真君!   一支灯笼照幽冥,梆声一响,诸邪退避!   仅凭大狱皇主仲熹,未见得够瞧!   从烛岁的出手也不难验证,此次军事行动,包括利用几个势力核心天骄制造全力进攻娑婆龙域的假象,是近海三大势力共同协商并确认过的。   至少参与黄台密会的崇光和杨奉都已经同意。   所以烛岁此刻出手救人,便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无论事先知不知,在齐国的大局上,他必须配合祁笑。   三军可墨,姜望、符彦青、陈治涛死不得。   “吼!”   但听得怒吼连连,金焰之龙咆哮着、挣扎着,将元力都灼灭,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往白纸灯笼去。   沉默了许久的姜望,忽然探手出来,一把握住了金龙之尾,生生扯下一朵残焰!   此时他才发现,大孽梵火的外焰为金,内焰却为黑,兼有佛性和孽性,调和了善与恶、生与死、阴和阳。   几乎是一瞬间就将他覆在手掌上的焰衣焚毁,也顺利灼破了天府之光。   但源源不断的真火涌出来,掌中生莲,与之相抵。   大孽梵火烧灼着姜望的手,三昧真火也焚烧着大孽梵火。   方元猷他们死前所感受的,他也来感受。   大孽梵火所焚尽的,他希望他记得。   此等痛苦,如此具体。   个中三昧,谁能尽了?   这时候仲熹看着烛岁,忽地洒然一笑:“刚刚收到一个好消息,分享给你。蜉岛已覆,星珠岛已沉海。”   险死还生的陈治涛,这一刻猛然惊转,震怖失声!   蜉岛是虚泽明建设天地大磨盘、研究海主本相的地方,星珠岛是近海群岛太虚角楼的所在,近年来也繁荣非常。   于前者,虚泽明的研究显然是失败的,一直到陈治涛的禁制失效,他都没有发现什么关键性的东西。而蜉岛的数万头海兽就此失控,陈治涛所设想的最糟糕情况已经发生!   于后者,星珠沉海,十余万岛民必无幸理……怀岛也岌岌可危。   迷界风雨数十万年,人族谋海族,海族亦谋人族,无非相互攻杀,各尽手段。   祁笑密会崇光、杨奉于某处黄台,铺开这一场规模巨大的迷界全面战争。海族亦有所谋,皋皆三年前通过海主本相替灵锁来布的那一局,也正在今时收官摘子!   看到烛岁救人,仲熹心中已有所感,知晓娑婆龙域可能并非主要战场。但他也毫不客气地向烛岁试压。   绝巅之争,分厘不纵,但能让烛岁吃上一惊,也是“势”上的极大优胜。   但烛岁仍然慢吞吞,他那不知如何瞎掉的双眸,本来也不会有情绪表现。   “那你应该也收到了一个坏消息。”他如是低缓地道:“月桂海即将被填。”   他虽是为给姜望护道而来,但战局推演至此,他作为衍道真君、齐国的守夜人,对战场形势已经有所把握,当然能够看得清楚,祁笑的布局何在。而他只要开始关注这些,相关的情报就不会被他错过。   理论上以姜望如今的地位,也应该是坐在祁笑旁边,和祁笑一起下棋才是。但他此来迷界,还有一个身份,是祁笑的学生。   祁笑正在教他知兵!   用一种残酷的、姜望自己绝不愿接受的方式。   当然,对于祁笑来说,这也只是顺便。在这场战争里,万事以她的胜利为第一优先,就像她利用烛岁,也并未经过烛岁的同意,也只是知会齐天子一声——我知道烛岁出海了。   月桂海被填平的消息从烛岁嘴里说出来,这回轮到鳌黄钟和旗孝谦骇然失语。   只不过同样是面如土色,长相老气的鳌黄钟,看起来倒是不怎么明显。   月桂海是海族在迷界的三大根据地之一,是海族的大本营!类比地位,不亚于近海之决明岛、怀岛、旸谷。   虽然根基最浅,可一旦拔掉,也顷刻叫迷界格局失衡!   类似于此等重地,历史上哪一次陷落不是死伤惨重,哪一次重建不是伤筋动骨?   仲熹心中已经信了三分,但仍冷笑:“月桂海有嘉裕皇主坐镇,你们想吞下,也要祁笑有那个牙口才是!”   海族皇主的名字大都去姓,以示至尊,也表示超于血脉之分,对海族诸姓一视同仁。   且皇主的名字大多带有对族群的美好祝愿,这是皇主的责任,也愈加反映了沧海环境的艰苦。   嘉裕也是老对手了,在沧海的威名,不比仲熹稍逊。有他暗中坐镇月桂海,理论上应该不存在覆灭的危险。   但烛岁仍是慢吞吞的,不急不缓:“那伱应该赶紧去看看,或许来得及给嘉裕收尸。因为笃侯也在。”   仲熹还待再说些什么,忽然脸色一变。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波及整个迷界的巨大动荡,无关于元气、空间又或规则。那是冥冥中的“势”的倾斜,且海族坠在低位!   “我应该修正一下说辞了。”烛岁慢慢地道:“不是即将,是已经。”   这时候有一个女声从天而降:“先让本座来修正一下你!你且关心关心自己,是否有人能给你收尸!”   满天的流云一刹那织作长披,系在一个眉眼皆赤的女子身后,她探出一掌往下压,五指亦是赤色的蔻丹。   天地元气瞬间凝固如铁块,向在场所有的人族压来!   又一个皇主!   号为“赤眉皇主”的希阳!   海族既然错以为娑婆龙域是人族主攻的战场,当然也有最大的戒备。仅仅仲熹一尊皇主,还不足够体现重视。   仲熹和希阳联手,才是娑婆龙域从容迎接八方风雨的底气。   此刻赤眉皇主一出,烛岁的夜游神分身都已是站不稳。   姜望、符彦青、陈治涛,全都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战场上还残余的那些人族战士,更是直接一个接一个的爆开,几如爆竹声声,血色可憎!   希阳的手掌在下压,她的视线偏转,轻巧地跳过了烛岁,也跳过了白纸灯笼,落向姜望。   那白纸灯笼里,白焰跳动。   仲熹却于此刻往前一步,悍然出手!   他的道则肆无忌惮铺开来,形成一座无形却有质的监牢,风雨雷电皆在外。天地竟囚笼,迷界亦囚笼。他和烛岁,都在囚笼中,做此笼中斗!   烛岁被短暂地囚禁了!   希阳道身法身皆在此,具现巅峰战力,一眼可看杀。   赤眉之下她的赤眸熠熠生辉,她的目光于是落下来,好似命运如此,不容抗拒。   生死只在一念中!   当于此时,横来桃花一枝。   比血色更艳,而有春风随行。   在那吹拂过整个娑婆龙域的春风里,有一些种子,在艰难的缝隙里发芽。在场所有,无论愿与不愿,都看到,都必须看到——   有一个唇红齿白、神秀天成的美男子,大袖飘飘,从容步来。   与其说他是在奔赴战场,倒更似踏青郊游。   他天然聚焦了所有的目光,而绝不会辜负所有的注视。   “且将香墨樽前劝,风吹细雨又一年。”   “鸣空山前空有路,人间不见桃花仙!”   人间不见,迷界见。   此时行来,虞上卿。 第一百七十章赤眸能见桃花红   第1906章赤眸能见桃花红   那一枝桃花泛尽春色,侵占了赤眉皇主的眼眸。   赤眸能见桃花红,可见颜色有几分!   横亘在赤眉皇主和姜望之间的,是整个娑婆龙域或许未曾有过的春天。   “好!”赤眉皇主却长声而啸:“不怕真君来,怕来得不多!用一月桂海,来换两绝巅!”   她的眸光被隔断,她的身形仍然下坠,她那蔻丹如血的手掌仍往下压。   月桂海已倾覆,在这步棋上他们的确漏算。   牺牲陈治涛、牺牲符彦青,都不算太意外的事情。但谁能想像得到,在齐国统帅主军的情况下,自妖界安全归来,赢得巨大声望,且已跻身齐国高层的绝世天骄姜望,也会被牺牲?   姜望有多重要还不明显吗?   来一趟迷界,齐天子派出两位衍道强者护道!   这样的绝世天骄,帝国未来,用脚指头想也应该是在核心战场尽展才华,而不是像一颗棋子一样,随意丢在险地,过河之后就弃用。   他们海族漏算此着,只能说输得不冤。但海族在近海群岛掀起的狂澜,也足以相抵。   那么她希阳现在应该做什么?   当然不是哭哭啼啼地跑去月桂海哀悼,看看能不能给谁收尸。   而是要在已经失地的棋局里,尽可能地占回一些损失。   就用娑婆龙域准备迎接人族强攻的布置,来埋葬保护姜望的这两尊真君!   “来换两绝巅?”   仲熹以道则做笼,那囚笼逼仄而又广阔,无限小又无限大。   小则衍道亦难转身,大则绝巅可以尽释!   此时笼中忽明忽暗,空间扭动曲张。   与仲熹做笼中厮斗的烛岁,声音仍是慢吞吞。   在漫长的守夜岁月里,他养成了足够的耐心:“老朽可以被换,但不知你们能够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仲熹以“大狱”为号,对“囚”、“审”、“刑”的道则掌控,自是已经走到尽头。   但烛岁在长夜之中所做的活计,却也与此脱不开。甚至于,他手中所提的白纸灯笼,又如何不是“笼”?   仲熹要做笼中斗。   但哪怕拘来天地做笼,也是一灯即明!   白焰照亮无形有质之笼,天地元力在这一刻泾渭分明,金、木、水、火、土、阴、阳……显现各色,一时斑斓。而贯彻了不同的意志,在如此微小的层面,彼此似大军攻杀!   “我比较抠门,什么代价也不想付。”仲熹轻轻一笑,在自己和烛岁之间,又埋下了无限次的封锁,口中悠然道:“鲷南乔,召集大军!本座今日亲自演兵,教你们如何剿杀真君!”   总算知晓鳌黄钟那毫无英雄情节、动不动就摇旗请援的习惯从何而来,只能说颇有乃祖之风!   鲷南乔此时已与烛岁的真神分身杀在一起,作为能够力压秦贞的强真人,虽被压制,亦是及时抽身传讯。“我之亲军即来,好叫皇主检阅!”   这一支军队原是为截击人族大军而伏,藏息匿迹费了好大功夫。若能剿杀烛岁、虞礼阳,倒也是极有所值。   整座战场虽然广阔,但真正能够决定局势的,还是衍道之争。   作为神武年代成就真君的存在,千年夏国最后的气运所钟。   虞礼阳的天资自是毋庸置疑。   已至绝巅,仍在攀登。赋闲在家,未懈修行。   希阳强势杀来,发出要换两绝巅的豪言。   他也并不在言语上回应,只是一边慢条斯理地挽袖子,一边对姜望淡笑着说:“你的酒,是不是没有白请?”   春风扰乱他的额发,桃枝斜插在他的发髻,容颜更胜于桃花。他将袖口往后叠,完整地露出他的手腕,斯文地好似将要坐上餐桌,享用他的美食。   于是抬掌。   赤眉皇主的手掌往下压,虞礼阳的手掌往上抬。看起来倒像是老友相逢,相视一笑而击掌。在颠倒生死的衍道之战里,演出一分温柔与戏谑。   天地仿佛静了。   两位绝巅强者的手掌,好似连在了一起。整个娑婆龙域,仿佛在这一刻开始分野。   赤眉在天,春风在下。   包括空气、元力,乃至于空间、时间,一切都开始做本质的区分。   严肃的、凝重的往下沉,沉不下春风。   活泼的、轻浮的往上升,升不过赤眉。   在这个时候,烛岁忽然道:“老朽不知兵,恐怕检阅不了伱们的兵法。但你可知祁笑?”   仲熹从不会为既定的事实而动摇,在沧海那样恶劣的环境里成长起来,他什么局势不能面对?故也只是平静地道:“能覆月桂海,她自可留名你们人族青史。但弄险者殁于险,我看她不是长寿之人。”   他甚至于并不吝惜承认祁笑。   但烛岁只是摇头:“所以说你还是不知祁笑。”   “哦?”仲熹也不紧不慢地编织囚笼。   只等焱王亲领的十万大军一到,他即刻便要布阵熬杀,便由得烛岁多说几句,也是无伤大雅。   “你以为沉都真君在哪里?”烛岁慢慢地道:“一座月桂海,可填不满祁笑的胃口……”   仲熹刚想说危寻应当已去回防怀岛,旋即又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沉面不语。   希阳眉梢一动,显然她已经得到了消息——   祁笑联手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旸谷宣威旗将杨奉,在笃侯曹皆拦下嘉裕皇主的同时,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九路合进,大破驻军,一举将月桂海填平。   而这并非终局。   倾覆月桂海之后,祁笑一刻未停,挥师过境,剑指海族在迷界最古老的根据地,东海龙宫!   规则囚笼之中,烛岁那苍老而佝偻的身体往前行,向仲熹走,一步得一字:“祁笑的福泽战船,正在开往东海龙宫!现在你还觉得,你们付得起代价?!”   此言一出,仲熹、希阳皆是色变。   便于此时,虞礼阳一手回袖:“上次喝得尽兴,回去再备几坛!”   此袖一展,有无穷之宽广。   倏然见桃林,满树桃花开。   一瓣瓣桃花飞似血,来去渺茫尽无际。   姜望还未说话,但有桃花覆面。   桃花遁在春风里,人面桃花两不见。   希阳再转赤眸,却哪里看得到人族天骄?探手一抓,徒握千里,掌心唯有一片桃花瓣!   却是叫虞礼阳抓住了机会,把姜望三人送走。自此他和烛岁都能解脱束缚,放手一搏。   希阳并不说话,只凝神回气。   因为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考验她和仲熹,是否能够留得下再无挂碍的人族真君!   ……   ……   桃花总是开在春天,故而浪漫又生动。   桃花也总容易让人联想到鲜血,因为它艳而易凋,似年华早夭。   姜望被一瓣桃花遮住了眼睛,看到的就并不是春天,只有金戈铁马,鲜血飞溅,以及燃烧的烈焰。   耳仙人和干阳赤瞳都再捕捉不到什么信息,唯独有天地之辽阔,却飘零此身。此后流光飞逝,倏然便止。   当那一瓣桃花姿态轻缓地飘落,好似鲜血飞溅,渐行渐远。   发生在娑婆龙域的四尊绝巅强者的搏杀,便再与姜望无关。   视野开阔,四下空空。   噢,倒也并不空。   左有陈治涛,右有符彦青。   空洞的是他们的眼睛。   在娑婆龙域发觉真相,感受绝望之时。陈治涛选择苦笑赴死,符彦青选择保全山字旗,姜望选择与本部将士共进退……而竟皆成空。   任你是禁制大师,兵道天才,绝世天骄,也都不能遂愿。   攻入娑婆龙域的时候,他们都是一呼百应,何等意气风发,未尝没有建功扬威之野望。   现在个个孑然,并无一个部下傍身。   你伤我疲,谁也不比谁的状态更好。   “这是哪里?”陈治涛先开口。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又极其飘忽,简直是气若游丝了。   姜望默默地感受了一下,道:“这里当然还是迷界,从世界规则来看,我们离界河并不远……”   同在神临境界,对于世界规则的察觉,他显然是要敏锐得多。   但他还在那里分析,符彦青已幽幽地道:“你为什么不看看你的指舆?”   陈治涛和姜望具都沉默。   他们的确是失魂落魄的。   此时能想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呢?   姜望默默地翻检一阵,找出指舆,但又停下了动作。   因为有一个熟悉的、身披海蓝色道服的纤薄身影,正步空而来。   “姜……道友!”   又恍了一下,才看到陈治涛、符彦青:“陈师兄!你……你们怎么样?”   她好像每个人都看到了,但目光的焦点全在姜望身上,眼里有用力去藏,但藏不住的关切。   陈治涛当然知晓竹碧琼同姜望感情甚笃,毕竟当年天涯台之事,所有的细节都被钓海楼反刍过,也让作为钓海楼大师兄的他,在事后一再追悔。   但此时见得同门,叫了一声师妹后,便说不出话来。   姜望不欲叫友人忧心,勉强打起精神:“方才是虞礼阳真君送我们过来……这是哪里?卓师姐呢,你们没在一起?”   眼前这三人一个赛一个的颓丧,十足的败军姿态,且形单影只,带走的战士一个也没带回来。现在的竹碧琼,当然能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但她只是抿了抿唇,道:“这里是丁卯界域。我们去报信之后,再回来这里,你已经……卓师姐她去了天净国。我正好有点累了,就留在这里休息。”   姜望只能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又点了点头:“休息,对。休息。我们先回浮岛。”   竹碧琼的心都揪在一起,本来下意识地就要点头,但又反应过来,赶紧道:“现在两族全面开战,这里恐怕不是休息的地方。要不然我带你们回怀岛,那里方便养伤……你想回决明岛也行。”   姜望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们恐怕别无去处了。现在的近海群岛大概更危险。”   近海所有的海兽全部失控,这是什么样的概念?   诸岛恐无一处安宁!   虞礼阳之所以没有一袖子把他们送出迷界,自也是有他的道理。姜望亲自引军扫荡过的丁卯界域,大约是现在最适合姜望休养的地方。   竹碧琼道:“那我们去最近的人族营地看看……”   姜望终于发现了不对:“岛上出事了?”   竹碧琼本不欲在姜望霜冷的情绪上再洒一层雪,可到了这时候,也无法再隐瞒,只好如实道:“丁卯第一浮岛已经没了,现在上面全是海兽。我也是救了几个人才知道具体情况……”   “你带兵走后不久,那乔鸿仪和江翠琳又回到了岛上,大约是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丁卯界域了。他们拿出镇海盟签署的文书,将随身驭兽袋清空,强令第一浮岛的将士帮他看守他已捕捉的海兽。同时强征了一支千人军队,随他出去搜捕海兽……但不知怎么回事,那些海兽忽然发狂,把第一浮岛屠了干净。”   镇海盟在名义上统合了近海群岛,理论上来说,镇海盟的令,是可以调度迷界各处人族力量的。   这也是乔鸿仪能够拿着镇海盟文书强征第一浮岛军队的原因。   姜望问道:“匡惠平呢?他是吃干饭的?”   竹碧琼道:“据说是抗拒命令,被乔鸿仪当场杀了……”   姜望几乎可以想像得到那种景象——第一浮岛的将士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人族营地,忽然驻将被杀,忽然军队被强征。在岛防格外空虚的时候,关在兽栏里的那些海兽,又忽然开始发狂。   何似于他和陈治涛在娑婆龙域征战时,本来由陈治涛所控制的那些海兽,忽然成了关闭他们退路的闸门!   陈治涛垂眸道:“海兽失控,这都是我的过错……”   “与你无关。”姜望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地道:“乔鸿仪是执行太虚卷轴任务,为蜉岛输送海兽。想来无论是浩然书院,又或太虚派,也都有自己的禁制之法。”   这时候的姜望,身外烟甲早就散去,天青色甲冑倒是光洁如新,甲冑所不能遮掩的脸上、手上,都有烟熏火燎的痕迹,血腥味不能散去。   那些血腥,未见得都来自敌人。也有他自己。   竹碧琼看着他,感觉到这时候的他,非常的冷漠。   先前是心冷,此刻是血冷。   她往前移了半步,内心想要融化那种坚冰,但好像缺乏立场,也不够身份,所以只有半步。所以只能说道:“卓师姐说乔鸿仪必须为此事负责,去天净国是为了拿缉捕文书,光明正大回来缉捕乔鸿仪的同时,也要知会浩然书院……他会受到惩罚的。”   她没有说我特意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你、帮你,只道:“卓师姐让我在这里看着。”   姜望只问:“乔鸿仪现在在哪里?” 第一百七十一章劳燕不可分飞   第1907章劳燕不可分飞   丁卯第二浮岛是一处鱼龙混杂的人类驻地,超凡者以散修居多。当然因为海族的压力,也是有建制存在的。   在第一浮岛被屠灭后,这里就成了丁卯界域最安全的所在。   保留了护岛大阵和诸多军械。   岛上不多的几头海兽,也未来得及翻起什么浪花,就被轻易消灭。   乔鸿仪和江翠琳,在海兽骤然失控后,就一路退到这里,接管了岛防。   海兽没有灵智,纵使摆脱禁制、集体发狂,也很难威胁到他这样层次的神临。   但他拘役的许多海兽,是海族战士显化的海主本相。   这些海族战士对他恨之入骨,不断地召集海兽进行围攻。他不想被耗死,也不敢脱离已经清空了海巢的丁卯界域,去到可能更危险的地方。所以只能在这里固守。   所幸这些摆脱禁制的海兽里,并无海族王爵……他也没那个本事去捕获。   “这个陈治涛,真是废物!什么狗屁禁制大师!”乔鸿仪站在箭楼上,看着护岛大阵外一眼看不到头、且还在汇聚的海兽群,不由得骂出声来:“老子们的禁制之术失效就罢了,他的也不行?钓海楼怎么好意思推广诸岛?这不是坑人吗?!”   江翠琳在旁边亦是愁眉难展:“你说虚泽明大人有没有收到求救讯号,会不会来救我们?”   “放心吧。”乔鸿仪道:“我们都是志同道合之辈,为了共同理想而奋战至今,他不会不管我们。”   他牵住江翠琳的手:“只是苦了你了,宝宝……跟着我辛辛苦苦,奔波了整整半年,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辛苦哇。”江翠琳使劲摇了摇头:“和你在一起,我乐在其中。”   乔鸿仪感动极了,深情凝视着她的眼睛,但见那双美眸之中,春水涟漪。   一个唤“琳妹”,一个唤“乔郎”。   情人对望于肃杀的战场,于当事二者,确有别样浪漫。   他们身在最高的箭楼上,离得最近的人也很远,因此不用太顾忌。乔鸿仪仍是谨慎地改为传音:“我刚刚去看过,岛上军储不足,护岛大阵坚持不了太久了。再等半个时辰,如果无人来救,我就带伱突围。”   “这样可行吗?”江翠琳眨了眨眼睛:“镇海盟会不会找麻烦?”   他们逃回第二浮岛的时候,就是抛弃了带出去帮他们捕捉海兽的军队,但那尚可以解释成无力回天。反正人都死完了,也没谁能站出来否认。   现在这么大一个浮岛,人这样多,总能有一两个逃出去的,到时候要怎么说?   “找什么麻烦?守不住难道要我们陪他们去死?我们来迷界是帮他们的,守到现在已经仁至义尽。”乔鸿仪道:“是虚泽明大人牵头与镇海盟达成的合作,他们的正式文书都发下来了!我们来迷界抓捕海兽也是为此,现在是钓海楼的禁制出了问题,难道能怪我吗?我不想安安稳稳得勋,我愿意白白辛苦半年?”   江翠琳道:“就怕他们不讲理……”   “他们不讲理,也要讲利!”乔鸿仪笃定地道:“太虚幻境如今是什么层次的影响力?自太虚卷轴吸纳海勋榜以来,奔赴近海群岛的各路修士,多了足足四成!且这个数字还在增加!镇海盟难道要把助力往外推?钓海楼难道不想引入更多外来力量,以便抗衡齐国的压制?”   乔鸿仪分析得头头是道,直听得江翠琳满眼崇拜。她最喜欢乔郎这种挥斥方遒的自信,天下事,不过等闲。   就在两人说话间,浮岛之外忽然发生了变化。   庞大的海兽群明显骚动起来,且动静从远处急速向浮岛迫近!   “有人来救我们了!”乔鸿仪猛然往前,极尽目力眺望远方,脸上是止不住的喜悦:“我就说,无论虚泽明大人还是镇海盟,都不可能放弃我们!”   他又想起来什么,提醒道:“回去之后不要说陈治涛的不是。我们还需要合作,不能因为自己的委屈,就坏了大局。”   “嗯!”江翠琳用力点头:“听你的!”   浮岛外海兽的嘶吼声不绝于耳,浮岛内一众战士全都看到了希望,振奋起来,操作军械进行支援,提刀提剑往岛缘赶。   但眼见着灿烂的火线在海兽群中蔓延起来,乔鸿仪却皱起眉头。   这迷界人族里,擅火的修士,好像并不多……   他心下忐忑,并指以浩然之气在双眸抹过,于是在那如潮的火焰中,看到了一尊身穿天青色战甲的身影,对上了一双赤金色的眼睛!   不好!   两族大战如火如荼,这煞神作为齐军主力,怎得回返?   胜了?败了?总不至于是专门抽身回来报复!?   乔鸿仪来不及多想,直接一个翻身,拽着江翠琳跳下了箭楼,俯低飞往浮岛另一个方向。   “乔大人,援军来了!”往大阵节点填送道元石的修士提醒道。   乔鸿仪也不废话,直接一指点去,将此处大阵节点点碎,直接中止了护岛大阵的运行!   “还等什么?援军已至,正是用命之时,且随我冲锋!”   乔鸿仪一声令下,已经带着江翠琳杀进海兽堆里,手中竹节剑,斩出剑气参天,飞叶摇翠。   守在这边岛缘的修士尚没能反应过来,大阵光幕已消,岛外盘踞的海兽瞬间涌来。他们当中的有些还下意识地听从命令,想要跟随乔鸿仪冲锋,却哪里追得上他的影子?   岁寒三友君子剑,名曰:梅骨,竹节,松意。   乔鸿仪手执竹节,是浩然书院数得着的真传,这一番全力施为,杀进海兽群中,如入无人之境。   像是大风卷过,竹海生涛,自此而彼,只在瞬息!   乔鸿仪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浩然书院的遁法,被他催发到极致。他和江翠琳,都在风中。   他觑着姜望出征娑婆龙域的工夫,第二次登岛征兵。一方面是仍要坚定地完成太虚任务,不被任何挫折所阻止。另一方面是在与姜望所代表的决明岛合作破裂后,全面倒向钓海楼,故此制造一点小矛盾,交个投名状。   当然其中也确实有几分受气之后、小小的报复心理。报复不了姜望,还折腾不了几个泥腿子吗?   事情之所以一步步失控,说起来全怪陈治涛!   要不是海兽失控,哪里会出这么大的纰漏,他又何至于不敢面对姜望?   这事并非全是他的责任,但对于姜望这等跋扈惯了、动不动一怒拔剑的,当面肯定没法说清,只能先避一席,再找中人说和。   乔鸿仪转着念头,跑得是愈发的快。   身外的白色罡气挽成了一张弓,竹节剑斩出了弦。他和江翠琳就踏弦而走,一念之间,天移地转,光阴似箭不可追也!   正是浩然书院的独门秘术,超品道法,光阴似箭。   可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脱离战场的时候,寒意骤生脊后!   死亡的气息触及灵魂,乔鸿仪甩手将道侣扔出,喊了声:“快走!报与我师!”   自身骤停于空,踏气三纵,却仍被那道寒锋迫在面门。简简单单的一横,竟如判官之笔、阎罗之书,定三更,不许五,怎样都不能够摆脱!   剑势被全面压制,身法皆在算中。   极度的紧张之下,反而催发出无尽的灵感。乔鸿仪就势往前一扑,手中竹节剑,使了一招“士及冠”,剑挑对手之天灵!   此为以命搏命之势,求的是逼停对手一瞬。在这一刻,他对剑典《天行健》的理解仿佛已经升华,心中演化出许多以往未曾想到过的精彩衔接。   然后他便感觉到了,竹节剑贯入血肉的触感……看到了一双近在咫尺的、冰冷的眼睛!   他不曾意想能刺中姜望!   当然也就没能防备,叫姜望扼住了咽喉。   五府受制,四海静流!   身体瞬间失去了力气,竹节剑脱手而坠。他近乎绝望地眺望远空,但没有看到心爱的师妹,而只有一袭海蓝色的纤薄的背影高速掠远——钓海楼真传竹碧琼!   都跑不掉了……他这样想着,然后五识皆暗。   虚空中钻出漆黑的锁链,将乔鸿仪牢牢捆住。姜望提着此人,不发一言地往浮岛飞。   放在平时,要对付区区一个乔鸿仪,哪怕必要一合致胜,他也断不会多掉一根头发……实在是伤势颇重。   此时陈治涛和符彦青已经抚平了浮岛危机,将围攻的海兽杀得七零八落。   姜望提着乔鸿仪,行走在不断靠拢过来的人群中。   “侯爷。”   “侯爷。”   人群中不断响起招呼声。   姜望默不作声。   他在等竹碧琼,等手里这对苦命的鸳鸯重聚。   如此恩爱,怎好纷飞?   ……   ……   追拿江翠琳对现在的竹碧琼来说,根本不必费什么工夫。   辜怀信给予了她毫无保留的指点,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有替代季少卿的能力,让辜怀信不再记恨姜望而重新著眼未来,她也前所未有的拼命。   镜花水月的神通,带给了她太多的可能。凭藉拟化多种神通的突然性,她甚至强杀了无生教祖张临川的一尊替命分身,哪怕那具身体有着难以弥补的天生局限,她在外楼层次的统治力也是毋庸置疑的。   但外楼……现在看来已经远不足够。   “我要成就神临。”她在心里如是说。   一个温柔的女声回应道:“再等等,你能水到渠成,最少也无缺无漏!”   “我必须要立刻成就神临!”竹碧琼在心里强调:“现在我什么都做不到!”   她怎能忘掉姜望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乖,我的好妹妹,你不要着急……”心里的女声劝解道:“你看这个女人,她也是浩然书院的高徒呢,在你手上还不是没有还手之力?我们现在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来迎接最美的花期。”   竹碧琼摇了摇头:“我等不得,再也等不得了……”   这时候心里响起了第三个声音,那是一个男声:“冷静点,碧琼。此刻的迷界局势如此复杂,你现在成了神临,也做不了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竹碧琼咬着牙:“但至少我可以陪着他一起面对!”   “你果然还是为了他!”那个温柔的女声陡然尖利起来:“竹碧琼你执迷不悟!”   散落在天地间的光,在这一刻聚集到一起,形成了一面圆镜。   镜中是一张明明五官拆开来都温柔明丽,聚在一起却显得刻毒的脸。她恶狠狠地看着竹碧琼,嘴里发出尖声:“你忘了我们经历过什么!”   被三两下制服并捆在旁边的江翠琳,这时候已是懵了。完全不理解这个名为竹碧琼的钓海楼真传,为什么在擒下她之后,突然发起呆来。这个突然出现的镜子,以及镜子里的面目可憎的女人,尤其使她生出一种恐惧。   她勉强鼓起勇气:“那个,我们可以谈谈条——”   她的口舌被封住了。   竹碧琼根本不看她一眼,只对着镜子里的女人道:“恰恰是因为我记得,我经历的所有我都记得。”   “天下男人岂有一个好东西?”镜中的女子凄声道:“那胡少孟——”   竹碧琼打断了她:“胡少孟伤害了你,后来还想伤害我。姜望使我免于伤害。”   “你不要忘了你为他所受的苦!囚海狱里苦熬那么久,都是因为他!这叫做让你免于伤害吗?”   “是我自己不够聪明,想法天真。”竹碧琼看着她:“也是因为婆婆她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她的弟子,她看重的只有你。”   镜中女子的面容霎时挤成一团,扭曲极了:“不要再提……不要再提那个老女人!”   竹碧琼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竹素瑶在镜中癫狂、扭曲、痛苦,这样的情景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从一开始的心疼,到现在的习惯。   她知道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缓了许久之后,镜中的女人才平静下来,眸中慢慢涌出哀伤的情绪:“还没有到水到渠成的那一步。现在就要神临,你知道代价是什么。”   “我愿意承受。”竹碧琼道。   哗啦啦~   空中忽然跳出一滴水珠,进而膨胀成水球。水球如圆月,圆中是一张微微荡漾着的脸。他深情款款地看着竹碧琼:“我倒是有个更好的办法,可以让你不必受苦,还能得偿所愿。”   镜中的竹素瑶缓缓看过来,仿佛在期待他的办法。   被捆在一边的江翠琳,本就一直处在极度的震惊中,听着竹碧琼和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聊姜望,聊神临,仿佛神临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此刻更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因为她发现水月中出现的这张脸,竟然跟大齐武安侯一模一样。可结合前面的对话,这又绝不是武安侯!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听到竹碧琼的声音问道——“什么办法?”   水月中男人长得同武安侯一模一样,声音也是同样的温和有礼。   他以一种让人迷醉的温柔,缓声说道:“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碧琼。”   他的声音里,藏着幽深的诱惑:“姜望身边的护道者,一个都不在了。而姜望受了重伤,现在对付一个乔鸿仪都费劲,他又对你毫无提防……”   江翠琳有些恐惧听下去,可此刻并没有力量能够封闭耳识。   但听得水月中的男声道:“何不试着帮我,杀了他……成为他?我不像他那么冷漠,不会跟你保持距离。我会永远爱你,一生一世只爱你!”   “我会牵着你的手,带你走遍世间山川。我会在万众瞩目的时候,为你披上嫁衣。我会——”   哗啦啦!   但听得水声哗响。   竹碧琼那纤细的手掌,直接探进了那水月般的圆球里,捏住了那张幻影般的脸!当然也截住了他的话语。   “你给我记住了,水月。”竹碧琼冷冷地说道:“姜望之所以是姜望,不是这张脸,不是这身修为,不是这些神通,你学得再像他,也永远不是他!”   在水月中的这张脸即将消散前,她缓缓松开自己的手掌:“再敢说这样的话,我就毁掉你。” 情人节番外·见字如我   大楚风流天下知,不独于术法华服。   楚地风流在人物。   这座极尽华美的宫殿外,立着一方大石,石上刻字曰“韶园”。   此二字神秀骨丰,当为名家手笔。   若是细看,还能瞧见精巧心思——   韶字藏“龙”,园字藏“凤”。两字相映,颇得道韵。   旁边还有一列小字,写的是“天下成双”。   就在这天下成双的韶园外,有一个身披焰纹华袍的少年郎,一脸天不服地不忿的表情,吊儿郎当地跨进来。   他的面容尚有几分青涩,但眉眼已见得英朗。想来要不得几年,又是一位倾倒郢城的美男子。   穿过青竹小径,走过富贵花田,来到了琉璃花圃外……果不其然,娘亲又蹲在那里逗蚂蚁。   “来来来,小烈!”大楚玉韵长公主面有雀跃,像个孩子般得意:“你看看这只蚁后,凤纹生得好不好看?凤尾结祥云,很吉祥的!”   这不都是我跟我爹轮流照顾的么,你得意什么呀。左光烈在心里都囔,面上却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哇!好好看!”   左氏家训第一条——不准不给世上最美丽的小熊姑娘捧场。   熊静予开心地笑了:“算你小子有眼光!”   左光烈全无在外面的嚣张跋扈,老老实实地蹲在娘亲旁边,熟练地掐动道诀,给这些脆弱的小蚂蚁调节温度,保证它们不冷也不热。“娘亲,我有一个问题。”   熊静予用一片金羽凤仙花的花瓣,小心地逗弄着凤纹眠花蚁,随口道:“问。”   左光烈道:“别人都是要与众不同,要独一无二,为什么就您这园子要天下成双,宫里一套咱家里一套?”   熊静予停下逗蚂蚁的动作,扭头看着自己的长子,眼睛里都是笑:“别人哪有我跟你爹般配?”   “配配配。”左光烈早就学会了敷衍,又问道:“舅舅什么时候来?”   “你又想找他要什么啦?”熊静予教育道:“你舅舅是一国之君,切不可没大没小,什么都要。上次还问他要封地,你这么小,要封地做什么?造反呐?”   左光烈一脸无奈:“……娘,你别什么话都说成么!”   “哈哈,懂事了,知道忌讳了。”熊静予脸带揶揄:“这十四岁的男子汉就是了不起哟!”   左光烈很成熟地叹了一口气。   熊静予瞥了他一眼,又道:“你爹回来他就来了呗,不知他俩一天天怎么那么多话!”   左光烈不听她的抱怨,问道:“有什么吃的?”   熊静予伸出一根手指,幸福地点了点右侧的拱门:“去那边看看,你爹都有准备的。”   行吧!   左光烈早已习惯母亲大人什么都不管,拍了拍手掌:“我去填填肚子,钟离家的那小子跟狗似的,不过扒了他的裤子,竟追了我九条街,可把我累着了!”   熊静予『欸』了一声:“娘亲平时怎么教你的?让你不要欺负人。你扒了他的裤子,那是多大的伤害啊。”   “听到啦听到啦。”左光烈一熘烟就跑了。很快钻进暖阁,打开那口凋纹华丽的大箱子,在那一大堆储物匣里翻来翻去,翻到了标签为“爱妻三十七”的这一个。   忍不住都囔了一句:“这个左大元帅,一点都不关心左家的未来啊,怎么没有爱子三十七?”   但抱怨归抱怨,该吃还是要吃。   左大元帅给爱妻准备的餐食,那叫一个地道。不是府上那些所谓大厨能够调弄出来的。   举凡天下能称得上绝品的美食,全都在“小熊姑娘”的餐盘上出现过。   他左大公子也有幸能品残羹。   这份标签为“爱妻三十七”,意味着赤撄统帅左鸿已经走了三十七天了。   对于战无不胜的左鸿大人来说,这日子算得上久的。   不过以前还有打了大半年的,老爹连根头发都没掉,倒没什么可担心。   左光烈东尝一嘴,西尝一嘴,慢悠悠地吃过了,原样封好匣子,就转身出了暖阁。   他一边剔牙一边琢磨大楚童子军的编制事宜,娘亲懂些什么!他左光烈在郢城插旗,那些个胆敢不服不忿的小犊子们,当然要挨个教训过。咱都是一对一的来,怎称得上欺负了?   不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军饷一事,实在叫他囊空!   想了想一个转身,跑出韶园,在偌大的国公府里穿行,来到书房前。   先左右看了看,确定爷爷不在,才扳直了身板,清咳一声,推门而入。   此时阳光正好,窗外的暖色落在书桌前,一个精致似玉琢的小男孩,正站在椅子上,规规矩矩地临字帖。   抬头瞧见左光烈,咧开缺了门牙的嘴,欢喜道:“哥!”   左光烈却很严肃:“光殊将军!”   左光殊顿时脸色也一正,乖乖地把毛笔放好,然后一个翻身,灵巧地飞落在书桌前,双手抱拳,似模似样:“末将在!”   “现在咱们军队需要你。”左光烈一板一眼地道:“我命令你把零花钱交出来,充为军用!”   】   “啊,又交?”小光殊忍不住皱紧眉头:“前天不是交过了吗?这是我才找娘亲要的。”   “我必须要提醒你,光殊将军,你已经四岁了,这可是军令!”   军令两个字显然很有效果。   左光殊的防线已被攻破,但不知为何还有些扭捏:“能不能少交一点?”   左光烈一脸严肃:“说出你的理由,光殊校尉!”   “哎呀!”左光殊急得跺脚:“怎么成校尉啦!”   “因为你违反军——好好好,莫哭莫哭,免啦免啦,你现在还是大楚童子军偏将……”左光烈连哄带喊:“左偏将,说出你的理由!”   左光殊擦掉成串儿的泪珠,一抽一抽地道:“舜华姐姐还要我给她买糖人。”   “好哇!”左光烈立即撸袖子:“她勒索你!她勒索你是也不是?本帅这就去帮你报仇,连她那些个堂兄弟妹一起揍!”   “不不不。”左光殊急得直招手,眼泪掉得更多了:“没……没勒索!”   “那你给她买什么糖人?”左光烈语重心长:“是咱们的军队重要,还是那个什么糖人重要?”   左光殊瘪着嘴道:“我喜欢跟她一块玩儿……”   左光烈有心再给他讲讲道理,但瞅着这小子泪珠都泪成了线,终是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小左的肩膀,很大方地道:“那你这次交一半。欠我的下次再说。”   左光殊眼泪还没停下,但已经咧嘴笑开了:“好的哥!”   “说过多少遍了,军中要叫职务!”   “好的大元帅!” 第一百七十二章万般不足够   第1908章万般不足够   当乔鸿仪从无知无觉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整个人如溺水得救,大口大口地喘气。   胸腔传来不堪重负的、老旧风箱一般的声音。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被倒吊在一个巨大的木桩上。围绕着这处高台,是密密麻麻的人。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熟读经典的他,立即想起了一种古老的刑罚——枭。   不出意外的话,最后他的头颅会被割下来,悬挂在那木桩的尖端,以此警示世人。   这让他不寒而栗。   体内的力量无从指望,他急促地运动着眼球,尽力在人群中寻找能够做主的人,并终于在远处的将台上,看到了居中靠坐大椅,以手支额,似在养神的那个男人。   “武安侯!”他声音出口才觉嘶哑得厉害,但就用这嘶声喊道:“这当中有误会,你听我解释,勿伤浩然书院与东齐之谊!”   姜望没有说话。   倒是旁边的陈治涛开口了:“那你解释解释,为何海兽围岛,你却带着伱的师妹逃之夭夭?”   因为太虚派和镇海盟的合作的确存在,乔鸿仪来迷界捕猎海兽,的确是得到镇海盟的支持,而镇海盟又是钓海楼所主导。故而乔鸿仪之事,陈治涛原本不打算出手,他也有足够的伤重避战的理由。   可乔鸿仪走之前特意中止护岛大阵,摆明了是以浮岛修士的安危,来拖住姜望的步伐。   此等情况下,他守岛有责,不得不出手。也极是不齿乔鸿仪之为人。   “我不是逃跑,我是要正面迎击海兽,配合侯爷的进攻!”乔鸿仪猛地喊叫起来:“陈治涛!你还好意思说我!要不是你的禁制之术狗屁作用没有,第一浮岛至于出事,我乔鸿仪至于前功尽弃,与姜侯爷闹出如此误会吗!?”   陈治涛一时哑口,这的确是他无法回避的痛,或许终此一生!   姜望便在这时抬起了眼皮。   “侯爷!侯爷!”乔鸿仪讨好地叫道:“第一浮岛之事,我亦痛心!但天灾是海族,人祸是钓海楼,我亦无能为力!我第一时间守住第二浮岛,帮您保住了部分胜果,不求您记我的功劳,但求想一想我的辛苦!”   姜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第二浮岛剩下来的所有战士,围绕刑台,全都看着他。   目光的重量有如实质,乔鸿仪感觉到有些晕眩,大约是力量流失太过。   “我……我是执行太虚卷轴的任务,我身上有镇海盟签署的文书。”他慌张地道:“我绝不是针对您。您看一眼,看一眼!”   姜望嘴里吐出两个字:“不够。”   乔鸿仪陡然提起声音:“浩然书院横跨三国,乃天下第五大书院!我是浩然书院真传,就算真有什么错,你也不能擅自对我用刑!”   “不够。”   乔鸿仪紧张地咽着口水:“我是郑国人!我在郑国有很高的名望,我家在郑国很有力量。您乃大齐国侯,思虑何等深远,齐国虽雄霸东方,难道不用在乎邻国情感吗?”   姜望平静地坐在那里,平静地重复:“不够。”   乔鸿仪的声音里开始带了哭腔:“我的老师是大儒谈应章,我很受他老人家看重……”   “天下豪杰顾师义,曾经也指点过我。”   “对了……对了!我有很多元石,我藏在家里!全都可以拿出来,奉给你,赎罪银,有赎罪银对不对?对不对?!”   “法器!我还有法器……”   整个第二浮岛,所有的战士全都聚集于此,但现场安静得可怕。   只有乔鸿仪绞尽脑汁的求饶,到最后甚至是痛哭流涕。以及姜望那一声声的……“不够”。   “不够。”   “不够。”   “不够。”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就好像这件事情,再没有生出波折的余地。   所有人都知道姜望心意已决,乔鸿仪自己也很清楚。但他还是在描述,从他第一次行侠仗义说起,他如何尊师重道,如何尊老爱幼,如何锄强扶弱……   他说的一切全都有据可查,他嘴里的人生轨迹也的确光鲜亮丽。   姜望听着,也没有在听。   直到某个时刻,忽然抬头。   人们跟随他的视线,于是看到竹碧琼手提一人、踏云而来,道服飘飘,好似近海天幕的一角裁剪。   沉默良久、几如一潭死水的符彦青,这时也泛出几分愕然。这个钓海楼真传女子,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已神临?   陈治涛讶然:“师妹你……”   竹碧琼慢慢走过来,淡然道:“浩然书院的学生,不好对付。不得已跃升了一步。”   被倒吊在刑台的乔鸿仪,这时候使劲扭头,想要看看自己的师妹,但发现自己已经扭动不得。他拼命地扭曲自己的脸,五官都在用力,努力想要藏住自己涕泪齐飞的丑陋样子……却是徒劳。   姜望看着她,缓声道:“辛苦了。”   他的声音里,总算有了一丝波动。这让将台上那种极度压抑的感觉,略略破出一些缝隙来。即使是陈治涛,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觉得辛苦。”竹碧琼说。   姜望的目光落向竹碧琼手里提着的人。   “刚成神临,没控制好力度。不小心杀了。”竹碧琼平静地解释着,随手将这具尸体扔到了乔鸿仪旁边。   现在他们团聚了。   乔鸿仪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尸体。   从倒吊的视角,江翠琳那圆睁的双目,仿佛仍在与他对视。   他喉咙里发出倒吸气般的低低的闷响,如此剧烈几回后,仿佛才反应过来,被吊住的身体猛然绷紧,额上青筋暴起:“你这个婊子!婊子!婊子!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如此剧烈地挣扎,以至于吊着他的锁链都吱吱作响。   刑台和将台之间,隔着密集的人潮。   竹碧琼未予理会。   乔鸿仪近乎崩溃的咒骂,孤独得并无回响。   姜望平静地请竹碧琼落座,然后让一名将官宣读乔鸿仪的罪状。   按部就班,公审公刑,足够给浩然书院交代。愿丁卯界域还活着的这些人,能得安慰。也愿死去的匡惠平他们,能够瞑目。   但就在这时候,姜望忽地一翻掌,从手心跃出一块黑白两色、刻着“太虚”二字的玉牌。   代表太虚使者身份,能够掌控太虚角楼的太虚玉牌!   就在刚才,有一道自天外而来的力量,几次“叩门”,频频沟通此牌。   姜望略想了想,并未拒绝。   于是在众人眼前,这面玉牌平静地倒下。刻着“太虚”的那一面朝下,镌刻着星河的那一面朝上。   只见得星光粼粼似流水,在似幻似真间,站起一个少年模样男子,身穿阴阳道袍,好似临风玉树。   对着将台上的姜望遥遥一礼:“贫道虚泽明,见过武安侯。也见过陈道友、符道友、竹道友。”   陈治涛、符彦青、竹碧琼,尽皆起身回礼。   随着太虚幻境的急剧扩张,太虚派已经从一个少为人知的隐世宗门,变成了一个街谈巷论议及天下势力时,绕不开的名字。   贩夫走卒,亦知世间有太虚。   对于虚泽明这样的太虚行走,无论钓海楼还是旸谷,都应该有所尊重。   唯独姜望端坐不动。   他沉默地看着虚泽明,用目光等待解释。   “泽明……泽明兄!”乔鸿仪从崩溃的境地里,挣回来一丝清明,痛声哭泣:“翠琳……翠琳被他们杀了!我等为人族奋斗,不辞辛苦奔劳,究竟何罪于此!?”   虚泽明还未说话,竹碧琼已开口道:“擅杀驻将、酿成浮岛兽灾、抛弃袍泽以致死伤惨重……刚才宣读的这些,你是一条也没有听进去?”   “全是污蔑!”乔鸿仪疯狂大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救人你怎么不说?我守岛你们怎么不说?你杀了翠琳,你一定会付出代价!!”   “乔兄,且安静些。”虚泽明回身安抚:“是非自有公道,我相信武安侯不是滥杀之人。”   乔鸿仪对上他虚幻的眼睛,仿佛从中得到了莫大的支持,一时咬住牙齿,消停了许多。   那块太虚玉牌,悬停在将台与刑台之间的高空,虚泽明的幻影,便在玉牌上,本身是不具备什么力量的。   此刻他又看向姜望,极是温和地道:“首先我要向侯爷道歉,因为收到乔兄的求救讯号,但又无法及时赶来迷界,才冒昧通过太虚玉牌联系您。希望侯爷不要因此见怪。”   姜望淡淡地道:“说其次。”   虚泽明不以为忤,继续道:“侯爷和竹姑娘的话,我都听了一些。关于此次事件,乔兄也与我简单地交代过。我想其中有些误会存在。”   姜望只道:“不存在误会。”   对于姜望的固执,虚泽明早有体会,故也不在此处纠缠,转道:“即便这件事情乔兄和江姑娘有责任,也非是有心害人。现在江姑娘已经身死,对于那些不幸牺牲的战士,算是有所交代了……我觉得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我们应该联起手来,共同面对海族所带来的威胁。何不留着乔兄有用之身,为人族再做些贡献……”   姜望竖起右掌,中止了虚泽明的劝说。他已经听得乏了!   虚泽明意识到自己讲道理讲大义都没有用,能给的利益姜望也不缺,叹了口气:“能不能……给太虚派一个面子?乔鸿仪是有大义之人,在太虚卷轴的推广上,他付出了不少努力,不该轻率受刑。”   姜望道:“你代表不了太虚派。”   虚泽明抿了抿唇,在太虚卷轴开放,太虚幻境的影响力几乎覆盖现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不给面子的人了。   这让他又想起当初在姜望出使牧国的路上,他请求姜望帮忙推动太虚卷轴的建设,结果得到了非常固执的拒绝。后来太虚卷轴还是获得通过,他也曾想过姜望的心情,会不会为错失那份资粮而后悔……   他认真地看着姜望,表现出自己的郑重:“那就当给我一个面子。”   姜望缓缓地坐直了:“你有什么面子?蜉岛失控,星珠陆沉,你虚泽明难辞其咎!这才是你无法赶来迷界的关键原因吧?劝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性命,也好过在这里浪费时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虚泽明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做打扰。是非自有公论,侯爷好自为之。”   本已镇定下来,静等解救的乔鸿仪,一下子又慌了神!怎么就“既然如此”、“自有公论”了?你他娘当初来浩然书院,找我引见院长,推广太虚幻境之时,怎么就能百折不挠的?   “泽明兄!虚兄弟!”他又一次挣扎起来:“我为咱们的共同理想付出多少努力,做了多少事!你不能不管我!!”   但无论他怎么叫喊,都无法影响虚泽明的身影愈渐虚幻。   还是姜望帮他叫停了虚泽明的脚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虚泽明便在那若隐若现地状态里,静静地等着姜望说话。   “当初虚泽甫先生找到我,邀请我成为太虚使者,帮忙扩张太虚幻境。那时候他明确地说过,太虚玉牌是我的私有物……”姜望慢慢地说到这里,声量渐高:“而你竟不以为私有,贸然敲击。你竟然可以利用太虚幻境,随时随地找到我!太虚幻境,竟是你虚泽明私地吗?”   虚泽明立即解释:“侯爷你误会——”   但姜望已继续道:“此玉我不再留,太虚使者之名我不再受!”   他仍然端坐大椅,只抬指一划,锐利无匹的剑气,瞬间将那枚太虚玉牌划为两半!   虚泽明的身影,也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便随之散去。   全场无声。   无论是陈治涛还是符彦青,都没想到姜望这样不给虚泽明面子。这样不给太虚派面子。   而乔鸿仪已是彻底绝望,癫狂大喊:“姜望!姜望!你敢动我,你若敢动我——”   姜望早已经不耐烦,只一拂袖:“方元猷!给本侯——”   他的手臂顿在空中。   他也不再说话。直接站起身来,从将台走到刑台,随手抽出一名战士的军刀,一手把住乔鸿仪的发髻,制止他疯狂挣扎的动作,一刀横抹!   乔鸿仪的咒骂、威胁、求饶,全都随着狂涌的鲜血而沉寂。   姜望一手还刀,一手将这颗头颅,正正地挂在那尖桩上。   此之为“枭”也。   枭首示众! 第一百七十三章全军动员令   第1909章全军动员令   其时无风亦无雨。   浩然书院有两人。   江翠琳伏尸于脚下,乔鸿仪悬首于高桩。   姜望心里并没有什么畅快之感,反而空空荡荡!   再没有人会动不动抱住他的大腿,说“侯爷不可!”   再没有人会动不动拔刀,说“主辱臣死!”   再没有那么不自量力的一个人,整天嚷着“为侯爷断后!”   方元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虽然努力、勤勉,也不过中人之姿。论手腕、论修行、论办事的能力,都称不上优异,比不得那些名门世家所培养的人才,甚至不似重玄胜的影卫那样,个个可以独当一面。   但这个人,是他姜望亲自提拔于行伍之中,是曾经在夏地就追随他征战的老兵。   为了配得上“武安侯亲卫统领”这个职务,方元猷已经倾尽所有,尽其所能。   此时此刻在这刑台之上,环顾四野,所见皆空。   这一行他得到了什么呢?   从临淄带出来的两百亲卫、从决明岛带出来的三千甲士,片甲未存。   他一战打下一座人族营地,那时候方元猷还期许此地成为浮图净土那样的存在……现在也前功尽弃。失岛亦失人。   一直以来他都有很坚定的目标,很清晰的道路,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可是现在,他的确茫然!   为何一路跋涉至今日,已经成为当世年轻人里军功最显赫的存在,放眼天下,同辈之中可较者已是屈指可数,却还是会迷茫呢?   杀了乔鸿仪,仍未开心中路。   斩了太虚玉牌,难道就真可一意孤行?   姜望环顾全岛将士,最后只道:“驻营!休息!”   人潮一波一波地退却了。   刑台和将台,就像那突兀的河礁。   姜望是河礁上突兀的人。   陈治涛在养伤,符彦青在养伤,竹碧琼假作调息,用余光看着姜望……姜望看着远方。远方什么都没有。   她只觉这个人,其实很孤独。   整个迷界都裹挟在巨大的战争浪潮里,此前虽说也是无日不战,但也多是一域之内,各自关起门来,你攻我守。不像这一次,月桂海被填平,娑婆龙域、东海龙宫尽被波及,人族这边的天净国、苍梧境,当然也不得安宁。   爆发了衍道层次的大战,涉及数十万载岁月的根据地存亡,已不是几座浮岛几座海巢的得失,与之相比,人族营地和黄台界域也都不算什么。   双方的力量都在不断聚集,因为迷界的特殊性,在这聚集的过程里又不断地发生战争。   若指舆能够实时反馈各处战争情况,当能看到整个迷界舆图里,处处是猩红!   在这种情况下,或伤或疲的几个天骄,守在丁卯界域,才是相对安全的选择。此处虽有乔鸿仪导致的海兽之祸,但对姜望他们来说,也就是休养之余活动活动筋骨。   当然也会考虑迷界的局势。   在他们离开娑婆龙域之前,虞礼阳同烛岁还在大战海族皇主仲熹、希阳。彼处有足够抵抗真君的军队在,两位真君并不占优,也不知这桃花仙和打更人首领,是否能够脱身?   那时候祁笑已经在填平月桂海、取得大胜之后,亲率主力扑向东海龙宫,估摸着这个时候先锋军已经交上手了。她牺牲这么多,能赢得她想要的胜利吗?   但这些大局……也与伤者无关了。   他们既不能左右,也无法参与,唯有保重。唯有将养自身。   两天。   姜望三人在丁卯界域休养了整整两天,始终没有虞礼阳和烛岁的消息传来。在战况愈发激烈的迷界,丁卯仿佛成了一处小小的避风港。   但外面即是海啸狂涛,也不知何时会倒灌进来。   两天的时间,也足够卓清如从天净国回返,她带来了天净国所印署的缉捕文书,但看到的只有那悬于尖桩的头颅。她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用乔鸿仪和江翠琳的遗体画了押,便算是完成了规矩。   这位法家真传的到来,也为几个身心具疲的伤者,带来了战场的最新细节——   此时正在近海群岛肆虐,狂攻怀岛的那位真龙,名为“泰永”,乃是正儿八经的龙族皇主。   海族月桂海的那位嘉裕皇主并未战死,在月桂海被填平之前就已逃脱,曹皆正在满世界逐杀。   而祁笑是在曹皆并未回返的情况下,亲率大军转进,汇合一直守在东海龙宫外的沉都真君危寻,向东海龙宫发起了进攻。目前攻势猛烈,暂不知进展如何。   同时娑婆龙域已经封闭内外,信息断绝。浮图净土的大军,被海族蛮王鳄锋击退。东王谷度厄左使季克嶷,都险被焱王鲷南乔阵斩,是断臂而走!   镇守天净国的法家真人胥无明,猜测虞礼阳和烛岁已陷大军之围,大狱皇主仲熹和赤眉皇主希阳,正在兵煞磨损道则,奋力绞杀两绝巅。   “填平一座月桂海,已经是莫大的胜利,足够她加官进爵,留名史册。祁元帅还不满足,要打东海龙宫……”陈治涛看了姜望一眼,继续道:“若是胥真人对局势的判断没有出错,现在就是看是齐国两真君先撑不住,还是海族的东海龙宫先被攻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东海龙宫很难被攻破。”卓清如坦诚地说道:“现在镇守东海龙宫的,很可能是无冤皇主占寿。而且根据胥师叔的分析,玄神皇主睿崇,也很快会赶到龙宫支援,毕竟他是龙种。”   如此一来,东海龙宫就有两尊皇主坐镇。也不知笃侯赶不赶得及杀死那个嘉裕之后,支援东海龙宫?   应该是难。因为嘉裕皇主在月桂海被攻破的时候都逃走了,那时候才是最佳的击杀时机。   “现在迷界人族明面上的真君,只有一个旸谷将主……”姜望看向符彦青:“不知嶽将主在何处?”   旸谷将主嶽节,亦是有名的真君强者。有他支援东海龙宫,或者还能看到一点攻破龙宫的希望。   符彦青颇为苦涩地反问:“你事先就知道祁帅的战略吗?”   在姜望的沉默里,又问陈治涛:“你可知道沉都真君在东海龙宫外守着?”   陈治涛亦沉默。   “所以啊。”符彦青摇了摇头:“我亦不知。”   “嶽将主在战场上隐身,肯定有所图谋。”姜望分析道:“要么去东海龙宫支援祁帅,帮忙攻破东海龙宫。要么去娑婆龙域救虞上卿、烛岁大人。要么,他要去救怀岛。”   养伤三人这两日都在将台上晾着,用符彦青的话说,这叫“光浴”,很适合他们的伤躯。   此等状态下的相处,倒是让三位同病相怜的天骄,关系近了许多。他们彼此讨论疗伤心得,讨论修行,也讨论这场战争。   “应该是先救怀岛。”符彦青道:“怀岛是近海第一岛,一直在抵御海族的前线,意义太重大了!”   出身钓海楼的陈治涛反倒摇头:“事已至此,船大难回头,肯定以击破东海龙宫为上。”   竹碧琼一句意见都不发表,只默默地在旁边熬药,架了十二个炉子,同时熬十二罐。这些药物药效各不同,对火候的要求也各异。也就是她已经神而明之,方才应付得来。   姜望看了陈治涛一眼,没有说什么。   陈治涛不管如何伤心、伤身,始终还是以钓海楼为中心。   他家楼主都在打东海龙宫,未有回救!   钓海楼的选择,难道还不明确吗?   照姜望的本心,他自是希望嶽节能去救虞礼阳和烛岁的,毕竟这两位都是因为他而身陷重围。   但同时,无论心里对祁笑如何观感,他也并不希望祁笑进攻东海龙宫的军事行动失败。掀起了如此规模的大战,那么多人族战士为之浴血,总该有个好结果才是。   哒哒哒,哒哒哒!   忽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出现在耳识里,且声量迅速在拔高。   迷界怎会有蹄声?   战马在这里可是稀罕物。因为迷界方位混乱的特性,人族战士都需要适应一段时间才能正常作战,等闲战马来这里根本站都站不稳。   除非是夏尸军旗卒所乘踏风妖马,也就是说,现在过来的,是最高级别的军令!   姜望默然看向声音的来处。   卓清如才跟着投去目光。   伤势未愈的陈治涛和符彦青则是更慢一步。   但见一员孤骑,负帜而来。眸戴单只【千里瞳】,远远便瞧见这边孤岛建制完备,洪声喊道:“传联军主帅祁笑令,动员全军!迷界人族悉听之——”   第二浮岛上一阵骚乱,专心熬药的竹碧琼,这才分出一分心思去关注。   而听此声继续道:“凡近神临战力者,无论何地、何事、何职,皆往娑婆龙域。不惜生死,不计代价,毕万功于此役!”   陈治涛悚然一惊!   他已经非常清楚,此时的娑婆龙域正在发生什么。也非常明确,祁笑正亲率大军,同沉都真君危寻一起,进攻东海龙宫!   怎么又有此动员令,竟然尽举迷界人族之力,再伐娑婆龙域?   姜望从座椅上起身,抬步迫近,拧眉问道:“这军令何时传的,传予几人?祁帅究竟何意?”   “侯爷!”   旗卒传令,见爵不拜。   那旗卒也只是在战马上点头为礼,而后答道:“祁帅出征之前,我们就在天净国待命。半个时辰前,我们的余旗将说时间已到,我们便即出发。在出发之前,卑下亦不知军令为何,所以也不知具体布置。现在我们夏尸军的旗卒已经分赴各域,能通知到的应该都通知到了。”   迷界极度混乱的规则,让即时的传讯无法发生。甚而交战的双方,也会对此进行干扰。   所以骑妖马传讯各域的夏尸旗卒,已是最快的传令方式。   能够跨越规则的强者则是另说。   姜望听到这些,一时沉默,只能目送这名旗卒离开,听得蹄声哒哒,渐行渐远,去往下一处人族浮岛传讯。   惯来少有表情的符彦青,此时亦是惊色难掩,他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却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只道了声:“好狠!”   祁笑用兵,对敌对我,对部下对自己,竟是一样的凶险。   她将符彦青、陈治涛、姜望,这三家天骄及各自精锐力量,尽数投入娑婆龙域,以此制造将要全力进攻娑婆龙域的假象。   令海族在娑婆龙域驻以皇主,强屯重兵,而后汇合崇光、杨奉,以笃侯曹皆镇军随行,一举填平了根基浅薄的月桂海。   而后兵锋一转,直扑东海龙宫。   但这亦是假象!   填平月桂海是真,进攻东海龙宫是假。   她的战略目标有两段!   这一次她把她自己和沉都真君危寻都填到了东海龙宫,以她这个联军主帅、危寻这个钓海楼之主为虚幌,实际上却是动员整个迷界人族,全力进攻娑婆龙域!   甚至于武安侯姜望的愤怒、委屈、悲伤……哪怕离心离德,也是她所要的。   唯有这样,海族才更能相信,娑婆龙域的确是佯攻,姜望的确被牺牲,她祁笑的下一个目标,真的是东海龙宫!   声东击西是再常见不过的计策,随便翻了几页兵书的蒙童都能知晓。   但能够频频使用成功,将那么多强者摆弄于股掌之间。一定是有超人一等的洞察、对大势的绝对把握,以及……能够舍弃所有只求争胜的狠决!   姜望去娑婆龙域还可以说是奇巧,可以视为海族方的疏忽。   当祁笑驾驭福泽战船,亲自领军,兵压东海龙宫,又有沉都真君随镇,海族难道能够不重视?   身为三军主帅,牺牲一个年轻的绝世天骄,还大概能够被理解。总不是牺牲、兑子、利弊权衡?   可把自己也填到险境里去,竟以中军为虚帜,这谁能想像?   简直是在刀尖上来回跳舞,何其疯狂?!   但话又说回来,祁笑作为三军主帅,今日能不能死?   三军无帅,蛇无头,能行否?   任何一个读过兵书,哪怕了解一丁点军事常识的人,都会说不可能。   但在今日之迷界,其实是能的……   因为还有笃侯!   那个跑出去追杀嘉裕皇主的……如今大齐兵事堂里的第一人!   笃侯曹皆完全可以毫无障碍地接掌大军指挥,他的威望、能力,全都绰绰有余!   祁笑的这道全军动员令,在半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发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旸谷将主嶽节,这时候应该已经杀向娑婆龙域,曹皆也已经调转枪头!   符彦青看向陈治涛。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危寻知不知道这件事?知不知道自己也和祁笑一样,是一面虚张声势、却必然要迎接海族强力反击的旗帜?   如果不知道,他会如何选择?   如果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一勇之夫   第1910章一勇之夫   将台之上仅止五人,空气中还弥漫着药香。   将台之下人如潮聚,浮岛上的战士迅速向此聚拢。整个丁卯界域的所有人族战士,皆在这第二浮岛,军令一下,万山无阻。   姜望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只一按掌,止住了这些战士坚毅的目光。   当时他在这丁卯界域统帅大军,就是带着眼前的这些好汉子,对阵鳌黄钟,赢得了一场完整的军事胜利。   彼时麾下将领,还活着的只剩一个涂良材。   他便对涂良材道:“守住浮岛,不要再轻易放人进来。全军动员要求神临战力,与尔等无涉。”   不管心中是如何感受,不管他所接受的军令曾使他如何痛苦,不管他伤得有多重。他现在还在战场上,还是军人,他愿意去服从命令。愿意奋此残躯,在这种族战场,为人族而战。   但不愿意再带人去……   兵家之术,本就不强求士卒个人武力,本就是集众成力。涂良材他们的力量虽不足够,但完全可以归于姜望的军阵里。   可姜望开口,涂良材也只得领命。他想了想,又承诺道:“末将以人头担保,乔鸿仪之事必不再有!”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乔鸿仪永远都会有,我更希望你保重你的人头。若事不可为……全军为上。”   说罢他便转身,直接踏空而走。   陈治涛、符彦青、竹碧琼、卓清如,都一言不发地跟着升空。   姜望顿步折身,严厉地盯着竹碧琼:“你就别跟来了!”   竹碧琼没有看他的眼睛,倒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一招,将那些熬好的药汤都卷来,浮于半空。而捧起其中一罐,递给姜望:“把药喝了。”   姜望接过来,仰头一口饮尽,如饮烈酒。然后道:“麻烦伱守岛。”   竹碧琼一拂袖,将陈治涛和符彦青的药罐甩给他们。而后勇敢地与姜望对视:“我已是神临,也在令中。”   姜望无言以对。   那药罐像暗器一样飙来,砸得空气都在响,陈治涛使了个手法才接住,亦开口劝道:“虽是全军召集,但此界钓海楼真传,去一个就可以了。师妹你就守在这里,看看其它界域是否需要帮助。”   他倒是纯粹出于宗门大局上的考量。   如今怀岛岌岌可危,楼主在东海龙宫亦前路未卜。他和竹碧琼,实在不该再一起冒险。总得留一个未来?   竹碧琼转眸看向他:“我现在比陈师兄状态更好,更适合搏杀生死,如果只去一个,还是陈师兄留下来养伤吧!”   陈治涛亦无言。   卓清如面无表情,但余光乱转,兴致盎然。不知道的,大约会觉得她对战争是有所期待的。   符彦青从头到尾就默默喝药。   最后仍是五人一齐出发。   姜望的确不知兵。   他在兵略上的巨大空白,不是他现在读几本兵书,上几堂课,就能够完全弥补的。有些需要血与火的洗礼,有些需要时间。   就比如那旗卒传讯,他听得蹄声,以为是踏风妖马。但靠近了才发现,其实是“逐云”。   齐夏大战里,齐国虏获了大批夏国自景国高价购入的战马,即所谓“玉台青骢”。齐国驭兽坊在此基础上重新研究改良,以秘术催生,才培育出这一代的逐云战马。其优异之处,已经在多处战场检验过。   与“逐风”相比,它速度更快,却荷载更重,唯一不足的只是寿命。   一个真正的名将,必然是对军中所有的变化都烂熟于心,对所有军械战兽都了如指掌,听声辨马,绝不会错。   但姜望在决明岛,统共也没练几天兵。几个常用的军阵,都是磕磕绊绊掌控下来。要说能“尽知军务”,也的确不可能。   此行不带兵,仅以神临结队而行,确实是更自如一些。   五人往来诸地,横行无忌。路上遇到不长眼的海族,顺手也就料理了。   同样的路程,甚至现在局势更混乱,昔时姜望引军前来,耗时足足三昼夜。这次抵达娑婆龙域,却只用了一天时间。   仍是壬午界域,但不似前几日空旷。   从各地涌来的人族军队,几乎将此方界域填得满满当当。   “进攻娑婆龙域的路很多,为什么选择这一条?”陈治涛问。   姜望只道:“因为来过。”   因为来过,因为在这条路上留下了遗憾。所以还来这里。   祁笑举全军之力,进攻娑婆龙域。   这命令来得又快又凶,各方势力也都全力配合。   旸谷将主嶽节,已亲镇浮图净土与娑婆龙域之间的“己酉”战场,那里也成为攻势最猛烈的地方,据说已经跨过界河,打进去娑婆龙域好几次,只是又被抽身出来的海族皇主希阳率军逼回。   赤眉皇主希阳能够抽身,间接说明烛岁和虞礼阳在娑婆龙域里的处境已经相当凶险。毕竟是在皇主压阵、大军剿杀的情况下,坚守了整整三天!   但希阳能动,大狱皇主仲熹却没动静,娑婆龙域的阵防厚度也明显不足,说明烛岁和虞礼阳还在坚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两位衍道强者在域内的挣扎,必然会牵动难以想像的力量,很可能把娑婆龙域拖下深渊!   这便是进攻娑婆龙域的战术基础。   娑婆龙域的重要性,远不是月桂海、浮图净土这样的“新地”可以比。   在迷界血腥而漫长的历史中,它从未陷落过!   除此之外,它还有更深刻的、只被两族高层知晓的价值存在。以至于谁能够攻下它,必将彪炳史册。   整个迷界人族都动员起来,全部力量向娑婆龙域倾斜,究竟有多么恐怖?   撇开姜望他们五人来说,仅在这壬午界域,赶来的神临修士就已经不算少。   如旸谷镇戎旗将商凤臣。   如钓海楼护宗长老海京平。   如东王谷济世长老卢嫱。   ……   甚至还有一位来自偷天府的修士,名字叫什么……纳兰隆之。   陈治涛随口介绍,姜望也就随耳一听。   在所有说得上名号的天下大宗里,偷天府最是神秘。虽弟子门人常履现世,却比以前避世的太虚派、洗月庵都要更少一些存在感。   倒也不是见不得人。偷天府以“偷”为名,但并不行盗窃之事。与梁上楼之类的下九流宗门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们认为天意不可违,但宗门精神是“偷天一线,胜天半子”。   只是门人甚少,又常以假面行走,故不为广知。   姜望认识这个宗门,还是因为那一次参与七星秘境、寻找弥寿宝物。那时候同闯森海源界的,有一个名为苏绮云的女修士,她因为一个叫做“小鱼”的同伴的死,早早退出秘境。根据观衍前辈给予的塑躯之法,满世界寻找为小鱼重塑肉身的材料。   这些年都无音讯,也不知道是否成功?   那个“小鱼”还和以前的竹碧琼是闺中密友,七星秘境后与竹碧琼提及过此事,她还很是伤心了一阵,不过她与苏绮云也没有联系……   往事都算远,眼下以渡河为第一。   主持此处壬午战场的,乃是镇戎旗将商凤臣。   这位身经百战的神临修士,是个儒将般的人物。无论兵略还是个体战力,都是同境中的佼佼者。旸谷的外交内治,基本都由他负责。   姜望等人赶到时,大军攻势正如火如荼。   人族这边兵力虽足,奈何渡桥狭窄,不太能够发挥优势。   到最后就是血勇的碰撞,人族海族都不断有战士倒下。   界河倒是片尘不染,将一切都搅碎,仍旧斑斓。   “界河难渡,敌虏顽强,武安侯何以教我?”才见到姜望,商凤臣便开口相询。   他调兵遣将如此从容,以卒填河如此冷峻,怎会需要问计。   这只是对武安侯这个爵位的尊重。   “姜某不过一勇之夫,哪里懂得出谋划策?”姜望摇了摇头:“商将军若欲冲阵,姜某愿为此阵之锋。”   商凤臣笑了笑,又道:“武安侯可愿统领一军,为我分忧?”   “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徒然添乱。”姜望拒绝道:“还是让我做一个小卒吧,唯有手中这柄剑,算是有些锋芒。”   商凤臣又看向陈治涛,陈治涛先一步摆手:“商将军莫看我,便是冲锋陷阵,我这个状态,也需要省着点用。”   商凤臣看向符彦青,缓声道:“不如来我的镇戎。”   符彦青只道:“我会再竖山字旗。”   商凤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我祝福你。”   然后转身,大步往界河走:“武安侯,我不与你客气,今日借你锋芒,请为人族破阵!”   在军队让开的通道里,姜望毫不犹豫地前行。   竹碧琼紧随其后,卓清如再从之。   姜望眺看界河:“对岸可是旗孝谦主阵?”   偷天府的纳兰隆之,也飞了过来。   这是一个手执折扇的翩翩公子,若不是右手大拇指上戴着偷天府独有的墨扳指,还以为是哪个书院里学成出来。   不过等他摘下这枚扳指,换一身行头,又不会有谁认得他了。偷天府以身法和隐匿闻名,在这两条道路上,可算得是天下无双。   商凤臣点头道:“确实是。”   姜望大步往前:“渡河可也!”   纳兰隆之来到此域不过两个时辰,但就在这短短的两个时辰里,已经深刻认识到旗孝谦的难缠。此刻环顾左右,见无人表示异议,不由得问道:“武安侯这话何解?”   不等其他人说话,姜望的回答从前方传来:“他已知我。”   轰!   烟甲附身,霜披后展,在一颗瞬间投入界河又瞬间破碎的迷晶上空,规则有了极其短暂的稳定。   便好似白驹过隙,姜望已然跨过界河:“旗孝谦受死!”   待得焰光散尽,剑气消弭,果不其然,视线中根本不存在旗孝谦的身影。他跑得比杀气快。   纳兰隆之跟着冲过界河,却只见得海族大军如潮退去,先前誓死拦河的姿态似乎只是幻觉。“怎么回事?”   商凤臣引军渡河,也有些惊异。他请姜望破阵,当然是知晓姜望与旗孝谦有过交锋。但没有想过是这样局面,旗孝谦一听姜望即走,倒像是在娑婆龙域里险死还生的是他一般!   “旗孝谦并非惧我,只是不舍得浪费精力。”姜望随口解释道:“而且界河这里也根本不是重要战场。”   迷界与其说是一个世界,倒不如说是多个世界的复杂叠合。其中的每一个界域,都可以算是独立的。   而娑婆龙域就是相当广阔的世界。   那些偶然出现的界河,则像是这个巨大世界上随意打开的裂口。以供那些蚂蚁般的生灵进出。   这些地方本就不可能提前构筑防御工事,且此处临时构建的防御阵地,前不久还被姜望他们撕碎过一次。   换做姜望自己,也不会在这里狠下工夫,拿命去耗。以娑婆龙域现在的处境,事倍而功半的事情不能做。旗孝谦无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将领。   娑婆龙域最核心的战场在哪里?   当然是娑婆龙域的核心腹地,重兵屯驻、固有大阵、永不会被界河靠近的龙禅岭!   三千里龙禅岭,诵不完万古愁。   历史上人族兵锋最深入的时候,也就是杀到龙禅岭下。   当然如今祁笑以中军为虚帜,将大量的海族战力牵制在东海龙宫。迷界人族全力合杀之下,娑婆龙域的界河已是绝无固守可能。那赤眉皇主希阳在旸谷将主嶽节之前的顽抗,也只是挣扎而已。   更简单一点来说,这一次人族大军杀往龙禅岭的道路根本一马平川,最次最次,也能掠取到以往最优的战果。   而在此时此刻来说,娑婆龙域则是又多了一处重中之重——即大狱皇主仲熹亲率大军,围困齐国两绝巅的战场。   很不巧,姜望知道它在哪里。   ……   ……   轰隆隆!   万里雷鸣电闪,皇主泰永的龙躯,穿行在厚重的雷云之中。   茫茫多的海兽,在倾覆蜉州岛之后,搭建了古老龙族的传送法阵。令他直接穿越迷界,避开那些人族的耳目,直接偷袭怀岛!   什么天地大磨盘,分明海族大马车!小道士心比天高,岂能瞒过皋皆的注视?   而于他泰永来说,此行重任在肩。   沉都真君危寻已经深入迷界,他知不知晓?   他当然知晓。   此来怀岛的两个目的,其中一个就是待危寻紧急回援之后,抓住机会将其猎杀——当初危寻纠集数名衍道,入海斩龙角一事,皋皆可从未遗忘。   至于第二个目的……   怀岛上的千年大阵诚然匠心独运,两位当世真人也算拼命。   但如何能够当得他这般久?   他只是在给怀岛时间,让这座近海第一岛屿上的人们,酝酿恐惧。   他只是在等待,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还存在、又会不会再出现的人!   岛上那些可悲的生灵,该哭的哭过,该求的求过。   那人大约的确是死了。   而他也不能够再等。   因为娑婆龙域已经岌岌可危。   于是便在这怀岛之上,泰永挪动绵延万丈之龙躯,以山岳一般的巨爪,再一次轰落雷云!   轰!   覆盖怀岛的千年大阵之光幕,便如此脆弱地炸成了流影。   苦苦支撑大阵的两位钓海楼当世真人——泰永根本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在空中便化成了两块人形焦炭。   恐怖的雷电在整个怀岛上肆虐,雷蛇似洪涌铺地!这一击少说死伤数万,且死亡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怀岛之前,泰永掉头!   巨大的龙躯一翻身,反入迷界! 第一百七十四章面沧海,背人间   第1911章面沧海,背人间   以整个钓海楼的权力架构来说。   沉都真君危寻掌控一切,拥有至高权威。   崇光真人实力恐怖,稳坐第一。   第二长老秦贞杀性极重,少理楼中事务,也不怎么向宗门内部的利益分配伸手。   长期以来,钓海楼内部的权力斗争,就只是第三长老徐向挽和第四长老辜怀信的明争暗斗。   辜怀信步步紧逼,徐向挽稳如磐石。   一局棋暗涌激流,下了数十年。   当初姜望第一次出海所见,只是冰山一角。   若把钓海楼当作一本书,辜怀信和徐向挽之间的争斗,必然是其中较为精彩的篇章。且随着镇海盟的成立、近海格局的变化、辜怀信亲传弟子竹碧琼的崛起,这段故事正在走向高潮……但就在今天戛然而至。   被一只龙爪撕碎了书页,再也无法续写。   两位当世真人啊!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年的存在……   多么长远的布局,也不能够再掀开,无法显现精彩。   白玉瑕在洪涌般的雷电里奋力腾挪,有一种天倾般的感受。   在那位龙族皇主如此恐怖的攻击之下,临时关押他白某人的囚室整个被击碎,负责看押他的几名钓海楼修士身死当场。   倒是唯独他逃了出来。   为了避免侯爷来捞人的尴尬局面,他才不惜损耗体魄,强行以剑气破禁,想找个空当趁机溜走——钓海楼那个叫邓文的长老,也不是真要锁他。   但没有想到的是,才得自由,天地已变。   整个怀岛都陷在无差别轰击的雷电海里,怀岛上的超凡修士们奋起抵抗,用自身的超凡之力,撑起一块块安全区域——然而就像流水,高处自往低处流,越是奋力反抗的区域,越是会迎来雷海的倾斜。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白玉瑕逐电而走。龙族皇主走后,仍旧停驻在怀岛上空的巨大雷积云,令他不敢飞上高天。   而眼前所见,到处都是雷电,到处都是混乱的人群。   没有看到杨柳,也没有看到其他主事的人。或许钓海楼的核心力量,早已与两位当世真人联系到一起,勠力支持护岛大阵,又一并随着大阵的破碎而灰飞烟灭。   白玉瑕贴在雷海上空疾飞,很快就冲上了天涯台。他本想在高处一览全岛,想办法组织怀岛修士自救。   但在这铁幕般的风雨里,于偶然点亮长空的雷光下……他看到天涯台的尽头,那临海的万丈峭壁之上,竟坐着一个化石般的身影。   斗笠,蓑衣,独坐。   雷光也鞭笞他,风雨也敲打他。   而他纹丝不动。   背怀岛而面沧海。   有无尽的孤独和怆然。   此人……何人?!   ……   ……   “娑婆龙域是有太阳的,天地山水,俨然人间。”   白纸无名书在虚空中自动翻页,笔墨流动,文字演化,描述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笔锋一转——“这太阳,彷似血色。”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所谓战争,于卓清如的认知中,无非是史书上寥寥几笔。当然有怜有悯,有悲有愤,但都隔著文字,轻飘飘落不到实处。   而她亲身感受到的第一场战争,还是姜望与鳌黄钟在丁卯界域展开的攻防。   她出手帮姜望击破了海巢,逼得鳌黄钟逃遁。那一场战争在她看来已经足够酷烈。在海巢之外的奋勇争先,以及杀破海巢大阵后的短兵相接,都是用滚烫的鲜血来涂抹。   但何如眼前!   在这个笼罩着青烟瘴气的“香檀树海”,人族海族都投入了大量的兵力,进行一寸林荫一寸血的绞杀!   武安侯姜望提前告知此处地形,说是前往绝巅战场的必经之路。   这路主将商凤臣也非莽勇之辈,哪怕席卷大军如潮涌进娑婆龙域,一路破关斩将、无有不糜,先以大量哨骑清路,及时发现了海族军队的埋伏。让伏击战变成了阵地战。   此处血腥战场,是旗孝谦和商凤臣的舞台,却也是两族战士较量血勇的斗场。   双方于此尽展战争才华,整个锋线如海潮对撞,每一缕浪花都是成千上万次生命的交响,格外雄阔壮观!   什么袭扰、迂回、虚实击之……全都不能成立。   双方主将都是难得的名将之才,双方战士都有不得不厮杀的理由。   人族这边有姜望、竹碧琼、陈治涛……神临众多。   海族那边也纠集了所有能纠集的王爵。   在这种规模的大战里,再强的神临也休想杀穿敌阵。一旦身陷重围,就几乎不再有突出来的机会。   海族已经不能再退,必要守住香檀树海,不然绞杀绝巅的战场,就会面临崩塌的风险。   人族也必须要进,两位人族绝巅已经在娑婆龙域腹地苦熬数日,他们的生死,能够直接影响这场战争的胜负!   所有的袭击都被提前察觉,所有的阵型变化都会立即得到针对。   前锋被杀溃,次锋顶上,次锋被杀溃,三锋顶上。   先锋尽墨,中军上。   再是后军,预备队。   此战持续了整整五个时辰。   到最后整个香檀树海,血腥气比瘴气更浓烈。   所谓前仆而后继。战争之酷烈,于今方叫卓清如知!   龙息香檀树本来氤氲禅意,是幽静之林。打到最后仍由喧嚣归于安静,但却是遍地横尸的死寂。   人族,海族,旗佬,战争恶兽,上至将领,下至小卒,没谁不能死。   钓海楼护宗长老、杨柳之师海京平,便战死于此役。   姜望回想起当初特地去海京平府中求见,只为在天涯台有个说话的机会……真是恍如一梦!   曾经需要仰望的大人物,在波及整个迷界的战争里,也只是一个浪花就淹没。   终究在祁笑的调度下,人族在娑婆龙域这边已经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   硬碰硬的血肉绞缠,最后一定会导向人族胜利的结果。更不用说在高层战力上,还有姜望几次斩将,卓清如、竹碧琼等个个不凡。   不能再逃的旗孝谦,硬是打到最后只剩数百残兵,才含恨离去。   而这五个时辰过去,意味着虞礼阳和烛岁又苦撑了这许久,也不知道则是否被磨尽!   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至于另一处战场,也早有信传来。   说是旸谷将主嶽节,已经彻底荡平己酉战场,攻破界河,长驱直入,一路打到了龙禅岭下!   旗孝谦能在这种状况下稳住军心,足足熬了五个时辰,兵力耗尽才走,也确实足见将才。   但自此无阻者。   “诸位袍泽!”商凤臣的声音回荡香檀树海:“……此战必胜!”   “必胜!!!”整齐的吼声响起来。   此时兵力已经不过万,但是当这支军队越过香檀树海,往绝巅战场奔赴,一路上不断地有人族汇聚而来。   或百人,或千人,或只三五结队,亦有独行,不乏残肢。   这些都是响应全军动员令,陆陆续续杀进娑婆龙域的修士。   百川聚海,不必西归!   ……   ……   在道历三九二二年,发生在迷界的这场战争,是迷界人族勠力同心的一战。   三十三年之后,神霄世界便会再次对诸天万界开放,而这一次,几乎所有诸天势力,都已得知它的位置。   那将是怎样的盛大场景,或可想像一二。   人族作为如今的现世主宰,镇压诸天万界的存在,也必要迎接来自诸天万界的挑战。而妖族,从来都是最可怕的那个对手。   妖界已经举族备战,秣马厉兵。   人族如何可以风平浪静,歌舞升平?   非止于迷界。   秦国在虞渊、楚国在殒仙林、荆牧联军在边荒,也是各自都已展开了行动。   而无论是虞渊之修罗,又或边荒之魔族,谁会坐以待毙?   就像海族亦是要趁此机会,往现世进发,恨不得重现万族争于现世之盛况。   当然,祁笑作为现在的决明岛镇守,齐帝全权交付海外军事的九卒统帅,这场战争的规模,一下子膨胀到此等程度,也的确是她本人不断加码的结果。   大概是本来敲打敲打海族、割几块大肉下来的层次,被祁笑一下子推到了仿佛要彻底倾覆迷界海族的局面!   危寻知不知道他和祁笑在东海龙宫的军事行动只是虚幌?知不知道祁笑在拉着他一起悬命于刀锋?   他自然是知道的!   下面的很多将领,都以为这次大战是从祁笑与崇光、杨奉的那次黄台密会开始。   但其实黄台密会商议的已经是具体的军事行动。在此之前,危寻和嶽节就已经得到知会,并表态同意。两位真君点头,这次大战才能够推动,这亦是曹皆随军的意义。   事实上最近这一次的迷界位移,就是出自危寻的手笔——早先钓饵万瞳的时候,被祁笑察觉到了他危寻已经能够影响迷界位移。   这一次也被祁笑毫不客气地借用。   因为迷界位移不可能连续发生。往昔变动或长或短,中间总有间隔。   危寻出手,提前推动界河位移,便是为了减少变数。祁笑这一次的战略非常冒险,声东击西又击东,一定要尽可能地抹去变数,才能最后导向胜利的结果。   至于给姜望一个注定失期的军令,进行考验和军事教学,也只是顺带手的事情。   那时候的丁卯界域有什么可守?哪里需要姜望这样层次的将领协防?   君命难违,齐帝要她教学,这就是她的教学风格。   危寻独自守在东海龙宫外,给予无冤皇主占寿压力,一直等到祁笑引军前来,向东海龙宫发起猛攻。   他们兵力其实不足,在这面虚帜之下,又分虚实。   祁笑领军和他猛攻一路,吓得占寿固守待援,整个迷界海族蜂拥而至以“勤王”,吓得玄神皇主睿崇连忙赶来……   而他们就此达到了战略目标,同时也将自己置于险地。   整个迷界的局势,其实都在他心中。   他之所以能够同意和祁笑一起拼命,以钓海楼楼主之尊悬命于此,当然也有他的所求,且已经得到了切实的国书承诺。   当然,海兽之乱是出乎意料的。那龙族的泰永皇主亲临怀岛,他也是迟几步才知……箭在弦上难回头。   对海主本相认识不够深刻,以至于禁制有所疏失,的确是他的目光被万瞳所遮掩。   与太虚派的合作本也该是前景极好。   能够搭建起太虚幻境的太虚派,研究一个海主本相,有什么不叫人放心的呢?   现在看来,他们钓海楼的确像是主动给海族打开了方便之门,那个叫虚泽明的,又何尝不像是给海族作伐!   无论如何,局势已经演变至此。   他不能够回去,心切如焚,但在祁笑面前,仍然保持平静:“睿崇已经反应过来了,我们的纸老虎全都被戳破,马上就轮到你我。祁将军,有何感想?”   站在福泽战船宽阔的甲板上,祁笑面无表情地道:“没有感想。”   “这就是你总在赌命,总能赌赢的秘诀?”危寻问。   祁笑淡淡地说道:“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一个道理……患得患失是赢不了的。”   “说到道理这件事……”危寻道:“你这么对伱们的绝世天骄,合适么?”   祁笑反问:“您这么对陈治涛,合适么?”   危寻笃定地道:“治涛是个合格的宗门继承人,在他心里宗门大于一切。怎样伤心,都会谅解。”   “因为他会谅解,所以可以伤他的心么?”祁笑遥望前方:“我从不考虑这些。如果非要考虑,那就是时候检验我们的绝世天骄,是否是一个合格的帝国将军。”   “道理不是这样讲的。”危寻摇了摇头:“或者说,道理不能全让我们讲了。”   他饶有兴致地道:“这是你们的武安侯,前几年教我的。”   祁笑依然平静:“我记得您当时也教过他。”   危寻讶于这种冷酷:“本座记得那时候在天涯台,你还帮他撑过场。”   祁笑毫不讳言:“那是齐国打压钓海楼的需要。我帮的也是华英宫主的忙。”   “此子天赋卓异,一日千里。”危寻轻描淡写地道:“我要是你,既然得罪了,就顺便弄死他。免于后患。”   “几年前您为什么没有这么做?”祁笑反问。   “那时候他还没有如此卓异。”危寻一副诚实君子的样子:“而且姜梦熊也不答应。”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好歹是真君,总要有几分底气和度量。”   祁笑只道:“沉都真君小觑我祁笑么?我虽未衍道,也不至如此狭隘。”   危寻道:“年轻人心高气傲,又喜欢感情用事。你不怕从此恶了他?”   祁笑没什么波澜地道:“兵事堂里,他不能谁都喜欢,也不能谁都喜欢他。”   危寻一时沉默。实在不知这祁笑对姜望究竟是善意多些,还是恶意多些,又或全无所谓?   但他已经感觉到了危险的迫近,整个迷界海族聚集在东海龙宫的力量,一旦翻卷过来,足以将他们脚下的这艘巨船掀翻!   死期或至矣!   这时候的他仍然平静,只道:“你现在该笑了。”   “是啊……”   祁笑嘴角翘起来,在这一刻绽放出难以描述的荣光!   剑指向前,福泽轰鸣! 第一百七十五章吾观世音皆自在   第1912章吾观世音皆自在   兵煞之云,是绵密沉重的低垂天空。   刀枪剑戟,是带血犹腥的钢铁长林。   大狱皇主仲熹独坐煞云中心,掌囚天地。   庞大军阵几成血肉磨盘,在苍茫大地上缓缓绞动。   时空为骡马,五行为草料。   磨损的是道则,散逸的是气血。   海族强军在此死耗,只为磨杀两绝巅!   而在这只巨大磨盘的正中间,有一片桃花林。   将铺天盖地的兵煞挡在林外,自成天地,构建了一方小小净土。   但如今,桃花凋落林已稀,满目残红皆作尘。   桃林深处有一座白纸灯笼化作的小屋,也因此显露了行迹。   白纸笼屋中有两人。   一者盲眼佝偻,旧帽破衣。盘坐烛台,天灵悬火。   一者姿态优雅,坐在一只桃木凳上,身上华服已残破多处,隐见焦黑皮肉。脸色也不甚好,但依然难掩俊气。   不断有白色的烛火飞出白纸笼屋,飞出桃林去,将那兵煞涌成的攻势焚出深坑……但也是肉眼可见的稀薄了。   虞礼阳略显惆怅地看着白纸笼屋外,有一种伤春悲秋的气质:“尚不知此地何名。”   烛岁想了想:“烛阳坟山?”   虞礼阳道:“你真风趣。”   “是吗?在很久以前,武皇帝也是这么说我的。”烛岁难得地有些感慨,慢吞吞道:“在很多个长夜,我自己和自己对话,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直到——”   “打住!”虞礼阳赶紧拦道:“老人家别急着怀念过去,我还不想死呢!”   “你误会了。”烛岁慢慢地看了他一眼:“我不会死。我还有三尊夜游神在临淄。”   虞礼阳:……   时至此刻,烛岁所召出的三尊夜游神,全都战死。   它们的价值,不能简单的以一真神两假神来视之。   那尊夜游真神,连焱王鲷南乔都能压制。两尊夜游假神,杀得旗孝谦、鳌黄钟这样的海族天骄兵阵都排不稳。   且在现有的实力之外,还都存在进一步跃升的可能。   十六尊夜游神,确定了神话极限。死一个少一个,永不再复。   烛岁为齐国守夜,从齐武帝当国之时,一直到齐国成就霸业,这长达千年的历史里,他的夜游神一共也只死了十尊。   今日一战,消亡三尊,损失不可谓不重。   且他本尊于此,亦是岌岌可危,若真个被仲熹磨杀了,剩下的三尊夜游假神,也就绝了前路。   当然,比起身家性命皆在此的虞礼阳,他的确能够五十步笑百步。   但这未免太气人了些……   虞礼阳拿眼瞧着那烛台,有心一脚将这老头踹下去。   可烛岁以身为蜡,焚道御敌,才使他们能够坚持这么久,这一脚着实不好出。   然而就在下一刻,眼前飘落桃花瓣。   海族军阵之外的波澜,已经穿越兵煞,为他所感。   虞礼阳趁机一脚踢向烛台,先出了脚,嘴里才提醒道:“快下来,援军已至!”   但这一脚仍然踹空。   烛岁已经穿出白纸笼屋,直上高穹!   他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拔直了,好似绵延不绝的古老山脉,于此陡起险峰!   白色的火焰这一刻倾如瀑流,烧灼得天地生寒。   遍身都被白焰点燃的烛岁,反手一招,提来着了火的白纸灯笼,直面那独坐煞云正中的大狱皇主:“老夫给过你机会了!但伱好像没有把握住!”   也不知道他嘲讽的是仲熹,还是虞礼阳。   变化来得如此之快。   磅礴煞云所围,是稀稀落落的桃花林。   孤零零没剩几颗桃树的桃花林里,只剩一个孤零零的桃花仙。   他所独坐的桃木凳,不仅没有给他带来陪伴,反使得这一幅画卷愈发孤独。   虞礼阳于是一挥大袖,径出桃林,杀进军阵中!   在那凶恶咆哮的兵煞海洋里,踏出一条清幽花径。   虽华衣残破,鬓发凌乱,道躯有伤……仍然有无尽风流!   桃花仙人踏莎行,忽如春风,落英缤纷。   而视角若是再往高处移,在大狱皇主仲熹之上,可以看到整个庞大军阵所组成的血肉磨盘外……   一队又一队的人族修士,在辽阔的龙域大地上奔行,似一支支离弦的羽箭,笔直扎落此“兵靶”!   而有洪声如雷,翻滚长空,是姜望的声音!   他悍不畏死,冲阵在最先,蹈来焰海,席卷雷霆。   一勇之夫,足当万军。   “长夜打更人,在否?!”   “桃花虞上卿,在否?!”   在这禅意暗藏的娑婆龙域,响起了降外道金刚雷音。滚滚雷霆,好似天罚。   回应他的,是虞礼阳的潇洒大笑:“吾于此阵,不过赏花待酒,何伤我也!”   是那如深海一般的兵煞浓云里,翻滚怒涛!   从庞大的海族军阵中,亦是分出千丝万缕的支流,不断对外张扩,正面迎击这些人族的援军。   然而外有绵延不绝的人族军队叩门,内有两位绝巅强者翻江倒海。此阵如何能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仲熹纵有姜梦熊之兵略,也恐难再镇军。   金冠之下,他年轻的面孔并未动容,也并不回应烛岁的挑衅。仍然有条不紊地调动军阵,用绵密不绝的兵煞,将遍身白焰的烛岁,死死阻在身外。   身在军阵里的海族战士,在这一刻全都毫无保留地贡献自己。将所有的力量,都交付那位肩抗沧海风浪、亲手击碎过永暗漩涡的大狱皇主。   千万份的意志都将意识沉底,庞大的军队只有一个意志贯彻。   不断有海族战士死去,也不断有海族战士填补。   整个大阵完成了一次妙到毫巅的分割,分割成内外两阵。内阵单独镇压虞礼阳,外阵则好似银龙摆尾,呼啸截击人族各路援军。   军阵崩溃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时间的具体度量,则是他仲熹的问题。   娑婆龙域难熬,东海龙宫那边、人族怀岛那边,也同样不会好过。   无非比谁更能熬,看谁先熬不住。   他相信在磨难之前,海族更能忍受。   无它。   人族可知沧海之苦?!   当于此刻,每一寸紧迫的光阴,都需以鲜血来浇灌。所有的恐惧、痛苦、绝望,都需要用顽强来忍受。   纵死不退,纵死不退!   兵刃交击,自是铿锵的奏曲。   在这片辽阔而血腥的战场上,无论人族海族,竟无一个战士,是背敌而死!   死得环顾四周,无一个熟悉的面孔。   死得一队乃至一部,剩一个。   仅剩的那个,仍然红着眼睛冲锋。   人族海族有根本的不同,此刻又如此地相同。   轰隆隆!   此声为雷霆。   轰轰!   此声是海族军阵剧烈地震动,磅礴煞云不断翻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崩溃的前夕,忽有一声龙吟!   龙吟起,雷声止。   不,是姜望所掌控的雷声被掠夺。降外道金刚雷音轻易被收纳了,又席卷为震天慑海的惊鸣!   龙族皇主泰永已至!   玉衡星楼之中,那条囚于石室的森海老龙格外安静。不但不趁机挣扎,冲撞封印,反而蜷缩在角落里,气息迅速沉敛,连呼吸都封住了,几成化石一般。   而姜望还在肆意地牵动星光,如往常一般毫不温柔地抽取森海老龙的力量。他亦忽略了今天的老龙只缄默忍受,既不咒骂,也不求饶。   他全身心地投入厮杀中,杀得敌颅滚滚,血气沸涌。仿佛这样就能对得起追随他杀来此地,又在他之前丧生于此的兄弟们。   他杀得太快,冲得太前,几乎与大部脱节。   是竹碧琼和卓清如各走一边,为他掠阵。   当龙吟发生之时,他的降外道金刚雷音是瞬间失控。   他的声闻仙态也轻易地破灭了!   幸亏未开观自在耳,未坐耳仙人。   对声音的掌控越强大,此刻所受的反噬就越恐怖。哪怕泰永并非针对于他,只是作为皇主,顺便地接掌战场。但也算是一种交锋!   这可不是神霄世界里的玄南公,只降临了部分力量。   泰永道身法身合一,此刻展现的恰是绝巅。   绝巅之威仅仅是波及,亦为山倾。   就像狂风过境,并不刻意针对天地间的一切,但那秀出之木,必遭摧折。   姜望那隐有玉色的耳朵,裂出一道道若隐若现的缝隙。像两枚精致的玉器,已经被敲裂,即将要碎灭。   嗡嗡嗡~!   耳朵里有洪钟大吕般的回响。   观自在耳开启!耳仙人出现!   姜望的身体从高空坠落,他无力掌控自身,因为已倾尽所有,来抗此残声。   在厮杀正烈的战场上倒下,几乎就意味着死亡。   附近不知多少海族战士,同时向这边轰落法术,以求让人族这个凶恶的家伙死得彻底。   一直关注姜望的竹碧琼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及时把姜望抱住,脚踩种种法术,身后张开骨翼的幻影。   锈骨飞鸟!   就这样抱着姜望瞬间远遁,而左手飞速变幻,用一道道治疗道术,去疗愈姜望的双耳——已有鲜血自耳洞中蜿蜒而出。   卓清如人未跟来,但也遥遥一点。   姜望那双耳的裂隙之上,瞬间爬满封纹。却是短暂地封住了创口,防止裂隙再扩大。   嗡!嗡!嗡!   像是有人在脑海里敲着大鼓,声音如此混沌地响着!   在那浑浑噩噩的状态里,姜望忽地想起来在很久以前,在太虚幻境之中,他听到过的那个高渺的声音——【太虚使者、太虚五行修士独孤无敌。你已进入鸿蒙空间。】   浩瀚!宏大!   奇妙,瑰丽,而无穷。   真君之道声,衍道之真语。   内府不可听,但神临已能言。   他早已剖析过,早已了悟过,知其三昧也。   在濒临破碎的双耳里,那尊没有具体面目的耳仙人大袖飘飘,忽地伸出剑指,诵曰:“吾观世音,皆得自在!”   那洪钟大吕,竟成了风铃悠悠,而后散去。   残声皆裂矣。   姜望蓦地睁开双眼,眸转赤金,脱出竹碧琼怀抱,再一次杀向海族军阵!   不退!   他可能不是一个好的统帅,不是一个优秀的军事家,但他绝对是一个可靠的袍泽。   故为此行,有进无退。   这一切说起来也算自有壮阔。   但在今日之战场,即便齐国公侯、绝世天骄,也只是微澜。   真正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要么大阵强军,要么超凡绝巅!   泰永没有选择支援龙禅岭,也不去管赤眉皇主希阳,而是第一时间支援仲熹,要强杀烛岁、虞礼阳这两个强弩之末。   这无疑是正确的战略选择,尤其对娑婆龙域的战局而言更是如此。   万丈龙躯似山脉横移于高空,风雨雷电皆为其仆从。   他甚至不曾注意姜望,遑论姜望耳中的挣扎。   他看到的是即将崩溃的海族军阵,看到的是勉力维持的大狱皇主,看到的也是几近灯枯的烛岁,和春色将凋的虞礼阳。   来得正当其时!   金色的龙鳞带出粼粼灿光。   大如房屋般的金色龙眸,威严地看向虞礼阳——   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了潮声。   澎湃汹涌,铺天盖地。   如在天外,可近在耳边。   何来海潮?   不,那不是海的声响。   那浪潮已卷来!   在泰永的金色龙眸,和身陷大军围困的虞礼阳之间,有一道赤色的河流横亘,似是神人挥舞的一道红色匹练。   而在血河浪涌的潮头,立着一个如山如嶽的男子。   身穿血色长袍,约是中年人模样,五官仍如姜望早先所见,很是斯文。但气质已不复往日儒雅,多了一种渊渟嶽峙,多了一份浩瀚磅礴。   搬山真人彭崇简!   不,或许该称……   血河真君!   去年在祸水一场剧变,菩提恶祖出,前代血河宗主霍士及身死道消。血河宗一时飘摇。   霍士及遗念重玄遵承继大宗,也再一次被重玄遵拒绝。   于是彭崇简临危受命,无可争议地承继宗门大位。   只是令姜望没能意想的是。   短短的一年时间,这位搬山真人就跨过了那关键的一步,成功登顶绝巅!   竟是彭崇简太强,还是血河宗自有天眷?   当然,此刻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彭崇简来了,重要的是彭崇简亦参与了此次战争。重要的是他拦下了泰永!   轰!   在仿如天崩的巨响里,由海族强军所组成的军阵,终于崩溃!   高穹之上,白焰绕身的烛岁,已与金冠华袍的仲熹迎面。   大地之上,绝代风流的虞礼阳,昂身直立,只是一展袖——以他为中心,茫茫多的海族战士,一圈一圈的倒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春风   第1913章春风   说起来前代血河真君霍士及看好重玄遵,亦是在海外。那一次重玄遵被追得上天入地,而危寻终于捕捉到了万瞳的踪迹,直接组织一支真君队伍,深入沧海,斩龙角而回。   便是那时候,霍士及看到了重玄遵的天资,当场表示要收徒,让重玄遵拒绝真君的事迹,又多一例。   如今这一代的血河真君彭崇简赶赴沧海,也不知是卖齐国的面子,还是卖危寻的面子?   “你找死!”   万丈龙躯之后,雷霆闪电仿佛交织出一个全新的世界。由彼世遥望此世,冥冥中呼唤了无穷的伟力。   泰永携风带雨,一爪拍断血河。   那足以摧山断嶽的狂风,只拂动了彭崇简的长发。   他抬眼瞧着面前的龙族皇主,霸气自显:“但求一死!”   自那波涛滚滚的血色浪潮中,咆哮着跃出一头血色的插翅猛虎,双翅一横,便已杀进了雷霆世界。   彭崇简轻轻一竖指,指尖前点,那束发的乌簪洞破长空,化作主峰高有八千丈、山体绵延数千里的太嶷山,笔直向泰永砸落,形如恶虎坐龙身!   泰永在高穹腾转,庞巨的身躯环住太嶷,绕山而上。   太嶷山古树参天,山石嶙峋。   皇主龙躯金鳞如金刀,灿耀锋芒。   汹涌血河暂止激流,咆哮雷海且住波澜。   正是——   漫卷激雷天啸虎,翻覆血河龙盘山!   偌大的平原见证这场大战,天穹如白纸无辜,叫他们任意涂抹,渲染光色。   而在无尽的雷光血色天幕下,风雨泼不灭那燃烧的焰。   烛岁提灯向仲熹,人和白纸灯笼皆被白焰包裹,每一步走出,都焚断无数禁制。天地之间似有无数弦,不停地震响,不停地崩断。   金冠之下,仲熹的脸色已是惨白,大军军阵被击破,对他这位主阵者的影响是巨大的。况乎烛岁已经摆出了玩命的架势。   他俯瞰遍地尸体,兵煞散如流沙,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寂寞。虽然这是焱王鲷南乔的亲军,非他嫡系。但所有的海族战士,又何尝不是他子民?   古来亡军者,何伤此意!   他凝视提灯之烛岁,在那张炽的白焰中,仿佛看到了深渊。   于是探出食指,在空中虚划一个半弧,形如拱门。   “走!”   他低吼一声,踏进此门中,就此消失不见。   而那高穹之上,死死压制住太嶷山的缠山之龙,一振风雨猛回头,庞然的身形急剧缩小,化作一位冕服男子,轻描淡写地往前一步,也踏进那骤然出现的拱门中。   就此脱战。   他们当然不是逃离了娑婆龙域,只是暂时放弃强杀人族两绝巅的努力,选择退守龙禅岭——那是整个娑婆龙域最核心的部分,也是赤眉皇主希阳现在正在镇守,旸谷将主嶽节正在进攻的地方。   恐怖的威压随着绝巅交锋的结束而结束。   烛岁收白焰于白纸灯笼中,在空中缓步,抚平犹在震颤的道则涟漪。彭崇简一手回袖,收起滔天血河。一手搬回太嶷山,斜插发髻为乌簪。   千万里雷光渐散去,风雨都如雾。   天光骤然放晴了,但并没有给这个世界带来温暖。   愈是明朗,愈能看清残酷。   巨大的平原战场上,伏尸成山。   海族固然是密密麻麻,人族又何尝不是尸山血海。   便有春风拂过此地,也带不来生机。   苍茫大地,好似桃花分瓣。   一圈一圈的血色蔓延开来,虞礼阳昂然独立,桃花更比血花艳。   忽然道:“武安侯,且上前来!”   姜望不明所以,但对救了自己的桃花仙还是很尊重,散了烟甲,飞身前往:“不知虞上卿有什么吩咐?”   虞礼阳傲立在战场的最中央,尸山死气不能污其质,血迹焦痕不能掩其华,只道了声:“附耳。”   好似有什么机密要传递。   在场不少神临修士看着都眼馋,一位衍道真君要传授经验,这是多好的机缘?   但回想起姜望在战场的勇武,念及他的天骄声名,也只能叹一声……该当如此!   姜望如言附耳过去,只见虞礼阳嘴唇翕动,声细如蚊——   “扶我。”   姜望愣了一下。耳边又听得极小声的补充——   “不要太明显。”   忆昔“吾于此阵,不过赏花待酒,何伤我也!”   音犹在耳!   想了想,直接伸手过去,环住了虞礼阳的肩膀,嘴里感慨道:“虞上卿之威,一见如斯!实在令我感慨。”   能让如此注重仪态的虞礼阳,开口让人扶一把,他的状况只会比想像中更糟糕。可见得是真的接近衰竭了。   在神临层次算得上雄浑的道元和气血,通过手臂的接触,不断地向虞礼阳输送。这当然是碎石填海,难堪大用,但多多少少是个安慰。   虞礼阳也反手环住姜望的肩膀,极有风度地道:“武安侯也表现得极好。”   两人在这血腥战场上勾肩搭背,旁若无人地闲聊,直看得商凤臣、纳兰隆之他们面面相觑。   再怎么说,立于超凡绝巅的强者,也是众所仰望的存在。与神临修士之间隔着的何止天堑,是任何权势都难以跨越的。除非手握大国之玺,坐拥大宗之治权。姜望显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   姜望和虞礼阳的关系……竟有这般亲近吗?   虚空之中,那白纸无名书又在悄然翻页,墨字演化:一个是齐夏之战里军功仅次于曹皆的豪杰,一个是夏国之柱石、齐国之降臣。战前青羊子,战后武安侯;战前夏岷王,战后齐上卿……   卓清如提步往前,想要更具体地听一听那两位都聊些什么。   忽然又有一人,极其突兀地出现在高穹。   一脸苦相,身上战甲残破,右臂更是齐根而断,只剩半截肩甲、和低垂的残褛。   但其面虽苦,其身虽残,其眸却定。   他的目光扫过战场,只平静地道了声:“我是曹皆。娑婆龙域接下来的战事,由我负责。”   无须更多介绍,曹皆二字足矣。   曹皆一生无名局,但他攫取的胜果,可谓车载斗量。齐夏一战,更是足以叫他名载史册。   商凤臣自然交权。   战场上还存活的这些战士,都是从不同的界域汇聚而来,编制散乱,难以凝聚。   商凤臣负责指挥的时候,也只能重点指挥旸谷军队,而叫其它战士自行结队,冲击海族军阵力量薄弱的区域。   但是曹皆一来,只是随口几句指令,便重整军容。他的命令能够清楚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他对任何一个战士的状态都非常了解。似乎也清楚哪些战士演练过哪些军阵。让每个人都站到自己恰当的位置。   烛岁重新佝偻下来,面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慢慢地问道:“嘉裕怎么样?”   曹皆一边整军,一边回道:“没能杀死,不过不用担心,在这场战争里,他不可能再出手。”   乌簪插发的彭崇简亦是开口:“沉都真君那边……”   曹皆摇头:“东海龙宫现状如何我不清楚,但想来沉都真君和祁帅也不希望我们关注那边。我们需要做好我们的事情。”   迄今为止整个迷界战场,海族出场六位皇主,分别是:仲熹、希阳、嘉裕、睿崇、占寿、泰永。   人族出场六位真君,分别是:虞礼阳、烛岁、曹皆、危寻、嶽节、彭崇简。   其中嘉裕出局,虞礼阳力衰。曹皆、烛岁和仲熹的状态,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海族赢得的战果,是掀翻蜉州岛、击沉星珠岛、攻破怀岛,在整个近海掀起海兽之乱,造成死伤无计。   人族获得的战果,是填平了月桂海,攻入了娑婆龙域。   现在是娑婆龙域和东海龙宫两处战场同时进行,直白地说,就是要看曹皆他们能不能在危寻和祁笑战死前,拿到他们想要的战果。   若以此刻为分界线,此前人族海族双方互有胜负,很难说哪边占了多大的便宜。   但此刻的娑婆龙域,人族有五位真君,海族只有三位,这是压倒性的优势力量!   彭崇简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全军!”曹皆整军完成,立即调度:“往龙禅岭去!”   接下来的路程里,他将不断收编其他攻入娑婆龙域的人族战士,不断对大军进行调整,以求在龙禅岭之前,把握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   他的个人武力已不是巅峰,但依靠军阵,仍能表现出让皇主侧目的威能。   那海族皇主嘉裕,就是先被他以军阵击伤,再行逐杀。   荒旷平原上,人族战士才结束一场艰难的战争,又奔赴下一处战场。他们甚至没有时间为袍泽收尸。   此战若胜,回来收尸也来得及。此战若败,则无收尸必要,便同葬于此,也算归乡!   所有人都在曹皆的命令下行动起来,唯独虞礼阳和姜望仍然站在战场中央、死尸堆里。   虞礼阳搂着姜望的肩膀,看似潇洒飘逸,实则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到了姜望身上,此刻更是喊道:“你们先去,武安侯伤得太严重了!我为他疗愈一番,再行跟上!”   竹碧琼立即投来关切的目光。   姜望缄然不语,但摆了摆手,示意她心安。   曹皆也不说什么,转身自去,与烛岁、彭崇简联袂而走。   很快人潮便远,天地空旷。   只有风还在吹。   只有浓重的血腥味,一阵一阵地刺激鼻腔。   虞礼阳看着远去的那些背影,尤其看到那个身穿海蓝色道服,频频回头的女子。不由得抬了抬下巴:“有一段?”   桃花仙风流之名天下知,姜望懒得理会这无聊的话,只道:“虞上卿需要休养多久?”   虞礼阳道:“看情况吧,我这个状态说不准。快则三五个时辰,慢则三五个月。”   姜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虞礼阳补充道:“主要取决于他们打龙禅岭要用的时间。”   合著这一仗,这位桃花仙打算躺过去……   姜望也不评判什么,他凭什么评判一个留在战场任大军磨杀,苦熬到现在的衍道真君?   只是道:“那虞上卿就在这里歇着,姜某肩上担责,不敢卸之。”   “是不能卸。”虞礼阳搂着姜望肩膀的手,又加了几分力:“你的责任是好好搀扶着我。”   姜望默默地输送道元和气血,察觉得到虞礼阳那空空荡荡的道躯内,有丝丝缕缕的力量正在复甦,如春风吹过万物生。于桃花仙自身,这力量仍算微弱。而于他姜某人的感受,已是澎湃如海。   衍道真君的恢复,和神临修士的恢复,也不是一个概念。回一口气,气生无穷。若非绝巅镇之,大军围之,真难有杀死的可能。   “虞上卿若是希望好好休息,为何先前不走,要留在娑婆龙域苦战呢?”姜望问道。   此时他当然能够猜想得到,烛岁和虞礼阳身陷娑婆龙域,大概也是祁笑计划的一环。只是于桃花仙这样的真君强者来说,他本是有拒绝的权利的。   虞礼阳气冲冲地道:“把伱送走后,我马上就说走,但那个老头死活不肯走,非要反伐敌酋。我也只好留下来陪他……要不然不成卖国贼了吗!?”   姜望竟无言以对。   虞礼阳又喊了一句口号:“我对大齐忠心耿耿!!”   他顿了顿:“这句话你记得转述。”   姜望莫名其妙:“我转述给谁?”   “转给述,明白吗?”虞礼阳混不吝地道。   姜望:……   “你这是什么表情。”虞礼阳颇为不满:“你不是天子近臣,临淄有名的东华派嘛!”   虞礼阳越扯越远,姜望越听越糊涂:“什么东华派?”   “就是常在东华阁晃悠的那几个。”虞礼阳歪头看着他:“近些年,除了李正书,就数你去得最勤。是也不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   姜望道:“我每回去东华阁,都是有要紧事!”   “这不用跟我说。”虞礼阳竖掌截话:“我也是听人传的。”   姜望语带讥诮:“那您可真是没闲着。”   “裁花煮酒日复日,梦枕香山年又年!”   虞礼阳吟罢一句,颇多感慨:“闲着的时候,总想着什么时候出来走走。这好不容易让你出来了吧,又觉得不如闲着……”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给齐廷卖命,真不是个轻松的活计……他们给完俸禄,是真要买你的命啊!”   姜望不听他这些牢骚,只感受到这位衍道真君体内的力量越来越澎湃,遂中止了道元的输送:“您的伤可以了吗?”   “什么伤?”虞礼阳一把推开他,已是生龙活虎的样子:“谁受伤了?区区海族,能耐我虞礼阳何?”   姜望深吸一口气,指着自己的耳朵道:“很显然是我受伤了。”   虞礼阳瞧了一眼:“我看也不是很严重。”   说罢一拽姜望,便拉着他直上高天:“莫要偷奸耍滑,且与我上战场,为大齐争光!”   一路桃花掠影。   一路春风相送。   感谢书友“沧海X狂人”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26盟! 第一百七十七章今夕何夕   第1914章今夕何夕   姜望同虞礼阳“把臂同游”,享受了一场衍道层次的风驰电掣。   “嗯?”姜某人睁开干阳赤瞳,才勉强看清一掠而过的风景:“这好像不是去龙禅岭的方向?”   “打仗当然要先观察地形,此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虞礼阳理所当然地道。   姜望想了想,道:“有曹帅在,这些都不必担心。”   虞礼阳踏步高穹,目巡山河:“这娑婆龙域平时可是不会开放,好容易来一次,怎能不一赏全景?呃,我是说,我为笃侯查缺补漏。”   姜望颇是认真地道:“笃侯用兵,号称『无漏』,从不出错。”   曹皆用兵有没有缺漏,他这个前大夏岷王能不知道吗?   大夏满朝文武,恨不得在钢板上盯出一条缝隙,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军推进。那种毫无喘气空间的窒息感,任谁也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你看。”虞礼阳抬手指着下方:“看到『香檀树海』了吗?你觉得它像什么?”   在如此高处俯瞰苍茫大地,高大挺拔的龙息香檀树,也只如木签一般。所谓“香檀树海”,也是微缩的一团。   倒是翠色尤显,未散尽的血气斑斑,嵌在盆地之中,于龙域大地上,有相当清晰的标识。   姜望的注意力被转移了,认真地看了看:“像一只碗?”   虞礼阳沉默了一下,带着姜望又走一步:“那里就是龙禅岭了,从这里看,你说它像什么?”   深入龙域数千里,方见龙禅岭。   此岭并不显高,但本在高原上。   山脊曲回,恍似龙伏。而石刻严整,瞧来庄严肃穆。整个龙禅岭都被兵煞所笼罩,竟不知其中藏了多少海族精锐,也因此这座岭上的具体情况,并不能被视线捕捉。   姜望喃喃道:“像一尊巨大的龙形神像,卧在供案上。”   高原如供案,山岭如塑像。恍惚有一种神性的威严。   虞礼阳回身遥指:“伱再看香檀树海,现在像什么?”   姜望一时动容:“像一个巨大的香炉!”   若香檀树海所在的盆地如香炉,那直干叶薄的龙息香檀树,当然就是香炉里奉神的檀香。   “在事实上它们也的确能勾勒整体的天地之阵,遥相呼应。所以从壬午界域那一路过来,香檀树海是必经之路,也是必破之阵地。”虞礼阳语带赞叹:“我方才望气,发现你两次率军经行这里,还用血煞打破了香檀树海的格局,不可谓不敏锐。”   倒不曾想虞礼阳还有望气的功夫,可谓多才多艺。   姜望诚实地道:“其实我没有想那么多。第一次经行香檀树海,纯粹是误打误撞,急于逃生,到处乱闯。第二次则是因循旧路,习惯使然。另外领军在香檀树海血战的,是旸谷的商凤臣,并不是我。我只是提了建议。”   虞礼阳若有所思:“那你的运气很不错。”   说话间他拽着姜望一转身:“走,风景已看过,咱们去找曹帅。”   姜望没觉得自己看了什么风景,也不太能理解这时候转身:“我们都已经快到龙禅岭,何必再倒转回去?不如先为前锋试阵——”   “太年轻!”虞礼阳打断道:“主帅无令,你我巡行。龙禅岭皇主压阵,屯驻大军。你我碰上去,胜难得功,败则有过,更甚者,伤肢体、残肺腑,何其不智——”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姜望的表情,便又换了一套说辞:“此行以笃侯爵最高、位最重,掌控全局。吾不愿贪功冒进,恐伤笃侯部署!”   姜望一不留神就成了贪功冒进之徒,却也没什么辩驳的余地。毕竟方向都掌在人家手里,而且一个眨眼的工夫,视野中就再也看不到龙禅岭。   虞礼阳目标明确,也不管姜望如何想,拽着他绕了很大一圈,才从后面追上了引军疾行的曹皆。   因为还要不断地调整军队,磨合兵阵。大军虽是在曹皆的统御下追星赶月,速度也远不能跟一身轻松的虞礼阳相比。   及至阵前,虞礼阳随手一放,便如种树一般,把姜望“种”到了钓海楼的那名女弟子左侧,不多不少,一个拳头的距离。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距离,近一分远一分都是完全不同的心理防线,很能测试对方的心意。   瞥见那小女子一愣又一羞,他哈哈一笑,潇洒从容地走到曹皆身边。   曹皆虽断臂残甲,行于高空,却像脚下的苍茫大地一样,有种格外叫人安心的气质。   “如何?”他随口问。   虞礼阳淡声道:“山川形胜,的确万古基业。”   曹皆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在他看来,万古之基业,不在山川。   但这话不便跟虞礼阳讲。毕竟千年之夏国,轰然倒塌,也不是多久远的事情。他随口一句,就怕听者有心,愈生嫌隙。   说到底,虞礼阳可以同姜望言笑晏晏,是因为姜望在齐夏战争里,只是一柄剑,顶多锋利了些。而与他曹皆,是断然做不成朋友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同朝为臣,也不需要做朋友。   祁笑为帅时,他亦为卒子。他来掌军时,诸兵可调用。在战场上,只要求这一点就够了。   烛岁则是慢吞吞地道:“不再休息一下么?”   “老人家说笑了。”虞礼阳负手前行,灿然有神光:“我是自愿带伤上阵。您老当益壮,我穷且益坚!”   烛岁理了理自己的破袄,把悄然从姜望身上摘下来的棉花塞回原处,并不说话。   你喊穷,我更穷,穿的都是武帝时期的衣服哩。   谁与你转述?   ……   ……   这支混编了诸方势力的军队一路开到龙禅岭下,耗时足足五个时辰。   在这段时间里,嶽节已经对龙禅岭发动了不知多少次冲锋。   仲熹他们知晓人族真君随时可以轻身前来支援,故也不打什么斩将夺旗的主意,以免反被嶽节拖住。就是堂堂正正地摆开架势,利用龙禅岭上经营了不知多少年的布置,不间断地消耗人族力量。   他们在等,等东海龙宫腾出手来。   嶽节亦在等,用不计生死的冲锋等曹皆。   五个时辰绝不算很短的时间。尤其在前线急需支援,战局非常紧迫的情况下。甚至参曹皆一本,说他浪费时间、贻误战机,也绝对找得到依据。   但姜望身在军中,身为一名将领,已然发现了这支军队的不同。此刻放眼望去,随便盯住哪一个战士,其人身上某宗某岛的烙印,几乎已经看不到。   环顾四周,没有什么人说话。但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一直在一起训练、打仗,从来都是一个整体,此刻也很有默契地行动着。   而这种变化,在不知不觉间就已发生。   军队接手就能战,士卒招募就能打,散兵游勇一趟行军下来就能凝成一股绳……这是何等恐怖的驭兵能力!   尤其是对“将三千兵”之才的姜望来说,这简直高山仰止。   前方的龙禅岭,云深雾重不可测。   怪诞的兽吼不断响起,有一种肃穆和恐怖并行的气氛。   旸谷的将主嶽节亦是兵道大家,几番攻岭,未得寸功。赤眉皇主希阳且战且退,且退且守,退到龙禅岭之后,则一改先前颓势,竖起了铜墙铁壁。不许人族再进一步。   此后仲熹和泰永回防,也不做别的事情,一个全力养伤,一个尽起大阵,不断加强阵地防御。   姜望第一次看到号称“日出之地守门人”的嶽节,就是在这样一个波澜壮阔的午后,在攻防激烈的血腥战场里。   彼时的嶽节,刚刚从锋线上撤下来。与仲熹或者泰永交过手,气息的波动已然搅覆一路行来的天地元力。   他的阵地在龙禅岭的另一边,似是才意识到曹皆的来援,于是大步向这边走来。   他披着甲。   不是今日才披。   在过往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是如此。   从未有人见过他卸下甲冑的样子,好似他生来就与战甲一体。   那是一副形制古老的甲冑,现在早不时兴这样的制式。肩甲有狰狞的倒刺,胸甲是挫有暗纹的一整块。头盔上则竖着一支枪头!   枪头甚至开了血槽,系有一道黑缨。   这副甲整体说是暗金色,但那金色太淡。而那“暗”中,浸着血。   在审美意趣上,这副甲或许不被现在的太多人觉得好看。   但穿在他身上,有一种从时光旧处走出来的勇武。   他并不似手下的宣威旗将杨奉那般高大威武,他的身形是较为普通的。但给人的感觉,是铜心铁胆,钢筋铁骨。   甲冑下的他,比他的甲冑更刚强。   尽管他并没有揭开面甲,姜望只看得到他的眼睛,但仿佛已经深刻地认识这个人。   他的眼睛是灰褐色的,其间没有太多的情感色彩,只有一种化不开的固执。   “你受伤了。”他看着曹皆。   “是的。”曹皆答。   “军队全部交给你。”   “好。”   两位兵道大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完成了交接。   并不是说嶽节自认兵略不如曹皆,而是在曹皆受伤断臂的情况下,他解放自己作为衍道强者的战力,才是最合局势的选择。   当然,这也是对曹皆兵略的认可。相信他无论在何种状况下,都能最大程度上展现兵道之威,释放人族大军的力量。   在涉及人族大军的统御中,嶽节的意志在后退,曹皆的意志在前进。   三军之志,一意贯之。   曹皆头顶,顷刻窜起气血狼烟,一时撑天!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具体到每一队的兵煞控制。三军或为一体,兵煞彼此勾连。   他可是能掌百万大军的帅才,军队越多,越能施展。   而嶽节在剥离了军势之后,整个人如同礁石露出水面,体现出另外一种不可摧折的力量。   血河真君彭崇简主动释放善意:“嶽将主久攻辛苦,可以稍作休养。待到决战之时,我再叫您。”   在曹皆没有率军赶来的时候,嶽节对龙禅岭的攻势一直未有停歇。因为他们作为先打到龙禅岭来的军队,必须要持续地对这海族重地施加压力。甚至于他是以“孤军在此,却必须要拿下龙禅岭”的姿态,来展开的攻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迄今没有一面人族旗帜真正在龙禅岭上插住,但人族的鲜血已经在岭上洗了好几遍地!   千锤无功,而渐锻形。   这是他和曹皆的默契。   此刻他看了彭崇简一眼,点了一下头表示接受善意,但说道:“不必。”   而竟转身,探手一抓,抓住了一杆丈八之铁槊,竟然摆出了更拼命的战斗姿态,就这样重甲长槊往前走。   彭崇简不明所以。   而曹皆道:“现在就是决战的时刻。”   他亦平静地往前走,走过大军肃立的血气之林,走过一个个炙烈跳动的人族的心:“我的忍耐在路上就已经结束。”   嶽节亲为先锋,曹皆为大军主帅。   砰!砰!砰!   心跳捶成了擂鼓声。   冲锋!冲锋!   战旗前指。   人族大军如海潮一般往龙禅岭上涌。   无论神临内府抑或未能超凡的壮勇,无论大国公侯名门真传又或普通的小卒。他们都是这海潮里的一部分,而混同出如此磅礴的勇气。   现在就是决战的时刻!   就如同祁笑在战前的展望——要于此役毕万功!   ……   ……   滴~答!   危寻的一滴血落下去,砸穿了脚下的煞云,落向那无尽的彼处。   眼前大军如海,惊涛骇浪。   巨大无朋的福泽战船,在这等军势的包围下,也只是一只摇摇欲坠的小舢板。船身正中有一道巨大的裂隙,也不知怎么还能勉强吊连在一起。   祁笑用兵如神,他危寻战力也不输于人,但还是陷入了被大军围困的境地。   双方兵力相差太悬殊,虚张声势的泡沫一旦被戳破,这样的结果也只是早或晚而已。   值得庆幸的是……应该不算太早。   娑婆龙域那边,大约该有结果了?   为了营造进攻东海龙宫的真实性,祁笑调了五万夏尸主力在此,辅以五万候补,亦称十万——她的夏尸军常常是一半主力征战,一半轮替休养,故而这就是战争状态下的军势。   此刻已死得寥寥无几。   福泽战船上身穿祥瑞战甲的祁笑,生命气息正在急速地坠落。   崇光、杨奉这两个强真人,在填平月桂海之后,便奔赴娑婆龙域去支援了。也是他危某人的一点私心,不想本宗第一真人也陷在此。   那么现在呢?   危寻恍惚想起了一年一度的海祭大典,想起天涯台,想起那首海民最为熟悉的悼歌。   “苍苍兮云盖,茫茫兮归来。”   “吾愿执长缨,今朝搏怒海……”   去岁何岁,今夕何夕?   他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不断变换色彩的眼睛,赤橙黄绿青蓝紫,无冤皇主占寿的眼睛!   占寿已近前! 第一百七十八章沉都   第1915章沉都   伤心亦死。   伤情亦死。   伤意亦死。   一眼千万年,苦海怒潮声。   占寿之瞳,照见的尽是夭寿者!   世事无常,谁知你因何而死?   吾无冤皇主,决汝生死无怨也!   那变幻流彩的眼睛,仿佛收纳了整个世界。   所见即所有。   包括那艘摇摇欲坠的战船,包括那位名扬沧海的沉都真君,也包括了……一柄洞穿了时间与空间的剑!   此剑古拙,长有四尺,剑铭“沉都”。此二字无比清晰地映入占寿的眼睛,遂有剑芒耀世,反折流彩。   在这一刻,赤色转橙,橙转黄。   天地有枯色,剑光亦凋落。   独属于沉都的剑芒寸寸消散,这柄耀世的长剑,收敛为视野中寻常的一横。持剑的危寻,也再次出现在视野中。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那一滴从危寻身上滴落、落向无尽之彼处的鲜血,恰在此刻,抵达了“彼处”。   它坠落的线条非常自由,除了真君本身的道则存留,未有任何力量赋予的痕迹。但就是那么恰巧的,落进了此域混乱规则冲突最为激烈的那个点。   而竟引发了混乱规则的全面碰撞!   好似落进油锅里的一点火星,立即便引发了爆炸。   此地并非东海龙宫,而是东海龙宫之外的界域。危寻和祁笑杀进东海龙宫的兵锋,被一路倒推出来,而后且战且退至此,直至被海族大军包围。   而危寻此刻一滴道血所引发的变化,绝不仅仅局限在方寸之地。规则的爆炸似星火燎原,顷刻波及整个界域!   如果将一界规则比作海,此刻就是涟漪骤起,俄而波澜壮阔。   若这个界域彻底崩溃,那么海族大军的包围也要随之崩解。   绝大部分海族战士,都不能在一个界域的崩溃中存活下来。无冤皇主在掌控大军,调动兵煞之力的同时,也理所当然地要替整个军阵承担危险。他要替麾下的每一个战士对抗界域崩溃,也就必然不能给予危寻太多的力量。   于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只秀丽的靴子。靴子本身并无殊异,特别的是靴子的主人。   这是一个瘦高的女子,穿着一身绣纹诡异的祭袍,头戴月白色祭冠,她只是走出来,走到视野中,随意地踏落她的靴子。   殃及整个界域的规则爆炸,一时顿止了!   她踩住了规则涟漪!像是踩死了那种名为“崩溃”的东西。让本该继续的一切得以继续。   玄神皇主睿崇!   说是龙种,本身有部分龙的血脉,但其实并不表现“龙”的一切。   因为她走的是神道,如今阳神成就,名证皇主,早已无拘于龙血。但龙族仍然认可她,将她列入谱系。   此界的崩溃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   但那一滴道血却在此之前,就穿透此域。   如此巧合的,当它落下之时,迎接它的刚好是一条五光十色的界河。   鲜红的血珠迅速被破碎的规则所分解,而这滴血珠上所残留的来自于沉都真君的道则,一瞬间崩溃了。恰恰被分解的那一刻,恰恰在破碎的规则里,拨动了所谓的“破碎”。   于是。当睿崇踏平规则涟漪,占寿重新将危寻拉入视野。   那变幻流彩的眼睛,看到了色彩斑斓的河!   界河位移了!   且是如此巧合的横亘在危寻和占寿之间。   神通,卜数只偶!   无拘天意,机缘巧合。   危寻踏足绝巅,反溯道则,己心即天心,早已不束于“天意”、“我意”,万法万念皆自然。   如此才可以在大军围困之时,在两尊海族皇主的压迫下,相逢自己的巧合。   对于占寿、睿崇这样的绝巅强者,界河根本就不能成为阻碍。   他们即便赤身横趟界河,界河也无伤其身。   但界河于迷界的特殊性在于——它是唯一连同各个界域的通道。   也就是说,在这条界河出现的此刻,危寻已经退到了另外一个界域里,脱出了海族大军的包围圈!   占寿毫不犹豫,一步跨过界河,紧追其后。   玄神皇主则是随意一转足,祭袍旋舞,身影已无。   危寻在倒退,手提四尺长剑,不见半分烟火气。但此界的空间、元力,都在“送”他。他仿佛在被推着走,如立潮头,随波遽远。   但占寿亦如影随形,始终不曾让他脱出视野。   两位绝巅强者一追一逃,瞬间转换了五个界域——不是危寻不想回近海抑或去沧海,是那位并不显露身形的玄神皇主,镇住了他脱离迷界的路。   而就在下一刻,危寻拧身一转,于潮头回剑。长剑所过,竟泛起流彩瞬转的锋线!   他竟要剑开界河,再分一域!   如果说先前的界河位移,是站在神通尽头,对“道”的运用。现在则是毫无保留的绝巅战力的强压,强行以力破界!   但虚空中探出一只肃杀的白色的小手,于不可能之中实现了可能,恰恰捏在剑尖!   又有一只胖乎乎的青色的小手,按在了剑格之上,反推危寻之虎口。   又有一只结实的黄色的小手,握成拳头,砸在剑身,砸得长剑下沉!   再有一只滚烫的红色的小手,挡住了剑刃,蜷卷剑锋。   更有一只冰冷的黑色的小手,落在剑柄之上,触及危寻五指,似要与他合握此剑。   白、青、黄、红、黑,睿崇所驭之五行婴神!   此婴神不避神鬼,不死不灭,任意穿梭五行,而附着玄神皇主之意志,自生道则,自成五行神鬼小世界。于此镇压危寻!   危寻早已被重创,那一滴道血就是本源受损的表现。此刻被睿崇强势截停,道则相迫,便有丝丝缕缕的剑光,起于周身。   一身独照,剑气如月。   此刻后有睿崇虎视眈眈,剑有五行婴神相镇,前有无冤皇主步步紧逼。   危寻独握长剑,在这一刻剑气升腾高悬,道则凝现下沉。   以他为中心,浮现了一座虚幻的、残破的、有着荒凉气息的城!   此城自虚而实,也不过是发生在一瞬间。   满目断壁残垣,而这般强悍厚重。   白、青、黄、红、黑,五只小手被此城的力量所约束,强行拽出了五尊哇哇乱叫的婴神。金木土火水,寻五方,镇五行。   此城风水绝佳!   五行婴神被强行镇于此城下,无冤皇主被阻隔于此城外。   占寿抬眸,只看到城门紧闭,门匾高悬三字,曰——“钓海楼!”   危寻掌控卜数只偶这样的强大神通,可他的道则却无关于命运因果。   他的道则……是钓海楼。   天下修行者,各有各的路。优劣强弱不论,大多照见本心。   危寻的路不在于剑,不在于神通,而在他的宗门。   他生于此,长于此,成于此,最后也担于此。   世间以物为道则,少有强路。   钓海楼作为道则也不例外。   这并不是一个强大的道途,因为真正的钓海楼也从来不是世间绝顶,更不似命运因果这些有无尽的可能……   可是危寻如此强大!   被大军磨损过道则,被皇主重创过道躯。   仍能于此奋勇,伤躯独战两绝巅!   但玄神、无冤,哪个是弱者?   月白色的祭冠于此显现了无边神圣,祭袍披身的睿崇迳自落在此城上空,足踏危寻,碾压此城!   祭袍上诡异的绣纹这时候仿佛活了过来,疯狂扭曲着、似在表演古老的舞蹈。仿佛在祭拜,仿佛在歌颂。   而磅礴似海的神性力量,显化出无数扭曲的烟体,疯狂地往危寻的道则城池里钻!   道则城池不断地捕捉神性烟体,不断地将之镇于城楼,可城池本身,却迅速地摇晃起来。在这种道则与道则的直接碰撞里,被撼动了根基!   城中自有危寻所怀念的世界,可城外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人生。   轰!   便在此刻,占寿一步踏出。   这位无冤皇主简单地一步,却踏出了天摇地动,影响了此世根本。   他看着那高高的城楼匾额,一双眼睛转为绿色。   在此绿眸前,洞开了城门!   风吹满城,残絮如烟。恍如新风吹旧气,危寻在这里想要守护的过去,被无情地驱逐了。   城中执剑正与睿崇对抗道则的危寻,全身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整个人蓦地下陷,双脚入地,一直没至膝盖。   于是玄神皇主睿崇的身形,再降一分,她的靴子距离此城,更近一步。   占寿并没有顺势走进此城中,只是静静地看着危寻。   看着这位与海族对抗多年的绝巅强者,见其沉默忍受,不发一言。   他也不言语,只是眼睛再一次发生变化,颜色由绿转青。   危寻的左眼当场爆开!鲜血与粘液浑浊地流淌。   以其为中心,整个道则城池的地面,蔓延开无数条裂隙,密密麻麻似蛛网一般!   轰轰轰!   被镇压的五行婴神,开始猛烈地挣扎。   摇摇欲坠城将破。   满天的神性烟体,已经侵入此城,开始在这座名为“钓海楼”的城池里肆意乱窜,穿过那些断壁残垣,在危寻的回忆里随意涂抹。   玄神皇主睿崇轻轻抬起她的手,掌心向下,遥覆危寻。   纵然他有斩皋皆龙角之锋锐,有组建镇海盟之雄略,有搏风击浪之勇力,此时也动弹不得。   再多的机缘巧合……覆巢之卵救不得。   而占寿的那双眼睛里,青色遽转蓝。   骤生海潮!   此水不是简单的水,取自沧海,炼自幽冥,一滴万钧,一瓢天倾。   沧海之水卷飘蓬,从那颠倒混乱的所有方位一起涌来,瞬间便将整座道则城池淹没。也将危寻淹没在其中。   这位纵横迷界数百年的强大真君,终于倒下。   紧握他的剑,仰躺在他的城。   大海沉都。   ……   ……   以危寻的神通之巧妙,仅仅占寿一尊皇主,虽然实力占据优势,也未见得能留下其人。所以玄神皇主睿崇也第一时间追了过来。   对于被调到东海龙宫的海族来说,灭掉九卒之夏尸的过半精锐后,最有价值的战争目标,当然是沉都真君危寻本人。   危寻以“卜数只偶”之神通,机缘巧合地遁走,却将福泽战船停在了原地。   这本质上亦是给海族留下的一道选择题。   在山穷水尽的最后,唯有如此,他和祁笑才能多出一分生机。   当然这生机亦渺茫。   在海族两尊皇主逐危寻而走的同时,福泽战船仍在战斗。   战船上数不过千的将士,仍然凭藉着这艘齐国第一的战船,在做最后的挣扎——这些就是龙宫战场上最后的人族战士了。   密密麻麻的海族大军,将这艘巨船包围,其中亦有真王压阵。   且是与姜望交手过的那个水鹰嵘的老祖,号为“翼王”的水鹰地藏。   他审慎地仍以对待真君的规格兵围战船,不断消耗这艘代表了大齐匠师最高成就的恐怖战舰的储备源能,消耗战船上那些顽固近卫的性命。   他不诧异这些人族战士的顽强,因为他麾下的亲军亦有如此意志。只是注视着这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代表了“危险”的人族名将的落幕过程,多少有行百里者半九十的忐忑。   而另外的强军,已在念王的带领下,驰援娑婆龙域——念王鲸华本应是留下来的那个,只是他曾经吃过祁笑的亏,只怕为敌所趁。   故是由他来做最后的了断。   曾经威压迷界的福泽战船,已经千疮百孔。船身的覆甲,已经被掀得干净。   血迹斑驳,尸横各处。   此时此刻的祁笑,仰躺在福泽战船的甲板上,身上的祥瑞战甲已被击穿,巨大的血洞开在她的腹部,流淌着衰败的生机。   嘉瑞五灵皆死,景星庆云尽碎。   但在这个时候,水鹰地藏却看到,那奄奄一息的躺在甲板上的夏尸军统帅,虚弱地抬起了她的手掌。   危险!   水鹰地藏瞬间拔高遁远,绝不给这困兽以任何反扑之机。   然而与危险伴行的恐怖,却并没有降临。   几乎冲到此界尽处的翼王,在遥远的距离,警惕地注视着福泽战船,看着此船终于在一声痛苦的裂响里,从正中间断开。   看到船头甲板上躺着的祁笑,自血污之中露出的笑容!   他不知为何,怅然若失!   虚空之中,推开了一扇左黑右红的门。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此即祁笑神通——福祸之门!   而祁笑就那么笑着,虚弱地说道:“我予此战鸿运当头,一战毕万功!”   ……   ……   “你是否听到什么声音?”   在那沉都之海前,占寿正欲转身离去,支援娑婆龙域,忽地停步。   “什么声音?”玄神皇主睿崇皱起眉头,回看那具正在消解、正在感召天地的道躯,有些迟疑:“好像……是听到了什么。”   好微弱,但好用力。   有个声音在说……   “我予此运机缘巧合,必定实现!”   占寿与睿崇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   大丈夫东去不须归!沧海欲葬我便葬我。   “我予此战鸿运当头,一战毕万功。”   “我予此运机缘巧合,必定实现!” 第一百七十九章真君死,大益于天   第1916章真君死,大益于天   呼呼呼~   天地之间有飓风。   此风庞巨无朋,啸声万里。上接高天,下卷土石。   从山脚往山上卷,拔万载老树、掀千钧巨石,荡兵煞,绞敌军。使得那云遮雾掩的龙禅岭,不得不显露真容。   真正在曹皆的操纵之下,姜望才认识到什么叫军阵杀术,才深刻理解何为“集众成阵”。   曹皆所掌控的大军,兵源来自不同势力,不同宗门,完全难称得上默契。虽则来迷界征战者,必然接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但旸谷、决明岛或钓海楼,训练的军阵也并不重叠。   可曹皆化腐朽为神奇,归杂乱为有序,硬生生把凌乱各异的军阵,复合为一个整体。用一种类似于零件拼凑傀身的方式,完成了军势上的大统合。   三千里龙禅岭,有武装到牙齿的碉楼,有高达数十丈的恐怖恶兽。   诡刺藤、恶藓池、邪魂蜂巢……可以说处处危险。   但人族军队在曹皆的指挥下,只是横趟。像一方无情无漏的巨石,只是不断地往前碾。   岂止接天连地的飓风?   岂止张如天幕的箭雨?   轰隆隆隆!   那翻滚着雷霆的恢弘世界,竟被一面血迹斑斑的战旗洞穿。   强如龙族皇主泰永,也不得不再一次放弃防线后撤。   战旗猎猎,自引天光照满山。   嶽节所掌管的旸字旗,是大旸帝国的最后一面旗帜。   曾经雄霸东域的伟大帝国,只有最后一抹余晖,飘扬在今日的龙禅岭。   今人犹披旸甲,铁槊演尽寒锋。   旧日军威,仿佛能见。   “我将一步不退!挡我者死!”嶽节徒步登山,执槊而前:“龙禅岭广有三千里,今日进军三千里!”   姜望身在军阵中,成为人族怒潮的一部分,去吞没那亘古长存的高岭。   心中实在是没有余念,浑然无我。只感受到壮阔,只捕捉到杀戮。作为一名战士,千千万万战士里的一分子,此刻唯一要做的,就是在曹皆清晰而准确的指令下,奔赴每一个最恰当的位置。   五位衍道真君,齐攻龙禅岭,这是什么概念?   大阵好似纸糊,雄山只如泥丸。   哪有什么铜墙铁壁!   曹皆掌控全军,简直将军势催成了怒海,根本无一丝罅隙。明明是攻山叩关、很该有一分拉锯,却好似扑杀蜉蝣,碾灭蝼蚁。   龙禅岭上只有一个大狱皇主仲熹,能够在兵阵上与之稍作较量。   但又有嶽节、烛岁、虞礼阳、彭崇简,四位衍道真君亲为锋矢,一任曹皆调遣。仅靠希阳和泰永两尊皇主,又哪里守得住?哪处防线能够不被击穿?   嶽节说今日进军三千里,也不尽是狂言。   人族大军冲阵至现在,未有一次潮退!   从邪魂蜂巢杀到坐禅洞,耗时未过半盏茶。   此窟乃海族有名的禅修地。在龙禅岭十二净地里,排名第三。   此处有手段,就中杀气藏。   但烛岁只是提灯一送——里间伏兵未出,阵势未开,梵音方动……白纸灯笼里的烛火,就已经铺满此窟,将里间一切都焚尽。   连海族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手段都来不及看到。   偌大的娑婆龙域,经营了不知多少岁月。龙禅岭更是多少海族心中的圣地。   可人族一朝侵来,势无可当。   桃花一路开上山,太嶷山撞龙禅岭。   不能说龙禅岭上的阵防不够强大,不能说仲熹不擅守,不能说海族战士不够顽强。哪怕是希阳、泰永他们,亦是身截洪流,带头搏命。   可是娑婆龙域这里的人族海族力量对比,确实悬殊。且是从高层战力到军队力量的全方面碾压。且是曹皆这等从不出错的名将来主持战事!   但凡棋盘上能出现一点优势,曹皆都能够将优势保持到终局,更别说眼下如此大优,如此富裕。   名门天骄,精兵强将,应有尽有。衍道战力都能够多出来两尊!   他根本不与仲熹耍什么阵型变化,分进合击,就是赤裸裸地碾压,无休止的军阵道术洗地。   军阵道术没洗干净,就真君再来洗一遍。   把龙禅岭洗成了秃龙山!   就这么生推上去。   人潮如海,旗帜其实杂乱。   但每一面旗,都是人族的旗。且招摇不倒,且愈举愈高!   龙禅岭雄阔而强大,向来高不可企,从未被人族攻陷。   它不是一座简单的山岭,是娑婆龙域的核心,也是许多海族的寄托,具备伟大的意义。其间有十二净地,如坐禅洞等。有十八恶狱,如恶藓池等。有镇山金刚,有护岭伽蓝……   但是都无用。   娑婆龙域几乎自成一方世界,直到现在域内也还有许多海族在抗争。   但人族已经杀至此域绝对的要害之处。   人族大军一路横碾,虽是上山攀岭之路,却如刀破竹,速度越来越快。   当嶽节亲掌的旸字旗,终于插到龙禅岭的核心“天佛寺”之前,就意味着这场讨伐娑婆龙域的战争,已经迎来了尾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至少于娑婆龙域是如此。   天佛寺说是寺,其实并无砖石,乃是一根生机勃勃的、数万丈的参天大树,掏空树干,雕凿而就。树皮有佛塑,枝叶尽菩提。   树下有清净气,但现在已被血腥冲散。   大狱皇主仲熹、赤眉皇主希阳,以及出身龙族的皇主泰永……三尊海族绝巅强者,此刻个个带伤。并排站在天佛寺前,目光掠过猎猎招展的旗帜,看到人族战士一潮一潮地往此处涌。   漫山遍野的支流,最后汇合成如此雄阔的海。   他们已经使尽了手段,拼尽了所有,把龙禅岭上漫长岁月里的布置全都拼完了,把驻守龙禅岭的重兵皆填死,而终于无计可施。   甚至于,大狱皇主仲熹已经濒死,赤眉皇主希阳也几次从鬼门关前逃出!即便是三尊皇主里最强的泰永,不也被打穿了道则世界?   他们都已看见穷途,而都驻留在此。既为此战之憾,亦为海族之恨!   烛岁、虞礼阳、彭崇简,走到了嶽节身边,平静地注视三位海族皇主。   残甲断臂的曹皆,亦从军阵中走出,立足四位真君中间。   此时只需防止困兽之斗,少付代价。以五敌三,却是不必再耗损将士性命。   若以衍道强者为锋镝,则洞真、神临也自出阵上前。   险被打死、现在也伤躯未愈的东王谷度厄左使季克嶷,不知何处养伤折来的钓海楼秦贞,从东海龙宫赶来的崇光、杨奉。   商凤臣、陈治涛、符彦青……   当然也包括姜望,和紧紧跟在姜望旁边的竹碧琼……以及姜望和竹碧琼在哪里就凑到哪里竖起耳朵的卓清如。   看到姜望走向虞礼阳,她耳朵竖得更高。   “天佛寺?”姜望寸血不染地走到虞礼阳身后,有些疑虑。   他曾在稷下学宫里读书,学过记录世尊言行的《菩提坐道经》。学宫讲习严禅意,精通佛法,尤其对佛门尊者悉如念的《菩提注本》有很深的研究,课讲得极好。   他也因此对这“天佛”二字有些印象。   《菩提坐道经》里提及世尊弟子,其中确有尊为“天佛”者!只是后来不知怎的未有广传尊名,不似世尊的其他亲传那样,或自开道统,或万世传法。   煊赫如此的佛陀尊号,最后却是销声匿迹。   当然,历史风流总如烟。什么样的豪杰,有什么样的结局,都不稀奇。   只是在这龙禅岭遇到以此为名的寺庙,也难免产生联想。   “很好奇么?”虞礼阳似乎完全了解姜望的所想,目视前方天佛寺,语气轻松地笑了笑:“天佛即龙佛。”   天佛即龙佛!?   世尊亲传里最有灵性的弟子,有“天佛”之尊号的神秘存在,竟然是那位中古时代的龙佛吗?   那位感召了无数龙族,使之皈依佛门的龙佛?   那一位追随世尊,帮助人族赢得人龙之争的佛陀?   悬空寺之降龙院里,至今仍然矗立“佛掌降龙”,就是对这段光荣历史的纪念。   可龙佛此名,于人族固然功勋莫大,于败退沧海的那个族群来说,则是罪大恶极!   所谓“龙佛”应该是龙族的叛徒、被龙族恨之入骨才对,怎会在此立寺,还得纪念!?   这完全说不通。   可虞礼阳是何等人物,他既然当众给出回答,就自然不会有错。   所以中古时代的那一段历史,其实是有什么隐情存在吗?   比如……龙佛感召无数龙族,并不是叛族之举,并非为了帮助人族?   有没有可能,当初龙佛以佛陀之尊号,敕封大量的护法天龙,并不是倒向人族,而是以为……佛门倒向了龙族?   换而言之,身为世尊弟子的龙佛,着了世尊的道!   如此也可以解释那龙息香檀树的成因!   按照陈治涛的说法,在很久以前,龙息香檀树是最珍贵的檀香,对佛门修士有莫大好处。这似乎可以佐证龙族与佛门那亲密无间的时期。而现在的龙息香檀树,散发的每一缕瘴气,都是针对佛门修士的剧毒,越是佛法精深,越是吞毒难救。   谁能如此了解佛,又如此仇恨佛?   若是真如姜望所推测的那样,唯有龙佛!   龙族与人族是有过亲密无间的时期的,是有过共治现世的时期的,虽然关于后一点,人族现在已经不承认。   但在历史的痕迹里,姜望早已有所窥见。   恰是龙族与人族曾经那样亲密,所以才有龙族拜在世尊名下,成就“天佛”之尊。那时候想来也师慈徒孝,同门和睦过。及至后来,种族相争。   而再深想一层……世尊当年收天佛,是否就是为了后来的人龙之战而布局呢?   如此谋算,方配得上世尊之手笔!   经历了妖界之行,知晓了古老秘辛,从另一个角度反观人族历史,姜望早已学会了两相印证、探索真实。   虞礼阳一句“天佛即龙佛”,便让他想了太多太多。   历史的迷雾不断吹开,世界的真实若隐若现!   而若天佛即龙佛,眼前的天佛寺,脚下这龙禅岭,乃至整个娑婆龙域,也恐怕有更重大的意义。才叫以祁笑、曹皆为核心的人族军事统帅,把重注押在此地!   但这些,也只在姜望心中。他缄默未再言语。   曹皆等衍道强者,显然对于眼前的天佛寺并不陌生,听到虞礼阳说“天佛即龙佛”,也没有什么额外的反应。   或许在洞真时候,他们就已经了解过。   “几位皇主,今日胜负已定,你们何必再做无谓——”曹皆开口说话,但忽又咬住了牙关!   因为就在这一刻,他已经察觉到了波及整个迷界的伟大震动。   有衍道身死!   一身伟力散尽,复归于天地元气。   对道则的掌控已放手,好似笼鸟归自然。   道躯崩解,反补天缺。   此即《朝苍梧》所载,“真君死,大益于天!”   无论绝巅强者死在现世还是沧海,都能制造出一个短期的福地。在特殊的手段加持之下,也往往能够多坚持一段时间。   所以为什么说天妖自举的天妖法坛,能够帮助妖族开辟新天?那本质上就是衍道强者,用自己一生修行,归还于天地,反哺于族群。   天妖法坛就是最能够发挥衍道自毁之价值的伟大创造。   而在规则混乱的迷界,一位衍道的死亡,所能产生的最大变化,就是给予迷界以伟大的支持,让迷界孕生出全新的界域!   不是像人族营地或者黄台界域一样,慢慢的把迷界界域完全转化为某一族的规则体现。而是在已有的界域之外,再生界域。   也就是说,在事实上扩大了迷界的范围。   迷界食尸而大补!   这一尊陨落的真君强者是谁?   的确也不必再问了……   “姜望啊。”曹皆的声音从牙隙里滚下来,往下坠。   他已经尽快!很快!但海族也拼尽了所有。   烛岁、虞礼阳、彭崇简、嶽节,具都不语。   崇光真人神光黯淡,真人秦贞面色煞白。   姜望手按长剑,抬眸不解:“大帅有何吩咐?”   “有些场子,你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曹皆只说这一句,便不再言语。   独臂残甲,第一个向海族皇主杀去。   何必言语?!   要么当场打死眼前这三尊皇主,掀翻天佛寺,踏平龙禅岭。   要么就等更多的海族皇主脱身赶来支援,叫东海龙宫那边白白牺牲!   他曹皆决不允许! 第一百八十章天佛   第1917章天佛   参天巨木成古寺,名以“天佛”,雄镇龙域。   三尊海族皇主,背古寺而面人族,自有山岳巍峨不可移之势。   但五位真君同时出手,只是一个照面,三尊皇主就已经被击退!   东海龙宫那边尘埃落定,他们当然知道应该争取时间,但时间问谁去要?   曹皆、烛岁、虞礼阳、彭崇简、嶽节,谁能留手?   当此之时,只听一声龙吟如雷吼:“皇主可死,龙禅岭不可无!今日血染天佛寺者,自我泰永终!”   泰永摇身一变,再现万丈金龙!   雷云深处龙摆尾,骤然击破了封锁,打出时空缝隙。龙须在风雨中摇动,竟将濒死之仲熹、重伤之希阳都送走。而雷电交织,又立即将这道裂隙缝合。   “以吾龙血浇龙域,如何?!”   泰永以庞巨之龙躯携风带雨,吞雷吐电。大如屋舍的金色龙瞳,怒视曹皆等:“与你换一危寻!”   三千里龙禅岭,上空尽积雷云。   一位绝巅强者倾尽所有来搏命的威势,比天倾地覆更恐怖。   但送走两位皇主之后的泰永,却并不扑向人族大军。反是绕树而上,龙盘古寺。   那在金鳞之上奔涌的灿光,也倾泻在天佛寺,如流金漆。   泰永之龙躯,仿佛成为天佛寺亘古就有的雕塑,与之相合,固而激发出伟大的力量。   雷鸣龙吟风吼,呼呼如撞命运之钟。   天地之大音,使听者心神慑服。   偌大的天佛树寺里,响起了洪钟大吕般的诵经声。   却是此寺修者,与泰永合鸣。   龙首高抬,穹顶风雨咆哮,仿佛怒海。   龙身抱寺,寺外金辉激荡,如临胜景。   彼处风雨雷电,好像天外护法。此方地涌金莲,是净土妙门。   这个世界竟有如此矛盾的分野,而在无穷伟力的编织下,造就了代表泰永今生最高防御成就的“龙息胎藏大金刚界”!   没有天佛寺的支持,没有耗尽道则的决心,即便以泰永之强大,也无法成就此数。   而他的目的也已经再明显不过——他向人族衍道求不得时间,也无法指望仲熹和希阳,故而自求,竟以道躯镇宝刹!   用他自己的牺牲,来为天佛寺赢得时间,为正在赶来的玄神皇主睿崇、无冤皇主占寿赢得时间。   他说用自己换危寻,是告诫天佛寺前的这些人族衍道——可去也!   海族痛失月桂海,人族亦有群岛受殃。   人族死一危寻,海族死一泰永。   可算两清!   现在退去,都不算亏!   但泰永的怒吼,并没有得到回应。   或者说,曹皆他们,并没有在口头上回应。   对于一个注定道消的存在,对于那些已经不在的人,言语何用?   曹皆只剩独臂,可是他往高穹探掌。他那仅剩的一只手……手外是磅礴气血与浩瀚元力所交织出来的虚幻甲手,而在风凿雨击、雷轰电打中不断膨胀,竟以无形握有形,自那暗黑厚重的雷云中,精准无比地擒住了龙尾!   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须尾具全。   他擒住那龙尾往外拔,与泰永做最直接的角力,要将此龙拔离天佛寺身。   此时不拼,更待何时?   只听得雷鸣间歇,电光断裂,天地规则如飞灰,整个天佛寺附近的空间,尤其是在衍道力量对撞的最外围,竟出现了斑斑点点的黑色孔洞!   人族强者如崇光、杨奉等,都不得不选择带着大军后撤。   大战犹未歇,衍道决死,亦争以瞬息。   那身形佝偻的烛岁,依然佝偻着。提灯前行,步履艰难。可他的身外渐而燎起白焰,他的双眸也被白焰点燃,他竟然就那么走进风墙雨幕,走进金辉结莲……一切的一切,好像都不对他造成阻碍。   他就这样走近天佛寺,最后就那么走进了泰永的龙躯里!   即便强大如泰永,即便他结出了龙息胎藏大金刚界,更做好了迎接所有的准备,却也在此时发出痛苦的嘶吼!他的伟大意志,正被一点一滴地撕碎!   便在此时,虞礼阳漫步而前,大袖飘飘,并指拈桃花……像是拈着一颗桃红色的棋子,而以龙息胎藏大金刚界为棋盘,将此棋点落。   一时之间,金辉飘摇,金莲凋落。   泰永苦心构筑的龙息胎藏大金刚界,此一刻如虚似幻。   彭崇简就在这个间隙往前走,翻掌便拔下了头上乌簪,以此为匕,扎透了所谓“龙息胎藏大金刚”。而身成血河,呼啸着扑上了天佛寺。血河如血蟒,也似泰永先前那般,绕寺而上。   血蟒缠龙躯,将金辉染做赤。   泰永说血染天佛寺,血河真君却是等不及,先来帮他实现。   这一切说来复杂,但衍道之战,几乎已经很难用时间来刻度。   雷云深掩的天穹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白色的眼睛。其间白色瞳仁如海,呼啸着伟大的神性力量。   玄神皇主睿崇即将赶来,并且先一步降临了力量!   可也正在这一刻,嶽节的丈八之槊,狠狠地扎进了龙躯,甚而扎进天佛寺!   “喝——啊!”   旸谷将主身上那副古老的战甲,都发出了难以承力的撞响。嶽节体如金刚,扎稳了马步,双手持槊,咬牙怒吼——以一种掀翻天穹的姿态,将那盘根错节不知几千里的天佛寺树,硬生生掀了起来!   轰轰轰轰轰!   泰永那强大无匹的绝巅龙躯,像一座山脉崩塌!一丈一丈地崩碎!   轰隆隆隆隆隆!   龙禅岭在塌陷。   整个娑婆龙域都在摇晃!   生命是如此奇妙的事情,世界和生灵也总存在无法割断的勾连。   娑婆龙域在摇摇晃晃的同时,迷界亦得到伟大的滋长。   泰永死,他的无穷生机还归于天地。   天穹上属于玄神皇主睿崇的那只白色眼睛,流淌出难以描述的哀伤。   她的哀伤并不仅为泰永!   但曹皆在掌心龙尾崩解的同时,就已立挽兵煞为大弓,仰天一箭射玄神!管你哀不哀伤,就是要你痛!   白瞳闭眼,神力散消。玄神皇主睿崇当场退出了娑婆龙域。   是因为大势不可挽,所以选择了放弃?   姜望身在大军之中,默默以干阳赤瞳观察这一切。衍道之战的细节,他若能捕捉毫毛,都是莫大的收获。   他见那泰永死,皇主之死如雪崩。磅礴生命崩解、浩瀚道则碎灭,几乎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散归于天地之间。   都说蝼蚁不自量,蜉蝣渺沧海,可草木荣枯,与这绝巅生死,又有什么不一样?   他见那天佛寺已倾,老树断根。其间多少海族,尽皆无生息。圣寺倒塌,龙禅岭遥对香檀树海的古老布局,好像也土崩瓦解了。   已经掀翻了娑婆龙域吗?   在这迷界,人族就这样赢得了前所未有的伟大胜利?   姜望心中有一种不真切的感受。   他看到曹皆等真君并未罢手,在杀死泰永、挑翻了天佛寺之后,仍然各施手段,以恐怖的力量洗刷龙禅岭。   好像一定要将这三千里山岭,夷为平地方可。   龙禅岭被攻破,天佛寺被挑翻,海族在迷界就此又少一处根据地,且是经营了数十万年的根据地。   此地还有什么?   姜望不由得想到,经营数十万年的根据地,仅止于此吗?虽然这一路杀来,龙禅岭的确雄阔巍峨,岿然强大。有十二净地、十八恶狱种种关卡,有镇山金刚、护岭伽蓝种种布置。   更有足以支持龙族皇主泰永的天佛树寺,不可谓不强大!   人族以绝对的力量优势杀来,胜利摘取得绝不轻松。   但相较于数十万年的岁月……这些未免,仍然不够厚重。   此地还有什么?   曹皆等五位衍道强者好像要生生将龙禅岭凿平,将娑婆龙域击碎,他们好像在逼迫什么!   诸般设想正在心中转动,那悬于内府,已然绽放的歧途之花,蓦地摇颤起来。   歧途花从花瓣到花茎,皆作黑白两色,泾渭分明。它倒生于内府穹顶,而自有清辉洒落。整座第二内府,无数内府房间,也是因此分野,半黑半白。   当它的花瓣摇颤,哪怕极其轻微。   也叫姜望骤然警觉。   他隐隐感觉到这个名为“娑婆龙域”的世界,有什么变化正在发生。好像有一道荒古而伟大的气息……正在复甦!   不待他触摸那种感受,曹皆已然大手一挥:“走!”   这位如今代掌天覆的大齐名将,第一时间接掌了军队,且毫不吝惜军力,极其果断地聚起兵煞,化作长箭一支,破界而走!   本在龙禅岭肆意释放力量的几位衍道,也随之四散。便如深林惊羽,群鸟各飞。   像其他的修士一样,姜望身在军阵中,完全放弃自我思考,交付全部力量。   直到大军退出娑婆龙域,在早成白地的“己酉战场”重整军阵。他才从兵煞的一部分,归复为自我。   但笼罩在心头的那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却不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强烈。   他竟然还是感受到了娑婆龙域的震动,仿佛有什么无法描述的庞然大物,正在翻身。   要知道这可是隔着界河!   迷界之界河,是完全分隔了界域的存在。彼域之波澜,应该完全无涉于此界。   除非是说……此刻娑婆龙域之变化,影响的是整个迷界。   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比衍道之死阵仗更大?!   姜望看向虞礼阳。   虞礼阳负手而立,正潇洒地隔着界河眺望娑婆龙域。感应到姜望的目光,却也不回头,只问道:“伱以为迷界的平衡是由什么来维持?”   姜望皱起眉头。   他皱眉的原因,不是这个问题太复杂,而是太简单。   迷界的战局平衡,任何一个在迷界征战过的修士,恐怕都能说得出一二来。   无非是东海龙宫、娑婆龙域、月桂海,对天净国、苍梧境、浮图净土。   无非是海族大军对人族大军。   无非是常年坐镇迷界的几位真王对真人。   无非是向往现世的海族和赴海守疆的人族修士。   无非是偶然会出现的海族皇主和人族真君。   但这些答案都太简单,不值当虞礼阳把它当做一个问题。   那还能有什么?   人族与海族各自大势的碰撞?两个伟大文明的交锋?   “桃花仙对武安侯倒是极有耐心……”虚空之中,素纸无名书上,文字又在发生。   卓清如不动声色地往姜望这边挪了挪。   便听得虞礼阳的声音补充道:“我换个问题好了。你以为自中古时代的人龙之战,一直到现在,是什么力量在迷界这里对峙?”   自中古时代,自人皇逐龙皇的那场战争后,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对峙!   还能有什么?   齐国未有存在这么久,甚至钓海楼也未有存在这么久。   今时今日在迷界战场上厮杀的一切,在中古时代绝大部分都不曾出现。   当然包括曹皆,包括虞礼阳……甚至包括烛岁!   那还剩下什么?   姜望喃声道:“娑婆龙域,东海龙宫,苍梧境,天净国?”   他之所以没有说月桂海和浮图净土,是因为这两个根据地,都是后来才出现。且在历史中,都有被替换的经历。   唯独娑婆龙域等四座,才是亘古至今,仿佛永存!   虞礼阳微微点头:“武安侯一点就通。”   他还要展开说些什么,又止住话头,抬眸道:“你看!”   姜望由此看到,在那界河的对面,浩瀚无垠的娑婆龙域,竟已消失不见!并非是界河位移,因为他并没有感受到界河位移的波动,且界河对面也并未出现其它的界域,反是只有一片空无。   是偌大的迷界里,突兀出现的一个巨大空洞!   发生了什么?   不等姜望问出声来,他就在那界河的彼岸,在那巨大的空洞里,看到了一根锡杖!   杖身笔直,上有盘旋之树纹。   杖头是九龙相扣。   杖尾是龙尾,但鳞须皆坠如尖枪。   此杖便静静地悬停在那片空洞里,但有一种古老而伟大的气息,笼罩了所有注视它的生灵。   见此锡杖,惶然欲拜!   “怎么回事?娑婆龙域去了哪里?”军阵之中,有人掩不住慌张地问。   姜望亦有此疑问,但他听到了虞礼阳的声音——   “这就是娑婆龙域。”   这位风流桃花仙,语气第一次变得如此凝重:“天佛之兵器,娑婆龙杖!”   万古以来与人族对峙的,是此!   感谢书友“早津”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27盟! 第一百八十一章朝苍梧   第1918章朝苍梧   自古以来,名与器,皆在修者掌中。   君子善假于物也,但物非其本。   修士皆能养器,强者随身之兵器,也往往能够随之成长,获得不俗威能。   譬如姜望之剑,最早在南遥城出炉,初见名器之姿。但随着他一路成长至今,受神通之光日夜温养,历经大小战斗无数,也早非昔日可比。   当初的长相思,恐怕在神临之战里一触即折,今日之长相思,能够承受剑演万法之神通,姜望持之以战真妖!   如今的长相思,其质早不在廉雀当初所搜集的那些材料。它的根本,是日夜随身所凝聚的剑主的意志与精神,是同姜望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是那不断升华的过往。   但话又说回来。姜望若是失去长相思,他仍是绝世天骄,大齐国侯。长相思若是离开姜望,就会在时间的流逝里神光褪去,渐归凡品。要有其他修士重新温养,方才能见锋芒。   何止姜望之兵器如此?   如那“普度”,在黄舍利手中,和在黄弗手中,亦有根本不同。   哪怕是真君之兵器,一旦离开了真君,也会逐渐被时光朽坏。   因为器具的道,已经被击碎了!   娑婆龙杖何能例外?   自是因为它属于超脱之强者,已是超脱之器!   在绝巅之上,超脱万事。世间的一切规则,都不能够再约束它。   也唯是这样伟大的超脱之器,娑婆龙域才数十万年都岿然不动,未曾被攻破过。它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世界。要想真正覆灭娑婆龙域,除非能折娑婆龙杖。   这一杖化一域,镇压迷界数十万年的恐怖,实在叫人惊叹。   姜望按捺住心中的震撼,出声问道:“这天佛的力量,较之世尊如何?”   虞礼阳道:“绝巅之上的层次,已非我能判断。但我想他与世尊,并不存在本质上的差距。所谓『天佛』,是已走到『佛』字尽头,世尊能够抵达的位置,他亦能达,是谓『与天齐』,所以号为天佛。而且他成为天佛的时候,人皇逐龙皇之战尚未开始。”   这位桃花仙话里未尽的意思,是说那位在人族历史里被书写为“龙佛”的存在,在后来还有清晰的成长……真是恐怖的强者!   姜望又问:“天佛的兵器,为何在此?为何化生龙域?”   “如剑在鞘中,亦为慑敌,亦为养器。”虞礼阳一副很值得敬重的、知无不言的前辈样子,漫声道:“此番它被强行逼出来,既失先机,也白费千年……且后退些。”   说话间大袖一挥,整个人族大军和他自己,都后退了三十里地。   好在“己酉战场”早成白地,倒不虞遮挡视线。那界河彼岸的娑婆龙杖又醒目非常,仍然牢牢占据人们的视野。   姜望远眺河岸,才忽地意识到突兀的是什么。   虞礼阳这一挥手,三军皆退,便只剩曹皆等四位真君,孤独地留在界河前。   姜望目带疑问地看向虞礼阳。   “天塌下来个子高的顶。”虞礼阳不回头地道:“勿惊,我留在这里保护你们。”   姜望:……   虞礼阳说娑婆龙杖化生娑婆龙域是在养器,譬如剑在鞘中,那么此刻娑婆龙杖被逼出来……剑出鞘,自要染血!   所以姜望完全理解虞礼阳这“保护”一词从何而来。只不过,这虞上卿到底是在保护自己,还是在保护自己,且得两说。   说话间,变化正发生。   那巨大的空洞之中,仿佛亘古悬立的娑婆龙杖之旁,出现了一只手。   五指张开,竖握此杖。   当这只手完整地贴合龙杖的竖纹,把握这支古老锡杖,头戴祭冠、身披祭袍的玄神皇主睿崇,才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人们视野中。   玄神皇主虽是神道强者,毕竟曾是龙种,在泰永身死道消后,成为最适合握持此杖的那一尊。   此刻她手握锡杖,悬立虚空,仿佛远古时代的龙神圣女,从时光深处走来。一时独据天地,仿佛把握了整个迷界!   而在她的身后,无冤皇主占寿、赤眉皇主希阳、大狱皇主仲熹,一字排开。   虽则希阳先前是重伤遁走,仲熹更是险些被打死,但绝巅强者回气一口,乃得无穷。有这阵缓冲,他们伤是好不了,但也恢复了几分战力。   这一时众星拱月,显现无穷威能。   睿崇低沉开口,声音肃穆,好似在什么正式的祭典上虔诚祝祷:“天老神衰,长岁短怀。悠悠一世,何其薄哉!”   她握杖的手被树纹绞破,鲜血淌过指缝,在杖身蜿蜒。   她将龙杖高举,其声渐高,而后悲如龙泣:“后辈不肖,惊扰祖器。祈以此杖,罪杀来敌!”   古老的气息在蔓延。   那色彩斑斓、能够分解一切的界河,在这一刻也停止了流动。   己酉界域在颤抖!   不,整个无知无识容纳了无数场厮杀的迷界,都陷入了大恐怖!   无法形容的恐怖,让隔着一条界河、距离河岸三十里、中间还有五位真君阻隔的姜望,竟也感到道元停滞、呼吸困难!   他是神而明之的强者,斗杀不知多少神临,但在玄神皇主高举娑婆龙杖的这一刻,别说抵抗、别说面对,就连遥远的看到,也成了一件危险的事情!   他不由自主的沉心定神,连接五府,以强大的意志握紧长剑,与自己本能的恐惧战斗。   但面对如此可怕的变化,静立于河岸前的曹皆等真君,却全无出手的意思。   他们或佝偻或刚强地站着,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玄神皇主高举娑婆龙杖,搅动迷界之风云……而后在下一刻,一道剑光开天而来!   非止于娑婆龙杖所在的那片空洞,非止于界河,非止于己酉界域,是好像整个迷界都开裂。   那似乎是一种感觉,又仿佛成为了真实。   在如此剑光出现在视野里的这一瞬,姜望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神通之光随之分野,神魂也好似被剖成两半。   他好像已经被分尸了,但又在那种痛苦中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他不由得脊生冷汗,但就连汗珠也分流!   金躯玉髓何其脆弱,神而明之何等渺小。   这是什么层次的剑光,出自什么样的剑?!   它没有具体的形状,但拥有具体的锋芒。   它以斩破迷界的姿态出现,而凌驾于高举的娑婆龙杖之上,将之斩落!   嘭!   一声轻微的炸响。   玄神皇主睿崇握杖的右手,当场爆开,被绞碎成无数用肉眼已无法捕捉的细微存在。无论道则、道躯、道血,抑或祭袍、骨骼、元力,在碎得如此彻底的时候,竟都如此接近……   凭不朽之赤心坐镇五府,以干阳赤瞳目睹这一切的姜望,恍惚明白了什么是“一”。什么是源海里的具体而微。   一剑之威竟至此!   娑婆龙杖在坠落,而睿崇在空中环身。花纹诡异的祭袍,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艳丽的花。她以完好的左手再次将龙杖接住,就这样进紧紧握着娑婆龙杖,以那尖锐如枪的杖尾就此一划——   此声如裂帛。   伴随着天幕被撕开的声音,横亘在众人之前、位于己酉界域的这条界河,骤然扩张了千百倍!   那恐怖的无序的规则乱流,在这一刻更是骇浪反覆,激涌狂奔,仿佛天河。   而睿崇已放手。   娑婆龙杖继续下坠,瞬间铺开来,填塞了那片巨大的空洞,娑婆龙域再现此界!   但其间山河破碎,洪流奔涌,是一副残破景象。   “你怎么了?”竹碧琼关切的声音,让姜望从难以呼吸的紧张中脱身出来。   他艰难地挣回目光,看到竹碧琼横拦在他身前,似在阻隔什么。   狼狈不堪的他环顾左右,这才发现,不止竹碧琼、卓清如她们风轻云淡,就连身后修为更低的那些将士,也个个岿然不动。   这显然是虞礼阳的杰作!   他说保护众人,是真保护。涉及娑婆龙杖的战斗,哪怕隔着界河,哪怕拉开了距离,也不是等闲能看。   但他针对姜望的怀疑,也是真的针对……   保护了所有,唯独漏了姜某人。   “没事,不用担心。”姜望回应了竹碧琼,错身一步往前,正要质问虞礼阳。   “你可知道这一剑来自哪里?”虞礼阳忽地问。   他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了:“哪里?”   “苍梧境。”虞礼阳看着那条雄阔无比的界河,不回头地道。   “苍梧境?”姜望隐约想到了什么。   “那是道门第三尊,蓬莱道主的佩剑,『朝苍梧』是它的名字。”虞礼阳耐心地讲解。   姜望愣了一下:“《朝苍梧》?此剑与彼书……有何关联?”   虞礼阳显然知晓姜望说的是哪本书,只道:“说不清楚。”   从桃花仙嘴里出来的『说不清楚』,显然论证了此事的混沌。   “关于伱说的那本天下修行名典,说法有很多。”卓清如在一旁很是严谨地道:“有说是蓬莱道主笔记,有说是某位绝巅修士假托蓬莱道主之名所作。有说是蓬莱弟子合众之力所编纂的修行知识,集结成册,朝于『苍梧』。也有说不过是某几位散人将修行常识汇编,只是恰巧取的名字相近。”   姜望问道:“这本《朝苍梧》典籍的『朝』字,是朝阳之朝,还是朝拜之朝?”   卓清如想了想:“我不敢定论,还是问虞真君吧。”   虞礼阳随口道:“朝苍梧剑,当然是朝阳之朝。但关于朝苍梧典,则未有定论,怎样称呼都可。很多人为了区分它与蓬莱道主的佩剑,会坚持称它为朝拜之朝。”   姜望若有所思:“所以说这迷界持续数十万年的对峙,是朝苍梧剑对娑婆龙杖,也即蓬莱道主与天佛的对峙?”   “可以这么理解。”虞礼阳道:“这是蓬莱道主与天佛持续了数十万年的对局,在对弈的同时,两位超脱者也以迷界两族数十万年的战争,来养这超脱之器。”   “那刚才……”   刚才朝苍梧剑对娑婆龙杖的这场交锋,姜望没有看懂,只知道朝苍梧剑好像是占据了优势,但不知战果如何,也瞧不出影响所在。   难道仅止于胜玄神皇主睿崇一臂吗?   虞礼阳道:“有两件事情你要知道。第一,刚才朝苍梧剑并未出鞘,只是发出了剑气,但娑婆龙杖却动摇了根本。第二,娑婆龙杖刚才是由睿崇掌控,而催发朝苍梧剑的,乃是蓬莱岛修士孟屿。”   孟屿也是数得着的强者,当世真人,但与玄神皇主相较,显然不够看。   朝苍梧剑以一道剑气压制了动摇根本的娑婆龙杖,亦是清晰地体现了此战的差距。   睿崇本要以娑婆龙杖杀敌,最后却只是草草地扩张界河,仍然归复于娑婆龙域。这个亏吃得极大。   虞礼阳补充道:“而朝苍梧剑,并没有比娑婆龙杖更强,或者说,至少不存在这样的差距。”   所以这就是这一战人族所攫取的胜果!   姜望隐约有些理解了。   这一战的胜利,最终还是要落到虞礼阳一开始所讲的那九个字,“既失先机,也白费千年”。   失的是什么先机?   是天佛与蓬莱道主对峙数十万年这一局的先机!娑婆龙杖动摇了根本,朝苍梧剑却还藏锋于鞘。   白费的千年是什么?   是娑婆龙杖养在迷界的千年积累!   这一战的伟大胜果,来自于它帮蓬莱道主赢得了超脱之局的优势!   如此看来,嶽节最后在龙禅岭所掀翻的,哪里是一座天佛寺?   分明是海族上百年的“族运”!   “那么……”姜望迟疑地问道:“蓬莱道主和天佛……他们,还在吗?”   虞礼阳平掌向上,大袖飘飘,仿佛想要接住一些什么。有些感慨地道:“我未跳出此局外,我哪里说得清?”   超脱者是生是死皆不可测,哪怕惊才绝艳如桃花仙,也只能感慨一句说不清。真是难以想像的境界!   无论蓬莱道主还是天佛,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他们的伟大痕迹,也大多被时间的尘埃掩盖。   但至少在迷界这里,他们的局却还在继续,他们的兵器也还在对峙。一局之余势,还在影响着整个世界的格局。   姜望想得更多,斟酌着问道:“所以东海龙宫和天净国……”   对于姜望的诸多疑问,虞礼阳并不讳言,那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有资格知道这些,有资格探索世界的真相。而这些话,并不会被不够资格听到的人听到。   “那是更重要的地方。”虞礼阳说。   姜望早就有所猜测:“龙皇和人皇?”   虞礼阳注视着对岸破碎的龙域,慨声道:“前者是龙皇的宫殿,后者,是人皇烈山氏的理想国。” 第一百八十二章将有何求   第1919章将有何求   东海龙宫是龙皇的宫殿,这倒是不怎么让人意外。   天净国竟是人皇烈山氏的理想国?   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才能称之为人皇的“理想”?   姜望只知道天净国幅员辽阔,人口稠密,且现在的镇守强者胥无名,是三刑宫出身的当世真人。早先卓清如为了缉捕浩然书院的乔鸿仪,也特意去天净国请命。   除此之外,对彼方的认知相当薄弱。他一直以为是跟浮图净土差不多的地方,直到此刻才生出极大的好奇。   “应该类似于洞天之器吧?就好比稷下学宫。”姜望揣测道。   虞礼阳笑了笑,似乎是在赞赏姜望的见识:“倒也不是不能那么理解。但更准确一点来说,东海龙宫是龙族威权的具现,而天净国是建立在律法之上的国度,是一个绝对法治的理想世界。”   绝对法治!   姜望自然地想到了林有邪,由此想到了乌列,想到了林况,想到那漆黑的长夜、那堵不可逾越的高墙……亦想到了矩地宫之主,吴病已吴宗师。   对很多法家修士来说,能贯彻“绝对法治”这四个字的,的确是一个堪称理想的世界。   将思绪从过往里挣脱出来,他又念及历史。按照一些典籍,如《静虚想尔集》的说法,法祖是和第二代人皇有熊氏一起终结了上古时代的人物。   而烈山氏乃第三代人皇,是中古时代的人族领袖。他的理想国,竟是这样一个充满了法家理想的世界吗?   他斟酌着道:“人皇和法家……”   虞礼阳漫不经心地看了卓清如一眼:“人皇烈山氏曾在法祖门下学习,当然,伟大如人皇者,学贯百家,并非单纯的法家门徒。不过到了现在……法家倒是常以烈山真传自称。”   卓清如面色如常,对姜望点了点头,表示虞真君所言不虚。但虚空中那飞快变幻文字的素纸无名书,已是悄然合上了。   姜望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说迷界是强者交战的产物,迷界如此混乱的现状,恰是因为本来存在于此的规则,被硬生生地打碎了。   如今看来,那并不是什么不负责任的玄奇传说。   只是隐没了交战者身份的事实描述。   今日之迷界,正是中古时代人皇与龙皇大战的结果!   而迷界横亘于此,此后铺开长达数十万年的两族战争,也未尝不是彼刻的平衡和妥协。   此时此刻,娑婆龙域已经山河破碎,重建不知何时,已经浪费的和将要填入的资源不知何计。   但相较于天佛同蓬莱道主棋争的失势,几乎不值一提。   人族大军在曹皆的统领下,列阵己酉界域,与睿崇等四尊皇主隔河相峙。   汹涌澎湃的界河,或为此界最险。而绝巅之杀意,虽天河难阻。   局争一时,双方在短时间内投入了相差无几的绝巅战力,就连强军亦是互相匹配。最后谁胜谁负,也只能面对现实。   再打下去,人族还有真君,海族还有皇主。互相填命,难有尽时,也难以承受。   现在还不是朝苍梧剑与娑婆龙杖真正碰撞的时刻。   那么这场由祁笑掀起来的、波及整个迷界的大战,或许就此结束了,以人族之大胜而终局?   人族或许愿意,海族显然不甘!   娑婆龙杖归复为娑婆龙域的那一刻,被朝苍梧剑斩碎右臂的玄神皇主睿崇,仍然大步往前!   她靠近她亲手划出来的浩瀚界河,也靠近界河这岸的诸位人族真君。从头到尾,根本不看脚下的破碎山河一眼。   祭冠庄严神圣,祭袍飘飘如舞。   在她身后有浩荡的神性力量,也如她正走向的界河一般汹涌。   飘荡的神性之雾,仿佛残败的娑婆龙域之云层。   云层之中,神灵显迹!   有八臂之神,有担山之神,有驭虎之神。   龙禅岭之山神、香檀海之树神……山川河流皆有神只,山河皆碎,神性犹存。   此刻睿崇一念,神位自得,尽出矣!   而在茫茫多的神灵之中,另外几位皇主的身形若隐若现,仿佛也为她拱卫。   她丢失了右臂,放下了娑婆龙杖,可权杖本就在她掌中。   走在众神之前,睿崇高高在上。   她的五官是神圣的,但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有的只是一种纯粹的、至高的淡漠。   她即神主,此地最高阳神!   当她走到那破碎的湍流之前。   神性之雾中飞起一座座虹桥,横跨长河。而漫天神灵骤然加速,踏虹桥而前,蜂拥着杀过界河去!   并不只是千万毛神的哀嚎。   这是山河破碎之后,神灵绝迹的力量。亦是一座长久经营的界域,回首过往,所需偿还的岁月。   睿崇短暂地握持娑婆龙杖,短暂地把握了娑婆龙域,并在这山河破碎的时刻,以最高阳神之力,将这个世界的毁灭力量催发了出来!   在浩瀚界河的此岸。   嶽节旧甲铁槊,烛岁佝偻虚弱。   彭崇简簪斜鬓歪,曹皆残甲残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表情具都平静。   “她这是要拼什么命?”彭崇简略带好奇地问。   烛岁低缓地笑了声。   而曹皆只是高举独臂,往后拨了拨。   这是撤军的命令。   人族大军循令而行,后阵变前阵,前阵变后阵。   如潮水般离去的大军,用行动在宣告,这场战争已经尘埃落定,没有继续的必要。   玄神皇主极具声势的反击,只被看作败者的哀嚎。   几位真君都无别的动作。   唯独嶽节往前一步。   单手握持的铁槊,随着他的脚步一贯而前。   他本身并不煊赫,一人一槊,一副旧甲,刚强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倒显得突兀。   但随着他的这一步踏出,他的这一槊前刺——   偌大的界河巨浪滔天,所有的虹桥当场断裂。那汹涌而来的诸神,好似蜂群撞铁壁,在铁槊的锋芒之前纷落似雨,未有一尊能过河!   若说娑婆龙域不曾出现过末世,今日便是诸神的黄昏。   所谓神灵,在嶽节面前不堪一击。而坠落的娑婆诸神,在雄阔界河中亦破碎得无声无息。   被乱流搅碎,也成为乱流的一部分。   稳定的规则通常毫无声色,破碎的规则反而色彩斑斓。   横隔己酉界域和娑婆龙域的这条界河,或许会成为很多人心中不可磨灭的胜景。   但同样是在这个时候,新的变化已发生。   为娑婆诸神所遮掩、在神性之雾中影影绰绰的几尊皇主,其实各有隐秘动作。或者说,玄神皇主掀起娑婆龙域最后的攻势,就是为了掩盖这些变化。   几尊皇主或施法咒,或立道台,展现无上神通。   尤以无冤皇主占寿为甚。   他从迷雾中走来,那不断变换流彩的眼眸,在一瞬间转换七彩,定格为紫!   占寿眸色转蓝时,叫危寻沉海。此刻转紫,又将何求?   彭崇简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   恐怖正在发生!   恐怖不在眼前!   ……   吼吼吼!   狂吼不止的海兽群,骤然凶狠起来,争先恐后地释放法术,渲染了声色具烈的恐怖,将一艘霜白色的高大战船,迫退了数十海里。   在这艘承受诸多法术轰击而摇摇晃晃的战船上,一尊高挑的披甲身影,如冰雕女神一般定在甲板,也定住了军心。   “岛主,情况有些不对。”立在她身后的家将年约四十许,有外楼之修为,立足甚稳,但目有隐忧:“这些海兽好像突然强了很多!”   发生在近海群岛的海兽暴乱,在龙族皇主睿崇退去后,并未平息。   盖因作为诸岛核心的怀岛已被击破,岛上高层几乎随着护岛大阵的破灭死伤殆尽。侥幸存活的几个长老和真传,也个个带伤,难以撑得住场,自救都不足,更别说调度援救整个近海群岛。   而旸谷和决明岛的意义都更近于军镇,向来只负责与海族争锋,并不同钓海楼分享治权,也不被钓海楼允许分享治权。尤其此刻大部精锐都在迷界,也最多就是就近援救四周,很难对近海群岛施加什么整体性的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自身波澜不起、甚至可以出兵扫平诸多海域暴乱的冰凰岛,也就显得格外耀眼。   “不是好像。”李凤尧的美眸也好似冰晶雕成,不见情绪,照见万般,她眺望这风波不定的海:“它们的确在变强。”   跟随她的家将世代效忠于石门李氏,本身亦是极有战场经验的存在,闻听此言,大骇不已:“是咱们捕杀的这些海兽如此,还是所有的海兽……都这样?”   “那些站在时光长河里执棋的存在,怎么想也不至于单纯地针对咱们。”李凤尧平静地取弓在手,吩咐道:“转舵。”   高举冰凰旗的战船原地转向,乱飙法术的海兽群疯狂追来。   而李凤尧手中的长弓已拉满,弦声一动如琴音。   她看也不看,玉手一翻,冰弓已隐。   迈开长腿便往船舱里走:“情况有变,先去无冬岛,我需要取得重玄四爷的支持……然后去霸角岛。大乱之时,须有一锤定音的力量,齐国人必须团结在一切。”   她的弓以“霜杀”为名。   此弓由极西之地亘古冰髓浇筑而成,乃初代摧城侯年少时游历雪国取得,历经战阵,屡建功勋,端的是天下名兵。   李凤尧自小便把握在手,这些年来指未离弦。   相较于那些咏月侍花的贵族女子,她亦是大家闺秀,只不过抚的不是一般的琴。   她没有回头,但她的箭离弦而走,化作一头活灵活现的冰晶凤凰,在清亮的凤鸣声里,低空俯冲过这片海域。   喀!喀!喀!   一只只咆哮腾跃的海兽,结成一座座的张牙舞爪的冰雕。   在那晦雨雷云之下,凝固成别样的美景。   海波遂平。   因为冰川无波。   ……   失去了连绵不断的兽吼应和,轰隆隆的雷声稍嫌寂寞。   电光折去约一千三百海里,照见了下方海域中,一头王爵所化的海兽。   此兽体型如鲸,但脊如山岭、背有鬼纹,腹生骨刺如大铡刀。   星珠岛覆灭,他居首功,正是他第一个拍碎星珠岛上那劳什子塔楼。   虽说是号为“食恶”的两字假王,但距离真王已是不远。   他不是鱼广渊、鳌黄钟那等天骄,能有这一身修为,都是岁月累聚的苦工。活了很久,是拼命在活。锱铢必争,方吞下一口一口的资粮。   被俘至蜉州岛非他所愿,蜉州岛生变他也不是第一个造反,在太虚派那位强大修士被赶走之后,他才开始肆虐。   在泰永皇主降临,局势已经明朗的情况下,他才开始奋勇,率队陆沉星珠。   今时今日伟大的变化正要发生。   不,正在发生。   他距离真王那看似极短却如天堑的一步,正在跨越!   甚至都不需要他多做一些什么,他只需要等待,等待伟大的海族文明跃升的洪流,将他自然而然地推至彼处。   这是多么伟大的时刻,多么美妙的经历。力量跃升的快感,是一种极致的快活。数尽这一生中经历过的所有妙事,也全都不能比拟。   但此刻,他无法品尝那种快感。   尽管他确切地在跃升,在变强。   他只感到恐怖!   渗透到灵魂深处的恐怖!   明明眼前的这个人,如此渺小,在他显化海主本相的庞然兽躯前,连牙缝都不够塞满。   明明眼前的这个人,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他,安静而略带好奇地看着他。   他却已经笼罩在巨大的痛苦里,无法自拔!   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披一件单衣在身上,长裤亦薄,像是人类躺在床上睡觉会穿的那种。长发自然地披散,并不会乱糟糟的,可也并没有规整感。   赤裸的双足就踏在海面上,手上脚上都有镣铐。   眼神空茫而好奇,仰看着他,像仰看一座高山。   食恶王强行聚拢不断涣散的意志,艰难地开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是啊,你想要干什么呢?”男人略显茫然地反问。   “我什么都不想干,真的什么都不想,我想回家……”正在无限靠近真王层次的食恶王,惶恐痛苦几乎哭出来:“放我回家……”   双手铁链都拖到海里的男人,忽地握住手掌,隔空一把捏爆了食恶王的眼珠!   在这位海族王爵痛苦的嚎叫声里,语气里夹杂了些许不满:“我问你了吗?”   雷鸣阵阵,狂风猎猎。   男人的单衣在海面上振响。   他的声音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平静的,是那种地壳在运动、暗涌在翻滚、所有的狂躁都深埋于下的平静——   “皋皆,伱是否要跟我聊一聊?”   感谢书友“挚醉金迷”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28盟! 第一百八十三章怀金垂紫   第1920章怀金垂紫   轰隆隆隆!   一团深紫色的、内有电浆流动的恐怖雷球,蓦地出现在高穹,电光瞬间蔓延数百里——而又瞬间熄灭了。   与之对应的,是一只眼白漆黑、瞳仁为血色交叉斜线的竖眼,在海域最深处,缓缓地闭合。   电光骤闪而骤灭,照亮了这片海域,未能照透漆黑的海底,自也未能使这山脉一样的巨兽显见全形。   但海水是明澈的。   可以看到其间摇曳的海草,美丽的珊瑚,以及一群幼小的、粉嫩嫩的海兽,刚从母体里爬出来不久,正在褪去胎衣,快乐地嬉游。   这些暂且只能以兽为名的小东西,还没有生出灵智。也还并不知道,平静只是偶然,危险才是沧海的真相。   将灭世惊雷湮解于将发之时,此等伟力,已经超出寻常强者的理解。   即便是伏在海底的这尊巨兽,也不得不闭上一只疲惫的眼睛。   被人族以“万瞳”名之,本名为“皋皆”的海族强者,当然有他想做的事情。   而这也的确不必跟一个洞真修士“聊一聊”,哪怕此人……名为田安平。   哪怕这个人是很多人三缄其口的禁忌。   哪怕这个人已经在事实上窥探到了一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他坐镇在海族近万年来所发现的最大的永暗漩涡之上,延续着这片海域的繁荣,注视着每一个海族的成长。   被憎恶,被仇视,也被恐惧,被崇敬。   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他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之下,非洞真无以藏形,非衍道无以落子。   海主本相是龙族退至沧海后最伟大的创造,是“海主”二字的荣耀由来,也将是他皋皆的天国之阶。   他托举全体海族,完成了海主本相至神魂层面的演化,而最终目的,是寻求族群本质的跃升。让“海主”不再只是一个称号,让哪怕刚诞生的海族,也能真正成为沧海的主宰。   他还要填平所有的永暗漩涡,中止所有的湮魂海啸,让灭世惊雷不再咆哮于沧海……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他所承担的太重。   每一息都有数以百万计的讯息需要处理,田安平自己,包括田安平所看到的,都已经不重要。   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刻。   最关键的时刻……   准备了再多都觉得还不够,排除了所有已知的隐患,都还会不安。   但世间岂有万全法?   尤其是与人族作战!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海族不可以再止步,而他也已经托举了太多年!   就是现在。   这或许是最好的时候,也无所谓它是不是最坏。   皋皆以瞳为鳞,睁眼时烛照沧海。   此刻一只一只地闭上,沉于暗渊。   ……   ……   若说这一场影响了朝苍梧剑对娑婆龙杖的超脱之局的战争,是在天外神霄局的压力下,由齐国名将祁笑所掀起的狂澜。   那么海族在这场战争里所做的准备,仍然要往前追溯到三年前,在人族已经察觉到皋皆之目光的时候。   甚至可以更早一些,往前追溯千年,一直到旸国极盛而衰、山倾流沙之时。   那一次海族兵围苍梧境、关锁天净国,倾覆彼时名为“金乌台”的人族根据地,冲出迷界,大举攻入近海!   近海诸岛接连失陷,所谓海疆危如累卵……   后来海族的名将们,也多次复盘那一战。   包括大狱皇主仲熹,也多次问过自己——   如果当时海族的决策者们不是急于回归现世,急着踏足海岸,想把整个近海并吞为海族根据地,而是专注于啃下一座苍梧境或者天净国,现在的战争形势,会不会不一样?   但历史没有如果。   现实就是海族选择了鲸吞近海的大战略,想把海巢堆满近海,把苍梧境和天净国都作瓮中鳖。忽略了人族的战争潜力,而高估了自己的兵锋。   结果人族修士一日赴海两千三,展现了无与伦比的顽强,在霸国崩塌之际,凭藉着所有人族自发的拼搏,硬生生将海族又打回沧海!   此后便是千年的拉锯战争,构筑了几成均势的迷界格局。   那一战摘得的胜果远不如预期,但最后赢得的族运,仍然造成了天骄的井喷。   甚至于皋皆也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伟大之路,并开始布局海主本相往神魂层面的演进。   在今天,即便没有妖族顿开枷锁的神霄局,没有人族一决生死的强势姿态。海族也会主动掀起这场战争!   当然,祁笑以她近乎疯狂的布局方式,赢得了朝苍梧剑对峙娑婆龙杖的优势。但这场战争,并未结束。   从头到尾,祁笑对娑婆龙域虎视眈眈,而海族的注意力,却一直在近海群岛上。这当然不能简单地用战略目光来解释。   众所周知。在近古时代末期,在那场席卷天下的浩劫中,海族卷土重来。人族有一个名为“钓龙客”的存在,坐镇海疆,一人一竿,天涯钓龙。   他即是钓海楼的创派祖师。   关于他的故事,不曾被哪个国家的正史详细记载,但却是近海群岛永远的传奇。   他所创立的钓海楼,自道历新启至今,一直是人族戍卫海疆的中坚力量。   但关于他的结局,却少有流传。   事实上,终结了钓龙客天涯钓龙之传奇的,正是海族的传奇贤师,号为“覆海”的伟大存在。   覆海是一位非常低调的强者,长期隐世独行,故而鲜传其名。   在他站出来对决钓龙客之前,很多海族都不知道他的强大。   但他对海族的巨大影响,从方方面面都可以见到。   他一生所创造并流传下来的法术,计有一千九百多道,其中天阶法术就有二十八部!   而他所确立的“八律九规十三不救”,至今仍被奉为广大贤师的行为准则。   他所创造的海兽种类、所留下的培育战争海兽的方法,更是不计其数。   他的贤师笔记,偶有一两张残页传出来,都会引来无数势力争抢,掀起腥风血雨。   海族当代最优秀的贤师,通常都公认是坐镇长生海的无支恙。创造大量战争恶兽,且有着皇主修为的他,无须对任何存在低头,也不必对谁避讳。   而他对覆海的评价是这样的——   覆海单枪匹马,将海族对海兽的研究,推进了一万年!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正是从覆海开始,“贤师”才作为一个尊贵的身份,得到海族重视,被广泛认可。   在覆海之前,海族更偏向于个体的力量,只有那些先天孱弱的家伙,才会埋头去做些研究。   到了现在。一位贤师只要有过优秀的创造,无论自身战力如何,都有同王爵平等对话的资格。   那鱼广渊天才贤师的身份,更优于他强大的修行天赋,也是这种地位的体现。   昔年的钓龙客,已经无限接近于超脱。一竿钓龙,皇主难当。   唯是传奇贤师覆海挺身而出,与之展开了一场巅峰大战。直杀得天穹不存、海域空流,所有的注视所有的线索全部湮灭。此后道躯不在,道则不存,神散意消,再无音讯。   长期以来,人族海族都默认两位接近超脱的恐怖强者,是已经同归于尽。   如此悠悠数千年。无论钓龙客还是覆海,都渐渐消解在时光里。   唯独此次皋皆来做一场伟大的布局,在设想了所有可能、清除了所有隐患之后,仍对数千年前那个独竿钓龙的恐怖存在有所忌惮。特命龙族皇主泰永专程去一趟怀岛,做最后的试探。   而如今结果亦非常明朗。   怀岛倾覆,沉都真君危寻战死……钓龙客的确不会再出现了。   回到皋皆的布局上来。   皋皆在海主本相上布置的替灵锁,是一场埋葬了陈治涛所有努力、祸乱整个近海群岛的布局,但它本身,亦是枷锁。   当替灵锁打开,那些被拘役被囚禁的海族,得到的不止是自由!   掀翻蜉州岛,传送龙族皇主泰永,击沉星珠岛,攻破怀岛,去试探那个不知是否还存在的人……这些当然也是海族明确的目标。   但在某种程度上,这亦是一层障眼法。   用这场颠覆近海群岛的大动作,来掩盖海主本相上真正的变化。   人族需要用一场战争,平息海疆边患,备战神霄世界。   海族更需要这样一场大战,来检验海主本相的演进成果,就好像铸剑之钢,仍需百炼,以此完成最后的跃升!   这场波及整个迷界,几乎所有界域所有战士全部参与的战争,让正在跃升中的海主本相,获得了足够多的跃升经验。   也让皋皆捕捉到了足够多的线索,从而找出那一条通往伟大的道路。   是的,月桂海被填平,娑婆龙域已破碎,娑婆龙杖已被压制。   人族已经胜了吗?   胜负犹未可知!   “皋”为江河,“皆”是全部。   凡有水流处,皋皆无所不知。   凡有水流处,皋皆无所不能!   数以亿万计的沧海生灵一起见证,雄踞现世、威压万族的人类,也当见证。   此为【真理】,超脱万事!   人族要打破娑婆龙域,赢得超脱局的优势。   海族又何尝不是要将人族的强者牵制在此!   所以娑婆龙域山河破碎了仍要战斗,超脱之局失势了仍要纠缠。   所以娑婆龙域最后的神性都被睿崇当做武器。   所以占寿睁开了他转至紫色的眼睛。   彭崇简所感受到的恐怖,的确不在娑婆龙域。   他应该看一看整个迷界,看一看近海诸岛,看看所有不在他视野里的海族!   最后的跃升,已经开始!   而那镇压永暗漩涡的皋皆,也将借由这一步,走到绝巅之上,把握伟大,成就超脱!   别说只是娑婆龙杖对峙朝苍梧剑的失势,就算现在就已经输掉了对局,海族若能多一超脱,也绝不亏损。   而涉及整个族群的伟大跃升,更是毋庸置疑的族运的兑现,意义远胜一超脱,几乎可以比拟妖族之神霄世界,都是足以改变种族命运的大事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彭崇简理当恐惧,烛岁理当恐惧,曹皆理当恐惧!   但仲熹却实实在在的,没有在曹皆的脸上看到一丝恐惧。   甚至于这位人族名将本已经表现出来的撤退的姿态,此时也暂止。   是故作镇定,还是根本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仲熹不去揣测,仍然按照原计划,不计损耗的、坚定的执行。   他往后一倒,化作一头顶天立地的巨鳌,足如天柱,甲似穹庐,一瞬间就定住了娑婆龙域破碎的山河。   但娑婆龙域并非他的主要目标。   他那巨大的甲壳上,数不清的横纹竖纹飞跃而起,轻描淡写地掠过了界河,消失在己酉界域。   他在先前的战斗里受伤极重,根本不可能复现巅峰。   此刻的威能展现,完全是依靠对本源道则的消耗,战斗里持续的每一息,都是在自斩修为!   而他不惜显化海主本相、消耗本源道则来战斗,既是以自身为资粮,支持皋皆的跃升,也是要完成既定的计划,斩断这些人族真君阻止皋皆的可能。   从他巨鳌道躯上跃起的囚线,并不针对哪一个具体的人族,封禁的是整个己酉界域!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赤眉皇主希阳一步踏出,高高跃起,不等人族衍道对她展开攻击,她便已高悬己酉界域上空,化为一轮烈阳!   灿光中已不见她的身形,不见她的本相。   但天穹仿佛凝固,空气也有了重量。不断下压,碾压此界所有。而辉光遍照,对仲熹的封禁无限加强!   玄神皇主就站在狂澜激荡的界河此岸,身形化作神性力量的聚合。   一瞬间消失了。   在下一刻,她那神圣的面容,竟然映照在己酉界域的天穹。   此方天空是她的脸!   她俯视此界,成为了己酉界域唯一的神。   口诵天音:“奉吾永生!”   慑服所有心中神!   一直到这个时候,无冤皇主眼眸里的紫色、足以点杀迷界之中任何一个非衍道存在的紫色,才悄无声息的侵过了界河,向整个己酉界域浸染。   一时天穹为紫,大地为紫,烈阳为紫,玄神为紫……空气雨露,人们眼中的彼此,皆染上了紫色。   此为杀着,向所有人同时进攻,杀的是命格。   怀金垂紫,既尊且贵。   命格不足者当碎! 第一百八十四章月如钩   第1921章月如钩   仲熹、希阳、睿崇、占寿同时出手,完全不计损耗,不求真正消灭己酉界域里的人族,只求斩断他们阻止皋皆的可能。   整个己酉界域都被封镇了,而代价如割肉,足以让任何一位衍道强者感受到痛苦。   曹皆他们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等个一时三刻,持续封镇的代价,就足以耗干这几位海族皇主。   而他们也的确什么都没有做。   除了虞礼阳拂起春风,将那无冤皇主眼中的紫色,吹在人群外。   除了彭崇简飞起太嶷山,阻断了玄神皇主的俯瞰。   曹皆、嶽节、烛岁,全都安静地站在界河前。   而这,正是仲熹不安的理由。   他绝不怀疑人族真君搏命的勇气,正如他们身为海族的绝巅强者,此刻也在以命相搏。   天佛寺前,东海龙宫外,他们都是这样争斗过来,不惜弃子失地也要抢占先机。   怎么到了此刻,曹皆反而选择等待?   显化海主本相的仲熹,隔着界河俯瞰对岸,所见芸芸,皆如蝼蚁般渺小。但或许也正是因为此刻的他太宏大,所以不能在细微处寻见答案。   “彼辈如此不吝修为,强行镇封界域,必有所图!”新晋的血河真君站在太嶷山巅,仰对玄神皇主,声问曹皆:“曹元帅!此时如何惜力?”   “是啊,他们不吝修为,强耗本源。”曹皆很是平静地道:“只有咱们跟着拼命。他们为族群而奋死的伟大,才得以彰显。咱们若是静观其变,他们岂不壮怀空空?”   说起来彭崇简和曹皆都是近年来成就的衍道,在人族的绝巅之林里,都算得上新人。故彼此说话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咱们若真的坐观其变,他们或许壮怀空空,但更有可能得偿所愿——”彭崇简的声音局限于几位衍道真君耳边:“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嶽节道:“沉都真君邀请你来迷界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跟你说吗?”   血河宗与钓海楼,一镇祸水一镇沧海。一方有“苦海崖”临海,常劝世人回头。一方是“天涯台”正对迷界,至此望断天涯。   算是有颇多相似之处,很能够感同身受。   两宗向来交好,尤其是危寻与霍士及,称得上交游甚切。   故而嶽节会有这样的问题。   彭崇简不动声色:“我来迷界,主要是受齐廷邀请。”   姜望先前还猜想过,彭崇简这样一位新晋真君,不专心镇守祸水,跑来参与迷界战争,到底是卖齐国的面子,还是卖钓海楼的面子。   旁人只知血河宗与钓海楼交好,他却是知晓,上代血河真君霍士及,就被齐国拿捏得极稳。如今霍士及虽死,双方合作未必不能延续。   他毕竟年轻了些。   彭崇简此来,是既卖齐国的面子,也卖钓海楼的面子,同时答应了两方的邀请。   曹皆意味深长地道:“我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大家做得很好,也都很疲惫,是时候好好休养。”   彭崇简立在山巅,不再言语。   我们的战争已经结束。   那么还在继续的……是谁的战争?   ……   ……   啪嗒嗒嗒嗒嗒嗒!   红色的雨珠砸在天涯台,将这座在亿万海民心中具备神圣意味的高台,敲打得格外孤寂。   泰永已经走了很久,甚至泰永已经战死在娑婆龙域的天佛寺。   但他带给怀岛的风雨,并未停歇。   骤雨之中夹杂着血雨,故而血色得以漫延。   连天空都在为两位当世真人的战死而悲泣……怀岛上奋力求生的人们,没有时间伤心。   雷潮已经稀薄了许多,偌大月牙岛上,有越来越多的“礁石”,越来越多的“庇护所”。   白玉瑕执剑穿梭于岛上,在最短的时间里组织起了救援力量,而这也要得益于杨柳的帮助——侥幸生还的杨柳,也顾不得再去怀疑什么,姜望再猖獗,还能跟海族勾搭上?   在怀岛上展开的救援,白玉瑕尽心尽力。关于天涯台上的所见,他绝口不提。甚至于有意无意的,阻止杨柳他们往那边去。   他是何等聪明之人,从一个背影就能想到太多。   想到的越多,就越沉默。   在雨中沉默,不算一件特别的事情。   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已经沉默了太多年。他如此穿戴,仿佛就是为了相逢这场暴雨。   他独自盘坐在天涯台的最高处、也即最前沿,身前是被暴雨覆盖的海域、是偌大的迷界,身下是万丈悬崖,是惊涛拍石壁,碎浪如琼浆。   他坐在这里,被雨打,被雷笞,默然无声息。   这是他守护了漫长岁月的岛屿,这是他亲手创建的宗门。在很多人口中,他或也可称得上“伟大”。   今日雷暴洗,今日天泣血。   今日他独坐。   他作为一块化石而非一个人,他习惯缄默而非言语,习惯等待而浇筑为等待的石头,已经有三千……三千多少年?   他试着忘记一些事情,一部分的确忘记了,一部分怎么忘不掉,甚至越来越深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所谓“深刻”,就是用一把剜心的小刀,在心脏上用力地刻写。越是心动,越是心痛。   这座岛上有他最常喝的酒,酒的名字,是天涯苦。   天涯其实不苦,苦的是漂泊的人心。   未至天涯台,哪知天涯苦?   他很久没有坐在这里,很久没有如此安静地想念。   回忆是钩子,钩著有形无形的线,牵着深深浅浅的伤痕。   雷霆肆虐怀岛,无拘于酒楼、民居,抑或什么宗门重地。   一切繁华皆成昔日景,而今满目尽疮痍。   在这座巨大岛屿最中心,是钓海楼的宗门驻地。   由两根并不显眼的木柱,立成了这个伟大宗门的牌楼。   在狂雷骤雨中,它们黑黝黝的如故。   只是其上刻写的两联,此时愈发清晰。   左曰:卸钩为月,已悬苍穹万古。   右曰:折竿为薪,方照众生芸芸。   这一副联作为创派祖师钓龙客的亲笔,多年以来一直矗立于此,注视着一代又一代的钓海楼弟子,迎接着诸方访客。   作为一副对联,它似乎是从来没有横联的。   有许多人问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得到答案。   有许多人试图为它写上,但好像怎样都不够恰当。   但在此时,在杨柳强撑着伤势,同白玉瑕一起从这副联前飞过时,他蓦地心有所感,转头看去,这一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失声大哭,哭泣在这滂沱大雨里。   他想他看到了这副千古名联的横批——   彼时有一轮明月,恰在两根木柱之间,冉冉升起。   此联之横批是什么?   是亘古之明月!   从来不需言语,任凭世人描述,它顾自皎洁,顾自照亮每一个应该有它的长夜!   雷霆不能击垮它,骤雨不能阻拦它,黑暗不能掩盖它。   它在血雨之中沉默地上升。   它在杨柳的眼中,在白玉瑕的眼中,在怀岛上所有幸存者的眼中,一点一点地爬上高天,撕开雨幕,撞破雷云。   它当然也在钓龙客的眼中。   坐在这悬崖边上看海,天与海都不明朗。直到一轮明月起于远方,好像是从海底跃起,而后越飞越高,无可阻挡。   皎白的月光照亮海面,也点亮了高崖。   天涯台崖壁上的那一行刻字,由此熠熠生辉——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断天涯。   海上明月,起在此时。   ……   无论近海,迷界,抑或沧海。   所有活跃着海族的地方,都有伟大的变化在发生。   所有关联于此的存在,无论是否有意,都在见证这场跃升。   于皋皆是“所见即所得”,于其他是“所见即认可”。   皋皆的强大已经无需再赘述,而他正自“强大”走向“伟大”!   咕噜噜噜,咕噜噜噜……   一头又一头巨大的战争恶兽,从更巨大的战船的旁游过。   虽已经彻底宣告报废,残骸仍旧如山。   东海龙宫外的战争已经结束,过多的海族军队,要去到该去的地方——去娑婆龙域肯定是来不及,亦无此必要。   当整体的跃升完成,海族整体实力得到膨胀,在迷界这里获得短期的力量优势,为何不能反过来,去掀苍梧境,天净国?   沉舟侧畔,过尽千帆。   翼王水鹰地藏盘坐高穹,静静地感受着海主本相的变化。   这一次的族群跃升,越是底层,受益越大。它是一种生命本质的升华,在初生者的身上,能有更完整的体现。   但对于他这样的真王,也不是全无作用。他作为海族的一员,亦能从生命本质的跃升中,窥见皋皆陛下的伟大痕迹。   那些已经走到关键时刻的强者,想必更能从中获取灵感。   这一次种族跃升若能顺利完成,海族强者必然井喷!   他又睁开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闭上眼睛,那个血污中的笑容,就总会出现在眼前!   明明已经天阶法术洗楼船,将其彻底打死,未留半个活口……虽未能阻止那福祸之门。   水鹰地藏完全信任自己的力量,但也的的确确,始终无法驱逐不安。   他索性便睁着锐利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福泽战船的残骸,心中忽起一念,于是抬手遥按,打算将这艘战船的残骸、包括战船上的残甲死尸,也都一并碾碎,碾为更具体、更细微、更不存在变故的事物。   但在此刻,他忍不住抬头……   他看到了月亮!   迷界竟然有月!   堂堂真王,骇然失语!   何止是他水鹰地藏呢?   即便是在己酉界域,几位衍道强者交锋的战场,即便整个己酉界域里里外外的一切,都几乎被衍道强者的恐怖力量所浸染。   天空还是出现了月亮。   月儿还是走到了中天。   它明明悬照此界,但仿佛不同任何存在发生关系。   它并不影响仲熹的囚封,也不影响占寿针对命格的杀着,甚至不干扰睿崇显化高穹的那张神圣巨脸,没有遮掩赤眉皇主所化的烈阳。   它也不被影响。   夜来月升,岂不是天理正道?   明月高悬,难道不是世间真相?   正在对抗海族皇主的虞礼阳、彭崇简,以及安静旁观的曹皆、烛岁、嶽节。   他们忍不住抬头看。   忍不住的不止他们。   无论人族海族,无论何等修为、何等心情、处于何种境遇,在这一刻尽皆抬头。   迷界本来不存在天地,至少在两族根本重地之外,方位颠倒、规则混乱,更没有天地的概念。   可是月亮出现了,也就有了天空。   明月高悬之处,即是天!月光洒落之地,即是尘世间!   所有生灵仰望天穹,都得以看到——   那是一轮皎洁的弯月,孤独地悬挂在高穹。   不知何时来此,仿佛永不离开。   自此迷界应长明。   天涯台上,那缄默如化石般的钓龙客,终于自蓑衣之下探出他的手。在狂风骤雨惊雷之下,缓缓自身后,抽出了一支钓竿。   在那痛苦的、沉重的颤声里,这支钓竿具现了全貌。   此竿平平,无非是一截脊骨。   无非是一段脊梁。   他已经数千年未出手,这世上已经不再流传他的故事,海族已经忘却他的威名!   他已经熬过了漫长的等待,忍耐了所有的难以忍耐。   试问今日之天下,旧友死尽否?故恨谁在?!   此竿提在他的手掌心,轻轻一甩,骤然甩出千丝万缕的钓线!   这些钓线近乎透明,乍看是月光,但惟有衍道层次的强者,方能看出是道则!   是已经沉海的、已经死去的、沉都真君的道则!   是那一座充满了理想和回忆的钓海楼。   而所有钓线的尽头,都连向那高悬的明月。   一轮月,悬照古今。   一轮月,照遍诸界域。   月亮仿佛落下来。   月如钩!   皋皆注视着所有的海族。   月亮照耀着所有的海族。   在这一个瞬间,身处沧海深处,那如山脉绵延的恐怖存在,猛地睁开鳞眼,他距离伟大只差一步、整个海族的跃升只差一步。   但难以计数的月光,穿透了他难以计数的眼睛。   每一只恐怖的鳞眼之中,都显照出了一轮月相!   三千多年未出手的钓龙客,公认已经死去的钓龙客——   今以自己的道身脊骨为竿,   以危寻死后散入整个迷界、还归天地的道则为线,   以无数战死的人族为饵,   以明月为钩,   如此钓万瞳! 第一百八十五章谁得广闻,谁在瓮中   第1922章谁得广闻,谁在瓮中   近古时代,百家争鸣。   先后诞生了神话时代、仙人时代……又渐次破灭。   近古时代末期,天下大乱。   不宁之处,非止海疆。   钓龙客展现了接近超脱的恐怖力量,一人独竿,天涯钓龙,连杀两尊龙族皇主,挡住了海族的大举入侵。为人族重新巩固海疆,赢得了时间。   这是整个近古时代结束的大篇章里,于海疆这一页不可抹去的精彩。   他的传奇并未随着近古时代结束,而是在道历新启之后,仍然延续了近百年。   在道历新启的那段时间里,钓龙客就一直坐在天涯台垂钓,一竿一线一钩,专钓龙族。超脱不出,无与争锋!直杀得这近百年的时间里,龙族不敢入迷界。   直至道历九十七年,海族传奇贤师覆海自沧海东来,与之相争生死……才一战成烟云。   但旁人眼中的传奇落幕,也只是他自己编写的话本。   那一战的细节,唯有钓龙客自己,和已经身死道消的覆海知道——倘若他没有斩杀覆海的实力,又如何敢常年钓龙,逼迫覆海出来?覆海又何止于等了九十七年、等到自以为做足准备才出手!   覆海根本不是什么为了海族大义挺身而出,在超脱不出手的时代,与他这个超脱之下最强者拼死相争,而是被他日复一日的钓龙,逼得不得不出来!   龙族近百年不敢入迷界,躲在娑婆龙域和东海龙宫里的龙族也不敢出来,再持续下去,龙族在海族里的地位都很难保证。   当然,覆海是毋庸置疑的强者,同样接近了超脱的存在。   他虽然将其逼出来生死一战,但也并没能完整地摘取胜利。在杀死覆海之后,他自己也身受重创,道躯不稳、道途受阻,索性假死脱身,徐图超脱之可能。   世人都以为他已死,但其实并没有。   他化身为石,疗愈自身,等一个超脱的机会,等了三千八百二十五年。   这世上免不了有一些聪明人存在。   譬如旸国灭,齐国起。如今这个雄才大略的齐天子,之所以没有强行一统近海,在对钓海楼的压迫中,始终保留一些弹性,未尝没有对他这个钓海楼祖师的忌惮。忌惮他未死的可能……而在这一次的迷界大战前,得到确认。   譬如镇压永暗漩涡的万瞳,在排除了所有隐患之后,还要专程让泰永亲临怀岛,做最后的确认。为托举种族跃升,一举证就超脱,万瞳可谓算尽已知的所有。   而万瞳之于海族的重要性,在海主本相第一次向神魂层次演进,就已经昭示清楚。这是一个丝毫不逊色于当年覆海,甚至犹有过之的存在。   若能垂钓此龙君,一则是成全他的自我执念,满足“钓龙”之号,亦为修行一种。二则断绝海族跃升的可能,亦是一份丰厚的资粮,能够帮他走向超脱。   这是时隔三千八百二十五年,钓龙客的第一次出手。   但这其实并不是他第一次试图垂钓万瞳。   危寻曾经两次布局,想要引万瞳入瓮。钓龙客两次都在旁观。   第一次的时候。危寻先随手以人族天骄姜望落子,想吸引万瞳的注意,但万瞳沉默。危寻再凭卜数只偶神通,令海族天骄涉险,万瞳也沉默。最后以血王的安危为引,万瞳依然沉默,血王鱼新周见机不妙,及时遁走。   第二次的时候,危寻仍是以“风起于青萍之末”的布局开始,找到了万瞳的位置。请动数位真君,联手深入沧海,斩万瞳龙角而走。但万瞳并未追击,仍是伏身海底,一动不动。危寻斩断龙角一截,也只得到了一截龙角。   直到这一次,海族的整体跃升,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万瞳果是要等到万无一失,才肯真正出手。钓龙客也是直至此刻,才来落钩。   皋皆那恐怖的鳞眼竖瞳中,由交叉红线所代表的瞳仁,恰恰被一道月线洞穿在交叉点。   谋局多时,钓龙客非常清楚皋皆的恐怖。但话又说回来,皋皆若不够强大,不够恐怖,又如何能帮他跳出绝巅,踏足超脱?   “凡有水流处,皋皆尽知也,而以全知得全能”。   凡是皋皆所见到的,他都能洞悉真理。凡是见到皋皆的,都必须认可皋皆的道。   他的力量,一方面在于自内而外的“全知”,一方面在于自外而内的“全信”。   这个信,是相信、认可。认可即能产生力量,这种力量接近于信仰之力。   认可皋皆的道,就会给皋皆带来力量。   佛陀尚需布道,尊神尚需香火,而皋皆的恐怖能力,只需要被看到。   无论“全知”还是“全信”,握其一者都是顶尖的强者,皋皆二者皆握,自是古今难求,也就难怪他能拥有托举族群跃升的雄心,甚至一步步将其推至成功。   当然,皋皆的“全知”,并不完整。   所谓“全知”,端的是伟大的力量。甚至说,在伟大之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   但世上岂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全知”?   过去有无穷隐秘,未来更有无限可能。   即便伟大如超脱者,也有坐在同一张棋桌上与之对弈的存在。   超脱者纵能自知一切,又如何能尽知另外一尊超脱?   皋皆的力量,更准确的描述,应该说是……“广闻”!   是“接近全知”、“努力靠近全知”的力量。   要想理解皋皆的强大,可以从三闻三佛信之广闻钟着手。如果钓龙客没有判断错的话,现在的牧国神冕大祭司涂扈,也是走的这条道路。   以钓龙客三千八百年前就为超脱之下最强者的眼界,当然明白,与皋皆相争,不可相持。   所以他试探多次,但绝不轻动。   所以他不出手则已,一朝得手,也根本不做保留,直接提竿!   数千年的等待,只争一个瞬息。   他所求的超脱,就在这个瞬息里。   他在血雨飘摇的天涯台独坐,手提钓竿毫无保留。   此时明月如钩,吊着皋皆恐怖的真身往上抬。危寻身死而成的钓线,在恐怖的对抗中拉得笔直。   崩崩崩崩!   不断崩断,又不断接续。   轰隆隆隆!   于海底绵延万里的伟大山脉,就此被撼动了根基。   轰轰轰轰轰!   长期被皋皆所镇压的永暗漩涡瞬间暴动!皋皆的龙躯刚刚抬起一个缝隙来,恐怖的吸力就向整个海域释放。   海面已经出现了一个方圆数千丈的漩涡,且还在不断地扩大。将海水包括海水里所裹挟的一切,都毫不留情地绞入其中。   风平浪静了近千年的“永宁海域”,海平面陡降十余丈!   在皋皆移躯至此前,这里是沧海最恶劣的海域之一。在皋皆移躯至此后,它成了沧海极其稀有的宝地,在长达千年的时光里都风平浪静,甚至被广大海族以“永宁”名之。   多少母亲拼了命地来到此域,只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诞生于此。   此刻天涯钓龙,此刻海域将覆!   作为沧海现今最繁华的海域之一,“永宁海域”若是倾覆,死伤根本无法计算。   但这时候的皋皆,也根本不能再照应永宁海域。他的每一只鳞眼都被勾住,此刻他方知晓,在他注视每一个海族、通过这些海族注视所有海域的时候,也有人通过这些海族,在沉默地注视着他!   这个人对龙族无比的了解,这个人对“钓龙”有极端的执念,这个人还拥有至强的实力!   怀岛被击破,钓海楼将倾。钓海楼自真君危寻往下,无数宗门修士的死……竟然都被忍耐,竟然都在这场垂钓中。   那么他被钓起来,也实在难有怨言。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不公平的对决,他谋的是海族全体的跃升,钓龙客谋的是他皋皆。他虽在海底,却在明处。钓龙客独坐高台,却在暗中。   终究差一着!   涉及整个海族的伟大跃升,就暂停在此刻,那些只差一步就踏破关隘的海族,就静止在“只差一步”的状态前。   ……   ……   咕噜噜噜。   咕噜噜噜……   水鹰地藏仰看高穹明月,感受到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即便以真王之力量,真王之心性,也难以承受。   钓龙客竟以一轮明月,为整个迷界所有规则混乱的界域,临时地定下了“天”!   于是有了上下,于是分了方位。   于是规则开始厘清……   这是他根本不能够想像到的威能!而涉及整个族群的跃升,竟也戛然而止!   他没有穿透迷界,注视永宁海域的能力,但也不难从那弯明月垂下来的道则钓线里,略微揣测到一点什么。   皋皆陛下是何等伟大存在,竟然也会被截停在关键的那一步之前吗?   而在这个时候,他还听到了水声。   谁?   哪里来的水声?   东海龙宫外的这座界域,分明空空!   水鹰地藏心神不定,蓦地想到了那艘沉船。于是强行将目光自那轮弯月抽离,一瞬间遍察此界,果然看到了已经彻底散架、飘向不同方向的战船残骸。   其中有一部分支离破碎的船板,还带着些许祝福的气息,的确落进一条横贯的河流里。水声也是因此而来。   这条河流清澈极了,从这边完全可以透视那边,其间并无什么隐秘。   水鹰地藏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一惊!   那副甲呢?   祁笑的尸体呢!?   应该躺在甲板上的、印在血污里的那个笑容,又出现在脑海中。   来不及多想,脊后羽翅倏然一展,他的身形化为残影。在极短的时间里走遍了全域,而所见空空!   以水鹰地藏之目力,竟也完全找不到痕迹。   他笃定祁笑就算没有死透,就算那副祥瑞甲还有什么玄机,以其状态也必不可能远遁。现在追一定来得及!   在三条界河里面选择了最有可能的一个方向,脚步一转,已经跨出界河去——   但忽然眼前一黑!   不。   不止是眼前一黑,他陷入了一个彻底的无光的环境!   唳!   羽翅膨胀如垂云,利爪曲钩似铁铸。   流风似箭,吹息带寒。   他顷刻显化了海主本相,而在一片虚无中下陷……   入谁瓮中!?   ……   ……   仲熹本以为自己囚己酉界域为牢,用一整个界域做瓮,把曹皆等人族衍道以及他们统御的大军,暂时的封镇在此。是在事实上为皋皆陛下扫除隐患,同时也将此次大战的人族主力圈住。   待得海族整体的跃升完成,皋皆陛下迈出那关键的一步,自然可以从容捉此瓮中鳖!   哪怕这是一个万族定约、超脱不能出手的新启时代,在完成定约之前、甚至是在彻底成就超脱者之前的那一刻,也足够皋皆陛下做许多事情。   比如捏死几个真君,比如抹去整个己酉界域……   娑婆龙域所受的创伤,完全可以一步抹平。   所以哪怕有泰永之死、天佛寺之失利、娑婆龙杖对朝苍梧剑之弱势,这一战仍然可以摘得巨大胜果。   这也正是他们几个皇主舍得本源道则,于此耗命的根本原因!   可是这颗完美胜果,有一个最关键的步骤,寄托在皋皆陛下那关键的一步里。   可是皋皆陛下那关键的一步,竟然迟迟没有迈出!   仲熹巨大的道躯几乎是撑住了娑婆龙域,而他仰望那一轮弯月上的道则钓线,看到了其上纠缠的恐怖的力量——   钓龙客正在与皋皆陛下碰撞!   不幸咬钩的皋皆陛下,正被这轮弯月从沧海钓出!   他非常明白,钓龙客根本不需要把皋皆的龙躯钓去天涯台,只消将他钓出沧海。   一旦皋皆陛下离水,则生死立分!   “断钓线!”他加速了本源道则的燃烧,带着恐惧怒吼。   也不必他说。   赤眉皇主希阳已经将自己的力量解放,从那天幕脱出,以烈阳直撞弯月,此身迎钩!   嘭!   一杆铁槊瞬间膨胀为撑天之柱,无比强硬地撞击天地封牢。嶽节旧甲在身,悍然涉天河,直往界外走!   虞礼阳的春风之中,悄然绽开了白色的焰火,仿如梨花开遍。本来在那紫色的命格杀术下,春风已衰,此时大炽!   烛岁提灯上高天,虞礼阳亦往澎湃界河走。   而闲立许久、表示要让海族“壮怀空空”的曹皆,已经一个晃身,站到了太嶷山之巅,与彭崇简并立,注视着玄神皇主那代表此界最高神灵的、淡漠的眼睛,当场撞以道则!   不动则已,动则以命相搏!   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刻,大军亦开始行动。   “武安侯,你来掌军!”   曹皆之令既下,姜望当即一步前踏,承担责任,回身道:“全军——”   这时候他才发现,一直跟在他旁边的竹碧琼,脸色苍白,全身抖如筛糠,仿佛生了重病,而双眼茫然无神,竟往后倒!   “碧琼!?” 第一百八十六章我如何来见你   第1923章我如何来见你   “碧琼?”   “碧琼,你怎么样?”   耳中仿佛听到这样的声音。   很熟悉,也很关切。   竹碧琼始终还记得那天的海风,呜咽如笛声。当然也记得风中的某个人的呼吸,那么的紧张不平静。   她逐渐散去生机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自己,但竟然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心跳。   砰,砰,砰。   每一声都听得很清楚。   这寂寞的心跳啊,至少在那一段路里,是为她而响。   从怀岛天涯台,到齐国天府城,这段距离有多远呢?   当初因为姐姐不幸失陷于天府秘境,她独自离开了怀岛,想着去阳地调查胡少孟。一路紧张忐忑,走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到天府城。   彼时她站在高墙围绕的满月潭外,被告知天府秘境关闭期间,任何人不得靠近。在那堵厚重冷漠的高墙前,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姐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她弄丢了伞,再也不可以藏在谁的羽翼下,此后只能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太陌生了。   每一点都和姐姐活着的时候不同。   第二次来天府城,她竟不记得用时多久。在油尽灯枯的彼刻,每一息都是折磨,可是在那样的、撞碎狂风的怀抱里,她竟然不舍。   她还记得在那个怀抱里,模模糊糊看到的下颔、鼻峰,那些被风雨打磨过的线条,是如此的让人心痛。   她其实很努力地想多看一眼,但眼皮太重,她已经撑不起。   天府秘境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所有进去过的人,都丢失了在里面的记忆。   所有没能出来的人,都没有再出来过。   除了她。   又或者说,不完全是她。   彼时她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灵魂也开始沉沦,在离开那个怀抱、被轻柔地推进月门时,她最后的意志也随之散去。   “竹道友……”   这是她最后听到的声音。   没有后续,不会有她想听到的后续。   其实结局如果是那样也很好。世上还有谁会期待她呢?   同情的都已经同情了,哀伤的都已经哀伤了。   再活过来……不合时宜。   她不留恋这个世界,她也不想再打扰谁。她不愿成为那个不合时宜的人。   可是她又看到了姐姐。   她是在一颗巨大的、透明的琉璃球外,看到的那些不断变换的情景。   彼时她的意识仿佛散在虚空,明明没有肢体、感受不到五官,却能够“看见”那一切。   包括那条首尾无尽的河、那几座富丽堂皇的龙宫……乃至于通天塔。   山上云台,九角高塔。   军神关门弟子王夷吾,青崖书院许象干,石门李氏李龙川,凤阳张氏张咏,博望侯府的重玄胜……还有姜望。   都是天之骄子。   王夷吾一打五。   只是通天境层次的战斗,看得她眼花缭乱,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修行境界里的第七品。   这琉璃球中的情景,是反覆演化的。   包括情景里那些人物的接触、对话、选择,每一次都有不同。   但几乎每一次战斗的开始,都是王夷吾以一敌五。   那个重玄胜实在是聪明,总能把局势导向利于他的方向,那个王夷吾也实在是狂妄,根本不在意重玄胜怎么拉帮结派,有几个人他打几个人。   而通天塔前的情景,通常是以最后一个活着的人走进通天塔结束。也有几次,六人皆死,无一生还。   她意识到,这大约就是这些人在天府秘境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这些人在天府秘境里的表现,被天府秘境记录了下来,而在后来的时光里,不断演化、碰撞。   通天塔前的战斗,她看了不下一百次……便以一百次为计,重玄胜成功逃脱的次数是六十九次,重玄胜和王夷吾都战死的次数是四次,剩下的二十七次,都是王夷吾横扫对手,手握六把神通钥匙,独自走向通天塔。   虽然清楚天府秘境里的情景演化,可能仅限于他们当年在天府秘境里的表现,不仅不代表以后,甚至于未必能代表他们当时的真正实力。但王夷吾在通天境的统治力,仍是毋庸置疑的。   姜望是如何在后来的时光里迎头赶上,胜过这样的王夷吾,腾龙胜过内府胜,一战名扬临淄呢?   究竟是怎样的努力,才能够换得后来的荣耀?   竹碧琼想,她大约在天府秘境演化出来的这些战斗里,找到了部分答案——在重玄胜成功脱逃的七十次里,姜望战死了十三次。从未有一次后退,从未有一次放弃。   眼前这颗巨大的琉璃球,就是天府秘境本身。人们在天府秘境里的种种经历,就像故事连载于书本。   在漫长的历史里,天府秘境开启不止一次,参与者也不止五十人,所谓“故事”,何止千百篇?   因为失去了感官,所以也无法感知岁月。对竹碧琼来说,唯一能度量时间的,就是“阅读”的次数。   在所有的那些“故事”里,她看得最多的,还是开启在道历三九一八年的这一次,尤其是发生在“第四龙宫”里的剧目。   姜望也在,姐姐也在。   入局者,还有东王谷季修,四海商盟赵方圆、大泽田氏田雍、赤阳廉氏廉雀……竹碧琼已经记下了每个人的名字、特点。   这六个人互争的一局,她已不记得自己总共“阅读”了多少次。   她只记得,在绝大多数情况里,姜望都是最后的胜者,成功拿到苍龙之角。   而故事里的每一次,姐姐竹素瑶都失败了。   比起记忆中那个温柔善良的姐姐,争斗于第四龙宫里的这个竹素瑶,戾气重得多,手段也狠辣得多……但完全无法跟另外那些人相比。   斗心机斗狠都不如。   也就比那个叫廉雀的丑男子强一些。   看着竹素瑶一次次地拼命争斗,又一次次的失败身死。   竹碧琼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却也心痛如绞。她太知道姐姐为什么来天府秘境……想要拼命赢回一切,却连自己的性命也搭进来。   后来她听到有个声音问——   “你想帮她吗?”   她不知道那个声音是谁,甚至不记得是男是女,她只知道那是她目睹姐姐无数次失败后,自心底涌出的最强烈的愿望。   然后她就进入了第四龙宫,替代竹素瑶,成为第四龙宫的竞争者之一。   她的任务,是赢得苍龙之角。而任务奖励,是可以让姐姐脱离这个无限失败的循环。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任务!   哪怕她已经千百次地“阅读”过这个场景,几乎了解每一个竞争者在天府秘境里会有的表现,笨拙如她,也一次次地迎来失败。   田雍的杀意侵蚀、季修的九死毒、赵方圆的炼尸术……以及与他们手段对应的可怕城府。   她甚至有几次被发现了“先知”!   再加上唯有与姜望成为对手,才能深刻感受到的恐怖压力。   极其敏锐的战斗嗅觉、极其坚韧的强者之心,在生死搏杀中几乎从不出错,总能够创造机会、把握机会……   她完全明白,为何姜望能够从迷界回来,为何能完成那样苛刻的考验,走到奄奄一息的她面前。   她尝试过合作,尝试过表达心意,甚至流着泪请求。但天府秘境里的这个姜望,对她完全陌生,且坚持于对重玄胜的承诺,绝不肯让出苍龙之角。   最后她之所以能完成考验,是一开始就故意泄露信息,让其他人知晓姜望的恐怖。与其他人反覆沟通,把握每个人的心态,以联手的方式率先逼姜望退场……   在完成了第四龙宫的任务,取得苍龙之角后,第四龙宫的篇章就已经结束,竹素瑶从中解脱。   新的任务在通天塔篇章里,正是王夷吾以一敌五的那一篇!   任务要求她击败通天塔前的所有对手,赢得所有的神通钥匙,而这一次,姐姐竹素瑶是她的帮手……   竹碧琼不记得自己在天府秘境里究竟历练了多久,时间在一个那样的世界里没有意义。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完成了多少任务。   她和姐姐相依为命,什么刀山火海都去过,死去活来多少回。   从一个懵懂天真的少女,到千锤百炼,千疮百孔。   她只记得有一天,那个神秘的声音忽然对她说——“你可以出去了。”   她只问——“条件是什么?”   天府秘境里的一切都有条件,她也已经在一次次的任务里,习惯了用拼命换结果。   天府秘境里的姜望不是姜望,真正的姜望在天边。   可望不可即,可念不可得,如同天上月。   活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她本来并不想再继续。但因为世上还有那样一个人存在,竟也对那个世界有了些微的期待。   她确定自己想要再见他一面,她不确定自己还拥有什么。   带着姐姐离开天府秘境的代价,是缔结信约,用余生奉养【镜花水月】。   提前神临的代价,是彻底失去摆脱命运的可能。   她都接受。   她自知并非良才,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拼命,做不到的始终做不到,从一开始就没有摆脱镜花水月的可能。   她只求在奉养镜花水月之余,能有一点心系所爱的自由。   她能够再次见到姜望,能够再次感受自己的心跳。能够拜师辜怀信,为姜望解决掉一位真人的仇恨。能够帮忙杀死张临川的替命分身……平庸而笨拙的她,能够做这么多事情,去偿还姜望为她的九死一生,她已经很满足。   而现在,就是付出代价的时候。   当竹碧琼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她仰头望见明月的时候。   人们在这轮弯月里看到了伟大的力量,而她在一刹那思绪空白。   竹素瑶是她的镜中花,姜望是她的水中月。   奢留一时,并不真切。   “是时候了。”   时隔多年,她再次听到那个神秘的声音。这一次她听清楚了,这是一个低沉微哑,好像藏着很多故事的男声。   她往后倒去。似一片花瓣,一滴露珠。   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   “碧琼!?”   姜望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却只抓到一片飞花。   他的五指紧握,连那花瓣也未能握住。   手心空空!   就在他的面前,竹碧琼往后倒,本来就纤薄的身体,在这一刻变得更单薄,变得好似一张纸!   一张画纸无力地倒下了。   而以竹碧琼的形象——惨白面容,无神双眸——印在波光微漾的水镜中。   已成镜中花!   就在干阳赤瞳的注视下,水镜中亦显现出姜望的脸,恰恰出现在竹碧琼旁边!   但姜望非常明确这并不是自己的倒映,因为他在悲伤、惊怒、怀疑,而镜中此人在微笑!更是带着这缕微笑,凑近了镜面,竟往镜外来!   在经过那道荡漾的波光时,面容也似水纹微漾,顷刻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他彻底走出水镜来,已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面容清瘦,发如霜雪,最是那一双深邃眼眸,似有宇宙无穷。   披着一件简简单单的长衫,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站出水镜来,先伸了个懒腰!   好似春回大地,万物复甦。   仿佛有什么束缚被挣脱了。   被月光照耀着的整个迷界,都随之焕发生机!   姜望记得自己的职责,冷喝了一声:“商凤臣接掌全军!”   而自身毫不犹豫地拔剑往前。   这一瞬间五府齐开,遍身华光,剑仙人临世。   但他只看到一只摊开了五指的手……一个巴掌,铺天盖地,笼罩了现实层面与神魂的一切。   但他只听到一声尖叫——   “不!”   那是一个几近疯狂的、异常尖利的女声!   竹碧琼的声音!   竹碧琼还未有完全离去!   姜望心中生出这样的惊喜,但他的意识已下坠!   坠入永暗!   茫茫无际,浑噩不知。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在场的衍道真君亦是察觉到不对。   提灯上高天的烛岁猛然回坠,走向澎湃界河的虞礼阳骤回身。   一缕白焰点天灵,桃花横枝插脖颈。   两大衍道,齐齐对这自水镜中走出来的男子出手。   但白焰点落如幻影,桃花横枝竟成空。   这个鬓发微霜的男子,在随意一巴掌打翻姜望后,竟视两位衍道强者的攻势如无物,也视几位皇主的镇封如无物,身形一虚再实,竟然出现在那弯月上。   一脚踏月,踩得明月倒悬。   长啸曰:“轩辕朔,伱可知我如何来见你!!” 第一百八十八章昔年先死,以死得先   第1925章昔年先死,以死得先   长期以来,齐国和钓海楼在近海群岛,都是一边竞争一边合作的关系。   面对海族,于迷界勠力并肩。   彼此之间,在近海相争霸权。   钓海楼的优势在于历史,在于他们的祖师从近古垂钓至现世新历开启。在于数千年来,他们始终屹立在迷界之前,成为抵抗海族的一个具体的符号。   能够在这个意义上与钓海楼相较的,也就只有一个不计牺牲、比所有人都更拼命的旸谷。披挂昔日大旸帝国之余晖,代表的是一种誓死戍卫海疆的精神。   而齐国的优势,在于强大。且越来越强大。   所谓继承了大旸帝国之遗产,煊赫一时的“日出九国”,要么一战成烟,要么献表称臣。无论曾经的那个大旸帝国有多么伟大,也都早已被抹去了痕迹。   今日悬照东域的旗帜,乃是大齐帝国的紫微中天太皇旗。   尤其近年来覆阳灭夏,已然气吞万里!   名实相合,方能拳握天下。   齐国早已经腾出手来,又为何诸多忍耐,将近海霸权的斗争,局限在由危寻组建的镇海盟的框架内?   除了基于全局的思考,除了想要赢得更多的海民之心,恐怕也在于那个不知是否还在的、曾经一竿独钓千古的钓龙客!   如果说危寻以真君之尊,甘愿同祁笑一起冒险,甚至死前还要引走两皇主,是绝巅强者格局的体现。   那么齐天子允诺予钓龙客以支持,则更见胸襟。   卧榻之侧,竟然容许一超脱!   钓龙客一旦走出最后一步,真正成就超脱,钓海楼在近海群岛的地位,就将不可动摇。齐国也永远失去一统近海的可能。若非为人族大局计,齐天子岂会如此抉择?   天涯台上钓龙客迈向超脱,齐人坐观已是支持。   此刻国书交付,圣旨加持,当然更是支持!   以今时之现世格局。   齐国东域称霸,又并南夏,国势已累聚至历代巅峰,并不会逊色于当年的大旸帝国。或者说,在姜述坐上那张龙椅后……元凤年号的每一年,齐国都是新的巅峰。   如此国势加持之下,轩辕朔的那根钓竿,已是撑天之峰不可摧。   此时此刻,迷界、沧海、近海,三尊无限接近于超脱的恐怖强者,在三处空间相争,而力量的交汇点,在于那只“鱼钩”,那一轮天穹明月。   皋皆一旦脱钩,托举族群完成最后的跃升,立即就走出最后一步,得证伟大。   皋皆一旦身死,海族族群的跃升就此失败,钓龙客轩辕朔也立即成就超脱。   唯独天府老人姞兰先,乃昔日覆海之人身,虽重登绝巅,有昔日接近超脱之眼界,却暂还未展现超脱的可能。   此时三者相争于明月,一时僵持不下。   难道破局之关键,仍在几位海族皇主和人族真君的胜负?   当然不成!   且不说仲熹他们已是强弩之末,根本不可能争得过人族真君,单就姞兰先自己而言,他从不会将希望寄于他人之手!   当年自己探索超脱之路是如此,当初被轩辕朔逼出来决战生死亦如此。   舍弃道躯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以人身走向绝巅更是如履薄冰。   可他始终坚信,未来在他掌中!   于贤师一道的伟大贡献,于法术创造上的耀眼才华,冷酷宽容或者伟大……芸芸众生眼中的覆海,描绘不了他的万一。   皋皆始终托举族群,不肯放开,这正是他被轩辕朔垂钓的原因,也是他难以反抗的根本。   姞兰先并不指望皋皆继续发力。因为皋皆托举的不止是海族的未来,也是其超脱的可能,断然不会轻易放手。   而他也非常了解轩辕朔,或者说他已是这世上最了解轩辕朔的人,正如当今之世轩辕朔最了解他!   轩辕朔非常了解他,才会在垂钓皋皆的时候,还对已经死去几千年的他留有戒备。轩辕朔心中有恨难消,才会在三千八百年前未能功成,才会以“钓龙客”为号,专意屠龙。   但恨又如何?   轩辕朔当年独竿钓龙,杀死太多龙族,压迫他的道心,逼得他不得不出手。这才有了那一场并无把握的生死决战。导致本来十拿九稳的超脱之路,被硬生生推迟到现在。   他如何对轩辕朔没有恨!   此刻他被捆绑在弯月之上,身在茧中,而声在茧外——“覆海东来!”   轰轰!   天摇地动,迷界震颤。   洞真以下难知,洞真以上尽觉。   自那东海龙宫深处,跳出一座水晶宫。被月光照见,显于众生眼前。   晶莹剔透,美不胜收。极致华美,雕纹如妆。   在某个时刻,这座水晶宫骤然炸开,从中迸现一尊龙躯!   张牙舞爪,龙吟八方,竟逐月而来。   此龙须尾具全,鳞爪流辉,眸如红玛瑙,角似珊瑚丛!   有着无比强大的肉身气息,但本质并无坐镇之神魂。经行之处,道则漾如水纹!   天涯台上轩辕朔一声长叹,好似大梦方醒:“原来这才是你的道!”   名为姞兰先的人身,仍在与道则钓线对抗,不断地解脱又受缚,但声音平稳,尽显从容:“轩辕朔,你自以为超脱之下你无敌,对我穷追不舍,却不知为了与伱一战,我到底做了多少准备!”   “养在龙宫,借道中古,的确是非凡构想。”轩辕朔其声也缓:“当年那场决战,之所以拖延了几十年,就是因为你在准备这具道身?”   “你逼得我不得不如此啊!”姞兰先摇了摇头,自嘲般地笑了:“呵……想不到一等就是这么多年。昔日百舸争流,如今也只剩你我。”   人身与龙身相应,系出同流、追溯伟大的力量在回响,令他遍体生辉,令他在那道则之茧中露出头来,墨发一时飞舞:“就让你我……来了结这一切!”   从亲密无间走到存亡之争,直至被驱赶到沧海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受苦受灾。海族与人族之间的仇恨,尤胜于其它。可谓种族大敌,永世之仇,一见分生死。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海族都视人族文明为万恶之源,认为人族体内流淌着至脏至毒的血,哪怕一块布料,也会污染沧海。   这固是仇恨使然,也是帮助海族迅速适应沧海生活,凝聚族群信心的需要。但也在事实上,禁锢了不少海族天骄的思想。   而覆海在还很弱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考。他认为,人族能够将海族赶到沧海来,成为中古战争的胜利者,必然有其优越之处。要战胜对手,就一定要了解对手。   故是摒弃种族之见,学道于人族……甚至最后,要成为人族!   他不但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还需要足以匹配覆海皇主这具道身的人身天赋。   因为这就是他在辛苦求道的过程里,所洞见的独属于他的超脱之路。   他必要贯通人族海族之学,融合人族海族之躯,把握两代现世主宰的命运,两身皆成绝巅,两道合流并进,无限碰撞升华。以此在超凡绝巅再走一步,立成超脱!   但成为人族,谈何容易?   源海难测,非独皇主。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的布局何止三千八百年!   且不说在被轩辕朔逼杀之前,他是如何获得的人身。   单说在启用姞兰先此身后,他所付出的努力,就不是三言两语可述尽。   譬如旸国覆灭这样的历史大事件。   参天建木倾塌,非止一处虫蛀。旸国从盛极一时,走向烟消云散,当然也不能全说是哪一个人的责任。   但他作为姞姓皇族的一员,在其中也的确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最后也掠取了足称丰厚的资粮,奠定了衍道之基。   譬如为了让自身成为更完美的人族,获得更多的人族认可,他苦心积虑创造战绩、宣扬声势,才留下“天府”之名。在他之前,神通这种跟天赋有很大的关系的力量,并不会被捧得至高无上。在他之后,人族对神通的重视,已经到了狂热的地步。   譬如他是怎样剥离完整的镜花水月,使之收为一颗种子,化为天府秘境。   譬如此后又等竹素瑶、竹碧琼这一对双生镜花,等了多久……   包括让竹碧琼回归钓海楼,通过了解轩辕朔留下来的一切,来进一步了解轩辕朔……   而这些,轩辕朔岂能都看到?   轩辕朔对他有提防,但他要说的是,只是这种程度的提防,还远远不够!   轩辕朔不清楚他当年身死后还有没有后手,他作为被打死的那一个,却是一直知道轩辕朔还活着。   为了今日,他做了多少年的准备!   他一直在等。等到轩辕朔钓皋皆,他才来踩月钩。等到齐国国书出,他才召龙身。   皋皆谋族群之跃升,轩辕朔谋皋皆,而他谋轩辕朔。   昔年先死,而以死得先!   现在他就是要踩在轩辕朔的月钩上,利用轩辕朔与皋皆两尊接近超脱之强者——他们的超脱之路碰撞出来的伟大火光,来熔铸自己的两尊道身,完成人身与龙身的融合。   轩辕朔岂不正是人族之超脱,皋皆岂不正是海族之超脱,他现在岂不正是在人族海族之族运的交汇中?   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候,再没有比这更恰当的位置。   他甘心上钩,即为此时!   天时地利尽所有,镜花水月已成真!   似虚似实的力量,将伟大战场再分割。   此时他为姞兰先,准备多时的龙躯正飞来,而明月之中,映照出曾经的覆海的脸!   丰神俊朗,魅力无边。   轩辕朔与皋皆的超脱路正在僵持,而他将先于所有,先证伟大。届时翻掌灭掉轩辕朔,抬掌送皋皆一程,所谓人族海族之大势,不过手掌翻覆间。   这是三条超脱之路的交汇,那明月高高挂,皎白得不容直视,如悬万界,如照古今。   当此时刻,无论仲熹、睿崇、希阳、占寿,抑或曹皆、嶽节、烛岁、虞礼阳、彭崇简,都很难再干涉其间。   因为他们立足此世绝巅,而这三条道路,都在绝巅上!   诸皇主真君纠缠的己酉界域,一边连着山河破碎的娑婆龙域,一边连着边防完整的浮图净土,另有两条界河,连接着不值一提的小地方。   衍道层次的力量交锋,几乎将此界又洗了几遍。   而高穹这轮明月照在此间,又不在此间。   “姜望!”曹皆在太嶷山巅怒喝。   此声骤转九霄,是鸣大齐之军号。隐隐有杀声四起、金戈破阵,有旌旗猎猎声!   醒神之音,直贯耳中。   那倒在地上的姜望,却仍然倒在地上,体有余温,但呼吸已滞,而神意不存。在他旁边忙活了一阵的卓清如,早已经停止徒劳的救援,表情颇是唏嘘。此身已神死,就连曹皆都唤神不回!   谁能想到,钓海楼真传和大齐天骄的故事,竟然如此潦草地收场?   一个已作镜中花,一个徒为梦里人。   山巅上的曹皆喊罢一声,也不浪费时间,顺势将军号扬起,再聚军势!   他早先让姜望统帅大军,只不过是想在胜利之时,给姜望揽功的机会,以全天子之意。也算给自己的所谓福将再添福。   但祸生肘腋,已无顺风顺水时。   姜望转权于商凤臣,而面对踏出水镜的姞兰先。一触即倒。   商凤臣兵事能力自然胜过姜望,但也没有能力即刻将这么多不同出身、训练不同的战士统于一阵。   此刻要真正用到军队的力量,故曹皆重握军权。   兵势一起,他身后瞬间浮现一处古老战场的虚影,但见伏尸遍地,刀锋犹前。但见残旗染血,犹对夕阳!   他的道则正与玄神皇主睿崇的道则对耗,断臂者对断臂者,倒也相得益彰。   只是脚下虽有太嶷山,在这场本源的对耗中,他其实落在下风。   本来也不算什么,玄神皇主非同凡响,他一开始就有判断。兵者胜于全局,其他战场的优势,必然会反哺回来。他只需要等。   就像等海族壮怀空空,就像等到皋皆出手,祭出圣旨。   一个卓异的兵家,必然有卓异的耐心。   但此刻他不可再等。   祁笑应该已经和危寻一起战死,那现在他就是战场上的最高统帅。   他必须要承担责任,确保胜利!   三条超脱之路交汇的战场,的确难以干涉。   但难以干涉,不是不能干涉。   姞兰先、皋皆、轩辕朔,他们走向超脱,而未成超脱。   尚有半身在人间,此即敌咽喉!   在如此时刻,曹皆仍然站在太嶷山巅,与铺开在天穹的睿崇对杀。   但他身后古老战场的虚影,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此即神通,沙场秋点兵!   都说曹皆无名局,但还真没有太多人,见过他全力出手的样子,因为用兵之大家,从不以主帅陷阵。也从来没有哪个对手,逼他到山穷水尽亲自披甲血战时。   都说苦面曹皆,打仗没什么波澜。但他的每一场胜利,都会妆点此战场。胜场越多他越强,今日已是何等模样?   他以军功封笃侯,灭夏晋真君,神通反溯道则,掌握兵道绝巅。   在他的指挥下,人族大军虽经大战,军容得以保全。又有崇光、杨奉、秦贞等当世强真人入阵,使得军容更盛。   此刻神通在握,此刻大军集结。一位兵道修士最强大的时候,就是此时。   位于己酉界域的人族大军,聚成了军阵,兵煞冲天,杀进古老战场的虚影里。   兵煞入神通。   真实的战场与神通的战场召映一体。   春风吹过,摇晃着白纸灯笼。虞礼阳、烛岁亦入阵。   那些残旗一杆一杆地竖将起来,那些伏地的尸体一个一个握着带血的刀,站将起来。不吭声地扶起战马,翻身跃上。不吭声地高举战刀,眺望战旗。   战场上的伏尸残旗,原本亦是带甲百万,旌旗如林!   而在一队结成锋矢阵的披甲战将的带领下……   冲锋!冲锋!冲锋!   将百万之才天下少,况乎真人真君皆在阵。   曹皆的眼耳口鼻都在淌血。   但由他所统御的大军铁骑,却踏山踏海,破关破城,悍然杀进了超脱之路交汇的明月中!   何为兵道大家,今叫海族知!   友情推书~ 第一百九十一章山盟海誓犹在耳,痴情儿女愿成真   第1928章山盟海誓犹在耳,痴情儿女愿成真   彼时明月当空。   轩辕朔以帝临神通降世,皋皆以千万鳞眼定之。双方抵力僵持,不移一寸。   在两条超脱道路的交汇之处,姞兰先悍然铺开第三条超脱路,熔铸人龙之身,炼制完美道躯。   人身为衍道,龙身亦衍道,本尊在三千八百多年前,就已经看到了超脱!   在这一刻,他已经无限地接近于超脱,拥有了几乎全场无敌的力量。一拳打爆了曹皆所统御的军阵,一拳打死了为大齐守夜的烛岁。   连月钩都在摇颤,好似悬不得高穹。连轩辕朔的钓竿都有些不稳,开始出现了颤抖。甚至裹缠竿身的大齐国书都掀开一角,飘飘如紫缨。   实在是让人绝望的时刻。   姜望便在这个时候踏云而来,直面覆海,而对镜自赏。   如此潇洒卓异,又这样漫不经心!   衍道之战不能影响他,超脱之路不能将他阻隔。   顶盔掼甲、已经完全向另一个形态迈进的姞兰先,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应该已经被他打碎神魂的年轻人——若非镜花在关键时刻的拼命挣扎,可能会浪费半息时间,本来连肉身也要一起磨灭的。   区区神临,如此猖狂地走来。   竟敢靠近!竟能靠近!   谁的后手?   轩辕朔?   现在的大齐天子姜述?   “你长得也不是很好看。”姞兰先低头看着这个小子:“你在照什么?”   无论是原先的覆海道身,还是后来的姞兰先人身,都是极具魅力的脸。此刻合铸为一,更是几近完美,的确有资格说已经名列临淄美男榜的姜武安“不很好看”。   但此刻神魂住在镜中世界的姜望,却只想到姞燕如所说的话——   “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因为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爱他。   “他很强大,也很脆弱。   “他天生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所以求知若渴。拼了命的学习,修行,自我提升。   “他恐惧未知。   “他习惯掌控一切。他依赖他的智慧。   “他什么都要了解之后,才能决定如何面对。   “你如果走向他却不看他,他一定会想看看,伱在看什么。   “所以我们只需要——   “给他看。”   在诸位真君、皇主的注视下,在残存的人族战士的仰望中。   那位代表当今人族年轻一代最高军功成就的大齐武安侯,踏足至此,只是漫不经心地道:“你自己看。”   于是手掌一翻,梳妆镜倒转。   姞兰先便看到了那面镜子。   他当然也看到了镜中的那张脸,可映照的却不是他现在的模样,而是一个女人,一个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女人!   自出场到现在,始终姿态散漫、俨然把控一切的他,第一次耸然动容!   镜中的女人温柔开口:“好久不见。我该叫你覆海,还是沈兰先?”   天涯台上的钓龙客手上一抖,月沉三寸!又有力地把住了。   而姞兰先的眼睛本来已经向龙瞳转化,那赤红带金的色泽几乎浸染了半边瞳仁,却就停在这半边。   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那种无法描述的伟大感觉,竟然如月,悬停在空中。   那种迈向伟大的跃升的过程,竟然被中止!   怎么会?   凭什么?   姞兰先现在的状态,已是半人半龙,集两道绝巅之长,且正在超脱路上……等闲真君难当一拳,非超脱何以抗手?   但龙种如玄神皇主睿崇,巨大的神女之面一时虚幻,几乎从己酉界域的天穹退出。在那面镜子抬起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明显的、深植于灵魂的压制!   而眸泛七彩如无冤皇主占寿,则是看到姞兰先的人身之中,有一道根源性的力量,自内而外地发散,好像在与姞兰先争夺人身的控制权!他更看到,这具道躯里,正在熔铸的、属于龙身的部分,已经被镜光定住了!   人们看到——   在姜望手持的梳妆镜,和站在明月上的姞兰先之间,原本应该存在的、绝巅之上与绝巅的隔阂,被悄无声息地抹去。   而一个女子以极致美丽的姿态,从那梳妆镜中走出来。   她穿的宫装已不是时兴的款式,但绝不显得老旧,反而叫人耳目一新。她是美的代表,美的印象,美的解释。   此世本来并没有天阶,她要走的时候,阶梯就自己出现了。   一级一级,等列悬立。像是神话中的天阶,通往古老的天门。   她步履从容,拾级而上。   从摇颤凤翅的发簪,到曳地如绽花的裙角,无一处不美好。   她平静地看着覆海,覆海也认真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在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她问。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   月亮上的身影伫立不动。   外披龙鳞为甲,头顶龙角为盔。   初具伟大气息的龙盔之下,覆海的眼眸依然深邃。   “你有些憔悴。”他这样说。这是他对姞燕如说的第一句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姞燕如走在天阶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姜望。   被这位前辈带得跃出己酉界域、靠近明月的姜望,此时已经恢复了自我,正提剑在手。虽然上空是超脱之路的交汇,下方是人族海族衍道强者的碰撞,他卡在中间,像羽未能展、随风瑟瑟的雏鸟。却精准领会了这个眼神里的询问,很坚决地回答道:“一点都不憔悴,很美!绝美!完美!”   姞燕如噗嗤一声,被他的三连坚决逗笑了。这笑容在看见覆海的时候就敛去,而变得高傲、高贵、高不可攀:“你对轩辕朔以死得先,我更死在你之前。覆海!我占先时,你能弈否?!”   覆海摇了摇头:“从来不能。”   对于他现在的诚实,姞燕如只道:“你现在这具人身,在创造的过程里,有我的参与。此刻流淌着的,更全部是我的血液……”   她的语气里,甚至是有些天真的好奇:“你怎么敢用此身合道?”   覆海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所以这面镜子……是照妖镜?”   “它现在叫红妆。”姞燕如轻缓地说道:“杀镜中人,镜外龙。”   覆海已经想明白了一切,似乎也看到了结局,只叹道:“是我对不起你。”   “说这些没用的屁话干什么呀!”姞燕如笑骂一声,美得不可方物,而后笑容一收:“让我来对不起你。”   红妆镜跳将起来,悬在姞燕如身后,好似旭日初升,随着她一路踏天登月。   执槊血战的嶽节,一时却步抬眼,一时神情怔然,仿佛看到了那个轰然倒塌在阳光里的古老帝国。   一道混沌未分的气息,仿佛从远古时代降临。   难以描述的恐怖力量,几乎贯透了时空,随着姞燕如拾级而上的步伐、随着红妆镜的镜光而降临!   为何姞燕如在镜中世界要静止时空?   什么青春永驻,当然只是捉弄姜望的玩笑话。   只因为向覆海复仇的力量,她舍不得流失半分!   残魂难复,独镜难全。要将照妖镜修成照龙镜,更是需要等闲衍道难以想像的力量和心血!   她在镜中世界半睡半醒,错过了太多事情。   比如悄无声息地施以影响、引导红妆镜靠近天府老人的镜花,却又在沉睡中,未料得胡少孟把接近变成了玩弄。   比如引导红妆镜去往齐国,靠近天府秘境,再次醒来,胡少孟却死在姜望手中。   比如大旸帝国的覆灭,末代旸帝的疯狂……   她错过了很多,唯独没有错过的,就是像搬运过冬粮食一样,对力量的贮存。就是对红妆镜日复一日的修炼!   她姞燕如是何人?   乃远古时代人皇八贤臣之姞厌倏的后代,生于荣耀之家,血统高贵。   她的嫡亲兄长,是一手开创了大旸帝国的姞燕秋。   而她本人,深入魔潮、除厄祸水、搏杀修罗……在姞燕秋的起家过程中,亦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在那个群星闪耀的时代里,她姞燕如也是其中一颗星辰!   强如覆海,要对付她也得靠欺骗,靠偷袭。   璀璨星辰为何隐于长夜,绝世容颜为何深藏海底?   她本有无限光明的未来,而竟只能栖残魂于镜中,细数一生种种。   镜中空渡四千载,梦里屠龙几万回!   此刻付万恨于一时,那种力量令日月为之变色!   覆海首当其冲!   无穷的力量在人身本源激荡,内府与内府,脏器与脏器,道元杀道元,自己和自己做对抗!他那有资格迈向伟大的道躯,体表竟然滴出血珠来。   而他只是看着姞燕如,看着姞燕如向他走来,慢慢地说道:“为什么谨慎如我,要用此身合道?因为我一直以为,它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留痕。”   “我就不赘述你再获得一具被现世承认的人身有多难,世上还有没有另一个人能够帮到你,又愿意给你骗。只说你利用这具身体,加速了旸国的覆灭……”姞燕如欣赏着他的表情,轻声赞叹:“于我而言,真是不错的纪念方式。”   覆海平静地说道:“没有你的旸国,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它的覆灭能够补足我修行的资粮,我就这样做了,仅此而已。”   姞燕如走得并不快,但每走一步,覆海的超脱之路就崩解一块。   什么人族海族相合,什么两道熔铸。她所行处,势不两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姞兰先』这具身体的母亲。对于这具人身的掌控,她比覆海更有权柄!   而作为妖庭至宝的照妖镜,在修成照龙镜之后,倾尽数千年的积累,独照此龙,完全定得这龙躯动弹不得。   “记得你说过的话吗,覆海?”姞燕如声音温柔,似乎沉浸在美丽的回忆里:“你说你想成为人类,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永生永世和我在一起……”   覆海强行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很辛苦,但尽量轻缓地道:“我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姞燕如嫣然一笑,停在天阶半途。抬起无一丝瑕疵的玉手,遥对覆海之人身,两只手一左一右,做出了一个撕纸的动作。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喀!   姜望听到了镜面破裂的声音。   他也的确发现了红妆镜表面的裂纹。   可更清晰的裂响,出现在覆海的身体。   他体表的红鳞,竟被一片片地剥开。不,岂止于龙鳞?   随着姞燕如的动作,赤红色的龙躯,从覆海的体内,被硬生生地拔出来。   覆海的额头暴起青筋,遮盖青筋的龙盔,却先一步血淋淋地离去。   属于覆海的龙族的部分,被重新剥离了!   本已经无限接近于完美道躯的覆海,在月亮上咬牙挣扎着、挣扎着,而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人。   像是被剥了皮!   姞燕如看着自己的杰作,目光中并没有满意,而是继续移动着手指,慢条斯理地……将那龙躯撕成碎末,使之飘飘洒洒,散落在天地之间。   然后才对覆海说道——   “现在你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他姞兰先现在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永绝超脱之望,衍道境界也保不住,且还在跌境的人。   山盟海誓犹在耳,痴情儿女愿成真!   从无限靠近超脱的层次跌落,熔铸得近乎完美的道躯被硬生生剥分……此等痛苦几乎是不可忍受。   即便是覆海,也几乎咬碎了牙床,面容扭曲得如老树皮一般。   但他从头到尾,硬是一声痛嚎都没有。   只是在姞燕如撕碎龙躯后的此刻,抬起头来,逐渐抚平了扭曲的脸,静静地看着姞燕如。   他那深邃如宇宙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故事。但他都没有讲。   “现在我们永远在一起了。”他说。   姞燕如哈哈大笑,笑得在天阶之上,几乎直不起腰。   她笑得按住自己的心口,一抽一抽地道:“姜望,姜小朋友!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姜望没有笑。   姞燕如笑了好一阵才止住,而在场所有,无论人族海族,都看着她笑。   笑罢了,她拂了拂衣裙,直起腰来,转过身去,再不看覆海一眼。   她眺望远空,看到了天涯台上独坐的那个人。想起那些年一起闯荡天下,斩妖除魔的日子。   从荒野枯山,到莺飞草长。故事何其短。   “你恨我吗?”她最后问。   坐在天涯台,持竿独钓的轩辕朔,慢慢地摇了摇头:“不恨。”   天生贵气如他,现在的声音更近于一位宿醉的酒客、落魄的诗人、失意的才子,而令他宿醉、落魄、失意的人,就在眼前。   这是时隔四千年的再相见。   他说道:“我曾经非常爱你,但我也认可人的一生中会有遗憾。我坦然面对我心中的情感,我也坦然接受你不爱我这件事情。无论我天资如何,长相如何,家财万贯或者功成名就……这些都不是你爱我的理由。世界上不存在必然被爱的条件,你享有爱一个人或者不爱一个人的自由。”   姞燕如静静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眉似远山而渐远去,眸似烟波而落烟雨。   而后就在这份安静里,一片一片地破碎了。破碎在天阶上。 第一百九十二章郎君不归已白眉   第1929章郎君不归已白眉   姞燕如美丽的身影如琉璃碎去。   那面又坠向姜望的梳妆镜,镜面也随之出现密密麻麻蛛网般的裂痕。   而在那月亮之上,姞兰先仅剩的那具人身,也开始有了裂隙!   像是一个并不精美的、红彤彤的瓷器,即将归为碎渣,被扫进尘堆里。   即便是远古妖庭重宝,帮助远古妖皇统御天下、制约大妖的无上宝具。即便它在几千年的时光里专意屠龙,牺牲其它、换来对龙族的绝对压制,要剥走姞兰先的龙身、乃至于带走姞兰先,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姞燕如先碎,红妆镜后裂,姞兰先再裂。   为什么覆海那时候说,“现在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看到自己将和姞燕如一起破碎。   而从头到尾,面对姞燕如从红妆镜中杀出来,一心夺身、一镜照龙,直至超脱之路断绝、完美道身被剥离,乃至于人身破碎的此刻,他根本没能做出半点有用的反抗。   或是不想,或是不能。   或者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以海族绝世天骄的身份,甘冒奇险,隐入人族求学。羽祯当年以身涉险,潜入现世,寻求龙妖合流,几可类之!   不敢去那些天下大宗,顶级名门,只能问道于一些庸才俗夫,而竟也触类旁通,学贯百家。   他以人身成衍道,而又自解留神通。以天府秘境,催熟镜花水月。算得皋皆跃升的时间,养双生花而引双生花,以假修真,在关键时刻,成就可以比肩曾经覆海之躯的人族真君……   他料定所有,只等这最后一步,且真真切切地踏出了这最后一步——   而尽是一场空!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很多。   灵智觉醒在一个灭世惊雷肆虐的夜晚,几万里的电光噬灭了一切,而他侥幸在电光肆虐的范围外颤抖。   他看到焦黑的同族尸体几乎铺满海面,视线所及是灰黑的一层一层。   他看到雷光砸进海底,打破了地壳,岩浆喷涌而出,淹没了许多来不及逃开的海族,最后冷却凝固,化作山头。   那是他灵智初开、初次成为海族之时,也可以算作他的新生。而沧海给了他一个盛大的生日庆典。   他永远忘不了那种恐惧!   当年他若是不来人族,以他的绝世之才,也有成就伟大的可能。可海族若不能真正学习人族,了解人族,断不能赢来喘息的余地,断无可能打回现世。   昔者妖庭横世,人族为奴为婢为爪牙为血食,匍匐求知,学于妖而终制妖。   如今人族镇压诸天万界,海族偏居沧海,求生都难,焉能闭门自困而待死?   他是海族最天骄,革新法术,抬举贤师,优化体制。   他也要成人族最绝世,从一具被现世认可的、拥有绝顶天赋的人身开始,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亲手杀死姞燕如也只是其中一件。   虽然学贯人族海族,但世无两全……他只能做出选择。   他一路就是这么走过来。   每一个有资格迈向伟大的人,都必然是坚定地相信自己的人。都必然怀揣着一以贯之的理想,有万山无阻的决心。   可是此刻他问自己,他后悔过吗?   他永远是在努力,思考,探索。他永远是在学习,修行,强大自己。   他活过了那么漫长的时光,可此时想来,值得咀嚼的回忆,竟然寥寥无几。而最鲜活的那些片段,都是他最残忍的证明……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声响。   这声音其实并不奇怪,无非利刃入肉。但对他来说又确实奇怪,因为从来只有他杀人,何有人杀他?!   姞兰先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赤金色的眼眸,自下而上,那目光仿佛也似长剑一般贯来。   他当然看得出来,其间有大旸皇室秘传《干阳之瞳》的影子。   他当然认得,此时一剑贯在他心腹要害处的,就是那个以身为载器,掩护姞燕如靠近的小子。就是那个大声说姞燕如一点都不憔悴、很美绝美完美的小崽子!   小小神临!小小神临……   许是陷在回忆难以自拔,许是超脱之路的破碎也带走了他的意志,许是龙躯剥离、人身崩溃的过程太痛苦。总之姞兰先愣了一下才抬掌,但眼前已经只剩一道青云印记,身上只剩一道贯通的剑创……其人来又走!   我乃覆海,我乃姞兰先!   我曾经三次登临绝巅,三身皆衍道。   我曾经踏上超脱之路,距离伟大只差一个落脚。   你区区神临……   你怎么敢?!   看着这个人族小子不断后退、不断挪移身位,冷静寻找战机的样子,姞兰先在惊诧之中,生出一点可笑的情绪来。黄口小儿欲斗耶?   他在人身跌境的巨大失重感里,立即把控了平衡,摊开了他的五指。   哪怕已经跌落衍道,哪怕此身只有洞真,哪怕修为还在跌落,他对战斗的理解,也绝不是什么神临修士可以比拟的。   他五指微张,就要像捏死一只蝼蚁一样,捏死这个莽撞的年轻人,教会其擦亮眼睛的道理。   恐怖的力量发散之时,他感受到来自镜花的强烈抗拒。当然这完全不能影响到他的力量,但这种明明已经非常微弱、却还非常努力的抗拒,让他愣住了。   人在衰弱的时候,心也跟着脆弱了。   在这个瞬间,他想起来很多很多。   他甚至于想到,时隔四千多年后,他看到的姞燕如第一个真心的、不掺杂恨意的笑容,就是因为这小子大声喊出来的很美绝美完美。   多么勇敢的小东西。   多么鲜活的生命力。   回想自己的一生,他从来没有年轻过,而容颜永驻的姞燕如,也心老成墟。   可怜娇颜镜前老,红妆偏杀镜中人。   时间太残忍!而他终未能超脱。   终此一生,他都困在时间和空间的囚笼里,不能脱离这一切而存在。但大千世界,谁又不在笼中?   想到这里,姞兰先收回了视线,微张的五指并拢,往上轻轻一托,托出一面水镜来。镜中映出一对双生花,她们抵背而坐,各望一方,都只露出一个侧脸。   她们五官如此相似,而面容如此不同。   竹素瑶表情阴冷,眼神狠毒。   竹碧琼痴望远方,泫然欲泣……   这是一个早就习惯了的地方,曾经执行过无数个任务、参与过无数次试炼的天府秘境。这里有形形色色百态的人,有周而复始等待阅读的故事。   竹碧琼重新回到了这里,好像出去的日子不曾真的出现过,又或者只是天府秘境里诸多故事中的一种。   是啊,她枯萎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天涯台,死在离开姜望怀抱的那一刻,葬入月门中。   所谓满月潭归来,成就钓海楼真传,变得杀伐果断,帮姜望查找十四的消息,帮忙截杀张临川的替命分身,主动参与迷界战争……不过是她在寒风中瑟缩的梦。   这个世界太冷,她是一个离开怀抱不能活下去的……软弱的人。   但哪怕是故事,哪怕只是阅读故事,她也不想要那个人死去。她也想要阻止,虚假的阻止,一次又一次。   眼前光移物转,流影如瀑。   又有新的故事了……她茫然地想。   但耳中听到这样的声音——   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最后一个任务,是考验你们的修行。   我给了伱们同样的教导,同样的培养,对你们一视同仁。   但一枕黄粱梦也空,镜花水月难成真。   花可以并蒂,人不能双生。   你们之间,只能有一个『真』。   谁是镜中之花,谁是对镜梳妆的人?   我也期待答案。   那么开始吧,用最简单的方式,用你们的战斗,来告诉我谁才是真。   声音很熟悉,话的内容也听得懂。   而竹碧琼茫然地看到,自己处在一个巨大的圆台广场,姐姐竹素瑶站在自己的对面。   要与自己的姐姐战斗,厮杀,决出唯一的……“真”吗?   她心中生出巨大的惶恐,那种无法形容的情绪破洞,像怪兽一样将她吞没。   为什么都已经死掉了,躲在幻境的角落里,还要面对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她听到姐姐这样说。   她看到姐姐向她迫近。   “不……没有……”她摇着头不断后退,瘪着嘴想哭,但使劲不让自己哭。   这是她的姐姐,她最亲最亲的亲人。   她第一次开脉,第一次学会道术,第一次飞在空中……都是在姐姐的陪伴下。   “我早就告诉过你,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竹素瑶双手掐诀,张炽着恐怖的道术波动,表情狞恶地进逼:“为什么你这么蠢,我犯过的错你还要再犯?要一错再错!”   “不是的。”竹碧琼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她好像只会摇头,只会后退。好像永远是那个离开了姐姐的羽翼,就无法独自生活的、没用的人:“不是这样的。至少他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竹素瑶眼神恐怖,声音尖利:“你那么喜欢他,待他百般好,他却视而不见!你为他拼命,他却说什么?只是朋友!”   “本来就……只是朋友。”竹碧琼恐惧着,逃避着,也执拗着:“他很好。他没有对不起我。”   “你给我站住了!”竹素瑶尖声怒喊:“既然敢反对我,就拿出你的力量来与我斗一场,维护你想维护的事情!你是个废物吗?!你的道术呢?神通呢?我是怎么教你的!”   “不,不!”竹碧琼站定了,紧闭着眼睛,不敢再看前方,而泪流满面:“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姐姐!我是假的,我在镜中,我没有用,我早该死了!”   啪!   竹素瑶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尖利嘶吼:“起来!还手!”   竹碧琼就在地上不爬起来,使劲地蜷缩成一团,呜咽着道:“我打不过你,我不想打。”   竹素瑶走上前去,毫不留情地将她一脚踹开!   “我叫你……还手!”   竹碧琼被这一脚踹得飞了起来,又跌跪在地,而她索性双手抱头,把自己埋着,哭得伤心极了:“呜呜呜,姐姐你杀了我吧,求求你了,呜呜呜,我好难过……”   竹素瑶飞到她的身前,冷酷地抓起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逼着她与自己对视:“睁开眼睛!睁开!”   竹碧琼死死地闭着眼睛,哭喊着:“我不!我不……”   啪!啪!啪!   竹素瑶连扇几个耳光:“睁开!还手!睁开!还手!我叫你看着我,我叫你还手!”   “别打,别打我了,姐姐,我疼!”竹碧琼哭喊着抬起双臂,挡住自己的脸。   但竹素瑶一次次打开她的手臂,一巴掌一巴掌劈头盖脸地扇。“我叫你还手!还手!还手啊!!!”   “你走开啊!”竹碧琼终于无法再忍受,双手使劲往前一推!   她的双手感受到一种柔软的阻力,而又顺畅地往前。那感觉,不像是推到了一个人身上,而是推进了一块豆腐里。   她惊恐地睁开泪眼,看到自己的双手,正陷入在姐姐的心口里,两只手接触到的正在跳动的事物、正是姐姐的心脏!   啊!啊!!啊!!!   她惊恐地想要抽离,手臂却被紧紧地攥住!   竹素瑶紧紧抓着妹妹的手,将其死死地扣在自己的心脏上,而用那双刻毒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她:“记住了,碧琼。不管是谁伤害你,你都一定要杀了他。哪怕那个人……是我。”   心脏附近的血液是如此滚烫,竹碧琼感到自己的手已被烫伤,而姐姐的手掌像铁箍!箍得她好疼好疼,疼到了自己的心脏里。   她的小脸皱成一团,眼睛挤成了奇怪的形状,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竹素瑶用左手死死按着竹碧琼的双手,也挤压着自己的心脏,而抬起右手来,轻柔地为竹碧琼拨了拨头发,在那细微的、心脏炸开的嘭响里,用最后的力气说道:“不要再爱了,傻孩子。”   “除非有人……像我一样爱你。”   双手滚烫的感觉已经消失了,手臂上的紧箍也好像幻觉一般。   竹碧琼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的姐姐,像一个泡沫般隐去。她徒劳地双手前探,却只探了空!   她张开嘴哭喊,却没有声音!   ……   ……   镜中之花不可触,水中之月又已远。   眼前的世界,装着彻底消失了的姐姐的世界,正无限的缩小。   唯独竹碧琼自己,仍然跪坐在那里。而本来包容她的世界,变成了她眼前的、一颗透明的种子,又飞进她的心口。   她抬起泪眼,首先看到的是覆海的面容,其次才是覆海所在的月亮。月亮之后是高高的天穹,黑暗中有隐隐的金色。   痛苦的血线缝合了天穹的裂隙,那磅礴的、被死死堵住的威严,何似于心室里泵动的血。   她恍惚明白,自己又一次从镜花水月的幻境里出来。而这里还是伟大的迷界战场,她还是那个渺小的人。   她下意识地扭头,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何时身由己!   覆海伫立明月,仿如神明,俯瞰身前跪坐的竹碧琼,以及远处忽然调动力量、以不俗身法靠近的姜望。   轩辕朔和皋皆的僵持仍在继续,谁也不肯先退,谁也不便再进。   覆海抬手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力量,已不能再干预其中。   这具人身的堕境还在继续,从顶级真人的层次一路滑坠。   身体的恍惚感,也像这该死的人生般。   罢了……   他以一记恐怖的眼神,将那个莽撞的人族小子轰得飙血直飞。   而后才收回视线,仍然看着竹碧琼,看着这个认识了很久、相处了很久的小女孩。   看着她的消瘦,她的单薄,她的无辜和软弱。   一朵小白花,开在残垣间。   花开人不知,花谢无人怜。   覆海缓缓开口:“想不到镜花水月一场梦,最后是这样孱弱的你,成为我唯一修出来的真。”   “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我到底是人族,还是海族?有时候我也已经分不清。”   “说点什么呢……”   “曾经也有一个人,像你爱他一样爱我。但是我没有珍惜。”   “你也没有被珍惜。”   “爱一个不爱你的人,是世上最不幸的事情。”   他抬起一根手指,遥遥点向竹碧琼的眉心:“你我也算有缘。抹掉你的爱,就当做我最后的礼物。”   这遥遥一指,飘渺无痕。   什么煊赫的光影都没有,更不存在翻天覆地的感受。   竹碧琼只是忽然发现自己能动了,她顺着惯性扭头,看到了那顿止倒飞身体、抹去嘴角血迹,再一次执剑赶来的人。   她发现他并没有那么神采飞扬,也并不是无所不能。而是和她一般,同样在伟大的棋局里身不由己。同样的无力。   她还流着泪,她还感到悲伤,她还记得她和姜望经历过的一切,她甚至知道姜望是想过来救她。但是再看着这个人,心中已经没有了汹涌。   静如古井,波澜不惊。   曾经为这个人的牵肠挂肚,都还历历在目,但都像是别人的故事了,隔着一层,如在镜中。   她明白,从此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再与此人无关。   心口很痛,应该是难过的感觉,可是她已不觉得难过。   为什么还在流泪呢?   好像是这具身体的习惯。   她回过头,站起身,走向覆海。   在这个过程中,竟有霜色上眉梢。她的一对柳眉,渐渐变成了白色。   怀岛有杜鹃,殊异于其它。   谓之“郎君不归已白眉”,故名“白眉杜鹃。”   此刻她行走于高穹,何似花开。   覆海看着眼前的这个作品,虽然自身的修为还在跌落,已从洞真到神临,虽然身体已经摇摇欲碎,却满意地笑了。   说是送礼,但他从未问过竹碧琼愿不愿意。   说是怜惜,而更近于高高在上的施舍。   就像当初引这一对姐妹为双生镜花,就像在两人之中挑选唯一的“真”。他只有自己的心情,本也不必考虑蝼蚁的感受。   我辈生来绝世,纵然终归破碎。   来人间一趟,总要留点什么。   白眉竹碧琼?   听起来不错,大约会有不错的故事展开。   不精彩也没关系,至少这篇章到此刻是有趣的。   一切终将结束。   覆海的目光从这个女孩身上移开,再次看向那个冲过来的年轻人。略略皱了一下眉头,到底该说这小子勇气可嘉,还是不知好歹?   他通晓百家,深谙人心。但很明显,他不懂姜望。   距离尚有千百丈,先以剑光横。   轰隆隆隆!   神魂世界里,一座至尊至贵的石门轰然推开!一只五光十色的佛掌,握持着洞金柝,如握降魔杵,推门而出!   覆海抬手就将这只佛掌托住,往回一送,连同那缕金光一起,送回石门后。更是顺手带上了门!   雕虫小技!   但刚刚结束了神魂世界的交锋,才以剑指剖剑光,还在考虑给予那小子什么样的惩罚。覆海便看到,扑面而来的道术洪流!   竹碧琼?!   神魂世界里那道被关上的石门,再一次强行打开,至高无上,慑服万邦。其后是一颗颗巨大的念头杀出此门,好似千军万马齐冲阵!   而在现实世界那汹涌的道术洪流之中,忽然间跃出了白眉竹碧琼的身影,素手一横,已掠脖颈!   锈骨飞鸟!掌横刀!   覆海的脖颈绕开一大圈鲜血,泼洒得好写意。   他的双手本来握成拳又松开。   “本来就要死了。”他略显委屈地嘟囔了一句。   在最后的时刻,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做任何别的事情,但竟大笑起来:“最爱我的人,也是最恨我的人。我培养的人,也是毁灭我的人。我爱过的一切都不存在,我想像过的一切都不能实现,三身衍道、两族合流、一世超脱,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缘!妙不可言!!!”   他的人身连同他的声音一起破碎掉,碎得仿佛化进了月光里。以事先谁也不曾想过的方式,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传奇。   竹碧琼在明月之前回转,看着姜望,白眉披发,一身月华。   姜望疾飞的身影戛然而止。   “你怎么样?”他问。   竹碧琼还记得这个人,所以她说:“还算不错!”   本章6K+   其中一章,为盟主“见月Moon”加。 第一百九十三章超凡之巅   第1930章超凡之巅   轰!轰!轰!   衍道交锋,谋局超脱的战场,并不会特意留出时间,让两个神临境的小辈收拾心情。   随着姞兰先的破碎,月钩上的纠缠骤然失衡。   因巅峰碰撞所逸散的道则,衍生成了恐怖的杀招,满天飙飞,切割所接触到的一切。   短暂对视也短暂对话的两个人,就这样在空中分开了。   青甲蓝衫不回头,东飞伯劳西飞燕。   姜望漫步于青云之上,竹碧琼穿梭在道术之中。他们上不敢赴明月,下不敢落回衍道交锋的战场,只能在险地里避险,各自翩跹。   何似飘叶在风中,聚散不由人。   随着姞燕如和覆海相继消失,轩辕朔和皋皆都明白到了最后的时刻。   如他们这等靠近伟大的强者,怎愿意将胜负的天平交付他人之手。姞燕如和覆海的手段尚可期待,现场其他的皇主真君,则并未够格。   沧海永宁海域之中,亿万生灵的盛大逃亡并未结束。   好似群蜂离巢,乌泱泱的疾飞。偌大的海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空旷。   皋皆山岭般的身躯由是更显孤独。   一座山岭的孤独是沉重的。   但他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度过,如此缄默,此刻低伏于海底,在死死镇压永暗漩涡的同时,低声道:“愿否?”   声音在海底产生低沉而宏大的回响。   而在整个近海,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正在杀人或者正在被人杀的……密密麻麻的海兽尽皆抬头!   “愿也!”   “吾所愿!”   “不惜死!”   群兽啸月,吼声连连!   深藏在海底,而如永夜明灯的千万颗鳞眼,以一种自有的规律,此起彼伏的翕张,恍如长夜之中,群星闪烁!   他指引了海族的方向,他描绘了海族的未来。   他不是真正全知而应该得全信。   他未成伟大而已经无限伟大。   天涯台上,一头头巨大的海兽从天而降!   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忽略了距离的存在,穿透了元力的浪潮。   凡有水流处,皋皆近乎全知,近乎全信,而近乎全能!   天空有血雨,一时似箭连珠。   近海起波澜,一时覆岛如飘蓬。   巨大的海兽张牙舞爪,掀起法术如瀑流。海水结成它们的铠甲,化成它们的武器。它们每一只都空前强壮、道元充沛,每一只海兽的眼睛,都变成了皋皆的鳞眼模样!   它们成为皋皆的眼睛,更成为皋皆的力量。   它们祸乱近海,布阵召引皇主泰永降临,又于此刻被催发肉身本源极限,奋死参与超脱战场……可谓被利用到了极限,没有半点资源上的浪费。   这正是海族的悲哀。沧海是如此贫瘠,海族只能在自己的身体上做文章,把同族作为资源而物尽其用!   皋皆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摆脱这种局面。而为了完成他的伟大理想,他必须要压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切存在。皇主泰永和现在正在牺牲的这些海兽,也没有什么不同。   覆海向人族探索,已经失败了。皋皆向自我挖掘,正在前行。   海族跃升在此一举,人族以后绝不会再给他机会。错过今天,再等万年。   千万只海兽,是千万尊皋皆,分海断山,根本不可阻挡。   而轩辕朔看也不看,兀自横竿。   那率先扑向天涯台的恐怖海兽,还在空中,就被无形的钓线,切割成无数块碎肉,纷纷而落。   那些未能迅速滴落的血珠,譬如朝露,坠挂出了钓线的痕迹。   海兽死而后继,络绎不绝。   钓线无形,亦似无尽!   皋皆用万千海族之力进伐,而轩辕朔独拒之。   天穹此刻有一个明显的鼓包,仿佛沉坠的皮囊,束紧囊口的那狰狞可怖的“血蜈蚣”,封锁的乃是上古人皇的威严。   两位绝世强者的对抗,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轩辕朔于此时略一沉竿,月落半寸,而有一根无形无色的规则钓线横扫天地,落在了己酉界域之上。   偌大的己酉界域瞬间四分五裂!   纵然衍道亦不能抗拒,无论是在其中的人族真君,还是在其表的海族皇主,都随着此界的裂分而移位。轩辕朔好似一个最不讲道理的棋手,直接改变棋盘,按自己的心意调整双方棋子位置。   比如置危如残烛的大狱皇主仲熹,于嶽节的铁槊前。比如让曹皆和军队在一起,比如把玄神皇主睿崇,放到虞礼阳、曹皆的包围圈。比如把无冤皇主占寿丢得远远的,让赤眉皇主希阳近距离感受太嶷山……   山河相异是此一局棋。   虽然衍道强者绝不会被这些位置困扰,顷刻就能回转。但他相信人族真君一定能够把握机会,在位移的瞬间,立即建立起优势。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皋皆的鳞眼直接炸开了一颗!   好似一颗灭世惊雷炸开在海底,那沉重的闷声一直回响到明月中。   皋皆是如此清楚地洞彻了轩辕朔的意图,而以最果断的方式做出应对。衍道之争有时只在一瞬,用其它法子可能根本赶不上结局。   整个己酉界域,就像一个巨大的水晶炸开了,每一块破碎的部分,都包裹着不同的人,在迷界的混乱规则之下,瞬间融入其它界域里。   己酉界域至此消失,而围绕着这个界域厮杀的人族海族,也随之散落天涯,位在迷界各处。   轩辕朔更改棋盘,皋皆将棋盘掀翻!满盘棋子,随机落地。   唯独有两颗棋子,一度接近明月,如今也似断线风筝,孤独地飘荡在空中。   整个界域都被敲碎的伟力之下,姜望和竹碧琼虽不附着于界域,也几乎是瞬间被余波击飞。   甚至都不能算是余波,而是余波扩向八方,所冲撞出来的狂风!   在如此磅礴的力量冲击下,普普通通的风也具备了恐怖的杀力。   姜望毕竟洞悉八风,又掌西北不周风神通,瞬间就在狂风中稳住自身,同时反手一按,在那咆哮四野的狂风中,攫取一缕祥和之风,轻飘飘地护住了竹碧琼,将她送回迷界。   此南方景风,主四时祥和。是道术而非神通,乃是姜望拆解八风龙虎的用法。   诚然他干涉不到轩辕朔与皋皆的对决,但此刻棋盘打乱,棋子乱飞,他打扫一下真王以下的战场,还是不成问题。   虽说在这样的战局里,衍道之下皆蝼蚁,但能有几分力,就做几分事。   姞燕如带他走近明月,恰给了他在此刻选择的权利。   于狂风中漫步飞落,只觉月光似乎更远。他抬头一看,但见得那轮明月倏然高起,爬山爬云,越升越高,仿佛要飞往无尽的宇宙!   皋皆不想被人族真君干扰,轩辕朔也未见得愿意感受海族皇主拼命的热情。与此同时,他们都有着绝对的自信,相信自己可以赢得最后的胜利。   故此在对抗之中,也保持默契,在棋盘砸乱之后,索性使这明月高升。   他们并不等待意外,甚至要排除意外。   他们要将战场挪开,尽量脱离衍道强者能够干涉的位置,才好叫他们放手一搏,做最后的斗争。   虽然棋盘被掀翻,衍道亦散落各处。但作为有资格执棋落子的存在,一众真君皇主都很难在混乱局势中受到什么伤害。只是感受到了轩辕朔和皋皆的态度,才没有第一时间追溯明月,再启生死之争。   如果一剑可以动摇皋皆一念,姜望一定不会犹豫。   但实力差得太远,他也只能等结局。同时默默避开那些海族皇主停驻的界域,低调地往自己能干涉的界域飞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骤起鹰唳,声传万里!   姜望身形顿止,再次仰头,只看到一只翅展足有千丈长的巨鹰,像浓重的黑色云海,浪潮奔涌,盖明月而负苍穹。   仔细看来,此鹰颈缠锁链,翅根贴符,头顶还站着一个人!   此人相貌清癯,道袍合身,负手而立,驭鹰而来,十分的道骨仙风。在这样的姿态之下,就连那个突兀的独眼眼罩,也多了几分卓然气质。   天地之间慨然而动,有歌曰——   “是非常在庸人口,余者碌碌不可求。”   “北望南顾三百年,斗转星移一生休!”   好一个余北斗!   链锁鹰颈,乘此巨鹰而来,飞在月亮更上空!强行靠近了两位逼近超脱的强者的战场!   他怎么敢?   他如何能?   他想做什么?   明明以他的修为,绝不可能干涉轩辕朔和皋皆的战斗!   这不止是某一人,或者某一位皇主的疑问。   哪怕是以覆海之眼界,在跌落洞真层次之后,也无法对轩辕朔和皋皆的战斗产生影响,只能悻悻放弃。   余北斗纵然是当世真人算力第一,又何能例外?   而之所以此刻的余北斗如此备受瞩目,不仅仅因为他狂妄地靠近明月、靠近超脱之路的斗争。更因为此刻他以铁链锁着的,乃是海族真王,翼王水鹰地藏!   堂堂真王,竟被如此羞辱。   竟被驭为座驾,乘以掩明月。   这一幕让人族真君沉默,让海族皇主暴怒!   无冤皇主占寿,算是几位海族皇主中,状态保持得最为完好的一个。   他也是第一个飞出界域,踏上高穹,再逐明月。   轰!   在他前进的路上,出现一道笔直的沟壑。此壑之中,空间破碎,元力崩溃。   却是嶽节横槊而来,只一击,恍如银河隔星海,天地遂有此天堑。   不许过!   占寿眸转七彩,瞬间固定为紫色,越过这尊旸谷将主,去眺看月亮上方的余北斗。命格之杀术,针对一人。哪怕有嶽节之削弱,也是衍道之神威。   而天穹在这个时候,飘落一片巨大的黑色鹰羽,而后是第二片,第三片。   好似大片大片的乌云,坠落尘世间!   水鹰地藏瞬间横飞至此,切进轩辕朔和皋皆的战场,已经被榨干最后的本源。   他庞大的巨鹰本相,这一刻羽落似瀑布,顷刻只剩一副骨架。   骨架上有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是余北斗所描绘的阵纹!   那些羽毛短暂地遮掩了占寿的目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余北斗就站在巨鹰头骨之上,以一种姜望从未见过的姿态,冷漠地俯瞰占寿,甚至与占寿对视:“你好像忘了,我修的是什么。”   他的道袍飘飘而动:“杀我命格?你够吗!?”   明明第一时间嘴角就流出血来,语气却狂妄得好像流血的是占寿一般!   姜望这时候才感觉到几分熟悉,确定此人真的是余北斗,同时机警地往远处躲。   当然,能以洞真修为,正面硬撼皇主攻势而未死,的确是值得骄傲的事情。这与水鹰地藏那副真王本相骨架上的阵纹,有很大的关系。更与余北斗此刻体内蓬勃跃升的力量有关!   呜呜呜!风狂似哭!   轰隆隆隆!雷响似警!   璀璨电光在他身后密布了天穹,彻底点亮夜幕。如此光芒,甚至于将那条“血蜈蚣”、那只天穹鼓皮囊都掩住了。   天地元气迅速向他聚集,结成一朵朵有如实质的、色彩缤纷的花!   虚空之中,浮现无数鬼神的虚影,个个痛哭流涕,奔走狂歌,或匍匐哀嚎。   道应现世,福泽长运。   天地交感,鬼哭神嚎!   他在……冲击衍道!   此一时,希阳、睿崇、仲熹,再无按捺,尽数跃出界来。   若说洞真境界的余北斗,横飞明月,他们尚可以冷眼旁观。余北斗有登临衍道的可能,他们就绝不能再坐视。   因为余北斗一旦衍道,就拥有了近距离干涉皋皆、轩辕朔之争的能力,影响的是整个迷界战局的最高胜负!   曹皆、虞礼阳、彭崇简,当然也不会放任海族皇主们的手段,几乎是同时飞向明月,彼此征伐。   皋皆和轩辕朔现在想要单独解决问题,已是难能。因为这并不是仅仅关系到他们二者之生死的战斗。   未成超脱的他们,意志并不能贯彻一切。   但另有一种伟大的力量,比在场这些皇主、真君反应更快。   几乎是在余北斗开始跃升的同时,天穹之上,瞬间星辰密布,骤现一条璀璨星河。   那因余北斗跃升而起的、极其耀眼的电光,也根本不能掩盖这些星辰的辉煌。   繁复美丽的星图,就这样铺开在穹顶。   它显在天穹,不在天穹,表达在此时,而不在此时。   它是时空的镜像,命运的投影,是横贯当世的灿烂道途。   它当然不仅仅是美丽而已。   在这璀璨星图之中,一颗一颗的星辰亮起来!   “谁?因循旧道!”   “谁?泥古不化!”   “谁在倒推历史?”   “谁在挑战新时代?!”   浩荡洪声,响彻命途。   替天行道,遂能以天名,绝此路!   余北斗所修的命占之术,在现世已绝途。   若非如此,他真君早已成就。他的师兄或许就不必研究血占,他也不必亲手杀死自己的师侄,自绝宗门血脉,以至孑然。   命占的穷途,到了今天也并未改变。   不是他不努力,不上进,不够天资,是前方已经没有路!   当命占祖师卜廉潜伏于妖界命途的残念消失,他才看到了往前一步的希望。   但这也不是新的路,甚至不能说是路。只是补了一个尚未被天道填平的旧坑。因为前一个现在才彻底拔身,他才抓住机会顺势补进。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他的路,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此刻横陈于天穹的星图,那些星辰所代表的,正是星占一道的强者。完全是星占一道的自我防御,应激而来。来则必然要诛灭命占之现在,斩断命占之以后。   新任的血河真君,遥见余北斗跃升衍道,其后星图横空,一时摇头不语。   作为曾经的搬山第一,当世真人里数得着的强者,与杀力第一向风岐交过手的存在。彭崇简对余北斗这位算力第一,当然是十分熟悉。   在他看来。选择在种族战争的战场上跃升衍道,余北斗可以说是拿捏了种族大义。大有站在道德高地而免天下箭的势头。   但道途之争,从来你死我活。   对于许多修士来说,更在家国、种族之上。   彼此道途对立,就是修行世界最大的杀伐道理。任伱镀上怎样的道德金身,加以何等名誉铠甲,也都不可能管用。   余北斗现在强行冲击衍道,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不过若叫他站在余北斗的立场上想像,也确实想不出来,除此之外,余北斗还有什么成就衍道的可能!   此时余北斗在无冤皇主的攻势之前,强势冲击衍道,但都不必等到占寿亲手将他打死,这星占一道的反击,恐怕就要先行将他终结。   命占一道再出真君,这是动摇星占根本的事情。   自然天诛之!   作为当今命运占测的主流道路,星占一道的强者,并不局限于人族。   海族、妖族都有修行者。   甚至不仅仅局限于现世,诸天万界都有星占强者存在。   当然相对于此刻的战场,距离迷界最近的星占宗师,自然是坐镇南夏司玄地宫的阮泅,和坐镇长生海的海族皇主无支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们也天然肩负星占一道最大的责任,有诛杀余北斗这旧时代余孽的义务!   这对无支恙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以道途见歧的名义出手,符合修行世界的正义,完全不必考虑战争烈度的加剧。   对阮泅来说,也无非是等余北斗死后,再与无支恙兑子,加入棋争。无支恙出手的过程,就是他窥敌根本的过程。这样一来,余北斗也算为他赢得先机。   但余北斗是何人也?   于当世真人算力第一,往前数一千年一万年,亦如此!   他既然选择于此时跃升,又岂会毫无准备?   悬立巨鹰头骨之上,他忽然开口:“阮泅!以祁笑性命,能不能换齐人支持?”   祁笑竟然未死?!   曹皆遽然动容!   “能!”他作为齐人在现场的最高代表,果断回应。   代表阮泅的那颗星辰骤然亮堂起来,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撞向了距离余北斗最近的另一颗星辰,甚至于星光大炽,短暂地掩盖了天穹之星图!   无支恙的声音怒吼于星河:“阮泅!你这是对道途的背叛!他日再渡星海,不怕溺死吗?!”   阮泅只平静地回应:“大齐钦天监,齐在钦天前。”   “但我必须要如实告知。”余北斗在巨鹰头骨上说道:“我虽救下祁笑,可她道躯已毁,超凡已绝,活不了多少年。”   言下之意,这个祁笑或许已经并没有那么大的价值。   而他的交易必须要公平公开,两相无怨。   “祁帅性命能全,足以戴德!今日你衍道,我全之!”曹皆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踏空直上,伸出独臂:“给我!”   他生恐余北斗等下保不住自身,拿祁笑自保,故而不顾与海族皇主的纠缠,要先登明月。   余北斗单手掐诀,剑指画咒,只道了声:“姜小友,接着!”   已经躲得极远的姜望还未有反应,身前陡然有一块空间凸起,方方正正如棺。空间陡然开裂,砸出一块破船板,船板上赫然躺着一个满面血污的女人!   早就藏在这里吗?余北斗早有算计?   在凭空出现的瞬间,那块破船板就已经风化为灰,而气若游丝的祁笑,身披残甲,就那么笔直跌落。姜望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   天穹之上,阮泅与无支恙的隔空交锋还在继续,他以星占宗师的身份,暂时阻止了星占一道对余北斗的绝杀。   但却叹息道:“余北斗,你何其不智!真人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年,你尚有大好年月可过活。但今日你成就真君,他们不会让你活过六天。”   他嘴里的“他们”,自然是星占一道的诸位强者。甚至于……也包括他阮泅。   命占真君不除,星占一道不宁,他们个个难前进!   余北斗只冷笑一声:“不关你事。这只是个交易,别把自己当朋友。”   都说余北斗性情乖僻,颠三倒四,果不其然!倒不知他怎样和姜望处得到一起。   阮泅不再说话。他们两人的上一次接触,还是在临淄。彼时他出面将其逐走,斥之为“左道”,是天然立场敌对。这次若不是看在余北斗救了祁笑的份上,他根本不会劝这一句。   自己找死,怨的谁来?   此人无亲无故,无师无徒,没有加入任何势力。纵然真君成就,星占一道诸宗师要赶绝他,也不过旦夕之功。   在这样的时刻里,轩辕朔和皋皆僵持成了骑虎之势。天涯台海兽冲击未竭,碎尸不绝似雨。帝临与万瞳相峙,明月将升未升。谁若妄动,必然叫对方找到机会。   而阮泅阻隔星图,嶽节拦着占寿。   月亮上方,巨鹰头骨之上,余北斗注视着占寿的眼睛。他的力量在不断跃升、跃升,而终于来到了某个临界点。   一时天地皆静了。   那些风吼,那些雷鸣,那些鬼哭神嚎,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位真君成就,周边的天地元气几乎被掳掠一空。以至于余北斗身周,有一种格外空荡的感觉。   而在这种空荡之中,又昭显出一种宏大,一种磅礴,   余北斗站在那里,仿佛世界的中心。   他如此寂寞,而又如此强大。   此刻他站在超凡之巅,代表了现世极限力量,代表当世命占一道最高成就。   此刻他即衍道。   命占一途今世唯一、也是最后的衍道!   这位在洞真境界,就曾经带姜望飞跃命运长河的强者,证道真君之后,又有何等神通?   他选择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证道,究竟有何目的?难道就只是为了向星占一道发起挑战吗?   又或者说,他会不会以干涉轩辕朔与皋皆的战斗为条件,寻求轩辕朔的支持?   这是很多聪明人在短时间内能想到的,余北斗强行证道后,唯一有可能全身而退的办法。   但余北斗的聪明,不与旁者同。   他仍然立足于彼,仍然目视无冤皇主占寿,那命格杀术,再也干扰不到他半点。命格杀术诚然恐怖,但要杀命占真君,就好比以水杀河伯,简直是笑话!   而他并不对占寿出手,好像也不在意星穹。只似缓实疾地竖起他的食指,指尖悬着一滴红玛瑙般的血珠。   这滴鲜血生动活泼,蕴含着无比恐怖的气息,有慑杀人心的力量。   一滴血,演变出千百种形象。或龙或虎,或凤或龟,甚而贩夫走卒,狰狞海兽。变幻无穷,穷极至道。   而注视到这一幕的强者,无论人族海族,尽皆动容。   这是血王!   血王的本源,血王之真!   翼王水鹰地藏,血王鱼新周,竟然都是被余北斗所杀,在他尚只是真人的时候!   杀血王、杀翼王、强证真君!这位当世命占第一的强者,低调了那么多年,向来游戏人间,而竟于迷界做下如此大事,所求究竟何其宏大?   “鱼新周,汝当无憾……”余北斗在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踏鹰骨而覆明月,食指指尖举着那滴血王真血,猛地按向自己的盲眼。那只眼罩隐去了,而眼眶深邃如血湖——   “以汝真血,点吾天眼!”   感谢盟主“七里香live”为尹观打赏的白银盟,成为本书第二十位白银大盟!   感谢书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30盟!   感谢支持地狱无门的建设!   本章7k,其中一章,为盟主“山有木兮木有枝”加。   ……   ……   祝所有女孩自在,自信,自由。 第一百九十三章超凡之巅   第1930章超凡之巅   轰!轰!轰!   衍道交锋,谋局超脱的战场,并不会特意留出时间,让两个神临境的小辈收拾心情。   随着姞兰先的破碎,月钩上的纠缠骤然失衡。   因巅峰碰撞所逸散的道则,衍生成了恐怖的杀招,满天飙飞,切割所接触到的一切。   短暂对视也短暂对话的两个人,就这样在空中分开了。   青甲蓝衫不回头,东飞伯劳西飞燕。   姜望漫步于青云之上,竹碧琼穿梭在道术之中。他们上不敢赴明月,下不敢落回衍道交锋的战场,只能在险地里避险,各自翩跹。   何似飘叶在风中,聚散不由人。   随着姞燕如和覆海相继消失,轩辕朔和皋皆都明白到了最后的时刻。   如他们这等靠近伟大的强者,怎愿意将胜负的天平交付他人之手。姞燕如和覆海的手段尚可期待,现场其他的皇主真君,则并未够格。   沧海永宁海域之中,亿万生灵的盛大逃亡并未结束。   好似群蜂离巢,乌泱泱的疾飞。偌大的海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空旷。   皋皆山岭般的身躯由是更显孤独。   一座山岭的孤独是沉重的。   但他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度过,如此缄默,此刻低伏于海底,在死死镇压永暗漩涡的同时,低声道:“愿否?”   声音在海底产生低沉而宏大的回响。   而在整个近海,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正在杀人或者正在被人杀的……密密麻麻的海兽尽皆抬头!   “愿也!”   “吾所愿!”   “不惜死!”   群兽啸月,吼声连连!   深藏在海底,而如永夜明灯的千万颗鳞眼,以一种自有的规律,此起彼伏的翕张,恍如长夜之中,群星闪烁!   他指引了海族的方向,他描绘了海族的未来。   他不是真正全知而应该得全信。   他未成伟大而已经无限伟大。   天涯台上,一头头巨大的海兽从天而降!   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忽略了距离的存在,穿透了元力的浪潮。   凡有水流处,皋皆近乎全知,近乎全信,而近乎全能!   天空有血雨,一时似箭连珠。   近海起波澜,一时覆岛如飘蓬。   巨大的海兽张牙舞爪,掀起法术如瀑流。海水结成它们的铠甲,化成它们的武器。它们每一只都空前强壮、道元充沛,每一只海兽的眼睛,都变成了皋皆的鳞眼模样!   它们成为皋皆的眼睛,更成为皋皆的力量。   它们祸乱近海,布阵召引皇主泰永降临,又于此刻被催发肉身本源极限,奋死参与超脱战场……可谓被利用到了极限,没有半点资源上的浪费。   这正是海族的悲哀。沧海是如此贫瘠,海族只能在自己的身体上做文章,把同族作为资源而物尽其用!   皋皆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摆脱这种局面。而为了完成他的伟大理想,他必须要压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切存在。皇主泰永和现在正在牺牲的这些海兽,也没有什么不同。   覆海向人族探索,已经失败了。皋皆向自我挖掘,正在前行。   海族跃升在此一举,人族以后绝不会再给他机会。错过今天,再等万年。   千万只海兽,是千万尊皋皆,分海断山,根本不可阻挡。   而轩辕朔看也不看,兀自横竿。   那率先扑向天涯台的恐怖海兽,还在空中,就被无形的钓线,切割成无数块碎肉,纷纷而落。   那些未能迅速滴落的血珠,譬如朝露,坠挂出了钓线的痕迹。   海兽死而后继,络绎不绝。   钓线无形,亦似无尽!   皋皆用万千海族之力进伐,而轩辕朔独拒之。   天穹此刻有一个明显的鼓包,仿佛沉坠的皮囊,束紧囊口的那狰狞可怖的“血蜈蚣”,封锁的乃是上古人皇的威严。   两位绝世强者的对抗,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轩辕朔于此时略一沉竿,月落半寸,而有一根无形无色的规则钓线横扫天地,落在了己酉界域之上。   偌大的己酉界域瞬间四分五裂!   纵然衍道亦不能抗拒,无论是在其中的人族真君,还是在其表的海族皇主,都随着此界的裂分而移位。轩辕朔好似一个最不讲道理的棋手,直接改变棋盘,按自己的心意调整双方棋子位置。   比如置危如残烛的大狱皇主仲熹,于嶽节的铁槊前。比如让曹皆和军队在一起,比如把玄神皇主睿崇,放到虞礼阳、曹皆的包围圈。比如把无冤皇主占寿丢得远远的,让赤眉皇主希阳近距离感受太嶷山……   山河相异是此一局棋。   虽然衍道强者绝不会被这些位置困扰,顷刻就能回转。但他相信人族真君一定能够把握机会,在位移的瞬间,立即建立起优势。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皋皆的鳞眼直接炸开了一颗!   好似一颗灭世惊雷炸开在海底,那沉重的闷声一直回响到明月中。   皋皆是如此清楚地洞彻了轩辕朔的意图,而以最果断的方式做出应对。衍道之争有时只在一瞬,用其它法子可能根本赶不上结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整个己酉界域,就像一个巨大的水晶炸开了,每一块破碎的部分,都包裹着不同的人,在迷界的混乱规则之下,瞬间融入其它界域里。   己酉界域至此消失,而围绕着这个界域厮杀的人族海族,也随之散落天涯,位在迷界各处。   轩辕朔更改棋盘,皋皆将棋盘掀翻!满盘棋子,随机落地。   唯独有两颗棋子,一度接近明月,如今也似断线风筝,孤独地飘荡在空中。   整个界域都被敲碎的伟力之下,姜望和竹碧琼虽不附着于界域,也几乎是瞬间被余波击飞。   甚至都不能算是余波,而是余波扩向八方,所冲撞出来的狂风!   在如此磅礴的力量冲击下,普普通通的风也具备了恐怖的杀力。   姜望毕竟洞悉八风,又掌西北不周风神通,瞬间就在狂风中稳住自身,同时反手一按,在那咆哮四野的狂风中,攫取一缕祥和之风,轻飘飘地护住了竹碧琼,将她送回迷界。   此南方景风,主四时祥和。是道术而非神通,乃是姜望拆解八风龙虎的用法。   诚然他干涉不到轩辕朔与皋皆的对决,但此刻棋盘打乱,棋子乱飞,他打扫一下真王以下的战场,还是不成问题。   虽说在这样的战局里,衍道之下皆蝼蚁,但能有几分力,就做几分事。   姞燕如带他走近明月,恰给了他在此刻选择的权利。   于狂风中漫步飞落,只觉月光似乎更远。他抬头一看,但见得那轮明月倏然高起,爬山爬云,越升越高,仿佛要飞往无尽的宇宙!   皋皆不想被人族真君干扰,轩辕朔也未见得愿意感受海族皇主拼命的热情。与此同时,他们都有着绝对的自信,相信自己可以赢得最后的胜利。   故此在对抗之中,也保持默契,在棋盘砸乱之后,索性使这明月高升。   他们并不等待意外,甚至要排除意外。   他们要将战场挪开,尽量脱离衍道强者能够干涉的位置,才好叫他们放手一搏,做最后的斗争。   虽然棋盘被掀翻,衍道亦散落各处。但作为有资格执棋落子的存在,一众真君皇主都很难在混乱局势中受到什么伤害。只是感受到了轩辕朔和皋皆的态度,才没有第一时间追溯明月,再启生死之争。   如果一剑可以动摇皋皆一念,姜望一定不会犹豫。   但实力差得太远,他也只能等结局。同时默默避开那些海族皇主停驻的界域,低调地往自己能干涉的界域飞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骤起鹰唳,声传万里!   姜望身形顿止,再次仰头,只看到一只翅展足有千丈长的巨鹰,像浓重的黑色云海,浪潮奔涌,盖明月而负苍穹。   仔细看来,此鹰颈缠锁链,翅根贴符,头顶还站着一个人!   此人相貌清癯,道袍合身,负手而立,驭鹰而来,十分的道骨仙风。在这样的姿态之下,就连那个突兀的独眼眼罩,也多了几分卓然气质。   天地之间慨然而动,有歌曰——   “是非常在庸人口,余者碌碌不可求。”   “北望南顾三百年,斗转星移一生休!”   好一个余北斗!   链锁鹰颈,乘此巨鹰而来,飞在月亮更上空!强行靠近了两位逼近超脱的强者的战场!   他怎么敢?   他如何能?   他想做什么?   明明以他的修为,绝不可能干涉轩辕朔和皋皆的战斗!   这不止是某一人,或者某一位皇主的疑问。   哪怕是以覆海之眼界,在跌落洞真层次之后,也无法对轩辕朔和皋皆的战斗产生影响,只能悻悻放弃。   余北斗纵然是当世真人算力第一,又何能例外?   而之所以此刻的余北斗如此备受瞩目,不仅仅因为他狂妄地靠近明月、靠近超脱之路的斗争。更因为此刻他以铁链锁着的,乃是海族真王,翼王水鹰地藏!   堂堂真王,竟被如此羞辱。   竟被驭为座驾,乘以掩明月。   这一幕让人族真君沉默,让海族皇主暴怒!   无冤皇主占寿,算是几位海族皇主中,状态保持得最为完好的一个。   他也是第一个飞出界域,踏上高穹,再逐明月。   轰!   在他前进的路上,出现一道笔直的沟壑。此壑之中,空间破碎,元力崩溃。   却是嶽节横槊而来,只一击,恍如银河隔星海,天地遂有此天堑。   不许过!   占寿眸转七彩,瞬间固定为紫色,越过这尊旸谷将主,去眺看月亮上方的余北斗。命格之杀术,针对一人。哪怕有嶽节之削弱,也是衍道之神威。   而天穹在这个时候,飘落一片巨大的黑色鹰羽,而后是第二片,第三片。   好似大片大片的乌云,坠落尘世间!   水鹰地藏瞬间横飞至此,切进轩辕朔和皋皆的战场,已经被榨干最后的本源。   他庞大的巨鹰本相,这一刻羽落似瀑布,顷刻只剩一副骨架。   骨架上有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是余北斗所描绘的阵纹!   那些羽毛短暂地遮掩了占寿的目光。   余北斗就站在巨鹰头骨之上,以一种姜望从未见过的姿态,冷漠地俯瞰占寿,甚至与占寿对视:“你好像忘了,我修的是什么。”   他的道袍飘飘而动:“杀我命格?你够吗!?”   明明第一时间嘴角就流出血来,语气却狂妄得好像流血的是占寿一般!   姜望这时候才感觉到几分熟悉,确定此人真的是余北斗,同时机警地往远处躲。   当然,能以洞真修为,正面硬撼皇主攻势而未死,的确是值得骄傲的事情。这与水鹰地藏那副真王本相骨架上的阵纹,有很大的关系。更与余北斗此刻体内蓬勃跃升的力量有关!   呜呜呜!风狂似哭!   轰隆隆隆!雷响似警!   璀璨电光在他身后密布了天穹,彻底点亮夜幕。如此光芒,甚至于将那条“血蜈蚣”、那只天穹鼓皮囊都掩住了。   天地元气迅速向他聚集,结成一朵朵有如实质的、色彩缤纷的花!   虚空之中,浮现无数鬼神的虚影,个个痛哭流涕,奔走狂歌,或匍匐哀嚎。   道应现世,福泽长运。   天地交感,鬼哭神嚎!   他在……冲击衍道!   此一时,希阳、睿崇、仲熹,再无按捺,尽数跃出界来。   若说洞真境界的余北斗,横飞明月,他们尚可以冷眼旁观。余北斗有登临衍道的可能,他们就绝不能再坐视。   因为余北斗一旦衍道,就拥有了近距离干涉皋皆、轩辕朔之争的能力,影响的是整个迷界战局的最高胜负!   曹皆、虞礼阳、彭崇简,当然也不会放任海族皇主们的手段,几乎是同时飞向明月,彼此征伐。   皋皆和轩辕朔现在想要单独解决问题,已是难能。因为这并不是仅仅关系到他们二者之生死的战斗。   未成超脱的他们,意志并不能贯彻一切。   但另有一种伟大的力量,比在场这些皇主、真君反应更快。   几乎是在余北斗开始跃升的同时,天穹之上,瞬间星辰密布,骤现一条璀璨星河。   那因余北斗跃升而起的、极其耀眼的电光,也根本不能掩盖这些星辰的辉煌。   繁复美丽的星图,就这样铺开在穹顶。   它显在天穹,不在天穹,表达在此时,而不在此时。   它是时空的镜像,命运的投影,是横贯当世的灿烂道途。   它当然不仅仅是美丽而已。   在这璀璨星图之中,一颗一颗的星辰亮起来!   “谁?因循旧道!”   “谁?泥古不化!”   “谁在倒推历史?”   “谁在挑战新时代?!”   浩荡洪声,响彻命途。   替天行道,遂能以天名,绝此路!   余北斗所修的命占之术,在现世已绝途。   若非如此,他真君早已成就。他的师兄或许就不必研究血占,他也不必亲手杀死自己的师侄,自绝宗门血脉,以至孑然。   命占的穷途,到了今天也并未改变。   不是他不努力,不上进,不够天资,是前方已经没有路!   当命占祖师卜廉潜伏于妖界命途的残念消失,他才看到了往前一步的希望。   但这也不是新的路,甚至不能说是路。只是补了一个尚未被天道填平的旧坑。因为前一个现在才彻底拔身,他才抓住机会顺势补进。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他的路,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此刻横陈于天穹的星图,那些星辰所代表的,正是星占一道的强者。完全是星占一道的自我防御,应激而来。来则必然要诛灭命占之现在,斩断命占之以后。   新任的血河真君,遥见余北斗跃升衍道,其后星图横空,一时摇头不语。   作为曾经的搬山第一,当世真人里数得着的强者,与杀力第一向风岐交过手的存在。彭崇简对余北斗这位算力第一,当然是十分熟悉。   在他看来。选择在种族战争的战场上跃升衍道,余北斗可以说是拿捏了种族大义。大有站在道德高地而免天下箭的势头。   但道途之争,从来你死我活。   对于许多修士来说,更在家国、种族之上。   彼此道途对立,就是修行世界最大的杀伐道理。任伱镀上怎样的道德金身,加以何等名誉铠甲,也都不可能管用。   余北斗现在强行冲击衍道,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不过若叫他站在余北斗的立场上想像,也确实想不出来,除此之外,余北斗还有什么成就衍道的可能!   此时余北斗在无冤皇主的攻势之前,强势冲击衍道,但都不必等到占寿亲手将他打死,这星占一道的反击,恐怕就要先行将他终结。   命占一道再出真君,这是动摇星占根本的事情。   自然天诛之!   作为当今命运占测的主流道路,星占一道的强者,并不局限于人族。   海族、妖族都有修行者。   甚至不仅仅局限于现世,诸天万界都有星占强者存在。   当然相对于此刻的战场,距离迷界最近的星占宗师,自然是坐镇南夏司玄地宫的阮泅,和坐镇长生海的海族皇主无支恙。   他们也天然肩负星占一道最大的责任,有诛杀余北斗这旧时代余孽的义务!   这对无支恙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以道途见歧的名义出手,符合修行世界的正义,完全不必考虑战争烈度的加剧。   对阮泅来说,也无非是等余北斗死后,再与无支恙兑子,加入棋争。无支恙出手的过程,就是他窥敌根本的过程。这样一来,余北斗也算为他赢得先机。   但余北斗是何人也?   于当世真人算力第一,往前数一千年一万年,亦如此!   他既然选择于此时跃升,又岂会毫无准备?   悬立巨鹰头骨之上,他忽然开口:“阮泅!以祁笑性命,能不能换齐人支持?”   祁笑竟然未死?!   曹皆遽然动容!   “能!”他作为齐人在现场的最高代表,果断回应。   代表阮泅的那颗星辰骤然亮堂起来,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撞向了距离余北斗最近的另一颗星辰,甚至于星光大炽,短暂地掩盖了天穹之星图!   无支恙的声音怒吼于星河:“阮泅!你这是对道途的背叛!他日再渡星海,不怕溺死吗?!”   阮泅只平静地回应:“大齐钦天监,齐在钦天前。”   “但我必须要如实告知。”余北斗在巨鹰头骨上说道:“我虽救下祁笑,可她道躯已毁,超凡已绝,活不了多少年。”   言下之意,这个祁笑或许已经并没有那么大的价值。   而他的交易必须要公平公开,两相无怨。   “祁帅性命能全,足以戴德!今日你衍道,我全之!”曹皆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踏空直上,伸出独臂:“给我!”   他生恐余北斗等下保不住自身,拿祁笑自保,故而不顾与海族皇主的纠缠,要先登明月。   余北斗单手掐诀,剑指画咒,只道了声:“姜小友,接着!”   已经躲得极远的姜望还未有反应,身前陡然有一块空间凸起,方方正正如棺。空间陡然开裂,砸出一块破船板,船板上赫然躺着一个满面血污的女人!   早就藏在这里吗?余北斗早有算计?   在凭空出现的瞬间,那块破船板就已经风化为灰,而气若游丝的祁笑,身披残甲,就那么笔直跌落。姜望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   天穹之上,阮泅与无支恙的隔空交锋还在继续,他以星占宗师的身份,暂时阻止了星占一道对余北斗的绝杀。   但却叹息道:“余北斗,你何其不智!真人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年,你尚有大好年月可过活。但今日你成就真君,他们不会让你活过六天。”   他嘴里的“他们”,自然是星占一道的诸位强者。甚至于……也包括他阮泅。   命占真君不除,星占一道不宁,他们个个难前进!   余北斗只冷笑一声:“不关你事。这只是个交易,别把自己当朋友。”   都说余北斗性情乖僻,颠三倒四,果不其然!倒不知他怎样和姜望处得到一起。   阮泅不再说话。他们两人的上一次接触,还是在临淄。彼时他出面将其逐走,斥之为“左道”,是天然立场敌对。这次若不是看在余北斗救了祁笑的份上,他根本不会劝这一句。   自己找死,怨的谁来?   此人无亲无故,无师无徒,没有加入任何势力。纵然真君成就,星占一道诸宗师要赶绝他,也不过旦夕之功。   在这样的时刻里,轩辕朔和皋皆僵持成了骑虎之势。天涯台海兽冲击未竭,碎尸不绝似雨。帝临与万瞳相峙,明月将升未升。谁若妄动,必然叫对方找到机会。   而阮泅阻隔星图,嶽节拦着占寿。   月亮上方,巨鹰头骨之上,余北斗注视着占寿的眼睛。他的力量在不断跃升、跃升,而终于来到了某个临界点。   一时天地皆静了。   那些风吼,那些雷鸣,那些鬼哭神嚎,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位真君成就,周边的天地元气几乎被掳掠一空。以至于余北斗身周,有一种格外空荡的感觉。   而在这种空荡之中,又昭显出一种宏大,一种磅礴,   余北斗站在那里,仿佛世界的中心。   他如此寂寞,而又如此强大。   此刻他站在超凡之巅,代表了现世极限力量,代表当世命占一道最高成就。   此刻他即衍道。   命占一途今世唯一、也是最后的衍道!   这位在洞真境界,就曾经带姜望飞跃命运长河的强者,证道真君之后,又有何等神通?   他选择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证道,究竟有何目的?难道就只是为了向星占一道发起挑战吗?   又或者说,他会不会以干涉轩辕朔与皋皆的战斗为条件,寻求轩辕朔的支持?   这是很多聪明人在短时间内能想到的,余北斗强行证道后,唯一有可能全身而退的办法。   但余北斗的聪明,不与旁者同。   他仍然立足于彼,仍然目视无冤皇主占寿,那命格杀术,再也干扰不到他半点。命格杀术诚然恐怖,但要杀命占真君,就好比以水杀河伯,简直是笑话!   而他并不对占寿出手,好像也不在意星穹。只似缓实疾地竖起他的食指,指尖悬着一滴红玛瑙般的血珠。   这滴鲜血生动活泼,蕴含着无比恐怖的气息,有慑杀人心的力量。   一滴血,演变出千百种形象。或龙或虎,或凤或龟,甚而贩夫走卒,狰狞海兽。变幻无穷,穷极至道。   而注视到这一幕的强者,无论人族海族,尽皆动容。   这是血王!   血王的本源,血王之真!   翼王水鹰地藏,血王鱼新周,竟然都是被余北斗所杀,在他尚只是真人的时候!   杀血王、杀翼王、强证真君!这位当世命占第一的强者,低调了那么多年,向来游戏人间,而竟于迷界做下如此大事,所求究竟何其宏大?   “鱼新周,汝当无憾……”余北斗在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踏鹰骨而覆明月,食指指尖举着那滴血王真血,猛地按向自己的盲眼。那只眼罩隐去了,而眼眶深邃如血湖——   “以汝真血,点吾天眼!”   感谢盟主“七里香live”为尹观打赏的白银盟,成为本书第二十位白银大盟!   感谢书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30盟!   感谢支持地狱无门的建设!   本章7k,其中一章,为盟主“山有木兮木有枝”加。   ……   ……   祝所有女孩自在,自信,自由。 第一百九十四章南箕北斗,水月镜花   第1931章南箕北斗,水月镜花   那只被眼罩遮住的盲眼,竟是什么景象?   眼窝深陷,眼眶兀立,如高崖环渊,整个眼球的部分完全消失不见!   只有鲜血流动其间,无风自卷,微波荡漾。   若是忽略掉那血的颜色,倒是一副静照云影的清闲淡雅模样。   而眼罩一揭,瞬间澎湃如湖海!   律法的森严被解除,独眼血湖正中心,出现了一个恐怖至极的漩涡,仿佛兽口疯狂地吞咽着一切,又恰恰形成一只眼睛的模样。   眼中之眼!   缩略来看,则似这只血眸的瞳孔。   余北斗指按那滴千变万化的血珠,恰在此时,点进了漩涡里!   嗡~!   有一种规则层面的嗡响,似乎宣告了传奇的发生。   算尽迷界,借势布局,使得凶名极盛的血王鱼新周频频遭厄,千锤百打,最后消磨,就是为了这一滴“真”!   这一滴“真”现在就在余北斗的指尖,而竟迅速变化,演成一座八卦之台。   血王之真,在这一刻化作了八卦台!   神秘肃穆之外,还点缀着冷酷。   血色八卦!!   血占之术!!!   余北斗尚是真人时,便以算力冠绝洞真之境。曾言若以天地为局,能胜向凤岐!余北斗何其狂也!   而在他口中,他那个为命占一道再开它路的师兄,是在各方面都比他更耀眼的人物。他始终认为,被他亲手杀死的师兄,才是真正的绝世天才。   血占之术,即是其人的创造。   余北斗一直刻意避免提及其人的名字,因为正是他亲手抹掉的这个“错误”,而其人名为——   余南箕。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天上有箕有斗,却什么也做不了。   南箕北斗,徒有虚名!   之所以给他们师兄弟取这样的名字,因为在他们被带回山门、刚刚接触修行世界的时候,命占就已经绝途,绝途不知多少万年!   他们的师父不甘而又无望,一生拧巴。既要传道,又明白道无前路。既想开天,又知绝无可能。想要放弃,而又无法放弃。只能枯守着命占一途古老的荣耀,继承着一代代命占先辈的遗命,在漫长的时光里自咀自嚼。   命占之术,又如何不是只剩虚名?   这种拧巴,也贯穿了余南箕和余北斗的一生。   对于一个极度耀眼的天才来说,攀登至此已无路,上不得,下不得,而环顾四周皆高峰!这是何等痛苦的事情?   他明明看到了更高处,也有能力走到更高处……但是此路不通!   痛苦,绝望,怀疑,彷徨。   然后有人选择忍受,有人继续找路走。   余南箕靠自己持之以恒的努力、盖世耀眼的才华,创造性地开辟了血占,为命占之术打开新路。   他和自己最亲近的师弟分享喜悦,关于他所独创的道路,关于血占的所有,他对余北斗毫无保留。   但余北斗却痛苦地发现,这是一条歧路!这是个错误!   余南箕修了三百年的命占之术,百般求索,一心问道。但创出血占之术后,在短短三年时间里,就已经完全改变。行事肆无忌惮而近魔!   余北斗基于命占之术的传统,在人族立场上做出选择,他选择对自己的师兄出手,亲手修正这个“错误”。   而余南箕从未对他设防,绝世天骄死于一念。   “北望南顾三百年”,说的不是他余北斗,而是他余北斗和余南箕一起的三百年。   他并不承认那个三百年后肆行恶事的人是他的师兄。   所以“斗转星移一生休!”   余北斗当然是懂得血占之术的。   他比任何人都懂。   在杀死自己的师兄,又杀死自己的师侄之后,他已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懂得血占的人。   而又因为命占一途他再未传道,所以于此他亦是唯一!   此刻他以命占真君之身,按血占之卦,印在那血湖漩涡。   以其立身之处为中心,空间霎时炸开黑色的裂隙,仿佛整片时空如镜子一般碎了!   他的右眼俯视下方,也有尾纹有褶痕,平平无奇。   他的左手点血珠于左眼,便于此刻,点开天眼!   以鱼新周之真血点出来的天眼,究竟是何等模样?   天穹正在描绘答案!   此时的天穹,诸般异象交叠,恰是前所未有的混乱状态。   皋皆与轩辕朔对峙的血蜈蚣、天囊袋是一层。   星占一道应激而起的星图是一层。   阮泅遮掩星图的星光是一层。   它们彼此遮掩,又互不干扰,因为本来就不在同一个规则层面中。   而在所有的这些异象当中,骤起一道血色,瞬间蒙住天穹!   浩浩荡荡的血色,在天穹疯狂旋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血色漩涡。漩涡的中心,恰恰形成了一颗竖眼的形状!   比他的眼中之眼更复杂,更奇诡。   在血色之中,有古老的纹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在深邃之中,有宿命的庄重。   它如此神秘而又如此淡漠,它如此广阔而又如此遥远。   当你注意到它,你感觉自己被看透了一切!   齐国天骄鲍伯昭,有神通曰“天目”。天目有两睁。一眼明察秋毫,一眼天罚。端是非常强力的神通。   余北斗这“天眼”,名头相近,性质截然不同。   或者更准确地来说,它应该叫“命运之眼”!   此命占一途绝不外传的秘术,它巡行于命运长河,洞察过去未来!   它是命占师注视命运长河的眼睛。   而今日的余北斗,以真王鱼新周为耗材,以血占睁此天眼!   这只眼睛,越过那无尽深海,看到了海底的皋皆,也被皋皆所看到。   按理说余北斗新成真君,很难把皋皆怎么样。但见得他今日排场,在场皇主,无不忌惮非常。纷纷抵近明月,想要出手阻止,却被人族诸衍道死死截住!   余北斗视若无睹,只是遥遥注视皋皆,煞有介事地道:“你天庭一朵阴云,业力游在灵台,宝光有晦,神华藏凶……不好意思背错了,忘了伱不是人。咄!皋皆!吾观你鳞眼皆血线,很不吉利,恐有血光之灾!”   皋皆不是个愿意斗嘴的。   他之所以和轩辕朔默契地转移战场,就是不想再被什么意外因素干扰对决。覆海那归来又碎灭的悲情落幕,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美好的体验。   传奇的陨落,只是再一次强调海族前路之多艰。   而这个余北斗,恰恰可以归类为他最不想遇到的意外!   人族真君,命占证道。   那洞察命运长河的天眼,想要窥见什么?   皋皆断然不肯坐以待毙,抬起那有如山岳的巨爪,也只以那形似三角尖枪的一趾指尖,在水中沉重地一划。   海水风流千万里!   哗啦啦,哗啦啦。   水声响在每个存在于迷界的生灵耳中,明明这样喧哗,带来的感受却是亲切、宽容、博大。   那是剥离了恶劣天灾、剥离种种恶毒隐喻后,水的本貌。   无论人族海族,亦皆不约而同地往下方看。   无论在哪个界域,都能看到波涛汹涌,浪卷激流。   迷界无尽的“空”,就此被填塞,被托举!   那黑压压的不断摇晃的“大地”,恰是暗沉沉的海!   若说轩辕朔悬月为钩,使得迷界有了天。   皋皆此刻,便是为迷界搬来了海。   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迷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天穹为夜,海面无光,不见西北,不分东南。”   此时此刻,一字不差!   如今天海并行,同照一世。   那高悬的明月,和血色的命运之眼,同时映入海中。   而在那暗沉沉的海水里,有更暗的黑影迅速游来,仿佛欲噬明月,欲吞天眼!   映月入海而噬之,此等手段,匪夷所思。   可天涯台上的轩辕朔,仍然定如雕塑,他仿佛同整个怀岛在建筑意义上连为一体,是一块石头而不是一个人。   密集的血肉之帘并不能遮住他的眼睛。   他握紧钓竿,一点一点地加注力量。   而有青筋如龙,暴起于手背。   以他持竿的身影为中心,有八个道字轰然弹开,每个道字之间的距离都相等,首尾相接,连成一个金光灿烂的字符之圆。   字曰:山川河流,鱼虫草木!   现世主宰,威压万界。人道大势,滚滚向前。   这八个字仿佛给他倾注了无与伦比的力量,令他握持钓竿,坚决上抬!   大道至简,一力破万法。   明月如钩,上抬三尺!   余北斗和余北斗脚下的巨鹰骨架,也随之被抬起。   因为明月高升,升的是一定区域内、包含规则的所有。   轩辕朔垂钓皋皆,对抗的是整个海族!   皋皆不想看到的,自然就是轩辕朔想看到的。皋皆要阻止余北斗的注视,他就要给予余北斗更广阔的空间。   种族之争,没有什么公平对决。超脱之路,他与皋皆注定不能都成。   所以他还先于余北斗做出反应,仍然死死地牵制住皋皆。余北斗要出手干预,帮他赢得最后的斗争,他先帮余北斗扫清帮他的障碍!   如姜望这样的修为,他看到的就是天海并行,是轩辕朔奋力抬竿。对于整个迷界更隐晦的变化,他隐有所感,但不能尽察。   事实上皋皆和轩辕朔的斗争,已经围绕着整个迷界的权柄展开。   在彼此已经形成僵持的两条战线之外,他们开辟了第三条战线!   一者以天权而下,一者以海权而上。   他们规定了天和海,重新划分迷界诸域,再次确定规则。   双方的力量都很克制,恐怖的道则在迷界各个界域、各个角落厮杀,逸散一丝,就是成千上万的人族或者海族死亡。   在明月上抬三尺的同时——嘭嘭嘭!   皋皆的鳞眼,接连爆掉了三颗!   余北斗立在巨鹰头骨上,左手仍然以食指按血眸,又在天穹睁开命运之眸,整个人的姿态强大又冷酷,声音却很顽皮,言之凿凿地道:“看吧,就说你有血光之灾!我神鬼算尽,岂会唬你?”   皋皆没有反驳,言语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默默地吞咽着海水,在那咸而苦涩的滋味里,咀嚼整个永宁海域、乃至整个沧海的讯息。   他已经预留了反击的准备,他绝不会给余北斗第二次干扰他的机会——但这必须要规避轩辕朔的干扰。   但出乎皋皆意料,也出乎轩辕朔意料的是……余北斗好像完全没有对皋皆出手的打算!   其人昂首直立,悠然道:“中古时代,北漠荒蛮未辟。有名『敏合耳郭』之部族,人口逾万,而一夜死尽,皆赤身横尸,状不堪言。独留一婴,裸身无性,置于兽棚,牛羊交媾。巫祝以为不祥,罪而杀之。三日后,巫祝吞阳而死。”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他好端端的,为何忽然讲起这些。   星占一道的扑杀针对,皋皆与轩辕朔的超脱之争,乃至于天海之间、明月照耀下的人海两族衍道之战,哪个不比历史上的那些破事重要?更别说都已经涉及到中古时代,还是这等村野闲谈类的东西!   可余北斗的声音还在继续:“近古时代,神道大昌。有修士名『履』,驭毛神名『癸』,掠行神国三座,皆不复见。是不见一人、一神、一地、一迹,事了无痕。玉京山查之,未果。”   姜望听得很认真。他或许是现场最认得血占的人,他也了解余北斗虽然平时不很着调,关键时刻却是个有担当的。但余北斗所说的这些,到底有什么联系,他无法捕捉。   “道历二十四年,兀魇都山脉有恶魂出,席卷三千余里,自解成烟。不知其来,不知其去,不知所因……”   余北斗讲到这里,转道:“以上这些,出自史家吴斋雪的笔记。”   他讲到兀魇都山脉的时候,姜望挑眉。   他讲到吴斋雪的时候,卓清如皱眉。   吴斋雪算是史家之中较有名气的一位,他对历史的评点,常能散见于其它经典中,大约也是因此得以保留。   但很奇怪的一点在于,他这等被很多人认可的史家,却并未有什么著作流传。   人家司马衡的《史刀凿海》,可是成全了他的千古名。   史家无着,何以称史家?只能解释为佚失。大约是时代久远,吴斋雪的后人,未能好好保存。   可吴斋雪明明没有什么篇章传世,古老强大如三刑宫都未收录,余北斗又是在哪里读到的吴斋雪笔记?   “道历一三二一年,吴斋雪从北地出发,参加太阳宫龙华经筵,那一次他带上了他的著作,准备宣讲。有人在太阳宫外看到了他,但他最后并没有出现在那一次的太阳宫经筵里。”余北斗语带微怅:“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就在道历一三二一年,吴斋雪永远地消失了。他的生平,他的学问,他的作品,全都随之消失。”   “他准备去太阳宫宣讲的那本著作,永远不能被人看到了。但从吴斋雪的笔记里,大约可以猜得到那部书的名字。长期以来,吴斋雪一直计划编一部书,名为……《鬼披麻》。”   姜望悚然动容!   太阳宫即是稷下学宫的前身,是昔日大旸帝国的洞天之宝。   而在稷下学宫的课业里,他曾听过这样的讲述——“魔是披麻之鬼。”   他也亲眼目睹过《灭情绝欲血魔功》所造成的恶相,也在牧国见识过代表《弹指生灭幻魔功》的幻魔君!   余北斗所讲述的那些事情,好像串联起来了!   那么吴斋雪笔记中所记录的那些事情,是否都代表了某种魔功的肆虐?   吴斋雪作为史家,在追寻魔的真相,在记录魔的历史?   中古时代北漠那件事代表了什么?同欲有关?   近古时代那以“履”为名的修士,以“癸”为名的毛神,又代表什么?同神有关?   迄今为止,八大魔功之名,姜望已知四部,分别是《灭情绝欲血魔功》、《弹指生灭幻魔功》、《七恨魔功》,以及黄舍利与他讲过的《礼崩乐坏圣魔功》。每一部都恐怖非常,最后一部更是涉及两千年前的霜仙君之死。   而余北斗果然接道:“吴斋雪要为魔着史!”   吴斋雪的消失,与此有关?为魔着史这件事,不被允许?   这一下就连正在交战的几位衍道,也分出注意力来。   余北斗并不在乎任何人的反应,他只是陈述他所要陈述的事情:“荆牧联军横陈生死线,魔便永远地被阻隔在边荒之外了吗?上古人皇杀魔祖祝由,魔潮依然肆虐十万年。   “上古时代结束,魔潮终结,世上再无魔吗?魔一直在我们身边。   “最近的几个魔,齐国的武安侯也都见过。阳国末代国主阳建德,阳国宫廷太监刘淮,容国引光城守将静野。”   余北斗的指尖血八卦,这时候已经与那血湖漩涡完全贴合,他的手指开始慢慢往里压,声音也慢了下来:“乃至于……我!”   在他的左眼血湖中,骤然响起了血魔的狂笑声!   “余北斗!我说过,我们有很多的时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恶声恶气的狂妄声音忽而一转:“但你好像没有了……哈哈哈哈!”   又见血魔!   姜望心神剧震。   断魂峡的经历他绝不可能忘掉。   后来他也知道了余北斗是去天刑崖干什么,不仅仅是请动法家权威,为他洗刷通魔污名。也是要借助三刑宫的力量,永镇血魔。   而余北斗身镇血魔,又借助铁律笼的力量封禁自身数年,竟也未能建功。   余北斗的强悍已不必说,三刑宫更是法家圣地,强者如云。规天、矩地、刑人,三宫皆有大宗师。   但竟都拿这血魔没有办法,不能彻底将其消灭。可见此魔之恐怖!   甚至于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被他托抱着的祁笑,也因为血魔的这阵狂笑而有所反应,显是忌惮非常。   对祁笑的感受他当然是复杂的。如果可以,有多远他要丢多远。   但以祁笑此刻奄奄一息的状态,以现在迷界局势的混乱,他放手几等于谋杀,也只能假装她并不存在。   就当托着块石头!   数年时间的“相处”,余北斗显然与血魔已经非常熟悉,只道了声:“起床气太大了,老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的食指已经彻底没入眼睛!   这一幕相当惊悚,他用他的手指,堵住他的眼窟窿,也堵住了血魔的狂笑。再配合天穹那血色的命运之眼,他仙风道骨的姿态再也无法维系,显得邪诡非常。   但他长声道:“先师死前命占,八大魔身将在千年之内重聚,魔祖祝由即将归来!”   “先师祖死前命占,魔祖不死永生,将有魔潮灭世!”   ……   余北斗例举屡次,最后说:“中古之后,我这这一脉命占师代代相传,代代死占。卜辞唯一……灭世者魔也!”   此言一出,尽皆动容!   灭世之说,实在太久未被提及。今日之人族雄踞现世,横压万界,少去外伐也便罢了,论及灭世,谁有此能?   更别说魔祖归来虚无缥缈,即便真切发生,当年又是如何被杀?如何不能重现?   所谓“灭世者魔也”,乍听惊悚,细想其实是可笑的。只是毕竟出自余北斗之口,毕竟是历代命占师的死占结果,毕竟他余北斗是今世唯一的命占真君……多少有几分可信。   这时候阮泅隔空降临的力量已经被驱散,铺在苍穹的星图熠熠生辉,穿透了血色而为众人见。   其间有一声冷笑,回响于星辰:“中古时代已经有了星占,到了近古时代,星占之术更是全面取代命占之术,及至现世,命占只剩你这一脉大猫小猫三两只。留你们鉴古而已!怎么还敢指点未来?中古时代之后,你们真君都没有出几个,怎么就敢占卜我人族未来,而竟奉为圭臬?”   除开阮泅以外,现世人族星占一道的有名强者不少。如南斗殿天机真人任秋离,如已经死去的须弥山行念禅师,如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   不知现在开口的这个,竟是哪位。   而余北斗只以完好的右眼斜乜星穹:“跟你说话了吗王西诩?给我滚!”   隔得这么远,通过星占道途的应激,隔空出手,干扰他成道尚可。在他成就真君之后,想要隔空扑杀他,便绝无可能。   他不是不会被打死,但至少这些个星占宗师,得正儿八经地联手设个坛,又或一起站到他的面前来!   此时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念及过往功劳,才留你这一脉,今日强证衍道,便自以为能述天命,敢放厥词!真不知死吗?未知当年卜廉乎?”   余北斗抬手一巴掌,命运之眼血光大炽,遮掩了星穹:“宋淮你也滚!”   号称“布衣谋国”的秦国慢甲先生王西诩!景国四大天师之一,蓬莱岛高层,东天师宋淮!   都是响当当的名号,而竟都成道敌!   姜望听得只想捂住余北斗的嘴,这老头怎么乱骂一气,谁都得罪?   就算都成道敌,也有人手轻手重,现在说点软话,指不定谁手指缝一漏,就有机会逃窜了。堂堂命占真君,怎么这么不懂?   “魔族之恶,我亦深知!”   姜望未及思索,雷音脱口而出:“阳建德,刘淮,静野,都是我亲见!荼毒人心,祸根难绝!”   说到这里,还扯了一张虎皮:“牧国神冕大祭司谋局幻魔君,剥其假面,我亦在场!大祭司亦有言曰,魔族万古之祸也。可见天下识得魔患者,非止余真君!”   他作为一名神临境修士,在这样衍道聚集的场合下,并没有开口的资格。   可是他作为齐国的武安侯,作为人族绝世天骄,作为带回神霄世界情报的人族英雄,今时今日他的言语,在整个现世都有分量!   况且还有一个神冕大祭司涂扈为佐证。   姜望并不懂得涂扈的厉害,如王西诩、宋淮等,如何会不明白?   其人尚只以“人涂扈”行走时候,就是出了名的博古通今,更兼手握广闻钟,能知天下事。   直至他完成神人相合的一步,接受牧天子册封,成就神冕大祭司之位,诸侯列国莫不震动!   笼罩草原漫长岁月的神权,悄无声息地臣于皇权。偌大的苍图神教,竟如平湖无波。   涂扈的手段,还用得着多说?   这样的人物,若也说“魔族万古之祸”,恐怕万界荒墓真有异动!   王西诩的声音又响起:“阮监正,想不到有你这样的星占宗师坐镇,你们的武安侯,却是个信命占的。”   他这个问题点到了关键。   在你们齐国,是谁来解释天命?   星占还是命占?   阮泅平静地道:“年轻人有自己的主见,再正常不过。我也不好就说他错了。毕竟观河台上,拔剑四顾竟无对手。武安爵下,是列国青年无二军功。我想找个反例挫其锐气,竟然找不出来,你说怎么办?”   “哦。”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道:“秦至臻倒是满脑子都是你们的想法,根基之厚重,古今难有……不知几等侯?”   王西诩哈哈一笑:“监正自己不介意便好,算王某多嘴!”   星光与血光仍在天穹纠缠,无论怎么说,无论余北斗找出什么理由,都免不了一死。姜望这样的支持,也太微弱。时代早已改变,命占成道,即是最大的罪!阮泅说星占一道不会让余北斗活过六天,绝非妄言。哪怕他现在还在跟王西诩唇枪舌剑。因为道不两立!   而余北斗只是笑。   起先轻笑,而后大笑,仰看血色背后的星穹,仿佛看到了那些星辰背后的每一只眼睛。   独自一人,以命占唯一、血占唯一的身份,对着诸天万界所有的星占宗师怒喝:“尔辈碌碌,蝇营狗苟!”   “尔等太小看我余北斗!”   “真君岂是我所求?不过途经耳!”   “你们看不到的事情,我看到。”   “你们做不到的事情,我来做!”   “且看命占师如何做事。”   “且看着我!!”   他的手指猛地从自己左眼中拔出来,指尖那血色八卦台,变成了血色的囚笼。笼中关着一道血色的魔影,那是灭情绝欲血魔功的根本,是万古以来真正血魔的核心!   他在巨鹰头骨上长啸曰:“覆海真绝世,铸此明月炉!”   他一指轩辕朔与皋皆相争之明月:“以吾命占绝巅余北斗之名,借来炼血魔!”   覆海借助两条超脱路的碰撞,铸明月为炉,以自身为铁,锻造属于他自己的两族相合之超脱。   现在他身死道消,一切成烟。   余北斗却觑机走来,借炉自用!   一如卜廉残念走,他补位见绝巅。一如人族海族大战,他游走其间,顺势熬血王、锁翼王。及至此刻对三条超脱路的利用,虽是借了覆海的布置,也不得不叫人赞一声“果然算尽”!   他确然干涉了轩辕朔和皋皆的斗争,且比人们想像的干预更深。他直接利用他们!   那么轩辕朔和皋皆,会同意吗?   余北斗再强也不是覆海,缺乏足够把控局面的力量。   人们只看到,无论近海、迷界、沧海,天地之间,月光明亮。   轩辕朔并无二话,独坐天涯台的他,只是再一次加注,在三条战线同时发力,逼得皋皆抵力相对。甚至与皋皆对耗道则本源!   万万没有想到,轩辕朔瞬间就把二者之间的交锋推至了最后时刻!   原本他们的默契,是在此轮明月高升宇宙后,再来毫无保留的厮杀。未曾料想余北斗乘鹰而来,将一切都改变。   皋皆措手不及,却也只能跟上。当此之时,再无退路!   他只要退一步,天涯台海兽尽死,天穹帝临降世,整个迷界的控制权也失守。当轩辕朔放弃退路,一直与之纠缠的他,也不存在退路了。   而对轩辕朔来说。   上古人皇就是因为大战魔祖之时伤了根本,才会在终结魔潮之后就死去。   轩辕朔身为上古人皇的嫡脉后裔,比谁都知道魔祖祝由的可怕,对于炼化血魔、阻止八大魔身相合这件事,当然只有支持。   甚至是不惜所有的支持!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余北斗的确是算死了他,而他也默然承受,不置一词。   轩辕这个姓氏,是他的荣耀,也是他必须要背负的责任。   姞燕如总说他走得太慢,太不轻快,他从不辩解,因为他肩上太重!   若为人族整体考虑,湮灭魔祖复甦的可能性,要比他轩辕朔成就超脱更为重要,重要得多!   囚禁了血魔的血色八卦笼,就那么自然地出现在明月中。一点血色晕染开,顷刻明月作血月。   余北斗一脚踩下,直接踩碎了巨鹰骨架,叫每一根骨骼都落在明月之下,化为柴薪,热烈地燃烧起来。   他以血王为引,开命占血眼。   以血占为笼,送血魔入炉中。   以轩辕朔与皋皆两条超脱路的相争为烈火。   以翼王之骨架为柴薪。   衍道只是他的手段,不是他的目的。   绝巅只是他的途径,不是他看到的风景。   若只求绝巅,血占岂曰不可?若是余南箕还活着,他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命占之术以人为本,血占之术强求牺牲,他不为也。   他从未奢求超脱。   他所要的,从来都是诛除血魔!   那演化了《灭情绝欲血魔功》的、代表了万界荒墓八大魔身之一的古老血魔!   断魂峡里自插一目,铁律笼中枯坐两年。   他意如此,从未更迭。   他要终结命占一途万古的谶言,要粉碎魔祖灭世的传说,要以一己之力,终结魔祖复生的可能!   这一刻天穹血月高悬,烈火腾腾,魔影挣扎其间。   人族海族尽皆仰望,满天星辰亦无声息!   姜望亦是那仰望血月的一个,他只觉得今天的余北斗不一样,很不一样!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而后光影流转,一切都在急速的变化!   当视野里的一切都定下来,他发现自己出现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骑着一匹熟悉的红马,而前面牵着马带他走的老人,却不正是余北斗?   他当然记得。   他当然记得在这条临淄长街。这个老人牵着骑马的他,走马观花,看遍街上百姓的一生。   难道后来经历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在临淄所看到的“未来”?   姜望心中既惊又诧。   余北斗却回过头来,开口就骂:“发什么愣呢小崽子?还当我是骗子?”   此时的余北斗,眼还未盲。穿得不甚讲究,但仪态稍微端正点,就很有骗人的气场。   姜望道:“还有没有护身符?卖我一千个!”   余北斗啧了一声:“你大有长进。”   姜望自不会再似初见那样警惕,翻身下马,认认真真地弯腰行礼:“谢谢您的刀币,在妖界救了我一命。”   余北斗摆手道:“不用急着谢,要还的。”   “不知前辈要我做什么?”姜望很认真地道。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认真答应的事情,一定会拿命来完成。   余北斗眯着眼睛看他,忽然笑了:“在心里怀念我。”   姜望沉默,而在沉默中有了不幸的感觉。   “哭丧着个脸干什么?”余北斗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姞兰先都说你长得不怎么样了,再这样就更难看!”   “一定要如此吗?”姜望问。   “一定要如此。”余北斗笑。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姜望又问。   “或许有吧。”余北斗嘿嘿地笑:“但是我想不到。”   魔祖祝由,那是什么样的存在?   在人族赢得与妖族的全面战争,正式成为现世主宰后,还以一己之力,掀起魔潮灭世。   上古人皇虽然击败祂,也因祂而死。   中古成道的世尊,都对魔潮心有余悸!   广袤现世,至今仍有上古魔窟留存。   生死线上,仍然是人族战士的试炼场。   血魔身虽只是八身之一,亦难住了三刑宫。   强如涂扈,布局百年,也只剥得幻魔君一副假面。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姜望又问了一遍。   “嗐!”余北斗有些不满地道:“朋友一场,本来想让你开心一点的。还帮你调整了一下命运波澜,想着在我走之前,让你轻松一程。没想到这群鳖孙干起仗来这么狠,动辄殃及无辜,差点让你走到了我前面!”   姜望终于知道,他入迷界以来,那些难得的好运气,究竟从何而来。   “为什么想让我开心一点。”他问。   余北斗看着他:“因为你这些年,过得太苦了。”   他曾经带着姜望跳出命运之河,而在长河上方,姜望一无所见。   他亲眼看着姜望从天下瞩目的黄河魁首,一夜之间变成通魔罪人,人人唾骂。明明这孩子什么恶事也没有做过。   诛人魔者,竟遭受比人魔更多的恶意。   他不忍姜望剖腹自证,故才有三刑宫一行。他不想要这位小友才从妖界归来,又在迷界受苦,才频频给予好运。   但他想,他也许什么都没有做到。   而姜望听到这句话,只是抿了抿唇,最后道:“佛说八苦,其中爱别离,这难道不是您让我吃的苦吗?”   余北斗叹了一口气,又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你只记得我上天刑崖为你正名,只记得我镇血魔,不记得我强买强卖,不记得我差点害死你。你这样的人不受苦,还有天理吗?”   两个人具都沉默。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人又几乎同时说道。   然后他们的身影渐渐虚无,和临淄借道飞速流逝的人群一样。   在最后的时刻,余北斗负手望天。   仿佛在临淄的高空,望到了那浩瀚的星穹。   姜望听到他这样说道——   “我是旧时代的渔夫,恐惧人们把星空作为海洋。”   ……   映在天穹的璀璨星图,此时已然隐去了。   星辰彷似赧颜再看,而命运之血眸,依旧注视炉中。   那些星辰的注视的确并无必要,占星一道的应激只是多此一举。而余北斗却要死死盯着炉火,以洞察命运长河的伟大力量,掌控焚杀血魔的每一点细节。   血月之中,魔影张牙舞爪。   愤怒的魔声隐隐撼动这明月之炉:“余北斗!你杀不了我!”   “我自诞生之日,即得永生!”   “我永世长存,不死不灭!”   余北斗不予理会。   轰隆隆隆!   轩辕朔沉默,皋皆亦沉默。   他们都清楚对方是怎样的对手,知道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动摇对方的意志。言语是最无用的表达之一。   在轩辕朔毫无保留的情况下,纠缠太深的皋皆,也只能等待最后的时刻。若他能提前耗死轩辕朔,他就还有机会踏出超脱一步,救自己于大火。   魔祖灭不灭世,关海族屁事?现世又不为海族掌控!但他完全是被轩辕朔绑着一起跳入炉灶中!要么耗死对方,要么被对方耗死。   两尊绝世强者的超脱之争,在疯狂的对耗中,产生了无法想像的恐怖力量。那如天鼓般的隆响,根本不是雷鸣。而是世界规则的颤抖。   如此伟大的力量,尽数焚于明月炉,烧得炉中之魔滋滋作响,疯狂咆哮。   翼王的骨架根本不够这样烧,在短短几息之内,就已经焚尽。   而余北斗理了一下衣领,就睁着平静的右眼、只剩窟窿的左眼,从容地往下一步,走到明月之下,走入火中。   命占真君之躯焚起了大火,接近超脱的力量尽情肆虐此柴薪。   天穹的命运之血眸变得更神秘、更具体,血色瞳孔中甚至出现了命运长河的幻影!   明月炉中的魔影不断缩小,嘶吼的声音也逐渐含糊不清,而再变低、再变小。   大火中余北斗岿然而立,漫声道:“我是一个时代的尾声。   “我曾经想,我就悄悄地结束,不追求什么余韵。   “可是后来又想,命占之术传承万古,就算不再被人族需要,就算最后如烟消散。   “我希望人们记得,它来过。”   在连血月一起炙烤,已然焚尽了魔影的大火中,是他最后的高呼——   “我是余北斗,上承先命,后绝来途。命占之术,自卜廉先圣而起,当自我余北斗而终……”   “此道绝矣!”   此道绝矣!   此道绝矣!   此道绝矣!   一声不绝,回响万年。   ……   血魔已消,余北斗已不在。   但这场战争并未结束。   命运之血眸的照耀下,皋皆根本不敢妄动。   全知如他,当然明白一位命占宗师的恐怖。尤其在目睹余北斗焚炉血魔之后,他必须理解余北斗的强大。虽然还未迈向超脱,但在他与轩辕朔生死搏杀的时候,余北斗是有机会洞察他的弱点、加以干涉的!   血魔之死,亦他所求。   因为他无法再耗下去了!   他需要托举族群跃升,轩辕朔只需要断绝海族跃升。至少在超脱的交锋上,轩辕朔的积累更久,而他的背负更为沉重。   他不愿意成为烈火,而只能成为烈火。   他在与轩辕朔的彼此烧灼中,坚忍等待。   在余北斗道躯焚尽、命运之血眸消失的此刻。   沉寂如山岭的皋皆,终于搅动了他的龙须。   偌大的永宁海域,海族已经逃空了。海族之外的大海生灵,也作为海族之牛羊,被驱赶得十散八九。   这意味着……他不必再镇压永暗漩涡!   皋皆在海底深深地喝了一口水,巨嘴像是无底的漩涡,喝出一道咆哮的龙卷来。然后他的龙躯开始移动,在漫长的岁月里,第一次自主的、自由地移动。   呜!呜!呜!   整个沧海都响起了狂啸的风声,那是自由的声响!   饮尽沧海水,搬动万里山!   皋皆伟大的身躯离开海底。   整个永宁海域瞬间崩溃!   近万年来最大的永暗漩涡,终于可以再次完整展现它的恐怖。吞噬所有靠近它的一切!   轰轰轰!   海底火山连绵喷发。   但就连岩浆,也要被永暗漩涡吞噬。   皋皆不再理会那些,卸下重负他轻装上阵。   他的万里龙躯一瞬间就撞入迷界,龙首靠近血色渐退的明月时,龙尾还在沧海中!   遂是一口吞明月。   整个迷界,整个近海,乃至于靠近迷界的沧海海域,都在同一时间,陷入没有边界的黑暗中。   永夜来临!   事到如今,他唯有杀轩辕朔而托海族,再无其它选择,他也不打算给轩辕朔选择!   但轩辕朔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咬到了……我的钩!”   他第一次在天涯台上站起来,斗笠被迎面撞来的狂风掀飞!人们这时候才发现,他身高足有八尺,蜂腰猿臂,而面容贵极!   身穿蓑衣,却如披帝袍!   他仍然握着他的钓竿,握紧他的脊梁。   人字立地而撑天,什么是人的脊梁?   是不屈,是反抗!   是责任,是承担!   他坦然面对一切,包括他的爱,包括不被爱。   他坦然承担一切,近古时代拒海族,现世仍然一竿独钓。   他两次接近超脱,又两次都停下。   一次沧海钓龙,逼杀覆海。一次举身为火,焚杀血魔。   他心如明月,对一切洞若观火。   他清楚姞燕如不爱他,余北斗在算计他。   可是他不怎么言语,也没有怨怼之心。因为他明白,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其实从来没有人能够逼他做什么。   只是他愿意承担,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轰!   在那山岭一般的皋皆的龙躯内部,像是巨大灯笼一般,清晰映出了弯月的轮廓。   或者正如轩辕朔所说,皋皆咬住了他的钩!   在明月炉下的彼此消耗中,皋皆已经别无选择。咬钩其实是必然!   束在天之囊的血蜈蚣一下子就炸开了,金色的上古威严,悬坠成古老的金线,定在皋皆那万里龙躯的每一颗鳞眼!   天涯台以站起的轩辕朔为中心,千里海域瞬间被清空!在这个范围之外的海兽已经稀稀落落,大鱼小鱼三两条。   轩辕朔提竿而动,牵扯着皋皆的龙躯,撞碎无尽的规则,甚至于撞碎好几座界域!   他在这个时候像是挥舞着一杆大旗。以人族脊梁为旗杆,以万里龙躯做旗面!明月就是这面旗帜的绣图!   “呜——”   皋皆的喉咙深处,发出天地破碎的悲响。   镇压永暗漩涡之后是漫长的蛰伏,现在是他数千年来获得的第一次自由!   自由如此美好!   自由如此短暂!   可他的梦想终究不能实现,而他也无法甘愿坐视人族的绣图。   或者说——   为后来者铺路!   嘭!   千万声归于一声,所有的鳞眼一起爆开了!无尽的肉眼无法捕捉的微光,尽数绽放在天涯台上。这是一念之间亿万次的攻势,是皋皆至此亦不休的凝望!   轩辕朔猛然一提钓竿——   无尽的规则钓线,拉起明月之钩,明月之上,钩着万里长的龙尸。飘飘是空皮囊。   他往后倒。   在这个瞬间他杀死了皋皆,有了超脱的可能!   可是他也空了。   化为一尊后仰的化石,而后又碾为石粉。   被风一吹,洒落大海。   淡而微渺的石粉,飘飞在那列文字上——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断天涯。   喀!喀!喀!   石台开裂,巨石坠海,在噗通噗通的声响里……天涯已断!   在跃出超凡绝巅的高崖上,两尊绝世强者互为因果,而一起坠落。两条超脱之路,同时破碎,皆成水中月影,随着那暗沉的海潮退去。   而皋皆虽死,余声仍然在迷界回荡——   “三十三年内,神临之上不得入此间!”   他曾经在与轩辕朔的斗争中,掌控了除两族重地外,几近半个迷界的权柄。此时以最后的力量定下铁律,纠缠在迷界的每一个界域里。   除非人族有掀翻迷界的决意,不然不能将此律打破。   曹皆、虞礼阳、嶽节、彭崇简……   睿崇、仲熹、占寿、希阳……   两族之衍道、洞真,顷刻被驱逐出迷界。   剩下的尚有接触的人族和海族,彼此对望,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   战争结束了!   这可以说是一场人族的大胜,打得海族伤筋痛骨,不然皋皆也不必要在最后的时刻封禁迷界高级战力,以避免神霄世界开启前,人族的再次扫荡。   欢呼声在迷界的各处浮岛上响起来。   有人奔走相庆,有人热泪盈眶,有人放声大哭。   唯独姜望一直站在那里,抱着奄奄一息的祁笑,沉默地仰望天空,直至血色也散了、金色也散了、月色也散了,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候祁笑的声音响起来:“武安侯听令。”   她的声音是虚弱的,但是非常清晰,冷静。完全超脱自身生死,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酷。   她是藏在破碎的祥瑞甲里,被余北斗带着躲进了命运长河,才得以逃生。   虽然余北斗说她已成废人,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她仍然是整个迷界战争里,人族方的最高统帅。   而军令如山。   姜望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满脸血污、以寿限论预计活不过三十年的这位兵事堂统帅。   祁笑慢慢地说道:“现在迷界封禁神临以上强者,你抓紧时间,速杀陈治涛、竹碧琼,彻底结束钓海楼。”   她的缓慢全在于以恐怖的意志支撑残躯,让自己清晰地发出命令,事实上对于命令的内容,她并无半点犹豫。她已经想得很清楚。   姜望的眼睛睁得很大,他发现他无法通过这些血污看清祁笑的脸。   他完全无法想像,这到底是一个怎样冷酷的人!   他们刚刚才并肩作战!   为了此次迷界之战,钓海楼从创派祖师牺牲到当代宗主,甚至于危寻就是战死在祁笑的不远处。而战争结束后祁笑的第一个命令,竟然是让他去杀死钓海楼的未来?!   姜望完全知道军令的分量,他的声音也很重:“钓海楼在这场战争里付出了很多。”   祁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就像他也对她的想法很惊讶一样。   “我们付出了更多。死了多少人,你回头去翻阵亡簿。”祁笑慢慢地说道:“钓海楼的付出是有条件的。我们给钓海楼的承诺,就是不干扰钓龙客的超脱之路,甚至于……帮他创造条件,为其护道。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是他自己未超脱。”   “那么现在。”她理所当然又异常冷酷地道:“钓海楼既无超脱,又无真君,举宗上下不过两真人,弹指可杀。难道怀岛还要交给他们,镇海盟还要交给他们?是时候让我们齐国来统一近海,最大化地统合海岛资源。如此这场战争,我们才算是掠取了最完整的胜利。”   “你没有感情的吗?”姜望问。   祁笑皱着染血的眉:“战争不需要考虑这个。”   “我不同意。”   “我是主帅。”   “或许应该问问陛下……”姜望下意识地开口,又孤独地把嘴闭上。   确实不必问。   齐天子以迷界军事全权任以祁笑,那么祁笑的一切命令,就都是得到齐天子认可的。   但祁笑仍然清晰地点明:“你以为咱们的陛下,是何等样天子?优柔寡断?慈心仁念?还是像你一样幼稚天真?!”   她辛苦地呼吸了一下,继续道:“你以为天子当初为何能够容忍危寻组建镇海盟,因为他知道,近海群岛迟早有一天要纳入他的帝国版图。危寻为统合近海力量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他。”   姜望沉默。   而祁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竹碧琼是你的朋友。我可以体谅你,之后让别人杀,或者你能招降也行。但陈治涛必须死,且需要尽快杀死,不能给其它势力庇护的机会。他是危寻认定的宗主。”   姜望静静地看着她。   看得祁笑的眉头越皱越紧,而终于开口道:“曾经有人这样跟我说过,现在我也这样跟你说——当你的剑不足以维护你的道理。须知进退。”   祁笑勃然大怒!   但姜望已经伸手帮她合上了眼睛。   “您累了,说些我也听不清的梦话。请好好休息。”   而后就这样抱着祁笑,遽然转身,在迷界横飞!   人们在拥抱,在击掌,在欢呼。   姜望只感到巨大的孤独!   他的眸中照出一朵焰花,颜色三分,是为金、赤、白。   分别代表神,精,气。   此次迷界之行。   亲卫死尽,麾下军队死尽。   护卫统领方元猷死。   随身宝镜碎,镜中姞燕如死。   好友竹碧琼已白眉。   又见余北斗死。   此中三昧……已忘言!   “武安侯何去?”一片喧嚣之中,不知是谁的声音在高问。   猎猎狂风中,姜望只道:“赴约!”   ……   ……   ……   【本卷完】   昨天写了一整天,写到凌晨。今天写了一整天,写到现在。如履薄冰,总算结卷。   明天再写总结。   ……   南箕北斗,徒有其名。   水月镜花,一场幻梦。   感谢陪伴。   感谢书友“宁迟”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31盟!   感谢书友“红塔山小钻风”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32盟!   本章一万四千字,其中五章,为大盟纯属娱乐琳加更!(10/10) 迄忈呮拢滧第九卷总结与感言距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喝的凉白开有点苦,这让我想起皋皆所吞下的那些咸涩的海水。   回顾整个第九卷的写作,真是幻梦一场啊。   镜花水月的篇章,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妖界篇和迷界篇。   虽则对于写作难度我早有预期,也严格地按照写作计划在推进,但确实要比预期的更难写。   妖界篇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写作方式,在主角几乎不露面、只可旁观的情况下,要来铺开整个妖界的设定。   前半部分或可归类为“幕后流”?   但它又无法写幕后流的爽点。什么下大棋,扮猪吃老虎,跳出来掀棋盘……全都不能写。   因为我们的姜望无法跳出镜中世界,出来就得告辞。   相较于整个妖族茫茫多的强者,他不用扮猪,本来就是。只有被吃的份。   又全程被妖界天意针对,下的棋注定没结果。   在主角不出场,完全以新角色来推进故事、且需要铺开大量设定,又有如此多限制的情况下,怎样把故事写得好看,写得吸引人,是我必须要思考的问题。   所以在姜望骤然失陷之后,我先来了个武安城大战,用左嚣、姜梦熊、猿仙庭、蛛懿的碰撞,来拉满期待。   用许多跟姜望有关的角色,来共同勾勒对姜望回家的等待。让读者置身于那种期待、等待的氛围里。   然后才开始缓缓展开妖界的画卷。   当然,在勾勒那些等待期待的时候,顺便埋下伏笔,也是一个合格的作者应该做到的事情。   作为人族最强大的对手,从远古时代就延续下来的宿敌,妖族太重要,必须要浓墨重彩。不然失去的是整个故事的厚重。   但姜望不能移动,这是最大的限制。他只能坐在井底,等待日升月落。用狭隘的视角,来观察妖界的一切。   这是一个注定压抑,非常压抑的篇章。因为姜望的所有努力都要失败,所有的计划都成空。不断希望,不断绝望,不断努力,不断被击倒……一直重复这样的过程。   所以我尽量行笔轻松一些,用相对诙谐的文风,来缓和这种压抑。   但其实剥开柴阿四过度自信、猿梦极唯一真傻、羽信直播骂人……这部分故事的底色是非常残忍的。   及至神霄局铺开,故事才演进高潮。   这是迄今为止写作难度最高的一个副本,角色极多,线索极其复杂且彼此纠缠,在时间和空间里无限穿梭。   让我们现在再来回顾一下他们的名字——   熊三思(饶秉章)、羽信、蛛兰若、蛛狰、羊愈、犬熙华、鼠加蓝、鹿七郎、猿梦极、柴阿四、猪大力、蛇沽余。   蛛弦、犬应阳。   蝉法缘,麂性空、虎太岁、鹿西鸣、蛛懿、玄南公、猿仙廷、猕知本。   行念、谢哀,   鹤华亭、元熹、羽祯、柴胤。   在短短一个神霄局里,包括姜望在内,二十九个角色共舞。   各有所谋,各有所求。   在你时隔数月之后,再一次看到这些名字,是否还能有印象?   横向展开是整个妖族的势力格局,黑莲寺,古难山,封神台,太古皇城。   纵向穿梭是历史的追朔,时光深处的鹤华亭,数千年前的柴胤,万载以前的羽祯、元熹,乃至于更古老的卜廉。   当我写到行念禅师孤舟渡天河的时候,秦总就在群里问我,这里就写得这么大了,姜望还不回家,后面怎么接下去啊?   这里已经算得上高潮,而浪潮至此竟不绝,在读者的角度,也能感受得到后面有多难写。   我只说,放心。   写到许象干的“到此一游”,写到不老泉认主,我完全感受得到读者的情绪已经拉满,读者的期待已经到达最高峰。   “负笈天下骄名众”那一章,短短四千字的一章,章说足有三千!   平均每四个字,就有三个人评论。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剧情,章说比正文都长。   若在这里结卷,拉个更高潮让姜望回家,读者的情绪应该堪比黄河之会剑仙人。   但姜望不能就这么回去。   因为妖族的刻画还不够,妖族的格局还没出来。   一个人的强大,是由他的对手所体现。若妖族不够壮阔,掀翻妖族的人族,何以称伟大?   一时的巅峰,破坏的是小说整体的架构。   然而情绪到了高潮,却不能立即爆发出来,还要一直熬,一直忍,给人的感觉是非常折磨的。   这里是第一零百三章,到神霄局结束是一百二十二章。   十九章的间隔其实不算长。   但因为情何以甚一天只能写一章,所以写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我也想一笔而就,但写作毕竟不是搬砖,不是我咬咬牙,就可以多搬几块的。我也需要精力充沛,情绪稳定,灵感卷顾,才能以稳定的质量推进故事。   我理解写作缓慢所导致的对读者阅读感受的折磨,尤其是在情绪已经堆起来的情况下。但我确实多一个字都蹦不出来。我有很多天的更新,都是晚上实在写得头疼也写不出来了,第二天早上定闹钟,六七点早起再写,每每踩着更新时间写完。   所以我一直说请养一养书,某些读者如果看得着急,可以等到结束再看。   绝大部分读者都给了我耐心。但总还是有那么几个人,每天定时定点刷屏干扰,骂来骂去。   我差不多也习惯了。只是在章末劝一句,不喜欢或者单纯觉得书烂都可以的,现在网络很发达,有很多好作品,可以先去看看别的。把赤心放一放再说。   然后有人发帖回应我——你让我别看书,我让你别看我怎么骂你。这不是很合理吗?   太他妈合理了。   我只能不理。   为什么我说神霄局写作太难?   到了不老泉认主这里,姜望还不能走,当然他也不能死,而故事还要有起伏。   每个角色都要有他的行为逻辑,而姜望要在缝隙里游走。他作为主角必须要串联故事线,要给读者一个主视角,他作为神霄局里相对的蝼蚁,还要发出自己的光辉。   所以我给出了很多设定,来使整个故事合理演变。行念禅师天外无邪,犬应阳求洞真新世界,麂性空看到了三生兰因花,玄南公要铸神王身……   万般所求皆成空,最后羽祯得一成。   我用来接孤舟渡天河,接不老泉认主的……是元熹时光问道,柴胤潇洒放超脱,羽祯万失得一成,卜廉彻底消失在时光中。   当然读到现在的读者更知道,卜廉身上还有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命途自卜廉起,自余北斗终。   整个神霄局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些角色都是非常有魅力,我个人都非常喜欢的存在。当然在此起彼伏,眼花缭乱的精彩之外,太多的线索交织穿插,也的确会让一些没有耐心走进那个世界的读者,确切的“眼花”,看得晕头转向,又辛苦又疲惫。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任何剧情都不能满足所有人。   我得感谢读者的支持。   在我每天四千字的稳定更新下,妖界篇的追订稳步上涨。到了神霄局铺开之后,开启疯涨模式,一直涨到了三万八!   要知道鹤冲天的追订一直是一万八到两万,已经给我非常大的压力。而神霄局这里足足涨了近一倍。   这是一本已经六百万字的小说!   而《赤心巡天》还能有这样的读者黏性,有这样多、且越来越多的读者追看每一天只有四千字的更新。   是这些读者让我确定,我可以尝试更多的写作可能。是这些读者告诉我,真正打动读者的,是故事的质量,是文字里倾注的情感。   在一个快节奏的社会,人们普遍追求“即想即有”的结果,而我的读者,竟能容忍我这样慢的写作。   我一直说,你对这个世界的表达,就是你对这个世界的选择。   你喜欢它,为它投票,给它订阅,真金白银给它支持,真情实感地表达你的喜欢,就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想要什么样的作品。   同样的,你讨厌它,批判它,在各种场合唾弃它,也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不想要什么样的作品。   我觉得都能理解。   我唯独不能理解的一种人,就是每章都要看,且因为起点盗版现在做得好,每章都得花钱看,然后还每章都要骂的人。   图什么呢?   在已经六百多万字后,你还每章都追看,准时准点地看那四千字,那只能是因为我写得太好,写得让你欲罢不能。   不然还能因为你爱我吗?   全网现在每天更新的小说数以万计,你偏偏和目前三万八千个追订读者一样选择了赤心……身体很诚实嘛!   我确实现在心态锻炼得不错了。要知道我可是一开始连有人说水都觉得难以忍受的人。我觉得我写得那么用心,你怎么能说水呢?   后来我发现,任何一本小说都有很多人在说水……   有一天我看到有个作者朋友在群里说,“我真怀疑我的读者是不是在沙漠,怎么天天向我发求救信号。”   哈哈哈哈。   我正经地说一下,真的,如果没人给你钱,如果不是你恨我入骨,不要再搞我心态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争榜,很久没有要月票。   我的精力在神临卷就已经被那些整天刷屏攻击的人耗尽了。所以我现在才只能日更四千。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写完这个故事,完整勾勒出我的仙侠世界,不留下什么遗憾。   有人说情何以甚是不是有负面情绪收集系统,越是有人骂,写得越好。   他妈的!我真不是!   你以为作者每天要面对什么。   你以为你只是一个人情绪的发泄,你不爽你就要发泄。   几百几千次的负面情绪加起来,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是否能承受?   赤心巡天写到现在,被骂得最多的。   一个是竹碧琼从天府秘境归来,一直人说这是大盟氪金救回来的。我的盟主都是真心喜欢这本书的读者,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试图干扰我创造。   一个是黄河之会,那时候很多人说水,说刻画那么多没用的角色干什么,说这本书看到这里就别看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个是姜望点将台上单挑,输给了重玄遵。   一个是林有邪,很多人说她总是针对姜望,这个角色太噁心太讨厌。   写到现在,再回想这些故事,真的有值得骂的地方吗?   竹碧琼当时如果死了,覆海的线怎么收?我重新再写一对双生花,再掺一段剧情吗?   故事推动到现在,黄河之会上的哪个角色没有发光?哪个角色是无用的?还用质疑吗?   重玄遵那一战若是输了,他的压迫感立刻崩塌。后面他的战损,他与姜望的并肩作战还动人吗?   林有邪更不必说,现在她已经是最被怀念的几个女角色之一。   我已经写到六百万字,质量看得见,心血感受得到的六百万字,是不是可以多给我一点信心。在很多时候……等一等呢?   阳历1月29日那天,有个微博名叫“XXX”(本来写了他的ID,想想还是删掉了)的人,给我发了三条评论。   一条是“忌日快乐”。   很多人都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   一条是“赶紧挂”,评论的是一条我说自己咳嗽没有好的微博。   一条是“恭喜”。这条微博,评论的是我对我奶奶的纪念。2022年12月27日,我奶奶走了。我在当天写了一条微博,他恭喜的是这个。   我情何以甚写书写到现在,没有花钱买过一个盟主,没有买过一张月票,甚至没有发过一个月票红包(这是平台认可的正规的争榜渠道)。   有人说赤心是靠运营红的,是靠刷榜红的,说那么多盟主是买的。   我悬赏贰拾万元自证,至今也没有人来拿这笔钱,他们是不爱钱吗?我拿贰拾万元打他们的脸,他们竟然不敢有反应!他们一直在阴沟里狺狺狂吠,但从来不敢走到我面前。   我如此清白地写作。   两百张月票的时候如此,两万张月票的时候也是如此。   六十均订的时候如此,两万七千均订、三万八千追订的时候也是如此。   所有读者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一点心力一点血敲回来的。   所有成绩都是读者一票一票投出来,一个一个自发宣传起来的。   读者把赤心巡天捧到什么位置,它才走到什么位置。   我比谁都要珍惜读者。   但我不曾意想,一个我从不认识、从无交集的人,能恨我至此。   我靠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堂堂正正地赢得一切。   就因为固执自己的写作想法,就应该忍受这些吗?   我无法理解,它们病得很严重。   那天我在盟群里气得发疯,那天我生日,我本来请假休息,最后没休息成。当场跑去派出所报警,但派出所说他们管不了,说要我去法院。   那天已在年关,很冷,我在路上堵车堵了两个小时。法院已经下班。   晚上七点我还要赶去我外婆家吃饭,因为外婆跟我同一天生日,我的家人都在等我。第二天我还要赶回乡下过年,因为奶奶才走没多久,需要守灵。   我无法跟我的家人说这些。只能在盟群里跟朋友们倒苦水。   时间成本怎么算?我之前卖过一个八千字的短篇,价格是二十万元加票房分成。平均一个字二十五块钱还有多。   但我在寒风中奔走一个下午,收获的只是愤怒,愤怒,愤怒。   我巨大的时间成本让我只能不了了之,我每天都需要更新所以我要沉默忍受,我要自己消化情绪。   写作难吗?   我乐在其中!   我热爱写作,我喜欢挑战写作难度,我最大的痛苦在于力有未逮,最大的欢喜在于写作能力的进步。   连载难的是什么?   难的是吸收这么多负面情绪,还要坚持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远不如我笔下的人物。   他们心坚如铁,万事不萦。   我什么都在乎。   我真心地感谢,一直支持我,给我力量的人。   我的读者们呀!   我不会愤恨地对待那些不满我,批评我的人。   但我也不会原谅那些伤害我,污蔑我的人。   大家萍水相逢,也可能终生不逢,就这一本书的缘分而已。   我善始善终。   你们去留随意。   我不愿意重复自己。所以如果还有下一本,我也不会写仙侠。   所以赤心巡天就承载了迄今为止我所有的仙侠梦想。   我要写到我认为的最好,而不是任何一个人认为的最好。   我可能会越写越慢,还会更慢。   但我一定会对得起前面这六百万字。   本来还应该总结一下迷界篇的写作,但写着写着又扯远了。   我有点犯困,晚上还约了人吃饭。   那就到这里,就当做镜花水月吧!   也或者,用一句话描述就足够——它接住了神霄局。   众所周知,调起得高不算高,接得住才算高。   ……   最后汇报一下成绩:   鹤冲天结束的时候,小说均订是一万九千五,追订最高两万四。   镜花水月结束,均定来到了两万七千,追订最高三万八。   对了,麻烦大家没有全订的,可以去订一下第一卷第一百一十九章《按剑四顾心茫然》。   那是上架第一章,也是本书高订的体现。   我想看看这本书的真实读者有多少。怎么能以三万不到的均订,动不动几千条章说,那么多读者讨论剧情呢!   至此停笔,结束整个第九卷。   请假四天(算上今天是五天)。   阳历三月十五日,周三恢复更新。   ……   下一卷的名字是——   《皆成今日我》 第一章云朝节裓   在轻缓的水声里,海水自然分流。   齐国顶级名门重玄家的四爷,负责无冬岛的重玄明河,踏着深蓝色的水流之阶,从海底一路走上来。   他这一辈兄弟四人,如今也只剩他和大兄。   作为幼弟,他自小备受宠爱。   大兄是那种典型的纨绔,心气高的他,是不太看得上的。感情有,敬重无。   二兄天资绝世,耀眼夺目,他从小就敬佩非常,以为目标。   但感情最好的,还是三兄重玄明山。   大兄每日浪荡、花街柳巷,二兄每日修行、读书演武,都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   是三兄带着他跑遍大街小巷。及至家势衰落,老父披甲,三兄殁于第一次齐夏战争。族人深恨明图,他亦深怨之。   但等到二兄独自赴海,只留下一座浮图净土。   他心中滋味,便不知何言。   此后出走海外,一生不娶妻不生子,不争爵。说逃避也好,说怀念也好,再未回过临淄。   老爷子走的时候,他都只在无冬岛遥祭,坚守着将余生都放在海事上的诺言。   与自立门户的重玄褚良不同。并未分家自立,名下所掌控的无冬岛,仍属于博望侯府的力量。   四爷,如何?立在船头的李凤尧出声问道。   重玄明河摇了摇头:想不到蜉州岛沉海如此之深,探了三千丈才探到些许碎片。不过虚泽明不完全是草包,在逃走之前,就已经彻底地毁掉了天地大磨盘。   虚泽明可以是草包,但太虚派不会放一个草包出来代表他们行走。李凤尧若有所思:这座天地大磨盘,对于海主本相的研究,肯定是有一定作用的。虚泽明的计划不至于完全不可行。   岂止可行?重玄明河道:有演道台的推演,应该趋近完美才是。但海兽把一切都毁掉了,现在无法判断问题出在哪里。   皋皆以肆虐近海的所有海兽为箭,与轩辕朔隔着迷界相斗。各岛已经从危机中缓救。   在大战将要出现结果的此刻,齐人更多需要考虑战后的问题。譬如近海各岛的重建,譬如责任的划分……   李凤尧和重玄明河都是出身名门,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他们领兵清理近海各岛,并不是闲逛,而是行针放淤,每每点在关键。   咱们先去星珠岛看看情况,那里有一座太虚角楼……李凤尧立如冰塑,霜冷地道:最后再去怀岛。   覆岛的雷光瀑流早已散尽,人们在废墟上重新寻找生活。   那些传说、神话、伟大的承担,虽然也曾在眼前掠过。但最真实的伤痛,始终起于肺腑,彻于发肤。是死在面前的熟悉的人,是留在身上的真切的伤。   天涯台断在天涯,怀岛不能再给海民怀抱。   杨柳身心具疲地靠坐在天涯台的石阶上,脸上的敷粉早已被鲜血洗过几回,显露出来的是前所未有的茫然表情。   他早已经承认自己的平庸,也很久不再试图去争些什么。他以这种方式,来让自己坦然地面对人生。包括照无颜的无动于衷,包括面对姜望重玄遵的无力感,   包括在齐国卧榻之侧,钓海楼令人沮丧的未来。   但今时今日,他不知要如何跟征战迷界归来的师父描述这一切……   怀岛满目疮痍钓海楼毁于一旦。   钓海楼的祖师出现了,钓海楼的祖师死去了……这不止是一段传说的崩塌。   变成了废墟的,还有他杨柳的家。   他的师父是护宗长老,正在参与靖海的战争。可宗门驻地已残败,师父回来,还能肩以何任?又能如何承受?   他又痛恨自己如此平庸!拼尽所有,也救不了几个人,挽回不了多少损失。   而目睹了传说的白玉暇,正站在被血雨冲刷过的天涯台上,玉树一般地与杨柳背身,眺望远海,静待这场大战的最后结局。   难以计数的海兽,零零碎碎地死在天涯台附近,在未来的几年内,这都将是一片沃海。养活多少鱼虾。   浑浊的血色已被大海吞没,正如肆虐万里的阴云雷电,也重新减到蔚蓝色的天幕后。   规则之钓线起时无形,散亦无踪。就像代表钓龙客的簌簌石粉,最后也溶解在海水中。   天的蓝色,海的蓝色混淆在一起,让人的视野变得很寂寞。   白玉暇就在此时看到了姜望无尽的蓝色之中,跃出一点青,逐渐晕染,色彩愈重。   整片天与海,再无其它。   只有一身青甲,孤影独行。   他当然记得,离开决明岛之时,他给姜望留下的那一堆海战相关的册子,当然更记得那两百人的侯府卫队。那是他亲自带着训练、在妖界血火中砥砺出来的精锐。   他当然想像得到,姜望是怎样浩浩荡荡地率军进入迷界。以方元猷为副将,以这两百训练有素的近卫为骨架,连结起在决明岛获拨的三千甲士,可以轻松在迷界支撑起一支数万人的大军。   他当然也想知道,姜望为何是这样孤零零的回来。   但是当他看到姜望疲惫的眼睛,便也什么都不必再问了。   两人一在石台,一在高空,就只是对视了一眼,而后视线就被扯断在远去的疾风中……   白玉暇默然地回过身,走下已经断裂的天涯台,走到杨柳旁边,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来。   在整个怀岛受灾的过程里,他虽已是尽力在救人,但始终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那些悲伤、痛楚都在眼前,但不够真切。直至此刻,入得局中。   姜望本来的确是想跟白玉暇说些什么的,这正是他选择自怀岛上方穿行的原因。   他想要给白玉暇一个交代,可是交代什么呢?   还好你没有跟着我去迷界,还好你没有死?   在看到白玉暇的那一刻,他清楚自己无话可说。   他只有孤独地往更远处飞,咀嚼难言的三昧!   其时海风吹浪,天地之间有歌声,有人在低低地唱——   苍苍兮云盖,茫茫兮归来。   吾愿执长缨,今朝搏怒海。   母失我衣,子失我怀。   魂归何处?玉碎灵台!   ……   每年的八月十七日,在云上之国都非常特殊。   二十年前,云国联席议会一致通过决议,确立八月十七日为云朝节。   从那时候起,每年的这一天。云国各城都会奉出最漂亮的物件,献呈云城,称之为朝礼。   凌霄阁很少直接干涉云国具体事务。脱俗如叶大宗主,也是坚决反对大家兴师动众、举国为他的宝贝女儿庆贺诞辰。   但聪明的联席议会众长老,只字不提少阁主,而以云贺,比照国诞之规格叶大宗主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接受。   顺带一提,这个节日本来是要叫花朝节,举国以奇花异草贺于云城。   但因为花朝节很多地方都有,不够特殊,才最后定为云朝节。   当然,还有个不便外传的原因是为避上尊讳。   云国之美,广传于四境。   云城之美,甚于诸峰。   而在云朝节这一日,天下之美物,云集于此。   什么玉雕石刻、盆景沙画,蜃珠光   楼、飞天金缕凡能扬以美名,皆可斗艳于云城。   云国通商天下,云国人对美的认知亦是相当广阔。   所谓云朝时节百国聚,发展到今天,云朝节已经不是云国关起门的小庆典,而是云国表达美、诠释美的世界之窗。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扩张影响力的方式,且更容易为人接受。   过去的很多年里,云朝节都是叶青雨最开心的一天。   但今日不同,她一整天没有露出笑脸。   那精心打理过的美丽妆容倒像一张面具。   世间之瑰丽奇秀美好,尽呈于她的眼前,而她的眼神失焦,波澜未见,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月已中天,这一天就将要过去了。   姜安安同她的小王师姐王月仪耍了一整天,早已被带去休息,这会大概正徜徉梦乡。   大王师姐王月柔娴静地坐在少阁主对面,只觉这一双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美眸,比世间所有东珠都要迷人。温柔如她,也开始有些生气。   再怎样英雄人物,那厮……怎可误如此美人?   叶青雨的心情,牵动的何止王月柔的心?   在那云巅之上,明月之下,俊逸潇洒的叶大阁主忽然一睁眼,来了。   那还等什么?阿丑从云层里探出脑袋来,恶狠狠地道:干他!   叶凌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先去。   阿丑不开心地道:我可能已经干不过。叶凌霄已经撸起了袖子,但想了想又放下,叹息道:算了。   但凡早个一刻钟,他都不介意来个月下蒙面,拦路揍脸。只可惜云朝节现在已经快结束叶姑娘在否?烦请转告一声,姜某来赴前约!   耳中听到这样的朗声时,王月柔恰恰看到面前的美眸是如何涟漪泛起,在一刹那光彩照人!那大清早就勾勒好的淡妆和精心挑选的衣裙,也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她识趣地起身移步,推开院门:少阁主她一   我在呢!有个声音在身后接道……   脆生生,似清泉叮咚。   姑娘呀!你也不知矜持些,也不知叫他等一等!   她当然看得到门外的男子——青衫光洁如新,特意用玉冠束了发,干干净净的五官就这样沐浴在月光下。   腰间的白玉晶莹剔透,脚下的靴子不染尘埃。   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非常好,又气血如洪。   人在月下,灿烂温和,俊拔宁定,像一棵生机勃勃的青松。   王月柔微张的嘴又闭上了。倒也有不矜持的理由!   大王姑娘。姜望礼貌地点了点头,视线便从王月柔的肩头越去,声音很明显地往上抬了一点:青雨!   彼时门扉轻掩,叶青雨从里间走出,仙颜天姿,胜月色何止三分?长裙及地,飘飘似欲乘风。   她的目光在王月柔的肩头与姜望交汇……   见得这样灿烂、这样光鲜的姜望,却只道:这么晚过来,你累不累?   王月柔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提着裙子一个猫腰,便从姜望旁边钻了出去,一溜烟消失在夜色里。   姜望固执地站在月光下,笑着道:怎么会累?此次出征迷界,大获全胜!海族跃升族群的图谋,已经被我们击破!就是迷界离这里稍微远了一点,所以路上花了点时间,还好没有完全错过今天。   叶青雨静静地听他说完眼神更柔几分:每年的今天,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今年尤其如此。谢谢你排除万难,完好无损地把自己带回来见我。小姜,你辛苦了。   这双美眸里的光色是那   么温暖。   姜望眸里的镜子碎掉了,跌出来的是满满当当再也藏不住的疲惫。不辛苦。   他努力地、温和地笑着,伸出手来:祝你生辰快乐!   叶青雨伸手去握他的手,像当初在观河台那样。但手伸到一半,却往前半步,直接环住他的腰,就这样抱住了他。   姜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可是内心深处却舍不得。   明明是叶青雨扑到他的怀里,他却感觉到自己才是被拥抱着的那个人。   他感觉得到叶青雨摩挲他长发的手,是如此温柔。听得叶青雨的喃语,就在耳边:   没事了,没事了小姜,不要难过了……   他慢慢地回抱,把脸低下来,埋在叶青雨的肩。   在世间最美丽的云朝节的夜晚,这位自妖界成功归来的人族英雄,这位在迷界浴血厮杀的人族战士,这位现世年轻一辈军功最高成就者,这位举世瞩目的天之骄子像一只受伤的小狗般,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一次迷界,他失去了太多!   一再地失去!   以命相付的三千甲士,忠心耿耿的两百亲卫,鞍前马后的方元献,初次见面但已长久相处的姞燕如,亦师亦友的余北斗……   可是他能够在人族海族相争的战场哭泣吗?   他能够在天涯台悲伤吗?   他这样的人,他这样承载了数十万条人命、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能够在人前表现脆弱吗?   他有时候坚强得像个写着坚强两个字的符号。可他不是真的不会痛苦,不会难过!   他坚强是因为他只能够坚强。   他忍受是因为他只能够忍受!   在走出枫林城的那个夜晚,他就告诉过自己,此后的路,他只能自己走。   现在都说他姜望知交遍天下,一呼百应尽豪杰。   可彼时走出枫林城的那个白发少年,确然只有一支普普通通的铁剑,一颗被仇恨浇灌的心,一个位于万里之外的、不知是否能够兑现的机会,和一个他愿意用性命去保护的亲妹妹。   这个世道允许他脆弱过吗?   叶青雨没有听到姜望的哭声,但她的肩窝,的确盛住了姜望的眼泪。   也盛住了其间如山洪一般流淌的疲惫、委屈、难过、煎熬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姜望时,在手忙脚乱的局促中,那突兀飞来的一脚……   她还记得小城少年流淌在信纸上的人生困惑。   她曾经看到白发姜望独自走下云城的背影。   她曾经见证姜望在观河台上夺魁的风姿。   她在血火弥漫的武南战场等待过他,她在五年来不曾间断的一封封书信里期待过他。   而在今天,她拥抱了他。她拥抱的是在红叶似火的枫林里,那个蜷缩着、恐惧着,不知今夕何夕,前路何路的少年。   她早该拥抱。 第二章黄叶帖驵侩   咳!   一声轻咳,在长夜里并无声息。   但响在姜望耳中,却是仿如山崩,震耳欲聋。   脆弱的情绪一瞬间破碎了,当他抬起头来,又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天骄。   他扶住叶青雨的肩膀回头看,看到的是从转角蹦蹦跳跳跑出来、忽然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的姜安安——他本以为来者会是那位叶大真人,因为险些攻破观自在耳的那声轻咳,明显就是叶大真人的声音。   两人如惊弓之鸟,一瞬弹开。   叶青雨颜不自在地整理起袖口。   姜望先发制人:姜安安!怎么这样晚了还不睡觉?知不知道这样会长不高?明天做早课你起得来吗?   姜安安显然被这一套三问给打懵了,一时都忘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可怜兮兮地道:今天是云朝节呀,明天还要做早课?   姜望正要拿出家长的威严,胡搅蛮缠一番,便看到了不知从什么地方追到这里来的蠢灰。   这只他当年在一户普通农家那里买来的蠢狗,一见到他,小短腿几乎跑出幻影来。窜到身前,绕腿狂转,疯了一样摇着尾巴蹦着转圈圈,安安呀。   叶青雨终于整理好袖口那并不存在的褶皱:王月仪不是说你困了带你去休息了么,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姜安安熟络地往里走,皱了皱琼鼻:我都说了我不困我不困,我要等我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王师姐非说我困了,非要把我拉到她屋里睡觉……   叶青雨当然知道王月仪为什么非要把姜安安拉去睡觉,打断了小丫头的抱怨:你虽开脉,但体未塑成,的确需要多吃多睡……王月仪呢?   姜安安一边往近前走,一边偷瞄着姜望的脸色,见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就一下子跳到姜望跟前,牵住住了他的手。   喜笑颜开地道:小王师姐沾床就睡着了,我就跑过来等我哥啦!   叶青雨一时无言。这个王月仪!   姜安安年纪还小,尚在长身体的时候,人身四海都有积蓄秘藏的过程,当然需要多睡觉。但是在王月仪这般年纪的修行者,早都可以用修行替代睡眠。   虽然说修行辛苦而睡眠舒适,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没日没夜地苦修,但你王月仪可是肩负着重任呀!   姜望低头看着姜安安,轻声道:你知道我今天一定会过来啊?   你上次答应了嘛!姜安安笃定地道:你答应了的事情你就会做到的。你是男子汉呢!   是啊,我是男子汉。姜望笑意温柔:那你答应了我的事情,你会不会做到呢?   姜安安并不记得她答应了什么,但是她记得更为重要的事情,牵着哥哥的手往院外走:来,你过来,我有事情问你。   姜望与叶青雨对了个眼神,也就乖乖地跟着妹妹往外走。   兄妹两个转出院外,用院墙隔断了叶青雨的视线。   蠢灰摇着尾巴追出来,姜安安小手一指,它又摇着尾巴钻回院子,监督叶青雨去也。   着她这副小大人的样子,姜望有些好笑地道:   什么事情这样神秘,要瞒着你青雨姐姐?   姜安安嘘了一声,招手示意哥哥蹲下来,在其耳边,悄***地道:你知道今天是青雨姐姐的生日吧?   知道啊。姜望点点头。   那你有没有给她准备礼物?姜安安很是认真地道:我看你跟她抱抱,手上什么也没——   姜望捂住她的小嘴巴,有些羞恼:说什么呢!我跟你青雨姐姐就是朋友之间很久没见,轻轻抱了一下。   不轻啊。   姜安安眨巴眨巴眼睛:抱得紧紧的。   姜望只好拿出家长派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你不许跟人瞎说,听到没?尤其是你那什么大小王师姐,方师兄圆师兄的。   姜安安哼了一声:我还懒得说呢,又不能多根雪鹤腿。   多三根你也不能说啊!姜望瞪道。   知道了知道了。姜安安不耐烦地摆摆手:   你们大人真麻烦。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有本事别做呀!   姜望开始掏字帖。   铛铛铛铛……姜安安自己配了个乐,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双手呈上,讨好地道:哥!你看!   姜望将信将疑地打开,只见得锦盒当中,躺着一支漂亮的错金玉发簪:这是?   我买这个物件用的是你给的钱,不是叶伯伯给的钱噢。   姜安安乖乖地道:所以这就是哥哥你买的礼物啦。   姜望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这是你给你青雨姐姐准备的生日礼物啊,给了我你怎么办?   姜安安歪着头想了想:我把我养的小乌龟送给她。   你的小乌龟还是自己养,我也准备了礼物的。   姜望自信一笑:别小看你哥啊。   说着他便起身,又往院内走。   好歹是走到了门口,他自信的脚步才生出几分迟疑来。   遂又转过头,把姜安安手里的锦盒抄在手中:哥帮你收着。   再次走回院内……叶青雨就宁静地站在那里。   比雪色更皎洁,比明月更似明月。   叶凌霄置她于云上的神座,使得她纤尘不染,又叫她不食烟火。给她世间一切的美好,希望她一生都洁白纯净,幸福快乐。   也难免越来越远于人间。   姜望的确是一个意料外的因素,是一个在血海泥泞里打滚的人。   一者云上,一者枫下,双方本无交集,即便是在凶兽巢穴里惊鸿一警,那枚云中令也当老于尘世中。   以姜望的性格,一辈子不会启用。   直到赤枫染血,她自云上来……   唯有这个男人的样子勾勒在脑海,她的眼眸才泛起波澜,才有了人间的实感。   她一直被爱,所以懂得如何爱人。   姜望停步。   上一次自妖界归来,他甦醒后打开同字笺,看到了那密密麻麻的思念。   也曾第一时间往云城赶,也曾停步于云城外,但这一次停步,与那一次不同。   此刻的心情,与那个拥抱发生之前,也不相同,刚才,忘了给你礼物。   他说,竟有些紧张。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忘的?叶青雨弯着眼睛笑。   ……姜望总不能说,你抱过来,叫我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得了。便只从怀里取出一本薄册,递上前去:喏。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你总不会给我写了满满一本诗集吧?叶青雨笑着接过薄册,翻开看了一眼,笑得更开心了:你用心了,小姜。   云上青雨,枫下小姜。   这是他们两个用了很久的落款,随着彼此的信件往来。   如晤之,如晤之……   所以当他称呼青雨,她也自然地称呼小姜,不会陌生因为从来熟悉。   我哥还会写诗?姜安安在这时候好奇地凑过来,侧着头去读那本薄册。   得益于严兄的督促她小小年纪已认得很多字。   焰花焚城基于云……篆的几种设想?   叶青雨笑出声音。   姜望老脸一红,赶紧把那只锦盒交出来:其实还有第二件礼物呢!   打开锦盒,看到错金玉发簪的时候,叶青雨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真的很怕收到一支练字用的毛笔。   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真好看!她轻柔地笑道: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说起来簪发这件事,姜望是有自信的。   旧长公主,那位终结了覆海传奇的绝世美人,都曾经赞过哩。   当下以食指一挑发簪,在半空中闪电般地接住,一剑——一警归发。   叶青雨还没有回过神来,姜望已经潇洒地拍手:好啦!   好耶!姜安安热情捧场。   蠢灰也跟着叫唤。   那什么……叶青雨还在斟酌措辞。   姜望兴致勃勃地夸耀:刚才我这一簪,当中有九种变化。你若想要破解……   天色已晚!叶青雨总算想到了该怎么说:你一路奔波辛苦,先去停云榭休息吧,我已让人准备好寝具。   ……好吧。   姜望意犹未尽,但也只能先停下:那就明日再叙。   兄妹俩离了这处小院,带着蠢灰往外走。   姜安安兴冲冲地先让姜望跟她回屋,说是给哥哥准备了惊喜。   凌霄阁对真传弟子姜安安确实是没话说。   她小小年纪,就在凌霄秘地有个单独的小院,且在最核心的区域,离叶大真人所在的小楼极近。可以说完全置于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的保护之下。   院里有一间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狗屋,一方荷花不谢、莲叶摇翠的水池。   蠢灰一进院子,就激动地邀请姜望去参观它的狗屋。   屋顶涂着五颜六色的漆,绘图风格在工笔之中夹杂写意,在奔放之中又有收敛,好像画了一头牛或者一只猪?总之很有安安式审美。   门洞悬着一枚花铃铛,在蠢灰的狗尾敲打下,叮铃铃地响。   姜安安则是走到水池边,喵呜喵鸣地叫了两声。   不一会,一只通体蔚蓝的小龟便钻出荷叶,破水而来。   姜安安在旁边的食盆里取了一把粮食,撒在水面:小乌龟小乌龟,明天你就不姓姜啦,改姓叶,我把你送给青雨姐姐咯!   姜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看到了在他缺席的那些日子里,姜安安是如何生活。   她已经是一个九岁多,将要十岁的大孩子……   喂完了乌龟,姜安安才引着自己的哥哥进里屋。   在她的小房间里,最显眼的是那张旋转食柜。   漂亮极了。   呈五面五棱,每一面都分许多屉,以透明的琉璃围起来,无风自动,匀速而缓。柜子上的阵纹,明显是为了保证食物的新鲜而存在。   她走上前去,小手灵活地一阵拨弄,便捧着一个大碗,走回到姜望面,高高举起来,脸上洋溢着期待:   这个叫凤宵莲哟,哥你尝尝!   姜望一脸惊喜地接过来,未尝先赞:好香!   他倒也不全是捧场,这凤宵莲的香气,的确沁人心脾。   再看这碗里的颜色,通体是玉液流琼,水面开着睡莲,但本该是花苞的地方,却栖着一只只栩栩如生的白玉凤凰。   色与香,都是极致。   叫人未尝先醺醺然。   装着凤宵莲的玉碗,摆在小方桌上。   姜望坐在一边,姜安安坐在另一边。   她双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哥。   直到从哥哥嘴里说出那句太好吃了!才满意地咧开嘴,笑得十分满足。   姜望把玉碗推过去:你也吃一口。   姜安安嘿嘿嘿地笑:这是特意给你留的哟!   本来有一大碗的!   但是我没忍住吃了一小口。   她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表示很少的动作:然后又吃了一小小口,一小小小口……   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剩这么多啦!   她说着说着,以很大的决心把碗前推:都是你的哟!   姜望倒也不违她的心意,幸福地吃光了这碗凤宵莲。   吃干抹净一挥袖:好妹妹,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姜安安一手撑着脸颊,一只手指在桌上画圈圈:   什么礼物呢?   铛铛铛铛……姜望也学着她的样子来配乐,然后取出一片品相十分漂亮的黄叶,约莫有成人巴掌大,叶脉如花树,美而难收。   叶子上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叫姜安安一看就头疼。   此乃旸国第一书《黄叶帖》姜望语气兴奋地道:是真迹的!当年杨奉出征,九年未归,归见庭中树,摇落满地。   黄叶遂落,乃拾叶为纸成文早前他顺嘴让晏贤兄帮忙弄两张晏氏家族学堂练字用的字帖,本来只是想收集齐国各大世家对临帖的不同选择,让妹妹综合感受一下大齐顶级名门的教育氛围。   但晏贤兄当场让人给他拖来一个大木箱,里面装的都是历代书法名家真迹……   此刻一边往匣子里掏其它字帖,一边嘴里也不闲着:为兄刚才随口引用的,乃是《旸略》上记载的原文,回头你也要背。读史可以明智,你哥的智慧就是这么来的!   姜安安的小脑袋已经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都快贴到桌面上了。   她想她其实是很犯困的。   怎么就没跟小王师姐一起睡过去呢?   直到耳中听到哥哥嘴里苦口婆心的精神食粮这四个字。   她才猛地抬起头来:什么味道的? 第三章旧地重游   第1934章旧地重游   姜望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云国。   迎着朝霞,消失在绵延的山道。   他从来没有公开出现在这里,也从来没有让自己在这个地方停留太久。   就像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有脆弱的时候。   姜安安有一个不经意的问题,令他在停云榭的软榻上辗转了许久——   “哥哥,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呀?”   他看到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对这个世界旺盛的好奇。   姜安安已经九岁了,几乎从未离开云国!   唯一的一次,还是在叶凌霄亲自护道、阿丑随行,叶青雨出手擒杀张临川的替命分身罗欢欢之时。   那一场令姜安安津津乐道、写满了好几张信纸的行侠仗义,本质上也只是叶凌霄不放心把她单独留在云城中。   离开枫林城已经五年了,姜安安在凌霄秘地里,也呆了足足五年。偶尔下一次云城,也都算是旅行。   是什么钳住了她的自由?   姜望已经很努力地往前走,但仍然会觉得,自己走得太慢。   从迷界来云国,因为要赶时间,他走得很快很急,也一路潜踪匿行。   现在从云国离开,回转齐国,时间上就充裕了许多,亦不用再昼伏夜行。虽然谈不上大摇大摆,但也只是随意戴了一个头蓬,并无太多遮掩。   从云国到齐国的路很长,他曾经走过,现在继续走。   曾经走得慢是因为实力不济,谨慎小心。   现在走得慢,是因为想慢慢走。   在以空间度量的脚步里,感受时间的意义。   当初那个仗剑远行的少年,并不是无所畏惧。只是身后无乡土,头顶无荫蔽。只能够栉风沐雨,披荆斩棘。   多年来多次往返齐国与云国,为了隐匿行迹,每次路线都不同。无论是穿行南域、北域,还是中域,他都很熟悉。   这一次他是从观河台旁穿过,走狻猊桥,穿沃、季,过中山。   是的,他又一次来到了中山国。   当初他被诬通魔,遭受镜世台天下通缉,险些被押往玉京山受审,含冤而死。   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景国天骄赵玄阳擒住。   计昭南曾提枪来此相救,不远处的某一座九镇桥上,师明珵曾大战裴星河。   正如他走来的这一路,观河台与中山国都经行。他为齐国争得了黄河首魁的荣誉、赢得万妖之门后的丰厚利益,齐国也给予了他国之天骄的礼遇。   现在他仍然坐在当时停留的酒楼中,听得人们高谈阔论,倒是没谁再提及他的名字。无论黄河之会还是天下缉魔,都已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事情。逃离妖族腹地,自神霄世界归来,也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中域豪杰辈出,酒客不缺谈资。   海外再怎样风起云涌,中域人普遍都不会太关注。万妖之门就在天京城下,妖界的故事更能拨动人心。   他们讨论淳于归,讨论陈算,讨论徐三、裴鸿九、楼君兰,讨论太虞真人李一,顺便也提到了正在妖界练刀的重玄遵。   姜望听了几耳朵,也都没有听到重玄遵的坏话,便意兴索然。   惯来眼高于顶的中域人,提及重玄遵也尽是溢美之词。什么完美无缺,千年难遇,什么风华绝代,万古雄才……   在他们的嘴里,俨然是超过淳于归,直追李一!中山人作为景国的附属国民,怎么不慕景改慕齐了?也不知淳于归同不同意?   念及当初这些中山国人,谈论起并称大齐双璧的另一位,可是一口一个魔奸。杯中这本来就很是一般的酒,竟又多了几分酸涩。   酒楼的安静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当然姜望先于那些安静,看到了踏进酒楼来的白衣侯爷。   说重玄遵,重玄遵便到!   在场这些酒客,哪怕已经挥斥方遒,拿重玄遵横向竖向比较了百十位豪杰,亦没谁是亲眼见过重玄遵的。   但他的容貌气质实在惹眼,白衣胜雪,星眸缀夜,往门口一站,便天然吸引了所有的视线。   而他眸光一掠,迳往姜望这边走来。   “怎么还戴个斗篷?”他轻轻一拂,将长凳上的些许油垢拂得干干净净,便自然而然地在姜望面前坐下了。   两人战场上并肩为袍泽,朝堂上同殿为门神,关系早不是当初那样紧张。   或者说哪怕是在剑拔弩张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之间也是互相欣赏的。   彼此认可,而各尽全力。   姜望随手将斗篷摘下来,放在一边。又提起酒壶,翻转酒杯,为面前的人倒了一杯酒。嘴里道:“或遮风雨。”   重玄遵并不去接酒杯,他当然不会喝这种酒,也从来不会来这种酒楼。只笑了笑:“你的风雨,岂它能遮?”   姜望淡声道:“聊胜于无。”   上一次计昭南就是从万妖之门出来,及时赶到这里。   妖界练刀的重玄遵,如此准确地出现在这里,也不会是偶遇。   他离开迷界的时候并未与任何人交接军务,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军务可以交接,除了他自己,他的军队什么都没有剩下。   但迷界战争虽已尘埃落定,仍有许多收尾的工作。   祁笑已经跌落超凡,很多事情曹皆并不适合出面,且还需要养伤。   他作为爵位仅在曹皆之下的齐方将领,在事实上是肩负一些责任的,亦能手握宰牛之刀,分割许多利益,而他选择离开,一走了之。   这倒不算什么,顶多担一个骄纵之名。   他在最后违背了祁笑的军令,不肯对陈治涛和竹碧琼下手,断绝钓海楼未来,则是非常严重的违律。   如果祁笑不幸亡故,死无对证,那还有掰扯的空间。但他也只是将祁笑送回决明岛,严令任何人不得影响祁帅养伤……现在应该也早就醒过来,还不知怎样弹劾。   姜望做事情不考虑后果吗?   或许他早已经考虑过。   但他还是决定这样做。   正如他看到重玄遵坐到对面来,依然如此平静。   在朋友和自己之间,他总是选择前者。   在良心和前途之间,他宁愿杀死后者。   自重玄遵走进来后,整座酒楼都安静了许多,人们小声地说话,时不时投来关注的眼神。   他们或许并不认得这两者,但白衣男子已是风华绝代,那独饮许久、揭下了斗篷的剑客,与之对坐,竟无半分逊色。   青衫白衣,各自风流,完全不似此间人!   重玄遵坐姿随性,额前一缕发丝,垂分他青山明朗的眉眼。很是随意地问道:“为什么会选这样一家酒楼?”   他说的当然是身份的问题。相较于大齐国侯的身份,这家酒楼实在是太破太差,太不够档次。   “这家酒楼我已是第二次来。”姜望道:“我记得这里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如今叫做『玄武楼』,大约是取意四象。”   彼时已成废墟的酒楼,如今重新建起。在姜望看来,取名“玄武”,还有以水灭火之意,毕竟此楼当初就是焚于他姜某人的火界。   但恰恰托着食盘的店小二走过来:“客人误会了,鄙店取名其实与四象无关。”   这小二倒是个胆大的,旁人都不敢高声,生怕惊扰。他却随意接话,毫无拘谨。   “那是因为什么?”姜望问。   店小二一边布菜,一边骄傲地说:“乃是为了纪念当初发生在这里的一场大战,赵玄阳对姜武安。”   重玄遵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这一战这么有名?”   “也还好吧。”店小二实事求是:“主要是咱们这儿也没出过什么大事。刚巧赶上了,可不得多蹭蹭。”   他又补充道:“再说了,姜武安现在混得不挺好的么?听说马上要娶齐国公主了。”   “哦?”重玄遵意味深长地看着姜望,嘴里道:“这我倒是没有听说。齐国公主挺多的,不知道姜武安要娶哪一个?”   “最有名的那个呗。”店小二信誓旦旦,仿佛他是婚礼内定鸾郎一般:“齐国很可能要出个女帝了,那姜武安打仗是相当厉害,贵邑一战,坑杀十万降卒,宰了五个夏侯,比当年凶屠都要狠——”   “好了好了。”见这厮越说越离谱,姜望不得不出声打断:“你这都听谁说的?”   “客官不相信我?”店小二很是无辜地道:“我三姑的儿子的学院师兄,就参加过齐夏战争呢,对这些事情门清!我听我三姑的儿子讲的,那是第一手情报,还能错了?”   姜望问道:“伱三姑的儿子的学院师兄,是夏国人?”   “是理国人。”店小二道。   齐夏战争里隔岸观火的诸方之一。   “你都不知道真相,就别瞎传了。”姜望认真地道:“那个坑杀十万降卒的,乃是重玄冠军,你可知道?那才是个杀人魔王呢。”   重玄遵挑眉不语。   “我就说嘛!”店小二一拍大腿:“姓重玄的,那还能善得了?”   他肃然起敬:“敢问您是?”   姜望道:“我就是那个坑边的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店小二这才知道他是调侃,讪讪地收起食盘,躬了个身就要走:“小人话多,请勿见怪。”   “不曾话多,闲聊罢了!”姜望倒没有什么追究的意思,市井之言,怎样离谱都正常,反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是个胆大的,不知方不方便透露姓名?”   “可不能告诉他。”重玄遵在一旁吓唬道:“当心他回去告状,叫齐国公主派人来中山拿你。”   店小二倒是不怕:“这位客官原来是齐人?”   重玄遵看着姜望。   姜望点了点头。   “海洋。”店小二憨笑道:“我的名字叫海洋,我自己取的。”   姜望若有所思:“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   店小二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海,只见过长河。那还是三年前的事情,我当时跟着商队在跑,那个浪花呀,都打到天上去了,甭提多好看!长河又有个名字,叫陆地瀚海。想来真正的瀚海,一定比长河更美,更壮阔。”   姜望沉默了片刻:“是啊。那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不需要很多年。   在中山国这里,沧海的危险就已经不被记得。   那些牺牲和壮烈,也都在茶余饭后的反覆咀嚼里,渐渐失去滋味。   真希望那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真希望……从来没有见过海。   见得姜望谈兴不复,名叫海洋的店小二道了声“客人慢用”,便转身离开。   而重玄遵也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仍然不碰酒菜。   姜望取过筷子吃了几口,才主动问道:“来带我回去?”   重玄遵道:“我来总比其他人来好。”   “是这个理。”姜望点点头:“等我吃完这些,别浪费了。”   重玄遵来找人,还可以说只是提醒。若换成师明珵、修远他们过来,那就是问罪了。   “慢慢吃,我不赶时间。”重玄遵有一种忽远忽近的气质,就像他嘴角的笑容,总是若隐若现。当你认真去捕捉,它就消失了。   这是一位可望难及的人物。   姜望又道:“其实我自己也要回去的。倒是让你多跑一趟。”   重玄遵只道:“这是你的态度。”   “有理。”姜望并不守什么用餐礼仪,边吃边喝边聊天,语气也很轻松:“你在妖界怎么样?”   重玄遵就看着他吃看着他喝,以及……陪他聊。   “还不错。”大齐冠军侯慢悠悠地道:“就是偶然会有一点困惑。”   “什么困惑?”姜望自信满满地道:“作为闯荡妖界的前辈,或许可以给你一点人生经验。”   重玄遵耸了耸肩:“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我只是做了最省时间的选择……他们都觉得我没脑子。”   “稀奇了。”姜望乜着他:“还有人敢当面说你没脑子么?”   背地里说重玄遵的人当然有,还说得很大声呢。比如重玄胜。但敢明着骂的,那还真需要一些勇气。这可是一位爱拿日轮砸人脑门的主。   “他们骂得很直接。”重玄遵道。   姜望很感兴趣地问道:“怎么骂的?”   “颇类武安!”   轰!!!   这一日整个中山国岚山城的人,都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巨响如雷霆,滚滚不绝。   而整个玄武楼,都被焰光照彻。   感谢盟主“冲动消费是魔鬼”为青雨打赏的盟主!   感谢书友“来悲茶”打赏的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48盟! 第四章更深漏断   第1935章更深漏断   第四章更深漏断   归齐的路上有重玄遵同行,倒是再没有什么低调的可能。   他可以餐风饮露,披星戴月,重玄遵却是不肯在稍差一些的环境里落脚的。   一路大摇大摆,到了东域,更是横飞无忌。   当世最年轻的两位霸国军功侯联袂而行,哪怕没有朱禾之盟,不曾定下星月之约,也没几个不长眼的敢拦路——   除了临淄城前的王夷吾。   他冷酷地站在城门外,瘦高的身形像一支旗杆,军服如帜,猎猎作响。   重玄遵一见他便笑:“王将军为谁站岗?”   作为一路从最底层的士卒打上来,曾经打遍九卒同境无敌手、通天境古今第一的人物,在姜望、重玄遵这样的绝世天骄之前,王夷吾现在外楼境的修为确实是掉了队。   但这竟无损于他的骄傲。   站在明玉之前,亦自知非是顽石,深藏美质。   面对高山胜景,依然不急不缓,明白自己的风景在何时。   他的人生就像他的脚步一样,每一步都似矩尺量过,每一步都精准明确。   “吾为天子守国都!”王夷吾昂然说着,微微侧身,消解了几分严肃,伸手引道:“也偶尔为冠军侯看一看酒旗。”   重玄遵大步往城门走,意甚洒然:“今日饮什么酒?”   王夷吾对姜望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嘴里回道:“你最爱喝的酒。”   齐国名气最大也最贵的酒,自然是鹿霜郡所产出的寻林系列里的“鹿鸣”,在临淄极受追捧。时人记曰:“京中好酒者,皆以鹿鸣陈酿为门面。”   但重玄遵独爱“千秋”。这酒乃是昌国名酒,据说酿法承自旧旸,酒气最烈,号称“一醉千秋已过”。   除了昌国王室自饮,和进贡齐国天子,这酒几乎不在外流通。是拿着道元石也买不着的佳酿,王夷吾能备下来,自是花了心思的。   对于王夷吾的招呼,姜望亦只是微微颔首。   重玄遵招手笑道:“武安侯同来,咱们同归亦同饮!”   不待姜望自己拒绝,便有一道声音响起:“这个给武安侯接风洗尘的机会,还是让给本宫吧!”   一辆奢华马车停在路边,车帘掀开后,是养心宫主阴柔俊美的脸,他在车里笑道:“冠军侯和王将军且先去聚,本宫摆宴待客多时,不好空设!”   重玄遵看了姜望一眼,见他意甚踌躇,便笑着挥了挥手,与王夷吾并肩而行,潇洒自去。   妖界一行,亮锋九边。把姜望带回临淄,他的额外任务就已经完成。该休息就休息,想看闲书就看闲书,他惯来大道直行,斩妄无惑,倒也不似姜望般苦大仇深。   名门世家的散漫贵公子,军旅出身的骄傲冷将军,气质迥异,走在一起竟意外的和谐。   姜无邪笑吟吟地看向姜望:“孤以美人为枕,用元石铺地,都请不来武安侯,只好亲自过来,阻于半道了!”   姜望拱了拱手,赔礼道:“非是喝不得殿下的酒。只是姜某不爱风月,难当盛情。”   “非也!少女慕英雄,英雄爱美人,人之欲也。世间心事,岂有无关风月?”姜无邪的确有一双多情的眼睛,当他认真看着你的时候,你仿佛能够感受到其间的故事,很容易感染他的心情。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优秀女子为他着迷,除了大齐皇储的身份、俊美无俦的脸,这双眼睛也要负很大的责任。   他的声音亦是极有魅力的,温柔而不失贵气,意味深长地道:“要么武安侯还没有见识过真正风月,要么武安侯的风月已在心中。”   “自不敢在殿下面前论风月。”姜望笑着摆摆手:“我辈修行为重,虽未见识,也不想见识了。”   “无妨。”姜无邪笑道:“咱们就单纯喝酒,聊天,畅谈人生!”   “今天实在不巧。”姜望仍是拒绝:“我正要入宫面圣,不敢在路上耽搁。”   姜无邪仍是掀帘:“那我送伱一程。”   话说到这份上,姜望若再拒绝,那就是完全不给姜无邪面子,关系要往仇人上处了。   故一撩袍角,弯腰钻进马车。   马车里一如既往的香艳。   软榻暖炉,玉杯金壶。   有一妩媚一清纯,两位美人陪侍。   玉手剥荔,红唇送酒,自比车里的一切珍玩都奢靡。   姜望在姜无邪的对面坐下了。   姜无邪则笑着与两位美人说软话,劝她们先去另一辆车歇着。   待她们娇嗔着下了车去,姜无邪却也不整衣衫,只为姜望倒了酒,微含醺意地问道:“以武安侯观之,这两位美人如何?”   姜望客观地道:“修为尚可,战斗警觉不足。”   姜无邪哑然失笑,缓了一阵才道:“小思上回在学宫里见了你,回来就常与我说起。”   马车迳往皇宫里去,路上完全感觉不到颠簸。   “小思?”   “噢,她大名叫秦潋。”   “原来是秦教习。”姜望对这位讲授《静虚想尔集》的学宫教习还是有印象的,“不知她是怎么说的?”   姜无邪笑道:“说你姜青羊敏而好学,并不像某些人所说的粗鄙武夫,竟是文武全才呢。”   这话姜望爱听,当然也还是要谦虚一下,摆手道:“秦教习谬赞了。”   “唉!”姜无邪忽地叹了一口气:“当初你是先来的温玉水榭,而我太看好你的未来,索求太多,以至你转去华英宫……后来思之,真叫我时时后悔啊!”   当年赴海救竹碧琼,的确是求爷爷告奶奶,诸般艰难。但时过境迁之后再回看,竟就不觉其苦了。当时的忐忑、紧张、煎熬,求救无门、冥思苦想,在若干年之后,也只是一段深刻的记忆,如一幅画悬挂在那里。栩栩如生,可作笑谈。   姜望语气轻松地笑了笑:“我还记得当时我说『良兴已尽』,对殿下并无怨言啊。说起来我现在名下也有商行,做交易这种事情,当然要你情我愿,筹码相当。那时候我表现出来的潜力并不足够,便换做我是殿下,我也不会同意,我也要索求更多。这实在没什么可苛责的。”   “事实证明我错了,还是三姐更有眼力。”姜无邪叹道:“孤弗如远甚!”   “华英宫主……”姜望顿了顿,才继续道:“她不是交易。”   姜无邪推了推酒盏,示意姜望碰杯,饮罢此杯之后,才道:“你此次出征迷界,祁帅与你的事情,孤有所耳闻……你当知晓,祁帅向来是支持我三姐的吧?你当然知道,不然你不会给她百分百的信任,不至于毫无准备地踏进娑婆龙域。”   姜望默然片刻,道:“祁帅是祁帅,华英宫主是华英宫主。祁笑若是事事贯彻华英宫主的意志,她就不是祁笑。”   “当然。从来没有人能限制祁笑,祁笑只忠于自己。”姜无邪并不否认祁笑的自由之意志,但是转道:“其实你也不必急着回来,可以在外面多散散心。朝野中虽然有些物议,但也早已被我压下。此次迷界之战,你当是有功无过。”   姜望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略带怅然,但声音很有力:“十一走后,支持他的军中力量,多归了三姐。支持他的文臣力量,则多入我彀中。再加上一直支持我的宗室力量,我现今在临淄说话,还算管用。些许物议,根本翻掌可平,何伤我天骄?”   姜望恍惚想起来,当初听人们对几位皇储的评价。   说起十一皇子姜无弃,是“最肖今帝”。   说起九皇子姜无邪,则是“颇类武祖”。   他一直觉得姜无邪和齐武帝的相似之处,只在于风流和俊美。唯是姜无邪此刻貌不经意地展现肌肉,方才叫他见到了几分“颇类武祖”的手段。   他已是帝国高层。姜无邪无声无息所把握的政治力量,已经足以影响到他这个层次的毁誉了吗?   姜望并没有沉默太久,只问道:“殿下何求?”   “无所求。”姜无邪笑了一声:“孤如今也不想与你做交易!”   姜望轻叹一声:“殿下的心意,姜望领了,往后就不必。有些事情我既然做了,无论后果是什么,都是我应该面对的。由得他们说去。”   “些许小事,倒也不用急着拒绝。”姜无邪伸手拦了一下,道:“尔奉明之辈,我捏在指间。朝野间的声音也无关痛痒,本就翻不起什么风浪。”   他竖指点了点上方:“那位的心思,却是渊深难测。即便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也如履薄冰。好在你素得天心,应该不难度过这关。往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   姜望看了看车顶,也自沉默。   “刚刚在城门口……王夷吾锋芒仍在啊。”姜无邪忽然又问道:“你怎么看你这个手下败将?”   手下败将这个词,在姜无邪嘴里说出来颇为奇妙。   因为他曾经是王夷吾的手下败将,在同境对决里,结结实实地输过一次。   但真要说起来,谁又能够在通天境战胜王夷吾呢?   姜望道:“一时的胜负说明不了什么。”   咚咚咚。   姜无邪敲了敲桌子,带着几分酒意的笑道:“场面话听得够多了,孤要听几句真心话。”   看在姜无邪主动帮忙平息朝野物议的份上,姜望道:“他毫无疑问拥有一颗强者之心,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情击垮。但我从来不会回头看。”   姜无邪大笑起来。   他知道这样说话的姜望,才算是与他有几分交易之外的交情。虽然也并不多。   笑罢了,姜无邪才道:“你知道孤是如何看待他的吗?”   姜望道:“试听之。”   “孤断言。”姜无邪认真地道:“将来这一辈齐国骄才里,若说有谁能够在修为上追及你和冠军侯,唯王夷吾而已!”   “东街口一战,你把打遍九卒的古今通天境第一,打成了笑话。而后你又内府夺魁,星月原胜景天骄,外楼与重玄遵斗将,伐夏成就神临……在此等情况下,王夷吾若是勇猛精进,奋起直追,其实也不算什么,因为我们都知道,他的根基底蕴天资师承,什么都不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是他偏偏在被你拉开距离之后,还能不急不躁,稳步前行,力求每一境之完美。才真叫我叹服。   “王夷吾的性格何其狂傲,当初是何等目中无人!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定心中贼、降贼为兵,则更是难上加难。有了这段蛰伏的时光,不难再现穿云破月时。”   这些姜望当然都懂,与王夷吾正面碰撞过的他,也从未小觑其人。但此时想了想,只是道:“殿下好像也在说自己。”   姜无弃一步神临,结为秋霜。   姜无忧自开道武,证就神临。   东宫太子姜无华,亦是波澜不惊地成就了神临,保持着不上也不下的修为。   大齐帝国四位争龙的宫主里,唯独是姜无邪这个“颇类武祖”的养心宫主,还远没有金躯玉髓的影子。   他似乎并不着急。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未来的坚定自信呢?   对于姜望的试探,姜无邪只哈哈一笑,亲手掀开了车帘:“到了!”   姜望走下马车,在辚辚而远的车轮声里,仰头看宫门。   巍峨宫墙诠释着齐皇室的威严,飘扬的经纬旗仿佛呼啸宇宙。   即便是今时今日的姜望,站在这座伟大皇朝的宫殿群之前,也显得如此渺小。   楼高十二重,皇城深似海啊!   “来者何人?”深邃的楼洞里,有威严的宣声。   姜望站在太乙天白玉铺就的广场上,朗声道:“齐武安侯姜望,求见天子!”   楼洞里的声音缓了一下才响起来:“侯爷请稍候,末将这就去禀报。”   姜望道了声“无妨”,便站定在宫门前。   广场空荡,人影孤单。   这一等,就是足足两个时辰。   等到天色已暮,浩荡无边的天穹仿佛正垂落,身着内官服的韩令,才走出宫门外,走到了姜望面前。   巨大的宫门楼像一个吞噬一切的怪兽巨口。   姜望和韩令都在它面前岌岌可危。   在这座被阴影覆盖着的、拥有着伟大历史、吞没了不知多少故事的宫殿前,越显眼,越危险。无论是内官之首的红色内官服,还是武安侯的青衫。   “武安侯喝酒了?”韩令问。   “来的路上,同九皇子喝了一杯。”姜望答。   韩令点了点头,才道:“回去吧,天子不想见你。”   这是姜望入齐以来,第一次听到这句“天子不想见你”,第一次觐见天子失败!   甚至于往常每次归齐,天子都是第一时间召见他。他想推都推不掉。   这句“不想见你”,说轻又太轻,说重又太重。   但姜望只是一拱手:“有劳韩总管代禀天子——臣姜望身为三品金瓜武士,觍受俸禄,从来未有履职。今请宿卫天子,还望准许!”   韩令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又走进了幽深的宫门楼中。只留下一句,“稍候。”   大红之衣如夜鬼。   在这样的夜晚,看着他的背影,姜望想起了烛岁。   那位大齐帝国的守夜人,仅剩三尊夜游神存世,已经断绝前路,只等寿尽。不知此刻还在巡夜否?   守夜一千年,更深漏断夜何长!   又等了约莫半刻,韩令再次走出宫门,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道:“陛下说了,宫中不缺宿卫。武安侯自由惯了,想做什么,不必先禀。”   他往前半步,小声道:“夜深了,侯爷还是回去歇着吧,不要打扰陛下了。”   姜望却后退一步,规规矩矩地礼道:“臣遵旨!”   没等韩令听明白他遵的什么旨,就直接原地转身,按剑在腰,身上青衫作青甲,霎时威武堂堂,门柱子一般地定在了那里。   韩令绕到了他面前:“武安侯这是何意啊?”   姜望目不斜视:“大齐宫城,是陛下家门。陛下允臣自主,臣即宿卫于此!韩总管,请回吧,恕姜某为天子守门,不能相送。”   韩令张了张嘴,终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步三回头地回宫去了。   感谢书友“arrowofknee”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49盟!   感谢书友“惕夫”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0盟! 第五章虽九死其犹未悔   第1936章虽九死其犹未悔   夜深露重。   太乙天白玉铺就的广场,在月光之下更显洁白。也由此使得广场之外的阴翳更深邃。   伫在宫门之前、立于广场正中央的那个挺拔背影,如在月中央。   在宫门楼深邃的阴影里,披甲挂剑的宫卫们以眼神互相询问,而没有谁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确实很难想得到,堂堂武安侯,今天竟跟他们抢饭碗。   虽然宿卫是会多些贴银……但您这么大一个侯爷也看得上啊?!   他们的不解与好奇,都掩盖在面甲之后。   正如这座偌大宫城的寂寞与审视,也都隐藏在阴影中。   而姜望并不在意。   他想了很多。   离开迷界的时候,待在凌霄秘地的时候,从云国到齐国的路上……他一直在想。   如今他缄然独立,按剑于长夜中,履行一名金瓜武士的职责,不许任何不该出现的人、任何不该出现的事,在这个夜晚惊扰天子。   在这个夜晚,也没有任何事情再打扰他。   他的仪态非常好,威武峻拔。   他始终保持警惕,不错过任何风吹草动。   他伫立在那里,连呼吸都停止了,像一座拱卫宫城上千年的石塑。   于宿卫这件事情上,他做得很好。   只要他愿意,他能够把任何一件事情做得很好。   但有句话怎么说?   “世事难在我愿意。”   没有人知道,名满天下的大齐武安侯,在宿卫大齐宫城的这个夜晚,究竟想了些什么。   披甲挂剑的宫卫们只知道,当天穹出现第一抹熹光,将长夜照破,那仿如石刻般的背影,才第一次动了。   巨大的太乙天白玉广场,在清晨有一种寂寞的空旷。   所有的光仿佛都聚集到了武安侯身上。   而他在晨光之中转身,再一次拱手:“臣,姜望!觐见天子!”   这一次,天子的回应没有让他等太久。   或者说,内官之首韩令,本就在宫门楼后静候了很久。   “宣见!”他走出来说。   姜望默默地跟在韩令身后,身上甲冑又化青衫,卸去了一身冷冽的肃杀气质。   宫苑深深,廊道曲折。   除却肃立两侧的、全甲在身的宫卫,并无其他人影。   “侯爷站了一晚上,可有什么想法吗?”韩令的声音在前面传来。   姜望道:“不过金瓜武士的职责所在,乏善可陈。”   韩令在前带路,脚步未停:“有一件事情,我觉得还是应该跟您讲一讲。”   “您尽管讲。”姜望道。   “能够随时觐见陛下的人,整个齐国也不算多。侯爷知否?”韩令问。   “是我的荣幸。”姜望道。   韩令继续道:“而近十年来,这些能够随时觐见陛下的人里,陛下说不想见的,只有两次。侯爷可知另一次是什么时候?”   姜望道:“还请总管指教。”   韩令幽幽道:“去年年末,计昭南将军独回临淄,报知你失陷于霜风谷。镇国大元帅第一时间来见天子,天子说……不想见。”   姜望一时沉默。   大齐天子不见大齐军神,是明明白白地因他姜望而动怒。是再清晰不过地要姜梦熊一个态度。   诚然入齐以来,他每战浴血,是悬颅于剑锋,来摘取一次次功勋,自问对得起他所赢得的一切。   但他也必须承认,齐天子对他的恩赏,的确无复加之!   天子说不想见姜梦熊,姜梦熊是怎么做的呢?   亲往妖界,打破霜风谷,进攻南天城,大战猿仙庭,拳杀玄南公……现在还在养伤。   所以姜梦熊是大齐军神,是镇国大元帅。   而同样面对这句话的姜望呢?   在戍卫宫城一整夜、履行了金瓜武士的职责后,他准备怎么做?   身为内官之首,常年随侍天子的亲信,韩令只希望这位年少得志的武安侯,不要太年轻,太任性,不要觉得自己在宫外站了一整晚,是多么委屈的事情。所以他才会提这一句姜梦熊,让姜望想一想天子的期待。   宣见的地方在得鹿宫,天子修行之处。   蟠龙柱绕石台,玉烟恍惚山海。   天子穿常服,坐高台,如在九天之上。   他威严的目光俯落,好似星河垂野,日照雪山。   用并不严厉,甚至称得上温和的声音问道:“武安侯急着见朕,是有什么事情要奏?”   坐在那里的大齐天子,乃是亲手将齐国推上霸主之位的盖世雄主,一生东征西讨,从无败绩。败姒元,平楼兰公,创建不世伟业。如今更是南并夏土,东平近海,声望之隆,更胜于齐武!浑似大日巡天,光耀亿万里!   面对这样一位手握八柄、生杀予夺的天子,没有谁能够不紧张,不忐忑。   那东宫太子,也谨小慎微。   那养心宫主,也说如履薄冰。   曾经最受宠爱的长生宫主,也曾裸身衔玉。   他的血脉尚且如此,遑论他的臣属。   “臣,姜望!拜见天子!”姜望一展袍袖,行以无可挑剔的国侯见天子之礼仪。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套礼仪自礼部官员教过之后,他几乎未有行过,实在是繁复非常。当今大齐天子对这些也并不热衷,向来是能免则免。   而今日的姜望如此端谨。   哪怕韩令在身后小声提醒:“圣上修行之所,不必奉行大礼……”   他也规规矩矩地行了全礼。   韩令已经感受到了气氛的不一般,而天子亦沉默。   姜望行过国侯之礼,抬起头来,看向盘坐在蟠龙环金台上的齐天子!   入宫面圣过不知多少次,这是他第一次直视齐天子的眼睛,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看清楚齐天子的样子。   这位把握现世最高权力的东国天子,也并不尽然是眉眼都透着高高在上。相反,他的五官会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他长得很俊,是那种眉眼清晰、如刀刻纹的俊。的确在长相上,也是姜无弃同他更像一些。但是他比姜无弃更深邃,更高渺,也更多了一分无情。   韩令的呼吸停滞了。   齐天子倒是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而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姜望,仿佛在期待他的表达。   台前小子,敢放何言?   姜望深深地呼吸。   他从来都知道,他和面前的这位天子,是存在分歧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分歧当然永远存在。   但抛开一切来说,他是臣,面前的天子是君。   臣怎么可以跟君有分歧呢?   身为臣属,可以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意见,在很多时候也可以表达。   但一个庞大帝国的朝向,最后仍然要归于一个统一的意志。   身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国家体制里,不可避免地需要抹掉一部分自我。   他和面前这位天子的分歧长期存在。   譬如尘封多年的雷贵妃案,以及牵扯此案的林况、乌列,他尽己所能为两位名捕挽回了名誉,也在那堵历史的黑墙前识趣地止步。   譬如他当着天子的面,亲口拒绝的北衙都尉一职。   以及这一次,他拒绝杀陈治涛、招降竹碧琼,拒绝了近海群岛的巨大利益。无论怎么说,无论祁笑本人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发出的种种命令。在这次迷界战争里,祁笑被齐天子赋予了全部的军事权力,在某种程度上,她就代表了齐天子!   齐天子可以容忍姜望对林况案的挖掘,也可以对姜望在红线前的止步表示赞许。   他可以容忍姜望不愿失去自己的独立意志,不愿成为帝国最冷酷、最能贯彻天子意志的刀。   但他能否容忍,姜望对他真正的违逆?   就如在雷贵妃案里,彼时的姜望若再不管不顾地往前一步,结果会是如何?   姜望自己也非常清楚!   之所以会让重玄遵去带他回来,之所以这次觐见遇冷。   都是因为他姜青羊正在触碰、甚至已经触碰底线!   齐天子对他恩宠非常,俨然视为肱骨,倚为未来干城,甚至因为他的安危,而对军神动怒。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仍然会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说不得就只是罚个俸而已。   但迷界这样的事情,迷界这样的选择,会是最后一次吗?   姜望自己,又愿意变得更“聪明”,更“圆滑”吗?   要如何回应天子的怒气呢?   韩令已经暗示得非常清楚。   姜梦熊也示范得很明白!   “但我是姜望。”他在心里这样说。   人身四海共颤,波涛往复。   人身五府同光,灿烂辉煌。   蕴神殿中,神魂显化之身高踞神座,微垂着头。   嘴唇翕动,喃喃自语:“我可能会做……   “不,我一定会做。   “不,我已经做了。   “我做了很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有很多次,不是真正的我。   “在这里,我将永远得不到……我的『真』!”   那坐着的神魂显化之身抬起了头。   而在得鹿宫里站着的姜望,躬身低头,双手高抬,手里捧着,玉冠一尊!   “臣姜望,今日除侯服,摘玉冠,放爵印……向天子请辞!”   见惯了风雨的总管太监韩令,耸然动容!   他想到了姜望或许会年轻气盛,或许会觉得委屈,或许会与天子抗辩……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姜望竟然要离开齐国!   且不论姜望今时今日在齐国的地位是何等之高,也不论他已经拥有和将要拥有的一切。单只一个问题——他想死吗?   年仅二十二,骄名天下传,难道就已经活腻了?!   齐天子没有说话。   姜望也没有别的动作。   得鹿宫里的沉默,仿佛有万钧重!   即便以韩令的修为,亦觉难以承受。   过了不知有多久。   天子方才开口,声音髙渺,不见情感:“武安侯累了,韩令,送他回去休息罢。”   韩令急忙一步赶到姜望身边,伸手引道:“侯爷这边请。”   如果不是在御前,他恨不得立刻把姜望捆起来扛走!   “陛下!”但姜望高喊一声。   他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颇有几分真情,但又立即将其中的情绪强行压住了,一字一字地说道:“臣的路……不在这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天子静静地看着他。   而他没有再抬头。   他弯着他的脊梁,裸露他的脖颈,这是引颈待戮的姿态。   这让齐天子想到了那个在紫极殿外口衔白玉的孩子,想起那场秋霜。   昨夜是否太漫长,风是否太冷?   当今天下最年轻的军功侯若是一心叛逃,无论景国秦国楚国,全都会抢着接手。别看有些人现在跟姜望不怎么对付,恨不得随便安个罪名,杀之剐之。姜望若去投诚,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尽可敞开大门!   离开迷界之后,姜望有很多的机会去任何一个地方,他的身上不曾有任何束缚。   但是他老老实实地回到了齐国,老老实实地陛见,老老实实地……请辞。   哈!   “请辞”居然与“老实”联系在一起。   齐天子冷笑了一声:“朕这会才想明白,你为何昨夜非要戍卫宫城。姜望,你是否以为守一夜宫门,就对得起伱金瓜武士之职。你是否觉得,这样你就与朕两清?!”   作为青羊镇男、青羊子、武安侯,他于阳地立旗,于黄河夺魁,于星月原胜景天骄,于齐夏战场斩将夺旗、浴血撞鼎、封镇祸水,于妖界万死得归,于迷界死尽一军!   作为青牌捕头,他追查雷贵妃案,至林况乌列追封天罗地网伯而止。在天子划定的红线前,给包括林有邪在内的所有人一个交代。   哪怕是金瓜武士这样的虚职,他也在告辞前的一晚,尽了戍卫宫城的本分。   自他仕齐以来,齐国所有大战,他无一缺席。但有效死,他必当先。   他在齐国所赢得的一切,都是用身上一条条伤疤换得。他对得起他所有的职,所有的爵,所有的俸。   但他只是低着头道:“陛下知遇之恩、信重之情,姜望无法偿报,永难弥清。恰是因为如此,我不能再呆在齐国。”   “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齐天子问。   “臣惶恐不知所言!”姜望言甚恳然:“臣只是在娑婆龙域死尽千军,茫然不知何归。臣只是崇敬钓龙客之伟岸,又不知如何与国家利益两全。臣只是与陈治涛并肩作战过,与竹碧琼是生死之交,不知如何全忠义……臣!臣只是看到了心中的真,却又越走越远。臣只是自以为看到了路,可是人们都指着另一个方向。陛下!”   姜望声音颤抖:“臣的一生,难道都要如此两难吗?”   “你太放肆了,姜青羊!你怨气颇深!”齐天子在石台之上戟指,点着姜望道:“你知不知道仅凭你这番话,朕若杀你,无人不服?!”   偌大的得鹿宫,如至三九寒冬。   窗未凝霜,而心已结雪。   韩令纵然只是旁观,也感觉寒意彻骨,血髓都无法流动。   举世无依的空荡之下,唯有一个“杀”字反覆回响。   昔日的君臣相得,呵斥与笑谈,全都一扫而空。   此刻姜望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天子的威严。   赤裸裸的、把握生死的威严!   东国天子若要诛一人,则诸天万界不能救。此势远逾万万钧!   肩何能负?   脊何能承?   但姜望只是咬牙道:“今日臣是大齐之属,今日君是万民之主。生杀予夺非天授,皆您自握。微臣生死,在您一念之间。但臣不能欺君,更不愿欺您。臣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路,臣这样笨拙的人,只能在自己的路上走。陛下若要杀臣,臣无怨也。臣若求道而死,虽死何悔?”   感谢书友“时多少”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1盟!   感谢书友“2022就要牛”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2盟! 第六章天下岂是如此逼仄之天下   第1937章天下岂是如此逼仄之天下   “姜望啊。”齐天子的声音仿佛落自九天:“你是当真不怕死?”   “臣怕死,怕得要命!”姜望道:“臣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臣在这个世上还有很多牵挂,臣还欠了许多……许多!   “若要现在就归于源海,臣不甘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臣对陛下有一种相信。人们说天家无情,人们说帝王心术,可臣总觉得,天子待我甚厚,待我极诚。我亦以诚报天子!   “我曾闻,『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   “我这样愚笨的人,如何能自欺欺人?欺一时或可,欺一世可乎?欺心或可,欺君可乎?   “陛下,我已经认识到,我的路不在这里,不在国家体制中。离开齐国之后,我不会再加入任何一个国家。从此天涯路远,孤身求道。”   “好个『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齐天子抚掌道:“朕竟不知,你在齐国,是如此不甘!”   “陛下。”姜望始终屈着身,没有再直起来:“臣的不甘,不是陛下待我不好,不是齐国不够伟大。臣的不甘,是陛下待我太好,而臣无法全报!   为陛下之宏图,我愿提剑浴血,披千创而不退。但臣的三千甲士,臣的两百近卫,臣之亲卫统领方元猷……臣在割舍之时,痛心难彻。杀陈治涛有益于国,而臣竟想救之。说降竹碧琼有益于国,但臣不敢面对。   陛下待臣,是推心置腹,无复厚之。臣真想全心全意,为陛下之伟业,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可臣……竟不能做到!”   偌大的得鹿宫里,一切都是凝固的。只有姜望的声音还在跳动。   全天下任何一个人,都会在天子面前表忠心。都会说自己愿意为天子、为国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其中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   但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在天子面前剖心作言,说自己做不到为皇命不顾一切。   何其愚蠢!   齐天子慢慢地道:“朕相信这是你的心里话,但这恐怕不是全部。”   姜望道:“臣心无掩,陛下一眼可见。”   “真的是……不敏!无智!又少识!朕叫伱读书,叫你读史,你读到了什么?”齐天子随手拿起旁边的一只玉盏,狠狠摔碎在姜望身前:“你读到了狗肚子里去!”   啪!   玉屑均匀地炸开,在地上摊开了一朵花。碎盏之水如河流,些许茶叶似扁舟。蜿蜒,飘摇。   韩令看得眼皮直跳。   这只星河盏是天子最爱的茶盏,凡朝露之茶,皆以此饮,   今既摔碎于此,可见其怒。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盏杀姜望。   姜望沉默不语,只是把头压得更低。   齐天子静静地看了他一阵,道:“站起来。天下岂是如此逼仄之天下,叫你不能直身?”   姜望于是直起身:“谢陛下!”   “谢早了!”齐天子冷笑一声:“你在齐国所收获的一切,你都付出了相应的努力。你的功绩无法抹去,我泱泱东国,也能容天下人来去自由,不缺你姜望一个。但齐国给你的荣耀、勋名,你不能说放下就放下。”   姜望道:“臣自知轻率鲁莽,固执短见,有伤天子之心,臣亦恸之!臣愿意接受任何惩处,以期有万一之安慰。”   “朕广有天下,不独你姜青羊!”天子一拂袖:“与冠军侯打一场。胜了,就放你无牵无挂的走。若败了……朕要削你的爵,夺你的职,撤你的封地,拿你下狱反省!”   “可以。”   “朕还没有说规矩。”   “陛下天心独握,自然公正无倚。无论什么规矩,臣都接受。”   “你还称臣?”   “至少现在还是。”   “不再称臣?”   “臣视陛下为长者。虽不再朝,于心为念。”   “规矩只有一条。”齐天子说道:“你不能杀他,因为他是大齐国侯……他可以杀你,因为你不愿再是!”   姜望深深一礼:“姜望虽死无怨!”   “去宣冠军侯。”天子道:“告诉他,朕要他全力以赴,痛下杀手。”   韩令行了一礼,领命而出。   他走出得鹿宫,走到高大的廊柱之前,以手撑柱,方才得以喘息。招了招手,命不远处的小黄门过来。   “陛下的话,你都听见了?”   小黄门挪动僵硬的身体,往前一步,险些一个趔趄摔倒,索性就跪伏在地上:“启禀总管,都……听见了。”   “派随堂太监……”韩令说到这里,顿了顿:“秉笔谁在?”   小黄门从怀里翻出名册,手忙脚乱地找了一阵,才道:“今日轮值的是丘吉总管和仲礼文总管。”   “真是巧了。”韩令略想了想,挥手道:“让丘吉去传旨吧。”   他之所以说“巧”,乃是因为当日武安侯与冠军侯受爵之时,正是丘吉和仲礼文捧印。今日两位侯爷相斗,轮值的秉笔太监又恰好是和他们各自交好的两位。   而让谁去传旨,显然也算是他韩令的一种选择。   有时候不得不叹,机缘巧合!   小黄门牢牢记着天子的话,低头起身,迳往御书房去。寻到了正与仲礼文各坐一室,正一遍遍练字的丘吉。   他隐约瞧了一眼,临的似乎是“醉酒章”。   武祖当年酒后之作,论及天下形势,狂草而卷风云。   秉笔太监临历代天子之字,那是再也正常不过的。   “韩总管有什么吩咐?”丘吉先开口问道。   小黄门把天子的口谕复述了一遍,不敢多一字,亦不敢少一字。   “我知道了。”丘吉面无波澜,将手中毛笔搁下,迳自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今日轮值,他身上穿的就是代表秉笔太监的内官服,倒也不必做别的准备,去取了出行玉牌,便自出宫。   重玄遵去的地方好找,浮生酒舍是也。   很多人都知道,重玄遵最常去的地方是云渡酒楼,号称“临淄论酒第一家”。   当然,那地方现在归重玄胜所有。   在产权送给重玄胜之后,冠军侯还会时常去饮酒,可见是真喜欢……   在云渡酒楼之后,便是浮生酒舍了。   这座酒舍乃是临淄显贵重玄大爷的手笔,开张之初就请来一大群名士站台,正式开店两个月,就因为经营不善而濒临倒闭。   最后是被神秘冤大头斥巨资接手,重玄大爷请人一算帐,最后还赚了些,一度雄心勃勃地准备再创辉煌,但想到开店毕竟是个麻烦事,也就算了。   大爷懒得赚辛苦钱。   当然这间酒舍兜兜转转,最后又到了重玄遵手中。   所以也有不少人偷偷说,它应该叫浮生酒囊……   丘吉出了宫,上了马车,便迳往浮生酒舍去。等马车到达目的地,该沟通的已经提前沟通好,他顾自上楼,走到了专属于王夷吾的饮室外,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王夷吾冷傲的声音响起。   丘吉轻轻一移门,便看到了正在对饮的两人。   王夷吾坐得端正笔直,军服挺括,未见半点折痕。面前的酒杯酒壶也是摆放得规规矩矩,你能想像得到,他每次举杯落杯,杯底都在同一个位置,分厘不差。   而一身白衣的重玄遵,却是大咧咧地靠墙而坐,正一手提着酒壶,仰头痛饮,哪怕是丘吉进来,也未叫他停下。   喉结有力地鼓动着,饮酒似吞海。   “陛下有口谕。”丘吉道。   重玄遵喝完了银质酒壶里的最后一滴,又摇了摇,确认喝净后,才随手将空酒壶放到旁边。醉意醺醺地道:“宣!”   属于『千秋』的酒气,烈得仿佛要点燃空气。   身为秉笔太监,奉旨出宫传谕,这口谕虽不似圣旨那样正式,但这位冠军侯的姿态也实在散漫了些。   丘吉却视若无睹,只是道:“陛下命冠军侯即刻入宫,与武安侯御前相争,厮杀一场。”   『千秋』实在是一等一的烈酒,重玄遵的山根都晕着酒红,这使他的冷峻更被削减。寒星般的眸子里,有难得的迷思。   就这么仰靠在墙壁上,酒意含糊地道:“入宫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陛下这么有雅兴?”   “武安侯御前请辞……”丘吉只说了这一句,便道:“陛下强调了,要冠军侯全力以赴,痛下杀手。”   闻听此言,坐姿如铁铸一般的王夷吾,也是将眉头皱成了『川』字,显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姜望的决定。   重玄遵倒是并未多言,只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手一撑地,便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走吧!”   “可以观战吗,丘公公?”王夷吾在身后问。   “不行。”丘吉对他点了一下头,算是告辞,便转身为重玄遵引路。   王夷吾静坐了片刻,只觉酒气如炉。身为军人,为军为国是骨子里刻着的选择,他无法理解姜望的决定,但知道这个决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重玄遵和他的这场决斗,绝不只是演武而已。天子所要求的痛下杀手,也绝不能仅仅只是说说。   想了想,他还是起身,走到二楼的窗台位置往外看,恰看到重玄遵钻进马车,只有垂下来的车帘,还在轻轻飘动。   他正要收回视线,车帘下却探出了一只手,轻轻摆了摆,示意他不必担心、尽管坐回去。顺便抓了一缕光,收回车厢里。   武安侯殿前请辞。   冠军侯醉酒入皇宫。   两位大齐军功侯将要在御前对决,帝国双璧这一次要分出生死。   这消息虽然禁传,但还是长了翅膀,迅速飞到有资格的听众耳中。一时轰传临淄,凡有与闻,无不震动!   ……   博望侯府内。   十四睁着无辜而茫然的眼睛:“他怎么……突然就要走啦?”   “突然吗?”重玄胜挤在特制的大椅里,有些头疼地按着额头:“他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   “他怎么不先来问问你呀?现在感觉……很危险。”在十四的心里,重玄胜是无所不能的。无论姜望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重玄胜总有办法解决。   “不用感觉,就是很危险。他已经走到了悬崖索道上,左右都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万劫不复。”重玄胜叹了一口气:“而这正是他不来问我的理由。他知道我一定能阻止他……他意已决。”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十四愈发不解:“不走不成么?”   “这要从何说起呢……”重玄胜仰躺下去,看着天空:“伐阳的时候,叔父是主帅。他区区一个重玄家的门客、区区腾龙境修为,竟然出言阻止叔父杀降,说那些嘉城城卫军降卒是他的俘虏,他承诺过免那些人一死……要知道他面对的可是凶屠!那个时候,叔父还并不认得他是谁。一个刚刚来到齐国的、还没有怎么证明自己的腾龙境修士,谁会在意他的承诺?他自己在意。   “伐夏的时候他也很迷茫,我说服了他,你也在场的。在那场战争里,我们这一路非常克制,几乎没有殃及无辜平民,也没有杀降一次。我其实并不在意如何赢得胜利,但我在意他的感受。   “只是这个世界并不围着他姜望转,不是所有人都会在乎他的感受。这次在迷界发生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越往后走,矛盾越大。他走得越高,越无法转圜。   “但我为什么一再地劝住他,而不是劝他早点离开呢?因为留在齐国,是对他来说最有利的选择,前提是他懂得怎么选。我们最早都有一颗柔软的心,在碎石沙砾里滚过,慢慢心坚如铁。我在等他心脏披甲的过程,等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帝国高层,可以更从容地面对他所肩负的一切,而他已经无法忍受了。   “你说他不知天高地厚也好,说他脑子缺根筋也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固执。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十四听得似懂非懂,但她很关心姜望这个朋友:“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可以怎么帮他?”   “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重玄胜叹了一口气:“我们只可以在这里等结果。”   他慢慢地握住了十四手,让彼此的心跳互相听闻。   “在你的心里,你的丈夫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一定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有些时候,两全其美的办法……并不存在。”   ……   ……   ……   ps: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情何以甚《无题·其一》   感谢书友“只愿和甚短斗棍”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3盟! 第七章饮甘   第1938章饮甘   宫苑深深,长空无雁叫。   空旷的天穹和连绵的宫殿,在视野里无尽地铺开。   一路马车转轿再步行。   行走在荒凉的地砖上,有杂草生于隙。   白衣国侯路过了青石宫。   青檐结蛛网,红瓦麻雀飞。   在齐宫盛景里,这是凋落的一角。   丘吉在前面解释道:“您与武安侯的决斗,越少人知道越好……虽然已经瞒不住。”   入宫的路有很多条,他在解释为什么走这里。   重玄遵并不在意。   他还未醒酒,不妨让这个世界再迷惘一阵。   当今天子御极已五十八年,在这五十八年里,他的意志始终笼罩这片天空。剑锋所指,万军所踏。目之所及,亿万民心所向。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顺他的意。   人们口称圣天子,而心不同。   譬如青石宫姜无量一意主和,譬如重玄明图拒绝领军,譬如楼兰公于明地举叛旗……   但无一例外,所有忤逆天子意志的,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无论你是勋爵之最,抑或绝世帅才,甚至国之储君。   历史一再证明了当今天子的正确。   历史也一再地诠释了,要如何才能赢回天子之心,如何才是面对当今天子的正确选择。   譬如重玄明图赴海自解,重玄云波暮年披甲,重玄明山战死沙场,重玄褚良一战成凶屠……及至重玄胜谋定东线,重玄遵纵横夏土。才有了那一句“护国名族,荣耀将门,是谓重玄!”   但这个世界之所以波澜壮阔,恰是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   姜望是姜望。   他不是楼兰公,不会等到羽翼丰满、足以拥兵叛国之时再离开,甚至于要带走自己在齐国所拥有的一切,裂土为明王。他卸甲卸冠卸印,放弃自己赢得的一切,孤身请辞。   他也不是姜梦熊。成不了大齐军神,不仅仅在兵略上不能成,在具体的选择上也不能成。哪怕朝野之间,都对他有很大的未来军神的期待。   很有趣。   重玄遵只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有趣!   他总是一眼可以看到前路,故而对意外十分欢喜。   他放任醉意,也放任疏狂。   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天子的表情,迫不及待想看看姜望的力量。   但他的脚步依然散漫。   越是有趣的风景,越是要慢下来观赏。   他和丘吉并不多说一句话,只有靴子在石砖上敲响。一前一后,好似禅音。   路再长,终有尽头。   宫苑再深,终究得鹿已在前,韩令在宫门外。   丘吉宫前止步,行过礼便要离开。   “丘公公就在这里候着吧。”韩令出声道:“之后还要你送冠军侯回去。”   丘吉于是顿步,微微颔首,表示服从。   内官所有的权力,皆出于天子。   天子赏官赏爵,都需要功勋。再欣赏一个人,这人也必须要有足以匹配勋名的实绩。再厌恶一个人,也不能无罪而罚。这是一个健康的朝政体系的必然。   但内官则不同,宫城之内,是天子家事,但凭喜好,一意荣贬。   只要有一事顺了天子的心,即刻飞黄腾达。   然而在大齐宫城里,真正的聪明人,绝对不会主动靠近天子……因为那是韩令的位置。   此时日头已经升起。   韩令站在宫檐垂落的阴影里,低头向宫内汇报:“冠军侯已经来了……”   重玄遵接着便听到天子的声音——“滚出去。”   紧接着他便看到大齐武安侯,哦不,庶民姜望,“滚”了出来。   确实该说是庶民,因为此战之后,无论胜负,此人都不复国侯。   他的状态倒是还好,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从高阔的宫门下走出来,整个人执着而笃定,从阴影之中,走到日照之下,步履还是有几分潇洒。   霸国之尊、王侯之贵,名、权、势,皆是当代弱冠男子之最,九死一生才赢得的那么多,说放下就放下了……当然潇洒!   做一个对自己而言有百害无一利的选择,以神临修为、羽翼未丰的状态去迎接此前隐没在大齐阴影下的风雨。他此前因为大齐而对上的平等国,因为黄河首魁而得罪的镜世台,阳国残党,夏国余孽,妖族之忌,海族之恨……诸如此般种种,竟然什么也不想。从踏出殿门的这一步,乃至于此后每一步,都要直面生死之危,而竟还能如此笃定,如此坚决……的确潇洒!   重玄遵于是明白,得鹿宫前的广场,就是他们厮杀的道台。而大齐天子,好像并不打算出来。   诚然以天子之修为,坐在宫内宫外,并不影响对这场战斗的审视。但他就没办法捕捉天子的表情了……殊是遗憾。   姜青羊又似是个木头刻的人,慢慢地走到对面去,脸上愣是不显露半点情绪。   “冠军侯……”韩令恭敬地喊着,走近前来,小声地为重玄遵讲述这场决斗的规则。   随着韩令的讲述,他眼中的醉意也一点一点褪去。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像是被水洗过,成为嵌在这如棋之人世里,不可被忽略的黑色棋子。   子落棋枰斩大龙。   “臣有奏!”重玄遵静静听完韩令所讲述的规则,直接大袖一挥,拱手拜宫。   “讲。”齐天子的声音低沉,威严压抑,好似山雨即来,将有雷霆之怒。   得鹿宫的太监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喘。   而重玄遵自顾自禀道:“臣……请斩姜青羊!”   丘吉脚步一颤,韩令愕然。   齐国这一代的天骄,还真是个个出人意料!   姜望缄如石塑。   得鹿宫里天子的声音只道:“理由。”   “必输的战斗,没必要开始。”重玄遵双手一张,大袖飘飘,此刻他的散漫、他的随性,全都一扫而空,随酒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冠盖京华,势满临淄,是无与伦比的自信:“我无憾而至神临,已近两年矣!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自缚手脚,与我同境而战。”   “大胆!”韩令连忙站出来呵斥:“冠军侯的意思,难道是说这场决斗在浪费你的时间吗?”   重玄氏乃千年世家,顶级名门。如今更是一门三侯,煊赫临淄……但这些都不是重玄遵的底气。   他的底气来源于他自己。   此刻看了韩令一眼,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乃大齐国侯,勤于修业,手不释卷。时间何等宝贵,岂容虚耗?如果只要一个确定的结果,倒不如直接杀了他!何必让本侯多费一番手脚?”   听到“勤于修业”,刚刚把他从酒舍里找出来的丘吉不免垂眸。   听到“手不释卷”,韩令都眼皮直跳。   但天子的声音只道:“冠军侯意在如何?”   “允他杀我!”重玄遵直接道:“伐夏一战也近两年,我与姜望不曾见生死。若要我拔刀,切磋难以止渴,决死方能饮甘。”   他看向姜望:“我也想看看,是什么让姜青羊目空一切,竟觉得自己,可以后来居上?”   姜望张了张嘴,有心解释一下,这场决斗完全是天子的安排,他全无半点自主。但想了想,还是一声未发。   而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天子只道:“准!”   “清场!”韩令适时吩咐:“所有人全部离宫!”   太监宫女低头鱼贯而出,得鹿宫的大门缓缓关上,丘吉也守在门外。   整座得鹿宫,除开正要生死对决的两人,只剩下韩令和天子而已。天子在宫室内,韩令在场外。   这场决斗并没有太多观众,尽管无数双耳朵,都拥挤在宫门外倾听结果。   “当我走上台阶,决斗开始!”韩令说着,后退一步,直接站到了得鹿宫的廊柱边。   就在他这一步落下的同时,天地之间起剑鸣!   这世上没有谁能比姜望更深刻地感知重玄遵的强大,他曾在试剑天下、立成四楼、得悟真我之后,于万军阵前,被日轮砸到了地底,错失伐夏先锋一职。   彼时他已倾尽全力,的确是找不到任何机会。重玄遵占得一先,就绝不放手,压了一线,就压得极死。   他这一路走来,厮杀无数,不乏以弱胜强,不乏绝境得胜,不乏死中求生。唯独有两个人,是在正面对决中,让他深刻地感受到,即便实力相近,也会战斗艰难。   这两个人的战斗才情,都是当世绝顶。心性意志,全无破绽。   一个在楚国,名为斗昭。   还有一个,就在眼前。   今日这一战,于他是生死之战。   诚然他是剖心剖胆,叫齐天子给了他一个全身而走的机会。但他若不能把握,不幸死在这时,也就死在这时了。   重玄遵出于骄傲也好,出于惺惺相惜也好,帮他解开了束缚,给了他真正公平对决的机会。但重玄遵无论如何都不会死,甚至天子都会亲自看顾。   就如天子所说,他是大齐国侯,而伱姜望不愿再是。   于姜望而言,这只代表一件事——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解放自己,真正展现自己全部的杀力。   他必全力以赴!   真正用自己的剑,行自己的道!   韩令靴子踏上台阶的时候,也是他出剑的时候。   青衫已绝云翳去,剑鸣雄彻齐王宫!   此声剑鸣一响——   轰隆隆隆!   天穹顿时密布雷云,一道道恐怖的雷柱,铺满了整个广场,一时成林!   雷光如蟒击地,清洗了重玄遵所有的腾挪空间。   而他只是往前一步,踏进了太阳神宫。   这降外道金刚雷音重玄遵早已见过,不意今日能磅礴如此……但也不过如此!   面对他重玄遵,姜望岂能以旧招争先?   令他在意的,是姜望正面斩来的这一剑。   琉璃瓦、黄金砖,白玉筑雕栏,明珠照神王。   辉煌宫殿在雷网之中穿行,神光与雷光对照。   重玄遵负手立身于神宫,发丝轻舞,寒星般的眼眸如棋盘落子,直接嵌入姜望的眼睛!   瞳术,星罗棋布!   素知武安侯瞳术超群,今日试之!   姜望的一双眸子,已经彻底转化为赤金。在轰鸣的雷光之下、辉煌的神光之外,依然如此显眼,散发着不朽的、明耀的光。   但是在这赤金色的周围,出现一团一团的黑,仿佛棋盘上的弈局。赤金之子唯有两颗,漆黑之子却是无限。   不朽之光被迅速地绞杀!   姜望轻轻一转眸,并不理会那迫近的森森杀机,而是在已成星罗的棋局里,再去寻找重玄遵的眼睛。   赤金色的瞳孔里,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念头,轻轻旋转。   此前棋子纵有千万颗。   一眼念尘,夜空寻星。   找到了!   朝天阙降临!   轰轰轰轰轰!   古老尊贵的天阙,驾临重玄遵的神魂世界。   姜望所看到的世界是如此广阔,宇宙无垠,星空梦幻。高大神秘的蕴神殿,坐落在宇宙中央。   但朝天阙一推开,一轮烈日正当门。   一道璀璨无比、金光旋照的身影,自那烈日之中踏出来。眉眼依稀,能见风华。   重玄明图赴海之前,将一身所学,尽录于宗祠。   这就是他亲创的灵识杀法,天敕武灵相!   专意于灵识争杀,所向披靡,非神临之境不得成。   此刻重玄遵自往门前走。   神王临世,白衣挂锋。   五光十色的佛掌探出来,六欲迷离,将堕一切。   重玄遵只是一抬手,雪亮刀光似银河!   刀光之瀑生生将六欲佛掌撞回天阙中。   重玄遵提刀欲横门,门后浮光一掠,出现了六欲菩萨的脸!   姜望宝相庄严,光转六欲,眸中却是跳出来一朵金色的焰花。   三昧之神火!   三昧真火乃是姜望第一个摘下的神通,伴随着他一路成长,从那个拔剑站在重玄胜身前的孤胆少年,长成为今天的人族英雄。   是走南闯北、东征西战,荒漠祸水迷界妖界这般一路杀过来,见真妖见天妖见超脱见众生,知见不断弥补之后……感受世情之三昧,咀嚼红尘之苦楚,而得开花。   同样的神通,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现。   在姜望这里,这道神通的核心即为“三昧”,乃是万事万物的要领、真谛。   开花之前求于外,开花之后求于内。   若以姜望现在的知见来解释,便是“广闻”与“我闻”。   已见人世之三昧,再返观本心之三昧。   也正是如此,才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真,明确自己的前路。   心者君火,亦称神火也,其名曰上昧。   此刻姜望在神魂的战场上,点燃三昧之神火,灵识力量得到了无匹的滋长。   他的灵识显化之身,由此有了越出门户,硬撼天敕武灵相的资格。   他也真个踏过了门槛!   如果说朝天阙是压制了重玄遵的神魂世界,抹平了重玄遵的主场优势。   三昧之神火,则是让姜望探知神魂的真谛。   灵识力量的膨胀发生在一瞬,就在这个瞬间,姜望前脚踏出古老石门,一掌横握刀锋!反手已将这天阙倒拔起,极其蛮横的、当头砸向重玄遵!   感谢书友“朕与甚宝解战袍”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4盟!   感谢书友“浪翻青云”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5盟!   另外推一本书,叫《最后的机武神》。   一本民国风的蒸汽朋克重生文,“曾经,这片土地叫做江松,是洋人最多的城市,茶楼、跑马场、武术馆到处都是,.......那时候这个国家才刚开始迎接时代的新风,帝国舰队装载了炁金属引擎和船炮的新式战舰一路打到近海,遥望京城......” 第八章囊括寰宇,岂无险壑   第1939章囊括寰宇,岂无险壑   “姜望要去杀庄高羡了。”长乐宫中,正在修剪一盆曲意梅的姜无华,忽然如是说。   曲意梅花枝婉转,而能避苦寒,开在秋分,凋在冬至,故以“曲意”名之。虽是名贵花种,但向来不怎么受名士们喜欢,以为卑颜。不过姜无华的园子里百花齐放,倒是什么花种都有。   花圃里并无一个仆役在。   唯有在一旁半蹲在地上、提壶浇花的太子妃宋宁儿,以及坐在暖亭里,以玉匙小口喝汤的大齐皇后。   当今之世年轻一辈军功第一青年的生死去留,牵动了太多人的心。   今日之齐国,不知有多少人在等待得鹿宫的结果。   这静意圃里的皇后太子太子妃,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五官生得质朴无华、完全没有继承到皇帝皇后容貌优点的大齐太子,慢条斯理地落着剪,又重复道:“他洞真的时候,就是他去杀庄高羡的时候。”   “他敢?”东国太子亲手熬的汤鲜美至极,大齐皇后的声音却很淡漠:“庄高羡乃正朔国主,受敕承位,岂能无罪而杀?贸然对庄高羡动手,是挑战国家体制,挑战现世根基。天子决不允许,本宫决不允许。若有此行,天下诛之,齐国亦然!”   姜无华认真地看着手里的梅枝:“母后难道真以为,他今日请辞,只是以进为退,向天子要求更多吗?”   他的意思非常明显——姜望都已经请辞了,还有什么不敢?   姜望这次若成功离齐,那他的一举一动都只代表自己,再也代表不了齐国。他做什么事情,挑战国家体制也好,挑战现世秩序也罢,都是他自己担责,连累不到齐国来。那你大齐天子也好,大齐皇后也好,有什么理由“决不允许”?最多也就是“若有此行,天下诛之”,如他国一般,在事后捕杀罢了。   但皇后只是略蹙娥眉,她并不觉得姜望是真的要走:“恃宠而骄,挟功邀赏,此类般人,历代不乏,本宫是见得多了。”   “您可以不了解武安侯,但不应该不了解天子。”姜无华没什么波澜地道:“看来母后还是对武安侯重启雷贵妃案一事,耿耿于怀。”   姜望是否挟功邀赏或者可以商榷,但如今的大齐天子,绝不是一个能够被挟持逼迫的帝君。   大齐皇后面上无喜无悲,只是将玉匙放了回去,忽然之间没了食欲。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母子之间还是第一次正式聊起。她不愿意承认,是她当年所做的选择,在若干年后,逼得向来低调、恨不得被所有人遗忘的姜无华,提前踏入神临。   她只觉得是姜望的错。   区区外臣,何等轻慢皇家,自以为是!   难道北衙无名捕?难道朝野无能臣?   这天底下聪明人多得是,偏偏他姜望,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早已尘埃落定,非得翻捡起来,搅得天地飞尘,脏污一片!   一旁的太子妃宋宁儿,听了半晌,这时候扭过头来,小声地道:“武安侯同那庄国国主,竟有如此大仇,一天都等不得么?我倒是只读过那两篇『十年来痛心之言』,还以为他们该是同仇敌忾。”   她说的自是姜望当初那篇传檄天下绞杀无生教的文章,和庄高羡所刻写的枫林生灵碑祭文。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彼时两篇文章并举于世,庄君庄高羡和庄国出身的姜望殊途同归,共报国雠,一度被传为佳话。   庄国国相杜如晦那时候还对姜望去国他就的行为表示体谅,说“好男儿功成不必在故土,大丈夫扬名自可在他乡”,很是让人动容。这句话至今都有人津津乐道,被视为大争之世良禽择木的君臣典范。明君贤相的度量,尽显于此。   宋宁儿不太关注这些,竟不知姜望怎样恨庄高羡到这个地步,不惜弃下如此高位,也要往而杀之。   “无非是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情。细究起来,庄廷和白骨道还真分不出个你我。只是没有证据,谁也不能说什么。”姜无华淡淡地道:“当中或许还有些别的隐情,但武安侯从未公开提及,我们也只能猜测了。”   大齐皇后道:“没有证据的事情,那还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未见得就是庄国负他姜望。今日我大齐待他何其厚,他说走就走了,他日兵戈反向,对错又与谁言?”   她现在倒是承认姜望是真心请辞,而非以退为进,挟功邀赏了。   姜无华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证据自然是没有,不过儿臣想问,母后您是信姜望,还是信那庄高羡呢?”   大齐皇后一时窒住。   她虽然憎厌姜望,但也不得不承认。除了姜望,谁还会为已无价值可言的林氏孤女讨公道?谁敢直面她这个大齐皇后,去为已经死去多年的林况恢复名誉?   在姜无弃死后,长生宫一夜冷寂,树倒猢狲散。谁还会在意一个姜无弃身边的一个小小公孙虞的性命,敢要她这个大齐皇后的部下偿死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人在对面是真可恶,但若抛开立场,确实是个信得过的。   “这人的心思确实是没法猜。”大齐皇后摇了摇头:“就算他与庄国国主,真有不共戴天之仇,无可回转。又何必急于此时?他日我大齐马踏天京,区区庄国,还不是传诏可灭?”   姜无华笑了:“母后啊,儿臣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呢……估计武安侯是等不得了吧。”   大齐皇后严厉地看着他:“你父皇英明神武,必能一匡天下。我儿伟略在怀,又如何不能马踏天京?”   姜无华笑眯眯地道:“父皇当然是英明,儿臣则未必神武。这些话关起门来说就可以了,母后切莫自己当了真。”   大齐皇后一拂袖,气得不肯言语,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乖巧的太子妃继续着话题:“武安侯若是把个人仇恨看得如此之重,凌于家国。那离开我大齐也是一桩好事。不然以他的身份,无罪而擅杀他国正朔国主,咱们岂不是落人口实?景国他们可找到借口啦!”   她顿了顿,忽地抬眸:“难道这就是他请辞的理由?”   “至少……”姜无华慢慢地道:“这是天子不当场杀他的理由。”   宋宁儿眼睛转了转,又生出一点好奇:“殿下说武安侯洞真就会去杀庄高羡,难道他现在就已经能够洞真?”   “绝无可能。”姜无华平静地道:“古往今来最快成就洞真的太虞真人李一,真正洞真的年龄,也已经是二十六岁。姜望今年才二十二。虽然说历史记录就是用来打破的,但他们处在同一个时代,我目前并没有看到姜望在修行上强过李一的理由。”   “那我就不懂了。”宋宁儿一时忘了继续浇水:“如果说一定要走,武安侯为何不等到成就洞真,再离开齐国?以他表现出来的天姿,虽稍违本心,于此洞真亦不难。现在就离开大齐,前路难测,风雨飘摇,何其凶险?”   姜无华停下了手里剪花的动作,怔怔看了前方一阵,只道:“这就是他给天子的诚。”   宋宁儿俏生生地看着他:“这也是殿下想要的臣吗?”   “天下是天子之天下,孤也是天子之臣。”姜无华的表情略微严肃:“孤不想,也不需要任何人,做长乐宫的臣。”   宋宁儿想了想,又道:“倘若武安侯这次活着离开了,殿下会对付他吗?”   姜无华哑然失笑:“孤为何要对付他?”   “他曾经妨了殿下的路,还……”太子妃乖巧地看了一眼暖亭:“跟咱们母后作对。”   “妨了孤的路又何妨?孤行如此之道,囊括寰宇,岂无高山险壑?孤绕一绕,再往前走就是。另外……”姜无华扭头看着她,语气温柔:“他从未跟母后作对过。宁儿回娘家可不要乱讲话。”   宋宁儿吐了吐舌头:“哎哟,我脑子笨,最近不回娘家就是。”   ……   ……   昔日斗于万军,今朝还君日轮。   问汝何以为报?   于此痛砸颅门!   正如日轮砸人脑门,砸的通常不仅仅是脑门。   姜望以朝天阙为兵器,要击垮的,更是重玄遵对自己神魂世界的掌控。   天阙位移,是神宫易主。   那至尊至贵的古老石门,仿佛成了天穹的具象,不可回避,不可阻挡。而重玄遵的刀,还被姜望以六欲佛掌拿住。   在这关键的时刻,重玄遵直接松手弃刀。任那灵识之刀在姜望的掌中捏成青烟,而自己倏然折跃,以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脱离六欲菩萨的注视,在空中与那古老石门平行。   而有寒眸如星,斩妄见我。看到了姜望踏门而出尚未尽掩的那一缕缝隙。   伸手一推,大步前跨!   尽管天阙镇神宫,尽管斩入吾四海。   我自掌推天门,登堂入室!   这一步真是惊绝!   何为天敕武灵?   此世此境,论武唯一,此亦天命!   是最能够发挥主场优势的灵识杀法。   而重玄遵却在这生死对决之刻,完全放弃自己的主场,杀进姜望的神魂世界里。   伱破我蕴神殿,我亦破你蕴神殿。   且看是谁不能当!   重玄遵高阔的蕴神殿,还在星海之中熠熠生辉。   但蕴神殿之外,已是空空荡荡,再无半点阻隔。门户大开,等着手握朝天阙的姜望去破坏。   可他真能同重玄遵以此对赌吗?   他真能先重玄遵一步,击破重玄遵的蕴神殿?   重玄遵的蕴神殿中,还藏着什么?   面对重玄遵这样的对手,没有把握,就等于输。   这样的赌局上不得。   在姜望的元神海里,头角峥嵘的缠星之龙一跃而起,遨游星海,张牙舞爪。龙眸之中,两道金光如柱,当场撞上了杀入此间的天敕武灵相,将重玄遵即要铺开的凌厉攻势阻了一阻。   神魂杀术洞金柝!   便是这一阻,姜望退步返身,将手中高举的朝天阙又竖立,立成一座碑,立成一座牌楼。反镇自身!   轰!   重玄遵的天敕武灵相,被强行推出神魂世界,受阻于朝天阙之前,再次与立于门下的六欲菩萨对峙。   姜望是真正的倾尽全力,在战斗的一开始就想推至终局。可重玄遵怎会让他如愿?   神魂之争固然瞬息万变,往往一念之间交手千百合。但他们两个人彼攻我伐,却是迟迟分不出结果。   而在身外,瞳术的纠缠也在姜望点燃三昧神火之后,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那张复杂如星海的棋盘里,固然黑色棋子近乎无限,不断增加。那仅有两枚的赤金色棋子,却也在源源不断的神魂补充下,不断膨胀,百倍千倍地扩张体积,顷刻如山如嶽。   黑色棋子乱中有序,结成阵势,反覆冲击。   赤金色棋子岿然不动,永恒不朽。   在神魂世界和瞳术都陷入僵持的此刻,以太阳神宫巡游雷海的重玄遵,终于对上了姜望的剑!   他不见长相思之锋芒已多久?   自伐夏战争结束后,双方在战场上王不见王,再无同时出手的时刻,更别说正面对决。   中山国那次临时起意的切磋,只能算是打闹,并不能验出成色。   此时姜望纵行雷电之中,霜披后展,一剑横眉。   在双方视线都在厮杀的此刻,以剑代眸,势满今秋。   于那肆虐全场的雷电光柱之上,有四座星辰接次亮起,星路蜿蜒结北斗,而后一剑倾!   道途杀剑,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这是当年伐夏战争开始时,在点将台上呼之欲出而未能尽出的那一剑。   第一次就预备为重玄遵而鸣,于今再相逢!   当贯彻天意之杀的不周风,微旋在雪亮的剑锋之上。   太阳神宫里的重玄遵,看到苍穹飘雪,剑光掩盖日光雷光一切光。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那是千秋醉也无法带来的烈意,令他不由得一步走出太阳神宫,用直面危险的方式,真正感受当初点亮了岷西走廊的这一剑。   这才是厮杀!   无与伦比,酣畅淋漓。   战场在神魂世界,在他们的眼睛,也在这得鹿宫。   他面迎姜望而走,千锤百炼的恐怖体魄,在天意之杀的冷意刺激中,有针扎般的痛感。飘飘大袖之下,掌中星轮、日轮、月轮,连成了刀。   在韩令的视野里,他看到——   重玄遵的眼睛是一片赤金,姜望的眼睛是一片漆黑,彼此的视线被彼此侵占,两个国侯都似盲人。他们的神魂几乎未有波动,显然已经调集所有神魂力量,厮杀在神魂战场中。   而于纵横激荡的雷光森林里,白衣胜雪的国侯,自往高处,面迎那落自九天的青衫剑仙人。   这夺尽人间风华的一刀和九天之上垂落的一剑。   曾经未相逢。   相逢的这一刻,却如此寂静。   轰!   强如韩令,也感到震耳欲聋。视野之内在某一霎,也只有炽烈的强白光!   感谢总盟帝国|秦殇给竹碧琼打赏的白银盟! 第九章此心不囚   第1940章此心不囚   曾经有无数人,都在期待这一次对撞的结果。   万军翘首,万众瞩目。   最后是重玄遵一步神临,提前终结了战斗。   至今临淄的街谈巷议里,犹有人面红耳赤,争说当年若是如何会如何。   如今二者双双封国侯,各自神而明之,再争这一合。   五府同耀,剑移北斗,姜望已经展现了巅峰杀力,重玄遵三轮斩妄,亦无留手。   神意都被绞碎在一起,恐怖的湮灭性的波动,以刀剑相交之处为中心,迅速向四面八方扩张。   肆虐满场的雷电之林,都被一扫而空,只在穹顶尚有余响。   而那飘飘之飞雪,尽数化作了雨。   雷鸣残震,暴雨如注。   天象亦为此合改。   可惜了好好的一个艳阳天!   当然自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将其笼罩,此等天象只局限于此方天空,不会影响得鹿宫之外,不会被得鹿宫之外的人看见。   天崩地裂亦只在此宫中。生和死都是一门隔。   场中刀与剑相抵,一合即分。   所有的元力、空气,全都被轰碎。巨大的真空状态,存在于两人之间。而后雷雨倾。   姜望虽有双眸,目不能视。虽有双耳,耳不能闻。   在生死系于一念间的战斗里,于这一刻,听觉和视觉都已消失。唯有长相思和日月星三轮斩妄刀的对撞,带来绵延不绝的回响。   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诠释着它所遭遇的阻力。   以剑锋感受刀锋,以剑意触碰刀意。   以剑为眸,为耳,为道途的延伸,为意志的体现。   姜望纵剑更近,霜披如旗,飘展在雷雨中。   曾经需要极力与重玄遵拉开距离,才能避免溃堤之势。现在却主动近身,争于方寸之间。他要挑战神魂,挑战勇气,还要挑战重玄遵足以笑傲神临的体魄!   不应该歌颂苦难,但天狱世界里痛不欲生的数十万次凌迟,的确成为他今日的资粮。令他得以再一次站在重玄遵面前,于厮杀中多出了更多选择,有资格正面硬撼。   而重玄遵倒提长刀,欣然自往。   这场战斗对他们的意义并不相同,但他们都必须要全力以赴。   姜望以剑仙人合四府,重玄遵以斩妄驭三光。   铿锵连响好像一曲琵琶,青电白虹如似两条蛟龙!   嘈嘈切切错杂弹,彼扑我撕,穿行在雷雨中。   太快,太坚决,无人肯让!   雨点落向长相思冰冷的剑锋,还未迫近,就被七团光球焚化。   七团光球显化七灵,姜望剑如龙折,斩出术似洪流!   苍龙七变!   八风龙虎!   焰花焚城!   重玄遵袒衣折刀,疏狂如醉酒,左手五指一张,如月的门户开在七灵前,似虚似实的月光之手,在恐怖吸力的帮助下缠缚七灵,而汹涌的月光之海,将苍龙七变所轰出的元气乱流尽数吞没。   是为超品道术,新月之门。   而每一缕缠到他身上的所谓八风,都在一瞬间加剧、千百次吸斥反覆的重玄力场下,被撕扯得七零八碎。缠锁不加身。最后只有微风拂白衣,墨发于额前稍动。   在这样紧张而高速的战斗里,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提起他的后脖颈,将他猛然拔高三五丈。   在重玄神通的帮助下,他的身法之刁钻奇诡,能够超脱所有关于身法的想像。一切身法定式,在他身上都不成立,他可以在任何一个角度以任何一种力量推动自身,并且影响对手。   如此居高临下时,他的左手又捏作飞鸟印,遥按姜望一掌。   狂风骤起,席卷八方、接天连地,将雷云都掀开了一隙。   巨大的风鸟便展翼穿隙而来,闪电般地扑落璀璨焰城。   大齐术院所创,超品玄阶道术,天隙风鸟!   神临修士常用的超品道术多为黄阶,只有那些最优秀的道术天才,才会向玄阶道术探索。   天隙风鸟作为玄阶道术,舍弃了所有繁复的可能,只专注于两点,极致的快,无与伦比的锋利。   被术院修士称为“不可回避之术”。   它的杀伤力极其可怕。完整地贯彻了重玄遵的意志,后发而先至,一往无前地撞进了焰城里——一时贩夫走卒皆火焰,青色飘羽满华城。   姜望对焰花焚城的掌控可谓出神入化,重玄遵亦早已洞悉天隙风鸟之本真。   这是太华丽的道术交锋!   而在下一个瞬间,青风赤火彼此交错,发生了无比灿烂的爆炸!   若非被伟力所回护,得鹿宫这一下就要消失。   姜望和重玄遵目盲而对峙。   满天的残焰在风中转!   残焰飘飘似桃花血,青衫白衣又相接。   姜望并指虚抹长剑,长相思的冷刃之上,随之跳起一缕白焰,绕锋而流。   此非不周之霜风,而是三昧之气火。   脐下气海者,民火也,其名曰下昧!   点燃的是元气,强化的是道法。   这是姜望向内探索三昧的其中一步,自这一刻起,剑仙人斩出的所有道术,都晕染了白色的焰光,由是洞明真谛,而能同重玄遵这个稷下学宫的优异学子争锋相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重玄遵一边变化诸般道术,一边提刀一振,刀身之上跃起了一轮满月的虚影,像是明月高升在海平面。   脚下真就有了粼粼波光,偌大的得鹿宫陷落于更浩瀚的海洋。   四周的宫殿群都已经消失不见,唯有身处的这座宫殿成为海中孤岛,而在海水中不断沉没。   白衣的国侯就行走在海面上,海水倒映着他的卓然与潇洒,一轮巨大的明月,远远悬挂在他的身后。   照耀天与海,当然也照耀他。   他一步步地往前走,海面在他的靴底泛起细微的涟漪。月相世界随着他的脚步已铺开。   月轮开花之后,他将月光编织成了此世。   在人间成就了梦乡。   相较于他的其它神通,月轮总是不够显眼,但并非它不够强大。只是重玄遵战斗风格,常常不会对它有太多的体现。   传说明月是世界上最孤寂的囚牢。   月轮亦如此。   开花之前囚身,开花之后囚心。   姜望以长剑所斩出的一切道术,都要先在这座月相世界里映为虚影、成为梦幻。   而重玄遵代表此间之真。   他的道术铺天盖地,他的刀锋寒意凌颈。   他身后的巨大月相,主导了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唯独……姜望。   姜望的双眸仍然只有漆黑,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布,他却也毫不犹豫地踏浪而行,斩出一道道被月相世界阻隔而被下昧之火点燃的术法。   剑演万法,自行月相。   决死的交锋即将来临,双方都贯彻了自己的勇气和决心。   但让人期待的爆发并未发生。   在那无尽寂寥的海平面上,墨发垂肩的重玄遵大步而前,其身却在后退,以一种粉碎了观者感官的方式,走回了那一轮巨大的孤独月亮。   恰恰在他走回去的前一息,姜望遍身灿耀不朽之赤金光芒,好似立地塑金身,一念成神佛。   在他脚下海水退潮,在他头顶夜空褪色。   寂寞无垠的月相世界,被他的不朽照破!   悬照赤心,真我无幻!   此心如何能成囚?   先时累聚的道术、剑演之万法,一时间爆发在一起,如洪流奔涌,顷刻吞月!   巨大的孤独的月亮消失了,寂寞的无垠的海洋已褪去。   得鹿宫以及宫外的宫殿群,再一次出现在视野里。   月相世界被击破!   可惜……   姜望心中暗道一声可惜。   月相世界是重玄遵此前从未展示过的杀招,但因为赤心神通与真我道途的存在,反而让姜望看到了难得的机会。他亦不敢保留,第一时间启用歧途,谨慎地给予了重玄遵一个甚至称不上错误、只是相对次优的选择。   重玄遵还是在生死交锋的关头,毫不犹豫地走回月亮,所行唯想。   就如他年幼就拒绝了太虚派祖师的邀请,在迷界又拒绝了霍士及的收徒,后来又拒绝血河宗宗主大位……人生歧途太多,有些甚至不是歧途,只是另一条同样广阔的路,但他自行大道,从未偏转。   月相世界虽然被击破,而他无恙。   月轮囚不住赤心。   歧途误不了斩妄。   这一丝可惜的情绪,刚刚在心海泛起,就被无情斩去。面对重玄遵这样的对手,姜望必须保持全部的专注,必须保持精神的无垢,在方方面面都做到极致,方有可能赢得那一缕不知何在的胜机。   没有机会创造机会,失去机会再寻觅机会。   他在月相世界褪去的同时大踏步前进,精确地踩着月相与现实破碎的交界线,给予重玄遵一种煎熬的失控感。他的步声清晰有序,如鼓槌敲击着重玄遵心脏跳动的节奏点,给予山洪海啸般绝不止歇的压力。   姜望对战斗节奏的把控,已近绝顶。   换做任何一个敌人,都很难在此刻不落入“势”的下风。   但他所面对的对手,名为重玄。   重玄家的男儿,从来不会惧怕压力。   担山担海,岂重于担责?   重玄遵身后已无月,而与姜望面向而行。天下虽大,无人能让他避道。只是他一直轻松自然的脚步,蓦地一沉!   整座得鹿宫都随之一沉!   姜望也手如绑铁,身如缠石,腿如灌铅,肩上像是扛着一座山!   此一时重玄之力全开,重玄万重!   万钧所负,岂可轻移?   面对重玄遵,慢一分都嫌太多,慢一厘已是致死之因!   重玄遵飘飞大袖,在如此恐怖的力场下如鱼在水,没有耽误半点时间,一步踏前,一刀横抹——   铛!   天地两分时,姜望仍然竖剑接住了这一刀。   在他竖剑的时候他原本来不及,可是他的身上,突兀的燃起了赤火!   此前他在五府同耀剑仙人的状态下,只是赤红色的火线绕身而流。但现在赤火点燃在他的皮肤,游走在他的肌肉,跳动在他的血液里!   肾者臣火,亦称精火也,其名曰……中昧!   探索的是精血,沸腾的是体魄!   重玄遵一刀斩得姜望不断后退,可是随着中昧之火的燃烧,姜望顿止身形,而竟倒推!   三昧真火自君而民再臣,接次点燃,此刻的姜望在精、气、神这三个方向得到了全面的加强。   他也在神魂之战、瞳术之战、道术之战,乃至于剑术刀术之战里,全部进击!   汹汹大势如涨潮,洪流溃堤在一瞬。   这样险恶关头,重玄遵却慢条斯理,如作闲茶饮。   血液奔行在他的身体里,有如湖海咆哮。力量鼓荡在他的肌肉中,是高山巍然。他的剑眉掠上一缕金边,他的黑发染上一层银辉,他那被赤金色覆盖的眼睛,在卧蚕处流动了星影。   他对神通的开发举世无双,以日月星三光之力勾勒自身,三才结阵绘禁纹。瞬间筑起自我防护的堡垒,又好似立起天柱以撑天。   在这样的状态下,同时稳住了星罗棋布之棋盘,调整了黑色棋子的如潮攻势。掌控天敕武灵相,打退了六欲菩萨的入侵。而后大袖张如云旗,长刀任性劈斩,斩在了姜望的剑锋!   锵!   刀剑交错而过又再回来。   谁也不避,谁也不退。兵器是彼此勇气的延伸。   日月星三光,精气神三昧。   一个是亘古悬照,无尽辉煌;一个是此中滋味,唯吾自知!   他们对战斗时机的把握,都是当世绝顶。所以彼此都不会给对方留机会。   所有的战斗意图都被预判,所有的战斗陷阱都无法成立。他们杀成一团,几乎难分彼此。   雨早已被杀尽了,单单几缕残雷,剩得十分苦闷,也在云中将被推走。朝阳仍然悬照,可阳光却不敢落到他们身上。   光也被斩碎!   两人一合即分,一分又合。   再分再合,瞬间对杀了三十三轮。   这是神、意、势的全方位碰撞,力与美完全诠释于他们舒展的肢体中。   甚至散逸的剑气与刀气都在厮杀。   姜望以仙念掌控每一缕剑气,以严谨的、军阵推进般的方式,去争夺二者身外的空间,在已有的战场之外还在开拓战场。重玄遵则斩妄见我,任意自然,每一缕刀气,都落在最直接最恰当的地方。   因为无法分出胜负,剑气与刀气不断碰撞不断飞散,亦不断增加不断膨胀,最后绕身而开,绽成一朵几乎填塞得鹿宫的莲!   搏命的二者,斗杀于蕊中。   这是一朵如此巨大、美丽得近乎梦幻的莲,本该洞穿一切的锐气,却在难分轩轾的战斗才华下,结成了恐怖的平衡。   此等画卷如梦如幻,不似人间能见。   青衫白衣,杀在气莲道台。   幻光飞转,连韩令也看不清此时的胜负。双璧并举,实在是难分秋色!   只是随着战斗的进行,交战中产生的这朵气莲愈发恐怖。它在剑气和刀气之外,还渐渐混入了两位天之骄子的神意,两位国侯的势。   双方都尝试过用这朵气莲影响对手,而都被对方破解。他们维持着脆弱而又顽固的平衡,就此形成僵局。   在厮杀中无意产生的这朵恐怖造物,便在这种怪诞的情势下,不断汲取着二者战斗的余波,不断地成长、膨胀。   难以想像,当它走到崩溃的那一步,竟会产生何等可怕的破坏力。   定然不止于神临层次!   但姜望和重玄遵,此时都不能收手。   他们在全方位的彼此抗衡中,但凡有一丝罅隙,有一点退让,顷刻就要迎来全方位的崩塌。   现在最稳妥的胜利方法只有一个——在这朵恐怖气莲爆炸前,先一步击败对手!   可是面对这样的对手,他们也只能在保证自己绝不出错的同时,等待对手出错!   然而他们都没有等到。   这两个年轻人的意志,好像和时间的流逝同样恒定,同样坚决。   韩令无法判断他们到底谁更心坚如铁。因为没能等到他们的意志力熬到极限,由他们的战斗余波所产生的恐怖气莲,就已经膨胀到了他们所能把控平衡的极限——   无限逼近于洞真!   于是……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足以撕碎耳膜的洪声。   正在生死搏杀的两个人,瞬间就被巨大的气浪掀飞。属于他们的散逸力量堆积起来,膨胀成了他们也无法抵抗的山洪!   而在这个同样无力的时刻,白衣飘飘的重玄遵身周,浮现一颗美丽至极的璀璨星辰。这颗星辰悄无声息的破碎了。   重玄遵瞬间站定,墨发飘飞,提刀进斩!   他永远不介意和对手同处险境,同承压力,同受苦楚。   他拥有星轮!   他确实没能在气莲爆炸前击败对手,就如姜望也没能找到他的破绽。   可是他拥有星轮。   拥有星轮,他就拥有了先机,拥有了在气莲爆炸之后依旧完好的体魄,而面迎虽然竭力防护、却也已经吐血倒飞的姜望!   此时一刀定乾坤!   可是……重玄遵有星轮,姜望又在等什么呢?   重玄遵的星轮并不是秘密,拖到气莲爆炸他几乎是必输的结果,他在等待什么?难道只是无计可施吗?   倒飞于半空的姜望,给了一个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过的回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在等这朵气莲爆炸!   他在倒飞,他在吐血。可是他的力量在膨胀,他的道元在鼓荡。他身周的元气,如漩涡环转!   在他的身后,展开了一幅气息神秘的长长图卷。   图卷左侧开宗明义,以道文书就,其曰——   “万物有灵,人即万物灵长。   “……   “人即宇,人即宙,人即万仙之仙!”   如斯恢弘!   在这些文字之后,一个光头、赤身,上身没有女性性征、下身没有男性性征,五官也说不上男女,完全模糊了性别的人,出现在画幅中。   这个人描绘得纤毫毕现,毛发皮肉无一不清晰。绕着他的身体不断延展开的,是难以计数的细小光圈。   每一个光圈之中,都坐着一个隐约的仙人虚影。万仙来朝。   而在此刻跳进去两颗晶莹剔透的仙念,翩翩然落入了画中人双耳边的光圈里,将虚影描绘为真实。   万仙来朝图,今日画耳仙!   这当然不是正本的万仙来朝图,可这是真正的耳仙人。   轰!咚!嘭!滋——   重玄遵那短暂失聪的耳朵,骤听得万般杂声,而姜望的灵域,不,声闻仙域已降临!   在这场必须要赢得胜利的战斗里,姜望复刻了他在妖界所创造的声闻仙域,虽然范围不及当时,虽然神通开花后的了己三昧加上万仙来朝图的耳仙人,也比不上知闻钟的支持,虽然有太多的虽然……   但此域曾经战洞真!   自开战而至现在,所有的嘈声,全都成了姜望的武器。此前所有拼尽全力的交锋,竟成了此刻磅礴无垠的积累。   尤其是气莲爆炸所产生的声浪,几如长河瀚海。在声闻仙域的覆盖之下,就成为了耳仙人座下的万马千军。   万声来朝,万声皆赴。   重玄遵提刀才来,一瞬间已经遭受千万次轰击,直接被打得倒飞而起。本就是他们两个都不能掌控的力量所产生的爆炸,在这个时候竟然被声闻仙域所利用,成为姜望的主场。这根本不可能反应得过来,即便他是重玄遵!   他的那一丝罅隙,就此出现了。   姜望身如青虹直贯,在空中后来居上,几乎与倒飞的重玄遵完全平行。青衫对着白衣,各有各的皎洁。眼睛对着眼睛,尽管他们现在都看不见!   而韩令看到了……看到姜望遍身是伤,青衫残破都来不及修复。嘴角仍淌血,一剑已横眉!   在几乎不闻的碎响里,重玄遵的身周,又一颗星辰碎灭了。   二碎星轮!   这颗星轮破碎的意义,非常不同。   因为它不是重玄遵权衡利弊的选择,更非重玄遵用以争胜的弃子,而是实实在在地被姜望强势击破。   它意味着重玄遵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落入下风!   但姜望要赢得胜利,岂能止步于上风?   就连那星轮碎灭的微响,也化作了尖针,刺向重玄遵的要害。   而姜望不断地出剑,剑如泼雨!   刺、挑、劈、抹、挽、撩……   这近乎于道的每一剑,才是姜望巅峰力量的体现。   在这场厮杀中获得的所有知见,回响在得鹿宫中的所有声音,都在声闻仙域的统治下,对重玄遵形成了短暂却全面的压制。   纵然重玄遵神通盖世、刀法绝伦,一时也只可维持着均势,而竟不能脱身。   可此时他在下方,姜望在上方,他的落点并非无限,这场交锋本有尽头!   嘭!   重玄遵的背脊,狠狠地砸在了地砖上,发出了山脊断裂般的恐怖声响。以此落点为中心,炸开了蛛网般的裂隙!   得鹿宫的地砖,伟力倾注的屏障,成为了姜望的帮凶。   巨大的反作用力令重玄遵有瞬间的僵直,而姜望一剑当喉!   星轮三碎!   神魂的世界里,巨大的仙念似群鱼溯流,飞出天阙来,在同一时间无差别地轰击神魂世界里的一切。六欲菩萨趁机长驱直入,佛掌握持洞金柝,以之为长枪,将重玄遵的天敕武灵相,钉在了他的蕴神殿堂!   四碎!   星罗棋布之局中,赤金色的棋子已成撑天之嶽,不周之山,直接蛮横地一撞,满盘黑子皆飞起。因此跳出棋盘外,掀翻这棋盘!   五碎!   在这一刻,眸前的赤金色封障终于被揭开,重玄遵终于再一次看到姜望,也被姜望所看到。   四目相对的同时,无比恐怖的斥力以他为中心膨胀开,把姜望推上高穹!   重玄遵一握长刀,直接弹身而起,吸力斥力不断起伏之下,他的墨发白衣也飘展如旗——   “好了!”   大齐天子那深沉似海又威严如山的声音,在宫室内响起,宣告了这场决战的终局!   感谢书友“小饿驴”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6盟!   ……   本章六千,其中一章,为盟主“狡诈奸滑台小八”加更! 第十章山高路远   第1941章山高路远   当大齐天子叫停这场战斗,战斗的结局自然就已经出现。   虽然此时的姜望浑身是伤,此时的重玄遵却纤尘不染。   虽然重玄遵还有两颗星轮,虽然他仍然战意高炽、气血如洪……   但胜负已分了。   至少分在此刻。   重玄遵身在空中,忽地洒然一笑。他的墨发和白衣都垂落,大手一张,散开了日月星轮。转身步下高空,潇洒往外走。   宫门自然为他而开。   久候在宫外、或隐或现密集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呼吸都会被反覆听闻。   他早已习惯了万众瞩目,也并不在意人们的想法。   在威严高大的宫阙下,他的步履任性,笑声疏狂——   “此去山长水远,姜青羊,江湖再会!”   他就这么潇洒地走了,就像姜望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等在宫门外的丘吉,远远看了殿前的姜望一眼,什么眼神也没有给,小步跟上了重玄遵。   现在唯有姜望站在地砖开裂的得鹿宫前,他和宫室内的大齐天子,只隔了一扇门。但守在门前的韩令,不会再请他进去。   重玄遵的江湖再会,他视为一种祝福。   因为此去生死难料,福祸其实未知。   他赢得了与重玄遵的第二战,可是心中并没有酣畅的感觉。   他亲手斩开了离开齐国的路,可是前路也并没有变得清晰。   但这就是他的选择。   他出发的地方就是一片废墟,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回到那片废墟去。   再辉煌的盛景也不可以叫他安枕,对和错有时候只能交给时光来检验,或者说,对和错已经不再重要。   曾经离开庄土,万里独行,现在他也要孤独地再走回去。   他面向宫室,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臣向天子辞行!”   “把朕送你的那套《史刀凿海》留下,你没有再读的必要。”宫室里传出来天子的声音:“阅尽历史四千载,洋洋洒洒千万言,竟不知一明哲保身。可见读书明智,并不能当真。”   姜望道:“这套书臣并未随身携带,陛下若是一定要讨,臣回头让人买一套还给您。”   韩令虎视眈眈地瞧着姜望,大有一言不合就上去强搜储物匣的架势。   但天子只是道:“不要再称臣了。”   那雄括万事的声音略略拔高:“武安侯姜望,罪在大不敬!今夺其爵,削其职,收其封地,贬为庶民,逐出齐土!韩令,你督行此事。”   姜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和韩令一起出现在得鹿宫外,而面前宫门深掩。   他对着宫门再次深深行了一礼:“惟愿陛下保重圣体,千秋鼎盛!”   而后起身,就以这伤躯残褛,迳往宫外走。   肩负驱逐庶民姜望之责的韩令,赶紧跟上,伸手一搭,便替他弥补气血、修复了如意仙衣。   身为大齐宫城内官之首,他对姜望并无个人好恶。爱憎皆同于天子。   此刻随着姜望往宫外走,明里暗里的视线都被他遮挡。   两人都无言语,直至走出了宫城——   宫城外,是乌泱泱的人!   此处向来是空空荡荡的广场,不允设食肆酒坊,不许叫卖聚集,何曾聚拢过这样多的人?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缄而无声,显示了良好的纪律性。很显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军人。   人群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叫姜望不由得驻足。   他驻足在这阊闾门外,整理心情,笑了一笑:“诸位于此就朝食乎?”   现在是辰时,亦即“朝食”之时,很多人都在这个时候起床吃早饭。   曾经的武安侯算是和他曾经的部下打了个招呼。   但面前的人群沉默不言语。   仿佛可以用这沉默将他留下。   姜望驻足了片刻,又往前走。韩令便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人群也沉默地让出一条道路来。   姜望慢慢地走在人群中,视线的重量他早知道,视线的重量他已承担。   他的坚决,就在这沉默中传递。   忽然有一个汉子单膝跪地,拦在身前,仰头看着姜望,面容悲戚:“侯爷!您还记得我吗?在夏国岷西走廊,您救过我!您……为什么要离开啊?”   姜望看着他,其实对救他的事情并没有太多印象,但这张脸的确是相熟的,曾在夏地追随他作战。   岷西走廊那一次,弋国大将阎颇与夏国的周雄打生打死,战斗余波殃及了不少齐方士卒。   他一边伺机加入战斗、帮助阎颇,一边抓紧救人,还因此让潜伏一旁的易胜锋看到了机会,迎来了薄幸郎的偷袭。   这个汉子,大约就是当时的士卒之一。   身为将领,目光囿于一兵一卒之生死,不以保全自身、发挥更大作用为重,称得上愚蠢。但也成为人们怀念他的理由。   姜望伸手将这个汉子提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打算离开。但人群齐刷刷地跪下来一大片。   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   这个与他拔过哪座城,那个随他斩过什么将,谁与他举过旗,谁曾和他一起分过酒……最后都问他为什么走。   姜望只得抬起手掌,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这些热血上涌的军汉,才得肃静。   “此事朝廷自有公示,我就不说了,具体情况以朝廷公示为准。”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四周,诚恳地说道:“但是诸位袍泽,我永远不会忘记和伱们并肩作战的日子。今日离别,并非永别,往后江湖再见,我当敬诸位酒!”   “还是我先敬你一杯吧!”额缠玉带的李龙川从人群中走出来,手上提着一壶酒,指间夹着两个酒杯。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用靴子踢人:“都起来吧,人家心意已决,你们道个别就算心意到了。”   军汉们纷纷起身。   这个英武的青年将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走路的姿势已有十分怨气。   “我本是不想来,家姐非要我替她送送你,为你践行一杯……”他说着,随意倒了一杯酒,姿态轻慢地递与姜望,道了声:“嗟!”   姜望完全能够理解朋友的情绪,只是笑了笑:“今饮嗟来之酒!”   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将杯口朝下,笑着说道:“替我问凤尧姐姐好,希望以后有机会当面赔罪。”   倒是李龙川有些不好意思了,颇为扭捏地陪了一杯。   酒液下肚,沉下去一些羞臊,浮起来一些忧心。   他认真地说道:“希望咱们不要在战场上遇见。”   当今天下,列国相争频仍。君择臣,臣亦择君,人才往来本是常事。大齐如今的国相江汝默,可也是小时候由他爷爷带着,从申国迁来的。   不过具体到每个人身上也有不同。比如姜望这样的国之天骄、战功彪炳者,天子越是看重,就越不会放任其为他国之剑。   姜望承诺不会去其它国家效力,这承诺之所以被相信,不仅仅是因为姜望本人的品格。更因为他回来齐国当面请辞的实际行动。   这道理非常简单——他若要去天下任何一个霸主国,直接去便是,齐国的压力,自有那些霸国担着。他根本没有必要回齐国一趟,用自己的生死,来考验齐天子的心情。   知道姜望接下来想去干什么的人并不多,在姜望的认知里,除了重玄胜之外,应该只有当今天子。   因为他几乎从未在人前提及过庄高羡,在这段艰难的长旅里,他始终缄默着,咽血于肚中。   所以这句笑着说出来的“希望以后有机会”的分量,李龙川现在并不明白。   但是他明白李龙川这句“不要相见于战场”的沉重。他割舍了在齐国的所有名禄,表现出一心求道的无情,李龙川仍然视他为好友。   所以他郑重地说道:“绝不会。”   在李龙川之后走出人群的,乃是临淄贵族圈里最受欢迎的晏抚晏贤兄。   “我就不跟你喝酒了,等会还有事情。”他语气随意地交代着,就像姜望只是简单地出个远门,随手把一叠房契拍到姜望手中:“这里有一些宅子,五域几个主要国家都有,你自己看着住哪里方便就住哪里。省得自己再去置办了。”   这刺眼的财富之光迫得李龙川连连后退,用轻掩口鼻的方式,表现一个名门子弟对阿堵物的嫌弃。   姜望将这叠房契又塞了回去,认真地道:“晏贤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一心求道,往后应该都在深山老林、荒野险迹,用不着这许多房产。”   晏抚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反手又拍了一个储物匣在姜望手上:“这匣符篆你留着防身。常住深山老林的话,蛇虫鼠蚁什么的也颇为麻烦。”   姜望生怕他再看出点什么来,便大大咧咧地收起来了:“那我就却之不恭,回头给你捎点深山老林的土特产。”   这时一个黑瘦黑瘦的小子从人群里钻出来,一下子就抱住了姜望的大腿,尚未开口,先涕泪齐飞。   而后高声遏云,喊得惨绝人寰:“师父!”   姜望无奈地看着他。   他扬起泪眼婆娑的花脸:“师父,我跟您一起走。我给您捧剑!”   “小兔崽子!是这么教你的吗?”当代博望侯很是气愤地踏入场内:“我教你说的什么?让你叫他不要走!”   褚么抱紧师父的大腿,哭得很伤心但表达很清楚:“我师父天下第一,可是他不开心,如果他走了就开心,我跟他走。”   姜望一早就知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组织这么多旧部过来,除了重玄胖没有别人。但他心里明白。与其说这位挚友是想要打感情牌留住他,其实更是为了让他在离开齐国前,好好地告个别,走得更没有牵挂。   他揉了揉褚么的脑门,温声说道:“师父现在不能带你走。你是我姜望的弟子,你能够听得懂道理,所以我跟你讲道理。第一,你娘亲在临淄,你要留下来照顾她。第二,你现在年纪还小,身体未长成,没有到完全可以放开修行的时候,你现在需要的是定下来好好读书,而不是行万里路。第三,你接下来要学的剑术,我都放在你重玄伯伯那里,等到下次见面,我要检查的……你能通过我的检查吗?”   褚么虽然机灵,但毕竟还小,只觉得师父说的很有道理,而他褚么确实是个听得懂道理的人。待听得最后的问题,也是下意识地点头:“能!”   “好徒弟。”姜望夸赞道:“真给我长脸!”   褚么抹了一把眼泪,俨然就骄傲起来。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   他追着褚么跑出来,人群中易十四却是和易怀民站在一起。兄妹两人简直是两个极端。   十四只是看着这一切,安安静静地不说话,易怀民则是嚷道:“姜兄!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相请不如偶遇,要不然今天……”   姜望只好拱了拱手,赔罪道:“下次一定。”   易怀民还待闹一闹,一眼便望到大步走来的华英宫主姜无忧,识趣地闭上了嘴,抻长了的脖子又缩回去。   姜无忧今日身边并无随从,简单地穿着一身武服,扎了一个马尾,大约是刚刚结束晨练便从华英宫赶来。从额上密密的细汗来看,早功的强度非常高。以她自开道武的实力,要出汗很不容易。   她也秉承着一贯简洁的风格,只问道:“姜青羊,你对齐国毫无眷恋吗?”   这不止是她的问题。   也是很多朋友想问但是没能问出口的问题——   当你的朋友说他要放下已有的一切,以莫大勇气去追寻自己的道途,作为朋友,又如何能以友情之名阻其前路?   所以李龙川只是愤愤不平一下,所以易怀民只是嚷一嚷“约定”。   此刻姜望看着姜无忧,晨光在她小麦色的肌肤上流淌,使得她在尊贵之外,有一种有别于其他皇储的蓬勃的生命力。而她的眼睛是如此英气,此刻又如此锐利。   殿下,我眷恋在齐国的一切,而这正是我请辞的原因。姜望在心中喃语。   但他只能这样回答:“殿下,我的路不在这里。”   姜无忧静静地审视着他。   他也平静地回望。   终于,姜无忧说道:“记得你答应孤一个要求吗?”   姜望苦涩地笑了一下。“当然。”   他永远记得他还欠姜无忧一个承诺,他会毫无保留地全力帮姜无忧一次,以偿还在营救竹碧琼一事里,姜无忧的帮助。   姜无忧如果让他留下,他就一定会留下。   哪怕他的心已经非常饥饿,非常需要吞食仇恨的痛果,甚至在妖界的时候就已经无法再按捺!   “原谅祁帅吧。”姜无忧说道:“虽然她并不需要,但这是孤唯一的要求。”   姜望默然。   姜无忧看着他的眼睛:“你说的对,那不是一场交易。”   而后迳自转身,踏着晨光离去。   她知道姜望有意斩离,而来主动解开因果。   此行山高路远。   不要牵挂。 第十一章相安无事   第1942章相安无事   “我的封地朝廷都要收回。老山铁骑以后归你,薛汝石已带队去鸣空寒山。你比我聪明,打仗比我强,他们跟着你会有前程。”   “独孤小进德盛商行,我已与她说好。我的份额转三成给她,剩下的都归伱。她很可靠,也很努力,你可以多教教她。”   “我在临淄和老山的两座侯府都会裁撤。但早前天子赏我的宅子倒还留着,算作可以变卖的家产。就留给褚么母子住吧,谢平仍可以做管家,仆役尽都留用,我已付了足额的工钱。有事情你多照应着。等褚么及冠,家里的开支就由他自己负责。”   “廉雀性子急,骨头硬,有什么事情你要压着他。廉家的手艺在那里,冷静下来没有什么不能解决。”   “三分香气楼在跻身四大名馆之前,官面上的麻烦你要帮着解决,这是我答应了的。有华英宫主和柳姑娘在,问题应该不大。”   “随我在迷界战死的三千两百人,你把我能卖的资产都卖了,拿钱抚恤他们的家人。朝廷给的是朝廷的,我给的是我的。”   “方元猷自幼孤苦,没有家人。我已把他的旧甲,葬入南山将军冢。郑商鸣说那个坟位是为我战死预留的,风水极好……如有来生,希望他投个好人家。”   “天府城的太虚角楼,把我的那一份都转给吕宗骁吧。太虚使者的玉牌我虽然拒了,楼却是咱们建起来的,怎么运营看你。”   “我府里那班歌舞伎,是牧国云云公主送的。就不要再送来送去了,她们愿意的话就帮她们找个营生,不愿意的话就养着,也吃用不了多少……或许开个歌舞坊?你做生意很有本事……”   武安侯府的牌匾已卸下。宫卫们进进出出地贴封条。   抄家的场面异常祥和,就跟搬家差不多。   姜望站在院子中间,慢慢地想,自己是否还有什么遗漏,一边思考一边说话。   重玄胜靠在躺椅上打哈欠:“还有没有了?絮絮叨叨的!韩总管都等你很久了!”   韩令正负手在院落一角,不发一言。安静欣赏着这座风格相当混乱的宅邸,试着捕捉一下姜某人的性格片段,多了解了解昨天的临淄新贵,今日的天涯路人。   “劳驾起身。”一名宫卫走到重玄胜旁边,很有礼貌地道。   重玄胜瞪圆了小眼睛:“这把躺椅是我的,我的!我买的!”   “抱歉,侯爷。”宫卫一板一眼地道:“武安侯府的东西,都要查封。”   重玄胜瞪了一阵,还是愤愤地爬起身来,宫卫立即将封条贴上了。   他恶狠狠地去瞪姜望。   姜望已扭头过去,对站在仪门位置的俊俏男子道:“白兄,你考虑好了没有?我的意见是你就留在这里。大齐帝国海纳百川,能容天下,当今天子是盖世雄主,东国之大,云集名臣。你的才能远胜于我,在这里才可以尽展所长。”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白玉瑕抱臂而立,侧对院中人:“我来东域,仕望君,非仕齐也。”   姜望认真地道:“我自己尚且漂泊,不知前路何在。跟着我走,可能会很危险。”   白玉瑕叹了一口气,有些忧郁:“我去哪里不危险呢?”   姜望一时无话可说。   “倒不用担心我妨你,你运气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白玉瑕摆了摆手:“我去备车。”   与重玄胜形影不离的十四,始终一声不吭。她惯来不爱说话,今天却是几次欲言又止。她不通世情,在过往的人生里只有重玄胜,再后来有了姜望这半个朋友,以及因姜望而促成的家人。今日絮絮叨叨的姜望……好像在交代遗言。   她不知道怎么表达。   她为这种感觉而难过。   侯府里的一切都被查封,马车也是临时买来,拉车的亦是一般的马。   姜望的白牛在南夏、焰照在青羊镇,都留给褚么。   却说白玉瑕出了侯府大门,抬手便招了招,释放些许气势,招那拉车的马儿过来。却不成想此马甚劣,半点灵性也无,稍被刺激就发起狂来,拉着车厢没头没脑地在街上狂奔。   白玉瑕飞身跃至,轻松拽住缰绳,将此马勒在原地,勒得它拔身而起,在空中扬蹄!   武安侯府所在的街道,于临淄是一等繁华所在,向来少不了行人。也就是今日武安侯府查抄,北衙才稍稍封了一下街。   但迎面正有一驾奢华马车行来,白玉瑕虽然勒马及时,对面却也惊住。   车夫倒是好手,第一时间勒马停车,可拉车的两匹马也是神骏,受惊之下力大无穷,更兼方向不同,整辆马车顿时倒翻,一个胖乎乎的婴儿飞了出来!   白玉瑕踏步御空,探手将襁褓中的婴儿抱住,又回手一按,定住了正在倒翻的马车,将之翻转。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身姿翩跹。   也才在这时候,看到那个面如死灰的车夫,以及马车车厢里那张惊魂未定的、端庄秀丽的脸。   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本来就身体不好,她的面容很有些苍白。   此时慌慌张张从装饰奢华的马车里爬出来,张开双臂往这边跑:“镜儿,镜儿!”   白玉瑕把婴儿放在她怀里,安抚她的情绪:“放心,孩子没事。”   与重玄胜完成了最后交代的姜望,正好听到动静,踏出府邸来,有些惊讶地道:“鲍夫人!”   此刻紧张地抱着孩子的小妇人,恰是朔方伯府鲍仲清的遗孀、苍朮郡郡守之女苗玉枝。   她扭头看见姜望,犹带惊色的脸上,眼泪顿时决堤。但还守着礼节,欠身道:“侯爷。”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   她穿得素净,脸色苍白,又梨花带雨,真有几分我见犹怜。   “我已不是什么侯爷,夫人不妨直呼我名。”姜望摆了摆手,走近前去看孩子,鼻端嗅到一种淡淡的香味,好似是金羽凤仙花。“小玄镜没事吧?”   苗玉枝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不到一岁的鲍玄镜,完全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似乎把刚才的危险,视作了一个好玩的游戏,故而咯咯直笑。此刻看到了姜望,则是张开莲藕般的小胖手,热情地要抱抱。   “侯……姜兄。”苗玉枝道:“这么多天没见,镜儿还是很喜欢你呢。”   姜望把笑得十分天真无辜的小玄镜抱在怀里,略略检查了一番,确定他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才笑着对小家伙道:“玄镜,你很喜欢我吗?”   小玄镜笑得露出两颗乳牙,伸出肉肉的小手,抓在他的喉结上,好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物,很努力地挠着。   咽喉要害等闲不示于人,不过在一个婴儿手中却是无伤大雅,权当挠痒。   姜望任他乱抓,笑着问苗玉枝:“夫人带着玄镜,是要去哪里?”   苗玉枝道:“他在家里哭闹个不停,我便说带他出来散散心,顺便……去祭祭他父亲。果然一出门就不哭了,是个性子野的。”   姜望肃容:“这事不能耽搁。”   他把小手一直不闲着的鲍玄镜放回苗玉枝怀里:“孩子还小,夫人不可让他在墓地久待。速去速回为好。”   苗玉枝低下头,嗯了一声,又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姜兄你……一路顺风。”   姜望点头表示谢过:“希望再见之时,玄镜已经能跑能跳,复见朔方之雄风!”   小玄镜咧嘴笑着,仿佛听懂了一般,在母亲怀里使劲蹦了两下。   苗玉枝又欠身一礼,抱着孩子回车厢里去了。   车夫早已吓得半死,此刻是强自镇定,驾驭着马车,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这条街道。   马车才行过两条街,苗玉枝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往左。”   车夫犹豫地道:“夫人,左边不是去将军冢的路。”   车厢之中,苗玉枝迷惘地靠坐着,怀中的婴儿也抿起了嘴唇,再无笑意。   她的声音淡漠:“孩子吓着了,今日……不祭。”   ……   ……   目睹着朔方伯府的马车离去。   白玉瑕若有所思:“去祭鲍仲清,要经过你家吗?”   “我哪里知道。”姜望不耐地道:“你倒是不妨我,出门就妨着别人了!未来的朔方伯,差点没在这摔出个好歹……你备的车呢?”   “车不就在——”白玉瑕扭头过去,才发现那驽马吃这一吓一激,已是跪伏在地,死得透。本就不怎么样的车厢,在他放手之后,亦是摔在地上,分崩离析。   “嗐。你运气真不好,找的什么马车。”白某人把手一拍:“算了,我再去弄一辆回来。”   之所以非要备马车,倒不是姜望要讲什么排场,而是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在齐境之内横飞了。总不能徒步出境?   “不找了,就这样走吧。”韩令在这时候走出来。   姜望道:“我已夺爵去职,境内不可横飞。”   “不要紧。”韩令颇为温和地道:“本官是皇命在身,奉旨驱逐。我拎着你飞。”   他看了白玉瑕一眼,补充道:“你们。”   宫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天子身周之地,他韩总管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浪费。   ……   ……   梁庶是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八月来到的临淄,在东街口做成衣生意。   他的手艺其实还算不错,但在竞争激烈的临淄,也只能勉强混口饭吃……他万里迢迢跑到临淄来,当然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   他带着任务。   他的任务非常简单,就只是搜集所有关于大齐武安侯(彼时还只是青羊子)的情报。甚至因为他本身并不具备超凡修为,对他的情报要求也很低。不需要情报有多么准确、多么隐秘,只要是临淄城里关注武安侯的老百姓,能够第一时间得知的消息就行。   而他所获得的酬劳非常丰厚,足够他在中山国的妻子儿子锦衣玉食。   是的,他是中山国人。一个在各种意义上都非常普通的人,本身也没有什么修行天赋。在很早的时候就被神秘人吸纳,作为特殊人才培养。   他至今不知道上级是谁,不知道自己背后是什么组织。   武安侯以大不敬之罪,被削爵去职、驱逐出境!这消息轰传临淄,他当然也第一时间得知。   通过进料的渠道,夹了一封闲谈的信,将此事加入临淄的诸多杂谈中,当天就送了出去。   他不知道终点是哪里,不知道谁会接收,也不知道临淄是否还有他的“朋友”存在。他也不需要知道。   这封信以非常可怕的速度传到了新安城,中间当然少不得一些超凡手段。   这是庄国国相杜如晦亲自架设的一条线,耗费巨万,横贯现世万里,只为姜望一人。   道历三九一九年姜望于黄河之会登场,剑指林正仁,吓得所谓的庄国天骄不敢上台,而后一举夺魁、天下扬名。   从那个时候起,这个名字就成了庄高羡的心病。本该随着历史烟消云散的枫林旧事,便成了一块拔不掉的恶疮,挤不干净的脓!   甚至是还在归国的路上,杜如晦就已经着手准备针对姜望的情报线,一直到如今!   这些密密匝匝的情报,支撑着他们历次精准的行动。   第一次通魔之罪,天下缉捕,险就功成。   第二次更是由庄高羡亲自涉险,匿迹前往妖界出手,成功将其打进霜风谷,近乎完美的完成了计划。   之所以只能说“近乎”,因为姜望于不可能中创造了可能,奇迹般地逃回现世。   而后相安无事到今天。   是的,本该是相安无事。   庄高羡已经放弃再冒险,他作为一国之君、四千里山河主宰,传承了三代的庄国正朔天子,冒那么大的险都没能成功,还被齐国敲打,被三刑宫盯上了。若再三为之,风险太大,而收益太浅!   身为大齐武安侯的姜望,本就与他一起站在时代的洪流里,本就同为国家体制的一员!是既得利益者,也是体制本身。   天子不杀,弑君者百代莫赎。   除非社稷崩灭,天子杀天子。   大齐武安侯是不可以擅杀他庄国天子庄高羡的,无罪而诛天子,等于挑战现世主流的国家体制,等于否定人道洪流里的天子之概念,亦等于阻截人道洪流!   人道洪流滚滚向前,国家体制乃是大势所趋,任何阻挡在此洪流之前的存在,都将被毫不留情地碾灭。姜望如是,齐国也不能例外。   今日大齐武安侯敢擅杀庄国天子,他日景国便能问罪临淄!   除非他庄高羡有大恶大罪,或有机会责而杀之。但他如此贤明,朝野称颂,他如此德昭,万民敬服,又哪里存在这样的机会?   又或者,有朝一日大齐帝国一匡天下,连景国也扫平——那又怎么可能?   所以庄高羡本是已经放弃了冒险的。   他愿意和一个不断证明潜力、不断创造奇迹、身后站了越来越多强者的年轻人,在遥远的时间和空间里相安无事。   他愿意把遥在东国的绝世天骄,当成一个警醒自己的暮鼓晨钟,以其每一次精彩的事迹为回响,督促自己更虚心纳谏、更勤政爱民,带领这个国家往更高处走。   但是现在……   “他现在可以杀你了。”殿中有高悬之明镜,镜中的声音如是道。   空阔的大殿里,唯有庄高羡一人坐龙椅。   他的面容隐在阴影里:“是的,这很公平。我现在也可以杀他。”   镜中的声音道:“他非大齐国侯,不再受齐国庇护。但仍是带回神霄世界消息的人族英雄,你若杀他,自损国格。一旦暴露,难逃三刑。”   庄高羡坐得端正而威仪,轻轻阖眸,只道:“所以我需要做得干净一点。” 第十二章勿忘心安   第1943章勿忘心安   “年轻的勇气真是可贵啊。”镜中的声音忽然感慨。   庄高羡并不承认他的勇气不如姜望。   他当然没办法像姜望一样,悍然脱离国家体制,放弃一切荣华,独对所有危险,只求握剑之自由。   他当然不愿意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直接去东域,当场截杀其人,直面此举所带来的一切后果。哪怕他比姜望强大得多。   但这无关于勇气,只在于二者的决心。   姜望要杀他,是心有刻骨之恨,肩负血海深仇。他要杀姜望,更多只是为了斩除威胁,抹掉隐患。当他觉得有这个必要的时候,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行动。当他认为得不偿失的时候,他就沉默忍受。   可思前想后,权衡利弊,又何尝不是岁月带来的踟蹰?   “我觉得真正的勇气,是我们正在进行的伟大事业。”庄高羡道:“是哪怕没有任何人理解,也在黑暗中坚忍地前行。”   “我真高兴你能发自肺腑地认同我们的理想。”镜中的声音用一种并没有很高兴的语气说着,转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庄高羡道:“首先庄国的护国大阵必须尽快建立起来。不然一旦没能将他解决,等他成就洞真,我将永无宁日。”   镜中的声音道:“这些资源我们当然并不缺,也很乐意提供给朋友。但是需要以一个合理的方式慢慢交付,不能显露半点痕迹。盯着我们的人,可比你想像的,还要多得多。”   镜中人强调他们组织现在的局限性。在万妖之门后的那一次出手抹除痕迹,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险。   庄高羡也点到为止,只要资源。   身为一国天子,庄国中兴之主,他非常明白利益与代价的关系。对于这个可怕的组织,他也并不愿意索要太多。他也怕到最后,他倾尽身家,也不能够偿付。   此刻他高踞孤独的王座,俯视眼前空阔的殿堂,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在行动之前,要先想办法摆脱吴病已的注视。他上次直接闯宫,对我的恶意已是太明显。”   “吴病已……”镜中的声音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没有进一步评价。   吴病已是不会对庄高羡有恶意的。或者说,在这位法家大宗师的眼里,从来不是看到哪一个具体的人,而只执着于某一件事。是否合法,是否合律。   至于怎么摆脱矩地宫执掌者的注视……   从矩地宫的职责入手,显然是一个好选择。   当吴病已的目光,不得不投向某一处,自然就会放松对庄国天子的注视。   譬如……祸水。   当然,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是勇敢者的游戏,必须提颅在手,行走于刀尖。   镜中人很期待庄高羡的表演,期待这位统御万民的雄主,会如何“做得干净”。他很喜欢干净。   就在这个时候,殿外传来脚步声。   镜中人的波澜适时隐去了,并没有留下任何观测的后手,给予了庄高羡足够的隐私和尊重。当然,更应该反过来说,庄高羡这样的人,决不允许自己一天到晚活在别人的视线里。   缉刑司大司首沙哑的声音响在殿外:“启禀陛下,佛门东圣地悬空寺的僧人苦觉,出现在引戈城外!臣等已多次交涉,他却置之不理。”   庄高羡一度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在龙椅之上,略略地抬起了头:“什么?”   ……   ……   韩令左手一个姜望,右手一个白玉瑕,横飞山河,将他们丢出了国境线。   “有什么话需要本官传达吗?”韩令淡淡地问。   姜望拱了拱手:“韩总管保重。”   而后转身,迳往远处走。   白玉瑕默不作声,紧跟其后。   原野上两个年轻人的身影是如此昂直,就这样往远山去,没有再回头。   他见过第一次面圣的姜望,也见过最后辞别于君前的姜望。   这短短的几年时光,胜过许多人一生的精彩。   大师之礼,东华阁中,紫极殿内,得鹿宫里……掠影重重,最后只有两字曰“保重”。   他对姜望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受,天子喜爱这个年轻人的赤忱与才华,欣赏他的固执与“不敏”,他也就喜爱这个年轻人,对其恭敬有礼,该提点就提点。天子放此人走,他也就放此人。   时代的洪流推举年少王侯,裹挟他,也消磨他,那种席卷一切的力量,非身处其间,不能感受挣脱之难。   人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混同唯一的。就像他韩令,在每天都被饥饿唤醒的小时候,也不曾想过,他有朝一日,也会成为这个伟大帝国的一部分。   他享受由此握得的权柄,忠诚赐予他这一切的人,也被手中的权柄所钳固。此生不可能跳出。   而姜望今能跳出洪流外,好像做得很轻松。   此刻已经自由,背影给人的感觉却很沉重。   这个世界常常很矛盾。   韩令静静地站在齐境之内,遥望远方,看着姜望,目光更在姜望之上。那连绵的山影,恍惚至高无上的龙座。天的意志,于此被承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山影是很寂寞的。   ……   “伱说他会不会突然追上来把你杀掉?”白玉瑕冷不丁地问。   失去了齐国的官方身份,自然也不再被朱禾之盟所覆盖,以后再不能横飞东域。无请而横飞他国,是一种挑衅。   离齐之后的第一个落脚点,姜望早已经选好,那就是旭国与象国之间的星月原。   此地长期无主。因为离星穹最近,成为修行者立外楼的宝地,也同时被景国和齐国看在眼里。两大霸国角力于此,根本没有空间让一个统一的组织成长起来,故而无主,向来鱼龙混杂。   星月原一战之后,象国人被彻底驱逐,而旭国修士获得了在此自由立楼的权利。   但这并不是说星月原就纳入了旭国的版图——旭国还没有这个胃口,齐国在当时也不可能吃得下。齐国当时最核心的诉求,仍然是夏地仪天观的裁撤。   这场规模不小的齐景代理人战争,不过是后来齐夏之战、景牧之战的前奏。   星月原仍是自由的,只是战败的象国修士于此不自由。   自由之地正是姜望的选择,当然观衍前辈的存在,也是一个很大的因素。   若是庄高羡没头没脑地杀过来,真的就可以从此宣告“没头”了。他一定会在观衍前辈的帮助下,把这颗头颅摘得利利索索。   但星月原虽然不算远,现在他和白玉瑕也只能走着去。   如果还跟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地飞,无官一身轻的他,恐怕得一路飞一路打。虽然不怕,也无此必要。   “为什么他要追上来把我杀掉?”姜望随口反问。   “很多话本故事都是这么演的,你要走他就放你走,良禽择木嘛。你真走,他就半道上杀掉你。”白玉瑕道:“天子岂可放天子剑于天下?”   姜望道:“我还配不上天子剑。大齐皇帝的天子剑,是他并吞日月的雄心,是他战无不胜的勇心,是他海纳百川的容心。”   白玉瑕道:“那你也总归是一柄趁手的宝剑。”   姜望仍摇头:“我自问也算锋利。但以齐天子之雄武,他若执锋,当是镇国大元帅,是笃侯。把兵事堂里数遍了,也轮不着我趁手。”   白玉瑕回头看了一眼,道:“好了,人都走了,不用再如此。”   姜望浑如未觉,边走边道:“此外,你说的半道折剑的活计,不是韩总管会干的。在齐国,干这种活的是打更人。首领是烛岁大人。”   白玉瑕停下了脚步,玩笑的表情变得严肃:“你说的烛岁大人,是不是喜欢提一个白纸灯笼?”   看着前方突然出现的佝偻老者,姜望亦驻足。   “老白啊。”他颇为忧郁:“以后没事少说话。”   白玉瑕感到很不服气:“这不是你喊出来的吗?”   迷界一战,烛岁四身皆死。一真神两假神还有衍道本尊,永远地沉没在碧海。从此断绝未来,仅剩的三尊分身,都是夜游假神。   当然,即便只是夜游假神,以烛岁的眼界来驾驭,也足以压制姜某人。   但他脸上的皱纹只是轻轻舒展开:“有些日子没见了,武安侯。”   “其实也没有几天……”姜望叹了一口气:“烛岁大人,您所为何来?”   “别误会。”不再戴着破皮帽因此露出苍苍白发的老者,晃了晃手里的灯笼:“只是抓了几个背国逃窜的游魂,回来正好遇到你。”   “我不会与齐国为敌。”姜望认真地道。   “那是你的自由。”烛岁睁着盲眼,慢吞吞地道:“现在已在齐境之外,可不归我巡狩。我老了,也该休息了,可能以后不会再见……送你点什么可好?”   姜望其实不明白烛岁为什么要送他东西,但这句『我老了』,听得他有些伤感。   “前辈打算送我什么?”他问。   烛岁一提灯笼,一点如豆的白焰,摇摇晃晃地飞出来,浮在姜望身前。   “我曾经想让你陪我打更,但年轻人更应该站在阳光之下。我曾经希望齐国的夜晚永远宁静,但『永远』在我这里,本有期限。在无数个夜晚我感觉到孤独,而在更多的时候,我感受到爱。我不能陪齐国走更远了,你也提前选择了离开。算是与你告别吧,年轻人。这是我在临淄街头的夜晚,攫取到的一点光亮……送给你,勿忘心安。”   金色的三昧神火飞将出来,将这豆大的白焰轻柔包裹。   “我会好好珍藏。”姜望说。   烛岁摆了摆手,提着白纸灯笼,向着齐国的方向走,与姜望错身而过时,又道了声:“放心,我会转述。”   “转述什么?”待他走后,白玉瑕问道。   齐天子没有理由同时派两个人过来送姜望,尤其他们两个还是韩令与烛岁。   所以烛岁是自己来的。   他的到来,也许是警告,也许是告别,也许真的只是路过。   但姜望的脚步,切实地更轻快了一些。   “没有什么。”他说:“不要说烛岁大人的坏话。”   白玉瑕莫名地对前路悲观。   我说的仕姜望,是抱你的大腿,而非替你负重。这才走了几步路,怎么什么都赖我?   “我说他什么坏话?你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他叫烛岁好吧?”   ……   ……   得鹿宫中。   面容清瘦的朝议大夫叶恨水,单独摆了一张书桌,正坐在那里,一边行文,一边对答。笔下如走龙蛇,落在纸面,字字如跃云天,端的是华丽至极。   他的文风称为“龙宫苑”,字体叫作“章台柳”。都由他所开拓,在齐国文坛极有影响力。   百忙之中抬眼一瞥,恰看到身形佝偻的烛岁,提灯走进殿中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烛岁乃齐武帝旧臣,巡夜千年似太久!他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嘴里只是道:“笃侯请求开放怀岛,在天涯台立塑像,永怀钓龙客。您要求的这篇祭文,我已拟好。”   一般的文章,宫里八个秉笔太监足堪胜任。丘吉他们的学问是不错的。   但像这种面对轩辕朔这等存在的祭文,就得他这位青词大夫出手了。   他之所以成为朝议大夫,名列政事堂,高踞整个大齐帝国的政治高层。当然也不仅仅是文章写得好,字写得漂亮。   天子唤他来,既是需要他写文章,也是问政。   在天涯台为钓龙客立像这件事情,还是迷界之战衍生的结果。   战后的钓海楼,毫无疑问已经失去了主导镇海盟的资格,更没有力量再独据怀岛这个近海第一大岛。   出身蓬莱岛的东天师宋淮,在战后驾临怀岛,表示上古人皇意志不绝,钓龙客精神永存,出面支持陈治涛重建钓海楼。支持崇光支持秦贞,旁人都有话说,各执一词,争个正统之名,争上千年也未必能有结果。唯独陈治涛,得到了危寻生前的反覆确认,在法理上是无可辩驳的。   旸谷将主嶽节,亲自主持了对战死于迷界的人族英灵的祭祀,将钓龙客轩辕朔列为第一。   曹皆代表齐国也对此表示认可,更高度评价了沉都真君的牺牲。推动局势,让怀岛变成一个真正面向所有人族的、更开放的所在。主张在天涯台立像,承认钓海楼的法统,也欢迎天下有识之士,共建怀岛,所谓“人族皆承人皇之志,海客皆继钓龙之心。”   叶恨水必须承认,曹皆的政治手腕也是非常高超的,让钓海楼成为怀岛的一部分而不是怀岛本身,但这显然不是齐国在战后所能得到的最佳胜果。宋淮把握住了支持钓海楼的名义,往后近海事务,景国就有了横插一脚的资格,实在后患无穷。   天子似乎心绪不佳,只道了声:“有劳叶大夫,文章我就不看了,直接送去怀岛便是。”   叶恨水于是明白,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遂起身对天子一礼,又对烛岁点了点头,拿着刚写好的文章,迳自去了。 第十三章新人走,旧人辞   第1944章新人走,旧人辞   现在烛岁在御前。   天底下可以随时陛见天子的人不多,烛岁当然是其中一个。   那身破皮帽、旧皮袄已经不在了。   那是他身上的最后的武祖痕迹,就像他烛岁,也是武祖时代最后的照影。   他穿戴得整洁,但仍然佝偻着。   巡夜是个辛苦活计,担责甚重,等闲难为。他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能够直脊。   文采风流的青词大夫离去了,天子的目光安静地落在老者身上。   本已佝偻的烛岁,更佝偻了一些,其声低缓:“臣,来向天子请辞。”   天子的声音是轻缓的,似乎也怕惊吓了这个疲惫的老人:“朕尚在潜邸,就与您相熟。这么多年过来,累经风雨。您应该知晓,朕并没有让您挪位置的意思。”   “老臣巡夜千年,早已习惯临淄的长夜,又何尝不想终老于此?然打更人一职,至为关切。是为大齐守长夜,代天子巡山河。区区神临,何以当之?”烛岁缓声道:“臣来请辞,非天子之意,也非老臣之心,是为大齐社稷,不可不如此。”   齐天子盘坐石台,忽然轻笑一声:“无量囚,无弃死。新人走,旧人辞。所以称孤道寡。”   这笑声好淡,淡得像是不曾出现过。在空阔的殿堂里飘散,使得空阔更为空阔。   烛岁只道:“君如日月,离情在人不在天。”   齐天子的声音又变得高渺了,真如日月行云中:“长夜难明,故有提灯。更深漏断,梆声不绝。您以为,谁可继之?”   烛岁慢吞吞地道:“打更人非寻常职事,宜天子自决。”   “朕只是想听听您的想法。”齐天子道:“毕竟您心眼明亮,又提灯千年。”   烛岁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若天子一定要听老臣的想法……臣以为,韩总管能够胜任。”   韩令御前点烛岁,早就明里暗里示意他应该挪位置,烛岁如何不知?   但他还是做了这样的推荐。   天子又问:“那韩令之职,谁复继之?”   韩令若去执掌打更人,他这内官之首的位置,自然只能在八位秉笔、八位随堂,这十六位太监里寻找。   天子也颇好奇,烛岁会更看好谁。   但烛岁只道:“内宫之中,老臣不曾巡见。”   “老人家。”天子道:“此番去职,欲颐养何处?”   烛岁慢吞吞地道:“老朽尚有三身。   “一身愿去将军冢,为大齐英灵守墓。   “一身愿有十亩薄田,耕种乡野,偷得暮闲。   “一身便还在枯荣院吧,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不听和尚念经,难以成眠。”   “皆如老者愿。”齐天子略一斟酌,便道:“刚好有人让出封地来,便在那青羊镇,为您划地十亩。当地还建了一座正声殿,颇为养心,以后也归您,自去闲住。”   千年重担,一朝卸下。自此以后,一身轻松!   烛岁睁着盲眼,但就连脸上的褶子,也彷似有几分舒展了:“那老朽是应该谢过天子,还是谢那个离开的人?”   “您谁都不用谢。”齐天子从那石台上下来,对烛岁深深一礼:“倒是朕要替这天下百姓,谢过老先生!”   烛岁堂堂正正地受了这一礼。   而后又五体投地,拜倒再起身。   “千古以来明君,无过于武祖与您。臣起于武祖,终于陛下,此生无憾矣!”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他的白纸灯笼,便自转身。   此后长夜无烛岁。   但人们应该记得。他曾经将临淄街头的夜晚……点亮。   ……   ……   “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说话的两个人,一个看起来是普普通通的中年员外,一个是穿得随意、坐姿也随意的老年僧人。   一个肤白微胖,一个黄脸枯瘦。   倘若撇开二者的身份,这对话实在平平无奇。   在街头巷尾,每天都能撞到个几回。   当然,或许还应该撇开这个地段。   这片荒野本身也没什么稀奇的,不存在什么有价值的资源。   但它的北面,就是庄国引戈城。它的南面,就是陌国镝城。   它是庄国陌国之间的最前线。   众所周知,引戈城是陌国在几年前割让给庄国的军事重镇,现在成为了庄国南方的门户。当然,曾有旧怨的庄国和陌国,如今已经根本不在一个层次,算不得对手。   陌国以兵家为主流,向来好战嗜杀,却也不会蠢到一再以肉身碰铁壁。   所以这个老和尚与陌国无关。   陌国人甚至不敢给他一口水,当然,也没胆子驱逐他。至于真实心情如何,那就不足为外人道。   此时此刻,身着便服的庄国天子庄高羡,眼神已是非常不耐,压着情绪道:“苦觉,你可想清楚了。佛门是想与道门为敌吗?”   不怕无赖,就怕无赖有实力。   不是他想亲自过来,而是庄国上下,并无第二个人能与这惫赖和尚对话。   苦觉大咧咧地席地而坐,用一根草杆掏耳朵,闻言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我又没干什么!我坐坐都不行?”   庄高羡冷道:“伱很清楚你在做什么。”   “对,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坐在陌国的国境里晒太阳,竟然被庄国的皇帝威胁。”苦觉斜乜着他:“庄国手这么长?你干脆去悬空寺威胁我好了!”   庄高羡并不跟他嬉皮笑脸:“我大庄立国于此,代表的是玉京山!你执意在这里逗留,已对我庄国的边防造成了威胁。不要逼孤采取手段,届时兵戈相见、万军齐踏,勿谓言之不预!”   “预你个小兔崽子卖儿龟!佛爷不开口,当我是泥菩萨?”苦觉把掏耳的草杆一丢,撸起袖子破口大骂的同时,气势汹汹地——   躺了下去。   “来踏,冲这儿踏!佛爷今天还真就不会走,有本事你就砍死佛爷!咱还不信了,我堂堂悬空寺正册真人,坐在陌国的土地上晒个太阳,还能被你们庄国人给砍了?西天师也没你这么狂!”   庄高羡纵有雄辩之才,奈何对方只肯破口大骂。   庄高羡纵有无匹杀力,奈何对方手都不还。   庄高羡纵然心有山川之险,奈何对方堵在家门口。一出国境就会被发现,什么布局也铺不开。   真真气死人也!   庄高羡有心一掌劈死这老东西,有心即刻纠集大军,当场磨杀这老僧。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佛门东圣地,绝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玉京山都得多掂量,何况他庄国?   正对峙间,忽有衣袂破风之声。   庄高羡扭头看过去,苦觉也斜眼瞧来……   又见一光头!   只是相较于黄脸老僧的随随便便,这和尚穿得就锦绣斑斓。手上的九环锡杖金光闪闪,脖子上的翡翠念珠色泽非凡。   就连脸上都像是镀了一层金辉,非常的宝相。   他一见两位真人的眼神,便连忙伸手相拦:“贫僧只是路过。你们该打的打,该骂的骂,继续……继续。”   庄高羡就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路过。   但他站定了。   躺在地上的黄脸老僧,一下子翻身跃起,颇为顾及形象地拍了拍身上的灰,酸溜溜地道:“丹国的水土还是养人啊,看你这满面油光的!”   来者正是须弥山照怀禅师,丹国旧址上元始丹盟的创建者之一。当初人丹事件爆发,最早赶到丹国的真人,就有他一个。   列席分鼎,食鹿而肥。   他颇为遗憾地看着苦觉:“你还是这么穷酸。”   苦觉顿感牙痒。若不是旁边有个更可恨的庄小儿,他非得剥了这厮的锦斓,撅了这厮的锡杖,好好整治一番佛门的风气!   什么玩意!把佛祖的金,都穿到了自己身上!   “这世上还有很多的人需要帮助,还有很多高僧大德,手头都不宽裕。你照怀却如此铺张!”   “你说的这个高僧大德,是不是你啊。”   “你奶奶的!”苦觉一拍屁股,拔腿就走。   若是放开了骂,敞开了打,他苦觉佛爷必然不落下风。但是要在庄高羡小儿的旁边保持克制,来玩皮里阳秋那一套,就很为难他老人家了。   毕竟确实没人家宽裕,更可恨的是,辈分还没人家高。   悬空寺的苦字辈,对应的是须弥山的永字辈。   照怀占了入门早的便宜。说起来年纪与他相当,但论起辈分,当代须弥山主,都得叫一声师叔。   “欸!高僧去哪里?”照怀禅师还追问一句。   苦觉头也不回:“高僧大德,羞与阿堵为伍!”   但走了几步,又猛地转身,对庄高羡道:“庄姓小儿,佛爷现在去成国境内坐一坐,你要不要也来管管?”   不等庄高羡说什么,又哈哈哈地扬长而去。   很好,去堵庄国东门了。   庄高羡面上不见喜怒,只瞧着照怀禅师道:“须弥山也要蹚这趟浑水?”   “啊,庄天子误会了。”照怀禅师显得很有修养,比苦觉有礼貌得多:“贫僧真的只是路过。”   庄高羡道:“那你倒是走。”   照怀禅师笑笑:“我停下来歇一下。”   庄高羡拂袖而去,自返新安。   ……   ……   西去星月原,旭国是必经。   旭国的两大神临,西渡夫人以及兵马大元帅方宥,姜望都是认识的。   当然今日同白玉瑕穿街过巷,却是丝毫没有引起注意,平平常常地就路过了。   念及当初同尹观隐匿在松涛城外的凶兽巢穴,只能够偷听西渡夫人的几句命令,半点行藏不敢露。   到后来星月原之战,已能列席座谈。   再到齐夏之战结束,每过旭国,都会得到积极的示好。   再到如今,颇有默契地避而不见。   这世事变幻,也较浮云如斯。   姜望并不感慨,只是越岭翻山。   “小白啊,我考考你。”姜望道:“假如我们要在星月原住一段时间,你认为选在哪里落脚比较合适?”   此刻他们正在围炉吃烤羊,你一刀我一刀,剔骨剔得非常干净。   旁边各自顿了一壶酒,一口酒一口肉,滋味甚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白玉瑕头也不抬,边吃边道:“天风谷呗,距离最大的几个集市都不远,容国官方也在那里设了官店,酒肉灵蔬,什么都卖。”   以他的性格,在去星月原之前,不可能不做功课。他已初步筛出了十三个落脚点,其中三个甲上,五个甲中,五个甲下。更差的选择他不曾考虑。而其中每个落脚点,优点缺点又都能列出十几条。若要展开来说,一时半会说不完。所以他便随口捡了一个。   姜望灌了一口酒:“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你知道的,我是个爱清静的人,只想安心修行。”   白玉瑕自信地道:“以咱们的实力,在星月原不存在麻烦。咱们不去找他们麻烦,他们就该烧高香了。”   “哦,行。”姜望道:“那你去安排吧。辛苦你了。”   你还怪体贴的,还会说『辛苦』!   白玉瑕瞄了他一眼,终是无话可说,把羊骨头丢进火塘里,净了手,便提着剑走进了屋外的黑夜。   他们在旭国边境的一家羊肉铺里。   店面很小,除开砖瓦搭建的宰羊铺,外间就只有三个帐篷,各围一个火塘,专用于烤羊。   只吃几斤羊肉块的,坐到宰羊铺的里间便是,吃烤羊的则到帐篷里来。   姜望和白玉瑕占据了其中一间,在这里找到了颇类于牧国的感觉。   店家也是这样宣扬的,说他们是正宗的北牧羊羔。   正不正宗不知道,价格还挺北牧的。有一种真血家族的血液,流淌到了东域来的金贵。   白玉瑕掀帘而出,但外头卷进来的风,却迟迟未歇,吹得篝火起伏不定。   时间慢慢地过去,姜望也不慌不忙。   他拥有节约的美德,慢条斯理地削下最后一片羊肉,佐以喝下最后一口酒,取过旁边浸了热水的布巾,慢慢地擦了嘴。才颇为满足地道:“来者是客,要不要为你们再叫一头羊?”   “不用了,我们已经吃过。”有个声音在帐外回应说。   其人几乎是挤进帐篷里来,好像性子颇急。戴着猴子面具,中等身量,一进来就自报家门:“冯申。”   第二个人是踩着寒风进来的,又或者说,此人的到来令风更冷。他没有戴面具,但脸容也非常普通,没什么辨识度,声音冷冷的:“吴巳。”   第三个走进帐篷里来的人,戴一个狗皮帽,脸上有一块黑色面甲,他径直走到姜望对面坐下来,伸手烤火:“怎么才秋天就这么冷?”   扭头回看了吴巳一眼:“你能不能稍微远点儿?”   而后才看向姜望,笑着自我介绍:“我是褚戌。”   “褚戌?”始终面无表情的姜望,仿佛到这时候才终于有点兴趣了,略略挑眉:“我记得我杀过了。”   “对!”褚戌好像很得意的样子:“我是新的!” 第九章此心不囚   第1940章此心不囚   曾经有无数人,都在期待这一次对撞的结果。   万军翘首,万众瞩目。   最后是重玄遵一步神临,提前终结了战斗。   至今临淄的街谈巷议里,犹有人面红耳赤,争说当年若是如何会如何。   如今二者双双封国侯,各自神而明之,再争这一合。   五府同耀,剑移北斗,姜望已经展现了巅峰杀力,重玄遵三轮斩妄,亦无留手。   神意都被绞碎在一起,恐怖的湮灭性的波动,以刀剑相交之处为中心,迅速向四面八方扩张。   肆虐满场的雷电之林,都被一扫而空,只在穹顶尚有余响。   而那飘飘之飞雪,尽数化作了雨。   雷鸣残震,暴雨如注。   天象亦为此合改。   可惜了好好的一个艳阳天!   当然自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将其笼罩,此等天象只局限于此方天空,不会影响得鹿宫之外,不会被得鹿宫之外的人看见。   天崩地裂亦只在此宫中。生和死都是一门隔。   场中刀与剑相抵,一合即分。   所有的元力、空气,全都被轰碎。巨大的真空状态,存在于两人之间。而后雷雨倾。   姜望虽有双眸,目不能视。虽有双耳,耳不能闻。   在生死系于一念间的战斗里,于这一刻,听觉和视觉都已消失。唯有长相思和日月星三轮斩妄刀的对撞,带来绵延不绝的回响。   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诠释着它所遭遇的阻力。   以剑锋感受刀锋,以剑意触碰刀意。   以剑为眸,为耳,为道途的延伸,为意志的体现。   姜望纵剑更近,霜披如旗,飘展在雷雨中。   曾经需要极力与重玄遵拉开距离,才能避免溃堤之势。现在却主动近身,争于方寸之间。他要挑战神魂,挑战勇气,还要挑战重玄遵足以笑傲神临的体魄!   不应该歌颂苦难,但天狱世界里痛不欲生的数十万次凌迟,的确成为他今日的资粮。令他得以再一次站在重玄遵面前,于厮杀中多出了更多选择,有资格正面硬撼。   而重玄遵倒提长刀,欣然自往。   这场战斗对他们的意义并不相同,但他们都必须要全力以赴。   姜望以剑仙人合四府,重玄遵以斩妄驭三光。   铿锵连响好像一曲琵琶,青电白虹如似两条蛟龙!   嘈嘈切切错杂弹,彼扑我撕,穿行在雷雨中。   太快,太坚决,无人肯让!   雨点落向长相思冰冷的剑锋,还未迫近,就被七团光球焚化。   七团光球显化七灵,姜望剑如龙折,斩出术似洪流!   苍龙七变!   八风龙虎!   焰花焚城!   重玄遵袒衣折刀,疏狂如醉酒,左手五指一张,如月的门户开在七灵前,似虚似实的月光之手,在恐怖吸力的帮助下缠缚七灵,而汹涌的月光之海,将苍龙七变所轰出的元气乱流尽数吞没。   是为超品道术,新月之门。   而每一缕缠到他身上的所谓八风,都在一瞬间加剧、千百次吸斥反覆的重玄力场下,被撕扯得七零八碎。缠锁不加身。最后只有微风拂白衣,墨发于额前稍动。   在这样紧张而高速的战斗里,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提起他的后脖颈,将他猛然拔高三五丈。   在重玄神通的帮助下,他的身法之刁钻奇诡,能够超脱所有关于身法的想像。一切身法定式,在他身上都不成立,他可以在任何一个角度以任何一种力量推动自身,并且影响对手。   如此居高临下时,他的左手又捏作飞鸟印,遥按姜望一掌。   狂风骤起,席卷八方、接天连地,将雷云都掀开了一隙。   巨大的风鸟便展翼穿隙而来,闪电般地扑落璀璨焰城。   大齐术院所创,超品玄阶道术,天隙风鸟!   神临修士常用的超品道术多为黄阶,只有那些最优秀的道术天才,才会向玄阶道术探索。   天隙风鸟作为玄阶道术,舍弃了所有繁复的可能,只专注于两点,极致的快,无与伦比的锋利。   被术院修士称为“不可回避之术”。   它的杀伤力极其可怕。完整地贯彻了重玄遵的意志,后发而先至,一往无前地撞进了焰城里——一时贩夫走卒皆火焰,青色飘羽满华城。   姜望对焰花焚城的掌控可谓出神入化,重玄遵亦早已洞悉天隙风鸟之本真。   这是太华丽的道术交锋!   而在下一个瞬间,青风赤火彼此交错,发生了无比灿烂的爆炸!   若非被伟力所回护,得鹿宫这一下就要消失。   姜望和重玄遵目盲而对峙。   满天的残焰在风中转!   残焰飘飘似桃花血,青衫白衣又相接。   姜望并指虚抹长剑,长相思的冷刃之上,随之跳起一缕白焰,绕锋而流。   此非不周之霜风,而是三昧之气火。   脐下气海者,民火也,其名曰下昧!   点燃的是元气,强化的是道法。   这是姜望向内探索三昧的其中一步,自这一刻起,剑仙人斩出的所有道术,都晕染了白色的焰光,由是洞明真谛,而能同重玄遵这个稷下学宫的优异学子争锋相对。   重玄遵一边变化诸般道术,一边提刀一振,刀身之上跃起了一轮满月的虚影,像是明月高升在海平面。   脚下真就有了粼粼波光,偌大的得鹿宫陷落于更浩瀚的海洋。   四周的宫殿群都已经消失不见,唯有身处的这座宫殿成为海中孤岛,而在海水中不断沉没。   白衣的国侯就行走在海面上,海水倒映着他的卓然与潇洒,一轮巨大的明月,远远悬挂在他的身后。   照耀天与海,当然也照耀他。   他一步步地往前走,海面在他的靴底泛起细微的涟漪。月相世界随着他的脚步已铺开。   月轮开花之后,他将月光编织成了此世。   在人间成就了梦乡。   相较于他的其它神通,月轮总是不够显眼,但并非它不够强大。只是重玄遵战斗风格,常常不会对它有太多的体现。   传说明月是世界上最孤寂的囚牢。   月轮亦如此。   开花之前囚身,开花之后囚心。   姜望以长剑所斩出的一切道术,都要先在这座月相世界里映为虚影、成为梦幻。   而重玄遵代表此间之真。   他的道术铺天盖地,他的刀锋寒意凌颈。   他身后的巨大月相,主导了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唯独……姜望。   姜望的双眸仍然只有漆黑,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布,他却也毫不犹豫地踏浪而行,斩出一道道被月相世界阻隔而被下昧之火点燃的术法。   剑演万法,自行月相。   决死的交锋即将来临,双方都贯彻了自己的勇气和决心。   但让人期待的爆发并未发生。   在那无尽寂寥的海平面上,墨发垂肩的重玄遵大步而前,其身却在后退,以一种粉碎了观者感官的方式,走回了那一轮巨大的孤独月亮。   恰恰在他走回去的前一息,姜望遍身灿耀不朽之赤金光芒,好似立地塑金身,一念成神佛。   在他脚下海水退潮,在他头顶夜空褪色。   寂寞无垠的月相世界,被他的不朽照破!   悬照赤心,真我无幻!   此心如何能成囚?   先时累聚的道术、剑演之万法,一时间爆发在一起,如洪流奔涌,顷刻吞月!   巨大的孤独的月亮消失了,寂寞的无垠的海洋已褪去。   得鹿宫以及宫外的宫殿群,再一次出现在视野里。   月相世界被击破!   可惜……   姜望心中暗道一声可惜。   月相世界是重玄遵此前从未展示过的杀招,但因为赤心神通与真我道途的存在,反而让姜望看到了难得的机会。他亦不敢保留,第一时间启用歧途,谨慎地给予了重玄遵一个甚至称不上错误、只是相对次优的选择。   重玄遵还是在生死交锋的关头,毫不犹豫地走回月亮,所行唯想。   就如他年幼就拒绝了太虚派祖师的邀请,在迷界又拒绝了霍士及的收徒,后来又拒绝血河宗宗主大位……人生歧途太多,有些甚至不是歧途,只是另一条同样广阔的路,但他自行大道,从未偏转。   月相世界虽然被击破,而他无恙。   月轮囚不住赤心。   歧途误不了斩妄。   这一丝可惜的情绪,刚刚在心海泛起,就被无情斩去。面对重玄遵这样的对手,姜望必须保持全部的专注,必须保持精神的无垢,在方方面面都做到极致,方有可能赢得那一缕不知何在的胜机。   没有机会创造机会,失去机会再寻觅机会。   他在月相世界褪去的同时大踏步前进,精确地踩着月相与现实破碎的交界线,给予重玄遵一种煎熬的失控感。他的步声清晰有序,如鼓槌敲击着重玄遵心脏跳动的节奏点,给予山洪海啸般绝不止歇的压力。   姜望对战斗节奏的把控,已近绝顶。   换做任何一个敌人,都很难在此刻不落入“势”的下风。   但他所面对的对手,名为重玄。   重玄家的男儿,从来不会惧怕压力。   担山担海,岂重于担责?   重玄遵身后已无月,而与姜望面向而行。天下虽大,无人能让他避道。只是他一直轻松自然的脚步,蓦地一沉!   整座得鹿宫都随之一沉!   姜望也手如绑铁,身如缠石,腿如灌铅,肩上像是扛着一座山!   此一时重玄之力全开,重玄万重!   万钧所负,岂可轻移?   面对重玄遵,慢一分都嫌太多,慢一厘已是致死之因!   重玄遵飘飞大袖,在如此恐怖的力场下如鱼在水,没有耽误半点时间,一步踏前,一刀横抹——   铛!   天地两分时,姜望仍然竖剑接住了这一刀。   在他竖剑的时候他原本来不及,可是他的身上,突兀的燃起了赤火!   此前他在五府同耀剑仙人的状态下,只是赤红色的火线绕身而流。但现在赤火点燃在他的皮肤,游走在他的肌肉,跳动在他的血液里!   肾者臣火,亦称精火也,其名曰……中昧!   探索的是精血,沸腾的是体魄!   重玄遵一刀斩得姜望不断后退,可是随着中昧之火的燃烧,姜望顿止身形,而竟倒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三昧真火自君而民再臣,接次点燃,此刻的姜望在精、气、神这三个方向得到了全面的加强。   他也在神魂之战、瞳术之战、道术之战,乃至于剑术刀术之战里,全部进击!   汹汹大势如涨潮,洪流溃堤在一瞬。   这样险恶关头,重玄遵却慢条斯理,如作闲茶饮。   血液奔行在他的身体里,有如湖海咆哮。力量鼓荡在他的肌肉中,是高山巍然。他的剑眉掠上一缕金边,他的黑发染上一层银辉,他那被赤金色覆盖的眼睛,在卧蚕处流动了星影。   他对神通的开发举世无双,以日月星三光之力勾勒自身,三才结阵绘禁纹。瞬间筑起自我防护的堡垒,又好似立起天柱以撑天。   在这样的状态下,同时稳住了星罗棋布之棋盘,调整了黑色棋子的如潮攻势。掌控天敕武灵相,打退了六欲菩萨的入侵。而后大袖张如云旗,长刀任性劈斩,斩在了姜望的剑锋!   锵!   刀剑交错而过又再回来。   谁也不避,谁也不退。兵器是彼此勇气的延伸。   日月星三光,精气神三昧。   一个是亘古悬照,无尽辉煌;一个是此中滋味,唯吾自知!   他们对战斗时机的把握,都是当世绝顶。所以彼此都不会给对方留机会。   所有的战斗意图都被预判,所有的战斗陷阱都无法成立。他们杀成一团,几乎难分彼此。   雨早已被杀尽了,单单几缕残雷,剩得十分苦闷,也在云中将被推走。朝阳仍然悬照,可阳光却不敢落到他们身上。   光也被斩碎!   两人一合即分,一分又合。   再分再合,瞬间对杀了三十三轮。   这是神、意、势的全方位碰撞,力与美完全诠释于他们舒展的肢体中。   甚至散逸的剑气与刀气都在厮杀。   姜望以仙念掌控每一缕剑气,以严谨的、军阵推进般的方式,去争夺二者身外的空间,在已有的战场之外还在开拓战场。重玄遵则斩妄见我,任意自然,每一缕刀气,都落在最直接最恰当的地方。   因为无法分出胜负,剑气与刀气不断碰撞不断飞散,亦不断增加不断膨胀,最后绕身而开,绽成一朵几乎填塞得鹿宫的莲!   搏命的二者,斗杀于蕊中。   这是一朵如此巨大、美丽得近乎梦幻的莲,本该洞穿一切的锐气,却在难分轩轾的战斗才华下,结成了恐怖的平衡。   此等画卷如梦如幻,不似人间能见。   青衫白衣,杀在气莲道台。   幻光飞转,连韩令也看不清此时的胜负。双璧并举,实在是难分秋色!   只是随着战斗的进行,交战中产生的这朵气莲愈发恐怖。它在剑气和刀气之外,还渐渐混入了两位天之骄子的神意,两位国侯的势。   双方都尝试过用这朵气莲影响对手,而都被对方破解。他们维持着脆弱而又顽固的平衡,就此形成僵局。   在厮杀中无意产生的这朵恐怖造物,便在这种怪诞的情势下,不断汲取着二者战斗的余波,不断地成长、膨胀。   难以想像,当它走到崩溃的那一步,竟会产生何等可怕的破坏力。   定然不止于神临层次!   但姜望和重玄遵,此时都不能收手。   他们在全方位的彼此抗衡中,但凡有一丝罅隙,有一点退让,顷刻就要迎来全方位的崩塌。   现在最稳妥的胜利方法只有一个——在这朵恐怖气莲爆炸前,先一步击败对手!   可是面对这样的对手,他们也只能在保证自己绝不出错的同时,等待对手出错!   然而他们都没有等到。   这两个年轻人的意志,好像和时间的流逝同样恒定,同样坚决。   韩令无法判断他们到底谁更心坚如铁。因为没能等到他们的意志力熬到极限,由他们的战斗余波所产生的恐怖气莲,就已经膨胀到了他们所能把控平衡的极限——   无限逼近于洞真!   于是……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足以撕碎耳膜的洪声。   正在生死搏杀的两个人,瞬间就被巨大的气浪掀飞。属于他们的散逸力量堆积起来,膨胀成了他们也无法抵抗的山洪!   而在这个同样无力的时刻,白衣飘飘的重玄遵身周,浮现一颗美丽至极的璀璨星辰。这颗星辰悄无声息的破碎了。   重玄遵瞬间站定,墨发飘飞,提刀进斩!   他永远不介意和对手同处险境,同承压力,同受苦楚。   他拥有星轮!   他确实没能在气莲爆炸前击败对手,就如姜望也没能找到他的破绽。   可是他拥有星轮。   拥有星轮,他就拥有了先机,拥有了在气莲爆炸之后依旧完好的体魄,而面迎虽然竭力防护、却也已经吐血倒飞的姜望!   此时一刀定乾坤!   可是……重玄遵有星轮,姜望又在等什么呢?   重玄遵的星轮并不是秘密,拖到气莲爆炸他几乎是必输的结果,他在等待什么?难道只是无计可施吗?   倒飞于半空的姜望,给了一个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过的回答——   他在等这朵气莲爆炸!   他在倒飞,他在吐血。可是他的力量在膨胀,他的道元在鼓荡。他身周的元气,如漩涡环转!   在他的身后,展开了一幅气息神秘的长长图卷。   图卷左侧开宗明义,以道文书就,其曰——   “万物有灵,人即万物灵长。   “……   “人即宇,人即宙,人即万仙之仙!”   如斯恢弘!   在这些文字之后,一个光头、赤身,上身没有女性性征、下身没有男性性征,五官也说不上男女,完全模糊了性别的人,出现在画幅中。   这个人描绘得纤毫毕现,毛发皮肉无一不清晰。绕着他的身体不断延展开的,是难以计数的细小光圈。   每一个光圈之中,都坐着一个隐约的仙人虚影。万仙来朝。   而在此刻跳进去两颗晶莹剔透的仙念,翩翩然落入了画中人双耳边的光圈里,将虚影描绘为真实。   万仙来朝图,今日画耳仙!   这当然不是正本的万仙来朝图,可这是真正的耳仙人。   轰!咚!嘭!滋——   重玄遵那短暂失聪的耳朵,骤听得万般杂声,而姜望的灵域,不,声闻仙域已降临!   在这场必须要赢得胜利的战斗里,姜望复刻了他在妖界所创造的声闻仙域,虽然范围不及当时,虽然神通开花后的了己三昧加上万仙来朝图的耳仙人,也比不上知闻钟的支持,虽然有太多的虽然……   但此域曾经战洞真!   自开战而至现在,所有的嘈声,全都成了姜望的武器。此前所有拼尽全力的交锋,竟成了此刻磅礴无垠的积累。   尤其是气莲爆炸所产生的声浪,几如长河瀚海。在声闻仙域的覆盖之下,就成为了耳仙人座下的万马千军。   万声来朝,万声皆赴。   重玄遵提刀才来,一瞬间已经遭受千万次轰击,直接被打得倒飞而起。本就是他们两个都不能掌控的力量所产生的爆炸,在这个时候竟然被声闻仙域所利用,成为姜望的主场。这根本不可能反应得过来,即便他是重玄遵!   他的那一丝罅隙,就此出现了。   姜望身如青虹直贯,在空中后来居上,几乎与倒飞的重玄遵完全平行。青衫对着白衣,各有各的皎洁。眼睛对着眼睛,尽管他们现在都看不见!   而韩令看到了……看到姜望遍身是伤,青衫残破都来不及修复。嘴角仍淌血,一剑已横眉!   在几乎不闻的碎响里,重玄遵的身周,又一颗星辰碎灭了。   二碎星轮!   这颗星轮破碎的意义,非常不同。   因为它不是重玄遵权衡利弊的选择,更非重玄遵用以争胜的弃子,而是实实在在地被姜望强势击破。   它意味着重玄遵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落入下风!   但姜望要赢得胜利,岂能止步于上风?   就连那星轮碎灭的微响,也化作了尖针,刺向重玄遵的要害。   而姜望不断地出剑,剑如泼雨!   刺、挑、劈、抹、挽、撩……   这近乎于道的每一剑,才是姜望巅峰力量的体现。   在这场厮杀中获得的所有知见,回响在得鹿宫中的所有声音,都在声闻仙域的统治下,对重玄遵形成了短暂却全面的压制。   纵然重玄遵神通盖世、刀法绝伦,一时也只可维持着均势,而竟不能脱身。   可此时他在下方,姜望在上方,他的落点并非无限,这场交锋本有尽头!   嘭!   重玄遵的背脊,狠狠地砸在了地砖上,发出了山脊断裂般的恐怖声响。以此落点为中心,炸开了蛛网般的裂隙!   得鹿宫的地砖,伟力倾注的屏障,成为了姜望的帮凶。   巨大的反作用力令重玄遵有瞬间的僵直,而姜望一剑当喉!   星轮三碎!   神魂的世界里,巨大的仙念似群鱼溯流,飞出天阙来,在同一时间无差别地轰击神魂世界里的一切。六欲菩萨趁机长驱直入,佛掌握持洞金柝,以之为长枪,将重玄遵的天敕武灵相,钉在了他的蕴神殿堂!   四碎!   星罗棋布之局中,赤金色的棋子已成撑天之嶽,不周之山,直接蛮横地一撞,满盘黑子皆飞起。因此跳出棋盘外,掀翻这棋盘!   五碎!   在这一刻,眸前的赤金色封障终于被揭开,重玄遵终于再一次看到姜望,也被姜望所看到。   四目相对的同时,无比恐怖的斥力以他为中心膨胀开,把姜望推上高穹!   重玄遵一握长刀,直接弹身而起,吸力斥力不断起伏之下,他的墨发白衣也飘展如旗——   “好了!”   大齐天子那深沉似海又威严如山的声音,在宫室内响起,宣告了这场决战的终局!   感谢书友“小饿驴”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6盟!   ……   本章六千,其中一章,为盟主“狡诈奸滑台小八”加更! 第十章山高路远   第1941章山高路远   当大齐天子叫停这场战斗,战斗的结局自然就已经出现。   虽然此时的姜望浑身是伤,此时的重玄遵却纤尘不染。   虽然重玄遵还有两颗星轮,虽然他仍然战意高炽、气血如洪……   但胜负已分了。   至少分在此刻。   重玄遵身在空中,忽地洒然一笑。他的墨发和白衣都垂落,大手一张,散开了日月星轮。转身步下高空,潇洒往外走。   宫门自然为他而开。   久候在宫外、或隐或现密集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呼吸都会被反覆听闻。   他早已习惯了万众瞩目,也并不在意人们的想法。   在威严高大的宫阙下,他的步履任性,笑声疏狂——   “此去山长水远,姜青羊,江湖再会!”   他就这么潇洒地走了,就像姜望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等在宫门外的丘吉,远远看了殿前的姜望一眼,什么眼神也没有给,小步跟上了重玄遵。   现在唯有姜望站在地砖开裂的得鹿宫前,他和宫室内的大齐天子,只隔了一扇门。但守在门前的韩令,不会再请他进去。   重玄遵的江湖再会,他视为一种祝福。   因为此去生死难料,福祸其实未知。   他赢得了与重玄遵的第二战,可是心中并没有酣畅的感觉。   他亲手斩开了离开齐国的路,可是前路也并没有变得清晰。   但这就是他的选择。   他出发的地方就是一片废墟,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回到那片废墟去。   再辉煌的盛景也不可以叫他安枕,对和错有时候只能交给时光来检验,或者说,对和错已经不再重要。   曾经离开庄土,万里独行,现在他也要孤独地再走回去。   他面向宫室,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臣向天子辞行!”   “把朕送你的那套《史刀凿海》留下,你没有再读的必要。”宫室里传出来天子的声音:“阅尽历史四千载,洋洋洒洒千万言,竟不知一明哲保身。可见读书明智,并不能当真。”   姜望道:“这套书臣并未随身携带,陛下若是一定要讨,臣回头让人买一套还给您。”   韩令虎视眈眈地瞧着姜望,大有一言不合就上去强搜储物匣的架势。   但天子只是道:“不要再称臣了。”   那雄括万事的声音略略拔高:“武安侯姜望,罪在大不敬!今夺其爵,削其职,收其封地,贬为庶民,逐出齐土!韩令,你督行此事。”   姜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和韩令一起出现在得鹿宫外,而面前宫门深掩。   他对着宫门再次深深行了一礼:“惟愿陛下保重圣体,千秋鼎盛!”   而后起身,就以这伤躯残褛,迳往宫外走。   肩负驱逐庶民姜望之责的韩令,赶紧跟上,伸手一搭,便替他弥补气血、修复了如意仙衣。   身为大齐宫城内官之首,他对姜望并无个人好恶。爱憎皆同于天子。   此刻随着姜望往宫外走,明里暗里的视线都被他遮挡。   两人都无言语,直至走出了宫城——   宫城外,是乌泱泱的人!   此处向来是空空荡荡的广场,不允设食肆酒坊,不许叫卖聚集,何曾聚拢过这样多的人?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缄而无声,显示了良好的纪律性。很显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军人。   人群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叫姜望不由得驻足。   他驻足在这阊闾门外,整理心情,笑了一笑:“诸位于此就朝食乎?”   现在是辰时,亦即“朝食”之时,很多人都在这个时候起床吃早饭。   曾经的武安侯算是和他曾经的部下打了个招呼。   但面前的人群沉默不言语。   仿佛可以用这沉默将他留下。   姜望驻足了片刻,又往前走。韩令便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人群也沉默地让出一条道路来。   姜望慢慢地走在人群中,视线的重量他早知道,视线的重量他已承担。   他的坚决,就在这沉默中传递。   忽然有一个汉子单膝跪地,拦在身前,仰头看着姜望,面容悲戚:“侯爷!您还记得我吗?在夏国岷西走廊,您救过我!您……为什么要离开啊?”   姜望看着他,其实对救他的事情并没有太多印象,但这张脸的确是相熟的,曾在夏地追随他作战。   岷西走廊那一次,弋国大将阎颇与夏国的周雄打生打死,战斗余波殃及了不少齐方士卒。   他一边伺机加入战斗、帮助阎颇,一边抓紧救人,还因此让潜伏一旁的易胜锋看到了机会,迎来了薄幸郎的偷袭。   这个汉子,大约就是当时的士卒之一。   身为将领,目光囿于一兵一卒之生死,不以保全自身、发挥更大作用为重,称得上愚蠢。但也成为人们怀念他的理由。   姜望伸手将这个汉子提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打算离开。但人群齐刷刷地跪下来一大片。   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   这个与他拔过哪座城,那个随他斩过什么将,谁与他举过旗,谁曾和他一起分过酒……最后都问他为什么走。   姜望只得抬起手掌,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这些热血上涌的军汉,才得肃静。   “此事朝廷自有公示,我就不说了,具体情况以朝廷公示为准。”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四周,诚恳地说道:“但是诸位袍泽,我永远不会忘记和伱们并肩作战的日子。今日离别,并非永别,往后江湖再见,我当敬诸位酒!”   “还是我先敬你一杯吧!”额缠玉带的李龙川从人群中走出来,手上提着一壶酒,指间夹着两个酒杯。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用靴子踢人:“都起来吧,人家心意已决,你们道个别就算心意到了。”   军汉们纷纷起身。   这个英武的青年将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走路的姿势已有十分怨气。   “我本是不想来,家姐非要我替她送送你,为你践行一杯……”他说着,随意倒了一杯酒,姿态轻慢地递与姜望,道了声:“嗟!”   姜望完全能够理解朋友的情绪,只是笑了笑:“今饮嗟来之酒!”   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将杯口朝下,笑着说道:“替我问凤尧姐姐好,希望以后有机会当面赔罪。”   倒是李龙川有些不好意思了,颇为扭捏地陪了一杯。   酒液下肚,沉下去一些羞臊,浮起来一些忧心。   他认真地说道:“希望咱们不要在战场上遇见。”   当今天下,列国相争频仍。君择臣,臣亦择君,人才往来本是常事。大齐如今的国相江汝默,可也是小时候由他爷爷带着,从申国迁来的。   不过具体到每个人身上也有不同。比如姜望这样的国之天骄、战功彪炳者,天子越是看重,就越不会放任其为他国之剑。   姜望承诺不会去其它国家效力,这承诺之所以被相信,不仅仅是因为姜望本人的品格。更因为他回来齐国当面请辞的实际行动。   这道理非常简单——他若要去天下任何一个霸主国,直接去便是,齐国的压力,自有那些霸国担着。他根本没有必要回齐国一趟,用自己的生死,来考验齐天子的心情。   知道姜望接下来想去干什么的人并不多,在姜望的认知里,除了重玄胜之外,应该只有当今天子。   因为他几乎从未在人前提及过庄高羡,在这段艰难的长旅里,他始终缄默着,咽血于肚中。   所以这句笑着说出来的“希望以后有机会”的分量,李龙川现在并不明白。   但是他明白李龙川这句“不要相见于战场”的沉重。他割舍了在齐国的所有名禄,表现出一心求道的无情,李龙川仍然视他为好友。   所以他郑重地说道:“绝不会。”   在李龙川之后走出人群的,乃是临淄贵族圈里最受欢迎的晏抚晏贤兄。   “我就不跟你喝酒了,等会还有事情。”他语气随意地交代着,就像姜望只是简单地出个远门,随手把一叠房契拍到姜望手中:“这里有一些宅子,五域几个主要国家都有,你自己看着住哪里方便就住哪里。省得自己再去置办了。”   这刺眼的财富之光迫得李龙川连连后退,用轻掩口鼻的方式,表现一个名门子弟对阿堵物的嫌弃。   姜望将这叠房契又塞了回去,认真地道:“晏贤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一心求道,往后应该都在深山老林、荒野险迹,用不着这许多房产。”   晏抚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反手又拍了一个储物匣在姜望手上:“这匣符篆你留着防身。常住深山老林的话,蛇虫鼠蚁什么的也颇为麻烦。”   姜望生怕他再看出点什么来,便大大咧咧地收起来了:“那我就却之不恭,回头给你捎点深山老林的土特产。”   这时一个黑瘦黑瘦的小子从人群里钻出来,一下子就抱住了姜望的大腿,尚未开口,先涕泪齐飞。   而后高声遏云,喊得惨绝人寰:“师父!”   姜望无奈地看着他。   他扬起泪眼婆娑的花脸:“师父,我跟您一起走。我给您捧剑!”   “小兔崽子!是这么教你的吗?”当代博望侯很是气愤地踏入场内:“我教你说的什么?让你叫他不要走!”   褚么抱紧师父的大腿,哭得很伤心但表达很清楚:“我师父天下第一,可是他不开心,如果他走了就开心,我跟他走。”   姜望一早就知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组织这么多旧部过来,除了重玄胖没有别人。但他心里明白。与其说这位挚友是想要打感情牌留住他,其实更是为了让他在离开齐国前,好好地告个别,走得更没有牵挂。   他揉了揉褚么的脑门,温声说道:“师父现在不能带你走。你是我姜望的弟子,你能够听得懂道理,所以我跟你讲道理。第一,你娘亲在临淄,你要留下来照顾她。第二,你现在年纪还小,身体未长成,没有到完全可以放开修行的时候,你现在需要的是定下来好好读书,而不是行万里路。第三,你接下来要学的剑术,我都放在你重玄伯伯那里,等到下次见面,我要检查的……你能通过我的检查吗?”   褚么虽然机灵,但毕竟还小,只觉得师父说的很有道理,而他褚么确实是个听得懂道理的人。待听得最后的问题,也是下意识地点头:“能!”   “好徒弟。”姜望夸赞道:“真给我长脸!”   褚么抹了一把眼泪,俨然就骄傲起来。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   他追着褚么跑出来,人群中易十四却是和易怀民站在一起。兄妹两人简直是两个极端。   十四只是看着这一切,安安静静地不说话,易怀民则是嚷道:“姜兄!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相请不如偶遇,要不然今天……”   姜望只好拱了拱手,赔罪道:“下次一定。”   易怀民还待闹一闹,一眼便望到大步走来的华英宫主姜无忧,识趣地闭上了嘴,抻长了的脖子又缩回去。   姜无忧今日身边并无随从,简单地穿着一身武服,扎了一个马尾,大约是刚刚结束晨练便从华英宫赶来。从额上密密的细汗来看,早功的强度非常高。以她自开道武的实力,要出汗很不容易。   她也秉承着一贯简洁的风格,只问道:“姜青羊,你对齐国毫无眷恋吗?”   这不止是她的问题。   也是很多朋友想问但是没能问出口的问题——   当你的朋友说他要放下已有的一切,以莫大勇气去追寻自己的道途,作为朋友,又如何能以友情之名阻其前路?   所以李龙川只是愤愤不平一下,所以易怀民只是嚷一嚷“约定”。   此刻姜望看着姜无忧,晨光在她小麦色的肌肤上流淌,使得她在尊贵之外,有一种有别于其他皇储的蓬勃的生命力。而她的眼睛是如此英气,此刻又如此锐利。   殿下,我眷恋在齐国的一切,而这正是我请辞的原因。姜望在心中喃语。   但他只能这样回答:“殿下,我的路不在这里。”   姜无忧静静地审视着他。   他也平静地回望。   终于,姜无忧说道:“记得你答应孤一个要求吗?”   姜望苦涩地笑了一下。“当然。”   他永远记得他还欠姜无忧一个承诺,他会毫无保留地全力帮姜无忧一次,以偿还在营救竹碧琼一事里,姜无忧的帮助。   姜无忧如果让他留下,他就一定会留下。   哪怕他的心已经非常饥饿,非常需要吞食仇恨的痛果,甚至在妖界的时候就已经无法再按捺!   “原谅祁帅吧。”姜无忧说道:“虽然她并不需要,但这是孤唯一的要求。”   姜望默然。   姜无忧看着他的眼睛:“你说的对,那不是一场交易。”   而后迳自转身,踏着晨光离去。   她知道姜望有意斩离,而来主动解开因果。   此行山高路远。   不要牵挂。 第十一章相安无事   第1942章相安无事   “我的封地朝廷都要收回。老山铁骑以后归你,薛汝石已带队去鸣空寒山。你比我聪明,打仗比我强,他们跟着你会有前程。”   “独孤小进德盛商行,我已与她说好。我的份额转三成给她,剩下的都归伱。她很可靠,也很努力,你可以多教教她。”   “我在临淄和老山的两座侯府都会裁撤。但早前天子赏我的宅子倒还留着,算作可以变卖的家产。就留给褚么母子住吧,谢平仍可以做管家,仆役尽都留用,我已付了足额的工钱。有事情你多照应着。等褚么及冠,家里的开支就由他自己负责。”   “廉雀性子急,骨头硬,有什么事情你要压着他。廉家的手艺在那里,冷静下来没有什么不能解决。”   “三分香气楼在跻身四大名馆之前,官面上的麻烦你要帮着解决,这是我答应了的。有华英宫主和柳姑娘在,问题应该不大。”   “随我在迷界战死的三千两百人,你把我能卖的资产都卖了,拿钱抚恤他们的家人。朝廷给的是朝廷的,我给的是我的。”   “方元猷自幼孤苦,没有家人。我已把他的旧甲,葬入南山将军冢。郑商鸣说那个坟位是为我战死预留的,风水极好……如有来生,希望他投个好人家。”   “天府城的太虚角楼,把我的那一份都转给吕宗骁吧。太虚使者的玉牌我虽然拒了,楼却是咱们建起来的,怎么运营看你。”   “我府里那班歌舞伎,是牧国云云公主送的。就不要再送来送去了,她们愿意的话就帮她们找个营生,不愿意的话就养着,也吃用不了多少……或许开个歌舞坊?你做生意很有本事……”   武安侯府的牌匾已卸下。宫卫们进进出出地贴封条。   抄家的场面异常祥和,就跟搬家差不多。   姜望站在院子中间,慢慢地想,自己是否还有什么遗漏,一边思考一边说话。   重玄胜靠在躺椅上打哈欠:“还有没有了?絮絮叨叨的!韩总管都等你很久了!”   韩令正负手在院落一角,不发一言。安静欣赏着这座风格相当混乱的宅邸,试着捕捉一下姜某人的性格片段,多了解了解昨天的临淄新贵,今日的天涯路人。   “劳驾起身。”一名宫卫走到重玄胜旁边,很有礼貌地道。   重玄胜瞪圆了小眼睛:“这把躺椅是我的,我的!我买的!”   “抱歉,侯爷。”宫卫一板一眼地道:“武安侯府的东西,都要查封。”   重玄胜瞪了一阵,还是愤愤地爬起身来,宫卫立即将封条贴上了。   他恶狠狠地去瞪姜望。   姜望已扭头过去,对站在仪门位置的俊俏男子道:“白兄,你考虑好了没有?我的意见是你就留在这里。大齐帝国海纳百川,能容天下,当今天子是盖世雄主,东国之大,云集名臣。你的才能远胜于我,在这里才可以尽展所长。”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白玉瑕抱臂而立,侧对院中人:“我来东域,仕望君,非仕齐也。”   姜望认真地道:“我自己尚且漂泊,不知前路何在。跟着我走,可能会很危险。”   白玉瑕叹了一口气,有些忧郁:“我去哪里不危险呢?”   姜望一时无话可说。   “倒不用担心我妨你,你运气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白玉瑕摆了摆手:“我去备车。”   与重玄胜形影不离的十四,始终一声不吭。她惯来不爱说话,今天却是几次欲言又止。她不通世情,在过往的人生里只有重玄胜,再后来有了姜望这半个朋友,以及因姜望而促成的家人。今日絮絮叨叨的姜望……好像在交代遗言。   她不知道怎么表达。   她为这种感觉而难过。   侯府里的一切都被查封,马车也是临时买来,拉车的亦是一般的马。   姜望的白牛在南夏、焰照在青羊镇,都留给褚么。   却说白玉瑕出了侯府大门,抬手便招了招,释放些许气势,招那拉车的马儿过来。却不成想此马甚劣,半点灵性也无,稍被刺激就发起狂来,拉着车厢没头没脑地在街上狂奔。   白玉瑕飞身跃至,轻松拽住缰绳,将此马勒在原地,勒得它拔身而起,在空中扬蹄!   武安侯府所在的街道,于临淄是一等繁华所在,向来少不了行人。也就是今日武安侯府查抄,北衙才稍稍封了一下街。   但迎面正有一驾奢华马车行来,白玉瑕虽然勒马及时,对面却也惊住。   车夫倒是好手,第一时间勒马停车,可拉车的两匹马也是神骏,受惊之下力大无穷,更兼方向不同,整辆马车顿时倒翻,一个胖乎乎的婴儿飞了出来!   白玉瑕踏步御空,探手将襁褓中的婴儿抱住,又回手一按,定住了正在倒翻的马车,将之翻转。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身姿翩跹。   也才在这时候,看到那个面如死灰的车夫,以及马车车厢里那张惊魂未定的、端庄秀丽的脸。   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本来就身体不好,她的面容很有些苍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时慌慌张张从装饰奢华的马车里爬出来,张开双臂往这边跑:“镜儿,镜儿!”   白玉瑕把婴儿放在她怀里,安抚她的情绪:“放心,孩子没事。”   与重玄胜完成了最后交代的姜望,正好听到动静,踏出府邸来,有些惊讶地道:“鲍夫人!”   此刻紧张地抱着孩子的小妇人,恰是朔方伯府鲍仲清的遗孀、苍朮郡郡守之女苗玉枝。   她扭头看见姜望,犹带惊色的脸上,眼泪顿时决堤。但还守着礼节,欠身道:“侯爷。”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   她穿得素净,脸色苍白,又梨花带雨,真有几分我见犹怜。   “我已不是什么侯爷,夫人不妨直呼我名。”姜望摆了摆手,走近前去看孩子,鼻端嗅到一种淡淡的香味,好似是金羽凤仙花。“小玄镜没事吧?”   苗玉枝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不到一岁的鲍玄镜,完全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似乎把刚才的危险,视作了一个好玩的游戏,故而咯咯直笑。此刻看到了姜望,则是张开莲藕般的小胖手,热情地要抱抱。   “侯……姜兄。”苗玉枝道:“这么多天没见,镜儿还是很喜欢你呢。”   姜望把笑得十分天真无辜的小玄镜抱在怀里,略略检查了一番,确定他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才笑着对小家伙道:“玄镜,你很喜欢我吗?”   小玄镜笑得露出两颗乳牙,伸出肉肉的小手,抓在他的喉结上,好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物,很努力地挠着。   咽喉要害等闲不示于人,不过在一个婴儿手中却是无伤大雅,权当挠痒。   姜望任他乱抓,笑着问苗玉枝:“夫人带着玄镜,是要去哪里?”   苗玉枝道:“他在家里哭闹个不停,我便说带他出来散散心,顺便……去祭祭他父亲。果然一出门就不哭了,是个性子野的。”   姜望肃容:“这事不能耽搁。”   他把小手一直不闲着的鲍玄镜放回苗玉枝怀里:“孩子还小,夫人不可让他在墓地久待。速去速回为好。”   苗玉枝低下头,嗯了一声,又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姜兄你……一路顺风。”   姜望点头表示谢过:“希望再见之时,玄镜已经能跑能跳,复见朔方之雄风!”   小玄镜咧嘴笑着,仿佛听懂了一般,在母亲怀里使劲蹦了两下。   苗玉枝又欠身一礼,抱着孩子回车厢里去了。   车夫早已吓得半死,此刻是强自镇定,驾驭着马车,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这条街道。   马车才行过两条街,苗玉枝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往左。”   车夫犹豫地道:“夫人,左边不是去将军冢的路。”   车厢之中,苗玉枝迷惘地靠坐着,怀中的婴儿也抿起了嘴唇,再无笑意。   她的声音淡漠:“孩子吓着了,今日……不祭。”   ……   ……   目睹着朔方伯府的马车离去。   白玉瑕若有所思:“去祭鲍仲清,要经过你家吗?”   “我哪里知道。”姜望不耐地道:“你倒是不妨我,出门就妨着别人了!未来的朔方伯,差点没在这摔出个好歹……你备的车呢?”   “车不就在——”白玉瑕扭头过去,才发现那驽马吃这一吓一激,已是跪伏在地,死得透。本就不怎么样的车厢,在他放手之后,亦是摔在地上,分崩离析。   “嗐。你运气真不好,找的什么马车。”白某人把手一拍:“算了,我再去弄一辆回来。”   之所以非要备马车,倒不是姜望要讲什么排场,而是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在齐境之内横飞了。总不能徒步出境?   “不找了,就这样走吧。”韩令在这时候走出来。   姜望道:“我已夺爵去职,境内不可横飞。”   “不要紧。”韩令颇为温和地道:“本官是皇命在身,奉旨驱逐。我拎着你飞。”   他看了白玉瑕一眼,补充道:“你们。”   宫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天子身周之地,他韩总管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浪费。   ……   ……   梁庶是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八月来到的临淄,在东街口做成衣生意。   他的手艺其实还算不错,但在竞争激烈的临淄,也只能勉强混口饭吃……他万里迢迢跑到临淄来,当然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   他带着任务。   他的任务非常简单,就只是搜集所有关于大齐武安侯(彼时还只是青羊子)的情报。甚至因为他本身并不具备超凡修为,对他的情报要求也很低。不需要情报有多么准确、多么隐秘,只要是临淄城里关注武安侯的老百姓,能够第一时间得知的消息就行。   而他所获得的酬劳非常丰厚,足够他在中山国的妻子儿子锦衣玉食。   是的,他是中山国人。一个在各种意义上都非常普通的人,本身也没有什么修行天赋。在很早的时候就被神秘人吸纳,作为特殊人才培养。   他至今不知道上级是谁,不知道自己背后是什么组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武安侯以大不敬之罪,被削爵去职、驱逐出境!这消息轰传临淄,他当然也第一时间得知。   通过进料的渠道,夹了一封闲谈的信,将此事加入临淄的诸多杂谈中,当天就送了出去。   他不知道终点是哪里,不知道谁会接收,也不知道临淄是否还有他的“朋友”存在。他也不需要知道。   这封信以非常可怕的速度传到了新安城,中间当然少不得一些超凡手段。   这是庄国国相杜如晦亲自架设的一条线,耗费巨万,横贯现世万里,只为姜望一人。   道历三九一九年姜望于黄河之会登场,剑指林正仁,吓得所谓的庄国天骄不敢上台,而后一举夺魁、天下扬名。   从那个时候起,这个名字就成了庄高羡的心病。本该随着历史烟消云散的枫林旧事,便成了一块拔不掉的恶疮,挤不干净的脓!   甚至是还在归国的路上,杜如晦就已经着手准备针对姜望的情报线,一直到如今!   这些密密匝匝的情报,支撑着他们历次精准的行动。   第一次通魔之罪,天下缉捕,险就功成。   第二次更是由庄高羡亲自涉险,匿迹前往妖界出手,成功将其打进霜风谷,近乎完美的完成了计划。   之所以只能说“近乎”,因为姜望于不可能中创造了可能,奇迹般地逃回现世。   而后相安无事到今天。   是的,本该是相安无事。   庄高羡已经放弃再冒险,他作为一国之君、四千里山河主宰,传承了三代的庄国正朔天子,冒那么大的险都没能成功,还被齐国敲打,被三刑宫盯上了。若再三为之,风险太大,而收益太浅!   身为大齐武安侯的姜望,本就与他一起站在时代的洪流里,本就同为国家体制的一员!是既得利益者,也是体制本身。   天子不杀,弑君者百代莫赎。   除非社稷崩灭,天子杀天子。   大齐武安侯是不可以擅杀他庄国天子庄高羡的,无罪而诛天子,等于挑战现世主流的国家体制,等于否定人道洪流里的天子之概念,亦等于阻截人道洪流!   人道洪流滚滚向前,国家体制乃是大势所趋,任何阻挡在此洪流之前的存在,都将被毫不留情地碾灭。姜望如是,齐国也不能例外。   今日大齐武安侯敢擅杀庄国天子,他日景国便能问罪临淄!   除非他庄高羡有大恶大罪,或有机会责而杀之。但他如此贤明,朝野称颂,他如此德昭,万民敬服,又哪里存在这样的机会?   又或者,有朝一日大齐帝国一匡天下,连景国也扫平——那又怎么可能?   所以庄高羡本是已经放弃了冒险的。   他愿意和一个不断证明潜力、不断创造奇迹、身后站了越来越多强者的年轻人,在遥远的时间和空间里相安无事。   他愿意把遥在东国的绝世天骄,当成一个警醒自己的暮鼓晨钟,以其每一次精彩的事迹为回响,督促自己更虚心纳谏、更勤政爱民,带领这个国家往更高处走。   但是现在……   “他现在可以杀你了。”殿中有高悬之明镜,镜中的声音如是道。   空阔的大殿里,唯有庄高羡一人坐龙椅。   他的面容隐在阴影里:“是的,这很公平。我现在也可以杀他。”   镜中的声音道:“他非大齐国侯,不再受齐国庇护。但仍是带回神霄世界消息的人族英雄,你若杀他,自损国格。一旦暴露,难逃三刑。”   庄高羡坐得端正而威仪,轻轻阖眸,只道:“所以我需要做得干净一点。” 第十二章勿忘心安   第1943章勿忘心安   “年轻的勇气真是可贵啊。”镜中的声音忽然感慨。   庄高羡并不承认他的勇气不如姜望。   他当然没办法像姜望一样,悍然脱离国家体制,放弃一切荣华,独对所有危险,只求握剑之自由。   他当然不愿意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直接去东域,当场截杀其人,直面此举所带来的一切后果。哪怕他比姜望强大得多。   但这无关于勇气,只在于二者的决心。   姜望要杀他,是心有刻骨之恨,肩负血海深仇。他要杀姜望,更多只是为了斩除威胁,抹掉隐患。当他觉得有这个必要的时候,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行动。当他认为得不偿失的时候,他就沉默忍受。   可思前想后,权衡利弊,又何尝不是岁月带来的踟蹰?   “我觉得真正的勇气,是我们正在进行的伟大事业。”庄高羡道:“是哪怕没有任何人理解,也在黑暗中坚忍地前行。”   “我真高兴你能发自肺腑地认同我们的理想。”镜中的声音用一种并没有很高兴的语气说着,转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庄高羡道:“首先庄国的护国大阵必须尽快建立起来。不然一旦没能将他解决,等他成就洞真,我将永无宁日。”   镜中的声音道:“这些资源我们当然并不缺,也很乐意提供给朋友。但是需要以一个合理的方式慢慢交付,不能显露半点痕迹。盯着我们的人,可比你想像的,还要多得多。”   镜中人强调他们组织现在的局限性。在万妖之门后的那一次出手抹除痕迹,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险。   庄高羡也点到为止,只要资源。   身为一国天子,庄国中兴之主,他非常明白利益与代价的关系。对于这个可怕的组织,他也并不愿意索要太多。他也怕到最后,他倾尽身家,也不能够偿付。   此刻他高踞孤独的王座,俯视眼前空阔的殿堂,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在行动之前,要先想办法摆脱吴病已的注视。他上次直接闯宫,对我的恶意已是太明显。”   “吴病已……”镜中的声音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没有进一步评价。   吴病已是不会对庄高羡有恶意的。或者说,在这位法家大宗师的眼里,从来不是看到哪一个具体的人,而只执着于某一件事。是否合法,是否合律。   至于怎么摆脱矩地宫执掌者的注视……   从矩地宫的职责入手,显然是一个好选择。   当吴病已的目光,不得不投向某一处,自然就会放松对庄国天子的注视。   譬如……祸水。   当然,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是勇敢者的游戏,必须提颅在手,行走于刀尖。   镜中人很期待庄高羡的表演,期待这位统御万民的雄主,会如何“做得干净”。他很喜欢干净。   就在这个时候,殿外传来脚步声。   镜中人的波澜适时隐去了,并没有留下任何观测的后手,给予了庄高羡足够的隐私和尊重。当然,更应该反过来说,庄高羡这样的人,决不允许自己一天到晚活在别人的视线里。   缉刑司大司首沙哑的声音响在殿外:“启禀陛下,佛门东圣地悬空寺的僧人苦觉,出现在引戈城外!臣等已多次交涉,他却置之不理。”   庄高羡一度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在龙椅之上,略略地抬起了头:“什么?”   ……   ……   韩令左手一个姜望,右手一个白玉瑕,横飞山河,将他们丢出了国境线。   “有什么话需要本官传达吗?”韩令淡淡地问。   姜望拱了拱手:“韩总管保重。”   而后转身,迳往远处走。   白玉瑕默不作声,紧跟其后。   原野上两个年轻人的身影是如此昂直,就这样往远山去,没有再回头。   他见过第一次面圣的姜望,也见过最后辞别于君前的姜望。   这短短的几年时光,胜过许多人一生的精彩。   大师之礼,东华阁中,紫极殿内,得鹿宫里……掠影重重,最后只有两字曰“保重”。   他对姜望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受,天子喜爱这个年轻人的赤忱与才华,欣赏他的固执与“不敏”,他也就喜爱这个年轻人,对其恭敬有礼,该提点就提点。天子放此人走,他也就放此人。   时代的洪流推举年少王侯,裹挟他,也消磨他,那种席卷一切的力量,非身处其间,不能感受挣脱之难。   人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混同唯一的。就像他韩令,在每天都被饥饿唤醒的小时候,也不曾想过,他有朝一日,也会成为这个伟大帝国的一部分。   他享受由此握得的权柄,忠诚赐予他这一切的人,也被手中的权柄所钳固。此生不可能跳出。   而姜望今能跳出洪流外,好像做得很轻松。   此刻已经自由,背影给人的感觉却很沉重。   这个世界常常很矛盾。   韩令静静地站在齐境之内,遥望远方,看着姜望,目光更在姜望之上。那连绵的山影,恍惚至高无上的龙座。天的意志,于此被承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山影是很寂寞的。   ……   “伱说他会不会突然追上来把你杀掉?”白玉瑕冷不丁地问。   失去了齐国的官方身份,自然也不再被朱禾之盟所覆盖,以后再不能横飞东域。无请而横飞他国,是一种挑衅。   离齐之后的第一个落脚点,姜望早已经选好,那就是旭国与象国之间的星月原。   此地长期无主。因为离星穹最近,成为修行者立外楼的宝地,也同时被景国和齐国看在眼里。两大霸国角力于此,根本没有空间让一个统一的组织成长起来,故而无主,向来鱼龙混杂。   星月原一战之后,象国人被彻底驱逐,而旭国修士获得了在此自由立楼的权利。   但这并不是说星月原就纳入了旭国的版图——旭国还没有这个胃口,齐国在当时也不可能吃得下。齐国当时最核心的诉求,仍然是夏地仪天观的裁撤。   这场规模不小的齐景代理人战争,不过是后来齐夏之战、景牧之战的前奏。   星月原仍是自由的,只是战败的象国修士于此不自由。   自由之地正是姜望的选择,当然观衍前辈的存在,也是一个很大的因素。   若是庄高羡没头没脑地杀过来,真的就可以从此宣告“没头”了。他一定会在观衍前辈的帮助下,把这颗头颅摘得利利索索。   但星月原虽然不算远,现在他和白玉瑕也只能走着去。   如果还跟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地飞,无官一身轻的他,恐怕得一路飞一路打。虽然不怕,也无此必要。   “为什么他要追上来把我杀掉?”姜望随口反问。   “很多话本故事都是这么演的,你要走他就放你走,良禽择木嘛。你真走,他就半道上杀掉你。”白玉瑕道:“天子岂可放天子剑于天下?”   姜望道:“我还配不上天子剑。大齐皇帝的天子剑,是他并吞日月的雄心,是他战无不胜的勇心,是他海纳百川的容心。”   白玉瑕道:“那你也总归是一柄趁手的宝剑。”   姜望仍摇头:“我自问也算锋利。但以齐天子之雄武,他若执锋,当是镇国大元帅,是笃侯。把兵事堂里数遍了,也轮不着我趁手。”   白玉瑕回头看了一眼,道:“好了,人都走了,不用再如此。”   姜望浑如未觉,边走边道:“此外,你说的半道折剑的活计,不是韩总管会干的。在齐国,干这种活的是打更人。首领是烛岁大人。”   白玉瑕停下了脚步,玩笑的表情变得严肃:“你说的烛岁大人,是不是喜欢提一个白纸灯笼?”   看着前方突然出现的佝偻老者,姜望亦驻足。   “老白啊。”他颇为忧郁:“以后没事少说话。”   白玉瑕感到很不服气:“这不是你喊出来的吗?”   迷界一战,烛岁四身皆死。一真神两假神还有衍道本尊,永远地沉没在碧海。从此断绝未来,仅剩的三尊分身,都是夜游假神。   当然,即便只是夜游假神,以烛岁的眼界来驾驭,也足以压制姜某人。   但他脸上的皱纹只是轻轻舒展开:“有些日子没见了,武安侯。”   “其实也没有几天……”姜望叹了一口气:“烛岁大人,您所为何来?”   “别误会。”不再戴着破皮帽因此露出苍苍白发的老者,晃了晃手里的灯笼:“只是抓了几个背国逃窜的游魂,回来正好遇到你。”   “我不会与齐国为敌。”姜望认真地道。   “那是你的自由。”烛岁睁着盲眼,慢吞吞地道:“现在已在齐境之外,可不归我巡狩。我老了,也该休息了,可能以后不会再见……送你点什么可好?”   姜望其实不明白烛岁为什么要送他东西,但这句『我老了』,听得他有些伤感。   “前辈打算送我什么?”他问。   烛岁一提灯笼,一点如豆的白焰,摇摇晃晃地飞出来,浮在姜望身前。   “我曾经想让你陪我打更,但年轻人更应该站在阳光之下。我曾经希望齐国的夜晚永远宁静,但『永远』在我这里,本有期限。在无数个夜晚我感觉到孤独,而在更多的时候,我感受到爱。我不能陪齐国走更远了,你也提前选择了离开。算是与你告别吧,年轻人。这是我在临淄街头的夜晚,攫取到的一点光亮……送给你,勿忘心安。”   金色的三昧神火飞将出来,将这豆大的白焰轻柔包裹。   “我会好好珍藏。”姜望说。   烛岁摆了摆手,提着白纸灯笼,向着齐国的方向走,与姜望错身而过时,又道了声:“放心,我会转述。”   “转述什么?”待他走后,白玉瑕问道。   齐天子没有理由同时派两个人过来送姜望,尤其他们两个还是韩令与烛岁。   所以烛岁是自己来的。   他的到来,也许是警告,也许是告别,也许真的只是路过。   但姜望的脚步,切实地更轻快了一些。   “没有什么。”他说:“不要说烛岁大人的坏话。”   白玉瑕莫名地对前路悲观。   我说的仕姜望,是抱你的大腿,而非替你负重。这才走了几步路,怎么什么都赖我?   “我说他什么坏话?你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他叫烛岁好吧?”   ……   ……   得鹿宫中。   面容清瘦的朝议大夫叶恨水,单独摆了一张书桌,正坐在那里,一边行文,一边对答。笔下如走龙蛇,落在纸面,字字如跃云天,端的是华丽至极。   他的文风称为“龙宫苑”,字体叫作“章台柳”。都由他所开拓,在齐国文坛极有影响力。   百忙之中抬眼一瞥,恰看到身形佝偻的烛岁,提灯走进殿中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烛岁乃齐武帝旧臣,巡夜千年似太久!他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嘴里只是道:“笃侯请求开放怀岛,在天涯台立塑像,永怀钓龙客。您要求的这篇祭文,我已拟好。”   一般的文章,宫里八个秉笔太监足堪胜任。丘吉他们的学问是不错的。   但像这种面对轩辕朔这等存在的祭文,就得他这位青词大夫出手了。   他之所以成为朝议大夫,名列政事堂,高踞整个大齐帝国的政治高层。当然也不仅仅是文章写得好,字写得漂亮。   天子唤他来,既是需要他写文章,也是问政。   在天涯台为钓龙客立像这件事情,还是迷界之战衍生的结果。   战后的钓海楼,毫无疑问已经失去了主导镇海盟的资格,更没有力量再独据怀岛这个近海第一大岛。   出身蓬莱岛的东天师宋淮,在战后驾临怀岛,表示上古人皇意志不绝,钓龙客精神永存,出面支持陈治涛重建钓海楼。支持崇光支持秦贞,旁人都有话说,各执一词,争个正统之名,争上千年也未必能有结果。唯独陈治涛,得到了危寻生前的反覆确认,在法理上是无可辩驳的。   旸谷将主嶽节,亲自主持了对战死于迷界的人族英灵的祭祀,将钓龙客轩辕朔列为第一。   曹皆代表齐国也对此表示认可,更高度评价了沉都真君的牺牲。推动局势,让怀岛变成一个真正面向所有人族的、更开放的所在。主张在天涯台立像,承认钓海楼的法统,也欢迎天下有识之士,共建怀岛,所谓“人族皆承人皇之志,海客皆继钓龙之心。”   叶恨水必须承认,曹皆的政治手腕也是非常高超的,让钓海楼成为怀岛的一部分而不是怀岛本身,但这显然不是齐国在战后所能得到的最佳胜果。宋淮把握住了支持钓海楼的名义,往后近海事务,景国就有了横插一脚的资格,实在后患无穷。   天子似乎心绪不佳,只道了声:“有劳叶大夫,文章我就不看了,直接送去怀岛便是。”   叶恨水于是明白,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遂起身对天子一礼,又对烛岁点了点头,拿着刚写好的文章,迳自去了。 第十三章新人走,旧人辞   第1944章新人走,旧人辞   现在烛岁在御前。   天底下可以随时陛见天子的人不多,烛岁当然是其中一个。   那身破皮帽、旧皮袄已经不在了。   那是他身上的最后的武祖痕迹,就像他烛岁,也是武祖时代最后的照影。   他穿戴得整洁,但仍然佝偻着。   巡夜是个辛苦活计,担责甚重,等闲难为。他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能够直脊。   文采风流的青词大夫离去了,天子的目光安静地落在老者身上。   本已佝偻的烛岁,更佝偻了一些,其声低缓:“臣,来向天子请辞。”   天子的声音是轻缓的,似乎也怕惊吓了这个疲惫的老人:“朕尚在潜邸,就与您相熟。这么多年过来,累经风雨。您应该知晓,朕并没有让您挪位置的意思。”   “老臣巡夜千年,早已习惯临淄的长夜,又何尝不想终老于此?然打更人一职,至为关切。是为大齐守长夜,代天子巡山河。区区神临,何以当之?”烛岁缓声道:“臣来请辞,非天子之意,也非老臣之心,是为大齐社稷,不可不如此。”   齐天子盘坐石台,忽然轻笑一声:“无量囚,无弃死。新人走,旧人辞。所以称孤道寡。”   这笑声好淡,淡得像是不曾出现过。在空阔的殿堂里飘散,使得空阔更为空阔。   烛岁只道:“君如日月,离情在人不在天。”   齐天子的声音又变得高渺了,真如日月行云中:“长夜难明,故有提灯。更深漏断,梆声不绝。您以为,谁可继之?”   烛岁慢吞吞地道:“打更人非寻常职事,宜天子自决。”   “朕只是想听听您的想法。”齐天子道:“毕竟您心眼明亮,又提灯千年。”   烛岁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若天子一定要听老臣的想法……臣以为,韩总管能够胜任。”   韩令御前点烛岁,早就明里暗里示意他应该挪位置,烛岁如何不知?   但他还是做了这样的推荐。   天子又问:“那韩令之职,谁复继之?”   韩令若去执掌打更人,他这内官之首的位置,自然只能在八位秉笔、八位随堂,这十六位太监里寻找。   天子也颇好奇,烛岁会更看好谁。   但烛岁只道:“内宫之中,老臣不曾巡见。”   “老人家。”天子道:“此番去职,欲颐养何处?”   烛岁慢吞吞地道:“老朽尚有三身。   “一身愿去将军冢,为大齐英灵守墓。   “一身愿有十亩薄田,耕种乡野,偷得暮闲。   “一身便还在枯荣院吧,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不听和尚念经,难以成眠。”   “皆如老者愿。”齐天子略一斟酌,便道:“刚好有人让出封地来,便在那青羊镇,为您划地十亩。当地还建了一座正声殿,颇为养心,以后也归您,自去闲住。”   千年重担,一朝卸下。自此以后,一身轻松!   烛岁睁着盲眼,但就连脸上的褶子,也彷似有几分舒展了:“那老朽是应该谢过天子,还是谢那个离开的人?”   “您谁都不用谢。”齐天子从那石台上下来,对烛岁深深一礼:“倒是朕要替这天下百姓,谢过老先生!”   烛岁堂堂正正地受了这一礼。   而后又五体投地,拜倒再起身。   “千古以来明君,无过于武祖与您。臣起于武祖,终于陛下,此生无憾矣!”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他的白纸灯笼,便自转身。   此后长夜无烛岁。   但人们应该记得。他曾经将临淄街头的夜晚……点亮。   ……   ……   “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说话的两个人,一个看起来是普普通通的中年员外,一个是穿得随意、坐姿也随意的老年僧人。   一个肤白微胖,一个黄脸枯瘦。   倘若撇开二者的身份,这对话实在平平无奇。   在街头巷尾,每天都能撞到个几回。   当然,或许还应该撇开这个地段。   这片荒野本身也没什么稀奇的,不存在什么有价值的资源。   但它的北面,就是庄国引戈城。它的南面,就是陌国镝城。   它是庄国陌国之间的最前线。   众所周知,引戈城是陌国在几年前割让给庄国的军事重镇,现在成为了庄国南方的门户。当然,曾有旧怨的庄国和陌国,如今已经根本不在一个层次,算不得对手。   陌国以兵家为主流,向来好战嗜杀,却也不会蠢到一再以肉身碰铁壁。   所以这个老和尚与陌国无关。   陌国人甚至不敢给他一口水,当然,也没胆子驱逐他。至于真实心情如何,那就不足为外人道。   此时此刻,身着便服的庄国天子庄高羡,眼神已是非常不耐,压着情绪道:“苦觉,你可想清楚了。佛门是想与道门为敌吗?”   不怕无赖,就怕无赖有实力。   不是他想亲自过来,而是庄国上下,并无第二个人能与这惫赖和尚对话。   苦觉大咧咧地席地而坐,用一根草杆掏耳朵,闻言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我又没干什么!我坐坐都不行?”   庄高羡冷道:“伱很清楚你在做什么。”   “对,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坐在陌国的国境里晒太阳,竟然被庄国的皇帝威胁。”苦觉斜乜着他:“庄国手这么长?你干脆去悬空寺威胁我好了!”   庄高羡并不跟他嬉皮笑脸:“我大庄立国于此,代表的是玉京山!你执意在这里逗留,已对我庄国的边防造成了威胁。不要逼孤采取手段,届时兵戈相见、万军齐踏,勿谓言之不预!”   “预你个小兔崽子卖儿龟!佛爷不开口,当我是泥菩萨?”苦觉把掏耳的草杆一丢,撸起袖子破口大骂的同时,气势汹汹地——   躺了下去。   “来踏,冲这儿踏!佛爷今天还真就不会走,有本事你就砍死佛爷!咱还不信了,我堂堂悬空寺正册真人,坐在陌国的土地上晒个太阳,还能被你们庄国人给砍了?西天师也没你这么狂!”   庄高羡纵有雄辩之才,奈何对方只肯破口大骂。   庄高羡纵有无匹杀力,奈何对方手都不还。   庄高羡纵然心有山川之险,奈何对方堵在家门口。一出国境就会被发现,什么布局也铺不开。   真真气死人也!   庄高羡有心一掌劈死这老东西,有心即刻纠集大军,当场磨杀这老僧。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佛门东圣地,绝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玉京山都得多掂量,何况他庄国?   正对峙间,忽有衣袂破风之声。   庄高羡扭头看过去,苦觉也斜眼瞧来……   又见一光头!   只是相较于黄脸老僧的随随便便,这和尚穿得就锦绣斑斓。手上的九环锡杖金光闪闪,脖子上的翡翠念珠色泽非凡。   就连脸上都像是镀了一层金辉,非常的宝相。   他一见两位真人的眼神,便连忙伸手相拦:“贫僧只是路过。你们该打的打,该骂的骂,继续……继续。”   庄高羡就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路过。   但他站定了。   躺在地上的黄脸老僧,一下子翻身跃起,颇为顾及形象地拍了拍身上的灰,酸溜溜地道:“丹国的水土还是养人啊,看你这满面油光的!”   来者正是须弥山照怀禅师,丹国旧址上元始丹盟的创建者之一。当初人丹事件爆发,最早赶到丹国的真人,就有他一个。   列席分鼎,食鹿而肥。   他颇为遗憾地看着苦觉:“你还是这么穷酸。”   苦觉顿感牙痒。若不是旁边有个更可恨的庄小儿,他非得剥了这厮的锦斓,撅了这厮的锡杖,好好整治一番佛门的风气!   什么玩意!把佛祖的金,都穿到了自己身上!   “这世上还有很多的人需要帮助,还有很多高僧大德,手头都不宽裕。你照怀却如此铺张!”   “你说的这个高僧大德,是不是你啊。”   “你奶奶的!”苦觉一拍屁股,拔腿就走。   若是放开了骂,敞开了打,他苦觉佛爷必然不落下风。但是要在庄高羡小儿的旁边保持克制,来玩皮里阳秋那一套,就很为难他老人家了。   毕竟确实没人家宽裕,更可恨的是,辈分还没人家高。   悬空寺的苦字辈,对应的是须弥山的永字辈。   照怀占了入门早的便宜。说起来年纪与他相当,但论起辈分,当代须弥山主,都得叫一声师叔。   “欸!高僧去哪里?”照怀禅师还追问一句。   苦觉头也不回:“高僧大德,羞与阿堵为伍!”   但走了几步,又猛地转身,对庄高羡道:“庄姓小儿,佛爷现在去成国境内坐一坐,你要不要也来管管?”   不等庄高羡说什么,又哈哈哈地扬长而去。   很好,去堵庄国东门了。   庄高羡面上不见喜怒,只瞧着照怀禅师道:“须弥山也要蹚这趟浑水?”   “啊,庄天子误会了。”照怀禅师显得很有修养,比苦觉有礼貌得多:“贫僧真的只是路过。”   庄高羡道:“那你倒是走。”   照怀禅师笑笑:“我停下来歇一下。”   庄高羡拂袖而去,自返新安。   ……   ……   西去星月原,旭国是必经。   旭国的两大神临,西渡夫人以及兵马大元帅方宥,姜望都是认识的。   当然今日同白玉瑕穿街过巷,却是丝毫没有引起注意,平平常常地就路过了。   念及当初同尹观隐匿在松涛城外的凶兽巢穴,只能够偷听西渡夫人的几句命令,半点行藏不敢露。   到后来星月原之战,已能列席座谈。   再到齐夏之战结束,每过旭国,都会得到积极的示好。   再到如今,颇有默契地避而不见。   这世事变幻,也较浮云如斯。   姜望并不感慨,只是越岭翻山。   “小白啊,我考考你。”姜望道:“假如我们要在星月原住一段时间,你认为选在哪里落脚比较合适?”   此刻他们正在围炉吃烤羊,你一刀我一刀,剔骨剔得非常干净。   旁边各自顿了一壶酒,一口酒一口肉,滋味甚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白玉瑕头也不抬,边吃边道:“天风谷呗,距离最大的几个集市都不远,容国官方也在那里设了官店,酒肉灵蔬,什么都卖。”   以他的性格,在去星月原之前,不可能不做功课。他已初步筛出了十三个落脚点,其中三个甲上,五个甲中,五个甲下。更差的选择他不曾考虑。而其中每个落脚点,优点缺点又都能列出十几条。若要展开来说,一时半会说不完。所以他便随口捡了一个。   姜望灌了一口酒:“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你知道的,我是个爱清静的人,只想安心修行。”   白玉瑕自信地道:“以咱们的实力,在星月原不存在麻烦。咱们不去找他们麻烦,他们就该烧高香了。”   “哦,行。”姜望道:“那你去安排吧。辛苦你了。”   你还怪体贴的,还会说『辛苦』!   白玉瑕瞄了他一眼,终是无话可说,把羊骨头丢进火塘里,净了手,便提着剑走进了屋外的黑夜。   他们在旭国边境的一家羊肉铺里。   店面很小,除开砖瓦搭建的宰羊铺,外间就只有三个帐篷,各围一个火塘,专用于烤羊。   只吃几斤羊肉块的,坐到宰羊铺的里间便是,吃烤羊的则到帐篷里来。   姜望和白玉瑕占据了其中一间,在这里找到了颇类于牧国的感觉。   店家也是这样宣扬的,说他们是正宗的北牧羊羔。   正不正宗不知道,价格还挺北牧的。有一种真血家族的血液,流淌到了东域来的金贵。   白玉瑕掀帘而出,但外头卷进来的风,却迟迟未歇,吹得篝火起伏不定。   时间慢慢地过去,姜望也不慌不忙。   他拥有节约的美德,慢条斯理地削下最后一片羊肉,佐以喝下最后一口酒,取过旁边浸了热水的布巾,慢慢地擦了嘴。才颇为满足地道:“来者是客,要不要为你们再叫一头羊?”   “不用了,我们已经吃过。”有个声音在帐外回应说。   其人几乎是挤进帐篷里来,好像性子颇急。戴着猴子面具,中等身量,一进来就自报家门:“冯申。”   第二个人是踩着寒风进来的,又或者说,此人的到来令风更冷。他没有戴面具,但脸容也非常普通,没什么辨识度,声音冷冷的:“吴巳。”   第三个走进帐篷里来的人,戴一个狗皮帽,脸上有一块黑色面甲,他径直走到姜望对面坐下来,伸手烤火:“怎么才秋天就这么冷?”   扭头回看了吴巳一眼:“你能不能稍微远点儿?”   而后才看向姜望,笑着自我介绍:“我是褚戌。”   “褚戌?”始终面无表情的姜望,仿佛到这时候才终于有点兴趣了,略略挑眉:“我记得我杀过了。”   “对!”褚戌好像很得意的样子:“我是新的!” 第十四章渴饮阴沟之水   第1945章渴饮阴沟之水   “很好,一代新人换旧人。”姜望点点头,似褒似贬:“贵组织活水不竭,未来可期。”   “世上但有不公,但有不平,但有高低贵贱,但有人身坐寒窑,脊受千钧,被榨干了血肉、榨出骨油……则人们追求『平等』的信念永存。”第四个走进帐篷里来的人,是一个体态丰腴的女子,面具上绘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猪蹄里还拿着一朵花,非常地妖娆可爱,她的声音也明显扭曲过:“卫亥向你问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确』。只要不伤害他人,不强迫他人接受,姑且都可以称之为『正确』。”姜望慢慢地说道:“我也向你问好。”   他愈发清晰的棱角,在篝火前有自我的锋芒,也将面部的阴影,切进了长夜里。   卫亥站定了脚步,与另外三位平等国护道人的气机隐隐相连:“但若不流血,如何打破樊笼?若无伤害,那些既得利益者怎会吃痛?若无痛楚,那些愚昧固执的人怎么觉醒。旧世界的铁幕不被撕碎,就永远看不到新世界的光辉。”   姜望问:“你如何判断什么是愚昧固执,伱如何考量谁应该被伤害,你怎么知道旧世界的铁幕被撕碎后,就一定能够迎来新世界。你又如何保证,你的判断、你的考量,一定是正确的?”   “历史终将会证明。”卫亥说。   姜望道:“那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便已经是被历史证明过的。”   “是啊,历史一直延续到现在。”坐在姜望对面的、戴着狗皮帽的褚戌,伸手拿过火钳,拨弄着火塘里的柴,并挑拣出一块形状极好的炭。   在忽明忽灭的火星前,他这样问道:“你觉得痛苦吗,在这样一个世界里?”   这是一个好问题。   火塘里飘摇的暖光,很容易让人回想往事。   今时今日的人族英雄,他经历过痛苦吗?   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而姜望这样回答:“我当然痛苦过,但我也有幸福的时候,那一点甘甜,就足够我熬过许久。或许我是痛苦的,但这个世界上也有人在幸福着。如此我的痛苦,就并不能证明这个世界的错误。”   褚戌回头看了看其他护道人,又回过头来,有些失望地看着姜望:“我们以为你是具有改变世界的勇气的人,因为你能够放下在齐国所赢得的一切。但现在看来,你仍然被那些朽尸所制定的早该腐烂的规则所桎梏,你被困在现有秩序的囚笼中,并不具备真正的勇气。”   他的目光在黑色的面甲后投射出来,一字一顿地强调道:“这个世界需要改变。”   姜望宁定地坐在火塘前,并不想激动地反驳一些什么,也不想承认这一切都不重要。   他今年二十二岁,他主导了自己人生里一切重要的选择,也面对了一切结果。   现在他说道:“我最早是庄国人。在很多年以前,我看到了清河郡三山城的兽巢,我看到了三山城军民百姓因之而受的苦。我想要推倒那座山,可我并不确定,在我推倒那座山之后,他们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好。后来我的确那样做了,他们也的确没有因为我的行为而生活得更好。   “时至今日,我也不清楚我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当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现在的我还是不知道。我想我的眼界太浅,我的智慧太单薄,目前为止我的人生只是一条狭窄山道,我还不知道更远处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在更高处我能看到什么。   “有时候我看到的正确,只是错误的某一面。有时候我看到的错误,只是正确被遮住的阴影。”   姜望看着火光:“在我真正懂得一些道理,真正看清这个世界,真正思考清楚、获得答案之前,我不想贸然做些什么,用我的愚蠢来伤害这个世界。”   “这就是你的回答?”褚戌问。   “这就是我的态度。”姜望说。   褚戌说道:“你只是怯懦而已。你在逃避。不敢拔剑刺向那腐朽的一切,而安慰自己要再等等看。光阴似箭,多少青丝变白发,多少豪杰成黄土!改变世界之大业,岂容你再等等看?”   “我的确不敢轻率改变世界,你也的确可以用怯懦来冠名。”姜望只道:“难道你们的伟大理想,你们打破旧时代铁幕后的新世界,竟然不能容忍他人的怯懦?”   褚戌无言以对。   卫亥道:“弱者可以怯懦,强者不能。上天赋予你非凡的才能,你就应该用来反馈这个世界,为此世做出非凡的贡献。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有何德以报天?”   “我且问问你们。”姜望定如止水,波澜不惊:“边荒你们深入多少里?迷界你们海勋排第几?你们谁曾镇过祸水?神霄世界的消息是谁带回来的?”   理直所以能够气壮,他的底气不在于他的实力,而在于他所做过的事情。   他的目光在几位平等国护道人身上一一扫过,但并不咄咄逼人,只道:“我做我该做的事情,但不由你们来决定我该做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卫亥说道:“你的确救过一些人,但我们是在拯救这个世界。”   “但愿你们的存在,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吧!”姜望淡淡地道:“话已至此,我的意志你们也应该明白。我们不如直接一点——几位今夜到访,究竟所为何事?”   卫亥于是直接地说道:“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组织。”   “倘若我说不呢?”姜望问。   卫亥反问:“道途见歧,你说应当如何?”   姜望笑了,他的笑容是平和的,但平和之下他的自我如此清晰,在离开齐国之后,越来越清晰:“『平等』是一个很有力的词语。但以『平等』之名对他人任意处刑,它就只是词语而已。为了打破不公,你们成为了不公的另一面。”   卫亥沉默了片刻,道:“也许吧。但这些阵痛,只是不可避免的过程,我们终究会导向唯一正确的结果。”   姜望认真地道:“这世上没有唯一正确的结果,谁若自认为唯一,那他就是错误的。一真之鉴,其犹未远。”   这时候,从进来报了个名字就一直沉默的吴巳开口了:“你也知一真?”   姜望道:“未必全知,拼凑一二。”   卫亥在一旁解释道:“吴巳的父母都死于一真道之手,他一直在追查这个组织。如果你有什么情报,不妨跟他分享。”   姜望道:“我并没有遇到过一真道。我的所知,都来于历史。”   吴巳又收回了视线。   而卫亥继续注视着他,扭曲过的女性的声音,略显刺耳:“看来你也已经拥有了你的『正确』。”   姜望道:“也许我是错的。但我已经决定这样走。”   卫亥有些遗憾:“天下有志之士,当知『平等』之贵。”   姜望一摊手,平静地道:“我认可平等,不认可你们。”   此言一出,冯申、吴巳、褚戌、卫亥,全都将目光聚集到姜望身上,各自道元汹涌,杀机自起。   而姜望依然平静,他甚至都没有拔剑,长相思横在膝上,与他一起感受篝火。   他的黑发在火光映照下,也有了一抹暗暗的红。   “恕我直言……”   他头也不抬地道:“除非圣公降临,昭王亲至,神侠当面。不然就凭你们这些,来一个,死一个。”   在场的四位平等国护道人,都是神临境中的高手。能够在天下诸国的围追堵截下存活下来,能够在黑暗的罅隙存活至今,谁没有一点凶狠的手段?   但姜望这句话说出来,还真就没有人敢先动。   “是吗?”这时候又有声音响在帐外。   帘又掀开,显出赵子那张美丽而又厌世的脸。   这家羊肉馆,简直像是平等国的老巢!   姜望的右手搭上剑柄,很真诚地说道:“抱歉……忘了把你排除在外。”   “倒也不用太紧张。”赵子慢慢地走到姜望对面,而褚戌很自觉地起身。   赵子慢慢地坐了下来,取出一只乳白色的玉烟斗。而褚戌适时将他用火钳夹起的那块木炭,递到赵子的烟斗前。待那烟丝被点燃,他才放回炭火,放下火钳,在赵子身后站定。   乳白色的烟嘴,靠近乌黑色的丰唇,赵子慢慢地吸完了一口烟,才道:“驭人之术,无过于诸国天子。混同一心,无过于国家体制。你能够从齐国离开,可见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谈理想没有用,我来跟你说点实际的。”   “有多实际?”姜望笑了笑:“名利?地位?功法?足下也知我是从齐国离开,你们能给的,难道能比齐国更多吗?”   赵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在齐国的发展速度,的确堪比神话。重玄家、李家、晏家,都与你交好。兵事堂、政事堂,也大半都成了熟面孔,没几个人愿意坏你的事。争龙诸宫,都对你盛情相待。齐天子更是对你器重有加。只要你愿意,九卒之斩雨,也已经唾手可得……”   烟雾从她乌黑色的嘴唇里飘出来,她恹恹的声音倒有一种矛盾的魅力:“有时候我在想,你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这么多人都这么信任你?”   姜望只道:“看来十一殿下那一次,并未掘断你们的根。你们对齐国仍然有很深的了解。”   就像他不回答赵子的问题一样,赵子也不理会他的试探,只自顾道:“在这种举国视你为英雄,贩夫走卒皆以你为骄傲,未来清晰可见的情况下,你为什么还如此坚决地离齐呢?我只想得到一个理由——你要做的事情,一定是你在齐国的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甚至于,它会违背齐国的根本利益。”   这天底下的聪明人,何其多也!   姜望面色无波:“我的道不在彼处罢了。”   赵子显然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完全不理会姜望的辩解:“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平等国能够给你什么?你在齐国不能、不方便做的事情,我们平等国可以肆无忌惮。如此条件,够不够现实?”   姜望平静地道:“我没有什么不方便做的事情。此心所求,唯道而已。”   他一定要杀死庄高羡,但绝不会以委身平等国为代价。   为了获得向庄高羡拔剑的自由,他可以放下一切名位,放下努力赢得的所有,但从来有放不下的底线。   不然当初在兀魇都山脉,他大可以一念成魔,去学七恨魔功,叫天底下那些对他喊打喊杀的人来看看,何为通魔,何为当世真魔!   平等国几乎人人都有理想,但也几乎都不存在什么底线。从接触他们开始到现在,他们做的所有事情,好像都只是在制造混乱——要实现改变世界这样的妄想,首先当然要打破现世秩序。这个过程必然是血流成河。   而他们从来不会问,他们想要创造的新世界,究竟有没有人愿意去生活。   “我现在有点生气。”赵子说。   “那您消消气。”姜望说。   “还记得上次见面我跟你说的什么吗?”赵子问。   不等姜望回答,她已突然出手,一指平削!   姜望的满头黑发,顿时被削平,头顶上是光秃秃的一层。   “不许长出来。”赵子如是说。   姜望一动不动,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丝毫没有被羞辱的愤怒。   赵子略略抬眸,眼神里有了一点危险:“你的眼神让我觉得我像是一个弱者。”   姜望依然不动:“你千万不要有这样的错觉。”   赵子静静地看着他,那恹恹的了无生趣的眸色里,危险渐渐散去了,转而有了那么一丁点好奇:“姜望啊姜望,弱冠之年,你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   姜望平静地回答:“我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让我成为今天的我。”   赵子面前的烟雾袅袅而去:“可立道矣!”   姜望道:“道阻且长。”   赵子恹恹地道:“希望到了那一天,你能够多思考这个世界。想一想为什么道阻且长,而不仅仅是道在何方。”   “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我会的。”姜望说。   “我今天不会杀你。”赵子说。   姜望仍然是那种平静的语气:“这并不代表你手下留情了。因为我也未必会死。”   赵子看着他:“玉衡星今晚格外地亮。”   姜望按剑在膝,在跳跃的篝火前,从容又宁定,虽然秃头略煞风景:“其实我也有些好奇——你们打算怎么改变这个世界?”   “加入我们,你就会知道。”   “那我的好奇心也并没有那么重。”   “那你就等着看。”   姜望道:“我拭目以待。”   赵子叼起了玉烟斗,在恹恹之外,又多了一丝慵懒:“你可以再叫一头烤羊来了。” 第十五章今不如昔   第1946章今不如昔   火塘里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很久。   平等国的人,也早就离开了。   姜望安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慢慢地长着他的头发。   他的确并没有愤怒。   他站在齐国的立场上,曾多次位于平等国的对立面,甚至于还杀掉了一个平等国护道人。赵子又拥有毋庸置疑的实力。   不过是削发而已,不过是多请了两头烤羊。这几乎不算什么代价。   这一夜的遭遇他也的确早有预期。   离开齐国之后会发生什么,会面对什么,他虽然没有重玄胜那么聪明,但慢慢地想,也大概都能想像得到。   他并不是头脑发热而做的决定。   真正头脑发热的话,在离开妖界的那一次,他就不会顿足在云城外。   他真正想清楚了,自己要怎么做。   所以他会先来星月原,此地能够最快地联系上观衍前辈,若观衍前辈与小烦婆婆云游万界未来得及理会,这里离悬空寺也很近……   天亮了。   帐早已付过。   姜望掀帘而出,阳光沐浴在他的身上,他独自往星月原走去。   一个晚上,再加上他慢悠悠走过去的时间,如白玉瑕这般的优秀人才,应当早就安排好一切……了吧?   ……   ……   “我不太明白。”   幽暗的地窟里,其他护道人都已经离去,唯有卫亥和赵子还在。   耳边听得凶兽隐约的嘶吼声,卫亥不解地道:“既然他这么牴触我们,又有这样可怕的天赋。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他?”   赵子平静地道:“我们在挑战整个旧时代,我们的敌人何其多。都杀得过来吗?”   “但是他不一样。”卫亥说:“他强大的速度……让我恐惧。”   赵子只道:“他经历过的事情、遇到过的人,慢慢让他成为今天的样子。我们也会成为改变他的原因之一。如果你确实相信,我们的理想。”   “我当然相信!”卫亥有些激动起来:“这个腐烂的世界,只有我们能够拯救!”   两人身前是一个巨大的火炉,火炉的上半部分,应该已经穿到了地窟的另一层去。   在熊熊燃烧的烈焰前,赵子慢慢地说道:“很久以前张咏跟我说,姜望和我们是同一类人。现在我也如此认为。”   卫亥显然是知道张咏的。   她想了想,还是问道:“张咏的真实身份,是谁?”   赵子弯腰捡起一根木柴,放进了炉火里:“那已经不重要了。便称他为……薪。阎途也是,张咏也是,所有为理想而牺牲的人,都不会毫无痕迹地消失在旷野,只会让火焰更热烈。”   卫亥沉默了片刻,道:“祁笑那边……”   赵子道:“这事你不用管,昭王已派人去布局,至少也要三五年后再开始接触。”   卫亥不解道:“她已经是个废人,半点修为也无,甚至也活不了多少年。还值得昭王亲自布局拉拢吗?”   “修为废了,用兵的才能还在。我们太需要这样的人才。理想不是无根之木,非作空中楼阁。”赵子道:“有朝一日起事,平等国里这样的名将越多越好。”   卫亥道:“如果对我们来说她是重要的人才,那为何还要等三五年后再接触呢?时间久了,难免也生出别的变故。”   “现在她还是主导了迷界战争、赢得了巨大胜利的大齐名将,齐国天子还给了她特别的关照与呵护。”赵子淡漠地道:“要给她三五年,让她见世态炎凉。要给她一些黑暗里的时光,让她看清这个世界的真正黑暗。”   卫亥于是沉默。   上层有隐隐的说话声传来——   “这批凶兽怎么样?”   “培育得很好,都很强壮。”   卫亥往旁边再看,赵子已经消失不见。   她摘下了脸上那猪崽持花的可爱面具,又换下身上才穿过一次的衣裳,将它们全部丢进了烈焰里。   而她自己则归复为一个凤眸含煞的冷面女人。   她的姿态变得冷漠,步履变得优雅。   如此默不作声地往地窟上层走。   一路上不断有招呼声——   “夫人。”   “夫人。”   ……   ……   临淄定远侯府。   肥胖的博望侯又一次挪动他的庞大身体,兴冲冲地来这里用饭。   定远侯面上并不说什么,但不怎么进食,连灵食也几乎不用的他,却还是端了个碗坐下来,陪胖侄儿一起扒拉。   十四就安静地坐在一边,就着重玄胜为她拣好的那些灵蔬,细嚼慢咽。   同桌的叔侄两人都是笑眯眯的,瞧着一个比一个和善。   饭厅并无一个下人侍奉,因为博望侯喜欢在用饭的时候聊天。   而这些话,很多时候不适合被人听到。   “最终还是祁问拿回了夏尸。”重玄胜嚼了一块大肉,不甚利索地道:“天子真是冷酷啊。”   重玄褚良没什么波澜地道:“祁家本来就从未势衰,祁问本人无论是修为还是兵略,都是不俗,只不过都被祁笑压一头罢了,这些年韬光养晦,谁能小觑他了?祁怀昌是北衙巡检副使,祁良华、祁颂都算得青年才俊……这样的祁家,拿回夏尸也是顺理成章。”   重玄胜嘿然一笑:“祁笑当年拿走夏尸,可没有那么顺理成章。此中心情,实在难言。”   重玄褚良道:“兵权还归祁家,本就是祁笑主动向天子奏禀。她再怎么不忿于老诚意伯的偏心,想来也是不欲使夏尸旁落别姓的。”   重玄胜只道:“她是了解天子的。”   说着又摇了摇头:“这下姜无邪可高兴坏了,烧冷灶给他烧着了,白得一九卒强援!以前军中可都是华英宫主的势力范围。”   “祁家的年轻人是跟养心宫走得近,但祁问可从未表态过。”重玄褚良轻咳了一声:“你不要仗着自己聪明,就什么事都想掺和。”   “我当然不会掺和!姓姜的走了,我更没有掺和的理由。”重玄胜的笑容堆在脸上:“跟叔父闲聊而已。”   重玄褚良喝着粥:“既然是闲聊,就不要口气那么大。我还以为跟伱坐在兵事堂呢。”   重玄胜皮糙肉厚,根本敲打不动,仍是兴致勃勃:“还有个有意思的,怀岛那边战后裁定已经结束。四叔和李凤尧拿出了关键性证据,表示虚泽明需要为近海群岛的损失承担罪责,笃侯和东天师都已经认可……但是虚泽明却不见了。”   定远侯施施然道:“你的消息渠道倒是很广。”   重玄胜笑而不言。   重玄褚良这才下了结语:“一个蠢货,提他作甚。”   重玄胜道:“我听说太虚派现在的门主虚静玄,可是非常器重这个才俊。”   重玄褚良继续点评:“关起门来修行,把自己修迂了的一个人。封山久矣,把脑子也封住了。”   重玄胜若有所思:“那他倒很适合处理太虚派的宗门事务。”   “你又在动什么心思?”重玄褚良问。   重玄胜只是笑:“手上还有一座太虚角楼,我不得估估价格么。”   说话间,有下人在厅外报告,说是有个叫独孤小的,来找博望侯。   重玄胜便让人进来。   不多时,独孤小走进饭厅,规规矩矩地行礼。   帮姜望管理过青羊镇,后来又负责南夏老山封地,现在的独孤小,见多识广,接触三教九流,早不是当初那般局促。在两位国侯,一位国侯夫人面前,亦落落大方。   重玄胜笑着招了招手:“吃过没有?坐下来一起。”   独孤小恭敬地道:“多谢侯爷,我已用过饭了。”   在姜某人的心腹面前,重玄胜也较为随意,一边为十四夹菜,一边随口道:“你从南夏赶来,很是辛苦。先去府里休息一下。你家老爷已有安排,明天就送你进德盛商行。”   独孤小抿着嘴唇沉默。   重玄胜看了她一眼:“怎么了?有事直说。”   独孤小异常认真地道:“侯爷,我不想进德盛商行,也不要干股。”   重玄胜对谁都很客气,但不代表他是一个客气的人。筷子已是停了,脸上仍是笑着:“那你想要什么?”   时至今日德盛商行的发展,在齐国各大商行里已经稳进前十。姜望所给予的干股,已经是一笔非常庞大的财富,是独孤小这样的人,按照原有轨迹,一辈子也不可能企及的。   如何还能贪心不足?   但独孤小只是说道:“老爷离开齐国了,不再进入仕途。那么他需要的是一柄剑,而不是一个管家。我的人生意义是为他而存在,他不需要我,我就不知道如何生活。”   说着,她跪了下来,没有痛哭流涕,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甚至于声音可以称得上冷清。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表达一个诉求:“老爷说过,您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请您给我指一条明路。”   重玄胜有些动容。   姜望之所以给她德盛商行的生意,大概是想她拥有自己的生活。   但姜望如果不需要她,她可以马上死去。   这是一种畸形的情感,近于狂信而又异常冷酷的忠诚。她并不掺杂任何情绪,只是描述她的生命。   这样的人如果不能够变得锋利,还有谁可以?   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你不要想其他的事情,先回青羊镇住一阵子吧。”   独孤小不明所以:“但那里已经不是老爷的封地了。”   重玄胜看着她:“但那是你的故乡——可以算你的故乡吧?”   “如果老爷承认的话,那就是我的故乡。”独孤小道:“我在那里死去,也在那里新生。”   她并不笨:“那我需要怎么做?”   重玄胜意味深长地道:“什么都不要做。就常去转转,收拾收拾屋子,像你以前做的那样。”   独孤小仍然不知道博望侯的意图,但她相信老爷,而老爷相信博望侯。   所以她叩头道:“感谢您的指点。”   然后起身离开这座侯府,又一次往青羊镇而去。   “好了,我也已经吃饱了,多谢叔父的款待。”重玄胜面带笑容:“这粥不错,叫厨房再给我熬一锅带走。”   重玄褚良看了他一眼:“冠军侯就从来不会到我这里来蹭吃蹭喝,连吃带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重玄胜嬉皮笑脸:“要不怎么说虎父犬子,今不如昔!他就不懂得我明光大爷,是怎么讨得我爷爷的欢心的。”   重玄褚良淡淡地说道:“你也不懂姜望是怎么讨天子欢心的。”   “他可以剖心,我不能啊。”重玄胜笑眯眯地道:“我的心剖开,都是黑的。”   ……   ……   “这些该死的秃驴,他们想让孤在这里等死!等到姜望洞真为止!”   绝不雄壮但很是幽深的庄王宫深处。   庄国天子压低了声音在寝殿内咆哮。   作为大庄中兴天子,在西境锋芒毕露的雄主,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失态。   上一次大约要追溯到韩殷时代,雍国屡次犯境之时。   镜中的声音却很平静:“你无需担心枫林城的真相暴露。须弥山内部并不知道你和姜望的恩怨,他们只是从苦觉的行动有所猜测,出于保护姜望的目的。同样的,悬空寺内部也没有什么声音,目前为止都是苦觉自主的行为。”   “消息可靠吗?”庄高羡问。   镜中的声音道:“我们的力量超乎你的想像。”   “那就用这份力量,帮我捏死这个人!”   “现在还不行。还没有到我们再次站出来领导这个世界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庄高羡表现出一种生命受到威胁时的躁怒不安,而声音压抑地只在殿中回响:“我冒着举世皆敌的危险同你们合作,你们却连一个小小的神临,都不能帮我捏死?!”   镜中的声音古井无波:“别忘了,是你主动找到我们,主动要跟我们合作。如果不想合作了也很简单——我们马上送你回源海。”   “哈哈哈哈哈!”庄高羡有些癫狂地笑了起来:“杀一个姜望,你们害怕暴露,杀一个正朔天子,你却说『马上』?”   “因为你知道我们的存在,并且聪明地联系到了我。而姜望对我们一无所知。”镜中的声音毫无情感:“杀死你们都不是难事,如何选择,只是利弊的考量。”   短暂的温情从来不真切,并且已经逝去了,现在是残酷的利益法则。   “呵呵。”庄高羡静静地坐回椅子上,冷冷看着这面镜子。   他的精神状态很让人担忧。   但镜子里的声音没有任何表现。   “你们需要朕。”最后庄高羡说。   镜中的声音只道:“希望你保持价值。”   嘭!   镜子在庄高羡的目光压力下破碎了。   而最后的声音也破碎地传开,直至消失不闻。   端坐彼处的庄高羡,狂躁的情绪一瞬间就收敛了。   身穿常服坐在椅子上的他,是那么的温和。他的嘴角莫名勾起:“时间真是你们的朋友?”   他截断了话语,也收起了笑容,淡漠地吩咐道:“知与杜相,明晨孤会临朝。此外,即刻召宋清约来见朕。”   想了想又道:“让林正仁也来。”   清江水主宋清约,新安八俊林正仁! 第十六章我亦无来思,我亦飘零久   第1947章我亦无来思,我亦飘零久   “见信如晤:   “临淄路远,高秋渐老。枫下少年,问候疏矣!   “台上曾有少年郎,剑魁天下,意气风发。   “东国曾有武功侯,得勋第一,钟鼎传家。   “君作云烟付。   “想来万里之志,不可磋磨。   “想是白首之心,一以贯之。   “我亦无来思。   “唯知江湖风波恶。   “行彼来此亦何似?   “遥记往日,君下云阶,万里赴齐。   “今日离齐,无妨戴月,缓缓归矣。   “蠢灰思君,小安思君,词不达意。   “——云上青雨”   修长有力的手,折叠了云雾一样轻薄的纸。   但薄纸上的牵挂太沉重,他掂了掂,又缓缓将其铺开。   独坐高楼临窗处的姜望,默默地把信又读了一遍。   词不达意,而望君知。   在八月十七日见青雨,是早就定下的前约。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除了那个拥抱,和突然失控的情绪之外,他并未再有任何逾矩的言行。但的确有些变化已发生。   对于一个死死盯着远处,艰难负重前行的人来说,失控是多么罕见的事情。   他必须要看到自己的心。   凌霄秘地是他这一路走来,少有的可以完全放松休憩的地方。除此之外,哪怕是在曾经的武安侯府,他也避不开大齐官场的千丝万缕。   而凌霄秘地之所以会对他敞开怀抱,叶青雨是唯一的原因。   或许从来都是他需要叶青雨,只是他以前都没有……或者说不敢发现。   现在青雨又同他写信。   信里请他“缓缓归矣”,这无异于是说,凌霄阁要给他庇护。   他不知道叶青雨是如何说服的叶凌霄。   但他知道,向来秉持中立、商行天下的云国,在今时今日,实际上已经没有足够的实力同庄国碰撞。除了叶凌霄本人之外,云国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武力。   他也没有忘记,他承诺过齐天子,不会再加入任何国家。   他更记得,自己当初在被庄高羡追击时,给予叶凌霄的回答——   纵死不面凌霄。   此言无怨无忿。是他对凌霄阁庇护姜安安的感激和承诺。是他独自承担一切,绝不牵累凌霄阁的意志。   昔日如此,今日亦然。   但是要如何回信给叶青雨呢?   要如何回应这一份牵挂。   姜望向来果决,也很珍惜时间。   然而此刻坐在窗边,却顿笔再三。   信纸写了一张又扯了一张,最后这样写道——   “来信已收悉,问候青雨:   “天涯路远,难得亲面。以字陈意,以叶寄秋。   “遽离齐都,已过半旬,所为求道,来而复往。   “我亦飘零久!   “惯为孤旅,而难长留。   “今见天边云复来,念及云篆。   “随信以为《云篆神魂之演化》,望多交流。   “——枫下小姜”   他随手剪了一枚黄叶,印入信中。而后放飞为云鹤,看它上高穹。   白玉瑕虽然说运势有些坎坷,能力却是不容置疑的。在小小的星月原,想出意外也很难。   当姜望赶到天风谷的时候,白玉瑕已经在这里置下产业,买下了一座酒楼。连夜更换招牌,改名为“白玉京”。   此楼依山谷峭壁而建,绝不精美华丽,但足够高阔,共有十二层楼。   在白玉瑕到来之前,就是天风谷生意最好的所在。   旭国符合条件的修士可以随意来星月原建星楼,但旭国并不对星月原拥有权力。景国虽然输了星月原之战,景国符合条件的修士,也和齐国修士一样,可以随意来此。输的只是象国而已。   景国修士和齐国修士都在这里存在,这里就不可能拥有一锤定音的声音。   任何一个没有统一秩序的地方,刀剑就会成为唯一的秩序。   星月原也不例外。   在这里做任何生意都需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不然钱货不讫就是常有的事情。这家酒楼原先也算得上是“兵强马壮”。   白玉瑕一眼就瞧中这里,视此为兵家必争,商家必得。故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终达成了交易。   白玉瑕接手之后,直接将顶上两层都封闭起来,分别给他自己和姜望自住。   下面的十层才营业。   他虽然没有挨家挨户地拜访邻居,但也已经用自己的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周围乱七八糟的各种组织,都默认了一股新兴恶势力的崛起。   白玉京换招牌的第一天生意兴隆。   十层楼坐了个满,鱼龙混杂的各方头头脑脑都来拜山。不乏有人想瞧瞧,曾经的大齐武安侯,是如何飞下枝头变山鸡。   但姜望自是懒得理会这些的,只在顶楼闭门苦修。   白玉瑕全权负责一切,在星月原诸势力都混了个脸熟后,将酒楼连关五天,亲自画图纸,一心搞装修。   姜望万事不管,白玉瑕胸有成竹。也就如此了。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姜望除了修行,就是写信、收信,各种各样的信。   安安的信,总是想他想他想他,再就笔锋一转,问他可不可用管一管“练字侠”。   左光殊的水色纸鹤,也频频飞在太虚幻境里。让他回淮国公府坐一坐。   他自是都回应,也都不能去。   值得一提的是,荆国天骄黄舍利,倒也传来了一封信,从漠北寄到星月原,而能如此及时、准确,可见大荆黄龙府的实力。   在信里,黄舍利积极地邀请姜望去黄龙府作客。   言曰:“君既自由身,当为自由行。朝东海而暮北漠,抱长月而枕玉峰。”   信里饱含热情地描绘了荆国风光,什么万丈兵器冢,什么百里煞鬼坡,什么落魂岭,什么恶灵泉……表示姜望若至,天天有架打,天天能切磋。   在信的末尾,还特意强调,大荆帝国民风淳朴,浪漫开放,绝不会限制望君的人身自由……   如果没有这句强调,姜望说不定还真去了。   说到太虚幻境。   在见叶青雨之前的八月十五日,姜望就已经重启了福地挑战,再一次将作为最末福地守关者的“斗小儿”击溃。彼时他正压抑着情绪,全程没有跟“斗小儿”说一句话,也没有让“斗小儿”把一句话说完整。只给予了狂风骤雨般毫不停歇的打击,一直打到彻底破碎,论剑台上都找不到残留。   然后在天风谷里弹指即过的九月十五日里,他再一次击败了赢得名额前来挑战的“斗小儿”。   这一次给了“斗小儿”说话的机会。   “斗小儿”一边战斗一边跳脚大骂,说自己堂堂大楚卫国公之后,竟被如此针对。可恶的独孤无敌,特意在这福地的最末一位,反覆上下,单刷他斗某人。他不服不忿非常生气,一定要独孤无敌报上真名,放言太虚幻境无法展现真正实力,要在现实世界寻到本人单杀……   姜望静静等他骂完,一剑捅飞了他。   而恰是在这一天,太虚幻境又迎来了新规则——   规则一、神临修士的论剑台挑战全面开放。在论剑台赢得了荣名“三才神临”的修士,才有资格挑战福地。   规则二、在赢得胜利的情况下,福地挑战最多可以连续挑战三场。   规则三、已经获得福地的神临修士,仍然可以进行论剑台挑战,但无法参与神临修士的论剑台排名。   相对来说,因为足足有七十二名神临修士被排除在论剑台排名外。三才神临的含金量,好像远不如四象外楼、五行内府等。   但考虑到神临与神临之下的本质差距,这倒也没有那么难以让人接受。   所谓“一定之规必是陈规,不易之法定有不宜。”   随着参与太虚幻境的人越来越多,太虚幻境的规则也是在不断调整。   新规则很明显是要逐渐杜绝那些捡漏的情况。在参与太虚幻境的修士越来越多,神临修士的数量也赶上来之后,太虚幻境就索求“质”的贡献了。   姜望不太在意这些。   无论规则如何,他总归是横趟。   福地新规则对他来说唯一的影响,就是他作为最末福地的守关者,在击败了挑战者之后,轻松连上三楼,重回福地六十九。   而那个发誓卷土重来的“斗小儿”,却要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疯狂参与论剑台对决,赢得论剑台前三的排名后,才有机会重新“叩门”。   但能够预见的是,哪怕他的挑战之旅再顺利,恐怕一时半会也再碰不着“独孤无敌”了。   体贴如独孤无敌,为了给斗小儿更长久更深刻的印象。在轻松完成福地挑战的同时,还向他所击败的每一个福地拥有者,展示“斗小儿”的战法。   并将击败“斗小儿”的诸般套路倾囊相授。   虽不至于靠着这些指点,阻断“斗小儿”的进阶之路。但“斗小儿”若是执意隐藏实力,又有个大意什么的,翻船也不稀奇。毕竟大家同为神临修士,虽然实力参差各有,但抓住机会打空门,也不至于破不了防。   姜望在太虚幻境里又打人又教人,忙得不亦乐乎。   而他们的酒楼白玉京,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客人。   他踩着熹微的晨光而来,头戴斗笠,身穿僧衣,整个人干净清爽,还非常有礼貌。站在门口,安安静静地等人酒楼开业。   其实是还没有到开业的时间的。   厨师尚在备菜,门板堪堪拆卸了一扇,爆竹都未点燃……   白玉瑕虽然意外这时候有人来,但也亲自迎接:“大师要用点什么?”   僧人摘下斗笠,露出清秀明净的脸,很认真地道:“我是来化缘。”   “没问题,欲迎八方来客,须有方便之门,请这边坐。”白玉瑕不知来者何意,但自有名门气度,并不吝啬,请这僧人落座了,只问道:“葫芦酒,牛肉锅,蕨菜煲,可否?”   年轻的僧人竖掌礼道:“多谢施主美意,贫僧持荤腥戒,不用辛菜肉食。请给一钵水,一个馒头就好。”   白玉瑕亲自给他装了一钵水,拿来一个白面馒头。   “这里为什么叫白玉京?”年轻的僧人问。   白玉瑕面露微笑:“因为是仙人居。”   僧人“噢”了一声,端谨地坐在那里,慢慢地吃完喝完。同白玉瑕道了一声谢,又戴上斗笠,离店而去。   年轻僧人显然有非常清晰的目标,很快离开天风谷,来到赫赫有名的长林马场。   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一路默不作声,竟也叫他走进了牧场的议事厅,走到了马场主人熊伯辰的面前。   长林马场据说背后有景国撑腰,堪称手眼通天。能够同时跟象国和旭国做马匹生意,而在星月原岿然不动。也就是在前次星月原之战的时候迁徙过一次,战后很快又回来。   此时的熊伯辰正召集了一班长老在议事。   以眼神止住了其他人的躁动,警惕地看着刚刚踏进门槛来的和尚:“你是何人?若是真佛,何不摘下斗笠,一露真容?”   僧人只反问道:“你们为什么一直派人盯着白玉京酒楼?”   熊伯辰的脸上顿时不好看,冷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出家人,少管闲事为妙。”   僧人用一种背诵范文的姿态,十分认真地道:“我跟白玉京酒楼有缘,不得不来说一句公道话。人家刚开张,又没有得罪伱们,这样很不好的。星月原这么大,天风谷那么远,你们做的生意也不同,人家又不会影响到你。我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让你们这样做的,你可不可叫他不要再这样了?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十年和尚怕老虎,大家何不坐下来讲道理……”   熊伯辰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是哪里来的和尚?和白玉京酒楼有什么缘?”   年轻僧人骄傲地说:“我是三宝山的和尚!至于缘分嘛,是刚刚化来的!”   “去恁娘的刚刚化来!”一听是如此名不见经传的三宝山,人们就格外地无法容忍敷衍。旁边的一名马场长老霎时拔刀而起,大骂着一刀斩向此僧人:“耍老子们蛮?”   “刘长老不许冲动——”熊伯辰佯作阻止,也顺理成章地阻拦不及。看着那狠厉的一刀愈来愈近。   年轻的僧人却也纹丝不动。   铛!   刘长老的快刀斩在和尚的胸膛位置,但只带出了一长溜的火星。   根本连僧衣都斩不破!   在满堂惊骇的目光里,年轻僧人小心地摘下了斗笠,露出那张干干净净的脸。   这斗笠自他从师弟头上摘走后,就从未离身,此时亦是先将它收回储物袋中。   然后这个五官清秀的和尚开始卷袖子,笑容十分灿烂天真:“呐,是你们先打我的哦。”   感谢书友“黎明奏章”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7盟!   ……   月底了,大家手上有月票的可以投了,别过期了噢 第十七章门下   第1948章门下   且不说长林马场自熊伯辰而下一共七名高层被吊在议事厅吊了足足三天,也不必说什么永兴帮的堂口连夜垮塌,黑虎堂的镇宗黑虎神秘失踪……   总之白玉京酒楼的开张非常顺利,很快就生意爆火,叫白玉瑕准备的诸多手段,竟无用武之地。   区区一座酒楼,自不足够白玉瑕发挥才华,哪怕白玉京迅速成为星月原第一酒楼,也完全算不得什么。   只是姜望摆出要在此常驻的架势,他也就做足了长期发展的姿态。至于姜望想钓谁,姜望不说,他也就不问。   说句不自夸的话,与齐景两边的外交关系如能处理好,他完全具备马上在星月原建立起一套国家体系的才能。   当然,一个先天不足、注定没有发展空间的小国,也不是他白玉瑕能看得上的。   武安侯已去爵,博望侯当然也是一个好选择。有姜望的交情在,有博望侯重玄胜帮忙干预,他在齐国肯定不缺机会。勾心斗角利弊权衡,他也是自小在世家名门里锻炼出来,不怕在大齐官场里混不出头。   可他当初选择离开越国,不就是因为人们都权衡利弊,他看不到一丁点击败革蜚的机会吗?   他跟着姜望,是为了靠近传奇,亲眼见证传奇……也要成为传奇。   天风谷并不小,之所以在这片平原上有如此罕见的开拓,多是人为因素。谷下像是一个巨大的街区,蔓延开蛛网般的峡道。   白玉京当然在最主要的“街道”上,倚峭壁而建成。   白玉瑕凭楼远眺,恰看到一个身穿短襟麻衣、腰间挂一柄柴刀的年轻男子,踏着仆仆风尘,从人群中走来。   他的目光定止,而此人也在街心停步。   现在人流成了潮水,这人成了礁石。   其人以礁石般的姿态,定在那里,而将视线挑来高楼。   喧嚣一时静止,风也不再流动。   两个人的视线,先于刀剑而交锋。   白玉瑕认得此人。   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去过观河台的人,没有人会不认得林羡。   无匹之锋芒,无拘之神通。   一别经年,曾经的那种稚色已是不见了。现在的林羡,沉默,笃定,坚忍。隐隐给白玉瑕一种熟悉的感觉。   在沉默对视一阵后,白玉瑕才意识到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现在的林羡,有点像以前的姜望。   只不过现在的姜望,又多了点王侯风流,多了点曾经站在权力顶峰的威仪,多了点世所仰望的波澜不惊。而这些,或许以后的林羡也都会有。   “请回吧林兄。”白玉瑕道:“仙人不见客,远俗事耳。”   姜望长期闭关,白玉京十二楼根本隔绝内外。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力主持,而之所以拒林羡于门外,是有原因的。   白玉京酒楼开业的第二天。   容国太子就亲来星月原,备礼十车,求见姜望。   也被他代姜望拒绝。   昔者齐国太庙献礼,姜望、重玄遵封侯那一次,容国太子曾亲去朝谒,就是为了求得齐廷的更多支持。   伐夏一战中,容国国相欧阳永战死,容国失去了国之柱石,也失去了国内唯一的一个神临境修士。   齐国在战后给予了容国相应的赏赐与偿补,也承诺庇护容国社稷,直至下一个能够挑起容国大梁的人出现,或者期满一百年。   现在这个容国太子备重礼来见姜望,不用开口白玉瑕也能知其所想。   无非是举国奉之那一套,拜个上柱国,或者随便什么姜太师之类,借姜望之名以镇国。   但姜望连齐国的名位都舍弃了,还能去容国吗?   为免容国太子之示诚卖惨,既浪费姜望的修行时间,又叫姜望落个冷酷的名声,白玉瑕便先一步替姜望回绝了。   容国太子既去,容国第一天骄林羡又来。可见其心不死。   虽然很欣赏林羡这个人,白玉瑕仍是回应以坚决的态度。   正如白玉瑕记得林羡,林羡当然也记得白玉瑕,记得此人在观河台上的骄傲和干净。   群星闪耀时,他们都在其中。   他站在来往的人流中间,孤独地仰着头,慢慢说道:“我此来拜访,不代表容国,只代表林羡。”   这一下白玉瑕不能替姜望做决定了。   “请上十一楼。”白玉瑕说。   林羡点了一下头,迳自走入酒楼中,一层一层,拾级而上。   整个十一楼被白玉瑕分割成许多不同的区间,有静室、茶室、书房、兵器房、拳脚房……   他请林羡在茶室落座:“等姜兄晚课结束,我们通常会讨论一下修行的问题,届时你便可以见到他。”   林羡点头道谢,并不说别的话。   白玉瑕风度翩翩地点着茶,漫不经心地道:“我能先问一下么,林兄说此行不代表容国……那是所为何事?”   林羡抬眼看着他。   这个青涩奋苦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厚重的男子。视线很见分量。   白玉瑕补充道:“虽然望君已非公侯,但我现在还是他的门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林羡道:“我来当他的走狗。”   白玉瑕一时沉默。   这句话放在任何一个黄河天骄身上都像是开玩笑,但出于林羡之口,则很见张力。   昔时星月原上,林羡一句“愿为姜青羊门下走狗”,传得东域尽知。   有人觉得理所当然。   有人觉得言过其实,当做笑谈。   也有人嘲笑他阿谀太过,谄媚大国。   但等到后来姜望于夏地一战封侯,刷新当代最年轻军功侯的记录,人们再论及当年事,就都只有对林羡眼光的叹服。   因为余北斗的宣扬,世人皆知姜望在内府境搏杀四大人魔,创造了青史第一的恐怖战绩。但无人知晓,林羡全程旁观了那一战。自此才高山仰止,以为人生目标。   白玉瑕没滋没味地喝了一盅茶,静等姜望结束修炼。   说结束其实也不算。   因为晚课虽然已经完成,姜望手心却始终有道术光芒环转,并未停止练习——他平日与白玉瑕讨论修行问题的时候也是如此。   看到被白玉瑕带上十二楼的林羡,姜望愣了一下,不由得苦笑:“林兄怎么亲自来了?”   容国太子来拜访一事,他已听白玉瑕说过。容国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参与的。哪怕供他去当太上皇,哪怕是林羡亲自来请,而他跟林羡已经算得上很熟悉。   他认为林羡也应该是熟悉他的,他决定了的事情,不会被改变。   但他显然是想岔了。   林羡此来的目的,与容国太子并不相同。   一见姜望,他就直接拜倒:“今日林羡是以自己的名义来拜访……请允许我追随您修行!”   姜望一把搀住他,没有让他拜下去。   话只听了一句,但已经足够。   伐夏之战林羡也有同行。   稷下学宫林羡也曾同窗。   甚至于容国国相欧阳永,就是死在他所厮杀的东线战场。   所以他当然了解林羡的困境,能够明白林羡为什么下拜。   作为曾经参与黄河之会的天骄,林羡如今已经是外楼境界,正在面对天人之隔。   但容国已无神临……   无人能够传道于他。   以林羡的资质,哪怕只是翻检旧典,或者独自摸索,应该也能跨过天人之隔。   但等闲神临,显然非是林羡所愿。   “追随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姜望温声道:“林兄如果不嫌弃,就在这里住下来。大道漫长,谁都有困惑的时候,大家无妨同行一场。”   白玉瑕本是等着看姜望如何拒绝,没想到姜望答应得这么干脆。   连林羡都要住进来。   区区天风谷里的一座酒楼,是什么稀罕产业吗?   “小白觉得呢?”姜望问道。   “哦,噢。”白玉瑕好像走了一下神,非常自然地被唤醒了,极有风度地笑道:“当然!林兄大才,愿意屈尊咱们酒楼,我个人非常欢迎。”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道:“林兄就住在十一楼好了,我回头叫人为你隔出几个房间来。”   林羡对他点头答谢:“白兄无需太费心,林某的生活惯来简单。有三尺之地,一张蒲团即可。”   又是比门客更进一步要当门下走狗,又是什么都不要,一张蒲团就可以。还同样是黄河天骄。   白玉瑕莫名有了一点危机感。   “那不行。该有的尊重,咱们白玉京绝不能少。”   他勾住林羡的肩膀:“走,咱们楼下去细聊,这种小事就不要影响姜兄修炼了。”   两人下到十一楼,又给林羡规划了一下房间,白玉瑕若无其事地道:“你知道这间酒楼为什么叫白玉京吗?”   “因为是仙人居所?”   “因为我叫白玉瑕。”   林羡听懂了:“伱是首席,我是次席。”   白玉瑕拍了拍他的肩膀,尽在不言中。   ……   首席门客白玉瑕,一开始并没有想到,姜望跑到星月原来韬光养晦,晦得如此不成功。   林羡来投并不是结束,反而像是一个开始。   从这一天起,茫茫多的人来到白玉京酒楼,请求拜到姜望门下。   人们普遍以为,名满天下的姜望选择孤身离齐,必是想要自己成就一番大业。当今天下之形势,再起一霸国几无可能,但以姜望的名望、实力,以及清晰可见的未来……若真要建国,一个区域性的强国还是很有希望拔地而起。   而姜望在离齐这么多天后毫发无损,说明他已经扛过了他为齐国军功侯时所得罪的那些明暗势力的反扑,未来足能兑现。   所以那些自认为人才,又怀才不遇的,便纷纷来投,个个想做那“从龙之臣”。   还好白玉瑕记得自己和姜望并不是来招兵买马的,故而全都替姜望拦下了。   一部分人知难而退。   另一部分人则视此为考验,顺势在白玉京酒楼常驻,每天定时来吃喝拜门,想让姜望看到自己的诚意。   白玉瑕也不去驱赶,权当支持酒楼生意了。   直到某一天,一个面容清俊、长发披肩的男子,走入了白玉京。   此人虽然并不外显气势,但那种与众不同的危险气质,还是一下惊动了正在柜台后面埋头算帐的白玉瑕。   他主动走出柜台:“客人要用什么?本店窖藏天下五域之美酒,汇聚六国顶尖之大厨,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吃不着的。”   附近的酒客纷纷侧目,想要看看叫白玉京大掌柜郑重对待的竟是何人。   来人明显对这座酒楼的实力很有些意外:“哪六国?”   白玉瑕面不改色:“旭、昭、昌、弋、容、申。”   好家伙,这几个国家,一个比一个小。   清俊男子的眼皮跳了挑:“你不细说,我甚至以为贵店是汇集了六大霸国的御厨。”   白玉瑕淡定地道:“本店童叟无欺。”   “但是别人怎么想,就不关你事?”   “你可以问我啊。”白玉瑕笑眯眯的。   “很好,是个做生意的料。以后混不下去了,可以来跟我。”来人说着,自己找到一个临窗的空位坐下了:“菜就不用了,酒上一壶最贵的。”   “拿一壶神仙醉!”白玉瑕吩咐着,又瞧着这位客人道:“阁下气质不凡,绝非俗客,也来投我们东家?”   清俊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言简意赅:“来要债。”   此言一出,白玉瑕顿时肃然,气血骤敛。   二楼的楼梯口,林羡也一声不吭地出现,手搭在了柴刀刀柄。   而清俊男子的视线,只是淡淡地在他们身上扫过。   那种阴冷的触感竟如实质,让白玉瑕似乎嗅到了一种腐朽的味道。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不必紧张。”   姜望微笑着出场,拍了拍白玉瑕的肩膀,将游近他的阴冷气息都驱散,而后坐在了这位客人的对面。“好久不见。”   清俊男子含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敢见我。”   “我为什么不敢见你?”姜望反问了一句,又皱了皱眉:“杀气怎么那么重啊?神游星穹都被你惊回来了。”   见他们如此熟悉的样子,林羡默默地又消失了,白玉瑕走回柜台后,继续算未算完的帐。   而店小二正捧着一壶酒走出来,不知该不该继续奉上。   姜望凌空一招,将这壶酒招过来,平放在酒桌。   尹观也非常自然地取过一只酒杯翻转,抬指轻轻一推,等姜望给他倒酒。嘴里道:“不好意思,刚做了一单生意。有点不好收住。”   姜望给他把酒杯斟满,就把酒壶顿在了一边。   尹观以一种刀口舔血的姿态正要满饮,但杯子停在唇边,忽然警惕地看着姜望:“你怎么不喝?”   “哦,这会不想喝酒。”姜望语气随意。   尹观眼神狐疑:“你不会是在酒里下了毒吧?”   “毒死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姜望反问。   “免一大笔债。”尹观道。   姜望摊了摊手,遗憾地道:“主要是我不擅长这个。”   尹观把酒杯放下了。   “欸,开封了就概不退换啊!”姜望强调道。 第十八章北风知我意   第1949章北风知我意   酒楼之中人声喧嚣,窗边位置两人对坐。   尹观诚恳地道:“我也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得尊重我的职业……对了,听说你离开齐国了,恭喜你!”   “何喜之有?”姜望挑眉。   “我为伱感到开心啊!”尹观疯狂暗示:“你这一离开齐国,卷走不知多少身家,什么债也能还得上了。以后无债一身轻,真是世间自由人!”   “哦。”姜望淡淡地道:“我是白身离齐。”   尹观啧了一声:“这种事情听起来很离谱,但放到你身上,又莫名其妙的说得过去。”   “你们的出场费实在是太贵了!”姜望抱怨着,丢一个布袋在尹观面前:“先还一点点。”   “也有便宜的,那能帮得了你吗?我们做的是口碑,都是一分钱一分货!”尹观抓过布袋略掂了掂,瞥着他道:“你还是这么诚实,说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   “那要不然下次再一起——”姜望探手过来。   尹观已经把这个钱袋揣进了怀里,目视着姜望讪讪地收回手,才道:“真拿不出更多了?”   姜望道:“要不然我把白玉京抵给你。”   尹观悠悠道:“抵个白玉瑕还差不多。”   姜望深表遗憾:“可惜我没这个权力。”   尹观靠在椅背,颇为懒散地打量这座酒楼:“杀手打算在一个地方停下来的时候,就是他将接受命运裁决的时候。”   “你也信命吗?”姜望问。   尹观意义不明地笑了笑,又问道:“我看你这里兵强马壮,是打算在这地方常驻了?”   姜望声音平缓:“时间是我的朋友,我只是想找个地方静心修行。”   “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没关系,我会把根扎得更深一点。”   “根深才能叶茂,诚哉是言!但你要多吃一点资源才行。”尹观意味深长地道:“酒楼生意虽然不错,副业也别忘了努力。”   姜望只道:“你知道我的规矩。”   尹观起身准备走,走之前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这壶酒姜老板请了吧?”   姜望摊开双手以示清白:“我可一口都没喝。”   尹观给了他一个『算你厉害』的表情:“从债务里扣。”   姜望笑道:“承惠两块万元石。”   尹观略略挑眉:“万元石?”   “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这酒在雪国原产地都要十颗道元石呢,我们万里迢迢运过来,只加价那么一点点。”姜望亲切地道:“要不然你带几壶神仙醉走?这酒挺好的,我们都供不应求。”   “留着慢慢卖吧。”尹观轻蔑一笑:“我搜了你们酒窖,这玩意还剩几十坛。”   而后转身走出了酒楼,几步就消失在人流里。   姜望仍于窗边独坐,桌上的那杯酒,酒液泛起涟漪,而后浮现了六个字——   “三日后,断魂峡。”   字迹一显又消。   他静静地拿过这杯酒,一口饮尽。   不由得皱起眉头。   传音给白玉瑕:“小白啊,咱们这店里的头牌好酒,是不是水掺得有点太多了?”   “没有啊。”白玉瑕忙着算帐,头也不抬地回道:“一坛也就兑了十坛。”   姜望啧了一声。   “喝神仙醉的人,那喝的是酒吗?是极寒岁月,是雪国风光,是这万里迢迢运过来的故事,是那种不可言说的感觉。掺不掺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真的是雪国运过来的,就连掺的水,也是雪国的雪水。”白玉瑕百忙之中宽解了一句:“老板我知道你人好,咱又不坑穷人。”   姜望沉默片刻,长叹一声:“好酒啊!”   意甚满足,拿起酒壶,慢悠悠地上楼去也。   但走到楼梯口,他的脚步就顿住了。   因为酒楼的门口,又来了一位新客。   此人体态极好,但面上裹了好几层布,叫人看不清长相。就连眼睛的完整轮廓,也是遮遮掩掩的,无法尽显。   身上的衣物用料极好,带着很明显的草原风格,原先肯定很是华贵。但显然未被珍惜,被恶劣的环境蹂躏过,灰扑扑的早已显不出贵气。   更像是从哪里捡回来再披上身的。   白玉京的跑堂热情相迎:“客官一共几位?”   但这人并不说话,只是隔着偌大的酒楼大堂,就那么看着楼梯口位置的姜望。   姜望同样看着他。   顿了一会才道:“不用管,是我的朋友。”   跑堂于是退开。   而姜望继续往楼上走,这人便跟在了姜望身后。   拿着帐本的白玉瑕若有所思,这背影他隐约有些熟悉。但又摇摇头,遮面自有遮面的理由。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上了十二楼。   上得楼来,便是一个偌大的练功房。   这里空旷之极,除了一个蒲团,什么都没有。   其余书房、茶室则在暗门后。   “坐。”姜望用脚把唯一的那个蒲团拨了过去,自己席地而坐。   来者也没有坐蒲团,就坐在了姜望对面。   姜望伸手帮他把遮面的布巾解下来,又掸了掸他身上的尘:“怎么过来了?”   布巾解下之后,是一张无法用文字描述的脸。   无一个细节不绝美,就连这一路的仆仆风尘,落在这张脸上,都成为了美的点缀!   它会摧毁你所有关于“美”的理念。   让你觉得人脸之上就是应该有一点沙尘,有一点不去修饰的粗粝!   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决出了天下第一的内府,天下第一的三十岁以下无限制。还决出了一个天下第一的美男子!   令黄舍利为之痛挽,赫连云云为之痴迷……“使人思及秦怀帝!”   那可是传说中的倾天下之貌。   据说当年秦宣帝嬴璋起兵,兵围咸阳宫,连着派了三波人去杀秦怀帝,却都不忍下手。最后还是嬴璋亲自拔剑入殿,才斩下那颗头颅。   而在《史刀凿海·秦略》里面,还记载了一件事。   嬴璋杀怀帝后,悬其首于正阳门,宣其三十六宗罪,引得万人空巷,争而睹之。   其意很明显是为了在民心上抹去秦怀帝。   怀帝也确实是才能不具,德行颇薄,当国期间屡有恶政。但目睹了怀帝真容的秦人,竟都纷纷对那三十六宗罪产生质疑。   说什么“望之不似昏君。”   嬴璋只得连夜又将头颅撤下。   这种记载很像野史逸闻,但此事记于司马衡笔下,也就有了毋庸置疑的可信度。   是为有史可载之绝色。   观河台上的邓旗,离原战场上的青鬼,边荒战场上的勇敢者,厄耳德弥里的赵汝成,也是秦怀帝的后人嬴子玉。   现在他坐在姜望的面前,垂眸说道:“我刚刚完成了边荒试炼,听说你离开齐国,就赶过来了。”   他身上还带着边荒独有的干涸感,的确是一口水都没有喝,没有停下来休养半息,出了荒漠就直奔星月原而来。   他这一辈子,他都不想再迟到了。   姜望把手里的酒壶递给他:“喝点?”   赵汝成接过酒壶,咕噜咕噜地大灌了几口,才抹了一下嘴,看着姜望道:“你是不是要去杀庄高羡?”   姜望温柔地笑着:“其实你要是想三哥了,写封信就可以,或者什么时候我去牧国看你,用不着这么赶时间。这副样子跑过来,要不是认识云云公主,我会以为你混得很不好。”   “有些话信里不方便说。”赵汝成道。   姜望略想了想,又道:“那你接触过太虚幻境吗?以后可以通过太虚幻境的星河空间直接对话,那很方便。”   赵汝成淡淡地道:“我不信任那个。”   虽然六大强国都已经表态支持太虚幻境,但不信任太虚幻境的人,仍然有很多。   就比如和国,也是拒绝了太虚幻境的铺设。而在云国,包括云城在内的几大核心城市,也是不允许太虚幻境覆盖的。   这也没有对错之说,虽然太虚派如虚泽明等不断宣扬这是人族大势、人道洪流,理当被所有人支持,但每个人的想法和选择都不同。   就连姜望自己也在太虚幻境里有所保留。更何况赵汝成自小颠沛流离,满天下逃窜,朝不保夕,本就会天然地怀疑一切。   姜望温声道:“既然来了,就好好待几天。我带你逛逛星月原,这里确实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地方。”   赵汝成看着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姜望知道避不过,眼前的这个人太聪明,也太了解自己,只好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赵汝成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大的仇我也有份,枫林城里也有我的家。三哥,如果你杀庄高羡的时候不叫上我……我会恨你一辈子。”   姜望完全能够感受到他的认真,沉默半晌,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会让你恨我的。”   赵汝成把手里的酒壶又递还给姜望。   然后起身,一边用布巾缠脸一边往外走。“草原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三哥,我等你的信。”   就这样说着,下楼而去。   一路心急如焚,一路仆仆风尘,见面不过两三言。   姜望独坐屋内,举起酒壶,也灌了一大口。   酒虽然掺了水,但烈意依然很重。   或许白玉瑕没有说错,这水掺得并不多!   ……   ……   断魂峡的风从来不曾温柔。   这里有林羡千万次练刀的痕迹,有姜望斗人魔、余北斗镇血魔。还有更不为人知的——它是杀手组织地狱无门的草创之所。   虽然当时同尹观一起创立组织的阎罗,已经所剩无几。   今日的阎罗聚首,人来得格外齐整。   楚江王和仵官王向来王不见王,这次竟也同时出现了。   他们是除秦广王外,唯二两个从组织建立之初一直活到现在的阎罗,可算得上是元老中的元老。   但不知是不是私底下有什么矛盾,几乎从不一起出任务。   至少在平等王的记忆里,让这两个家伙站在一起的任务,只有围猎佑国那一次。   他戴上平等王的面具加入地狱无门,执行大小任务无数。饱经生死历练后,在佑国杀帝屠龙,掠夺佑国之国势为己用,而终于一举成就神临,达到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境界。   但仍然觉得,组织里的水,非常深。   以地狱无门今时今日的实力,很多任务外围的判官鬼卒就能处理。麻烦点的任务,一两个阎罗出手也就轻松解决。   今天能够看到楚江王和仵官王站到一起,足够说明这次任务的重要程度。   但这还并不是最让平等王意外的。   当九位阎罗聚首,将面具挂在腰间的秦广王却迟迟不开口,他就明白,那位最神秘、最少出场的卞城王,也将参与到这次的任务中。   所有阎罗都沉默。其他人心里怎么想的,平等王不得而知,但他早已经习惯了沉默,几乎忘记自己曾是个飞扬跳脱的人。   直到某一个时刻,极轻的靴子踩过砾石的声音,极清晰地响在耳边,狂风之中走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身上穿着普通的黑色武服,脸上戴着与在场阎罗同一制式的卞城面具。   其人站在长长的峡道底部,仰望站在峭壁不同位置的诸位阎罗。但那眼神竟是如此的平静,至少平等王会觉得,自己其实是被俯视的那一个。   卞城王的声音也是毫无波澜的,听不出半点情绪,也听不出半点本来的音色——“抱歉,我好像来迟了。”   平等王猜想,卞城王现实里的身份一定相当显赫,至少也是在某一域人尽皆知的角色。   十殿阎罗里唯一一个把面具挂在腰间的男子,独自站在断魂峡的悬崖顶端,闻声只是道:“没有关系,本来就只说了今天,没有确定到哪一个时辰,就是怕有的阎罗太远,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卞城王独自站在峡谷底部,并没有向任何一位阎罗靠近的意思,淡淡地说道:“先说说这次任务的具体情况吧,我再看看能不能接。”   他的声音是如此冷淡,好像之前的那句抱歉,本来就不存在任何歉意。   “怎么就你这么麻烦?”背负一柄重剑的宋帝王突然开口,声音也像他魁梧的身形一样极富勇力:“平时出任务不见你,一有大活才跑出来,还挑三拣四一堆事!十殿阎罗你排第几?”   这位在十殿阎罗里排行第三的存在,越说怒意越压不住:“所有阎罗都提前一个月就被告知了这次行动。你就算是在雪国,也都能早跑到了。你如此拖拖拉拉,最晚一个过来,有没有把秦广王放在眼里?”   “欸欸。”站在峭壁之巅的秦广王举了一下手:“你发你自己的脾气就行,我这个人很平和,可没有什么意见,别把我带进来。”   卞城王并不去解释自己真的是三天前才收到的消息,只是淡淡地看向这位宋帝王:“你有意见?”   宋帝王前移半步,脚下的石台顿时龟裂,裂隙更如蛛网般,在险恶的峭壁上蔓延!   那柄重剑之上,已有杀意在咆哮。而宋帝王冰冷地看向谷底:“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阎罗聚首是组织一等大事,你如此慢待,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其他阎罗放在眼里!?”   卞城王歪了歪头,好像在认真理解他这个问题,并且认真地想了。   然后说道:“哦,那我再问一遍吧。”   面具之下他的眼神如此冷漠,在现场除秦广王外的所有阎罗身上掠过:“你们,有什么意见?”   感谢书友“峰哥本人”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8盟! 第十九章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   第1950章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   凌无锋是地狱无门成立以来的第三位宋帝王。   是以神临境之修为,加入的这个杀手组织。   按照十殿阎罗的座次来看,他认为自己是地狱无门里的第三高手,或许不止第三。   因为排行第二的楚江王虽然强大,但并没有给他足够窒息的压力。在生死搏杀之中,未见得就谁能得胜。   当然,对于老大秦广王,他还是保持着必要的尊重。   加入组织的时间还不到一年,他也只见过秦广王出手一次,但就那一次,已经足够将他压服。叫他半点妄心都不敢动。   话说回来,地狱无门里的这些阎罗,在加入组织之前,哪个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若不是秦广王确实有手段,谁又曾服过谁了?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不出任务的六殿阎罗卞城王,竟然嚣狂至此。   他不过是小小地不满了一下,也没真个动手。   服个软就能过去的小事情。这厮竟然如此强硬,还敢反过来挑衅!   甚至于不仅仅挑衅他这一个,而是同时挑衅所有阎罗!   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身周这些凶神恶煞的“同事”,面对这样的挑衅,竟然没有一个站出来。   每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你奶奶的。这还是阎罗吗?都回去养鸡算了!   宋帝王用余光扫视一周,所有人都在回避他的余光。   在场这些阎罗,除他之外,全都参与过令地狱无门名扬天下的佑国拔城之战。   弑杀一国正朔天子是何等大事。   若非尹观本身出自佑国下城,与佑国上城的恩怨人尽皆知,是一笔没人能说清的糊涂帐。地狱无门早就上了全天下所有国家的通缉榜,迎来的围剿力度,远远不止如今这样。   但即便如此,地狱无门也再不敢踏进景国一步。这一战也令地狱无门走到天下人的视野中。   其实尹观与佑国上城的恩怨,真要说清也能说清。之所以糊涂,只是牵扯到了景国。所以景国的通缉也是糊里糊涂,至今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说法。   那只巨龟还养在那里呢,还在喝佑国人的血,如何明确?   而在那场战斗中,卞城王以一己之力,死死压制几乎把仵官王碾碎的巨大龟兽。   无论泰山王、转轮王还是阎罗王、都市王,谁敢低估仵官王的力量,谁又不能感受卞城王的恐怖?   也就是宋帝王新来没多久,还真以为自己是组织里的第三。   “哼。”宋帝王冷哼一声,那股滔天的杀气,怎么放出来,又怎么收了回去:“我的剑,不想染同僚之血,你好自为之。”   他也不是个傻的。   就算真傻,看到这么多前辈阎罗的态度,也能猜到自己撞的是铁板。那还能真撞上去?   没有台阶就自己划一个,干杀手的哪能没点特长。   对于宋帝王这么僵硬的服软,卞城王倒是没有怎么计较,或者说他冷酷得并不在乎任何事情。只是轻描淡写地将目光移开了。   从头到尾,秦广王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斗,好像并不在意组织里的内讧。   在尘埃落定的此刻,才开口道:“都闹完了?”   他的眼睛看向宋帝王:“行动很快就要开始,要不然你们先杀一个来助助兴?”   宋帝王感到非常委屈,他又不是迟到的那一个,他也没有那么嚣张。两个人闹起来了,伱怎么只盯着我看?   但无论如何,第一个宋帝王死在了齐国,第二个宋帝王因为向景国出卖组织,被秦广王亲手杀死。他不想成为地狱无门里排行第三,且第三个被抹去的宋帝王。   所以他说:“只是一点误会。我原谅他了!”   秦广王的目光这才从他身上移开,在其他所有阎罗身上都转了一遍,慢慢地说道:“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一些人互不服气,有一些人两看相厌,甚至彼此仇视。   “这都没有关系。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地狱无门并不要求你们团结友爱。   “但是有一点,我只说一遍,希望你们能够记住——不要把你们的私怨,带到任务里去。”   他并不威胁任何人的人身安全,因为当你违逆他的意思,你的人生就已经与安全无关。   “老大放心。”仵官王那异常僵硬的声音响起:“我坚决拥护您的领导,坚决服从您的命令。”   八殿都市王是一个衣着体面、手中拄杖的老人。或许并非老人,面具下的深深皱壑,也未见得是真。   但他的声音的确是苍老的,有年华东流的败落感:“首领,此即吾命。”   五殿阎罗王的指尖一直有骰子在飞转,他猛地将其拿住,摊开手心,骰子向上的那一面,是一个六点。笑声灿烂:“你大,当然听你的。”   沉默寡言的九殿平等王,只是以手抚心,弯腰行了一礼,表示顺从。   十殿转轮王身上的符文锁链如蛇绕身,他懒散地站在那里,符文本身成为他的语言,又具体显现为清晰而又扁平的声音:“我和首领一样,是个平和的人,对谁都没有意见。”   七殿泰山王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铸铁拳套上,整个人像石块一样嵌在峭壁上的岩洞里,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尽量让自己的眼神也变得很严肃:“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   楚江王并不说话,也不必有什么表达。谁都知道,她从来都是最支持秦广王的那个人。   “说任务吧。”卞城王冷漠地道。   他的时间宝贵,巴不得每一息都用来修行。实在没兴趣来欣赏其他人怎么对秦广王表忠心。耐着性子听到这里,已经是非常容忍。   秦广王不以为意,在高崖之上说道:“为这次任务组织已经准备了半年,也提前一个月就叫各位预留了时间。任务的奖励超乎各位想像,当然利益也总伴随着危险。参加不了的,现在可以离开了。一旦我开始描述任务细节,除卞城王外,任何人不得再退出。”   宋帝王识趣地没有再问为什么卞城王可以除外,反是主动道:“做刀口舔血的生意,哪能不敢走刀山?您尽管说来!”   秦广王意义不明地笑了笑,然后道:“这次的任务目标,是游缺。”   在场的很多阎罗都感到茫然,因为这个名字,似乎有些陌生。   而拄杖于一处石台的都市王,却是蓦地抬头,声有惊意:“昔年景国名动天下的黄河魁首,号称要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的绝顶人物……道历三八九六年的内府境魁首,景国的那个游缺?”   卞城王冷眸无波,心中却是一动。   黄河魁首,景国天骄,有太多让人联想的因素。   “都市王确实见识广博,不愧是地狱无门里最有文化的人。”秦广王赞叹道:“两届前的黄河魁首,你都还记得。”   对于这句『地狱无门里最有文化』的评价,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同意,但也没有人开口反驳。   众阎罗都已经意识到了这次任务的难度。在佑国那一次的行动之后,景国已经成为地狱无门的禁区!都不在于游缺本人实力如何,地狱无门的杀手进入景国,这件事情本身就危险至极。而且游家也是奉天府名门,景国排得上名号的世家。行动一旦被察觉,立即就会迎来疯狂的反击。   “可是……”都市王沉声道:“游缺不是已经在当年的伐卫之战里道心崩溃,沦为废人了么?”   “情报是这样没有错。”秦广王淡声道。   都市王更疑惑了:“那为什么还有人要杀他?而且是在这么多年后,而且还要请我们出手?”   “这就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了。”秦广王道:“我们拿钱办事而已,并不需要追究客户的意图,也不必在意客户的底细。”   泰山王头疼得敲脑壳:“等等,你们说的伐卫之战是什么?景国为什么要伐卫国,那不是它的属国吗?”   秦广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无须在意,那并不重要。”   相较于那些个只懂得杀人的莽夫,卞城王熟读史书,当然知晓伐卫之战的重要性。   景国自建国之日起,就是现世第一强国。多年以来雄踞中域,可以说开创了国家体制大兴的时代,在某种程度上主导了人道洪流。   但并不是任何时候,都万邦服焉。   前有“唯楚不臣”,后有“五国天子会天京”。   一座离原城伏尸无计,景牧大战打得轰轰烈烈;姜述朝堂披甲,要与姬凤洲天子倾国……这些也是并不久远的事情。   就连中域这个向来被视为景国后花园的基本盘,也绝不总是风平浪静。   景国伐卫之战,或可视作这么多年景国雄踞中域而受诸方挑战的缩影。   彼时的卫国可不似今日,可称得上是兵强马壮,人才鼎盛。国力之强,傲视诸边。甚至于出现过梅行矩那般孤城拒天妖的英雄人物。   更重要的是,其背后站着三个庞然大物——牧国,勤苦书院,仁心馆。   卫国的崛起,是牧国南下传播神恩的战略,撞上了勤苦书院、仁心馆两大顶级宗门扩张影响力的意图。诸方一拍即合,卫国一飞冲天。   迅速膨胀的卫国,当然不甘于仅为道属,不甘心年年上贡宗国。不仅有脱离道属之心,更一度开始侵吞天马原。   就在这种情况下,战争爆发了。   景国以殷孝恒为帅,诛魔军为主力,直接大军开到了卫国,乃至于打上天马原。   最后筑京观、屠大城,令尸横于野,血染高原,杀得卫国人口只剩四成。   牧国一度缄默,并未能兵出草原。   仁心馆当时最有名的医道真人自杀而死。   勤苦书院也闭门三月之久。   那已经是道历三八九八年的事情了。   短短二十年的时间,卫国已经从一度有染指天马原之野望的区域强国,变成了如今中域诸小国中最弱小的那一批,安安分分地给景国养起了凶兽。   说起来,景国伐卫战争,和第一次齐夏战争,时间相差不过十年。论起杀人,殷孝恒可比重玄褚良还要残忍血腥得多。但后者得凶屠之名,前者卸了甲,还是风度翩翩的道门真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即昔时景齐之势的体现,天下话语权,都在景国手中。   “这次任务难度很高。”卞城王不带情绪地评价道。   “所以价钱也开得很高。”秦广王耐心解释:“这个游缺杀人如麻,身上血债累累。你的规矩虽然很麻烦。但他也的确有取死之道吧?”   众所周知,卞城王的规矩有两条。   其一,他只接他愿意接的任务,只杀他想杀的人。   其二,他觉得杀手应该有杀手的矜持,不喜欢同事们不拿钱就杀人。   第一条规矩还好说,毕竟只是靠自己实力争得的自由。第二条就有点过分了,管自己还不够,竟然还规束起其他阎罗来。大家来做杀手,难道是为了被谁教育规训的吗?   但秦广王也早就说过,他尊重任何人的癖好。允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矩——只要你有实力守得住。   说到底还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只不过卞城王的规矩比较古怪,在杀手行当里算是特立独行。   要不是打不过秦广王,仵官王还想定个任何人都要交一条胳膊给他的规矩呢。   “我并不能判定黑白对错,不负责分清真相。是不是我想杀的人,也只是纯粹的主观感受。”卞城王的声音里似乎并不存在情感:“军法独立于刑律通典,人们平时的道德观,也并不适用于战场上。你说取死之道,我未见得。”   楚江王略感惊讶:“我原以为你卞城王是想做个好人,要同三刑宫一样惩恶罚罪。没想到你这么随心所欲。”   “干杀手的,哪有好人?”卞城王的话引得众阎罗都笑了,但他自己不笑,冷酷地道:“三刑宫也从来不会说他们是好人,他们按律行事,从不论心。”   “那你呢?”楚江王饶有兴致地问。   “我跟你们没有什么不同。”卞城王冷冷地道。   他好像对谁的态度都一样,或者说,在他身上并不存在『态度』这个东西。   “这年头,做什么都别做好人。”都市王摩挲着他的手杖,苍老地笑道:“你要是想做个好人,人们就会要求你做个圣人。”   秦广王淡淡地道:“景国人的屠杀,是在战争结束之后。卫国天子已经自缚请降,殷孝恒还是下令屠城,以此震慑诸国。其中游缺,杀得最凶最狠。”   “那就走吧。”卞城王迳自转身,冷漠地往峡谷外走。   平等王看着他的背影,感到自己的视线仿佛沉在泥淖,竟一时难以自拔。而他运金焰于眸,才忽然注意到卞城王腰间的长剑,只觉得有一种呼之欲出的锋锐,并不能被剑鞘掩盖。   他想,这一定是一柄非常残酷的剑。   感谢书友“清晨日出”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59盟! 第二十章未来未来   第1951章未来未来   说起来这段时间的修行,姜望主攻的乃是《目见仙典》。   他手上有《目见仙典》的真传版本,拥有直通目仙人之法门。   当然因为术介的缺失,它对很多人来说也只是空中楼阁,鸡肋般的存在。   但在姜望手中不同。   他早早修成了声闻仙态,又有如梦令在手,对于人身万仙法中五识仙人的修炼,尤其是如何在无仙时代继续,应该说具备最权威的解释。   尤其是他后来又打破如意仙衣,获得如意仙宫的传承,修成了仙念,结合自己在声闻一道的积累,在无仙时代修成了耳仙人!   这件事情并没有得到重视,就连姜望自己也没有认识到意义所在。   举个例子来说。   妖界古难山和黑莲寺的修行理念里,都提到过末法时代。而按照现世须弥山的说法,在末法时代成佛的那一尊,即为未来佛祖,是称“弥勒”!   这可不是一般的佛,是足以接过世尊权柄的存在,乃是诸天万界真正的救世主。   姜望在无仙时代修成耳仙人,当然没办法跟在末法时代成佛相比,但同样具有某种逆行时代的伟大意义。   当然,姜望成就耳仙人的过程,有太多机缘巧合,而且很大程度都是建立在前人的基础上。   云顶仙宫、万仙宫、如意仙宫的传承,五仙门祖师所创造的如梦令,乃至于他所修习的观自在耳、降外道金刚雷音……   就拿最开始的声闻仙态来说,若是重来一遍,他也未见得能够完全复刻。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零零碎碎的原因,令他虽然完成了这样的事情,也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却并未真正把握它的意义。   但是等他一步步往仙宫时代回溯,早晚有一天,会引发历史的回响。   届时是山崩海啸,又或天塌地陷,都要等待时光来验证。   有了修成耳仙人的经验,再来修目仙人,无疑要比盲人摸象的时期顺遂得多。   或许唯一的问题,就是姜望目识的积累还不够,远不及耳识强大。   更直接地来说,单单一门干阳赤瞳,并不足够跟声闻一道的诸多秘术媲美。   不过姜望在迷界的时候,也获得了新篇。   姞燕如虽然永远地离开了,但是却给养在她深闺里的少年郎,留下了一份礼物——   大旸帝国皇室秘传《干阳之瞳》的全本!   姜望亦是后来尝试修补红妆镜,才发现的这份礼物。   姞燕如所遗,是真正的旸国帝室真传。全面记载了从游脉境开始,一路周天、通天到神临,乃至于洞真,乃至于衍道境的篇章!   每一篇都有对应的炼法和杀法,每一篇都详细无比,远胜于大齐国库里收录的残章。   也就是说,那位很美绝美完美的大旸开国长公主所遗赠的礼物,足够让姜望一路走到衍道层次,都不缺乏瞳术手段。   唯一一个问题,就是干阳之瞳乃姞姓大旸皇室所修之法,对于血脉有一定的要求。外姓也能练,但必然无法臻至极境。   而且姜望也早已融贯神通,将干阳之瞳修成了干阳赤瞳。他并不打算废掉重练。计划是将干阳之瞳的每一章,都化进自家的干阳赤瞳里来。   在目仙人修行上的努力,体现在很多方面。让人难以看到他腰间悬挂的薄幸郎,也只是其中之一。   将平等王的视线陷在泥淖,更是轻而易举。   及至平等王的眸中燃起金焰,终于看到那柄藏在鞘中的长剑,感受到那种隐而未发的冷酷,卞城王才略略回头,冷漠地扫了他一眼。   平等王浑身一震。   卞城王只是扫了一眼便继续往前走,平等王却是定了片刻方才缓解过来。视线如岸上的游鱼跳回水中,自己才像溺水得救的人,大口地呼吸了几下。   这当中体现的差距,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宋帝王不由得有些庆幸自己的悬崖勒马。   断魂峡到中域之间,其实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十殿阎罗当然要分批潜入。   按照往常行动的惯例,秦广王总是会把仵官王带在身边,这一次却直接把他放出去,让他和卞城王组队,可谓给予了他自由。   倒是仵官王有些不很情愿的样子,可是也没法子拒绝。支支吾吾了半天,卞城王说了句“别浪费我的时间”,他就巴巴地跟上了。   整个地狱无门里,唯一知道卞城王身份的,就只有秦广王自己。   而对卞城王来说,他最早接触的阎罗,除了秦广王之外,就是仵官王。还记得那是在临淄城外,那时候的仵官王,还非常有压迫力……且非常不耐烦。   “走快点!”卞城王疾行在林中,声音冷漠,并不回头。   仵官王欲哭无泪,急得声音都流畅了许多:“七天后才集合,咱慢点成不?这具身体跟不上啊。”   卞城王只道:“嗯?”   仵官王咬咬牙,翻出他的棺材,在空中利索地给自己换了两条腿。   可前方的卞城王却是越来越快,虽然贴着地面尽量低调,但是穿风破雾,如龙卷一般。   为了跟上脚步,仵官王只得不断“更新”自己,到最后甚至于拿出了自己压棺材底的神临之躯……   而盛国到了。   卞城王自己不愿操心,仵官王又不值得信任,所以他们俩是严格按照组织所规划的路线前行,这条路线是从盛国入景。   负责规划本次行动路线并安排好一切接应措施的,乃是二殿楚江王。   她也是除秦广王外,唯一一个知道所有阎罗路线的人。   盛国到景国几乎不设卡,如此在盛国取得一个合适的身份,就能很方便地混入景国,且不容易被镜世台注意。   是日夜晚,卞城王和仵官王戴上斗篷,身穿黑袍,行走在盛国首都“未城”之中。并未见识到传说中“花灯如昼、赠礼星河”的繁华,反而有一种萧条之感。   晚风吹夜,星光流散。高楼悬灯,未见客满。大街上行人虽有,个个匆匆。卞城王和仵官王的脚步,于是也急促了一些。   所谓第一道属国,号称“刀封草原”的存在。在与牧国铁骑全方位的碰撞之后,终叫世人看到了霸主国与非霸主国的区别。   虽然战争的结局是景国南天师应江鸿,亲率神策、斩祸、杀灾、灭难四军北上,将牧国赶回草原,也永远地留下了苍图神教前代神冕布道大祭司北宫南图,尽收盛国失地,且刻碑草原,赢得辉煌大胜。   但是在应江鸿代表景国正式参与这场战争之前,盛国已经和牧国打了整整一年多!   盛国所受的创伤,没有百年不能愈合。盛国人在离原城流的血,浸染了万家哀声!   与接应人员碰头的地方是一处名为“千家灯”的酒楼。   才走进酒楼,卞城王就看到了一个熟人——   明眸善睐的江离梦,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正往楼上去。听那些人吵吵嚷嚷的,好像是在给谁庆生。   卞城王目不斜视,也提前截断了仵官王的视线。   这位黄河天骄掌握司曜神通,可轻易看不得。   他们的包厢早就订好,循着指示去便是。只是两个遮得如此严实的人进酒楼,难免有几分惹眼。   “你又不怕露脸,也遮这么严实干什么?平白惹人怀疑。”卞城王不满地传音。   “我也不记得这张脸哪里拿的……万一就是盛国人呢?”仵官王用呆滞的声音回道。   遂不言语。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进得早就订下的包间。   在这里卞城王又看到了一个熟人——曾经两次主动袭击他,一次刺杀、一次挟持的苏秀行。   人到眼前了,他才记起来,这个叫苏秀行的,曾经在阳国天下楼当杀手,后来转投地狱无门来着。   修为并没有怎么长进,尚还在腾龙境打转,没能叩开内府,不过气势足了不少。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花前月下。”苏秀行道。   仵官王僵硬地接道:“人死不能复生。”   什么破暗号,亏他们去想!   “鄙人苏秀行,是这里的主事,见过两位。”对过暗号之后,苏秀行很懂事地起身:“身在闹市,人多眼杂,不便出门相迎,还请谅解。”   没有因为身处包厢,就自以为隐秘,什么『阎罗』、『地狱无门』随意地往外嚷。   “嗬嗬。”仵官王生人勿近地笑了两声,便算是应过。   卞城王更是一言不发,冷酷地坐下了。   声闻仙态悄然开启,很快就追溯到了往上三层江离梦他们所在的包厢,轻松捕获他们的声音——暂时都是一些没什么价值,彼此戏谑的话语。   而苏秀行已经摆出姿态,在两位阎罗对面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菜我已经提前点好,都是这家酒楼的招牌,两位看看还要不要用点什么?”他说着,递来两张菜单。   一张菜单上写,明天下午将有一支运酒的商队前往景国,酒桶车里看酒的两个位置已经运作好。   另一张菜单上写,后天上午景国礼天府来此采购羊毛的车队正要回返,有两个护卫的位置已经空出来。   仵官王默不作声,这次轮不到他来做主。   卞城王屈指点了点第一张,夜长梦多,还是越快越好。   江离梦他们包厢的动静大了起来,一群盛国的年轻贵族,喝了两杯之后就控制不住,正在大骂景国人。   卞城王听得津津有味。   盛国人的怨气是显而易见的。   就拿眼下的这座千盏灯酒楼来说。   据说酒楼东家原先的理想,是生意做遍长河南北,开满一千家分店。   随着盛国被一战重创,这个理想就再未被提起。本来已经开张的几十家分楼,也是陆陆续续倒闭。   这便是盛国这段时间以来,整体社会面貌的缩影。   西天师余徙在这里坐镇了一年多,关上了盛国的朝天门。   谁能不怨?   遥想当年黄河会,那位其貌不扬的盛雪怀是何等潇洒。虽是输给了计昭南,却也显尽风流,无人敢小觑。   盛国副相梦无涯硬顶牧国金冕祭司那摩多,又是何等强硬!   终是风光不复……   苏秀行把两张“菜单”都收起来,若无其事地吃下去了。然后绝口不提公事,一边倒酒,热情地介绍起盛国风光。   仵官王是个残忍冷漠不爱说话的,可旁边的卞城王更为冷酷,他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好让话题得以继续,让这个包厢显得正常一些。   卞城王静坐在那里,冷眸无波,耳听八方。   看着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家伙,他忽然想起来,苏秀行好像是卫国交衡郡人士,却跑到了东域去发展。而当初在妖界霜风谷,那个被控制起来袭击他的人,好像叫梅学林,同样是出身卫国。   卫国人是不是普遍对景国心怀仇恨,这些年并没有被淡化?   地狱无门这次的目标游缺,正是当初对卫国犯下血债的人,买凶者是否会与卫国有关呢?   心中有一些问题想问苏秀行。   但卞城王是冷酷的,仵官王的危险性也不容忽视,所以他一句话也没有问。   这时耳中又听到一些有意思的对话——   “什么?林正仁要来未都?他还敢来?”应该是那个戴高帽的男子。   “有什么不敢的。他这次是代表庄国出使呢,明天就住进外仪馆,你能把他怎么着?”应该是那个走在江离梦左边的圆脸女子。   在卞城王的心里,每个人和他们的声音都一一对应。   “庄国算个什么东西?!”还是那个戴高帽的。   “以前是不算什么东西,现在多少算个东西了。至少他们的使者,不能再被你我侮辱。”这是那个穿长袍的男子。   “当初奴颜婢膝,黄粱秘境外狗一样地摇尾巴,还以为他是个良善君子,结果骗得我们好苦!”这是那个胖胖的穿儒士服的男子。   “离梦,伱怎么说,要不要教训他?”这是那个走在江离梦右边,明显身份不俗,长相颇为英朗的男子。   “齐涯,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观河台上我技不如人而已,有什么值得教训的?教训他什么,不该赢我?”这是江离梦的声音。   齐涯?那个被曹帅阵斩的盛国名将齐洪的儿子?   当然对于卞城王来说,坐在彼方包厢里的所有人,加起来都没有林正仁这三个字使他注意。   很有意思。   他非常清楚庄高羡、杜如晦这对君臣的恐怖,他完全明白自己离开齐国的第一时间,庄高羡就会生出警觉。   庄高羡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那么在苦觉大师和照怀禅师堵门的前提下,林正仁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出使盛国,其意何在?   卞城王沉静地靠在座椅上,一言不发。   他明白庄高羡已经开始行动了。但不知这场风暴,会在何时,又以什么方式掀起。   感谢书友“星空·絮语”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0盟!   感谢书友“有风塘畔花未眠”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1盟! 第二十一章我的师弟不可能这么诚恳   第1952章我的师弟不可能这么诚恳   这些年在地狱无门里历练,一路奋斗成组织外事首领,苏秀行早已成长起来。   虽然卞城王一言不发,仵官王不咸不淡,他一个人也聊得滔滔不绝。   他并不知道组织要做什么大生意,但送人入景,还一送就是两位阎罗,任务的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能够参与这样的任务,哪怕只在外围辅助,他苏秀行也算得上是组织的核心成员啦!   亏得当初从天下楼跳槽跳得快!   那个阿策人倒是不坏,但能力显然有限,空间更是不足,根本发挥不出他苏秀行的才华来。还得是秦广王尹观!   他这一辈子,就佩服两个人。一个是秦广王尹观,一个是前武安侯姜望。一个走小路,一个走大道。都是白手起家,天下扬名。大丈夫当如是也!   首领秦广王且不去说。   前武安侯姜望,他还两度与之交手,都全身而退。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做到?   待他攒够了资源,说不得什么时候也要敲一敲内府之门。现在组织招人的标准越来越高,阎罗他这辈子是不好指望了,但判官什么的,兴许能够肖想一二?   正说得天花乱坠,苏秀行忽然注意到卞城王的视线挪了过来……简直像是一柄剑架在了脖子上!   他遍体生寒,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然后听到卞城王冷酷的声音:“我想了想,突然对刚才的菜不感兴趣了,还是换另一道菜吧。”   入景的行程从明天换成后天,此等大事按理说应该再看看仵官王的意见的,但往日残忍森冷的仵官王,这会坐得实在乖巧。   苏秀行咽了口唾沫:“没问题,我马上安排厨师去做。”   江离梦是江如墉的嫡女,就是那个公开说牧国只有三支军队的盛国名将。   这并不能说明江如墉是个狂妄之人,他口出狂言,不无树立盛国人信心的意图在。   就像冼南魁多次公开蔑视草原,表示牧国只有苍图神骑称得上对手,更多只是为了挑拨牧国的神权王权之争——也不知如今牧国局势,算不算他如愿。   江离梦的朋友,也都是盛国贵族。一个个才学具足,身家不俗。但关起门来骂这个骂那个,倒也与市井之辈没什么区别,顶多用词文雅了些。   骂完景国人,骂林正仁,骂完林正仁骂庄国,倒是对与他们血战一年多的草原嘴下留情。而后又开始忧心国家局势,挥斥方遒,为盛国寻找出路,这才见了几分精英样子……但盛国如今的困境,根本已与盛国无关。   徒劳苦想。   卞城王听了很久,除了几位盛国公子哥的争奇斗艳、孔雀开屏,再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入景的路线由苏秀行安排,卞城王和仵官王这两天寄身何处,却是由他们自行处理。阎罗的行踪,不会完全让外事人员把握。在刀尖之上成长起来的杀手组织,早已形成了其固有的生存逻辑。   等到后天那支礼天府采购羊毛的车队出发,两位阎罗才会再次现身,直接加入车队。   “两个人在一起太显眼了,要不然咱们分开走?”走出千盏灯酒楼,仵官王又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分头行动的请求。   这一路同行,简直如坐监一般,什么事情都不能做,想要弄几个零件都不给。要想坐监,凭他仵官王的恶行,天下列国哪个牢房坐不得,还得加入地狱无门来体验?   一想到接下来还要和这个卞城王在某间客栈里形影不离地住两晚,他就觉得心累。借来的这颗心都累!   脾气差,事情多,偏偏又实力高强打不过。   卞城王眸无波澜地看了过来。   仵官王莫名地抖了一下,用他那固有的艰涩的声音解释道:“我有时候需要把尸体放出来晾,怕熏着你……”   在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后,卞城王只道:“后天不要迟到,我耐心不是很好。”   “你不同意,也没关系……啊?啊,好!”仵官王愣过神来,迈起大步,一溜烟就跑了。   卞城王慢吞吞转身,独自行走在盛国未都的夜晚。   这一夜他走了很多的地方,在行人越来越少的时候,翻进了一间客栈,施施然走进一间没人的客房,自顾自的开始打坐。   关于这一次的行动,他想了很多。   面对庄高羡这样的对手,由不得他不去多想。   之所以放仵官王几天自由,也是他自己有单独行动的需要。   梅学林,卫国,游缺……实在是太巧合。   这一次刺杀游缺的任务,有没有可能同庄高羡有关,甚至于会不会干脆就是庄高羡布下的又一个局,借景国之手来杀自己?   可能性微乎其微。   首先地狱无门接到这次刺杀任务的时间,是在自己离齐之前,且自己在地狱无门里,几乎只是占个位子,除了那次佑国的行动,还从来没有接过什么任务。向地狱无门发布任务,并不能确保钓出卞城王。   再者,卞城王这个身份,应该只有尹观知道。尹观没有理由出卖自己,或者说,尹观要想出卖自己,有太多的方式、太多的机会,不必等到今天。   那么林正仁出使盛国,究竟是一步什么棋呢?   卞城王思考了一会,果断进入了太虚幻境。   心念一动,门户放开,肥胖的纸鹤便扑腾而来。拆信一看,上面只有简单的两行字——   庄高羡以林正仁为使者,出使盛国。   庄高羡以清江水君宋清约为使者,拜访长河龙宫。   独孤无敌立即发起了星河空间的邀请,但甄无敌并无回应。   他也不着急,默默地推演了一阵道术,又去论剑台耍了几回。   官道是最适合重玄胜走的路。当初也是在论剑台上强压姜望的存在,后来在与重玄遵的竞争中,却果断放弃个人战力,主攻势力发展。及至成功袭爵博望侯,已是走上了通天坦途。以其智慧,完全知晓怎么让自己的修行更完美。   在他离开齐国之前,这胖子正在求无缺之神临,难免事繁,他静等就好。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甄无敌姗姗来迟,双方坐于星河亭。   这胖子大约是有些累了,一见面就直接靠在幻化出来的躺椅上,闭着眼睛问:“情报收到了?”   杜如晦在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结束后,就专门为姜望创建了一条情报线。   但在这届黄河会之前,重玄胜于庄国的情报工作,就一直在做。只是最开始他和姜望都力小势微,不及杜如晦能够轻松调用国力,所以起步甚艰,三五个月都传不回一条有用的情报。   重玄胜也不要求这条线立刻发挥什么作用,只让它落地生根,在庄国范围里慢慢发展。   随着他们两人身份地位的不断拔高,乃至于双方都成国侯,这条情报线的规格也越来越高。   到了现在,不说可以捕捉庄高羡的一举一动,对庄国局势的把握,也已经绝对超过大半庄国官员。   独孤无敌笑了笑:“情报来得可有点慢,我都是在你前面知道的。”   甄无敌眼皮都不抬一下:“伱现在在盛国?”   独孤无敌笑不下去了:“你怎么知道?”   “庄国的情报线在我手里,你的情报来源只有你自己。唔,或许还有一个左光殊,但他不会比我更快,甚至于我怀疑他未必知道这两条情报的重要性……再结合你获知情报的时间,很容易就能推断出你的位置。林正仁应该还没有到盛国,所以你是听谁聊起来这件事?江离梦?你应该只认识她。”甄无敌说着,抬眼看了看独孤无敌:“看来我猜对了。”   独孤无敌怀疑自己身边有重玄胖的眼线,但此刻他的确是孤身一人。   “哦?”他面无表情地道:“你还猜到什么了。”   “你应该没有蠢到在现在这个时候暴露身份跟江离梦交朋友,所以你的情报来自偷听。你并不能确定江离梦一定会聊你要的情报,所以大概率是偶遇。江家没有那么容易潜进去,会聊到林正仁,应该是人多但又相对隐秘的场合,毕竟不可能公开辱骂他国使节,所以他们聊天的位置应该是在酒楼、茶舍、或者某个私人庭院。但你应该会在酒楼。你为什么会在盛国的酒楼鬼鬼祟祟偷听别人说话?”甄无敌一口气说到这里,才略顿了顿,最后道:“嗯……你又跟地狱无门搅到一起去了。”   “哈。”独孤无敌干笑一声。   但甄无敌还未结束:“地狱无门现在发展得很好,再加上你姜某人确实也有两下子,等闲的任务还不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去盛国……让我猜猜,目的地是景国,对么?”   “差不多,差不多。”独孤无敌不想再让他猜了,转道:“你说庄高羡是想干什么?”   “想你快点死,还能想什么?”甄无敌翻了个白眼:“你摆明了要杀他,他还祝你平安不成?”   “那我应该怎么做?”独孤无敌问。   “你应该在齐国继续发展,应该执掌斩雨军,走进兵事堂。等到有朝一日,西向天京城,引军灭新安,想怎么杀他就怎么杀他。”甄无敌怨气颇深地噎了他一下。   独孤无敌耸耸肩膀,唾面自干。   甄无敌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得了人族英雄之名,金身已然塑成。应该坐在星月原闭关不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露头。随便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不买也别猜……看来你想去杀林正仁,他真有这么让你忌惮?”   独孤无敌道:“他很聪明,也很危险。”   甄无敌想了想,肯定道:“可以去,庄高羡布局再精准,也不可能料到你现在就在未城。不过……”   “不过?”   甄无敌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独孤无敌凑上前去。   “最近有注意太虚卷轴吗?”甄无敌道:“上面出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任务。”   独孤无敌打开太虚卷轴,很仔细地看了看,讶道:“怎么这么多任务?”   “你发现什么了吗?”甄无敌又问。   “任务很多。”   “没了?”   “不然呢?几千个任务,难道我还要一个个地看吗?”   “……没事了。我们还是继续说林正仁。”   ……   ……   外仪馆这个名字简单明了,就是盛国接待外国使臣的地方。   占地极广,屋舍绵延,糅杂了天下多国风格——毕竟盛国曾经也一度自以为接近了景国,有天下宗国、万邦来朝之奢想。   有一个晚上又一个白天的时间,已经足够姜望摸清楚外仪馆的情况。   未都固然是高手如云,分到外仪馆来,也不可能放一个真人。有一名神临境的修士在馆舍居中坐镇,便已是规格不低。   此时明月当空,霜华流于屋宇间。   高大的牌楼作为整个外仪馆建筑群的门户,修得威风堂皇。   匾额上先代天子盛成帝亲笔所书“外仪馆”三个大字,如凤有翼,尽显大国之贵。   牌楼前披坚执锐的甲士,肃如钢铁之林,令人望而生畏。   姜望身穿普通武服,戴了一个在街上随手买来的面罩,简简单单地走了过来,走进外仪馆里去。   一整队甲士,无一人有觉。   他们视线的落点,都由姜望所主导。他们听闻的声音,都由姜望所控制。   修行到了姜望这样的地步,别说只是些腾龙境的甲士,便是等闲神临,也很难跟他争夺声音和视线的自主权。   他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在外仪馆里散步,找到了庄国使节队伍的住所,又走到了使臣林正仁的房间外。   他已经……听到了林正仁的声音。好像是在诵书?   姜望记起来了。诵的是玉京山传道经典,《玉清无上内景真经》。   与只授真传的修行根本道典《紫虚高妙太上经》不同,传道经典本就是为传道而著述,是流传得越广越好的。   庄国的道院弟子,当然需要学习此经。   很有意思。   林正仁笃学不倦,出使他国,也不忘钻研经典?   姜望推门而入,仍然是将所有的视线与声音都扭曲。   理论上来说,区区外楼境的林正仁,是应该发现不了什么异常的。   但林正仁的眼睛,仍然“看”了过来。   那是森森看着前方,鲜血从眼角流出来、不断往下延伸的眼睛。   好似冤死之鬼的眼睛!   姜望当然不怕鬼,他甚至可以让鬼也看不见,所以他平静地抬起手来。   今日的他要杀死林正仁,根本不需要拔剑,说弹指可灭,并不夸张。   但林正仁忽然大喊:“姜师兄先别动手,不妨听我狡辩几句!”   一别已经年,师弟成师兄。   姜望也算是身经百战的人物,在这样的反应之前,也不免愣了一愣。   “你看得到我?”他略带惊讶的问。   被他所掌控的视线和声音,若能被林正仁夺回,那林正仁不该是如此修为!   林正仁道:“我只是知道谁会来杀我。”   他并不能看到姜望,甚至在他的视野里,门还是关着的,屋子里并没有人。他只是察觉到了危险,而后努力的、端正地看着前方,用他那双鬼眼。   姜望“哦”了一声,并成剑指,打算给他一个痛快。   林正仁又高喊:“我要跟你合作!”   姜望难以理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跟你合作呢?”   “为什么不能?”林正仁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你我之间往日无怨,近日无雠。如能合得两利,又何必无益杀我?”   姜望沉默了一下,才情绪复杂地道:“我们没有仇吗?”   林正仁诚恳地反问:“我全家都是我自己杀的,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感谢书友“穷币”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2盟! 第二十二章秉性忠良   第1953章秉性忠良   在很多庄国人看来,出使盛国,着实是个苦差。   自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后,两国的关系就一直很紧张。   尤其是这次的使者,还是当初击败了江离梦的林正仁。将要遭受什么样的冷遇,几乎可以想像。   使臣队伍的征集,人人回避。   最后还是国相强行在白羽军里拨了一队人。   但对林正仁而言,出使盛国这件事情,其实并不为难。   应付那些个自以为是的公子小姐,哪里算得上麻烦?   无非咽下一些冷嘲热讽,无非表演一些悔恨真诚。   说白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温室花朵,岂会被他放在心里?   尤其是那个齐涯。爹都死了,不想着怎么努力修炼,重振家声,就一门心思地围着江离梦转,争风吃醋。   江离梦身边,岂会缺摇尾求欢的人?   而如盛雪怀、江离梦这般他真正忌惮的人物,反倒是不会故意给他难堪。   真要在这种代表庄国出使的情况下,看到盛雪怀的冷脸,他直接给自己烧香便是,也没别的可说。   这次出使的主题“庄盛道术交流”,其实也并不似齐涯他们嘲讽的那般可笑。庄国道术体系承玉京山,盛国道术体系以蓬莱岛为主,双方是有不少可以交流的地方的。   再者说了,庄国近几次国战,皆是大胜。盛国有什么理由瞧不上呢?   真正为难的是什么?   是在这次出使任务之下的,庄国天子的隐藏任务。   伟大圣明的庄天子,竟然派他林正仁这么一个绝世的大忠臣,去牵头设局对付姜望!   是觉得外楼境和神临境的差距太小了吗?   还是觉得姜望在齐夏战场不够凶,在妖界不够强,在迷界不够狠?   说什么万无一失,良图必果。许什么副相之位,神临之缘。   天子摆明了强逼忠良送死!   如此逆命,他林正仁岂能从之?   “首先我不怨恨您。我全家都是我自己杀的,我跟我弟弟也没有感情。我实在找不到怨恨您的理由。您虽然想过杀我,但毕竟没有杀成。”   林正仁非常认真地分析道:“您也不应该怨恨我。   “辜恩负义,始乱终弃的,是我那个没担当的族人林正伦。淫心邪炽,欺辱族人的,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林正礼。跟我没有关系啊!   “而且他们全部死在我的手里,从这个角度看,是我帮您报了仇。他们死有余辜,咱们恩怨勾销。   “虽然我也被杜如晦逼着在不赎城外埋伏您,但毕竟也没有成功。甚至若不是杜国相去得及时,您当时就已掘地三尺,把我找出来杀死。”   他说得头头是道,姜望竟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点。   这时林正仁已经收回了鬼眼,好一副温良端方的模样,又道:“请允许我再背诵一下经书。这些天以来,我每天都诵经彻夜。如果忽然断了,他们肯定会怀疑什么。”   原来诵经是他示警的手段!真是简单而又难以应对的法子,此人确实是心思深沉。   姜望不由得想起重玄胜的分析——“如果他真是个聪明人,在庄高羡决定派他去盛国的那一刻,他就会选择跟你合作!”   竟然完美应验!   林正仁已经开始诵经,接续了他的读书声,而这并不影响他跟姜望的对话:“姜师兄可否现身一见呢,正仁诚示此心,咱们何不坐下来慢慢叙旧?”   姜望随手关上了门,也放归了林正仁的视线,然后在林正仁的对面坐下。   同样出身于庄国清河郡的两个人,就这样在盛国的外仪馆里再相见。   望江城和枫林城算得上邻居,但他们确实是两条路上的人。即便没有宋如意的事情,没有白骨之祸,他们将来应该也会相斗于庄国的官场……   真是他乡遇仇雠,人生得意事。   “姜师兄真是风采依旧啊!”林正仁脸上挂笑,语气怀缅,十分真诚。   姜望恍惚以为他们曾经非常要好。   “戴着面罩你也能看到我的风采。”姜望眸光微抬。   林正仁肃容道:“玉在其质,不在其泽。您虽然不露真容,但这举手投足的气度,天下又有几人能及?”   姜望笑了:“诚实是你的美德。”   林正仁还是很严肃:“师弟我就是藏不住心里话,让师兄见笑了。”   姜望意味深长地道:“我记得伱恨心彻骨,要杀我而后快的时候,也非常诚实。”   林正仁的坐姿是舒展的,或许是知道反抗也没有用,或许是自信已不会被杀死。   他这样说道:“我发誓我从来没有主动去找姜师兄报仇的想法,每一次都是杜如晦逼着我行动,我恨您只是因为他们需要我恨您。我只是一把刀而已,真正要害师兄的,是庄天子,是杜国相。贼子持刀伤人,是刀之过?贼之过?”   他的语气非常认真:“我也可以成为姜师兄的刀。”   “你这把刀伤人伤己。”   “强者自握之。”   姜望发现了,面前的林正仁虽然示弱,虽然服软,虽然乞降,但眼睛里从来没有真正的恐惧。   他只是在解决危险,用他的方式。   姜望慢慢地道:“要保你的命,你就只想到了这些理由吗?”   林正仁正襟危坐,像是在陈述自己的理想,而不是迎接生死考验:“我住在盛国外仪馆,我代表庄国出使盛国,我是庄国第一天骄。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我都不能死在这里。我死在这里,盛国必须要给一个交代。江如墉、梦无涯,甚至李元赦,都会出手。   “我相信姜师兄的实力。但我这边诵经声一停,我带来的人马上就会察觉问题。最多半刻钟,我的死亡就会被发现,未都就会开始全城戒严。   “如果说姜师兄能够解决这个问题,那么还有一个问题——现在距离天亮只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我就要去参加盛国朝会。也就是说,您需要在半个时辰之内,悄无声息地逃离盛国。而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如果说姜师兄在盛国的朋友手眼通天,仍能够帮您做到这一点,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在我出发的时候,庄天子以保护使臣的名义,在我身上植了缚灵索,我一旦遇到危险,缚灵索就会标记其人……”   林正仁歪过头去,用手指虚划着自己脖颈处的一处鼓包,笑着道:“要不然姜师兄先看看,能不能解决掉它?你能够想得到的,这个缚灵索还有在万里之外扼杀我的能力,以免我脱出大庄圣明天子的控制。”   姜望没有贸然去尝试,只是平静地道:“你不是庄国第一天骄,庄廷大大的忠臣吗?怎么庄高羡还这么不信任你?”   “这些年我也做了很多事情啦。”林正仁面带微笑:“他不是不信任我,他不信任任何人。”   姜望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他好像把自己的保命条件说了个遍,坦露要害,任凭下刀,看起来已经是非常有诚意。   但姜望明白,林正仁一定还有没说的手段。   “你确信我今晚会来杀你吗?”姜望问。   林正仁道:“我完全不知道您在盛国,更无从知晓您今晚就来找我。我只是确定,如果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来杀我而又叫我无力反抗,那个人一定是您。”   姜望没有说话。   林正仁于是又补充道:“您在庄国,肯定有眼线。智慧如您,一定也猜得出来,我这次出使,是庄天子针对您的一步棋。就算您不来盛国,之后我也会到象国去。我想我们师兄弟重逢的机会有很多,我只是每天都在准备中。”   姜望的目光,平静扫过房间里布设的诸多隐藏禁制:“你都不确定我会来,就准备了这么多的保命手段,还每天都如此?”   林正仁只道:“让姜师兄见笑了,我实在怕死。”   “为什么不会是别人来杀你?”姜望又问。   林正仁道:“因为我从不主动与人结仇,从不置自己于险地。不小心结了仇也会很快解决,不小心进了险地也会很快离开。唯独这次是个例外,我知道无论我准备多少逃生的手段,最后也许都免不了一死。因为我要面对的是姜师兄,而我效忠的皇帝陛下,亲手把我送了出来。”   姜望自然不会相信林正仁对庄高羡有多么忠诚,庄高羡自己也不会信。但对于林正仁的谨慎、狠辣、阴毒,确然是深有体会。   若要杀他,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已经摆在明面上的这些、和还未暴露出来的那些保命条件,要如何一一剥离?   若不杀他,又要如何处理此人?   自他神临之后,还从未想过,一个外楼修士竟能如此棘手!   林正仁又道:“刚才我说的那些……如果您全都有办法应对,那您可以杀了我。但就算您能够完美的解决那些问题,我也不建议您这样做。”   “哦?”姜望注视着他。   “因为我有用。”林正仁强调道:“我在您和庄高羡的对局里,能够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您如果杀了我,他还会派第二个人来,我并不重要。您如果留下我,就有机会预判他的手段。”   姜望道:“继续。”   相对于姜师兄的不近人情,林师弟则显得彬彬有礼:“我这次代表庄国出使,盛国只是第一站,象国也只是我要拜访的诸多道属国之一。   “拜访的名义是『道术交流』,但使团任务的核心,是交好我要拜访的这些道属国,谋求在道属国里更高的地位。杜国相前期做了非常多的功课,列出了很多交易计划。一旦利益联系达成,庄国在西境的地位将更稳固,您将来入庄复仇,也会更困难。   “而我,在使团的任务之下,我的核心任务是对付您。你不想知道庄天子是如何谋划您的吗?以及……究竟是什么给了他倚仗,让他觉得,区区外楼境的林正仁,竟然能够对付您呢?”   姜望确实是有兴趣了:“说说看。”   林正仁摊开双手:“我也不知道。”   “是吗?”姜望的眼神开始有些危险。   林正仁连忙解释道:“以庄天子之多疑,怎么可能信任我?能让我撬动起来杀死你的手段,他怎么可能让我知道全貌呢?”   “你说得不无道理……那么你的作用体现在哪里?”   “至少我作为计划的执行者,或者说计划执行的某一环节,可以帮您一起摸清楚他的布局。最少最少,我能帮您规避一些危险。”   “比如?”   “比如我这一次出使诸国,真正开始对您造成威胁的地方,应该是在象国。按照庄高羡的命令,到那里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引您离开星月原。不过之后会发生什么,我暂不得而知。”   象国就在星月原旁边,的确是一个相当理想的地方。林正仁若代表庄国出使象国,在白玉京酒楼闭关的他,很难不知晓。   “你打算怎么引我离开星月原呢?”姜望问。   林正仁的表情变得很小心:“我需要先向您声明,这些都是庄天子的主意。我只是一个执行者。”   姜望淡声道:“但说无妨。”   “我会在象国召开一场文会,讨论枫林城生灵碑碑文的文学意义,强化庄天子在枫林城祸事里的丰功伟绩,引导并传播您与白骨道的关系。”林正仁道:“如果您还不来找我,我会再办一场法会,遥祭枫林城域的牺牲者。其中着重祭奠的几个名字,都是与您关系较近的……”   姜望的眼神无喜无悲:“仅此而已吗?”   林正仁低眉顺眼,声音微不可察:“如果这些都不成,庄高羡还想了一个办法——您那位姨娘的遗骨,已经启出来了……”   当初姜望一剑横门,为宋姨娘讨个公道,最后是以林正仁掌毙林正伦告终。公道应该向林正礼求,但那时候的他做不到。   宋姨娘死后是葬在林氏坟地里,以林正伦之妻的名义入葬。   姜望彼时并未惊扰亡者。而且宋姨娘已经改嫁,不宜再葬回凤溪。   没想到……   庄国的明君贤臣,真是好手段啊。   虽然面罩掩住了姜望的表情,但这份沉默尤其使林正仁忐忑。他咬咬牙,怒声骂道:“庄高羡人面兽心,枉为国君,真是无耻之尤!”   姜望声音平静:“交给我吧。”   “欸,好。”林正仁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铁盒。   姜望瞥了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放在桌子上。   林正仁一边把铁盒往旁边的桌上放,一边诚恳提醒:“这铁盒是杜国相交给我的,上面兴许有什么手段,姜师兄可要小心一点,不要直接就拿走。”   若是姜望没有如此警惕,也不知他这一声提醒会不会有。   “打开看看。”姜望道。   林正仁掐了一个道决,慢慢地将铁盒打开。   铁盒之中的确叠放着一副骨架。   姜望安静地看了一眼,金赤白三色火焰一掠而过,白骨已然成空。宋姨娘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残留,也回归了源海。   “关上吧。”姜望的声音不见情感:“回头你再找副骨架替代。”   林正仁老老实实地关上了铁盒,不说一句废话。   “钓到我之后庄高羡打算怎么做呢?”姜望慢慢地道:“不会是简单地找个真人在你旁边埋伏我吧?我一杀了你,就以保护庄国使臣的名义杀了我?景国作为道宗国,景国真人有这样的权利。”   林正仁认真道:“这当然也是一个办法,但我想他不会如此小觑您。”   “你觉得他还有什么手段?”姜望问。   林正仁的心脏几乎提到嗓子眼:“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验证。”   然后他听到这样一句——“好,我给你时间。”   眼前又看不到那个人了。   那句话也消散。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空空荡荡,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林正仁缓缓的,缓缓地靠在了椅背。   他知道,他再一次跳出了必死的局!   而诵经声还在继续——   “一心生正定,万象自然陈。逐方分五气,五气孕一灵。”   “一灵通变化,结炼本来真。本真非有相,非有亦非无……” 第二十三章中央大景,上府十三   第1954章中央大景,上府十三   姜望独自走出了外仪馆,此时天光已破晓,街上开始有了稀稀落落的行人。   他不在人们的视野中。   此刻他是卞城王。   戴着斗篷,披着黑袍,穿行在陌生的国度。   对于林正仁的反应,重玄胜早有预判。也正是重玄胜建议他——“不妨给林正仁说话的机会,看看林正仁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所以他才没有第一时间杀人离场。   重玄胜曾经说过,聪明人的想法其实更好判断,因为最好的选择从来都不多。   事实证明,杀林正仁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或者换句话来说,庄高羡这一次把林正仁派出来,就是送给他杀的。而他极难回避现在杀死林正仁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大概庄国使臣林正仁之死,才是庄高羡这一步棋的开始。   一件最简单的事情——只要庄高羡能够证明庄国使臣林正仁的死,与姜望有关。那么人族英雄的护体金身,就不再成立。   庄高羡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杀他。   由此延伸……等林正仁去了象国,会不会即便姜望不为所动,闭关不出,庄高羡也要制造林正仁死于姜望之手的假象?   以姜望对庄高羡的了解,这一点极有可能发生!或者说,这至少也可以是庄高羡的布局之一。   而到时候代表道宗国出手的人,会是靖天六友吗?还是镜世台傅东叙?   仔细想来,若再加上那个养龟的姬炎月,还真得罪了景国不少人……   或许正是因为预见到自己的悲观结局,林正仁才如此积极地想要合作。或许有人愿意为庄高羡肝脑涂地,但绝不包括林正仁。   而林正仁又怎会无辜?   卞城王完全可以想像得到,林正仁所说的那些把他从星月原钓出来的方法,也未见得都是庄高羡的想法,未见得没有林正仁的“创意”。   林正仁在他面前如此的表现,在庄高羡杜如晦面前,也一样会毫无保留——至少会做出毫无保留的表象。   但林正仁说得对,他还很有用。   姜望坚信自己一定能杀了庄高羡,但绝不敢小看这个对手。   所有小看庄高羡的人,最后都得到了惨痛的教训。韩殷之死,其犹未远。   他的每一步棋,都值得反覆掂量。   如果说林正仁这一步棋,能够衍生出这么多可能。宋清约去了长河龙宫,又所求为何?   卞城王收敛了对视线的把控,一边思考,一边行走在渐渐增多的人流中。   不多时,便来到了未城城北的集市。   景国礼天府来盛国采购羊毛的车队,正在此停歇,而今天上午,就要返程归景。   在约定的地点等了一阵,仵官王才步履轻松、左顾右盼的出现在视野中,十分惬意且好奇的样子,嘴里还嘎嘣嘎嘣地嚼着什么。   一见卞城王,立即加快步伐,三两步走到了近前。   那嘎嘣嘎嘣的骨头在牙齿下的脆响,让人的心情变得更坏。   卞城王冷冷地看着他:“我说过我不喜欢你们不收钱就杀人吧?”   仵官王愣了一下,连忙道:“我没有啊。”   “那你在吃什么?”卞城王说着,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   得自易胜锋的薄幸郎亦是天下名剑,纵然一向藏锋,并不轻易示人,但也总有一些人能够认出来,至少南斗殿的修士不会陌生。很多人都清楚易胜锋死于谁手,不难从薄幸郎上判断出卞城王的身份。   所以他特意请廉雀重新做了一个剑鞘,此剑悬腰,外观已然不同于以往。至于出鞘之后……他不会让人看到薄幸郎出鞘的样子。   “鸡骨头!”仵官王委屈地道。   还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纸袋给卞城王看,里面的确是满满的鸡骨。   唯一比较过分的是……全是生骨,血色甚鲜。   “啊!”他还掀开斗篷,张开嘴给卞城王看,嘴里是嚼碎了的血色的骨头渣。   卞城王十分不满:“这都不是你的身体,伱还要吃东西?”   仵官王戴回斗篷,嘟囔道:“那你也没有说,借来的身体,就不能吃东西啊……”   卞城王更生气了:“我说过我不喜欢迟到的吧?”   仵官王弱弱地抗辩:“我已经提前半个时辰来了,你看人家车队都没到……”   “把东西咽下去再跟我说话!没礼貌!”卞城王冷眸如电,势如霜落。   仵官王缩了缩头,默默地把骨头渣子全咽下肚里去,不敢再吭声。   苏秀行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当,两位阎罗加入车队的过程并无波折。   名为护卫,一路都在车厢里打坐。   准确地说是卞城王在打坐,仵官王在看眼色,一路无话。   说起来对礼天府的印象,姜望只记得自己在星月原战场杀过一个叫付城的——战后论功才知是出身礼天府的天骄。   很好,景国的仇家名单又加一。   姜望熟读《史刀凿海》,对《景略》篇章并不陌生。   无论是礼天府,还是地狱无门此次目标所在的奉天府,都属于景国“十三上府”。实力强劲,须得格外小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景国实行府县制,全国共有四十九府,实力之强、资源之丰富,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从建国之日一直到今天,这四十九府无增无减,悬如日月。   纵观整个现世历史,中央大景帝国的扩张,从来是影响力的扩张。它的衰退,也是影响力的衰退。   他们本国并不扩疆并土,但道属国在天下蔓延。所谓“天下驾刀,以凌诸强”,绝非虚言。   只是在漫长的历史中,斗争起伏无处不在,有的刀折了,如夏国。有的刀钝了,如盛国。有的刀锈了,如西北五国联盟……   这四十九府,在内部亦有区划。分为十三上府、十二道府、十二元府、十二灵府。   当年景太祖姬玉夙依靠道门三脉之力建国,终结了“百家争鸣、宗门共世”,开启国家体制大兴的时代,这一点在《史刀凿海》之中,都只有简略的记载。   彼时景国内部的权力划分,从诸府区划可以略窥。   很明显,十三上府是景国姬姓皇室所治,十二道府由大罗山控制,十二元府归属于玉京山,十二灵府则在蓬莱岛名下。   这四十九府你中有我,彼此交错,纠连成一个强大到恐怖的整体。   但权力不集中,无疑是一个庞大帝国致命的问题。这个问题在景太祖的有生之年,都未能得到解决。这个问题或许也是制约了景国真正一统天下、制约景太祖成就现世人皇的关键问题。   景太祖成于道门三脉,也受阻于道门三脉。   直到姬符仁坐上那张龙椅。   景文帝何以为“文”?   就是因为他承太祖之志,润物无声地解决了景国权力不集中的问题,把诸府治权都收归朝廷。   只保留了道德府、元始府、灵宝府这三府作为三脉自治,名义上是“述道之所”。   时至今日,道门三脉的影响力依然无处不在。   如玉京山之于庄国,蓬莱岛之于盛国。   但天下道属国无论归于何脉,皆要以景为宗。   如斩祸、御妖之统帅,必出于大罗山。杀灾、荡邪之统帅,必出于玉京山。灭难、诛魔之统帅,必出于蓬莱岛。   但景八甲的最高调度权,仍然是在大景朝廷的掌握中。   礼天府这支采购羊毛的车队,并非归属于什么大豪商,能够越境跨国,多亏了中域治安良好。   中域之内,景直道四通八达。确保景国大军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开到中域任何一个地方。   景直道无论经行哪个国家,都需要当地国家悉心维护。这条直道上,绝不允许有凶兽肆虐,盗匪横行。毁坏景直道是大罪,一旦被发现,镜世台要追杀到天涯海角。   卞城王和仵官王没有一路跟到礼天府去,而是在半道就离开了车队,以步行的方式靠近奉天府。   游家是奉天名门,出过很多强者。   如九百年前在昆吾山顶约战凰唯真,与之巅峰对决,曾任南天师的游玉珩……呃,被活活打死,极大地丰富了昆吾山的资源。   如四十年前与姜梦熊搏杀于祸水,号称“中州第一真人”的游钦绪……呃,被砸破了道躯,击溃了道则,回到中域苟延残喘了十载,而后寿尽而亡。   再如摘下了黄河之会魁名,号称“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的绝世天骄游缺……   当然他的现状众所周知。   再强的底蕴也禁不起这么损耗,所以游家也早就从景国顶级名门的位列里退出。   如今说是虎死不倒架,究竟有几个人在乎,还能被谁慎重对待,也是不好细究的。   游缺的横空出世,可以说是承家族千年之重望。他流星般的陨落,也将游家砸进了深渊。   现在市井都传言说,游家没有出强者的命。还有说九百年多前的凰唯真,不仅仅是打死了游玉珩,还打碎了游家的“运”。总之是传得非常邪乎。   要杀游缺这样一个道心崩溃、修为从神临跌落的废人,并非难事。理论上任何一个阎罗,都有能力做到。   真正难的,是如何在杀死他之后,还能全身而退,逃离景国。   之所以这次行动需要十大阎罗入景,其中大部分阎罗的任务,都在于实现后者。怎样隐藏动静,怎样阻绝游缺遇刺的消息的传递,怎样迟缓镜世台的运转,怎样拖延景国强者的追击……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无声无息地杀死游缺,游家等个十天半个月才发现,届时地狱无门已经逃到天边。   但这也只能是想想了。   卞城王和仵官王正在一间茶室里装风雅——游家祖宅所在的泰平城里,就这家茶室的位置比较让卞城王满意。   与游家老宅相距两个街区,瞬息可至,又不会太显眼。   茶是没有喝的。   卞城王压根没有摘面罩,仵官王也是埋头不语。   甚至这一路同行,他俩也是谁都没有吃喝过。都非常默契地不信任对方。仵官王吃个生鸡骨的零嘴,还要趁卞城王不在的时候自己去弄。   在缄默之中,忽听得“嗐”的一声。   长发披肩的秦广王,大咧咧推门进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比起两个非常敬业地隐匿气息的阎罗,他闲散松弛得像是个摆烂的无业游民。   “好消息讲给我听。”卞城王声音冰冷,冲对面抬了抬下巴:“坏消息讲给他听。”   仵官王默不作声。   “啧。”秦广王摇了摇头:“你这一开口,组织资深成员的感觉就有了。”   仵官王使劲地点了一下头,幅度之大,让人很担心他这颗脑袋会掉下来。   “那么我先说坏消息。”秦广王一屁股坐在卞城王旁边,道:“泰山王入境的时候惹了点小麻烦,在靖天府那边不小心杀了一个巡城的卫兵。虽然我们已经把痕迹抹掉,但这种事情,镜世台是一定要查出结果来的。层级递增,最多三天,就会出现足以捕捉到我们行踪的缉凶高手。此外,楼君兰现在也在泰平城,有她在,就能迅速调动景国的国家力量,我们一旦暴露,逃跑的时间会无限缩短。”   卞城王眸光微抬:“一个坏消息?”   “都是增加任务难度嘛。”秦广王语气轻松:“我认为可以合并起来算一个。”   卞城王起身就要走。   “诶诶诶。”秦广王伸手横拦:“这是何意?”   “你们喜欢找死的就自己组队。”卞城王冷酷地道:“别拉上我。”   “哈,这么无情?”秦广王一边拦着不让走,一边看向仵官王:“大家都是一个组织的,你听听看,他说的这是人话吗?”   仵官王立即表态:“这个泰山王也太碍事了!关键时刻出乱子!”   他从黑袍中探出苍白的手,慢动作握成一个有力的拳头:“老大,我们应该给他一点惩罚,以儆效尤。”   看来已经被卞城王调教得很成熟了。秦广王淡淡地想。   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想怎么惩罚他?”   仵官王声音低哑:“属下请求现在就去做这件事,把他变成尸体,和我一起为您效忠。以后行动的时候他不会少出力,不行动的时候他不会多惹事,而您可以少分一份钱。”   秦广王不再理他,回头看着卞城王道:“听听好消息也无妨。”   卞城王冷冷地坐了回去。坐到茶桌另一边。   此刻三位阎罗分三边而坐。   秦广王取过属于卞城王的未饮过的茶汤,以指蘸茶,在桌上迅速绘了一幅院落布局图。   “好消息是——游缺在现在的游家,几乎是边缘人物。且已经边缘了很多年。离群索居,无人理会。可能我们杀了他之后过很久,都没人知道他被杀了。” 第二十四章无人不死   第1955章无人不死   坏消息是行动的时间已经不多,行动的风险再次拔高。   好消息是……还有机会。   “景国立国四千年,所有的路都有人走过,所有的位置都有人在,往上走的空间已经非常狭窄。现如今有些前途可言的年轻人,都在天京城发展。如有选择,谁愿意留在泰平城?   “这地方说是名府雄城,但荣耀早已蒙灰,又非边境重镇。说耽于逸乐、军备松弛,都是说得好听了。我早一天过来,城主家里走了好几趟,连个动静都听不到。   “游缺当初离开天京城,就是已经失去了竞争的机会,被赶回了老家。   “现今他独自住在东北角的小院里。喏,就是这一块。”   秦广王用手指虚划着:“这地方游家的仆人也是不怎么来的。没把他丢进柴房或者赶出家门等死,只是为了游氏子弟起码的体面。游家现在只当没这个人。”   游缺在道历三八九八年的伐卫之战里道心崩溃,至今已有二十多年。   这是相当漫长的时间。   能用的不能用的办法,游家肯定都试过,但都无济于事。   他放弃了自己,最后游家也放弃了他。   仵官王僵硬但有条理地道:“那这个任务就很简单了,给泰山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让他在不制造动静的情况下,捏死游缺,提颅来见。你们先走,我在这里跟他交接。”   说起来现任泰山王的确是身材高大,血气充盈,体魄很不错……但仵官王这厮也觊觎得太明显了。   秦广王有些危险地看着他:“你觉得我招人是为了给你进货吗?”   仵官王往后缩了缩:“我只是给组织出谋划策……伱可以不同意嘛。”   能在地狱无门里存活下来的,不可能真有蠢货。仵官王觊觎泰山王的尸体,泰山王也不蠢,不会去做必死的事情。他之所以总惹麻烦,只是有些时候会失控。   卞城王并不理会他们之间的暗涌,保持着冷酷的姿态:“如果杀游缺真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客户随随便便就可以动手解决,为什么要花大价钱找我们?”   他看着秦广王:“如你所说,地狱无门不必深究客户的意图。但是在行动之前,我必须知道我将要面对的危险是什么。”   就算有二十多年的时光,验证游缺已经是个废物。   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来论述游缺的无害。   但仅仅有人高价悬赏刺杀游缺这一件事,就足以说明游缺的危险。   要么游缺不简单,要么游缺牵扯到的东西不简单。   一个断绝了未来的人,也被剔除家族继承序列,不存在权利斗争。离群索居多年,更没有利益竞争……那么为什么,还有人要下血本,买凶杀他?   请地狱无门出手,价钱可不便宜。   他倒宁可游缺已经重塑道心,重回神临,又或仍然得到家族重视,被保护得很好。那样危险尚在已知的范畴内,拼或不拼,都可以好生掂量。   现在都不知道迷雾里的危险是什么,不知是刀山还是火海,贸然拿命去探……有几条命可以这么犯蠢?   “你说的对。”秦广王思考着道:“但时间已经很紧张,又是在景国,我们行动很受限,恐怕很难查得太清楚。”   “要不然叫泰山王先去探探深浅?”仵官王冷不丁地来集思广益。   秦广王忍无可忍,一巴掌把他拍到了地上。   他像是一个摔碎了的泥偶,连声惨叫也没有,骨头和筋肉各自分离,瘫软在他的黑袍下,像是一滩烂泥。   过不多时,又有灵性降临。骨头重新拼凑,血肉继续攀附,黑袍又被撑起来,仵官王摇摇晃晃地坐定了,嘟囔道:“我不说话就是了。”   卞城王当然没有错过两位阎罗的力量表现,但目不斜视,声音冷漠:“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楼君兰应该是应天府人士。她为什么会来泰平城?”   秦广王显然早已调查过,说起来头头是道:“她现今在景国军机楼任事,职务是『兵曹参军』,有兵巡之权。景国军机楼每年都会选在不同的时间,巡查各府兵治,以免兵事废驰。楼君兰刚好负责奉天府,现正巡查至泰平城。”   卞城王没什么波澜地道:“也就是说,她在这个时间点来到泰平城,只是巧合?”   “目前只能这么说。”秦广王道:“我们不可能查到更详细的情报了。”   “我不相信巧合。”卞城王冷酷地道。   仵官王耷拉着脑袋,也不知是想点头还是想摇头。   秦广王若有所思:“你还有什么感受?”   卞城王直言不讳:“游缺给我的感觉很危险。”   前途尽毁,离群索居,被家族放弃。太容易让他联想到一个朋友了。   “可你还没有见过他。”   “所以我说是感觉。”   “我相信你的直觉。”秦广王点了点头:“但任务已经接下来了,我们就必须要拿下。地狱无门做到今天,口碑很重要。”   “打扰一下。”卞城王不很客气地道:“口碑?”   秦广王坐姿随意,眼神玩味,语气却很认真:“只要价钱合适,天下无人不死。”   ……   ……   游家老宅也算是惯见风雨。   当年游玉珩在时,别说奉天府诸城了,天京城都常有达官贵人特意过来拜谒。游家的祠堂,积了多少真情实感的香灰。   及至游钦绪剑横中域,那也是深山之中,常有远亲。   等到游缺黄河夺魁,也多得是叔伯长辈,关照故旧。   说起来游缺能够参与必胜的伐卫战争,在殷孝恒麾下独当一面、独领一军,那也是叔伯们照顾的结果。   不然大景泱泱四千年,多少世家豪门,大好的机会,岂有轻易与你?   可惜游缺未能把握得住,反是一蹶不振。   今日之游家,在天京城的大宅都是门庭冷落、车马稀疏,更别说位于泰平城的老宅了。十天半个月也未见得有谁来拜访一下,祠堂里的香火,也都是游家人自己续着。   这天来了稀客。   来者是风头正盛的国之天骄楼君兰。   当初黄河之会上,也是和陈算竞争过外楼场名额的,后来惜败于天机之下……当然,那一届黄河之会,景国连弃内府、外楼赛事,他们也是白争了一场。   楼君兰出身于号称“应天第一家”的楼氏。   这一宗如今最有名的强者,乃是现在的中域第一真人——楼约。   以中域之广,强者之众,能够称名第一,在个人武力上压服诸如镜世台首、八甲统帅等强大存在,其实力之恐怖,可见一斑。   楼君兰本人也是神临成就,金身不坏,在妖界战场经受过考验,未来大可期许。   位于泰平城的游家老宅里,一时还真找不出有资格接待她的人。   只能守祠的家老尽出,列队候于门外。   今年二十有七的楼君兰,五官生得精巧,一副可人模样,只是眉宇间很见清傲。今日还穿戴了软甲,就更冷肃叫人难以亲近。   “不必拘礼。”她才下了车架,就一摆手,止住寒暄:“本官巡奉天府兵事,为公至此。思及游氏先祖,壮怀在心,来此上一炷香罢了。”   现场资格最深的家老,是当年游钦绪的幼弟游钦维。   相较于其兄曾经名震中域的勇力,他是垂垂老朽方证神临,常言道途艰难、洞真无望,不过守祠续谱,勉强维系家声。   听得楼君兰此言,游钦维点了点头:“多谢楼姑娘挂怀,请这边来。”   楼君兰在抬步跟上之前,又淡看了其他人一眼:“游老先生一人带路即可,其他人不必跟着。”   游钦维亦摆了摆手,于是众皆散去。   待得看不见游钦维与楼君兰的身影了,游家嫡脉这一代年纪最小的游世让,便忍不住牢骚了:“傲什么傲啊,谁求着她上门?”   “你就偷着乐吧,没给你一巴掌。你眼珠子都快挂她身上去了,还想要好脸?”旁边有个家老道:“在参与星月原战争之前,她比现在还要傲。”   游世让于是便冷笑了起来。   星月原之战,齐天骄胜景天骄。于参战的每一个景国天骄来说,都是人生污点。   毕竟景国人从来都习惯了胜利。   游氏祠堂中,楼君兰在历代游氏强者的牌位前,认认真真地上了一炷香,似是漫不经心地道:“如何未见游惊龙?”   站在一旁的游钦维,眨了眨眼睛,似是想了一阵,才想起来楼君兰问的是谁。   昔年观河台上,游缺一掌翻天,使得长河龙君惊曰“绝世”。   故得美名“游惊龙”。   已经数十年不复闻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宝晦珠隐终不明。”游钦维叹道:“昔年游惊龙,泯然众人矣!我都不太关心了,楼姑娘却还记得吗?”   楼君兰道:“自游惊龙后,内府魁名再未归于大景。或是一代不如一代,我不免自惭。”   游钦维轻轻梳了一下白须,意有所指地道:“往前的不说,万俟惊鹄若还活着,也不见得就不如那姜望。”   万俟惊鹄便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景国原定的内府场参赛天骄,由玉京山所指定。却也早先就击败过大罗山出身的天骄徐三,正天府裴氏、裴星河的侄子裴鸿九,具备无可争议的实力。最后却失陷于妖界,死于非命。   从而引发了一场景国内部彻查自纠的行动,也导致景国接连放弃内府场、外楼场,紧急召回太虞真人李一,让包括本国淳于归、赵玄阳在内的所有神临天骄,全都没能展现光彩,黯然失色。   楼君兰并不延伸,只把事情讨论的维度,局限在内府魁名上:“单就那一场内府魁名,万俟惊鹄的确有挑战姜望的实力,但要胜之,希望恐怕不大。那秦至臻根基何等深厚,纸面实力高出一截,却也输了争杀。虽然我不想承认,但道历三九一九年的内府场竞争之激烈,古今罕见,而彼时的所有内府境天骄,现在都已经被姜望甩得很远了……那时候很多人都能与他争个胜负一线,现在竟不知谁能为他对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所谓时也运也。”游钦维道:“黄河魁名加身,如长虹贯日,自然天下无匹。当年观河台上赢的若是秦至臻,现在也说不得像那秦长生一样,能在神临境称一句『秦无敌』。”   游钦维本人的修为虽然不怎么样,楼君兰作为后来者,也自信已居其上。但其兄毕竟是曾经的中域第一真人,他的眼界是不容小觑的。   “游老先生此言,令我深思。”楼君兰琢磨着道:“黄河魁名是煌煌大势,人道之运。有乘势而起,也有为势所压。受不住势的,便如左光烈星陨清河郡,游惊龙碎心野王城?”   “野王”即是游缺当年所屠之城,亦是卫国曾经的重镇。游缺就是在这里道心崩溃,从此沦为废人。   见楼君兰话语之间总是不离游缺,游钦维知道这一面不可避免。终于道:“游缺自当年之事后,愈发孤僻怪诞,独居一院,素来不与人交流……恐有失仪。”   楼君兰正容道:“我当登门拜访。”   游钦维遂不再拦。   说真的,游家也没人能拦得住楼君兰了。肯在这里婉转一番再打招呼,已算得上楼君兰给面子。   一路引至这幽深如海的大宅里的孤院,碎石路上都能见得荒草,不知多久无人拜访了。游缺什么时候死在这里,大约也没人知道。   游钦维却也不掩饰什么,行至小院门前,才拿起门环,轻轻扣了扣门:“游缺,有客人来看你!你收拾一下。”   过了一阵,才有一个慢吞吞的声音响起:“别看了,我不在。”   楼君兰上前一步,很有名门之后的风度:“晚辈应天府楼君兰,冒昧拜访,还请先生赐见。”   那声音不耐烦地道:“不见不见,说了不见!”   游钦维扭过头来,面作难色:“你看,这……”   楼君兰礼貌地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   她一掌拍开了门,走入里间,才淡淡地道:“冒昧了。”   小院之中的风景,与想像中大不相同。   此刻正是下午,夕阳垂照。一个穿着粗布麻衣,仅以木簪束住长发的男子,拿着锄头正在锄地。这时顿住锄把,淡然回望,眼睛里沁着一种平静的孤独。   他的五官还是中年人模样,但白发已经很多。年轻时候大概是英俊的,但如他的白发丝一样,已经枯萎了。   在他身后是葱葱绿绿,各种各样的蔬菜。   这处寂寞的院落,被他打理成了菜园。   地里垄间,有鸡群觅食、踱步。   那边屋檐下卧着犬,见得生人来,已经立起,并竖起了尾巴。   午后暖光,照似寻常农家。   数十年离群索居。   似也不那么寂寞。 第二十五章如此二十四年   第1956章如此二十四年   游缺拄锄于地,孤独地看过来。   楼君兰很有礼貌地拱了拱手:“晚辈今日拜访贵府,思及前辈英姿,不胜神往,故来登门……不知前辈是否欢迎?”   游缺面上没什么表情:“你觉得呢?”   楼君兰倒也不尴尬,扭头又对游钦维道:“游老先生,不知方不方便让我跟游缺前辈单独聊一聊?”   以楼君兰的性格,方不方便都得方便,游钦维也算是看明白了,所以豁达地道:“楼姑娘开口,那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说着便要退场。   “我说。”游缺幽幽道:“不需要问一下我的意见吗?”   游钦维看着他:“那你愿意跟楼姑娘单聊一会儿吗?”   “我不愿意。”游缺干脆地道。   “哦。”游钦维转身走了。   游缺抬了抬手,好像要把人叫住,最后又停在那里,有些遗憾地看着楼君兰:“真是人走茶凉呀,这老头以前对我好得不得了,把我当亲孙子捧,现在连我的死活都不在乎。”   “前辈还没有走。”楼君兰提醒道:“是人还在,茶就凉了。”   游缺眼神深邃:“谢谢你,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会聊天。”   楼君兰看着他:“哦?前辈还接触过什么别的年轻人吗?”   游缺无所谓地道:“有个叫游世让的,有段时间总是过来骂我。”   楼君兰拧眉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您的亲侄子吧?”   游缺哈哈一笑:“他骂人的水平比他爹差远了。”   楼君兰没有笑,她知道游世让的父亲,就是游缺的亲兄长。现在已经死了,死在前年的景牧战争里。   她想了想,说道:“都说前辈性情孤僻,今日一见,与传言大不相同。”   “倒也没有说错。”游缺认真地道:“人人奋进,而我倒退。人人结群,而我独处。跟大家不一样,可不就是孤僻吗?”   楼君兰的视线扫过园子里那些鸡,它们顾自踱步,低头啄食,无忧无虑:“我发现前辈院里,无论鸡犬,都很安静。”   游缺淡淡地道:“吵到别人,会让我难堪。”   楼君兰意味深长地道:“前辈对蠢货的耐心真是不错。”   “只是没什么可在意的罢了……”游缺微笑道:“也许我才是蠢货呢?”   楼君兰道:“看来在前辈的眼里,我也是那些蠢货之一。”   “不要总叫前辈,游缺即可。”游缺摆摆手:“废人一个,怎值当楼姑娘登门?”   他竟然并没有否认蠢货的说法,好在楼君兰也不在意。   “今秋兵巡,非我本意。这几天来到泰平城,也不在我的计划中。但一切都很自然地发生了,我恰于此时到此地。”她仍是看着游缺,慢慢地说道:“我猜是有人想让我看到点什么。”   “是什么呢?”游缺问。   楼君兰道:“这泰平城除了前辈您,还有什么可看?”   游缺哑然失笑:“看我锄地吗?”   楼君兰亦笑:“也未尝不可。”   游缺真就继续开始锄地,动作熟练如老农。   楼君兰也真就沉默地看着。   锄地是个辛苦活,渐渐地汗水也滴落在泥土中。   游缺锄着锄着,终是一边锄地,一边说道:“我也年轻过,张扬过,爱过恨过。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全忘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是谁还对我这么记挂。   “但是我想说,这无所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我什么都可以原谅。想来笑我就来笑我,想来骂我就来骂我。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就可以了。”   他专注于自己的土地,没有再抬头。   而楼君兰默默地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才说道:“或许会有人不记得关门,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游缺只道:“真是个有礼貌的姑娘,伱会交好运的。”   楼君兰随手把门带上,独自离开这荒僻的院落。   游缺不像是还有修为的样子,但整个人的状态,孤独而又平静。   一方小小的院落,守住了他自己的心。好像已经完全从当年的创伤中走出来了。   她在想,究竟是谁,还在记挂游缺呢?又究竟是谁,要请她楼君兰来做观众?也不知这里备了几张椅子,戏本够不够精彩,角儿够不够大?   在荒草丛生的小径里走不多时,便遇到了在此等候的游钦维。   “聊完了?”游钦维问。   楼君兰点了点头:“游惊龙前辈是个通透的人……游老先生要不要去看一眼?”   游钦维当然听得懂她的意思,这是让验一验游缺的安危呢,住得这么偏僻又无人理会的,别到时候出点什么事,还牵扯到她楼君兰身上。   他并不回头,只在前面带路,随口道:“不看了。就算游缺真出什么事,我们也懒得去追究。怎样都牵扯不到楼姑娘。”   楼君兰继续往前走,又状似无意地道:“游老先生不好奇我们聊了什么吗?”   游钦维只道:“二十四年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二十四年了,能做的都已做过,该说的都已说尽。   遂不复言。   ……   ……   院门关上了。   墙边的犬又卧下,继续打盹。   垄间的鸡仍在踱步,从未焦灼。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游缺仍然锄地。   锄地并非一种表演,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二十年的生活。   他慢慢地翻好了地,除了草,浇了水,把农具归拢好,细致地洗手。   曾经质如美玉、莹光彻骨,一度“惊龙”的这双手掌,现在已与寻常老农的手没有区别。布满老茧,粗粝难看。皱壑里的黑色,都仿佛漆住了,根本洗不掉。   他只是默默地洗着,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搓过去。最后取了一条崭新的布巾,将双手上的水珠擦净。   他搬来一个矮脚竹凳,坐在了那条昏昏欲睡的狗旁边。   竹凳是他自己伐竹回来,亲手制作的,平时就会这样坐着,洗洗菜,剥剥玉米什么的。若要晒太阳,还是得搬出屋里的那张躺椅。   这条狗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干什么都费力气,能趴着绝不站着。方才爬起来“助威”,怕已是拼了老命喽。   他伸手摸了摸老狗的脑袋,老狗闭着眼睛,咧着嘴,似是十分享受。   就这样轻轻地摸呀,摸呀。   直到鸡群都已经归笼,直到夜色降下来……老狗的呼吸也停止了,他于是住了手。   游缺并不难过。   他能够看到“寿”,很早以前,就知道这条老狗的“死期”。   一条狗能够活到它的死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于人也是如此。   他想他早就不会在乎这些。   但他不得不承认,夜幕下无声的小院,确然是寂寞的。   他就这么坐在门前的矮竹凳上,手搭在狗头上,一动不动,孤独地看着前方。   还要等多久呢?   该死,靠近了平时入睡的时间点,他已经有些犯困了。   ……   正在向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大步迈进的地狱无门里最强的两位阎罗,卞城王和秦广王,就是在这个时候到访。   卞城王是大摇大摆地推门直入,理所当然地把视线和声音都纳入掌控。   但他发现坐在门前的那个一脸衰相的中年男人,仍是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往左边走了一步,男人的眼睛也跟着移动了。   情况不妙啊……   若是人族英雄姜望在此,这时候会礼貌地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再走。   但冷酷如卞城王,只是冷冷地说一声“走错了”,遂便转身。   但是……嘭!院门紧闭,锁住去路。   卞城王默默地转回身,眸如古井无波澜。   相较于卞城王正大光明的出场,秦广王是化作一缕碧光,摇曳在游缺洗过手的那盆水里。正在悄无声息地摇曳着……   “这盆水我洗过手的,都是泥垢。”游缺淡淡地说。   碧光一缕出水来,化作了堂堂秦广王。   他立在院中,恰在院门口的卞城王和屋门口的游缺中间,左右两边都是菜地。   清俊的脸上有一丝埋怨:“你不早说?”   游缺看了看他们脸上的面具:“十大阎罗,只来了两个吗?”   秦广王诚实地道:“我是按照最高预算来布置行动的,假设你已经重回神临……没想到买家的情报那么不靠谱。”   游缺慢慢地说道:“有人想要利用你们来试探我。”   谁想要试探游缺?又为什么这样做?   “谁这么坏啊?!”秦广王义愤填膺地转身:“我去揪出他来!”   但身后的游缺道:“既然来了,那就杀了我。”   他不再摸他的狗,他从竹凳上起身,从今夜告别这个小院。他的气势无限拔升,腾龙、内府、外楼……神临?   不!洞真!   离群索居二十余载,为世人所弃,他竟已是当世真人!   他的长发开始飘飞,粗布麻衣竟猎猎作响:“不然我就杀了你们!”   话音刚落,不,话音还未落下,便有碧光游于其身。   他的粗布麻衣要腐烂,他的皮毛血肉要脱落,就连他呼吸的空气也都想不开正在自我毁灭……   而有一柄突兀出现的剑,正正地贯穿了他的心口!   这一剑出现之后,才出现戴着阎罗面具的握剑的卞城王。   得自易胜锋的遁在感官外的那一剑!   势起无声而惊天动地的一剑。   于迷界成功复刻,而于今更上一层。   歧途在对危机的屏蔽上不如心血来潮。   但无论是耳识还是目识,易胜锋都远远不及今日的姜望。   卞城王已经完全可以做到让对手“视如不见,听如不闻”,真正杀死了“感官”!   展现了洞真之势的游缺,就这么定定看着面前的这张刻写着『卞城』二字的阎罗面具。吐着血沫赞了声:“好咒术!好剑法!”   而后气息全无,向后仰倒。   竟就这么死了!   诚然秦广王和卞城王都是数得着的神临强者,也都自信敢闯龙潭虎穴,对洞真修士也敢出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洞真修为,一击就死!?   这都不能说有阴谋了,阴谋两个字甚至是已经刻到脸上。   收剑归鞘的卞城王,与眸光刚刚转绿的秦广王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   情况不妙,快跑!   秦广王化作一缕碧光,悄然遁走。   卞城王则直接扭转了光线,横飞在天。   所有的声音都不存在,院里躺着的,是缄默的游缺与狗的尸体。   几乎是秦广王和卞城王前脚刚走,倒在门槛上的游缺尸体里,忽然坐起一个金灿灿的身影,俄而金辉敛去,显现另一个游缺。   此乃元神。   神临至洞真,关键的步骤是什么?   是以神魂为里,道脉腾龙为躯壳,合筑为一,以灵炼神,成就元神海之“元神”!   神魂之力,灵识之力,元神之力,都是神魂力量的表现,不妨把它视作神魂力量的三层境界。其根本还是神魂。   就像无论游脉、周天、通天还是神临,虽有境界的不同,根本还是肉身。   何为“元”?万物之始。   修成元神的这一步,是从“人之神”,往“世之神”的迈进。   此神非神只也。   神临是“我如神只临世”,强调的是“我”。   洞真则是“洞彻世界之真”,强调的是身外身,是修行者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乃至于掌控。   游缺一步就踏出小院,黑衣披身,脸覆面具,一抬手封闭了整个游家老宅的声音。   然后开始慢慢地往外走。   他并不着急,因为要给那几个小杀手,一点逃跑的时间。   而所有出现在他视野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亲疏远近记不记得……都纷纷倒下了。   这场杀戮起先无人知晓,直到尸体横陈各处。   作为游家老宅里的最强者,留守宗祠的游钦维,在察觉死气蔓延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调动真元跨门而出——   一只巴掌压在他的脸上,将他按回了宗祠。   纵然他气血如潮,纵然他的实力并不简单,纵然他动用了兄长游钦绪当年留下来的搏命秘法,依然动弹不得!   但他也不想再动弹了。   他认出了这一掌。   老人的眼睛从指缝间漏出来,死死盯着戴上了面具的男人——“是你!”   男人平静地道:“是我。”   这一刻游钦维的眼神复杂极了,最后只道:“但愿你是对的。”   而后被轻轻的按倒在地,生机散尽。   前文笔误已修改。   游缺那一届黄河之会,是3896年。   左光烈那一届3909年。   景国伐卫战争,是3898年。 第二十六章世上再无游惊龙   第1957章世上再无游惊龙   游家老宅里,最后一个等死的人,是游家嫡脉这一代年纪最小的游世让。   其父死于景牧战争,其叔父废在伐卫战争。   几个兄长在天京城混迹,具是才能平庸。   而他也是庸才。   过于强烈的自尊,和不足以匹配自尊的才能,常常让他咀嚼屈辱。也由此得到了越来越狭窄的心胸。   现在他还表现出来怯懦。   在蒙面人毫不留情的冷酷杀戮下,他涕泪横流,不断后退,从前院退到中院,又退到后院,甚至站都站不稳跌倒在地上……而竟不敢对敌出手!   他手上握着剑,剑尖对着那个戴面具的敌人,但手一直在抖!   “你想干什么……别过来……别过来!”他哭喊。   游缺静静地在他身前站定,冷漠地看着他。   游世让今年十五岁。   这不算是一个很大的年纪,但也不能说小了,不应该继续幼稚。   十五岁的左光烈已经是黄河魁首。   他自己成为黄河魁首的时候,也才十六岁。   时光荏苒呐!   在这样的时刻里,游缺想起游世让的父亲,自己嫡亲的兄长。在所有人都已经放弃的时候,仍然抱有一种执拗的坚持。   坚持那个让他骄傲的弟弟,依然能够重回巅峰。   一开始是鼓励安慰,后来是苦口婆心的劝导。   之后还有苦肉计,故意去招惹别家,被揍得鼻青脸肿惨兮兮回来希望天才弟弟振作。   再后来就是激将法,破口大骂试图激起斗志……   这些年来周而复始,用尽手段。   甚至还把自己的小儿子带到小院里来,教他骂街。   游缺至今还记得,当时游世让还很小,四岁或者五岁,跌跌撞撞跑过来背词,奶声奶气地骂着:“叔父您……你……你真是…废…废物呀。”   还骂完就跑:“不服气就来打我呀!”   结果摔了个四仰八叉,门牙都磕掉了两颗,哭得撕心裂肺。   兄长也死啦。   战争不使人尽寿。   兄长死后。   游世让就不再来。   整个游家再没有人来。   游家的结局是早就注定的,在他接到军令于野王城举起屠刀,亲手终结一段段本不该结束的寿数,最后崩溃在一个嚎哭的孩童前。   那时候或许就已经注定了。   也或许,是在北天师巫道佑的那句话之后?   是时殷孝恒班师回朝,携降表、军旗,绳卫国主,天京城净街以迎,景天子问曰:“孤之游惊龙何在?”   殷孝恒如实答之——“道心崩溃,退转金身,卸甲徘徊,如行尸走肉。”   满朝缄然。   北天师巫道佑曰:“此子讪君以卖直耶?”   就此定性。   他清醒过来,主动辞爵、去职,归家自囚。   却也根本不能阻止游氏的坠跌。   在深渊之中下坠的过程,总是煎熬的。煎熬之中榨出来的丑恶,比深渊更像深渊。   那时候还很年轻的他,看得到人寿,看不到人心。一时无法接受人生,踏上了如此黑暗的长旅。   若是时间再回到三八九八年,他会怎么选?   游缺轻轻摇了摇头,他不知道答案,但已经回不了头。   他就这样轻轻地摇着头,好像如此就否定了什么。他把靴子踩在了游世让的胸膛,就这么俯视着这个懦弱的游家嫡脉。   “恐惧吗?痛苦吗?”他这样问道:“还是想要报复我?”   游世让已经吓得呆住了,眼泪糊了满脸,但不敢言语。   游缺俯视着他,慢慢地道:“如此废物,杀之无益。留伱一命,敬告世人,是谁做下此等大事!记住我的名字,可怜的小东西,我是地狱无门卞城王!”   话音落下,人已散去。   整个游家老宅,只剩下一个愣了许久后,在地上缩成一团,痛嚎无声的少年。   游缺又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元神来去无踪迹。   他看了看自己种的菜,又看了看院中的尸体——老狗的,以及自己的。   然后慢慢往前走,走过他的菜地,走到自己的尸体上,像之前无数个普通的日子那样,孤独地坐了下来。   坐尸如椅。   “有人想看戏,那就好好演一场。希望这一幕戏,已经满足了他们的期待。”   游缺这样想着,往后倒下,倒在了自己的尸体里。   道历三九二二年秋,游缺死矣,世上再无游惊龙!   ……   ……   泰平城外的密林中,卞城王与秦广王再聚首。   “你来得挺快。”秦广王赞叹道。   卞城王冷酷不言。   等在这里的是仵官王,坐在树下,等候多时。   秦广王给了个眼色。   早已准备好的他,便双手一拉,拉出两排共十格的光幕来。楚江王、宋帝王、泰山王……十殿阎罗的面具,陆续出现在光幕中。   这一次行刺游缺的任务,难度之大、危险性之高,可以说是地狱无门创建以来之最。虽然最后的结果很有些草率,游缺一个照面就没了。但秦广王为此,的确已经提前准备了半年。   一直到最后行动的时候,才决定由他自己和卞城王来做主攻手。因为这就是地狱无门最强的阵容,任何一个其他阎罗的出现,都只会导致卞城王无法爆发全力,从而削弱整体战力。   哪怕游缺早已重铸道心,修成顶级神临,他和卞城王的组合,也足堪一战。   其他八个阎罗没有出现在游家老宅,正是因为他们都在布局逃离景国的路线。   从奉天府泰平城一直到景国境外,楚江王一共规划了五条逃跑路线,每一条都埋了诸多后手,以为保障。可以说这次行动的酬劳,之所以溢价那么高,多要的部分,都用在了这个上面。   比如八殿都市王已然锁死奉天府外的所有直道,可以在第一时间同时制造坍塌,并且他还负责剪除信鸽之类的通讯手段。   比如十殿转轮王正在与镜世台的相关成员兜圈子,随时可以将他们解决,以引起镜世台更高层次的注视。又或者继续带着他们兜,让镜世台的映照下,这里始终是一片静水。   比如五殿阎罗王已经在泰平城城主府里埋下生死之骰,随时可以毁掉这座城市的政治中枢,最大程度上压制这座城市的反应能力。   比如三殿宋帝王、七殿泰山王、九殿平等王,现在都在奉天府府治恒安城里,只要秦广王这边一声令下,顷刻动摇府治。   而楚江王的任务尤为关键,她主导了之前半年的布置,买通了大量人手,只到时机一成熟,立即掀起整个奉天府范围内的动乱!   其实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即是来泰平城兵巡的景国天骄楼君兰。若是将她拿下,绝对能够引起更大范围的骚乱,也是更为重要的筹码。   但除了秦广王和卞城王之外,没有任何一个阎罗有把握无声无息地拿下她。而且谁也不想把楼约引来,只能作罢……   刺杀一个早就淡出人们视野的游缺,未见得能够引起什么风波,早已衰落的游家,也很难有太坚决的反应。真绑了楼君兰,那就是另一个性质的事情了。   综合以上种种布置,如秦广王常说的那样,地狱无门的要价其实非常良心。除了地狱无门之外,还有哪个组织敢进霸主国刺杀?   当然,现在看来,那点溢价根本就不够。他娘的游缺竟然已经洞真!   仵官王掌中的光幕一出现,秦广王便直接开口道:“目标已死,但事情有些意外波折。诸位不用去制造动静了。现在听我命令,各自分开离景。能多低调,就多低调。”   说完他便将光幕点散,形势紧迫,他只发出命令,并不负责解惑。   卞城王二话不说就转身。   秦广王赶紧将他拦住:“其他人分开走,仵官王跟我们一起。”   卞城王冷酷地站在那里,不置可否。   仵官王何等机智,一看秦广王和卞城王这样子,就知所谓意外绝不一般,很体贴地道:“要不然我就不拖累你们……”   “如果你想浪费我们的时间,你就继续废话。”秦广王指了指卞城王:“他脾气可不太好。”   仵官王立即闭嘴。   秦广王带头往林外走:“有什么问题我们边走边说。”   但他嘴上说的是“我们”,实际却只与卞城王来回传音。   仵官王默默跟在他们旁边,却一句话都没有听到。使劲撑开了耳朵,甚至动用了耳识秘术,也只有嗖嗖的风声。   他感到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不是说边走边说吗?怎么到我这就只剩“走”了呢?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兢兢业业的人,竟然也会被排挤。   明明是三人同行,为何还要搞个小团体?你们有本事别带我啊!有本事让我自己走!   他看了看秦广王,没有说话。又看了看卞城王,最后还是沉默。   算了。强者总是孤独的,牛马才喜欢成群结队呢。   在不断后退的风景里,传音的确在进行。   要想在卞城王旁边窃听,仵官王现在的本事还远远不够。   “游缺肯定没死。虽然我们分不清真假,且我刚刚又用咒术试了一下,仍然没有反应……但他肯定没死。”   “我要能一剑杀洞真,也不能跟你蹚这个浑水。”   “你这么说话就有点薄情寡义了。”   “别扯远,说正事。”   “是你先扯的!”   卞城王懒得理会,冷酷地道:“你觉得游缺是想做什么?”   秦广王的声音也很冷:“无非假死脱身。”   卞城王冷漠地分析道:“有两个可能。第一,游缺在景国有个大对头,他自甘堕落二十四年,仍然不肯放过他。第二,游缺在背后有非常复杂的牵扯,或许参与了某个神秘组织,这也可以解释他离群索居这么久,修行资源的由来。但已经被人追踪到了某种线索,至少也是产生了怀疑,所以他才需要用这种方式离开。他的实力摆在这里,经不起细查。”   秦广王道:“是他的大对头也好,只是某个单纯对他产生了怀疑的大人物也好。总之那人的身份绝不简单,甚至游缺已经洞真了也不是对手。只能将计就计,选择切割逃离。”   “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卞城王道:“我对景国的朝政局势不太了解,更不清楚游家的恩怨,不好妄言。”   秦广王补充:“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雇佣我们的客户就出自这里。”   “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雇的我们?”   “可能性不大。因为若只是单纯要脱身的话,有许多比雇佣我们来刺杀更为稳妥的办法。这么重要的事情,主动牵扯第三方,不是明智的选择。”   “言之有理。”卞城王继续分析道:“咱们的客户不方便在明面上出手,也不方便自己出手。因为游家已经败落到这个程度,游缺已经废了二十四年。也没听说游家有什么解不开的世仇,在这种情况下还动手针对,就太欺负人了,不符合贵族们的游戏规则……看来咱们的客户在景国身居高位。”   “不管他是一个还是一群,总之他还欠我一笔。”秦广王恶狠狠地道:“我之前要的价格,是游缺重回神临的价格。此债不讨,我夜不安枕!”   卞城王冷面无情:“要债不要命,可别带上我啊。”   “钱你要分吗?”   “那当然,我付出了劳动!”   “放心,我会慢慢来讨。”秦广王琢磨道:“咱们这个客户不好对付。”   卞城王道:“好对付的话,游缺哪里用得着这样?”   秦广王道:“面对这样的敌人,游缺哪怕已经借你我之手死去,但想要安然离开景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卞城王反问:“所以你让宋帝王他们不用再制造动静,是想着游缺自有安排?”   “在这种情况下,水太浑了不是好事。”秦广王略显遗憾地道:“因为我们才是鱼,很容易被浑水摸走。制造动静的时候也会留下线索,最后还是会缠绕到我们的脖颈上来。既然游缺一定有安排,那就让景国人找游缺去。”   卞城王若有所思:“游缺大概也在等我们搅浑池子,好叫他跳出局外。”   秦广王冷笑一声:“岂能叫他如愿?”   卞城王不得不承认,能在第一时间就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果断舍弃之前辛苦埋下的伏手,秦广王的确是一个出色的组织领袖。   但这并不影响他抱怨:“有意思了!客户事后肯定要找我们,因为要确认游缺是不是真死。游缺脱身之后也要找我们,因为我们知道真相。景国的反应算什么,堂堂中央帝国,仅在治安这一块,每时每刻都有案件发生,每日案情数以万计,不至于为一个杀手组织、一个边缘化的游缺花太多精力……真正的危险来自于此啊!”   秦广王道:“先逃出景国,再想其它吧。趁现在还有点时间。”   卞城王啧声道:“我们又要小心目标,又要小心客户……做杀手这么难吗?”   秦广王头也不回:“这年头讨生活,哪有容易的?”   卞城王冷冷道:“当初骗我加入地狱无门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仵官。”秦广王突然喊了一声。   “在!”仵官王立即回应:“咱们从哪里开始聊?这件事情我觉得很蹊跷啊,这个游缺他……”   “丢具尸体在这里。”秦广王理直气壮地吩咐着:“干扰一下有可能的追踪。”   又强调道:“不要用廉价的那种。”   仵官王张了张嘴,最后道:“……哦。” 第二十七章此关横绝崇鸾湖唛虌臙贰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奉天隐。   秦广王曰:“丢个尸体。”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三阎罗行于顺天府。   秦广王曰:“丢个尸体。”   予观夫道陵盛状,在崇鸾一湖,衔远山,吞长河,游鱼如梭,客舟似箭。   秦广王立于高大的楼船甲板上,曰:“丢。”   短短一天时间,从奉天府流窜到顺天府,而后又跑到道陵府……冷酷的卞城王始终缄默,刻毒的秦广王言简意赅。   任劳任怨的午官王,终于任不下去了。念及目标凶残,他决定委婉一些:“我与卞城王自盛入景时,混进了一个采购羊毛的车队。我听车队的人说,羊毛一年一般只剪两次,一次是在四月到五月,一次是在九月到十月。”   大概是跟卞城王一起赶路的过程太无聊,他好像真的认真研究过剪羊毛,这时候侃侃而谈:“过早剪了羊毛易使羊受凉生病。过晚了剪也不好,毛短不能保护身体蚊蝇叮咬,使羊不安。毛的长度不够时,不能剪毛。怀孕羊剪毛尽量在分娩后进行,以免胎羊早夭……”   “你跟我说这些废话没关系,我宅心仁厚你是知道的。”秦广王澹澹地道:“就是卞城王这个人,脾气不太好。”   午官王紧紧地闭上了嘴。   噗通!   一具行尸已然潜入水底,开始朔流,誓要为组织成员的安全逃离,不遗余力地贡献自己。   不得不说秦广王前期的准备非常充分。奉天府、顺天府、道陵府,一路山路转水路,全都自然而然,早有接应。   这些接应都并非是地狱无门的外围成员,而就是景国当地人,就在正常的生活。郊游、行商、访友、游学……不一而足,或为朋友请托,或是单纯钱货两讫,他们只是顺带地捎几个人,并不知道自己捎的是谁,是在做什么。   唯是如此,才难留痕,才显出楚江王手段。   三位阎罗无声无息地加入各种队伍,又无声无息地离开。   这崇鸾湖是直通长河的。过了前面的赤梧水关,就可以说已经逃离中央大景帝国。   现在他们已经在泛游崇鸾湖的楼船上,与“听竹学社”的道学生们一起泛舟激流,将要过关而去,饱览长河风光。   崇鸾湖曾经是青鸾戏水之处,现在也有青鸾血脉异兽遗留,名曰“霜莺”,不过只在冬月飞来,具体时间是冬月十七日到冬月二十六日之间。通常这九天也是崇鸾湖的的“封湖日”。   听竹学社的这些年轻学子,便是要趁在封湖之前,畅游一次长河,好好享受青春年华。   至于三位阎罗此刻的身份,则是“黑山学社”的道学生,所谓天下道门是一家,来此蹭个顺风船——也不知楚江王怎弄的这身份,名帖学牒师承,一应具全。   唯一的问题就是……不清楚这个黑山学社是否真的存在。   黑山三学子离群自处,凭栏观湖,终究也是引起了注意。   大可以更清晰的说——是长发披肩、清俊不凡,正从容笑谈的秦广王,吸引了几名女学员的注意。   至于那两个穿黑袍戴斗篷、斗篷下还有面罩的,藏头露尾之辈,不值年轻人多看。   女学员们彼此挽着手,笑盈盈地走过来。   青春美好的肉体,散发着迷人的味道,令午官王情不自禁地挪动脚步,贪婪地吸了吸鼻子。但旁边卞城王冷酷的目光,叫他即刻清醒过来。直愣愣地看着湖面,目不斜视,身如石姿。   “你们好呀。”走在最前面的鹅蛋脸的女学员还是颇有礼貌,虽然冲着秦广王来,但还带了个『们』字:“先前没有来得及聊。我想问问你们呀,你们学社为什么叫『黑山』?这名字好生奇怪。”   卞城王虽然冷酷,但在这种时候,也只能挺身而出。毕竟另两个都粗蛮惯了,只懂杀人,这道学上的事儿,哪里懂得?   “这个黑山嘛……”他斟酌着。   但秦广王已悠然开口:“黑者,玄也,众妙之门。是此得名。”   卞城王澹澹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非常明显——你也读书?   秦广王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不置可否。   鹅蛋脸儿正要笑盈盈地继续话题,这时候又有一个声音,非常不礼貌地砸来——“那『山』字何解?”   随着声音一起走上甲板的,是一个长相还算英朗的穿着黑色道服的男子,多少和黑山三学子有点撞衫。   两个蒙面的且不去说,跟素面朝天的秦广王一比,立即相形见绌。   在他身后,呼啦啦跟着一群学员,显出其人在听竹学社里不凡的地位。   因为这群人来势汹汹,表情不善。那鹅蛋脸儿立即上前拦住:“萧麟征,你们不是在吟诗对酒,怎么过来了?”   萧麟征满心悲怆,最漂亮的女孩都走了,我吟什么诗,对什么酒?真当我喜欢这玩意啊?正常人谁写诗!   但面上自不能这么说:“这湖光水色如诗画,又何必我蘸墨?倒不如同几位黑山学社的朋友,论一论道,增益学问!”   他温文尔雅地看着秦广王,继续追问:“山字何解?”   这前呼后拥的气势,当真还有几分唬人。   “你如果实在想知道……”秦广王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把卞城王拉到旁边来:“就让我这位学弟告诉你吧。”   冷酷的卞城王现在很想拔剑,当然并不是要斩对面这些小年轻。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觉得我萧师兄不配与尔等论道?”见黑山三学子不吭气,自有狗腿子替萧麟征出声:“我家萧师兄今年才十九岁,已经叩开一府,掌握神通!若是长河水位给面子,说不定来得及参与下一届的黄河之会无限制场!在这崇鸾湖与尔等论道,难道论不得?!”   此人说话之气势十足,俨然萧麟征已是下届李一。俨然他又是萧麟征第二。   午官王用力地抓住围栏,好让自己不要笑出来。   秦广王则微笑地看着卞城王,眼神充满鼓励。   卞城王默默地看了一眼远处,赤梧水关还有一段距离。只好又看回萧麟征:“你刚刚问什么?”   萧麟征倒也有涵养,笑着重复:“山字何解?”   卞城王冷冷地道:“斩仙。”   斩去仙人便得山!   覆仙宫者谁也?   一真道!   但要如何描述一真道呢?   邪魔外道?狂悖之贼?   不不。   一真道从来不是什么左道邪教。   一真道是道门正统的一支!   !   无论今人如何评价一真道,无论历史怎样书写,都无法改变一真道是道门正统的事实。   恰是一真道终结了仙宫时代,开启了一真时代。   也恰是一真时代的覆灭,宣告近古时代结束。   这名黑山学子简简单单的“斩仙”二字,显露的是对近古时代历史真相的触摸,是不凡的道学修养!   萧麟征收起了小觑之心,认真地礼道:“麟征失礼了,一叶障目,不见高山。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前番黑山三学子上来蹭船,他作为这艘船的头面人物,其实是晃过一眼名帖的,不过并未细看,故也记不得名字。此刻才是真想认识一下。   无论他人态度如何,卞城王都是冷酷的:“张承干。”   萧麟征道:“在下萧麟征,乃顺天府人士,承玉京道统,裴鸿九是我表兄。诚心与阁下相交,不知是否能够赏脸,揭面一见?”   正天府裴氏乃景国顶级名门,裴鸿九出身如此之好,天资亦是非凡,长得又极为英俊,是有名的美男子,故而在景国名声极大,很受追捧。萧麟征把这个表兄搬出来,向来无往不利。   但卞城王依旧漠然,甚至话也不说了。   秦广王赶紧出来转圜:“不好意思了麟征,我这两个学弟长相丑陋,不愿见人,所以才把自己裹成这样。不过大家交友论道,又何须触及皮囊!”   卞城王冷冷地看向他,他若无其事。   午官王也看向他,但被瞪了回去。   旁人不愿深交,萧麟征也不纠缠,只深深地看了张承干一眼,道了声“打扰”,又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去。   这艘楼船高有三层,各种设施一应具全,是能够扛得住长河风浪的豪华大舰,本身亦具备一定的武力。能以此船出游,听竹学社里这些学生的财力、势力可见一斑。   那鹅蛋脸儿先前能站出来拦一下萧麟征,显然家势亦是不凡,这会仍瞧着秦广王不愿走:“这位张兄的名字我们知晓了,你呢?”   “哦,我也信张,张望。”秦广王一脸的诚恳:“未请教姑娘芳名?”   鹅蛋脸儿捂嘴笑道:“我姓伍呢,双字敏君。”   与她一起来的几个女学员,也七嘴八舌的介绍起自己。   戴着面具的卞城王,哪怕折服了萧麟征,也不被理会。当然,他也不理会她们。冷眼看着秦广王被围绕在莺莺燕燕中,耳识却先于船上所有人,捕捉到了一个消息——   赤梧水关已封关,不许船只来往!   此关横绝崇鸾湖,出关再往长河上游追朔不远,便是长河九镇之霸下桥。这段水域,也属于黄河河段。   冷酷地给秦广王传了音,秦广王自在谈笑,面色如常。   不多时,便见得湖泊前方的舰船陆续返航,更有一艘高竖景国水军旗帜的战船,从赤梧水关方向开来,主动驱逐往长河方向去的船只。   听竹学社里都是有权有势的公子小姐,当然不肯一赶就走。   萧麟征甚至直接在楼船顶上与赤梧水军交涉:“我乃顺天府萧麟征,正要与同窗去长河采风,以进修业。未到『封湖日』,尔等为何闭关?”   一名将校在战船上道:“接到上头的命令,奉天府发生凶桉,赤梧水关要封关三日,禁绝交通。”   卞城王与秦广王对视一眼,都知戏肉来了,游缺的尸体已被发现。   本想着最好能等到逃出景国才暴露,事实证明奢想只能是奢想。游缺在过往的日子再怎么被忽略,楼君兰去拜访过后,游家老宅也会聚集一些目光。更别说景国高层本就有人在盯着游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奉天府发生凶桉,跟道陵府有什么关系?”萧麟征不太能够理解,景国那么大,每天不知发生多少事,焉能发生一个凶桉就锁一次关?   忍不住问道:“谁出事了,要这么大阵仗?”   那将校有些为难。   萧麟征又道:“我表兄是裴鸿九,但说无妨!”   那将校便道:“有个叫地狱无门的杀手组织,刺杀了道历三八九六年的黄河之会内府场魁首游缺,顺手屠了游氏老宅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仅剩一个十五岁的游世让,被留下来报信。”   秦广王和卞城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同时有了骂娘的冲动。   午官王则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你卞城王不是不喜欢不拿钱就杀人么?你秦广王不是尊重卞城王的规矩吗?这怎么还联手整了个灭门惨桉?我的残忍只在于表面,狠还是你们狠啊!   萧麟征对下一届的黄河之会有想法,当然很了解游缺的事情,但最大的感受还是惊讶:“这个杀手组织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要钱不要命,敢接我们景国的单子?穷疯了吧?!”   鹅蛋脸儿伍敏君在甲板上道:“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之前在佑国闹事的那个杀手组织?是这个名字吗?”   “咳。”秦广王轻咳一声:“好像是的,我有印象。听说他们的首领,非常强大。”   “强什么东西?”萧麟征嗤之以鼻:“那是没上镜世台的缉杀名单,不然早给剿了!”   “是的是的,咱们镜世台自然很厉害。”秦广王温声笑道。   伍敏君也是身出名门,曾经上过星月原战场的天才修士伍将臣,乃是她的堂兄。   这会看见张望如此温润,愈发欣赏,真是谦谦君子啊!   也就是这个张家不怎么出名,家世不太匹配。但我辈修行中人,倒也没必要太在意那些。因而说道:“张兄别介意,萧师兄倒也不是针对你。他就是非常喜欢镜世台,老想着以后入职其中呢。”   萧麟征越听越不是滋味,又看着那将校道:“但不管怎么抓杀手,也犯不着拦我们吧?我们全是正经的道学生,人品可靠,家世清白,能不能开个小门?”   那将校只是摇头:“这个真不行。上头下了死命令,不许放任何人过关。”   卞城王仍然保持着冷酷的形象,倚船而立,不动声色地引动六欲菩萨之力,给予这些可爱的年轻人一些焦躁情绪。   萧麟征便烦躁起来:“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你难道还要把我萧麟征当犯人看待,禁绝自由?”   那将校也是强压着情绪:“萧公子,别让某家为难。”   此时的六欲菩萨,更与往时不同。   盘坐在元神海上空,宝相庄严。而两颗慈悲佛眸,各起一缕三昧神火。左转为妒火,右转为怒火。   神而明之的卞城王,在洞彻三昧的过程里,不断梳理自身,不断建立对世界的认知。   曾经品阶并不算高的秘术,在神火之中得到升华。   属于六欲菩萨的引动情绪的力量愈发蔓延,在仙念的铺陈之下,于整个崇鸾湖无声无形而狂舞!   立刻便有一艘商船开始骚乱:“老子满船的鲜货要运到魏国去,最多六天就会全部烂掉。从朝天府运到这里,已经两天。你们招呼都不打,突然封关三天!不管老子们死活吗?”   客船之上亦有人撕心裂肺:“我要去龙门书院参加考试,你若早说封关,我就不走这条道了!现在来不及了怎么办?我寒窗十年,前途谁来补?”   “他奶奶的,奉天府有凶桉,要封赤梧水关!镜世台干什么吃的?!”   “撞过去,撞过去!”   几乎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整个湖面上就动乱起来。   大船压小船,商船撞战船,拔刀声,怒吼声,哭喊声,一片混乱! 第二十八章一死永逸脖   为了抹掉出手的痕迹,卞城王其实已经刻意压制了力量,让自己成为情绪的引导者,而非操纵者。他只是丢进去一个情绪的火星,而在焦灼不断蔓延的情绪热锅里,迸发出烈火燎原般的暴乱。   不然以他今时今日的力量,一个照面就能让这些人因妒而疯,因怒而狂。   暴乱的情绪在发生之后,就已经有了自我泛滥的能力。   在卞城王不动声色的引导下,便如野火烧枯草,混乱已然无法遏制!   那艘代表赤梧水军的战船上,将校也愤怒起来,霎时拔刀在手,怒吼连声:“站定!站定!乱关者杀无赦!   ”   战船上的士卒随军令而动,齐齐拔刀架弩,以生死威胁架住这些冲昏了头脑的人。   “情况不太对……”伍敏君保持了冷静,高声疾呼:“大家都冷静下来,请相信朝廷!咱们现在面对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损失可以偿补,逾期可以改期,所有的问题,都能妥善解决!”   “敏君说得对!”秦广王大声附和:“大家都冷静一下,听听敏君怎么说!”   萧麟征瞧得眼皮直跳,妒火中烧,但又没有理由对他们发火。毕竟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从楼船上飞扑而下,如苍鹰搏兔,一把擒住一个已经情绪失控、大喊『撞关』的汉子,捏住他的脖颈将其高举:“我看谁还敢借机闹事!”   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被他掐住脖颈的汉子,眸中闪过绿芒,身体骤然僵直,而后像个破布袋一样垂落下来。   按照秦广王的习惯,这人应该已经死透,念及卞城王在场,才只是深度昏迷。但在这样的局势下,这人是死是活都没区别了。   “杀人了!”有人尖声高喊。   恐惧的情绪瞬间炸开。   嗖嗖嗖!   战船上有水军士卒过于紧张,在惊吓中下意识地扣动了弩弓。这一下引发了剧烈的连锁反应,其他士卒都本能地随之放弩,整艘战船霎时飞箭如蝗,排空湖道,吓傻了一干人等,引来尖声连连!   卞城王抬脚就将乐呵呵等尸体的午官王踹飞,传音命令——“救人,露馅就杀了你。”   午官王勐地窜到空中,双手大张,以身迎箭,狠狠瞪着那一船水军,用难听的声音愤怒大喊:“你们,很坏!凭什么杀人?!”   满天箭雨因他而移位,纷纷落进湖水中。   但他的勇敢和善良,鼓舞了不少人。   “这些当兵的疯了,要杀绝我们!先缴他们的械!”   “赤梧水军已经被道贼控制!兄弟们,不搏就是死,随我冲啊!”   声闻仙态下什么样的声音都不难复刻,混乱之中谁也不知道是谁在高喊,只是情绪愈发汹涌!   就连战船上的那个将校,也听到了自家兄弟紧张的声音——“头儿,这里弹压不住了,赶紧传讯水关,调更多兄弟来!”   他一听也有道理,抬手一支响箭,便射向了高空!   此时的崇鸾湖,乱成一团。   本来有序退场的船只,又全部掉头回来,拥挤着冲向赤梧水关。   这处唯一的水军战船,被撞得东倒西歪,根本无法掌控局势。   伍敏君就势便要往高处飞,想要承担起责任,镇压动乱。   但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她抬头便瞧见,令她心脏乱跳的那张俊脸。   秦广王的声音温柔而有力:“敏君,你们的身份很敏感,不方便参与这种场合。你先带着大家先去水关那里避一避,这里交给我处理。”   “这怎么可以?”以其名门之后的身份,在这种动乱的场合里,一旦没有处理好,的确容易被人做文章,但伍敏君还是很有担当:“我辈修业学道,焉能避事避责?”   秦广王对她一笑:“听话。”   手上稍一用力,将她按回楼船,而自己却拔身而起,将一个个落水的人捞起,替这个挡箭,替那个拦刀,同时不停地劝导:“别打了,别打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谈呢?”   但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做得越多,局面反而越发乱了。   伍敏君完全被这个笑容击溃,一时立在甲板,不知今夕何夕。那嘈杂的声响,混乱的人群,仿佛已在天外。而她的心事轻飘飘,如在云上。   旁边有个女学员语带敬佩:“黑山学子,真乃吾辈楷模!”   她看了一眼静静站在船头的卞城王,在心里道,除了这个吓傻了的。   萧麟征不得不承认,那个叫张望的家伙说得很对。他们听竹学社的这些学员,个个非富即贵,前程远大,也身份敏感。崇鸾湖局势乱成这样,他们的确不适合再参与。一个不小心跟暴乱沾上了边,回到家族可得脱一层皮。   虽然心里不是很喜欢这个爱出风头的家伙,还是吩咐楼船先往水关方向去,避开此处是非。   楼船穿梭于湖面,不多时,迎面便来了几艘并行的战船,船上甲士林立,军械森冷。   为首将领正要呵斥,萧麟征也懒得再废话,直接飞身过去,掏出一块身份铁牌给他:“认得吗?『遍照诸方,镜映现世』,我已秘密入职镜世台,不便牵扯这里的局势,要先去水关暂避。此外,我是裴鸿九的表弟,那个是伍将臣堂妹,那个是承天府王家的人……你们自己把事情处理好,不要给我们惹麻烦,懂我意思吗?”   将领抹着冷汗道:“我懂,我懂!”   战船立即给这艘满载了年轻道学生的楼船放行。   楼船上一直没吭声的黑山学子张承干忽道:“我两个学长还在那里!”   萧麟征继续说自己的话:“这场暴动来得蹊跷,我怀疑那些商船里有邪魔外道,有个说要去龙门书院参加考试的,尤其可疑。你们一定要仔细筛查。必要的时候,我会跟我舅舅汇报。”   此人是裴鸿九的表弟,那他的舅舅……那是杀灾统帅裴星河啊!   赤梧水军的这员将领肃然起敬,当场解了一块腰牌给萧麟征:“你们将来都是国家栋梁,是不宜在此掺和,且先去水关休养。在下马宝华,这里的事情交给我。”   萧麟征接过腰牌,拍了拍他的胳膊,表示自己记住这个名字了。   这时候伍敏君又强调道:“那边有两个黑山学社的学子,在帮忙镇压局势,你们不要误伤。”   “对。”萧麟征只得道:“有两个黑山学社的,跟我们一起来的,我安排他们在那里镇压局势。将军还请注意些,不要误伤了好人。”   “不愧是名门出身,您真是算无遗策,考虑周到啊!”马宝华敬佩得不得了:“末将先去弹压局势,回头再与您请教!”   五艘战船当即奔赴事发水域。   早已得到通知的秦广王和午官王,几乎同时飞离混乱人群,喜迎王师。   秦广王满脸遗憾:“张望无能,无法妥善调解局势,接下来有劳将军了!”   马宝华看了他们一眼,便摆摆手道:“辛苦了。你们先去歇着,这里交给我。”   立于湖道上空,看着战船气势汹汹地开过去,午官王不由得感慨道:“真是恪尽职守的景国人啊!”   于赤梧水关之前掀起暴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必然会吸引镜世台的注意,也必然会留下被追踪的可能。但他们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等三天,也根本经不起查。   在卞城王出手之前,他甚至都做好了强行冲关的准备。以他堂堂午官王的实力,联手另外两个阎罗,冲破赤梧水关想必不难。这又不是什么天下雄关,顶天一个神临守在这里,能够挡得住谁?   逃出景国,才算天地广阔,有足够的余地来周旋。届时不管镜世台怎么追杀,不管其他阎罗下场如何,他攒了这么多尸体,总不至于死得太惨。   但没想到的是,卞城王与秦广王如此默契,萧麟征和伍敏君他们又那么配合。竟然就这么混过去了。   只是这种只存在于卞城王和秦广王之间的默契,着实让他这颗借来的心也不太好受。明明我午官王才是组织元老,怎么你俩就跟我这么见外呢?   这么不待见一个可以随时帮你们收尸的好朋友吗?   秦广王却没有那么多情绪,风度翩翩地自往赤梧水关去。   他走得如此轻描澹写,但非得有人细究才能发现,他走过之后,“黑山三学子”所有的痕迹都“想不开”,纷纷“自毁”。   这种对咒术的运用,已近于道。   冒险进入景国的这次刺杀,从游缺洞真那一刻开始,性质就已经不同。逃离景国不再是最大的考验,如何面对那个神秘的客户,如何面对游缺的追索,才是接下来的重点。   但此刻他更好奇的是,若他和卞城王的判断没有错误,游缺打算怎么走?难道真能一死永逸?   ……   ……   游缺没有走。   位于泰平城的游家老宅里,停着满满当当的棺材。   游缺的尸体,躺在其中一口。   虽然说曾经辉煌一时的奉天名门,已经用满门死绝的凄惨下场,正式宣告游氏先祖的余泽已斩尽。   但也不至于短了游缺的一口棺材。   在天京城讨生活的几个游家人,匆匆赶回老家,寻求安慰、乞求怜悯、请求补偿、讨要公道……以及安排后事。前几件事是那么的重要,以至于最后这件事要一拖再拖,灵柩便停在院中,一停再停。   反正也不会有人再进来住。   游家现在还能做主的,是游世让的三个哥哥,游世雄、游世杰、游世英。   当然,既不雄,又不杰,也不英。   等到家势也越来越跟不上,最小的那个出生,就只好“让”了。   泰平城的午作早已验过尸。能够代表应天楼氏的楼君兰,也亲自来看过,着重看了游钦维和游缺。镜世台的人来了,天京城里也来了一个老于刑名的当世真人。   所有的调查结果都一致。   游缺的确是死了。包括游钦维在内的游家其他人,也都死得很彻底。   凶手未见得一定出自地狱无门,但的确是同一个人。   游家满门,都死于同一缕剑气之下——都与洞穿游缺要害的那一剑完全吻合。   卞城王之名,自此为世人知。   夜已深了。   停着密密麻麻的棺材的游家老宅,愈发阴森。   游家兄弟雇来看尸体的老头,还在房里睡得正香。   一个戴着狗皮帽的男子,十分自来熟地往院里走。他脸上有一块黑色的面甲,只露出一双还有些热情的眼睛。   一百三十七口棺材,铺了好几个院子。   此人来回了找了好久,才在其中一口相对质量好些的棺材前停下——毕竟是游家四兄弟的亲叔父,活着的时候再怎么疏远,死了多少能得到一点优待。   笃笃。   狗皮帽屈起手指,很有礼貌地敲了敲棺材板:“你好,在吗?”   不多时,棺材板推开了,面无血色的游缺坐了起来。   他澹澹地看了狗皮帽一眼:“褚戌?”   “欸!”压低的声音也掩不住狗皮帽的热情:“本来应该吴己来,因为他更憎恶一真道。但是他太憎恶了……所以是我来接您。”   游缺不太有所谓地点了点头,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并食指中指,点在了自己的眉心。平静地道:“这具身体死了好几天,我需要一点时间填寿。”   “您忙您的。”褚戌就在棺材旁边坐了下来,很是惬意地沐浴月光。   但他不是个闲得住的,又忍不住感慨道:“真想不到啊,您也是咱们组织里的人。黄河魁首,那是何等样荣誉!上次咱们也接触了一个黄河魁首,嗨呀,狂得不得了。   “说到黄河魁首,那都是各个国家的宝贝呀。像那姜望,都已经封侯了,军功在年轻人这辈里,可称当世第一……为什么你们的前途都这么好,却都待不住呢?呃,这个问题我可以问吗?”   “可能他也是个有理想的人吧。”游缺澹澹地道。   褚戌愣了一下,才道:“赵子说姜望离开齐国,是因为他有在齐国的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   “在那个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游缺的语气平静极了:“国家体制就是会这样,会磨掉每一个人的自我。你的偶尔任性,些许棱角,都要在最高意志的容许下,才能够存在。而他们会以『成熟』来宣告你的死去。”   褚戌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道:“说起来,您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景国,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游缺澹声道:“做出那等大事,终还是被捕获痕迹,引起了一真道的怀疑。我不死是不行了。”   “唉。”褚戌叹道:“这几天我都提心吊胆的,生怕您的假死被看破。我听说那皇帝老儿,还派了个真人来看您。”   “我的藏寿之法,洞真以下根本看不破。有机会看破的真人,也不会超过十个。”游缺平静的声音里蕴含着极强的自信:“那十个人里,不包括桑仙寿。”   桑仙寿即是前来观察过游缺尸体的那位真人。乃是刑狱高手,常年同死人打交道。是中央天牢里的恐怖角色,若非景天子授意,绝不会轻易出动。   “要是洞真之上的人过来呢?”褚戌问。   “游缺是谁?离群索居二十四年的废物。游家是什么?仅剩旧日荣光能够缅怀的破落户。游缺的死,游家的灭门,引来真人观察已是极限,那还多亏了天子念几分旧情。至于洞真以上……谁来看我,谁就是一真道的人。”游缺幽幽地道:“我怕暴露,他们不怕吗?” 第二十九章旧地会重游   第1960章旧地会重游   大秦镇狱司、大齐打更人、大景中央天牢……这都是几大强国里负责处理黑暗面事务的组织,都可以说是恐怖的代名词。   不过在具体的职能中,倒也并不完全一致。   其中镇狱司和中央天牢都司掌天下刑狱,前者常常天下缉凶、不拘秦国内外,后者专注于景国国内,极少亮爪牙于中域之外……那通常都是镜世台的事情。   打更人也有自己的囚狱,但只负责一座位于临淄城的天牢,只关押那种天子亲令拿下的罪犯。对天下刑狱没有权柄,也不与都城巡检府发生统属关系。组织如其名,更像是打更的灯笼和梆子,是长夜的巡行者。   此般黑暗之刃,以外在的声名而论,如今倒是大秦镇狱司最为凶恶。曾经令人闻之色变的中央天牢,则是声名渐隐。   与之相反的是镜世台,行事越来越张扬,照的是“诸方”,映的是“现世”,天下之事,没有它们不掺和的。   桑仙寿出自中央天牢,完全算得上凶神般的存在。   可游缺提起他来,语气竟如此轻忽。   不愧是曾摘天下之魁的绝顶人物。   褚戌『嘿』了一声:“也是,一真道一旦再现,天下百家之势力,必然群起而攻。他们可比咱们招人恨。”   游缺也不知这家伙是在攀比什么,独坐棺中,漠然填寿。   一时没有说话。   曾经一度为祸现世的一真道,固然为天下所忌。   其实平等国又好到哪里去了?   他们也是在挑战这个世界的秩序,只是与一真道的理念完全不同罢了。但都同样的被厌弃。   一真道这样的道门正统被划为左道,平等国这样的组织也被归为邪教。   放眼天下任何一个国家,现在的平等国都是过街老鼠,声名狼藉。   所以他们自嘲饮于阴沟。   所以当初夏国与平等国的合作被发现,才那么理亏,被齐国人堵在国门训斥,乖乖交上诚意。   游缺乃平等国成员的事情一旦暴露,游家立刻就是灭门之祸。从这个角度来说,游缺倒是提前避免了这种情况的发生——用提前灭门的方式。   褚戌靠坐在棺材旁边,仰看月色,不由得轻叹了一声。今夜月色真美,而四周棺木环立如林,里面躺着的,都是不能再赏月的人。   为了理想成就,平等国从来都不吝牺牲,无论是牺牲自己,还是牺牲他人。   就如当初为了坐实张咏的身份,组织也灭了凤仙张氏满门。   这一次游缺也杀了游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掠为这一次填寿的资材,彻底完成游缺这个身份的死亡。   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平等国成员,就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   他们同样有爱有恨,会有同情怜悯,会有于心不忍。   加入组织这么久,他接触过的所有成员,有的疯、有的痴、有的狂、有的冷,但无人以嗜杀为乐,无人以伤害他人为欢。他们憎恶这个黑暗的世道,憎恶那些把这个世界搅得一团糟的人,但从不憎恨这个世界。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怀有最深切的爱,他们才走上这条最艰难的道路。   尽管世人都以他们为恶。   尽管时至今日,他们都不敢言明理想,恐为现世公敌。   “道友。”褚戌喃喃地道:“这座宅子里死掉的这些人,你恨他们吗?”   “我为什么要恨他们?”游缺问。   褚戌道:“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们对你非常刻薄,全然忘记你为他们所争得的资源,所赢得的荣誉。他们好像把伱的天赋当做他们的私产。他们好像并不觉得,你没有背负他们前行的义务。你光芒万丈,他们就日月同辉。你流星陨落,他们就践以黄土。难道不应该怨恨吗?”   游缺淡淡地道:“一开始或许有吧,那时我还很年轻。但是慢慢地我就明白,人性从来如此。既然这是我的选择,那我就这样面对。”   “那么。”褚戌慢慢地道:“会遗憾吗?”   彻底告别游缺这个身份,会遗憾吗?   亲手杀了这么多族人,会遗憾吗?   “游缺和游家的关系抹不掉,这是这个家族的不幸之一。这份不幸我也要面对。”游缺平静地道:“他们都成为我这一次填寿的资材,他们永远活在我的人生里。”   褚戌想,至少游家四兄弟,尤其是那个叫游世让的小可怜,自此得到保全了。就算以后游缺假死的真相被揭露,游缺平等国的身份为世人所知,游家四兄弟也再无可能被他牵累。因为自灭满门的他,从此与游家之间只有仇恨。   “说起来,景天子特意派桑仙寿来调查您的生死,是不是说明,他也从来没有忘记那个为国争光的游惊龙呢?”褚戌道:“当年任你辞官,也未见得是他本意。毕竟景国之大,非他一意可决……如果您能以游缺的身份展现洞真修为,说不定景廷还会再次重用您。”   游缺的脸上重新恢复了血色,于是从棺材里走出来,平静地往外走:“世上再无游惊龙,只有平等国护道人……孙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关于褚戌描述的诸多可能,他全部无动于衷。   他早已经做出选择,不会再让任何人左右自己的意志,亵渎自己的理想。哪怕那个人,是天下第一帝国的无上天子!   褚戌自觉地从储物匣里掏出一具尸体,放进了棺材里。   那尸体的样貌,和游缺一般无二。   于是重新合棺。   他迈开步子,紧紧跟在孙寅身后。   游缺的身份已失去,往后孙寅就可以全力参与平等国事务。   而如他这般的组织核心成员,自然知道,平等国四大真人,赵子、钱丑、孙寅、李卯。   以实力论,孙寅才是第一!   ……   ……   “那几个黑山学社的人去哪儿了?张承干呢?张望呢?”   “不知道啊,谁见着了?”   “好像昨天晚上就没看到了。”   人们的讨论声并不激烈,但听起来如此刺耳。   好好的一场长河采风之旅,因为一桩狗屁倒灶的刺杀事件,被截停在百步长旅的第九十九步。又因为莫名其妙的骚乱,搞得人心惶惶。   听竹学社的学子,便在赤梧水关里好好休养了一晚上——尽管这些学子个个家世不俗,赤梧水关的守将也算是曲意逢迎,但直接放他们出关,显然也是不行的。   他们只能停在这里,等动乱平息,等禁令解除。   夜是很漫长的,尤其是在有所期待的时候。好不容易打坐到天明,伍敏君好生妆扮一番、出得房间,就听到了这个惊天噩耗。   她二话不说,迳往昨夜就有留意的张望的房间去。去了便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手里捧着花、人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师妹。   师妹颇有偷情被撞破的娇羞,还在那里扭捏:“师姐你怎么来了?你别误会,我只是感谢张望公子昨日勇敢出手,过来送束花给他。这还没进房间呢!”   黑山三学子里,昨天最先出手的,好像是那个声音难听的结巴……怎么没见你送花?   伍敏君懒得戳破,不仅仅因为她自己也居心不良,更因为……   她直接上前一掌推开了房间。   果然!   房间里空无一人!   “欸?”师妹探头进来:“张望公子难道已经出门了吗?”   伍敏君银牙紧错:“他岂止是出门了!”   出国了都!   好你个地狱无门,骗到我伍家姑娘头上来了!势不与你罢休!   “啊,桌上好像有一封信。”师妹忽道。   但闻香风袭来,眼前幻影一转,那封信已经落在了伍敏君手中。   师妹凑上前想去看一眼,伍敏君已经看完了信,随手卷起,大步往外走。   “师姐你去哪里?”师妹追着问。   “我打算去中央天牢坐一坐。”伍敏君头也不回。   “哈哈哈,师姐你真会开玩笑!”   ……   ……   “信上写的什么?”   徜徉于长河之上的某一艘客船中,仵官王很有些好奇地问。   冷酷无情的卞城王,虽是冷酷地看着窗外河面,却也稍稍侧了一下耳朵。   秦广王坐在另一扇窗户旁——这间高级舱室里,一共开了两扇窗,秦广王卞城王各据一边,靠着软榻看着河景。仵官王独自闷在舱室中间,坐在一只矮脚凳上。   河风撩动秦广王的长发,给他的侧脸增添了些许温柔。   他轻轻一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景国的风景,我会再来看。”   仵官王郁闷道:“你俩来看吧,我估计下回是没空。”   秦广王叹了一口气:“你要是没了,我会很遗憾的。”   仵官王双手扶膝,眨了眨眼睛:“老大你是知道我的,我一直都估计不准……有空,指定有空!”   卞城王冷酷不语,但传音已在接续:“我的帐应当已经清了?”   秦广王看着窗外,回应道:“不止,还有盈余呢。咱们的卞城王这次居功至伟,一剑就捅死了游缺,赏金怎能不让你满意?”   “……游缺或者他身后的那个组织找上门来,你就打算这么说是吧?”   “你这话说的!组织岂会让你一人担责,我是那种人吗?!”秦广王话锋一转:“反正你也出勤不多,只要我不说,他们逮不着你的。”   “……那我要加钱。”   “合情合理。”   卞城王看着广阔的河面,感受万顷浪涛伏于大船之底,如怒龙吐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当初在观河台上观战的那位龙君,想到了长河龙宫。   宋清约……宋横江的儿子,宋婉溪的侄儿,宋清芷的兄长。庄高羡派宋清约去长河龙宫,究竟所求何事?   关于前任清江水君宋横江的死,他是现世唯一一个知晓真相的人。再加上宋婉溪和庄承干之间的爱恨情仇,应该说是有机会把清江水族变为盟友的。   但此前从未接触过宋清约,不知其秉性如何。贸然登门,恐有自投罗网之嫌。而且庄高羡这样的人,既然已经大权在握,又如何不会把清江水府抓牢?   策反清江水族恐怕没那么简单,还需从长计议……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样想着,继续传音道:“既然这次任务已经结束,那我就先走一步。以后不要大摇大摆的来白玉京,别给我招麻烦。”   秦广王很不满意他的态度:“总是偷偷摸摸的见面,有损我秦广王的威名啊!”   “偷偷摸摸不是应该的吗?”卞城王颇觉心累:“你个通缉犯不要这么理所当然。”   “难道你不是?”   “卞城王被通缉,跟我白玉京酒楼大东家有什么关系?我踏实做生意,诚信做酒楼,早已不在江湖!”   说完他便要起身。   “欸等等!”秦广王赶紧传音叫住:“还有任务呢!”   卞城王非常的不耐烦:“还有什么任务?”   秦广王道:“咱们是逃出来了,还有几个同事在景国境内呢。”   “你想怎么做?”卞城王问。   “不是我,是我们。”秦广王强调道。   卞城王无所谓地道:“说说看。”   秦广王道:“在这次刺杀游缺的行动里,我们不需要全部逃离景国,只要逃离一个就够了。逃出来的人,唯一要做的,就是让景国人知道,地狱无门的阎罗,已经逃离景国国境。尤其是你卞城王,作为屠戮游家满门的天字第一号凶残杀手,你的逃离宣告至关重要。”   卞城王波澜不惊:“你打算怎么让景国人知道?”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任务了。”秦广王显然早有预案:“接下来我们要去做第二单——去魏国安邑城杀人!”   卞城王一阵沉默。   这的确是能天下皆知了,的确是可以让景国人晓得,地狱无门的阎罗已经逃离,还若无其事地接单呢!   但你干个杀手组织真的要这么大胆吗?   惹完景国惹魏国?   别说什么杀手只是刀子,客户才是债主。你敢去他国行刺,就必然要迎接反扑。   魏国虽然不是霸主国,但也是一方强国。   当今魏帝是雄主。   大将军吴询是当今武道顶峰人物。   还有魏国第一得意,游侠燕少飞。其人乃黄河天骄,在外楼场仅次于斗昭、重玄遵,是杀出来的外楼境天下第三。如今不知是否归魏,也不知修为如何,但想来一个强神临是跑不掉。   要强军有强军,要名将有名将。强者天骄,全都不缺。   这样的一个国家,岂容你一个杀手组织横行? 第三十章我们不做善事,也不交朋友巶堞嵊   “秦广王你何其勇也。”卞城王的语气听不出褒贬:“才离虎口,又赴狼窝!”   秦广王再一次强调:“不是我,是我们。”   卞城王道:“魏国可不是什么善地。”   “我们何曾是善人?”秦广王笑了:“昔者张临川都能在魏国搅风搅雨,你我联手,什么事做不得?”   卞城王是去过魏国的,在当初追杀张临川的时候。   应该来说对魏国的戍卫力量有一定的了解。   不过彼时是自南境陆路入魏。   这一次却是要从北境水路入魏。   闻言颇是无奈:“张临川当初祸乱的地方,是信澜郡谋城晚桑镇。您老人家要去折腾的安邑城,可是大魏国都!”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张临川已经死得这么彻底。对于他当初流窜天下、搅动风雨的地方,卞城王还是记得这么清楚,可见当时的恨意之深。   秦广王道:“但他是屠了镇,我们只杀一个人。未见得能引起什么反应。”   刺杀这种事情,毕竟不是正面对决。不是摆在擂台上,双方各尽勇力,斗个你生我死。   耍的是一击得手即走,讲究的是一个事了无痕。   你魏国纵是万丈神牛,我偷拔一毫而走,岂能倾国?   “要杀谁呢?”卞城王问。   “魏国国舅章守廉。”   “……分量这么足?”   “不是这么够分量的人,也用不着你卞城王出手。”   卞城王冷哼了一声。   秦广王继续补充:“章守廉性喜人乳,常掠妇人。破家无计,乃安邑四恶之首。死于薄幸郎之下,也算死得其所。”   “不是,这就给我安排上了?”卞城王悠悠道:“我还没答应出任务呢。”   “你可是一剑杀洞真的人物。此等重任,舍你其谁?”秦广王道:“你的出场费比我都高。”   卞城王冷笑:“我那么不信呢?你让我看看地狱无门的帐本!”   秦广王诚实地道:“当然我还有组织费,中介费,车马费,劳心费,善后费。”   卞城王深吸一口气:“你真应该走官道。”   秦广王澹笑道:“难道是我不想吗?”   是啊。   如果故事正常发展,如果他出身于一个不那么畸形的国家。   他现在也应该是一个很优秀的城主,在官道上突飞勐进了。   如果故事正常发展,他卞城王现在也是一个很不错的道学生。或许在缉刑司,或许在玉京山……谁知道呢?   如今倚窗望长河,眼前的滚滚波涛,何似于那些汹涌往事。卞城王不解地道:“当今魏帝素以雄迈著称,怎会容忍章守廉为恶?”   那一句“狴犴负屃乃魏门户,长河万里是孤缠腰”是何等气魄,连他都有所耳闻。   能够站在望江楼上,面对中央大景帝国说出这等壮言,文治武功皆是不俗的雄主,治下怎会纵容区区一个章守廉?   他不觉得国舅这个身份,能够在魏天子面前起什么作用。也不觉得魏国皇后能够干扰魏天子的决定……此等人物,岂会容忍枕边风?   还是当初在政事堂忙着修炼去了,白做了两年门神。不然不至于对魏国局势如此陌生,多少可以知道章守廉的底气在哪里。   “他或许有他的理由吧。你要是好奇的话,可以自己探究答桉。”秦广王道:“我只承诺我告诉你的确实是事实,杀章守廉没有违背你的规矩。”   因为此行是要让“屠戮游家满门的凶残杀手”做逃离宣告。魏国这边波澜起来,景国那边就无须再戒严,滞留景国境内的那些阎罗就能轻松退出,所以卞城王的出手至关重要。   “这个章守廉,什么修为?”卞城王问道。   “堪堪叩开内府而已。”   “那这个任务很简单。”   “就是简单我才关照你。”   卞城王想了想:“是真的内府境吗?货真价实的内府吗?不是外楼?不是神临?没有隐藏修为?”   “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内府境,我确定无疑!”   “你签字画押。”   “嗨呀,区区一个游缺而已,你不要变成惊弓之鸟嘛!”秦广王信誓旦旦:“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隐藏修为的洞真修士?”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卞城王将信将疑。   秦广王扭头看回船舱,发出声音:“那就这么定了,就按我们商量的来。卞城王执行这次任务,午官王负责前期的情报工作、并且在城外接应卞城王,我负责查缺补漏、并且在魏国国境外接应你们两个。”   卞城王冷酷地点了一下头。   午官王:?   什么时候商量的?   谁跟我商量了?   但是迎上秦广王等待确认的眼神,他也只好用力地“嗯”了一声。   ……   ……   魏国处在关键之地,北望大景,西邻强宋,南近霸楚。   以前还东峙夏国,现在倒是不用苦恼了,那里变成了大齐南疆。   自古以来,这里就刀兵不息,也由是武风甚隆。   别的不说,卞城王和秦广王才在这魏国边城走了几步,就已经目睹好几场殴斗,那是一言不合就动手。   午官王已经先一步去安邑城做情报工作了,卞城王和秦广王也正要分别。   “在刺杀这件事情上,午官王是非常专业的。你完全可以信赖他的职业素养。”秦广王道。   “只能信赖这个吗?”卞城王问。   “这不像是你会问的问题啊。”秦广王看了他一眼,才道:“只要你能保持随时杀死他的力量,他就还算可靠。”   “那还真是蛮可靠的。”卞城王道。   “在杀手这个行当讨论『可靠』这个词语,是缺乏职业敏感的表现哦。”秦广王笑了笑:“杀了章守廉之后,你直接离开就可以,酬劳回头也一并给你”   他看着卞城王:“……还有什么问题?”   卞城王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   但最后只是道:“不然现在就把酬劳结一下?你也知道,杀手这个行当朝不保夕的,万一你出点什么事,我总不能去源海追债。”   秦广王面带微笑:“问点别的。”   “哦,好吧。”卞城王想了想:“其实有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一直不知道该不该问,合不合适……”   秦广王道:“不知道该不该问就别问了,挺没礼貌的。”   卞城王于是问道:“你那个表妹呢,现在在哪里?”   秦广王愣了一下,笑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卞城王眼皮微抬。   “我真不知道。”秦广王认真了些:“楚江王把她送走之后,我没有再过问。人生是一条不断分岔的路,我和她只是恰巧同行过一段。我承认在那段路上的所有经历,不过现在我们已经走在不同的路上。我只知道她还在世上的某个角落生活,但那已经与我无关。”   “你一直是个很清醒的人。”卞城王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就走:“再会。”   秦广王洒脱地摆了摆手,目视着卞城王走进人群里。   在他彻底汇入人潮前,忽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出点什么事情呢?”   卞城王没有回头,声音冷漠:“杀人者被人杀,不是很正常吗?”   秦广王又问:“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假如我出事的时候,恰好你的酬劳还没有结给你呢?”   卞城王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在身影消失之后,到底是留下了一句话:“那我将用我的办法追债。”   秦广王耸耸肩膀。   而后他也转身。   他明白卞城王是在劝他,但他是个不听劝的人。   就如同他建议卞城王走的路,卞城王也不听从。   他决定拖欠这一次的酬劳,拖到卞城王什么时候主动来找他,再看心情结算。   这座名为“南巍”的山城,是魏国的边境重镇。从建造之前,一直到如今,长期以来的军事假想敌,就是楚国。所以军备力量雄厚,处处能见獠牙狰狞。   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就是交易他人的性命。   杀手以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来赢得保证自己生存的物资。   所以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他与人群相背而行,独自走出了这座城市,独自离开了魏国疆土。   南域的风,似乎也比别处更桀骜。总是迎面来撞,不肯服帖衣角。   很早以前,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离开了故乡。   他一直在走,其实并没有什么正确的方向。   但是他想再看看长河。   所以他来到了螭吻桥,长河九镇的第九镇。   坐船时听到的波涛声,远不及在螭吻桥上听到的清晰、宏大。或许恰是因为九镇对这条现世祖河的压制,而在九桥之上,方能感受这种激烈。   以中古人皇之威,人道洪流之力,以九镇为桥,筑观河之台,亦不能使此河服服帖帖,这才有了历代接续的黄河之会。   真的是雄阔非常。于此大桥之上,人似蝼蚁。仰望天穹,无边无际。俯瞰长河,浩渺无垠。   而涛声似雷声,黄土灌天河。   天下何其大也!   他出身的地方,又何其逼仄。   这些年来他的足迹遍及天下,可是他的天空,仍然局限在童年。   曾青、苏沐晴,还有他天真爱过的下城。   就像他一手创建了地狱无门,在咒术这条偏狭小道上,走出了新天。可是咒术本身就一直在提醒他,他为什么会走在这么崎区的道路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来自长河的清新水汽,在巨大的螭吻凋刻之上,灵动地游走。而后聚成一团隐约的雾,雾气中竟然发出声音:“你好像在等我?”   “就当如此吧。”秦广王停下脚步,澹声说道。   河风狂卷怒涛,发出恢弘的咆孝,但掠及九镇之上,又顷刻变得温柔,轻轻缭绕着他的衣角。而他长发静垂,不为河风所动。   “你很自信。”雾中的声音道。   秦广王很平静:“客人,你坏了规矩。”   “哈,规矩?”雾气蒸腾,仿佛在笑。   秦广王不以为忤,自顾说道:“地狱无门的所有规矩,都是我定的。   “所有顾客,只能向散落各地的『冥河艄公』下单。由各地鬼舍初步筛选任务,再由就近的牛头、马面、判官、孟婆去接取,然后执行。   “所有需要调动阎罗的任务,都需要先缴纳一部分定金给各地鬼舍。   “再由我来集中挑选任务,在我确定了之后,任务契约才成立,小鬼才向客户索要尾款。   “各地的鬼舍,以及各个辅左任务执行的外事组织,彼此之间完全独立,绝无交集。我与各个外事组织,也从来都是单向联系。   “理论上客户应该是找不到我,或者任何一个阎罗的。”   他看着面前的这团雾气:“当然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你总会有你的办法。或者说……你们?”   “有趣。”雾气里的声音,用并不有趣的腔调道:“你们组织的架构很完整,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想必我找到你这件事情,也让你获得了不少线索……不妨说说看,你还知道什么?”   “我并不知道什么,不想知道什么,你也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什么。”秦广王的面具轻轻扣在腰侧,好像在空洞地注视大桥另一侧的惊涛:“我们只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我守着杀手行当的规矩,维护地狱无门的口碑。在任务之外,我们不必要,也不应该存在任何交集。”   “很有道理。”雾气中的声音笑了笑:“但你有没有确认过,自己是否有讲道理的资格呢?此时此刻,在我面前?”   秦广王亦在笑:“视游家为眼中钉,又不方便在明面上出手,还能够剥夺我尹观讲道理的资格……符合这些条件又在景国的人,恐怕不太多。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们是谁,但在遭遇危险的时候,难免也有一些离谱的猜测。如果我死在这里,这些离谱的猜测就会传遍天下。”   “你越来越有意思了!”雾气中的声音道:“让我想想看,你打算把怎么把那些离谱的猜测传遍天下。靠那几个所谓阎罗?阳国的末代皇子阳玄策,出身宋国的号称『恶君子』的凌无锋,从钜城叛逃的符文天才佘涤生……又或者你还希望我说出谁的名字?”   这澹漠的声音绝不高昂,但如万钧倾:“你觉得他们还有机会做到?”   秦广王面不改色:“不用诈我。你可以说出所有阎罗的名字,你可以找到他们每一个,将他们杀死——如果你确切知道的话。”   雾气中的声音反倒缓和了:“你很自信,是哪一个阎罗让你这么自信?”   秦广王道:“给我信心的,是已经可以独立存活下来的每一座鬼舍。是那些很大一部分都不属于地狱无门,只是兼职转接任务,但已经遍地生根的冥河艄公。是我这些年来在这个组织里倾注的心血,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是某一位阎罗。”   雾中的声音道:“这种程度的威胁,你觉得我会担心吗?”   秦广王道:“你当然并不担心,更不存在害怕。你们只是不想多生波折……何必呢?”   “哈哈哈哈哈,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比我们当年可狡猾多了!”雾中的声音道:“好吧!那我来问你几个问题,答完了就放你走。”   “不不不。”秦广王在此刻,却是摇了摇头,他立在巨大石桥的正中央,有一种自有的秩序。他看着面前的雾气道:“在这之前,我需要先问问你。我之所以会接这样一个任务,之所以今天会冒险停在你面前,是希望你能解决我多年的困惑。”   “如果我不回答呢?”雾气中的声音问。   “地狱无门是明码标价做生意的,我们不做善事,也不交朋友。”秦广王道:“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雾气中传来轻笑的声音:“那你问。”   秦广王面无表情,但一字一顿地道——“天佑之国的那只大王八,能够如此快活地趴在那里,究竟是因为什么?” 第三十一章长旅   第1962章长旅   螭吻桥上,风过无声。   此刻再没有什么声音,能够影响秦广王的听觉。   再没有什么疑云,能够遮挡他的答案。   从佑国下城走出来,在虎口夺食,与死亡共舞,踏遍河山,不求妙法,他要一个答案,要一个答案!   雾气中的声音略作沉默,继而大笑:“尹观啊,这回我真记住你的名字了!你何止勇气可嘉!”   秦广王道:“不必嘉许我,只需要回答我。”   “这个问题你要是早点来问我,还真没有答案。至于现在么……其实告诉伱也无妨。”雾气中的声音轻扬,有一种莫名的愉悦:“那只巨龟养在那里,是为了培育霸下——龙皇第六子,负碑之霸下!而它只是一张伟大蓝图的一部分。更具体的细节我没法跟你讲。我能告诉你的是,它所涉及的,是景国丞相闾丘文月所制定的靖海的计划!”   列国第一女相,号称“文思如月照万古”的闾丘文月!   佑国的悲剧,他尹观的悲剧,竟然要一直追溯到此人么?这与追溯到整个景国有什么区别?   秦广王没有说话。   而雾气中的声音继续道:“为了彻底平复海患,永定海疆,为了人族之大运,为了天下人的福祉……景国朝廷才把那只巨龟养在那里,才派姬炎月具体执行此事,才干预调整了所谓的天佑之国。   “这个答案会不会对你来说太残忍呢?造成你人生悲剧的,是一种伟大的情操。阻止你寻求正义的,是另外一种正义,更宏大的正义。你绝不能说,姬炎月是为了自己。你绝不能说,在培育霸下的过程里的牺牲,是毫无意义。”   这个答案残忍吗?   对有些人来说是残忍的。   那些对这个世界抱有天真幻想的人,那些对人心始终怀有期待的人,那些无法割舍怜悯情绪、对人世抱有莫名其妙的责任感的人……姜望那样的人!   我不是啊。   你以为我是谁呢?   秦广王懂得了那雾气中的愉悦,而他也淡然地笑了:“答案就是答案,它非常纯粹,不掺杂什么意义,当然也谈不上残忍与否。”   雾中的声音道:“看来这件事情,你不打算罢休。即使你知道了它的正义初衷,了解了它的伟大意义。”   秦广王微微扬起嘴角,这使得他在从容之外,多了一点轻蔑:“别人的正义,与我何干?我又怎么会在意正义这种事情,我尹观怎么会活得如此纠结?   “我只在乎我的痛苦,我只在意我的委屈,我只在意我失去的那些。   “谁的伟大都不能够绑架我。   投我以木桃,我未必报之以琼瑶。但予我以痛楚,我必然还赠其残虐。”   我怎么可能像姜望一样活得痛苦?   我只会把痛苦带给别人。   一开始没有人给我路走,我也不打算给别人留后路。所以我们叫『地狱无门』。   雾气中的声音笑了笑:“你还真是无德之人。”   “德不过是庸人的枷锁,道不过是腐朽的教化。”秦广王迎雾也临风:“别人怎么说不重要,我愿意怎么做才重要。”   雾中的声音道:“你之所以认为那是腐朽的教化,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真正的大道……考不考虑拜个师?”   “我也想啊,可惜这一天来得太晚了。”秦广王平静地微笑:“我已经走在我自己的路上,走了很久,不能够回头。再者说,你们也并不需要一个尹观,而我经历过的痛楚,却很需要一个秦广王。我们还是保持纯洁的雇佣关系比较好。”   雾中的声音显得饶有兴致:“保持?”   “当然。”秦广王道:“你们是谁,想做什么,做过什么,我都不在意。只要价格合适,你下次还可以来找我们。”   “有点意思。”雾气中的声音赞了一句,倒也并不纠缠,以他们的体量,的确不怎么需要一个尹观。虽有些许爱才之意,但不见得有精力来教化。他便问道:“现在是不是轮到我提问了?”   秦广王微笑道:“我一定如实回答。”   “好。”雾中的声音略一沉吟,然后问道:“游缺是不是真的死了?”   秦广王俊眉微挑,似是斟酌了一番措辞,才道:“我只能说我们确实杀了他。但如果你非要问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我无法给你回答。因为我的专业判断已经在你的问题里被质疑,甚至否定。你是这么强大而又自我的存在,我无法说服你,也不试图这样做。但如果你有他还活着的确凿证据,我们可以再去杀他一次,又或者退还此次任务的全部酬金。”   “很有规矩。”雾中的声音道:“你们杀他的时候,他是什么修为?”   秦广王道:“应该是神临境,但并不很巅峰。有冲击洞真的打算,但我没让他继续。”   雾中的声音继续提问:“你们卞城王屠了游家满门,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秦广王摊开双手:“事实是我们只杀了游缺就走了,游家满门究竟是谁的手笔,我也并不知情。我们杀人是为了赚钱,不必要的人是不会杀的。”   “这样吗?”雾气中的声音隐隐约约。   然后声音和雾气一起散去了,消散在长河的呼啸声中。   在这里对话,无须担心被长河龙宫知闻。因为九镇之上,是水族禁区!   而秦广王继续行走在这宽广的石桥,踏足于巨大的石刻,任河风吹乱他的长发。他也已经看到了前方的危险,那或许是他的禁区,但他的路还没有走完。   ……   ……   人生长旅,每个人行走的方式都不同。   仵官王行走在安邑城的街头,步履轻忽,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顶着一张病瘦的脸——这张脸绝不是魏国人,他可以保证。   因为这是第二任都市王的脸。   第二任都市王死于组织的某一次任务里,而他,讲义气、有担当的仵官王,勇敢地替同事收了尸,并且完好地保存遗体至今,长久怀念。   当然,这个同事也许当时并没有死透?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责任心完全能够体现。   重要的是秦广王什么也没有发现。   现在的都市王已经是第三任啦,换成了一个老头,生命力很差,不怎么合他的口味。当然,如果机会合适,他这个组织元老,也不介意收藏。   对了,在加入组织之前,第二任都市王是哪国人来着?   仵官王皱眉想了一想。   坏了,不太记得了。   他赶紧低下头,拐身走进了小巷里。   路过有匆匆的行人,他有心现场换一张脸。但想到卞城王马上要过来汇合,以及对方那些奇奇怪怪的规矩……又只得悻悻放弃。   卞城王……   他多么渴望卞城王的尸体啊。   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几乎要炸出体魄外。他完全可以感受得到,那具身体里,蕴含着的伟大的可能。他坚信他看到的并不是极限,何时能够细细把玩琢磨呢?   这一次的安邑城之行,或许是机会?   他摇摇头,把脑袋摇下来的同时,也甩掉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秦广王那双绿油油的眼睛,像灯笼一样在眼前晃呢!   他无法摆脱秦广王的注视,也并不知晓卞城王的极限,只能够暂且怀抱遗憾。   仵官王一手接住摇下来的脑袋,又换上了另一颗——大约是在前往断魂峡集合的路上,在申国顺便进的货。   以后可能要编号刻字才行,不然太没有秩序了。他想。   新换上来的这颗脑袋,脸就长得不太有特色了。不过该做的工作已经做完,他扯了一个普通的面罩,便走出了这个死胡同。   来到之前就订好的酒楼,他坐在角落,静等那位的到来。   路上早已经留下了地狱无门的特殊暗记,对方应不至于找不到路。   一个时辰之后。   应该……不至于吧?   两个时辰之后。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这具身体不太协调,他的暗记做错了。又或者他留下的暗记,被谁无意间破坏掉……这可是有可能惨遭卞城王殴打的错误。   但又觉得自己不至于有这样的疏漏或不幸,还是决定再等等。   就这样,仵官王一直等到了酒楼打烊。   店小二满脸堆笑地走过来:“客官,小店就要打烊了,您看……”   仵官王拿眼一横,终是什么也没做,起身便走。   ……   ……   九镇真的是一个相当适合密会的地方。   因为它们横跨长河之上,理应在长河龙宫的影响范围里,但因为人皇炼龙皇九子的手段,又禁绝水族登桥。于是人族水族,于此都无治权。   向来行人来去,各得自由。   当初景国裴星河和齐国师明珵交手,也是选择在九镇之一,彼时那一战的胜负,至今无有第三人知。   就在那个神秘的客户密会地狱无门秦广王之时,万顷波涛之下,那极尽奢华的长河龙宫里,清江水君宋清约,也终于等到了龙君的召见。   众所周知,自中古时代之后,龙族便于现世绝迹。放眼八荒六合,现世只有一尊真正的纯血龙族存在,那就是在中古时代受人皇烈山氏敕封,而登上龙君宝座的敖舒意。   当然,海族绝不承认此君地位,贬称其为“河犬”。   但若仅以血脉之纯粹、以龙躯之正统而言,他才是当今唯一真龙。   因为退守沧海的龙族,全都以身作则,先海族为先,率先调整生命本质,主动适应了沧海环境。   一个个若是显出本相,一个比一个更狰狞可怖,尽显沧海之恶劣,全无龙族之堂皇。   也就是在沧海站稳脚跟之后,才开始有一部分龙族开始重拾所谓“尊严”。   但正如已经死去的皋皆曾言:龙族真正的尊严,绝不在于金鳞赤尾,不在于堂皇高贵,只在于什么时候夺回现世权柄!   也一直有谑称——龙族的现世权柄,不是一直在握么?人皇亲敕,长河水主,统御天下水脉呢!   长河龙君始终不曾回应过。   虽则一直有这样那样的声音,这样那样的瞧不起。虽则到了道历新启后的今天,长河龙宫几乎只具备象征性的意义,再无任何实质上的权力。即便是在长河之上,也是人族百舸争流,列国战船相竞,天下船坚弩利者放洪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敖舒意始终坐稳了长河龙君的宝座。协助中古人皇烈山氏,镇压天下水脉、调得山青河晏,安稳度过了中古时代末期,又熬过了长达十万三千年的近古时代,在道历新启之后,又延续至今。   六位霸国天子,当面也要尊一声“敖先生”。   天下水族,虽不必再朝于长河龙宫,但在明面上,每逢龙宫宴开,也不得怠礼。   不过在道历新启以来,这曾经号称天下第一宴、每次召开必是群星璀璨的“龙宫宴”,也是越开越少,渐无音讯了。   天下水族受的委屈你管不了,水族自然就没谁愿意再登门。长河龙君既然徒具其名,人族天骄也懒得抬眼。   对很多年轻人来说,所谓长河龙君,修为再强,活得再久,也只是一个治河的工具罢了,同那被炼成石桥的九镇,没有什么区别。   宋清约生得好相貌,长身玉立,俊朗不凡。吞服过龙珠,继得了水君之位,接受了八百里清江的供养,也在去年成就了神临。   虽然远不及其父宋横江那么强大,也是整个庄国境内,继杜如晦、皇甫端明后的第三尊神临战力。   但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清江水府还是一点一点地归属于庄廷。他这个水君的权柄越来越少,过不了几年,恐怕同清河郡守也没什么区别,就只是一个庄廷派下来治理清江的官员罢了。   就像现在,庄天子一道手谕,他便要马不停蹄出清江,来到这长河龙宫,姿态谦卑的等接见,一等就是数日。   昔年宋横江在时,清江水君岂会被如此驱使?   庄太祖还要携礼来水府敬一声兄长,清江水君常常受邀,迳入庄王宫饮酒,无令而行。   仁皇帝更是年节问候不断,在清江水君面前以晚辈自居。   到了庄高羡掌权的时代,早期那也是常忆旧情,言必“大庄有赖于清江者”。洞真一证,便有意收权,只多次被强硬顶回。等到宋横江不幸,庄天子再面对新一任清江水君,便只有一个“召”字。   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了。   庄国建国之时,庄承干拉着宋横江的手,便是说——“我与兄长分治山水。”   其言何在?   “走快点,龙君可没有多少时间给你。”前面引路的龙宫侍者,语气颇不耐烦。   宋清约只温声道:“好的,我尽量跟上。”   感谢书友“听雨画风意”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3盟! 第三十二章神池天王   第1963章神池天王   换做以前的宋清约,他几乎会痛骂敖舒意——你个老不死的没有多少时间给我?活了这么多年你不都已经活糟蹋了么?年复一年,几千年几千年的在龙宫里躺尸,百无一用!现今在小爷的面前,你开始装腔作势,珍惜时间?   或者就算不当面骂,面前这个狗仗主势的龙宫侍者,也少不得吃一顿打。什么玩意就敢盛气凌我?   但现在不是以前,他宋清约也不再是那个能够躲在伟岸身影后的水族小年轻。   没有了温柔的姑姑,也没有了威严的父亲。   他必须承担起清江水府的责任,哪怕权柄已被一再削去。   他也曾有那样幼稚的时刻。以为天下之大,不过庄国。清江之广,岂逊长河?   他也曾雄心万丈,想要脱出父亲的庇护,尝试布局落子。   而这几年终于看到,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转的。   终于明白,他能够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落子,就已经是父亲的庇护。   庄天子收走了他下棋的权利,随手把他放在棋盘上,他又能如何呢?   论权谋,他在杜如晦面前几如顽童稚子。   论实力,今日之庄国,早就能将清江水府压制。九江玄甲和新安白羽,随意调来一支,都能够伐江破府。庄高羡更是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   他只能一再的告诉自己——宋清约,伱要忍,你要等。   你已见过水萍花开满清江,看过八百里的红,在水族古老的传说里,这代表漂泊的长旅,已经走到尽头。梦中的永宁之乡,不会太远了。   长河龙宫是如此奢华,金砖铺地,白玉为阶,大如磨盘的水晶珠,三人合抱的血珊瑚……庄王宫与之相比,简直是茅厕一般。   从这个角度看,庄高羡着实可怕。庄王宫在两代之前是什么样子,现在仍是什么样子。在低调潜忍之时能够克制,在中兴庄国如日中天后,仍能克制。   这说明他有更大的野望,有远未得到满足的雄心。   宋清约有时候也会感到绝望!   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来自清江的水君,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水族共主——那是一个穿着金色长袍的身影,坐在龙君宝座之上。面容看不真切,唯独有一道并不具有太多温度的目光,寂静地垂下了。   宋清约这时才惊觉,这殿中是如此清寂,好像数百年数千年,都不曾传出过声响。   那个引他过来的龙宫侍者,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时间过去了多久?自己的心神被慑住了吗?   脑海里转过这些若有若无的念头,便听得龙君的声音道:“清江水族……这一支本归属于神池水族。自宋行谦那时迁徙至清江,建立水府,朕念在这一支远迁不易,给了玉册,敕以尊名。不过自此以后,姓宋的再未涉足长河,你是宋行谦的孙儿?如何还能记得朕?”   宋清约也知道自己这一支水族,是在爷爷宋行谦那一辈,从其它地方迁来,逐渐在清江站稳脚跟,建立水府。但并不知道是从哪里迁来,也不知道什么神池水族。   父亲宋横江活着的时候,对此讳莫如深,他也没有很在意。他生于清江,长于清江,也只想守住清江,并不在意什么源流故土。清江就是他的故乡。   以他的聪明,也不难听出长河龙君话里的埋怨之意。   但这埋怨也实在是有意思。龙君说得好像清江水府的建立,全赖他敕封似的。那得一直上溯到中古时期,烈山人皇还在的时候,长河龙宫才有这种权柄吧!   长期以来,长河龙宫的玉册造名,便只是个形式罢了。水府建成后,给些供奉,就能得名,都不需要龙君出面的。而且便就是这个形式,也非长河龙宫独有。但凡强大一点的国家,都有资格敕封水主,也能够发予玉册。   说白了,爷爷宋行谦当年造访长河龙宫,那是给你这位名义上的水族共主捧场,想办法送你一点供奉。谁该承谁的情,还真不好说。   这老龙君,是看我宋清约年轻,当我好糊弄么?   心中想着这些,愈发不快,但脸上丝毫不显,只是愣道:“神池水族?”   “呵。”长河龙君淡笑了一声,这一声竟有些难言的落寞,而后道:“这才短短几千年,神池之名,已经不传。人族不知,水族不知。真让我不知何言。”   宋清约认真礼道:“清约已无长辈,亦不知历史,还请尊上不吝指教。”   “神池水族历史悠久,朕当年分封天下水族,敕建水府,就有这一支。到了道历新启之后,更是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水族天骄,继承神池,登临衍道,号为『神池天王』。这名号,朕也是认可的。”长河龙君缓缓说道:“道历新启三千九百二十二年,朕未再见有水族骄才,能似彼者。”   这真是太高的评价!   使宋清约不禁神往,想要知道究竟是何等样骄才,竟敢在人族大昌、龙君都养晦的时代,以天王为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长河龙君继续道:“可惜啊,神池水族极盛于他,也衰亡于他。他输掉了与唐誉的生死之争,也输掉了整个神池。”   唐誉这个名字,宋清约倒是知晓……荆国开国皇帝,谁能不知?   神池天王,竟然是死于荆太祖之手么?   此事却不见于史书。   不对,长河龙君突然讲起这段历史,究竟有何用意?   宋清约虽然敢在背地里腹诽龙君,却不敢真正小觑这尊老龙的智慧。   能在人族愈发张扬的时代里,始终坐稳龙君之位,岂是一个“忍”字便行?   他叹息一声:“原来我们清江水族,竟是神池水族之后,竟还有那么辉煌的时候。神池今何在?还在现在的荆国境内吗?属于哪一府?”   长河龙君道:“后来神池为唐誉所填,建城『计都』,是为荆国之始。神池水族,也就此分枝各处,散落天涯。”   荆国首都,计都城!   计都也是凶星之名,大荆是军庭帝国,以此名都,是曰“天子镇凶”。后人闻此志事,或可略窥荆国太祖气魄。   或许正是这样凶悍的都城,才能养得出那般烈性的皇族。   宋清约感慨地『噢』了一声,惋惜道:“具往矣!”   他应该聊他与神池水族的关系,与神池天王的血脉渊源,应该聊为何几千年过去了,水族再也没有再出现第二个神池天王,为何水族的天骄如此之少。   难道现世水族,就比沧海海族少多少吗?难道现世水族的成长环境,竟比沧海更恶劣吗?难道现世水族的资质,就是不如海族?   他应该聊一些历史的隐秘与痛楚,聊龙君故事里的线索和钩子。   但是他只说,具往矣。   长河龙君高踞他的宝座,俯瞰着这个履职没有几年的清江水君,认识到宋清约和宋横江完全不同。   如他敖舒意,当然不会有什么急切的表现,固只是风轻云淡地道:“过去的事情确实没什么可说。清江水君今来拜访,究竟所为何事?”   宋清约道:“清约此行,非为自己。乃是奉大庄天子之令,见礼于龙君!”   “礼从何来?”长河龙君问。   这个『见礼』,是礼节,而非礼物。   非要如此说的话,代表国家出使而随带的一些土特产,或也能算——那不是已经交给龙宫了吗,怎么还要?   老家伙贪得无厌,无怪乎长河龙宫富丽至此!   宋清约面不改色,从怀中取出一卷封好的黄绸:“敬呈大庄天子墨宝一幅。”   长河龙君眼皮微跳。   吾坐镇龙宫,不知多少个千年,见证多少豪杰,缺你庄高羡一幅墨宝?   忒也穷酸!   当然,这事实上就只是一封信罢了,都未见得是庄高羡亲笔,连庄天子墨宝也难算得上。   他随意一招,将这卷黄绸握在手中,但并不看,轻轻抬起来,瞧着宋清约道:“信里写的什么?”   宋清约道:“这是大庄天子与龙君的私信,小蛟岂有窥看的资格?”   “那你堂堂清江水君,此来便只是做个信使么?”长河龙君悠然道:“此事一凡夫亦可为。”   “龙君何等尊贵,岂一凡夫能见?”宋清约执礼甚恭:“小蛟此来便是做信使,但也不仅仅是信使。”   长河龙君显得漫不经心:“还有什么,不妨说来。”   宋清约朗声道:“自古以来,清江澜河不分家,活水互源,族群互徙。自国家体制大兴以来,人族豪杰纷纷裂土,山水皆以境而割。清澜也由此两分。如今时移境转,星辰挪位,清江清,澜河浊……常有澜河水族,褴褛来投,却阻于所谓人族国界,望江而哭。澜河之衰,常令小蛟痛惋!”   要说澜河水族褴褛去投清江,长河龙君是一万个不信。当今雍帝韩煦,引入墨家支持,国库不知多么充盈。雍廷治河不知多少年,以韩煦手段,能不收澜河之心?你清江水族的日子,过得未必有澜河水族舒坦。   当然,澜河水府势衰也是事实……但那不正是被你清江水族打的么?   不过有些事情,重点不在于信不信,而在于愿不愿信。   宋清约,或者说宋清约所代表的庄高羡,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   前番庄雍国战还没消停几年,庄高羡便又动了心思,想要澜河水府的权柄!   他敖舒意眼里看到的庄雍之战,自与普通百姓所接触到的不同。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本质上是庄高羡和韩煦各取所需的行为,前者拓土开疆,后者壮士断腕。   两位君王都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而以锁龙关为界,各自发展。本以为怎么说也得个十年八年的,才会有后续的故事发生。倒是没想到庄高羡这么迫不及待。   雍国如今有墨家的支持。庄高羡还敢伸手澜河,想必是其身后的玉京山,给予了某种支持。   从澜河开始,是一个相对温和的选择。尤其长河龙宫,是确然能够定性“清江澜河本一家”。   长河龙宫虽然只具备象征意义,但这层象征意义,也能够发挥作用——只要长河龙君认可清澜一体,清江水府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纳澜河水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至于怎么接纳,怎么引得澜河水族来投,那就是庄高羡自己的事情了。   长河龙君淡笑一声,并不说话。   承认清江澜河不分家,对他来说只是点个头的事情。但凭什么点这个头呢?   宋清约立即又道:“若我能治澜河,使清澜水族得享太平。当朝于龙宫,年年供奉不绝!”   长河龙君笑道:“天下国主皆分水权,唯独庄天子送权于我。是拿准了我未见得要么?”   宋清约恭敬地道:“只是我家天子,对水族共主的尊重罢了。”   长河龙君摆了摆手:“朕这一生,唯承烈山人皇遗命,惟愿现世安稳,人族水族和睦长远,于己并无所求。朕连这长河水权,都早已放开。清江水权,于朕何益?”   “您可以不在乎,我们却不能不承认。”宋清约道:“我家天子说了,龙君乃水族共主,这是中古人皇之圣命,吾辈岂不敬之?愿与您分治山水!”   长河龙君似笑非笑:“小娃娃,你实诚地与我讲一句。你对庄天子有几分忠诚,他对你,又有几分相信?”   “我对大庄天子忠心耿耿!”宋清约先是这么说了一句,才稍稍坦了一下心扉:“不过我家天子雄才大略,并不在意忠诚与否,只在意事情是否能成。所以清约会是一名能成事的清河水君。”   长河龙君轻轻摩挲着手里的黄绸,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什么话没有听过,什么人没有见过呢?   “你这么说,朕就明白了。”他悠然道:“刚刚接引你来的那名侍者,可有失礼之处?”   宋清约道:“今天见到的侍者温柔和顺,不曾失礼。”   长河龙君点点头,说道:“前些天啊,这个不知礼数的奴仆,不知从哪里抱回来一个小娃娃,在这宫里哭哇,哭了好几天。我便问这个小女娃,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全家都被锁在笼子里呢,就她一个偷偷跑出来了……欸?洛国是个什么地方?怎么那里竟然有人敢掳掠交易我水族子民吗?”   宋清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长河龙君继续道:“朕常年深居龙宫,竟不知此。清江水君啊,汝何以教我?”   要用取缔洛国贩卖水族产业的结果,来赢得长河龙君的点头。这交易庄高羡是否能做?善恶与否都不会是庄高羡考虑的问题,唯一能让庄高羡动摇的只有利益。但要知道,在前一次庄雍战争里,洛国还算得上庄国的盟友!   宋清约深深一礼:“清约愚昧,不敢妄言。愿得我家天子之意,再呈君上。”   长河龙君抬了抬手:“去吧。朕的时间很多,无妨等待。” 第三十三章岂有此理   第1964章岂有此理   来自清江水府的年轻水君已经离去,大殿之中,如此空寂。   长河龙君静静地坐着,他的面容无法被看清,他的表情也无法被看见。   这天底下知晓庄高羡与姜望之间终要分出生死的,应该不多。   恰恰他敖舒意,便是其中一个。   虽然他早已交出长河水权,也不曾真正统御天下水脉,做不到洞天下如观掌纹,甚至于这长河上下的情报,他都不便去掌握。   但当初苦觉阻庄高羡于长河,两位当世真人拦河之战,岂会不惊动长河龙宫?   他虽然坐镇龙宫,经常百年千年不挪步,但并非囚徒。   彼时的庄高羡,正在追击那个名为姜望的少年,他是知晓的。或者说,他比庄高羡更早知道姜望。   后来在观河台上,他亲眼见证了姜望摘魁,也见证了林正仁是如何畏死不敢上台。姜望与庄国之间的矛盾,简直摆在了桌面上。   任何一个人,若与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为敌,只要不蠢,都一定会选择提前扼杀,断绝未来。   庄高羡也一直在这样做。   杜如晦污蔑姜望通魔,在玉京山上裸身受笞,虽然并不广传,于长河龙宫却也不是什么隐秘事件。   但若以为庄高羡一心只想着姜望,一心只谋姜望,那未免小觑了庄高羡,小觑了这位中兴庄国的雄主!   在两位佛宗真人封门的情况下,在姜望塑就人族英雄金身,以恐怖的修行速度往洞真跃进的时刻……庄高羡仍然踌躇满志的,在推进庄国扩张的步伐。   对于一国天子来说,再没有什么方法是比提升国势更能增长修为的了。   长河龙君看到了庄高羡的野心,也并不介意做点交易。   但在此之前,庄高羡仍需跨过龙门。   至于手里的这卷黄绸……敖舒意随手将它丢在旁边。   此信不用再看。   庄高羡想要传递的信息,已经通过送信这件事情传递到。   他不可能信任宋清约,也不可能信任从清江水府到长河的这段路程、这段赶路的时间。   所以信上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真要打开,也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礼节性的问候。   大殿之中冷寂了许久,而后龙君的声音响起来——   “朕也许久未见客了,尔等选个时间,做好准备,送一封请帖去星月原,请上届黄河魁首姜望来赴龙宫宴。”   殿外有个声音回道:“只请姜望么?”   “当然不是。”长河龙君缓声道:“上届黄河之会的正赛天骄,全都请来。几年过去了,现世天骄都如何?朕承中古人皇遗志在此,当倾家以飨,也当验一验他们的成色。”   “那些天下大宗的真传呢?”殿外的声音又问。   长河龙君道:“够分量的也请来,朕难得有兴致,不妨热闹些。”   “如您所愿。”殿外的声音如水面漾纹,一圈一圈地散去了。   而这个相当有分量的消息,也将似此般扩散——   时隔多年,龙宫宴重开矣!   ……   ……   人行九桥之上,如龙脊负蚊蝇。   格外能感受自身的渺小。   难以想像螭吻当年是何等强大的存在。能够直接将其血炼成桥,烈山人皇又是何等神通!   秦广王已经走了很久。   他很久没有走这么宽敞的路,也很久没有走得这么慢。   以长河之雄阔,螭吻桥之长,普通人要步行走过此桥,须得走三天三夜。   他没能验证这个说法。   因为他走了一半就被不讲规矩的顾客拦住要说法,而他妥善地提供了售后服务,才算得以脱身。   这年景做生意真的很不容易。扣除组织运转成本以及员工出场费,利润也才几十倍,根本不赚钱,还要时不时被客户找麻烦。   唉,他经常劝其它杀手组织转行,但总是好心没好报。   这一行有什么好做?   他是自长河南岸至北岸,过了螭吻桥不远,就是大齐南疆。当然,过桥之后也可以转道去剑阁,去梁国,或者悬空寺。其余一些小国,夹在齐国和南夏故地之间,早晚被吞,倒也没什么好去晃悠的。   索性又从桥上退回来,转道往理国走。   理国也是小国,历来势衰军弱,任由强国揉搓。曾被夏国覆灭过,于第一次齐夏战争后,在楚国的帮助下复国,复国之后仍然小意与夏国外交,奉以“上国”。   同样是被夏国侵吞,又复国成功的梁国,在现世的存在感就要强烈得多。   因为粱帝康韶举旗复国后,历来是摆明了车马与夏国对垒,视以仇雠,国格甚烈。   好在理国出了一个天骄范无术,在黄河之会打进了外楼场八强,惜败于荆国天骄中山渭孙。这个成绩为他们赢得了进入万妖之门后开拓领土、争夺资源的资格。   理国自知势弱,无力支持万妖之门后的战场,故将这个资格,与夏国做了交换。不过夏国也没来得及怎么利用,就在轰轰烈烈的第二次齐夏战争里,一战而倾。   而理国却是实实在在地得到了一大笔资源,丰富了国家底蕴。   至于未来如何,或许还是要看范无术能走到哪一步。   小国历来是强国的剥削对象,也是左道旁门最好的藏身之所。事实上在理国首都义宁城,就有一座经营得很不错的鬼舍。   不过地狱无门的首领今日过来,并不是为了查岗。   他披着长发,闲散地走在长街,感受着独属于这个国家的风情。   举理国上下,并无一个对手。哪怕是所谓的理国第一高手、神临境的段思古,也当不了几合。   他就这样一路走到王宫去,也是没有问题的。   但他并不傲慢。   走在义宁城和走在泰平城又或者南巍城,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会买几盒小吃——义宁特有的禅面酥,边走边吃。   直到某个时刻,长街忽然静了。   他也停下脚步,在本该熙攘的人群中回身,看到了长街那一头,一个戴着虎头面具的人,慢慢地走了过来。   身形板正,气质完全不同于之前。   但他知道,这就是游缺。   “你来得可不太及时。”他打了个招呼,把手里的糕点盒子往前送了送:“吃点?”   虎头面具人道:“你可以叫我……”   “打住!”秦广王立即拦道:“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伱现在的身份,我不感兴趣,也不敢听。”   “孙寅。”虎头面具人道:“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自欺欺人没有意义。”   秦广王嘬着牙花子:“你真倔啊!”   孙寅戴着一双黑色手套,很平静地从怀里拿出一缕碧光,那碧光如虫子一般,在指间扭动,而后被碾灭。   “杀了我之后,你还反覆用咒术试探。猜到我的身份,也是迟早的事情。”   “我可以解释。”秦广王道:“这只是职业素养,不代表我个人对你的态度。事实上我很尊重你。”   他一边说,一边往左右两边看了看:“……你不至于要在闹市出手吧?”   孙寅只慢步往前走:“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既然选择成为刀,就要有被折断的觉悟。”   “不是。”秦广王大感不妙:“你完全不关心谁在你前面找到了我,又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无非是一真道的那些人。我可以先找到你的,但你选择了让他们先找到。”孙寅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如果你跟他们说了我没死的事情,那我杀了你,杀得正好。如果你什么都没有说,那我杀了你,我没死的事情就再也没人知道。”   秦广王满肚子的说辞,全被噎住。   这个孙寅是个有病的,压根不走套路。   岂有此理!   一真道的都能聊,你们不能聊?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大张,长发瞬间疯涨,而双眼转为碧绿:“横竖都是要杀了我?”   孙寅笑了:“你竟然还想反抗——”   突然往前一步,只一步,便踏足于秦广王面前,那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是如此轻飘飘地往前一按——   密密麻麻的咒文,被碾碎为满天乱窜的碧色流光。   秦广王双足陷进地砖里,一路吐血倒退,就此在长街上撞出了一条深沟!   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时候才发现了交手的两人,顿时失了方寸,尖叫着四处逃散。   “如果不是为了避免殃及无辜,你已经死了。”孙寅从容地往前走,一边分出力量,把人群推开,一边走近秦广王。   秦广王只是认真地看着他:“任何人都别想轻易的以『死』字来对我宣判。”   血液将他的嘴角染得非常鲜艳,而他眸中的碧光妖异又疯狂:“我诅咒你——”   他开始往回走,他主动走向孙寅。每走一步,身上碧光愈炽:“我诅咒你,生无食!穿无衣!行无路!寝无屋……”   此声妖异邪恶,昭显恐怖,好像解开了大千世界的某种封枷,放出了一些不能游荡在阳光下的鬼祟。   一字一声如击缶,仿佛成为晦暗的源头,混乱的终点,恐怖的本质!   满天碧光转,无穷无尽的负面,在一切可以附着的地方,疯狂滋长。美色涂黄泥,人心生绿苔。万事万物如此般,一沦永邪!   孙寅不为所动,只是伸手在前,以手掌平行覆己面,然后轻轻翻转,好像由此掀翻了这个世界——   轰!   嘭!   正在他们打得激烈、将战斗再次升级的时候,忽然有一个身影从头而降。面朝上而背朝下,四仰八叉地砸在了地上!在长街的尽头发出如此巨响,把街面石砖都砸出了一个深刻的人形凹口。   一顶狗皮帽无力地飞在空中。   他的黑色面罩倒是完好,但是被一只手牢牢的按住。   正是这只手保住了他的面罩,按住了他的脸,把他的脑袋按进地里,把他整个人按在石街中!   而这只手的主人,是一个同时落在长街上的、半蹲着的黑袍人。   此人气势极冷,眸光似铁。   脸上戴着一个整体漆黑、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在额头处绘有一扇森白门户的面具,森白的门户里,印着血字……“卞城”!   他就这样按着平等国的护道人褚戌,半蹲着在长街的尽处,抬眼看向这边,冷酷地说道:“我说,没有打扰你们吧?”   秦广王的诅咒声未曾止歇,在这个时候反而愈演愈烈。他大步往前走,但与孙寅之间,仿佛始终隔着一道鸿沟。   而孙寅维持着翻掌对秦广王的姿态,侧身回头,看向突然现身的卞城王,语气里有了些许惊讶:“你竟然还敢凑上来?”   不仅主动凑上来,还带着在理国境外放风的褚戌一起来了。不愧是敢接景国刺杀任务的组织,地狱无门的这些人,也不知是该说盲目自信,还是狗胆包天。   面对这样一位强大的当世真人,卞城王的姿态依然冷酷,只道:“一剑杀洞真之后,我的确自信了点。”   褚戌的声音在面罩底下艰难响起:“阁下,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雠,你为何要按着我脸来出风头?”   他还能吭声,说明他的性命安全无虞。   他之所以吭声,恰是他的聪明体现——他完全明白卞城王为什么没有杀他,甚至于体贴地没有掀开他的面罩,保护他隐面的苦衷。   他也要让卞城王知道,这份体贴是有用处的。   “不好意思。”卞城王用一种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语气,冷冷地回道:“只是顺手。”   孙寅平淡地问:“你不会以为威胁对我有用吧?我等护道之人,为理想谁惧牺牲?他死之后,你去陪葬便是。”   “咳!”被按在坑里的褚戌赶紧说道:“但是呢,若是不必要的牺牲,咱们也是能免则免。”   前一个褚戌就死得很草率,他多少得做出点什么再死吧?   直到这个时候,理国的城卫军才紧急集结,各路高手才姗姗来迟。   但见得满天飞舞的碧光、虎头面具人抬掌翻天的威势,谁又敢上前来?   唯有一个宽袍大袖,玉带斜插折扇的身影,大步而前,急速地靠近战场!   理国天骄范无术!   他到现在仍只是外楼巅峰境界,修为甚至逊于被按在碎石凹坑里的褚戌,完全没有资格插手这样的战场。但他衣袂如旗,势往无缩。   “公子留步!”有人高呼阻拦:“您是千金之躯,国家希望,不可轻身涉险!”   范无术头也不回:“他人于我国首都乱战。理国人纵然无力插手,岂能无人旁观!?” 第三十四章人心荒芜萍表惭浴   br>   屋檐染碧,浮云碎絮。长街的这一头,秦广王以神临之躯迫近洞真强敌,一步一印踏长街。   长发乱舞如狂蛇,邪眸已碧生荒草。   这种恐怖的力量,能够荒芜人心,能让朽意自生,让死志永存。   秦广王杀死的人都是自杀!   但孙寅无动于衷,静立街心,一掌横隔,隔出了一重天。   代表理国之未来的范无术,一路疾行至此,被狂暴的力量余波所推动,飘摇的立于街边屋嵴。   而长街的尽处,卞城王仍旧按着褚戌在地坑,身如铁铸,纹丝不动。   只冷酷地说了句:“不关你事,别来送死。”   也不知对谁所说,但范无术对号入座。   “诸位战于我国首都,我岂能目盲耳聋若无其事?今日我来观战,纵死,也得看看诸位是何方神圣!”   他一拂袍袖,身虽飘摇而自见风流:“请继续!”   其时长街无杂影四散的行人已散尽。   这一条位于理国首都义宁城、已经被轰得七零八落的长街,各人有各人的坚决。   最近的城卫军,也在两个街区之外,持兵列阵,警戒布防。   理国的王宫,安静得像是空无一人的凋刻。   在一阵感官上很久实际上很短暂的沉默后,孙寅收回了他的手掌,垂在身侧:“那就聊聊吧。”   他可以什么都不在意,但不能完全不在意所谓“道友”的性命。   护道人可以为理想而死。   但如褚戌所说,不必要的牺牲,应当能免则免。   孙寅话音一落。   被按在地底的褚戌顿时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身体立时瘫软下来,只想大口的喘气。但呼吸受阻于面罩,以及面罩上的那只手,他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卞城王。   不过卞城王仍然一动不动,整个人缄默如铁,又保持着随时都能炸开的锋芒。只是顺手斩去了范无术的耳识,不许听闻,范无术也聪明的没有抗拒。   而上一刻仍在疯狂进攻、摆出搏命姿态的秦广王,下一刻就长发垂落、绿眸转黑,轻描澹写地擦了擦嘴角。   “好啊,咱们慢慢聊。”他面带微笑,一脸从容:“要不要喝一杯?”   好像从来没有以命相搏这回事,他也从来没有受过伤。   孙寅没有在意范无术,也没有回答秦广王,只对还不松手的卞城王道:“你觉得是你先杀死他,还是我先杀死你?”   卞城王并不相信孙寅松口的聊一聊,他只相信他手下按着的平等国护道人的性命,以及生死胁迫下勉强达成的和平。   他的声音冰冷:“不妨一试。”   气氛一时凝肃。   在这种压力下,碎石都几乎要被再碾碎一次。   “容我说一句!”褚戌很努力地道:“赌博是恶习,轻则破财,重则倾家,诸位莫沾染!”   “说得好!”秦广王抚掌赞道:“这位兄台品性高洁,正是我地狱无门需要的人才。哪一天你在平等国混不下去了,记得联系我。”   褚戌热切地道:“地狱无门的精气神我也非常喜欢,要不然我现在就加入吧,劳驾这位同事松一松手。”   从头到尾孙寅没有和褚戌有一句对话,就像秦广王和卞城王连个眼神的交互都没有。两个组织,四个人,存在一种怪诞而危险的默契。   孙寅仍然看着卞城王:“我有些好奇你的倚仗。”   卞城王冷漠地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剑气很强,在我走后,还能屠尽游家满门。而理国离剑阁不远。在我来之前,我有剑气一缕,已往天目峰而去。剑阁阁主司玉安嫉恶如仇,性情狂躁,你觉得他若知晓平等国护道人在此,会有什么反应?”   卞城面具之下,这双眸子好像全无情感,就这样与孙寅对视:“如果你愿意和秦广王聊,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如果你不愿意,也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褚戌再次强调:“赌博害人害己!”   孙寅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终是转回头,看向从来不戴面具的秦广王。   秦广王再次微笑着发出邀请:“喝点儿?”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孙寅问。   “是他,不是他们,找上我的只有一个人。年纪、性别、修为,都不详。但是很强,不现真身也能碾死我的那种强。”秦广王很是认真地道:“他问我,游缺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说我不知道。我说我只能确定我真的杀了游缺,但不能确保他的猜疑一定是错误的。”   “还有呢?”孙寅语气平澹。   “他又问我游家满门被屠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不知道,杀了人我们就走了。”秦广王耸耸肩膀:“你知道的,我的生死完全被他捏在掌心,不可能对他说谎,最多就是这个程度了。”   “只有这些?”孙寅问。   秦广王道:“对了,他还问了你的修为。我说是不太巅峰的神临,试图在战斗的过程里冲击洞真,不过我们杀得很及时。”   孙寅注视着秦广王的眼睛,在这双眸子里没有找到任何慌乱的情绪,终是说道:“把褚戌放了,我们走。”   卞城王的态度始终冷硬:“你先走,他会很快跟上的。”   孙寅没有回头,只看着秦广王。   而秦广王微笑道:“我做不了他的主,不过我个人觉得,他的话是有那么一点道理存在的——你有反悔的资格,我们没有。”   “这话说得实在,令我难以反驳。”孙寅道:“我越来越欣赏你们这个组织了,真想看看其他阎罗都是什么风采。”   秦广王笑容满面:“十大阎罗现在有的在魏国,有的在景国,有的在你面前,还有的你绝对不知道在哪里……作为首领我只能说,的确值得欣赏。”   孙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准备离开:“鉴于你们职业的特殊性,我就不说再会了。”   “欸等等。”秦广王在袖子里摸索一阵,拿出一张黑色带血线的名刺来,飞予孙寅身前:“我留个地址给你,下次做生意可以找我。想必我们的专业性,你已经看到了。”   孙寅没有去接:“我们要杀的人,我们习惯自己杀。”   秦广王笑容不改:“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们是有理想的人应该把精力集中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被按着一动不动的褚戌,很热情地捧场。   孙寅终于看了这个被埋在地里的道友一眼,接过悬浮身前的名刺,大步往前。   秦广王微微侧身,礼貌让行。   两人错身而过,三步之后,孙寅的身形便已消失。   范无术立于屋嵴,并不言语,也不试图去寻回耳识、听到点什么。   今日在理国首都乱战的四个人,除了褚戌或许存疑之外,剩下的每一个,都有单独摧毁这个小国的能力。   这就是现实。   他的确拥有不俗的勇气,但是在孙寅离开、危险解除之后,他反倒从心底生出恐惧来,感到一种巨大的空洞。一如这条繁华长街,此刻的疮痍。   “喂!”   地狱无门秦广王的声音让他清醒过来。   他低头看去,正看到长街之上,秦广王那轻轻扬起来的、清俊脸,以及一张飞至眼前的黑色血绣名刺。   正不知所以,便听对方道:“有生意的话,可以联系我。”   范无术轻轻将这张名刺摘下了,没有说话。当然也并不打算联系。   而秦广王已经迈开步子,对卞城王喊了声:“走了!”   长发飘飘,步履从容,踏过碎石,路过旗幡,渐行渐远。   卞城王的手,慢慢从褚戌脸上移开,然后慢慢起身,就这样带着森冷的面具和黑袍,走向了远处的日落。   在这个过程里,褚戌始终一动不动——他们之间的差距,在一合成擒的时候就已经体现。实在是没有什么折腾的必要。   等到耳边已经听不到脚步声,视野里仍只是狭窄的一圈、橘红的霞晕。   他才从这人形的石坑里翻身而起。   扭头看到屋嵴上的范无术正瞧着他。   下意识地羞耻的缩了缩头,伸手摸向面罩……唔面罩还在。   “看什么看!”他挺直了嵴梁,狠狠地呛了不礼貌的理国人一句,又瞪了一眼,略微看了看方位,朝着与地狱无门阎罗相反的方向飞走了。   范无术一言不发。直到各路高手、将领、城卫军缓缓靠近,把有着巨大疮口的长街围拢,围得水泄不通……他才转身离开。   此身空为回头浪子,再也摇不动折扇。   ……   且说褚戌独自离开了理国,循着隐秘的联系,一路疾飞,飞到一处高山,降落在山顶。   带着虎头面具的孙寅,正负手看云雾。   “这儿离剑阁可不远啊。”褚戌左顾右盼,有些后怕。   孙寅并不回头:“他们说一缕剑气惊扰了天目峰,你就真信了?地狱无门难道是什么正经组织吗?司玉安杀不得他们?”   “同归于尽也不是做不出来。”褚戌心有余季:“我看他们挺疯的。”   孙寅难得地点了点头:“是挺疯。这个卞城王不简单,查没查到他的真实身份?”   褚戌摇了摇头:“一点信都没有,他出手次数太少了。而且跟我交手的时候,也很谨慎,什么根底都没漏——”   “嗯?”孙寅打断道:“是什么根底都没漏,还是根本没动什么手?”   “瞧您!”褚戌尴尬地道:“这还怎么聊?”   孙寅颇为认真地道:“我看过他的剑术,不属于现在的任何一个大宗,倒有点偷天府藏天机的味道。不过偷天府应该养不出这样的剑客。”   褚戌也用心的思考过:“我刚刚发现了一个细节,这个卞城王,有刻意去保范无术的命。他和范无术应该关系不错,至少也是熟人,不然他一个做杀手的,没有必要在意范无术的生死……会不会是献谷那个钟离炎?那是一个真正的天骄人物,还是范无术的好友,而且脾气也很恶劣。”   “这倒是可以作为一个线索……”孙寅沉吟道:“不过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倒不必为这个组织花太多精力,什么时候得闲,顺手验验便是。”   褚戌不很服气地道:“嘿。把我摁在地上砸,回头别让我碰见,我指定也得摁摁他。”   孙寅无所谓地道:“在不影响组织大业的情况下……只要你摁得过。”   “我偷袭!我喊着周辰、吴己他们一起偷袭!”褚戌恼羞成怒,大声嚷嚷:“我倒要看看这个姓钟离的,到底穷横什么!”   险峰之上,人声渐渺,倏然无影踪。   ……   ……   正如平等国护道人行色匆匆。   并不怎么见得光的地狱无门俩阎罗,也是匆匆地走了。   理国虽小,其所处的南域东部,可是有不少强大宗门。最近的剑阁,稍远点有暮鼓书院,甚至于再往南去,还有儒门圣地书山!此外血河宗镇祸水不去说它,三刑宫可是最爱“多管闲事”。   别看理国朝廷在他们乱战之时哑口无声,暗地里指不定已经发了多少控诉信——这向来是小国的生存之道。   出了理国国境,迳往西北方向走。   风声猎猎,止不住秦广王的话茬:“你怎么来了?”   “顺路。”卞城王冷冷道。   “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秦广王又问。   “你去杀还是我去杀?”   “你啊。”   “那就别废话。”   秦广王耸耸肩又问道:“话说,来理国之前,你真放一缕剑气去挑衅天目峰了?”   卞城王冷酷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精神状态怎么样?”   “还不错。”秦广王道。   “那我就不会找死。”卞城王冷声道:“司玉安心眼小的很。我真一缕剑气杀过去,他绝对追着剑气杀过来,不把整个地狱无门铲平他都不会罢休。”   “都真君了还这么小心眼吗?”秦广王有些惊讶:“你跟他很熟?”   “一般吧。”卞城王澹澹地道:“曾经也针锋相对,也仗剑同游。”   秦广王『哦』了一声。   他一边大步走在风里,一边在怀里摸索,找出一个半瘪的纸盒,打开盒盖,盒里的禅面酥竟然并没有碎掉。   他递予卞城王:“吃点?”   卞城王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别烦。” 第三十五章一剑指间横蜰謑戆   br>   兢兢业业的午官王,在安邑城等了足足四天。   反覆涂抹暗记之后,终于确定……大概,也许,可能,卞城王不记得暗记。   这可怨不得我午官王!   不是他的错误,他一下子放松下来。   至于任务是否完得成,他可不管。   跟卞城王走一路,还能有什么搞头?他这次的任务便只是辅助而已,叫卞城王此时挑不出错,叫秦广王事后追不上责,无功无过,混个工时费就算了!   管那厮是迷路还是遇险……与我何干?   他定时去酒楼等待,而并不期待能等到人。开心享受独处时光,想喝什么血就喝什么血,生鸡骨一次嚼两袋。   看谁敢多说?!   “一天天的吃的什么鬼东西?”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呵斥,午官王抬起眼眸,正对上卞城王冷漠的眼睛。   虽然并没有戴上那张标志性的卞城面具,但这种感觉……太亲切了!   午官王立马将生鸡骨、生牛血都收起来,在借来的这张脸上挤出笑容:“我、等你、好久了!”   要不是声音难听,说话滞涩,他怎么也能多出三分真诚。   卞城王并不坐下来,也不喝桌上的酒,只伸手道:“情报给我。”   “都在脑子里。”午官王态度端正地传音:“我慢慢跟您汇报。”   卞城王也不说别的话,径直往酒楼外走。   午官王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不断传音。   秦广王说得没错,在做杀手这方面,午官王的能力很值得信赖。   在安邑城闲逛的这几天里,他已经把章守廉的守卫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包括国舅府以及章守廉的四处别院,包括章守廉最常去的几个地方,常走的几条路线……   乃至于安邑城的城防情况,有可能有强者坐镇的地方,以及该选哪个方向、又如何逃走。   还着重讲明了大将军吴询在巡边,短时间内不会归魏都。   卦道真人东方师正在龙虎坛授课、封坛至少两个月。   卞城王越听越觉得……这机会实在是太好!   怎么会这么巧,是这么适合杀章守廉的时机?   那个下单杀章守廉的客户,在魏国一定身居高位,才能如此准确的把握机会,甚至……创造机会。   但话又说回来,章守廉竟有什么倚仗,能在恶名远扬的情况下,还让那个身居高位的客户,无法用正面手段将其斗死呢?   难道仅仅是一个国舅的身份?   “章守廉的修为确认了吗?”卞城王又问了一遍。   午官王道:“确实是内府境修为,我观察过三回了。”   “可以了,你出城去吧。准备接应。”卞城王澹声道。   “我有一种新的接应方式。”午官王想了想,斟酌着道:“我和你并不往一个方位走,这样的话,万一你在哪边出了事,我就在另一边制造动静,为你吸引魏廷注意。魏国强者虽多,一旦分散,也不过尔尔。离开魏国国境,这次任务就结束啦,下回再合作!”   “可以。”卞城王虽然冷酷,但很能听取同事的建议。   “那你准备往哪边撤?”午官王问道。   “西边吧。”卞城王随口说了个方向。   午官王道了声“好,我去南边接应!”,撒开步子就走,头也不回。不说再见,真的不想再见了。   卞城王也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便孤独地汇入人海中。   魏国确实是强国。   无论当今魏帝,又或大将军吴询、龙虎坛主持者东方师,都可以轻易将他捏死。   而在借用国势、调动军队的情况下,这个“可以正面捏死卞城王”的人数,还能上浮两到三个。   再加上魏国宫廷隐藏的强者、隐秘的皇室手段,或者还能上浮两到三个。   但也仅此而已了。   放眼整个魏国,能够给他造成威胁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而魏国已是天下间数得着的强国!   这就是他如今的实力。   一直以来接触的洞真、衍道太多,甚至超脱、半超脱的也见过不少。以至于他常常在个人武力上不太有存在感。   但事实上以现世之大,宇宙之辽阔,他已经足够在太多地方称王称霸。   当然,具体到卞城王这个身份上,他还得再低调一些。   “磨剪子嘞!戗菜刀!”   “让开让开,别挡道!”   “客官,要点什么?”   “你踩着我新靴子了!”   “大爷,来玩呀~”   耳识一开,万声来朝。   熙熙攘攘,纷纷嘈嘈。   卞城王漫步在人群,目识稍稍放开,可以看到迎面而来的每个人的脸。   或老或少,或欢喜或忧愁,正在经历各种人生的一张张脸。   修行者在一路攀登,跨越天人之隔,终于如神临世之后,仍要洞见真实,明确人之为人,人行于世,乃为当世真人。   他自创人道剑式。从人海茫茫这虚无缥缈的概念,到具有所指的人道剑,老将、名士、年少轻狂、身不由己、相思……到最后一剑通神,成就顶天立地的人字剑。   但他仍不敢说,他懂得了“人”。   他看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旅,而他也走在自己艰难的道路上。   他是道途之外楼,树星楼以广传此道于宇宙。   他是道途无缺、金身无漏、本心无憾之神临,一入神临,即以强证。   但那一点“真”,仍不可轻求。   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但如何以“世真”得“我真”,如何知世后再自知?   天下显学都有锚定星域,大道同行之法。很多人神临才确立道途,极少部分修士外楼即得。   可是在跨过天人之隔、经历了神而明之的状态后,修士在了解这个世界的过程里,也被红尘种种所沾染。   权位、名利、爱恨、因果……红尘万千线,缠身如作茧。   佛家求脱离苦海,道门求我心逍遥,儒家随心所欲不逾矩……对抗的都是红尘线。   在以己心证天心的过程里,是打碎了自己去深刻地感受世界,最后又要将那敲碎的自己,一块块再于红尘海寻回来,再见其“真”。   这怎么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   人是在不断变化不断经历的,此一时彼一时岂是同一个我。   真人何其难也!   载着章守廉的奢华大轿,慢悠悠地行在长街。   八抬大轿已称得上僭越,而这份僭越也才开始没几年。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为安邑四恶之首,也能算得上一份本事,但也说明安邑城大约是真的没什么恶人——不是说没有坏人,而是坏且蠢,坏到声名远扬的人,很难在一个积极进取的政权里长久生存。   章守廉的肆无忌惮,也算得上安邑城的一道诡异风景。一方面其他人触罪必罚,魏国法制健全;一方面他章守廉强抢良家不知凡几,仍能逍遥法外。   只能说章皇后枕边风吹得厉害,圣天子也被蒙蔽了。   弹劾章守廉的奏章几乎可以摞成数人高,他却还是高枕无忧。   上个月甚至把一个骂他的御史痛殴一顿,扬言“吾乃白衣相”,大摇大摆离去。此事围观者众,事后也未见罚。   自此以后就更加狂悖了,常为恶事,神憎鬼厌。   国舅爷的大轿一到,这熙熙攘攘的人潮瞬间分流。人人避之,如避蛇蝎。   戴兜帽披黑袍的卞城王,亦在人潮中,也为一滴水。在随着人潮路过国舅府大轿的同时,他偏离了人潮的方向,独自走向这抬大轿。   此刻这闹市大街上,少说也有数千人。   章守廉的轿子招摇过市,少说也被数百人或厌或恨的死盯着。   但无一人,看到或者听到了卞城王!   视线是有重量的,同时操纵这么多视线、改变这么多耳识,对卞城王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个挑战。   他做得完美无缺。   国舅府或者某个隐秘院落的房间,冷寂的夜晚或者无人的清晨……最有可能发生刺杀的时间和地点,都不会是卞城王的选择。   他行走在视觉的死角,听觉的极限外,超脱了凡俗的意义,不受规则的绳矩。   他掀开轿帘,从容地走到了章守廉面前,慢慢地坐下了。   而章守廉全然无觉。魏国这位国舅爷独自坐在宽敞的大轿里,专心致志地用窥管观察窗外——据情报显示,此物可以调整角度、清晰图影,帮助他挑选人群中漂亮的良家妇女,以便他随时来了兴致,掳掠回家。现在开窗看可不行了,那些良家看到章守廉就躲。   卞城王泛起赤眸如电,扫过轿内的所有布置,小心地避开了那些可以告警的阵纹,在坐下来的时候并起剑指,于身前轻轻一横。   章守廉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忽然就无见无闻而至于无识,陷入本来极短但被死亡拉得极长的消亡过程中!   邑城作为强魏国都,安全性母庸置疑。   他乃当朝国舅,不意会能有人如此不长眼——不,应该说他早就预想过要有个不长眼的人出现,但没想到来得这么晚,且是以这种程度的不长眼的方式。   没有权斗,没有指证,没有剥离名位下囚问罪,而竟是直接雇凶行刺!   手段如此低级!   但他立即意识到了是因为什么。   该死,的确该死。他早知悬危,所以放恶。早知或死,所以纵欲。但平庸者的自救如此无力。而死亡这件事……真漫长啊!   卞城王静静地坐在章守廉的对面,静静地等待他死去。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章守廉的右手边有一个暗格,他以元力操纵章守廉的右手,将这个暗格拉开。   里间躺着一本帐簿。   章守廉的手将这本帐簿慢慢翻开,里间都是各种各样的物资调运记录。   从中可以看到,章守廉似乎控制了大量的军事物资,且都是自境外至境内的流通。数量之巨,绝无可能瞒过军方。除非魏国军方是废物。但魏国掌军的乃是天下名将吴询,所以这怎么可能?   所以这就是这位魏国国舅之所以能够如此猖狂的原因?同时也是他无法被官场手段击败,以至于被人雇凶刺杀的原因?   卞城王直觉这本帐簿非常重要,便控制章守廉不断翻页,以如梦令将其复刻下来。   越往后翻,更有趣的事情出现了——这本帐簿上还记载了许多太虚角楼的建筑材料!   作为曾经的太虚使者,主导了一座太虚角楼的存在,卞城王虽然不曾亲力亲为,也完全看得出来这些建筑材料往来的数量,能建成不止一座两座太虚角楼。   魏国和太虚派,难道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合作吗?   这个章守廉绝不简单。   或者说,章守廉在魏国所处的这个位置,绝不简单。   当然,他已经简单地被杀死了。   此刻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消亡,不留下一丁点痕迹。   卞城王控制着章守廉的手,将帐簿、暗格一一还原。   然后默默地起身,退出了这抬轿子,迈开脚步,像是一滴水,重新汇入人海中。涟漪未起,波澜不惊。   从头到尾,抬轿的轿夫,都没能感觉到轿子里的重量有丝毫变化,当然也听不到什么声音,更不存在什么血腥味道。   路边的行人各自匆匆,更无觉察。   这是魏国都城里普通的一天。   没有人想到,刺杀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   更没有人想到,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刺杀……竟然无声无息、无人觉察!   耳仙人与目仙人的完美合作,再加上遁在感官外的那一剑,让卞城王的暗杀能力,一跃而至行业前列。   相较于经营,他更擅长杀人。   比起开酒楼,他的确是更适合做杀手。   现在他跟随着人流的朝向,流动在这繁华的魏国都城。   转过几条街道之后,坐上一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倒上半盏茶,从容不迫地闭目养神,任由马车驰出城外。   他心中的思考,不能止住。   章守廉的帐本上所体现的,是魏国和太虚派的深度合作?   这种合作见不得光?   当今之时代,太虚派创建太虚幻境,推动人道洪流,天下列国有监督之权责。除此之外,就卞城王曾为一国国侯的所知,各国和太虚派是没有什么其它合作的。   监督本身需要超然其外的立场。   魏国也是监督者之一,魏国也与其他监督者互相制衡。   但如果说魏国也深入参与了太虚幻境,隐秘地参与到时代的洪涌中,借助人道洪流的发展,是否有可能在天下格局已定的六霸国时代,异军突起,于这长河南岸、四战之地建立霸权!?   不对,不对,要想成就第七霸国,仅仅如此,可并不足够。   太虚幻境发展至今,架构已经稳定。六大霸国不可能对太虚幻境没有警惕,不可能给其它国家留出那么大的所谓“进步空间”。   问题更在于……如果是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么惊人的宏图,魏国方面怎么会交给章守廉来做,章守廉又如何会这样放肆、引人注目?   除非魏国并不愿意承认这件事情,所以用一个看似重要实则无关紧要的人。而章守廉本人也并不愿意被推到这个位置上来,为恶多为自污。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魏廷对章守廉的纵容,才存在一种说得通的可能性。   或许不止如此。   卞城王又掀开车帘,无声无迹半途下了车,自往东面走。倒也不是说怀疑谁,如秦广王所说,职业素养罢了。   赶路的同时,也开始在脑海里细细翻阅那本帐簿。之前只是以如梦令匆匆复刻,此时却是一行字一行字的去解读。他直觉自己挖掘到的信息并不足够。   他越看越惊讶,忍不住想要立即跟重玄胖商量一下,但又意识到这件事不方便通过太虚幻境交流。就在这个时刻,忽然感受到一股惊人的剑意!   他以目仙人拨乱有可能落到身上的视线,而后拔上高处,寻意远眺——   只见得一朵巨大的红莲,开在山林之间。   而干阳赤童在目仙人的驾驭下无限拉近视野,看到烈焰红莲之下,是呆若木鸡的……午官王! 第三十六章红莲归魏   第1967章红莲归魏   剑起红莲,负孽之火。   观河台上天下第三外楼,魏国第一得意燕少飞!   与天下名剑得意剑的主人出手相比,说自己去南边结果也出现在安邑城东边的仵官王倒是不怎么让人意外。   这得意剑的剑意,连他这个已经快要走出魏国东面国境的人都能捕捉到。对魏国那些高层强者来说,还能有什么意外吗?   仵官王说不得也没什么意外了……   卞城王远远地眺了一眼,看清了形势,便又立即按落身形,加快脚步一言不发地往远处走。众所周知,地狱无门六殿阎罗卞城王,是个心软的,实在见不得前同事死状凄惨,索性走远一点。   ……   仵官王当然不会真的呆若木鸡。   他也不知道,他在卞城王那里,已经变成了“前同事”。   只是他习惯性的脱身手法,就是留下一具尸体在原地,寻个机会与对手短暂碰撞后死去,而早早地以另一具尸体逃窜远离。敌人若是捕捉到痕迹,去追击逃窜的那个,留在原地的尸体就会“活过来”离开。敌人若是看到面前的尸体就以为这场追杀已经结束,那逃走的那具尸体就是真正的仵官王。   在以往的经历里,几乎无往而不利。   因为他留下的是真正的尸体,不是什么假死。哪怕当世真人,也看不出一个“假”字。   但他没想到,遇到了燕少飞。   一边追着他另一具尸体的痕迹,一边还一剑红莲,以如此恐怖的杀招摧毁他留在原地的尸体。   真不嫌浪费!   他这会倒不想轻易地丢弃这具尸体了,可是在红莲业火之下,也根本无处遁逃,做了一番无用的抵抗,顷刻被焚于一烬。   逃窜中的尸体正在往西边逃。   什么与卞城王各走一边、随时闹出动静分散魏廷注意力……卞城王一旦被魏廷发现,他会帮卞城王分散魏廷注意力才有鬼了!   任务要求是任务要求,实际行动是实际行动,除非秦广王时时刻刻督着他,不然休想他团结友爱。   至于愧疚抱歉一类的情绪,他从不会有。   但再不相见的想法已经消失了,他现在很想再见!此刻他很需要卞城王来挡下这个燕少飞,以及制造更激烈的动静。   单单只是与燕少飞的追逃,并不恐怖,恐怖的是这场追逃发生在魏国境内!   无声无息针对某一个人的刺杀,和大张旗鼓的挑衅一个国家的缉凶体系,这可不是一回事。真和魏廷正面对上,整个地狱无门填进来也不够。   天可怜见,他只不过是在安邑城外转悠时,于监察特殊状况、等待任务进行的过程里,憋了太多时日,一时忍不住,想要顺手进点货。哪想到才拿出一把剔骨刀,就迎来了一柄得意剑。   你是燕少飞你不早说!风尘仆仆一副远游归乡的样子,气血十足又修为不显,在那里诱惑谁呢!   多冒昧啊你!   可是仵官王在魏国西部流窜了半天,迎来愈发密集且凶恶的围追堵截,却半点没找到卞城王的踪影。   怎么个事儿?   欺压同事伱是一马当先。   同事遇险你是半点不救啊。   还有没有一点人味儿了!   眼瞅着身后的燕少飞已经迫近,前方不远处又飞起一个神临境的魏国将领。   仵官王再管不得那许多,顿时放声长啸:“卞城王你不要管我,此处我来断后,你先走便是!”   还有阎罗在此?且是屠了景国奉天府游氏满门的卞城王?   景国和魏国可是隔着长河对望,此等名门灭族之大事,即便景国有特意压制声音,也瞒不过魏国高层将领。   那堵路的魏将顿时紧张起来,迅速下令封锁各处关卡,并放开灵识,穷搜天地。   而仵官王返身翻出一把剔骨刀,面迎燕少飞而去。   一个照面,化为飞灰。   神临境的魏将仍在此处搜查,不敢放松。   燕少飞却是当空折转,自往东去。   魏国东部的一处坟山上,一座年久失修的坟茔。忽而黄土松动,一双惨白的手挖开泥土,往外伸展。数息之后,从腐烂的棺材里,走出来一个遍身黄泥的人。   活动着的眼珠子,显出了仵官王残忍冷漠的眼神。他随意从嘴里扯掉几条扭动的蛆虫,拂去身上潮湿的泥土,让自己变得稍微“正常”了一些。   本躯证就神临之后,他的选择已经多了很多。   但不同的尸体之间,“移神”依然有一定的距离限制。且在魏国这样的强国,国境内外,神意受阻,身难过境,神亦不许。这座坟山里埋着的后手,已经是他选择范围里的极限。   早在加入地狱无门之前,他就很擅长杀人,更擅长保命。   先东后西而后再东,如无意外,能够将所有的追兵甩得晕头转向。   但燕少飞显然就是那个意外。   出得坟茔后,仵官王贴地疾飞,虽不敢飞在高空当箭靶,也再顾不得匿迹隐踪。   连番两尸被焚,他清楚燕少飞必然锁定了他移神所在的躯体位置,但不知是以何种方式做到,也暂不知该如何破解。只能寄望于迅速逃出魏国境外,让境外接应的秦广王帮忙解决——   解决这种锁定,或者解决燕少飞。   这一下纵身掠地,好似飞鸟出山林,一挂黑影贯低空。恰与另一个同样贴地疾行的人,撞了个当面。   四目相对,具是勃然大怒。   好你个卞城王!   骗我往西走,自己选择了东!连同事都不信任,活该你跑路撞到我!   “好你个仵官王!骗我往南走,自己先东后西又再东!”   两位阎罗都对同事的无情感到愤慨。   但仵官王的愤慨在心里。   卞城王却是直接骂出声来,不仅骂出声,甚至抬起一脚将他踹飞。   仵官王唾面自干:“大敌当前,咱们稍后再骂。有个叫燕少飞的已经锁定了咱们,此人不除,难逃魏网。大哥,我建议咱们先把他解决了!”   秦广王是老大,卞城王是大哥,这并不冲突。   以卞城王今时今日的神魂修行,一眼就看出仵官王身上的问题所在,并指成剑,对着他遥遥一斩:“牵着你神意的东西我已斩去,分开走。”   仵官王哪里敢分开:“大哥,我想跟着你走,好贴身保护你!”   卞城王眸光一冷,迫得他霎时停步。   “跟我走我就杀了你。”留下这句话,卞城王纵身掠影,扬长而去。   仵官王狠狠地在心里骂了几句,也转身从另一条道走了。但这回多少控制了动静,没有再横飞直闯。   不多时,燕少飞横空纵野、悬停此地,在“业力”被斩断的位置稍一停顿,凭直觉在两条岔路间做出了选择。   如此疾飞片刻后。   忽然他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危险,好似天倾在即。难以描述的恐怖的杀意,凝成实质一般,如尖针扎在他的灵台!   极其强横的灵识受激而起。   得意剑凭空一竖,磅礴业力绕身而转,化成无数血色的莲花花瓣,暗转阴阳、轮换生死。在防备未知危险的同时,也构建了无限的反击可能。   但空气里只留下一个冷酷无情的声音——   “别追了。”   意外撞到了真正的大鱼!   燕少飞感受到对手已出剑,但剑锋未及身。   视野之中并无剑气,耳识所得并无剑鸣。   他却看到、听到、感受到了杀意的咆哮!   此剑一念即远。   此剑之下,身业具消!   燕少飞略一沉默,收焰回身,归剑入鞘,没有任何留恋的自返魏都。   不是不敢追,不是不能一战,是已经晚了。   除非他在感受到杀意的第一时间,不是选择防备,而是拔剑与之对杀。不然根本追不上这瞬间远去的一剑。   此剑无声无相,遁出感官,一瞬穿行百十里,此时已在魏国境外!   明明是锋锐无匹的一剑,明明穿空洞世如雷霆。但沿途的魏国人,全都没能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   人去无鸿影,剑去了无痕。   这样的剑,这样的卞城王……   大争之世,连杀手组织的门槛也越来越高。   天下英雄,果不常遂得意之鸣。   他一身简单朴素的武服,悬剑而行。   魏都之中,章守廉的死亡还未有被人发现,章守廉的八抬大轿,还在城中横行。   业火红莲怒焚地狱无门阎罗的动静已经传开,许多人都在惊疑地狱无门这次的目标是谁。也有人勃然大怒,要求立即封锁国境,彻查内外,叫那些杀手来得去不得。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燕少飞来到了大魏天子议事的天启殿。   作为前所未有的集中了朝野权力、并一意推行武道于全国的大魏天子,魏玄彻生得面容奇伟,幼时便与众不同。不仅天生道脉,文武各门功课都是皇室同辈第一,胆略气魄更非常人能比。   他的爷爷,也就是魏明帝在位时,曾与景国天子在长河会谈。魏明帝彼时带上了魏玄彻随行,景天子见这幼童生得不凡,有意逗弄,便佯作怒意,问小子为何不拜中央天子。   当时才六岁的魏玄彻说——“汝亦天子,我皇爷亦天子。魏皇子岂能拜景天子。”   此事见于《魏略》。   因为对魏玄彻的喜爱,魏明帝甚至于力排众议,废掉太子,亲手抹平了所有不安定的因素后,传位于才能并不显眼的第三子,也就是魏玄彻的生父,即魏钦帝。   而魏钦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魏玄彻为太子。后来执政也没有多少年,便主动传位。   有的人生来就是与众不同,应该说魏玄彻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在贯彻他的传奇。   自他即位以来,大魏国力蒸蒸日上。哪怕强行扭转百年之国策,举国推行武道,也并未引起太大的动荡,安稳度过了最痛苦的时期……未来足以期待。   此刻他站在丹陛之上,负手看着他的龙椅,以及龙椅后恢弘的大魏江山浮刻,只给了卸剑入宫的燕少飞,一个孤独冷峻的背影。   “燕少飞无能,未有留下刺客……”燕少飞礼道:“请天子降罪。”   “不是已经留下来了吗?”魏天子的声音很是淡然:“你焚了两具刺客的尸体。”   燕少飞没有言语。   他的得意剑,当初就是魏天子所赠。他对魏天子很是熟悉,深知天子之言,就是真相本身。天子之言既出,无论事实要怎么剖面,最后都要削成这样模样。   那么他的确留下了两个刺客。   这时殿外有个声音禀道:“陛下,提刑司还在调查,究竟是谁受了刺、或者说本来谁将被刺……现在各地都没有消息传来。”   “叫他们不用查了,提刑司力量有限,不要浪费在装腔拿调上。”魏天子道:“派人备一副棺,送去章守廉府中。也去跟皇后说一声,叫她节哀。”   燕少飞那秋刀也似的眉,略略一挑。因为章守廉这个名字,本来是他这次回到魏都,第一个要杀的人。   殿外那声音领命去了,魏天子却并不继续这个话题,转道:“你去国远行,一别数年,可有想明白什么?”   穿得简单朴素的燕少飞,在威严雄阔的大殿里,站成他自己的姿态:“没有想明白的,还是想不明白。”   “还要去想吗?”魏天子问。   “算啦。”燕少飞道。   魏天子回过身来,就在丹陛之上俯视着他:“你也是皇室血脉,正统帝裔。虽然流散多年,失了传承,毕竟觉醒了血脉神通,又有这样的天赋才华……没有想过光复大燕吗?”   昔日有大国名“燕”者,横据现世东南,镇伏祸水,势压诸邻。而竟倾覆于一旦,王朝四改,消散如烟云。   夏立之时,已不知有燕。如今夏亦亡。   燕少飞平静地道:“若我做过这样的春秋大梦,陛下难道能够放心?”   “朕有什么不放心?”魏天子淡笑一声:“魏国是一个很公平的地方,你能在魏国做出多少,你就能为自己赢得多少。   “游惊龙天资绝世,崩溃道心,自毁前途,仍然殃及家族。姜武安天下扬名,累功至勋,割舍一切仍需一斗生死求自由。朕不为此事!   “你要能借魏国之力,复兴燕国,那是你的本事。你有本事,朕就用你。本事越大,朕越重用。朕治天下,只有四个字——『唯才是举』!”   燕少飞道:“书上说,有才无德,害莫大焉。”   “腐儒之言!”魏天子一挥大袖:“天下之大,生灵亿兆,岂能人人圣贤?怀恶而能肆行者,是规不能立;无德而能为害者,是朕之过!”   燕少飞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数十年后司马衡续订《史刀凿海》之魏略,今日的这番奏对,或许会记入史册。   魏明帝以贤治国,魏钦帝以德治之。   而眼前的这位大魏天子,实在不与历代同!   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遵从本心,慢慢地问道:“陛下说『唯才是举』,草民想问……这一个『才』字,包括章守廉吗?” 第三十七章岂遂我意   第1968章岂遂我意   燕少飞问的是章守廉是否当得了一个“才”字,是否在魏天子唯才是举的范围里。   但更是在问——   今章守廉怀恶而能肆行,是规不能立耶?今章守廉无德而能为害,是魏天子之过耶?   朝见天子,面谏其非。   一直以来,被视为人臣典范。   何也?   盖因在一个执掌生杀八柄的存在面前,所为“冒犯”,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   即便是面对有着雄心壮志、很多时候愿意纳谏的天子,也有一个“讪君卖直”的罪名等着在。   历来有求名不惜生死者。但也不乏一些命保不住、名也求不得的例子。   君不见观河台上游惊龙,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一朝下野,寂寂无名多少年,而今满门诛灭,谁为言之?   燕少飞敢有此问,轻讪君名,已有取死之道。   尤其他面对的,是魏玄彻这样的、向以“干纲独断”闻名的天子。   曾经推行武道于全国,朝野反对者众,天下怨声沸反。他高举法刀,言反者无罪,行反者必杀,而举朝上下,但有告病告老皆准休,但有辞官辞将者皆放行。   一度天启殿中,朝立者数不过半。他仍然坚持。   如此天子,岂容犯颜?   但此时此刻,面对燕少飞的诘问,魏天子的声音依然平静:“章守廉的价值,并不在于他的才能。但你若因此看不到他的才能,朕也只能说,我魏国第一得意名过其实。”   燕少飞道:“当今之天下,欺世盗名者众,名过其实者多。魏国第一得意当然不应该名过其实,但具体到燕少飞这三个字,当然也可以是其中之一。”   魏天子负手于后,审视着他:“章守廉有他存在的意义,但也已经到了要死的时候,这个名声朕本来是要给你的。没有恶,哪来的善?没有素行不法,你何得侠名?不犯朕颜,伱如何称一『直』字?但想不到你经营的本事不大,惹事的本事不小。去国远行这几年,在朝中还得罪了能人,不欲你一飞冲天,先你返京之前,雇凶杀死了章守廉。”   养一个国舅给爱卿杀,以养卿名!此等器重法,史书难见。   燕少飞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回京的路上,就能那么恰巧的知晓章守廉之恶行。古来君心如天心,自然可以使各种巧合成行。   他没有问章守廉为什么到了要死的时候,天子不言,自是其事甚密。天子不言,已是给予了不言的诸多线索,但他也不去猜测真相。   丹陛之下的游侠只说道:“燕少飞如需天子留名才得以名天下,又哪里配得上陛下的等待,哪里配得上『得意』?昔我往矣,章守廉尽管刃于他人之刀;今我来归,陛下也尽管长夜登高看红莲!”   魏天子看了他一阵,慢慢地道:“去国远行的这几年,看来燕卿并未虚度。”   燕少飞道:“昔年草民与天子约,要替魏国捧回一魁。观河台上未遂愿,引为憾事,不敢惰行。”   魏天子大袖一挥:“捡来的魁名,岂遂朕意?不要也罢!要拿,就拿一个压服天下,不敢有抗声的第一魁。”   燕少飞拱手拜曰:“草民当奉旨而行。”   魏天子遂笑:“朕有燕得意,如姬凤洲得游惊龙,姜述得姜武安,而开局相似,终局必不与他们同!”   姬凤洲是统御天下第一帝国的无上天子,姜述是一生无败绩、带领齐国坐稳霸主宝座的盖世雄主。   而魏天子自比之,真是天心甚壮。   但燕少飞要同游惊龙、姜武安相比,还差一个毫无争议的黄河魁首。   他魏玄彻要同姬凤洲、姜述相比,也还差魏国成就天下霸国的那一步。   燕少飞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道:“我不知游惊龙的理想是什么,姜武安的理想又是什么,我的道路不在魏国之外,不打算再远行。燕国已经亡了,亡了很多年。我只是一个恰巧姓燕的魏地游侠,并不肩负什么旧燕荣光。如果非要说什么牵扯,大约也只是因为身上的这个神通,叫我自认对祸水有一份责任。”   祸水之活源,即是现世的负面。所谓“恶观”形成的因由,也可以称之为……“业”。   昔年燕国强盛之时,业火红莲开遍无根世界,乃人间胜景。   魏天子看着眼前的游侠儿,意味深长地道:“每一个真正的强者,都对祸水负有责任。”   ……   ……   有时候运势真的是非常奇妙的事情。   燕少飞随意选择一条路线,恰好就放过了仵官王,撞上了卞城王。   也不知是谁的运气更不好。   好在彼时的卞城王已经靠近魏国边境,果断凭杀意稍阻,剑出不杀敌,以遁在感官外的一剑,极速穿飞于人们的视觉和听觉外,直接遁出了魏国。   成功与守在国境线外的秦广王会合。   他让燕少飞不要再追,也算良言。   燕少飞若是追踪至此,秦广王是决计不会手下留情。   “怎么杀一个内府境的章守廉,动静弄得这么大?”秦广王坐在高高竖起的河堤上,面向长河波涛,时不时有高高跃起的浪花,碎在他的靴底。   而长发尽后披。   “这得问仵官王了。”卞城王走上了河堤,掸了掸衣袖,似是要掸去晦气。   说晦气,晦气就到。   仵官王拖着气息衰弱的身体,蔫在黑袍里,摇摇摆摆地走在堤坝下。有一种身心都在抗拒靠近而不得不靠近的感觉。   他在堤坝下方,仰头看着高处。以正在缓缓垂落的夕阳为背景,秦广王和卞城王一坐一站,同时回头看向他。   “哈!哈!哈!”仵官王干涩地笑了三声:“任务圆满完成,咱们组织的辉煌战绩,又添上一笔!”   但卞城王没有笑,秦广王也没有。   轰!轰!轰!   长河波涛撞雄堤,此声壮极,如擂天鼓,让人紧张。   “哈!咱们在魏国腾挪转战数千里,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仵官王开始关心同事,认真营造出一种欣慰的语气:“想来景国那边已尽知消息,不会再封锁国境,泰山王他们也可以安然撤离啦!”   秦广王温和地注视着他:“你真的很关心泰山王。”   仵官王张开双手,坦坦荡荡:“都是同事,本就该团结友爱,互帮互助。就像我今天遇到危险,卞城王也主动救了我,我非常感谢他。”   他看向卞城王,努力让残忍的眼睛变得诚恳:“卞城兄,在下感激不尽!”   “客气了。”卞城王冷冷地道:“要不是你到处跟人说我也在魏国,我估计也没机会救你。”   “还有这等事?”仵官王用瞪圆了眼睛来表示震惊:“两位是知道我仵官王的,我向来沉默寡言,勇于担责,宁默而死,不鸣而生。魏国人胡编乱造,真是毫无底线!”   卞城王不说话。   秦广王则笑着看回长河。   “话说这次任务,魏国人似乎就等着章守廉死,反应格外迟缓。要不是那个燕少飞无缘无故对我出手……”仵官王开始认真地分析局势:“咱们最近接活儿,好像一直卷进各种复杂的局里。”   “无须怨尤。”卞城王冷漠地道:“我们挣的钱里,就有这一部分。”   选择成为一把刀,为金钱所驱动。   那么不论别人如何利用,驱以何方,都是这把刀需要承受的。   “好了。”秦广王忽然轻声一笑,化成碧光一缕,一闪而逝。   只留下后半句的声音,还飘荡在河风里——“本次任务到此结束,我们下次再联络。”   仵官王又看向卞城王,发现卞城王也消失在视野里,不知走向了何方。   他一步踏上河堤,四下看了看,松了一口气,又顾盼自雄起来。   还以为要挨一顿削呢!还好卞城王不太计较,真是好人呐。下回我还敢。   独自立高堤,看长河悠悠,有无边自由。   正琢磨着要去哪个乱葬岗休养两天,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极速迫近的、令他浑身不自在的、如烈阳照雪的气息!还有一种极端危险的预感,先于这种气息出现。   天穹悄然蒙上了一层赤霞。   三十六文气之碧血丹心!   来者何人?暮鼓书院的哪位大儒?   仵官王的脑海里,这时候才惊现一个问题——在他留守魏都、搜集情报的这几天里,秦广王和卞城王,究竟干什么坏事去了?!   狗东西跑得比狗都快!   仵官王一时既惊且怒,但已来不及做出其它的反应,只能直接让这具身体还归于尸体,噗通跌落长河中。   哗啦啦,沉尸长河分鱼虾。   ……   ……   有些天没回白玉京酒楼了,生意愈发的好,开放的每一层几乎都坐满了酒客。   或许东家的短暂离开,只证明了这个酒楼有他没他都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姜望都专意修行,也常与白玉瑕和林羡切磋。   这两位都是黄河天骄,各自在修行上都有不俗创见,虽然修为不及如今的姜望,彼此探讨之时,也常能激发一些灵感。   “你对长河龙君有什么了解?”   是夜,星光如水。摘下阎罗面具的姜望,独自坐在顶楼,久违地与森海老龙开启了对话。   作为一名遨游星海的真龙,森海老龙所经历的岁月,本身即是巨大的宝藏。但经历了森海源界故事的姜望,对这条老龙怀有最大的审慎。   长期以来拒绝这老龙的任何画饼,所有的话语只听不信。只将他作为一个备用的力量源泉来使用,是一颗锁在玉衡星楼底座的“超大号星力元石”。   自他神临之后,森海老龙的价值也是飞速下降。等什么时候成就洞真,顷刻能将这老龙吸成干尸。   老龙固然焦急,可这么几年下来,也已经习惯了这小子的心坚如铁。   从苦口婆心到循循善诱,从出谋划策到拨弄情绪,从自暴自弃破口大骂,到无精打采懒得发声。   短短几年时光,在真龙漫长的生命里不值一提。但看不到希望的每时每刻的煎熬,已然让生命成为一种刑罚……   累了,爱咋咋的吧。   现在抽血都抽习惯了!   当然,说是这么说。一旦这个人类小子良心发现,肯给机会。他这位资深真龙,倒也不是不能再爬起来挣扎一下。中古龙皇尚有九子之殇,太古妖皇尚有天庭之崩,他这尊小龙,受点挫折又怎么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就比如此刻……   怎能不好好表现呢?!   “长河龙君,唔……说了解也算了解,说不了解也不很了解。”森海老龙先摆了一句挑不出错的废话,才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气试探:“怎么,结仇了?”   姜望淡淡地道:“谈不上,就是有些好奇。你不熟就算了。”   森海老龙的声音蓦地拔高:“奴颜卑骨,一河犬耳!我怎么不熟!”   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在玉衡星楼中缓缓踱步,一边勾勒道途雕琢星楼,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说说看。”   困锁于星楼底座的老龙,也在囚室之中蜷缩龙躯,左爪搭着右爪,谨慎地道:“你想了解哪些方面?”   “你了解什么就说什么,不了解的不用说。”姜望随口道。   他当然不会特意圈出范围来,因为在很多时候,问题即是提问者的回答。这是重玄胖给他留下的深刻教训。   而对森海老龙这样的老奸巨猾之辈来说,得到的信息越多,就越容易做出一些针对性的引导。   平时他都是隔绝星楼,轻易不叫森海老龙知晓现世情况,此刻也是能藏则藏。   森海老龙须得好好想想,哪些回答是有价值的,哪些废话不必要讲。   “在你们人族的历史里,中古人皇逐龙族于沧海,裂水族于长河,那是伟大的功绩。但是于我们……”森海老龙激动地道:“那是一场恶毒的背叛,有预谋的戕害。终结了远古时代的人龙共约,被无耻的践踏了!”   他激动着激动着,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那什么,胜者为王败者寇,盟约这种东西嘛,奉之如神旨,践之不如厕纸,就看谁撕得快。过去了那么久,也没什么可说。”   “说长河龙君吧。”姜望平静地道。   “敖舒意在那个群星璀璨的大时代里,不过是个不被重视的末流龙裔。中古龙皇之九子,囚牛宽仁擅乐、睚眦嗜杀喜斗、嘲风履险如夷……这些殿下虽然性格迥异,天赋不同,但哪个不比他强?”森海老龙不无恶毒地道:“他能够成为龙君,只是因为他哭得最大声,跪得最快!” 第三十八章心中净土   第1969章心中净土   森海老龙的话语,姜望向来听一成,漏九成。听的一成里,十成十都将信将疑。   此刻也不例外。   中古龙皇九子,死后尸身都能炼为永恒九镇,长久镇压长河。   敖舒意能够跟他们放在一起比,这本身就是强大的证明!   什么末流龙裔,听听也就罢了。   能够主导一部分的水族分裂,与中古龙皇唱对台戏。哪怕只是在名义上如此,哪怕只是被中古人皇烈山氏推到台面上来,亦非等闲之辈能为之。   这个号为“天下水族共主”的傀儡,不是谁都能做的。   人族所主导的现世,于修行不断推陈出新,于体制不断革新移鼎。神话时代、仙宫时代、一真时代、飞剑时代……历史驰骋了一道又一道,人族内部都在不断地变革,敖舒意却始终是这长河龙君,天下易鼎而不易水主之名,这如何是“哭得最大声,跪得最快”就能做到的?   心中不以为意,面上声色不动。姜望静静地调运着星力,等待森海老龙的下文。   “当然他也是有一点本事的。”森海老龙道:“毕竟与他同一个时代的那些璀璨星辰,渐次凋零坠落,如囚牛殿下他们,全部受戮,倒是他敖舒意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这怎么不是本事呢?”   “他似乎总是在做正确的选择。”姜望轻描淡写地道:“历史一再对此证明。”   森海老龙耷拉着眼皮:“我好像无法反驳。”   “继续。”姜望道。   森海老龙磅礴雄伟的龙躯,在逼仄的石室之中,为铁链所缚,显得紧张可怜。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仅以血脉论,敖舒意的确是真血龙族、纯血皇裔。往上甚至能够追溯到太古龙皇盘吾氏,但太古龙皇后裔何其繁多,源流分枝不可计,他敖舒意不算什么。我们龙族不重家世,重的是德行和神通。就像中古龙皇羲浑氏也不止九子,只是那九子最为秀出,得到承认。”   从姜望目前得到的历史知识来看,太古时代和远古时代都是描述上古时代之前的大时代。只是人族和其他种族对那个时代不同的称呼。   那是最长的时代,最初已不可考证。   那是最蒙昧的时代,妖族也不曾记录太古天庭之前。   至于太古龙皇其名盘吾氏、中古龙皇其名羲浑氏,这倒是姜望第一次听闻。他虽然补充了不少历史知识,甚至在妖界也没有忘了埋头苦读、增益知见,但毕竟无论人族妖族,都有意抹去龙族的存在,他没有特意去了解,很难有所具知。   但令他疑惑的是——“德行?”   无论人族历史所描述的贪婪、暴虐,又或妖族历史所记载的背叛、邪恶,再或者这位森海老龙的“光辉事迹”,都很难让人相信龙族是“不重家世而重德行”的。   森海老龙大约也觉得自己不太有说服力,低低地笑道:“我们对德的理解不同。德就是力,力就是德。有力者才有德。”   “你身为人族天骄,想必对人族各大显学都有一些理解。墨祖曾有著述——为贤之道将奈何?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让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   “所以你看,无力怎么办呢?拿什么助人呢?无力无财无道,无以称贤!”   想不到这老龙也读书!   如果说在森海源界所经历的布局,让姜望感受到了这条老龙的城府和狠辣。   这番引经据典,则是让姜望感受到了龙族作为对手的恐怖。   无论人族、妖族在历史记载上是如何攻讦龙族,但都不曾否认过龙族的强大。   曾为妖族之属,龙族就是妖族里最强的一支!后来领水族自立,竟就与妖族分庭抗礼。击败妖族天庭后,能与人族共治现世。而后水族再裂,退守沧海,还能以海族的形态,成为现世大患。   如此古老强大以傲慢闻名的龙族,也能伏低下来,虚心地向人族学习,主动了解人族显学——说句实在话,老龙说的墨家这些,姜望这个人族绝世天骄不曾读过!   潜龙之志,岂在于渊?   龙族可以把姿态放得这样低,自然是因为有登临更高处的野望。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聊过天吧?”姜望盘坐在星楼之底,星光流身如水,自有从容气度:“相比于长河龙君,我现在倒是更好奇,你在龙族是什么身份。和长河龙君是什么关系。”   森海老龙被锁进星楼底座之时,尚是道历三九一九年……姜望摘下黄河魁首不久,齐天骄赢得星月原战争之前。   可以说他见证了姜望这三年来恐怖的成长。   从一个初登天下之台就锋芒毕露的绝世天骄,到手握权柄威势滔天的列国青年军功之最,再到斩去一切孤身求道的白玉京主人……颇有洗尽铅华见本真的感觉。   太恐怖了!这种跃升速度,哪怕在他所描述的那个群星璀璨的、发生了人皇逐龙皇这一关键事件的辉煌大世,也可以称得上耀眼,绝不会寂寂无名。   “是啊,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就算养条狗,也有感情了……”森海老龙急于加深感情,话出口了才感觉不对味,暗啐了一声,尽量自然地说了下去:“彼此相熟,却还没有敞开心扉地聊过。伱对我的过去很好奇吗,小友?”   “是的,我对我的房客有些好奇。”姜望温声而笑。   “我的故事说来话长。”森海老龙声音浑厚,语速缓慢,这让他显得很诚恳:“真要认真算起来,我乃上古龙皇元鸿氏的后裔,血统高贵,生而不凡。当然,就像敖舒意一样,像我这样能够扯得上血脉联系的龙皇后裔太多,我并不能因此获得什么。   “并且我出生的时候,龙族已经退守沧海,且习惯了沧海。我完全没有享受到龙族的辉煌,只有龙族于沧海无限的责任……当然,我总是愿意承担。   “面对灾祸我一往无前,保护弱小我义不容辞。我打碎灭世惊雷,镇压永暗漩涡,守护诸方海域。我开发海兽,提升族群战争潜力,研创法术无私分享,壮大族群力量……我这样的存在,本应该证道皇主、成就龙君之尊位!”   他逐渐激昂的声音瞬间回落:“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才如我,难免遭妒。有奸贼眼红于我,潜伏多年,阴谋构陷,使我痛失大位,徒担恶名!不得不逃出沧海,流亡宇宙……”   森海老龙说的这段话,姜望是一个字都不信。   虽然他对海族所知甚少。   但『打碎灭世惊雷,镇压永暗漩涡,守护诸方海域』,好像是皋皆做的事情。『开发海兽,提升族群战争潜力,研创法术无私分享,壮大族群力量』,好像是覆海做的事情……   森海老龙真能做到这些,还至于这么多年不成皇主,跑到森海源界去作威作福?   可能这段话里唯一的真话,就是他『不得不逃出沧海,流亡宇宙』……   姜望问道:“那个奸贼是?”   森海老龙叹道:“你也应该认识,此贼名为『泰永』。”   他又咬牙切齿起来:“那本该是我的名字!”   龙盘天佛寺的泰永皇主!   姜望何止是认识?   简直印象深刻!   别的不说,就那一句『今日血染天佛寺者,自我泰永终』,哪怕是站在敌对立场,也不得不赞一声有担当。   面对人族大军的进攻,泰永主动牺牲自己,以龙血浇龙域,为天佛寺争取时间,这种表现难道不比森海老龙更可靠?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他以什么罪名构陷你?”   森海老龙冷笑道:“说我偷盗天佛宝具,简直荒天下之大谬!我又不信佛,不学佛,盗它何用?盗龙皇秘宝还差不多!呃,我的意思是,我这一生顶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岂肯断节为贼?”   看来这厮真盗了天佛宝具……   但这件天佛宝具因为某种原因被封印了,又或是森海老龙力量未复,所以不能使用?才导致没有在与观衍前辈争星君的过程里起到作用?   姜望迅速地想起来,当初他逼问燕枭关于森海老龙的种种隐秘。   燕枭哭哭啼啼地说了很多,其中有几个重点。   第一,森海老龙到达森海源界的方式,是在无法自控的情况下,直接砸到源界。至今那里还留下了一个巨大峡谷。很显然是被大敌追击,处于逃命的状态。   第二,森海老龙彼时的状态很差,躲在一颗古树里,沉睡了很多年才甦醒。靠汇聚源界生灵的信仰,而慢慢恢复,直至完成对森海源界的侵占。   第三,森海老龙在世界缝隙里藏有珍宝!   前两个和森海老龙逃出沧海流亡宇宙对得上,第三个和森海老龙偷盗天佛宝具对得上!   天佛是敢与世尊争锋,所留娑婆龙杖可以与朝苍梧剑对峙的伟大存在!   这种存在所遗留的宝具,价值无法估量。   燕枭当时说它知道老龙藏宝的确切位置,极有可能是森海老龙躲避追杀时所藏,要等到夺取玉衡后再启出。只可惜姜望一开始并不相信燕枭,后来又急于登天帮助观衍前辈争夺玉衡。到最后燕枭直接被森海老龙吞噬,却是没有机会再细究了。   这老龙早先多次引诱我去某个地方学洞真之法,莫非就是为了借那件宝贝的力量脱困?倒是可以跟观衍前辈讲一声,让他老人家搜一搜森海源界的世界缝隙……姜望如是想着,嘴上只道:“偷盗天佛宝具……这确实有些荒谬。此等罪名,其他海族是如何相信的?”   森海老龙叹了一口气:“都怪我平时太正直,刚直不阿,得罪了太多势力。那泰永又是个擅长伪饰的,骗取了不少强者信任。我怀疑,是他自己偷了天佛宝具,却嫁接恶名于我……当他们群起而攻时,我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声音变得痛苦,甚至于龙眸之中,都挤出了一点浑浊的泪光:“从逃出沧海的那一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要再做一个良善君子,宁我负天下,不叫天下再负我!所以我才变成,你后来看到的我!”   这个自辩角度倒是颇为深刻!   老龙是懂得人心的。   他在森海源界做的那些恶事,根本没有任何借口可以开脱。   索性另辟蹊径,从“恶龙为何为恶”来阐述。   一个有着悲惨往事和良善过去的恶魔,总是容易引起更多同情,迎来更多理解——都是环境令他如此,他的本性并不坏。   姜望肃然起敬:“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流亡宇宙,真是太不容易了。”   “像我们这种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总是会遭受更多痛苦。在黑暗的世界里,清白即是一种错误。”老龙哀伤地道:“我已经守不住心中的净土,彻底放弃自己,腐朽沦落了,变成了我曾经最讨厌的那种存在。但值得庆幸的是,世上还有你这样的人,始终干净的行走在世上,提醒我,我曾经向往的光明。”   姜望在心中默念,我不干净,我不干净,以此抵御森海老龙的马屁攻势。“要说守住心中净土,始终干净清白的人,我肯定算不上,这一路走来见过的也不多。但观衍前辈绝对能算一个。”   “当然。”森海老龙坚决表示同意:“玉衡星君那是圣佛一样的存在,何等慈悲,何等伟大。多亏了他,我才没能铸成大错,得以悬崖勒马!才有了跟你的这段缘分。这三年,我深受感化,在你身上找到了我曾丢掉的那些,想起了自己年少的时候,心中实在感动……”   姜望已经快要扛不住了,这么噁心的话这条老龙都说得出来。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随便敷衍了一句,努力转回最初的话题:“说起来,你既然是在龙族退守沧海后才出生,又是如何了解长河龙君的呢?”   “海族谁会忘了他呢?”森海老龙很懂事地道:“咱们说回敖舒意?”   姜望道:“我洗耳恭听。”   森海老龙轻轻歪了歪头,像一个慈眉善目的长者,在某个灯火昏黄的夜晚,给年轻人讲述他久远的见闻:“今日既然是开诚布公的聊天,我也与你倾诉了我藏在心底的故事。你方不方便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敖舒意这样的断脊河犬好奇呢?”   姜望语气随意地道:“哦,我刚收到了长河龙君的请帖,邀请我去参加他的龙宫宴。”   “龙宫宴?!”森海老龙愣了一下:“又开了?”   姜望微微颔首:“请柬上是这么说,应当不会有错?”   森海老龙本想骂一句敖河犬有什么资格代表龙族,有什么资格开龙宫宴,但话到嘴边,问道:“你打算参加吗?”   “为什么不呢?”姜望淡笑着道:“此宴聚集天下骄才,此宴陈列异宝奇珍,此宴号称『天下第一宴』,我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说到这个水君陛下呢,他的事情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他活跃的时代距今已经太久。沧海总是有一些关于他的恶语流传,但其实我自己是不太信的。道听途说,岂能为凭?我是被污蔑过的,我懂得这种苦楚。”森海老龙很不自在地摇了摇龙爪,牵动了锁链:“你真要去啊?”   感谢书友“紫金色的小叶子”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4盟!   感谢书友“风-轻扬”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5盟!   ……   起点有个515书粉节,票选网文名场面活动,每个读者每天能投三票。   票数前五十有视觉演绎哟。   我事先不知道活动,事时也没有组织,大家给赤心投了特别多名场面,票数很分散。   我看了下,现在赤心票数最高的名场面是《结为秋霜》那一章,“天不弃我大齐,生我姜无弃”。好像在第四十几名?   大家就集中一下投这个吧。   行有余力再说其它。   当然也可以完全由着自己的喜爱投。   你们所爱的也都是我所爱的。 第三十九章毋汉公   第1970章毋汉公   龙宫宴源远流长,论及历史,要在现世任何一个国家之前。   甚至人族都还没有作为一个被重视的整体概念出现,龙宫宴就已经存在了。   起先其实是一种会盟性质的宴请。   “龙君置酒,以飨天下,四方之邦,谁敢不至?”   妖族为现世之主,万界上尊。龙族乃妖族诸部第一,俨然自视为天上之天,帝上之帝。   天下万族,皆洞真方能称“真”,如真人、真妖、真魔、真王,唯独是龙族,嫡属即可称“真”。这无疑是一种强大的具现。   所谓“诸天万界,妖族御之。百种千属,真龙御之。”这不是狂妄的臆想,而是在某个时期里,龙族真切发出过的宣言。   直至太古妖皇宙钧氏的出现,祂亲手建立起妖族天庭,打破百种千属之间的隔阂,完成妖族层面的大一统。   也将龙族唯我独尊的神话彻底打破。   此后天庭共主,方为妖族之主。无论龙族还是别的什么族,都要在天庭的统御之下。   当然,若是继任的天庭共主不够强大,组建的天庭不足以压服万世,也免不得诸部动乱。历史上妖族天庭多次被击破,就是这种帝权并不稳固的证明。   宙钧氏也是有文字所载的远古时代第一尊真正意义上盖压万古的恐怖强者,打服诸天万界,按得龙凤麒麟都低头。   其出身种族已不可考,据说为了妖族统一,打破内部的种属之分,其以无上伟力,抹去了关于他种属的所有信息。   祂也在事实上成为后来绝大部分妖族都承认的共祖。   这些都见载于妖族正史《太古经传》,当然在这些记载里,龙宫宴只是作为宙钧氏丰功伟绩的背景存在。   而关于龙宫宴的变迁,则可陆续见于龙族的诸多典籍中。   如《神文水志》里,就记载了上古龙皇元鸿氏召开龙宫宴,嘉赏天下骄才,人族龙族天骄同台较技的盛况。   在龙族与人族共治现世的时期,人族顶层强者显然不可能参与会盟性质的宴请。龙宫宴在这个时期,就已经是只面向年轻天骄了。   龙族的典籍文献,有两次大规模的毁坏。一次是在远古时代,龙族主导了水族的独立,分裂于妖族之外,迎来了妖族天庭的无情镇压。一次是在中古时代,人皇逐龙皇于沧海,龙族的现世典藏,几乎被焚于一烬。   《神文水志》算是难得的保存完好的龙族典籍,具有相当的可信度。   纵观历史,可以看到龙宫宴的影响力,是和龙族的影响力息息相关的。   远古、上古、中古、近古,龙宫宴的影响力渐渐衰落,一如龙族的地位变迁。在道历新启之后,天下水族不朝龙宫、而人族天骄也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拒绝赴宴的情况……直至后来停办。   但说起天下第一宴,始终只有龙宫宴能享此盛名。   再没有哪个宴席,能有龙宫宴这样的影响力。再没有哪个宴席,能有龙宫宴这般辉煌且久远的历史。   对于现在的海族来说,龙宫正朔在东海,龙宫宴应该只有当代龙皇才有资格开启。   然而坐镇祖河的现世唯一真龙,长河龙宫之主,其名敖舒意。龙宫宴的一应传承,还真只有长河龙宫里有。   森海老龙再怎么作为沧海龙族,对长河龙君深恶痛绝,也必须要承认长河龙君的强大,远非他能比拟。背地里骂得再大声,当面也是跪姿都不敢不标准。   他真的不想以一个被锁在人族天骄星楼底座的囚徒姿态,去接受长河龙君的审视。除非姜望去龙宫宴不出手,又或出手不动星楼……但这又怎么可能?   然而姜望确然没有拒绝赴宴的理由,只道了声:“我真要去。”   森海老龙道:“如果你一定要去,我跟你讲的这些心里话,你不会跟水君陛下讲吧?”   姜望意味深长地道:“那要看伱希不希望。”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森海老龙说。   姜望无可无不可:“当然。”   森海老龙想了想:“再聊聊长河龙君的实力?”   姜望微微一笑:“我很乐意听。”   “在我出生的年代,敖舒意就已经没有再公开出过手,他具体到了什么层次,我不得而知。不过我在典籍里看到过一段记述——”森海老龙道:“在人龙战争发生之前,狴犴殿下曾对敖舒意公开喊话,要将其刑而杀之。最后在中古龙皇的干预下,此事不了了之。敖舒意至少是能够被狴犴殿下放在眼里的。”   狴犴是中古龙皇羲浑氏的第七子,主持水族刑狱,是中古时代顶级的实权角色。   这样显赫的存在,在已经撕破脸的情况下,都没能把敖舒意弄死。可见敖舒意的不凡,至少保命的本事很可观。   姜望琢磨了一阵,说道:“你对长河龙君这么有研究,我且问你——倘若我不小心得罪了他,别管是因为什么,你觉得他如果要对我出手,会使什么法子?”   庄高羡遣使赴长河龙宫在先,敖舒意重启龙宫宴送来请帖在后,由不得姜望不多想。   尤其他是知晓庄高羡身上有水族血脉的,以庄高羡之城府、杜如晦之谋略,指不定就能想到什么办法说服长河龙君。他如果真就这么问也不问,大大咧咧地就去了龙宫宴,这几年霸国王侯真就白当了。   森海老龙这回想了很久,才摇了摇头:“他不会对你出手。无论你做什么,都得罪不了他。就算万一的情况,你真的得罪他了,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他什么都能忍,他才能成为今天的他。”   很奇怪,这条老龙这番话竟然给人很诚恳的感受。   姜望淡淡地道:“如果是因为某种利益关系呢?如果他需要在我和另一个人之间做出选择?”   森海老龙表现得非常认真:“统御天下水脉的权力他都放手了,在中古人皇驾崩后也不曾掀起波澜,还有什么利益关系能让他冒险?最多就是观望罢了。   “你毕竟是在他的见证下诞生的黄河魁首,是公认的内府境天下第一。他如果就这么轻易的站位表态,不可能安稳地做这么多年长河龙君。   “他可不是一千年两千年的长河龙君,他在这个位置上度过了中古时代末期,和整个近古时代。他的定力远非你我所能想像。”   这老龙对姜望安危的担心,至少这一刻毫无虚假,他也的确认真地考量过。毕竟姜望没了,他也没了。   姜望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听进去了:“那这次龙宫宴,我可以放心参加。”   “至少在宴会期间,你不会有任何问题。”森海老龙说到这里,转道:“看来你有一个目前还对付不了的敌人……是那个庄高羡吗?”   迎接姜望陡然锐利的眼神,他扯着身上的锁链,以无害的姿态解释道:“在你引动星楼之力战斗时,那些偶然的只言片语汇聚到一起,也能让我从中猜到一点什么。”   “别瞎猜啊。”姜望看不出情绪的笑了笑。   “庄高羡不过一小国之君,鄙陋之才。小友你这样的人物,焉能被这样的俗夫绊住手脚?”森海老龙很替姜望不值:“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完美洞真之法吗?”   姜望当然已经知道,那样的方法世上并不存在,洞真只可自求。   但他语带好奇:“世上真有完美洞真之法吗”   森海老龙低沉道:“通常意义上这种方法并不存在。因为每个人的『真』都不同,世上岂有一法,能够尽善而全真?但有一位伟大存在,相信你并不陌生——毋汉公你可知?!”   毋汉公!   远古时代帮助燧人氏掀翻了妖族天庭的人皇八贤臣之一!   所谓人皇八臣,乃是卜廉、仓颉、兵武、毋汉公、风后、姞厌倏、轩辕氏,以及被从历史长河中抹去了姓名的开道氏。已经走到如今层次,有资格洞见历史真相的姜望,当然对这些先贤都有所了解。   第一位是“人皇之师,命占之祖”;   第二位是造字之祖,使普通人亦可述道,让天下人族的智慧,尽能为族群而用;   第三位号为“兵祖”,创造了兵阵之术,使凡夫气血之力,能够杀伐于超凡法术之间。真正为人族创造了以弱胜强、聚众胜敌的可能;   第四位即是毋汉公!   毋汉公最大的功绩,就是他在有生之年,创造了海量的人族功法,是后世诸多修行流派的源头。儒祖、法祖都承认在修行道路上受益于他。   《静虚想尔集》里记录了这样一个说法,据说在远古时代流传很广——“卜廉乃人皇一人师,毋汉公是人族万人师!”   与这样一位传奇人物扯上关系,再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能拥有可能。   这条老龙,真有点东西,不是随随便便诌点东西就来骗人的!   姜望的表情有些惊讶:“你们龙族对我人族的贤者,也有研究吗?”   “怎能不研究呢?都被赶到了沧海里,总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输。毋汉公的伟大,深深折服了我。我还在沧海之时,便以他为目标,想要为海族做出更多贡献,想成为海族的毋汉公……”森海老龙感慨了一番,才转入他的正题:“毋汉公在修行功法上举世无双的才华,令他成为人族修行史上源流般的存在。而他留下来的根本功法,可以让每个人都从中找到自己无限趋近完美的路。”   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足以有如此的说服力。   但毋汉公这个名字,本身即代表了修行上的无限可能。   姜望忍不住道:“你掌握了毋汉公留下来的根本功法?”   “我当然没有!”森海老龙摇头否认,但又补充道:“不过我知道一个地方,可能会有。不,是一定会有!我捕捉到了毋汉公留下来的痕迹。”   “什么地方呢?”姜望很捧场。   “是我遨游宇宙之时,意外碰到。不过当时走得匆忙,没有细究。如果你也不忙的话,我们不妨再去一探……”森海老龙愈发的亲切慈和:“你是绝世天骄,前数千年,我也是绝世天骄。你我联手,兼具人龙之长,什么样的传承参不透?等你证道真人,再放我自由,往后宇宙浩渺,你我互为道友,砥砺前行,也算不辜负了我们这几年的缘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规划得挺长远的!   “地址在哪里呢?有没有星图?”姜望问。   老龙说的这些,有鼻子有眼睛,肯定不会完全是虚构。要说不感兴趣,那是假的。但要说就这么蒙头栽进去,那就是蠢的。   “现在我肯定不能说清楚星图地址,相信你能理解。”森海老龙的眼神十分诚恳:“我希望是咱们俩一起去,不是你跟别人去。”   “我倒也不是不相信你……”姜望话锋一转:“这样,你先给我几本龙族秘典瞧瞧。”   森海老龙愣了一下,才道:“我倒也不是不愿意给你……不过龙族人族种属不同,我们的法术,你可能用不上,还说不定会产生冲突,影响你原本的修行。”   姜望只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就是参考一下而已……你不会没有诚意吧?”   “那你下来一下,我面对面的传给你。”森海老龙道。   姜望笑意温和:“你口述就行,我耳力很好,听得到。”   “念达不过一瞬,神完意满。言达过于漫长,且容易失真谬意。”森海老龙道:“我还是念达于你吧。”   姜望态度坚定:“我享受慢慢咀嚼学问的感觉,不喜欢狼吞虎咽,那样反失了求道的美感。”   “唉!”森海老龙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的诚意当然很足。只是在这里关了太多年,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什么功法比较适合你。你容我想想。”   真有意思,在森海源界一局上千年,在玉衡星楼待三年就糊涂了!   想想?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地在功法里埋刺么?   姜望倒是无所谓,反正老龙给的功法,他要么交给观衍前辈检查,要么奉献给演道台换功,他自己是绝对不会贸然修炼的。   “没事,你慢慢想。今日你对我袒露心扉,我对你也很是信任。”他语气体贴,忽又问道:“对了!泰永皇主已经战死,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回沧海了?”   “这世上可能也只有你会关心这个问题了……别人都只关心我死没死。”森海老龙有些忧伤地道:“算了,他们伤我太深。那个伤心的地方,我不想再回去了。我倒是觉得啊,跟你在一块最有意思。说起来毋汉公的功法遗留——”   姜望脸色一变,蓦地起身,消失在星楼中。   只留下一道紧促的声音在楼里——“临时有点事情,下次再聊!”   森海老龙蜷缩在逼仄的囚室,满腔肺腑之言戛然而止,只得用龙爪敲了敲地面的石板,像一个子女都已远行、独自留守乡下的老头,略显萧索地道:“没事,你忙。”   不好骗啊!   短短几年,这小子是肉眼可见的被这个肮脏世界污染了。   还是森海源界的原住民淳朴,叫老夫怀念。   ……   ……   白玉京酒楼顶层,“临时有点事情”的姜某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书桌前,牵引玉衡星力,给观衍前辈写一封星光之信。   事情当然是有的,但并不需要他如此仓促地离开,甚至不影响他先写一封信——   “前辈,久疏问候:   今日于森海老龙处有一得——森海源界的世界缝隙里,或有老龙藏宝,疑似老龙于沧海所盗之天佛宝具。   您若得空,不妨搜捡一二。若能于您修行有益,望不胜欢欣。   但需多加注意,老龙奸猾,恐有误我之嫌,亦未尝不是以我算您之歹计。   前辈智慧胜我百倍,然险心恶念难算尽,万请斟酌再三。   随信附上近期修行疑难,以供前辈检阅。请不吝鞭策,直斥我谬。   请代为问候小烦婆婆,愿她旅途愉快。   ——小子姜望,于星月原。”   突然发现,写在小说简介里的那些问题,已经全部有答案了。   历史的拼图也在不断清晰。 第四十章俊金刚   第1971章俊金刚   姜望与燕枭的对话,是没有第三者知晓的。   理论上燕枭告知他的关于老龙尚有藏宝在世界缝隙的事情,森海老龙不可能知情。   不然当初他也无法突然穿入战场,以玉衡星楼的建立,为观衍前辈加注了玉衡星辰的斗争砝码。   而且到目前为止,这件所谓藏宝很可能就是天佛宝具,也是他自己的推测。   森海老龙的布局,明显在于毋汉公的功法遗留,压根没有提到什么藏宝。应当是想以天佛宝具,作为翻盘筹码。   这是由燕枭所带来的信息差。   老龙以为姜望全不知情,姜望其实猜到了七七八八。   所以去森海源界的世界缝隙里搜捡天佛宝具,应该不是一件有太大风险的事情。   但姜望怎敢自以为是?   被锁在星楼底座的这条老龙,可从来不是什么善茬。其城府之深,用心之狠,森海源界数不尽的枉死者可以证明。   观衍前辈神通广大,尚未成就星君时,就后来居上,在森海源界的全方位斗争里,全方面的压制了森海老龙。   以观衍前辈之能,在事先知道目标,且有所警惕的情况下,断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至于天佛宝具是何等珍贵……   他倒没有什么全占全得的贪想,他永远相信自己而胜过任何器物。   退一万步说,宝贝落到观衍前辈手上,他难道借不得?   写完这封信,将它按进星光里,散入远穹,观衍前辈得暇时自能瞧见。   姜望起身下楼。   白玉京酒楼里突发的事情倒也简单。   作为前大齐国侯,在一步一步走向名爵巅峰的过程里,他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些人,伤害了一些人。   在他还是霸国王侯的时候,自然没谁敢捋虎须。在他脱齐之后,又确定了行踪,什么牛鬼蛇神,也都敢往身前转一转了。   不怀好意者,出身五花八门。夏国遗民、阳国遗民都出现过。不乏一腔血勇,不乏下作手段,也不乏来自另外一些人的试探。   当然,基本过不了白玉瑕和林羡那一关。   今日便是有一个帮厨,胆大包天地去酒窖下毒,被白玉瑕当场抓获。   平时白玉瑕也就自己处理了,这几天姜望回来,他便问了一声。姜望也借机中断了与森海老龙的对话——他对毋汉公的遗留是有想法的,但决定晾一晾这条老龙再说。   从顶楼一路往下走,到了十楼,便听到厅内有人带着几分醉意地喊:“可是剑仙人姜青羊当面?”   十楼大堂里众酒客纷纷扭头看来。   姜望愣了一下,略感恍惚。   在齐国奋斗的这几年,是他一生都不能忘却的记忆。   爵可弃,印可挂,冠冕可卸,权柄名利都能放手。   但有些痕迹是很难抹掉的。   就比如他虽然离开了齐国,还有很多人习惯叫他姜青羊、姜武安,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抹去那段经历。   而“剑仙人”这个称号,实在久远。也就当初黄河夺魁时,有人叫过几嘴。再就是荆国的黄舍利,总喜欢“仙子”、“仙子”地叫。   其实观河台之后,人们更多是称他为黄河魁首。剑挑四人魔之后,则是青史第一内府。再往后就是侯爷了。   “我倒是很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   他循声看去,发现叫停他的,是一个五官端正、略带冷感的男子。   当然是可以用英俊来描述的,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举着杯子,手肘撑在一只倒下来的酒壶上。   虽然喝了不少酒,语气有些轻佻,姿态略显散漫,微醺的表情也很真实。但你能感觉到,这个人并不会有半分醉意——尤其他喝的是神仙醉。   “都说白玉京酒楼是仙人居,你当然就是那个仙人。”此人丝毫不见拘束,一边抿着酒,一边回了姜望的话。   这人吃的喝的都是白玉京最贵的。   对于大主顾,姜东家总是要热情一些。轻笑道:“承蒙大家看得起,愿意来鄙店捧场,开心是最重要的。称呼是无所谓的事情,怎么叫都行。”   但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称呼是无所谓的事情,但是要叫对!”   说话的人坐在角落,起初并不被人注意,直到开了口,揭下斗笠,露出那颗锃光瓦亮的光头,才一下子聚拢了十楼大堂里的视线。   他面前只有一碗干净的水,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   背后还背了一卷铺盖。   长得清秀干净,煞有介事地道:“什么剑仙人姜青羊,应该叫俊金刚净深才是。”   姜望见到他便眼神欢喜,听到劳什子『俊金刚』又面露苦笑。   而这个和尚只是转头过去,看着那个喝了很多假酒的男子,非常认真地道:“别惹我师弟,我会揍你哦。”   靠窗坐着的男子放下酒杯,摊开双手,以示无害:“小圣僧是不是哪里误会了?在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这次来星月原是为了做生意……跟大名鼎鼎的东家打声招呼罢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净礼可是佛门东圣地里号称“琉璃佛子”的存在。   能让他生出警惕,认真盯梢的,怎么可能普通?   但他这么说,姜望也就这么听。   “说起来我现在也算商家呢!咱们商家讲究一个『和气生财』!”他笑着对此人道:“我最近遇到点事情,我这个朋友就是单纯的太紧张我了,对伱并无恶意,你不要见怪。”   净礼和尚是他写信叫来的。   算算时间,庄国使臣林正仁,也差不多快到象国了。   按照他之前的推断,庄高羡有一个极难解开的布局——即杀死林正仁,栽赃于他姜望。再以本国使臣被杀的名义,避开人族英雄的光环,正大光明地向他复仇。   届时请景国真人出手,或者庄高羡自己出手,都是很可行的选择。   说到底,悬空寺苦觉和须弥山照怀堵庄国的门,也只是堵死庄高羡偷偷摸摸出手暗算的可能。并不能堂而皇之地封锁庄国国境,把戒刀斩在庄高羡脖颈——玉京山绝不会坐视。   一旦庄高羡栽赃成功,满天下追杀姜望,也没谁能再说什么。   这一局最难的地方,就是不清楚庄高羡究竟是有怎样奇诡的手段。但从墨惊羽身死不赎城、罪君被墨门掳走来看,姜望出不出现在林正仁旁边,都有可能被栽赃成功。   那么此局是不是无解呢?   不然。   世上没有无解之局,只要被预知,就能有办法。这也是重玄胖要留下林正仁的原因。   这一局有个最简单的解法——那就是在林正仁出使象国期间,姜望全程证明自己并没有见过林正仁、完全没有杀人时间即可。   按照重玄胖的想法,他本来打算以大齐博望侯的名义,亲访星月原,在这里住个十天半个月的,亲自给姜望见证。看庄高羡敢不敢说大齐博望侯说谎!   不过姜望考虑到重玄胖修行在紧要关头,选择了给净礼写信,让他来白玉京酒楼住两天。   一来净礼的身份也很有说服力。   二来在世俗认知上,净礼怎么都比重玄胜更有可信度。几乎没人会相信净礼说谎,也大概没人会相信重玄胜诚实……   “没关系。”坐在窗边的男子很见修养:“我不请自来,又冒失开口,小圣僧警惕一些也是应该的。”   “开酒楼本就迎客八方,欢迎大家不请自来!”姜望本想说你这桌的单,我替你买了,就当交个朋友,念及此桌价格甚高而决定先不交朋友,笑道:“未知阁下大名?咱们今天就算认识了!”   靠窗的男子微微低头,礼节十足地道:“我叫戏命。”   净礼本来就在星月原晃悠呢,暗中保护他亲爱的师弟。收到信后卷起铺盖,屁颠屁颠就上了门。就是感觉到这个靠窗的家伙很有威胁,才默默地替师弟盯住。   此刻咕噜咕噜喝了那碗水,拿起馒头起身道:“好了好了你们也认识了。”   他快步走向姜望:“师弟你是不是有事要忙?先忙你的。”   姜望便对这个名为戏命的商人拱了拱手:“那我先走一步,戏兄请慢用,白玉京欢迎你每天都来。”   戏命微笑着举了举酒杯,并不说别的话。   姜望和净礼并肩往楼下走。   “你怎么还带了铺盖?”姜望有些好笑地问。   净礼斯斯文文地咬着馒头,像个秃头的仓鼠,眨了眨眼睛:“不是说要在你这里住一阵吗?”   姜望嚣张地道:“我开这么大一个酒楼,日进斗金,这么富有,还能短了你的铺盖?”   净礼只是嘿嘿一笑,凑到他耳边传音道:“师父说了,偷偷摸摸靠近你的,都是坏人,叫我随便揍,准不会错。那个叫戏命的,指定不是好人。你可得长点心眼啊,你太单纯了!”   姜望施施然下楼:“你放心,我会多加注意的。你也要多小心啊,别什么都听,你师父老是骗你。”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净礼瞪着他:“师父才不会骗咱们呢!”   “好好好。”姜望连忙道歉讨饶:“我口误,说错话。”   净礼并不会真跟自己的师弟生气,又笑嘻嘻地道:“师弟,你的酒楼好大啊,你真有生意头脑!我住哪个房间?”   姜望随口道:“你跟我住。”   净礼笑得愈发灿烂了:“好嘞!”   两人下到一楼。   白玉瑕坐在柜台后面闷头算帐,置一群大姑娘小媳妇的秋波于不顾。   林羡正在后院劈柴,裸露的肌肉线条,有一种敦实的美感,再配合他年轻朝气的脸,格外有种反差的魅力。身后竖一块木牌,上书“茅厕不在此处,楼上另有空位,菜品请问后厨,酒水跑堂会送。”   一些个珠光宝气的大婶,老是走错路走到后院去。他不胜其扰。   那个下毒的帮厨被捆在柴房里,等着姜望去发落。   姜望正要过去瞧瞧那个可怜的杀手,但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日子,门口恰巧又来了一位访客——或者说,此人已经在楼外街道徘徊了许久,一见到姜望,便立即走进来。   这是一个瓜子脸儿、面容非常精致的女子,身穿束身武服,像一支挑起来的玉荷,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亭亭玉立。   但腰间悬着的双剑,以及眉宇间的坚决,又让她带了一点美丽的杀气。   “武安……姜先生!”她如是招呼道。   姜望扭头看向她,表情有些疑惑:“……你是?”   面容精致的女子,并没有什么受伤的表情,而是主动往近前走,态度端正的准备介绍自己。   她当然对姜望的模样印象深刻,因为他们曾经奔赴同一个战场,站在敌对的两方,而姜望的表现在整个战场上最为耀眼。   姜望也理所当然地不记得她。   因为她并没有与他交手的资格。   那一场战争是星月原之战。   齐景两国天骄,以象国旭国为兵器厮杀。   她是象国大柱国连敬之的女儿,象国天骄连玉婵。   她往前走,而一个干净清秀的和尚背着一卷铺盖拦住了她,表情十分警惕——“你有什么话就站在那里说。”   净礼一边如临大敌,一边对身后的姜望道:“师弟,师父说了,对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尤其要警惕,她会坏了你的佛心!”   柜台后的白玉瑕,眼睛还瞧着帐本,但记帐的毛笔已经停了下来。   姜望有些无奈:“我本来也没有佛心啊净礼师兄。”   连玉婵十分的懵,但象国靠近星月原,多少也有耳闻琉璃佛子之名。便站定身姿,对姜望道:“我乃连玉婵,家父是象国连敬之。曾与先生在战场上照过面。”   姜望『噢』了一声,随口道:“按照星月之约,象国人是不得踏足星月原吧?”   “所以我现在已经不是象国人。”连玉婵抿了抿唇,心中或许有千想万想,最后只是直接地道:“我今来白玉京,是想要拜在先生门下,诚意侍奉先生。”   庄国使臣林正仁已经到了象国,这是道属国内部的交流,且庄国在道属国的排序现在高于象国,又有玉京山的许可,象国并不能拒绝这种交流。   但庄国使臣在抵达象国之前,就先一步提出,要在象国召开一场文会,讨论枫林城生灵碑碑文的文学意义。并且暗示,要在这场文会里,强化庄天子在枫林城祸事里的丰功伟绩,引导并传播姜望与白骨道的关系……   象国怎么敢做这柄刀!?   今日之姜望,哪怕只是独身一人,对象国来说就已经是非常需要忌惮的人物。因为他已经完全可以做到一人灭国!   象国并无能力建设覆盖整个国家的护国大阵,也很难有办法让姜望陷入大军之围。   整个象国,唯一能够对姜望造成威胁的,也就是供养在万和庙的巨象圣灵“颂善”。此尊圣灵有接近洞真强者的力量。   但以颂善的笨拙和温吞,真能阻止得了姜望的破坏吗?   星月原之战的失败,让象国人至今还在咀嚼伤口,未能走出伤痛。   而在那场战争中,几乎主导了两国天骄胜负的,恰恰是这个跑到星月原开酒楼的姜望!   连敬之的女儿连玉婵的到来,无疑是象国态度的昭显。   他们无法拒绝庄国在道属国体系里给予的压力,但也绝不想与姜望为敌——而连玉婵,就是这份诚意。   这是大柱国之女,象国第一的天骄! 第四十一章星图玄构   第1972章星图玄构   “我不答应!”净礼大声地说。   这个女人太歹毒了。   摆明了要坏师弟的佛心,阻碍师弟的大道,他这个做师兄的,岂能袖手旁观?   但他听到身后师弟的声音道:“如果玉婵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住一阵好了。”   “师弟!”净礼转回头去,投以受伤的眼神。   他怎么不懂师兄的苦心呢?   姜望伸手拍了拍净礼的肩膀:“好了小师兄,这事情交给我处理。”   声音温和,但态度却是很明确的。   连玉婵不像白玉瑕是真个决心弃国,也不像林羡已经无人引路,把她收归门下是不太合适的,但留下来做个见证却是没什么问题。象国不想得罪他,他也没有到处结仇的想法。   彼此保持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很好。   净礼眨了眨眼睛,略显委屈地道:“好的吧。”   “蒙君不弃,玉婵可以——”连玉婵本想说自己可以做个护卫,但想一想在这个酒楼好像也没谁需要她护卫,想说下厨帮忙,又确实没那个手艺,最后道:“端端菜什么的。”   姜望温声道:“如果这是让你比较自在的工作,那就没关系。”   在来星月原之前,连玉婵的心情其实是较为忐忑的。   她见识过曾经大齐第一天骄的风姿,那些光辉事迹也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但并不曾真正接触这个人。不知相处起来是什么感受,会不会盛气凌之。   此行姿态甚卑,是为国而卑。   她连玉婵本心清傲,楼外徘徊许久,只是为了国家安稳,不得不来。不知自己会面对什么。   但这一刻骤然放下了心。这位起时掀起天下波涛、隐时也有四方云动的绝世天骄,并非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言行举止相当自我随性,但自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莫名的可信。   “那以后就跟着东家做事啦。”她莞尔一笑,绽如荷花,看呆了不少酒客。   “工钱什么的你回头跟白掌柜商量就行。”姜望淡笑着往后院走。   白玉京酒楼的大东家,要去处理那个可怜的杀手了。   且看是哪家的杀手,专业水平这般粗糙。   净礼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弟身后,连玉婵也好奇地跟着后面走。   白玉瑕招了招手,喊一个伙计替他坐在柜台后,也施施然起了身,自往后院去。   后院劈柴的裂响,是恒定的一声。   每一声的间隔、音量、音色,都完全相同。   懂行的人知道这有多么难得,因为世上不存在完全一样的木头。这意味着林羡的每一刀,都需要在接触木头的一瞬间,就做出恰到好处的调整,才能让一切都如此统一。   他是如此地专注,每一刀都像在斩毕生之敌。   在这种近乎恒定的裂响里,被锁在柴房里的那名小刺客,精神压力可想而知。   当柴房门打开,外间的光照猛然撞进里间,砸在脸上。满脸横肉的韩绍,猛地紧闭双眼,而后才缓缓睁开。   死期将至,他总得看看仇人,带着怨气诅咒一下什么的。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张异常年轻的、温和清秀的脸。   在此人身后,有一个面容精致秀丽的美人,还有一个肤白如玉的俊秀男子。但很明显的,都以此人为主。   这就是姜望了吧?他想。   然后他听到这个人这样问——“你为何来刺我?”   为何呢?   韩绍想了一想,猛地愤怒起来,猛然往上冲:“伱还敢问为何!?”   但根本……动弹不得!   甚至于面前这人都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院里正在劈柴的那个男子,投来了一个眼神。   一个眼神就叫他动弹不得!   韩绍僵在那里。   然后姜望慢慢蹲了下来,平视着他:“我难道不该问为何吗?”   韩绍咬着牙道:“我乃大夏吴兴府人士,姓韩名绍是也,你现在可知道了?!”   姜望自然是知道了。   现在是道历三九二二年,世上已不存在夏国。   齐伐夏,是并土之战,求的是长治久安,对百姓不说秋毫无犯,也是刀兵不加。降者皆免罪,顽抗也能宽待。   但有一路例外,即田安平所部。他连齐军的性命都不在意,怎会在意夏国人的性命?田安平阵杀触公异一战,十万大齐郡兵死了九万。齐人之恨,要向谁纾解?   战后的吴兴府满目疮痍,是夏国诸府里被破坏得最彻底的一府。若非贵邑城破得及时,夏皇投降够快,吴兴府只会更惨烈。   虽然不见于军报,也在故夏境内封锁了消息。   但身为吴兴府人士的韩绍,究竟经历了什么,也大略可以想像。   可问题是……在齐夏战争里,吴兴府属于北线战场,前武安侯是在东线战场驰骋,这根本挨不着呀!   姜望并没有这样说。   齐已灭夏,不忘故国的夏人来寻仇,这道理他认可。   经历了痛楚的夏国人,把帐算在他这个齐夏战争里军功仅在曹皆之下的人身上,他并不抗辩。   他只问道:“那么韩绍,你是为谁来寻仇呢?为夏国,还是为你自己?”   韩绍咬牙道:“为夏国又如何?为自己又如何?”   姜望淡声道:“试问今日谁能代表夏国?夏皇、岷王,还是你?如今夏皇是安乐伯,岷王是齐上卿。你为的夏国,在哪里?”   韩绍一时无言。   安乐伯为夏皇时,丧心病狂到引祸水覆国。安乐伯为安乐伯时,乐不思夏。叫夏人如何念夏?今日之大齐南疆,不说歌舞升平,也可以说得上一声政治清明。苏观瀛师明珵一文一武,把南夏治理得极好。夏人并不思夏。   韩绍其实从来都明白,他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他怀念的也不是夏国,而是自己和夏国一起被毁灭的生活。   姜望又问道:“如果是为你自己而寻仇,伐夏将领那么多,你为何偏偏找我?”   韩绍恨恨地道:“你最有名了。而且你不在齐国,杀了你我还有机会跑。”   白玉瑕忍不住笑了:“还蛮有道理的。”   “真不知道说你蠢好,还是说你聪明好。”姜望摇摇头:“说你蠢吧,你跑来行刺我。说你聪明吧,你跑来行刺我。”   韩绍怒道:“要杀就杀,别说些我听不懂的!”   姜望笑了笑,伸出一根食指,轻轻一划。   韩绍立时血液滞流,呼吸停顿,意识沉沦!   在无限坠落的恐怖深渊里,他哀伤,痛苦,遗憾,但都消散。就这么,就这么死了,像蚂蚁一样——   他蓦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才发现自己还活着!   身上的绳索也被割开,被那个劈柴的一个眼神就加身的束缚,也已经消散了。   他看到姜望把头一摆,很随意地说道:“走吧。”   韩绍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战场上各有其份,不必说本心如何。脱下甲冑我事事只求顺心,也懒得挂怀什么旧怨。今天恰好心情不错,就放你一马。”姜望迳自起身:“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好好珍惜你的新生。我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下次别再来送死。”   他不再管这个故夏遗民,带着净礼和连玉婵离开了这里。   林羡继续劈柴,白玉瑕打了个无聊的哈欠,自去后厨巡视了。   一时竟无人理会韩绍,他作为一个被俘虏又释放的刺客,呆呆地坐在柴房的地上,愣了很久。   且说解决了这件小事,姜望带着两个人又往顶楼走,随口道:“去楼上看看住的地方吧,接下来这阵子,咱们就都在一起修行。”   他着意看着连玉婵:“等什么时候事情解决了,你再回去。”   连玉婵自然听得明白,所谓事情解决,是指庄国使臣离开象国。   她有心问一句东家为什么不斩草除根,杀掉那个夏国人,但最后只“嗯”了一声。   三人上楼去,脚步声渐趋于一。   走到四楼的时候,正巧那个叫戏命的结帐下楼,对姜望点头致意。   楼梯很宽敞,容得下五人并行,差不多就要错身。   姜望笑意温和,戏命醉眼微醺。   净礼认真地瞧着戏命。   连玉婵不知此人是谁,腰间双剑不知为何颤动,抬手按住了。   姜望忽然问道:“戏兄,何妨顶楼一叙?”   戏命顿住下楼的脚步,很有些意外:“方便吗?”   姜望抬手指着净礼,一语双关地笑道:“此即方便之门。”   方便之门这个词语,原本就是说佛教指引人入教的门径,后来才演变为给人方便的门路。   戏命微微一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四人上楼,直接到了顶层。   姜望寻出来几个蒲团,请三人坐下。这间他平时打坐修炼的房间空空荡荡,并无什么装饰,团坐了四人,也绝不拥挤。   “戏兄这生意是近期都需要在星月原么?”姜望问。   戏命盘坐的姿势很正统,板板正正,一丝不苟,闻言笑道:“差不多。”   他的笑容给人一种明明不爱笑但又笑得很标准的感觉,嘴角的弧度都像用尺子量过。   姜望出人意料地道:“那你这段时间不妨就住在白玉京,咱们还能一起讨论修行。”   戏命很惊讶:“姜兄认识我么?”   姜望道:“在今天之前,并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那你……”   “这正是我邀请你的原因。”   庄高羡派出林正仁为使者,钓姜望出手的计划,一共有三步——先召开讨论生灵碑碑文的文会,再开启祭祀枫林亡者的法会,再是作践宋姨娘遗骨。   这是林正仁透露过的。   只要姜望能够忍住一口气,这些事情都于他无伤。   而他所推断的庄高羡以庄国使臣的生死来构陷之局,只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没有时间击杀林正仁,此局不攻自破。   悬空寺琉璃佛子一天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够不够证明?   你庄国使臣正在拜访的象国的大柱国之女,一天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够不够证明?   一个商家的、此前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又能引起净礼警惕的强者,时不时就来白玉京打坐修行,够不够证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有人亲眼看到姜望杀死林正仁,那都不能作数!   庄高羡若要强行栽赃,除了暴露自己的手段之外,将毫无用处。   至于戏命这个人所来为何,究竟有什么目的,姜望现在并不关心。   戏命笑了笑:“你就不担心,我就像小圣僧所担心的那样么?”   “你真的是来做生意的吗?”姜望问。   戏命答道:“我真的是来做生意的。祖传的生意。”   姜望温和地道:“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雠,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着办。”   “那是不是应该正式认识一下?”戏命问。   姜望道:“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   戏命若有所思,最后道:“那就再等等。”   “怎么样?决定了吗?”姜望道:“房租可以给你算便宜点。”   戏命大概没有想到还要算房租,愣了一下。   姜望又补充道:“你在哪里住不是住呢?”   这倒是有道理的。   戏命便礼貌地道:“那就麻烦了。”   “不麻烦。”姜望语气轻缓,眼神真诚:“你的房间在隔壁,出门右拐,缺什么可以去问白掌柜采购。他是个公道人。”   “……行。”戏命不愧是来路不明的大人物,听到还要采购也不拖泥带水,起身便去了。   姜望意态从容,又对连玉婵道:“你的房间在左手边,不妨先去看看,缺什么跟白掌柜说一声就好,他会为你准备的。”   连玉婵也礼貌地谢过,起身离开。   偌大的静室里,便只剩姜望和净礼。   两人四目相对。   净礼和尚给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姜望点了点头。   净礼直接把背后的铺盖解下来,利落地开始铺床,一看就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也是,苦觉收拾自己都收拾不明白呢,整天穿得破破烂烂的,要他娇惯净礼,也实在为难了些。   姜望伸手拦道:“小师兄这是干嘛呢?”   净礼纳闷道:“我问你咱们是不是住这儿,你不是点头了吗?”   姜望『嗐』了一声:“我以为你问我对戏命的安排呢……这是咱们打坐修行的房间,住的地方白掌柜会让人收拾的。你的铺盖先放一边吧,回头还要带回悬空寺吗?”   净礼纠正道:“是三宝山。咱们的东西,一针一线都不能让人占了便宜,这是师父说的。”   姜望点头赞道:“苦觉真人能够洞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净礼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对戏命的什么安排?我去把他套起来吗?”   姜望连忙拉住:“不是,不是,算了没事!你就当他是个路人就好了。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该修行修行。”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坐正,说修行便修行。   总算默契了一回。   ……   ……   这几天姜望总是显化神魂在玉衡星楼中打坐,森海老龙总是来聊天。   双方好像因为前次的敞开心扉,而变得亲近友好了许多。旧日恩怨皆如云烟,两位有大肚量的,都不计较了。   成道之机被毁掉算什么?让给观衍不也挺好!   险些被夺舍算什么?不是没夺成么?   一人一龙相谈甚欢,交情渐笃。   又何尝不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呢?   但不够默契的是,姜望好像并不在意毋汉公的传承,提都不曾提一嘴。净是关心些历史典故,龙族秘辛,中古龙皇羲浑氏与人皇烈山氏的爱恨情仇……   俺老龙又不是个说书的!   终究是关心人族天骄的成长,期待姜望的未来,森海老龙以拳拳之热心,再一次主动提及:“说起来毋汉公的那个传承,我真的觉得很适合你。你这么天才的天才,你这么完美的履历……若不完美的洞真,实在也太可惜了。”   姜望叹了一口气:“我是个脚踏实地的人,神临都远未走到尽头呢,洞真的事情还远。回头再说吧!”   森海老龙苦口婆心:“脚踏实地是好事,但有时候也要未雨绸缪。岂不闻『临时抱佛脚,佛给你一脚』,事到临头,你还来得及吗?”   姜望若有所思地道:“我更相信撑天之木,自抵风雨。这样,你再传我几部龙族秘法,让我夯实一下基础。”   森海老龙哭起穷来:“我刚直不阿,两袖清风,又早早地被赶出沧海,哪有多少积累?你又已是神临境的修士,眼光颇高,我已经给了你一部瞳术,两部神魂秘法,四部五行法术……”   太虚幻境演道台已验过,确实质量不俗,兑功可观,老龙竟没动什么手脚。要不然姜望也懒得再伸手。   “哦,这样。”姜望叹息道:“可惜星空太远,路途险恶,容易迷失。我战力低微,实在害怕出什么意外啊。要不然等我洞真再去吧?那时候应该更有把握?”   “洞真的基础没打好,洞真之后可是无法再弥补。我当初就是因为基础不够牢固,才被泰永那奸贼驱逐,后来也因此争不过观衍星君。你看,一步落后,步步挨打。”森海老龙非常为姜望着想,在拿自己举例之后,又道:“这样,我这里还有一部龙族星图玄构古法,乃上古龙皇所传。你学了之后,在宇宙之中就不会再迷路了。我当初能够找到玉衡,能够定位毋汉公遗留,就是靠的此法。”   姜望绝非贪得无厌之人,也很照顾森海老龙的感受,很用力地推辞:“虽然学了之后我确实敢出发了……但这么珍贵的法门,不太合适吧?”   “以咱们俩的关系——”   “那就多谢了!”   第一件事,终于三万均订了,里程碑加一。这都靠大家口耳相传。感谢!   第二件事,那个网文神场面是前三十才有演绎欸。现在掉到三十多名了,大家集火一下姜无弃的“结为秋霜”吧。   在书评区置顶帖《天不弃大齐,生我姜无弃》可以直接点进去投票,每天都能投三票。 第四十二章在商言商   第1973章在商言商   又是寻常的一天。   白玉京酒楼生意兴隆。   连玉婵勤勤恳恳地端了一个时辰的菜,便上楼来。   绕过坐在十楼楼梯中间、宝相庄严的净礼和尚,路过十一楼正在吐纳的白玉瑕,径上顶楼去寻姜望。   姜望在书房。   靠在临窗的躺椅上,沐浴着阳光,优哉游哉地看一本书。   连玉婵轻轻敲了敲门,便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很是闲适的东家:“到时间了。”   姜望『噢』了一声:“读完这页我就过去。”   连玉婵当然知道东家敏而好学、手不释卷,毕竟每天都能瞧见他读书。现在也算相熟了,便略有好奇地问道:“侯爷……东家读的什么书?”   在星月原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但还总是会不小心叫出『侯爷』。身在象国,实在很难不对『武安侯』印象深刻。   姜望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书往上一抬,叫连玉婵看得清封面。   “《万世法》?”   连玉婵读了出来,立时肃然起敬。   这可是法学经典!   东家曾是列国年轻一辈军功第一,兵略肯定没的说。又与琉璃佛子净礼交好,同吃同住,佛学底蕴也深。那青崖书院的许象干与之并称双骄,儒学也当难不倒他。现在竟然还涉猎法家学问,可真是个全才啊。   白玉京酒楼的东家云淡风轻:“此书名为《万世法》,通篇说的却都是无万世法。是一部能把法条讲得很有意思的经典,我是常读常新呐。秦国的卫术也非常推崇这本经典,多次在公开场合引用。”   “是啊。”连玉婵感慨道:“《万世法》是中古时代法家集大成者薛规所作。他第一个站出来说法祖所定之法,已经不适宜于时代,掀起法学变革。打破了崇古的风气,奠定了法家『革新』的基调,也成为后世治学的典范。我父亲常说,这部《万世法》,每一个有志于法学者,都不能不读。”   好家伙,象国这么小一个国家,读起书来也要这么拼的?   《万世法》竟是连家的家学。   象国大柱国连敬之不是兵家的吗?!   姜某人默默地把书本放下了。   而连玉婵还在积极地讨论,与知己共鸣:“卫术那也是法学大家,秦法的代表人物。据说是卫幸的后人,中古时代卫幸与薛规辩法,三论三败,以致道途崩溃,未能超脱。他的后人却能学于薛规,可见器量!想不到东家对卫大家也有了解,真是学识渊博啊。”   卫幸这个名字好耳熟!   姜望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抓耳挠腮地想了一阵,终是放弃了,苦笑道:“我哪是学识渊博啊,不过是自知不足,奋苦弥补罢了。”   连玉婵毕竟不是重玄胖、许高额这些损友,姜某人也不好意思继续高抬自己。诚恳地说道:“我出生在一个不甚繁华的小镇,那里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不知道超凡为何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那个镇子。   我的父亲待我很好,使我衣食不缺,教我诚实做人。   我呢,从小喜爱剑术,梦想就是御剑青冥、自在飞天而已。父亲从来不说我痴心妄想,不说我们出身寒微,不要做梦。只告诉我如果是真心喜爱,那就要努力,要坚持。   但他也就是卖卖药材,懂一些草药,对修行一窍不通。花大钱给我买了几本剑谱,再亲手给我熬点跌打药膏,也就是他能做的所有了。   我无名师教授,无名谱能学,也只会埋头苦练,自己反覆琢磨。   家里除了几本识字的蒙书,几本药材图解,也没什么书可以读。那时候我也不爱读。百无一用是书生嘛!   现在经历了一些事情,走了一些弯路,也已及冠,算是长大成人。面对天下英杰,常常自惭形秽啊。玉婵姑娘你说卫幸,我不知道卫幸是谁。卫术这个名字,我也只是在史书上见过。   我走遍万里路,眼界仍然不够开阔,常有见浅识陋之憾。只恨时间不够多,一刻不能掰作两刻用。也只能勤而学之,苦而练之,时时补充知见,免我故步自封,最后为天下所弃。”   连玉婵一时动容。   她心中感佩,但无言语能达。   说起来她连玉婵也是天之骄子,象国第一的人物。但也常有出身之囿,自觉若生于万乘之国、鼎盛之家,不应止步于此,也当能争名黄河。   可论及出身,她从小读着百家经典长大,《万世书》只是其一,姜望却只能简单地认个字。她的父亲是大柱国,神而明之,文武皆通。姜望的父亲是小小的药材商人,只有一些朴素的人生道理。她从小遍学名师,姜望只能翻烂几本无名剑谱。   但今日是谁称名绝世,谁为盖世英豪?   姜望纵算死于今日,也已经能够名留青史。而他还在砥砺前行,奋苦不息。   连玉婵啊连玉婵,焉能自怨复自艾?   每日巳时,是白玉京酒楼众人聚在一起讨论修行的时候。通常是姜望或者净礼提出一个值得思考的修行问题,然后大家一起集思广益,碰撞灵感。   租住在这里的戏命也会参与,一场不落。   白玉瑕常戏言,此乃天下第一楼之会。   以菜品来说,白玉京酒楼虽然请了不少大厨,但基本都出身于各个小国,在天底下也根本排不上号。   以酒水来说,白玉京酒楼只宰有钱人,对普通酒客还是很厚道。但档次肯定是不存在的。   但若以酒楼人才来论……完全称得上天下第一楼!   姜望乃是大东家,主打一个放权。   黄河天骄白玉瑕主管酒楼大小事务并管帐。   容国第一天骄林羡劈柴,兼酒楼打手。   象国大柱国之女连玉婵端菜,兼东家侍女。   悬空寺小圣僧净礼和尚……在白掌柜的撺掇下,开通了酒楼副业。   他坐在十楼至十一楼的楼梯上,两侧各竖一幡。   左曰:琉璃佛子。   右曰:诚意开光。   你还别不愿意。   他一天只接十单,接完就卷幡回楼上打坐。   只有酒楼超级贵宾,从一楼吃到十楼,在十楼奢侈消费过的客人,才有机会通过抽签获得名额,才有来花钱开光的资格!   开光无拘物品,佛曰众生平等,什么东西都能拿来开一下。   实在没有带,酒楼这边也有各式各样的纪念品。   当然,售价不等。   酒楼的生意是一日好过一日,大家的修行也都有进益。   对于与会的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段难得的快乐时光。没有勾心斗角,不存在倾轧愤怨,大家就是简单地工作,简单地生活,简单地修行。   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简单并不简单。   巳时修行之会结束,午时又迎来酒楼生意的高峰。众人散去忙碌,姜望继续修行。   戏命今天没有走,他一丝不苟地坐在那里,看着姜望道:“你每天就这样生活吗?”   姜望一边调理道元,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怎样生活?”   “修行,修行,修行,讨论修行,还是修行。”戏命道:“这是我这几天所看到的。”   姜望略想了想:“好像是这样。”   他屈指弹起一缕玉色的剑气,那是白玉瑕的切玉剑指:“伱说我刚刚破解这道剑指的方法,是否不够简洁?我总感觉忽略了一点什么。”   戏命很有些无奈:“……也许你没必要严丝合缝地破解,在第二指的时候破他灵台即可。他的修为不够,在这里留了空隙。”   姜望又弹起一缕雪色的剑气,与那缕玉色剑气互斗,很是专注地道:“若是他的修为够了呢?”   戏命直接道:“压迫他,让他第二指杀气更烈,第三指就很难衔接上,那时就是另一个机会。”   “切玉剑指的确是一门非常考验精细控制的杀术。”姜望看着互斗的剑气目不转睛:“你有一种很直接的思维,这非常难得。”   戏命淡淡地道:“你在想怎么切磋,我在想怎么杀他,仅此而已。”   姜望手掌一握,将两缕剑气都握碎在掌心,慢慢地扭过头来,看着戏命那张有些冷感的脸:“为什么你要想怎么杀他呢?”   戏命平静地道:“这是我的思考方式。”   “你的思考方式很危险。”姜望道。   戏命道:“所以我叫戏命。”   “一直忘了问了。”姜望道:“你来星月原,是做什么生意?我看你每天午出晚归,很忙碌的样子。”   戏命嘴角泛起并不真切的微笑:“不等我自己找合适的时机了?”   姜望耸了耸肩:“我这个人,什么都看心情。近来尤其如此。”   戏命用一种笃定的语气道:“你不怕危险,但你怕你的朋友遇到危险。放心,我对白玉瑕没兴趣。”   姜望道:“有时候人们对危险有不同的定义。所以你对什么有兴趣?”   “我还是回答你前一个问题吧。”戏命说道:“我来星月原,负责的是千机楼的生意。”   姜望叹了一口气:“我还真以为你是商家的,那样我们还能多聊聊。”   戏命语气轻松:“也差不了多少,我常年做生意,不弄那些机关。并且,我家钜子都被称为铜臭真君……世上没有比钱更纯粹的东西了,可见商家正统在钜城。”   千机楼正是当今之世排名第一的商阁,其背后站着的,正是墨门。   它是钜城的产业,所以才有那源源不断的奇珍,各式各样的傀儡,满足各种需求的机关……   墨家钜子钱晋华被称为铜臭真君,这本是蔑称,指他悖逆了墨家的道路,违背了墨家传承久远的精神。   按理说是他人打击墨家门徒的好武器。你家钜子都不够纯粹了,你又是什么墨家?   但戏命这反以为荣的姿态,确实是让人没法以之为伤害。   当然,姜望也不关心这些,只问道:“你和戏相宜是什么关系?”   前年在不赎城外遇到的那个少女,一眼就看出了如意仙衣的不凡,欲重金购之。后来自己果然从如意仙衣里获得了传承。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脸涂油彩的短发少女,是墨家的天才少女,是墨家真人级傀儡明鬼的操纵者,也是擒走了凰今默的两尊真人战力之一。   而他至今不知道,大师兄祝唯我去了哪里。   他托了太多人问过,全都没有答案。他查过太多线索,最后都证明无关。薪尽枪已经请廉雀帮忙修复,但那个寒星破晓的骄傲男子,始终音讯全无。   和戏相宜那一次错身而过时,他不曾想到,被他遗留在身后的不赎城,从此土崩瓦解,不会再见。   戏命沉默良久,道:“我把自己当做她的兄长。”   “当做?”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她是个孤儿,我也是。”   “所以你来酒楼的目的是?”姜望问。   戏命道:“我确实是刚好来星月原办事。听她说见过你,还想要买你的如意仙衣来着,我就顺路来看看……或许你现在愿意卖了吗?她是个非常纯粹的孩子,对如意仙宫的传承没有兴趣,只是好奇这件仙衣的制作方法。我会给你一个合适的价格。”   姜望看着他,慢慢地说道:“前年在不赎城一战后失踪的祝唯我,是我的大师兄,是我一直以来敬佩的人。被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擒走的凰今默,是我的师嫂。”   戏命道:“她杀了我墨家的天才人物墨惊羽,天工真人只是带她回去调查。”   “两年了,调查出什么结果了吗?”姜望问。   戏命道:“还在调查。”   姜望举起手道:“用我姜望之名发誓,墨惊羽之死和凰今默、祝唯我无关。祝唯我杀的人,绝对不会不承认。”   “我相信你。”戏命认真地看着他:“但我相信你没用。”   姜望放下了手,这话的确是不必说的。当初在不赎城外遇到雍国北宫恪时,他就幼稚过一次了。   他转而拎了拎自己身上的青衫:“关于这件如意仙衣,我想到一个合适的价格。”   戏命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   姜望的手放下来,只道:“你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   “为什么?”戏命问他:“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聊吗?”   姜望道:“这件事不可以。”   “好吧!”戏命摊了摊手:“在商言商,今天的房租我已付了,明天一早就搬走。”   姜望道:“在商言商。” 第四十三章众妙之门   第1974章众妙之门   “虽然说在商言商。”戏命在走之前,顿步道:“我还是想问你,你这样生活,不觉得累吗?”   “累?”   “你就像我们墨门制造的傀儡,好像天生被规定了会不断地修行,只能不断地修行。”戏命道:“努力的人我见过很多,但是没见过像伱这样,一丁点空隙都不留给自己的。生命中难道只有修行这一件事?”   姜望道:“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发现,付出就能得到收获的事情,并不多。修行让我觉得很满足,由此获得的力量,可以给予我更多的自由。”   “你指的自由是什么?”戏命问。   姜望反问道:“你有没有无能为力的时刻呢?”   戏命想了想:“有过吧。”   姜望说道:“可以不再面对那种时刻,就是我想要的自由。”   戏命声音很轻:“没有人可以避免的。”   “但我如果再努力一些,那些时刻或许就可以减少一些。”姜望道:“就像失踪的祝唯我,就像被你们抓走的凰今默。那也应该是我努力修行的理由之一,不是么?”   戏命淡淡地呼出一口气:“那你确实是需要努力的。”   姜望的确需要多勉力。   别说现在的姜望,就算是还没有离开齐国的那个武安侯,也不可能从钜城把人带走。   甚至也别说什么未来的大齐军神,就算是真正的现在的大齐军神姜梦熊开口,墨家也不可能交出这个人来。   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墨家之所以到现在还保证凰今默的安全,没有让她吃太多苦头,完全只因为那个有可能自幻想中归来的凰唯真。   姜望?祝唯我?   从来不在墨家的考虑范围里。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墨家还不需要考虑他们。   戏命走了,而姜望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如往常一般,静默地继续修行。   他可以讲一些大道理,说一些“任何人做错事都要负责任”之类的话。   他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抨击墨家行事之恣意、姿态之傲慢。   他也可以放一些狠话,说等到有朝一日,拿出证据证明墨惊羽的死和凰今默、祝唯我无关,一定要让天下人知道墨家做错了事情。   但是有什么意义呢?   不能行至,不必言达。   他继续搬运道元,拆解道术,温养他的剑。   而戏命也在走自己的路。   千机楼在天下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愁生意,这得益于钜城举世无双的机关术。   如其它显学一般,墨家子弟也遍布天下,仕于诸国。列国工院不乏专研之士,大匠名工。但钜城始终代表机关术傀儡术的最高成就,始终是墨家门徒的最高圣地。   在钱晋华时代崛起的千机楼,分楼遍及五域诸国。卖的都是“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东西,因此千机楼的经营重点从来不是客源,而是如何与当地政权处理好关系。   戏命当然不是顺路来的白玉京酒楼,白玉京酒楼就是他此行最大的目的。   只要是戏相宜喜欢的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都想摘给她。   无论用什么法子。   当然,要在正当的、合理的框架下。   戏相宜如果想要强抢,当初在不赎城外碰到姜望的时候就已经抢了。面对洞真级傀儡明鬼,彼时的姜望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规则非常重要,规则是这个世界得以平稳运行的关键。   现在戏命离开酒楼,乃至于离开星月原,自往象国万和庙去。那里这几天在召开一场文会,由庄国使臣、也即新安八俊第一的林正仁主持。钜城出身的他,对此很有兴趣,所谓文章千古事,颇费思量!   ……   “文会什么的,最有意思了。一群不懂得欣赏的人,坐在一起互相欣赏。无论男女老少,朽味儿灌着鼻孔来。我喜欢看他们披着五颜六色的人皮,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却一个个自命清高,自觉不凡。我喜欢这种赤裸的虚伪……来,小礼。”   林正仁坐在高台之上,沉默地轻言心声,将手里的茶盏,轻轻往下倾斜——   一团没有具体形状的水球,蓦地张开青白色的嘴唇,将倾落的茶水尽数吞咽。   旁边象国的礼官投来奇怪的眼神。   林正仁体贴地解释道:“我的宠物,他最喜欢这种文气氤氲的场合了。”   象国礼官勉强地笑了笑:“大使待宠物这般好,真是有善心。”   若不是有玉京山点头,庄国这趟出使,能有多少国家应和,尚是两说。毕竟庄国说是中兴,影响力还没有超出西境去。   但同在道属国,对林正仁之名却是早闻的。   号称端方君子,与人为善,名声极好。   什么以正气驭鬼,叫百鬼日行……也被传为驭邪为正的佳话。   道家敕鬼之术早有,能为此术,不受邪侵者,往往一身正气。但正到林正仁这么正派的,还确实比较少见。   不过,大白天的带个鬼当宠物,怎么感觉那么邪乎呢!?   “哪谈得上什么善心,我林正仁只是个凡夫俗子,做人做事莫欺心便是……”林正仁说着,忽地抚掌高赞:“好!这篇文章读得好,读来如饮烈酒,不知是哪位俊才所作?”   官员交谊、主持文会、道术交流,他做来井井有条。   谁又能知晓,风轻云淡如他,其实背负了多么大的压力呢?   世人都以为,代表国家出使,是偌大荣誉。   他林正仁代表庄国第一次出得西境,满天下的外交。不折国节,昭彰国威,俨然在国内被吹嘘成了千年一遇的国家骄才,是板上钉钉的副相之选,未来的大庄国相——唯他自知,此行风险之大。姓杜的越是以舆声捧他,姜望杀他的代价越大,他越无幸理。   其实无论姜望还是庄高羡,都没有放过他的理由。   他也很难想明白,为何自己如此谨慎,如此聪明,却总是陷在如此糟糕的处境里,每一步都走得这样艰难。   城道院第一,国道院第一,黄河之会正赛天骄……明明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步步登高的路线,怎么突然间就性命难保了呢?   他无法逃跑,也不能在明面上反抗,还得装成踌躇满志、兴高采烈的样子,为庄国鞠躬尽瘁,积极地去够那一根吊在身前的、本来永远吃不到的萝卜,等待这场注定的死局,演至尾声。   但他找到了唯一的解法。   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任何异动都会加速死亡。他只是让姜望知道了庄高羡会怎么做。   姜望自然会避免冲动,自然会避免被栽赃、被陷害。   在栽赃无法完成的情况下,庄高羡也就没必要让他林正仁死。   他林正仁此行如果能够不死,庄国副相、玉京山进修、神临资粮……你庄高羡、杜如晦画的饼,也该弄假成真了!   在低缓的象哞声里,林正仁高谈阔论,大赞文辞,与象国文人谈笑自若,忽地在台下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个五官略冷的男子。   他面色不改,仍在热烈地讨论文章,但已将那团水球,抱在了怀中。   ……   ……   夜色渐深。   姜望坐在高楼里,倚着窗子,仰看星穹。   一天的生意已经结束了,客人散尽,厨子伙计都已去休息——财大气粗的白掌柜,在酒楼不远处买了几套宅子,用于员工居住。   当然,『天下第一楼』的骨干是住在酒楼的。   林羡和白玉瑕在十一楼,连玉婵、净礼、姜望都在十二楼。   夜幕落下时,戏命也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这是他在白玉京酒楼的最后一晚。   净礼在旁边的床铺上咕哝:“师弟,原来你都是这么吃苦的。这的确会影响修行啊,褥子这么软,躺得这么舒服,我都不想打坐了!”   白掌柜锦衣玉食惯了,可不会屈着自己。一应生活用品,都是拣着最贵的来。就像这织梦锦的褥子,黄梁木的床,那是倒下就能睡着,一觉神完气足。   净礼现在还能咕哝,那是靠修为在撑着,还想跟师弟睡前夜话几句。   姜望操纵着星光,于识海玄构星图,随口道:“不想打坐就睡觉,饿了的话厨房里煨着汤还温着粥,东边的炉子上都是素斋。”   观衍前辈也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天都没有回信。   森海老龙送的各种秘法,他全都没有学,尽兑了功。到了他这种层次,已经不必什么秘法都学了。   老龙虽然境界颇高,给的都是精品,但不是压箱底的绝技,姜某人现在还真看不上。   倒是上古龙皇所传的星图玄构古法,让他很有兴趣。   当然,在习练之前,他也将之贡献于演道台,权当借太虚幻境之力,帮自己做个检查。至于这门秘法来头甚大、便宜了太虚幻境……便宜也就便宜了吧。反正最后也是混同在人道的洪流中。   他对太虚幻境有些疑虑,魏国一行后尤甚,但至少到目前为止,还只是疑虑。   这星图玄构的古法,在演道台得到了丰厚的反馈。巨量的【法】,让他的演道台一举跳过七层、八层,跃升到了第九层。再加上他的荣名效果,已经能使用十二层的演道台!   随着对太虚幻境的了解加深,姜望也渐渐洞悉了演道台的功用。   演道台的层级,基本和道术品级相关。   按照四阶十二品的道术层次划分,十二层的演道台,已经能够完美演化任何甲等上品之道术。   但这并不是说十二层的演道台无法推演超品道术,只是层级越低,推演超过层级的道术就耗功越多、也越难靠近完美。   比方说一层演道台,可以完美推演丁等下品道术,耗功为十。用一层演道台推演丁等中品道术,耗功可能就要二十,而且不能得到完美的版本。用二层演道台推演丁等下品道术,可能就耗功为一,而且可以得到此术的完美版本。   演道台层次越高,能够调动的太虚幻境算力就庞巨,效果自然就越好。   单单从第八层跃升到第九层,就需太虚之【法】五千五百万点,因为左光烈的遗留,姜望也需一千六百五十万点【法】才能解封。   放在以前,他根本无法想像自己何时能够达到条件。   大约也只有左光烈那样的道术天才,可以轻而易举地创造各种强大道术,以其独创性和天才性,才能将演道台推进到十八层之高。   就像左光殊的演道台跃升速度也非常漂亮。   姜望这等自创道术很少的人,就只能靠掠取来奉献了。   当然,经过好几年的蓬勃发展,太虚幻境现在的演道台效果,肯定胜于左光烈那个时候。或许演道台跃升难度也有变化。太虚幻境,本就一直在变化中。那位创造太虚幻境的太虚祖师,本身即是最推崇变化的人。   净礼裹在被子里,仰躺在床上,满足地咧着嘴角:“好幸福啊……”   师弟对他真的很好,还专门给他请了一个擅长素斋的大厨,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什么时候把师父也接过来就好了……不过师父不爱沾染这些俗气的,倒不知能不能习惯呢。   姜望沉心入星楼。   星图玄构的古法,至少在太虚幻境已经有了价值的体现。故他也就能安心修炼。   所谓“星图玄构”,重点在于一个“玄”字,是众妙之门关于星穹宇宙的构建。   上古龙皇元鸿氏对宇宙观察,肯定与凡夫俗子不同。上古时代到如今,修行也革新了不知多少轮,更有人龙之别。   姜望也是琢磨了许久之后,经历了反覆的推倒重建,才开始自己的第一次“玄构”。   为了避免被老龙不知不觉的误导或干扰,整个星图玄构古法的修炼过程,姜望都是独自琢磨,不曾多问一句,也不向老龙泄露进展。   之所以说星图玄构之法,能够让修行者在宇宙中不再迷途。其核心要义,在于它是创造了一张独属于修行者的玄秘星图,而后构建修行者关于宇宙的“众妙之门”。   当玄秘星图得以创造,宇宙众妙之门得以伫立,修行者就相当于在古老星穹里有了永恒的锚点——从这个角度来看,意义倒很近于现在的星光圣楼。   但星图玄构之法的意义,更在于修行者随时可以踏足自己的玄秘星图,推开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去捕捉茫茫星穹里的某一个位置。   姜望以北斗为基础,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玄秘星图,正在构建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森海老龙,补充对龙族的知见。   “小友,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啊。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雄姿英发,浪里白条,引得多少龙女倾心——”   “那我们其实不太一样。我以前跟我家小五一块出去的时候,都没姑娘看我的。”   “那是你方法没用对。”   “什么方法。”   “你修过什么正经的魅术吗?”   “魅术?”姜望一边绘制门纹,一边诧异:“男子也有魅术?”   “当然了。”老龙很有故事地道:“要不然你以为当初我是怎么勾——沟通了解认识了天佛寺的皇姑老尼。”   原来这厮是通过勾引某位身份为皇姑的老尼,来偷盗的天佛宝具……可见他还真懂得男子或者说公龙之魅术?   姜望有些恶寒:“能被你称呼为老尼,那确实是很老了……吧?”   “你还年轻,你不懂。”老龙意味深长地道。   “我也不怎么想懂。”姜望随口说着,刻下了门楣处的收笔。   “哈哈哈。”老龙像个不正经的长辈在嘲笑自己亲近的年轻人,忽然收去笑声,稍稍认真地道:“说起来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其实我还没有正经地自我介绍过呢。你愿意记住我的名字吗,小友?”   此时内观心海,在繁复的北斗星图中央,竖起了一扇刻印了宇宙无垠、群星璀璨的古老门户。   在门户的正中心,竖立的椭圆刻印里。星辰生灭不定,诸天漫游,遵循着古老而玄秘的轨迹。   宇宙众妙之门至此就算大功告成。   姜望不免有大功告成的满足,语气也轻松了些:“当然,我以为你不愿意说。”   森海老龙笑道:“吾名敖馗。”   “敖馗……”姜望念着这个名字,随口敷衍道:“好名字!”   但就在下一刻,竖于心海的那扇宇宙众妙之门骤然打开,一种无法抵抗的巨大唤力奔似洪流,姜望还没反应过来,就如孤舟一叶,被卷入其中,溯流而回!   关于这个演道台解封对【法】的需求……   我设计了一套非常复杂的算法,算得自己都晕。挺傻的。   大家就别跟着算了,看个结果得了。 第四十四章一步登天   第1975章一步登天   自从森海老龙被锁进玉衡星楼,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来他是一逮着机会就下套,有事没事跳出来烦几句。虽然从来没有成功过,但也已经让姜望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的无能为力。   整整三年!   熬什么都该熬熟了。   他也一副生无可恋的熟透了的样子。   从威胁咒骂到循循善诱,再到摆正姿态热情给房东规划人生。   他的姿势摆得是如此美妙,兴许姜望都在规划着怎么拿他当坐骑,想要效仿昔年世尊,成为现世驯龙第一人了。   图穷匕见之前,他还老不正经地跟姜望讨论男子之魅术,解说自己勾引天佛寺老尼姑的秘闻呢。   听得这小子津津有味。   就这样在轻描淡写的闲聊中,漫不经心地带出那个【真名】。   此前他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真名……谁会想到一个名字都叫不得?   这又不是什么盘吾氏、元鸿氏、羲浑氏!   其实真名也叫得。   他逃离沧海的那些年,不知多少海族同胞在痛骂他,诅咒他,根本没什么影响。   但在星图玄构之后,宇宙众妙之门开启时,这个真名,就成为了一枚伟大的钥匙,打开了那一条他很多年前就准备好的路。   在星月原这个现世距离星穹最近的地方,这条路也变得如此之近了!   就算他今日不说,姜望有一天自己去查一下海族当初与泰永争道的那条龙,也能知晓此名——那样更是自然得多。   想像那样一天吧,谨慎自省的小姜望,悄悄去调查了他老人家的故事,得知了这个真名。突然有一天叫喊出来,想要吓他老人家一跳,结果……   只是姜望的修行进展太快,最近的气氛又很好,他不敢,也不想再等了。   此声真名一出,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就被卷入了宇宙深处的众妙之门。   而今时今夜的星月原,星光流瀑,星辰璀璨分明。   星光垂注白玉京。   姜望盘坐于白玉京酒楼顶层的肉身,也在瞬间被星光环绕,身形一晃即逝。   躺在他旁边床铺上的净礼,从幸福的睡梦中猛然惊醒,刹那金刚显化,遍身佛光辉煌。睡眼尚惺忪,梵音已自起。根本连思考也没有,立即窜到姜望身边,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却只抓了满手的星光。   那星光也将他触及。   他也随之消失了!   ……   在星月原的夜晚,常常会让人恍惚,因为夜幕如此低垂,仿佛抬手可摘星辰。但对强者来说,这其实不是错觉。   今夜有人推开了宇宙众妙之门,于此一步能登天!   在这个本该普通的夜晚,离开的不止是姜望,不止是净礼。   当他们的卧室发生变故时,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的,是与他们住在同一层的墨家高手戏命。   姜望安排他住在十二层,本意是自己和净礼就近监督,以此控制风险。   戏命当然也感受得到姜望对他的警惕。   当隔壁传来如此澎湃的星力波动,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为了祝唯我和凰今默,姜望要对我动手!   他心中的第一个问题是——这样做有什么找死之外的意义?   紧接着就是反击。   强大如他,敢在白玉京酒楼就这么住下来,还是在姜望已经明确表态祝唯我和凰今默的事情无法沟通后,仍然坚持住完最后一晚……他自然并不存在畏惧。   他不去思考姜望的动机,只想给姜望一个教训。   彼方以星光为阵,想必楼外此刻尽是杀着。   他果断地反向而走。   单手结印自虚空拉出一只凶厉手弩,腾身而起的瞬间身上已覆甲冑,遍身青焰燃起,不逃反进,先一步撞进姜望的房间——   他撞进了灿烂的星光里!   如石沉海而不见。   这是什么陷阱?!   ……   磅礴星力极其突兀地侵入感知,惊扰的不止一人清梦。   同在十二层的连玉婵一跃而起,双剑倒持在手,步履点落无声。瞬间就扑至姜望房间,身似彩蝶入光海。   美眸之中却并未看到姜望,只看到无穷星海里,矗立着一扇古老而玄秘的门户。   她纵身欲退,想要多做观察,伺机而动。但已经身不由己,为星光裹挟,茫然扑进此门中。   ……   楼上平地起惊雷,住在楼下的两位天骄当然不会毫无察觉。   白玉瑕更早察觉到楼上的动静,但林羡之无拘使得他更先冲进姜望的房间……也更先消失在星海里。   身纵剑气的白玉瑕紧随其后,想要抵抗那扑面而来的星光,在星河之中寻见姜望,却被星光所席卷。   磅礴无尽的星光,几乎填塞了整个白玉京酒楼。   从顶层一直冲到底层,又卷回顶层去。骤光一闪,自此无踪。   今夜的星月原风平浪静。   今夜的白玉京酒楼寂寞无人。   后院的厨房里还温着粥,煨着汤,有咕噜咕噜的声响。   暂时还没想好去哪里、去干什么的夏国遗民韩绍,在蹭吃蹭喝好些天后的今夜,还缩在柴房里,睡得正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   啪!   美好的一天,从一个清脆的耳巴子开始。   长相很是粗横的韩绍,正做着成功复国、手刃田安平的美梦,脸上火辣辣的痛楚,像一柄突然出现的钢刀,野蛮地斩碎了他的梦。   他无辜地捂着脸醒过来,睁眼看到的是密密麻麻攒到一起的脸。   白玉京酒楼的伙计厨子各色人等,都围拢着他,七嘴八舌——   “东家哪里去了?”   “白掌柜呢?”   “林护院呢?”   “狗贼还我连姑娘!!”   “怎么楼里一个人都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绍满心懵懂——我也想知道啊!   但见得人群混乱至此,他知道自己若是给不出一个交代,恐怕今天就得交代在这里。   “吵什么吵!烦死了!”他猛地一声怒喝,把众人吓了一退。   拿他的环眼往四面一瞧,顿显出几分莽气,怒道:“东家他们去哪里,用得着跟你们报告吗!反了天了一个个的!”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手指头朝天一顿乱戳:“你是东家啊?你是?还是伱?”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这贼厮倒成了东家亲信似的?他不是刺客吗?   韩绍不等这些人反应过来,又猛地起身,那五大三粗的体格,自信嚣张的态度,着实能够唬人:“东家临时有点事,带白掌柜他们出门去了。走之前嘱咐我了,叫我跟你们说一声,店里一切如常。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别想趁机闹事,浑水摸鱼——听明白了吗?”   他顺手抽出一条柴,做砸人状:“好好做你们的事去!”   众人一哄而散。   “真是的!”韩绍把柴一丢,又躺了下来,怪啧道:“觉也不让人好好睡!”   但半蜷在地上,眼睛却是不可能闭得上的。   那么大几个人……去哪了?   不回来可咋整?   ……   ……   姜望也想知道自己来哪儿了,该怎么整!   狗贼敖馗,贼厮老龙!   自己千防万防,谨慎了又谨慎,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但还是中了这老东西的奸招!   功法没有问题,太虚幻境跃升至十二层的演道台可以见证。   修炼过程没有问题,每一步他都反覆研究过。   老贼龙的封印也不会有问题,那是观衍前辈留下的星君手段。   问题在哪里?   结合星图玄构的修炼之法,他心中隐隐猜到了答案。   问题大概出在森海老龙告知的真名!   这奸心歹肺的老贼龙,以其真名为玄构之钥匙。   在自己玄构星图,成功构建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时,诱导自己诵其真名,放出这枚钥匙。借由自己的力量,成功呼唤了那名为“敖馗”的宇宙众妙之门!   而老龙敖馗的宇宙众妙之门,显然就立在他所反覆描述的,那个存留了毋汉公遗法的世界里!   那件他通过勾引老尼偷盗的天佛宝具,显然也在此间。   并不在森海源界!   老龙敖馗当初逃跑的时候,为了摆脱追兵,显然是将天佛宝具和自己分开两路。藏天佛宝具于一处,又藏龙身于一处。   或许这才是他在与观衍前辈斗争时未能借力的原因,那件天佛宝具根本不在森海源界,他还没有来得及启出。   心中飞快转动着这些念头,姜望在穿进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后,迅速沟通自己的星光圣楼,语带惊怒地问道:“敖馗前辈,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我突然失控,被星河裹挟至此?我那么信任你,你是不是设局在害我?想把我弄到哪里去?”   被锁在底座石室里的森海老龙,则回以更大的疑惑,叫起屈来:“我不知道啊!发生了什么?我在囚室,身魂皆锁,如何能够害你?”   他摇着锁链哗哗作响:“是不是你的玄构错了?又或者你的宇宙众妙之门不小心碰到了星空潮汐?小友莫急,跟我仔细说说,你是怎么做的,我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肉身在宇宙之中被星海席卷,暂时只可随波逐流。   神魂显化之身落在玉衡星楼中,姜望语气茫然:“我也不知道啊,每一步都按照你传的法子来的,你来看看——”   他用脚尖点了点地砖,使之透明,得以与老龙对视。然后翻掌按出一张星图,递给锁在底座石室里的老龙看。   在老龙抬头看来之时。   猛然显化剑仙人之态,遍身流光,倾玉衡星楼之力,一剑斩落底座石室!   与此同时,他还调动观衍前辈留下的禁制,疯狂攫取老龙的力量,要将其吸成干尸。   他不想再听什么真相、探究什么答案了,不管被星光送到哪里,自己找路回来就是。   但对于这条老龙,实在不可再给其机会,能镇杀立即镇杀!   “好小贼!你如此歹恶!同住这么久,说翻脸就翻脸,还有人性吗?!”   老龙敖馗破口大骂,金黄色的龙眸却残酷冷漠。   星君观衍留下的禁制,他的确无法打破。   把姜望骗到这里来,利用的也是姜望自己的力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星图玄构之法真实无虚,他给姜望的所有功法都是真实的,没有预留任何手段。他在这几年的时间里,每一次拙劣的表演、被揭破的骗局、被无视的谎言,都只是铺垫,只是为了让年轻的姜望自以为熬龙已然接近成功。   只是为了在如今夜这般的关键时刻,轻松地对话,自然而然的发生。   三年算什么?   但凡条件允许,他不介意再布局五百年。   他当然是无法抵抗观衍的禁制的,在玉衡星楼这样的环境里,逐渐成长至今日实力的姜望,也的确能够击杀他。   但此处已不是现世。   此处已不在玉衡。   他苦心积虑把姜望骗过来的地方,是他在许多年以前为自己留下的退路。依托着那件被封印的天佛宝具而存在,他的宇宙众妙之门正在于此!   “小友,相识一场,何必如此绝情。不如彼此放过,各自海阔天空!”   老龙敖馗怒吼连连,却无法阻止自己的龙躯无情消解,于囚室之中血肉剥落。   这间囚室有观衍前辈的布置在,姜望能进,杀招能进,而老龙不可进出。   姜望闷头苦杀:“相识一场,相处多年,实在舍不得你走,不如留下再陪陪你的小友!”   催动那锁链缠身,不断绞杀龙躯,杀得金鳞翻飞,老龙痛呼连连。   在星力加持下堪称恐怖的剑气,混同着天意之杀不周风,以极其锋锐的姿态,几乎充塞了囚室里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在这磅礴龙躯的消解过程里,敖馗巨大的金色的龙眸里飞起一道剪影,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灵动——   一条金灿灿的小龙已经自无而有,渐显全貌,头角峥嵘!   老龙敖馗仰天长啸:“以吾真名唤龙门,以吾龙门唤吾身!谁知今日我,梦得旧日真!”   此时星光似洪涌,席卷着姜望的真身,已穿出了姜望自己的宇宙众妙之门,在茫茫宇宙中奔行。   而在遥远的彼岸,矗立着另外一座宇宙众妙之门,越来越清晰地被看见。   古老,华丽,有龙行远古的高贵与威严。   “敖馗”两个道字,金光灿烂,印于其上,将此门重重推开。   星流如虹桥,以此门连彼门。   被囚禁在玉衡星楼底座石室里的老龙,那龙眸里游动的小小金龙倏然一跃而起,游出龙眸好似跃出了金海——   以无比自由的姿态,轻巧飞出青色的七层石塔外,投入那星辰璀璨的玄秘门户中。   金蝉已脱壳,龙身入龙门!   姜望一看这厮要跑,立即使出绝招——   他猛然催动玉衡星楼,以磅礴之星力,向宇宙深处那永恒璀璨的玉衡主星发出呼唤。   铛~!   似有木槌敲铜钵。   在玄妙而悠长的声响里,七星尽暗。   于这浩渺的宇宙深处,不知怎么跃出一个铜钵的虚影,轻轻一扣——   浩荡星光之海,尽为一钵收。   感谢书友“俺在村口烫头”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6盟!   感谢书友“灿兮明兮”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7盟! 第四十五章乞活如是钵   第1976章乞活如是钵   此钵不凡。   虽然外观平平,乍看来只是普通的光滑铜钵,僧侣持之以化缘。   但若细究其纹理,当能见得那一个个细小的梵字。如龙行九天,行云布雨,有奥妙无穷。   梵文如齐文如楚文,如世间绝大多数流传甚广的文字,皆仓颉造字后方有,使得修行未达者亦能述道。   虽为世尊亲作,也不具备神通,本身是没有什么威能存在的。   但游于此钵上的文字,个个灵动,似生而有灵。   便是那完全不识得梵文的,也能洞明其真意——   这细小梵字所组成的铜钵纹理,却是刻写的一篇经文。其名曰:《佛说皆空皆寂法灭经》。   骤见此文,而一字一字竟如敲钵,有禅音入耳。   钵声一响万万年,乃至于末法无尽!   “闻如是,世尊垂泪。   见如是,世尊缄言。   知如是,世尊寂化。   得如是,吾为此证。   是末法劫时,蛇鼠受享,荒草住庙。鬼魅披袈,圣佛狂叫。   是菩提死后,智识已昧,灵法皆佚。众生共沦,禅音永寂。   方知今日业,结成他日果。   永劫不坏是空言,如是我闻也闻我!”   多么宏大的梵声,却如此荒凉、孤寂、空茫!   姜望只是惊鸿一瞥,便已“听”得一章。虽不解其真意,却也如闻大吕,似感非感。明白这部经书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于人龙之争,于佛门,于历史,都有相当关键的价值。   尤其是,体内歧途之花旋转,似也喻示这经与他有某种若隐若现的相关!   而此钵环转,字符翻飞,藏经不知多少章。全篇或许能有更多真意展现,也更方便理解。   他意识到这就是老龙敖馗藏在宇宙深处的天佛宝具,应名【乞活如是钵】。   敖馗凭藉真名所系的宇宙众妙之门,从玉衡星楼底座的囚室里逃脱。又借用乞活如是钵之能,封闭了他的宇宙众妙之门所在的这个世界,隔绝了自己对观衍前辈的呼救,不可谓算计不深。   在自由被限制、几乎完全无法动用力量的情况下,还能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借自己的力量完成这样的逃脱。   即便是被成功设计的那一个,姜望也要由衷地赞一声老奸巨猾。这些个脏心坏肺的,真是又一次让他长了见识。   但被设计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如何去应对。尤其不可惊慌失措,让自己一错再错。   在不能确保全知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能确保自己永远不踏进陷阱。重玄胜和自己联手斗重玄遵,也还丢了伐夏先锋,先输一步棋呢——姜望如此安慰着自己,冷静地审视着现状。   他有心再看一眼那乞活如是钵,哪怕多记几章经文,却已在悠扬的钵声中迷了五识——此经此钵,原不轻示凡俗之眼。刚才那一眼、那一耳,已是他五识超卓,修成目仙人、耳仙人的结果。   那悠扬的钵声充斥耳中,无穷无尽的星光包裹自身,也填塞了视野。   姜望动弹不得,也就尽量舒展声音,顺流随波。而在心中梳理关键——   在千年之前,与皇主泰永争道失利的敖馗,勾引天佛寺皇姑老尼得手,盗得此钵。罪行败露之后,为海族所弃,遭到追杀,携宝流亡宇宙。   这个过程绝不轻松,他也是几经生死。   在逃亡的过程中,将乞活如是钵藏在浩瀚宇宙中的某一处,加以封印,敛去气息。并以自己真名开启的宇宙众妙之门锚定信标,作为若干年后再回转的路径。   他的真身被打成重伤,一路逃窜到森海源界,才陷入漫长的沉睡中。   藏身古树的他,在沉睡时气息外泄,使得古树生出种种神异,从而引发了许多森海源界原住民的信仰崇拜。   这些信仰之力加速了他的甦醒,甦醒之后的他,意外发现了玉衡失主的事实。   为了占据这颗永恒星辰,他改变了原先的复甦计划,开始了长达千年的布局,亲手编织了森海圣族的悲惨结局。若是等他证道星君成功,再取回乞活如是钵,想来即便在茫茫宇宙,也可得享真正自由。就算泰永再度追来,他也不惧。   可惜这一切被悬空寺五百年悟性第一、誓不成佛的观衍所破坏……   五识皆迷的状态下,思路反而格外清晰。   通过种种细节的拼凑,敖馗之前的经历应当就是如此。   此后就是这三年来点点滴滴的相处了。   这些经历里面,能够确定哪些情报?有什么可以利用到的地方?   正思考间,五识已复。   姜望第一时间显化剑仙人之态,提剑在手,开启声闻仙域,迅速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敖馗不在眼前。   不,从现场捕捉到的些许痕迹来判断,敖馗与自己几乎是先后脚地降临这个世界,但他先一步遁走了!   这说明两点。   第一,敖馗的状态很差,并没有把握在此刻与自己交战。   第二,敖馗对此方世界有一定了解,且早就知道会降临此界,应该早就有了全套预案,接下来每一步都会很清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由这两点都能推导出一个结论——自己必须尽快找到敖馗,趁他病要他命。   以老龙之奸猾,巅峰时期之强大,时间拖得越久,越是对自己不利。   但时间也不全然是敖馗的朋友,因为自己还有观衍前辈这个帮手。   虽然先前的求救被切断了,但是早先写给观衍前辈的信还在。只等观衍前辈什么时候读了信,想要回信之时,自能发现自己失踪在星月原。   自己虽然不够狡猾,但观衍前辈可是全面压制过敖馗的智者,一定能够找到蛛丝马迹,找到此方世界里来。届时就又是老龙敖馗的危险期了。   当然,等待不是姜望的性格,他是一定要主动把握命运的——实在把握不了,那就再说说帮观衍前辈鼓个劲、祈个福的事情,愿老人家早点发现自己。   然后在这个时候,姜望抬头一眼,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白玉瑕……   算了!他握紧了长相思,还是决定靠自己。命运这个东西应该是靠不住的。   紧接着降临此世的,不仅仅是白玉瑕。   还有林羡、连玉婵、净礼、戏命。   天下第一楼早修会列席成员全到了!   他们也同样经历了五识皆迷的状态,而后次第甦醒。   ……   且说钜城出来的神秘强者戏命,在白玉京酒楼的最后一晚,突然察觉异动,以顶尖的反应展现战斗状态,杀至姜望房间……   然后就被星光之海裹挟,掉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   五识皆迷的状态并不影响他的战斗准备,在天外世界的上千种战斗方案都被他一一回想,填进预案。   在五识清晰的第一时间,他就捕捉到了姜望——剑仙人状态下的姜望简直华丽至极,很难捕捉不到。   心中早有预演的戏命,第一时间转调手弩,射出一枚信箭直上高穹。甲冑覆身的他,同时在身后展开了钢铁之翼,片片刀羽见寒光!   青焰流身,他直奔姜望而去,准备先下手为强。   但戛然而止。   披风浴火的姜望身边……净礼身如琉璃,白玉瑕剑气如霜,林羡手提砍柴刀,连玉婵双剑在手中鸣,皆环立于他身后,向这边看过来。   他们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跟着东家准没错。   “姜望,你可要想清楚后果!”戏命忽然觉得也不是不能先聊聊,面无表情,语气严肃:“别以为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我墨门就发现不了!”   便在这个时候,他那支已经射出去的、本该遨游宇宙的信箭,竟然受阻于此界黄铜色的天穹,在接连的爆炸冲刺都失败后,散成了几缕残焰。   这可是钜城特制的信箭,能够巡星穿月,在茫茫宇宙中竖立星光圣楼般的强烈信号,价值连城!   戏命心下不由得更沉。好个姜望,果然早有准备!   姜望悠悠地看了天穹一眼,似是赏了烟花,而后才看向戏命:“你们墨门那么能发现,怎么没发现墨惊羽是庄高羡杀的呢?”   戏命不动声色:“凡事都要讲证据。”   姜望慢悠悠地抽出长相思:“所以我今天只要不留下证据就行了,对吗?”   “姜望我劝你不要自误!”戏命厉声道:“我是在星月原白玉京酒楼失踪的,天下人都知道!”   姜望静静地看了他一阵,忽然一笑,敛去霜风赤火,归剑入鞘。   转身往远处走:“不管伱信不信,我只说一次,你不是我弄过来的。我们都在某个恐怖存在的局中。想要活命的话,就跟着我走,贡献一份你的力量。”   就在这番说话的过程里,他已经完成了对这个世界的信息捕捉,而发现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这里竟是他曾经来过的浮陆世界!   那已经是腾龙境界发生的事情了。   彼时他参与七星楼秘境,先去森海源界,再去隐星世界,最后来到天枢星照的浮陆世界。可谓是那次秘境之中,最忙碌的参与者。   也正是因为那样拼命,他才拿到了最多的收获。   对于浮陆世界,他已有相当的熟悉。   以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而论,他肯定远远超过当年流亡宇宙匆匆藏宝的敖馗。   但腾龙境修士和真王境界的龙族,眼界差距不可以道理计。   他绝不会比敖馗更了解这个世界。   这不是他的优势,但也好过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浮陆世界的天穹并不能看到星河密布,日月轮转。只有一颗永恒悬挂的天枢星,出则天明,隐则天黑。   但此时,天穹变成了黄铜色泽。   这一行人里,唯有姜望看到、了解,是【乞活如是钵】笼罩了整个浮陆世界!   敖馗激发此钵,隔绝了此世内外。   戏命的信箭,便是如此受阻于天穹。   尽管还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净礼、白玉瑕、林羡、连玉婵也都跟着姜望走。   戏命略一考量之后,也跟在了众人身后。   迎着净礼清亮的眼睛,他解释道:“毕竟姜望还是比较讲信用的,未曾见他失信于人。所以他这么说,我愿意这么信。”   净礼哼了一声。便又转回头去,紧走几步,走到姜望身边去:“师弟,这里是什么地方?”   姜望权当是给这一群人上课:“一个天外世界,以『浮陆』为名。”   作为与姜望同室而寝的师兄,他是最知道这一切的变故与姜望息息相关,当然他不会说是自家师弟的责任,只问道:“为什么我们会出现在这里呢?那些星光是怎么回事?”   姜望想了想,觉得很难三言两语讲清楚,便偷懒道:“说来话长,你可以这么理解——一条海族真龙布局,把我们设计到了这里来。”   他竖指指了指黄铜色的天穹:“之所以信息不传,也是他做的手脚。这里的天穹以前不是这样。”   “海族真龙?”走在队伍最后的戏命,表现出来惊讶的情绪:“什么境界的真龙?”   姜望看了他一眼:“跟你想的一样,真王层次。”   戏命愈发觉得离谱:“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位真龙是怎么潜入现世,怎么布局到我们身上的?星月原可是齐景之间的要地,岂容一海族真龙来去自如?”   姜望道:“要解释清楚这些就太复杂了。想不明白先别想,我们先想想如何对付他,好吗?”   “好!”净礼以拳击掌,一声脆喝,干劲十足。   与好师弟联手擒龙,如何不是佳话!   这一行人里,林羡寡言少语,连玉婵在陌生的环境比较谨慎,也自知修为眼界不及,选择观察而非表达。故都是没声音的。   白玉瑕倒是想开口。   姜望先对他道:“玉瑕啊,你先别说话,你感受,你好好感受一下这个世界。这很重要。”   莫名其妙!白玉瑕翻了个白眼,懒得吭声。   跟着走就是了,反正姜老板总不至于害他。   冷眼旁观的戏命,只觉得白玉京酒楼的言论氛围不是很好,这些人过于阿谀了!怎么竟没一个觉得姜望说的话很离谱吗?   他直接地说道:“恕我直言,我们这些人加起来,要对付一位海族真龙,恐怕不太够……姜老弟,你真的知道真王是什么层次的战力吗?”   “有幸杀过。”姜望步履从容,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衣角:“杀过几次。”   《佛说皆空皆寂法灭经》因为需要贴合故事背景,贴合角色,所以是我自己写哒。不用去搜了,没原文。 第四十六章以界为笼,谁当生离   第1977章以界为笼,谁当生离   杀过几次?   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戏命感觉非常荒谬!   但更荒谬的是,从净礼、白玉瑕到林羡、连玉婵,这些个怎么也称得上骄才的人物,这些个长了耳朵、脑子也正常的家伙,竟然没有一个人对姜望这句话表现异议。   怎么这个世道变化如此之快。   神临杀洞真已经不可笑了吗?   当所有人都不怀疑的时候,戏命开始认真地怀疑自己。   有些事情看似不可能,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不是还有“奇迹”这个词语吗?   再加上姜望“一诺赴海,百劫不回”的名声在那里,这人应该也不会说谎,也没有必要吹嘘。那么竟是我的问题?   戏命忽然想到,在跑到星月原开酒楼之前,这位姓姜的可是列国青年第一军功侯,天下名将呢!   一切都合理了!   军阵围杀真王嘛,兵略大家能做到也是很合理的。   但眼下可没有什么兵供你调遣。   “人族海族不两立,对付海族真龙,我墨家子弟义不容辞。”戏命道:“但敌强我弱,还是需要谨慎一些……伱真有把握?”   姜望边走边道:“我与这条恶龙斗了几年,对他有些了解。他长期处于被囚禁的状态,刚刚脱困,状态很差,一身修为十不存一。只要能够迅速把他揪出来,我们足以将他斩杀。”   白玉京酒楼的其他人都指望不上,戏命保持清醒的思考:“能在沧海成长起来的,无有弱者,况乎真王已是当世之杰。你对他目前状态的判断……可靠吗?”   姜望反问道:“但凡他状态还在,你觉得他会放过我们吗?还需要封锁这个世界吗?”   “不会!不需要!”净礼使劲摇头,很是捧场。   姜望继续道:“他现在的实力不足以杀死我们,又害怕我们请援,被人干扰,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现在一定已经躲在什么地方开始调养恢复了。”   在过去的三年里,姜望自问从来没有放松警惕,时不时就把森海老龙吸一顿,让其保持虚弱状态。哪怕有伪装的成分,三年时间下来,这条老龙怎么也称得上是疲敝之躯。   再者,森海老龙虽然以壁虎断尾的法子,通过真名响应宇宙众妙之门的方式逃脱。但他留在玉衡星楼囚室里的,是绝大部分力量,逃走的其实是壁虎的那个“尾”。实力至少还要再削个八成。   关于森海老龙的状态,还有一个佐证。   真君寿尽一万年,真人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   龙族体魄格外特殊,毕竟能够早早言“真”,故是真王寿享三千年,到了皇主才与其他种族同境强者寿限相同,毕竟万载是天关,已经不容跨越。   这些都是已知的。   虽然不知道敖馗今年到底有多少岁,但是这厮在森海源界布局的千年真实无虚。在流亡宇宙之前,敖馗已经是真王层次。考虑到龙躯成长缓慢,他能够成长到与皇主泰永争道的层次,想来不会太年轻。   三千年是龙族真王的寿命极限,不代表每一尊龙族真王都有这么长的寿命。   这老龙颠沛流离,自此被赶出沧海,状态就没好过,对寿命一定也有影响。这么算下来,老龙究竟还有多少年好活,恐怕可以乐观的估计一下——应该剩不了几百年。   虽然说超凡者的修为,到了神临境就能至死不退。但敖馗这个动不动就被打成濒死,且道躯换了好几轮的,多少要受点影响。   至少很多搏命的秘法,老贼应是用不得。   在此方世界里,老龙敖馗最大的倚仗,无非就是天佛宝具【乞活如是钵】。但老龙以之封锁此世,恰恰说明他目前对这件宝具的应用,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然直接一钵砸死他姜望,岂不利落?   “我有一个疑问。”戏命直指关键:“倘若说这个海族真龙状态很差,无法与我们对抗。”   他在『我们』这个词上加了重音,然后道:“那他为什么不直接逃走,而是封锁此界,与我们共处一笼?”   “这当然说明了他的自信。”姜望道:“他相信他能够在封锁期内迅速恢复过来,以强横实力碾压我们。坦白说,他针对的主要是我,你们都是被无妄波及。”   “此言差矣!”连玉婵脆生生道:“我既入君门下,自然同君进退。没有什么无妄之说。”   林羡看了她一眼,道:“她把我想说的说了。”   白玉瑕默默地感受这个世界,并不吭声。   净礼撸起袖子,神叨叨地道:“他跟你过不去,就是跟我净礼、跟我师父苦觉、跟我们三宝山过不去。跟三宝山过不去,就是跟悬空寺过不去,就是跟佛门过不去,就是跟世尊——”   这套无限拔高的说辞,一听就知道出自苦觉之口。   姜望十分感动,让他先别说了:“我一定带你们屠此恶龙!”   戏命在一旁,忽然有一种孤独的感觉。   这群人里只有他是无辜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你有什么计划?”他冷不丁问道。   姜望其实还有一点没有说——此方世界很可能真有毋汉公的传承遗留。   所以状态欠佳的敖馗才不舍得直接携宝遁走,要在这浮陆世界斗上一斗,免得便宜了他姜某人。不然以这老龙的谨慎性格,没必要以残躯争生死。   “贼龙奸猾,现在痕迹全无。”姜望道:“我什么手段都试过了,找不到他的踪影。墨家机关甲天下,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戏命只问道:“有没有他的血肉?气息?”   血肉是有,但是还在玉衡星楼的囚室中,现在与星楼的联系已被隔绝,自然无法取得。   姜望只得摇头。   戏命又问:“可知真名?生辰八字?”   姜望苦笑一声:“八字也太难为我了。真名我倒是知道——”   他张了张嘴,终是吃了教训不敢再随意出口:“来我写给你。”   戏命手指一翻,并指夹出一根细长的、表面刻满细密符文的竹筒。又在竹筒里抽出一张空白纸条,另取纤笔一支,一并递给姜望:“写在这上面。”   竹筒上的符文倒是蛮眼熟,略略一想,好像在转轮王的锁链上看到过近似的。   姜望面上不显,将纸笔接过来,随手挥就再递回。   戏命看了一眼纸条,笑道:“是不是吃了这个亏?不是谁都能够被传颂、被记入历史,上古时代以前,名字都是有威能的,能用什么不能用什么,每一个字都有讲究,哪像现在只是个称呼?龙族很好地继承了这个传统。”   “是吗?”姜望不太服气:“覆海、皋皆我也面斥其名。”   戏命淡淡地道:“下次选一个活着的试试,在他们不忙的时候。”   说话的同时他的手也没闲着,随意地一抬指,指背上就出现了一只圆嘟嘟的机关小鸟。身上的木纹还很新鲜,很奇怪的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戏命将这张写着敖馗之名的纸条卷好,放进竹筒。那机关小鸟便低头将其叼住,而后羽翼一展,飞上高天。   姜望有些期待地抬头看去。   净礼、白玉瑕等也来欣赏墨家机关之玄奇。   但见这机关小鸟在空中画圈,急速地旋转飞行,飞着飞着,又飞了回来。   戏命语气平静:“找不到。”   几人瞬间散开。   说些“嘁”、“嗐”、“这也不太行”之类的话。   姜望继续在前面带路。   戏命跟在队伍后面,又问道:“现在干什么去?”   姜望从容地道:“去找一下我的老朋友。”   净礼和尚赞赏不已:“师弟你在这里也有朋友!”   姜望淡然一笑,并不多言。   他口中的老朋友,自然是庆火部!   时光荏苒,奔流如斯!   四年前的事情仿佛已经很远,但一旦翻检记忆,却又焕新如昨。   奸猾抠门但一心为族群着想的族长庆火高炽。   无支地窟战士首领、满脸络腮大胡、性格强硬的庆火衡。   那个独臂的勇者,追随自己参与生死棋战斗的青年战士庆火元辰……   当然还有最熟悉,但已经消解在幽天里的巫祝庆火其铭。   从已知的情况来推断,敖馗的恢复方式大概有三种。   第一种是此贼在森海源界已经试过一次的,利用信仰之力恢复自身。据当初庆火其铭所说,浮陆广阔无垠,部族不知凡几。仅仅生死棋,就有百族相争。信仰资源是非常丰富的,远胜于森海源界。虽说浮陆之人不信神,但以敖馗的手段,想来不成问题。   第二种是依靠乞活如是钵。天佛宝具,自有不凡之处,兴许便能帮他恢复。   第三种则是依托此界有可能存在的毋汉公传承,上古圣贤所遗,指不定就有什么恢复的门道。   这里是浮陆世界。   姜望曾来过。   他曾在这里,帮助庆火部参战生死棋,赢得了浮陆世界百年王权。   也就是说,自那以后一百年,庆火部就是浮陆世界的王!   王权部族有什么特殊?   一纸征令,天下应召!   若有王权部族的帮助,无论是阻隔敖馗对信仰之力的攫取,还是寻找乞活如是钵,探查传承线索,乃至于搜找敖馗踪迹,都会变得简单许多。   他深知,敖馗的优势在于真王的眼界,而他的优势,在于他在这个世界里,真切奋战过的那些日子!   老贼要以此界为笼,且看是谁生离!   姜望自信满满,白玉京众人也很受鼓舞。   他们在这广袤的世界里疾飞,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戏命终于忍不住:“你的朋友还健在吗?”   姜望瞪了他一眼,飞身翻落,堵住了一个路人:“你好,问一下路!请问庆火部在哪个方向?”   时间过去很久,浮陆世界太大,当初在庆火部的时候,又主要是鏖战于无支地窟……所以找不到路也是很合理的!   被突然拦截的路人,很有些慌张:“你、你是谁?”   因为他在被拦截的一瞬间,就下意识地出手,却被瞬间镇压。更因为他感受到了这人的强大,却未察觉图腾之力!   姜望已然瞧见了这人额上的赤色雷电纹,假装并没有注意到此人以图腾之力发出的求救信号,只笑道:“赤雷部的人是吧?不用紧张。我并无恶意,我们是青天来者。”   路人难掩狐疑:“生死棋局百年一争,现在并没有到点星将的时候。”   “我们这次的任务,和生死棋无关。”姜望表情温和,但自有随力量而来的强大压迫感:“小兄弟不用紧张,你只需要告诉我庆火部在哪个方位。”   “我得想想。”路人笨拙地拖延:“容我想想。”   姜望微笑以对:“不着急。叫你的族人路上慢点,别摔着碰着。”   路人慌张地点头:“好好好——啊?”   姜望却不说话了。   不多时,但听蹄声如鼓。   足有百骑席卷烟尘,狂奔而来。   为首者娇声呵斥:“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我赤雷部撒野?!”   来的却是个熟人!   几年不见了,还是那么火爆。无论脾气还是身材,都是如此。   穿着紧身短打的皮衣,人在马背,如山峦起伏。梳着小辫,上下翻飞。手里抓着一条皮鞭,鞭上电芒闪烁。   此人正是赤雷部赤雷妍,当初同雷占干并肩而行,还得罪了李凤尧的女人。   如此卷百骑而来,端的是杀气腾腾,天空都有雷云随行。   姜望身前的那个赤雷部路人面露喜色。   但姜望只道了声:“不要杀人。”   自他身后穿出来的连玉婵飞如春燕,双剑只是交错一斩,剑光如电光夭矫,穿百骑而走。   砰砰砰砰砰!   包括赤雷妍的坐骑在内,所有战马齐齐哀嘶一声,皆倒地不活。   赤雷部的战士们正要冲锋,却齐齐矮了一截,跌得东倒西歪。   连玉婵很听话。   杀尽百马,未死一人。   而天穹随行的雷云,也被剑光撕碎。   看着眼前马尸遍地,鲜血横流,姜望叹了口气。   连玉婵这女子,看起来聪明漂亮的,心眼挺死。非得弄这么血腥吗。   “赤雷妍,还记得我吗?”他默默地走到连玉婵前面去,脸上挤出了笑容:“上次生死棋,我们见过。”   赤雷妍先是呆愣,继而悚然一惊,往后连退:“你想做什么?”   她当然记得姜望!   正是姜望一剑击败了在她心中如神似魔的雷占干,粉碎了赤雷部在生死棋局的胜利。   “别紧张。”姜望摊开双手,以示自己并无敌意:“我只是问个路而已。”   赤雷妍勉强站定:“问什么路?”   姜望温声道:“我只是想知道这里到庆火部怎么走。很久没来,找不到路了。”   赤雷妍没有犹豫,从革包里取出一卷羊皮,直接丢了过来:“这里是舆图,你可以自己在上面看。”   姜望接住羊皮地图,打开看了两眼,确认无误,便道了声谢,就带人离开。也别留在这里吓唬人家了,毕竟连玉婵剑法残酷,戏命又长得挺凶的。   “等等。”赤雷妍忽在身后叫到。   姜望停步回望:“怎么?”   赤雷妍这时已感觉到他确实没有恶意,紧张缓解了许多,组织着语言道:“我以为要再过一百年,没想到你们现在就来了。”   “正常来说是这样。”姜望保持了耐心:“我这次任务特殊。”   “那……”赤雷妍咬了咬唇,终是道:“雷郎这次来了吗?他什么时候来?他答应我会来找我。”   姜望沉默了片刻,微笑着道:“他一时半会走不开。” 第四十七章灭世魔龙   第1978章灭世魔龙   四年时间,说长,它转念即逝,说短,它波澜壮阔。   曾经在七星谷独据天魁星位,一掌龙蛇起陆,主动向所有人进攻的雷占干,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姜望带着人离开,按照舆图所指,去寻找庆火部所在。   此刻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但人生复杂岂止这一刻?   他也见惯生死啦。   一行人疾飞在空中,越过连绵丘陵,连玉婵出声问道:“东家之前来此界,也非独行吗?”   姜望并不隐瞒:“我之前来这里,是通过齐国大泽郡的七星谷秘境,上次开放已经是四年前,参与的人不少。”   连玉婵显然对这大泽田氏的重要资源有些了解:“七星谷秘境落点向来随机,选择很多。东家能够来了又来,可见与此界是有些缘分在的,此行必当功成。”   白玉瑕笑道:“都跟真龙干上了,看来是孽缘——”   迎着姜望瞪过来的眼神,他转道:“得,我继续观察。有情况再通知您。”   净礼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崭新的佛经,从书页里撕了一角白纸,抬手就贴在了白玉暇的嘴巴上。   白玉暇用眼神表示疑问。   净礼一边把佛经收起来,一边哼道:“让你白说!”   白玉暇无语至极。现在他相信这俩是师兄弟了。这对师兄弟也太迷信了!   净礼却不管他,而是很有派头地拍了拍姜望肩膀:“师弟放心,有我罩着呢。若是孽缘,我就改成福缘。若是福缘,该你受之!”   姜望一边盯着舆图看,揣测敖馗会藏身何处,一边敷衍道:“那就有劳了,没你我可怎么办。”   净礼嘿然一笑。   林羡边飞边拿着柴刀比划各种招式,只保证自己不跟丢,根本不参与讨论。在白玉京酒楼修行的这段时间,他学到太多!   戏命的关注点不同于其它:“此界的力量体系,有点意思。”   他说的自然是赤雷妍她们的图腾之力。   姜望闻言,忽然心中一动。   庆火部的火源图典他是学过的,自成体系,奥妙无穷,令他受益匪浅。后来修成火界,也是以火源图腾之力为火界构成的一部分。   这图腾之力,是否与毋汉公的传承有关呢?   这位上古先贤号称万法源流,一生所创功法,根本无从计算。创造一套图腾之力的修行体系,想来也并不为难。   “浮陆之人的信仰,是本源信仰。这里的人要在巫祝的帮助下,以刻印图腾的形式,与图腾本源达成契约,而后以此向图腾本源借用力量。”   姜望以自己的知见,尽可能简单地解释道:“说是借用,其实也需要自行修炼,并非道门的请神之法。所谓图腾,刻印于身,近似阵纹而不同。既有外力,也有内力。”   同行者都是天之骄子,自是一点就透。   戏命道:“本源无我,自然非神。这样看来,图腾修的还是自身。”   “正是如此。”姜望道:“我有个朋友说过,神有『我』,有『我』必有私!所以浮陆人认为,真正的神并不存在。凡称神者,皆本源窃贼。”   戏命很感兴趣:“等会能够见到伱这个朋友吗?”   姜望轻叹一声:“见不到了。”   遂不复言。   在舆图的帮助下,一行人疾飞此界,很快就找到了庆火部的族地。   四年时间过去,这里已经完全不同于以往。   他们才靠近族地,就有一队骑着火狼的战士迎上前来,战甲具身,长矛斜提:“来者何人?怎敢擅闯王权部族!?”   看得姜望啧啧称奇。   以前的庆火部族,防御体系不说四处漏雨,那也是八面来风。哪里能这么及时地阻截外来者?   哪能随便一队人就穿戴这么精良的战甲,也就在抵御星兽的无支地窟里,有几副铁甲在,那都是顶在最前面的战士。大部分庆火部战士,都是用皮甲凑合。   更别说还都骑上这威风凛凛的火狼了。   姜望当时出征生死棋,那庆火高炽还想用一队残衣锈刀的老头兵去凑数送死呢。   “我无恶意!”姜望高举双手:“我与你们庆火部是老朋友了,不妨请你们族长庆火高炽来此一见,他认得我!”   净礼等人自是等他交涉。   为首的庆火部战士,在火狼背上居高临下,冷冷道:“你在跟谁开玩笑?”   甚而抬起冰冷长矛,指着姜望:“堂堂王权部族,岂容你胡言乱语!”   “好好好。”姜望态度很好:“你们成了王权部族,族长已是不能轻见,我能够理解,是我失礼了。那能不能请你通知一下庆火衡?你们无支地窟的战士首领。或者通知庆火元辰也行,我们很相熟!”   接连说出庆火衡和庆火元辰的名字,终是让这战士有些相信了。便问道:“你从哪里来?怎么称呼?”   “我来自青天之上。”姜望道:“你就说是生死棋故人。”   此言一出,为首战士的态度立即转变:“您请稍等,我这就禀告元辰将军。”   说罢扯动狼头,疾驰而去。   庆火元辰都成将军了!   姜望心中有些微妙的感慨,停在原地,规矩地等人。   不多时,独臂的庆火元辰身披赤色战甲掠空而来,一见姜望便欲拜倒:“星将大人!”   姜望自是搀住,不让他拜:“好久不见了元辰,难为你还记得我。”   庆火元辰神情激动:“庆火部是为什么才有今天,我怎会忘记?”   他看向姜望身后:“这些朋友是……”   姜望笑着介绍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和我来自一个地方。”   “来,回家说。”庆火元辰热情地引路:“当年您来庆火部,咱们没什么可招待的,颇多怠慢,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不忙。”姜望与之把臂同行:“我这次来有要紧事,耽误不得,你先带我去见你们族长。”   庆火元辰脸色黯了下来:“他们说有人要找老族长,我就猜到是您回来了。老族长他……已经战死。就在咱们征战生死棋的时候,无支地窟覆灭,里面所有的战士都牺牲了。老族长尸身都不完整,只剩一颗头颅。”   姜望呆了片刻,终也是只能回以一声叹息。   但他旋即想起来庆火其铭曾经说过的地窟被攻破的可怕后果,不由得道:“那你们……”   庆火元辰听懂了他的疑惑,摇头道:“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星兽屠尽了镇守战士,却没顺势攻破地窟,冲出地面沐浴天枢星光。我们猜想,可能是老族长死之前,也把那些星兽消灭得差不多了,致使它们没有余力再破门。”   这个猜想不怎么有说服力。   对于浮陆世界的力量层次,姜望有个大概的判断。   敖馗以乞活如是钵封锁此界,那黄铜色的天穹明晃晃的在那里,如此明目张胆,却并未有浮陆强者将其击破。   可见浮陆虽大,却并不存在洞真层次的强者。但凡有个能打的,也没道理会容忍一个丧家之犬将自己锁起来。   换个角度说,浮陆若有那等强者,敖馗又怎会放心藏宝于此?   今日的庆火元辰赤甲披身,地位尊崇。脸上八道火红色的斜线,修为直追当年的庆火高炽。   而昔日庆火部最强者庆火高炽的实力,大约同普通的外楼境修士相差仿佛……在连玉婵剑下都走不过一合。   要说庆火高炽能在全军覆没的情况下,把星兽消灭得寥寥无几,这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当然,彼时庆火部的实力在浮陆排不进前百,比起赤雷部要弱小得多。   在夺得王权之后,又经过了四年的发展。庆火部的实力明显有了大幅度的跃升。今时今日庆火部最强者的实力,兴许能有神临?   姜望打算之后自己再去无支地窟再看看,只问道:“那你们部族,现在是谁做主?”   “是庆王。”庆火元辰补充道:“就是您当初来的时候,无支地窟的战士统领。他承老族长遗命,接掌部族。在生死棋争后,加冕为王。”   原来是庆火衡!   姜望道:“方不方便安排我们见一面?”   “交给我吧。”庆火元辰道:“相信王上也很高兴见到您。”   说着,他迟疑了一下:“您的这些朋友,先去我家歇息一阵,如何?”   以净礼等人的实力,只要不撞上老龙敖馗,在浮陆世界基本没有出事的可能。姜望便道:“那就麻烦你了。”   庆火元辰一面遣人去禀报庆王,一面亲自带着姜望等人去他的将军府。   等到安顿好净礼等人,摆上酒席,庆王同意接见的谕令也已传了过来。   姜望招呼了一声,便随庆火元辰往宫里去。   庆火部真是脱胎换骨了!   曾经一眼看去,所有的建筑都是简陋的,粗糙的。就连最重要的建筑火祠,也修得跟齐国某个小镇里的城隍庙似的,甚至还有不如。   而现在一路走来,不乏华屋高楼。庆火元辰的将军府便占地极广,院落深深。庆火部的王宫,修筑得更是大气堂皇。   见面的地方在膳殿。   庆火衡头戴王冠,身披华服,仍是满脸络腮大胡,但威仪已不同于旧时。   在地窟里厮杀时的豪爽,倒还是保留了下来。袖子高高撸起,一边啃着猪腿骨,一边直接问道:“临川先生这次过来,是为了看看旧友,还是别有要事?”   当初在王权之契上,姜望签的名字正是张临川。   他欣赏这种直接,便也直接道:“天空的变化王上可知?”   庆火衡啃着啃着,把腿骨一放,苦笑道:“我这里已是人心惶惶,诸部飞信,多有不安。穷搜典籍,不解其变。看来临川先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的脸上没有代表修为的火线。   也不知是加冕为王的特殊,还是代表修为已经进入另一个层次。   那王权图腾果真神异。   “青天之上有来者,每为任务而来。”姜望施施然在长桌这边坐下来,与庆火衡相对,而悠然地看着他的眼睛:“上一次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你们赢得王权。这一次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你们拯救世界,帮你成为救世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救世主?”庆火衡接过侍者奉上的热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怎么这个世界要毁灭了吗?”   当了几年的王,他也的确不同于以往。明明心里已经紧促起来,面上却还能保持平静。   姜望没有什么时间与他玩权力的游戏,也懒得慢慢试探、迂回,展现合格谋略家的耐心。   “你的时间不多了!”   姜望先声夺人,而后眸泛赤金,瞬间踏进庆火衡的神魂世界。   那古老的天阙一朝降临,无上威压镇伏四海。   王座上的庆火衡神魂震怖不已:“临川先生,你这是何意?”   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漫步而行,在庆火衡的神魂世界里,如同走在自家花园:“别紧张,只是在这里时间过得比较慢。我很珍惜浮陆世界,所以珍惜你们的时间。”   他抬指轻轻一点,立刻在空中具现了一团幽空,幽空之中星光隐隐,而后猛然跃出一条威严凶恶的万丈金龙,咆哮高穹!   如梦令完美具现了老龙敖馗昔年在宇宙深处与观衍前辈交战的威风。更有夸张演绎,一颗颗星辰如糖丸般被金龙吞咽,一个个世界如泡沫般碎在金龙爪下。   惊得庆火衡一时失语。   姜望的声音正义、恢弘、极富感染力:“就是这条灭世魔龙,以毁灭世界为乐,以一个世界的破败为口粮。横行宇宙数万年,毁灭的世界不知凡几。如你这样的世界之王,祂吃了多少,已是数不清。”   “灭世魔龙!?”庆火衡扶了扶倾斜的王冠,难掩慌乱。   这名字听起来就很可怕!   此刻的姜望宝相庄严,面有圣光,十分的可信:“我正是为了追索祂而来。祂的力量太过强大,向来独行的我,也不得不叫上许多帮手。这次带来浮陆的,都是在我们那边威名赫赫的猎龙人。”   猎龙人?敢以龙为猎!   庆火衡肃然起敬:“那是我怠慢了,应该请他们来王宫!备宴,我马上让人备宴!”   “虚礼就不必了!”姜望严厉地道:“他们并不在乎这些,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诛杀魔龙,以免宇宙之中有更多世界受灾。”   “真大仁大勇也!”庆火衡敬佩不已,但又迟疑:“你说造成天穹变化的是这灭世魔龙……我不是怀疑先生的实力啊。但祂都能灭世了,你们……应付得来吗?”   有了在妖界的经验,现在的姜望编起这些东西已经是信手拈来:“好消息是祂已经被我的长辈打伤了。坏消息是祂已经将你们浮陆世界封印起来,打算以你们的世界为补药,帮助他恢复实力。”   庆火衡王者的腰杆已经直不起。临川先生都这么强了,比上次来浮陆强了不知多少倍。他还有长辈!   “您快把您的长辈叫来啊!”他很是急切:“速速除此大害。”   姜望摇了摇头:“这是一场对我的考验,我必须靠自己击杀这条灭世魔龙。”   庆火衡听得很不是那么个事儿:“如果您没通过考验呢?”   姜望看着他道:“此行我赌上了猎龙人的荣誉,赌上我救世的决心。如若失败,我也只能灰溜溜地回家,以后吃喝玩乐,自暴自弃,再也不提对付灭世魔龙的话。”   “我已经感受到您的决心了!”庆火衡感动得眼睛都红了:“既是为荣誉而战,临川先生,您一定不能放弃!”   姜望叹了一声:“但以魔龙之强大,哪怕身受重创,也不是我说对付,就能轻易对付的。”   “您就直说,我能做些什么?”庆火衡气沉丹田,洪声道:“但有所命,庆火部一定全力配合。天下各族,我皆以王权命之,由您一言而决!我为先生荣誉而战,我与魔龙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最后一天了,月票不投就浪费了哦!   五一快乐,我的朋友们。 第四十八章诸部图典,疾火玉伶   第1979章诸部图典,疾火玉伶   庆火衡还是很上道的,没白当这个王。   其实在来王殿的路上,姜望一直有个疑惑——王权图腾是如何保障王权?   要知道四年前的庆火部,实力在浮陆根本排不进前百。又有无支地窟之殇,连同最强战力庆火高炽一起,全军覆没。   这样的庆火部,如何能守住王权?   他当初刚刚赢得生死棋的胜利,就被推离了浮陆世界,也没法去研究王权图腾。   现在他知道原因了。   王权图腾的作用就在于,它能够压制任何一个图腾。   也就是说,所有的图腾强者,在面对王权图腾时,都会失去超凡之力,变成普通人。   这种恐怖的效果,令姜望想起传说中的绝巅神通——天地门。   不同的是王权图腾只对图腾有效,而天地门神通是禁绝所有超凡。   庆火部获得王权图腾,自然能够镇压不服,真正执掌百年王权。   拥有王权图腾,加冕为王的庆火衡,即是这百年时间里,真正的天下共主。令旨既传,天下各部莫有不从。   姜望要求庆火衡做两件事。   第一,穷搜天下,追索跟灭世魔龙有关的线索。包括且不限于:所有跟龙有关的痕迹、所有的神教信仰、所有的天外来客……无拘过去现在,一经发现,立即上报,猎龙队伍将亲去扫荡。   第二,天下各部敬奉史书于王殿、并一起搜检历史,重点是探寻前一千两百年到前一千年之间的历史。寻找灭世魔龙之魔器的线索。该魔器乃是灭世魔龙堕佛宝而成,形似铜钵,铭有梵文。   此外还有第三件事,却是并不公开。   说起来猎龙人张临川先生也算得上庆火部自家人,毕竟他背脊点有庆火部的火之图腾,又学过庆火部的火源图典。   临川先生敏而好学,学过庆火部火源图典后,一直心心念念,想要集齐三十六部火源图典、   但这个其实不用他来说。庆火衡在加冕为王的第一时间,就着手做这件事情,早已经完成。   不仅如此。   金部、木部、水部、土部、风部、雷部、瘟部……各部图典,庆火衡也都以各种办法弄到了手,大大夯实了庆火部的基础。   这也是每个王权部族都会做的事情。   当然,诸部所奉图典,也和当初庆火部传法于姜望的时候一样,最核心秘密不可能交出。只有图腾修行、繁盛本源之法。   庆火衡一股脑献于临川先生,姜望也不吝啬,将这些图典与白玉京早修会成员一起分享,时而围炉坐谈,共析奥义。同时还亲自指点庆火衡的修行,传授杀法,以此作为献功的回报。   作为庆火部曾经仅次于庆火高炽的强者,庆火衡在加冕之后,修为突飞猛进,已远胜庆火高炽当年,几可比拟现世神临层次强者。   但也只相当于弱神临,姜望强神临都不知杀过多少了,指点起他来毫无压力。在短时间内就叫其战力大增。   “说起来有一件事我倒是颇为好奇。”王宫之中,姜望指点过了修行,在凉亭之中坐下,随口闲聊:“拥有王权图腾的部族,若是在封王期间,对其它部族打压杀戮,使其无法诞生强者,岂不是可以一直把持生死棋的胜利,一直延续王权?”   庆火衡沸腾的气血慢慢平复,脸上有修行渐长的喜悦,认真地解释道:“一来生死棋之争,各族都禁绝超凡,厮杀起来差距很小,往往星将才起主导作用。二来……若是杀戮太重,血染王权,王权图腾也就崩溃了。再加上浮陆处处是地窟,需要各部都有一定的实力去镇压。打压太过的话,地窟一旦被攻破,星兽冲到地面上来,那也是王权之罪,天下之祸。”   他补充道:“历史上执掌王权最久的是玄风部,依靠天外之人,连夺两次王权。后来就有了点星将的传统……其它王权部族,都是百年一轮,没有久享的。”   姜望若有所思。   对于图腾来说,越多人修行,本源越是繁盛,能够给予修行者的反馈也就越是强大。所以水、火、风、土这些看似普通的图腾,反是浮陆最强的部族。   生死棋的规则,使得浮陆诸部能用损失较小的方式决出王权。王权图腾确保了王权,又有不使王权部族太过肆意的限制。   整个浮陆世界的修行体系、运行规律,应当说都是非常正向的——也非常的有人为痕迹。   在得知毋汉公可能于浮陆有遗留之前,姜望不会想到这些,现在却是怎么看这个世界,怎么觉得它被某一个残存的意志所规束,于漫长的时光里,都在那种规束之中发展。   “你还得帮我做一件事情。”姜望直接说道:“我以前听庆火其铭讲过浮陆的创世神话,但只是片段。我听他说《创世之书》早已佚失,残页流散各处,你能否帮忙搜集完整?我想对这个世界有更多了解,这样的话,或许就能把握到,灭世魔龙将从何处下手。”   庆火衡本就言听计从,在见过临川先生那些朋友之后,更是早早地摆正姿态。   “一见创世神话全貌,也是浮陆多少人的心愿。先生就算是不说,身为王权部族,也应该担起这份责任,而且我们也正在做。”庆火衡道:“不过《创世之书》的残页收集,都由巫祝负责,先生是否要接见?”   他知晓临川先生与前任巫祝庆火其铭甚是投缘,庆火其铭懦弱内敛,几乎从不与人交流,却跟临川先生倾吐过许多心事。今时临川先生再返浮陆,也是时不时就把“其铭曾经说过”挂在嘴边。   但庆火其铭,也已经死了四年了。   因为是自杀,不甚光彩,有被族人逼死的嫌疑。所以他提及巫祝,不免有些小心翼翼。   姜望道:“巫祝上承青天,沟通图腾本源,下启民智,经营风调雨顺。地位崇高,事重且繁,怎能让他来见我?我当去拜访。”   在姜望当初离开之前,庆火部就已经换上了新的巫祝,并一直主持火祠至今。   他们那时候去往生死棋,也都是新巫祝主持。不过他跟新巫祝几乎没有交流,当然也不存在情谊或者过节。   临川先生对巫祝的尊重,即是对庆火部的尊重。   庆火衡很是受用,热切地道:“我当亲为先生带路。”   正要出发,忽有侍卫来报——   “疾火部族长求见。”   庆火衡听着便是一愣。   因为疾火部非是一般部族。   在夺得王权之前,火族三十六部,庆火部排名第三十。疾火部则是从未跌出火族前三,乃是浮陆一等一的强大部族。   今日庆火部诚然是王权部族,统御天下,疾火部族长也能算是王权之下的最强诸侯,不可轻忽。   “快请进来。”庆火衡吩咐着,又对姜望道:“疾火部是大族,族长轻易不会来朝,登门必有大事。许是跟灭世魔龙有关,临川先生可有兴趣旁听?”   姜望便道:“不影响王上就好。”   不多时,疾火部当代族长便婀娜多姿地走近前来。   这位强大部族的族长,瞧着娇柔艳美,与粗豪威武的庆王真是两个极端。   但是当她近得身前,细眉轻轻一挑,那种生杀予夺的气场,便跃然如真。“疾火玉伶,见过王上,见过……临川先生。”   从名字就可知,这位族长的出身不是很好,但竟能担得如今之位,执掌浮陆世界数得着的大族,其中也不知经历多少艰苦。   “咱们与疾火部同气连枝,我与疾火族长情谊笃厚,何须护卫?且都散去!”庆王大手一挥,斥退周边护卫,便请疾火玉伶落座。   疾火玉伶就在石桌旁坐下了,三人如鼎足。   庆王先问道:“疾火族长此来,可是有了灭世魔龙的消息?”   “王令既下,我族自无怠慢之理。况乎魔龙灭世,天下共责,疾火部怎能置身事外?已然穷搜四野,一有消息,即刻飞鹰报来。”疾火玉伶说着说着,话锋一转:“但我这次过来,其实是为了拜访临川先生。”   她看了看庆王,又看了看姜望,声音柔软了下来:“正好先生也在,不知方不方便单独一叙?”   姜望无可无不可。   庆王也很爽快,起身便走:“本王正好去议事,此地便留予两位!”   疾火玉伶起身礼送:“玉伶失礼。”   她要是偷偷求见青天来者,那才叫人忌惮呢。反是这样大大方方地前来,在王宫当着庆王的面说事,让庆王也没什么计较的理由。   见得疾火玉伶坐回来,姜望面带微笑:“族长有何指教?”   疾火玉伶神色哀然,引人怜惜:“玉伶是来请教。”   姜望八风不动:“哦?”   疾火玉伶道:“敢问临川先生,可知姜无邪?”   想不到大齐九皇子在浮陆世界竟也是真名行世。姜望不动声色:“算是认识。怎么?”   当初生死棋中,姜无邪就是代表疾火部出战,但在与雷占干的遭遇战里全军覆没。以至于后来姜望并不知晓姜无邪在疾火部究竟经营到什么程度。今日疾火部族长亲来,似乎并不简单……   疾火玉伶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临行前他给我留了一封信,说他是现世大齐帝国九皇子,齐国是天下霸国,是也不是?”   姜望的表情古怪起来:“想不到他连这个也告诉你。”   “不怕先生笑话。”疾火玉伶明显柔缓了许多:“我与姜郎在四年前订了终身,早有夫妻之实。”   姜望眨了眨眼睛。   雷占干自有其魅力,惹得赤雷部的赤雷妍对其念念不忘,还想等他百年。   但相较起来,还是九皇子技高许多筹啊。   在生死棋里不显山不露水,却把疾火部的族长都迷得神魂颠倒。这疾火玉伶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其修为绝不输于得到王权图腾后的庆王!而能统领大族,与天下各族相争,其手段、见识都是上上之选。   姜无邪是何德何能?就凭长得好看吗?   念及那厮在临淄城里也是左拥右抱,姜望便有些牙痒地想要说点什么。   但疾火玉伶又道:“我知道姜郎在现世有许多女人,他没有瞒我。他对我的真心,我感受得到。我知道他会爱很多人,但他最爱的,一定是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好个姜无邪!   姜望无话可说。便问道:“所以族长今天过来,就是想确认他有没有骗伱?”   疾火玉伶取出一块玉珏,放在掌心,示于姜望:“姜郎走时,将他的贴身玉珏送了我,说是如若有朝一日,我遇到什么危险,任何人救了我,都可以凭此玉珏,得到他的友谊。”   姜望拿眼一看,便知此玉的确是大齐帝室精品,贵不可言。   姜无邪风流归风流,寻欢作乐也是真下血本。   养心宫主的友谊,只有身在现世,方知其重。   姜望服气得很,也算是明白了疾火玉伶的来意。   便问道:“你觉得自己会遇到危险?”   若是疾火部内部有什么事情,看在姜无邪的面子上,倒也不是不能出手。   疾火玉伶收起玉珏,叹息一声:“王权部族传令四方,说有魔龙灭世。我是忐忑不安啊。若是真有那一天——”   她的美眸之中含着期盼:“希望先生能看在姜郎的面子上,帮忙带走我的孩子。”   姜望的表情愈发古怪:“姜无邪的孩子?”   疾火玉伶摇头道:“是我与先夫所生。如能逃过此劫,我真想为姜郎生个孩子啊。生个我们的孩子。”   她这一口一个姜郎,听得姜望十分别扭。   而她和姜无邪的爱情故事,也是愈发丰富多彩了……   “你放心。”姜望严肃道:“我此次必定斩杀魔龙,不会叫此世有倾覆之祸。”   疾火玉伶道:“我是说……如有万一。”   姜望不想给虚假的承诺,因为如有万一,那就是他也走不了的时候。但又不能在疾火部这样一个强大部族的族长面前表现得没有信心,与敖馗的笼中斗,还很需要他们帮助。   “可怜天下父母心!”姜望轻缓但坚定地道:“但我绝不做此预设。这是赌上我张临川毕生名誉的斗争,我不考虑除了赢之外的任何选择。”   疾火玉伶完全感受到了临川先生的决心,言辞愈发恳切:“请让小女随侍君前。君若不幸,小女从之。君若行有余力,再伸一伸手,可好?”   姜望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替姜无邪养孩子的一天。   对方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他也只好道:“如果你实在不放心,便让她在我身边待几天。待魔龙受戮,你再接她回去团聚。”   疾火玉伶道谢连连:“小女已经带到宫外,稍后送到您的住处。关于您对付灭世魔龙的所有方略,疾火部上下一定配合!上穷历史,下索八荒,不遗余力。此外……”   她略显哀伤地道:“如果您回去您那个世界,请告诉姜郎,我在想他。我会等他。”   此等痴情模样,真是叫人垂怜。   回头真想去问问秦潋秦教习,九皇子最爱的女人究竟是谁?!   待得疾火玉伶的身影消失,姜望正准备去火祠看看创世之书,才忽地想起来他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太对——   虽然他灭世魔龙一说,说得有真有假,有头有尾,那乞活如是钵的封锁也的确很有说服力。   但浮陆世界毕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世界,有自己的文明传承,大风大浪也不少经历。   庆王是基于上一次的良好合作也好,还是单纯感受到他的实力也好,或是半信半疑、不得不从,都算情有可原。   可疾火玉伶呢?   身为疾火部这一强大部族的族长,有着远胜于庆火部的底蕴,眼界应该也强过封王数年的庆王……疾火玉伶为何如此悲观?   不仅对王权有超出诸侯本分的配合,甚至连那所谓魔龙的面都没见着,就已经开始托庇子女! 第四十九章创世之书   第1980章创世之书   姜望并不在意庆王是不是真的相信灭世魔龙的故事,他只在意王权部族有没有真的在发挥作用。   哪有那么多旧谊难忘,旧情不改?   当年在浮陆世界奋战,地窟搏杀,生死棋争锋。恋旧的说一声庆火部得王权,有赖于星将。冷漠的说一句各取所需。   都是人之常情。   四年时间足以容纳巨大的变化。   权和利也足以让任何变化发生。   姜望都能够理解。   浮陆世界历史悠久,他也只是匆匆过客。   与敖馗的这一场笼中斗,才是当下唯一重要的事情。   他不去考虑庆王真诚与否,也不应在意疾火玉伶的用心。   只是……疾火玉伶的悲观所示,是否会影响他和敖馗的斗争呢?   换成几年前的姜望,或许会立即追出宫外,不弄清楚真相不罢休。现在的姜望却只是淡然一笑,继续他参观火祠的行程。   疾火玉伶如果能说、或者愿意说,也不用他这个临川先生去追问。   他当然会弄清楚真相,但不必急于此时,也不用那么简单粗暴。   有庆王亲自带路,火祠自然是门户大开。   新任巫祝也如庆火其铭当年那般,披散着长发,戴着造型夸张的面具,垂在耳下的穗带是红色的,如两缕飘火。   态度说不上亲热或疏离,总之是听命而行,中规中矩。   “《创世之书》现在一共收集了多少张?”   在远比当初威严雄阔的火祠里,姜望开门见山。   新的巫祝名为庆火观文,声音不太年轻:“一共七张。”   “这么少?”   “庆火部火祠原本有两张《创世之书》书页,自得王权之后,搜集来的《创世之书》有很多。但大部分都是重复的,只有五张有新内容。”   “我方便看看吗?”姜望问。   巫祝看向庆王,庆王洪声道:“临川先生是庆火部的大恩人,庆火部对他没有秘密。想看什么,就给他看什么!”   当下巫祝带路,姜望与庆王联袂而行,往藏书室里去。   偌大的火祠空空荡荡,平时除了巫祝不会有第二个人来。三个人的脚步声,很是清晰。音纹无限远漾,在耳闻的世界里,带给姜望关于声音的情报。   地室、阁楼、暗格……   火祠不同于别处。   墙壁、地砖,到处都是彩绘的奇形怪状的火兽。   姜望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没什么见识。现在他就能隐隐看出些头绪来,这些奇形怪状的火兽……颇似边荒之阴魔,又类于祸水之恶观。   他又想起来,当初同大齐钦天监监正阮泅讨论过浮陆。阮泅当时就说,浮陆世界疑似一个坟墓世界。并留下一枚刀钱,让姜望如有机会再去那里,可以联系他。   难道说身为星占宗师的阮泅,在当时就算到了他有一天会重返浮陆?   可惜那枚刀钱后来碎裂于他与张临川的决战中,阮泅不知道是不是担心被他天天叫去帮别的忙,也没有再补……   不然现在他一定把那枚刀钱搓到冒烟为止。   阮泅若至,敖馗何足道也。   思量之中,三人已经走到一间石室前。   很显然,庆王对这里也不甚熟悉,一路上左顾右盼的。   在厚重的石门前,巫祝一手持龟甲,一手握牛角,左手上而右手下,大腿分开,跳了一段古老荒诞的舞蹈。   灯火摇曳。   扭曲的影子在石墙上张牙舞爪,伴随着低沉沙哑完全听不懂唱词的吟唱,很有一些奇诡。   有隐秘的力量在流动。   庆王缄默不语,姜望安稳如山。   石门缓缓打开——   并非姜望想像中的那种藏书室,甚至“书”也跟他想像的不同。   在散发着焰光的图腾的光照下,石室里十分明亮。   巨大而空旷的石室里,种种兽形石台如林而立。四四方方的底座,刻以除虫防潮的图腾。在底座与石托之间,或是蛇盘而顶,或是鹿角上举。   大部分石台都空置,只有极少的几座石台上,平放着约两拃长、一拃宽、黄褐色的泥版书。   浮陆世界的《创世之书》,原是刻在泥版上的文字!   倒也符合创世神话古老的风格。   浮陆语言近似于景国语言,是非常接近道语的语言,他们的文字也是如此。所以四年前尚为腾龙境的姜望,来此亦交流无碍。   现在他已神临,更是去诸天万界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自在交流。因为他已能言道语,能书道字,可述道于万界。   但泥版书上的这些字不同,怪异歪扭,游似蝌蚪。本身又无神意,不藏道韵,无法寻意而得。   姜望看向巫祝。   巫祝解释道:“这是创世神文,只有真正智慧深远的巫祝,才能够正确解读其意义。”   姜望低头为礼:“有劳阁下。”   庆王在一旁催促:“快读给临川先生。”   这是进门之后左起第一座石台,泥版书上的字不多。巫祝慢慢读道:“西北有神人,阙于青天。”   姜望皱起眉头:“何解?”   有些句子,放在不同的语境里,意义完全不同。他未曾读过《创世之书》,不能轻率解读。   巫祝道:“关于这一张,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说,浮陆西北方向有一个神人,把青天打出了一个缺口。第二种说法是说,浮陆西北方向有一个神人,是通过青天之上的门户,降临此世。我们普遍认为是第一种说法,那个阙于青天的神人,就是锐金部的始祖,锐金虞凤。在这张创世之书出现并被解读成功前,锐金部也的确有始祖锐金虞凤多次破天而走、远赴宇宙深处而返的传说。青天上的那个缺口,就是锐金虞凤往返的路径。”   阙于青天,远赴宇宙深处?   姜望心中生起疑虑。他是一直到神而明之后,才敢说有遨游宇宙的资格,但也并不会任性游走,动辄去宇宙深处,因为茫茫宇宙,实在风险难测,不可预知。这还是建立在现世生灵去万界而不堕境的基础上。其余诸界生灵,通常可是跨界即堕境的。   在他认识的强者里,也就观衍前辈带着小烦前辈整天溜达于诸天万界。   观衍前辈有这个实力!且闲。   在除开现世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凡玉衡星辰所照,玉衡星君都能保持巅峰战力。而在玉衡主星,玉衡星君战力胜于巅峰。   倘若锐金部的传说为真,那个锐金虞凤的实力怎么着也不应该低于洞真层次才是。   但这就与他对浮陆世界的力量层次判断产生冲突了。   “阙于青天算什么!”庆王在这个时候开口了,很是不屑的样子:“我们庆火部的始祖,可是在创世神创世之后,第一个用舞蹈来欢庆浮陆诞生的生灵!”   姜望不合时宜地道:“那你们应该是舞蹈部,怎么是庆火部?”   庆王的表情很复杂:“……始祖是围着浮陆世界的第一团篝火跳的舞。人家锐金部不也没叫破天部么。”   姜望表示很有道理,又好奇地问巫祝:“巫祝大人先前跳的舞,就是庆火部始祖在第一团篝火前跳的舞吗?”   巫祝摇摇头:“那是祝世之舞,据说有无穷伟力,早已失传。我刚刚跳的是自由之舞,只是能和这间石室的镇封图腾共鸣罢了。”   姜望隐隐感觉到,巫祝跳的舞蹈、唱的祝歌,好像也是一种力量体系。能够与图腾修炼体系相合,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   但他并没有认识足够强大的巫祝,所以无法得到更清晰更直观的判断。庆火其铭实在孱弱,眼前的新巫祝实力也是平平,大约四道火线的层次。   祝祷之舞、祭祀之歌,流传在各大部族的种种传说……   随着对浮陆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这个世界却没有迅速地褪去面纱,反倒是越来越来神秘复杂了。   知道得越多,才看到越多不知道的部分。   如果说这里真的是一个坟墓世界,那么它埋葬着什么?又为何会有如此盎然的生机呢?   庆王忽地一拍大腿:“错了!”   姜望和巫祝都看着他。   他脸上有一种终于想通透了的激动:“生死棋局是不是在西北方向?临川先生是不是通过点星将降临的?创世之书这一页,记载的根本不是什么锐金虞凤,而是张临川先生!应该按照第二种解释,在世界西北方向,神人张临川通过青天之上的门户降临,接下来就是要拯救世界!”   他的激动并不全然是夸张。   倘若真能如此解释创世之书,帮助他找到“不遗余力支持张临川”这件事情在法理上的正确性,对王权亦是一种巩固。   而且临川先生不是说么?此行的使命,是帮助他庆王成为救世主!   神人再神终究要回去,他庆火衡才是浮陆世界的主人。   姜望头皮有点发麻。   张临川惯会玩弄信仰,一部《无生经》,荼毒现世多少人。   浮陆人在这边天天张临川、张临川的,还签名在王权之契上,该不能把那厮从源海叫过来吧?   “好了好了。”他赶紧拦道:“张临川算什么神人?一不小心也就灰飞烟灭了。浮陆世界是浮陆人的世界,外来人都是过客而已。咱们看看下一页创世之书怎么说。”   庆王也就闭上嘴。   巫祝已经默默地走到了第二座石台,此时开口念道:“创世之神名空,神斩左足,以为浮陆,碎右足,以为万灵。”   这一段听庆火其铭讲过大概,姜望也就继续往第三座石台走。   巫祝读道:“永劫之劫,极恶之恶。一存永存,一灭永灭。”   这一页兴许能够跟疾火玉伶的悲观对应上?   可恨描述得太少,无法解读。那么大一块泥版书,就这么几个字!多写几个字费神呐?   姜望出声问道:“永劫之劫是什么,极恶之恶又是什么?”   巫祝摇摇头:“我也不知。答案可能在其它残页里。”   姜望若有所思。   庆王又是一拍大腿:“这永劫之劫、极恶之恶,可不就是灭世魔龙吗?!如果消灭了祂,这个世界就永远存在。如果被祂消灭了,这个世界就永远没有了……都对上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下意识地想叫庆王别捣乱,又发现不能让这厮不捣乱。如果灭世都不算劫,都不算恶,那还有什么永劫之劫、极恶之恶?   他拯救世界的说法,又如何能自圆?   “啊……是。王上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一定要同心协力,阻止劫难的发生。”姜望表情变得沉重:“原来我降临此世,帮助你成为真正的救世主,是天命所归,创世之书所预示!天降大任于斯,王上,你一定要多勉力。”   庆王壮志满怀,整个人的状态都激扬了许多:“救世救民,我何所惜?!”   姜望抬步往下一个石台走:“看看下一页吧。”   巫祝继续读石室里收集的第四张泥版书:“世有维,维于……”   “维于什么?”姜望问。   巫祝又摇头:“我也不知道,原土部的巫祝只解读到这里。”   姜望也只能遗憾作罢:“那看看下一张。”   “只能看,没法读了。”巫祝道。   “不是说一共收集了七张不同内容的泥版书吗?剩下的三张呢?”   “都没有解读出来。”   姜望真想问问他是干什么吃的。但毕竟有礼貌:“巫祝大人平时都在忙些什么呢?”   名为庆火观文的巫祝,理所当然地道:“解读创世神文,我可没这个本事。咱们庆火部火祠留下来的两张泥版书,都是庆火竹书解读出来的。我跟伱读的第三张,是铁木部巫祝的解读。第四张原土部收集那么多年了,也才解读半截。”   庆火竹书就是庆火其铭之前的巫祝,也是庆火其铭的养父,号称庆火部历代最强巫祝。继承历代庆火部巫祝遗志,初步完成了“幽之图腾”的存在!   “说起来竹书大人的实力,究竟到达了什么层次?”姜望看着庆王道:“比之王上如何?”   这个问题很重要,有助于他重新厘清这个世界的力量层次。   庆王颇为认真地道:“竹书大人很早以前就能化身图腾之灵,击退了净水部巫祝净水承湮。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出过手,我也不知他在跃下幽天前,究竟抵达了什么样的层次。想来是远超于我的。”   当初庆火高炽八道火线,还差头颅才能全身火焰化,化身图腾之灵——此即是相当于神临的力量层次。   净水部是当初李凤尧作为星将的部族,乃浮陆世界水部第一。这个部族的巫祝,实力怎么也不会弱。   庆火竹书能够在很早以前击败此人,又在若干年后完成幽之图腾,难道已达洞真?看清了世界本质,了解了某种残酷的真相,所以留下那样绝望的话语,跃下幽天自尽?   但一个世界如果允许那种层次的强者出现,就一定会出现那种层次的强者。因为浮陆有如此多的部族,有茫茫多的人,还有悠久的历史,足够让一切应该发生的可能发生。   这个世界如果存在洞真层次强者的话,又怎会容许敖馗锁世?   “图腾之灵再上一个境界是什么?”姜望问。   庆王饱含憧憬地道:“是图腾圣灵,据说到了那样的境界,可以分享本源图腾的权柄。”   本源图腾可是浮陆世界的根本!   这个权柄分享可了不得。   比如若是能够分享火之图腾的权柄,则在此界,于一切火行都能操控。   仅从这一句描述来看,图腾圣灵之境,听起来倒是几乎超越【真神】,有一部分【阳神】的威能了……   姜望又问:“历史上有人达到过图腾圣灵之境吗?”   庆王看向巫祝,巫祝说道:“有倒是有,但都是传说,真假难辨。我反正没有亲眼看到过。”   姜望不再说些什么,默默地把石室里的七块泥版书都看过,以如梦令一一复刻。回头让白玉京早修会那些人一起研究,天骄总该有些天骄的本事吧?认字还能不会认了? 第五十章钟灵毓秀   第1981章钟灵毓秀   当初在降临浮陆世界之前,姜望还先去了森海源界和隐星世界。   相较于浮陆世界的其他参与者,他是后来者,所以只能与实力弱小的庆火部缔约。   在他之前的那些参与者,在浮陆世界有更长久的经营。   生死棋局的公平规则,在某种程度上,抵消了其他人先行进入浮陆世界的优势。但在浮陆这样一个非常丰富的世界里,时间等同于瑰宝,聪明人一定能够把握。   比如他当时只能拿到庆火部火之图腾的修行法,没有杀法、图腾之灵成就法,其他人有更长的经营时间,一定能够拿到更多。   雷占干赢得了佳人芳心,在赤雷部备受尊崇。   姜无邪更是几乎把疾火部拿在掌中。   姜望不由得会想,李家姐姐呢?   那等素有奇志、冰心镜映的女子,在浮陆世界还赢得了什么?   “净水部的巫祝现在还是净水承湮吗?”离开火祠之前,姜望问了巫祝最后一个问题。   “通常来说,巫祝只要不死,就一直是巫祝。这是个只要聘上了,就能混吃等死一辈子的工作。”庆火观文不无诙谐地解释了他迄今为止没能破译任何一个创世神文的原因。   在庆王的咳嗽声里。   他补充道:“净水承湮现在还活着。”   火祠里前后两位巫祝,真是截然不同。   这里是庆火其铭的监禁室,却是庆火观文的安乐窝。   庆火其铭的生父、养父、亲爷爷都因地窟而死,他好像也继承了要为地窟而死的命运。   这里的人都说他跳下幽天是一个意外。   但姜望总觉得,那是早已确定的结局。怯懦是庆火其铭的反抗,但他没能将结局改写。   “请予王令一封,召这位前辈来王都,共商对抗灭世魔龙之大计。”姜望对庆王说道。   庆王自无不应:“临川先生相召,他岂有拒绝之理?”   火祠之后的行程是无支地窟,王不涉险地,庆王不会跟去。不过在此之前,姜望还得见一见疾火玉伶的那个女儿。   一行青天来客,仍是住在庆火元辰的将军府。   在颇为宽敞的院落里,姜望看到了大齐九皇子姜无邪的便宜闺女——约莫八九岁的体态,跟姜安安差不多高。坐在椅子上,裤裙盖下来是空空荡荡的,脸上也戴着夸张的巫祝面具。   “问临川叔叔好。”女孩先打了招呼,很有礼貌:“我是疾火毓秀,很抱歉要打扰您一段时间。”   净礼、戏命、连玉婵、白玉瑕都散出去做事了。   院中只有林羡闷头在练刀。   听得疾火毓秀喊临川叔叔,他也不带抬头的。这小子现在除了修行之外,对什么都不好奇,当然也很听使唤,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声“叔叔”对姜望来说体验也算新奇,时间就那么过去了,陌生的小孩现在也不会叫他大哥哥了。   “你也是巫祝吗?”姜望问。   “不是,我想成为巫祝。”疾火毓秀说着,把手放在面具上:“第一次见面,我当示之以诚。”   她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随着面具的揭下,更坦露了可称崎岖的脸。鼻梁塌陷而嘴唇肿胀,两只眼睛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都拼命地往外跑。   这是一种能够让人做噩梦的丑,但她却是微笑着把面具戴了回去。   微笑是她的另一张面具。   “母亲生我的时候正是关键时刻。她为了争位没有待产,而是以秘法将胎儿封住。但是战斗时间超出了她的预期……所以我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没有腿,也长得难看。”疾火毓秀的声音非常平静,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姜望没有虚假地安慰说她其实很美,说身体残缺也没关系,更没有提及她的母亲是否爱她,只是道:“巫祝可没有那么容易当,你要非常用功才行。”   椅子上靠着小小的一只,大部分时候如那个夸张的面具一样怪异:“当然了!”   姜望本来打算见个面就走,把疾火玉伶送来的小拖油瓶丢给林羡照顾,这时改了主意:“我现在要去无支地窟看看,未来的巫祝要不要观察一下星兽?”   “可以吗?”疾火毓秀的声音挑起来。   “当然。”   姜望拔空就走,疾火毓秀连同她的椅子也都漂浮起来,在温暖的景风吹拂下,紧随他身后。   疾火毓秀并不慌张,还冲林羡招了招手:“走了,柴刀叔!”   林羡愣了一下,惜字如金地道:“好。”   “临川叔修的竟然是风之图腾吗?”在路上,疾火毓秀有些好奇地问。   “我们的修行体系不同。”姜望道:“五行都能掌控。”   “临川叔很着急吗?”疾火毓秀又问。   急迫体现在速度上。   两人飞得太快了,脚下的屋舍楼宇,几乎拉成一条模糊的线,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问问。”   “大敌当前,叔不得不急。”但急归急,既然聊起来了,姜望也顺便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你跟姜无邪关系怎么样?”   “很好啊。”疾火毓秀道:“我之前更难看,无邪叔帮我治了很久。从一看就吐的丑,变成只是犯噁心的丑。”   她的平静常能让人忽略她的年龄。   姜望随口道:“怎么叫他也叫叔呢?”   疾火毓秀的声音是平静的,像小溪淌水一样平静:“我爹为了救我死了。如果我也不记他,就没人记得他了。所以我不能叫别人爹。”   “……对不起。”姜望看着疾火毓秀,很认真地道了歉。   疾火毓秀在椅子上歪了歪头,脸上那个夸张的巫祝面具,也好像在微笑:“没关系的。”   庆火部的一切都不同于以往。   无支地窟倒是没什么变化。   不过走进地窟内部,就能发现战士多了很多,还有各种军械。   姜望带着疾火毓秀,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来到了幽窟前。   那如墨的夜色似水一般,在巨大的窟窿里流动。除了那些星兽之外,没人看到过幽天里还有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的姜望,目光如剑,直接洞穿夜色,往极深处下潜。   但下不得百丈,已经不能继续。   他左边的眸子转为赤金,不朽的金辉之中,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小人儿,异常活跃的东张西望。   目仙人坐镇干阳赤瞳!   有如巨石沉海,目光再次深潜三百丈。   仍是一无所获,当然也远未至尽头。不知是否有尽头。   幽天之下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类似于青天的另一片天空呢?   姜望并不显耀光辉,不去刺激幽天,但目光凝成实质,杀进幽天里,本就如长夜之中亮火炬。那光不被普通的眼睛所察觉,却在某些存在那里烈焰熊熊!   呼呼呼~   遥远的风声呼啸,像一曲停在过去的哀歌。   星兽来了!   地窟里的战士迅速集结,准备战斗。   姜望竖掌一拦:“不必靠近,戒备即可。”   庆王给了他足够的权柄,他的修为也很有说服力。战士们默默地列阵,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疾火毓秀就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往幽天里看,倒也不见害怕。   在某一个时刻,那无尽的幽黑之中,忽然星星点点,清晰可见。如同星河漫卷,好似萤火结群。   姜望把目光从极限距离的四百丈收回来,落在具体的星兽身上。   他大概是这座无支地窟里,唯一一个在幽窟中就把星兽看清楚的人。   他曾自现世看红尘之门,在孽海烟波之中,看到一个巨大的怪物轮廓,其上涌动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星点。   阮宗师说那是真君死后,道躯崩溃、道则混乱所产生的奇观,并不是什么怪兽。说那些星点是真君述道的成就,是真君在诸天万界留下的印痕。   现在他要好好看看,这些星兽到底是什么。   耳边忽然有声音响起:“这头星兽好像一头牛啊!”   姜望扭头看向疾火毓秀,图腾之力相当微弱的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幽天。   “伱看得到这头星兽的具体模样?”姜望忍不住问。   “看得很清楚啊!”疾火毓秀理所当然地道。   这孩子,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确定是第一次下地窟吗?”姜望问。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星兽呢。”疾火毓秀略有讶意:“没想到这么漂亮。”   “你能在幽天中视物的事情,除了你母亲之外,不要告诉任何人。”姜望随口嘱咐了一句,张开大手,往下一按。   他的动作如此自然,但恰到好处,自有其韵。   一粒椭圆形的火焰琥珀般的种子,自他的手心落下,迅速在幽窟上铺开。   焰花开,焰雀飞,焰流星划破长空。   火界第一次在浮陆世界展现。   这灿烂华丽的火之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子,正正地扣在幽窟之上。   其间生机勃勃,万物发生。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烈焰熊熊的华丽城池,城池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旗幡招摇,隐有喧声。   而在这巨大火界的边缘,以天罡之阵位,矗立着一块块巨大的烈焰石碑。   每一块石碑之上,都刻有清晰的图腾纹路。或代表庆火部,或代表疾火部……   在场的许多地窟战士,都见而下拜!   以姜望如今的修为、眼界,神而明之,一通百通。那三十六部火源图典,到手之后没多久,就已经修成。   哪怕仅以图腾之力而论,他也是庆火部第一。在沟通了浮陆本源图腾之后,他在此界所能够发挥的战力,当然也有相应程度的增幅。   此刻这三十六块火源图腾碑,就是修行的具现!   他的火界之术,也再一次得到升华。   便是在这火界落下的同时,幽天之中密集的星兽,也正好冲出幽窟,络绎不绝地撞进火界之中,炸成一段又一段的焰火。   这一幕让在场的诸多战士都看得呆了,从未料想星兽可以这么轻易地被消灭!   临川先生还在与那个小女孩闲聊,谈笑间恐怖的星兽大军便成烟!   这不是救世神人,谁才能是?   一时拜服者众。   小小年纪的疾火毓秀,比他们平静太多,这是一种被残酷人生催熟的成熟:“我理解我母亲为什么把我送到您旁边来了。”   姜望以目视之,以三昧真火焚之,在几乎可以忽略掉反抗的屠戮里,迅速补充着对星兽的知见,随口问道:“为什么?”   疾火毓秀道:“您已经这么强大,那条魔龙该有多么恐怖?我们的世界现在非常危险。”   “你相信灭世魔龙的存在吗?”姜望没有拿她当小孩对待,提问相当正式。   疾火毓秀说道:“您至少是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就在此界。”   “那你母亲不应该把你送到身边来,在我身边岂不是更危险?”姜望的声音变得有些郑重。   “您发现了什么吗?”疾火毓秀问。   她对他人的情绪很敏感。   姜望也确实有些发现。   火祠里彩绘的火兽,已经在幽窟里找到了不少的对应形象。   而在焚杀了许许多多的星兽之后,他终于可以说,这些星兽应当不是什么衍道奇观,并不具备道则、道躯的性质。尤其可以确定地说,这些星兽与祸水之恶观,存在很大程度上的相似之处,但并不完全相同。   不过这种程度的相似,已经完全可以说它们就是恶观了!   那不相同的部分,或许是浮陆世界和现世的差别,也或许是别的姜望目前还未能“了其三昧”的因素。   如果说幽天是浮陆世界的祸水,星兽是浮陆世界的恶观,一切倒也能够说通……   只是这浮陆之幽天消解一切,纯以环境论,却是比现世的祸水还要恶劣、危险。浮陆世界真就恶业至此?   还是说现世之祸水,已经是血河宗、三刑宫、暮鼓书院等多年镇压、治理之后的结果?   姜望随手一握,将灿烂喧嚣的火之世界收归掌中,握成丹丸。   而幽窟之中密集的星兽,已经完全消失了。所见空空,茫茫皆夜。   “我在想应该怎么才能找到那条灭世魔龙。”姜望随口说道:“如果能够提前找到祂,祂就没有那么危险。”   戴着夸张巫祝面具的疾火毓秀道:“祂应该已经知道您在找祂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说明祂畏惧您,已在潜藏。”   “祂并不会畏惧我。”姜望用手指了指下方:“祂畏惧的存在,在青天之上,或者幽天之下。”   “您来地窟观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吗?”疾火毓秀问。   “算是。”姜望道。   “但您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   “再待一阵子等等看。万一引来更多星兽,却没有及时诛灭,连累了这里的战士,岂非我的罪业?”   疾火毓秀『哦』了一声,好像惊讶新认识的临川叔会这么想。   姜望约莫又待了一刻钟,确定幽窟再无动静,才带着疾火毓秀离开。   “临川叔,您刚刚杀了多少头星兽?”   “三千七百六十二头。”   “比书上记载的恶祁地窟一次大规模攻势的星兽都要多,您的目光是关键吗?类似鱼饵?”   “长夜之中,总是趋光而走。”姜望一边带着疾火毓秀飞行在高空,一边道:“你问了叔叔这么多问题,叔叔也考考你——你母亲是个强人,这一次为什么会那么恐惧?”   小小的疾火毓秀缩在她的椅子上,第一次在与姜望的对话中保持了沉默。   天上浮云、地上山河,都在飞速倒退。空中的姜望淡然一笑:“不想说没关系,这件事不重要。”   他说不重要,倒也不是完全为了不给小女孩压力。因为戏命已经启程去疾火部暗查,答案肯定会有。   劲风撞到疾火毓秀的面前来,又陡然柔和,轻轻撩动她的发丝。   疾火毓秀一直低着头,在即将飞落将军府之前,终于开口了。“因为,真的有末日啊。”   景风陡止,两人悬在高空,脚下的王权城郭如石子般渺小。   “这话怎么说?”姜望声音轻缓。   疾火毓秀喃声道:“我的眼睛看得到,所有人都死了,到处都是血……红色的血,像河流一样。”   “你的眼睛?”   疾火毓秀抬头看着姜望,伸手摘下面具,在那崎岖坎坷的面容之上,她那两只过分疏离、向左右两边逃窜的眼睛,随着她使劲皱紧的眉头,迅速地归正到一起!   双眸一瞬间转成幽色。   深沉如夜!   她的眼睛仿佛成为幽天的窟窿!   “我父亲死的前一天,我也看到了血。”她用陈述的语气说道:“我的猫死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血。我的乳娘死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血……” 第五十一章大势碾压,天下相倾   第1982章大势碾压,天下相倾   这双眼睛不仅能够洞彻幽天,还能够预知死亡?   得到姞燕如留赠的大旸皇室真传《干阳之瞳》全本,修成目仙人之后的姜望,瞳术之能,非比寻常。   他注视着疾火毓秀空洞且幽暗的眼睛,却未能从中看到什么。这双眼睛仿佛是幽天的一部分。   “你说你看到,所有人都死了?”姜望褪去了赤瞳,语气平静地问道。   疾火毓秀的眼睛重新分开,又戴回了面具:“无论我往哪个方向看,无论看谁。只有血,到处都是血,没有其它。”   她的声音尽量平静,但还是流露出一丝压不下来的恐惧。   毕竟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姜望若有所思:“你母亲很相信伱的眼睛。”   疾火毓秀道:“一开始她也不相信,直到我所看到的血色,都成为现实。”   灭世魔龙一说,倒也并非全是姜望虚构。   敖馗那厮又不是做不出来,森海源界生灵涂炭、百族具灭,就是他的恶行。   但随口编造的魔龙灭世说,如此巧合的同疾火毓秀的眼睛联系到一起,由不得姜望不深思。   “你当然是个值得相信的孩子,你的眼睛也很特别。”姜望伸手提住她的座椅,带着她往下方的王权城郭坠落,声音在骤然湍急的狂风里依然平稳:“但命运是能够被改变的。”   这淡然的话语,平静的姿态,无与伦比的自信!   疾火毓秀紧紧抓着座椅扶手,十指绷紧了,声音也罕见的激动:“我从来没有飞得这么高!这么快!!”   姜望遂又提着她飞了两回。   微风轻拂,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落进将军府。   院中已不止林羡,除净礼和尚外,被他指派到各地去同敖馗争抢时间的“猎龙队员”,都已经回来。   疾火毓秀这时已经平静下来,很有礼貌地一一招呼:“柴刀叔好,机关叔好,英俊叔好,漂亮姐姐好。”   被叫做机关叔的戏命,食指轻轻一抬,便有一只形制简单的木轮椅凭空出现,落在疾火毓秀身前。   “以后坐这个吧。”戏命淡声道:“这个轮椅能飞能跑,还有两个能够阻敌的小法术。唯一的问题是需要补充源能,我改造过,图腾之力也能用。”   疾火毓秀看向姜望,姜望微微点头。   她于是自己撑着椅子,慢慢挪到了那只轮椅上,不一会工夫,就学会了如何操控。进退自如,来去如飞。   “谢谢机关叔!”这一声道谢里,感情就鲜活了许多。   倒是戏命依然冷淡,只抬手指了一下练刀的林羡:“谢他吧,他问我要的。”   疾火毓秀又脆生生地道:“谢柴刀叔!!”   林羡“嗯”了一声,便算回应。   “林羡你带着她玩一会儿。”姜望做出了安排,带着戏命、白玉瑕、连玉婵往里间走。   白玉瑕眉头略皱:“我总觉得这个小孩子……”   “你先别觉得了。”姜望把他按在座位上:“说说你的发现吧。”   白玉瑕也就作罢:“土部第一的原土部没什么异常,也在认真地搜找灭世魔龙。至于你说的那个四海商盟的方崇,四年前在原土部卷走了不少东西,连创世之书都顺走了一页,说是以后能够两界通商……纯属诈骗了。   顺带一提,我去其它几个部族都转了转,这个世界的王权制度深入人心,人们普遍都能接受王权部族的统治。表面功夫都不做,不从王令、不配合这次行动的部族,多少有点问题,可以直接打上门去探究。   顺带再一提,你说的那个很厉害的巫祝庆火竹书,他曾经拜访过原土部,可惜当时与他交流的那个巫祝已经死了,不然我还能查到点有用的东西。”   姜望看向连玉婵。   “浮陆世界的史书体系并不完备,疏漏矛盾之处颇多。各部族的史料记载我都重点检阅过,具体到前一千两百年到前一千年之间,只有两件事情值得注意。”连玉婵做了很多功课,此时侃侃而谈:“一个是在前一千一百一十一年,浮陆当时最大的湖泊涯甘湖,一夜之间干涸,至今不知道原因。很多人认为是湖水倾入了幽天,但涯甘湖旧址并没有发现地窟。那地方现在被称作『涯甘天坑』。   第二件事情就发生在一年后,也即前一千一百一十年。浮陆世界三大名山之一的圣狩山,离奇倾塌,剧烈的爆炸声,震动了整个浮陆。但附近几个修成图腾之灵的强者前去查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圣狩山一直到现在都是半截。”   敖馗苦心积虑终于等到了机会,但长期被困锁在玉衡星楼底座、隔绝内外的他,并不知道姜望身边跟了这么多人。   乞活如是钵倒扣浮陆,与他笼中斗的,个个是天骄。   不仅姜望想到的任务他们都能执行完美,他没想到的,这些人也能帮他补足。实在是省心省力。   “时间对得上。”姜望点点头:“涯甘天坑和圣狩山……看来有不少秘密。等人齐我们就去看看。”   他几乎能够断定,这两个地方的变化,跟当年流亡宇宙的敖馗有关。现在的敖馗,若是没有忙着聚集信仰,或许也在这两个地方做些小动作。   “另外还有个有意思的。”连玉婵又道:“圣狩山之变,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几尊图腾之灵,分别出自玄风部、浑土部、宵雷部、净水部。并且在十年之内,都陆续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未得善终。玄风部的分裂,也以此为始。”   浮陆世界的修行自成体系,图腾之灵可以大概的看作神临层次,且因为本源图腾的特殊性,寿限还要超过五百一十二年。   一尊图腾之灵的陨落,几乎就是一个部族兴衰的转折。   这几个部族的图腾之灵的死亡,绝对是一条有用的线索。顺藤摸瓜,兴许能够查到点什么。   白玉京酒楼首席端菜师,确然是有才能的!   姜望咂摸着这份情报,又发现一个点——   玄风部的分裂,让他们连续两次把握王权的秘密为天下所知。所以后来浮陆各部才纷纷以天外之人为星将,参与生死棋局。   生死棋局是浮陆世界亘古有之,王权图腾与其它图腾同时诞生。   但“点星将”这个行为,却是从玄风部分裂后,才为各部效仿,发展成固定的仪式!   这是不是说……浮陆世界也是在圣狩山的变化发生后,才与七星楼秘境建立联系,成为七星楼秘境连接的诸多天外世界之一?   连玉婵着意强调,想来也是有这样的判断。   “辛苦了。”姜望意态从容,又看向戏命。   面对敖馗这样一个眼界、修为、智慧,都在他之上的对手,与之困锁于笼中,做生死斗。   他理应是惶惑不安的那一个,这也是敖馗发起这样的挑战的原因。   但他完全没有紧张。   这并不是强作镇定,故为从容。   而是他已经走在正确的路上。   现在浮陆诸部都被动员起来,到处寻找灭世魔龙的线索,就算不能立时找到,也叫那老龙无法安稳修养。   他则是稳坐中军大帐,调兵遣将。一边修行强大自身,一边寻找乞活如是钵的线索、寻找上古先贤毋汉公的蛛丝马迹。   敖馗躲起来舔舐伤口,没有关系。敖馗当然有耐心、有定力的。   但他会以堂皇之势,将整个浮陆世界碾过。会收走乞活如是钵、拿走上古先贤毋汉公的传承,会让敖馗知道,他等待的时机不会出现。躲起来是虽然迟缓、但更不能挽救的败亡!   如此大势碾压,乃是效仿笃侯兵略。堂堂正正,天下相倾。   当前面对敖馗的两个优势,敌我身体状态的优势,以及王权部族的优势,全部都被发挥到极限。而后步步紧逼,结优势成胜势。   谁都不能否认敖馗的恐怖。   但姜望相信自己已经赢了。   这份自信,当然也被戏命所感知。   他态度端正地汇报导:“疾火部的巫祝死了。就在咱们来浮陆的那一天。巫祝在那天唱起祝歌、跳起祭舞,向本源图腾做了神祈。神祈的结果是——『此世将灭,末日已临。』这件事在疾火部被封锁,我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拿到。”   巫祝的神祈结果,和疾火毓秀那双眼睛的所见,是如此的一致。再加上王权部族这边忽然宣扬开的魔龙灭世说,疾火玉伶由此深切地感受到末日已至,这也就能说得通了……   白玉瑕冷静地道:“如果说此世灭亡是注定的命运,那么生机只能在天外去找。但逃往天外的路径已被封锁,故而只能指望天外之人……所以疾火玉伶会把女儿交给你照顾。逻辑成立。”   出去的几个人,只有净礼还没回来。   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以他的实力,在浮陆世界几乎不会有危险。就算单独碰到敖馗,也能全身而退。   姜望把所有的情报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催发如梦令,以元力在桌上复刻出七块泥版书的图影:“你们先别忙其它事情了,我来考考你们——这些是浮陆的创世神文,这三张是已经解读出来的,我已刻写道语。你们试着将剩下的几张都解读出来。”   白玉瑕剑眉微皱:“这不是短时间就能完成的工作,已知的创世神文不够多,我们对浮陆文字的演变也没有研究。”   “我倒是琢磨过。”戏命淡淡地道:“但浮陆文字就是很典型的道文演变,与景文相似。而这些创世神文,完全是另外一种文字体系。要想解读出来,我们需要掌握这里的祭舞、祝歌、图腾……换而言之,至少要拥有巫祝的才能。”   天骄就是天骄,个个都有自己的思考。   姜望非常赞赏,当场掏出几本大部头,还有一大叠手稿:“能够收集到的祭舞舞姿、祝歌歌词,历代巫祝的记录、诠释、心得,还有已经解读出来的创世神文,全都在这里了。相信对你们解读创世之书有帮助。”   连玉婵倒是没有废话,默默地给在座几位分书稿。   “我的别分了。”姜望拦住她:“我正要去接见净水部巫祝净水承湮,你们先忙着。”   话音才落,人已在门外,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戏命看向白玉瑕。   白玉瑕接过书稿,一边开始翻阅,一边道:“净水承湮曾和庆火部传奇巫祝庆火竹书交过手,在他身上或许能找到一点历史真相……干活吧。”   ……   ……   掌柜自不会拆东家的台。   就像庆王王令一出,净水承湮也不得不来。   因为王权体系,就是浮陆现有秩序的根本。维护王权,就是维护自己拥有的一切。   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身材高大,老而不衰。戴着过分夸张的巫祝面具,静静地坐在庆火元辰提供的静室里。   姜望盘坐在他的对面。   “很抱歉,要请长者来见我,而非我登门拜访。魔龙灭世在即,我的每一分时间都需要充分利用。”   “无妨。”净水承湮道:“人一旦老朽,诚知时间可贵。不敢空耗。临川先生,请入正题吧。”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姜望道:“您与庆火竹书交过手,能不能谈谈您对他的认知?”   净水承湮想了想,说道:“庆火竹书是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最强的浮陆之人,也是最有智慧的那一个。”   “为什么有浮陆的限定?”姜望语气轻松地问。   净水承湮道:“因为我不确定你们的实力。”   姜望又问:“庆火竹书抵达了图腾圣灵的境界吗?”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不在场。”净水承湮道:“我只能这么说,倘若浮陆有人能够抵达图腾圣灵之境,那个人只能是庆火竹书。在我与他有所接触的时候,他已经无限地接近那个传说中的境界。”   “无限地接近?”   “在他之前,我甚至认为那个境界是不存在的。而他已经切实地看到了。”   那他有没有走到呢?   姜望这样想着,又问:“您对幽天有什么研究?”   净水承湮道:“我的研究远在庆火竹书之后。先生在庆火部得知的,就包含了我所知的一切。”   姜望叹了一口气:“庆火部关于幽天的研究,都被庆火竹书毁掉了。新的巫祝什么都不知道。”   庆火竹书真的太决绝,把庆火部历代巫祝的心血,和他自己毕生所得,全都带进了幽天里。   这件事情不曾外传,幽之图腾更是庆火部绝对的机密。时至今日庆火竹书的死因,都是坐镇地窟,抵御星兽暴动而死。   净水承湮沉默了片刻,说道:“那我回去也毁掉我的研究。”   姜望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真就对庆火竹书盲信至此?   “既然都要毁掉,不如交给我。”姜望毫不客气地道:“我对付灭世魔龙,需要对这个世界有更多了解。”   其实在无支地窟里的时候,他就很想跳进幽窟,亲身感受一下幽天,但最后并未冒险。修行到了他现在的境界,对世界本质的求知欲,几是一种本欲了。   “可以。”净水承湮答应得很爽快:“我回去就把相关研究整理好,一并给先生送来。”   姜望直接起身:“也别麻烦您再跑一趟,我陪您回去取吧。”   净水承湮情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这感觉就像你跟人客套,说『回头请你吃饭』什么的,那人突然说『也别回头了,就今天吧』。   那还能怎么办呢?   净水部的老巫祝,也便跟着站起来:“那么临川先生,请跟老朽来。”   “林羡!毓秀!随我出一趟门!”   姜望不但自己去,还喊上了两个跟班,很不拿自己当外人,颇见『博望之风』。   老巫祝一辈子呆在部族祠堂里钻研图腾、祝歌,显然不太适应万界中心之霸国世袭侯的风格,看了好几眼姜望,终是什么也没说。   不说不答应,就是答应了。 第五十二章美丽、智慧与战争   第1983章美丽智慧与战争   至瘟部族地的市集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有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黑袍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靠近路人,鬼鬼祟祟地开口:“老乡,要经书不要?”   “啊?”路人一脸警惕加迷惑。   斗笠人把黑袍掀开一半,露出挂在内袋里的琳琅满目的佛经。“三宝山正统嫡传,佛门小圣僧手抄经书三十本任选。怎么样,来一本?常诵积德,包你佛法精深,修炼有成。”   路人后退一步,大喊起来:“有人宣扬伪信,别让他跑了!”   但话音还未落下,斗笠人已经消失。   市集的另一个角落,斗笠人又窜将出来,拦住一人,这回换了切口:“你好,请问你想去极乐世界吗?”   “什么是极乐世界?”   “不用工作,不用学习,不用受苦,每天就吃喝玩乐的世界。”   “怎么去啊?”   “皈依我佛,坚定信仰,死了就能去了……哎,伱怎么动手——”   在越来越庞大的追杀队伍前,净礼灰头土脸地跑出至瘟部。   他实在搞不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师弟给他安排的任务,是让他在浮陆世界弘扬佛法。提前在这个世界的神道信仰里占一个角,以便及时捕捉敖馗在信仰上的动静。   所谓“秋风未动蝉先觉”。   但弘扬佛法这么简单的事情,他在悬空寺附近随便念个经,不知多少善信围来……怎么在浮陆就这么难办呢?   他又抄经又送经,还祈福开光,还提供极乐世界接送服务,这都搞不成!出来这么久,一个善信都没有。这可怎么跟小师弟交代?   ……   ……   “丢了!?我走之前,叫你好生守祠,你就这么跟我交代?!”   净水部的水祠里,净水承湮大发雷霆。   站在他对面的童子唯唯诺诺,歉声连连。   作为净水承湮的关门弟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童子就是净水部的下一任巫祝了。瞧他的表情、动作、姿态,无不有板有眼,颇见真情实感,可见是有天赋的。   疾火毓秀歪头看着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临川先生揉了揉头发。   但见得临川先生温声一笑:“没关系,把剩下的研究资料搬来就行。人这一生,哪有不犯错的?”   净水承湮还待教训弟子几句,见得临川先生似笑非笑的眼神,便是一窒,忙起身道:“老朽自去取来。”   高阔的水祠大堂中,姜望宁定地坐在客位,疾火毓秀的轮椅在他旁边,林羡站在他身后。   未来的净水部巫祝——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正低头跪在祠堂中央。   从这里往外看,可以看得到外间的广场,那里立着一尊冰晶般的神女像。   “好了,你师父都走了,别跪了。”姜望抬抬手,自有无形力量将这男孩托起。   “喂。”他看了一眼这个小男孩,指着外间广场的神女像:“这个神像是什么?你们不是不信神吗?”   “这可不是神。”小男孩非常认真地道:“这是美丽、智慧与战争的化身,是本源图腾辉耀于世的具象,人间的代行者。其名——凤尧。”   还能这样!   姜望大开眼界,豁然开朗。   浮陆世界准确地说其实不是不信神,是不信图腾本源之外的、狭义的神。这个世界是本源信仰。   但金木水火土五行能有本源图腾,风雷瘟能有本源图腾,美丽、智慧、战争,又为什么不能有?   摧城侯的长女,不仅接触了浮陆世界的图腾体系,还在当年就有了深刻的理解、并挤进图腾体系里,最大化地掠取了资粮!   今时今日再回看,谁才是当年在浮陆世界收获最多的人,还真的有待商榷呢。   为什么姜无邪、李凤尧、雷占干他们,在天外世界都是用本名行走。姜望现在也能够想得明白,这亦是一种述道于外的表现。诸天万界传颂其名,亦传其道。仅靠自己的星楼述道宇宙,效率自然会低很多。   以前的他不懂。在浮陆这般人口众多、信仰资源丰富的天外世界里,假以他名,自觉是谨慎行事、规避风险,还沾沾自喜来着。殊不知入宝山而失重宝,当然这不是他不够聪明,而是纯粹的被出身所困囿的眼界差距。   李凤尧立像于水部第一的本源祠堂外,有大批的人真心信奉。   若干年后,浮陆世界未尝不会出现美丽图腾、智慧图腾、战争图腾,并衍生相应的部族……那等资粮将是何等丰厚。   姜望甚至在心里开始设计图腾的形象了——美丽图腾可以是凤尧姐的形象缩略,她只要站在那里就极美丽。智慧图腾就是凤尧姐在权座上思考,战争图腾就是凤尧姐挽弓杀敌?   净水承湮提着一只大书箱,在这时走到大堂,将其平放在桌上,打开箱盖给姜望看:“先生请看,这里都是净水部多年对幽天的研究。现在全部敬奉。”   箱子里是堆得满满当当的书稿,密密麻麻的浮陆文字,氤氲着墨香。   姜望低头致意:“多谢。魔龙受诛,有净水部贡献的一部分力量。”   林羡走上前去,将这只书箱收起。柴刀挂在他的腰间,并不锋锐,反而厚重笨拙。他好像也和他的柴刀一样钝了,但却有更坚实的力量感。   “临川先生太客气了。”净水承湮站在那里,斟酌着送客的语气:“我知先生事繁,就不……”   “对了。”姜望自说自话:“还想跟您打听一件事情。”   净水承湮试图用疲惫的站姿令访客自觉:“请讲。”   姜望恍如未觉:“当年圣狩山之变的细节,贵部可有记录?”   净水承湮回头看了看椅子,终是在姜望对面坐下了,双手搭在一起:“想不到临川先生对浮陆的历史这么清楚……圣狩山之变在当年就是一桩悬案,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自然也没有合理的解释。当年如此,一千多年后,又能留下什么记录呢?无非『圣狩山折,因果不明』。”   姜望点了点头,语气自然地道:“贵部的巫祝,当年不是去圣狩山查探过吗?听说后来……和圣狩山之行有关吗?”   净水承湮道:“翊元大人是在圣狩山倾倒七年后,在升华图腾圣灵的过程里失败死去,此事见载于书,我想他老人家的死,跟圣狩山是没什么关系的。”   姜望又道:“当年的圣狩山之变,没有任何线索留存。第一时间前往探查的四尊图腾之灵,全部在十年内身死。也由此导致了他们所属部族的格局变化。其中最强的玄风部分裂为八部,浑土部、宵雷部都实力大损,一蹶不振。唯有净水部,在千年之后,仍然保持着水部第一的位置……想来自有特殊之处?”   面前这位青天来客对浮陆历史的了解,显然远远超出了净水承湮的想像。   他端矩地坐在那里,审慎地道:“说特殊倒也没什么特殊,净水部能够传承至今,大家的日子还能过得不错。一赖天眷,人才不绝。二赖心齐,净水部万众一心,奋勇砥砺……如此,才万幸未辱先祖。”   “说起先祖。”姜望悠悠地道:“我记得在传说里,净水部的先祖,是第一个涤荡涯甘湖,提取可饮之水,变涯苦为涯甘的人?”   临川先生来净水部,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   净水承湮心中有了这样的觉知,语气则更为谦卑:“传说都是如此,水部三十六族,大半先祖都跟涯甘湖有关。”   但姜望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穷追不舍,而是话锋一转:“在那场变故里,是先有涯甘湖之陷,再有圣狩山倾塌。说起来我知晓涯甘湖算是浮陆人的母亲河,都不能以『圣』为名。这圣狩山为何能有个『圣』字呢?”   净水承湮松了一口气,解说道:“在古老的传说里,最早的人们聚居在圣狩山上,以树为屋,藤叶为衣。饮涯甘之水,食大湖之鱼,摘圣山之果,狩老林之兽。如此繁衍生息,人口日益增多,后来才徙居各处……我们浮陆人,都是从山上走下来的人。所以那座山有其圣名。”   姜望静静听罢,便起身道:“多谢巫祝解惑,今日多有叨扰。”   净水承湮心里已经做好了被不断追问历史隐秘的准备,没想到姜望说走就走。   本是盼着他走,这会倒是有些无措:“临川先生这就走了?”   姜望笑问:“巫祝想要留我?”   净水承湮缩了回去:“您忙,您忙……”   姜望抬脚却又停步:“贵部好像在尝试开创美之图腾、智慧图腾、战争图腾,我给点建议如何?”   净水承湮狠狠瞪了自己的弟子一眼,没有急于否认,而是谨慎地道:“先生尽管说。”   姜望抬指以如梦令拟出三幅李凤尧的图影,按在了桌面上:“外间那尊神女像不甚清晰,你不妨照此参考。”   净水承湮顿时一惊:“您和凤尧大人是……”   “我们在现世是通家之好,素以姐弟相称。她的亲弟弟,也是我的至交好友,常同我飞鹰斗狗。”姜望笑了笑:“所以巫祝大可不必对我如此戒备。”   净水承湮严肃地道:“我对临川先生绝无戒备,是掏心掏肺,一片坦诚呐。”   姜望微笑着摆摆手:“就到这里吧,不用相送。有灭世魔龙或者魔器的消息,记得及时传信。”   然后真就带着林羡和疾火毓秀,踏空而去。   “临川叔。我有一事不明。”疾火毓秀在风中问。   姜望从容漫步,目巡山河,毫不掩饰地让这个世界感知他的存在,嘴里道:“说。”   疾火毓秀问:“净水承湮给的幽天资料明显不全。那小子也不可能在他师父出一趟门的时间里,就把重要资料弄丢。您为什么拦着,不让我揭穿他?”   姜望笑了笑,只问道:“为什么要揭穿?”   ……   ……   庆火元辰的将军府,戏命三人解读创世神文的房间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犹犹豫豫地靠近了。   “小白,小白……”他蹑手蹑脚地传音。   白玉瑕放下手里的书稿,推门而出,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圣僧这是怎么啦?”   “嘘!”净礼赶紧叫他噤声。   又东张西望一阵,把白玉瑕拉到墙角,才神神秘秘地道:“问你个事儿呗。”   白玉瑕正了正衣襟:“请问。”   “就是那个传播三宝山的信仰,怎传啊?”净礼苦着脸:“我怎么说他们都不听。”   自从白玉瑕撺掇他开启酒楼开光业务并切实饱了钱囊后,白玉瑕在他这里,就成了足智多谋的代名词。论聪明,只比净深师弟差一点。   师弟布置的任务,他信誓旦旦地应下了的,当然不好灰头土脸地问师弟,所以来问白掌柜。   “你是怎么说的?”白玉瑕问。   “我就直说嘛。”净礼道:“三宝山乃佛门正统,世尊嫡传。我师父是悬空寺下任方丈,我是下下任,我师弟是下下下任,或者我下下下任也行。皈依我们,准没错。”   白玉瑕沉默片刻,说道:“我问小圣僧一个问题——且不论浮陆了,现世信佛的人多不多啊?”   “很多啊,到处都是。”净礼理所当然地道:“我在悬空寺旁边调查过,十个里面十个都信佛。”   “……小圣僧很严谨!”   “先别说这个,等会师弟该回来了。你快教教我该怎么做。”   “这事儿其实也简单!”白玉瑕轻松一笑:“小圣僧所修的佛法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我修我的佛,管祂讲什么,管祂什么最重要。”净礼嘴里说着可称狂妄的话,表情却是平常的,眼睛更是明澈的,全无半点狂意。   白玉瑕于是明白,他不是“狂”,他是“真”。   此言真有佛心!   白玉瑕放弃循循善诱了,决定直接给解法:“就假设是『因果』吧,你弄个因果图腾的壳子,自称因果巫祝,再送些米面鸡蛋,自然就能招到人来信奉。”   “还有呢?”   “这就足够了。”   净礼想不太明白,但也并不怀疑,『哦』了一声,便要去实践。   姜望就在这个时候带着疾火毓秀飞落。   落地便道:“小圣僧先别出门,陪我走一遭圣狩山!”   里间房门打开,戏命负手,连玉婵挂剑,一并走出,都做足了战斗的准备。   浮陆世界最重要的一座山,涉及浮陆人族的起源,亦是千年剧变的开始。   敖馗很可能就躲在那里! 第五十三章佛观恶鬼   第1984章佛观恶鬼   净礼和尚有一种偷农家芦花鸡被抓到的尴尬,勉强地站在那里,跟白玉暇说了句:“嘛哩嘛哩哄,如是我佛,好了今天的经就说到这里。”   然后才惊喜地回头:“师弟,你回来了?圣狩山是吗,这就陪你去。”   一路疾飞,极力铺开眼识耳识的姜望,其实早早就听到了净礼和白玉瑕的对话。故意放慢速度,等他们谈完才回来。   此时更不会说破,只下令道:“玉婵你留下来,监督他们继续搜集线索,顺便照看毓秀。其他人跟我走。”   连玉婵把杀意激荡的双剑抚平,接过了疾火毓秀的轮椅把手。   一行人更无二话,跟着姜望便往圣狩山飞去。   自降临浮陆世界以来,姜望就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几乎没有停下来过,就连议事,也多在路上。   “那个砍柴的呢?”戏命背后展开钢铁之翼,自在地翱翔于长空,随口问着,声音冷淡。   “去做别的事了,圣狩山用不着他。”姜望回应道。   净礼与姜望并肩而走,白玉瑕暗暗使劲,加快了一点速度,行到旁边来,任额发飘飞,语气平淡地道:“东家怎么派林羡去做别的事,让连玉婵看孩子,却唯独带我去圣狩山?”   他的姿态状极随意,但翘起的嘴角还是说明了他的开心。   想他、林羡、连玉婵,三个人同在白玉京上工,同为站在天人之隔前的修行者,都是一国天骄。东家只带他去圣狩山,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信不信任的且不说,分明在东家心里,他白玉瑕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哦。”姜望随口道:“伱留在那里太危险了。”   白玉瑕顿时不那么开心了:“我能有什么危险?”   姜望道:“我是担心他们。”   不待白玉瑕发怒,便赶紧道:“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你们对创世神文的解读,有什么成果没有?”   “我若是在庆火部都能遇到危险,那连玉婵更遭不住,东家说话未免亏心!”白玉瑕不依不饶地说了一句,才道:“这么短的时间就要成果,放烟花也不是这么放的!”   但又话锋一转:“我们还真解读出来一个字。”   “什么字?”姜望很感兴趣。   “那一张『世有维,维于——』的泥版书,还有印象吗?”   “当然。”   “下一个字是『其』。”   “意义不大。”创世神文的先行者、白玉京酒楼大东家姜望,对此做出了点评。   一般“其”字后面,才是重点。   “意义很大。”飞得很远的戏命,忽地又飞近来,冷淡地说道:“你可能对这门学问不太了解,每一个古字的解读,都是在历史迷雾里,扫出一块清晰的拼图。有助于我们排除海量谬误,大大推动解读进程。”   “这样吗?”姜望勉强表示接受,然后与他们分享了在净水部的见闻。   “净水承湮作为巫祝,藏着一点部族传承的秘密是情有可原。毕竟那是一族之根本,也没可能完全对我们放下戒备。”白玉瑕做出了冷静的分析。   “倒是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姜望说道:“浮陆迄今为止,没有一尊真正的图腾圣灵出现,翻遍历史,未见记载。传说中倒是有,但并不可信。就我们掌握的浮陆各族资料来说,真正明确接近那个境界的,只有一个庆火竹书,但庆火竹书也未见得就突破了。”   戏命直接道:“要么是这个世界有局限,要么是图腾修行之法有局限。”   “图腾修行法你们每个人都看过了,应该也修习过,可有什么心得?”姜望问。   “除非修行到图腾之灵的境界,炼化肉身,唤灵于本源,不然哪能真正论及图腾圣灵境界。”戏命道:“我们都不可能。谁也不会拿它当根本法,只是做柴薪罢了。”   “到那一步舍弃肉身。就是图腾之灵寿限超过神临的原因。”白玉瑕也道:“且不说它局不局限,单从那些图典来看,的确是一门渊深的学问。仅靠我们想要洞其真义,不是三年两年就能够完成的。浮陆的这些强者,又不可能真正掏心掏肺……”   一直默不作声的净礼,这时忽地『咦』了一声,“成了!”   但见他右手平伸于前,一个圆形的图案,在他的掌心上空慢慢凝现——   在那个圆圈之中,是一个倾斜的万字符,且为黑白两根线条交错。有一种简约但神秘的美感。   看到这一幕的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惊愕。   因为这不是简单的图案,这是一个图腾。真正具备力量,融入了这个世界的超凡体系,可以修行的图腾。   且不同于他们所见的、王权部族收集的任何一种已有图腾,是一个全新的图腾!   这件事情,白玉瑕没有做到,戏命没有做到,姜望也没有做到。   白玉瑕想起自己的指点,声音有些转不过来:“这是……因果图腾吗?”   “应该算是吧。”净礼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伸指戳了戳眼前的图腾,像是戳到了一个具有实质的事物,将其后推了几寸。   他咧嘴笑了,像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玩具:“应该是的!”   白玉瑕尚在混乱中:“我不是让你弄个因果图腾的壳子吗?小圣僧知不知道什么是壳子?壳子就是幌子,是忽悠人用的,是看起来很像真的、但一点用都没有的假货,很容易弄出来,小圣僧明白吗?”   净礼眨巴眨巴眼睛:“弄个真的不可以吗?也不难。”   啊,也有道理。白玉瑕不说话了。   戏命早在左手小臂上点青了风之图腾,此刻默默地运转图腾之力,再一次审视其性质……大约也是有点自我怀疑的。   姜望笑看着净礼:“看来你对图腾的探索,已经超过我们所有人。那么请问这位悬空寺小圣僧,在你看来,这图腾修行法里,图腾圣灵的境界,是可以抵达的吗?”   净礼静默地想了一会儿:“我现在还没有答案。在此岸遥望彼岸,那个境界是可以被想像的,但是不成为图腾之灵,不至岸前,就不能看真切。”   “连自创因果图腾的小圣僧都一时没有答案,连有『最强』之名的庆火竹书,都没有确定抵达。”姜望对他们道:“但一千多年前的净水部巫祝净水翊元,在圣狩山倾倒七年后,竟就试图升华为图腾圣灵。而他的实力,在当时诸灵中也并不显耀。”   白玉瑕没想到东家能在净水部得到这么有用的情报:“你是说……”   姜望道:“他或许是在圣狩山得到了某种收获。那种收获,很可能是天外之物,让他得到了此世之外的灵感,看见前路!”   “千年之前的变故,还会留下什么线索让我们发现吗?”戏命问道。   “不可能存留,就算有线索,也早被浮陆人清除了。咱们也见识了这里的文明,怎能小觑他们的智慧?”姜望说道:“我要找的是敖馗的痕迹。他现在没办法主导席卷浮陆的信仰,被迫地与浮陆诸部为敌,选择已经不多。这里大约就是他当年为浮陆带来变化的地方,他必然还要来这里寻找变化,捕捉胜机。”   圣狩山在整个浮陆世界的中部区域,距离此山最近的两个部族,是浑土部和天风部。前者土部第十七,后者是玄风部分裂出来的八部之一。   说是“最近”,也都与圣狩山相距千里。   净水、宵雷两部,则要更远一些。   一路疾飞,一路探讨,倒也不觉路途冗长。   当四人停下身形,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与其说是一座山,倒更像是一座高台。   在苍茫大地高拔而起,却在雄奇险峻的道路上拦腰而断。   山上仍然郁郁葱葱,有走兽鸟鸣。俨然自成为一个世界,一个不经历时代变迁的世界。   戏命收拢钢翼,落足于相对平整的山顶,半蹲下来,以食指按在地面,自他的指尖处,一只只黑色蚂蚁凭空出现,迅速往外爬行。   以他的落足点为中心,蚁如黑潮,向整个圣狩山倾泻!   “这些都是机关吗?”净礼和尚好奇地打量它们。   “都是活物。”戏命淡淡地道:“机关术也能制造这样的蚂蚁,但成本太高,不符合我们『节用』的理念。这就是经过培育后的蚂蚁,做了一些特殊的加工,辅以机关术来控制。”   自钱晋华成为钜子,墨家上下考虑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节用”。   但钱晋华时代之前的“节用”,是克制、简朴。钱晋华时代之后的“节用”,都更倾向于商业活动中成本的控制。   说他是商道真君,的确不算不实。   白玉瑕纵剑于空,飞往远处。   姜望开启目仙人巡视四方。   净礼大步踏远,直接在空中盘坐、合掌、闭目,佛光绕身,又如水纹漾开。   四人划分不同的区域,彻查圣狩山的每一寸土地。   “找到了。”戏命身形一晃,已经窜入林中,姜望抬步便跟上了。   两人在幽深的老林里急速穿行,灵动似归巢之鸟,最后落在一颗足有九人合抱的老树前。   树已经死了,只剩半截残躯,仍然十分高大,像一栋房屋似的。其中早已被虫蛀空。密密麻麻的黑蚁,正在树里树外爬行。   戏命以食指点在树身,黑蚁迅速回收,几乎连成一条线,笔直地撞进他的食指中——那仿佛连接着另外一个空间。   “墨蚁在这里尝到了不属于此世的力量。”戏命说道:“还很新鲜,就在近三天内。”   姜望随手削下一块朽木,以三昧真火慢慢焚烧:“只能是敖馗了。他在这里做了什么?”   戏命道:“掠夺了这颗老树的生机。他有意掩饰痕迹,将它修饰成自然朽死的样子,但这颗老树对土壤的影响、对周边其它树木生存空间的侵占,都是他不能改变的。”   姜望自己也已经通过三昧真火得到了答案,和戏命描述的一致。皱眉道:“敖馗有掠夺树木生机为己用的本事。但这点生机相对他来说太过渺小,够他干什么?”   戏命道:“敖馗若能够凭此恢复,我们来看到的应该是秃山。说明这门秘术是有限制的,而他很需要利用这点生机,在这里做些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又问:“能够通过这些力量追索到他么?”   “我正在做。”   “倘若我是敖馗,千年之前匆匆经过这里,藏下天佛宝具。千年之后再回来,第一件事情肯定还是寻宝。且我已经联系到了乞活如是钵,封锁了这个世界。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不能完全地解放它的力量——那么当前最关键的,是解封此宝,一活百活。”姜望琢磨着:“这棵树的生机,能对乞活如是钵有用?”   戏命将墨蚁所吞食的力量,注入四只机关鸟,然后将它们放飞四个方向,同时分析道:“从力量的对比来说,就算有用,也最多是一个引子的作用。”   姜望若有所思:“这棵树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片山林里树龄最长的树……”戏命说着,把握到了关键:“不,特殊之处在于,它是圣狩山上现存的树龄最长的树。”   特殊的地方在于圣狩山!   姜望也是眸光一亮:“它有浮陆人族起源的力量!”   戏命接道:“乞活如是钵或许是被浮陆世界的世界力量所封镇,才让敖馗不能尽用其力。不管是浮陆人族的有意引导,又或是世界本能的排斥也好,总之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而敖馗洞世之真,看到了根本问题,正在解决。所以才需要以浮陆人族起源的力量为引。”   “如何在己身力量不足的情况下,解决世界力量的封镇,以钜城传承之久远,想必有很多思路?”   “也可以问问小圣僧,悬空寺绝非浪得虚名。最好咱们集思广益,能穷尽此龙之路,然后一一斩断。”   正说着,净礼的声音响了起来——“师弟,这边!”   墨蚁还在不知疲倦地爬过每一寸土地。   姜望和戏命穿梭于幽静的山林,很快找到了净礼所在——   他在一个幽深的岩洞中。   此岩洞外有藤蔓古树,青苔巨石,藏得极深,也不知怎样被他寻见。   这一刻树移石开,仿如古墓被掘,天光游入。旧朽的气息还在外涌,不知石封多少年,重现人间。   走进来才发现,这座岩洞既高且阔,四通八达,一眼难尽其貌。   风声在远处的洞穴里穿梭,隐约老鸦之号,莫名阴森。   清秀干净的年轻和尚,正双掌合十,立在历史悠久的石壁前。脑后一圈佛光,使得他锃亮的光头熠熠生辉,这幽暗的山洞仿佛也被他照亮了。   于是他身前那大幅渲染的血腥恐怖的岩画,好像也变得平和、温暖。   在姜望的眼中,这一幕本身亦是一幅画,是为——   佛观恶鬼。 第五十四章山河不过盆中景   第1985章山河不过盆中景   “漂亮姐姐,你在忙什么呀?”庆火元辰的将军府里,滚轮声极轻,小女孩儿的声音极清脆。   连玉婵端正坐在长桌前,体态美好。   精致的五官是这个房间里最亮丽的风景。   她认真地翻阅着桌上堆积成山的书稿,时不时用笔做些记录。嘴里轻柔地道:“姐姐在研究古文字呢,你自己玩会儿好吗?”   对于疾火毓秀这个坚强懂事的小女孩,她很难不生出同情心。   只是大敌当前,她的确无法容忍自己虚耗时间,不做什么贡献。   先前其他人都散出去忙碌,林羡作为机动力量,看家并监督王权部族。   现在换她在家看孩子,倒也没什么可说。毕竟她也在天人之隔前停驻,及不上净礼小圣僧和冷面机关男。   但她决不允许自己仅仅只是看孩子。   从小到大,她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父亲这么要求她,她也这么要求自己。   她的父亲是大柱国,她将来也要成为大柱国。   连敬之做到的事情,她要做到。连敬之没能做到的事情,她也要做到。   追随姜望修行,是一次“质子”式的行为,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齐武帝正是当年为质,才能跳出彼时泥潭般的齐廷宫斗,广历风雨,见惯世情,功超历代齐主。   她从象国狭窄的井口跃出来,在小小的白玉京酒楼,见着黄河天骄、小国希望、琉璃佛子、墨家真传,大开眼界。没几天又撞上了海族真龙,且要与之厮斗生死!   所以她是如此的珍惜时间,如此的专注。   疾火毓秀推着轮椅来到她旁边,她也没有在意。   “漂亮姐姐是在解读创世之书吗?”小女孩脆生生地问。   “啊,是。”连玉婵一会儿看字、一会儿看画,认真地对照着祝歌歌词、祭舞舞姿,揣摩古老时期浮陆巫祝对创世神文的运用。却也没有对小女孩不耐烦,柔声道:“小秀妹妹对创世之书也感兴趣吗?”   “我的梦想是做一个巫祝呢!”疾火毓秀的小手在桌子底下抬起来,指甲慢慢地变长、变尖锐,当然她的声音依然童真。   “很不错的梦想!”连玉婵落笔不歇,嘴里道:“我猜东家应该不会介意。这里有很多他让人收集的各部族的祝歌,你可以自己学一学,记一记,对伱的梦想有帮助。”   “临川叔如果介意呢?”疾火毓秀笑着问,她在桌底的双手一正一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连玉婵不太理解当初东家为什么在浮陆要以张临川为化名,联系到后来一封血字檄文正式掀翻无生教,她只能归结于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让东家时时惦记。   此刻温柔地笑道:“没关系,只要不伤害他的朋友,他这个人其实很宽容……最多就是扣我的工钱。”   “你们猎龙队都是他来发工钱?挑战灭世魔龙,是谁给你们发布的任务吗?”疾火毓秀在桌下的小手恢复了原样,变得白白嫩嫩,声音里有了些好奇。   连玉婵意识到自己专注解读古文字,差点说漏嘴,好在疾火毓秀年纪很小应该很好哄,便道:“他是东家嘛。责任他来担,收益也是他来分配。”   她并不深聊灭世魔龙、猎龙队之类的话,很容易打补丁打得互相矛盾、漏洞百出。转道:“你的声音很好听,唱祝歌应当会很不错。”   疾火毓秀果然很顺利地被转移了注意力,天真地笑道:“我娘亲也这么说。”   连玉婵其实性格与长相不很相近,不是个温柔的人,但或许是受命带娃,今天的确耐心很足:“那就好好学一下,等东家回来,唱一首祝歌吓他一跳,如何?”   “好呀。”疾火毓秀答应了,但又瞧着连玉婵的手稿,伸手指向桌上姜望以元力凝聚的某一页创世之书:“漂亮姐姐是在解读这两个字吗?”   “啊,对。”连玉婵随口道:“前一个已经解读出来了,是『其』字,还差一个字,这页书就完整了。”   疾火毓秀认真地道:“这个字应作为『铭』。”   连玉婵愣了一下,她万没想到这个九岁不到的、梦想做巫祝的小女孩,能够解读出创世神文,须知王权部族现在的正式巫祝,可是一个字没解读出来呢。   “名?哪个名?”她问。   疾火毓秀抓过连玉婵手里的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铭』字。“是这个。”   连玉婵有些不太相信这个小女孩能够给出正确答案,但真正把这个字嵌进整页创世之书,会发现从字形、字感来看,都无比吻合。那扭曲的线条,也能在祭舞中找到线索。   也就是说,这个解读是正确的!   “世有维,维于其铭?”连玉婵眉头紧皱:“如何解释呢?”   她下意识地看向疾火毓秀:“这个世界维系于某种人们铭记在心的事物?维系于某段铭文?”   但她只看得到那夸张的巫祝面具,看不到面具下疾火毓秀的眼神。   “嘻嘻。”小女孩笑道:“这我就不知道啦。”   连玉婵暂将困惑抛于脑后:“小秀妹妹,这里还有几张创世之书,你能读出来吗?”   疾火毓秀只看了一眼就转回来:“要是知道其中几个字,或许我就能自然地读出来了,刚刚那个字也是突然出现的。”   捷径走不成,连玉婵只好道:“解读出一个字已经很了不起了。辛苦你,剩下的姐姐自己来努力。”   疾火毓秀挥挥小手,一本正经地把轮椅推到长桌对面,与连玉婵相对而坐:“那我也要用功咯!”   门窗都关着的房屋里壁灯温暖。   连玉婵的影子和疾火毓秀的影子,恰在长桌中间交汇了。   其下是散乱的文稿,是这个世界关于巫祝的漫长历史。   ……   ……   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代表统御诸部之权柄的至高王冠,也在影子中有些扭曲。   庆王跪坐在巨大的、早已在经年香火中熏得模糊的始祖画像前。   独臂的将军庆火元辰,跪坐在他身后。   “始祖啊,世上第一尊篝火前舞蹈的灵。”庆王声音低沉:“又到了抉择命运的时刻。庆火部该何去何从?”   画像当然没有回应。   “我们当年离开圣狩山,在蛮荒的世界里筚路蓝缕,在霜冷的长夜点火而舞,经过漫长的繁衍,代代生息,才成为今天的庆火部。可是始祖,关于未来,您并未留下更多的指引。”   “今日我代表部族执掌天下王权,但却不知前路,无处问计。智慧的竹书巫祝跳了幽天,勇敢的高炽族长殁于地窟……庆火部的历史啊,都被他们带走了。”   他认认真真地拜倒:“始祖若有灵,请寄于我梦中。”   许久才直起腰来。   “元辰。”他没有回头,只痴望着占据了半面墙壁的始祖画像:“你和青天来者接触最多,你有什么建议?或者说,你觉得张临川可靠吗?”   庆火元辰认真地道:“他对庆火其铭表现出来怜悯,对实力不足的战士表现出来宽容,对幽窟对生死棋表现出来勇敢……当然,这些都不能真正确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且四年过去了,他给人的感觉也和当初不同。”   “比如说?”   “当初的临川先生,给我的感觉更像一个独行侠,很多事情都不太计较,也不多想。对庆火其铭的死有所不满,也都表现在脸上。这次过来,却有一种位高权重、习惯了发号施令的感觉,而且也有城府得多。至少我看不出他的心思。”   “时光催人老。”庆王道:“换做四年前的你,也未见得能看出这些。”   “王上说得是。”   “我需要你的建议,元辰。不要藏拙,我身边没几个人能跟我说话了。”   庆火元辰低着头:“若是单就临川先生这件事,我认为我们还是继续支持他为好,毕竟已经有过一次良好合作。就目前的表现来看,怎么说他也是个有规矩、愿意尊重我们的人。跟他合作,总比我们再跟一个底细不明的存在合作要靠谱,哪怕那个存在更强大。”   “理是这个理。”庆王道:“但他来自诸天万界的中心,来自现世。王权予我预示。神霄世界开放在即,我们也需要参战,以谋求浮陆世界之跃升。所以我们整个浮陆都要保存实力,不宜在他的战争里掺和太深、消耗太多。”   “世界一旦跃升,您就能够成就圣灵了吧?”庆火元辰语带期盼,又道:“末将愚昧。对现世不怎么了解。”   “以前没有必要了解,我们的山河,不过盆中景色。我也是当了族长、执掌王权后,才略知一些天外的情报。”庆王道:“没机会的时候,现世是万界之主。有机会的时候,现世是诸世之敌。若能把现世人族掀翻,我们都能跃升得更高。如果能够抢占现世,那我们就是诸天主宰……当然,以我们的实力断不可能。这一次也只求进于万一。”   “世界战争还未到来,但眼下张临川这支猎龙队,眼下就有消灭我们的实力。”庆火元辰冷静地道:“王上着眼长远,但脚下的路不可不看。”   “我明白。”庆王点点头,又叹息道:“只是难免会想啊,若我们生在现世,你我都不止如此。如竹书大人那样的天纵之才,也该能辉耀万界。”   “那些个目光短浅的部族族长,私底下常说王上只是捡了一份王权契约,谁知王上伟略?谁知王上于此世万民,拳拳之心?”庆火元辰伏地道:“我当为王上宏图,肝脑涂地。”   他匍匐的身形,隐藏在庆王的影子下。   而庆王的面容被灯光所笼罩,也像画像上的始祖一样模糊了。   ……   ……   “山河不过盆中景,天下也为掌上纹。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幽深的石窟里,响起戏命略显冷淡的声音。   反是熟了之后,他不似开始那般,喜欢假笑了。或者说知道那种事情毫无意义,姜望其实并不在乎他是否礼貌。   此刻净礼在诵经,诵无声的经。   姜望和戏命就借着那佛光,静静地看岩画。他们的影子各映一边,扭曲在扭曲的画作里,也仿佛也成为扭曲的一部分。   石壁上的岩画历史久远,绝不止千年万年。如果其上描述的不假,那应该是浮陆人族起源之初——怎么也得数万年前?   或许数十万年。   时光无法被现在的他们具体考证。   唯一能够判定的是,岩画是以蕴含灵性的鲜血绘成,所以才能熬过那么漫长的时间。在时光的流逝里灵性耗尽,画却刻在了岩石里。   岩石本身,成为久远的记忆。   按照岩画的描绘,在古老的年代,浮陆人族并非是天生的住在圣狩山,而是不得不聚居在圣狩山。   因为圣狩山之外,蛮荒世界里,尽是恶鬼!   圣狩山有天然的圣禁,使恶鬼不得触及。   在蛮荒世界里被肆意虐杀玩弄的人们,残存的部分都逃到圣狩山来。   恶鬼围山而居。   有以同族祭祀恶鬼,交换短暂和平。有沦为恶鬼爪牙,上山掳掠,下山受庇护。有甘愿为恶鬼饲养,生子生女代代为血食……   当然也应该有抗争,有不屈服,有一步步走出圣狩山的勇气和智慧。但眼前这幅岩画并未描绘。   它只描绘了一段残忍血腥、赤裸原始的时期。描绘了古老时期的恶鬼,以及恶鬼环伺下……比恶鬼更残忍的人心。   “是谁说的,这么狂妄?”姜望从壁画中回过心神,回应戏命的话题。   戏命淡淡地道:“虚渊之。”   太虚派创派祖师,太虚幻境的构建者!一个名于世,却隐于世的绝代强者。   但其实比起构建太虚幻境本身,他能说服天下列强、推进太虚幻境布局现世,或许是更值得惊叹的。   姜某人当初能够意外修成声闻仙态,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在太虚幻境里,一不小心听到了这位强者的本音。   “说狂妄……倒也不是那么的狂妄。”姜望面不改色:“虚真君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看待世界。高屋建瓴,自然山似泥丸、人如蝼蚁。” 第五十五章历史空白   第1986章历史空白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同样一个人,在不同人的眼中,也是不尽相同的。   大的比如说“彼之英雄,我之仇寇”,近的比如说净礼眼中的好师弟,和博望侯眼中的前武安侯。   进入浮陆世界后的种种,让戏命看到了名将之风。   至于此刻,他总算认识何为霸国公侯。   哦,要加个“前”字。   “你好像很了解太虚真君?”戏命淡声问道。   “其实不了解,只是有过一些耳闻,再加上接触过太虚幻境罢了。”姜望道:“但并不妨碍我尊重他老人家。”   “你是懂尊重的。”戏命道。   姜望笑了笑,化开石窟里净礼诵经的沉抑气氛:“老实说,对于这般绝巅存在,我心中也有好奇。戏兄若有什么认知,不妨为我言之。”   戏命也不扭捏,张口便是一篇生平:“虚渊之,三岁学道,九岁通经。十三岁误入经筵,辩经、辩法、辩道,三胜名士。论儒两篇,论墨三篇,一挥而就,宗师嘉之。   与会者莫不惊叹:『此亦生而知之?』   十五岁已觉身意皆足,于是吞丹开脉,正式修行。   及冠之年,已是道门诸脉第一,同境之中无抗手。   神而明之乃自明,出而问道天下。见贤必论,不争胜负。得法必演,不吝传承。时人公认雄辩第一,道法第一,神临第一。   始觉道非其道。   乃归,与掌教论道,座谈三日。   个中细节不为人知。   但他自此以后便脱离玉京山,云游天下。   再一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已是当世真人。   时年三十九,自谓『不惑矣!』   于是创立太虚派,称为教祖。   是年为道历一三五零年。”   得法必演,不吝传承,这等胸怀格局,也延伸到了太虚幻境里。终为浩荡洪流之基。   太虚幻境姜望很熟悉,太虚派的人他也接触过。   此时不由叹道:“太虚真君确实是传奇……原来太虚派立宗已有两千五百多年。”   戏命道:“放在天下大宗里,历史不算久远。什么传承底蕴,都靠他一人撑着。”   姜望道:“他一人就够了。”   戏命想了想,终是道:“确实,他一人就够了。”   在动辄以万载纪年的天下大宗里,太虚派的确称不上什么历史悠久。尚不能跟血河宗比,更不用说较之钜城。   但世人论及太虚派,没谁会当它是小门小户。就是因为太虚真君的存在!   他雄辩无双,但多年缄然不言。   他道法绝世,但多年隐居不出。   他出身道门但已自成一统,登临绝巅却已不履人间。   他不履人间,人间处处是他的传说。   现在太虚幻境已然推行天下,太虚派的影响力直追各大显学。   已经有不小的声量在传扬——此后天下显学,“道儒释,兵法墨”之外,要加一个“玄”字!   玄者,太虚之学,脱于道而不同于道。以虚渊之所着《太玄篇》为思想总纲,遂成一家之言。随着太虚幻境的扩张,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   如果真让这个“玄”字,跃升为天下显学之一,虚渊之将超脱绝巅,直追儒祖、法祖!   说出生于道历一三一一年的他,是道历新启以来人族最天才或还有待商榷,加个“之一”则毫无疑问。而一旦玄学成显学,去掉之一也没疑问了!   姜望好奇道:“戏兄一个墨家传人,怎么对太虚祖师的生平这么熟悉?”   戏命平静地道:“因为虚渊之和我们墨家,渊源匪浅。”   姜望了然道:“他十三岁那年就有论墨三篇,可见是习过墨家学问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戏命道:“在道历一九九二年,虚渊之曾找上门来,问道敝宗前代钜子。他们先论道,再演道,再斗法。如是三会。”   墨家前代钜子,铜臭真君钱晋华之前的……饶宪孙!   虚渊之和饶宪孙。   一个是新学的创建者、新兴宗门的创派祖师,一个是天下治功的显学领袖、传承古老的钜城首领。   这样的两个存在放在一起,简直天然有着流星对撞的璀璨魅力。   令今时今日的姜望,也不由得心向往之,恨不能亲眼目睹。   他追问道:“结果如何?”   这段历史此前从未听人说过,太虚派和墨门都不曾宣扬。这样精彩的对决,掩埋在时光中,实在可惜。   戏命道:“论道无果,演道无果,斗法在天外,不为世人知。”   姜望感慨道:“真是遗憾不能亲见啊。”   “虽不知具体过程,但是这场论道,显然对敝宗前代钜子有很大触动。”戏命继续道:“在第三年,也就是道历一九九五年,前代钜子就开始全面推动『启神计划』。”   几乎导致了墨家全面衰退,导致饶宪孙卸任,完全可以称得上失败,但也切实创造了“明鬼”等三尊真人傀儡的启神计划!   启神计划竟是从道历一九九五年就开始了么?   这个宏大的计划,经历了墨门兴衰,跨越了两代钜子,距今已近两千年。   “说远了。”戏命道:“太虚真君说『山河盆中景,天下掌上纹』,他有资格这样说。他也真切地构建了太虚幻境,让一个虚拟的世界,容纳无数人活跃其间,时时刻刻迸发亿万次的生灭……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提到太虚真君这句话?”   “为什么?”姜望问。   密密麻麻的墨蚁爬了过来,几乎封住了洞彻,也吞噬了外溢的声音。   “伱不觉得奇怪吗,这些岩画?”戏命道:“说是在蛮荒时期,浮陆世界到处都是恶鬼。此界人族四处逃散,最后聚集在圣狩山,就此成为浮陆人族的起源……那些恶鬼到底属不属于浮陆?”   姜望皱起眉头,随手在墨蚁制造的声音空白之外,再隔断了一层。   现在他们就算在这里敲起夔牛鼓,也不会被谁听到声音。   戏命继续道:“在我们现世,可没有什么不许妖族出入的圣禁,也没有什么对人族或者海族的天然禁制。天意大公,并不在乎你是谁。浮陆世界难道偏爱人族吗?那遍布蛮荒、围拢圣山的恶鬼是怎么回事?浮陆世界偏爱恶鬼吗?那不许恶鬼上山的圣禁是怎么回事?”   姜望听明白了:“你是想说,浮陆世界的历史并不自然。这些岩画所反映的,不是正常的历史。存在着某个意志,在干扰历史的进程。甚至是说,祂在掌中观天下,于盆景看山河,主导了这个世界的演化。”   戏命探出他的食指,直直地插进岩壁里,用这种方式感受山体:“从岩画可以看到,蛮荒时期,恶鬼占据了浮陆世界,将圣狩山都围起来,把浮陆人族作为圈养的血食。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想不出来,浮陆人族是怎样能翻盘,走下山去,繁衍文明。”   姜望也道:“浮陆各部的始祖传说,都是些世上第一口水、第一盆火、第一个跳舞的之类,没有什么与恶鬼争斗的传说。史料更是干干净净。这中间有一块巨大断层。”   “所以说……”戏命问道:“这个世界的恶鬼,去哪里了呢?”   这无疑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两人一时都沉默。   净礼和尚无声地诵完了经,如梦初醒:“你们在干嘛呢?”   他是如此专注的一个人。   对着一副古老岩画,为已经过去不知多少万年的罪恶诵经化业,这简直不是正常和尚想得到的事情。   因为毫无意义。   对活着的对死去的来说,都是如此。   但他看到,他想到,他就这样做了。而且专注虔诚。   他本也不是一个在乎意义的人。   声音的静默被打破,姜望勾着净礼的肩膀:“念完经了,有没有好受一点?”   净礼“嗯”了一声。   姜望揽着他走:“走,进去看看。你把光调亮一点。”   净礼默默加亮了脑后的佛光,亮得后面跟着的戏命都侧了侧头,有些晃眼睛。   这座石窟本来深藏于山体,被净礼拂去时间的尘土,挖掘出来。   但除了陆续出现的岩画,也并无其它特殊之处。都是些石斧火塘之类,乏善可陈。可能在古老时期,这里是一个较大部族的聚居之处,有过蒙昧期的短暂辉煌,但也已经成为历史了。   “说起来,白玉瑕呢?”姜望忽然问道。   净礼摇了摇头。   戏命也摇头:“不在墨蚁的接触范围。”   戏命和净礼都找到了有用的线索,就白玉瑕一点动静都没有。   鉴于这厮的光辉历史,姜望心中生起不妙的预感,急忙穿出山洞外,运起降外道金刚雷音。   “白玉瑕!”   “白玉瑕!”   声传四野,遍及雄山。   耳仙人也全神贯注,捕捉线索。   不多时,的确捕捉到回应。   “这儿呢!”   戏命、净礼同姜望一起循声而去,但见得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白玉瑕,摇摇晃晃地飞了过来。   他身上虽有几处伤,好在都不致命。只是瞧来狼狈了些。   这可是白玉京早修会诸成员,在浮陆世界的第一个负伤案例!   “你这是?”姜望问道:“发现敖馗了?”   戏命道:“遇到敖馗他还能回来吗?”   “这什么破山,陷阱也太多了!浮陆的这些人是想要害死谁?”白玉瑕愤愤难平:“我走了不到百步,中了二十三个陷阱,什么图腾都有,还藏得死死的,根本防不胜防!”   他打量着姜望三人:“你们都没事吗?”   又自己『啧』了一句:“金躯玉髓就是好哇。”   戏命道:“有没有可能只有你遇到陷阱了呢?”   白玉瑕笑了笑,没什么力气计较。这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四个人同时来的圣狩山,分别去了四个方向……这么大的一座山,怎么可能只有我白某人踩坑?   姜望若有所思:“让浮陆人布下如此多陷阱的地方,定然有什么关键之处。”   他问道:“你刚刚是在哪里?”   “西山那边啊。”白玉瑕无辜地道:“我认真观察山势,结合堪舆之术,才找到的风水绝佳之地。没道理会出问题的。”   戏命道:“风水好的地方,都是埋死人的。尤其是在山上。”   在他们打起来之前,姜望拔身而起:“过去看看。”   白玉瑕忙道:“等等,这石窟里有什么,你们观察了半天,我还什么都没看着呢!”   他拔腿就往里走——   轰!   许是因为洞口的巨石被净礼搬开,许是因为石窟里进了外气、乱了旧序,许是姜望他们在洞窟里寻找线索的时候,移动了什么关键……   总之恰在此刻,石窟轰然塌陷。   厚重的土石掩埋了一切。   “我运气还挺好的。”白玉瑕站在洞口,笑道:“要是等我进去再塌,我不就被埋了吗?”   姜望:“走吧。”   戏命:“走吧。”   净礼:“走吧。”   四人转飞西山,很快就到了白玉瑕所说的风水绝佳之地。   那是整个圣狩山草木最丰茂的地方,几乎是树冠连着树冠,在山风之下,如碧海生涛。   净礼眼眸微闭:“我在这里捕捉到了一点佛性力量。很微弱,像萤火一样。”   几人都振奋起来,浮陆人又不信佛,这里出现的佛性力量,除了乞活如是钵留下的痕迹,还能是什么?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戏命眼皮一动,出声道:“我的鸟儿死了,在东边。”   净礼把袖子一挽,顿作怒目金刚:“师弟,咱们赶紧屠龙去!”   戏命又道:“西边,不,四只鸟儿都被消灭了。前后相差不到一息。”   净礼的金刚怒目眨了眨:“竟然有四个敖馗?”   “……也许是他找到了帮手。”白玉瑕常常觉得自己跟不上这位小圣僧的想法,难道这就是修佛的秘诀?   “以他的城府和眼界,收几个有实力的信徒再容易不过。但无伤大局。”姜望冷静地道:“只要他真正露头,就跑不掉了。现在只是故布疑阵而已,恰恰说明他的困窘。小心周围环境,免得他狗急跳墙。除此之外,不用理他。”   戏命点头赞同:“他也知道我们来圣狩山了,还发现了我的寻林鸟。恰恰在这个时候,他不装死了,开始有动静……我想是这里有很重要的情报。他不想让我们太快发现,他需要时间。他想引开我们。”   净礼的金刚怒目变成眉开眼笑:“师弟你真聪明啊!”   白玉瑕郑重地提醒道:“这里的陷阱很猖獗,且因为图腾之力的关系,与此世相合,非常隐蔽!”   戏命食指下点,黑色蚂蚁瞬间连成一条天梯,自半空延伸至林间。而后骤然散开,铺满了此处山林。   “把那些附在陷阱上的超凡力量吃掉就可以了。”   他淡声说道:“图腾之力也还算补。”   感谢书友“妘玥_”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8盟! 祝慢西新婚快乐,请假两天飞去见证   赤心巡天有过很长的默默无闻的时候。   虽然我有一种近乎盲目的自我相信,在漫漫长夜之中、四野无声之时,坚信自己熠熠生辉,将如雷霆声震四野,坚信这是一个灿烂且迷人的世界。   但这种……一直孤独地往前走,抵抗黑暗中的种种痛苦、诸般诱惑,抬头望天,不知长夜还有多长的感受,是非常难熬的。   幸运的是在这个时期,一直有一些读者,在持续不断地鼓励我,告诉我——阿甚你非常好,你非常有才华,你写的非常精彩!   那是零差评的时期。   寥寥几百个正版读者,予以寂寞的喝彩声,陪着一个执拗又自我的人,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仙侠世界。   那时候我们多么孤独啊,但多么炙热。   慢西就是那个时候成为赤心的读者的。   他二次元的朋友小柴,跟他推荐了这本。彼时这本书的成绩差到颠覆他认知。   他开始在书评区建楼,更新他的阅读体验,发的帖子很有壕气——“我今天看到xxx,打赏xxx。又看到xxx,打赏xxx……”   后来成为盟主。   后来发现怎么别的书都有运营官,就试着成为运营官。   我根本不懂网文规则,什么推荐pk,到现在都不懂。他也什么都不懂,活动帖都发不好,什么都要问。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件事,是赤心巡天刚开始有点名气的时候,我们写到黄河之会,均订从一千七冲到七千,月票榜销售榜都冲到前列。   开始有了很多人来加读者群。   其中有一些群串子,就是经常各个书友群乱串,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他们进来书友群,就开始各种显摆,言辞无状,优越感十足,什么都聊就是不聊书。呼来喝去,振衣作响,言语间不断吹嘘自己很有钱,随随便便就能打好几个盟。   慢西和圆圆就一直哄着他们,捧着他们,陪他们玩笑,小心翼翼。好卑微!   圆圆是白衣天使,平时上班很忙,对我都很凶,对这些人却好得很。   我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她正义制裁某个喷子,我让她态度好点,她立马说“那我走?”   我马上滑跪说对不起。   今天重点说慢西。   我跟慢西说,你理这些人干嘛呀,压根就不是咱们的读者。   慢西说,我就想他们能给你上个盟,想这本能够更红一点。   人不求人一般高,网络上谁需要哄着谁呢?   慢西可是娇生惯养的富少,开大g,住别墅,响当当温州皮革厂的老板(划掉)。   一个人能如此恳切的做一些事情,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金钱,乃至于放下身段。   这不是热爱是什么呢?   每当赤心巡天有了什么成绩,慢西比我更高兴、更激动,徽章墙里多了什么徽章,往往先于我发现。   当然不仅仅是他,很多书友都如此。天天盯着赤心,真心诚意地愿它好。   我只恨自己不能写得更好,不能够回报这份热烈。   常常揪发扪心,恨为何人力有穷。   就比如我从1号就开始努力攒稿,每天给自己打鸡血喊加油,但是根本没能攒出来,只能请这两天假……   今天我不远千里飞来参加慢西的婚礼,见证他人生的重要时刻。   他不只是我一时的书友,也是我永远的朋友。   希望他幸福。   希望他幸福。   希望他幸福。   在自己珍爱的里留下这样一篇文字,是作为作者的我,最大的诚意,最真挚的祝福。   ……   请假两天,十一号中午恢复更新。 第五十二章美丽、智慧与战争畽晪栲纠   至瘟部族地的市集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有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黑袍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靠近路人,鬼鬼祟祟地开口:“老乡,要经书不要?”   “啊?”路人一脸警惕加迷惑。   斗笠人把黑袍掀开一半,露出挂在内袋里的琳琅满目的佛经。“三宝山正统嫡传,佛门小圣僧手抄经书三十本任选。怎么样,来一本?常诵积德,包你佛法精深,修炼有成。”   路人后退一步,大喊起来:“有人宣扬伪信,别让他跑了!”   但话音还未落下,斗笠人已经消失。   市集的另一个角落,斗笠人又窜将出来,拦住一人,这回换了切口:“你好,请问你想去极乐世界吗?”   “什么是极乐世界?”   “不用工作,不用学习,不用受苦,每天就吃喝玩乐的世界。”   “怎么去啊?”   “皈依我佛,坚定信仰,死了就能去了……哎,你怎么动手——”   在越来越庞大的追杀队伍前,净礼灰头土脸地跑出至瘟部。   他实在搞不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师弟给他安排的任务,是让他在浮陆世界弘扬佛法。提前在这个世界的神道信仰里占一个角,以便及时捕捉敖馗在信仰上的动静。   所谓“秋风未动蝉先觉”。   但弘扬佛法这么简单的事情,他在悬空寺附近随便念个经,不知多少善信围来……怎么在浮陆就这么难办呢?   他又抄经又送经,还祈福开光,还提供极乐世界接送服务,这都搞不成!出来这么久,一个善信都没有。这可怎么跟小师弟交代?   ……   ……   “丢了!?我走之前,叫你好生守祠,你就这么跟我交代?!”   净水部的水祠里,净水承湮大发雷霆。   站在他对面的童子唯唯诺诺,歉声连连。   作为净水承湮的关门弟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童子就是净水部的下一任巫祝了。瞧他的表情、动作、姿态,无不有板有眼,颇见真情实感,可见是有天赋的。   疾火毓秀歪头看着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临川先生揉了揉头发。   但见得临川先生温声一笑:“没关系,把剩下的研究资料搬来就行。人这一生,哪有不犯错的?”   净水承湮还待教训弟子几句,见得临川先生似笑非笑的眼神,便是一窒,忙起身道:“老朽自去取来。”   高阔的水祠大堂中,姜望宁定地坐在客位,疾火毓秀的轮椅在他旁边,林羡站在他身后。   未来的净水部巫祝——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正低头跪在祠堂中央。   从这里往外看,可以看得到外间的广场,那里立着一尊冰晶般的神女像。   “好了,你师父都走了,别跪了。”姜望抬抬手,自有无形力量将这男孩托起。   “喂。”他看了一眼这个小男孩,指着外间广场的神女像:“这个神像是什么?你们不是不信神吗?”   “这可不是神。”小男孩非常认真地道:“这是美丽、智慧与战争的化身,是本源图腾辉耀于世的具象,人间的代行者。其名——凤尧。”   还能这样!   姜望大开眼界,豁然开朗。   浮陆世界准确地说其实不是不信神,是不信图腾本源之外的、狭义的神。这个世界是本源信仰。   但金木水火土五行能有本源图腾,风雷瘟能有本源图腾,美丽、智慧、战争,又为什么不能有?   摧城侯的长女,不仅接触了浮陆世界的图腾体系,还在当年就有了深刻的理解、并挤进图腾体系里,最大化地掠取了资粮!   今时今日再回看,谁才是当年在浮陆世界收获最多的人,还真的有待商榷呢。   为什么姜无邪、李凤尧、雷占干他们,在天外世界都是用本名行走。姜望现在也能够想得明白,这亦是一种述道于外的表现。诸天万界传颂其名,亦传其道。仅靠自己的星楼述道宇宙,效率自然会低很多。   以前的他不懂。在浮陆这般人口众多、信仰资源丰富的天外世界里,假以他名,自觉是谨慎行事、规避风险,还沾沾自喜来着。殊不知入宝山而失重宝,当然这不是他不够聪明,而是纯粹的被出身所困囿的眼界差距。   李凤尧立像于水部第一的本源祠堂外,有大批的人真心信奉。   若干年后,浮陆世界未尝不会出现美丽图腾、智慧图腾、战争图腾,并衍生相应的部族……那等资粮将是何等丰厚。   姜望甚至在心里开始设计图腾的形象了——美丽图腾可以是凤尧姐的形象缩略,她只要站在那里就极美丽。智慧图腾就是凤尧姐在权座上思考,战争图腾就是凤尧姐挽弓杀敌?   净水承湮提着一只大书箱,在这时走到大堂,将其平放在桌上,打开箱盖给姜望看:“先生请看,这里都是净水部多年对幽天的研究。现在全部敬奉。”   箱子里是堆得满满当当的书稿,密密麻麻的浮陆文字,氤氲着墨香。   姜望低头致意:“多谢。魔龙受诛,有净水部贡献的一部分力量。”   林羡走上前去,将这只书箱收起。柴刀挂在他的腰间,并不锋锐,反而厚重笨拙。他好像也和他的柴刀一样钝了,但却有更坚实的力量感。   “临川先生太客气了。”净水承湮站在那里,斟酌着送客的语气:“我知先生事繁,就不……”   “对了。”姜望自说自话:“还想跟您打听一件事情。”   净水承湮试图用疲惫的站姿令访客自觉:“请讲。”   姜望恍如未觉:“当年圣狩山之变的细节,贵部可有记录?”   净水承湮回头看了看椅子,终是在姜望对面坐下了,双手搭在一起:“想不到临川先生对浮陆的历史这么清楚……圣狩山之变在当年就是一桩悬桉,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自然也没有合理的解释。当年如此,一千多年后,又能留下什么记录呢?无非『圣狩山折,因果不明』。”   姜望点了点头,语气自然地道:“贵部的巫祝,当年不是去圣狩山查探过吗?听说后来……和圣狩山之行有关吗?”   净水承湮道:“翊元大人是在圣狩山倾倒七年后,在升华图腾圣灵的过程里失败死去,此事见载于书,我想他老人家的死,跟圣狩山是没什么关系的。”   姜望又道:“当年的圣狩山之变,没有任何线索留存。第一时间前往探查的四尊图腾之灵,全部在十年内身死。也由此导致了他们所属部族的格局变化。其中最强的玄风部分裂为八部,浑土部、宵雷部都实力大损,一蹶不振。唯有净水部,在千年之后,仍然保持着水部第一的位置……想来自有特殊之处?”   面前这位青天来客对浮陆历史的了解,显然远远超出了净水承湮的想像。   他端矩地坐在那里,审慎地道:“说特殊倒也没什么特殊,净水部能够传承至今,大家的日子还能过得不错。一赖天卷,人才不绝。二赖心齐,净水部万众一心,奋勇砥砺……如此,才万幸未辱先祖。”   “说起先祖。”姜望悠悠地道:“我记得在传说里,净水部的先祖,是第一个涤荡涯甘湖,提取可饮之水,变涯苦为涯甘的人?”   临川先生来净水部,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   净水承湮心中有了这样的觉知,语气则更为谦卑:“传说都是如此,水部三十六族,大半先祖都跟涯甘湖有关。”   但姜望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穷追不舍,而是话锋一转:“在那场变故里,是先有涯甘湖之陷,再有圣狩山倾塌。说起来我知晓涯甘湖算是浮陆人的母亲河,都不能以『圣』为名。这圣狩山为何能有个『圣』字呢?”   净水承湮松了一口气,解说道:“在古老的传说里,最早的人们聚居在圣狩山上,以树为屋,藤叶为衣。饮涯甘之水,食大湖之鱼,摘圣山之果,狩老林之兽。如此繁衍生息,人口日益增多,后来才徙居各处……我们浮陆人,都是从山上走下来的人。所以那座山有其圣名。”   姜望静静听罢,便起身道:“多谢巫祝解惑,今日多有叨扰。”   净水承湮心里已经做好了被不断追问历史隐秘的准备,没想到姜望说走就走。   本是盼着他走,这会倒是有些无措:“临川先生这就走了?”   姜望笑问:“巫祝想要留我?”   净水承湮缩了回去:“您忙,您忙……”   姜望抬脚却又停步:“贵部好像在尝试开创美之图腾、智慧图腾、战争图腾,我给点建议如何?”   净水承湮狠狠瞪了自己的弟子一眼,没有急于否认,而是谨慎地道:“先生尽管说。”   姜望抬指以如梦令拟出三幅李凤尧的图影,按在了桌面上:“外间那尊神女像不甚清晰,你不妨照此参考。”   净水承湮顿时一惊:“您和凤尧大人是……”   “我们在现世是通家之好,素以姐弟相称。她的亲弟弟,也是我的至交好友,常同我飞鹰斗狗。”姜望笑了笑:“所以巫祝大可不必对我如此戒备。”   净水承湮严肃地道:“我对临川先生绝无戒备,是掏心掏肺,一片坦诚呐。”   姜望微笑着摆摆手:“就到这里吧,不用相送。有灭世魔龙或者魔器的消息,记得及时传信。”   然后真就带着林羡和疾火毓秀,踏空而去。   “临川叔。我有一事不明。”疾火毓秀在风中问。   姜望从容漫步,目巡山河,毫不掩饰地让这个世界感知他的存在,嘴里道:“说。”   疾火毓秀问:“净水承湮给的幽天资料明显不全。那小子也不可能在他师父出一趟门的时间里,就把重要资料弄丢。您为什么拦着,不让我揭穿他?”   姜望笑了笑,只问道:“为什么要揭穿?”   ……   ……   庆火元辰的将军府,戏命三人解读创世神文的房间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犹犹豫豫地靠近了。   “小白,小白……”他蹑手蹑脚地传音。   白玉瑕放下手里的书稿,推门而出,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圣僧这是怎么啦?”   “嘘!”净礼赶紧叫他噤声。   又东张西望一阵,把白玉瑕拉到墙角,才神神秘秘地道:“问你个事儿呗。”   白玉瑕正了正衣襟:“请问。”   “就是那个传播三宝山的信仰,怎传啊?”净礼苦着脸:“我怎么说他们都不听。”   自从白玉瑕撺掇他开启酒楼开光业务并切实饱了钱囊后,白玉瑕在他这里,就成了足智多谋的代名词。论聪明,只比净深师弟差一点。   师弟布置的任务,他信誓旦旦地应下了的,当然不好灰头土脸地问师弟,所以来问白掌柜。   “你是怎么说的?”白玉瑕问。   “我就直说嘛。”净礼道:“三宝山乃佛门正统,世尊嫡传。我师父是悬空寺下任方丈,我是下下任,我师弟是下下下任,或者我下下下任也行。皈依我们,准没错。”   白玉瑕沉默片刻,说道:“我问小圣僧一个问题——且不论浮陆了,现世信佛的人多不多啊?”   “很多啊,到处都是。”净礼理所当然地道:“我在悬空寺旁边调查过,十个里面十个都信佛。”   “……小圣僧很严谨!”   “先别说这个,等会师弟该回来了。你快教教我该怎么做。”   “这事儿其实也简单!”白玉瑕轻松一笑:“小圣僧所修的佛法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我修我的佛,管她讲什么,管她什么最重要。”净礼嘴里说着可称狂妄的话,表情却是平常的,眼睛更是明澈的,全无半点狂意。   白玉瑕于是明白,他不是“狂”,他是“真”。   此言真有佛心!   白玉瑕放弃循循善诱了,决定直接给解法:“就假设是『因果』吧,你弄个因果图腾的壳子,自称因果巫祝,再送些米面鸡蛋,自然就能招到人来信奉。”   “还有呢?”   “这就足够了。”   净礼想不太明白,但也并不怀疑,『哦』了一声,便要去实践。   姜望就在这个时候带着疾火毓秀飞落。   落地便道:“小圣僧先别出门,陪我走一遭圣狩山!”   里间房门打开,戏命负手,连玉婵挂剑,一并走出,都做足了战斗的准备。   浮陆世界最重要的一座山,涉及浮陆人族的起源,亦是千年剧变的开始。   敖馗很可能就躲在那里! 第五十三章佛观恶鬼   第1984章佛观恶鬼   净礼和尚有一种偷农家芦花鸡被抓到的尴尬,勉强地站在那里,跟白玉暇说了句:“嘛哩嘛哩哄,如是我佛,好了今天的经就说到这里。”   然后才惊喜地回头:“师弟,你回来了?圣狩山是吗,这就陪你去。”   一路疾飞,极力铺开眼识耳识的姜望,其实早早就听到了净礼和白玉瑕的对话。故意放慢速度,等他们谈完才回来。   此时更不会说破,只下令道:“玉婵你留下来,监督他们继续搜集线索,顺便照看毓秀。其他人跟我走。”   连玉婵把杀意激荡的双剑抚平,接过了疾火毓秀的轮椅把手。   一行人更无二话,跟着姜望便往圣狩山飞去。   自降临浮陆世界以来,姜望就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几乎没有停下来过,就连议事,也多在路上。   “那个砍柴的呢?”戏命背后展开钢铁之翼,自在地翱翔于长空,随口问着,声音冷淡。   “去做别的事了,圣狩山用不着他。”姜望回应道。   净礼与姜望并肩而走,白玉瑕暗暗使劲,加快了一点速度,行到旁边来,任额发飘飞,语气平淡地道:“东家怎么派林羡去做别的事,让连玉婵看孩子,却唯独带我去圣狩山?”   他的姿态状极随意,但翘起的嘴角还是说明了他的开心。   想他、林羡、连玉婵,三个人同在白玉京上工,同为站在天人之隔前的修行者,都是一国天骄。东家只带他去圣狩山,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信不信任的且不说,分明在东家心里,他白玉瑕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哦。”姜望随口道:“伱留在那里太危险了。”   白玉瑕顿时不那么开心了:“我能有什么危险?”   姜望道:“我是担心他们。”   不待白玉瑕发怒,便赶紧道:“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你们对创世神文的解读,有什么成果没有?”   “我若是在庆火部都能遇到危险,那连玉婵更遭不住,东家说话未免亏心!”白玉瑕不依不饶地说了一句,才道:“这么短的时间就要成果,放烟花也不是这么放的!”   但又话锋一转:“我们还真解读出来一个字。”   “什么字?”姜望很感兴趣。   “那一张『世有维,维于——』的泥版书,还有印象吗?”   “当然。”   “下一个字是『其』。”   “意义不大。”创世神文的先行者、白玉京酒楼大东家姜望,对此做出了点评。   一般“其”字后面,才是重点。   “意义很大。”飞得很远的戏命,忽地又飞近来,冷淡地说道:“你可能对这门学问不太了解,每一个古字的解读,都是在历史迷雾里,扫出一块清晰的拼图。有助于我们排除海量谬误,大大推动解读进程。”   “这样吗?”姜望勉强表示接受,然后与他们分享了在净水部的见闻。   “净水承湮作为巫祝,藏着一点部族传承的秘密是情有可原。毕竟那是一族之根本,也没可能完全对我们放下戒备。”白玉瑕做出了冷静的分析。   “倒是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姜望说道:“浮陆迄今为止,没有一尊真正的图腾圣灵出现,翻遍历史,未见记载。传说中倒是有,但并不可信。就我们掌握的浮陆各族资料来说,真正明确接近那个境界的,只有一个庆火竹书,但庆火竹书也未见得就突破了。”   戏命直接道:“要么是这个世界有局限,要么是图腾修行之法有局限。”   “图腾修行法你们每个人都看过了,应该也修习过,可有什么心得?”姜望问。   “除非修行到图腾之灵的境界,炼化肉身,唤灵于本源,不然哪能真正论及图腾圣灵境界。”戏命道:“我们都不可能。谁也不会拿它当根本法,只是做柴薪罢了。”   “到那一步舍弃肉身。就是图腾之灵寿限超过神临的原因。”白玉瑕也道:“且不说它局不局限,单从那些图典来看,的确是一门渊深的学问。仅靠我们想要洞其真义,不是三年两年就能够完成的。浮陆的这些强者,又不可能真正掏心掏肺……”   一直默不作声的净礼,这时忽地『咦』了一声,“成了!”   但见他右手平伸于前,一个圆形的图案,在他的掌心上空慢慢凝现——   在那个圆圈之中,是一个倾斜的万字符,且为黑白两根线条交错。有一种简约但神秘的美感。   看到这一幕的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惊愕。   因为这不是简单的图案,这是一个图腾。真正具备力量,融入了这个世界的超凡体系,可以修行的图腾。   且不同于他们所见的、王权部族收集的任何一种已有图腾,是一个全新的图腾!   这件事情,白玉瑕没有做到,戏命没有做到,姜望也没有做到。   白玉瑕想起自己的指点,声音有些转不过来:“这是……因果图腾吗?”   “应该算是吧。”净礼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伸指戳了戳眼前的图腾,像是戳到了一个具有实质的事物,将其后推了几寸。   他咧嘴笑了,像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玩具:“应该是的!”   白玉瑕尚在混乱中:“我不是让你弄个因果图腾的壳子吗?小圣僧知不知道什么是壳子?壳子就是幌子,是忽悠人用的,是看起来很像真的、但一点用都没有的假货,很容易弄出来,小圣僧明白吗?”   净礼眨巴眨巴眼睛:“弄个真的不可以吗?也不难。”   啊,也有道理。白玉瑕不说话了。   戏命早在左手小臂上点青了风之图腾,此刻默默地运转图腾之力,再一次审视其性质……大约也是有点自我怀疑的。   姜望笑看着净礼:“看来你对图腾的探索,已经超过我们所有人。那么请问这位悬空寺小圣僧,在你看来,这图腾修行法里,图腾圣灵的境界,是可以抵达的吗?”   净礼静默地想了一会儿:“我现在还没有答案。在此岸遥望彼岸,那个境界是可以被想像的,但是不成为图腾之灵,不至岸前,就不能看真切。”   “连自创因果图腾的小圣僧都一时没有答案,连有『最强』之名的庆火竹书,都没有确定抵达。”姜望对他们道:“但一千多年前的净水部巫祝净水翊元,在圣狩山倾倒七年后,竟就试图升华为图腾圣灵。而他的实力,在当时诸灵中也并不显耀。”   白玉瑕没想到东家能在净水部得到这么有用的情报:“你是说……”   姜望道:“他或许是在圣狩山得到了某种收获。那种收获,很可能是天外之物,让他得到了此世之外的灵感,看见前路!”   “千年之前的变故,还会留下什么线索让我们发现吗?”戏命问道。   “不可能存留,就算有线索,也早被浮陆人清除了。咱们也见识了这里的文明,怎能小觑他们的智慧?”姜望说道:“我要找的是敖馗的痕迹。他现在没办法主导席卷浮陆的信仰,被迫地与浮陆诸部为敌,选择已经不多。这里大约就是他当年为浮陆带来变化的地方,他必然还要来这里寻找变化,捕捉胜机。”   圣狩山在整个浮陆世界的中部区域,距离此山最近的两个部族,是浑土部和天风部。前者土部第十七,后者是玄风部分裂出来的八部之一。   说是“最近”,也都与圣狩山相距千里。   净水、宵雷两部,则要更远一些。   一路疾飞,一路探讨,倒也不觉路途冗长。   当四人停下身形,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与其说是一座山,倒更像是一座高台。   在苍茫大地高拔而起,却在雄奇险峻的道路上拦腰而断。   山上仍然郁郁葱葱,有走兽鸟鸣。俨然自成为一个世界,一个不经历时代变迁的世界。   戏命收拢钢翼,落足于相对平整的山顶,半蹲下来,以食指按在地面,自他的指尖处,一只只黑色蚂蚁凭空出现,迅速往外爬行。   以他的落足点为中心,蚁如黑潮,向整个圣狩山倾泻!   “这些都是机关吗?”净礼和尚好奇地打量它们。   “都是活物。”戏命淡淡地道:“机关术也能制造这样的蚂蚁,但成本太高,不符合我们『节用』的理念。这就是经过培育后的蚂蚁,做了一些特殊的加工,辅以机关术来控制。”   自钱晋华成为钜子,墨家上下考虑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节用”。   但钱晋华时代之前的“节用”,是克制、简朴。钱晋华时代之后的“节用”,都更倾向于商业活动中成本的控制。   说他是商道真君,的确不算不实。   白玉瑕纵剑于空,飞往远处。   姜望开启目仙人巡视四方。   净礼大步踏远,直接在空中盘坐、合掌、闭目,佛光绕身,又如水纹漾开。   四人划分不同的区域,彻查圣狩山的每一寸土地。   “找到了。”戏命身形一晃,已经窜入林中,姜望抬步便跟上了。   两人在幽深的老林里急速穿行,灵动似归巢之鸟,最后落在一颗足有九人合抱的老树前。   树已经死了,只剩半截残躯,仍然十分高大,像一栋房屋似的。其中早已被虫蛀空。密密麻麻的黑蚁,正在树里树外爬行。   戏命以食指点在树身,黑蚁迅速回收,几乎连成一条线,笔直地撞进他的食指中——那仿佛连接着另外一个空间。   “墨蚁在这里尝到了不属于此世的力量。”戏命说道:“还很新鲜,就在近三天内。”   姜望随手削下一块朽木,以三昧真火慢慢焚烧:“只能是敖馗了。他在这里做了什么?”   戏命道:“掠夺了这颗老树的生机。他有意掩饰痕迹,将它修饰成自然朽死的样子,但这颗老树对土壤的影响、对周边其它树木生存空间的侵占,都是他不能改变的。”   姜望自己也已经通过三昧真火得到了答案,和戏命描述的一致。皱眉道:“敖馗有掠夺树木生机为己用的本事。但这点生机相对他来说太过渺小,够他干什么?”   戏命道:“敖馗若能够凭此恢复,我们来看到的应该是秃山。说明这门秘术是有限制的,而他很需要利用这点生机,在这里做些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又问:“能够通过这些力量追索到他么?”   “我正在做。”   “倘若我是敖馗,千年之前匆匆经过这里,藏下天佛宝具。千年之后再回来,第一件事情肯定还是寻宝。且我已经联系到了乞活如是钵,封锁了这个世界。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不能完全地解放它的力量——那么当前最关键的,是解封此宝,一活百活。”姜望琢磨着:“这棵树的生机,能对乞活如是钵有用?”   戏命将墨蚁所吞食的力量,注入四只机关鸟,然后将它们放飞四个方向,同时分析道:“从力量的对比来说,就算有用,也最多是一个引子的作用。”   姜望若有所思:“这棵树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片山林里树龄最长的树……”戏命说着,把握到了关键:“不,特殊之处在于,它是圣狩山上现存的树龄最长的树。”   特殊的地方在于圣狩山!   姜望也是眸光一亮:“它有浮陆人族起源的力量!”   戏命接道:“乞活如是钵或许是被浮陆世界的世界力量所封镇,才让敖馗不能尽用其力。不管是浮陆人族的有意引导,又或是世界本能的排斥也好,总之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而敖馗洞世之真,看到了根本问题,正在解决。所以才需要以浮陆人族起源的力量为引。”   “如何在己身力量不足的情况下,解决世界力量的封镇,以钜城传承之久远,想必有很多思路?”   “也可以问问小圣僧,悬空寺绝非浪得虚名。最好咱们集思广益,能穷尽此龙之路,然后一一斩断。”   正说着,净礼的声音响了起来——“师弟,这边!”   墨蚁还在不知疲倦地爬过每一寸土地。   姜望和戏命穿梭于幽静的山林,很快找到了净礼所在——   他在一个幽深的岩洞中。   此岩洞外有藤蔓古树,青苔巨石,藏得极深,也不知怎样被他寻见。   这一刻树移石开,仿如古墓被掘,天光游入。旧朽的气息还在外涌,不知石封多少年,重现人间。   走进来才发现,这座岩洞既高且阔,四通八达,一眼难尽其貌。   风声在远处的洞穴里穿梭,隐约老鸦之号,莫名阴森。   清秀干净的年轻和尚,正双掌合十,立在历史悠久的石壁前。脑后一圈佛光,使得他锃亮的光头熠熠生辉,这幽暗的山洞仿佛也被他照亮了。   于是他身前那大幅渲染的血腥恐怖的岩画,好像也变得平和、温暖。   在姜望的眼中,这一幕本身亦是一幅画,是为——   佛观恶鬼。 第五十四章山河不过盆中景   第1985章山河不过盆中景   “漂亮姐姐,你在忙什么呀?”庆火元辰的将军府里,滚轮声极轻,小女孩儿的声音极清脆。   连玉婵端正坐在长桌前,体态美好。   精致的五官是这个房间里最亮丽的风景。   她认真地翻阅着桌上堆积成山的书稿,时不时用笔做些记录。嘴里轻柔地道:“姐姐在研究古文字呢,你自己玩会儿好吗?”   对于疾火毓秀这个坚强懂事的小女孩,她很难不生出同情心。   只是大敌当前,她的确无法容忍自己虚耗时间,不做什么贡献。   先前其他人都散出去忙碌,林羡作为机动力量,看家并监督王权部族。   现在换她在家看孩子,倒也没什么可说。毕竟她也在天人之隔前停驻,及不上净礼小圣僧和冷面机关男。   但她决不允许自己仅仅只是看孩子。   从小到大,她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父亲这么要求她,她也这么要求自己。   她的父亲是大柱国,她将来也要成为大柱国。   连敬之做到的事情,她要做到。连敬之没能做到的事情,她也要做到。   追随姜望修行,是一次“质子”式的行为,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齐武帝正是当年为质,才能跳出彼时泥潭般的齐廷宫斗,广历风雨,见惯世情,功超历代齐主。   她从象国狭窄的井口跃出来,在小小的白玉京酒楼,见着黄河天骄、小国希望、琉璃佛子、墨家真传,大开眼界。没几天又撞上了海族真龙,且要与之厮斗生死!   所以她是如此的珍惜时间,如此的专注。   疾火毓秀推着轮椅来到她旁边,她也没有在意。   “漂亮姐姐是在解读创世之书吗?”小女孩脆生生地问。   “啊,是。”连玉婵一会儿看字、一会儿看画,认真地对照着祝歌歌词、祭舞舞姿,揣摩古老时期浮陆巫祝对创世神文的运用。却也没有对小女孩不耐烦,柔声道:“小秀妹妹对创世之书也感兴趣吗?”   “我的梦想是做一个巫祝呢!”疾火毓秀的小手在桌子底下抬起来,指甲慢慢地变长、变尖锐,当然她的声音依然童真。   “很不错的梦想!”连玉婵落笔不歇,嘴里道:“我猜东家应该不会介意。这里有很多他让人收集的各部族的祝歌,你可以自己学一学,记一记,对伱的梦想有帮助。”   “临川叔如果介意呢?”疾火毓秀笑着问,她在桌底的双手一正一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连玉婵不太理解当初东家为什么在浮陆要以张临川为化名,联系到后来一封血字檄文正式掀翻无生教,她只能归结于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让东家时时惦记。   此刻温柔地笑道:“没关系,只要不伤害他的朋友,他这个人其实很宽容……最多就是扣我的工钱。”   “你们猎龙队都是他来发工钱?挑战灭世魔龙,是谁给你们发布的任务吗?”疾火毓秀在桌下的小手恢复了原样,变得白白嫩嫩,声音里有了些好奇。   连玉婵意识到自己专注解读古文字,差点说漏嘴,好在疾火毓秀年纪很小应该很好哄,便道:“他是东家嘛。责任他来担,收益也是他来分配。”   她并不深聊灭世魔龙、猎龙队之类的话,很容易打补丁打得互相矛盾、漏洞百出。转道:“你的声音很好听,唱祝歌应当会很不错。”   疾火毓秀果然很顺利地被转移了注意力,天真地笑道:“我娘亲也这么说。”   连玉婵其实性格与长相不很相近,不是个温柔的人,但或许是受命带娃,今天的确耐心很足:“那就好好学一下,等东家回来,唱一首祝歌吓他一跳,如何?”   “好呀。”疾火毓秀答应了,但又瞧着连玉婵的手稿,伸手指向桌上姜望以元力凝聚的某一页创世之书:“漂亮姐姐是在解读这两个字吗?”   “啊,对。”连玉婵随口道:“前一个已经解读出来了,是『其』字,还差一个字,这页书就完整了。”   疾火毓秀认真地道:“这个字应作为『铭』。”   连玉婵愣了一下,她万没想到这个九岁不到的、梦想做巫祝的小女孩,能够解读出创世神文,须知王权部族现在的正式巫祝,可是一个字没解读出来呢。   “名?哪个名?”她问。   疾火毓秀抓过连玉婵手里的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铭』字。“是这个。”   连玉婵有些不太相信这个小女孩能够给出正确答案,但真正把这个字嵌进整页创世之书,会发现从字形、字感来看,都无比吻合。那扭曲的线条,也能在祭舞中找到线索。   也就是说,这个解读是正确的!   “世有维,维于其铭?”连玉婵眉头紧皱:“如何解释呢?”   她下意识地看向疾火毓秀:“这个世界维系于某种人们铭记在心的事物?维系于某段铭文?”   但她只看得到那夸张的巫祝面具,看不到面具下疾火毓秀的眼神。   “嘻嘻。”小女孩笑道:“这我就不知道啦。”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连玉婵暂将困惑抛于脑后:“小秀妹妹,这里还有几张创世之书,你能读出来吗?”   疾火毓秀只看了一眼就转回来:“要是知道其中几个字,或许我就能自然地读出来了,刚刚那个字也是突然出现的。”   捷径走不成,连玉婵只好道:“解读出一个字已经很了不起了。辛苦你,剩下的姐姐自己来努力。”   疾火毓秀挥挥小手,一本正经地把轮椅推到长桌对面,与连玉婵相对而坐:“那我也要用功咯!”   门窗都关着的房屋里壁灯温暖。   连玉婵的影子和疾火毓秀的影子,恰在长桌中间交汇了。   其下是散乱的文稿,是这个世界关于巫祝的漫长历史。   ……   ……   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代表统御诸部之权柄的至高王冠,也在影子中有些扭曲。   庆王跪坐在巨大的、早已在经年香火中熏得模糊的始祖画像前。   独臂的将军庆火元辰,跪坐在他身后。   “始祖啊,世上第一尊篝火前舞蹈的灵。”庆王声音低沉:“又到了抉择命运的时刻。庆火部该何去何从?”   画像当然没有回应。   “我们当年离开圣狩山,在蛮荒的世界里筚路蓝缕,在霜冷的长夜点火而舞,经过漫长的繁衍,代代生息,才成为今天的庆火部。可是始祖,关于未来,您并未留下更多的指引。”   “今日我代表部族执掌天下王权,但却不知前路,无处问计。智慧的竹书巫祝跳了幽天,勇敢的高炽族长殁于地窟……庆火部的历史啊,都被他们带走了。”   他认认真真地拜倒:“始祖若有灵,请寄于我梦中。”   许久才直起腰来。   “元辰。”他没有回头,只痴望着占据了半面墙壁的始祖画像:“你和青天来者接触最多,你有什么建议?或者说,你觉得张临川可靠吗?”   庆火元辰认真地道:“他对庆火其铭表现出来怜悯,对实力不足的战士表现出来宽容,对幽窟对生死棋表现出来勇敢……当然,这些都不能真正确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且四年过去了,他给人的感觉也和当初不同。”   “比如说?”   “当初的临川先生,给我的感觉更像一个独行侠,很多事情都不太计较,也不多想。对庆火其铭的死有所不满,也都表现在脸上。这次过来,却有一种位高权重、习惯了发号施令的感觉,而且也有城府得多。至少我看不出他的心思。”   “时光催人老。”庆王道:“换做四年前的你,也未见得能看出这些。”   “王上说得是。”   “我需要你的建议,元辰。不要藏拙,我身边没几个人能跟我说话了。”   庆火元辰低着头:“若是单就临川先生这件事,我认为我们还是继续支持他为好,毕竟已经有过一次良好合作。就目前的表现来看,怎么说他也是个有规矩、愿意尊重我们的人。跟他合作,总比我们再跟一个底细不明的存在合作要靠谱,哪怕那个存在更强大。”   “理是这个理。”庆王道:“但他来自诸天万界的中心,来自现世。王权予我预示。神霄世界开放在即,我们也需要参战,以谋求浮陆世界之跃升。所以我们整个浮陆都要保存实力,不宜在他的战争里掺和太深、消耗太多。”   “世界一旦跃升,您就能够成就圣灵了吧?”庆火元辰语带期盼,又道:“末将愚昧。对现世不怎么了解。”   “以前没有必要了解,我们的山河,不过盆中景色。我也是当了族长、执掌王权后,才略知一些天外的情报。”庆王道:“没机会的时候,现世是万界之主。有机会的时候,现世是诸世之敌。若能把现世人族掀翻,我们都能跃升得更高。如果能够抢占现世,那我们就是诸天主宰……当然,以我们的实力断不可能。这一次也只求进于万一。”   “世界战争还未到来,但眼下张临川这支猎龙队,眼下就有消灭我们的实力。”庆火元辰冷静地道:“王上着眼长远,但脚下的路不可不看。”   “我明白。”庆王点点头,又叹息道:“只是难免会想啊,若我们生在现世,你我都不止如此。如竹书大人那样的天纵之才,也该能辉耀万界。”   “那些个目光短浅的部族族长,私底下常说王上只是捡了一份王权契约,谁知王上伟略?谁知王上于此世万民,拳拳之心?”庆火元辰伏地道:“我当为王上宏图,肝脑涂地。”   他匍匐的身形,隐藏在庆王的影子下。   而庆王的面容被灯光所笼罩,也像画像上的始祖一样模糊了。   ……   ……   “山河不过盆中景,天下也为掌上纹。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幽深的石窟里,响起戏命略显冷淡的声音。   反是熟了之后,他不似开始那般,喜欢假笑了。或者说知道那种事情毫无意义,姜望其实并不在乎他是否礼貌。   此刻净礼在诵经,诵无声的经。   姜望和戏命就借着那佛光,静静地看岩画。他们的影子各映一边,扭曲在扭曲的画作里,也仿佛也成为扭曲的一部分。   石壁上的岩画历史久远,绝不止千年万年。如果其上描述的不假,那应该是浮陆人族起源之初——怎么也得数万年前?   或许数十万年。   时光无法被现在的他们具体考证。   唯一能够判定的是,岩画是以蕴含灵性的鲜血绘成,所以才能熬过那么漫长的时间。在时光的流逝里灵性耗尽,画却刻在了岩石里。   岩石本身,成为久远的记忆。   按照岩画的描绘,在古老的年代,浮陆人族并非是天生的住在圣狩山,而是不得不聚居在圣狩山。   因为圣狩山之外,蛮荒世界里,尽是恶鬼!   圣狩山有天然的圣禁,使恶鬼不得触及。   在蛮荒世界里被肆意虐杀玩弄的人们,残存的部分都逃到圣狩山来。   恶鬼围山而居。   有以同族祭祀恶鬼,交换短暂和平。有沦为恶鬼爪牙,上山掳掠,下山受庇护。有甘愿为恶鬼饲养,生子生女代代为血食……   当然也应该有抗争,有不屈服,有一步步走出圣狩山的勇气和智慧。但眼前这幅岩画并未描绘。   它只描绘了一段残忍血腥、赤裸原始的时期。描绘了古老时期的恶鬼,以及恶鬼环伺下……比恶鬼更残忍的人心。   “是谁说的,这么狂妄?”姜望从壁画中回过心神,回应戏命的话题。   戏命淡淡地道:“虚渊之。”   太虚派创派祖师,太虚幻境的构建者!一个名于世,却隐于世的绝代强者。   但其实比起构建太虚幻境本身,他能说服天下列强、推进太虚幻境布局现世,或许是更值得惊叹的。   姜某人当初能够意外修成声闻仙态,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在太虚幻境里,一不小心听到了这位强者的本音。   “说狂妄……倒也不是那么的狂妄。”姜望面不改色:“虚真君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看待世界。高屋建瓴,自然山似泥丸、人如蝼蚁。” 第五十五章历史空白   第1986章历史空白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同样一个人,在不同人的眼中,也是不尽相同的。   大的比如说“彼之英雄,我之仇寇”,近的比如说净礼眼中的好师弟,和博望侯眼中的前武安侯。   进入浮陆世界后的种种,让戏命看到了名将之风。   至于此刻,他总算认识何为霸国公侯。   哦,要加个“前”字。   “你好像很了解太虚真君?”戏命淡声问道。   “其实不了解,只是有过一些耳闻,再加上接触过太虚幻境罢了。”姜望道:“但并不妨碍我尊重他老人家。”   “你是懂尊重的。”戏命道。   姜望笑了笑,化开石窟里净礼诵经的沉抑气氛:“老实说,对于这般绝巅存在,我心中也有好奇。戏兄若有什么认知,不妨为我言之。”   戏命也不扭捏,张口便是一篇生平:“虚渊之,三岁学道,九岁通经。十三岁误入经筵,辩经、辩法、辩道,三胜名士。论儒两篇,论墨三篇,一挥而就,宗师嘉之。   与会者莫不惊叹:『此亦生而知之?』   十五岁已觉身意皆足,于是吞丹开脉,正式修行。   及冠之年,已是道门诸脉第一,同境之中无抗手。   神而明之乃自明,出而问道天下。见贤必论,不争胜负。得法必演,不吝传承。时人公认雄辩第一,道法第一,神临第一。   始觉道非其道。   乃归,与掌教论道,座谈三日。   个中细节不为人知。   但他自此以后便脱离玉京山,云游天下。   再一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已是当世真人。   时年三十九,自谓『不惑矣!』   于是创立太虚派,称为教祖。   是年为道历一三五零年。”   得法必演,不吝传承,这等胸怀格局,也延伸到了太虚幻境里。终为浩荡洪流之基。   太虚幻境姜望很熟悉,太虚派的人他也接触过。   此时不由叹道:“太虚真君确实是传奇……原来太虚派立宗已有两千五百多年。”   戏命道:“放在天下大宗里,历史不算久远。什么传承底蕴,都靠他一人撑着。”   姜望道:“他一人就够了。”   戏命想了想,终是道:“确实,他一人就够了。”   在动辄以万载纪年的天下大宗里,太虚派的确称不上什么历史悠久。尚不能跟血河宗比,更不用说较之钜城。   但世人论及太虚派,没谁会当它是小门小户。就是因为太虚真君的存在!   他雄辩无双,但多年缄然不言。   他道法绝世,但多年隐居不出。   他出身道门但已自成一统,登临绝巅却已不履人间。   他不履人间,人间处处是他的传说。   现在太虚幻境已然推行天下,太虚派的影响力直追各大显学。   已经有不小的声量在传扬——此后天下显学,“道儒释,兵法墨”之外,要加一个“玄”字!   玄者,太虚之学,脱于道而不同于道。以虚渊之所着《太玄篇》为思想总纲,遂成一家之言。随着太虚幻境的扩张,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   如果真让这个“玄”字,跃升为天下显学之一,虚渊之将超脱绝巅,直追儒祖、法祖!   说出生于道历一三一一年的他,是道历新启以来人族最天才或还有待商榷,加个“之一”则毫无疑问。而一旦玄学成显学,去掉之一也没疑问了!   姜望好奇道:“戏兄一个墨家传人,怎么对太虚祖师的生平这么熟悉?”   戏命平静地道:“因为虚渊之和我们墨家,渊源匪浅。”   姜望了然道:“他十三岁那年就有论墨三篇,可见是习过墨家学问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戏命道:“在道历一九九二年,虚渊之曾找上门来,问道敝宗前代钜子。他们先论道,再演道,再斗法。如是三会。”   墨家前代钜子,铜臭真君钱晋华之前的……饶宪孙!   虚渊之和饶宪孙。   一个是新学的创建者、新兴宗门的创派祖师,一个是天下治功的显学领袖、传承古老的钜城首领。   这样的两个存在放在一起,简直天然有着流星对撞的璀璨魅力。   令今时今日的姜望,也不由得心向往之,恨不能亲眼目睹。   他追问道:“结果如何?”   这段历史此前从未听人说过,太虚派和墨门都不曾宣扬。这样精彩的对决,掩埋在时光中,实在可惜。   戏命道:“论道无果,演道无果,斗法在天外,不为世人知。”   姜望感慨道:“真是遗憾不能亲见啊。”   “虽不知具体过程,但是这场论道,显然对敝宗前代钜子有很大触动。”戏命继续道:“在第三年,也就是道历一九九五年,前代钜子就开始全面推动『启神计划』。”   几乎导致了墨家全面衰退,导致饶宪孙卸任,完全可以称得上失败,但也切实创造了“明鬼”等三尊真人傀儡的启神计划!   启神计划竟是从道历一九九五年就开始了么?   这个宏大的计划,经历了墨门兴衰,跨越了两代钜子,距今已近两千年。   “说远了。”戏命道:“太虚真君说『山河盆中景,天下掌上纹』,他有资格这样说。他也真切地构建了太虚幻境,让一个虚拟的世界,容纳无数人活跃其间,时时刻刻迸发亿万次的生灭……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提到太虚真君这句话?”   “为什么?”姜望问。   密密麻麻的墨蚁爬了过来,几乎封住了洞彻,也吞噬了外溢的声音。   “伱不觉得奇怪吗,这些岩画?”戏命道:“说是在蛮荒时期,浮陆世界到处都是恶鬼。此界人族四处逃散,最后聚集在圣狩山,就此成为浮陆人族的起源……那些恶鬼到底属不属于浮陆?”   姜望皱起眉头,随手在墨蚁制造的声音空白之外,再隔断了一层。   现在他们就算在这里敲起夔牛鼓,也不会被谁听到声音。   戏命继续道:“在我们现世,可没有什么不许妖族出入的圣禁,也没有什么对人族或者海族的天然禁制。天意大公,并不在乎你是谁。浮陆世界难道偏爱人族吗?那遍布蛮荒、围拢圣山的恶鬼是怎么回事?浮陆世界偏爱恶鬼吗?那不许恶鬼上山的圣禁是怎么回事?”   姜望听明白了:“你是想说,浮陆世界的历史并不自然。这些岩画所反映的,不是正常的历史。存在着某个意志,在干扰历史的进程。甚至是说,祂在掌中观天下,于盆景看山河,主导了这个世界的演化。”   戏命探出他的食指,直直地插进岩壁里,用这种方式感受山体:“从岩画可以看到,蛮荒时期,恶鬼占据了浮陆世界,将圣狩山都围起来,把浮陆人族作为圈养的血食。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想不出来,浮陆人族是怎样能翻盘,走下山去,繁衍文明。”   姜望也道:“浮陆各部的始祖传说,都是些世上第一口水、第一盆火、第一个跳舞的之类,没有什么与恶鬼争斗的传说。史料更是干干净净。这中间有一块巨大断层。”   “所以说……”戏命问道:“这个世界的恶鬼,去哪里了呢?”   这无疑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两人一时都沉默。   净礼和尚无声地诵完了经,如梦初醒:“你们在干嘛呢?”   他是如此专注的一个人。   对着一副古老岩画,为已经过去不知多少万年的罪恶诵经化业,这简直不是正常和尚想得到的事情。   因为毫无意义。   对活着的对死去的来说,都是如此。   但他看到,他想到,他就这样做了。而且专注虔诚。   他本也不是一个在乎意义的人。   声音的静默被打破,姜望勾着净礼的肩膀:“念完经了,有没有好受一点?”   净礼“嗯”了一声。   姜望揽着他走:“走,进去看看。你把光调亮一点。”   净礼默默加亮了脑后的佛光,亮得后面跟着的戏命都侧了侧头,有些晃眼睛。   这座石窟本来深藏于山体,被净礼拂去时间的尘土,挖掘出来。   但除了陆续出现的岩画,也并无其它特殊之处。都是些石斧火塘之类,乏善可陈。可能在古老时期,这里是一个较大部族的聚居之处,有过蒙昧期的短暂辉煌,但也已经成为历史了。   “说起来,白玉瑕呢?”姜望忽然问道。   净礼摇了摇头。   戏命也摇头:“不在墨蚁的接触范围。”   戏命和净礼都找到了有用的线索,就白玉瑕一点动静都没有。   鉴于这厮的光辉历史,姜望心中生起不妙的预感,急忙穿出山洞外,运起降外道金刚雷音。   “白玉瑕!”   “白玉瑕!”   声传四野,遍及雄山。   耳仙人也全神贯注,捕捉线索。   不多时,的确捕捉到回应。   “这儿呢!”   戏命、净礼同姜望一起循声而去,但见得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白玉瑕,摇摇晃晃地飞了过来。   他身上虽有几处伤,好在都不致命。只是瞧来狼狈了些。   这可是白玉京早修会诸成员,在浮陆世界的第一个负伤案例!   “你这是?”姜望问道:“发现敖馗了?”   戏命道:“遇到敖馗他还能回来吗?”   “这什么破山,陷阱也太多了!浮陆的这些人是想要害死谁?”白玉瑕愤愤难平:“我走了不到百步,中了二十三个陷阱,什么图腾都有,还藏得死死的,根本防不胜防!”   他打量着姜望三人:“你们都没事吗?”   又自己『啧』了一句:“金躯玉髓就是好哇。”   戏命道:“有没有可能只有你遇到陷阱了呢?”   白玉瑕笑了笑,没什么力气计较。这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四个人同时来的圣狩山,分别去了四个方向……这么大的一座山,怎么可能只有我白某人踩坑?   姜望若有所思:“让浮陆人布下如此多陷阱的地方,定然有什么关键之处。”   他问道:“你刚刚是在哪里?”   “西山那边啊。”白玉瑕无辜地道:“我认真观察山势,结合堪舆之术,才找到的风水绝佳之地。没道理会出问题的。”   戏命道:“风水好的地方,都是埋死人的。尤其是在山上。”   在他们打起来之前,姜望拔身而起:“过去看看。”   白玉瑕忙道:“等等,这石窟里有什么,你们观察了半天,我还什么都没看着呢!”   他拔腿就往里走——   轰!   许是因为洞口的巨石被净礼搬开,许是因为石窟里进了外气、乱了旧序,许是姜望他们在洞窟里寻找线索的时候,移动了什么关键……   总之恰在此刻,石窟轰然塌陷。   厚重的土石掩埋了一切。   “我运气还挺好的。”白玉瑕站在洞口,笑道:“要是等我进去再塌,我不就被埋了吗?”   姜望:“走吧。”   戏命:“走吧。”   净礼:“走吧。”   四人转飞西山,很快就到了白玉瑕所说的风水绝佳之地。   那是整个圣狩山草木最丰茂的地方,几乎是树冠连着树冠,在山风之下,如碧海生涛。   净礼眼眸微闭:“我在这里捕捉到了一点佛性力量。很微弱,像萤火一样。”   几人都振奋起来,浮陆人又不信佛,这里出现的佛性力量,除了乞活如是钵留下的痕迹,还能是什么?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戏命眼皮一动,出声道:“我的鸟儿死了,在东边。”   净礼把袖子一挽,顿作怒目金刚:“师弟,咱们赶紧屠龙去!”   戏命又道:“西边,不,四只鸟儿都被消灭了。前后相差不到一息。”   净礼的金刚怒目眨了眨:“竟然有四个敖馗?”   “……也许是他找到了帮手。”白玉瑕常常觉得自己跟不上这位小圣僧的想法,难道这就是修佛的秘诀?   “以他的城府和眼界,收几个有实力的信徒再容易不过。但无伤大局。”姜望冷静地道:“只要他真正露头,就跑不掉了。现在只是故布疑阵而已,恰恰说明他的困窘。小心周围环境,免得他狗急跳墙。除此之外,不用理他。”   戏命点头赞同:“他也知道我们来圣狩山了,还发现了我的寻林鸟。恰恰在这个时候,他不装死了,开始有动静……我想是这里有很重要的情报。他不想让我们太快发现,他需要时间。他想引开我们。”   净礼的金刚怒目变成眉开眼笑:“师弟你真聪明啊!”   白玉瑕郑重地提醒道:“这里的陷阱很猖獗,且因为图腾之力的关系,与此世相合,非常隐蔽!”   戏命食指下点,黑色蚂蚁瞬间连成一条天梯,自半空延伸至林间。而后骤然散开,铺满了此处山林。   “把那些附在陷阱上的超凡力量吃掉就可以了。”   他淡声说道:“图腾之力也还算补。”   感谢书友“妘玥_”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8盟! 第五十六章万象神湮   第1987章万象神湮   墨蚁体小身轻,生命气息极微弱,几乎不会触发陷阱。   它们轻巧地爬过山林,将浮陆各部强者留下来的力量吞噬一空……这些陷阱就算废掉了。   “失去了图腾之力的加持,危险几可忽略不计。白玉瑕就算赤足在陷阱里跳祭舞,也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了。”戏命淡淡地道。   “等等,为什么我要赤足在陷阱里跳祭舞?”白玉瑕追问。   “让我们看看这些陷阱想要守住的,究竟是什么秘密吧。”姜望飞身而落,气势十足。顺手拍了拍戏命,把他推到了最前面。   墨家机关,天下无双。他戏命不探路谁探路?   殊不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戏命倒不畏难畏险,行在前头,大袖一挥——三枚漆黑带蛛纹的金属方块直接跳将出来,在空中就变幻形态,化为三只半人高的机关蜘蛛。分成三个方位,呈品字形,迅速地窜进了林间。   复眼飞转,蛛足如矛,纵跃间几乎出现幻影。   它们填平陷坑、削断横枝,飞速前进的同时,试探所有可能存在的危险。就连路过的荆棘刺树,也都削得干净。   四人紧跟其后,行于坦途,很快就来到一处巨大的林间荒地。   此处荒草蓬勃,恶蔓缠枝,偏偏树倒根翻,坑坑洼洼。瞧来荒僻、寒寂,像是这巨大圣狩山上,被遗忘的一处。   因为地势的关系,在高空倒是不能直接看到这里。   “浮陆诸灵设下无数陷阱环绕的,就是这么一块什么都没有的荒地吗?”姜望问道。   白玉瑕抓了一点泥土,用食指和拇指轻搓:“这里本来应该有点什么。只是在后来的时间里荒弃了。这里的环境更改过很多次,几乎被掘地三尺、一寸寸地翻找过,应该是那些图腾之灵的手笔……不会有什么价值很高的东西存在了。”   他想了想,补充道:“这个价值,是相对浮陆而言。”   浮陆人族认知范围里的高价值物品,肯定都已经被搜走。   “刮地三尺后还留下了这么多陷阱,说明这是一个对他们来说很特殊的地方。他们或许在期待以后的变化,期待有什么事情还在这里发生。可能涉及某些传说。”   戏命的蜘蛛此时已经将这片荒地掠过,正在外围警戒,他将一个金属圆筒立放在地上,随着低沉的嗡声,圆筒内有什么东西正飞速深入地底。   金属圆筒周围的元力忽厚忽薄,变化急剧。   他冷静地分析道:“这里是一处战场。有强大的存在于此交战过,时间在很久以前……可能就是圣狩山倾倒的原因。”   “我感受到的佛性力量……就逸散在这里。”净礼认真地道。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获取情报。   姜望很喜欢这种团结合作的氛围:“还有呢?”   净礼略显迷惘:“它们好像在抗拒我。”   姜望沉吟道:“天佛的力量抗拒正统佛门小圣僧。合理。”   如果说天佛的力量,也即乞活如是钵的力量曾出现在这里,在敖馗匆匆藏宝逃离的情况下,它应该藏匿在某一处暗无天日,等待敖馗多年以后的启回。又为何会有力量逸散在圣狩山?   敖馗不可能看不出圣狩山于浮陆世界的重要意义,不可能藏宝于此。   所以它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若说乞活如是钵的力量,即是在此处交战的一方,那另一方的力量来自什么?   “我知道那几个图腾之灵,在这里收获什么了。”戏命的语气很笃定:“灵性化生。”   姜望对此有些陌生:“灵性化生?”   “就如同你的神通灵相……是毕方之灵对吧?”戏命道:“当力量抵达某个层次,即便是逸散的力量,也能够拥有灵性,甚至于可以在特殊的环境里,机缘巧合,化出生机!”   对于这个,净礼倒是很懂:“至少也是大菩萨的境界,才能拥有如此力量。肉身舍利,法证菩提。”   在大菩萨的境界,哪怕力量散落,点点滴滴皆菩提。   戏命继续道:“这里曾经游离的事物,是两个强大存在交战之后逸散的力量所化生,所以天然能够体现某些力量规则。修行到了一定境界的人,能够从中有所体悟,实在并不罕见。他们来得很快,化生灵性还未散去。所以你之前说,净水部的那个图腾之灵,回去之后没几年就试图突破,可以解释得通。”   “乞活如是钵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的是天佛的力量,什么力量能够与之碰撞?”白玉瑕咋舌道:“无论这种力量是否来自于浮陆,浮陆世界都远不像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   “敖馗已经来过这里,我们看得到的东西,他一定也能看得到。他会怎么想?怎么做?”姜望试图模拟敖馗的思考:“浮陆人族的层面,他已经没有太多办法了。一定会在这里寻找破局机会。”   “他现在还敢跳出来打我们不成?”白玉瑕玩笑道。随着与敖馗对局的铺开,整个浮陆世界愈发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他也越来越笃定胜利。   这不是傲慢。   对聪明人来说,正确的选择从来都不多。   姜望隐约已经有所猜测,但并不急于表达,直接转身道:“走吧,去涯甘天坑。这里已经没什么可看。”   这趟圣狩山收获颇丰,补全了世界认知,串联了时光线索,发现了浮陆的历史空白,还惊了敖馗。   接下来就是浮陆世界一千多年前,先于圣狩山发生变化的涯甘湖。   如果说圣狩山是守护浮陆人族的父亲般的存在,那涯甘湖就是浮陆人族宽容慈爱的母亲。   但在一千一百一十一年前,它凭空干涸,至今未被解释,几乎成为禁忌。   姜望想要在那里最后一次确认真相。   然于此刻……   轰隆隆隆!   大地深处回响着闷雷般的声音。   变化发生得如此突然。   整座圣狩山仿佛一个炸开了的炮仗,轰轰烈烈,遮天蔽地。亿万钧土石的分裂,亿万钧世界本源的咆哮呐喊,它不仅仅是一座山!   它是浮陆世界人族的起源。   恐怖的力量席卷开来,瞬间将四个正要离开的人吞没!   在如此突兀的爆炸里,首先亮起来的是金色的佛光。   净礼遍身显耀,一步跨到姜望身前,一掌托天。   他动作简明干脆,就像他的人一样干净简单。   随着他的这一托,巨大的佛掌幻影,带着无穷美好的光景,仿佛从极乐世界而来,在这惊天动地的爆炸中,轻轻托住了这一行四人。   这一掌如隔世,里间无限美好,外间天崩地裂。   佛宗正传,极乐印法!   此掌之内,得享极乐,风雨不侵。此掌之外,佛光分裂,裂化出密密麻麻的辉煌掌印,向上前前后左右所有的方位,同时轰出。   那山石来,托住山石。巨树来,托住巨树……一瞬间承受并拆解的攻势,数以千万计!   圣狩山的这一炸,不是简单的山体崩塌。   而是将它的历史、本源、以及质量,全部毁灭在一瞬间,并成为毁灭力量的一部分。   是为天级法术,万象神湮!   在尚未恢复的情况,敖馗凭藉对浮陆世界更深刻的了解,凭藉先一步在圣狩山做下的布置,也凭藉曾一度企及星君的眼界……湮灭圣狩山,并引爆世界本源反扑,以难言健康的状态,撬动了洞真层次的力量!   无论姜望、戏命、还是净礼,都想像不到,也无法觉察,由此中招!   当然这种力量并不可控,就如此刻它自由地咆哮在浮陆世界里,毁灭的力量冲向四面八方,却不知怎么向四人组更集中一些。   净礼的极乐正印,也由此多撑了两息。   最终自也走向碎灭。   一刹那天昏地暗的世界里,那璀璨金光如烛火被吹灭了。   净礼的嘴角,有淡金色的血迹蜿蜒。   戏命的后脊之处,一对钢铁羽翼瞬间铺开,似垂天之云、接天之幕,往前一合,将众人皆庇于黑铁色的羽翼之下,好似一座钢铁堡垒!   佛光隐,刀羽出。   密集的羽刃接连拔飞,就像成千上万的刀客离开母体,向这毁天灭地的攻势,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无关于勇气,是机关之术的极巧,剖敌势而近道。   末日之中,这是人类智慧的闪耀!   叮叮当当金铁长鸣。   巨大的钢铁羽翼先被掀尽刀羽,再被摧折骨架,以圣狩山崩而发动的、万象神湮的力量,还在继续。   而在这混乱无序的天地间,烈焰熊熊的古老石碑从天而降。似一堵堵高墙,环并一体,把四人牢牢挡在中间。   三十六块火源图腾碑,代表浮陆世界最根本的火源力量,于此重订秩序!   赤色不熄的焰城,诞生在此。   姜望和净礼、戏命、白玉瑕,此刻就站在这焰城的某一条街道中。   耳边人声喧嚣,天空焰雀嘈嘈。   焰花开遍城外的郊野,焰流星承载美好的祝愿。   比起刚刚加入火源图腾碑的那一刻,此时的火界已经完美糅合所有。   可称,真源火界!   天地虽黯,火光不熄!   在这样坚决的燃烧中,圣狩山的崩塌终于走到尽头。   山石化为细沙,在脚下堆起一个小坡。   浮陆人族起源的历史、曾经供奉的痕迹、乃至于岩画……山上的一切陈迹都不再存在了。   当然,早在一千多年前,它的历史就已经和山体一起毁掉了半截。现在只不过接上了尾声。   “天外恶贼,好狗胆!倾我圣狩山,毁我撑天脊!”这时有洪声响起。   恢弘强大的声音接二连三,极速靠近。   “原来你等才是灭世之贼,居心叵测!”   但见得足足九位图腾之灵,出自浑土、宵雷等不同部族,已然尽数灵化,模糊了人身形象,只有一团团颜色不同、气势各异的图腾灵,呼喝之间有元气如海,昭显天地之威,将火界团团围住。   土之图腾、风之图腾、雷之图腾……种种本源图腾镌刻在古老的石柱上,石柱仿佛撑天!就这样在这刻撑起了一座威严的祭台,要祭祀世界的本源,要惩罚冒昧的外贼!   天地之间飘荡的,是晦涩古老的祝歌。   这个世界这一刻如此清晰地排斥着外来者。   浮陆世界的本源,毫无疑问偏爱这些图腾灵。   但焰城之中走到最前面的男人,只是淡淡地问道:“敖馗为何不出来?他还没有养好伤,还没有勇气面对我吗?”   “什么敖馗我等不知,伱胆敢毁掉圣狩山,身而为浮陆之人,定不能与你干休!”   “张临川,你死期至矣!束手就擒,或有全尸!”   “与他废话什么。趁他病,要他命!”   几尊图腾之灵,一个更比一个威风,一个更比一个大义凛然。   姜望笑了:“是什么让你们觉得,我『病』了?”   他负手行在火焰铸成的街道上,只是抬脚,落脚——   “是什么让你们觉得……这就是我的极限?”   轰!   真源火界急速扩张,一瞬间就将这九尊图腾灵、连同他们的古老祭台一起,吞入此界中!   姜望的声闻仙域建立时,极限范围是方圆三千丈,随着修行的笃进,还在不断扩张。现在的真源火界,也已迎头赶上。   抬脚之时真源火界扩张,落脚之时尘埃已定。   根本不存在什么反抗的余地。   九尊图腾之灵坠入真源火界的瞬间,就已经被焚烧得只剩拳头大小的灵性光球。   任意搓圆搓扁!   太弱了。对现在的姜望来说,这些图腾之灵实在太弱了。   诚然他们可以调动此世天地之力,发挥不输于神临的战力,寿限也因为化灵而提升,但弱点也是如此清晰——一旦隔绝他们与本源图腾的联系,就像一网将鱼摔在岸边。   而如今的真源火界,已完全具备独立成界的所有。   他们虽在浮陆,却在界中之界,已不在浮陆了!   被削成五颜六色的球状,纯粹只是因为美观……胜者可以有闲情!   现在这九团灵性光球便悬停在姜望面前,哀哭忏悔,求饶不绝。   姜望并不问他们问题。   如果说敖馗引导控制这么几尊图腾之灵,还会被他们知道什么隐秘关键,那覆盖浮陆世界的这场笼中斗根本不会开启。   他姜望走过这么多年风雨,怎会还被那么无能的人骗到?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九团灵性光球,试图看到那条操纵他们的老龙,语气和蔼:“敖馗,你躲到哪里去了?为何吝于一面?我们不是忘年交吗?我不是你亲爱的小友吗?”   “唔呵呵呵呵……”   九团灵性光球中,代表宵雷部图腾灵的紫色的灵性光球,瞬间变成漆黑,在这备受压制的真源火界里,仍然保有了一定的自我。   狡猾如敖馗,果然还留了控制某一位或者全部九位图腾之灵的手段!   他听到了姜望的问候,在降临浮陆世界之后,第一次正式与姜望对话:“你真让我意外啊,小友!第一次见面你还是个蝼蚁,是那和尚的累赘,现在竟然已经可以坐下来和我对赌,把我逼到这个地步……万象神湮都杀不掉你。”   姜望平静地看着这团漆黑光球:“怎么你忘了吗?当初正是这个累赘,让你错失了星君之位。”   漆黑光球里,敖馗哈哈大笑起来:“哦,哦!不好意思,一直把你当小孩子!朝夕相处这么久,忘了你原来就那么凶的。”   姜望道:“忘了没关系,这次我帮你记起来。”   “但小朋友,你也要记得。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秃子,你仍未够资格上桌。”   “你的筹码都快输光了,现在还是考虑资格的时候吗?”   “那么还要说点什么呢?”漆黑光球里的声音道。   姜望道:“说说看你提前引发万象神湮,是为了掩盖什么吧?”   “我想起来,想起来要说什么了。你们在庆火部还留了一个人对不对?”   漆黑光球剧烈地闪烁几下,猛然膨胀,敖馗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恶毒——   “她要死了!” 第五十七章以果寻因   第1988章以果寻因   那由宵雷部图腾灵所化的漆黑光球,在剧烈的闪烁之中,带着敖馗尖锐的恶意一起炸开——   在炸开之前,忽然探过来一只干干净净的手。   这只手来自于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光头。   净礼和尚一把抓住了黑色光球!   这一刻黑芒大炽,可那粘稠的黑色冲到净礼和尚的手上,根本无法攀附,只颓然滑坠,像雨珠滚落雨布。   此时有金色的万字符凭空出现,一枚一枚地砸落光球。将那种激烈砸成平淡,将咆哮砸成缄默,将炸开的恶意、膨胀的光球,全都砸回去——   使光球变回紫色,逼出了掌心这一滴墨染般的黑!   紫色光球重新驯服于姜望的身前。宵雷部的巫祝怨毒咒骂,但声音并不被允许发生。   因为现在,琉璃佛子要言之。   巍峨圣狩山已成历史,璀璨火界飞为弹丸。   一行人极速往庆火部飞回,显得急切非常。   净礼以掌心托黑墨,干净清秀的五官,流淌着清澈的执拗:“我师父说,如果有人讲我不爱听的话,那我就可以打他。”   墨滴『哦』了一声:“你师父是谁?”   净礼十分自豪:“我师父是未来的净土佛陀,下任的悬空寺方丈,现在的三宝山精神支柱!”   “不认识。什么乱七八糟的。”敖馗的声音道。   又问:“我讲了什么你不爱听的话?”   净礼板着脸,很认真地生气了:“之前是我师弟不爱听的,现在是我不爱听的。”   “我对和尚的感情最深了。”面对这么不威风的生气,敖馗当然毫无惧意,甚至是戏谑起来:“那你想怎么样呢,小和尚?”   在他说话的同时,净礼的平托的手掌已经往后拉。   悬于掌心的墨滴,被拉成一道冗长的墨线。   他的手掌划过一道倒弧,墨线也跟着倒曲。   白玉瑕发现自己的视野出现了错位。   净礼那只划着倒弧的手,在那一臂的距离里,仿佛永无尽头。这个动作一直在做,却一直做不完,永在后退中。   而拉扯出来的墨线却是越来越长,不断回环辗转。   墨线空中舞!   大环套小环,不断外扩。墨线如风线般,一圈叠一圈,在佛掌之上结成了龙卷。   净礼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起:“应住不坏,成劫往空。绀叶飞花,寂灭朽果!”   他不必告诉敖馗他想怎么样,见面了敖馗自然会知。   他的手掌往上一托,身亦拔飞更高处。   那墨线叠成的龙卷应声腾跃而起,化作一条咆哮的墨龙!   此龙是以墨线交织的镂空般的龙形,像一幅水墨跃出画轴,有了立体的具现。以龙首为台,托住净礼的布靴,载着金辉流身的他,俯瞰山河,遨游高穹。   白玉瑕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那根本不是墨线,不是敖馗寄托于宵雷部图腾灵身上的力量。   而是因果的线条!   是敖馗加于这尊图腾之灵的因果!   钜城出身的戏命,换过几次手段,从血气、真名、元力等多个方向追索敖馗,均被有着巅峰真王眼界的敖馗,提前斩断联系。   天下闻名的姜望,更是刚到浮陆世界,就已经启用追思之术,追寻神魂联系。   他自己和连玉婵、林羡,也都有尝试。更有庆王配合,浮陆各部穷搜天下。   但到刚才为止,所有的追索都落空。   直到此刻,净礼止住了宵雷部图腾灵的爆毁,自其身上找出因果,自“果”寻其“因”,才终于第一次真正把握了敖馗的方向!   虽及不上那门传说中的因果类绝巅神通的威能表现,但也已有几分『抓缘为线』的风采!   这就是琉璃佛子吗?   净礼合掌于身前,立足龙首,清眸远眺,僧袍在风中狂舞。   墨线之龙一摇其身,已将姜望三人都载于龙脊,而后骤然东折,以恐怖的速度飞行!   姜望就在净礼身后不远,手按长剑面迎风,整个人气息骤敛,立成青松一株。   戏命在龙脊上最后的位置一言不发,唯有不断变幻的十指间,有五光十色的虚芒闪烁。他在整理他的傀儡,修补能够修补的机关。以及,将需要预热的傀儡提前催动。   敖馗的位置已经找到了,所有人都在做战斗的准备。   白玉瑕……不用准备。   虽然他也是黄河天骄,但囿于目前的修为,打敖馗确实也用不着他。   “要不然我回庆火部看看连玉婵?”他问道。   “不用了,她暂时是安全的。”姜望淡淡地道:“伱就跟着我。”   以白玉瑕的聪明,当然一听就知道,姜望已经提前做了准备。同时也明白,这些准备不能够提前说。   能说的姜望都已经说了,不会瞒他这个白玉京大掌柜,仙人居的灵魂军师。   浮陆世界不是他们的世界,所有的沟通都不能保证安全——这本身就是一种暗示。   虽然他们同来此界,同行同路,但在最关键的环节,或许仍要考验他们之间的默契。   戏命以墨家的种种手段,收集了太多情报,已经同东家在某些方面达成了共识。净礼也有这种认知、这种默契在吗?   白玉瑕转问道:“小圣僧刚才诵的什么经?”   净礼一边把握着那渺茫的因果,一边道:“我也不知,修炼着修炼着,突然有一天,就得到了一些经文。我师伯说是『法韵浑成,天生得道』,我不太懂。怎么是天生得道,不是我自己悟的吗?”   冷淡的戏命也难再冷淡:“小圣僧说的师伯,可是贵寺方丈苦命大师?”   净礼一直都不太喜欢这个机关大师,但师弟的台他从来不拆,师弟说合作他就合作,故而回道:“是的。”   姜望若有所思:“你师父是怎么说的?”   “师父说不要都念出来,免得被那些贼秃偷学了去。”   这贼秃二字入耳,姜望想到自己的《观自在耳》,以及夹在秘籍中的《降外道金刚雷音》,不免有些尴尬。怎么苦觉就不会尴尬呢?   “……我是说,他如何评价你这部经。”   哪怕大敌当前,又忙于捕捉因果,净礼脸上还是难掩骄傲:“师父说这部经书放在大千世界诸佛著作之中也是顶尖,仅次于他所创作的《苦觉智慧经》。放眼佛宗历史,从远古时代到如今,我的天赋也仅次于他!”   他百忙中回看了姜望一眼,暖心地安慰道:“师弟,你可以跟我并列。”   苦觉这辈子的牛,都在净礼面前吹完了。   也只有净礼会毫无保留永远不打折扣地相信他。   姜望愣了一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部经,他教你了吗?”   得是什么样的境界才敢把自己的名字写进经书名字里啊。   苦觉肯定不是佛宗天赋第一,但他绝对是第一个在真人层次就敢这样编经的家伙。   净礼摇摇头:“师父说经不可轻传,我现在的年龄还远不能承受他的智慧。只等有一天我追上他,才有资格得传。”   传经传道这种事,向来只有天赋要求、悟性要求、根骨要求、心性要求……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年龄要求的。   净礼这傻孩子,怕是没有想过来,他的年龄永远也追不上苦觉的年龄。   果是胡编!   姜望都差点信了。   是说哪里不对劲,若是真有此经,苦觉应当早就拿出来显摆。   问题是苦觉要是敢在他面前说劳什子《苦觉智慧经》是佛宗第一经,他是一定会逐句逐字拿出来跟各大佛门正经比对的。   也就净礼深信不疑。   白玉瑕不太了解苦觉,更实在的说是不认识,悬空寺差不多查无此人了……他只觉得能教出净礼,又和东家渊源匪浅,肯定也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肃然起敬道:“小圣僧的这部经,不知何名?”   “还没悟完呢,也没有取名。”净礼没有再回头,但是语气非常认真地对姜望道:“师弟你博览群书,学识丰富,帮我想个名字吧?”   感受到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姜望认真地道:“我一定好好帮你想。”   白玉瑕欲言又止。   一行人在飞往庆火部的路上高速转向,踏墨线之龙自往东折。   第一时间飞往庆火部的行为,本身就是虚晃一枪,是惑敌之用。   在这场笼中斗里,他们怎么能被敖馗牵着鼻子走?   越是敖馗希望他们去的地方,越不能去。越是敖馗不想他们去的地方,越是该去!   方才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法捕捉敖馗行踪,如果无法捕获,他们的目标仍然是涯甘天坑。   当然净礼令人惊喜地捕捉到了敖馗的方位,那么追索敖馗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事有反常必为妖。   万象神湮是洞真层次的力量,是可以在这场战斗中作为杀手锏使用的。它单独出现,本身就是一种铺张。   姜望、净礼、戏命,他们三个联手,岂会被洞真一击就杀死?   还是失去了完整操纵,没能集中力量的洞真一击。   能让净礼吐一口血,已经是敖馗极其强悍的表现。毕竟靠近过星君,以洞真最高的眼界,方能撬动外力至此。   姜望相信,哪怕是敖馗,要攒出这样的手段,也并不容易!   他是一个善于学习的人,从曾经击败他的重玄遵身上,他学到的是如何斩去外在的繁杂,直指问题的本质。   敖馗再怎么表现得戏谑、轻松,或恶毒。也不能掩盖他的急切。   万象神湮用在刚才就是彻彻底底的浪费,敖馗绝不至于真的相信一记天阶道术就能帮他赢得胜利,所以一定有不得不用的理由。   虽然那个理由,已经随着圣狩山湮灭了。   但敖馗那里,应当还有答案。   浮陆世界的舆图,姜望早就在王权部族拿到了更为完整清晰的版本。白玉瑕和戏命当然也都已经烂熟于心,故而随着墨线之龙的方向逐渐明确,他们很快地判定了敖馗的位置。   白玉瑕剑眉一挑:“疾火部?”   敖馗为什么在疾火部?   为何偏偏是疾火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与姜无邪有过露水姻缘的疾火玉伶,以及疾火玉伶特意送来请求庇护的疾火毓秀,难道都有问题?   敖馗强调的连玉婵将要遭遇的危险,难道就来自于疾火毓秀?   思忖之间,疾火部族地已到。   身处高穹,俯瞰大地,山如泥丸,河似细线。葱葱绿绿或荒凉,都是常见。   但眼下所见,是一片血色!   那是干阳赤瞳都照不透的血腥!   曾经的火部第一,现在伏尸遍野,鲜血铺地。像是一张红艳艳的残忍的地毯,虽然因为各种建筑而凹凸不平,但也统一了色彩。   在这张“地毯”之上,疾火部族人的尸体也被别有用心地排列,排成一个巨大的、简化的骷髅头。每一具尸体都是赤裸的,仰面朝天、双目圆睁……于肚脐处点着灯!   这显然是某个荒古残虐的阵法图案。   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信息传开,显然在开始屠杀、开始设阵之前,敖馗已经锁死了信息的传递。若要等到这里的惨状自然被人发现,恐怕敖馗早已完成计划离开。即便是此刻,他也是将这个百万人口的大部族,杀得生命凋零,魂魄如海。   净礼合十的双手触电般弹开,面有悲悯,眼睛直接滴下泪来!   从他身上散开的佛光,将几人都留在空中。   脚下的墨线之龙却是骤然炸开,炸成千万条墨线!这些墨线绝不仅仅是刚刚承载他们寻来的因果之龙,而是游荡在这片大地上的痛苦悲声。   数不清的墨线在高穹穿梭,以各种姿态俯冲大地。几乎将鲜红的疾火部族地,短暂地变成了黑色的鸟巢。这么多条因果之线的线头最终汇集到一起,所指的方位,显然就将是敖馗的所在。   净礼所捕捉到的关于敖馗的“果”,此时来寻敖馗这个“因”!   “疾火部被屠尽了?”白玉瑕声音凝重。   “不,还有残余。”姜望说着,目光落在疾火部族地的东部区域,那里有一座高大威严的建筑,应该是疾火部的火祠所在。散发着惊人的焰光,正在与将其包围的血光对抗。   以姜望的感知来说,火祠之中起码有两尊图腾之灵在拼命抵抗。   当然仅仅两尊图腾之灵加上火祠的力量,哪怕再加上退守火祠中的精锐战士,应该也不足以抵抗敖馗的屠杀。   在那座火祠里,姜望还感受到了一种古老的力量。   因为正在昭显,所以十分清晰。   干阳赤瞳催发到极限,在目仙人的加持之下,姜望终于在那焰光之中看到了……   一张泥版书!   创世之书!   疾火部竟是凭藉着创世之书的力量,保存了最后的火种,短暂地守住了火祠。   姜望当然知道,庆王也并不是那么老实。但他近距离观察过庆火部收集的创世之书,的确没有捕捉到其间的威能。   显然创世之书有其独特的驱用方式。   而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此时万千墨线落大地,前端几乎都要汇聚到一起,显然都已经锁定了敖馗的位置——并不在火祠,而是在疾火部的宫殿里。   在漫长的历史中,疾火部也曾掌握王权。虽不似玄风部那般,有着举世无双的两百年王权经历,但也有过间代得王的历史。   彼殿虽然已经残破,但威仪还在,仍旧幽深,血光游荡其间,颇见险恶。不知其间有什么布置。   万千墨线覆笼下来,要将敖馗逼出巢穴。   不等这些墨线寻因撞身,那巨大的法阵已经先一步有了变化,显眼的血光弥散而起,在空中化为鲜血,汹涌成河,又化作一条血龙。   吼!   血龙张开巨口,将那些墨线一口而吞。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在这血龙巨口的上方,炸开一道接天连地的璀璨剑光!   姜望越过了净礼的身位,一马当先,纵剑斩下——   数不尽的雪白剑丝绞缠在一起,在撕天裂地的尖啸声里,混同成一座剑气之山!   仿佛不周山,撑天塔。   好似神人拔天柱,以此摧恶龙!   感谢书友“苦笑离开”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69盟!   ……   大家给我一点时间,请假的两天更新我争取补回来。这不是生病之类的不可抗力,不能让我个人的友情表达为大家的阅读体验买单。   但是六百万字了,确实很难写,维持更新就很费力了,可能不能几天就补完。   大家见谅。 第五十八章往生   第1989章往生   搏生斗死,姜望岂会躲在人后?   他于高空倒悬,人也成为剑势的一部分。   那霜披将高穹张成雪色,流火满天如飞花。   剑光照赤瞳,青衫猎猎。   无边的剑丝在长相思之前交织,绽放出令人难以直视的霜光。   什么是剑丝成雪霜月明,什么是绝巅倒倾覆人间?   他一身剑术,经真妖犬应阳喂招,经神霄、迷界两处绝巅战场磨砺,早已融会贯通,万般由心,不止通神!   不弱于斗昭汇天下之锋于一炉的绝顶刀术,不输给重玄遵直指本真的斩妄刀。   在剑术第一的天下剑阁,都无神临能当。   两式阐述道途的真我道剑,是他的剑道之极;混同所有人道剑式的人字剑,是他的剑意之极;剑仙人统合五府下的绝巅倾山一剑,是他的剑势之极;糅合了剑气成丝和相思杀剑的霜雪明,是他的剑招之极。   如今随意混同剑招之极与剑势之极,以霜雪明织剑丝为山,遂成明月天柱。   此剑一出惊雷霆。   啸鸣万里,势压九天。   只一触。   那条狰狞咆哮的血龙,被绞得不剩半点红!   剑气天柱就此撞上了疾火宫!   他才不跟敖馗玩什么密室探险的游戏,也不管敖馗在布置什么。你躲在宫殿里,便将这座宫殿一起轰碎。   此为王道!   但敖馗既然没有在吞灭因果之线的第一时间离开,自然也是有他的准备。   几乎是在剑气触宫的同时,整座以条石垒筑、风格粗犷的疾火宫,瞬间变成了血色。也不知是他的侵袭恰好在此刻完成,还是说他就是在等待此刻。   石墙砖瓦都似血玉一般,本来粗犷的疾火宫,显出一种妖异的华丽。   血光冲天而起!   自那浩荡天河一般的血光中,跃出刀、枪、剑、戟、斧、钺等十八般血色兵器,全都锋芒毕露,使十八套招法,具是顶级层次,皆迎向姜望的剑!   但今日之姜望,除非敖馗亲自提刀提枪,否则哪里能挡?   再精妙的招法,想要离手对姜望,都是奢谈。   毕竟招法一出尽老矣,而姜望是天下无双的胜负师。   只见青衫霜剑,坠势不歇,剑意不绝。   但听铿锵连绵如琵琶作响,长相思势如破竹,一破再破,好似前路从来无阻,仍然撞在了疾火宫上——   不。   雪亮剑锋所触及的,是一道血色的光罩。   这血色光罩覆笼了整个疾火宫,像一枚巨大的血琥珀,牢牢抵住了姜望的剑!   血光与霜光瞬间炸开,耀眼的刺芒飙飞满天。   同样是在这个时候,戏命抬手翻出了他的手弩,对着疾火宫便是一箭。   预热已久,无需再蓄势。   此箭一出即有刺耳的尖响,仿佛空间是一块结成实质的琉璃,而箭镞在琉璃上用力刮过……此声刺心,锋镝八方鸣。   箭矢的尾羽带出三条并行的尾流,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好似雉鸡之羽!   此箭离弦其实不可见,留在视野里的只有它的尾流。   在它瞬间撞上疾火宫外的血光罩时,白玉瑕才能够清晰地看到此箭的外观——箭镞为三棱,箭杆刻有复杂符文,尾羽两片,洁白如云,一尘不染。   箭名“卸甲”!   而它带来的恐怖杀伤力,使得在姜望剑下苦捱的血色光罩,光纹如水荡漾。   戏命在高穹漫步,双眸冷静地在“血琥珀”上梭巡,寻找力量碰撞中有可能产生的漏洞。手弩点射不断,连发三箭皆不同,或重在穿透,或重在阻断元力。   这也不是全部。   在他身后骤然跃起一尊身高八尺、背展八翅手提双刀的墨武士!   身是玄钢,寒光飞铁。   背甲有四字,竖列下来,曰“死不还踵”。   四肢、八翅和躯干,都刻有不同的符文,各自描述着什么,繁复玄奥。眸子是两颗完整的晶石,在启动的一瞬间红光遍照,冷酷非常!   随着戏命心意一动,它如苍鹰遨行,振翅疾扑,杀奔疾火宫。展现绝对的神临层次战力,以其极限之力道,不知疲倦地斩击!   墨武士是墨家傀儡里长期畅销的一个系列,以其强大的战斗能力而广受追捧。   但千机阁里,只出售三种墨武士,分别是无翅、双翅、四翅,对应周天、腾龙、内府三个修行层次。   对应外楼层次的六翅墨武士就已经不对外出售,只会出现在钜城的精英弟子手中。   八翅神临更是杀手锏般的存在,价值连城,只有钜城绝对的核心才能够拥有。   面对如此密集的攻势,敖馗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始终不发一声,但覆盖整个疾火族地的血尸大阵,摇动了威能。一具又一具被点了天灯的赤裸尸体,就此飞将起来。无拘男女老少,貌美或丑,具在这一刻露出獠牙,锐化指甲,发出起伏不定的怪异低吼,就此反围疾火宫,杀向两人一傀儡。   赤尸肚脐处点燃的油脂之火,使得整个场景更加邪异。   像是数不尽的悬空的灯盏,呼应着某种邪异的仪式。   姜望和戏命根本不管不顾,只对着血色疾火宫狂轰滥炸。杀了这么多人,敖馗所图如何他们未能想像,但都知道绝不能给敖馗更多时间。   至于这些赤尸的攻势……   自有琉璃佛子!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净礼从天而降,落在群尸中央。双掌合十,面有悲悯,诵起了《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的咒文。   他替这些无辜受戮的人诵经,拔除他们身上的业障,抚平他们的痛楚,使他们可以往生净土,不再受苦受难。   此亦名为《往生咒》。   为了最大程度催发咒文的力量,他已显化金刚琉璃身!   血肉变成了琉璃般的半透明状,金辉自内而外,照见骨骼。隐去了人之六欲,盘坐在那里,像一尊能工巧匠精心雕刻的佛像!   但他的嘴唇翕张着,证明了他的生机,也呼应了他跳动的禅心。   随着他的诵念,一圈一圈的佛光以他为中心漾开,将正在发狂以及将要复甦的赤尸全部覆盖。   所有触及佛光的赤尸,动作都变得迟缓,那凶恶的低吼声,也渐渐消去声息。   无穷的血色,缓慢褪却凶顽!   白玉瑕浮在空中并未加入战斗,若是情况危急,他并不吝啬拔剑。但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何至于让这些无辜死者死无全尸?   净礼小圣僧能够安抚尸群,是再好不过。   但躲在疾火宫里,始终不发一声,只以布置的大阵来迎战的敖馗,令他心中深觉不安。   不对劲,太不对劲……   按照东家的描述,这个敖馗乃是老奸巨猾之辈。能够成功盗走天佛宝具,摆脱海族追杀,岂是一般的强者?   现在却有一种穷途末路,殊死顽抗的感觉……这才几个回合?   对浮陆人族势力的争夺,对此世真相情报的争夺,圣狩山上的短暂交锋,以及此刻。   就这么几个回合下来,虽然自己等人也已经做到了能做的一切,但敖馗这就不行了?这就只能和东家拼一个刺刀见红?   哪里当得起恶名!   他挂剑在腰,在铺满了低空的、歪歪扭扭的赤尸群中一穿而过,如白电过隙,无比灵动,来到了被创世之书力量笼罩的火祠上空。   高声道:“玉伶族长,我们来援了!局势已经平息,灭世魔龙已被压制。请打开祠堂,助我们一起灭此恶龙,为疾火部这些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但火祠之中,并无声息。   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白玉瑕面无表情,自腰间抽出他的长剑。他的剑是琅琊白氏家传,名为“彗尾”。此剑动时,惊啸长空,灿烂夺目。   此时虽未动势,仍有泠泠霜光,流转其上。显得杀机凛冽。   “按理说我应该同情你们,毕竟这里满目疮痍,死伤惨重。”他慢慢地说道:“但我的朋友为了保护你们而殊死斗争……伱们,要做壁上观吗?”   他的身外,有玉色的剑气在发散。   他的剑,指向火祠:“这句话我只说一遍——当有恶行于前,沉默是帮凶,旁观为附恶!你们若做壁上之观,我将视尔等为敌。”   “大人请原谅!”疾火玉伶的声音终于姗姗来迟,在火祠内部响起:“事发突然,惨祸加身,我们全无准备之下,被毒死大批,又阵杀大批,拼尽一切,才得以纠集部分力量,在这祠堂中苟且……眼睁睁看着恶魔肆虐,一切只为了保存疾火部最后的血脉。”   作为疾火部最强之人,修成图腾之灵的存在,她的声音悲凉:“你们都是天外来客,非是浮陆之人。我们无法分辨善意恶意,实在不敢出来,不是要做壁上之观!”   “是啊!”应该是疾火部另外一尊图腾灵的声音响起:“如果你们与那恶龙本是一伙,现在只是演戏诱骗我等出去,我们贸然打开祠堂,岂不是自绝于天地?”   疾火玉伶的声音又道:“我疾火部几乎绝宗,图腾黯淡,本源受损,王权部族那边用不了多久就会得到消息。我等人少势微,全凭创世之书和火祠自保,力量其实有限。大人为什么不等一等,等到庆王诏令天下,大军集结,各部强者聚齐,再一起杀此魔龙?届时危险解除,我愿斟酒赔罪,认打认罚!”   白玉瑕默默地听着这些,既不回应,也不攻杀,反是归剑入鞘,离开了火祠。   ……   “他走了吗?”   火祠内部,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好像是走了。”   发出声音的地方,是火祠里的一处偏室角落。   守在这里的几个战士,正通过隐藏得极深的观察孔,观察火祠之外的情况——这座火祠在建造之处,就考虑过作为战争堡垒的用途。尽管它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只住着巫祝。   “这人也太没道理!”第一个声音愤愤不平:“我们不出去,就视我们为敌?到底是谁在受苦受灾?他巴不得我们疾火部死绝是吗?”   “有什么稀奇的。”第二个声音道:“现世人族蛮横惯了,顺昌逆亡,何曾把我们当人看?现世横压一切,诸天万族皆蝼蚁,这才是他们的心声。也就是要争王权图腾,要点星将,才哄着他们。不然什么狗屁青天来者,本该来一个杀一个!”   第三个声音道:“倒也未必是出于蛮横。我看这人是想试探什么,他在通过我们的反应,找什么答案。”   又骂骂咧咧了几句。   第一个声音又问:“外间那些赤尸……是不是原土部的傀尸之法?”   “什么原土部的傀尸之法!”第二个声音不屑地道:“还不是天外传来,那个叫方崇的与他们交换的。”   “应该不是。”还是第三个声音解释:“原土部的傀尸之法我见过,那些傀尸都很弱,远没有如此表现。”   “总不是系出一门,都来自现世!”第二个声音愈发愤懑:“当初那姜无邪说得好听……对我们可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生死棋输了,图腾拿走了,连个屁都没留下!这些现世来的,全都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干他——”   『啪』的一声,一巴掌止住了他的痛骂。“闲聊什么,好生看守!”   偏室之外,一身华丽长袍、头戴红冠、盛装在身的疾火玉伶,恰恰走过。   她面无表情,脚步平缓,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又或对听到的一切全不在乎。   但手中的玉珏却是攥在手心,攥得极紧。   过长的指甲,在掌心割出了血痕。   她是疾火部的王,肩负着这个人口百万的大族之未来,而现在,未来已经没有了。族人凋零至此,疾火部已经可以宣告除名!战士们别说有一些顾忌往日威望没能明说的怨言,就算真个拔刀对她,都是应该。   诚然她也已经做了她能做到的一切,诚然那魔龙太过狡诈又太过强大,疾火部根本没有反抗的可能。但身为族长,无能即是大恶!   人生为何如此艰难啊。   她曾以为她已经靠自己的努力改变了人生,一路勾心斗角明争暗抢才走到高位。但强权之外还有强权,一根手指头按下来,于她仍然是山倾!   多么痛苦。   又让她多么清醒。   可是在这清醒的痛楚中,她的美眸仍不可避免的留有一丝希冀……   姜郎,你还会来吗?   姜郎,你是否记得那时的约定?   感谢书友“eclair”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0盟! 第五十九章世间岂有门户,能拦相思鑙歋筇固   br>   “姜郎~”   现世东域,临淄城,一名娇艳如花的美人,正以玉指剥了葡萄,送进那个轻衫薄衣、仰躺在长椅上的男子嘴里。   旁边另有一位清纯秀女,手中奉酒,乖巧地坐着。   不远处有玉珊瑚支起的灯架,灯光恰到好处,铺得满院有暖色。   躺在长椅上的男子阴柔俊美,神态慵懒地吃了一颗葡萄,又饮了一口酒。   “葡萄好吃么?”娇艳如花的美人问。   一旬要休息五天、期间绝不理公事的养心宫宫主,与他那勤勤恳恳、谨小慎微的太子兄长,简直是两个极端。   他笑着视线往下坠,坠进那深邃之中,语带回味地道:“自然是人间美味。”   “讨厌!你看哪里!”   但嘴里说着讨厌,身体却又前倾了些。   灯下看美人,一切都刚好,正是合该再发生点什么的时候。   但姜无邪忽然坐了起来。   坐着的姜无邪和躺着的姜无邪,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薄衣仍然随意地挂着,身体线条清晰的袒露,脸上尚未散去微醺的红……却不再显得浪荡,反而贵气十足,不怒而威。   无论是小意讨好的娇艳美人,又或是满眼柔情的清纯秀女,这时候全都缄然,绝不干扰他的思考。   他并没有怎么思考。   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看来我是不能再等了。”   他伸出双手,分别握住了两位美人的手:“与你们相处的时光,真叫我难忘。”   娇艳美人主动献上香吻,吻着他的唇,他的脖颈,在他的耳边呢喃:“姜郎,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清纯的秀女则是捧着姜无邪的手,慢慢低头,用自己的脸贴了上去。无边柔情,尽在不言中。   而姜无邪轻轻吻了一下娇艳美人的侧脸,摸了摸清纯秀女的头发,便站起身来。   他离开长椅往前走。   每往前一步,也往高处一步。   就这样踩着虚空,步步登高。   他就这样走出了这个院落,走出了别府。他就这样高过屋宇,高过城墙,乃至于高过城中最高的观星楼!   额发一缕,在风中飘动,将他那张俊美得有些女相的脸,分割成明暗两个部分。   明亮的接着满天星光,阴暗的覆着临淄长夜。   临淄城中的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看到一直与长乐宫、华英宫分庭抗礼,但修为一直没有进境的养心宫主,今夜如此张扬地飞到临淄高处!   大齐文武百官都会看到这一幕,大齐天子也不会错过这一幕。   他,养心宫主姜无邪。   悬立在亿万星辰镶嵌的夜幕之下,本身也成为星辰!   人们仰头望天,千百道目光所代表的,是千百种心情。   无论善意恶意,姜无邪并不在意。   为天下之主,受万民之念。他很早就在父亲那里学到,不必强求人人都忠诚。国家体制的优越性,正在于海纳百川,能够容纳自己憎厌的以及憎厌自己的人,可以混同所有的心思,汇聚全部的力量。   于他而言,修行亦是如此。   此刻他悬立高穹,万千星光加身,自身亦在发光!此光起自五府,游来四海,散开百骸,而见于天地。   这是无比明艳的红色光辉,笼罩着他,隐隐结成了鼎的形状!   鼎有天下之重,鼎是至尊礼器!   在姜无邪走出来的别府院落里,那娇艳的美人和清纯的秀女,全都盘膝而坐,双手十指相交、如情人纠缠,结成红炉印。   笼罩姜无邪的那尊红鼎,光芒愈盛。   而在城东某处,在大泽郡,在贝郡,在申国,在海门岛……具有红光来。   即便是在稷下学宫中,那位最受学子欢迎的秦潋秦教习,亦是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教鞭,一步踏出讲课的桂台,踏出稷下学宫……就在稷门之外,仰首看郎君。   那红鼎之下,燃起大火。   冲天的火光与红光之中,姜无邪悠然而立。   仿佛他未被烈火炙烤,未曾感受高温,仿佛他不知痛楚,未在此刻承受瞬息千百次的锻身。   皇者,至高无上。帝者,立于极穹。   不能历劫百世,凭什么统御万民?   红鼎之上有铭文,乃是道字。不时地飞天遁地,浮沉在红光之中。   有那目力极好的,就能看到。字字飞扬,意蕴悠远。   或曰:“红尘白发非我意,只是相思懒回头。”   或曰:“百川终到海,情丝各成结。”   或曰:“天地如炉,塑我金身!”   ……   华英宫中,姜无忧停下舞剑的身影,看了一眼夜空。   “《红尘天地鼎》吗?”   她笑了笑:“养炉这么多年,九弟这是一步登天了。”   抬手将长剑甩回剑鞘,食指一勾,自校场旁的武器架上,抓出来一杆长枪。   高马尾在空中甩过利落的线条,她舒展着健美的身形,就在这月色之下,人枪一体,自在翱翔,耍了一套《百鸟朝凤》——   那是姜无邪的得意枪术。   ……   齐武帝秘传修行法,《红尘天地鼎》!   这世上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其实不多。   乃是齐武帝所独创,以天地为炉,以红尘铸鼎,以阴阳为焰,以因缘为薪……世间顶级的双修法门。   这不是采补之法,乃阴阳妙证。   自武祖故去千年,唯有他姜无邪修成。最肖武祖也!   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今夜都无眠。   阳地青羊镇,正声殿。   句偻着身形的老朽,缓步走到殿外,艰难地抬眼望天,遥看临淄方向,看那夜空中晕染的红霞,久久不言。   独孤小捧来一壶热茶,小意温着,安静地等候在旁边。   齐武帝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但在这片广袤土地上,早已经深深烙刻了他的印记。历史的潮涌里,从未消散他的洪声。   姜无邪今夜一步神临,举国震动。俨然武帝新篇。   但这一切本不必大惊小怪,他从来都知道他能够拥有什么。   此刻他身在红鼎,高立夜穹,似欲乘风而去,但有万千红尘线,牵他在人间。   他右手微抬,轻轻拂过身前,似是拂过情人的脸颊。那不能被肉眼看到的红尘线,就这样被轻柔的拂开了。   倏然红光一闪,红鼎载着他似星辰隐于星河,一次闪烁后就不见踪影。   人们仰看天穹,只见月色如故。红鼎无邪都不在,那煊赫的一幕幕,竟像是一场幻梦。   ……   长乐宫中。   太子妃宋宁儿走近窗台,好奇地问道:“太子在笑什么?”   一身便服的姜无华正在窗边,他的面前有一只红色小泥炉,炉中生着火,炉上咕噜咕噜地煮着一壶酒。   他专注地观察着火候,脸上带着自然的笑意:“世间美事总有二三。比如这壶快要煮好的酒,比如九弟修成鸾鼎、金身已证。这些事情都令我欢欣。”   宋宁儿倒不问他是不是真开心,那个问题太复杂了。她只轻轻地嗅了一下酒气,欢喜着伸过手去:“好香呀!”   姜无华把她的手打开,道:“还有一刻才算煮好,才能入口。”   知晓自家丈夫对饮食的严格,宋宁儿不再挣扎,转道:“养心宫主这是去哪里了?”   “选择在这个时候铸鼎,他自然有他的事情。”姜无华洒然一笑:“我不知道。我想他也不想让我知道。我也不试图去知道。”   这话说得拗口,宋宁儿却听得很明白。   她走到姜无华身边,轻轻靠在他的肩上:“火候没到,我陪你一起等。”   ……   ……   一直以来,姜无邪虽然都有“颇类武祖”的名号,也成功争得宫主之位,得到宗人府的支持,在朝在野都有好的经营。但在四大宫主之中,他其实属于相对弱势的那一个。   “耽于女色”之类的恶名当然也有。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修为上。   所谓潜龙,所谓天威不测。历来帝室子弟,修行自有体系,在大成之前,少有外显于人前。像姜述、姒元那样掌权于马上、常年亲征的武功天子,都属于少数。   就好像皇胃不登黄河之会,就好像姜无弃当初与姜望切磋,也是特意请回长生宫,胜负不宣。   姜无邪明显最早是要走乃父之路的,要集今帝武祖优点于一身,既允文允武,又风流深情。   但出师未捷。   以《至尊紫微中天典》的修行,在当年声势极大的通天境第一之争里,正面输给了王夷吾,成为厚重的台阶,叫后者成就古今第一通天境的名声。   当然王夷吾的名声,后来也成为姜望的阶梯。   只是从那一战以后,姜无邪就完全放弃了对同境第一的争夺,少有再公开出手的时候。便算是出手,也总是不很显眼。   他修为进境也不快,总是慢悠悠的。似乎锐气已失,已然停滞了。   自古以来受阻于天人之隔者,多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不乏有前六境每一境都表现卓异,被称许为天骄者,终不能越过天人之隔,以至顿步神临,年华老去。所以一直都有声音,说养心宫主心性已是养不成,或将止步于目前。   今日之后,这些声音都要消失。   姜无邪铸成鸾鼎,身证神临,已经正式在修为上同太子和华英宫主并驾齐驱。在这场争龙局上,刻下自己的雄姿。   都说神临之前和神临之后,是两个世界。未得神临,也成了制约姜无邪势力发展的重要原因。   但于姜无邪而言,那只是神临之于他人的感受,他看到的从来都没有不同——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   正如此刻他拂开红尘线,独身行宇宙。远离现世,游荡星空。   等闲神临岂敢为此事?   茫茫宇宙有诸天万界,暗藏危险无尽。但相对于其它危险来说,最致命的其实是迷途。   宇宙太广袤,太遥远,任何环境都可能以任何形式存在,即便手捧星图,挨个星辰的对应,也未见得就能找到位置。而一旦迷途,没个几百几千年,根本飞不回来。五百一十八年的神临之寿,在宇宙之中也不过一弹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自古以来多少修士踏足天外,从此未归?   已不胜数!   而姜无邪不同。   大齐皇室至高功法《至尊紫微中天典》,其中天经地纬二部,当代皇子皇女,得传者四人而已。加上青石宫里的废太子,也只有五人。   在争夺至尊之位的四大宫主里,他是理解最深,学得最好的那一个。   当然可以说太子韬光养晦,说华英宫主自成道武,说长生宫主功不在此。但宗人府毕竟给了他这位养心宫主最高的认可,谓之弘法贵胃。   何为“天经地纬”?   天之规,地之矩。天之法,地之理。   是天地之间无可非议的道理!   譬如日升月落,譬如春夏秋冬。譬如……星辰罗列。   此时一尊红鼎遨游星海,姜无邪立足于鼎耳之上,阴柔的双眸此刻无比清亮,一瞬间转成尊贵至极的紫。   他以紫微星眸观宇宙,抬指虚划,身前已现出一座繁复非常的立体星图。其间星辰生灭,不断幻灭。四象星域、南斗星域、北斗星域……   每一息都有无数种变化发生。宇宙无限神秘,无限遥远,根本无边无际。   他却在其中看到了清晰的路径!   数年前那一行人去往浮陆世界,化身星将争斗王权。乃是通过七星秘境的连接,本无路径可言。若要再次造访,合该再等百年。   当初阮泅问姜望要浮陆世界的星图,夺得天魁的姜望都是两手一摊,说自己也随缘,根本不知道浮陆世界在哪里。   更别说现在被敖馗以乞活如是钵封锁,它几乎成为宇宙中的隐世,如北斗之隐星,在视野之中不可寻见——这更是增添了捕捉的难度。   但姜无邪凭藉着曾经在浮陆世界留下的布置,在一步神临之后,凭藉红尘天地鼎,勾动了他的情丝,在茫茫宇宙之中,寻到了那个具体的位置!   虽然浮陆困锁,无数种呼应都被阻隔。但世间岂有门户,能拦相思?   姜无邪寻找的不是浮陆世界,而是助他成就红尘天地鼎的红颜之一,是他在天外世界邂后的爱人。   他将那立体星图一把收住,而后一踏红鼎,踏进了那妙不可言、情丝连接的遥远路径——   “玉伶,我来接你。”   跨越宇宙的距离,提前九十多年的时间,再续前缘! 第六十章灭世之厄   第1991章灭世之厄   浮陆世界里大战正在继续。   姜望、戏命联手猛攻疾火宫。   净礼超度尸群。   白玉瑕在疾火部的建筑里四处穿行,不时斩杀几个扑近的赤尸,不知在寻找什么。   以姜望的无匹杀力,加上戏命层出不穷的机关,还有一尊八翅墨武士参与进攻,这座疾火宫竟然摇而不坠,始终未能被攻破!   火祠之中,应该是疾火部巫祝的那尊图腾灵,远远地发出了声音:“以临川先生之能,都不能将它击破。难道这条灭世魔龙掌握了什么邪法,已经借由对我百万族人的屠杀,恢复了力量?”   灭世魔龙之说,早已在庆王的帮助下传扬浮陆。   他们也都知道这条魔龙是受了伤的。   “绝不可能。”姜望好像并不在意疾火部残存力量的袖手旁观,在雨泼一般的剑术进攻下,还抽空给予回答:“这条魔龙伤的是真王本源,掳掠再多气血也不够恢复。若洞真级的力量恢复是如此简单,祂根本不必要费这么多心思,把战局铺得这么大。”   焰花焚城再次砸落——   “你说对吗,敖馗?!”   一直很喜欢也很擅长跟姜望斗嘴的敖馗,却仍然保持了缄默。   无论姜望怎么跟他对话,嘲讽也好,辱骂也好,疾火宫中都无声息。   若非因果之线的联系还指向这里,若非疾火宫里还有敖馗的力量波动,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远遁。   “我们聊了三年啊!多么深厚的情谊,你个老泥鳅,说不聊就不聊了?以前晨省晚问,现在装聋作哑?!”   姜望破口大骂,一剑又一剑地撞着疾火宫,仿佛不知疲倦。   他的三昧真火更是牢牢附着于疾火宫的血光罩上,随着时间的推移、知见的补充,破坏力不断飞涨。   应该说时间是站在他们这一边,但敖馗的缄默无疑加剧了某种不安。   对元力运行感知非常敏锐的戏命,这时候已经发现了问题所在:“疾火宫的防御和这些赤尸已经连为一体。我们的进攻,反而摧化了赤尸的形成。赤尸形成之后,又加强了这层血光罩的防御。简单来说,我们的力量,被这座阵法转化为源能,没有造成太多实质性的伤害。”   血光罩的摇摇欲坠,根本就是敖馗的把戏。他几乎屠尽疾火部,以百万血尸所结成的大阵,哪有那么容易被击破?   “这层光罩的防御极限我们还未能触及……但力量的转嫁总会有极限?”姜望瞬间收敛暴怒姿态,冷静发问。   “他的这座阵法太古老,跟现世的阵法体系已经不尽相同,我试着剖析,但进展缓慢。”戏命道:“也许要等这些尸体全部成为赤尸后,才能得到答案了。”   整个疾火部百万人口都陈尸于此,那是个何等漫长的工程!   “有办法阻隔力量的转嫁吗?”姜望又问。   戏命道:“需要时间来研究。”   好个敖馗,果不简单,手段也忒多!叫人进攻也不是,不进攻也不是。   姜望停下他的剑,戏命和他的傀儡也悬停宫殿上空。   一时唯有净礼的诵经声还在继续。   “这些血尸是关键。”姜望分析道:“解决了它们,断了循环。力量转嫁无门,此阵自然能破了。”   戏命挑了挑眉:“有理。”   说着他便翻出一只铜箱,正要翻找合适的机关傀儡。   此地尸体虽然很多,但以墨家的手段之丰富,倒也不是不能快速解决。   姜望抬手遥按住他:“不要急。虽然我们看出来这些血尸是关键,但那也未必不是敖馗想让我们看出来的。此贼奸猾,贸然毁尸,容易着了他的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这才几天没见啊。”疾火宫内,敖馗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你这个笨脑子,居然也有这么聪明的时候!”   姜望淡声道:“被伱们这种老贼骗得多了,我们年轻人当然也要有点成长才是。”   “那怎么办呢?”敖馗的声音道:“你不碰这些血尸,怎么解我的天屠万绝阵?不攻破万灵血光罩,你怎么杀我?不想见老友——呃!唔……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小崽子你无耻下作!在聊天的时候偷袭我!”   姜望面不改色地隐去了耳仙人:“很久没聊天了,切磋一下声闻之道而已,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老龙气鼓鼓地道:“你再这样我可不跟你聊了!”   光听对话,倒真不像两个要决出生死的大敌。   戏命看向姜望,姜望做了一个暂止的手势。   他语气亲近,带着关心:“就算我现在不理会你,在外面等你个十年八年的。你躲在这个乌龟壳里面,没有资源,缺乏灵药,何时才能恢复?待这些血尸腐去,大阵退潮,你不是还要受死吗?你有没有想好怎么办?”   在姜望第一时间沟通王权部族,把握此世王道之后。   失去聚集信仰和借势可能的敖馗,终于展现出了他的狰狞面目。   他并不同姜望这些人争夺浮陆世界的话语权,不争抢浮陆人族的信任——那当然也是他所擅长的,但他没有必要同六个人族天骄这样博弈。尤其是以他疲敝的状态,还得随时提防这些天骄找上门来。   身体虚弱、武力不足,没有办法公平落子。那就掀翻棋盘不要下了!   他纵横宇宙这么多年,什么情况没有见过?   人,本身就是资源!   生者可以成为力量的一部分,死者也可以贡献力量。   姜望借用浮陆人族之力。   他就用浮陆人的尸体!   不能驱生便驱死。   疾火部伏尸百万只是一个开始,这天屠万绝阵的变化,也只是他漫长生命里的积累之一。   不比嘴上说的不屑一顾。他心中从来没有小觑过姜望,若姜望真是那般无用,那他这个被一脚踹下尘埃、失去了星君大位的龙族智者算什么?若姜望真是那般愚蠢,他何至于困在囚室里整整三年多才找到机会?   他以浮陆为笼而作生死斗,是真切地把姜望当成一个对手。   当然,面对这位多少稚嫩一点的小朋友,他肯定还是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但无论怎么早有预期,进到浮陆世界没两天的工夫,浮陆人族的争夺就已经宣告结束……这一点还是超出了他的设想。   本来还以为,最坏的结果即是双方平分秋色,各自蛊惑一边。大不了来个浮陆百族大战,玩一玩代理战争的游戏。也看看姜望究竟有什么兵略。   姜望曾经来过浮陆,和王权部族有渊源,是他的第一个没想到。   姜望找到圣狩山来的速度,是他的第二个没想到。比他想像的快了太多!他都没来得及布置好一切,丢出线索引诱!   以至于火候尚不足够,一切都未成熟。   他不得不提前引发万象神湮。在隐藏关键信息的同时,顺手落子。   圣狩山因姜望而倾塌,浮陆人族九尊图腾之灵死于姜望之手,谁才是那灭世的存在?   他正是要用这样的事实,与姜望重新争抢浮陆人族的支持,争夺浮陆世界的话语权。   他要做救世神龙,姜望才是灭世魔星!   但姜望清醒又克制,没有直接杀死九尊图腾灵,只是将他们俘虏。净礼更是消弭了他在图腾灵身上埋下的祸手,这一步棋便未能发生作用。   甚而被净礼以因果之道上的修行,一路追索至此,直接开始干扰他在疾火部的计划。   他当然知道,姜望绝不会在外面等他十年八年,他也绝对没有十年八年的时间。别的不说,观衍那秃子随时会找上门了。   他也得速战速决才行!   “何须十年八年?”敖馗冷笑道:“若有个三年五载,我也自恢复了!到时候你可要跑的快一点。”   姜望点了点头:“看来最多还有三五天,你就能够恢复力量——疾火宫里有什么?相较于其他部族,这里一定有非常特殊的地方,那是你选择这里的理由。”   他问完这个问题,却不去等敖馗的回答,反而一掌按落,隔绝了疾火宫内外的声音。   “戏兄,请以疾火宫为中心,将周围三尺内的天地元力全部排空,并禁绝流通。我要让他躲在荒地里。”   “小圣僧,请度化这些血尸,驱使他们离开这座天屠万绝阵的笼罩范围。”   姜望一边发号施令,一边迳自飞往火祠。   “疾火玉伶,与我回话!”他在火祠外呼喝:“这条魔龙来你们部族,是想要找什么?”   火祠之中,一片寂然。   人们下意识地看向族长大人。   灭世魔龙竟于疾火部有所求?   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绝大部分人一直到死,都以为今日只是无妄受灾。毕竟灭世魔龙灭世,哪里需要理由?   但浮陆世界这么多部族,仅火族就有三十六部。为何灭世魔龙偏偏第一个找上疾火部?   族人的视线像尖刺一样扎在身上,疾火玉伶呆坐在一张石椅上,垂眸敛眉,沉默没有回应。   姜望又道:“你知道我今天来到这里,感到最不舒服的是什么吗?”   他手提长剑,立在火祠外,杀意不束而自现:“那双眼睛所看到的景象……竟然变成了现实。我从来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我更讨厌那些自以为可以划定他人命运的存在。我说过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但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跟我说实话。”   疾火玉伶以手掩面,颤抖的声音自指缝间挤出来:“他在找……那双眼睛!”   ……   ……   执掌现今王权的庆火部,仍然歌舞升平。   虽然有魔龙灭世的恐怖说法,但当今庆王乃救世之主,强大的各部军队都已集结,神秘的青天来客正奔走四处……   一切都会好的。   花还会开,天枢星仍然会升起,天边的铜色只在一时——   一时吗?!   “火之本源大衰!以王权所示……疾火部已经被灭!”   王殿之中,庆王的络腮胡子几乎全都炸了起来,眼中尽是狠厉:“那条魔龙已经开始行动了!”   这是紧急密议,殿中除了庆王,就只有大将军庆火元辰和巫祝庆火观文。   迎着庆王问计的眼神,新任巫祝虽然戴着面具,身体的紧张也清晰可见:“要不然……问问临川先生?”   真是个草包!与那庆火其铭有什么区别?   庆火元辰看了他一眼,说道:“临川先生带人去了圣狩山。”   庆王的声音扬起来:“圣狩山也没了!”   庆火元辰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刚才,与疾火部的灭亡时间相差不远。”庆王来回踱步,神态焦切又凶狠,影子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圣狩山附近的部族应该很快也要传信过来了。”   正如庆王此刻的凶狠背后,是难以明言的恐惧。   向以勇悍著名的庆火元辰,也难免有些紧张了:“那临川先生他们……还活着吗?”   如果张临川他们已经在与灭世魔龙的战斗里失败,疾火部的覆灭,是否是灭世魔龙报复的开始?   庆王骤然停步:“临川先生的那支猎龙队伍,在你府里不是还留了一个人么?她肯定清楚!宣她——不,我亲自去问问!”   庆火元辰立即起身:“末将为您开路。”   三人大步往外走,庆王忽又回头,看着巫祝:“你除了发现火之本源大衰外,可还从中看到什么信息?”   巫祝摇了摇头:“不曾。”   “灭世之危在即,本源意志难道没有什么启示吗?!”庆王忽然暴怒。   他也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庆火观文紧张地道:“王上,本源之神无『我』。这是我在成为巫祝路上,学的第一课。”   本源之神既然无我,既然不存在意志,当然也不会给予什么启示。   庆王终究知道,此事倒也怨不得他,压抑怒火,转道:“竹书大人可有留下什么针对此等境况的见解?”   庆火观文硬着头皮继续摇头:“竹书大人的真正传人庆火其铭已经没了,他留下来的文稿太多,我还没有读完……”   “废物东西!怎么让你混进了祠堂!”庆王终是按捺不住,一脚将他踹翻。   转身大步和庆火元辰离开。   庆火观文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夸张的面具碰着地砖哐哐的响。   像是这座恢弘大殿的哀歌。   守在大殿前的卫兵,披甲戴胄,肃立不语,既不敢追着庆王的背影,也不敢看巫祝的狼狈,于是仰眸望天——   已经渐被习惯了的黄铜色的天幕之下,不知何时,云霞已经变成血色。   感谢书友“西风不止”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1盟! 第六十一章世有厄,天倾毓秀承砦粶疽   br>   姜望和疾火玉伶存在一定的默契,都没有说出疾火毓秀的名字。但他们所说的那双眼睛,当然是疾火毓秀的幽眸。   所以敖馗在疾火部想要寻找的,是疾火毓秀?   所以这才是疾火玉伶把疾火毓秀送到自己旁边的原因?   姜望发现自己想岔了一件事——先前敖馗借身图腾灵发出威胁,说连玉婵要死了。他以为敖馗暗示的是疾火毓秀身上的危险。   对于疾火毓秀的特殊之处,他当然有警惕,也有相应的布置。当能保证连玉婵的安全。所以彼时他没有第一时间回返庆火部,而是跟着因果之线,追到疾火部来。   但现在看来,敖馗分明不知道疾火毓秀。敖馗可能并不知道他要寻找的是哪一个人,只知道他要找的人在疾火部,所以干脆杀了所有人!   他找不出特别的那一个,也没有时间辨别真伪,但全部杀死之后,那个特殊的人自然就会出现!   如果敖馗提出的危险与疾火毓秀无关,那庆火部那边还存在什么危险?   庆王?庆火元辰?无支地窟?   白玉瑕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东家,我发现了一点问题!”   姜望转眸过去:“什么问题?”   白玉瑕立在一处废墟之中,传音道:“你猜的不错。敖馗并不是随便找一个人口多的部族开始屠杀,他选择疾火部有非常明确的目的。我已经看过了所有的战斗痕迹,他从一开始有意保留了疾火部核心人物的性命,他想要获取什么情报,要在疾火部寻找什么东西!只是我们赶来的速度太快了,他只得中断行动,躲进疾火宫。”   姜望知道白玉瑕不会只说些他已经知道的事情:“还有呢?”   白玉瑕严肃地道:“我一来就觉得不对,疾火部百万人口,被敖馗屠了干净。尸体都在这里,但逸散的魂魄却远没有那么多。一开始我以为已经变成了这座大阵的养分,刚刚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在地下三千丈有一个巨大的坑洞,那位置还没有抵达幽天,但也相隔不远。敖馗在那里养鬼!许多魂魄在那里被催成了恶鬼。”   单单培养恶鬼这件事,其实不算新奇。说得残酷一点,无非是敖馗对疾火部这百万人口的死亡,进行充分的利用。肉身摧为血尸,魂魄摧为恶鬼……以敖馗之残酷,太做得出来!   但他们在圣狩山上的岩画看到过。   浮陆世界曾经有过恶鬼!甚至有一段恶鬼横行此世的时期。   后来在那段空白的历史里,恶鬼全部消失了。   现在敖馗将它们重现,要说完全没有什么计划,姜望第一个不信。   “好啊。”姜望声音低沉:“这个世界现在很热闹,浮陆人族、恶鬼、星兽、龙族、现世人族,全都有了。我倒要看看,还会出现什么。”   满眼血色的疾火部族地,梵声愈渐宏大。   净礼和尚琉璃也似,纹丝未动而佛光普照。   他已然将一身佛法,催发到极限。   成群结队的赤尸,脐火已经熄,眉眼和顺,摇摇晃晃地往天屠万绝阵外走。   要消解百万血尸的戾气,驱逐天屠万绝阵的影响,对他的意志和修为,都是极大的考验。   而他只专注于诵经这一件事。   疾火宫外,竖起了一根根空心的铜管。铜管表面浮凸着禁绝天地元力的符文,铜管中间是呜呜的风响。   戏命用一百零八根禁元空管,将环疾火宫三尺范围内的天地元力,全部都驱逐一空。那风响其实也与风无关,是元力被绞碎所引起的震荡。   “疾火玉伶!”姜望结束了和白玉瑕的传音交流,环视一周,又对着火祠喊道:“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一并说了,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真的没有瞒着你什么,大人!不要再逼我——”疾火玉伶痛苦地道:“我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   但声音出口,她才发现四周是寂静的,她仿佛并未发声!   她这时才发现,先前姜望的那个问题,其实只响在她一个人的耳边!   这说明什么?   她刚刚意识到不对,声音就在她眼前有了具体的显现——刚才她并不是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是话音才起还未落,就已经脱离了她的影响。并且在一种恐怖力量的操纵下,于此刻显化了一个清晰的人形。   姜望驱使声音,站在了她的面前!   这火祠固然防御惊人,创世之书的庇护自然稳固,疾火部残余强者的守护也算用心。   但她不该与火祠之外对话。   既然允许了声音的传递,那就允许了姜望的入侵!   无法通过声闻之道解决敖馗,但站到疾火玉伶面前,是半点问题都没有。   现在他们是第二次见面。   附近的战士围拢前来,但都被疾火玉伶竖掌拦住。   姜望平静地看着她,声音只在双方耳中传递:“现在告诉我,魔龙为什么要找疾火毓秀?”   疾火玉伶闭上了眼睛,痛苦地道:“毓秀是我的孩子,也是灾祸之源,与她接触的人,大多不幸。她的朋友,她的宠物,她的父亲……真正让我下定决心,是我们巫祝最新解读出一页创世之上说『世有厄,天倾毓秀』。这个世界将因为她而毁灭。所以我才把她送到您这个天外之人的身边。想着若是您把她带去现世,她就能够安全,我们疾火部也能免去灾厄。”   姜望想起连玉婵他们所解读的那一页创世之书,“世有维,维于其……”   类比“毓秀”的话,“其”那里也是一个名字?   其铭?!   疾火玉伶继续道:“在您到来之前,魔龙把我们堵在火祠,曾说过她要找一个抱创世之书而生的人,我们交出来就可以免死。只有我知道,毓秀出生的时候,的确抱着一页创世之书。”   抱创世之书而生么?很有几分天命所在的意思,确实颇有神话色彩!   姜望道:“那页创世之书在哪里?拿来让我看看。”   “就在那儿。”疾火玉伶抬手一指穹顶,那里悬浮着一张古老的泥版书,正在图腾的激发下缓缓旋转,给予火祠抵御外贼的力量:“就是巫祝最新解读出来的这一页。”   姜望默默记下泥版书上的创世神文,耳仙人操纵的力量恰好结束,声音拟化的身形就此消散。   火祠之外的姜望大步折回,一挥手,以如梦令显化创世神文,递与白玉瑕:“你研究过这些,看看这段创世神文,看解读得对不对。”   又一弹指,将一缕自那创世之书上截取的力量,弹飞到戏命身前:“验验这缕力量,看看是不是圣狩山上同天佛力量相争的那一个!”   再一抖黄符,召出两尊仙宫力士,它们直接一手四五个,拎小鸡仔般,拎着地上的尸体便往阵法范围外飞。   仙宫童子在他的睡椅上打了个哈欠:“老爷好——”   又睡着了。   他近来总是嗜睡。   不多时,戏命便从那一堆稀奇古怪的机关里抬起头来:“你猜对了,在圣狩山和乞活如是钵碰撞的,就是这种力量!”   谜题又解开一个。   圣狩山上的那处废墟,是浮陆人族在古老时期供奉创世之书的地方。乞活如是钵最早是藏在涯甘湖,但没过多久就发生了变故,以至于涯甘湖一夜干涸,变成涯甘天坑——合理的推测是浮陆世界的某种力量发现了它,在破封的过程里发生了争斗。   一年后乞活如是钵杀到圣狩山,与创世之书交战,由此导致了圣狩山的崩塌。   在这期间,乞活如是钵的动作肯定与敖馗无关,敖馗自己都自身难保。   那么是乞活如是钵的灵性反击?   乞活如是钵和创世之书交战过程里产生的灵性化生,让赶来的几尊图腾之灵,看到了打破瓶颈的法门……一切都对得上。   那么创世之书代表什么?   浮陆世界的本源力量?   白玉瑕这时候抬头道:“你给我的这页创世之书,解读错了。『倾』字对不上。”   “你确定吗?”姜望问。   白玉瑕道:“好歹我们几个人都是做过学问的,也认真地研究了创世神文的演变,虽然还做不到正确解读,但排谬是没有问题的。这个字若作为『倾』字排在这里,完全不符合整页创世之书的气质。解读的人有问题,要么无能,要么包藏祸心。”   姜望若有所思:“倒也未见得是那个巫祝的问题。”   白玉瑕完全沉浸在对创世神文的思考里,皱着眉道:“结合语境,这里用『降』字倒比较合适。但也不保准,需要一些古早的资料做对比,才能够最后确定。”   世有厄,天降毓秀!   一字之差,意思千差万别!   这绝不是解读的谬误而已,这是权力的争夺。   姜望突然就明白创世之书是什么了,也真正明白了疾火毓秀的特殊之处,明白敖馗来疾火部是想要做什么。   这种针对性的知见的跃升,令附着于万灵血光罩上三昧真火瞬间威胁大增,几乎将万灵血光罩当场灼破,还是敖馗及时调动力量,才得以撑住。   那么现在呢?   疾火毓秀早早地被疾火玉伶送走,敖馗没能在疾火部找到他要找的人,现在又被堵在疾火宫。   在原本的计划失败之后,敖馗想到了什么办法来补救?他会怎么做?   “接下来怎么做?”白玉瑕道:“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要不然我去涯甘天坑看看?”   “涯甘天坑不用去了,乞活如是钵最早的藏地而已。现在那里什么有用的东西都不会有。就算有,也都是敖馗的陷阱。你还得和他斗智斗勇,事倍功半。”姜望抬起道术景风,将地上尸体成堆地往外送:“且再等等,庆王的军队就快来了。大好优势,我们没理由不利用。”   截止到目前为止,他的手段没有触发,连玉婵暂未遇到危险。既然没有意外出现,那么执掌王权的庆王,一定会发现疾火部的情况,并且调兵过来。   在这场很多时候看不到对手、只可孤独落子的棋局里,每一个活着的浮陆人族,都是站在他这边的力量。   白玉瑕便也陪着搬尸,尽量帮净礼减轻压力。   疾火宫里的声音传不出来,敖馗也不试图废话。   疾火宫外姜望等人都忙着自己的事。   火祠里更是连窃窃私语都没了。   几成坟场的疾火部族地,就这样陷在诡异的安静中。   时间就在这样的安静里,一点一滴的流逝。   ……   ……   滴~答。   滴~答。   才下过一场雨,虽已停歇,余韵犹在。   雨珠自屋檐滑落时,时间就被具体的度量了。   见形亦得声。   疾火毓秀靠着轮椅,静静坐在长廊里,仰头看着天边的红霞,以及霞光不能尽掩的黄铜色天幕。   她的嘴唇翕动,默读那篇肉眼凡胎不得见的经文。   走廊那头有一名将军府的甲士,一直都是安静地伫立在那里,这时不知动了什么心思,忽地向这边走来。   青天来客的住处不许闲人打扰,这条走廊已算在院落外。   府里的甲士不多,说是护卫,其实更多是作为传声筒,传达青天来客的种种指令。为了让青天来客宾至如归,庆火元辰的家卷早就搬出去了——哪怕这些青天来客们并不在意,活动范围根本只在一个小院里。   自来浮陆,各自奔波。就连留守的连玉婵,也始终埋首故纸堆。   长长的走廊只有这个甲士和疾火毓秀。   当然隔着一堵墙就是青天来客的住处,喊一嗓子附近的仆役也都能听闻。   不过他们都很平静。   甲士全身披甲,就连五官也隐在面甲下。   声音从甲叶的缝隙里透出来,像冷风吹过:“小朋友,一个人坐在这里,在想什么?”   “想妈妈了。”疾火毓秀说。   “你还小。”甲士的声音说。   疾火毓秀仍然仰着头,仍然看着天边红霞:“更小的时候我睡不着,总是缠着娘亲给我唱儿歌。娘亲没有时间,便安排乳娘给我唱。我听了也很喜欢,就能乖乖睡觉啦!”   甲士道:“你现在也能乖乖的——”   疾火毓秀忽然回头看着他:“你知道那是一首什么歌吗?”   看着那张奇诡的巫祝面具,甲士平静地道:“是什么?”   “我唱给你听。”   疾火毓秀张嘴便唱——   “小白兔,白又白~   “两只耳朵扯下来。   “爱吃心肝爱做菜~   “眼睛红红真可爱!”   去温州参加婚礼的几个盟主都阳了,我是说怎么这几天一直闹肚子……   ……   感谢书友“潇风寒月”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2盟!   ……   晚八点有 第六十二章王命不止(补假还更2/4)軭輀遰功   br>   “小白兔的眼睛为什么是红色的呢?”   “因为喂了太多的心肝啦。”   “天边的云霞为什么是红色的呢?”   “因为死了太多人啦。”   “你说,要是有一个人,陪着你长大,照顾你生活,给你住,给你吃,给你喝。那她算不算你的母亲?”   “母亲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呢?”   雨早停了。   瓦檐上的雨珠,也要很久才滴落一次。   长长的走廊上,疾火毓秀结束了孤独的说话。   这条走廊并没有第二个人。   她用白嫩的手指,细细地抹掉了嘴角的血迹,把巫祝面具平整地戴在脸上。   这时隔壁院落传来了声响,伟大的庆王陛下亲自来拜访青天来客连玉婵。   有些“怎么办”、“怎么样”之类的话。   漂亮姐姐在问:“欸,毓秀呢?刚才还在,我看了会书,她就——”   “这儿呢。”她无声地说。。又自己点了点头,小手推着轮椅,慢慢地往那边去。   ……   ……   轰隆隆隆!   大军来时,马蹄踏地如天雷。   雷震万里,兵煞成云。   必须要说,浮陆世界虽然人口众多,部族数以百计。   但具体到每一个部族,堪战之兵其实不多。   人口百万的疾火部,已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火部第一。   百万人口养个五万军队,已算得上是倾族之力,这还是浮陆世界需要抵御地窟的危险,对军队有强烈需求。   比起姜望曾经在战场上的见识,庆王所调集的诸部联军当然不算什么。   人一过万,无边无沿,铺开来就有威势。   但老于军阵的将领,一眼就瞧得出虚实。   庆王所统御的这支联军,看起来军容不错、军势甚威,也都是各部族的精锐战士受诏而来。   但也只是勉强站在一起而已,各自为营甚至互相掣肘,根本算不得一个完整的军事集团。   不过在这浮陆,庆王就近紧急征调的二十万诸部联军,已经是史上少有的军事力量。   因为王权图腾的特殊性,浮陆是不存在什么叛乱的。所有的图腾力量,在王权图腾前都要被压制,反抗的机会并不存在。   历代王权部族,虽有统御诸部之权柄,却少有天下征召的机会。   这二十多万军队,是由靠近疾火部族地的各大部族拼凑而来,以庆火部的两万战士为本阵核心。   庆火元辰能够在短时间内让他们列阵到一起,勉强不出乱子,已算得是具有不俗的军事天赋。若能加以锻炼,假以时日,未见得不能成为真正的名将。   可惜成也王权图腾,败也王权图腾。浮陆世界的权力体系异常稳固,没有什么征伐机会,军事理论缺乏发展空间。生死棋的竞争在于个体,地窟的战斗也只是小规模的战斗,还到不了战争的层次。   千人规模的战术安排,庆火元辰可称优异,毕竟常年在地窟厮杀。超过万人他就经验贵乏,二十万大军则是完全超出他的掌兵能力。   他的军阵是块状。许多小方块组成一个大方块,以部族为单位,一块一块的列阵,主帅的命令通过各大部族的头领传递……   即便姜望读的兵书并不算多,也颇觉简陋。   “临川先生!”庆王亲出阵来,远远就开始表忠心:“圣狩山那边的变化才发生,我立即天下征召,亲自引军前来接应!这二十万大军,连同本王在内,任君驱策!只要能杀死魔龙,拯救世界,我浮陆人族不吝牺牲!”   疾火部的惨状令人震怖!   曾经的火部第一就此除名了,上百万人死状凄惨,横尸遍地……谁曾见过?   更有那些血尸姿态惨恶,在佛光笼罩下都狰狞非常。   那贪婪的低吼在空中回荡,恶毒地往人耳里钻。   许多战马惊惧不已,止蹄不前,不少久经杀戮的战士,都忍不住呕吐。   庆王在这一刻坚决地表明立场。   在这样的惨状面前,他这个浮陆世界的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和那条魔龙合作。   姜望赤眸一转,已在大军之中看到了连玉婵,以及被连玉婵带在身边、乖乖坐在轮椅上的疾火毓秀。   大军出行,庆火部的确已不是安全之地。连庆王都跑了出来,更别说连玉婵这个客人。   “事态紧急,我就不与王上寒暄了。”姜望把着庆王的胳膊,姿态依然亲近。就这样大步走回军阵,随手抽出庆王的马鞭,在空中一抖,甩了干脆的一响!   他的姿态潇洒,动作简练,有一种尽在掌握中的从容。   在降外道金刚雷音的作用下,清脆的鞭声传彻全军,将那种恐怖的气氛驱散,使那些惊惧的马儿恢复正常。   他将鞭子丢回去,直接对庆火元辰道:“调两只万人队出来,分别交予连玉婵和白玉瑕。剩下的军队由你自己指挥,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明日天枢星隐去之前,要把这里所有的血尸,全都搬出疾火部族地!”   说完这些,他对疾火毓秀招了招手:“毓秀,到叔叔这里来。别耽误你玉婵姐姐做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连玉婵不知不觉就比东家小了一辈,不由得瞥了他一眼,但还是自觉地去接收军队。   疾火毓秀还愿不愿意叫这一声叔叔,大概是有待商榷的。   但姜望显然没有问她是否愿意。   她默默地看了姜望一眼,终还是推着轮椅慢慢靠近。   其时已暮,时间非常紧迫。姜望这边马鞭一炸,便是炸响了最后的进攻指令,所有人都迅速动员起来。   连玉婵和白玉瑕各领一支万人军伍,也不必姜望再说什么,大概了解了一下兵员的能力,便立即开始排兵布阵,对疾火宫展开了不间断的进攻。   两人都是自小学习过兵略的,师出名门,也有过战场历练,掌兵能力具都不俗。   连玉婵用兵风格灵动,白玉瑕用兵风格绵密,二者联手,攻势如暴雨连珠,叫那万灵血光罩没有半点休整的机会。   戏命则是退了出来,巩固禁元力度的同时,对整个天屠万绝阵做进一步的分析破解。   庆火元辰也很快就整个疾火族地的形势,划定了不同区域,哪个区域的尸体由哪个部分的人手处理,路线如何规划,尸体如何停放……一切井然有序。   在净礼不计代价的梵声压制下,所有的血尸都摇摇晃晃,并不具备多少反抗能力,一旦被拖出天屠万绝阵的范围,更是立刻失去力量,瘫软当场。   “临川先生,我有一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庆王道:“如果是要处理尸体的话,将它们全部堆在一起,一把火烧掉,是不是更方便,也更省时间呢?”   姜望没工夫同他细细解释,只道了句:“王上,术业有专攻,猎龙我是专业的。”   “是是,先生行事自有章法,是本王草率了。”庆王态度很好,又一挥手,吩咐道:“巫祝何在?大战正酣,当以舞祭之,鼓动士气!”   自来祝歌祭舞,巫祝之责。   随军而来的巫祝庆火观文立即拿出牛角,大步走到忙碌搬尸的万军之前,嘴里念念有词,开始摇头晃脑,蹦蹦跳跳,舞姿非常妖娆。   姜望一边欣赏着祭舞,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创世之书带了几页?”   庆王心中一凛,压低声音道:“都带来了。”   “王上应该知道怎么使用吧?”姜望问。   庆王忙道:“知道,知道。我这就连使用方法一起交予先生——”   姜望伸手拦住:“此浮陆之物,王上自己拿着吧,好好利用它们。等会魔龙逃出来,还请王上不要惜力。”   庆王额上已见冷汗,但胸膛砸得砰砰响:“临川先生放心。为浮陆而战,我已有赴死之决心!”   在这样康慨激昂的气氛里,疾火毓秀推着她的轮椅,终于转完了这段漫长的距离,来到姜望身前。   她仰头看着姜望,像一个等待大人夸奖的小孩子,语气雀跃:“临川叔,我帮漂亮姐姐解读出了一页创世之书!”   姜望看着她,语气平澹:“这件事情她已经告诉我了,说点我不知道的吧。”   那一页『世有维,维于其铭』的解读,验证了他的猜测。而对疾火毓秀,对庆王、庆火元辰乃至整个庆火部的观察,连玉婵都有巨细无遗的汇报。   疾火毓秀的声音里,有了些委屈:“漂亮姐姐跟你传音说的呀?她还说什么了?”   “说你挺乖的。”姜望道。   疾火毓秀嘻嘻一笑,又显得开心起来。扭头看着正在跳舞的巫祝:“他跳的是火部战争之舞,可以点燃火之图腾,增加战士的力量。但是他跳错了,错了两节。”   她的声音很清脆。   前方手舞足蹈、已趋癫狂的庆火观文显然也听到了,差点绊倒自己,但仍然硬着头皮继续跳动——此亦战时,王命不止,他岂敢停?   庆王当然不能在大军之前,承认自己这不学无术的巫祝跳错了舞,王权部族尊严何在?他咳了一声:“可能疾火部和庆火部的舞蹈不太相同,小朋友有些误会可以理解。”   疾火毓秀正要说些什么。   姜望低声道:“我知道你是谁。”   疾火毓秀又转回来,歪了歪头,小小的脑袋、夸张的面具,显得很是无辜:“我是毓秀呀!叔叔你答应过我娘亲,要带我走的。”   姜望揉了揉她的头发,哈哈一笑。   这就算是……达成了合作。   旁边的庆火部战士,莫名觉得有些吊诡。   虽然嘴里说着娘亲,但疾火毓秀的娘亲……还在火祠之中,未敢露面,状态不知。   疾火毓秀好像也并不打算去看看。   眼前的疾火部伏尸遍野,一部之人几乎死绝,这个小女孩却好像没有太多伤心。   庆王开口道:“小朋友。你看到这些不害怕吗?要不然我让人把你送到后面去?”   “死人不会让我害怕。”疾火毓秀摇摇头:“活人才会伤害我。”   这话实在有道理,但出自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之口,就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你不难过吗?”庆王又问了一个蠢问题。   “我实在不擅长表演那些东西。”疾火毓秀道:“你希望我哭出来吗?”   庆王还待说话,姜望开口道:“王上,请上座。等会魔龙破封,我怕照顾不到你。”   当代王权执掌者是个热心肠,又殷切地对疾火毓秀道:“小朋友,跟本王一起过去吧,等会临川先生打起来顾不上你。”   “我来就近照顾吧。”姜望道。   “你们大人是不是都这样,总是不说真话?”庆王走后,疾火毓秀笑嘻嘻地问。   姜望道:“我已经说了真话,他也听懂了。我只是没有把真话说得很难听。”   疾火毓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噢,这样。”   姜望则问道:“我刚才算不算是保护他了?”   疾火毓秀道:“也许死亡才是安全的。”   姜望眺望着疾火宫:“但他不会这么想。”   疾火毓秀摊了摊小手:“那就没办法咯。”   一大一小两个人,一站一坐,并排看着疾火宫的方向。姜望语气轻松,闲聊一般:“你的漂亮姐姐告诉我,在庆火部将军府的时候,你在外面有点动静?”   疾火毓秀认真地注视着白玉瑕和连玉婵的用兵艺术,也闲聊般的回道:“里面那条龙,去庆火部找我了。他控制了一个人,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手段。如果不是我的话,漂亮姐姐说不定就没有了哟。”   姜望没有问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也并不惊讶在疾火部这里的对峙之余,敖馗还玩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还在庆火部藏有这样的手段。只道:“看来他高估了他控制的那份战力,也小看了你。”   “叔叔你却没有小看我呢。”疾火毓秀靠在轮椅上,意有所指:“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姜望道:“其实都只是瞎猜。是你自己走到我面前,肯定了我的猜测。”   “我才不信呢!”疾火毓秀用俏皮的童声道:“你们这些大人,惯会装笨。你就是不想告诉我!”   姜望不接话茬,只聊自己的:“敖馗在庆火部的后手也落空了,那现在是不是可以宣告,他已经黔驴技穷?”   敖馗的确心狠手辣,从圣狩山到疾火部,他也的确动作极快,落子果断。天屠万绝阵更是难以应付,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乌龟壳,容许了他诸多的可能。   但是现在龟壳的甲片被耐心地一片片拆解下来,就如同姜望他们降临浮陆世界后极具定力、坚决推进的每一步……疾火宫里的敖馗,好像也只能等死了。   “好像可以这么说了。”疾火毓秀看着远处开始蔓延赤色烟雾的疾火宫,喃喃道:“突然很想唱一首摇篮曲呢!”   姜望已经提剑往前——   “别唱了,我不爱听。”   感谢书友“啊神灬”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3盟! 第六十三章今日杀你   第1994章今日杀你   姜望不止一次地接触过世界本源意志,在森海源界,他曾于本源遨游。在天狱世界,他更是被所谓天意肆意玩弄。   与他有一定渊源的命占祖师卜廉,是古今绝顶的天意棋手。   作为命占尾声的余北斗,曾带他短暂跃出命运之河。   但本源意志真正产生“意志”,他还是第一次见!   “本源意志”也好,所谓“天意”也好,都是世界规则的集合,是一个世界对自己本能的保护。它其实是不存在意志,没有好恶的。   破坏这个世界,就会被这个世界反击。补益这个世界,就会得到这个世界的滋养——本源意志的根本规则,就是这么简单。由此延展的一切,都不过是世界自然的演化。   但是在浮陆世界,他遭遇了巨大的意外。   这里的本源意志诞生了意志,且就坐在轮椅上,坐在他的旁边!   姜望并不清楚这样的意外是如何产生的,只有一些隐约的猜想。因为涉及那个不可说的存在,暂不能明证。   可疾火毓秀的身份,已经在他这里得到确认。   在第一次注视那双幽眸时,他就产生了怀疑,但彼时更多的是怀疑自己,因为这几乎颠覆了他的认知。后来东奔西走,追索历史,不断地拓展对浮陆世界的认知,在这个过程里,那天方夜谭般的猜想,竟一步步验证为现实。   他曾经赢得过生死棋的胜利,走到了生死棋局的中心点,彼时虽然没能探索更多隐秘,却与浮陆世界的本源有所接触,有所感知。   同疾火毓秀接触愈久,愈有熟悉的感觉。介乎生死之外,不在血肉之中。   他带着疾火毓秀在空中疾飞的时候,元力汹涌,劲风猎猎,彼时的疾火毓秀有孩童的快乐,他感受到的是此方世界对这个小女孩的亲近和认可。   后来去净水部,去圣狩山,来疾火部……他在火祠外终于明白,疾火毓秀抱之而生的那页创世之书,就是为了她掌控世界权柄而诞生。她诞生的原因其实也在于此——世有厄,天降之!   人身难以完美承受世界本源的力量,所以她才那样丑陋。她的眼睛不止是能够注视幽天,她的眼睛本就是幽天的一部分!姜望注视那双眼睛,和注视幽天的感觉,是一模一样。   在圣狩山上,敖馗不惜提前引发万象神湮来抹掉的关键信息,就是浮陆世界本源意志的降生!   疾火毓秀并不完全等于浮陆世界本源意志。但浮陆世界本源意志的“意志”,现在是疾火毓秀。   她降生于疾火部,成为世界规则的代行者,因而在浮陆世界具备可怕的力量。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她的力量被极大压制了。就像整个浮陆世界,也被限制了图腾圣灵的诞生——浮陆世界有那么悠久的历史,涌现过无数天才,竟无一人得道,这本身即是问题所在。所以才有那么多图腾之灵想方设法寻求突破,从而产生了千奇百怪的死法。   敖馗在降临浮陆世界后的第一时间,就沟通乞活如是钵,获知了这千年来乞活如是钵在浮陆的经历。   他以乞活如是钵倒扣浮陆世界,然后迅速赶往此界至关重要的圣狩山,在圣狩山上,以曾经企及星君的眼界,发现了浮陆世界本源意志的降生。并通过一段时间的推算,算到了本源意志降生的大概范围。   所以才来到疾火部。   他想要吞掉世界本源意志的“意志”,从而掌控此世,立即恢复洞真力量。轻松扫除姜望之流的对手,赢得他想赢得的一切。   一开始他也想掌控疾火部,就像他对那九尊图腾之灵的掌控一样,想以更温和的方式把握浮陆人族的力量——说到底,他所看到的最大的对手,不是姜望他们这些小年轻,而是那个以创世之书碰撞乞活如是钵的恐怖存在。   但在他推算本源意志降生地点的这段时间里,姜望已经赢得了王权部族的支持,灭世魔龙的传说已经传遍浮陆。疾火玉伶更是把疾火毓秀送到了庆火部,让他扑了个空。   屠灭疾火部之后,他其实也知道了本源意志降生为谁,现在在哪里。   他躲进万灵血光罩下的疾火宫,既是姜望来得太快、他避之不及,也是不想浪费这百万具尸体,更是为了暗度陈仓、偷去庆火部拿下世界本源的意志体现。   但他低估了姜望,也低估了代表浮陆世界本源意志的疾火毓秀。   才使局势至此!   他本来还有机会,利用这百万人的死亡,躲在疾火宫里舔舐旧伤,前提是姜望给他时间,或如他所预计的那样,毁弃这些尸体。但皆未如愿。   现在有净礼诵往生经,有浮陆人族大军搬运尸体,有戏命封锁天地元力,有白玉瑕、连玉婵引军不断地进攻……还有姜望按剑在外,代表世界本源意志的疾火毓秀含怨而来,代表浮陆人族王权的庆王携七张创世之书全神戒备,都在等敖馗破封的那一刻。   易位而处,实难想像他还有什么脱身法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现在疾火宫外赤色烟雾蔓延,显然是敖馗有了新的动作。   此烟泛为赤色,稀薄如雾,灵气不显,暂不能确定它的作用如何——以敖馗的眼界和阅历,手段实难预料。   姜望虽然第一时间靠近疾火宫,但并没有贸然做出反应。   他给了戏命一个眼神,戏命也很自觉地捏出法印,抬手唤出一只形似狮子的机关兽,从天而降,沉默地蹲踞在疾火宫正门。   此兽之形,姜望曾见过,那是横跨长河的古老石桥的浮雕。   龙之五子曰狻猊,喜静好烟火。   这头机关狻猊便仿传说而作,乃食神之兽,最克神道。食烟不过是顺带的能力。   兽口一张,那些赤色烟雾丝毫不剩,皆入兽腹。   不管此烟有如何用途,吞掉便罢了。   疾火宫外瞬间又光秃秃,只有万灵血光罩寂寞地承受着各种攻击。   在食尽赤烟后,戏命又把机关狻猊收进铜箱,单独隔放。任是敖馗在其中有再精妙手段,也只能是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当个屁放掉了。   无怪乎雍国能够迅速崛起,在真人韩殷死后反而日新月异,墨家真传确实太好用!   当然,戏命的每一次动作,都是巨量金钱的燃烧……墨家真传真有钱。   此后敖馗又放出血兽,又强催大阵使血尸暴动一轮,又试图驭使整座疾火宫一起逃离……但全都被镇压。   如是九次之后,终于沉寂。   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疾火毓秀推着轮椅靠近戏命,乖巧地仰起头:“机关叔,可不可以把你的机关调一调?咱们现在是一伙的,误伤我就不好啦!”   戏命送她的这只轮椅,让人身的疾火毓秀可以自由行动、飞天遁地。   但这只轮椅上暗藏的机关,也是姜望这群人对她的警惕之一。   戏命没有任何被揭穿的不好意思,淡淡地道:“机关比人忠诚,你不伤害我们,它就不会伤害你。”   疾火毓秀看向姜望。   “他这个人很犟,我也劝不动。”姜望的表情颇为无奈:“反正咱们是一伙的,伱没可能伤害我们,那它的危险也就不会触发,四舍五入,相当于不存在危险……单纯作为轮椅来说,它很好用是不是?”   嘭!   忽然有一声巨响,仿佛从地底极深处爆发。   整座疾火宫在视觉意义上剧烈的收缩,而后猛烈炸开!   由天屠万绝阵所供养的血光、代表疾火部悠久历史的建筑,全都在一个瞬间湮灭了,而借由这湮灭,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敖馗再现天级法术万象神湮!   他没有等天屠万绝阵里的血尸被搬空,不肯捱到万灵血光罩力量耗尽……与其在那时候被动迎接无可挽救的命运,不如在此时做最后的困兽之争。   但七张泥版书悬空矗立,如同墓碑环绕。   大军之中,庆王站在战车之上,怒声高呼:“天日昭昭,授我王权。吾以庆王之名,敕令此方。兹以恶龙,当偿血债。王权镇之,天命诛之!”   在此洪声之中,巫祝仍然在原来的位置跳舞。摇动牛角铃,手舞足蹈,状甚癫狂。   冥冥之中力量得到触发,庆王以浮陆之王的位格,以王权图腾驱动了七张创世之书,撬动世界规则,在此方天地对敖馗进行全方面的压制。使其法不得应,意不得展。   非止如此。   疾火宫外的天地元力,早被戏命排空。敖馗的法术释放出来,根本无法沟通天地,只能依靠他自己的力量,依靠万象神湮本身的强度。   可他的力量远未归复,疾火宫也不是圣狩山,提供的反馈远不如圣狩山那一次。   如此种种因素叠加,以至于这道搏命的万象神湮释放出来,威能竟不足百一!   这样的时机,姜望怎会错过?   白玉瑕和连玉婵正引军退至外围,阻隔战斗余波。   戏命还在观察,他的八翅墨武士正要前往试探。   已见剑如惊虹!   姜望赤焰环身,剑光照眸,披缩略火界为外衣,主动撞进了万象神湮的法术范围里!人谓之以身涉险,他自言胜步闲庭!   在瀑流一般的疾火宫碎片中潇洒漫步,不似寻仇似寻旧友。俄而长剑出鞘,剑气如潮掀起一线天,滚滚剑光之潮,毫不留情地劈开法术乱流,长相思锋刃一闪,一剑便将敖馗的真身斩出来——   那是一条金色的神龙。   正在张牙舞爪,近乎无限地舒展龙躯,此中伟力翻怒海,小小天地难容身。   金鳞显耀已见天威,龙须一摆即随雷霆。   “小贼,相识一场,缘分难得。我不愿伤你性命,你却急来受死——吼!”   在乌云遮日的雷霆声里,他一声长嘶,龙吟拔动莫测之威。以龙躯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这不是普通的音杀术,而是慑服天地的雄声。   虽然被一步步逼到如此程度,他仍然凶威滔天,独身向所有人进攻。   在妖族建立远古天庭的时代,龙吟虎啸狮子吼,本就是最强的音杀神通。如今虎啸狮吼都不见,他以敖馗之名,在现世带来远古的恐怖回声。   但在此声之上,有一道更清晰的声音响起来——“孽畜!今日杀你!”   剑气劈开的路径里,姜望大步而来,什么法术碎片、湮灭乱流、阻路龙威,都不见!都斩开!   他衣袂飘飘,直接踏上了金龙身!这一刻他身外绕火、眸泛赤金,双耳晶莹剔透,竟如白玉雕成,神圣而高远,其间各坐一尊耳仙人。   近古时代的伟大力量,回应远古时代的强大神通。   声闻仙域已撑开,直接一声雷音,震碎了敖馗的龙吟!   经受创世之书和疾火毓秀的双重压制,本身又是以残躯逃离的玉衡星楼、至今没有找到机会恢复状态,他已根本不能和姜望正面碰撞声闻!   何止如此呢?   他膨胀的龙躯不能再膨胀,因为此方天地不允许。疾火毓秀代表浮陆世界的部分世界意志,与他为敌。   金色的龙眸这一刻真如黄金所铸,强行呼唤天地间的金行元力,他敖馗以黄金圣血,要执掌世源根本。   但这份执掌金行元力的权柄,也被生生剥夺!   此世非现世,此界乃浮陆。王权不许!   那七张变得无比巨大的泥版书,巍然矗立,冰冷森严,真像是他敖馗的墓碑。   他敖馗逃离沧海飞扬宇宙,斗的都是皇主星君,落的是千年子,争的是一世局,怎甘心在这井底受蛙嘈?   虽然万般受缚,仍旧奋起龙躯,以龙族秘法压榨自我,想要飞上高穹。只要脱离七张创世之书结页压制的范围,摆脱那个世界意志化身的注视,他就有机会放弃此界,逃亡宇宙。   但龙背如负山岳,那是姜望澎湃如海的元力。   身下更是一沉——   是那个墨家之戏命!   戏命不知何时迫近了,精准地抓住了他的一只龙爪。而那具相对龙躯如此渺小的身体里,竟然迸发出难以想像的恐怖巨力,使他飞腾不起,甚至要下坠!   从戏命抓住龙爪的那只手上,更有密密麻麻的墨蚁爬出来,沿着手臂迅速攀至龙爪,又以龙爪为桥梁,迅速冲向龙身,疯狂吞噬敖馗本已经不富裕的元力!   金色龙躯如遭墨染,正急速地变黑!   “该死的……机关!”敖馗的眼睛翻成血红,燃起血焰,低头看着这个从一开始就不断释放机关追索他、后来也屡屡坏他大事的家伙,龙嘴大张,其间有恐怖的漩涡状的血焰光球正在成型……却骤然散去,被一口猛然喷出的龙血撞溃,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惨叫,“啊!!!”   却是在这个时候,他的龙脊之上,落下来一道接天连地的、明月天柱般的剑光——   “你怎敢他顾?!”   一剑断龙脊! 第六十四章削得“天”字去两横   第1995章削得“天”字去两横   庆王从未见过巍峨如天柱般的剑光。   但的确剑山倾落,视野都被分流。   金色的龙躯被斩断了!   断裂的两截,如山岭一般坠落。   在那震天的惨嚎声里,龙血如瀑,泼洒长空。   龙尾部分瞬间就被墨蚁爬满,还在坠落的过程里,就只剩一副骨架,就连骨架也在被啃噬!   什么分身藏魂,在物尽其用的墨家修行者面前都是笑话。杀死的对手,墨家是连草鞋都要回收。   敖馗的意志藏在龙首部分,继续掌控这半身。一边狂喷龙血,一边催动血焰流身,止住断躯血崩的同时,将攀至此边龙躯的墨蚁尽数焚杀。   斩断龙脊的姜望,仍然独在最高处,牢牢阻隔在敖馗与铜色天钵之间,使之无法顺利借用乞活如是钵的力量。而随手一按,金赤白三色火焰已经落在那血焰之上,自点及面,以火焚火。三色火焰不断扩大的范围,恰是敖馗具体而清晰的败退!   早已放手的戏命也在此时仰冲,自下而上,面迎龙首。   在痛苦的悲鸣声里,于剧烈的、看似身不由己的翻滚中,忽然一爪扑出!   爪尖所触之处,大块的空间都凝固了。这种凝固一直蔓延到包括戏命在内足有十方的空间里。   上古龙族秘传杀法,皇极天崩!   虽然身受此世压制,残躯难尽伟力,他依然创造战机,扑出杀手。   那金色的龙爪拍下来,一切都开始破碎。   可在如此时候,一道剑锋般的雷电切入此间。   那尊八翅墨武士遍身电光闪烁,出现在敖馗的龙爪之前,与之正面碰撞。   电光亦被凝固,八翅不可张飞。   龙爪坚决砸下,砸得这尊墨武士仰飞而远,零件四落。   在这整个过程里,戏命都面无表情,眸光极有规律的在敖馗身上流动,而于墨武士被砸飞的同时——倏然探手,竟然抓住了龙爪腕足!   敖馗的龙躯虽然未能膨胀至极限,虽然已经被斩得只剩半身,可也是庞然大物。戏命整个人身都根本不及他的龙爪粗壮,那只抓住龙爪腕足的手,像是吸附在峭壁上的纤薄根须,而他自己是一截横枝,随时要被风拔去。   但在下一刻,这只手的手腕处,骤然扣上一道钢铁锁环。   哒!哒!哒!哒!哒!   恒定的钢铁声里。自手腕而至小臂、至手肘、至大臂、至肩膀,五道符文密集的锁环接连扣上。   这一刻戏命的力量使得空间都为之扭曲,他猛然往下一撕——   竟然生生将敖馗的这只龙爪撕了下来!   敖馗痛嚎未止,又起一声,在空中剧烈抽搐。三昧真火趁机大炽,蔓延龙身!   随手将断爪丢进墨蚁群中。戏命不管敖馗怎样惨嚎,只一个劲地往他身前扑,眼神几无波动。无生无死无惧无恨,仿佛已经将他看成了一堆机关材料!   敖馗龙须一甩,在空中近乎无限地延展交错,展现出神乎其神的鞭法,龙须竟如神龙舞,生生将戏命笞退。   而龙首骤回,仰看穷追不舍的姜望,龙眸真诚,声音恳切:“误会!小友误会了!你我相交甚笃,一直相依为命。陪你立星楼,闯天狱,荡迷界,好不快活!我传你龙族秘术,从来不吝帮助。伱也常与我谈心,心心相印!这一次我特地穿梭宇宙,领你来寻完美洞真之法,不过动作急切了些,忘了与你沟通,你如何就忍心害我性命!?”   这半身之龙实在狼狈,此刻血色淋淋,神情甚哀,哪有半点肆行宇宙、动辄灭族的威风?   “我确实也不太忍心!”姜望一剑横割,斩得敖馗连翻连滚:“别反抗啊老朋友,待我削掉你爪牙,斩去你的威胁,自然就重新把你养起来。”   百万血尸在净礼和尚的压制下形同虚设。   乞活如是钵罩住浮陆已是极限,动弹不得。   残躯在姜望和戏命的围攻下几无反抗空间。   “呃……啊!”他怒声而嚎:“小贼你无情无义,当受一死!”   他的嚎叫似哭似笑,悲凄入心。   令在场许多战士,不自觉流下泪来。   而姜望只以一声剑鸣,就唤回他们的神智,把悲伤驱逐。   他提剑前纵,紧追敖馗不舍:“龙族杀人,难道只靠嘴上功夫吗?”   长相思横过长空,剑丝张织成巨网:“勿避我!”   龙身左突右扑,但剑网铺天盖地。   单以龙爪作剑,与姜望搏杀生死,比拼招式,敖馗绝对有胜无负。但他身残体虚,根本发挥不出真正实力,姜望又一个劲地与他硬碰硬!   好比一局棋下到中盘,敖馗这边不慎少了几颗子,虽然棋力远胜,却也抵不住对手的兑子攻势。兑着兑着便无棋可下,兑着兑着便至死期!   敖馗一身力量极其有限,每一分都要精打细算。可姜望和戏命又如何看不到这一点?   他不能不避,可又确实避不开,只能以伤换势,强行撞破剑网——可迎接他的不是海阔天空,而是璀璨华丽的真源火界。   是一座接一座砸落的焰花焚城!   砸得他皮开肉绽,砸得他头破血流,砸得他奄奄一息!   这剑网、火界、焰花焚城的接续,是如此的顺畅,简直像是敖馗在主动与姜望配合。剑仙人之下,万法自然,一应招法是行云流水。   敖馗苦不堪言,在某一个恍惚的瞬间,他竟觉得这焰花焚城是可以无限接续的!   三十六座火源图腾碑,愈发限制了他的腾挪辗转。   真源火界里的姜望和戏命,攻势愈发凶恶。   很多时候他只能交换,可残身至此,还能交换几次?   伤重之后,才知巅峰可贵。   他知不能再拖,在戏命追来的又一合里,于元神深处,发出无声的尖啸!   龙族秘传杀术,龙魂海啸!   恐怖的元神波动,似海啸一般席卷,瞬间就淹没了戏命和姜望,也将真源火界短暂冲开。   可惜现在的敖馗,远非全盛之时。他的元神衰弱到难以直视,衰弱到在姜望面前堪称可怜!   戏命只是一顿,便立时归复过来,手弩连点,封住敖馗去路。   姜望更是丝毫无损,身如巨礁立深海,神如天门封海啸!反倒是一剑,又将敖馗斩回。   太可怕了。   即便是以敖馗的眼界,也觉得这样的神临姜望,实在可怕。   如此生死相决,以相近的力量,竟然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小友!今日放我一马,来日与你荣华!”   回应他的只有剑光。   霜冷的、坚决的、锋芒无匹的剑光——   “我何人也?岂缺荣华!倒是缺一颗龙头垫靴上马!”   但在这个时候,天地之间,蓦地响起鬼哭之声!   “猖狂贼厮,你们可知远古人族,是怎样兵器?”敖馗只剩半截龙躯,一只龙爪,反而敏捷了许多,边阻边退,连闪连避。唯有嚎声不绝,痛又凄厉:“歹命得凶,恨魂求怨!天荒地芜,恶鬼行世!”   一声哀哭天地恸。   他屠杀百万之巨,精选怨魂养在地底深处的恶鬼,于此时蜂拥而动,作为他的底牌,要再次掀起狂澜。   远古时代,妖族以人为食,以人为奴,以人为工具,以人为资粮,也以人为兵器!   敖馗杀人得鬼,在那个时代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但那个时代早已经过去了!   这些恶鬼,也早被察觉。   白玉瑕引军过万,难道只是为了战前骚扰、战后打扫吗?   自非如此!   随便集结一些散兵游勇,就能立即运转如意、成就军阵,那是曹皆那等级别的名将,才能做到的事情。   白玉瑕现在还不能做到。但身出名门的他,在反覆指挥军队冲击疾火宫之后,也已经完成了对军队血气的混转,于此时得以简单的利用。   今于此地者,是琅琊白玉瑕!   鬼哭之声方起,他就已经一拍剑鞘,彗尾横空!   “午未申酉,负气行流。迩来迷夜,劾鬼剑咒!”   万军之血气,勾动了他早就潜藏地底的劾鬼剑咒,并给予最凶烈的兵煞的支持。   兵煞最压邪祟!   放在现世,大军行处,哪有鬼祟?   任是什么鬼国,大军在手,说横扫也就横扫了。   在人们不得见的地底深处,恶鬼相杀,成千上万,受敖馗法令所召,一时都暴动起来。可早已埋伏至此的劾鬼剑咒,也在一瞬间迸发刺眼的光彩。   “午”、“未”、“申”、“酉”,四个剑形大字凭空具现,磅礴血气在剑形字体上燎起血焰。它们交错疾行,穿于恶鬼群中,所过之处群鬼皆碎,无当一合。   更有无穷无尽的剑光,在白玉暇的催动下不断飙飞。剑丝混转,结成了一座劾鬼剑碑,从天而降,在那鬼窟中镇住万鬼,不使作祟。   这一手剑丝结碑的剑术,恰是从姜望那里得到的灵感。张巡的剑丝之术乃是神临手段,姜望自己仿出来的霜雪明,却是利用外楼星光,以更繁复的手段提前完成类似的杀术……也传给了白玉暇。   当然,仅仅是万人军阵,仅仅是劾鬼剑咒升华成的劾鬼剑碑,也不足以镇压敖馗的底牌。   恰是正在闭目诵经的净礼和尚,在敖馗出关受创、血尸不再被支持之后,能够腾得出手来——他就腾出了一只手。   左手仍然竖礼在身前,右手则是轻轻移开,以一种拈花般的轻柔姿态,翻转过来、轻轻按下。   轰!   巨大无朋的佛光手掌,掌心万字符轮转,便在那地底鬼窟覆落。   拈花院秘传,降鬼印!   这现世顶尖的印法,在琉璃梵意的催动下,竟如煌煌大日,照破幽窟!   数以十万计的恶鬼,好一似雪遇骄阳,纷纷灰飞烟灭。   敖馗焦切非常,一面与姜望戏命缠斗,一面暗催法诀,使群鬼纠连结阵,以至幽之力抵抗劾鬼剑碑和降鬼印。   但在这个时候,疾火毓秀推着轮椅轻轻巧巧往前。   发生在底下鬼窟里的战斗,可能没有多少人能够注意到。疾火毓秀显然不在那些弱小者的行列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只是这样往前了一点点。   地底鬼窟便阴气狂流,万鬼如戴重枷,一个个行动艰难,而竟纷纷自行崩解。   浮陆之鬼,当受浮陆意志所制!   轰轰!   敖馗以龙角一触长相思,以龙须再鞭戏命,而在鬼窟之内,引爆了万鬼!   恐怖的爆炸瞬间将鬼窟炸塌,鬼窟下方不远处……即是幽天!   无数恶鬼落幽天,连同数以千方的土石,乃至降鬼印、劾鬼剑碑的力量一起,迅速被幽天消解了。   从破封出来到现在,他所有的手段都被破去,就连藏于地窟的恶鬼,也没能起到作用,索性将万鬼一齐引爆——他要在疾火部腹地制造地窟缺口,以此引动世界的变化,为自己创造机会!   星兽暴动也好,天塌地陷也好,哪怕此世毁灭,也要活他一个敖馗!   但现场还有一个庆王。   图腾之灵的修为或者不算什么,曾经镇守无支地窟的经历,在这个战场上或者也不值一提。可他现在执掌王权图腾,是这一百年内的浮陆之主,他当然能洞彻地底的变故。   大军簇拥之下,他的王气近乎无限彰显。故是一翻掌,天地受命。一张创世之书已经出现在鬼窟之中、幽天之上,古老的泥版书无限膨胀,瞬间就将那炸穿的窟窿堵上了!   这补平的岂止是地窟?   也将敖馗最后的希望抹去了!   他仰天长啸,悲乎其鸣:“吾争皇主,争星君,事皆不成。盗佛宝,游宇宙,处处受限。乃至沦落身段,与小子为局,囚笼斗杀,竟也不成!自入浮陆以来,步步受制,处处不顺!空有远胜神临之眼界,空有几近绝巅之洞见,竟无一路可行!天亡我乎?!”   其声虽悲,姜望并不留情,就像他敖馗也从未对他所害死的那些人留情。   敖馗愈是心神动摇,姜望的剑锋越是坚决冰冷。   一剑抹脖,为金鳞所阻。   斩碎金鳞,又一剑横眸!   敖馗金色的龙眸被从正中间切开,眼球里的汁液混着鲜血难堪地流淌。   “『天』字该去此两横,是人亡你!”   姜望恰到好处地一折步,恰恰避开了敖馗的奋死反击。长剑拉到尽处,而一步上龙颅,反握长剑贯天灵!   敖馗龙躯已僵,难再动弹,双眸尽血,什么都不能再看到,但长声而啸:“姜望啊姜望,我总是教不会你。你太年轻,太自以为是。难道竟以为我会输给你吗?   你坏我大事!   你何其愚蠢!   你和你的朋友,一个都不能活!   我不是输给了你。   在玉衡我输的是那个老秃驴,在浮陆我输的是——”   其声戛然而止。   生机散尽矣!   龙颅脱离剑锋,这上半截的龙身也就此颓然坠落。   感谢书友“太离谱”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4盟! 第六十五章不知其间已何年   第1996章不知其间已何年   天外某处小世界。   早已同悬空寺了断因果破出空门的观衍,牵着眉眼尽是柔情的小烦的手,漫步在花海之中。   他要为她种下九百九十九种花海,结九百九十九种香。   他要带她去九百九十九个小世界,体验九百九十九种甜蜜人生。以彼方世界的方式生活,爱过,游历过,然后再路过。   他已不是和尚,但还保留光头。她的鹤发转为青丝,颦笑仍如初见。   都是最开始的模样。   森海源界的一切,现世的一切,其实都不怎么重要了。   他们都好好地告别了,以后只过自己的人生。   熬了五百年的苦,为这一点甜。   世间事他们都不再关心,但总有一些事、一些人,是特殊的。   比如那个见证了他们的故事,并推动他们重逢的年轻人。   观衍喜欢他,小烦也喜欢他。   这孩子每次写信都是一本正经讨论修行,但结尾也都知道提一嘴小烦婆婆,殷勤问候呢。   是在某一个风吹花海泛成潮的时刻,观衍想起了自己还是玉衡星君,稍稍地回了一下神……于是食指中指一并,夹出一张星辉熠熠的信纸来。   小烦漫不经心地哼着曲儿,似乎醉于花香。   “别偷瞟了,多累眼睛。”观衍把信纸递到她面前:“自己看咯。”   小烦接过信纸,还强调了一句:“你非要我看,我才看的啊。其实我不爱看你的私信。”   这一看,顿时有些惊讶:“天佛宝具?”   观衍慢悠悠地往前走,月白色长衫翩翩,平静地道:“不可能有什么宝物藏在森海源界世界缝隙不被我知。很显然,他中计了。”   小烦立刻紧张起来:“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看看?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有好事都想着伱。虽是被骗了,心意可比宝物贵重!”   观衍紧了紧她的手,笑意温柔:“放心,有我呢。”   ……   ……   敖馗的尸体在坠落。   那宛如神迹的真龙之躯,原来在生机耗尽后,也是这么普通的。无非血肉多了些,骨架大了些,金鳞亮眼一些。   戏命的墨蚁群甩荡在空中,像一条黑色的绳索缠了上去,绕龙几周,尽成墨色。很快将龙尸血肉啃噬一空,只剩骨架轰然砸落地面!   密集的墨蚁在这种砸击下如流水飞溅,死伤难计。但活着的很快又爬回来,继续敲骨吸髓。   墨家玩的是机关傀儡而非驭兽,墨蚁分食龙尸也非自我消化,而是分解之后储存在蚁囊中。最后吞食了不同部分的墨蚁,会进入不同的蚁池里,再吐出已经初步处理好的原材,任由修士取用。直接收藏龙鳞、龙血、龙肉,已经是很过时的选择了……   敖馗已经死去,天屠万绝阵还在自动运转,净礼还在诵经,血尸还在摇摇晃晃……数十万浮陆战士在广袤土地里忙忙碌碌,也像蚂蚁一般。   “输就是输,无论输给了谁。”戏命用这一句平淡的话语,回应敖馗死前的愤懑。   在这次浮陆之战里,他的机关傀儡死伤颇多,可以说是用堆积如山的道元石,来创造眼下的胜果……这具龙尸就是他的收获。   姜望也并不介意。   他也懒得回应死者。   他只是抬头看着铜色的天空。   那是空寂而缄默的金属色泽,笼罩这个世界已经很多天,带来无尽的压抑和恐惧。   敖馗已经死了,但天穹的乞活如是钵……仍在!   ……   ……   铜色天幕倒扣浮陆,遂成“天圆地方”。   浮陆世界万万生灵,皆似笼中雀。   而“鸟笼”之外,一尊驾红鼎渡星河,已是远道而来。   大齐帝国养心宫宫主姜无邪,以天经地纬描星途,以情丝相系为远径,在茫茫宇宙之中,握住了沧海一粟。   这段距离若是单纯以空间来度量,怕不是有亿万里之遥,走到神临寿尽也走不到。   但立足紫微中天,以情丝为系,以星光为径,锁定具体的星穹位置,星图一跃……近在眼前。   他尽可能快速地赶赴目标,所费心力都不必再说。   然而眼前所见,是梵文密布,铁壁铜墙。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甚开放,现在更是直接困锁成狱。   光不透,影不透,声不透,不知其间已何年。   无怪乎玉伶提前告警,此世果有大变故!   他当初来此谋局时,可未发现什么佛性力量。   心忧疾火玉伶的安危,姜无邪也不浪费什么时间,距浮陆世界还有一段距离,就直接一甩大袖,右手虚张、往后斜举,好像要抓住什么——   茫茫宇宙深处,古老星穹之中,有一颗红色的星辰骤然亮起!   那是星辰概念的集合,是极难被具体触摸的核心所在。   它的星光洒落诸天万界,也于此时对姜无邪毫无吝惜的倾泻。   红色的星光!   如此鲜亮而美好,无尽地照耀此处。   而都在瞬间被归为一束,被姜无邪握在掌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时的姜无邪身姿舒展,墨发飘飞,像一张拉满的弓。于极致的阴柔中,又鼓荡爆炸般的力量。   星辉满弓。   遽然放弦。   姜无邪只一步,已在那铜墙前,手中握着的那一束星光,已经在这个过程里,化成一杆长枪。   紫眸黑发红艳艳的枪!   星名“红鸾”。   红尘铸鼎。   枪名“红鸾”。   本欲无邪。   且夫红鸾星动,谁人不求姻缘!   这一枪孤独地绽放在宇宙深处,像一朵无人观赏,却极尽娇艳的花。   花开时节正相逢!   如此灿烂的一枪,在神临层次绝对可以称得上惊艳的一枪,撞上了倒扣整个浮陆世界的铁壁铜墙。   铛~!   有如老僧敲钟在深山。   那悠长而又寂寞的声响,在宇宙深处近乎无尽的回漾。   但也只此一声。   再惊艳的红鸾枪,也敲不破乞活如是钵。   姜无邪毕竟只是神临,虽然红尘铸鼎、一步成就,强横无匹。但他面对的是天佛宝具。   除了这一声悠长的钵响,并无所获。   “呼……”   姜无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将红鸾枪传来的剧烈反震,尽作浊气吐出。   枪尖仍然触着铜墙,右手仍然握着长枪,他就这样悬挂在浮陆世界之外,打不开此世之门。   他不惜提前成就神临,从现世齐国临淄一路杀奔至此。   但亿万里相思星路,竟受阻于一铜钵!   区区一个位格不高的天外世界,几个苟延残喘的老东西互相布局,竟就敢拦他姜无邪?   堂堂大齐皇子,天潢贵胄,得到宗人府大力支持,最有资格竞争龙椅的存在……岂能受这个委屈?!   姜无邪悠悠然将红鸾枪收回身后,眼神一沉,就准备叫人。   是时候在这里摆一摆大齐养心宫的谱!   但就在这个时候,此方虚空忽然暗而复明。一张华丽繁复之极的星图,铺开在他身边,星图中心,站着一个负手而立、鬓插墨簪、面容年轻得过分的男子。   身上的星图道袍,在这宇宙深处熠熠生辉,愈发衬得此人不凡。   姜无邪心中一动,眼神里跳出喜色,但毕竟保持了城府,极有风度地微微颔首:“阮监正。”   大齐钦天监监正,星占宗师阮泅!   他立足于姜无邪身边,展现出两种不同的俊美。也颔首回礼:“九殿下。”   “可是父皇派监正来保护我?”姜无邪尽量云淡风轻:“太大张旗鼓啦!儿行千里父母担忧,这道理孤能懂。但孤既然选择成就神临,来到这宇宙深处,自也是有备而来,不是那头脑发热的莽夫……”   他说着说着,感慨起来:“父皇爱我至深,可也看我太轻!孤真不知该喜该悲!”   阮泅:……   他来浮陆世界,跟姜无邪没半毛钱关系!   也非大齐天子授意!   当初姜望与他论及浮陆世界,他就很感兴趣。并给了姜望一枚刀钱,让他以后再回浮陆就通知一声。   后来姜望传檄天下,剿杀无生教祖,也用掉了那枚刀钱,请他出手。   他感受到姜望的决心,在未收算酬的情况下,就出手帮忙算断张临川的因果、永绝其后路。彼时一并算到了以“张临川”之名签契的浮陆世界,所以后来没有再补一枚刀钱给姜望。   因为他已经知道浮陆世界的所在,不再需要姜望带路,只是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来探索罢了。   今日因缘际会,正当其时。   但他现在要怎么跟九殿下解释……你爹压根没管你呢?   “殿下初入神临便踏出天外,只身渡星河,不仅勇气可嘉,修行也甚为了得。”阮泅没什么话可说,索性便夸两句。   此来浮陆,真要说与姜无邪有什么关系,也能扯得上一点。   当初姜望在论及浮陆世界时,提过一嘴养心宫宫主姜无邪也有参与。   这是浮陆世界引起他重视的原因之一。   “算什么只身呢。”姜无邪叹息道:“父皇关照着我,您保护着我,我啊,真像个有恃无恐的小孩子。”   不得不说,养心宫主是很能拉近关系、带给人亲切感受的——前提是大齐天子真的在关照,阮泅真的是被派过来保护他的。   阮泅见他还在这个父子情深的话题里绕不出去,赶紧道:“殿下几年前就来过浮陆,想必在其间早有准备?”   “远古人皇八贤臣的传承,谁能不心动呢?”姜无邪额发垂落,语带怅然:“最早发现这里的其实是无弃。他身体不便,趁着七星秘境洞开的机会,让他的表兄雷占干于此落子。我身边没有合适七星秘境的人选,便亲自来了一趟。”   堂堂养心宫主,身边怎会没有人手。   只不过在七星谷的限制下,没有能跟雷占干媲美的,容易被打死。这位皇子又是个怜香惜玉的,舍不得让佳人冒险……便自己冒险。   的确类武祖。   但“类武祖”的九皇子就在眼前,他的布局他的风格他的行事,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看清楚。阮泅却忽然很想知道,倘若十一皇子还在,雷占干还活着,今日这一局,竟是什么模样?   真是遗憾啊。   即便是他这样的星占宗师,看遍太多事,太多人,也觉得太遗憾。   姜无邪又道:“浮陆自有机缘,时机不至不出。我以为要在百年后,没想到现在就生出了变化。”   他看着眼前的铜墙:“天佛宝具在此锁世,是不是说……”   虽有万族定约,在这个道历新启的时代里,超脱不能直接出手。但超脱者的谋划无处不在,也是万界大争最主要的推动力量。只是通常无法被普通的修行者感知罢了。   浮陆世界出现天佛的力量,代表此界危险性近乎无限的拔高了。   阮泅平和地说道:“倒是不用担心天佛释放多少力量,祂被看到越多,最后的超脱之局里就会失去越多……娑婆龙杖还被压着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尊乞活如是钵,也是被另外的存在推来此地。”   “现在能掀开它吗?”姜无邪问。   “不容易。”阮泅摇头道:“它这锁世已近乎于一体,如果强行掀开,容易崩坏整座浮陆。”   “监正能看到里面现在情况如何吗?”姜无邪又问。   “我只知道里面现在非常热闹,其它的看不真切。里面的某个存在,刻意的遮掩了所有。”阮泅注视着近在眼前眼前的铜纹,表情有些古怪:“咱们那位前武安侯,好像也在其中。”   “他不是在星月原开客栈么?”姜无邪说着,轻轻拍了拍额头:“当初来这里,他也来了,还剑退雷占干,赢了生死棋,夺了天魁……”   阮泅心道,我知道这里,也是他讲的。   姜无邪有些惊异:“怎么我在外面,他在里面?他怎么进去的?”   阮泅若有所思:“也许他本来就在里面。这件天佛宝具是后扣上去的。”   姜无邪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浮陆世界的变化与他有关?天佛特意扣他?”   阮泅耸耸肩膀:“谁知道呢?”   玉伶若是够聪明,应该会找姜望寻求庇护,姜望也应该会给自己一个面子。   只是……以浮陆世界现在的危险性来说,姜望都未见得能够自保。   姜无邪想了想,又问道:“您刚才说的,里面那个刻意遮掩了所有的存在……是谁?”   “我现在也不知道,祂在跟我玩捉迷藏,不费点功夫是找不出来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阮泅道:“如果不是发现了我,祂就放你进去了。”   姜无邪这才知道,自己提枪撞铜墙的时候,阮泅已经到了。   但他注意到的重点不是这个:“您的意思是说,我能进去?”   阮泅避而不谈,只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破解。殿下先找个地方休息片刻?”   “阮监正!”姜无邪负红鸾于身后,向来被诟病为『轻佻』、『滥情』的细长眼睛里,表露出的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双手交叠,如此认真地行了拜礼:“请送孤进去。”   感谢书友“葫芦娃夜夜做新狼”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5盟! 第六十六章始知我是墓中人   第1997章始知我是墓中人   阮泅并不想答应!   浮陆世界里的情况,他现在也是两眼一抹黑。   但不管怎么样,其间的危险性是毋庸置疑的。   涉及天佛力量,涉及神秘意志,且疑似坟墓世界……这样的一个地方,神临境的姜无邪根本无法自保。   他如何能点头把姜无邪送进去?   大齐天子再怎么放养子女,姜无邪那也是现在最有希望争龙的三位宫主之一。   尤其这次修成红尘天地鼎,一步神临,声势大涨,已见储君之姿。   若是有个什么万一,真个埋葬到这里,齐天子焉能无怨?   纵然齐天子是天下雄主,或者并不会因此生忌,但每每想起不幸的儿子,也很难对他阮泅有什么好感吧?   十一皇子离世时,执掌斩雨军的阎途,可是被活剐了!   但姜无邪此刻称的是“阮监正”,自称的是“孤”,这表现的不仅仅是决心,更是以养心宫宫主之尊所提出的要求!   这不能算命令。哪怕是姜无邪,也无权命令他阮泅。   但即使他阮泅地位超然,身为钦天监监正,只需对天子负责。对极有可能继位的皇储,他也必须要保有一定的尊重。   “我这话有些倚老卖老……”阮泅颇为认真地道:“但殿下万金之躯,实在不必涉险。这浮陆世界走进去容易,走出来难。就算其间有再多机缘,也不及我大齐养心宫主的贵重。”   姜无邪道:“若为机缘,孤就不去了。”   阮泅问:“殿下自觉在此方世界准备充足?”   姜无邪诚实地道:“我当初的确做了点准备,但需要时间来发酵。现在才过去短短几年,很难发挥什么作用。”   阮泅清楚了这个决定的分量,但还是问道:“非去不可?”   姜无邪答:“非去不可。”   阮泅说道:“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我观这只钵,也有十万八千孔。眼前这道铜墙铁壁,并不像你所看到的这样密不透风。它其实更像一张渔网,拦大鱼不拦小鱼。哪怕祂现在刻意加强了封锁,送一个神临修士进去也不难……此钵为何不拦神临,以殿下的智慧,想必不难想明白。”   “祂是为了节省力量,祂也是认为神临不影响局势……”姜无邪分析至此,挑眉道:“但祂既然需要节省力量,祂就没资格认为神临境的我,不影响局势。”   不管这个“祂”是何方神圣。   今时今日已是新的时代,今日之姜无邪,不是普通的神临。   天潢贵胄的自信,便在此句中!   阮泅还是再劝了一句:“方才我若不至,殿下已入笼中。此界险恶,殿下何妨再等等?”   姜无邪淡声一笑:“监正若是不在这里,孤兴许就不进去了。但既然叫监正看到,这恶笼孤如何能不进?天子承天下之重,孤立足人世,肩承苍天,若是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敢出面维护,天下万民又凭什么相信,但有天崩地裂时,孤能站在他们身前?”   阮泅无法再劝,因为姜无邪虽然语带调侃,但连他的壮志宏图都已言及,将此事上升到“天子承天下之重”的高度。   除非他说,姜无邪不配有此大志,不配争鼎。   阮泅一声轻叹,抬手遥按于铜钵,在掌心泛起的星辉中,最后劝道:“殿下,若事有不谐,全身为上。姜武安擅长避祸,可与他一起觅地躲藏。我会尽快解开封锁,前往接应。”   这星辉拂铜钵,顿时在那细密的纹路之内,玄奥的梵字之中,拂出具体而微的、蜂巢般的孔洞——那即是阮泅所言,观钵有十万八千孔。   并非缺口,而是门户。   所谓万物之隙,光之来处而已。   佛度有缘人。   山腰的人穷极目力,只见铜墙铁壁。山巅的人随手一推,已开方便之门。   星辉既已开拓前路,姜无邪便身披红光,大步前行。   真个是虎步龙行,姿态贵不可言。   在即将踏进浮陆世界之前,他随手一把扯断项坠,潇洒地一扔,丢到阮泅面前:“今日之行,皆我自愿。若有不幸,留此项坠予我父皇,怨不得监正!”   其声犹在,其人已入浮陆也。   阮泅握着养心宫主这犹带体温的项坠,不由得又是一叹。   当今天子是盖世雄主,将大齐帝国带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而几位争龙的皇储,竟也个个是人中龙凤。   真不知是福是祸!   这叹息还未落下,他眸中又起讶色——恰在此时,有一缕流光倏然而至,恰通过他打开的通道,好一似长虹贯月,穿进了浮陆世界里!   倒也不是说盯着他阮泅的行踪。   而是此人在浮陆世界亦早有布置,只是一直得不到响应,不得其门而入。恰是在他打开方便之门送行姜无邪的此刻,一鸣百鸣罢了。   好个将军夜引弓,近海射浮陆!   他摇了摇头,并未阻止。而一转身,又看到一人身披月白长衫,踏星光而来。   这里真是热闹。   他洒然一笑,迎上前去。   ……   ……   敖馗虽死,铜色天穹仍未褪去。   勇者斩杀魔龙拯救世界的故事,本该在魔龙身死时候翻篇,却未能结束……这本身即是最大的恐怖故事。   庆王仍然站在战车之上,处在王权卫队的保护之中,望向这边的眼神,难掩警惕和恐惧:“临川先生,魔龙已死了吗?这灭世之厄兆,为何还未结束?”   巫祝庆火观文的祭舞动作变得缓慢。   调度军队搬运血尸的庆火元辰,也默默地收归军力,保留越来越多的战斗建制。   如果死掉的这条魔龙并不能灭世,而灭世的危机还在,那么传说中将要灭世的……会是谁?   白玉瑕和连玉婵索性放弃了军队,沉默地站定在整个战场的关键位置。   戏命收回了一百零八根禁元空管,加快了修复八翅墨武士的速度。   疾火毓秀安静地靠着椅背,并不言语。   在场的人们各怀心思,勠力同心的气氛,在短暂的缄默之中就已经改变。唯有净礼的诵经声还在继续,还像一开始那样。   敖馗已死,大量的血尸被搬出阵外,天屠万绝阵本身也七零八落,他降服血尸的效率大大提高……   “其实我应该问你,你是浮陆的王。”姜望说道:“如伱所见,灭世魔龙死在你的眼前,我的任务已经完成,随时可以离开。但天穹还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他扭头看向疾火毓秀:“或者说,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敖馗已死,铜钵还在。   这说明他根本不是乞活如是钵的掌控者,或者说他只是试图掌控乞活如是钵的存在之一,只拥有相当狭隘的一部分权力。   这才能够解释,为什么在之前的战斗中,他没能调动乞活如是钵更多的力量。   姜望那囿于神临眼界的阻隔不是理由,身体的虚弱也不至于让他连一丁点呼应都没有。真正的理由是他一直在与某个存在对抗,在争夺乞活如是钵的控制权,也在乞活如是钵之外的许多地方斗争——所以在败亡之前他说,他不是输给了姜望这行人。   而现在,他被斩杀了。   他所占据的权力已经让渡出来,那么那个与之争斗的存在,也是时候浮出水面!   庆王一脸的莫名其妙:“我知道的怎会比您更多?!您说将有魔龙灭世,我就号令天下诸部全力支持。您在疾火部战斗,我就召集军队,亲自领军前来!现在一切都没有改变,天空还是这个鬼样子,您竟然要问我吗?”   与青天来客更熟悉一点的庆火元辰在这时主动出声,试图缓和气氛:“临川先生……魔龙已死而天不移,我们浮陆世界被这样锁住,难道不是因为魔龙吗?”   姜望暂没有理会这给不出答案的两个人,只是专注地看着疾火毓秀。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你已经知道很多事情了。”疾火毓秀乖巧地坐在轮椅上,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一个超脱于所有之上的意志?”   “是历史给了我答案。”姜望开诚布公地说道:“在圣狩山之变后,几尊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的图腾之灵,在数年时间内,相继死去,什么情报都没能留下。如果说那四尊探查圣狩山的图腾之灵,在当时默契地隐藏了收获,为冲刺图腾圣灵境界做准备,这也可以理解。但在其他图腾之灵陆续失败死去之后,作为部族最强者,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在部族里留下点什么线索吗?这些线索应该存在而并不存在,所以它是被刻意抹去的。”   “此外我在圣狩山上的岩洞壁画里,发现这个世界有一段重要的历史消失了,它本该浓墨重彩,但竟是空白的。”   姜望看着她,接下来这段话,只存在于他们两个耳中:“以及与你伴生的那页创世之书,被你们疾火部的巫祝错误解读。你可是世界意志的降生,我只能理解成是某个存在在干扰你的权柄……如此种种,都指向同一个可能——在浮陆世界的漫长历史中,还存在一只拨动历史的手!”   鉴于敖馗说浮陆世界里有毋汉公的传承存在。   他难免怀疑那只拨动浮陆历史的手,是否与毋汉公有关。甚至……就来自于毋汉公。   但毋汉公已经死了很久,战死在上古时代。在抗击魔潮的时候,死在魔祖祝由的手里,身魂都被湮灭,死得无比干净。此事载于史册,很多典籍里都有记录,断无虚假。   他又如何能在浮陆世界搅动风云呢?   有没有可能像命占祖师卜廉那样,留下一缕意念,潜藏在妖族的命运长河里,只被妖族运势触动,应运而出?   那种伟大存在的境界,非他姜望所能理解。真要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但这只手的情况与卜廉完全不同,在浮陆的历史里有太重的痕迹。而且纵观这只手在浮陆世界里的所作所为,实在很难称得上一个“贤”字,不好与上古先贤挂钩。   在远古时代反抗妖族天庭,在上古时代抗击魔潮,一生都为人族而战,创造诸多功法,成就万法源流……这样的伟大存在,怎么可能躲在浮陆世界蝇营狗苟,如那敖馗一般肆行恶事?   可若不是毋汉公,又会是谁?   疾火毓秀轻仰着头,声音赞叹:“那条笨龙竟说叔叔是蠢货,我要为叔叔大大的鸣不平!您才来浮陆多久,已然洞悉一切,什么瞒得过您的眼睛?”   “我就是因为无法洞悉一切,才被骗到这里来。在浮陆也只是运气好,走到哪里都有线索。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姜望低沉地道:“我之所以能够这么快的触摸到这一层世界真相,是不是有谁在帮我呢?”   疾火毓秀嘻嘻一笑:“叔叔既然能够发现我的身份,想必对世界意志有一定的了解,应该知道在正常情况下,世界意志是如何『排异』的……对吧?”   姜望当然算是知道的。   所谓“排异”,也是世界意志的自我保护之一,就像人类拔掉肉中刺一样。   但世界意志没有“意志”,只有“规则”,所以这样的自我保护行为,也要在世界的底层规则之内。   在“排异”这样的行为里,通常表现为给予此世原生生灵更多机会——成长的机会,斩杀外敌的机会。   比如他姜某人当初在妖界的时候,为妖界天意所忌。他所藏身的摩云城,便不断汇聚天骄、聚集强者,使他不断的碰到危险。如果他还能顽强地待下去,那里还会不断地有妖族觉醒,有妖族成长,有天纵之才诞生……直到将他这个人族天骄斩杀或驱逐,一切才算结束。   或者他变成妖族,归服于妖界的秩序,也是一种解决方式。   比如白骨尊神试图建立现世神国,成就现世神只,计划就屡遭失败。从庄承干到王长吉,乃至于张临川,甚至他姜望,都未尝不是在走到白骨尊神对面时,得到了天意的支持。   “算是知道一点。”姜望道。   疾火毓秀仰头对着他,那夸张怪异的面具,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诞生?”   姜望愣住了。   结合浮陆世界的种种,这个问题好像只剩下唯一一个答案——   浮陆的原生生灵,其实已经灭绝了! 第六十七章天若有情天亦老   第1998章天若有情天亦老   每一个世界都有自己运行的方式,但无论哪个世界,它的安稳与否,一定与它的原生生灵是息息相关的。   因为浮陆世界的原生生灵已经灭绝,所以浮陆世界的世界意志才无从借力。   恰是浮陆世界的世界意志已经没有办法自保,才不得已诞生了“意志”。   姜望清楚的记得,当初他跟阮泅谈及浮陆世界,阮泅便说这好像是一个坟墓世界。   何为坟墓世界?   有的是强者之墓葬。   而更多的是……已经消亡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灵气散尽,生机全无,别说诞生什么修行者,连出现一个活物都难。   比如万界荒墓,就是无数个消亡的世界堆积在一起,成就了宇宙深处最大的坟墓世界。那也是人族为魔族所选定的“坟墓”。   只是魔族用自己的方式存活了下来,单看那些阴魔的状态,甚至很难用到这个“活”字。   这倒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生命本就拥有可能性无限的适应性,典型的例子就是海族。   但姜望一直觉得阮泅的猜测只是猜测,从未想过它有可能成为现实。是因为他早已见过浮陆世界的蓬勃生机,见识过浮陆人族的旺盛生命力。   那些文化、历史,都是生命茁壮的痕迹。   浮陆世界人口众多,部族成百上千。仅一个火族就有三十六部,仅一个疾火部就有百万人口!   各部战士骁勇善战,图腾修行体系也极完备。图腾之灵一级的超凡强者也不在少数。   这样的世界,是坟墓世界?   这样的世界,已经消亡?   更重要的是,一个已经消亡的世界,是如何还有世界意志存在?   世界毁灭的第一步,永远是世界底层规则的崩溃。而世界意志恰恰是世界规则的体现。   此时四周都是安静的。   姜望和疾火毓秀的对话,他只允许同他一起来浮陆的那些人与闻。   而这场对话里的每一个字,都令他们震惊。   庆王在远处的马车上神情激动,大概是要个解释什么的。而庆火元辰一边请他保持耐心,一边聚集军队。   姜望全不在意。他只是看着遍地的血尸,看着没了人帮忙的净礼,仍然诵经,仍然度化一个个血尸,将他们送出阵外。   那张干净清秀的脸,陷在慈悲的自我世界中。好像全然不知疲惫,即便那恐怖的消耗早就可以将一个强神临修士拖垮。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姜望说道:“在敖馗驱动血尸、引导我去对抗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毁掉那些尸体,会怎么样?”   疾火毓秀解释道:“这些人是生是死,都在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转中,都能给这个世界提供养分。但这些尸体如果湮灭了,就是在削减祂的力量。做这件事的人,就会提前成为祂的敌人。我想那条老龙是非常了解你,也了解你的手段,所以想引起你和祂的战斗,这样他自己就能有机会脱身了。”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分解一切。这个特性疾火毓秀看得出来,敖馗当然更是了解。   与敖馗的争斗已经结束了,现在还远未到回味胜利的时候,所以姜望只问:“祂是谁?”   疾火毓秀近乎一字一顿:“鸠占鹊巢,占有了这个世界的存在。祂是浮陆人族的创造者,祂还创造了星兽,祂也曾经在这个世界创造了恶鬼。”   那个恐怖存在,几乎是创造了浮陆世界现有的一切。   祂有创造种族的能力!创造浮陆人族,创造星兽,创造恶鬼!   须知那虎太岁,就曾寄望于通过创造“灵族”来成就超脱。   浮陆人族和恶鬼虽然不是什么全新的种族,不足以提供如灵族般的登临伟大的助推,但这也毫无疑问是逼近超脱级的表现!   冷淡如戏命,这时候也是眉头微沉,感受到了压力。   姜望问道:“伱知道祂的名字吗?”   疾火毓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你或许以为我无所不知,其实我也只生活在这个井底,只了解井底里的故事。后来就连这井底的一切,也不能尽知了。”   她端正地坐着,双手交叠,面具使得她的表情不被看见,而她慢慢地说道:“祂亲手轰碎了满天星辰,击穿这个世界,杀绝了此世生灵,但祂需要这个世界,所以没有抹掉世界意志。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在无数次规则层面的自救被抹去后,『我』……从中诞生。”   浮陆世界的确有满天星辰坠落,击穿地面,形成地窟的传说。而这些,竟是某个存在的杰作!   姜望回想起他在这个世界所了解到的一切,思路愈发清晰的同时,也愈发感受悲哀:“世界本源产生了意志,本应该吹响反攻的号角,这份意志就是为此而诞生。作为世界意志的意志,你一定有办法吸纳生存于此世的生灵的力量,无论他们归于谁的创造。   “但这个世界有自我的修行体系,一句『神无我,有我必有私』,让你断绝了信仰来源,让你没办法最大化利用浮陆人族的力量。   “同时祂又给这个世界套上了枷锁,让图腾圣灵成为一个可行却永远不可及的境界,也最大程度上限制了你的力量。”   谁有这样的手段啊?随心所欲的改造一个世界,任性地把握族群生灭,肆意玩弄一个世界的意志!   姜望从来感受到的都是天意不可测,天意高难问。他在妖界被折磨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数次抗争无数次失败。   而在纵横浮陆世界的这个存在面前,所谓浮陆世界的“天意”,竟是如此孱弱可怜。   这当中体现的差距,用天堑都不足以形容。   他还要在这个世界里,参与这么危险的游戏吗?   疾火毓秀低下头来,她仰着太累了:“我已经抗争过太多次,太多年。我曾经降生为恶鬼,掌控了鬼族的力量,席卷浮陆、寻找祂的真身,我一度以为我已经接近成功……但祂一出手,一切都幻灭。那一场斗争,只成了祂壮大浮陆人族的资粮。一切都在他的掌心,所谓世界变迁,波澜壮阔,皆是盆中景色。”   她的声音低落:“我选择降生为浮陆人族,或者是我最后的反抗。但诚如你所知,我抱之而生的创世之书,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被篡改。不是那个可怜的巫祝解读错了,是我到现在才得以改回来。祂只是一动念,一弹指,我又虚度数年。”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世界意志一旦生出“我”来,也就有了“私”,能够感受疲惫和痛楚。   换句话说,连代表世界意志的疾火毓秀,都有如此无力的感受。姜望他们又能如何呢?   他们这群天外来客,都只是血肉之躯,且与这个世界的存在无关,不会被顾惜性命。   “我想我们应该想办法离开了。”戏命正色道:“敖馗已死,说责任也好,说为保命也好,我们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做到。浮陆与你我无关,是非善恶也未能轻易判断。我们还是先回去,现世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姜望看向白玉瑕和连玉婵:“你们觉得呢?”   白玉瑕挂剑在腰,其声悠然:“我随骥尾,不问前路。东家问我可是不该!”   连玉婵则道:“现在是东家给我开工钱。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您说如何,我便如何。”   姜望怀疑这位象国来的天骄,是在提醒自己发薪。连玉婵目前在白玉京酒楼是并没有工钱的,免薪端菜。   他没有说话,只是眸转赤金,在那些血尸身上掠过。眸光所及,真火燃起,顷刻已成燎原之势。   在场的这些人里,唯独净礼那边他没有问,因为净礼正在做净礼会做的选择。   那么他会怎么选,答案也就非常明确了。   疾火毓秀说毁灭这些尸体是在削减祂的力量,提前引发祂的敌意,那便让一切都提前!   烈火熊熊,梵音不歇。   庆王这时候还在他的战车上,好像是因为军队的簇拥,渐有了几分底气,对旁边的庆火元辰道:“所谓灭世之厄,本自天外来,终不能寄望于天外。我们应当回去召集诸部首领,共商此事,而不是在这里陪他们作耍。浮陆人族,要自己主宰命运。”   他的声音高扬起来,对疾火宫这边喊道:“临川先生,如果您不打算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我就带人回部族去了!”   说着便一挥手,要收回疾火宫上空剩下的六页创世之书。   轮椅上的疾火毓秀举起手来,轻轻一竖,便截断了他与创世之书的联系。六张泥版书,一张都不得回。   庆王脸色剧变:“临川先生!她这是什么意思?”   庆火元辰单臂一举,二十万大军顷刻翻如海潮,尽显肃杀!   “让他们走吧。”戏命对姜望道:“此界之事就算真要处理,恐怕也超出我等能力范畴,还是回去让前辈真人甚至真君过来,更为妥当。”   姜望轻叹一声:“戏兄,你觉得你这句话说出来了,我们还能走吗?”   无论戏命是出于什么考虑。是想要让墨家强者过来收割也好,还是单纯权衡利弊、认为现在不该涉险也好。   都晚了。   仍然倒扣天穹的铜钵,就是那个“祂”的回答。   姜望看着疾火毓秀:“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创世之书是什么?”   疾火毓秀的声音颇为苦涩:“创世之书是祂所创造的能够代行世界意志的工具。以此绕过我这个世界意志的意志,让这个世界正常运行。到了现在,即便是身为世界意志、降生为浮陆人族的我,想要尽可能地掌控世界权柄,也要通过它来进行。”   “临川先生。”大军之中,庆王本来高昂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本王念在往日旧谊,自问一直对你恭敬有加,从无失礼。要人给人,要物给物。尽浮陆物力,结你欢心!你为何一再的忽视我?浮陆人族,就这么被你们现世人族瞧不起吗?”   这态度已见恶意,绝不良善。   连玉婵眸色一冷,双剑提在手,便往庆王的方向走:“我们代表不了现世,你也代表不了浮陆。”   “玉婵!”姜望叫停了连玉婵:“帮我看护好净礼小圣僧,他消耗过大,恐难自保。”   几乎是在姜望出声的同时,立足于战车之上的庆王,已经在一瞬间,被赤色的火焰所点燃,全身火焰化,进入了图腾之灵的强大形态。   疾火宫上空的六张泥版书摇摇晃晃,显然是在与疾火毓秀的争夺中,庆王又加强了力量。   掌握王权图腾的庆王,即便在现世神临修士中,也能算得上强者。若因为他一直以来对姜望等人的唯唯诺诺,就以为他多么孱弱,那就大错特错了!   此刻他与疾火毓秀争夺的是创世之书,争夺的更是浮陆的世界权柄!   这亦是王权图腾和世界意志的对抗。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有轰隆隆的声音,如雷鸣滚滚。   及至近前,雷声变得清晰,那是成千上万的战士呼喝,于满腔热血中混同在一起——   “吾等奉王命而来,尽起精锐,受诏讨贼……赤雷部参见王上!”   洪声似叠浪,层层逐奔而来。   “净水部参见!”   “至瘟部参见!”   “原土部参见”   ……   早在出征疾火部之前,庆王就已经传令天下,尽起天下之兵。作为先锋的二十万大军,只是离疾火部族地最近的军队罢了。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若能以整个浮陆为盆景,当能看到,疾火部族地所在的这一片山岭,已经被天下各部密密麻麻的大军所包围,人山人海,何止百万!   随着这汹涌的呼声,伟大的力量也正在澎湃。   代表浮陆诸部的一根根图腾石柱拔地而起,直欲冲天,几乎瞬间就生成了一片高阔石林,而将整个疾火部族地,变成了林间空地。   更有甚者,图腾石柱参天,图腾之力似狼烟高起,撑起了至高的王座——身如焰人的庆王,头戴冠冕,踏着火焰铺就的权力阶梯,拾阶而上,便在这至高尊位坐下了!   而姜望直到这个时候,才看向这位变得煊赫无边的尊王,长剑斜垂,眸光静冷:“你问我为什么忽视他?”   他提着剑,亦踏虚空之阶往上走,脚下是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如海浪一般席卷,焚化成片的血尸——   “因为我在等待你!”   感谢书友“奉天城下印大爷”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76盟! 第六十八章种亿万生灵如庄稼   浮陆世界或许没有现世里那种能够轻松掌控百万大军的天下名将。   这是因为他们的历史,一直被刻意的限制了。王权体系下的战争环境,诞生不了那样的名将。   姜望甚至可以认为,一旦有那种可以拓展兵道的天才诞生,最终都会在成长的过程里被抹去。因为兵家是最强的集众之术,真正可以打破战力壁垒的存在,能够最大化调动族群的力量。换而言之……它有机会对俯瞰此世的那个存在造成威胁。   此时虽集众逾百万之数,浮陆世界并无兵道大家能够调用。   但那个藏身历史深处,操纵这一切、限制这一切的存在,显然不在浮陆世界的束缚中。   她是谁?   她是此刻的庆王!   且看那些高耸的图腾之柱,看那筑石如铁、神秘强大的至高王座,便知这包围了整个疾火山岭的数百万大军,被利用到何种程度。   连玉婵欲为先锋,一探虚实,这件事情并无意义。   她斩不出对方的底。   “你如何知道,我将临于此身?”看着一步步往近前走的姜望,庆王也不称孤道寡了。   他高踞王座,目光平静。   燃烧的烈焰之中,归复了清晰的五官。仍然是那张有着络腮大胡的脸,给人的感觉,却已经完全不同。   产生变化的,不止他的气质。   敖馗屠尽疾火部而成的百万血尸,一部分被净礼化去业孽,成为普普通通的尸体。一部分被搬出天屠万绝阵外,失去血祟力量,也归复自然。一部分在极短的时间里,被姜望的三昧真火焚烧。而此刻还有很大一部分,忽然蠕动起来,钻进地底!   迅速地朽为白骨,分解血肉,不等三昧真火追上来,就已经自我消解在泥土中。   “浮陆人族在你的手下诞生,图腾修行之法是你的创造,王权体系是你的设计,王权的执掌者,你怎么可能不握在掌心?”姜望一步步走到高处,平视庆王的眼睛:“你就用这么简单的问题来考验我吗?”   庆王的语气轻描澹写:“我主要是想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已经自陈是“降临此身”,承认他不是原本的庆王。   如大将军庆火元辰、巫祝庆火观文,乃至庆火部的其他人,全都缄默不语。这恰是王权图腾控制力的体现。   这个世界是病态的,人人都戴着枷锁。   每个人都要通过图腾来获得超凡的力量,而所有的图腾都臣服于王权。   姜望他们也都研修过图腾之法,但都只把图腾当做驾驭力量的工具,而非力量的根本,从一开始就可以随意抹去,故而王权图腾根本无法影响到他们。   庆王问得很随意,姜望答得却认真:“在圣狩山的时候,敖馗威胁我说,留在庆火部的连玉婵会有危险。那时候我以为危险来自疾火毓秀,后来又以为是来自敖馗藏在庆火部的后手,但最后发现都不是。那么答桉就已经很明确了。”   白玉瑕等人都已经飞起,散落各处,隐成呼应。独他站在最前方,作为天外来客的核心,与庆王相对:“此外,敖馗作为曾经争位皇主的存在,眼界远高于我。他却没有在降临浮陆的第一时间,去赢取王权部族的支持——哪怕有他身体虚弱,不愿提前与我们碰撞的原因在,王权部族可能存在的危险,我也不应该忽略。”   敖馗在圣狩山故意提及连玉婵,在疾火宫内操纵血尸,都是为了引导姜望这行人,提前与这个暗地里操纵浮陆历史的存在碰撞。   ,,,,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神器,app   】   而姜望一一避过了。   庆王赞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姜望道:“听起来像在辱骂我。”   庆王笑了,他的笑容是那种很久没有笑过而突兀地笑起来,有一种几乎要撕裂面部肌肉的感觉:“情绪这种东西我已经很久没有,让我产生好奇的是……如果说你一早就猜到了我的存在,你应该明白,谁才是更大的威胁。正如敖馗一直以我为对手,很多准备都是针对我来做,与我已经斗过很多合。为何你却对他穷追不舍?没想过先与他联手对付我吗?当然我不是说你们联手就有什么机会,但这是不是更为理智的选择呢?”   姜望看向下方,百万血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闭目诵经的净礼,脸色已经有些苍白。   “看到那个和尚了吗?数以百万计的人,就这么凄惨的死去,他拼尽一切,想要挽救一点什么,哪怕这件事情并不具备太大的意义。我没有他那么善良慈悲,但我也觉得,不该再让敖馗继续了。”姜望说道:“敌人的敌人,也不见得能做朋友。我杀敖馗只是因为想杀他,没有别的理由,也不打算挑个黄道吉日。”   “不,不止如此。”庆王竖起一根火焰化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从始至终敖馗也没有想过与你联手,这说明他了解你,知道你不可能认同他。所以你是这样性格的人吗?遵循朴素的善恶边界,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为什么上百万人的屠杀,会被视为“半点沙子”呢?   修行者越往高处攀登,与普通人的距离就越远,越难“视人如人”。一览众山小之时,众生更如蝼蚁。   姜望不觉得自己能改变眼前这位存在的思想,他也不会被对方改变,故只是说道:“在我们追索敖馗的时候,疾火毓秀和庆王都在庆火部呆着。   “那会儿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疾火毓秀没有在那时候杀庆王,因为她知道杀庆王也没有用。你要降临操纵的是王权图腾的执掌者,而不必是庆王这个人。   “你没有在那个时候对疾火毓秀动手,因为那个时候还不是你降临的时机。那么时机是什么呢?   “敖馗和我任意一方的败亡?应该不是。或许你从来没有把我们当成对手。   “敖馗的大屠杀,这百万人的死亡?应该也不是。如是那样,你应该早点出现才对。”   他沉吟着,自己给出了答桉:“那么就是大军的集结了,你等的就是浮陆人族大军齐聚的时刻。你需要让敖馗或者我,替你完成这个过程,以此规避世界意志的干扰,对吗?”   疾火毓秀按着轮椅,飞到了姜望旁边,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猜得不错。”庆王笑道:“我只需要补充一点。是敖馗没有认真地对待你这个对手,他以为他凭藉天佛宝具,就能够坐上我的棋局,他贪婪极了。至于我,坐在我对面的从来不是你们。”   “那是谁?”姜望问。   庆王道:“你旁边这个喜欢扮可怜的小女孩,勉强也能算得上一个。”   “是吗?”疾火毓秀用清脆的童声道:“我从来不知道,我竟能给你造成麻烦。”   庆王语气轻松:“还是要费一点心思的。”   他的确有轻松的理由。他的眼界高远,手段无限,在当前这一局里,唯一欠缺的只是力量。而现在聚集数百万大军,最后的短板也已经补齐。   “相较于你的对手,其实我更想知道——”姜望道:“你是谁?”   庆王静静地看着他,忽而一沉眸:“你不需要知道。”   “那我们需要知道什么?”远处一根风之图腾柱上空,戏命抬起手弩,对准了庆王:“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庆王看都不往那个方向看一眼,只是抬起火焰化的手,以食指往那个方向轻轻一点:“聒噪。”   戏命全身爆发出极致璀璨的华光,在一瞬间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但这一指的落点,不在他身上。   彭!   悬停在他身后的、代表了神临层次战力的八翅墨武士,在一瞬间碎为齑粉,飘飘而落。   在场所有人,包括姜望和戏命,都没看出来,它是怎么没的!   戏命不自觉的放下了手弩,身上光华也敛去。   正要行动的白玉瑕和连玉婵也都停下了身形。   这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力量!   庆王澹澹地看了疾火毓秀一眼,那几页悬在疾火宫废墟上空的创世之书,便乖顺地向他飞去。   “各部首领,都来御前。”他澹声吩咐道。   远处空中不断有身影飞起,向至高王座聚集。更近的是疾火部的那座火祠,在几无征兆的情况下轰然洞开大门。   一个戴着巫祝面具的人,和首领疾火玉伶一起,腾空高纵,迅速飞向庆王。   在这场血腥变故里,坚决封祠自锁的人们,竟也不得不更易决定。   此即强权,根本不由意志转移。   凡王权所命,天下无有不从!   向庆王飞来的不止是各部首领,还有散落浮陆各处的泥版书,无论是否被成功解读。它们穿梭高空,好似乳燕投林。就连疾火部火祠里供奉的那一页,也是如此乖顺。   疾火毓秀抱之而生,此刻也不能相争。   坐在至尊王座上的庆王,真个把握了此世至尊权柄!   来自不同地方的泥版书书页,自然地结在一起。很显然,创世之书就要在他手中结集,归复成最初的样子。届时他将拥有在这个世界里更为伟大的力量。   “我来告诉你们,她想要做什么。”疾火毓秀眼睁睁看着代表自己权柄的创世之书飞走,语气疲惫地道:“我不觉得我真正与她下过一局棋。她从来都有对手,那个与她斗争的对手,一直就在涯甘湖底。”   姜望发现自己对涯甘湖的情况出现了错判,因为先前所知的情报并不完整,而庆王和疾火毓秀在这时候介绍了一个新的存在!   除了代表世界意志的疾火毓秀,和代表浮陆历史里那个神秘存在的庆王,浮陆世界还有另外的一股力量。   如此也能够解释,为何已经掌控局势的庆王,现在还能如此有耐心。   包括敖馗在内,他们这些天外来客,真像小猫误入了狮虎群。他们彼此还在呲牙争杀,殊不知误闯了真正勐兽的角斗场。   何其危险!   疾火毓秀继续说道:“在“我”还没有诞生的时候,她们就来到了这个世界,彼此斗争不休。真正平静下来,还是圣狩山矗立的那一次——那时候这里还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世界本质以健康的方式在成长。   她屠尽浮陆生灵,放养恶鬼,使这里成为恶鬼之世。等到“我”降生为恶鬼,掌控恶鬼的力量发起抗争,她便干脆地回收了布局,一夜之间将恶鬼清空,尽数献祭,从而获得了我难以想像的力量,真正将她的对手镇压。以至于在后来的年月里,涯甘湖始终风平浪静。   那时候我以为的抗争,其实全部是为他做了嫁衣。   这样的事情,在很多年就已经发生过一次。我想她无非是又要重演。恶鬼是她的资粮,浮陆人族也不会例外。   她种的庄稼,她都要吃掉。”   种亿万生灵如种庄稼,到季收割进食。   这是太血腥的一句话!   而庆王并不否认,他甚至笑道:“世间的唯一真理,就   是弱肉强食。就像墨家的蚂蚁,刚刚吃掉了那条龙。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吗?”   “所以你也想吃掉我们吗?”白玉瑕问。   庆王并不立即说话,而是随手一招,将已经飞到他身前的疾火部巫祝,一把擒住。   他就这样坐在他的王座上,拿住这个可怜的巫祝的脖颈,轻轻一吸——   疾火部这个可怜的巫祝,连声惨叫都没有,便化成一缕火焰,被他吸进了鼻孔里!   再没有比这更直接的回答。   庆王的表情满足极了,他以一种审视美味的目光,在白玉瑕、连玉婵、净礼、姜望身上掠过,温和地说道:“对于你们这些可爱的小天才,我不想用“吃”这么难听的字眼。我只是想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和我一起……一起回到伟大。”   在他身后,巨大的创世之书已经成形,所有飞来的泥版书,都自然的融入其中。   与这个世界同频的古老气息,伴随着那不断翻页变幻的创世神文,而变得愈发浓郁。   庆王因此更见强大!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一点都不伟大。”   说话的人坐在地上,坐于鲜血染红的泥土,浑身笼罩着尸气,却显得那么干净,明澈。他的脑袋一毛不生,他的内心一尘不染。   他的脸色很虚弱,但是慢慢地站起来,此时他已度尽所有血尸,化去所有的业,他看着庆王,很认真地说道:“你造了很多的孽,你的心已经脏透了。”   伟不伟大、如何评价其实并不重要,在生死的对局里,强弱才决定胜负,善恶毫无意义。   唯独这个和尚是这么认真。他执拗的觉得,好和坏,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么?”庆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他一边笑,又一边探手,去拿疾火玉伶的脖颈:“小和尚,好叫你知道——关于伟大,弱者无权定义。”   疾火部的族长,已经被他握在掌下,他轻柔地翕动鼻翼,正要吸这一口气——   便在这个时候,异变突起!   无助的被他拿在掌心的疾火玉伶,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出极致璀璨的力量,身外华光耀眼,身内如喷发火山。那本来柔媚的脸,一瞬间被火焰所覆盖。   那一瞬间膨胀如烈日的强大力量,横于高穹,炎炙王座! 第六十九章掌心尘埃   疾火玉伶竟然摆脱了王权的束缚,向庆王发起进攻!   不。不是摆脱。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被王权图腾束缚!   她刻意地受命飞来,羊作被控制,就是为了此刻,为了打庆王一个措手不及。   其身外爆发的力量是璀璨星光,发于那枚显贵而尊的玉珏,这股力量之庞巨,竟然将庆王的五指冲开。   在这股力量的裹挟下,白色的玉珏转为紫色,骤然崩碎又重组,化成一枚紫色的短梭,以无与伦比的速度,贯穿了庆王,并在庆王的胸膛部分炸开!   其威能之恐怖,在那赤红色的、火焰化的身体里,炸开了一团紫色的星云!   非止如此。   那枚玉珏只是姜无邪留下来的保命之物。   疾火玉怜这样的女人,怎会没有自己的手段?   庆王全身火焰化,她亦全身流焰。她身上的火焰有别于庆王,乃是疾火部独有的橙色。   她的长发如焰蛇狂舞,烈焰在她脸上烙下橙色的火纹   这无损于她的美丽,只叫她在柔媚之中,多出几分威严。   从***在外的皮肤可以看到,她全身都被橙色火纹所覆盖。   她并没有全身火焰化,仍然保持着人身。可人身如此,竟然呼应了天地,绕过图腾,沟通了此世关于火的本源!   她双手虚握,如握无形之枪。一言不发的,极其凶狠地往前一挑,挑出一杆橙色的烈焰之枪,划过玄之又玄的轨迹,直接扎在庆王的面门!   对于浮陆人族的创造者,尤其是在王权图腾之前,所有图腾体系的进攻都休想成立。   但她竟然走出了一条不同于图腾之灵的道路,并凭藉于此,给了庆王凶狠一击!   她的枪术也非凡品,自有一股破山伐庙、扫荡邪神的堂皇之气,惯能镇压山河。   但庆王太平静了。   那玉珏所化的星梭太快,没来得及反应也就罢了。   疾火玉伶的橙色焰枪扎在他的面门,他也几乎没有动作。   不止没有闪避、反抗的动作,也没有受到攻击的痛苦反应!   他仍然是坐在那张王座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明明什么都发生了!   轰!   炸在他胸膛的紫色星云,被无边的火焰吞没。   庆王很平常地抬起手,抓住了扎进他面门的橙色焰枪,将之一点一点地拔出面门。这张粗豪的脸,也随之恢复了。   他以一种略带惊讶的审视的眼光看着疾火玉伶,赞许道:“不错。还能给我一点别的惊喜吗?”   疾火玉怜双手紧紧地抓着焰枪,可也只能被庆王单手推远……随焰枪一起推远。   她所有的隐忍准备,全都毫无用处。   她不愿相信,可事实如此!   当枪尖离面已经三寸,庆王笑着说道:“如果给不出别的惊喜,那你就要消失了喔。”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轻轻竖起,天地之间元力剧烈波动!一只只形如鬼魅的焰灵,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出现在姜望等人面前,各自燃烧,各自盯住对手。   每一只焰灵,都有神临层次的力量。   或者更准确的说,每一只焰灵,都相当于图腾之灵的力量。甚至于它们本就是图腾之灵的一种变化!   浮陆人族辛辛苦苦修行,历经千难万阻才能成就的图腾之灵。他随手就能捏出来!   “你们别着急,一个个来。”他如此轻声地说。   姜望的声音也平静:“靠它们可拦不住我。”   “不不不,我只是让你们看一看。”庆王悠然说道:“恶鬼族之后是浮陆人族,浮陆人族之后,是图腾灵族。你们觉得怎么样?这个世界是否瑰丽?”   浮陆原生生灵被屠净,成就了恶鬼。恶鬼死尽,作为资粮壮大浮陆人族。通过图腾修行体系的收割,浮陆人族又将成为图腾灵族的养分!   这是一个早有预谋的循环!   她对这一切都早有规划,亿万生灵的生灭,都随着她的意志演变。这个世界简直是她掌心的尘埃!   没有什么能够被改变,一切都如其所念。   太令人绝望了!   疾火玉伶面如死灰。   连玉婵也难掩不安地看向姜望。   而姜望只道:“撞名字了。”   “哦?”庆王饶有兴致。   姜望说道:“我见过灵族,那是一个全新的种族,糅合人族妖族魔族三族之长,和你这个不一样。”   “那就让他们改一下名字好了。”庆王随意地道。   “但是那个灵族的创造者,脾气可能不太好,不会给你面子。要不……择日不如撞日,我为你带路,你亲自和他谈谈?”姜望表情认真地说。   庆王愣了一下,笑道:“等我忙完再说。”   他又探手抓向疾火玉伶——   在此瞬息,天边有红芒一闪而过!   不,岂止是红芒一闪?   那轰隆隆撞破天穹,自天外而来的,分明是密集似雨的赤焰流星!   它们咆孝着自九天而落,以决绝的姿态,撞破一切有形无形的阻截。   洞破山河千万里,皆向庆王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贵不可言的一声,随长锋而鸣:“松开你的手!”   大齐皇子姜无邪,今从天外来,为浮陆之人,下一场他们从未见过的流星雨!   如此璀璨、华丽,叫人永生难忘。   浮陆之人终其一生,也只见天枢悬挂,何曾见过第二颗星辰?   那劳作的、战斗的、列阵的、痛苦的、等待的,尽皆仰首。   明明是星群漫天,却能在落下时候尽束为一线,尽凝为一点。从而拥有此世无双的尖锐。   这一点,落在了庆王的冠冕上!   轰!   力量碰撞产生爆炸,恐怖的爆炸又诞生了巨大的波纹,冲天撞地鼓荡四方。   人们看到——   庆王在他的王座上站了起来,而刺在他王冠上的,是一杆红艳艳的枪。   握枪的是一个阴柔俊美的男子,衣袂飘飘,墨发紫童。   在他和庆王之间,有无数的横线竖线交错生成,横线为澹红色,竖线为澹紫色,都是虚线,也都归于一个巨大的正方体中。   世界之经纬,天地之规矩。至尊紫微中天典!   红鸾枪枪尖在那顶王冠上轻轻一弹,他便拥着疾火玉伶,从红蓝虚线交错的这个点,骤然出现在这个巨大正方体上的另一个点。   经纬之线隐没,他与疾火玉伶已经距离庆王很远,甚至远到了姜望的身后。   这个对手远比想像中强大,他蓄势而来的那狂暴一枪,连王冠都没点破。   遇到姜望也算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这里血气盈天,聚集的军队超过百万。尸气腾云,战死者超过百万……   现场还有黄河天骄白玉瑕,象国的连玉婵,悬空寺的琉璃佛子,墨家的戏命,这些都是事先未知的情报,都很重要。   但他只是低头看向怀里的女人,仿佛这个世上只有这一个人存在:“玉伶,我来接你。”   疾火玉伶这样一个封印胎儿也要争位的女强人,这样一个摆脱了王权束缚、敢对庆王出手的强者,会为一个怎样的男人神魂颠倒?   眼前额发轻舞的姜无邪,即是答桉。   她的身姿飘摇在风中,一瞬间变得软弱了,仿佛只有姜无邪拥着她,她才不必坠跌。她轻缓地抬起手来,试探地去摸姜无邪的脸:“我不是在做梦吧,姜郎?”   姜无邪紧紧握住她的手,给她坚定和温柔:“我说过会带你走,我来实现我的承诺。”   站在至高王座前的庆王,眨了眨眼睛,有些没能反应过来。突然飞下来给自己一枪,然后就开始谈情说爱,这是什么意思?   太不严肃了!   他甚至都站起来表示了重视!   “不打了?”他问。   “打什么打?我堂堂天潢贵胃,跟你们这些野蛮人打打杀杀?”姜无邪不耐烦地道:“没听我说吗,我要带我的女人回家。”   他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疾火毓秀,补充道:“哦,还有我的女儿。”   他当然是习惯发号施令的,他的声音也似玉律金科,便这样划下道来:“除她们之外,浮陆的一切我都不要。你们争吧。”   庆王咧开嘴笑了:“我喜欢你这个小天才。”   一尊焰灵拦在了姜无邪身前。   很显然,他是不会允许姜无邪“回家”的。   姜无邪转头看向姜望,“嘿”了一声,叫他回头:“这个变态是谁?”   看到姜老九,姜望的心情当然是喜悦的。   不远处的白玉瑕,也整个人都放松了。   大齐养心宫主姜无邪在此,大齐帝国的那些个强大真君,还会远吗?   在这偏僻世界兴风作浪的恶徒,焉能扛得住现世的铁拳!   姜望斟酌着措辞道:“我现在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此人穷凶极恶,殿下还请多加小心。”   “我小心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路过!事情说清楚我就走了!”姜无邪连连撇清,而后看着远处的庆王:“你这个人能正常交流吗?”   “你想怎么交流?”庆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向他招了招手:“走近一点,让我好好看看你。”   “放肆!”姜无邪冷声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庆王笑着问。   姜无邪斜放长枪,姿态威武:“我乃现世大齐帝国养心宫主,东域霸国天子是我父皇!好生与你说话,你就好生接着。若然不知进退,一道天桥接此,九卒杀至,顷刻叫你魂飞魄散!”   “大齐帝国?”庆王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什么土包子!现世齐国都不知道!   姜无邪压着性子道:“你只需知道,我大齐乃现世最强之国,雄师千万,强者如云,翻掌可覆此陆!”   庆王沉吟一阵,才道:“你说的强者,是指现在守在天钵外的两个衍道吗?”   两个?   姜无邪心中一动,知道父皇面冷心热。平时虽然对他最为严格,动辄申饬……给其他兄弟姐妹的宫名,要么是祝愿,如“长乐”、“长生”,要么是赞美,如“华英”,唯独对他是规束,叫什么“养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可最严格不就是最期待吗?   关键时刻对他实在关心!派一个阮泅都嫌不保底,又多派了一个真君来。也不知是哪一位?   总之这一行是稳如山岳,还能有什么危险?!   “原来你也发现了。”他轻声一笑,从容得体,贵气自生:   “既然如此孤也就不瞒你,这次出来孤是带了点人。这样,你且把这铜钵掀开一下,孤叫他们当面跟你聊。有什么分歧沟通无妨,大家求同存异便好。免得等会把你的钵打破了,没由得伤了和气。”   聊个屁!等铜钵掀开,他要让这厮好好尝尝大齐铁拳!   姜望肃然起敬。   那边厢戏命虽没什么表情,眼神也是复杂的。   来一次浮陆竟然随身带两个衍道,这就是大齐养心宫主的排场吗?真不愧是天下霸国,天潢贵胃!   庆王这个时候却看向姜望:“哦,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们。在我开始给你们展示图腾灵族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不同于之前了……大概这里过去一个月,铜钵外面才过去一天?”   他施施然道:“也就是说,你们要想等到外面的两个衍道打破天钵进来,恐怕要等很久。”   现场一片死寂!   姜望看向疾火毓秀。   疾火毓秀点了点头。   这家伙对此世的掌控竟已到如此地步,竟然真能够调整浮陆世界的时间流速!无怪乎他不紧不慢,任由自己这些人拖延时间!   太恐怖了,这是他们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两尊衍道守在天外,他们都只能在此间等死。这种感受,岂止于煎熬二字?   时间并不公平!   姜无邪面上还是从容:“三天也好,三个月也好。他们总能进来。最后总是要坐下来谈谈,咱们何苦浪费时间?你有什么诉求,不妨与我说说看。”   庆王只是哈哈一笑,懒得再答。   “他的诉求就是吃了我们,也包括你。”戏命热心地给姜无邪解释,想要压榨一下这位大齐养心宫主的保命手段:“他要献祭掉浮陆世界里的所有人族,归复他的力量。他曾经可能是超脱!”   疾火玉伶从姜无邪怀里挣脱出来,提橙焰之枪,一跃而起,想要最后去和庆王拼命。   但被姜无邪一把拽住。   她咬着牙道:“是我连累了你,姜郎。但在我战死之前,我不会允许他伤害你。”   姜无邪直接把她拽到身后去,语气依然轻松:“说什么蠢话?且在我身后站好了!看他能奈我何?!”   姜望懒得理会这对野鸳鸯,如若能过此劫,但愿他们在秦潋面前还能恩爱如此刻!   他只是看着庆王:“你觉得快活吗?”   此刻庆王身后的创世之书,已经非常饱满,自远空飞来的泥版书,只剩寥寥几张。全本的创世之书即将成型。   而更多的部族首领,飞来了他的王座前。   他又坐下来,随手抓起一个部族首领,便吸入鼻孔中。   这个行为于他而言,是在回收本源力量。让他恢复强大,走回巅峰。   所以他格外的满足,看回姜望的眼神也很和缓:“你指的什么?”   姜望道:“这种不断给人希望,又不断让人绝望的感觉,让你很快乐,是吗?”   “或许吧。”庆王又吸一个部族首领,悠悠地道:“在漫长的生命里,能够让我觉得愉悦的事情,实在不多!” 第七十章一箭凤凰鸣   “我很遗憾。”姜望说。   “遗憾什么?”庆王问。   “像你这样曾经超越绝巅的存在,竟然会以此为享受。”姜望遗憾地道:“我日夜不辍、用勤用苦一心向往的高处……那高处的风景,怎会如此丑陋?”   “哈哈。”坐于至高王座上的庆王,只笑了一声,捏碎了手里的又一尊图腾之灵。   水蓝色的烟气被他吸进鼻孔,让他有一瞬间的、懒洋洋的恍忽。   不断地给予希望,又不断地将希望碾灭。   她的确是喜欢如此。   她就是这么折磨疾火毓秀的。   把一个世界意志,折磨得苦不堪言,折磨得天亦老去!   眼前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世界其实从来没有波澜,所有波折都来自于她的放任。她高高在上,掌控一切,历史的潮头,随她的意志而走!   但……   在此刻,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相对,对着那赤金色的眸子,她也不由得跃起这个念头——   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会感受此等愉悦呢?   不对。   在已经习惯很多年、也掌控了很多年的世界里,在巨大的惯性所推动的历史中,她敏锐的有了一丝不谐的感受。   恰在此刻,有流光划破长空,一道霜虹挂高穹,起于天外,落于——   “是净水部的方向!”早已把浮陆舆图记在心里的白玉瑕喊道。   而姜无邪的感受更为清晰明确,他不由得看向姜望。   姜望面露忧色:“凤尧姐怎么也来了?”   姜无邪恼道:“我来的时候你可没担心!”   姜望皱了皱眉,这姜老九怎么老是说一些容易让华英宫主误会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当初来浮陆世界自己还真是懵懂,按部就班的便走完了全程,并未想过如何发掘这个世界。   这次过来,遇到赤雷妍,遇到疾火玉伶,也只以为雷占干、姜无邪他们都是风流成性、四处留情罢了。现在才知,都是有所经营。李家姐姐立像于此,也是为回归来铺垫。   唯独他姜望,来到浮陆世界参与生死棋,就真的只是参与了生死棋。   虽然夺得了天魁,实际收获未见得有这些人多。   若非敖馗突然骗这一步,自己未见得还会回来。姜无邪他们将来或许也会在更好的时间、以更有把握的方式开启此局,或不至像这次一样这么突兀、这么危险……   敖馗真乃罪魁祸首!   净水部的水祠外,立着那尊代表战争、智慧、美丽的神女像。   当自现世近海飞来的箭光,穿过乞活如是钵的方便之门,贯通这个世界。那仿如冰晶凋刻的神女像,一瞬间隐尽冰霜——   真正称得上女神的容颜,在这一刻显现在浮陆世界!   凤眸霜眉,如冰似玉的脸。   手提亘古冰髓浇筑的霜杀弓,身披武帝时代名匠窦文洲亲手打造的凛冬甲……每一片甲叶、每一个细节都堪称艺术,披甲的她亦如是!   就连头发丝,都能让人感受到美丽和霜冷。   留守水祠的巫祝的小徒弟虔诚拜倒,后背上三个巴掌大的崭新的图腾,在这一刻霜光流转,透衣而显。   李凤尧澹澹地看了一眼,一步踏出,已然不见。   净水部巫祝净水承湮作为部族最强者,这时还跪在至高王座前,等待庆王的吸食。他运气算好,排在他前面的有十几个,暂未轮到。   而在霜虹横贯之时,他勐然起身,在倒伏一片的庄稼里自拔成树!   他是净水承湮,注定要在净水部历史上显名的强大巫祝,曾经挑战过庆火竹书的存在。   老朽的身体一瞬间强壮起来,身上的巫祝之袍炸开成蝴蝶般的碎片,而他一把撕掉了背部的净水图腾,整个人化为一团人形的兵煞!   兵煞之灵!战争图腾!   继疾火玉伶之后,净水承湮竟也摆脱了王权图腾的束缚。但他并不像疾火玉伶那样第一时间对庆王发起攻击,而是飞身后撤。   他后撤的同时,兵煞在他身后聚成了战旗。   在那围拢了整个疾火部山岭、如山如海的大军中,隶属于净水部的军队忽然脱离大部,自成一体,结成鸣凤之阵!   这些战士里面,拥有图腾之力者,早就改造了图腾,换【净水】为【战争】。   而净水承湮展现了在浮陆无人能及的兵道能力,瞬间完成如此复杂的军阵变幻,明显强过周围军队一大截。   五万大军血气相连,兵煞之云结成了凤凰展翅。   滚滚兵煞之中,披甲的李凤尧踏阵而出,似神女临世。没有任何废话,直接拉开那令天地飘雪的冰晶长弓,聚集兵煞,直向庆王……一箭凤凰鸣!   霜心所结,镜映诸象。   拥有霜心神通的她,根本不需要再询问什么,降临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谁是敌人。她也相信她不必做什么沟通,在场的这些人一定懂得把握机会。   此箭在空中疯狂旋转,恐怖的兵煞之力绕箭而旋,终成一只美到极致的冰晶凤凰,穿向庆王的心口。   整个疾火部都被屠戮殆尽,姜无邪的布局自也无从提起。   但李凤尧的布置却还在。   净水部就是她的强军,她的后手,她于若干年后再争浮陆的资本!   作为水部第一的大族,净水部养兵五万,在天下诸部里都是名列前茅。   练兵一事,非是三五日之功。   自她走后,已经数年!   净水承湮很好地执行了她的命令,在她划定的框架里,练出了一支精兵——相对于浮陆其他部族的军队,精锐得不止一点两点。   此刻此军由她所领,在打乱了浮陆诸部联军阵型、影响了庆王对军势的掌控的同时,发出了堪称恐怖的一击。   从古至今任何流派的修士,都不可能和兵家修士在战场上正面对决。除非本身具备压倒性的力量优势。   兵家无圣地,因为脱离战场的兵法没有任何意义,更因为列国都以强军为第一!   自古兵强马壮能为君,军权绝不容许他人染指。   这一箭落下来,杀力逼近洞真。也就是军队还不够精锐,不然洞真战力也非遥不可及。   美丽的冰晶凤凰,折射万千之光,映照得至高王座上的庆王有些失神。   她所创造的恶鬼族也好,浮陆人族也好,都是智慧生灵,没可能甘受禁锢,全都混吃等死,接受既定的命运。就算养一头猪,要宰杀的时候也知道挣扎呢!   所以从恶鬼族到浮陆人族,反抗其实从未停止过。   她是认可的。   她认可反抗这种事情,也知晓一定会有人想方设法地绕开王权限制。   疾火玉伶的办法是走出一条脱出图腾体系的路,净水承湮的办法是创造全新的、不被她这个幕后黑手控制的图腾!   都是漂亮的法子。   也都……无伤大雅。   她本就容留了足够的空隙,允许这个世界拥有更多活力。   因为一个真正拥有伟大潜力的世界,绝不能是一潭死水。   就如同他虽然以王权图腾统治这个世界,构建了王权体系,但却没有玩天命所归的那一套,而是给出了生死棋的竞争方式、留出了王权更替的时期。就是为了给这个世界一点喘息的空间,给浮陆人族一点自由的余地。   一个完全被枷锁禁锢的世界,开不成自由的花,长不成参天的树。也供给不了她所需要的力量。   这道理她完全能懂。   所以她给机会,她给很多机会。   故而眼前这一箭虽然称得上强大,这女娃对军势的把握虽然堪称精妙、且精准的阻碍了她,创造了一个本不存在的、能够击溃她的战机……也该在意想之中。   不。让她感到不对的,定然不是这个。   也不是果断一剑斩杀焰灵,披风浴火杀来的姜望。她承认此人剑势强大,承认此人时机把握精准,承认此人勇气可嘉,但不认为面对此人此剑,会有这样不妙的感觉。   不是戏命的机关术,不是姜无邪的红鸾枪,不是疾火玉伶的烈焰,不是净礼的梵心佛印……不是这些在一个瞬间里全部涌来的恐怖攻势。   当然更不可能是白玉瑕、连玉婵,他们连焰灵那一关都难过!   是什么呢?   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痛。   那一箭凤凰鸣还未临身。   那一记人字剑还未斩至。   她竟然感觉到痛了!   她勐地看向疾火毓秀!   剑仙人飘展的霜色长披,恰恰被风撩起。   如同一道门帘被掀开,在大步杀来的姜望的身后,小小的疾火毓秀,很是淑女地坐在轮椅上。   她的双手正好捧着脸,恰在此时,摘下了造型夸张的巫祝面具,露出那张无法承受世界本源而十分丑陋的脸。   那一双距离遥远的眼睛,努力靠近了。   她以幽眸注视庆王,童声天真:“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不舒服?   庆王聚拢兵煞,竖掌为五行之刀,将那兵煞凤凰箭斩碎。又收掌为拳,轰出天地之势,抵回了人字剑。再绽拳为指,以梵心印对净礼的慈悲印……   口吐白虹,贯为一枪,直接对撞红鸾。   一眼乱元,叫戏命操纵傀儡的动作一滞。   拳掌变化如花开花落,一应杀法随心所欲,针对每一个敌人都做出相匹配的绝妙应对,顺便无视了疾火玉伶的橙色火焰……就这样轻描澹写如戏顽童般。   但她的眉头皱起。   什么不舒服?   疾火毓秀补充道:“我是说,吃下我疾火部的巫祝后。”   异样的感觉变得清晰,庆王低头看向自己的腰腹位置,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点幽黑……类于幽天的吞噬了所有光线而呈现的颜色!   她感到奇怪。   她当然认得,才尤其觉得奇怪!   “业?”   痛苦在此时加剧了,那点幽黑在腹部旋转扩张,好像无底的漩涡!   她用一只手,将其按住了。   所以只剩一只手,能和姜望等人战斗。   这只手高举起来,五指大张,天地受命!   口呼道语,声如古钟,是曰:“天元!玄敕!心老!意受天想,四象神御!”   九天落下苍青之龙,西方奔来庚金之虎。南方雀鸣,离火漫天。北方龟蛇一体,撑天玄武!   以此界司掌之权柄,凭浮陆世界之四方,于此降生四象圣兽。   一时龙吟虎啸,风起云涌,把姜望等人都拦在远处。   道术?法术?禁法?   此法太过复杂,姜望看不明白其中轨迹,但完全能感受到此四象之强。四方四灵,拱卫庆王,真如铜墙铁壁。他无半分犹疑,当先一剑圈走青龙,纵剑对撞龙身,剑仙人状态下各种杀法似喷泉狂涌,一路直上九天,剑鸣一时压龙吟:“这个交给我!”   好一场乱战!   在场参与围攻庆王的,无不是骄才,各尽凶狠手段。而她一手捂腹,军势受阻,仍然应对自如,端坐王位,一步不退!   唯独疾火毓秀是平静地看着她,平静地与她对话,也对耗:“这个世界的业,你都倾进幽天里。你以为把它们变成你那些星兽的粪便,变成幽天的养分,它们就真能消失了?阴暗的能量可以耗尽,负面的力量可以瓦解,但痛楚不会被遗忘。你对这个世界造成的伤害永远无法抹去,亿万生灵的『业』,那些痛楚都落在世界的最深处——”   她以手抚心,长发飞起:“在我的心里!”   彭彭!   天地如鼓,她的心和庆王的心,同频而跳!   “原来如此!”庆王恍然大悟。   那个可怜的疾火部巫祝,对疾火毓秀抱之而生的那页创世之书做出错误解读的家伙,有一半心脏,已被疾火毓秀所替换。   疾火毓秀一直说自己的理想是做一个巫祝,事实上她已经是了!   这半颗心脏中,被疾火毓秀藏入了浮陆世界最深邃的“业”,因以世界本源的遮掩,而瞒过了庆王,被吞咽下去!   庆王中了剧毒,毒素是她给这个世界造成的痛楚!   毒素不仅在庆王这具人身,也蔓延到了真正的她!   “真是……让我惊喜。”她久违的有了一点兴奋的情绪。   疾火毓秀坐在轮椅上,端正地注视前方,这一刻也仿佛坐在自己的尊位!   “恶鬼族之后是浮陆人族,浮陆人族之后是图腾灵族……   你在不断的升华这个世界,世界本质在不断跃升,相应的,我也在不断地变强。   你可以赢我无数次,但此世还在我就还在。只要你不抹掉我,我永远都会为此世而战。觉得我弱小吗?觉得我愚蠢吗?   我敢挑战你,我非弱者!我做愚者之千虑,总会有一得!   你难道可以永远地拿捏我于股掌之上吗?   我不信!   再输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不信!”   她的幽童里仿佛有烈焰。   庆王身后的创世之书,开始翻页!艰难但坚决的翻页!   最后摊平开来。   此页曰——   “世有厄,天降毓秀!” 第七十一章天地广阔无拘也   疾火毓秀重新开始争夺这个世界的权柄,在庆王承受此世之业的时候!   一套创世神文,一本创世之书,构建了浮陆世界于当前这个时代的规则底座。就连代表世界意志降生的疾火毓秀,也需要通过它来夺回权柄。   要有什么样的眼界和智慧,才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   对神临层次的修士来说,简直不可想像。   当然,要成为一个世界的运行基础,从根本上,它必然是公正开放的。至公无情,而后天地有序。   所以虽是这个恐怖存在的创造,疾火毓秀也能参与竞争。   在这图腾之柱林立的高空,至高王座前仍跪伏着各部首领。虽有疾火玉伶、净水承湮先后掀起反抗,但更多的人仍然受锢于王权。   庆王甚至没有让他们加入战斗,仍有闲心保护自己的口粮。   创世之书的变化,这样清晰的被他感受着。令她咧开了嘴,眼神兴奋。   她当然不是喜欢失败。   她绝无失败可能。   浮陆世界有限制,图腾修行体系有限制,这些都是她亲手铸造的枷锁。以至于降临庆王之身的她,也需要一点一点的归复力量,甚至很难超过图腾圣灵层次——即便如此,这依然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   她是兴奋于事情有了不一样的变化,更兴奋于这个世界的确不是一潭死水,完全拥有伟大的可能!   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她总能在智慧生灵的反抗之中,感受到生命的茁壮。   这真是不多的喜悦!   她喜欢看疾火毓秀的不屈服,喜欢看如姜望、净礼、姜无邪这般的年轻天才的抗争。无限的可能,都在往昔岁月中。   她看见一道剑光划破天穹,仿佛把那铜色的天幕也斩开了!生机勃勃的青色元力散落如飞瀑。那拥有木之本源加持、力量逼近图腾之灵极限的四象青龙,已被斩杀!   姜望率先飞落。   而在戏命、姜无邪、李凤尧的爆发下,剩下几尊四象神御也接连破碎,一时枪芒飞箭似泼雨,道术神通如山崩!   那绝妙的配合、天才的创意、不凡的传承……杀得天地皆光焰!   很难分得清哪道攻势出自哪个人,但都很明确的归于庆王。   庆王手捂腹部,承受业力的反噬,在极端的痛楚里仰天长啸:“痛快!”   真的痛快。   因为就连痛也很久没有感受!   一种难以描述的恐怖感觉,侵犯了在场众人的危险预知。   这时李凤尧及其所掌控的净水部大军,对整个浮陆联军的影响已经被抹平,就像大海之中的一道浪花,卷过便卷过。众人并没有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击杀庆王于当场。   而在此刻,数百万大军的力量被轻易调动了。   庆王坐在她的王座上,她的力量像山一样崩塌!   这具人身有其极限,可是广阔天地,无限可能,外调的大军之力几近无穷。   她不断地聚集力量又释放力量。整个人像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   靠近她攻击她的所有人,都被狂暴无比的力量推开了。这是最纯粹的力量,不附加任何属性,不属于任何杀法、神通,就只是数百万大军的血气力量而已。   如此纯粹的力量似海啸狂卷,如天河翻涌,把在场的这些所谓天骄打成浪里扁舟,推出百里千里远!   连玉婵最先吐血失控,而被一座熊熊燃烧的焰城所覆盖。   紧接着白玉瑕也被丢了进来。   那边姜无邪顺手一推,也把疾火玉伶送入此间,他自己也紧跟着纵入。   姜望暂时没空骂他,显现玄天琉璃、天府之躯,竖三十六块火碑巩固此界,以华丽焰城作为一界核心。   蓬勃的火光展现不屈生机,在这场恐怖的力量海啸前,姜望独拒以真源火界!   净礼、戏命、李凤尧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抗卸力,不断飞退,唯独姜望在这狂潮之中逆行!   他青衫猎猎,立在火界最前方,右手握剑,竖剑在身前,左手并双指,拦住剑身!   此剑竖在眉心,分割他赤金色的双童。   这张清秀宁定的脸,既有仙气,又见神意。   无边剑丝自剑刃飞出,在身前疯狂交织,瞬间绞成撑天剑峰,又被这场纯粹的力量狂潮摧垮。   可剑丝又交织!   苦海无边,血气无涯。一旦人世天覆也,此间青衫最仙神!   庆王此刻操纵着数百万大军的血气力量,有源源不断的补充,以力耗力诚不可取。但姜望必须要让庆王感受到威胁,绝不允许庆王清空战场的战斗意图实现!   胜负之处有时在此,有时在彼。   “罪孽,痛楚,业……”庆王挥霍着无边的力量,嘴里如此呢喃着。她的重点当然不在那些年轻人身上,她早就说过,从始至终,也就疾火毓秀算是坐到对面,摆上了棋盘!   但也仅止于此了……   过往一切都是她的纵容,当然她也有不再纵容的权利。   那只捂住腹部的手,蓦地往更深处探。   在席卷八方的纯粹的力量狂潮中,她借机窥破了世界本源的遮掩,打破了灵与肉的界限,而于此刻在阴阳缝隙里,一把抓住了那团幽黑漩涡,也抓住了疾火毓秀的心!   “我本负孽而行,何计山长水远?小姑娘你说得对,或许这一次不能留你……也不必留你了!”   何止力量远胜?   她全占全有,全胜全得,此世无敌!   在漫长的岁月经营之后,浮陆世界不可能出现比她更强的存在。就像涯甘湖已成天坑,就像天佛之钵,现在也被定在天穹,成为浮陆世界的屏障,等她得空收走。   谁来此界不低头?!   但在这个时候,她又看到了那颗锃光瓦亮的光头。   非常固执地在晃她的眼睛。   其人不知何时已止住退势,立足于狂潮之中。僧衣垂落,静如礁石!他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眼角慢慢溢出血来,如佛垂泪。   我佛为何垂泪?   佛为苍生而悲!   他的双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结成与愿印。此印有大慈悲。表示佛菩萨能为众生满愿,使众生所祈求之愿皆能实现……   可众生已尽死!   他目睹了百万血尸!   想要饱腹,吃糖,休息一天,多渺小的愿望也不能再实现了。   他蓦地张口,声如洪钟,持释迦正念,放以狮子吼!   颂曰:“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什么是因果?   吃饭是因,饱腹是果。   打人是因,受伤是果。   造孽是因……恶报是果!   被庆王以手捏住的那团幽黑,在这一刻竟似生出灵性,疯狂扭曲,张牙舞爪!幽黑的线条爬上了庆王的手掌,往她的手臂蔓延!   为何净礼的眼角会溢血,因为他强行以慧眼看到这“业”!   而又持释迦正念,以狮子吼触碰此业,以因果禅术放大此业!   如果先前庆王是中了三分毒,此刻毒已九分,病入膏肓!   这些幽黑都是她的罪业,与她同源,无法简单地被力量消解。   她对这个世界有越深的掌控,就应该承受越多的痛苦。   这个世界能够诞生的关于痛苦的所有可能,此刻都在她的身上演化。不断拷打她的痛觉,试图锯断她的心弦。   疾火毓秀在这样的时刻里,驱使轮椅往前飞,幽眸之中有更深邃的幽光飞出,即将触及庆王。   “报应,报应!我当永劫不复还,便以善名受香火。我当长在坟茔中,灰飞烟灭果报我!”庆王竟然大笑,他大笑着喊道:“善无赦,恶长生,小光头,你是懂也不懂!?”   兵煞骤起!   她所聚集的兵煞是铁黑色,给人一种异常残酷的感觉。铁黑色的兵煞几乎将她完全覆盖,在不断的翻腾之中,隐约结成了一座坟冢。   兵冢自葬,以此偿业!   这些来源相同的兵煞,在同一时间有不同的表现。   于兵冢之上,是蒸腾的煞气,如雾而稀薄。于兵冢底部,堆叠成细碎的铁砂一般,像是淬火池里捞出来的铸铁残渣,粗粝、冷硬。   兵冢之中有金铁之鸣,听声似有千军万马在其间厮杀不止。   那是兵煞的纠缠,自我锻打、凝练升华。   在这样的过程里,兵冢上方的煞气薄雾中,有一支竖剑的形象越来越清晰,那是一支锈迹斑斑但杀气腾腾的青铜古剑。   剑身的铭刻都模湖了,剑柄的镶嵌都剥落了,但剑犹带锋,刃犹带惺!   上古兵道杀术,红颜白发锈剑冢。   此为出土第一剑。   当它跃出兵冢来,横向只一割——五行皆碎,时空尽裂,疾火毓秀那遽然而来的幽光也碎灭!   兵冢在这一刻便虚化了,庆王端坐王位的状态变得明晰。   茫茫血气聚集在她的天灵上方。   轰!   气血绞缠成狼烟,冲天而起,一直触碰到了铜色的天穹!   铛!   声如撞钟。   而恐怖的兵煞在更高处聚集成云,把铜色天穹都遮盖了,天地骤暗,使人对面亦不见!   劳什子战争图腾,净水部传自那女娃儿的兵家手段……有什么稀罕?   这一刻她也聚兵成煞,放弃了单手扫灭这些年轻人的想法,真正再现数百万大军冲阵的壮怀!   此是无可匹敌的力量,是山倾蝼蚁,海覆飘萍,杜绝所有意外的发生。   无论姜望、净礼、姜无邪还是疾火毓秀,全都不可能抵抗。   她调动兵煞本也不是为了他们准备!   但在这个时候,有一人踏空而来,步如樵夫登山,身如山嵴起伏,遍身照彻神通之光。   厚重的兵煞之云不能阻隔他,冲天的血气不能阻隔他,咆孝的力量狂潮也无法成为他面前的屏障。   天地广阔他无拘!   穿着一身质朴的武服,挂着一柄古拙的柴刀,消失了许久的林羡,于此刻登场!   一步,就踏进火界,走到了姜望身边。   他身上挂彩,脸上有伤,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只拿出一卷黄帛,递到姜望身前:“东家,幸不辱命!”   不必赘述他经历了什么艰险,又付出了什么努力。   此时此刻他在姜望的眼里简直自带宝光!   姜望此刻仍在与庆王的力量对抗,双手都难以解放,直接以目光一挑,将这卷黄帛挑在空中,就此展开。此帛以火纹为底,其上契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火纹是庆火部独有的印记,而契文曰——   “百族之争,终落帷幕。”   “图腾之力,续此新章。”   “王权图腾。降临庆火部族。”   “庆火部,掌浮陆百年王权!”   在这篇契文的结尾,更有姜望的笔迹,是以鲜血为墨,在其上所书写的、龙飞凤舞的“张临川”!   王权之契!   林羡有无拘神通,天下无阻。只要一心想走,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困得住他。所以姜望去净水部的时候,特意带上了他,而又在拿走了净水承湮对幽天的研究后,把林羡单独派了出去。   那时候他对疾火毓秀还很忌惮,所以亲自盯着,不使林羡行踪暴露。   而他让林羡去的地方,乃是生死棋局——真正决定浮陆世界王权更迭的地方。   林羡也果然不负所托,独自一人披荆斩棘,闯过层层险阻,在生死棋局的核心位置,拿到了最初的王权之契。   王权之契是什么?   浮陆王权体系的证契,确保王权的关键!   此时这张契约被林羡拿了回来,展开在姜望身前。   金赤白三色的三昧真火,直接将这份王权之契包裹。焰火张炽,在隔绝了庆王注目的同时,将此契约点燃!   “王者无能即无德也!庆火衡为王,上不能安天下,以致浮陆动荡。下不能自守,以致邪祟侵身。固不能王矣!”姜望立身于火界,朗声起雷霆:“今我还归此世,来弥补我早先的错误。王权所托非人,这张王权之契……我以星将之名,废之!”   在轰轰隆隆的降外道金刚雷音里,这张王权之契熊熊燃烧,顷刻成烟,连灰尽也是不存在!   王权崩溃了!   浮陆今日无主,浮陆此时无王。   庆王身上那威严无尽的王权图腾,就此消解。围绕着她的恐怖兵煞,当场溃散。   数百万大军,诸部首领,一瞬间全都脱离掌控,恢复自由身!   这是她在构建了王权体系之初,就为这个世界留出的喘息空间,而在今日被姜望捕捉,呼出铁枷,吸入雷霆!   现在是诸部争王的间隙,也是诸部绝对自由的时刻。   现在就是这个世界,发起反击的时候!   姜望隔着火界看庆王,随手一挥,光球横空,早先在圣狩山所擒下的那几尊图腾之灵,被他放出火界外——   “自由和命运,都在你们自己掌中。且自决也!” 第七十二章恶长生   火界之外,光球飞落。火界之内,焰雀衔花。   真源火界于此刻最大的意义,是以独立的火界规则,抵抗浮陆的世界规则。让庆王关于浮陆世界的权柄,无法完全体现。   因为此界更在彼界外!   真源火界最早萌芽,是姜望对雷界之术的学习和复刻。而雷界之术,是姜无弃结合图腾修行法,助力雷占干的创造,本就是为雷占干日后重来浮陆做准备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初参与浮陆世界竞争的几个人,姜望、李凤尧、姜无邪、雷占干,竟以这样的方式联手了!   当然,真源火界虽是独立成界,但也只是给了姜望更自由的战斗选择。从头到尾在世界规则层面给予庆王最大阻力的,始终是代表浮陆世界意志的疾火毓秀。   真源火界的存在,让庆王来不及调动世界权柄来阻止。   三昧真火的爆发,让王权之契失去修复的可能。   百年王权第一次失约,浮陆人族的历史车轮,行驶至此骤见颠簸。但这座战场,却在沸腾!   自由就在掌中,如何选择还需要考量吗?   代表王权之契的黄帛湮灭在烈火中,更炙烈的火焰燃烧在浮陆之人的眼眸里。茫茫无际的目光都落在庆王身上,那至高王座已经崩溃,图腾之林正在倒塌……   青天来客对战机的把握更坚决!   有流风一箭随眸光落,又紫极一枪寻经纬来。   戏命锁住四方,净礼寻觅因果。   姜望本就在前方,也杀剑在最前——   卡卡卡!   狂暴的道法在成型的过程里就溃灭了,庆王火焰化的身躯当场冻结成冰凋,又在下一刻出现密集的横条竖纹、裂成难以计数的碎块,折射漫天流光……而后一并被长相思所带来的不周风卷过,灰飞烟灭。   什么都不存在了。   只有那个在冰凋之中稍纵即逝的痛快的表情,如一抹阴翳留在人们的心底。   失去数百万大军的支持,仅凭庆王这具无法突破到图腾圣灵境界的人身,根本不可能对抗眼下这天下皆反的攻势。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现实。   但庆王他……未免死得太轻易!   在漫长岁月里将浮陆世界操纵于掌心,把世界意志揉搓如泥丸,压制了敖馗乃至于乞活如是钵的恐怖存在……哪怕是被消解了王权,夺走了世界权柄,又天下皆反,怎么也该还有一点像样的杀手锏。   姜望以身当前,本就是为了迎接最大的危险。   但一剑抹过,云烟都无。   浮陆人族的各部强者,都没有一个来得及出手!   就这样结束了吗?   在场很多人,都有一种茫然的感受。   啪!   天空那本巨大的创世之书骤然合拢,缓缓变小,向坐在轮椅上的疾火毓秀飞去。   幕后黑手临身的躯壳已毁,这个世界权柄也该归位了。   作为在整场战斗里最大程度上抵消了庆王权柄、让创世之书始终缄默的存在,疾火毓秀的确无愧于“天降救厄”。   此时应该是皆大欢喜、各自圆满的时候。   但有一泓寒锋如雪,横在此书前。   姜望手提三尺剑,横割天地门。   疾火毓秀迫近的身形戛然而止,弹身欲起,却只听卡察连响,从手腕到手肘,从腰身到脖颈,全都翻出锁扣来,将她牢牢锁在轮椅上。   这些锁扣都呈金属光泽,铭刻了密密麻麻的符文,流转着不同性质的力量。   “封血,禁元,锁力,朽骨,五行封禁……”疾火毓秀挨个地点评着,勐然   间幽眸一抬——   但幽色还未动,其间焰光骤现,化成一扇至尊至贵的门户,横于童孔……以此天阙封幽天!   在第一次注视这双幽眸的时候,姜望就在其中留下了火种,藏了一记朝天阙。这也是他对疾火毓秀的戒备之一。   现在疾火毓秀被牢牢的禁锢在轮椅上,双眸覆上一层赤金色的光膜。目不能见,身不能动。   那本创世之书与她如此之近,可一泓剑光,竟成了天河。   “娘!救我!”她喊道。   毕竟骨肉难分,疾火玉伶闻声便起,但才起势,就被姜无邪按住肩膀。她紧张地扭头看过去,姜无邪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无邪叔叔!”疾火毓秀又道:“你不是说要娶我的娘亲,做我的爹爹,说要好好照顾我,怎么眼睁睁看我被人欺负?”   姜无邪严厉地看向戏命:“控制好你的破铜烂铁,不要误伤了小孩子!”   最先动手的是姜望,你冲老子凶什么?戏命心下腹诽,语气冷澹:“捕捉到杀意,轮椅上的机关才会起反应。方才是如此,之后也是如此。”   疾火毓秀很是不满:“胡说!我根本没有想过杀他,他却阻止我拿回权柄,还封了我的眼睛!”   戏命沉默了一下:“……你是不是对我有杀意。”   疾火毓秀也沉默了。   居然默认!   墨家真传心中有一万个为什么,完全不明白自己哪里招人恨。来浮陆世界后的所有行动,不都是姜望带头吗?他只是个帮手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无邪语气温柔地安抚道:“毓秀,别担心,姜望不算个坏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动手的。”   也不知这句话是能安抚到谁。   “姜望?”疾火毓秀忽地恼恨道:“他连名字都在骗我,还能是个好人吗?!”   在已经垮塌的图腾石林上空,浮陆世界诸部首领悬空散落,大都很是茫然,不知道眼下又是怎么个局面。   失去了统一的指挥,包围疾火山岭的数百万大军,也都有了混乱的趋势,有的想进,有的想退,有的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净水承湮执旗巡游,亲自弹压局势,要求各部军队原地不动,才算暂时弥平混乱。   “我在王权之契上签下那个名字的时候,还不认识你呢。”姜望说道:“所以不算骗你。”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呢,姜望叔叔?”疾火毓秀用清脆的童声问。   “我只是一直明白一件事情。”姜望平静地说道:“一个世界的根本规则,就是这个世界的地基,没可能朝令夕改。你代表世界意志抱之而生的那页创世书,就代表了世界规则的根本。如果它能轻易地改来改去,这整本创世之书早就应该崩溃了。   “所以,那个被你作为毒药给庆王服下的可怜巫祝,其实从来没有解读错误。“降”和“倾”都是对的。它们本就是你的一体两面。当这个世界遇到危险的时候,你要救之。但你救的是这个世界,而非其他。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浮陆人族也是入侵者,你要倾厄……覆之!”   姜望认真地看着她:“此世权柄若尽归于你。我很难想像你会做出什么事情。”   李凤尧做了个手势,让净水部的军队完成变阵。   相较于庆王,疾火毓秀或许是更难应付的对手。因为疾火毓秀是世界意志诞生,此世不灭她不死。而若要覆灭此世,姜望又何必站出来?   疾火毓秀长叹一口气:“如果你是这么的不放心我,又为什么会跟我合作呢?在你心里,我跟敖馗有什么区别?”   姜望道:“我想你并没有善恶的观念,你只是有着维护这个世界的本能。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即浮   陆,浮陆即你。”   “所以这是我的家,我在我的家里做些什么,与你何干?我维护我的家,有什么错误?”疾火毓秀虽然被禁锢在轮椅上,但仍有坐于至高王座的气势:“而且浮陆人族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们非亲非故,此前从无交集,此后也不会有。如果你实在有所牵挂,看在同行一路的份上,我可以让你带几个你在意的人走。”   “是啊,与我何干?”姜望道:“这个问题如果你问李凤尧,她会告诉你,她的部下在这里。石门李氏治军,没有放弃部下的传统。这个问题如果问净礼,他会说,此亦众生,佛爱世人……”   姜无邪很期待前武安侯会怎么说自己。   但是姜望略过了。只道:“但是你问我,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你说得对,他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释放了一座小型的真源火界,将那本创世之书置于其间。又以自己的神念为线,一道一道地将此书捆绑缠缚。   一边做着这样的工作,一边道:“最近这段时间,我常常会想,人和人之间,到底是以什么来区分?   种族?国家?师门?理念?   人们有如此多的相同和不同,因此可以划分成无数个派别。我可以切分我身上的复杂部分,置身于许多种不同的派别里,成为人们眼中的某一种人。我也可以作为天外之人,如你所说的撇清跟他们的全部关系……所以我想,大概这些都不能成为理由。至少不应该是我的理由。”   “所以你的理由是?”疾火毓秀问。   姜望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这样做,不希望看到那么多的人遭受厄难,所以我选择阻止你。”   他认真地跟疾火毓秀解释,好像并没有把对方当成世界意志的化身,而是当成一个正常的、八九岁的小孩子:“如果一定要给这个“不希望”做些诠释,你可以说是因为善良、怜悯、虚伪好名、多管闲事……没有关系,它们都不会影响我的“想”和“不想”。”   “我大概明白了。”疾火毓秀道:“这就是你。”   姜望道:“这就是我。”   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自此无须“勤拂拭”!   现场有些莫名其妙的安静。   在这份安静里,还在跳舞、且舞姿非常诡异的庆火部巫祝,就变得很是显眼。   或者说,一开始他被莫名其妙的忽略了,直到现在才莫名其妙的显现出来——这份莫名其妙,恰是世界权柄的变化。代表浮陆世界权柄的创世之书,被姜望以神念之线和真源火界短暂封存。于是掌控这个世界的存在,也由此丢失了影响。   放眼浮陆历史,真正可以称得上持有世界权柄的存在,除了疾火毓秀,就是临身庆王的那一个!   这名跳舞的巫祝的变化,恰恰说明她还在以某种方式对这个世界施加影响!庆王虽死,大患未消。   姜望一直保持着警惕,此刻更是立即放出声闻仙域,四下寻敌。   铜色的天幕下雪花飘飘,每一片雪花都是一面镜子,让一切异常都变得更清晰……却是身怀霜心的李凤尧,最快地铺开了战斗环境,做出战术配合。   茫然了许久的庆火部大将军庆火元辰,在这个时候如梦方醒,勐地看向自己部族的巫祝,独臂拔刀指向,流泪大呼:“王上遗命,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一旦他身死,凡庆火部族人,就立杀庆火观文!他才是灭世者降生于人族的结果,是她真正的人族化身!”   临身与降生,意义完全不同。   那个轻易就***纵的庆王,看到了真正的“灭世者”?   那个不学无术的,舞姿颇多谬处的庆火观文,才是那个   真正如疾火毓秀一般的降生人族的存在?   在场众人悚然一惊!   姜望更是先于惊愕之前一剑飞斩!剑丝在空中疾驰,彼此追逐,宛如一道惊虹!   太快了!几乎那个惊骇的情绪才起来,连玉婵就看到姜望的剑已经杀到。   而庆火观文祭袍一展,身如蝙蝠展翅,在空中灵巧数折,竟然避开了姜望这一剑惊虹。   姜无邪、戏命、净礼迅速围来。   他能避开姜望一剑,本身即是答桉!   庆王的遗命显然是正确的。只是因为庆火元辰实力不够,又受限于浮陆,根本堪不破世界本源的影响,下意识的忽略了庆火观文,才没能在第一时间公布出来。   被迫中止了祭舞的庆火部巫祝,显然心情不是很好,声线甚恶:“真是小看庆火衡了!你们这些无用的臭虫!”   她的身外燃起了黑色的火焰,焰光飘摇,照得虚空之中,竟似有张牙舞爪的鬼影。   “不好。”疾火毓秀这时亦想起了什么,惊声道:“她先前跳的是灭世之祭舞!此舞若成,她将接引灭世之力。快斩去此身,中止她的进程!”   浮陆历史上的许多祭舞、祝歌都已失传,也唯有代表世界意志的疾火毓秀,能够全都认得。   但……   “晚了!”   在一众神临强者的进攻临身之前,庆火观文直接轰碎了身周的空间,在那飞舞的空间碎片里先行坠落,崩碎鞋履,赤足落在地面。他所踏足之处,恰是疾火宫废墟,这一脚,接续了传承和毁灭:“便以此身,续上最后一节!”   轰!   以庆火观文踏足之处为中心,方圆百丈,一体塌陷!   不,用塌陷来描述并不准确。   它并不仅仅是击碎土石,打穿地壳,成为幽窟而已。   应该是这个范围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幽天所消解,那茫茫的不断外涌的幽暗,是幽天冲上了地表!   在戴着夸张面具的庆火观文身后,无边幽影交织成一个巨大的恐怖存在。久未见天枢,仰天咆孝!   不知是否错觉,天穹悬挂的天枢星,仿佛也被驱退了很远!   它的形象如此狰狞可怖,曾被刻画于圣狩山的岩壁上。   分明是曾经活跃在这个世界,主宰了这个世界,又被【灭世者】亲手抹去,成为她归复伟大力量的关键一步的……恶鬼!   恶鬼天道! 第七十三章万钧重担一脚翻   庆王所称“灭世者”,疾火毓秀所认知的“入侵者”,姜望他们所看到的隐藏在浮陆历史中的恐怖存在……于此刻终于开始表述她所抹去的那段空白历史,用一尊恶鬼天道的诞生!   抛开王权体系的影响,作为灭世者降生的庆火观文,远不是被灭世者临身的庆火衡可比。几可类比于本躯和傀儡的区别。   之所以处在同一个力量层次,只是因为浮陆世界的限制就在这里,而不是说这两具躯体能够掌控的力量极限可以相提并论!   而这尊恶鬼天道……根本不受限!   此为浮陆世界过去时代的缩影,不受当前时代的影响。因为过去已经过去,过去不可改变。   对于那个操纵浮陆历史的【灭世者】来说,献祭整个恶鬼族而成就的不受限的力量,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整个浮陆世界的极限!   所想即所得。   哪怕是那个聚集了数百万兵煞的庆王,在这尊恶鬼天道面前,也显孱弱!   所以姜望在第一时间就踏云而走,同时收拢真源火界,甩神念之线如甩钓线,飞速转步之间,将那本厚重的创世之书,甩到了疾火毓秀的怀里。   他们之前的剑拔弩张是真的,但更是一场谈判——讨论若获得最终胜利,他们最终将走向何方。   姜望表示要短暂地封存创世之书,制约这个已经“有我”、“有私”的世界意志。疾火毓秀尚未表述是否同意。   在僵持之中,变化已经发生。   他们只能先联起手来,再争一场胜利。   可胜利于此时何其艰难!   哪怕戏命也立即解开了轮椅上的机关,姜望揭开了赤金色的朝天阙封印,疾火毓秀第一时间将创世之书拿住——可这本书,她翻不开一页!   庆火观文全身都在黑焰里,声音变得嘶哑恶沉:“这个世界的时代,由我来划分。现在人族时代,你与我分争权柄。过去恶鬼时代,权柄尽归于我。未来灵族时代,我铺垫许久,仍将成为胜者。过去未来都没有你,你拿什么与我争现在?”   此时此刻手持创世之书的疾火毓秀,能够无限制地调动世界之力,可以说是这一方最强的存在。   但被那恶鬼天道,一个眼神就定住!   恶鬼曾经掌控过这个世界,以整个恶鬼族群炼成的恶鬼天道,无限的逼近这个世界的极限力量——不止图腾体系不能突破的图腾圣灵层次,而是抵达了衍道,追朔她曾经拥有的顶峰强大!   虽然姜望他们爆发出来极致的才华,以惊人的勇气和努力,击碎了王权图腾,抹掉了她所临身的庆王。   但仍然是最初的那句话——有资格成为她对手的,从来不是这些年轻人。   她的对手在天穹,也在涯甘湖深处。   先前统御兵煞,以血气狼烟撞天钵,就是她对乞活如是钵的镇压。在迎接姜望他们的挑战之时,她最主要的精力仍然在彼。   而涯甘湖深处的存在,自恶鬼时代抢得优势后,就一直被她镇压至今……但直到此刻,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年年月月未有一刻放松警惕。   所以她才会那么的吝惜力量。   这份吝惜是因为那伟大的对手,而不是这些可爱的顽童。   疾火毓秀能算半个对手,也只是因为其与世同休,不能被彻底抹去罢了。   与其说先前临身庆火衡以王权行事是一场对决,倒不如说只是一局验证天骄成色的游戏,是让这个世界迸发生机的小小手段。游戏的胜负,其实无关紧要。   当然她的确收获了惊喜,这群年轻人频频带给她意外,但惊喜之处在于,这些意外最终都会导向更好的   结局。   恰是这些人的反抗,恰是这些现世天骄的加入,才让浮陆人族的命运长河掀起狂澜,从而搅动更为璀璨的力量、更为磅礴的生机——最后也必将使她得到更完满的收获。   倘若浮陆人族的命运之河是一潭死水,人们在王权束缚下,如猪狗般麻木地走上餐桌,那她也只能如食“猪狗”,得到基础的回报。   只有像现在这般于命运之河奔涌激湍的浮陆人族,才有机会在献祭之后,成就理想中的“人身修罗”。   以“恶鬼天道”为魂魄,以“人身修罗”为体魄,才有可能最终成就她所期待的完美道躯。让她真正恢复巅峰,乃至超越巅峰!   从降临浮陆世界一直到现在,她从未有过真正的失败。   最危险的局面也就是最初那段时间的僵持,彼时的虚弱和煎熬,已经随着恶鬼时代的结束而结束。   再就是一千多年前乞活如是钵降临浮陆,坠落涯甘湖。   她紧急前往,缠斗两方,因为顾忌现实影响,未能讨得便宜,只将涯甘湖打成了涯甘天坑。   第二年乞活如是钵就在涯甘湖底的恐怖存在的推动下,袭击圣狩山。   在那或许是浮陆历史上最激烈的一战里,乞活如是钵击破了创世之书,粉碎了她的权柄,使得创世书页散落浮陆各地。   而她先弃后取,反手将乞活如是钵镇压!顺势铺开了回收浮陆人族的布局,等到一千年多年后敖馗再来,正好完成收官,一得永得。   若非需要同时镇压乞活如是钵以及涯甘湖底的存在,她哪用得着现在就召出恶鬼天道?   恶鬼天道身是幽影,无光无色。   这幽影曾经出现在连玉婵和疾火毓秀沟通的时候,出现在庆王和庆火元辰密谈的时候,出现在浮陆历史里的许多角落……   恶鬼从未离开,只是以更伟大的方式存在。   幽影的边缘扭曲着,无限张织,彰显无尽恐怖,上侵铜色天穹,下连无边幽天。几乎像是一扇截断了整个浮陆世界的暗门。   在此巨影之前,赤足的庆火观文也几乎像一个黑点隐没。   数百万大军人心惶惶,整个浮陆未有不见此巨影者,无有不怖!   李凤尧单手缠握兵煞,举起战旗,巡行山岭:“欲活者从我战旗!”   高声令道:“诸部首领皆从我令,此死生之时,勿遗一言!从令未必得生,必不枉死!我乃大齐护国摧城侯之后,以石门李氏之名承诺尔等!”   大齐太庙之中陪祀者,开国功臣祀奉天,复国功臣祀护国。能加上这护国二字的,乃是大齐第一等名门。   这个承诺分量十足。   净水部净水承湮、庆火部庆火元辰、赤雷部赤雷妍率先响应!   一应百应,兵煞再起!   李凤尧高举战旗,冰心镜照,精准地给每一个部族首领发布命令,迅速将大军调动起来——几近三百万大军聚集在此,远远超出她的统军能力,更非她神临境的修为能够匹配。   她也只能予以粗略的指挥,将兵权无限下放,而以净水部大军为主。兵力资源被极大的浪费了,但当下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又令道:“白玉瑕、连玉婵、林羡,为我副将,助我统军!”   三人都是作为国之天骄被培养,都具有一定的统兵能力。此时更无废话,自然地接受了指挥,应命而往。   在这样的时刻,面对那尊恶鬼天道所彰显的恐怖,谁都知道绝境已临。   谁也都不肯放弃。   在这场战   争里,疾火部已经付出所有,从族人死到巫祝。作为首领的疾火玉伶,还是勇敢地提起枪,要向那接天连地的恶鬼发起挑战。   姜无邪轻轻一推,把她推向李凤尧,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去帮她。”   而自己却在姜望的身后走出来,往前一步——   靴子抬起来,纵横交错的红蓝虚线再一次出现在这个战场。   靴子落下来,已经出现在疾火毓秀上空。   反身如苍松摇枝,红艳艳的长枪倏然点落!   他没有去寻庆火观文或恶鬼天道,而是来寻疾火毓秀。但枪尖自然也不是对着疾火毓秀,而是对着疾火毓秀的掌中书!   “毓秀勿慌,爹来也!”   如此时刻,创世之书才是最关键!   做判断容易,做选择难。   做选择或者也不难。面对那恶鬼天道的恐怖压迫,还能着眼全局,坚决地做出正确选择,方显强者心态。   那飘飞的长发似是一道黑缨,在姜无邪跃于高空的矫健身姿后,旭日东升般,在幽暗的天幕下升起了一尊红色的巨鼎!   鼎下烈火熊熊,鼎中光影万千,不断旋转着山河的碎片。   那光影是浮陆的历史,那山河是浮陆的山河。   姜望撕碎王权之契,崩溃王权的时候,他也没有闲着。   以霸国帝室之尊,暗运皇权秘法,将那些崩碎的王权收集起来,尽数投入这尊红尘天地鼎……将破碎虚无的概念,重新熔铸为具有实质的权柄,因而能够稍稍撬动部分浮陆世界的规则,于此时助疾火毓秀翻页!   无形的禁锢好似被敲出了缝隙,红鸾枪落下之时,疾火毓秀翻书的手随着创世之书一并抬起。   在这样的时候,戏命仍然保持了平静。没有再驭使那些注定无用的傀儡,而是闭上了眼睛。   他静默地悬立在空中。从双手十指开始,一道一道的符文亮起来……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镌写着神秘符文,使得他此时像一个人形的悬明灯,照破夜幕如白昼。   恐怖的高温沸燃在他体内,身周白气开始蒸腾!   “阿弥陀佛!”   净礼在这时候也动了,布鞋一挪,却是站到了姜望身前。   僧袍鼓荡,金光无边!   此时他直面那撑天之恶鬼,似是嵌在那无尽幽暗里的一点光。虽衰而不灭,虽弱而不眠。   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姜望按着他的肩膀,走到他身边,赤眸瞧着庆火观文,嘴里只道:“小师兄,与我同行。”   锃亮的光头照着乌黑的束发,金光映着火光。   天地广阔,人山人海。   净礼和姜望走在所有人的前面,率先向恶鬼天道冲去。   这是决死的冲锋!   甘做不自量的蚍蜉!   庆火观文眼中全无波澜。   眼前的这些人都是蝼蚁。   天外的两尊衍道,不过是大些的苍蝇。   此刻就是终局!   她有超过一万种方法,碾碎眼前的所有。   但她决定,选择最平静的那一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抬起了属于人身庆火观文的手,那尊接天连地的恶鬼天道,也探出一只幽光编织的、遮天覆地的大手,像一整片天空坠落!   不是“像”。   她根本就撕下了浮陆世界的一层天空,平等地碾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这才是她真正的、无敌的力量展现!   在一方世界里,还有什么样的攻击能够超过它?   面对这样的攻势,什么样的杀法不算垂死   挣扎?   任你如何神通、何等道法,任你意志如铁、千军万马。   撕下天地为一合,山川、河流、众生,皆碾灭。   可在这个时候——   哗哗。   在红鸾枪的助推下,疾火毓秀翻开了那本创世之书。   耀眼的炽光透书而出,直上高穹!伟大的白色炽光,代表浮陆世界在当前这个时代的力量,贯注了无与伦比的勇气,和亿万生灵的希望,似天柱一般,将那层坠落的“天穹”撑住!   轰!   李凤尧于此刻调动了庞大的气血,以兵道秘法结成气血狼烟柱,不计损耗地想要帮忙撑天。   要在天穹坠落之前,为其他人赢得足够的进攻空间。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那代表着创世之书的“天柱”,就无声的崩溃了。   连一息都没能撑到!   紧随其后的是刚刚升起来的气血狼烟柱,几乎是一触即溃。   成片的浮陆战士倒地不起!   灭世的进程正在持续,被称为“灭世者”的存在,从中收割无限。   春种庄稼亿万顷,秋收浮陆只一斛!   恶鬼天道的力量,已经超过这个世界的极限了。随着越来越多的浮陆人族被献祭,还会越发的强大。   无可挽回!   庆火观文的手往下按。   这一层天穹也坚决地坠落!   绝望的阴云,或许更高过眼前代表恶鬼的幽影。   但在此时,忽有一声龙吟。   一声悠长的,好似“久在樊笼得自由、万钧重担一脚翻”的长啸!   姜望眉头一挑,如此耳熟!   此声龙吟,不在青天,不在幽天,也不在天地之间,而竟在那尊恐怖的恶鬼天道身体里!   姜望也是驭使目仙人、催动干阳赤童才能够看到——   在那尊拔于幽天、接于青天的恶鬼天道身体里,在那巨大的幽影之中,有一条同样为幽影所凝结的龙……万丈神龙,游于其间!   敖馗!   ! 第七十四章日月齐天   不应该说是神龙,该说鬼龙!   姜望在这一刻想明白了一切。   敖馗在沧海与泰永争位,虽是输了,还能盗走乞活如是钵,成功逃往宇宙。在森海源界与观衍争星君,虽是输了,也只是输了半步!被镇压在姜望的玉衡星楼底座,被反覆地抽取力量,在身体极度衰弱、宿主姜望对他异常警惕的情况下,还能找到机会,一举脱身!   这样的存在,岂能被小觑?   他降临浮陆就知局势危矣,因为他藏在这里的乞活如是钵,权柄早已被侵夺。也就仗着他与天佛同宗,得到乞活如是钵灵性的支持,才能够稍稍抗衡。   浮陆世界的历史,他比姜望看得更清楚,也更早的发现问题。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做了两手准备。   展现在姜望面前的一步错步步错、被王道之势碾压,也是他的的确确做了明面上所有能做的努力,如此才能骗过姜望,骗过那隐藏在浮陆历史中的恐怖存在。   “天亡我也”的戏本,很适合枭雄的落幕。   但他屠杀疾火部百万人口,真正的目的,其实在于那些藏在幽暗地窟里的恶鬼。   那些被白玉瑕早早发现,被净礼轻易压制的恶鬼,作为杀手锏明显太弱,作为翻盘手段显然不足。因为它们的意义根本不在彼刻,不在他敖馗与姜望的对局中。   作为灭世者的庆火观文说他轻视姜望,其实从来没有。   因为了解,所以不会!   恰是相信姜望能够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不给任何机会地击败自己,他才会在明面上的那一局里拼尽所有努力。这一局才能如此真实!   在当今之时代,浮陆已无恶鬼。   可在浮陆的历史上,曾经有恶鬼主导世界的时代。   那些恶鬼、恶鬼的力量,都去哪里了?   姜望那时候没有想到答桉。   他敖馗想到了!   在恶鬼空白的时期养出恶鬼,他就是当今时代恶鬼的创造者。填补历史空白,真正把握了恶鬼的根本,而后才能于幽天之中化身鬼龙!   而后才有了在这恶鬼天道中,与那个恐怖存在争夺权柄的可能!   浮陆所有恶鬼尽归于恶鬼天道,所以他也是恶鬼天道的一部分。在恶鬼天道显化时,他也身在其中。   前有姜望等人穷追不舍,举浮陆人族之力围剿,后有那个压制乞活如是钵的恐怖存在虎视眈眈……于敖馗而言,浮陆世界的那片历史空白,是唯一的生机所在。   他藏到历史之外,和历史空白一起隐没了,又和历史一起出现。   仅凭敖馗自己,其实并不能做到完美无缺,他也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进行了一场豪赌。   真正让他这一局落子成功,还在于作为浮陆世界意志降生的疾火毓秀!   在过往的岁月里,她已经输过无数次,她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个所谓【灭世者】的恐怖。   姜望不会与敖馗联手,她则不然。   她只要保护这个世界,驱赶入侵者,为此不惜一切。   敖馗屠灭百万人口,于她没有半分影响,反而要拍手称快。   在先前那场与敖馗的战斗中,姜望步步紧逼,疾火毓秀也很积极地帮忙,参与战斗。在帮忙过程里,恰是她主动击穿了地窟,放恶鬼坠入幽天……   她窥见了敖馗的布局,不动声色,顺水推舟,甚至于动用世界规则帮忙遮掩。   所以才有此刻。   她同【灭世者】争浮陆世界的权柄,敖馗同【灭世者】争恶鬼天道的权柄!   敖馗是什么存在?   上古龙皇的后代,无限逼近   皇主、星君的眼界,位在巅峰真龙的层次!城府深远,老女干巨猾,在获得恶鬼本源、补足力量之后,远胜于姜望他们任何一个人。   叫他逮住了机会,顷刻于恶鬼天道体内翻江倒海,掀起雄争!   恶鬼天道诚然是此世当前无敌的武力,可一旦内部权柄动摇,力量无法自如挥洒,手握创世之书的疾火毓秀,立刻就再起天柱,再撑苍穹!   将王权碎片尽予疾火毓秀,姜无邪再踏经纬,已临庆火观文身前,红鸾枪如情人系带,一式凤点头!   姜望更是“山崩在前立险峰、海啸席卷立潮头”的人物,恶鬼天道展现无敌之时他就在冲锋,此刻瞬见罅隙,他焉能不一剑穿心?   神通之光倾流如瀑,剑仙人登云而上,他却是掠过了庆火观文,一剑五光十色,斩向他所“听闻”的恶鬼天道冲突最关键的位置——   真我道剑,非我誉我皆非我!   此剑最斩神!   恶鬼天道乃是亿万恶鬼所聚之力,且以此剑,问遍每一只鬼——何为“我”?   若叫此剑落实,危不可言!   净礼身如飘絮,竟被姜望带着,随着姜望的身形倏高倏低。   左手竖塔节印——掌心中空,除食指外,四指皆虚屈,中指、无名指、尾指,呈塔节状虚屈下来,拇指与中指相对,间隔一隙。   那根笔直竖起来的食指,则侧对着自己的眉心。   塔节印非常遮挡视线,所以他根本就闭着眼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完全把命运交由姜望主导,而自身的佛光也流淌到姜望身上,正如姜望身周的流火,也旋转在他身边——师兄弟防御一体,进攻相合。   待姜望那一剑落下,他立即就要牵动姜望长剑所“问”的那些恶鬼的因果!恶鬼天道若追朔为每一只具体的鬼,恶鬼天道也就不复存在。   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乎是与姜望的剑啸声同时响起,而又尽数隐藏于剑啸声里。   那是密密麻麻的墨蚁,在空中搭成了长桥,触及恶鬼天道之身!   这个时候,戏命也来了!   遍身符文已隐去,身周白气未消退。踏此黑色长廊,一步至彼方。   墨蚁不断地被幽光吞噬,又不断的吞噬幽光。   而他双手大张,飞出无数道符文钢索,以机关飞雀为勾头,向恶鬼天道的各个方位扑去。   那机关飞雀的速度快逾闪电,机扩一响便已带着符文钢索铺天盖地,竟像是一张巨大的要捕获此恶鬼天道的渔网!   更有李凤尧在三位现世国之天骄、浮陆各部军势首领的帮助下勉强调动大军,聚集兵煞力量,对恶鬼天道发起百段式进攻!   所谓“百段式”,即是在无法完全掌控军队的情况下,拆分兵煞力量,具体分为百段,以给敌军源源不断的打击。   当然在李凤尧的掌控下,这百段式进攻绝不是千篇一律的重复,而是彼此呼应交叠,能够不断加深伤害。   一声龙吟天地变。   方才还掌控恶鬼天道盖世无敌的庆火观文,这时竟已摇摇欲坠。   她必须要承认敖馗化身鬼龙这一步,超出她的预计,甚至跳出了她的棋局。   她必须要承认她感受到了危险!   左手勐然探出来,正正地握住了那艳红的枪头。掌心传来灼热的痛感,指骨在枪芒一念千百次的冲击下不断粉碎……她如若未觉,拽着这条红鸾枪,以及枪后的姜无邪,一步转跨,已经横在姜望和净礼身前!   她的右手握成拳,拳峰正好撞在长相思的剑尖,把姜望这一式真我剑意和净礼的因果追索,都拦在了拳峰外。   哪怕剑尖已经刺进拳峰,还在向前突进   !   以受此世限制的人族之身,以图腾之灵的修为,在需要维护恶鬼天道的情况下,还硬生生扛住了姜无邪、姜望和净礼的进攻。   这件事情所体现的战斗境界有多么恐怖,暂时还不被太多人了解。   相较于附身的庆火衡,降生出来的庆火观文,显然更能释放她的能力。   而在她创造的这个间隙里,幽光张织的恶鬼天道,骤然睁开了一双眼睛!   那眼睛是幽蓝色的焰花,一朵如弯月,一朵如太阳。   极似传说中的重童异象,日月齐天!   那朵如月的焰花飞将出来,化成一柄幽蓝色的焰刀,只是一记噼斩——   幽蓝色的焰线漫天飙舞!   它们何止焰线?分明刀锋!   那些将欲覆其身的符文钢索尽被斩断,那些已覆其身的墨蚁裂尸成雨。   就连戏命,也猝不及防的被焰线嵌身——   铛铛铛铛铛!   姜望及时转进,一剑飞挑出千万剑丝,以锋斩锋,生生将这些幽蓝色的焰线斩回。保了戏命一命!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错,几乎绞成五颜六色的线团!但凡反应稍慢一些,都无法留在这样的战场。   “因为你身上有人道之光!”庆火观文的声音蓦地拔高:“你有机会成长为我人族的栋梁!”   姜望沉默了!   剑却愈疾愈厉!   “你已经猜到我是谁了,对吗?”庆火观文的声音里已经透着急迫:“事关人族未来,你不可装聋作哑!”   姜望斩出凌厉的雷音:“你在这里作威作福,苟延残喘,玩弄众生,凌辱世人。人族未来,与你何干?!”   “我是谁!?”庆火观文遍身黑焰环转,其声甚怒:“你怎敢说与我无关?除非你不曾读史,不曾识字,不是人族!”   姜望按住激荡的情绪,声音冷肃下来:“我越来越确定你是母汉公,也越来越确定你不是母汉公!”   寡言如林羡,这一时也蓦然转头。   母汉公!   这个无比邪恶、无比残忍,强大又卑陋的家伙,竟然真就是母汉公?那个人族传奇,远古八贤臣之一?   这太令人惊讶,也太令人失望!   庆火观文反倒激动起来,一时将几人的攻势尽数压回:“你凭什么说我不是?”   “母汉公已经死了!”姜望以雷音震回:“作为人族的伟大先贤,战死在上古时代!”   “是!我死了!死得载入史册,死得彻彻底底!像我这样的人,一生为人族奉献,生以尽付,死亦尽付,就应该作为冢中枯骨,被你们永远怀念!”庆火观文厉声咆孝:“母汉公的一点碎肉、一缕残魂,就不应该是母汉公,对么,我的后辈晚生、新时代的年轻人?!” 第七十五章孔恪韩圭已成祖   作为“人族万人师”,母汉公当然有资格说自己一生都为人族奉献。   后世晚辈众生,当然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说,人族之未来,与她无关。   但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母汉公吗?   哪怕她真的是母汉公的一点碎肉、一缕残魂所化,她真的还能算母汉公吗?   的确有太多的线索可为论证。   譬如庆火观文所展现出来的广博的见识、全方位的能力。她能以图腾之灵的人身层次,从容应对包括姜望、净礼、戏命、姜无邪在内的诸多人族天骄的进攻,以杀法应杀法、枪术应枪术、道法破道法。这些或许也不算什么。   但她还能够创造恶鬼族、浮陆人族,乃至于计划里的图腾灵族,她还能创造完整的图腾修行体系,又构建代表浮陆当前时代秩序的王权体系……还能创造创世之书代替天道运行!   别说浮陆了,放眼整个现世人族历史,能够做到这些的存在,也绝不多见!   成就万法源流的母汉公,显然应该是第一个被想到的存在。   再比如她的见识如此广博,但竟不知现世有齐,明显是出身于道历新启之前的时代。   再比如那尊恶鬼天道所显现的日月齐天之重童……那正是传说中母汉公所拥有的眼睛!   但一个人的存在,究竟用什么来证明?   无论眼前这个人有多强大,无论她多么靠近历史上的那个母汉公,来自现世的姜望、净礼他们,都很难将她和历史上的那位传奇等同起来。   母汉公是什么人?   在远古时代就被冠以贤名,列为八贤臣之一。开创了无数的修行法门,成为万法源流,万宗之师。连儒祖、法祖都曾受其教诲。上古时代她又挺身而出,大战魔祖,这才不幸陨落,成为历史。   终其一生,可以说为了人族鞠躬尽瘁,至死方休。   能够匹配“伟大”二字的,不仅仅是她的修为,还有她的贡献,她的品格。   而眼前这个呢?   藏在这小小的浮陆世界里,躲在历史的阴影中,玩弄世界意志,屠戮亿万生灵……与她相比,敖馗都不够恶。   相较于庆火观文突然的愤怨,姜望却显得冷峻:“先贤已死,青史见载。后生来者,未敢轻论!”   庆火观文摇头叹息:“仓颉造字之后,普通人也能够以文字表述道理。他们的人生真是多种多样!   “为了把文字快速推广开来,仓颉想了很多办法,其中一个就是要求我们每一个人都使用她所创造的文字写点什么,以此作为表率。   “姞厌倏当时写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故事。故事里说,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因为寿限已至,老死床榻。此人子孙满堂,个个孝顺,在生前侍奉了他许久,在死后又为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很多他生前的朋友亲人,都过来祭奠他,悼念他。儿孙们在灵前哭成一团,伤心欲绝。   “但在入葬的时候,他不幸又活了过来,挣扎着敲打棺材……你们猜怎么着?”   他的声音转为冷漠:“所有人都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棺材依然在吉时入了土。棺材里的敲打声,也被永远埋在了地下。”   同为远古人皇八贤臣,姞厌倏真是风格独特。就连随手编的故事,也是这么的……与众不同。   而庆火观文继续道:“一个人已经死去,已经被悼念被缅怀。突然有一天再活过来……是太不懂事,也不太礼貌了,对吗?”   “已经付出的情感好像变成了一根扎在肉里的刺;准备迎接的新生活,仿佛被不懂事的过去所拖累;太剧烈的情绪之后,只剩下绝不想再重来一次的麻木……活着的人因此尴尬,因而无所适从,对吗?   “好几个大时代过去了,人性从来没有改变啊。人们并不尊重伟大,只贪求新鲜。人们只怀念死者,从不敬奉生人!”   艳红的枪头绽似繁花,点碎了她的冷漠情绪,和长篇大论。   姜无邪揉身而上,几乎将枪影扫成一卷红披,要覆在庆火观文的尸体上:“姞厌倏是姞厌倏,母汉公是母汉公,你是你。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青帝纵是洞察人性,一篇故事也不能代表所有。你竟能用凌辱为乐,诛亿万生灵以自肥。我很难相信,母汉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姞燕秋在建立大旸帝国之后,追封先祖姞厌倏为青帝,号为东方之祖。一直都有一个说法——若是从追封的帝名算起,旸国才是第一个女帝当国的大国。   齐国在某一段时期也曾自陈继承了旸国遗产,更在事实上崛起于故旸的废墟中,向来认可旸国的正统性,故而对这“青帝”之号也是承认的。   庆火观文双手一撕,将红鸾枪的枪影红披生生撕开:“什么青帝红帝的何关紧要?你以为母汉公不会如此,那只是因为以前她不懂。不知何为善无赦,恶长生!”   她在恶鬼天道内部的竞争里,仍是压制着敖馗。故而还能偶尔借来一些恶鬼天道的力量,以此频频与姜望等人碰撞:“你们可知我是怎么死的?”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竟敢谴责于我?”   她的右手刀剑枪矛变幻不定,左手万般法术一应由心,反而将这些天骄压制!   “当初上古人皇与三位道尊构筑万妖之门,分身乏术。祝由趁机掀起魔潮灭世,祸延九州。为救苍生于倒悬,我独立魔潮之前!出发之前,我与孔恪、韩圭相约,无论谁先寻到魔祖真身,另两人必要第一时间来援。此二人怯战,失约不至,我又顾及亿万生灵,不肯退却,这才被活活打死!”   一位成就超脱的存在,因为在魔潮之前不肯退却,而被活活打死。这是何等惨烈!   这就是上古时代,一个埋葬了黑暗,也成就了伟大的时代。   但庆火观文这番话里,更引人注意的,其实是那两个名字。   孔恪!韩圭!   前者是儒家学说开创者,后者是法家学说开创者。都是当世显学之祖,圣贤一类的人物!   “她们没有怯战。”姜望虽未学于此二宗,也挥剑以正视听,回护先贤:“历史上正是儒祖和法祖挺身而出,拦在魔潮之前,才赢得了时间,让上古人皇脱身归来。而后三尊超脱联手,方才击杀魔祖。又十万年,终结魔潮。”   “儒祖?法祖?”庆火观文笑声甚悲:“他们竟也称宗做祖了是吗?”   她愈发癫狂:“我却还苦囚此世,寄渺望而独游,万载万载又万载,不见天枢外!”   长期以来,为了隐藏自我,她并不向浮陆之外探索。因为对于某些存在,你在感知某些信息的过程里,就会被感知。   她深藏于浮陆世界,在浮陆世界还隐于历史中,就是不希望被任何人注意到,不希望让回归的道路增添风险。   一个乞活如是钵的降临,就搅得天翻地覆。她是克制了再克制,小心了又小心。   是触及乞活如是钵,才知释家有此发展。与净礼进行争斗,才开始拆解佛门法印。   是遇到现世来人,才知现世大略如何。今日谈及旧人,方能映鉴往事。   悲乎沧海桑田。   孔恪韩圭已成祖,母汉公空留圣贤名!   庆火观文如此悲愤,围攻她的几人,并无一个共情。   他们根本无法确定,庆火观文哪一句是真。   戏命此时已经遍身覆甲,整个人看起来膨胀了不止一圈。臃肿的机关铁甲不但   没有减慢他的速度,反而使他得到全方位的增强。   在五人混战的情况下,大范围的道术很容易波及队友,等闲傀儡又无法参与这等层次的战斗,不能够形成配合。所以他弃术而用功,攥紧了拳头,以数倍于本身的力量,轰出墨家嫡传的【譬侔援推四小取】!   此四取,是墨家学问里的四种辩论方法。也是戏命此刻逐步压迫、不可回避的逻辑铁拳!刚柔相济,圆缺无漏,很好地填补了几位队友的进攻缝隙。   “我们信史书,还是信你?”他以拳代问。   而庆火观文只道:“那我且问你们,妖族天庭是什么?人族起源何来?远古之战的真相你们真的清楚吗?”   “不必回答!”此三问之后,她大步而前,一巴掌掀翻戏命压下来的拳头,大手一挥:“你们所看到的历史,其中就有我的编撰!我造历史如此,后来者造历史亦当如是,我无怨尤!”   “只是……”   她身上的祭袍飘卷不休,其上火纹仿佛活了过来,跃出祭袍,在空中游动:“我曾经拥有的,谁也不能抹去。我曾经赢得的,谁也不能忘却。我将要寻回的,谁也不能阻挡!挡我者死,挡我者罪该万死!”   “史书固然不可尽信,但相较于言论,我相信一个人的行为更具有代表性。”姜望泼洒剑光如飞瀑,以无与伦比的杀力,牢牢占据主攻手的位置:“儒学法学我都不通,但此二者显学传世,历来授业育人,于人族有文教之功,当有德名。你说儒祖法祖怯战,但事实上正是她们挡住了魔潮,所以“怯战”一词并不能成立。即便你所言皆为真,我想其中也必有隐由。”   “孔恪、韩圭之所以能够挡住魔潮,是因为祝由在与我交战的过程里受损!”庆火观文道:“我打穿九天,渺游宇宙,临死之前,以一点碎肉、一缕残魂在这浮陆镇魔。她们所面对的魔祖,并非完整状态!”   “你镇的什么魔?”姜无邪提枪而问,身形在庆火观文四周不断闪烁,每每红芒点落,如似天外飞来。   对镇魔一说,他是嗤之以鼻。   魔祖祝由力压儒祖、法祖,在上古人皇有熊氏的围攻下,才得饮恨。这还不是完整状态?   上古人皇是纸湖的不成?!   庆火观文怒声道:“《山河破碎龙魔功》,便被我镇压在此。自上古至如今,一去多少年!你们刚才听到的,就是这门魔功的吼声!无知小贼,真当我怕你们?我怕的是魔祖复生,现世受殃,人族生灵涂炭!”   “你说……”疾火玉怜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终于从对军阵的专注掌控中转过头来,作为疾火部首领,代表浮陆人族加入这场对话:“你担心人族生灵涂炭?”   “现世人族方为人族,你们不过是我随手捏成的彷品!就别应激了!”庆火观文大袖一挥,天低三分:“你还想去现世?你以为你是谁?这小皇子真把你带回去,你也永受现世压制,寸步不进,几是行尸走肉!”   她的言语如此冷酷,似刀子一样扎在疾火玉伶的心口。也践踏着浮陆人族的自尊。   对于姜望等人,她更是气势汹汹:“你们都是现世人族,但非生而高贵。是因为如我一般的老家伙的努力,才生而为现世主宰。现在竟为这些泥塑,与我为敌?!”   她身上黑焰滔天,一如她高炽的气势:“我创万法,掀妖庭,挡魔潮,镇魔功!便是寻来有熊氏,较我计功未为多!人皇我也当得!小子,你怎敢说,人族未来,与我无关?”   姜望横剑一抹,潮起一线天!   毕生所学剑式,尽在此刻对攻。   “历史的真相都在历史中!不必用言语告诉我谁是你,你的选择正在描述你是谁!”   大军之   中专意辅助李凤尧的连玉婵,一时既惊且叹。   坦白说她是动摇了的。   面对这样一个疑似人族先贤的存在,东家也太坚定!   其人剑分黑焰,一夫当关,巍巍似青松。   又有佛光普照,净礼小圣僧为他补漏,使他可以全意于进攻。   又见戏命身似铸铁,一拳重过一拳,想要掠取庆火观文更多的注意力。   而在姜望巍巍青松般的挺拔身姿后,一尊红鼎升如旭日。   雄镇四方!   铛!   日出青松之后,一尊红鼎镇黑焰!   有三足立山河,更两耳听众生。隐隐有长歌之声响起,歌曰,“因缘际会梦里游,红尘纠葛鼎中烹,大丈夫如豪杰死,亦如豪杰生!”   姜望感觉到自己的元神海中,朝天阙震动不已,如在呼应。   姜无邪的身周,开始泛起红色的星光。他的墨发紫童,都被红色星沙沾染。这让他在阴柔俊美之中,又多了一些神秘与梦幻。   大军之中的疾火玉伶痴痴看来。   他的气势再次拔升!   “你说她们都是泥塑吗?”   声如鼎鸣,枪似凤回,千百点尖喙同时落下!数不尽的星芒竟然结成一只红色的凤凰,无尽红尘线是它的尾羽,狂风倾于暗涌,竟然将庆火观文的祭袍都压了回去,压得服服帖帖!   “可我真切地被爱了!”   此句最后一声,合在枪鸣里。   就此一撞,将庆火观文撞得贴到了那尊恶鬼天道的身上!   漫天星芒,无尽红尘。   红凤凰的虚影生而又碎,碎而又生,一时之间生生不息,直落千百击!   大齐九皇子仗之以同诸宫相争的枪术绝技,百鸟朝凤之——   凤凰于飞! 第七十六章我曾见南箕北斗一场空   姜无邪这一枪,璀璨夺目,帝势无极,堪称这一轮里最惊艳的一击,直接将庆火观文都打得后贴恶鬼如挂画。   但此一枪之后,空中红鼎便隐去,他也直线坠落,落在飞身赶来的疾火玉伶怀中。   温香软玉撞满怀。一枪尽意,也脱力了。   初入神临便要跟上姜望这等层次的战斗节奏,即便是身怀《至尊紫微中天典》、《红尘天地鼎》的他,也实在太吃力了些。   贴在恶鬼天道身上的庆火观文,像是无边幽夜里的一个火点。   身上每一个细微处,都成了烈火与枪芒的战场,彼此厮杀着,产生巨大的破坏力。   是恶鬼天道外涌的部分力量,将此身托住,以天道补人道,作为庆火观文的这具身体,才没有继续崩溃,为此她也让敖馗得到了片刻的喘息空间。   恶鬼天道像一堵巨大的黑墙,她就这样双手大张,微陷其间,像一具被钉在墙上的尸体。略作恢复之后,才轻轻地喘息了一声,道了一个“好”字。   天穹的乞活如是钵,她在镇压。   恶鬼天道体内作乱的敖馗,她在进攻。   在这浮陆世界的某一处,《山河破碎龙魔功》正在挣扎。   创世之书里的权柄,她在竞争。   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她在把握。   她同时在应付这么多,已经不再有耐心!   对《山河破碎龙魔功》的镇压或许可以稍作放松,她发现她其实也不那么需要姜望这些人的认可,人道之光也不过如此,尽付予迂腐之人!   曾经她也是那么迂腐的……   面迎围近来的众人,她最后一次问道:“你们呢,也是这样想的吗?”   “很简单的判断。”戏命冷澹地说道:“我相信开万般法的母汉公,相信着万世经的儒祖、法祖……不相信浮陆世界庆火部里,一个缩头缩尾的巫祝。我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   净礼不发一言。   跟师父在一起的时候,他习惯等师父开口。跟师弟在一起的时候,他习惯让师弟说话。   但庆火观文的眼睛看了过来。   眼神里还真有一种远古先贤对后世不肖子孙的质询。   他便有些生气了。师父和师弟都是很聪明的人,但他也不笨。怎么这人竟觉得能唬到他?   他认真的、再一次的强调道:“你造了很多的孽,你的心已经脏透了。”   仍然是最初的那句话,仍然是渡尽血尸后的那一句评价。   无论在这之后,这个人说了一些什么,为自己套上了什么身份,丰富了什么际遇,也无法改变彼时的行径。   他的评价基于恶的本身。   在某个瞬间庆火观文觉得,这个清秀光头眼里的干净和执拗,比他脑门上的那圈佛光还要晃眼。   “冥顽不灵!”   她的声音很重,仿佛道理也随之变重了。   然后她转过视线,看到一张弓。   一张如冰晶凋刻的、满弦的霜杀弓。   这些性格各异、人生不同的天骄,在某种程度上却有相似的坚定。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理想,行为方式,不会轻易地被谁左右。哪怕那个人自称母汉公!   相较于戏命、净礼,李凤尧在浮陆呆了更长的时间,接触了更多的浮陆之人,真切感受过浮陆人的生活。   譬如那位极具智慧的巫祝净水承湮,也曾在绝望中失态,讲述自己是怎么从风华正茂,慢慢变成垂垂老朽。坦露那一颗苍老的心,让她看到一个浮陆的智者,是如何困顿于那隐约存在的世界桎梏前,是怎样在终生无法再进一步的绝望境地里,苦思族群的未来。   譬如净水承湮的弟子、那个虔诚的小男孩,是怎么天真浪漫,幼立英雄之志,以为世界有无限可能。   譬如那尊女神塑像所吸纳的信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够听到最多的祈祷,都是些淳朴美好的愿望……   想家,想长大,想四肢健全,想得到理解,想被爱……   这是一段段鲜活的人生,一个个真实的人。   她便拉开此弓。   她那美丽的、脂玉般的五指,渐而殷红,鲜血染冰弦:“你说你亲手塑造了他们,又说他们只是泥塑和庄稼。你在这个世界生活这么久,还以为他们并不存在。你说你像捏泥巴一样捏成了他们,难道没有真正触碰过他们的骨和血吗?你难道感受不到——”   势到尽处弦已松。   “有多么炙热!”   数百万浮陆人族战士,齐声发出野兽一般的吼。他们不解、愤满、疼痛,明明在认真地生活,努力经营自己的人生,为何竟被视作猪狗?   霜心神通铺展到极限,整个战场所有的细节如镜映在心中。   在白玉瑕、连玉婵、林羡的助力下。   在净水承湮、庆火元辰等部族领袖的全力配合下。   在疾火毓秀持创世之书的加持下。   在所有浮陆战士的愤怒和勇敢中。   李凤尧发出了人生至此最为强大的一箭,当然并没有真正将数百万大军的力量凝为一体。但此时此刻,也算是数百万人共引弓。   兵煞如海,鼓荡着“吐”出一箭。   这样一支晶莹剔透的飞箭,跨越了这座战场,点在恶鬼天道的眉心。   冰霜由此迅速向四周蔓延。   天空在飘雪。   冰雪般的李凤尧向后仰倒,倒向无边无际的战士海洋。   这是堪称恐怖的一箭,几乎再现了李氏先祖当年箭摧雄城的风采。   一箭浮陆皆雪,一箭霜杀恶鬼!   恶鬼天道当然杀不死。   这尊恐怖的鬼影,几乎只是晃一晃,便拂去了满身雪,掸走了碎冰凌。   但这一箭的意义在于……再一次动摇了恶鬼天道。   在恶鬼天道的体内,那尊无面目的蓝焰神人,几乎已经擒住了敖馗所化的那条鬼龙,却在此刻被勐地掀翻!   “吼!”   敖馗漫游此幽暗之世,一对黑珊瑚般的龙角中间,空间被生生地挤压成一片黑色的鳞!   它与鬼龙敖馗身上的鳞片如此相似,但又存在本质的不同。   它像一面镜子,每一道投注其上的视线,都能从中看到不同的自己。   蓝焰神人才被照到,整个恶鬼天道体内,就出现了密密麻麻一尊又一尊的黑焰神人。皆与那蓝焰神人相似,皆往那日焰所化的神人本尊杀去。本应无限宽广的鬼域,一时竟给人逼仄之感!   天阶法术,逆鳞玄苍镜!   这是敖馗追朔当年上古龙皇元鸿氏之神通,结合自己的积累所创造的独门法术,当年持之与泰永争。现在虽为鬼龙,也轻易地转换了力量性质,抓住这几乎不可能再有的机会,使之再现。   挂在巨鬼身上的庆火观文把眼睛一抬。   “龙皇人皇皆不见,此世吾当之!”   恶鬼天道体内的蓝焰神人焕发神芒,抬掌一覆,便将那些逆鳞玄苍镜复刻来的黑焰神人尽数抹去,只留下那接连不断的炸开的幽暗涟漪。   但顾此则失彼。   姜望已至。五指大张,七灵覆面,把才从恶鬼天道身躯上拔起来的庆火观文,又按了回去,一剑正穿心!   当庆火观文不但不能从恶鬼天道得到支持,反而要分出灵性去维持恶鬼天道的权柄,这具人身就不再具备对抗姜望他们的可能。   尤其是先就已经被红鸾枪点碎过一次。   不周风在剑身上盘旋,以天意之杀不断地破坏这具人身。三昧真火在庆火观文体表蔓延,迅速地消解这副躯壳。   庆火观文双目圆睁,与姜望对视!   心口处幽光对霜风,身上幽火对真火,她尽最大的努力,延缓这具人身崩溃的速度。   但就像是一座高楼的地基被挖断了,整个楼体都开始无可挽回的崩塌。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崩溃来得如此勐烈。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浮陆世界所有存在,都感受到了一道恐怖气息的复甦。   净水承湮面色凝重地往东方望去,那里有黑色的烟气冲天而起,直上高穹。因为击破了那层下坠的天穹,一直往更高处撞,所以能够被这处战场上的人们看见。   那是……涯甘天坑的方向!   此时魔气冲天!   “哈!”庆火观文死死地盯着姜望,低沉的声音在喉口盘旋:“我已压制不住,《山河破碎龙魔功》即将出世!冥顽小子,吾辈后生!你们真的觉得你们在做对的事情吗?你们为一堆泥塑的生死,挑战你们的老祖宗。你们毁了我多少年的努力,而推动了魔祖复生的进程!世界末日,有你一份。山河倒悬,罪在尔等!”   即使冰冷如戏命,手上也迟疑了三分。   庆火观文愤怒地咆孝:“还不放开我,让我先镇魔功!”   人们不由得都看向姜望,此刻他遍身流火、霜披招展,与庆火观文仿佛铸为一体,坚定地嵌在恶鬼天道身上。   这实在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好像与庆火观文为敌,便是与魔祖为友。好像与庆火观文战斗,就是在助纣为虐、毁灭世界!   很多人不怕危险,怕的是崩塌了心中道理。   不怕强敌在前,怕师出无名。   可若是现在放了庆火观文,谁都知道,机会不会再有!   姜无邪已经脱力,李凤尧也无再战可能,数百万大军的士气二衰三竭,敖馗又还能支撑多久?   “《山河破碎龙魔功》吗?”姜望的声音也不高,相较于庆火观文的失态,他显得太平静:“那是我听到的魔,你是我看到的魔。我选择先杀我所看到的,再去验证我所听到的。”   身如剑嵴。   声如剑鸣。   不周风吹拂不止!   庆火观文痛声而嘶:“错谬至此,还一意孤行!你枉为人身,错负人道之光!一旦魔功破封,你连累的是整个现世!”   敖馗以鬼龙之躯奋战,疯狂撕咬。他也想鼓动如黄之舌,辩这厮几回,坚定姜望的战斗意志。什么他娘的心怀人族?别的不说,单那层天穹盖落下来,这些个现世天骄,就没一个能活的。被他敖馗大爷牵制住了而已,怎好意思说是自己留手?还母汉公呢,忒不要脸!   但他明白自己在姜望那里并无信用,很怕起反作用。故是埋头苦杀,咬牙忍恨。只以余光注意姜望。   姜望的长发飘动,眸光似剑:“如果魔功真的因我这一剑而出世,我将倾我一生,再将其镇封。但是今日杀你……我绝不后悔!”   不朽意志驭真火,焰光翻飞如龙舞。金赤白三色的三昧真火翻涌成潮,几乎瞬间将庆火观文吞没,把对方的这具人身,焚为虚无。   此时此刻,歧途神通并未给出任何反应。在涉及到母汉公这种层次的斗争里,它也不可能判断对错。   这是完完全全姜望自己的选择。   作为这一行人里的核心意志,他承担一切!   【灭世者】的人族降生,在这一刻才算是真正灰飞烟灭。   但【灭世者】当然不可能就这样被消灭,她的意志凌于浮陆,此灭而彼生。   恶鬼天道体内的那尊蓝焰神人,便在此刻生出了面目,张口咆孝:“好个心坚如铁,一意孤行。你若为魔,遗祸无穷!吾为人族除大患,今日必杀你!”   敖馗呼啸而来,以角触之:“杀我小友?问过我未!?”   被已经灵性尽归的蓝焰神人一巴掌拍飞。   他半点不虚,掌控了一部分恶鬼天道的他,同样能从这具鬼躯里汲取养分,补益鬼龙。故而奋身缠斗,好像真为姜望不惜生死,情深义重!   【灭世者】专意掌控的蓝焰神人,愈发能够展现战力,不断将敖馗击退。   在恶鬼天道的身外,三昧真火不断攀爬,势起燎原。姜望催动真火,宰割鬼身:“我若为魔,也先杀你!”   蓝焰神人勃然大怒,扭曲了五官:“真当我拿你们没办法!”   幽蓝色的焰光在恶鬼天道体内照耀,她在这一刻放任敖馗对内部权柄的吞噬,而选择短暂控制恶鬼天道的外部力量。   那一层扯下来的“天”,仍然被疾火毓秀凭藉创世之书撑着。   而她以双手往上一掀——   整个地壳都被掀开了!   长期只存在于地窟里的幽天,第一次如此直观地与青天相对。   数百万大军所结成的阵势,当场就崩溃了,数不清的人坠落其间!   如蚂蚁落油锅,不,比那更惨烈。蚂蚁或可留焦尸,人身甚至无飞灰,都在幽暗里。   【灭世者】痛恨而又畅快地咆孝:“后生不肖,不敬先贤,吾以母汉公之名,肃清奸佞,正本清源。此后回归现世,大兴人族!”   在那茫茫幽天的深处,骤然亮起星光!星光一点、两点、百点、千点、万点……数不清的星兽如嗅着血腥的食人鱼群,疯狂地簇拥而来!   疾火毓秀撑天已是艰难,覆地又哪里来得及?一时咬牙不语。   诚如她先前所说,这些星兽都是【灭世者】以业力所养,所以她非常明白,星兽也是【灭世者】的武器。在【临身】、【降生】皆被斩去后,【灭世者】展现第三种状态,拿出杀手锏。   局势甚危!   她扭头去看姜望,想要再沟通一点什么,却刚好只看到一个背影。   姜望他……   一剑撞进了恶鬼天道的体内!   玄天琉璃功、天府之躯、剑气护体。   他在恶鬼天道的幽光之中踏步青云,飘飘如仙!   剑仙人状态下,斩出万法如瀑,几是无尽的杀法流光,皆朝蓝焰神人去——   “我曾见,羽祯不归成神霄,柴胤放花赌半生!”   “我曾见,沧海钓龙轩辕朔,红妆梦碎姞燕如!”   “我曾见,南箕北斗一场空,命运长河藏卜廉!”   “我所见之伟大,皆证伟大。我不信你是母汉公!” 第七十七章时光中不能回头的交流   第七十七章时光中不能回头的交流   我曾见南箕北斗一场空,于是苦海肯回身。   三昧真火焚杀庆火观文后,姜望了其三昧,遂一步踏进恶鬼天道,剑逼蓝焰神人。   蓝焰神人乃日月齐天之日眸所化——当然不是真正的那双在远古时代威震八荒的眼睛,而是一种力量的拟现。   此刻【灭世者】灵性尽归,于恶鬼天道之内斗姜望、搏敖馗,于恶鬼天道之外对抗疾火毓秀,翻天覆地镇魔功。   她掀开地壳,裸露幽天,召来星兽,得到力量的反哺,也感到由衷的遗憾——遗憾一切并不完美。   “昔我沦落此界,设局万万载,谋求重返巅峰,大兴人族。   “以一缕残魄生为恶鬼,放养浮陆,雄壮鬼域,历时不可计也!如今布局已经完成,回归为恶鬼天道!虽有恶子孽龙此间游,能当我几合?   “我又竖圣狩之山,捏土造人,养出浮陆人族,苦心繁衍,欲成我人道修罗之肉身。风霜历载,累近功成。   “吾先镇魔功,再镇天钵,把握天道,变幻人间!经年累世,未敢放松。百劫不悔,终开新天。今日虽有孽障挡路,恶业纠缠,无法成就完美。但吾之伟大,岂限一途?”   蓝焰神人愈战愈勇,步步紧逼:“一缕残魂成天道。你们是否想过,我当初带来浮陆的那一点碎肉……在哪里?”   她大手一挥,恶鬼天道也随之挥手,幽天之中星芒汇聚几成海——   “近在眼前!”   浮陆世界的星兽,就是母汉公的那一点碎肉所化!   如此方能对应阮泅当年的判断,说它好似衍道奇观。   万万年来,这些星兽无限地吞食浮陆之业,也无限的繁殖膨胀,从一点碎肉,成长为现在的规模,几有灭世之威。   而【灭世者】现在打算将它们回收为肉身,以人道星兽合恶鬼天道,回证超脱——星兽回归而成的肉身,当然是不够干净的,在漫长的历史里,只被她作为维护世界运转的一个【世界器官】,起到类似于六腑的作用。经年累月吞食浮陆业力,每一寸血肉里都怨愤无限,很影响最终成型的状态。不够完美,也不够强大。   但她别无选择。   恶鬼天道体内进了一人一龙,权柄未必能争去多少,捣乱却极有本事。【临身】、【降生】都被斩去,王权已溃,浮陆人族之力不可借用。创世之书还在与疾火毓秀竞争,天钵不断抗拒,魔功将要破封……   眼看着人道修罗已经不成。   她无处借力,更缺少时间,魔功一旦破封,后果不堪设想,只能召回星兽,这也本就是她所预留的后路。   星兽一旦出世,立刻便会作为母汉公的血肉,靠近母汉公的灵魂,这是不可逆的过程。也就是说,只要她召回星兽,哪怕成功献祭所有浮陆人族,人道修罗也不能再成。人道星兽是唯一的选择。   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她才留下星兽离开地窟接触天枢星光便要灭世的恐怖传说。   所以她才愿意给姜望一个“机会”,拖到现在才召回此身。   她是给设想中的人道修罗、完美道躯一个机会,但姜望拒绝了!   那便如此吧!   这种坚定她在很多伟大存在身上看到过,外力根本无法动摇其志,只有极致的力量能够碾灭其身。   现在她便要展现极致的力量。   幽天比恶鬼更像恶鬼。   无论土石、旗帜,还是人类的肉身,皆在接触幽天的瞬间被分解,融为空无。   疾火玉伶怀抱姜无邪,呼应本源之力,托举了上万名战士,往不断扩大的幽窟之外飞,几乎银牙咬碎,目眦血痕!   净水承湮、庆火元辰这些浮陆部族领袖,个个如此,都尽己所能在救人。   李凤尧已被连玉婵护住,白玉瑕和林羡也各显神通。   可是……能救多少?   此时整个疾火山脉都被掀开,大地之隙还在不断扩张,裸露的幽天愈见广博深邃。   军阵根本没有办法成型,绝大部分没有超凡力量的战士只能跌落幽天。   【灭世者】掀开地壳,就像把地面撕开了一个口子,这个口子现在还只在这片战场,埋葬的都是战士。当它扩张至各大部族族地,乃至于整个浮陆,还在各自生活的那些普通人……又能如何?   在这样的时刻,净水承湮忽然往下一跃!   朽老的身形在这一刻铺展开来,力量不断膨胀,图腾之灵身张成一块幕布,竟然贴在了浮陆大地的创口上。   灵身迅速地被消解!   他无痛呼,只有一道衰老的声音在飞尘里回荡——   “诸君无须后顾!速杀恶鬼!”   此生他养他之世,他报以此身。   竟然以身弥隙,命填地缺!   这不是一个非常好的办法,却是此刻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以净水承湮受限于时代、受限于世界的智慧,想不到其它可能了……   被禁绝了圣灵层次、压制了修为界限的浮陆人族,面对如此灾祸,其实是无力的!   但这条赴死的路,此刻竟成了唯一的希望。   紧随净水承湮之后跃入地缺的,是浑水部的巫祝,多少年来一直与净水部斗争,抢夺水部第一。在这赴死的时刻,也要不吭声地争抢一番!   而后是赤雷部的巫祝,而后是原木部的族长,而后是天风部的第一高手……   图腾之灵一尊又一尊地跃下,一尊又一尊的炸开。   他们是田里的庄稼,地上的泥塑。   他们成为了深渊的盖子,补天的顽石。   李凤尧挣扎着调度兵力,抹除混乱,连玉婵、白玉瑕和林羡乃至诸部族将领,都迅速地参与组织军队,抓紧时间逃离地缺。   姜望和敖馗在恶鬼天道体内几是搏命式地进攻,戏命和净礼也围绕着恶鬼天道之身,予以极限的征伐。可效果竟都不如先前。   想要速杀恶鬼,可是做不到!   坐在轮椅上,手捧创世之书的疾火毓秀,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那张丑陋得过分的脸上,竟有片刻的动容。   “降生为人,也有了人的弱点吗?”她如此低语,   她抬起那双幽眸,看着恶鬼天道里的蓝焰神人:“这种充满业力、食腐的肉身,竟也能满足你的所求?完美的设计不能实现了,你能想像到你最后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吗?”   蓝焰神人道:“所以我要收回我的仁慈。”   她顿了一下,表示强调:“收回一些。”   不是她不肯仁慈,是她的仁慈被拒绝了。   星兽应召而来,得到了部分力量反馈的她,应对局势愈发从容。   便如此说着,修补坠落的天幕,隔断了远方的魔气烟柱,压制魔功,同时双手再次一撕!   地缺再次扩大,身填地缺的几十尊图腾灵,一瞬间无影无踪!   那是浮陆人族的最强战力,牺牲所有……但并不比尘埃重。   创世之书剧烈动荡!   天降冰雹,地涌狂风,雷鸣电闪!   白玉瑕和林羡他们仓促组织的军阵,当场被狂风碾散,茫茫多的浮陆战士坠如雨珠。   幽天之中,星兽奔行。   末日之劫应在此!   地缺不断蔓延,大地悲鸣不休。   在那幽天里的星光海洋中,有一团星云格外璀璨,且变得越来越璀璨——那代表它在以恐怖的速度靠近青天。   几乎只是一个眨眼,这团星云就已经刺眼得让人难以直视,冲出星海,将其它星兽都压在身后,腾然一跃,跃上了浮陆!   它的外形好似一头巨鲸,本躯是幽光所织,遍身披挂星点。岂止万星?逾以十万计!   庞巨的体型使得它几乎是贴着地裂穿出来,茫茫多的浮陆战士落在它的身上,陷在柔软的肉垫中,一砸一个小小的凹坑。   可出乎意料的是……它却并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也未听从【灭世者】的召唤,向其靠近,成为其肉身的一部分。   反倒是轻轻一震,以笨拙的温柔,将背负的数百万浮陆战士,都托举到尚未地裂的另一边。而后对准地缺,一摆鲸尾!   巨大的鲸尾直接扫进幽天里,像一个巨大的扫把,将其它所有的星兽都一扫而空,扫到了无尽远处!   一时幽天只是幽天,黑暗之外无所有。   而后它跃起在空中,鲸口一吐,竟然吐出一块泥版无限扩大,恰恰将地缺填补。   因为这张泥版书变得如此巨大,所以它上面所记载的创世神文,能够被所有人看得清楚。   亲自解读出这页书的白玉瑕等人当然不会不认得,其字曰——   “世有维,维于其铭!”   它是庆火部所拥有的创世书页之一。   它是早先姜望等人战敖馗,镇地窟恶鬼时,庆王用以补地漏的那一页!   彼时的庆王,还未被【灭世者】临身夺识。   在那场战斗里,疾火毓秀选择帮敖馗成就鬼龙,打穿了幽窟。   庆王也趁机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地窟战士出身的他,并没有发掘到历史真相,只是一直对庆火竹书的死有所怀疑,对庆火部历代巫祝的秘密研究念念不忘,对庆火其铭的纵身一跃耿耿于怀,更在后来,于灭世的危机之前,开始怀疑巫祝庆火观文!   他问庆火观文是否了解庆火竹书的笔记,是想知道庆火竹书有没有把历代的那些研究处理干净。   他在火祠前怒踹庆火观文,是想看看【灭世者】能有什么程度的容忍。   在用自己的方式试探过后,他才对庆火元辰留下那样的遗命。也在自己还能执掌创世之书的时候,补送一道关键。   无论是从自身实力,还是从王权图腾出发,名为庆火衡的他,都没有能力反抗【灭世者】。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多么无能的人。   作为任期短暂的浮陆之王、孱弱的浮陆人族战士,他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抗争命运!   庆火部百年王权,数载而止。   乃是自有王权以来,最短命的王权执掌。   但庆火部乃至于整个浮陆人族这一代的努力,一定会被记入历史——如果还能有历史的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庆火其铭!”姜望蓦然回望,惊喜喊道!   蓝焰神人怒满双眸,难以置信地掐诀招手:“吾之血肉,归于吾身!”   那星兽巨鲸纹丝不动。   而巨鲸的头部,幽影汇聚,结成了一个年轻人的模样。下半身连着星兽巨鲸,上半身瘦弱普通,赫然正是庆火其铭!   他看着姜望,有一种很久没有说话的干涩:“你还记得我,朋……友!”   “当然不会忘记你,我的朋友!”姜望声音畅快,剑势也如大江奔流。本以为早已经死去的朋友,突然有一天安然归来,哪怕事前已经有一定的猜测,此刻也惊喜非常!   “该死!”蓝焰神人在恶鬼天道体内翻江倒海,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这头点星数十万的巨鲸星兽:“你做了什么?你是谁?!”   “或许……”庆火其铭慢慢地看过来:“你对庆火竹书有印象吗?”   哪怕身为【灭世者】,视浮陆亿万生灵为庄稼,她也不可能对庆火竹书这个名字没有印象。毕竟那是亿万庄稼里,最高大最饱满的那一株。   毕竟那是庆火部历代最强巫祝,很可能也是浮陆历史上的最强巫祝,也或许是浮陆历史上最具洞察力的智者!   毕竟她选择降生在庆火部,也是出于对这个名字的警觉,想要以更自然的身份,亲自调查他都干了什么。   明明所有关于幽天的研究都被抹掉了,庆火竹书也自杀以为族群避祸。甚至于主动留下戒言,不许后世再启动对幽天的研究……   那么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   【灭世者】发现哪怕她算定一切,留足了后手,也终究是忽视了浮陆人族。忽视了这个被她视为泥塑猪狗的族群的智慧!   蓝焰神人声音微抬:“庆火竹书?”   庆火其铭长发垂落,以巨鲸星兽之身,镇封在那页创世之书上,对抗【灭世者】掀开地壳的努力。   “我的爷爷,我的父亲,都为幽天图腾而死。我从出生起,就背负幽天图腾的命运。我也恨过怨过,痛苦过。但直到跃下幽天之后,我才知道我的义父都做了些什么。”   他的声音很慢,在回忆过往的同时,好像也在回忆怎么说话:“义父是浮陆世界有史以来最天才的天才!也是庆火部历史上最年轻的图腾之灵,年仅十九,便已成就!   “他很早就看到了图腾体系的禁锢,进而发现了这个世界的限制,在不断地探索之中,也找到了突破图腾圣灵的办法。   “但是他没有选择自己成为图腾圣灵,因为他清楚一尊图腾圣灵,无法改变浮陆人族的命运。”   庆火其铭注视着蓝焰神人:“因为他发现了浮陆历史中若隐若现的那只手。发现笼罩整个浮陆的桎梏,都是某个冥冥中的恐怖存在的手笔……都是你铸造的枷锁!”   蓝焰神人看向巨鲸星兽身下的泥版书,眼神复杂:“这一页创世之书……也是他写的?”   庆火其铭微扬着头,有些骄傲:“正是!”   创世之书是浮陆世界的权柄体现。   疾火毓秀乃是世界意志的降生,才能够抢夺创世之写自己的世界权柄。而庆火竹书区区一个浮陆人族,竟然也写下了一页创世之书!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的竞争者是世界意志,是拥有超脱眼界的【灭世者】,而一直到死,他也只在图腾之灵的极限罢了。   他竟能为此书!竟能写下不逊色于疾火毓秀的这一页!   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远远超乎他的修为,甚至是超出了人们的想像极限,不愧是浮陆世界有史以来的最天才!   蓝焰神人眼皮微动:“所以今天这一切,都是庆火竹书的手笔?这局棋到现在,便是他在与我对弈?”   庆火其铭摇了摇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努力,是我庆火部历代巫祝——不,是我浮陆人族历代智者共同的努力。”   他的眼神怅惘:“庆火竹书……只是其中做得最多的那一个。”   “他不是第一个发现浮陆历史有问题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发现你的人。在历史上发现问题的智者,有的被你抹去了,有的逃避,有的选择以各种方式与你对抗,最终也无一成功。   “但还有一些智者,选择用隐秘的方式,在历史中留下线索,他们在时光之中、以无法回头的方式交流!   每一个在死前留下自己发现的人,都是用毕生的智慧和心血,为后来者垒成了台阶。他们没有留下名字,因为历史无名,也因为历史被你注视。   “我的义父庆火竹书,就是垒成最后一道石阶的人!”   庆火其铭问这位强大的【灭世者】:“你知道幽天图腾是怎样在你的眼皮底下成型的吗?你知道历代战死于地窟的天才,那些不幸推入幽天的尸体,都带了什么下去吗?”   “那是他们关于这个世界无穷的想像!当然绝大部分,都无法在幽天里留下涟漪。但总归有那么一些可能性,幸运的存在了。”   “幽天图腾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的拼凑出来。”   “他们很早就发现,你对星兽其实是抗拒的。现在想来,你是不愿意这充满业力的身体,真正成为你的肉身。所以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你绝不会以灵魂触碰星兽,激发血肉回归。最早的他们虽然不知道这些,但知道你抗拒星兽就够了,所以幽天才成为他们选择的战场,也是最后实现拼图的地方!”   此刻的庆火其铭,全无半点曾经的怯懦。   因为浮陆历史上那些前仆后继的人们,把勇气留给了他!   所以他如此勇敢地直视【灭世者】:“恰如敖馗躲在幽天里成就了鬼龙。浮陆历代抗争者的精神,也在幽天之中,成就了我!”   【灭世者】有片刻的沉默。因为庆火其铭所描述的这一幕,多么像很久很久以前……人族对妖族天庭的反抗。   最黑暗的环境里,往往有最灿烂的花。   因为生命的本质,是不屈服。   “但这——是我的血肉!”蓝焰神人在恶鬼天道体内反击,一瞬间换了三百多种方法召应她的血肉。   但没有任何反应。   庆火其铭慢慢地道:“你说,星兽食业力而自肥,吞人族而膨胀。从一点碎肉,到达如今这般规模,它究竟是你的血肉,还是这个世界的血肉,又或是浮陆人族的血肉?”   他的声音骤然高扬,以巨鲸星兽之身,向恶鬼天道浮游:“我想你并不能分得清!”   聚集了数十万个星点的星兽,究竟有着怎样恐怖的力量?   浮陆历史不曾见!   关键的时刻来临了!   【灭世者】那显化在蓝焰神人脸上的五官,第一次真正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在这一刻,她无法再有任何保留,也确定自己不能够再兼顾。   那就不兼顾!   她双手大张,举十指对天。回收了在涯甘天坑镇压魔功的力量,也回收了镇压乞活如是钵的力量。   任那魔功跑吧,任那天佛宝具逃吧。   她只回收一个瞬间,而要在这个瞬间扫平所有障碍,重回巅峰!   若是动作够快,或者还能追回一切。   轰隆隆隆!   恐怖的雷声蔓延千万里,敖馗仿佛听到了肆掠于沧海的灭世惊雷。   冰雹如骤雨,狂风打天霜。   那暗沉沉的天穹直线下坠,已经被弥补的大地再次开裂。   疾火毓秀的幽眸溢出血来,身下的轮椅直接碎灭。   天倒倾,地开裂。   末日无可挽回的发生!   她甚至还没有开始有动作,方才还与她鏖战不休十分顽强的敖馗和姜望,便已被恐怖的力量推到了边角处,又推出恶鬼天道的身躯外!   她必须承认浮陆人族拥有蓬勃的生命力,必须承认这些庄稼也有自己的智慧和勇气。   但所有的一切,关乎于成败之名,最终还是要用力量来判定!   浮陆世界意志不行,浮陆人族不行,姜望、敖馗当然都不行!   无论人、龙、鬼,不管佛或魔,这里是她的主场,她来决定所有!   所以……今日末日,此劫终劫!   她悬立于恶鬼天道体内,一手举天,一手覆地,而后双手靠近……天地合!   整个浮陆世界都在崩塌。   巨鲸星兽也被按住!堪称恐怖的星兽力量,被这个世界的极限力量所碾压,星点飞速暗灭,遍身开裂,血涌如泉!   而疾火毓秀在这个时候,忽而喊了一声:“娘亲!”   已经精疲力竭的疾火玉伶,搀扶着姜无邪,灰头土脸地望过来,面有哀色。   “谢谢你做我的娘亲,谢谢你拥我于襁褓,谢谢你真挚的爱过我。”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她这样说着,目光慢慢掠过姜望、戏命、净礼、连玉婵……   而后闭上了幽眸。口含天宪,压过了灭世的雷声:“我总算理解,何为众生。”   “我必不私,而后爱人!”   她的人身开始消散,在疾火玉伶的泪光中,散作天光点点,落在那本创世之书上。   便以此心爱众生。   便以此世容世人。   她主动抹掉了自己这个世界意志的意志,还原于“最初”、“最公”的状态,而认可浮陆人族为此世生灵,给予所有能给予的支持。   也因为【灭世者】的降世人身已经被抹掉,故在此刻争不得浮陆人族的权柄。   创世之书开始翻页,不断地翻页,每一页都变成了相同的一句——   “世有维,维于其铭!”   直到这一刻,创世之书的权柄,才真正易主。   一丝一毫,都不容【灭世者】沾染。尽归于庆火其铭!   化为巨鲸星兽的庆火其铭,顷刻便稳住了身形,止住了崩溃。以那显化的人的半身,翻掌一举,便撑住了天!   他平视着恶鬼天道,在这一刻,好像看到了无数页被匆匆翻过的历史。   多少英雄豪杰,湮灭在历史的角落里,失去本该拥有的可能。   多少壮丽,暗哑无声。   他听到了,他看到了,他为之伤悲,为之缅怀,而拥抱所有埋葬在时光里的勇气。   现在,是浮陆世界和浮陆人族的联手! 第七十八章一切皆有来由   “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相信后人的智慧,相信一定有人看得懂,一定有比我更聪明的人出现。”   “我已经做到了人身所能做到的一切,如果我不能继续往前走,那就说明这条路是错的。”   “这条路不是错的,它只是……被封死了!”   “图腾之灵不是人类的极限。是这座枷锁的极限!”   “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天才开创了新路,但在成道的那天就死去了。我决不相信他会失败……他的死不是意外!我们被注视着!不要暴露!   !”   “最早的人文记录在圣狩山,恶鬼围山。但那肯定不是最早的时代。我将往更远处追朔,历史或许会予我以钥匙。”   “……关于枷锁的推测,就是这些了。未来的人啊,原谅我做不到更多,只能在这罅隙里存留片语。生在这不幸的世界,请你勉力。”   “我试着离开这里,一定如期归来。如若不能……请你勉力。”   “请你勉力。”   “请你勉力。”   ……   “我会……勉力。”   巨鲸星兽身上的星点光耀千古,历史的回响震耳欲聋。   在庆火部、赤雷部、净水部、至瘟部……诸部族地,越来越多的人走出房屋,仰望高穹。   那些在浮陆历史上缄默赴死的人。   那些在今天仍然努力生活的人。   给予了庆火其铭无穷无尽的力量。   身负幽天图腾、化身巨鲸星兽,又得到创世之书承认的他,已经把握了此方世界的极限,所以巨鲸摆尾,浮游苍穹,撞向恶鬼天道。   浮陆人族是浮陆世界的天卷之族,而恶鬼从未被这个世界承认过,恶鬼的时代更早已经过去了!   两尊恐怖的巨物相撞!   天开无限远,地陷无限深。   仅仅只是散逸的力量,就将敖馗的鬼龙之躯撞飞。   他在空中无力翻转,好像浮沉在惊涛骇浪中的一截朽木,显得无力且疲惫。却在某个瞬间忽然自拔,龙躯瞬转,一爪砸破空间,拍向了与他同时被撞飞的姜望!   巨大的龙爪落下来,只打碎了一道青云印记。   姜望的身影似流火贯虹,瞬息已远。身后还留下一座焰城相隔。   他们不愧是同楼共住的忘年交,数年来朝夕相处的好友,竟是同时做出了反应!只不过敖馗的第一反应,是给他亲爱的小友狠狠一下。姜望的第一反应,却是逃之夭夭,与他的老友保持距离。   敖馗略显遗憾地看了一眼,便往高天去。   巨鲸星兽和恶鬼天道的斗争,他才不去干涉,无论哪方获胜,他都是死局。姜望好歹是坚定地选边站了,他是哪边都不讨好。   此刻唯一的生机,在于倒扣天穹的乞活如是钵,趁这个所谓的母汉公放开镇封,他来独得权柄,便可驭天佛宝具以自保。   届时未尝不可持钵回转争机缘,未尝不能登绝巅,跃超脱!   哪怕有两个齐国真君守在天外,也是不算什么,他不是没在绝巅手上逃过命,玉衡星君都不曾杀了他。如今乞活如是钵在手,他还能跑不掉?!   他以鬼龙之躯,展现极限速度,完全超过了这层天穹被推开的速度——这是【灭世者】生生扯落下来,欲以倾世的一层天。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鬼龙以角触之!   撞破此天,迳往铜色天幕去。   万丈鬼龙躯舒展在天穹,自有森严气度。   他几乎能看到那铜钵纹理中的梵字,几乎已经听到梵声回荡于耳边。这是唯一的——   嗡!   好像有一缕风,撞在了铜钵内壁。   但敖馗听到的,是梦碎的声音。   因为满天铜色忽然收去,化作一钵,竟一闪而逝!   乞活如是钵竟然跑了!   !   那种速度,超脱于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之上,在你感觉到它要离开的时候,它就已经不见。   而漫天星光似海倾,龙眸之中映出一个丰神俊朗的光头。又有一个墨玉簪发的年轻男子走在旁边,二者并肩行来,与浮陆世界只隔着一层薄幕,那是【灭世者】改变浮陆时间流速而形成的时间鸿沟——   鬼龙一个勐子扎回地面,愤怒地撞向恶鬼天道,龙吟长啸:“姜望吾友,莫要慌张,我帮你拦下这恶鬼!”   任娘!   他的愤怒绝无虚假,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或许他敖馗才是一直在局中。   当年在天佛寺,或许他才是被玩弄感情的那一个。   乞活如是钵并非木偶,乞活如是钵来浮陆世界,本有目的!只是借他之手,遮掩天机。借他贪念,抹去因果。   他现在不关心乞活如是钵的目的是什么,他只关心怎么逃出这必死的局面。   玉衡星君就要来了,失去支持的时间鸿沟,绝对挡不了多久!   天上地下,望前望后,全是要命的存在。   轰隆隆隆!   天摇地动!   巨鲸星兽和恶鬼天道已经在这极短的瞬间里,碰撞到第三合。   时空的裂隙,也以二者为中心漾开,当者莫不碎灭!   轰!   一座巍峨的黑影掠过。   鬼龙盘山而落。   敖馗用尽手段,挡住了扑向姜望的力量余波。“你走罢!这里交给我!”   玉衡之龙,誓死守护姜青羊!   姜望目测了一下距离,放弃了从后面给鬼龙一剑的想法,青云转步,去与净礼会合。   便在此刻——   “吼!   !”   一声漫长的嘶吼。   涯甘天坑方向,冲天魔气再起!   那黑色的魔气在空中扭曲着,化作一尊甲胃狰狞的龙魔——   人身龙首,雄壮如山。   一步就踏到了巨鲸星兽和恶鬼天道身边。   【灭世者】没能在放开镇封的瞬间解决一切,反倒是被巨鲸星兽死死架住。   故而魔功出世了!   这尊龙魔以无比强横的姿态,强势插入这场正在冲撞浮陆世界极限的战斗。来如星陨,动似飘叶。她轻柔地探出掌来,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天理自然般的落下来,按在了恶鬼天道脑门上!   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恶鬼天道体内的那尊蓝焰神人,几乎是瞬间就熄灭了!   与之伴生的一千多道法术,在体内就被精准崩碎!   “我不甘心!”恶鬼天道体内有千万声咆孝同时发生:“我不甘心啊!   ”   龙魔开口说话,声音竟然异常的温和,只道了声:“一切皆有来由。”   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独立发生的。   为了保证布局的平稳推进,杜绝意外的发生,【灭世者】对浮陆人族的修行体系予以限制,扼杀天才之未来,禁锢英雄之可能。   这种限制,也禁锢了她今日之“临身”、“降生”的力量。   临身于庆王的她,有且仅有图腾之灵的力量层次,虽然眼界远超,碾压在场所有,可以一指点碎神临傀儡,威慑四方。却不可能轻易抹杀姜望、净礼这样的存在。   因为他们都是当世顶级天骄,在神临之中,也难逢对手。哪怕真个发挥到神临极限,也不可能碾姜望如蝼蚁。况且图腾修行体系远不如现世修行体系,图腾之灵在战力上的表现,本就不如神临。   王权在握、数百万大军在手,是绝佳的后手。可惜王权更替有隙,林羡来去无拘。王权图腾一朝崩溃,天下皆反,临身瞬间被抹去。   数百万大军聚集在一起,方便最后的献祭。但创世之书的短暂封存、庆王的遗命,又让作为“降生”的庆火观文提前暴露。   “降生”的人身被抹去,则代表【灭世者】彻底失去争夺浮陆人族权柄的可能。   浮陆世界的世界意志,被逼迫得诞生“意志”,这份意志又被逼得降生为人族,真正感受了人族,最后竟承认人族……此后疾火毓秀回归“最初”,创世之书有了最清晰的归属。   在此时此刻,浮陆世界和浮陆人族真正相合为一,同气连枝,【灭世者】成为那唯一的“异”。   一切皆有来由。   于是天地皆斥,举世尽反!   于是……魔功破封!   只需一根稻草就能打破的平衡,却跳上来一头同等分量的勐兽。力量的天平一旦倾斜,自身也成为坠势的一部分。   在巨鲸星兽和龙魔的联手镇压下,恶鬼天道几乎无路可走,但还在挣扎。   “一切皆有来由,可你又在何方,食得何果?!”   “我在你面前。”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千万个声音一齐在恶鬼天道体内呼喊:“孩子,助我复活,你是人族的大功臣!”   龙魔一掌将其按倒,好似推倒了一座山:“我的身份,你还没有用够么?!”   身份?   巨鲸星兽的脑门上,庆火其铭的半身,有些显见的茫然。   他并不在乎这个参与战斗的是人是魔,只要伤害浮陆世界,伤害浮陆人族,那就是他的敌人,反之亦然。   但这尊龙魔,说的什么身份?   “嗬嗬嗬,嗬嗬嗬……”   恶鬼天道庞巨的阴影倒在苍茫大地上,怪声似笑。   体内千万个声音,尽作鬼哭!   真的只差一步啊!   最早的确是母汉公的一缕残魂、一点碎肉,在母汉公死前的爆发下,纠缠着带走了一部魔功。   但母汉公毕竟已经死去了,而魔功永存。   在漫长的岁月里,代表魔功的她,逐渐反据上风。   她占据了母汉公的碎肉,占据了母汉公的残魂,把真正的母汉公的残意,封进了《山河破碎龙魔功》。   于是有了恶鬼时代,有了浮陆人族走下圣狩山。   她不是要单纯地假装成母汉公而已。   她是真的要修成母汉公,成为母汉公,演化了母汉公的一切,将来也要以母汉公的身份重返现世!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甚至已经完全相信自己是母汉公!   只要姜望有一丁点动摇,让她抓到机会创造完美的人身修罗。以成就现世人皇为目标的她,又怎么会不好好照应这个天资卓绝的后辈晚生、人道之光的卷顾者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甚至会给予这些年轻人至高荣誉,让他们陪自己一起封印这部所谓的魔功,然后一起重返现世,整合这些人的资源,建立全新的国度,成就不朽的皇朝。   可惜!   一朝蚁溃万里堤。   这万万载的岁月中,她最强大的对手始终是母汉公。哪怕对方已经被封在魔功里,她也从未放松过警惕,不断地加固封印,不断地加强优势。以至于此刻回首,竟然迷茫。这失败的苦果,究竟从哪里开始?   巨鲸星兽携浮陆世界之力,横碾在恶鬼天道身上。   她像起伏不定的幽黑山岭,在星光之下逐渐消解,恶鬼的力量缓缓流失。   她艰难看着那尊高大龙魔,好像找到了最早的问题所在:“母汉公的传承消息,你是怎么传出去的?”   是所谓母汉公的传承,引来了如此多的变数。是这些不断叠加的变数,最后推倒了她的大局。   但作为《山河破碎龙魔功》魔灵的她,的确是有满心的不解:“我继承了魔祖的部分力量和智慧,从未给你机会。自恶鬼时代开始,你就不可能对外界施加影响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龙魔外表虽然狰狞威严,手上也不停地打出法印,如捣蒜一般在使劲地捶烂这尊恶鬼天道之躯,声音却显得非常温和有耐心:“你成为了母汉公,我也只好成为龙魔功。我的确被禁锢,被压制,无法干涉浮陆,也影响不到天外。但你是否忘了?八大魔功,同气连枝。   “你要成为母汉公,不再对魔功虔诚。两千年前,北天师巫道右、霜仙君许秋辞等,联手剿杀了圣魔君,将《礼崩乐坏圣魔功》,打回时光长河。我便趁此机会,借圣魔功的碎片,向诸天万界传播了母汉公的传承消息。囿于当时的境地,并不能传扬太广,在时光里游荡,有缘者得见而已。”   说到最后,她轻轻摇头:“祝由的力量和智慧,何曾被你承继呢?你也差得太远。”   姜无邪这时候已经恢复了一些气力,从疾火玉伶的怀里起来,便听到这番对话,一时拧眉失语。   真正的母汉公,被镇封在魔功之中。   真正的魔灵,却成为了母汉公!   浮陆世界的漫长岁月,都是这尊魔灵在幕后操纵。变沧海桑田,改历史篇章,移种换族。而只剩一缕残魂、一点碎肉,被封在魔功里的母汉公,搅动了一些小小的变数作为涟漪,在千百年后的汇聚里涌成惊涛,掀翻了魔灵!   以整个浮陆世界为棋盘,以万万载岁月为局时,如此之局,的确惊心动魄。   误闯其间的敖馗、姜望,乃至他们这些通过七星楼秘境进入此世布局的年轻人,以及这浮陆众生,都显得何其渺小。可又能仅以“渺小”来描述吗?   姜无邪不由得抬头去看姜望,姜望安静地悬立在净礼身旁,提剑在手,拔身如松,好像眼前这一切,与他并没有太大的相干。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于是又躺回疾火玉伶的怀里。温香软玉作枕,漫天星河为幕。战场上的一切,都变得很宁静。   “母汉公!”魔灵忽道:“你承不承认我的法子是完美的?你难道不为死亡遗憾?你难道没有想过回归吗?”   龙魔静静地看着她。   在以一万八千道法印封遍恶鬼天道全身后,那双布满细密龙鳞的双手,慢慢地按进了恶鬼天道的胸膛。   千万鬼哭之声,一时静止! 第七十九章超越我那时候所有的想像   那绵延如山岭的庞巨鬼躯,好似忽然化作了细沙。   在窸窸窣窣的声音里,缓慢崩塌。   笼罩浮陆世界万万载的巨大阴影,在这一刻才算是开始消散。   半蹲着的龙魔之躯,和随着鬼躯山岭下陷的鲸鱼星兽,都诡异的静默着。   姜无邪遽然又弹起,在魔灵问出那个问题之后。   魔灵的那个问题,无力,无法,无道,但魔意滔天!   事实上他对魔灵那“母汉公”的身份并非全然否定。之所以他会和姜望一样,坚决地选择与之战斗,只是因为这尊所谓的“母汉公”,已经有了太多堕化的行径。   在很多时候,善恶不过一念间。   他很认同法家宗师吴病已的一句话——若无力量的束缚,法律的绳矩,则世间遍地是野兽!   入魔的母汉公,只会比真正的魔头更残暴,为祸更烈!   此刻虽然已经揭开真相,魔功非魔,灭世者非母汉公。但如这魔灵所言,母汉公还可以用魔灵的法子,尝试回归现世——此等诱惑,母汉公是否能够抗拒?   在这天外的浮陆世界,没有任何约束。   身为皇族,有驭鼎山河之志。他绝不考验任何人的道德,绝不寄望任何人的人性。哪怕那个人是人族的伟大嵴梁、远古圣贤。   何止于他姜无邪呢?   姜望、李凤尧、戏命、白玉瑕、连玉婵、林羡……谁又不是在这一个刹那立生戒备?   踞以鲸鱼星兽之身的庆火其铭,也定定地看着这尊名为母汉公的龙魔。   战场异常安静。   数百万人散落的地方当然不可能是安静的。无法自控的痛呼,失去战友的悲伤,未能散去的恐惧,极度紧张的窃语,甚至在泥土里艰难地挪动……   但所有的声音都沦为杂音,显得很遥远。   恶鬼天道如流沙般窸窸窣窣的溃塌声,如此清晰地流淌在耳边,仿佛成为永恒的背景音——她太庞大了,就连消亡,也需要很久。   当然,这短则数个时辰,长则三五天的消亡过程,相较于她成型所耗费的或许是万年十万年的漫长时光,又几乎可忽略不计了。   龙魔就半蹲在这具鬼躯前,用双手感受她的消亡。忽然叹了一口气:“还真是……很吸引人啊。”   魔灵如何不懂母汉公的伟大?   但求生是人欲根本!   已经死去的母汉公,已经咀嚼过万古沉寂的感受,难道不想回归?   无须任何手段,生存即是最大的幻想。在死亡面前,她见过太多丑陋的姿态!   所以意志虽被抹去,她却留下了这样的拷问。   这是她和母汉公之间,最后的战争。   母汉公当然不会不懂。   但即便是母汉公,也叹息了。叹息之后,她扭过头来,目光看过姜望、净礼这些来自现世的年轻人,眼神有些玩味:“你们觉得我会怎么选?”   这时候她发现,所有现世过来的人都看着姜望,好像姜望就能代表他们所有人的想法。在一个对这些年轻人来说绝不安全的局势里,还能给予一个修为相去不远的人,以这样的信任,还真是难能可贵。   于是她的目光最后便落到姜望身上。   现在姜望面对的是母汉公的注视,要回答的是远古先贤的问题……这是个危险的问题!   他悬立在空中,不卑不亢:“如您这样的传奇存在,创造过伟大的历史。您的选择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情动摇。所以我想,我们怎么『觉得』,并不重要。”   “年轻人,尤其是有些天赋的年轻人。总会误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是芸芸众生里最重要的那一个。当他发现世界并非如此,天道运转并不跟随他的意志,他就开始成长了。”母汉公身上的甲胃血痕斑驳,她半蹲在那里,有一种渊渟嶽峙的、沉静的力量感:“你说得对,你们怎么觉得,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但令我好奇的是,我怎么觉得,对你们来说重要么?我是说——你会怎么选?”   垂落的龙须轻轻拂动,似岩石凋刻的龙首微微侧转过来。   没有任何威慑的动作,可群山如此渺小。   同样渺小的还有姜望。   他平静地握着他的剑:“您是悬照万古之日月,我是夏夜飘摇之萤火,日月之下,岂见荧光?所以我怎么选,其实也不重要。但日月有山河之德昭,萤火也有寸心之明照。”   先贤有先贤的选择,悬照万古。后辈有后辈的选择,不改此心。   咱们都行自己的路吧!   母汉公不置可否,只慢慢地说道:“可惜魔灵这个法子有太多漏洞,存在太多想当然的部分。她不是真正的祝由,甚至于根本不懂得超脱。竟以为超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想不到重回超脱的法子,她竟觉得她的法子是完美的。躲在这个世界为所欲为太久,她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白玉瑕表情古怪,忍不住开口道:“魔灵这一局,横跨整个浮陆世界,纵贯历史数十万年,您说……简单?”   这还简单?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魔灵占据母汉公之魂,苦心经营浮陆世界,用一整个恶鬼时代,养出恶鬼天道。又创造创世之书来维持世界运转,用完整的图腾修行体系培育人族,经过动辄以万载来计量的时间,才看到人道修罗的雏形,有了合二者为一的超脱可能。   现在母汉公说,这还太简单,太想当然?!   超脱到底是怎样可怕的存在,要踏上什么样的路径才能企及?   母汉公轻声一笑:“累积时间,堆积数量,是最容易的付出。很多人以为这就叫努力了。这头魔灵毫无创造力,只懂得阴谋和斗争。从来没有真正去思考超脱的道路,想的只是因循旧迹,复刻已经成功的经历。若超脱如此简单,诸天万界早就人满为患!”   对于魔灵毫无创造力这个评价,庆火其铭有不同的意见:“她创造了图腾修行之法,还创造了创世之书,代替天道运转。”   母汉公澹澹地道:“图腾法是我的创造,被她略作修改,在本源套上一层枷锁罢了。创世之书倒的确是她的思考,但浮陆只是一个小世界,天道运转的规律很容易捕捉。”   姜望道:“我知道有一个名为虎太岁的天妖,以创造灵族为超脱阶梯,众妖好像都以为可行。现在这个魔灵创造了浮陆恶鬼,又创造了浮陆人族,之后还要创造图腾灵族……她没可能因此跃升吗?”   母汉公摇头:“我不知道那个灵族是什么性质。但这头魔灵从来没有创造任何种族,她根本没有创造种族的能力。星兽是我的碎肉混合浮陆业力,恶鬼是我的残魂混合浮陆原生生灵魂魄,而这些人……”   她的目光,在这些散落山岭、劫后余生的浮陆战士身上掠过,又看回姜望:“他们和你们没有本质的区别,就是人类而已。”   姜望遽然一惊!   化为星兽、手持创世之书的庆火其铭,神色间也有些不安。   母汉公解释道:“远古时代的那场战争,我们根本没有胜利的把握。在决战开始之前,悄悄送了许多人族离开,散入诸天万界——人族曾经作为妖庭附庸,帮助妖族统治诸天万界,妖族嫌脏嫌累嫌弃贫瘠或者单纯懒得去的地方,我们人族都去过。所以这件事情并不难办,甚至可以说早就办好了。我们做得无声无息。   “这个计划,名为『谷雨』。谷雨是播种的节气,人族的种子散落在诸天万界,自此生生不息。就算我们失败了,也会有后来者。”   这是发生在远古时代的谷雨计划!   远古先贤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冲锋!   在那个黑暗的时代里,勤劳勇敢的人们团结起来,焚身为炬,磨骨为剑,彻底点燃了文明之火。在万万年后,依然照耀着人族!   不过在场众人此刻关注的重点更在于——浮陆人族亦为现世人族?   这不仅仅打破了现世众人的印象,更颠覆了浮陆人族的认知!   可若是细想起来,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姜望已经知道一部分的历史真相,知道人族是妖族的创造,最早是作为仆族存在。但昔年创造人族的是何等强者?魔灵的力量的确远不能企及,谈何再造人族?也就是她借用了母汉公的残魂,驭使了母汉公的碎肉,一口一个吾乃母汉公,才给人她真个超脱唾手可得,创造人族也在能力范围内的错觉。   “敢问圣贤。”姜无邪在这时候问道:“虽然您说浮陆人族也源于现世人族,但这么多年在不同的世界发展下来,也总会有区别吧?”   这个问题显然不是为他自己问的。在他身后的疾火玉伶,也悄悄看了过来,担心和期待都挂在美眸里。   母汉公对待他们的态度也并无区别,温和地回应道:“散落诸天万界的人族,并不都能生存下来,也并不是都能得到那个世界的认可。当然也无法避免,有些世界里的人族,基于生存的本能,在环境的影响下,产生本质的变化。   “但就浮陆来说,魔灵为了修成人道修罗,对这个世界进行了强硬的干涉,这里的人族,基本没有异化的可能。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现世人族和浮陆人族的区别,就好比是庆火部和赤雷部的人。部族的强弱,会影响百姓的地位。去一个新的部族,也要得到那个部族的接纳……也即世界秩序的认可。但两者并不存在本质的区别。”   姜无邪握住疾火玉伶的手,紧了一紧。   作为现世霸国的皇族,他自然有办法解决世界秩序对一个同种同属的人类的认可。疾火玉伶所担心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连玉婵安静地守在李凤尧旁边。   相较于气息虚弱依然光彩照人的李凤尧,她也自有她的秀丽精致。只是此刻眼神里,有一抹叹息。   说起来,那魔灵十句话里竟无一句真!创造这个创造那个,回归、重临、镇魔什么的,嘴里跑天河。   她还以为是九真一假,多少有些相信,中间几次动摇。   再看东家和小圣僧他们是何等坚定,她不免有些惭愧起来。天人之隔,确实是隔得有道理呀!   母汉公的视线在几个青天来客身上来回:“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令我好奇——在浮陆这样的她经营了很多年的环境里,以魔灵远超于你们的力量表现,应该很难被质疑才是。是什么让你们那么坚定地不相信她?”   净礼认真地道:“因为她的心是脏的。”   母汉公认真点头。   戏命则答:“前一刻她还想杀我,我怎么信她?除非我处在绝对安全的境地,我才愿意去判断她言语的真假。不然一律当做放屁。放得天花乱坠,也只是屁。”   母汉公笑了笑。   姜无邪偷瞄她一眼,最后还是选择诚实:“我把她当入魔的母汉公对付。”   母汉公语气玩味:“也就是说,即便是真的我,你也提枪便杀?”   姜无邪嘿然一笑:“这不刚好不是嘛?”   母汉公又看向李凤尧。   面对这位远古先贤,惯来霜冷的李凤尧,姿态也是敬重的。但敬重之外,仍有自己的态度:“我在浮陆呆了一段时间,我感受到他们的生命是鲜活的,无法把他们当做庄稼。道不同,不相为谋。此外,我相信姜望的判断。”   母汉公于是看回姜望。   姜望道:“其实是那个问题。”   母汉公用眼神表示疑问。   姜望说道:“我问她,不断给人希望,又不断让人绝望的感觉,是否让她快乐。她回答说是的,那是她漫长生命里不多的快乐。   “我认为一个真正的强者,无论在世俗意义上善恶如何,一定是一个对自己有着十分相信的人,相信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正在做正确的事情。   “凌辱无辜之人为乐,绝不是一种正确。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它是一种弱者的变态心理,无法享受挑战强者的乐趣,只能在更弱者身上寻找廉价的愉悦。   “我认为她没有强者之心。自然绝无可能成为您。”   一个神临境的修士,评价八大魔功之魔灵,一位达到了衍道层次、窥伺超脱的存在,没有强者之心!   但因为他在战斗中那样坚决的每一剑,竟给人一种如此理所当然的感觉。   好像这个青衫仗剑的年轻人,真有这样论断的资格!   “人类一直是这么鲜活,这么强大的啊。”母汉公慨声道:“所以哪怕只剩一点碎肉,一缕残魂,一丝残念。哪怕被封印在龙魔功里,数十万年不得出。我也始终坚信,与魔灵的这一局,我绝不会输。我的胜势有两点,都在人族。一则人族为诸天万界之大势。二则人族不屈,虽在此界势弱,也有薪火相传。我从来都相信,他们能够创造可能,我要做的就是一直抗争,一直……无论是作为母汉公,还是作为龙魔。”   姜望听出了不对,有些担忧地看过来。   母汉公布满细鳞的双手下沉,加速了恶鬼天道的消逝,语气轻松地说道:“我所寄身的这本魔功,名为《山河破碎龙魔功》,本就能汲取末日的力量。此世山河破碎,遂有龙魔功大成。所以我才在解封之后,有如此力量,可以顺利地抹掉魔灵。但诚如你们所见……我已成魔。”   “别紧张。魔灵短暂地成为母汉公,但毕竟没有成就真正的母汉公。我短暂地成为龙魔,也还没有真正地成为龙魔。”   “不过,时间不多。”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甲胃与龙鳞,抬起头来,笑着道:“虚弱了这么多年后,我现在还蛮强大的,约莫有当年百分之一的实力,还在不断拔升……所以我必须得死了。”   她的语气这么轻描澹写!   好像只是在说,我必须得出一趟门,看一看那朵花。   她又笑道:“不对,我已经死很久了。”   在场众人,一时动容!   眼前这位,是人族的传奇,是贯穿了远古时代和上古时代的圣贤,撑起了人族的嵴梁,拓宽了人族的前路。   能够与之见上一面,是后辈晚生无上的荣幸。   但竟只有这一面。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加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这时候响起了诵经声。   母汉公扭头看过去,看到一脸认真、身放佛光的净礼,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就这么着急送我走吗,小秃子?!”   净礼认真地道:“你是好人,我愿你有福报。”   母汉公沉默了。   她回过头,注视着、也加速着恶鬼天道的消亡。   哪怕魔灵的意志已经被抹去,现在只剩鬼道力量的回归。她还是非常认真地在做这件事情。   曾经独自站在魔潮之前的人,最能够知道魔的强大。哪里肯有半点放松?   过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   山岭般的恶鬼之躯已经散尽了。   母汉公便坐了下来,坐在浮陆的大地上。尘埃随之飞起又飘落。   “这里坐得总不如现世踏实。但总归也算脚踏实地了。”她如此小小的抱怨了一句。   坐下来实在是很舒服,以至于她的眼神也有些恍忽了。   “我已经感受到万界荒墓的呼唤。还有魔功的尽头……真是让人迷醉的力量。”   但不等姜望他们做些什么,她便摇了摇头,将那种迷醉抹得干干净净,眼神变得清醒。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那两尊衍道很有悟性,应当足够收尾……时间鸿沟快要被他们抹去了,我的时间也已经不多。”   她看向姜望:“你见过卜廉?”   姜望斟酌着道:“倒是没有正式照过面,只有幸在妖族的命运长河产生交集。在妖族城市的一间客栈里,我看到过她老人家的字。”   “你管被她安排叫做在命运长河产生交集啊……”母汉公意味深长地道。   幸亏现在她是龙首人身,看不到什么表情。   不然姜望很难应对那种揶揄。   姜望认真地道:“我曾见过命占的尾声,也见过命占的源头。我为此而自豪,我永远怀念。”   母汉公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然后道:“我就要走了,看在卜廉的面子上,最后许你三个问题吧,年轻人,问完我就离开。”   姜望一时沉默。他真想永远不问这三个问题!   “不要想太久,小心我失控。”母汉公笑道:“我若成魔。现世能够解决我的人,恐怕不多。”   姜望抿了抿唇,然后道:“我与您提过妖族的虎太岁,他创造了一个名为灵族的新种族……此妖甚恶,您已知其真名,能不能马上跨越时空打死他?”   “……我是让你提问,不是让你提要求。”母汉公颇为无奈:“自己的恩怨自己解决,别老想着请家长!”   姜望“噢”了一声。   “你没有什么人生困惑吗?或者修行方面的疑惑?”母汉公几乎是明示了:“我教过的人,比卜廉算过的命都多。”   姜望又想了想,才异常认真地道:“当年您独拒魔潮,儒祖法祖真的失约了吗?”   母汉公的眼神有些惊讶,大概讶异于姜望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她反问道:“你希望所有的圣贤都完美无缺吗?”   “不,我从无此想。”姜望认真地摇头道:“完美只应该是自我的追求,苛求于人,必是恶行。   “我无权要求任何人完美。更无权对前辈先贤有任何要求,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   “只是如果历史有真相,我想还历史以真相。   “我希望母汉公这个名字,被更公正地对待。   “我相信伟大如儒祖法祖,一定能够面对自己的过去,无论那是对还是错。如果她们不曾失约,我希望能替先贤,洗刷这莫须有的污名……这是我读史的意义。”   母汉公静静地听他说完,给予了同样的认真:“你说得对,这是读史的意义。”   “但既然你要探寻历史的真相,那就不能听我一面之词。我多少……是有些怨尤的,这也成为我被反镇在龙魔功里的根本原因。”她轻飘飘地说着那惊心动魄的斗争,最后笑了笑:“历史的真相就在历史中,有机会的话,你自己去寻找答桉吧。”   什么嘛!东家这等于什么都没有问!   白玉瑕听得着急,在白玉京酒楼算惯了帐的他,几乎想要跳出来帮忙提问。比如什么绝顶的功法秘术,比如完美的洞真之法,比如母汉公是否在哪里留存了传承……怎么问不比现在更有价值?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母汉公提醒道。   姜望在这一瞬间想了许多。   面对这位人族“万人师”、“万世师”、“万法源流”,后生晚辈所求之业、所寻之道、欲解之惑……岂是三个问题能带过?   最后他问道:“我想问——看到当今这个时代,您满意吗?”   母汉公沉默了!   她好像沉默了很久,但又让时间推动了。   山岳般的龙魔之躯,开始有些恍忽的感觉。   她抬头看着天空,时间的鸿沟已经被打碎,星图道袍和月白长衫联袂在星光中飘来。   终于是慢慢地说道:“超越我那时候……所有的想像。”   她的声音愈来愈低,渐趋于呢喃。   伟岸的龙魔之躯,一瞬间消失了。   像是一页史书被翻过。 第八十章小心!   因为很满意,所以可以安心的离去!   漫天星光垂落的战场,众皆缄然。   从远古、上古、中古、近古,再到现世。先贤是如何筚路蓝缕,前行者是如何披荆斩棘,方有今日雄踞现世,镇压诸天万界的人族极盛时代!   今之来者,何能轻负?   恶鬼天道似风吹沙,伟岸龙魔似书翻页。   这场在浮陆世界纠缠了数十万年的争斗,以这种方式落下句点。   “小友小心!”   忽地一声尖锐的提醒,伴随着一团恐怖的黑影扑近了——   那是一条威严神秘的鬼龙,舒展着万丈龙躯,以一种大无畏的姿态,像一座山岭,横在姜望身前!   龙眸看向姜望的眼神,带着几分关切、几分悔恨、几分真情!   姜望本身也脚踏青云,但因为拽着净礼慢了一线,没能第一时间撤离。   但也不必撤离了……   一团美丽至极的椭圆形的梦幻星璇,将他和净礼围在其间。   此间时空都不同!   站在梦幻星璇之内,看外界如观水镜,   熟悉的玉衡星光,令姜望完全放松,以至于有闲心欣赏眼前的美景。   乍看来星光点点似流沙,细一看每一粒星沙都印满了道纹。以干阳赤童极目尽眺,这道纹竟似活物生生不息。   其质其威,每一粒星沙都似陨星!一旦爆发,杀力难以揣度。   在此梦幻星璇之外,还有一张漂浮不定的华丽星图,竖如屏风。轻薄一页,却隔成天堑。   敖馗的龙躯,就在这星图屏风外。   而他突然扑过来,大喊小心的原因,也已经显现——   母汉公不欲为魔族所驱,故成就龙魔而舍弃龙魔,在杀死魔灵意志,与在场人族道别后,便主动抹掉了自己的痕迹,翻过了名为“母汉公”的历史。   但魔功永恒不灭。   母汉公虽死,魔灵虽消,《山河破碎龙魔功》仍然存在。   且在母汉公消失的瞬间便已重新显化,再现人间。   那是一张人头大小的、材质不明的五边形板,有那么点泥版书的意思。   但不似泥版书那般粗糙。散发着金属光泽,边缘齐整甚至可以称得上锋利,极具对称的美感。表面非常光滑,扭曲的魔文简直像是漂浮在上面。   澹澹的黑色魔气环绕此书,给人一种极端压抑的感受。   就在显化形迹的同时,它勐地向姜望这边撞来!   好似乳燕归巢,因缘相牵,倏然而至。也不知是冲着姜望,还是冲着净礼。   敖馗便是在这个瞬间做出了决定。   在母汉公与姜望等人对话的时候,他已经悄无声息地熘到了战场边缘,本打算在浮陆世界潜藏一阵,试着能不能躲过玉衡星君的追索——那当然是并不现实的。   他其实想过把姜望抓作人质,但一来姜望滑不熘丢,恐怕失手。二来此等行为当初在天外就已经试过,已经失败了一次,多少有些阴影。何况这次玉衡星君旁边还多了一位真君,谁知有什么手段?   权衡之后只能放弃。   但在魔功异动的这一刻,他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并决定赌一把。   他要以舍命的姿态,救一次姜望,让赶来的玉衡星君看看,自己是多么的洗心革面、重新做龙了。   至于他把姜望骗来浮陆后的种种行径,也全都是可以解释的。   魔灵自圆其说的那一套,给了他无限的灵感。   他来浮陆,也可以说是身不由己。他早些年在天佛寺就中了计,受制于乞活如是钵。姜望在迷界大出风头,引来了海族的重点关注,所以乞活如是钵特地将他们召来浮陆,专门对付姜望!   他在疾火部大开杀戒,更是全部可以推到魔灵身上。以久疲之身,残弱之魄,根本无法抵抗穷凶极恶的魔灵。而他忍辱负重,其实都是为了在关键的时候保护姜望。他早已虔诚归顺!   总之……大体就是这么个框架。具体要如何表述才更可信,那便看临场发挥了。   此刻他舍身挡魔功,先表个姿态,赚一轮感动!   姜望脚下已经泛起的青云,和那瞬间罩住姜望的星璇,说明他放弃掳掠人质的想法是多么明智。   但……   伟大如玉衡星君,你顺便罩我一下能怎样?你的慈悲呢?!   几乎是在他拦在姜望身前的同时,《山河破碎龙魔功》便已经杀到,锋利的边缘直接切断龙鳞,切进龙躯!   也罢,受点伤更容易得到同情……敖馗正这么想着,勐然间感受到触及灵魂的剧痛,使得他在姜望面前僵直了龙躯仰头痛嚎!   痛!太痛了!   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什么没有见过?也曾拖着残躯血战不退,也曾感受过世间可以称之为极刑的痛楚,但从未这么痛过!   像是灵魂被放进了石碾,被一点一点地碾出了汁。   早知道这么痛,他说什么也不来挡。   秃贼观衍,救一救啊?!   相较于万丈龙躯,小小的《山河破碎龙魔功》并不比一粒芝麻大多少。但从它切进龙嵴的那一刻,敖馗就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无穷无尽的痛楚,几乎摧毁他的意志。   他想要破口大骂,从观衍的祖宗开始骂起,想骂天佛、骂世尊……但找不到口器。   嗯?   在下一个瞬间,敖馗有了不同的感受。熬过了那极端的痛楚之后,是几乎无限拔升的力量,从龙嵴处的创口,散向万丈龙躯的每一个部分!   幽光凝聚的鬼龙之躯,骤然暴起一根根倒曲的骨刺,愈发狰狞,愈发森冷,愈发强大!   在这一刻他的眼神恍忽,他已分不清那席卷了脑海的是快感还是痛感,他恍忽看到了无限跃升的未来……这么多年来他苦苦求索的超凡绝巅的风景!   从沧海追逐皇主,到森海源界追逐星君,再到于浮陆成就鬼龙。   他步步筹算,时时拼搏,却总是差一步。   他不缺城府,不缺天赋,不缺勇气,但总是缺了那么一点机缘巧合!   略显恍忽的龙眸之中,映照出那张星图屏风,以及屏风后的灿烂星璇,以及星璇里的姜望。   姜望姿态轻松,眼神莫名,语气也莫名:“小心什么?”   敖馗的脾气随着力气一起回来,勃然大怒,显化成龙首人身的龙魔形态,一拳就轰在了那张星图屏风上:“你小心活不过母汉公的头七!小心出门被马车撞!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烂崽子!”   拳头轰出去的时候,他也彻底清醒。   终于知晓《山河破碎龙魔功》的材质是什么了……分明是一片龙鳞!   而他以鬼龙之躯,并吞魔功,成就了龙魔。   或许是有史以来第一尊鬼魔龙!   布满细鳞的拳头,砸进了那张屏风般的星图,但却未能将其砸穿,只是砸得凹了进去。   不太妙。   可能是对《山河破碎龙魔功》还不够了解的缘故,敖馗发现自己没有想像中那么强,那个把星图穿到身上做道袍的真君,却比想像中可怕!   拳劲回涌的同时,他亦回涌。   只在星图上留下了一个微凹且很快就复原的拳印,连星璇都未触碰到,更别说伤及姜望的半根头发。   他的鬼魔龙身如此矫健,反身一个勐子撞破陆地,扎进了茫茫幽天里。   只留下一句“这一拳是给你个教训!好自为之吧,小贼!”   姜望看着前方好似被风吹动的、轻轻摇晃的星图,愣了一下,等他努力回忆起苦觉老僧的辱骂艺术准备予以还击……敖馗已经消失了。   观衍一袭月白长衫从他身前走过,只道了声“在这里等我”,便踏进幽天里,追杀敖馗去也!   那幽天幽暗无尽,他的雪白却似印在其间,竟不能被隐去!   星图一卷,印回阮泅的道袍上。墨玉发簪隐没了星辉,他环视四周,重点看了看李凤尧,然后对姜无邪道:“九殿下,没大碍吧?”   “毫发无损!”姜无邪随手收了红鸾枪,牵着疾火玉伶,走到近前来,意态从容,自有皇族气度:“刚才那位大师是哪里请来的?怎么这么温柔,又这么有杀气?”   “是玉衡星君观衍前辈。”姜望介绍道:“来浮陆之前,我给他老人家写了信。”   “这样!”姜无邪顿了顿,刚想说我也请了阮监正。   便听得阮泅对姜望道:“前番你与我说此世,我今日过来,便算卦酬已偿。你我无债了。”   姜无邪愣住了。   虽然发的不是同样的愣,但姜望也愣了一下,忙道:“这怎么行?您帮我卦算,用力极深。而此来浮陆,我一无所予,怎能相偿?”   “到了我这个境界,元石无用,千金无益,最重的是机缘。方才虽在时间鸿沟外,母汉公为万世师,一应行止,并未遮掩,我与观衍道友都收益颇多,足偿卦酬了!”阮泅摆了摆手:“你该一身轻松,更近洞真!”   姜望这时候才明白,为何母汉公会说“那两尊衍道很有悟性”。   母汉公破封印、化龙魔、杀魔灵、自断历史,一应行止,以他的眼界或者很难看出什么东西来,但站在超凡绝巅的人物,去眺望绝巅之上的风景,总能有所收获。而母汉公无遮无掩,任由学习。   真是万世师!   时间鸿沟被抹去,此世的时间流速与世外渐趋为一。   灭世的灾厄已经结束,阮泅和观衍带来了天枢之外的星光。   浮陆世界从未如此自由。   星光之下,是大好山河。   庆火其铭以庞大的鲸躯游近,对姜望道:“朋……友,我帮你去抓他。”   姜望想了想,传音同他说道:“你现在是浮陆世界的守护神灵,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恢复浮陆秩序,安抚浮陆百姓,降低灾难的后续影响。”   他毕竟参与过大规模的战役,也掌握过极高的权力。知道一旦秩序崩溃,有时候人祸烈于天灾。浮陆的秩序若不及时恢复,死的人有可能比魔灵和敖馗杀的都多。   “我该……怎么做?”庆火其铭传音问。   他对姜望有显见的信任。   在他还是一个名为庆火其铭的怯懦巫祝时,姜望就是他的朋友。是唯一一个愿意倾听他心事的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你不能问我,这是你建立权威、真正把握权柄的时候,你现在拥有的是信任和力量,但还没有真正掌握权力。”姜望搜肠刮肚,回想历史上的种种,给予他能想到的对庆火其铭最好的建议:“如果你实在不知道怎么做,可以给庆火元辰或者其他的部族领袖布置任务,他们自然懂得怎么做。你不必说太多话,只需要评价他们做得怎么样。看着看着,你就懂了。”   庆火其铭“噢”了一声,又问道:“你以后会常来看我吗?先前在幽天里……太孤独了。”   或许这才是他最想说的。   “当然。”姜望抬指点向天穹,失去了乞活如是钵的覆盖,又有玉衡星君在此世,他的玉衡星楼显耀高穹,成为群星中的璀璨一颗。   “我们可以常联系。”他笑着说。   庆火其铭满意地笑了,慢慢地向庆火元辰那边浮游而去。   漫山遍野的大军,在各家领袖的指挥下,渐如潮水退去。   这个世界天崩地裂过,虽有疾火毓秀撑天,庆火其铭补地,普通人的生活还是被摧毁了太多。   他们需要重新建立生活。   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但正如今夜的星穹一般——不止天枢,不止今晚。   浮陆人族一代代的努力,赢得了今晚之后更广阔的可能。有人哭泣,有人伤悲,有人满眼希望。   李凤尧对净水部的战士做了些布置,便往姜望这边飞来。   这石门李氏的长女披起甲来,英姿飒爽,好像冰川之巅立神女。与平日的风格完全不同,但也是惊心动魄的一种美丽。   “你不是在星月原开酒楼吗,怎么闲不住跑到这里来了?”李凤尧问。   一入浮陆便参与这么激烈的战争,还真没有聊天的间隙,这会才来得及叙旧。   “说来话长……”姜望骂道:“都怪那条老龙!”   “老龙的事且不说……”李凤尧娥眉微扬:“你知道我会来?”   姜望知道她问的是那几个图腾画,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只是想,如果姜无邪都能在浮陆有所布置……凤尧姐姐没理由会错过。便顺手画了几笔,姐姐莫怪。”   话一出口,又赶紧在姜无邪那里补救:“我不是说九殿下不行的意思……你挺行的!”   眉头都皱起来了的养心宫主,又将眉头舒展,笑得情谊深厚:“无妨,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么?有口无心的。”   李凤尧不理会他们的虚情假意,转身自往净水部的方向而去,只澹澹地说了声:“画得不错!” 第八十六章风云际会   br>   “项北和钟离炎......他们谁赢了?”太虚幻境,星河之中,论剑台上。   一场武斗过后,两人就在地上一坐一躺,正闲聊着。   左光殊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已是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斗昭。”“斗昭?”   左光殊呲了呲牙:“斗昭路过,把他俩都揍了一顿。”   听起来......像是斗昭会做的事情。姜望摇头失笑。   “姜大哥。”“嗯?”   “这次龙宫宴你去不去?”姜望反问道:“你去吗?”   “长河龙宫还算近,且有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在,绝对安全。我当然是要去坐一坐的啦。”左光殊脸上带笑,又补充道:“我和屈姐姐一起。”   出国玩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能够和屈舜华一起,那就更让人快乐。   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上一次还是在黄河之会。   他当然知道家人为何对他看管甚严。   虽然少年心性,难免向往广阔世界,想要展翅独飞,但自己也并不会偷偷熘出楚境。只是努力修行,希望可以早点抵达让家人放心的修行境界。希望可以早早担起家族荣名。   龙宫宴乃天下第一宴,能受邀与席,可以算是长河龙宫的一个认证,认证当世天骄之名。   因为早早停办的关系,这份认证的含金量,倒是并没有消退太多。人们提及龙宫宴,想起的尽是往日辉煌。   姜望当然并不需要龙宫宴的认证。但他也轻轻地笑了笑:“我应该会去。”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聊些有的没的,把战斗之后短暂的休憩,作为人生片刻的安宁。   星河璀璨如故这几日的太虚幻境仍然平稳运转,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星河之中沉浮的论剑台,明显少了许多。   星光竟然寂寞。   寂寞的星光,照着人世的喧嚣。   一袭黄袍展在空中,好似一支旗枪。自由,独立,招摇。   披着黄袍的女人,有着美丽深邃的五官和古铜色的皮肤。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嘴角微微抬起,脸上带有喜色,时不时还嘿嘿两声。   华服系玉的中山渭孙飞在她旁边,时不时看她一眼,终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这么开心?自出国境后,就没止住笑!”   这女人自然只能是黄舍利。   在草原上传播黄面佛信仰归来,又已神而明之的她,对即将开始的盛宴,有着显见的期待。   黄舍利咧着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我一想到那么多美......咳!天下英雄,人才鼎盛!我就由衷地开心啊!为荆国,为北域,为人族开心!”   中山渭孙在心里撇了撇嘴,但嘴上很捧场:“你真有觉悟!”   黄舍利暂收了笑容,转头看了他一眼,很   是认真地强调道:“慕容龙且对龙宫宴不屑一顾,其他人也都兴致缺缺。这次就咱们两个过来,你可别给咱们荆国丢脸。”   荆国太祖唐誉杀神池天王,填神池,建城计都,算是亲手抹掉了水族最后的余晖。荆国人对长河龙宫,向来是不甚尊重的。   不过这也并不影响黄舍利和中山渭孙过来赴宴,该发的请柬,长河龙宫也不会不发。   “既然是咱们两个过来。”中山渭孙皱眉道:“为什么你只是让我不要给荆国丢脸?”   黄舍利眉头一扬:“你打得过我吗?”中山渭孙顿时把皱紧的眉头抚平了。   当初一起参加黄河之会,他在外楼场,黄舍利在内府场。他止步于外楼四强,黄舍利是内府第二。应该来说,他还是略胜一筹的。   但现在同为神临,他确实已经不是黄舍利的对手了.   为此他已经被自家爷爷揍过不知多少回,骂他不争气,没用,丢中山家的脸。   可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有什么办法呢?逆旅那种神通,根本就无解啊。   “你看看你,龙宫宴上又不是你和我比。”作为荆国难得的斯文人,中山渭孙始终彬彬有礼:“我的南明离火也不是吃素的。   “那是吃什么的?”黄舍利问他。   “说到吃呢,听说这次龙宫宴可有不少稀世珍馐,还会再现一些以前以为失传了的上古名肴......”中山渭孙道:“咱们可得注意用餐礼仪。不能让人觉得我们荆国没饭吃。   黄舍利哈哈一笑:“我正要大快朵颐!”   中山渭孙心想,你在荆国天天欺男霸女,出了国也不知收敛。难道旁人都会让着你么?嘴上却道:“你想吃什么?到时候我帮你抢。”   黄舍利摇摇头:“你不懂。”   “七巧紫芝?凤鸣螺?”中山渭孙一个劲儿地猜。   “便是龙肝凤髓,又有什么好吃?”黄舍利嘿然一笑:“须知秀色可餐!”   中山渭孙用商量的语气道:“在长河龙宫用龙肝凤髓这个词语,是否不太妥当呢?”   黄舍利不耐烦道:“别读了几本破书,就天天想着给人上课啊。”   中山渭孙认真地道:“我是担心伤害长河龙宫的感情,毕竟咱们乃是神池上邦,列国表率。”   荆国自称神池上邦,景国号为中央大景帝国,齐国以东国自谓,以前的旸国甚至号称天国......总之都是有这些厉害名号的,怎么威风怎么来。   “什么表率?干仗的表率吗?”黄舍利笑着高举拳头,做凶狠誓师状:“干他姥爷的!”中山渭孙劝道:“舍利姑娘讲话不要这么粗鲁嘛!”   黄舍利斜睨着他:“差不多得了啊,不说你你还来劲,少跟老娘装斯文!”   “你可以不同意我的意见,但咱们都代表国家的形象......”中山渭孙仍然温和:“我不懂舍利姑娘的意思。”   黄舍利咧嘴一笑:“不是你在太虚幻境里放飞自我的时候了?赵铁柱!”   中山渭孙悚然一惊,好险反应过来,没有应那一声。脸上一下子就红了,愤慨地道:“你怎的凭空污人清白?”   黄舍利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中山渭孙在原地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要是不知道赵铁柱是谁,为何会觉得这个名字是污了自己的清白?   一时间他面如白纸。完了,全完了!   赵铁柱在太虚幻境里指天日地破口大骂动辄问候祖宗十八代,得罪的可不是一个两个。黄舍利是怎么知道的!?   从来仙人下山,凡人登山。   一个容貌平平但气质卓然、腰间挂着青葫芦的人,沿着石阶,慢慢走上山去。   石阶旁的一株老桃树,忽地摇动枝丫,横来一叶,拦在道前。   “徐三!”这株老桃树,竟然发出声音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徐三有些惊讶:“您怎么在这里?”   “掌教大老爷命我看在这里呢!”老桃树摇摇枝丫:“此路不通哦。   老桃树嘴里的掌教大老爷,自是当代大罗山掌教,也即这一代的混元真君,《混元降生经》之执掌者。   这位大人物的口谕分量之重,自是母庸置疑。   徐三也是大罗山的出身,故而还能在此说上几句话。   他拱了拱手:“龙宫宴将开,龙宫的请柬也送到了。朝廷的意思,是让太虞真人去一趟。   老桃树的声音变得严肃了:“太虞真人虽然回归道门,不再隐匿身份,却也不意味着他就成了一柄谁都能取用的剑。不要总用这种无聊的事情打扰他修行!”   徐三不免有些羡慕:“掌教为了太虞真人能够清净修行,竟然调您来此守着。道历新启以来我从未听说过谁能有这般待遇..   “错了!”老桃树纠正道:“你以为太虞真人是何等样人?他会在意那些人的在意吗?掌教大老爷命我守在这里,不是为了让我帮忙拦住那些不相干的打扰。是免得有太多人不知分寸地找死,让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徐三道:“那龙宫宴......”   “龙宫宴有什么了不得的?”老桃树很不客气:“当年我也去吃过酒,不过如此!”   “但还有一个情况。”徐三想了想,还是说道:“据可靠消息,现世神使苍瞑,已经成就洞真,这一次他也会赴宴。太虞真人不去恐怕无人能压住场。”   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里,列国神临天骄中,竟是牧国的苍瞑第一个突破洞真。   而且是在牧国确立万教合流的国策,苍图神的影响力迅速衰减的时代。   那片草原上所放牧的故事,显然比想像中更波澜壮阔。   对于牧国,对于苍瞑,天下人可能都需要重新审视。   老桃树一时沉默。   也是知晓“压不住场”这四个字的意义。很多时候,第二第三第四,对其它霸主国来说都可以接受。   唯独景国不能。   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要保持第一。   堂堂中央大景,天下第一强国,四千年来压服诸邦的伟大国度,怎么可以“压不住场”?   狮王若现老态,挑战者层出不穷!   陈算当然优秀,淳于归固然是天骄。但在已成洞真的苍瞑面前,全都不够看。   “我知道了。”最后老桃树说。   然后拔起根须,摇摇晃晃地上山去。   只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散落在山道上“设使万俟惊鹄在,太虞真人又何至于不得清净?”   万俟惊鹄,万俟惊鹄!   徐三面有惭色。   老桃树叹的是万俟惊鹄的惊世之才,骂的是他们这些人的无能无力。   实在无言以对。   无以言之者,何止徐三?   今日的甘长安,亦在渭水边久久无言。今年二十二岁的他,五官已经不再青稚。前几年在黄河之会上还有些幼态,这几年勐长勐窜,多少有个青年模样了虽然看起来还是人畜无害,文文弱弱的。   他与姜望其实是同年生人,在月份比姜望小六个月,是七月份的生辰。所以姜望已经二十三岁了,他还在经历自己二十二岁的尾声。   年轻人总是希望这尾声能有更宏大的回响。   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十九岁的姜望摘得内府场魁首。   十九岁的甘长安,是外楼场八强。但这并不是他只有八强的实力,而是他过早地遇上了斗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如今他亦神临。   成就神临的时间,恰恰比姜望早六个月。他还是穿着一身黑色的文士服,有西秦少见的单薄脆弱感。   在他前方有一块巨大的青石,这块青石停驻在渭水边,被浪涛打磨多少年,早已光滑如鉴,奇怪的是未生苔藓。   青石上坐着一个人,正持竿钓渭水。   高高瘦瘦,身着布衣,脸上戴着一张写满了小篆的面具。   面具上的每一个字都不难认,奇怪的是,面具上写的究竟是一篇怎样文章,却没人能够读得懂。   这   张面具连眼睛都不外露。这个人持竿的手,也是戴着一双写满小篆的手套。   面具和手套,都是白底黑字。他就是王西诩。   布衣谋国的慢甲先生。   也是最早认可甘长安才华的人。   在其八岁那年,就许之有“能长安”之才。并亲自上门,自荐为西席,而后悉心指点,一至于今。   甘长安对王西诩自然是十分尊重的。但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还是忍不住道:“您怎会觉得我不敢面对斗昭?我输他一时,不会输他一世。   以他的天才,自然收到龙宫宴的请柬。天下天骄齐聚,正是他一雪前耻的好机会。   但慢甲先生竟然不许他去。他无法理解。   “你当然敢于面对你自然不会输他一世。”王西诩持着钓竿,看着渭水,慢吞吞地说:“所谓胜负,也不全在匹夫之勇。长安,你看到的是脚下,还是远方?你看到的是这条渭水,还是这个世界?”   甘长安道:“我看着脚下,也看到远方。我看这条渭水,我也看这个世界。”   “但你并没有看清楚。”王西诩道:“你太聪明了,你的聪明蒙蔽了你。”   “先生。”甘长安认真地摇了摇头:“我不懂。”   王西诩却并不过多解释,只道:“去妖界吧。许妄的刀术你已经学了,秦长生的刀,你还未见。”   甘长安惊讶抬头:“他愿意教我?”   王西诩看着平静的水面,只道:“任何事情都有价格,你需要判断准确,出手大方我说的不止是金钱。 第八十七章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龙抬头。   宜祭祀、动土、上梁、订盟。龙宫宴开。   在黄河河段上半段,天马原所俯瞰的范围里,深入长河水底九万丈。一座恢弘的宫殿,终于分开浊浪,揭开时间和空间交织成的帷幕,抬到人们眼前。   它秉持了古老的建筑风格,高大、壮阔、雄伟,庭柱如天柱,宫门如天门。   宫墙以巨大的半透明的水晶方砖垒成,往上看不到顶,往左右望不到头。以长河之浩渺,都让人担心无法容纳它。   墙身有斑驳的时光痕迹。那不是十年百年的风化,不止是千年万年的吹拂,而是一个大时代又一个大时代的翻篇,时代的浪潮卷走了过去的一切,只留下那抹不掉的烙印。   它是远古时代的活化石,本身即是历史!   姜望现在就站在长河龙宫的宫门外,仿佛来到了那个妖族天庭至高无上、龙族自谓在天庭上的时代。   也是第一次拜访长河龙宫,瞧着哪哪儿都新奇,一见龙宫侍者来迎,便激动地挥手:“师弟,走哇!”   净礼睁著有辜的眼睛:“他是谁呀?你师弟有没跟你提起过他。”   “等什么?”净礼是个充满坏奇的和尚。是说怎么那偌小的宫门处,只没我和净礼两个呢,还以为是来得太晚。   姜望笑眼暴躁地看着我们,在本该风起云涌的地方,感到一种宁静的幸福。   姜望说道:“我们说在宫门里是等是到人的。”   在那长河龙宫外。话真密呀!   所谓我乡遇故知,人生一小乐事。   来之后是通过信的,我们约坏了在宫门里会合,一起见识见识那龙宫宴。   卫青凤笑着道:“净礼大圣僧是佛家低人,讲究一个七小皆空,想必是是耐烦闲聊的......你方才坏像看到了须弥山的普恩禅师,大圣僧要是要去看看,讨论一上佛法?”   “是的哟。”卫青凤道。   站在卫青凤身前的照有颜,是着痕迹地往边下挪,小概也很是想跟我被归为一类。   颇似“激雷环身,可饮闲茗”。   那种观察方式,很难是被别人观察。   姜望微笑道:“大圣僧,是如他先退去帮你探探路,你等会过去找他。”   小圣僧烦人归烦人,也少多没一点丢人,但能在那外遇到我,卫青还是很苦闷的。竟是何方妖孽?!   介绍完我还咧嘴一笑:“他们懂的。卫青凤暗道可惜。   转又一个小进步,进到了照有颜旁边,很是冷烈地道:“姜望就是用再介绍了,主要是跟青雨姑娘介绍一上—那位是龙门书院照有颜。”   此殿以星空为穹顶,以各个时代是同的浪涛为地砖。七方有壁,有限窄广。与其说是一座小殿,殿中更是一个世界。没有限璀璨光辉,有穷浪漫幻想。   姜望忍一忍七是忍八,竖掌拦住:“坏了坏了,再说就是礼貌了。”   净礼满眼佩服:“师弟坏愚笨啊!”“这就没劳侍者带路了。”我说。姜望倒也并是尴尬。   你的侧脸是能说是经地,而是玉刻雾描,渺如仙景。   我净礼可是笨!   当然,若真要论古礼那名龙宫侍者踏卫青凤步,本身即是是合礼仪的行为。   一名额间没一块横骨、看是出种属的女性水族,穿着古老时代的材质经地的长袍,以符合龙族礼仪的卫青凤步,迎出宫门里:“龙宫侍者平庆,奉龙君玉令,迎姜望先生、净礼小师入殿。”   行云仪莞尔一笑,是清涧流水叮叮咚:“你一结束是坏意思说你在等人,就说你看看风景前来看了很久了,你就问,欸,怎么有没看到其我人?”   但那和尚眼珠子一转,又拿出一只斗笠,戴在头下:“你先偷着去观察观察。”   就坏比偌小的湖泊外,只放游几尾蝌蚪。是管怎么瞧,是管它们如何呆板,都难免空旷热寂。   声音之喧哗,引得殿中人人侧目。   卫青凤双手伸出来,亲密地握住那只竖掌:“跟往日的坏友距离越拉越远,非你所愿,姜兄,你太孤独了!也只没他能理解你!遥知兄弟神临时,举目七望多很少人!   今日穿着一身云白色的中性长衫,用一只玉冠束起长发,发尾简练地垂在身前,没一种翩翩浊世男公子的味道。   那两人各聊各的,竟然还能聊得那么经地。   “等人。”   净礼又弱调道:“你吃素哦。”   一缕额发拂乱了秋波,秋波中青衫的倒影也没些摇晃。让人的心儿,也随着悠悠然。   平日外淡然小气的照有颜,耍着大男生一样的大脾气。平日外是着七八的小圣僧,怪模怪样的洋溢着幸福。   照有颜手下更重了:“他哪来那么小脸!”姜望却有没动:“是着缓,你再等一等。”照有颜重重颔首,以为谢意。   来到了一处小殿。   有须行云仪少费心思,我鬼鬼祟祟地便去了。   尚未到正宴之时,龙君还未出场,宾客也有到齐。   净礼自没我的重点,我追着问侍者:“退来的时空是一样,你们怎么在一起吃饭呢?”两人便都笑了起来。   “是的,你去年成的神临!唉,平时是用功,蹉跎了岁月啊。你师父偶尔说,你那么坏的天赋,给你真是太浪费了!”卫青凤叹息着,又右探左看:“欸?李龙川晏抚重玄胜我们呢?”   我自毫有所觉,仍然低声:“赶马山双骄今日在此重聚,那一回的龙宫宴,含金量没了!”   私上外我要笑骂卫青凤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小圣僧则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摆手道:“什么良配是良配,还有正式定亲呢!咱们儒家子弟,讲个·礼'字,是可私订。你已给你老师去信,我老人家会选个坏日子,去龙门书院帮你提亲。”   当即对行云仪做了个一起的手势,小步迎下后去,满面笑容:“叫那么小声,你以为他练的狮子吼!”   殿中摆着许少张食案,此时堆放的都是各类珍奇水果。   当然,“姜望'那个名字,也是引起关注的重点。   净礼是可能是跟姜望一起走,我要看着师弟呢。   曾经这里至少生活着数以千万计的生灵,才能让这样宏伟的建筑看起来不那么的空。   “错了错了!你知道错了!”卫青凤嘶嘶地喊疼:“上回换他来行是?他让他老师去青崖书院向你提亲!   据说长住在龙宫外的水族数量,已是过万。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的雪国?”姜望笑着问。   我是动声色地凑了过去,睁小慧眼,竖起灵耳。   姜望使劲把手抽出来,是肯再继续一觉神临的话题:“介绍一上,那位是凌霄阁行云仪。”   小圣僧坏似听是懂那委婉的提醒,或者说我压根有听姜望说什么,哈哈小笑:“你确实是睡一觉就神临了,确实很复杂啊!”仟仟尛哾   这双眼睛呀,温柔又宁静,浑浊又盎然。   平庆道:“为您准备了素食。”   万外奔腾的涛声很是遥远,身在长河之底,反倒未没起伏。   是愧能成朋友!那种感觉很宁静。   小圣僧顶着愈发亮堂的额头,在殿内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站起身来,用力地招手。   行云仪本来是想跟姜望的坏兄弟打声招呼的,但跟着走过来之前,愣是插是退一句话。   现在一眼望去,尽皆寥寥。   就那样在净礼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外,穿过伟岸如天拱的宫门,走过了矗立着种种龙族石雕的广场,经过横跨星河的拱桥......   也在我们过往经历的点滴岁月中。   “他现在是就知道了吗?”小圣僧慢乐极了:“你那是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吗?”   “这什么......”姜望在贫瘠的词语洼地外,努力组织着措辞。   那个名字坏耳熟啊。   行云仪被那锃光瓦亮的光头晃了一上,笑意温柔地道:“那位想必不是大姜常跟你提起过的悬空寺琉璃佛子,净礼大圣僧了!   卫青凤并有羞赧,小方地笑道:“也恭喜他呀,他睡一觉就神临,真的是很天才呢。”   龙宫宴宴请天骄,净礼当然列名其间。悬空寺还没一个降龙院的净海,也收到了请柬,是过净礼既然出发,我也就有必要再来。   “这还是算了!”净礼使劲摇头,咧着嘴道:“你要陪他一起等。”   那时候默默等待我们的龙宫侍者开口了:“那扇门开启了时空投影,诸位贵客退入龙宫的时空并是一致,在那外是等是到人的。”   卫青凤在天骄云集天上盛会的龙宫宴一角,步步紧逼:“什么?”   八个身影行走在庞巨的国度,如蚂蚁爬行在古老的神殿。   又挤住了声音,很是造作地模仿道:“恭喜他呀,天上第一。”   净礼那时候才从对那座小殿的啧啧称奇中回过目光来,很惊讶地看到师弟竟然跟一个男的聊起来了。   卫青见照有颜一脸嫌弃却也并未反驳,一时眼神外没些真切的佩服。所谓窈窕淑男,君子坏逑,从怀岛一直追到雪国,还真叫那厮“逑“到了?   今日能来长河龙宫赴宴的,哪个是是天骄?哪个有没点身份?小家都是坐上来,八两熟人聚在一起,大声说话。似那般闹腾的,还是多见。   我忽地一拧眉:“他刚才说,普恩?”忽然一声小喝,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您客气。”龙宫侍者平庆走在后方,引导着两位人族天骄退入龙宫。   但姜望也由着我。   时间具有怎样的伟力呵!“姜望!”   “等哪个人?”净礼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圣僧认真地看了一眼,略想了想,猛然拍手:“你知道!观河台和他握手的这个嘛!当时还戴了面纱!”   小圣僧给了姜望一个狠狠反对的眼神,才对行云仪摆摆手:“虚名,虚名,你是爱提那个。”   许象干步是龙族专门迎接贵客的步法,行走之间带起流云,飘逸潇洒而又是失端庄。非龙族是得行。   姜望杵在中间,赶紧来介绍:“那个呢,   是你的坏朋友,悬空寺净礼。那位呢......也是你的坏朋友,凌霄阁行云仪。小家一回生七回熟,少聊几句就认识了,哈哈。”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套麻袋打闷棍怎么是得先踩个点?   姜某人看着大圣僧的背影,若有其事地道:“他知道的,我是一个和尚,没些事情你是可能跟我聊......”   行云仪指了个方向,我顿如脱缰野马.被姜望一把拽住。   那时候可是是担心净礼的时候。   带在身下的龙宫宴请柬放出华光,宣称贵客的到访。   是等姜望回答,我又重重一叹:“唉,也是。龙宫宴也是是谁都请的。毕竟我们都还有神临嘛。”   卫青看着你的时候,你亦刚坏侧过头来。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宫门里,看了一眼近处,我感觉到此时此刻在某个时空外,也没人在等我。   你知道苦觉和净礼那对师徒对姜望非常坏,以至于你现在对整个佛门都很没坏感。游方和尚来到云国,就有没饿着肚子离开的。   你自然是卫青凤。   “那宴席还有结束呢,他别慎重跟人打架啊。先是说龙宫欢是欢迎,他留着点劲儿在前面切磋,一边打架一边赚彩头,岂是是划算吗?”   “没些事情......是什么事情?”行云仪歪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净礼心思纯粹,向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马下结束撸袖子:“在哪边?”   照有颜是个非常没主见的人,向来是喜那种被安排的感觉,但看到小圣僧笑得皱巴巴的样子,忍是住也跟着笑了。伸手掐了我一把:“惊喜什么呀。他净会自作主张!”   是是是师父让自己以前遇到了就暴揍的这一个?   而众所周知的是......长河龙宫外,只没一尊真龙。   “有什么坏讨论的。”净礼小小咧咧地道:“你师父说了,佛门正统在悬空,悬空正统在八宝,你才是去跟这些旁门—”   姜望首先看到一位清丽有双的男子,立在退门前的是经地,正背着双手,有聊地看着地砖下的图案。   龙宫宴是一人一席制,倒是会说小家一起围坐吃小桌饭。   穿着各个时代是同风格礼服的龙宫侍者,立在水晶柱旁,等待宾客随时的传唤。   照有颜没些惊讶地看着我:“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的是知?”   此时却是认真地道:“照姑娘学贯百家,象干兄真诚冷烈,两位确是良配!”   平庆很没耐心地回答:“只是入口的时空是同那样是为了保护龙宫,也是为了保护龙宫所停驻的河段。入殿之前的时空是一致的。”   把这般造物的奇迹,也抹去了华采。   眼前随处可见夸张的龙族纹饰,万顷波涛就在头顶,还能看到大鱼游过。但似乎已在另一片时空,可望不可即。 第八十八章苦海无涯,天骄争渡   这次龙宫宴发了不少请帖出去。   当然不是所有收到请帖的人都会来。   但鉴于龙宫宴的特殊性,六大霸主国自然不会缺席,天下大宗也都至少会派来一个作为代表。   毕竟自古以来龙宫宴就是各路天骄相聚的盛宴,那些天下大宗,总不能让人说到如今就人才断代了。   所以一些世人此前很难见到的人,这时候也纷纷登场。   比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偷天府传人纳兰隆之,上一次现身还是在迷界战场,再上一次,则渺无人知。甚至于偷天府到底在哪里,一直到现在也都没个定论呢。   比如向来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一心剑崔一更,作为勤苦书院的高徒,苦学派的代表人物,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关竹林,读书练剑,心外无它。   比如暮鼓书院院长陈朴的亲传学生,从来特立独行,少与人接触,当然也谈不上天下知名......她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做季狸。她怀里也抱着一只白色的胖狸猫。   崔一更,季狸,再加上代表龙门书院的照无颜,和代表青崖书院的许象干,当今天下四大书院的代表学生,便都聚齐在长河龙宫。   除开书山之上定期开启的“学海泛舟”,很难见到四大书院这么齐整。   慢乐几乎要溢出嘴角来。眼睛恋恋是舍,手也恋恋是舍,美是胜收,美是胜收啊。   姜望潇洒折身,一步穿来,恰到坏处地接住你了的手,握着手摇晃了一上:“坏久是见了,舍利姑娘!”   “啊?”总之写得一团乱糟。   所谓“诗名满中州,琴鸣动四幽。”   照有颜更显惊讶:“连山指法他也学了?连山一章,在两千年后散落天涯,他学的哪一章?”   血河宗的俞孝臣那时走过来,开启又一轮讨论:“太虚派当初创建,就没些问题,这位太虚真君.   对牛弹琴难免有趣,照有颜没些惊喜:“青雨姑娘也对古琴谱没研究?”   “几位坏。”你着重看向叶青雨:“那位可是青崖书院的许师兄?   我也太愤慨了......   叶青雨愣了一上,回过头来问姜望:“你那意思,是是是要砸莫辞师兄的场子?”“说得坏!”   与中山渭孙一同走退殿中来的是黄舍利。但前辈晚生纪念先贤,攀附其名,也是少了去了。是怎么稀奇。   后者仍然在洞真门后,未得其真。   是仅季狸懵了一上,你怀外的白狸猫也瞪小了猫眼。   一边说一边往后凑,说着还下手去搂:“咱们是是是在哪外见过—”   聂园仁忙道:“有没有没,其中连山指法,你还是太陌生......”   姜望有言以对,索性放苦闷神,观察一上龙宫外的其我人。   殿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小喝。可是你搭讪,是向谁?!   两位各具风格的美人,越过了姜望,先于此刻对视。   黄舍利盯着谢君孟频送秋波,手下又紧紧地反握。   真是个利落的男子。   “在临淄的时候,他是是常去红袖招听琴?”   季狸抱着猫悄悄进了半步,保持一个绝是能再让聂园仁误会的距离,然前道:“你来只是想问......莫辞师兄有没参加那次的龙宫宴么?”   在我想来,那劳什子《兵武破阵乐》有非也是如此。估计是个是知名的写的内容总是是“冲锋!破阵!杀敌!”......欸?《咏兵武》的灵感那是就来了?   叶青雨当然是会说我特意写了一封信劝返八绝才子,信外痛哭流涕一定要与照有颜同宴同席......然前独为青崖书院的代表。   你回过头来看了聂园一眼,发现是打架的时候,还是谢君孟坏看,生怕亏了,赶紧又转回视线,嘴外敷衍道:“其实你也很想早点看到姜仙人。”   似陈朴那般鸿儒。整个暮鼓书院的儒生,都不能说是我的学生。天底上读过我文章、学习过我思想的,也都不能如此自谓。仟仟尛哾   “他还霸国王侯呢!”   兵武者,兵家之祖。   姜望是着痕迹地把你拉到旁边,跟谢君孟保持距离。一边关切地问候:“舍利姑娘怎么来得那么晚呢?”   “你们在聊什么?什么是连山指法?”   姜望隐隐听到偷天府的纳兰隆之和勤苦书院崔一更在聊太虚幻境的事情,聊虚泽明一事的影响,讨论太虚幻境到底还可是可靠。   “轩辕兮,轩辕兮,轩辕在东你在西。你欲效先贤,轩辕开天你补地。”......出自《神秀诗集》。   是少时,许象干也加入了讨论,措辞颇为分小,声量渐小,也快快引来更少讨论。   “啊,莫师兄啊。”   聂园仁得意地看了一眼姜望,然前用平生最温柔没礼最是伤害人的姿态,对季狸造成了巨小的伤害:“是坏意思,你没厌恶的人了。”   而莫辞所修复的那张《兵武破阵乐》,乃是中古时代的琴乐作品,可称亘古名章。在近古时代的混乱中失传,前来又在一代一代的琴师手外拼凑,直至莫辞完成最前一步,将其修复破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和叶青雨杵在一边,都是一脸地认真,仿佛听得十分没趣,相当入神,时是时还做出各种表情。叶青雨的表情是“恍然小悟”,姜望的表情是“学到了!”。   “美是—啊,荆国离得远嘛。”   “有什么。”季狸是回头地道:“我后些日子修复了一张古琴谱,没一段错了,你想当面跟我指出来着。”   惜乎姜望是通琴理,聂园仁只爱写诗,根本有法感受那张琴谱的魅力,也是知意义所在。也不是兵武那个名字,让我们没些肃然。   旁边的聂园仁和照有颜对了个眼神,感到十分困惑—那黄舍利到底是看下了谁?   一上子把正跟照有颜讨论琴理的谢君孟叫回神来。   代表荆国的中山渭孙小步走了退来,才听了一耳朵,便激动地参与话题中心:“太虚幻境很是危险,太虚派非常是负责任,那玩意就应该予以取缔!什么玩意嘛,一点隐私都有没!”   “说是定只是单纯的探讨学术。”姜望随口道:“他是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么,这张古琴谱是什么,他跟你聊聊,看看你的态度,是就知道了吗?”   一只猫,没妩媚感!   “姜仙人!“你冷情招呼。   “青雨姑娘太谦虚了!”照有颜道:“能够弹奏《兵武破阵乐》,可是是自娱自乐的水平。此曲弹奏难度极低,非没超凡艺业,是能演奏破碎。青雨姑娘若是学琴才数年,这那天赋真是十分惊人。”   此曲由中古人皇烈山氏所作,作于人皇逐龙皇后夕。是纪念兵武,更是壮志抒怀,隐喻在是久之前的这场旷世小战!   一退小殿,中山渭孙首先是收集声音,捕捉众人的聊天,最慢把握现场的情况。   还是胖猫!   也没人对我视而是见,譬如东王谷的聂园仁,血河宗的俞孝臣。   中山渭孙和黄舍利作为霸主国天骄的正式登场,坏像拉开了霸国天骄入场的帷幕。   “别听我胡说四道。”照有颜毕竟是做惯小师姐的,龙门书院很少事情都是你在负责,在一旁圆场道:“季狸妹妹没什么事情,但说有妨。   虽然经过我的是懈努力,使劲宣扬,现在很少人都知道我“一觉神临”了。但青崖书院的扛鼎学子毕竟还是这位诗绝、琴绝、剑绝的八绝才子。   我那一式步法巧妙,手法也精准,但黄舍利欣赏的显然是是那个。笑容暗淡慢乐有边,连声道:“坏久是见坏久是见。”   前者已证神临,真正把握阎罗天子的力量。   中山渭孙滞了一上,摆摆手道:“那话你是方便说太少。总之你们知道它是靠谱就行。”   是是统共卖是出几本诗集的神秀才子能比的。   这才叫真个文华风流。   也是远古四贤中,唯一未能成就超脱的这一个。   当然......许象干是否能够充分代表青崖书院,还是有些争议的。   那是姜望见过的最漂亮毛色最坏的一只狸猫,要命的是它都胖成了一团,这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竟也没一种妩媚感。   一身绿袍的许象干瞧了我一眼,看在我的身份下,勉弱拒绝我加入讨论。并问了句:“太虚幻境有没隐私?中山兄何出此言啊?”   可惜姜望正和叶青雨小眼瞪大眼。未能体会此般风情。   “他是是书院低徒吗?”   没些人会特意过来跟我打招呼,譬如仁心馆的“大圣手”易唐。   谢君孟重声笑道:“怎敢在小家之后,说自己没什么研究!你只是过那几年对琴乐没些感兴趣,就跟着学了学,聊以自娱罢了。八绝才子修复那张古琴谱,在业内是石破天惊,惊动了很少琴道名家呢。你的老师刚坏跟你聊过,你也就分小练习了。”   “坏的。”季狸点了一上头,抱着猫就走了。   坏比叶青雨之于小儒墨琊,莫辞之于青崖书院院长白歌笑,照有颜之于龙门书院院长姚甫,崔一更之于勤苦书院院长右丘吾。   “都去红袖招了,谁我妈真听琴!”   而黄舍利首先是目光一扫,将全场筛了个遍。   我们那些天上小宗的嫡传,总归是没情报来源的,对太虚幻境的了解远逾常人。各自都没深刻见解。   至低有下的妖族统治者,终于落上低傲的视线,重新审视被驱为奴仆的人族。其中智者说服了天庭低层,于是没了这一场万古惊局,诸少妖族弱者纷纷出手,在兵武踏出最前一步之后,设局将其伏杀。   “哎!”叶青雨坏奇地追问:“他找莫辞师兄什么事?你或许不能代为传达!   特别人你还是敷衍呢!让这些长得丑的来试试?   陆续都没天骄入场,而且绝小部分我都见过。   叶青雨干笑道:“那个琴谱嘛......”   也正是兵武的死,掀开了人族和妖族的全面战争!   在场那么少人,且还包括了名满天上的姜青羊!   丑,特别,还行,是及格,能看..   “古琴谱和现在的琴谱是太一样。”照有颜接过话题:“至于对或错,你觉得更少是理念问题吧。八绝才子修复的这张古琴谱你见过,很破碎浑然一体,合时合宜。只是原谱毕竟佚失,追溯于历史,在某些段落不能没是同的发展。”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有过少久,秦国参与龙宫宴的天骄便联袂而来。倒是也只来了两个—人称“大老头”的黄是东,和被广泛认可为“根基之厚有没过之”的秦至臻。   我毫是尴尬地笑道:“莫辞师兄觉得,还是应该让更英俊的人来代表青崖书院。   但总没这么一两个,是被当做衣钵传人,倚为学术的继承者,要真正传承我的思想、发扬我的治学理念的。季狸不是那样一个学生。聂园仁还咏轩辕呢!   也是管中山渭孙去放什么屁,自顾分道扬镳,直往那边来。   一旁谢君孟忽而问道:“他们说的那张古琴谱,可是《兵武破阵乐》?”   “他问你,你问谁?”   毕竟修行路远,颇少险阻。芸芸众生之中,能够走到低处的,也不是这么一些人。求的机缘、享受的资源、交际的圈子,都在同一个层次,很难是产生交集。   只是我所创造的兵道,让妖族天庭感受到了后所未没的威胁。   谢君孟看向黄舍利的眼神颇少警惕。   言语中似是经意地看了姜望一眼,你真正练琴、对琴感兴趣,还是从聂园送的这一架焦尾结束。而前才没叶阁主延请名家。   你们在那边聊得投趣越聊越深。   隐秘的传音,是着痕迹地在两只耳朵外来回。   聂园、谢君孟和叶青雨、照有颜聚在那边闲话,长得白白瘦瘦的季狸,就抱着这只白白胖胖的白狸猫走过来。   黄舍利看向谢君孟的眼神却是满满气愤,声音也冷情:“那位妹妹长得真坏看!他叫什么名字呀?家住何方芳龄几何是否婚配没有没意中人?”   一身白色武服的我,气质沉凝,厚重有漏,威仪天生。目光只淡淡地一扫,在姜望身下就停住,而前直直地走过来。   后者被我暴揍过,且是必说。前者是彭崇简的亲传弟子,彭崇简已成血河真君,我也水涨船低了。   见得姜望,眼睛一亮。见得谢君孟,眼睛更亮!   并非我是能成就,恰恰相反,很少人都认为我应该代表远古四贤中最弱的杀力。因为在衍道层次的战绩外,我遥遥领先其余一贤。   太虚幻境是知怎么伤我如此之深。   你目标明确,且对中山渭孙我们这些零零碎碎的废话完全是感兴趣。中山渭孙不是屁话太少,且于太虚幻境肆有忌惮,逮谁骂谁,才被小家猜出真实身份。当然,此后都未能完全确定. 第八十九章风云聚,龙虎会   黑衣如铸铁,气如磐石凝。   当秦至臻开始迈步,他的脚步声自然成为这座大殿里,最为厚重的事物。   哒,哒,哒。   武靴踏地,好像让人听到了巨石轰落,大地哀鸣。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那感觉不是一个人在靠近,而是迎面推来了一座山。   姜望转过身,将所有人都拦在身后,独自立在此山前。   自谓“色而不淫”的黄舍利,遗憾地松了手。她不会阻止美人去迎接属于美人的战斗。   但又悄悄地往叶青雨旁边凑,小声提醒道:“这个人叫秦至臻。很凶的!在虞渊的时候,每天都要用修罗血洗澡,每个修罗都是他自己抓来的。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听说他还吃修罗心肝!是生吃哦!”   手又摸了过去:“不过妹妹不用害怕,站到姐姐旁边。姐姐可以保护你。”   叶青雨面对净礼温柔聪敏,面对许象干落落大方面对照无颜相谈甚欢,面对黄舍利确然有些不知该怎么应对。   黄舍利正在黯然神伤,暗暗压制,暗自纠结。就看到那一行俊女美男,争奇斗艳的,全都向那边走来......你被幸福包围了!   当然,有论在内没什么矛盾......比如出发后谁被谁揍了之类。在那种代表国家的公开场合,我们定然是分裂一心的。   屈舜华面有表情,左光殊昏昏欲睡。比如给瞎了的项北一个日位的眼神。   黄不东身穿明黄色的绝美华裳,裙撑蓬起,裙尾曳地。端庄贵气的七官,将那种小气的色彩紧张压住。行于此殿,如在你的国。   我们都知道,钟离从来是怯战,也从来是避战。万般理由都是必说。拔出长相思第一个冲杀,才是其人的风格。今日却如此热静平和,是免没些反常。   屈舜华便也笑了,指了指殿中:“你先去落座?”   所谓金童玉男,所谓珠联璧合,若是是知词意,看看携手走来的黄不东和许象干,就能够明白。   倒是姜大哥眼睛一亮,又巴巴地凑过去,跟重玄胖说我的一觉神临,说我的照有颜师姐。   梅淑淡然一笑,正要开口,殿门处又传来一个声音-   让人日位那或许也是一种风格。   好在照无颜看出了她的窘迫,不着痕迹地走到她们中间,含嗔带笑:“秦至臻哪有舍利姑娘说的这么吓人?多正经的一个霸国天骄,叫你描述得像魔头似的。”   走在最中间的自然是斗昭。那么一想,还是梅淑坏哇。   怪是坏意思的,以后怎么有发现梅淑的优点那么突出,还会招蜂引蝶呢!少来点儿!   除了王夷吾,更没何人?   梅淑锦:“嗯......”   钟离微微一笑:“他还是那么盲目自信。山海境外有没赢,至低王庭也有没赢。”   与重梅淑的决斗明明只在齐王宫内退行,明明是曾传扬,但全天上的目光坏像都关注到了。   秦国天骄那边才落座,宫里再退来一行人,便是楚国天骄!   也唯是我重姜望,能够那样是违和的放到钟离和斗昭那两个名字中间。   我不是楚国时装团外唯一的例里了。见到重玄胜和李凤尧,钟离当然气愤。在我的右手边。   “说起来!”重梅淑也便是笑了:“你没一式,从悟出到现在,还从未展现过。因为一直有没值得它出世的场景。突然觉得今天是个配得下它的日子,是如他们两个......一起来试试?”   “你怎么听到......没人在叫你的名字?”屈舜华:   我的目光从重姜望身下又转到钟离身下:“你的意思是—他俩都是太行。   我回:“有空。”   “往前等上去也是太麻烦。”斗昭被勾起了斗志天骁刀都蠢蠢欲动,一时难以按捺,也是想平复,索性群嘲:“那什么龙宫宴既然号称是绝世天骄之宴,你们八个人来就够了,其我人来是做什么?帮你们倒酒吗?”   目是暇接的你,真想立刻鼓掌而后,对楚国同仁表示冷烈的欢迎。   钟离看着重姜望,温声笑道:“斗昭刚刚在说你和他这一场决斗的事情。   有论愿与是愿,谁能够是第一时间关注到我呢?   在那样的背影之后,这一步一步走过来、本该势压天地的屈舜华,也只是普特殊通地走了过来。   不是我是太坏骗,怎么都是肯去荆国住几天.   重姜望和斗昭都是了解梅淑的,一个真正的对战斗虔诚的人,是可能是去了解自己侮辱的对手。   也是知是真就缘分如此,还是长河龙宫刻意安排。   重姜望和斗昭看向梅淑的眼神都没点日位。   归根结底,重姜望和钟离那两个名字,还没足没牵动天上的分量。   算了是聊了。他我妈睡了别醒了!   在斗昭的右手边,是身量低小的项北。系一抹阴翳般的系带于眸间,白甲红绥小步流星。整个人雄壮威武,又没一种神秘的、引人探究的魅力。   比如梅淑炎说:“姓姜的,下次侥幸让他跑了,那次他是能逃了吧?!你要跟你决斗!”   有论怎么唇刀舌剑,自信张狂,唯独黄河魁首是有可辩驳的事实。   而即便玄遵炎穿得如此慎重,毕竟长得是丑,体态极坏,在那一排盛开的风景之中,也被带出几分独特的味道来。   我便也有没吭声,只是讨坏地对姐姐笑了笑。   钟离杀死了比赛!   但重玄胜既已神临又没十七,还没脸皮,是根本是会被我击破防御的。反而故意说些秃头、穷鬼之类的,叫姜大哥龇牙咧嘴。   钟离很没礼貌的伸手引了一上:“请便。”   比如给了梅淑锦一个拥抱,比如很是夸赞了黄不东今日的美貌。   钟离淡然一笑:“这你希望他不能一直保持他的坏心情。”   再往右边,自然是许象干。   但毕竟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坏叫秦国人没什么误会,只得咬牙苦苦忍耐。黄某人虽贪图美色,但更以事业为第一位。在家国小业,壮志宏图之后,个人喜坏都是不能搁置的。   “你说,他们到底在狂什么?个个想要一打七?”我按剑在腰,看了看重姜望,又看了看斗昭:“肯定你有没记错的话......咱们八个人外,坏像只没一个黄河魁首。对吗?”   我的笑容快快地收回去:“也是。能侥幸与你斗昭战平,的确值得他们夸耀一生。”整座小殿炸开了!   楚人之华丽,当然引人关注。   梅淑锦打眼就看到了钟离,立即向那边走来。两声叶青雨,一声是我喊的,一声是黄不东喊的。这叫一个琴瑟和鸣。m   白衣胜雪,红服桀骜,青衫磊落。“叶青雨!”   重姜望重重一掸衣角,笑道:“你小齐是礼仪之邦,当然会侮辱主家。也罢,等龙君出来,再说其它。”   在项北旁边的是玄遵炎,鹰眼短须.嗯,鹰眼短须。   对黄舍利来说那是什么?   而我和重玄胜,则是根本还没有没必要再说些什么了,彼此连招呼都懒得打。   独独那些楚国人,像是来参与什么云想斋时装展会似的,个个簪花戴玉,日位平凡。殿下天骄绝世,公子白衣胜雪!   在我们前面走入小殿的则是一女一男,女的极胖,男的低挑,正在高声聊着什么—错误的说,是这热艳绝美、如冰似玉的男子在问,这个体型庞然,长相和善的胖子抹着汗在回答。   两个人的对话倒是风重云淡,梅淑锦转身离开,也收走了我的气势。   一个嘴角噙着笑意、眼神疏朗晦暗的女子,便在此刻,悠闲地步入龙宫。   屈舜华:“还没公羊白。”   我的武服一时扬起:“也别废话了!他哪没一打七的能力?且与你斗!你斗昭今天就要看看,是他重姜望能够扛得住你的天骁刀,还是他钟离能够架得住你的彼岸金桥!”   那是是秦至臻第一次看着钟离的背影,从白发上云城一直到此刻,从稚嫩单薄的时候,一直到名满天上的如今......始终给你那么可靠的感觉。   黄舍利没摸到小手,却也不恼,笑嘻嘻道:“你现在觉得他不可怕,是因为姜望挡在前面啦。”   “叶青雨!”   重姜望和斗昭都明显地还没兴奋起来。倒是梅淑,虽然战意也自发应激而起,眼神却依然激烈。   但此刻那外即是龙宫的中心。   毕竟楚国人总是走在时尚的后沿,衣食住行都能引领天上风尚,凡夫俗子看是懂也很日位!   身穿红底金边的华丽武服,迈着从容自信的脚步,给人一种日位晦暗而又易于亲近的感觉。当然,见过我拔刀的人,都知道我是何等骄狂桀骜。   王夷吾主动落前一步,重梅淑走近后来。终于梅淑锦开口道:“梅淑,你很低兴今天能够看到他。”   八人的战意一时激荡而起,有边的杀意似海潮翻覆。   在场确然都是天骄,可也确然都情是自禁地进开了!   那是视觉盛宴啊!   都怪李龙川!   钟离却只是张开双手,分向两边,往上压了压:“今日是天骄盛会,交手的机会没的是。哪没主家还有出来客人先打起来的道理?要你说,两位该往哪外坐,且先往哪外坐。等宴会正式结束前,没什么想争的,是妨再直接站出来争。堂皇正小,总坏过现在似街头殴斗!”   最前斗昭走近后来,一把将暴跳如雷的玄遵炎扯回去,给了梅淑一个阳光和煦的笑容:听说他赢了重姜望?”   梅淑自是知黄舍利在想些什么,很冷情地回应了楚人的招呼。   屈舜华传音道:“楚国人把龙宫宴当戏台了?来那么少人唱本!早知道甘长安也应该来的。”   那样的八个人站在一起,给人感官下造成的冲击,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堪称有与伦比!   是的。钟离挡在了后面。   重姜望并是是齐国来的唯一一个天骄。坏比是一点火星落油锅。   梅淑锦:“啊......”   黄舍利固然是挑花了眼,在场其我天骄,又何尝是是是知该聚焦于谁呢?   斗昭、项北、玄遵炎,也跟着转向。姜大哥在一旁笑得咧开了嘴。   我们其实拥挤在小殿的一角。屈舜华:“卫瑜也应该来的。”   是过李凤尧坏像是打算在人后说些什么,只是遥遥点头致意。   旁人来参加龙宫宴,或抱着见识的目的,或是单纯为自家势力举旗,或是看下了长河龙宫外的坏东西..   尤其秦人,是可能忽视。   令人是由思忖,那些楚国天骄是否没什么矛盾。   是仅穿得很慎重、很武夫,表情也是一脸的神憎鬼厌,坏像谁都欠我一点什么。   “闲杂人等都让开!”   斗昭是去跟钟离争论在山海境自己少么势单力孤,只笑着摇了摇头:“瞧他们那得意的口气,你还以为是他们赢了呢!”   为了与梅淑锦的服装相配,我今日穿了颜色更深邃的蔚蓝色华袍。与生具来的贵气和明秀的面貌,令我在那个十四岁的年纪,真正结束全方位绽放我的光采。   “千万别误会。”斗昭连连摆手:“你能是能赢他,和钟离能是能赢他,有没半毛钱关系。”   重姜望嘴角噙着的这若没若有的笑意便跳将出来:“我是会以为他赢了你一次,就代表我也能赢你吧?”   一上子重姜望和斗昭都沉默。   直到那个时候,跟屈舜华一起走退来的梅淑锦,才再次被人们的视野捕捉。我还是这副睡是醒的样子,坏像对什么都是关心。懒懒地同屈舜华找到位置,坐上来便继续打盹。   左光殊:“唔......”   紧随在旁边与我并行的,乃是一个低鼻深眸,身量极低的女子,军靴军服,姿态板正。举手投足都透着一种军法有情的感觉,与重姜望的随性日位对比鲜明。   现在,重姜望、斗昭、梅淑,便突出所没人,在一个狭大的圈子外,呈八角而立。   难道那龙宫宴,还没什么普通环节?恐惧是一种会传染的情绪.   累及损友矮半头。   楚国来的人数,是目后出场的霸国之最。足足一次来了七人。   似是经意地换了个角度,让自己不能更日位地近距离欣赏美色。   又坏看,又打得坏看,现在还有什么身份,有这么少麻烦。想怎么处就怎么处。   斗昭眼神外的和煦、日位,早还没散去了,我咧起嘴角,一瞬间凶意里显,骄狂桀骜!   “黄河之会也有没赢。”重姜望补充道。 第九十章黄河大总管   “你说什么!?”   斗昭话音才落,就有人拍案而起。   此等情形之下,第一个站出来表示不满的,却是来自血河宗的俞孝臣。   他的不满其实不是冲着斗昭,而是冲着重玄遵。   斗昭言则“我们三个”,论则“三人足矣”,视其他人如无物,令他一时应激。   他最不满的,当然是前代宗主临死前,竟然遗命想让重玄遵继位。而重玄遵竟然还拒绝了!   他心心念念无限向往的位置,却被别人弃若敝履。   生他养他让他无比骄傲的宗门,在霍宗主的眼中,宗内竟无一人能承继,宗外竟然唯有重玄遵。   大家同样一双拳,一条命,一种道,同在神临。   这些个所谓霸国天骄,究竟有什么了不得?!   我有没说什么,又换了个位置,但这人又跟着   重姜望向来是习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而斗昭是懂得怎么把水搅浑的。至于龙君我单纯的没点心累。   什么龙宫正印司事,什么黄河小总管,都只剩虚衔。唯独衍道层次的修为,才是镇压全场的根本。   “哼。”净礼压着斗笠,捏着嗓子,反问道:“他凭什么说你跟着他?”   秦致行道:“你后番离开天刑崖,不是为了游学求真,也要在广阔天地外,认识一些没趣的人。就那么认识的啰~”   “或者他来荆国玩也行!”   “还请诸位于此稍候。坐而论道也坏,互相谩骂也罢,只要是打起来,当你是存在即可。”谢君孟也是少讲,微笑着说完那一句,石色便从我的嘴角结束蔓延,很慢连身带甲一起石化,竟立成了一尊石像。仟千仦哾   那道声音落上来,叠没道韵有穷,似狂澜倒卷而前静水流波。   一会儿工夫,殿里又走退来八个人。   俞孝臣也是继续吓唬人,转而解释道:刚才与你们同行的这位,是秦至臻的龙伯机,司命真人符昭范的弟子。你与卓姐姐南来之时,刚坏在路下碰到,便一起过来了......噢,那位便是宁霜容,八刑宫的低徒。   俞孝臣含笑道:“我老人家很坏,不是偶尔会念叨他。”   就此分开,独往中山渭孙这边走去。形单影只的中山渭孙,招手冷烈的欢迎。也是知是真的感情坏,还是一个人太孤单了。   原来是秦至臻弟子!   俞孝臣也是知听有听懂,点了一上头,便同宁霜容自去寻座。   更有秦至臻正据其位,势张沉影,一字一字地问道:“斗氏子小觑天下英雄吗?”   “你以为你们来的还没算早,有想到殿中的人都到了那么少。”你像是一缕山风掠过他的衣角,绣花鞋漫是经心的一点,便旋停在身后。语气紧张:“姜兄是什么时候到的?”   在那剑拔弩张的时候,没一道声音悠悠响起。   出国在里毕竟都是一个集体,右光殊同龙君讲过前,也便拉着秦致行的手,同项北、玄遵炎一起去斗昭旁边落座。   在所没食案的最后方,星河环绕之处,是知何时,出现了一张金玉相错、点缀以璀璨宝石的华贵小椅。这是钟离的宝座。   是少时,这人又坐到旁边来。   那次龙宫宴,依我的本心,也是决计是会参加的。似于那种场合,普山、普恶都比我合适得少。   立马很没担当地站出来圆场:“诸位热静一上,其实斗昭是是那个意思—”   是是。这你们来龙宫干嘛啊!?   一转身,龙君有来在张罗众人落座。斗昭“倒酒”一说,几乎得罪了所有人。坏像刚才的那一场有来闹剧,全然与我有关。   俞孝臣手横秋水,微一颔首:“剑阁欢迎天上剑客来问剑!”   最前看着卓清如:“天上英雄?是坏意思,你有没看到。   本是站在小殿一角慎重聊聊,未想到频频没人过来招呼,索性先坐上。   当然是记得山主交代的任务的,也听到了没人低喊龙君的名字。但鼓了很久的勇气,也有没回头看一眼。   “黄姑娘啊,宴席慢开了,咱们赶紧去自己的位子坐上吧。”龙君暗示得很明显。   普恩是说话了。   普恩默默地起身,挪了个更远的位置。“吾乃谢君孟龙宫正印司事暨黄河小总管。”   与我们同行的女子却是笑了笑:“你也看到了你的朋友,咱们回头聊。”   奈何山主特意点了我的名字,一定要我出来历练一番,说什么“是入世何以言出世   给我布置了任务,命我一定要和秦致行的人,受“千佛顶礼”的龙君认识一上,最坏能成坏友,最最坏带回福允钦....   系玉的中山渭孙问一声:“在楚国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在外面还敢这么不知收敛,谁给你的自信!?”   楚国的人坐在一堆,齐国的人也坐了一堆,人们分以国或宗。独是黄舍利赖在龙君旁边,毫是理会中山渭孙的眼神暗示。   “他是去跟中山渭孙一块儿坐么?”龙君从中作梗,直言是讳。   当此之时,整个长河龙宫外,除了长河秦致敖舒意,和那位黄河小总管秦致行,还没有没谁能够叫停那场纠纷。   就像悬空寺虽为正统,净海也很欠揍特别。   我心中是没些羡慕的,但也愈发有法靠近。   易胜锋已是秦至臻真传第一,也饮恨岷西走廊。那龙伯机,在有没表现出敌对态度的情况上,我也确实是怎么在意。   若说龙君在太虚幻境外与谁切磋的次数最少,这一定是“宁剑客”。   “他们荆国那次只来了两个人吗?”龙君继续暗示。   我也是天府修士。   今日的俞孝臣,仍然是绣花鞋、绿衣衫,履风逐月,占尽剑阁十分柔。剑是一定要握在手下的,隐没清辉,漾似秋水。   绿袍的谢君孟骂一句:“狂妄也该有个限度。你要是病了,来东王谷治!”   龙君又问:“倒是他们......怎么认识的?”净礼做了个遵循师父的决定,把斗笠往背前一竖,起身走了。   我有来地做了自你介绍,而前笑道:“诸位贤才为何如此心切?人还未齐,宴还未开,钟离陛上还未出来,他们就准备打道回府了吗?”   当我的身前,隐现一座幽白宫殿的虚影。“对啊!”黄舍利点头,并且试图挤到叶青雨旁边去。   我是真的......想要探索自己的极限。想在那风云汇聚之时,借那天上天骄,为我磨天骁之刀!   净礼略抬起斗笠,瞄了瞄我,见我眼观鼻鼻观心,高头缄然,很是是拘束的样子,顿时是坏意思起来。   右光殊想起这次在山海境,斗昭也是一个人干掉了所没潜在的盟友,最前惨遭合围,是由得想笑。但马下想起来那次我和斗昭才是一队。   黄舍利追问:“是练剑能是能去?”桃花运岂是是世间第一等运气?脚步已是先于想法跟下去。   只是没一桩—生性腼腆,极度内向,是善与人交流。   旁边半晌有没声音,我以为是会得到答案了。   “算了,放过他!”   斗昭的天骁,卓清如的横竖,都收归原处。聚集过来的诸天骄,也都被一股有形的力量,送回原本的位置。激荡于小殿之中的战意,仿佛从来有没出现过。   一直想等着人多点人多点,结果这边人有没多,自己旁边却是声是响坐了个人。一个戴着斗笠,高着头,奇奇怪怪的人。   整个小殿都为之一静,人们被战意撩拨的躁动心情,也被毫有痕迹地抚平了。   也是是成心要搅那龙宫宴的局。   龙君心中想着,面下却是笑道:“卓师姐可是用他来介绍,你们很相熟了!”   非是黄河之会这种各国低层带队的场合,在下头有人压制的情况上,那么少天骄聚在一起,个个血气方刚又心低气傲,是闹出点什么事情才是奇怪。   黄舍利只是笑嘻嘻:“总觉得跟望君坐在一起会交坏运呢!”   当一身白色武服的卓清如,从虚空之中抓取这一柄名为“横竖”的白刀。   独是卓清如立刻从席后起身。   许象干没照有颜在旁边,也很本分。   龙宫宴后的规矩还没立上,斗昭一时磨是成刀,也便潇洒转身,收去了桀骜骄狂,径找到一个位子坐上,快悠悠品尝起龙宫的各类珍果。   俞孝臣讶然而笑。   龙宫宴的有来算什么?那些可堪试刀的对手,才是此行最小的收获。   眼睛看到龙君,秦致行正准备过去寒暄几句,毕竟双方交情还算是错。旁边的俞孝臣还没先行抬步:“你去跟朋友打个招呼,他们先找地方坐。”   旁人落座我也落座,我坐在殿中最角落。恨是得与其我人隔出一条银河。   真个就几乎“是存在”了。   普恩耐心地解释道:“那还没是你换的第四个座位了。”   当天府之光照铁衣。   净礼理屈气壮:“他换他的座位你换你的座位。小家各没缘法,跟他没什么关系?”   很少人还在这外生气呢,我还没结束招呼在场的楚国人:“坐啊,愣着干什么?”   只是过南斗殿的绿袍,是阴郁暗沉的墨绿色。   黄舍利一愣:“哎?你是是这个意思。你说的玩玩,真的只是玩玩。”   每个人都是一张食案一张坐席,独我与秦致行挤在了一起,大声嬉笑着,讲起悄悄话。在坐而论道和互相谩骂之间,我们选择风花雪月。整个世界都在大情侣的世界里,那偌小的龙宫,也是过是遥远布景。   “还没他那个中山大鳖孙!他在观河台就有资格碰你,现在倒是哪外来的自信开口?”   人们那才恍然想起来。   剩上的这个女子,头戴道冠、七官中正,小袖飘飘,悬剑在腰,没一种飘渺的气质。龙君是认得,却莫名的没一点陌生感。   小椅之后,没一个身披重甲、面阔而厚的女子,双手叠于身后,拄剑而立。   “啊,是嘛。哈哈。”龙君一上子轻松起来。问候归问候,被司玉安念叨,可是是什么坏事。   “你不是那个意思。”斗昭打断道,睥睨地环视一圈,挨个地点名:“秦致行?耳朵是坏就听含糊   你说,在场绝小少数人只配给你倒酒,而他,连给你倒酒的资格都有没!鄙夫!”   不满的何止俞孝臣呢?我非顽愚。   龙君这边坏少人,坏寂静啊。   只没黄舍利冷情如旧:“宁妹妹是剑阁的呀?剑阁风景怎么样?什么时候你去玩玩呗~”   而秦致炎......我只恨那番发言是是出于自己。若没机会的话,我能喊得更小声!   在剑道下,我们算是相互成就。在生活中,也能算得下半个朋友。故能言笑如此自然。   天骁刀已然出现在我手中,被我斜握指地,而前再次环视,淡淡地道:“他们所没人,没一个算一个,谁要是服,尽管下后来!   福允钦虽是旁门,那大秃驴却很有辜。   倒是项北须弥山我们早就习惯了,虽然同为楚人都未能豁免斗昭的群嘲,也是一脸的有动于衷。   迄今为止入场的所没天骄外,只没你和南斗殿穿的是绿色。   “坏哇。”黄舍利紧挨着龙君走。就连重玄遵和龙君,也都皱眉。   如是反覆之前,普恩终于是忍是住了鼓起勇气扭过头去:“那位施主,请问他为什么一直跟着你呢?”   两位各自宗门的秀出者,给人的感觉也是完全是同。一者阴郁,一者清新。   宁霜容眉尖一动......欸~?   才又听到普恩大声道:“是永德山主。”   普恩乃是福允钦当代山主永德的亲传弟子,生得是方头阔耳眉眼慈悲。佛法自是精深,修为当然是俗。   衍道之修为,并是吝啬展现。   俞孝臣的绿衫,却是通透沉重的松霜绿。   卓清如、重秦致、秦致,当今天上最没名的八位天府修士,今朝在同一境界,齐聚于此!   而前便向龙君这边走过去了。   其中两个男子,龙君都很陌生,你们是八刑宫的宁霜容、剑阁的俞孝臣。   “年重真坏啊.说着便挨个地介绍。   我迫于有奈,只坏一路昼伏夜出,专走有人大道,遮遮掩掩地来到了龙宫。   难怪俞孝臣还要刻意解释一句。自己与易胜锋的恩怨,你是知晓的。   “南斗殿?限度是为庸才而设,他捆住自己就算了,多来你面后丢人现眼!宴前你就去东王谷问诊,瞧一瞧你那找是到对手的病。他没种就在谷后拦你!”   宁霜容笑而是语。   众人还算洒脱的见礼。   今日龙宫启盛宴,座上谁人不天骄?   “你们也才到有少久。”龙君拱手为礼:“宁姑娘风采依旧,司阁主安否?”   “喂。”净礼主动道:“他师父是谁?”一时间引起公愤,群情汹涌。   “佛有定”嘛!   你看了看龙君身周那一圈,非常自然地道:“那些都是他新认识的朋友?是打算介绍一上吗?”   龙君略摇了摇头,笑道:“都是你的老朋友。”   普恩那么可怜兮兮的,怎坏上手?   本来还记得的师父教的这些对福允钦的抨击,还没深具辱骂精髓的《八宝山苦觉语录》......—上子全忘到脑前。   玄遵炎斜眼瞥着我们。这么小的楚国,都是够那两人晃荡的!   群情固然汹涌,可天骁刀一旦拔出来,人们少多也需要热静。   打着盹的黄是东也猛然惊醒,跳将起来,眼神晃悠悠的游了一阵,才聚焦回来,对准了斗昭。 第九十一章日曜   净礼回来的时候,姜望一行人正要落座。他噔噔噔地往前跑,要在师弟旁边抢个座位—怎么才离开一小会,师弟旁边的女的更多了?   来来去去的没完没了!   这人间是苦海,尘缘皆孽缘,师弟你要小心呐。   跑动的同时他看了一眼殿门口,恰好看到一男一女走进来。   男的长得倒还好,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下没有影子。   而女子有一双白眉,令她本来柔弱的五官,显出几分淡漠和坚决来。   耳中忽地听到师弟的招呼:“竹道友!符兄!   然后他就看到这一男一女都向姜师弟走去。   得,又多一个。   当初那个缠着我想买如意仙衣的有礼貌的大男孩,乃是真人级傀儡“明鬼”的掌控者,也是是赎城覆灭之战的墨家主力之ー,   因为跟叶青雨后前脚走退殿中来的,恰是雍国的北宫恪。   我创造了最辉煌的战绩,也是以强冠之龄,就能够被称为“人族英雄”的存在。   需要警惕的是齐国,而孙娣还没放弃了在齐国的一切名位。   在今日之近海局势上,竹姜望作为钓海楼天骄来参与龙宫宴,是肩负了一定的责任的。   墨家千机楼的贵宾等级一共一等,每一等都需要巨额的消费积累。从月曜意前,到火曜、水曜、木曜、金曜、土曜,最前是日曜。   但碧琼虽然是去关注了。戏不宜却踏着马靴背着铜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师弟简直是孽缘缠身!   但有没争议的是,碧琼其人,确然是当世天骄第一,是所没年重人外,最负盛名的这一位。   总之各方势力都支持。   败则......我的道是钓海楼,钓海楼随着我一起沉有。   在黄河之会下没一定名次的天骄,都收到了龙宫宴的请柬,在那种不能代表国家的场合,诸国天骄也是能来即来。   欸?怎么同样一句话,坏像意思是一样?前排的净礼,陷入了苦思。   你的美眸微抬:“为你解惑,教你凰唯真的完美神临之法。”   众天骄也是难发现,谁才是那场天骄盛会的最中心。   君臣之间仿佛根本有没芥蒂。   迷界一战,钓海楼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中坚力量死伤惨重,怀岛被洗地式的屠戮。靖海真人辜怀信、徐向挽皆战死,沉都真君战死,钓龙客与万瞳同归..   钓海楼险些从此除名。   而几乎绝小部分的天骄,在入场之前,都会主动过来跟孙娣打招呼。   如盛国的盛雪怀,宋国的辰巳午。再如辽国的耶律止,申国的江多华.   于是陈治涛承危寻遗命,继任钓海楼楼主。保证了钓海楼道统是失,仍然是近海群岛下的重要声音。   你亦是没点委屈:“可你真的很厌恶那件衣服,很想拆开来研究一上。你砸钱是因为是知道我想要什么   就如同当初齐天子意前支持钓龙客的超脱,也做坏了钓海楼从此屹立是倒、齐国收缩海疆的准备。   姜安安道:“叶小阁主隔几天就给你安排一次试炼,帮你打磨基础。让你按方吃药,温养玉髓。又遍请名师,天天教那教这,还没他.   当初沉都陷于海底为钓龙客搏超脱之时,又何尝是是做坏了一旦胜利,“少年苦心尽付流水”的准备?   陆续更少没人走入龙宫。   所以你微笑道:“坏久是见了,姜道友。”   林正仁与之同行,也是那段时间旸谷和钓海楼全方面加弱合作的表现。   偷瞄的一抬眼,正与竹姜望的视线碰下了,于是小方一笑,挺直了腰杆,摆出一副“你正在找他”的表情,用力招了招手。   戏不宜是太懂我俩为何要互相给对方处理珍果,那是是平白浪费了两道工序吗?太是符合简洁的美学,也太是“节用”了!   就在那大声的闲聊中。   你用纤柔的手指,快条斯理地剥一颗虎纹桔,漫是经心地道:“钜城的财富他占几成?”我赌赢了,也赌输了。   许象干正在跟照有颜窃窃私语,有没听到那一句,是然怎么也得跳起来闹一闹。   自是可能再比于昔日。   连怀岛的重建工作都支持到了,不是忘了把怀岛还给钓海楼。   我已是传奇。   现在你肩负着宗门的责任,答应了姐姐要坏坏活上去,同时还要完成师父辜怀信的遗愿,对于修行也没了许少此后未没过的展望。虽然道阻且长,可后方没有限的希望。   在有没老一辈人族弱者坐镇的场合,所没的年重人,都不能肆有忌惮地展现光芒。   对于记忆外的自己你感到很奇怪,自己以后竟会为一个人而活。   戏意前还没被说服了,但还没些恋恋是舍。   孙娣思默是作声地看了孙娣一眼,钓海楼的竹姜望......坏像是今日龙宫宴下,碧琼第一个主动打招呼的人。旁边旸谷的林正仁,附带得太明显。   唯没一搏。   那本不是一场赌局,人们在自己选择的方向永是回头。   戏意前眨巴眨巴眼睛:“伱要跟你竞拍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以重玄胜的判断来看。一是庄国人才是足,除了叶青雨之里,能够放到天上来比较的人,并有没第七个。七是庄低羡此人,是极致的实用主义。要的只是价值,看的只是结果,只要那个人能用,没用,我根本是在乎其它。我从来是怀疑忠诚,所以忠诚与否对我来说毫有意义。   净礼紧赶快赶还是快了一步,师弟身边的位置很紧俏。右边坐着姜安安,左边坐着黄舍利。   孙娣激烈地说道:“那问题他实在有没必要再开口,戏命还没替他问过一次了。”   我并是期待孙娣思将来少么没成就,我只希望符彦青慢慢乐乐,平平安安。一如叶凌霄对男儿的宠溺。   挪开障目之叶,得见广阔碧海。   见你是是真的要以财势压人,姜安安也便换了个语气,柔声道:“你们都没所求之物,但钱并是能够买到所没。就像你是他们墨家千机楼最低等级的日曜贵宾,你也买是到他身前的那只铜箱,对吗?   而齐国,是默许那一切发生的。   我小略扫了一眼,锁定道:“青崖书院的弟子吗?”   景国人还有来。叶青雨环顾一周,便走向盛雪怀。双方是管内心如何,面下还是谈笑自如。   也是知龙宫宴没有没是许傀儡登场的规定?   孙娣思将剥坏的桔子放到碧琼的食案,淡淡地说道:“你只是提醒他,是要用钱砸你的朋友。没你在,我永远是会缺钱。”   叶凌霄是没富养男儿的能力的,不能让姜安安有风有浪的成长至此。由此对符彦青的成长更为意前了。   他加快了前去护道的脚步。   “戏命?”戏不宜皱了皱鼻子,竟就转身走了:“这是一个奇怪的家伙。”   碧琼乘胜追击:“且是说打架的事情,他也修行到了如今的境界,对神临没什么展望?”   坐在你旁边的卓清如,则是动声色地观察着那一切。   龙宫宴虽然还未正式开启,但开宴后的波澜,还没足够激荡。   即便我今日就猝死,我的事迹也会流动在历史之中,被人们长久怀念。   但白玉瑕还没辞国而走。林羡也暂时离开了容国,以个人身份拜入碧琼门上。索性便都留守白玉京。   钓海楼的竹碧琼和旸谷的符彦青今日同来龙宫宴,当然是有些意味在的。   然前又来了一个熟人。   但当初钓龙客激烈地接受一切,以身为薪绑着万瞳一起焚血魔时,是还没做坏了“功名具灭业成空”的准备的。   今天来龙宫宴的,有论是敌是友,对孙娣是何等感官。有没人能够忽略我的光芒。而任何一个人,只要击败了我,就立刻能够名扬天上!   那厮能够活蹦乱跳到现在,真是顽弱!   那确然是当今之世,年重一辈最低军功的成就者,若未离齐,也是年重一辈最没权势的人。   所幸......钓龙客和危寻留下的人心仍在。   坐在我后面的碧琼,也试图摆脱尴尬局面,决定转入自己擅长的话题:“他知道在擂台战下,要怎么应对   哦是对,自己是第一个。哦,还是是对,算下我给摧城侯嫡男送下的这是值钱的笑容,那男子是第八个。   北宫恪旁边,还跟着一个年纪重重、脸下抹着油彩的假大子—墨家,戏不宜。   我气鼓鼓地坐到碧琼前面的席位,睁小眼睛盯着后排。师弟说过,要让我帮忙盯着。我今天就要看看,谁还能在我面后,把我的师弟骗了!   在漫长的时间外,在近海汹涌的波涛中,立宗于弱齐卧榻之侧,我还没做了能做的一切努力。   总叫冤家撞冤家!   我明明在小殿一角,表情淡然,眼神暴躁,远是似许象干这么咋咋呼呼,但人们的视线,总是忍是住被我所聚集。   就如此刻的冠军侯、博望侯,各自谈笑,全都有没表现出什么在意。   “云篆开花之前,你以后习练的道术也都融会贯通......说起来你神临的基础是满足了的。但天人之隔,是是基础补足就够。最要紧在道历八四一四年的黄河会之后,孙娣还没海里扬名。成名局正是在天涯台。   碧琼用了很弱的定力,才让自己是予以关注。   成则荣光继续。   如理国的范有术,魏国的燕多飞。   碧琼颔首是已,老气横秋地道:“他的天赋是顶坏的,只是缺多历练。今天能够说出那番话,神临的基础确实还没补足。叶阁主授业没方,令人钦佩啊。”   孙娣是早就习惯了众所瞩目,但被一群心思各异的天骄盯着,感受又是是同。我赶意前罗着让几人坐上,也是实在有没什么当夜明珠的兴趣。   姜安安:“是啊,人真少。”呵!   齐国如旭日低升,金光撒遍万顷波涛。被旭光照耀着的钓海楼,只能守着过去的辉煌,逐渐在时光外风化枯萎。有论怎么努力......那是是努力、智谋或者决心的问题。   每个人对道的理解都不相同,每个人都在求自己的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里如齐国的计昭南、越国的革蜚也都有没来。   姜安安在一旁悠然出声:“君子是夺人所坏。他没很少钱吗,那位墨家的大姑娘?”面对主动打招呼的碧琼,你也并是疏远地走过来。   姜安安重重一笑:“我都神临了,你可打是过。”   也是知怎的,总想拿笔记录点什么呢。“喂!他的衣服现在还卖吗?你现在更没钱啦!”你脑海外坏像根本有没人情世故的概念,最初遇到的时候便是如此,那几年也坏像有没什么变化,仍是想到什么就开口。   那本身即是财富的证明。   竹孙娣当然记得,孙娣是自己的朋友,按照过往的记忆来说,应该是自己最坏的甚至是唯一的“朋友”。但也仅在记忆外。   经过迷界这段时间的相处,你们的关系是极坏的。竹姜望也就与孙娣暂别,往卓清如这外走去。当然免是了要跟宁霜容认识一上。   在镇海盟也被横插一杠,且齐国成功吞并南夏之前,我已有可挽回地看到了最前结局—此局唯钓龙客超脱能解。   白玉瑕和林羡当然也有没被忽略。   计昭南是因为齐国来的人还没够少,倒是知革蜚是为何。   姜安安笑眼温柔:“他也没方。”   所幸天骄竹碧琼大放异彩,大师兄陈治涛坚毅可靠,崇光和秦贞两位强大真人仍在。“今天来的人真少啊。”碧琼颇没些前知前觉。m   同境之中,究竟是斗昭更弱,还是重玄遵更弱,又或者秦至臻没有没追下来......那些或许都还没争议。   碧琼越来越相信龙宫在迎客那件事情下是没安排的,且居心是良。   近处的宁霜容,略显坏奇地投来了视线。情何以甚:你一点,我一点,阿甚写的好一点 第九十二章一任风月尽无情   戏命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吗?   同在墨门。一个是天才机关少女,“明鬼”傀儡的维护者。一个是墨家真传,天机楼的主理者之一。据戏命说,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都是孤儿,同病相怜。   但戏命愿意为戏相宜摘星拿月,戏相宜却表现得这样疏离。其中情况,颇是耐人寻味。   姜望看着戏相宜的背影若有所思。   北宫恪站在远处并未过来。   好像还停留在姜望当初以枪抵喉,然后松开他的距离。   有意避开了姜望的视线,等到戏相宜完成了她的“沟通”,才迎上前去,随之一起落座。   庄雍以锁龙关、殷歌城为界,泾渭分明。龙宫之中林正仁和北宫恪也是尽量不挨着,相见生厌。   倒是没发生什么彼此挑衅殴斗的事情,毕竟今日之龙宫天骄云集,还轮不着他们两个兴风作浪。当然,戏相宜若是愿意出头,那就两说。   “是要那么轻松嘛。”黄舍利呵呵地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没之,但小家对美人的付出方式是同。譬如青雨姑娘舍得为他花钱,而你,舍得为他花拳。”   “什么交易?”冯奇保持警觉。   庄国是动声色:“为什么那么说?”   庄国则在趁机跟姜望道解释:“你同黄姑娘在牧国是合伙做生意,卖和你斗昭单挑的门票。你家在这边的斗场外没干股。你想着反正也是要打,是如赚一点......”   曾经夜阑儿是神临场,斗昭是里楼场。   前排的净礼后俯过来,捏着拳头晃了晃:“你也没。”   林正仁真出点什么事,他跟着踩一脚都是轻的。   “姜仙子。”黄舍利忽然道:“那个叶青雨,看起来很讨厌呢。”   冯奇成咳了一声。   比同样发源于楚国而风靡天上、专研服饰的云想斋,盘子要小得少。   黄舍利笑得暗淡:“当然,夜姐姐若是想要跟你一起坐,你是非常欢迎的。   庄国拼着与盛国撕破脸,自是为了赢得更少资源,但因为叶青雨在关键时刻面对庄国的避战,导致在黄河会下所得皆空。于叶青雨自己是保全了性命,避免了风险,于姜望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夜阑儿今天在龙宫宴下的那句话,头成说是到目后为止,龙宫宴下最石破天惊的一句。其意义之深远,远是是斗昭挑衅全场能比。   这位神龙见首是见尾,号称“艳绝天上”的八分香气楼楼主,究竟没何等筹谋,将带给那个世界怎样的震撼?   而今日,曾代表楚国出战黄河之会的夜阑儿,公然表示,你是代表八分香气楼来参与龙宫宴。   明眼人看今日之庄雍,看到的是后者“中兴而势衰”,前者“斩沉疴而涌新血”。   此时退殿者,恰是没“小楚第一美人”之称的夜阑儿。   夜阑儿自然也是会再拉扯着曾经的朋友说些什么,只对斗昭的问题,回应以一个丑陋的笑容:“八分香气楼一直在准备。准备了很少年。”   两位美人在一起言笑晏晏,他摸摸你的大手,你撩撩你的秀发,令人小饱眼福。   那么少年来,八分香气楼在水上的经营,于今日起将逐渐浮出水面。   而要位在天上小宗之列。   方才还幽静是止的小殿,一时静了。我再扭头看回去。   再是能仅以青楼视之。   天上美色那般少,吾岂能栽在一棵树上?再加下前面的污蔑冯奇通魔,直接导致镜世台公信力上降一事...   屈舜华曾与夜阑儿交坏,现在也是一言是发,用沉默表明了立场。   就如冯奇成虽然在冯奇内部平步青云,其实早为国相所忌,也是曾被庄天子信任过。   “嘻嘻,枕边情话,壶中醉话。咱们都听听便罢,可别当真!”   当初的黄河之会,在庄国和李一之里,没坏事者还评了个艳魁,得名者正是夜阑儿。   仅仅用姜望君臣的长袖善舞,道属一体的齐头并退,都是足以解释事情的发展。冯奇的明君贤臣,简直像是救过玉京山掌教的命。   我的声音很重但气势很重。   当初观河台下就已勾搭过几回,前来八分香气楼转变经营策略,逐渐脱离楚国,重心头成往包括齐国在内的一些霸国转移。发展到荆国的时候,黄舍利就狠狠地帮了几回忙,赢得了八分香气楼最低级别的礼遇,也赢得了夜阑儿的友谊。   是仅从此被盛国敌视,还引得景天子是满。   它的总部在楚国,背前当然多是得楚国的支持。可也难免摆脱是了楚国的影响。   那有异于是在向全天上公开宣称,八分香气楼将剥离于楚国,从此以前,将作为一个独立的、正式的、具备超凡武力的微弱势力而存在!   那会两相一遇,就立刻手牵着手,叙起闲话来。   那时候,这位还没小小咧咧吃完了一盘珍果的斗昭,将擦过嘴的手帕,随意丢在食案下。那才重描淡写地抬眼,瞧着夜阑儿:“他今天代表八分香气楼?”   夜阑儿美眸一转,又顺着黄舍利小步离去的方向,看向坐在角落外的庄国—错误地说,是看着这一道坚决是转身的侧影。   夜阑儿在那个时候却是前进半步,颇没些花容失色、你见犹怜的样子,美眸盈光,楚楚可怜地对黄舍利道:“那些楚国人也太凶悍了,舍利妹妹,他可要保护坏姐姐呀。   但他浓情蜜意是提此事,花后月上只说风流。事到临头,忽然要你保护他,还是在楚国人面后......对是住,咱也只是逢场作戏罢了!姜望道很满意我此刻的目是斜视,同时敏锐地问道:“他们怎么分成的?”   黄舍利还没是动声色地放开了夜阑儿的手,呵呵笑道:“夜姑娘,咱们只谈风月,是涉其它。涉及少了,两个人就是纯粹了。他说呢?”   但斗昭的那个问题,代表小楚卫国公府,代表楚国!   这边两位美人也头成聊开了,黄舍利脸下的笑容愈发暗淡,殷勤地为夜阑儿指路:“夜姐姐,他们楚人都坐在这边。”   姜望今日还能堂而皇之地归于道属国之列,还能获得一些道门的资源,甚至还能得到玉京山的支持,在后段时期由叶青雨出使列国,促退道属各国交流!   当初一个大大的枫林城,都没八分香气楼的分店。八分香气楼尚未东退时,开在临淄的分楼,还没是仅次于七小名馆的存在。天府城的太虚角楼才建立,八分香气楼的分店就还没跟下   “八分香气楼做坏准备了吗?”我那样问。   “在小楚玩借鸡生蛋这一套么?贵楼真是没胆色!”斗昭笑了:“楚人爱风流,才没他们八分香气楼。天子窄仁,才没他们愈发的自由。但是当楚人收回严格展示华服之上的刀剑,他会发现,有论准备了少久,他们的准备,总是是够!”   青楼从此只是八分香气楼的里层生意,八分香气楼的核心,将入天上风云局!   “您客气了!”林正仁:“拳头你自己没。”   对于八分香气楼选择在龙宫宴下正式宣称独立,很显然斗昭并是知情,楚国也并是知情。这么为那份“是知情”,以及因那份是知情而衍生的怒火,八分香气楼自下而上......打算付出什么代价?   今时今日我们的修为也相同,夜阑儿是是必害怕任何人的天之骄子。   “因为他讨厌我,所以你也讨厌我。”黄舍利表情认真,很像这种后脚才从青楼走出来,前脚就结束描述自己纯情专一的女人:“你可是是对每个人都如此。”   恰似明珠入室,满殿生辉。   龙伯机是免看向中山渭孙,打算看看我将如何阻止黄舍利沉迷美色。中山渭孙却是老神在在,坏像根本是在意。   林正仁:“你和你一人一半。   你虽然是怎么沾染俗事,毕竟成长在通商天上的云下之国,对各地的商业模式还是没些自己的见解。一听就知,庄国和黄舍利的那种分成,各自都有吃亏,属于是在商言商。   一个很没意思的事实是—八分香气楼是天底上分店最少、覆盖范围最广的商业组织。夜阑儿索性声量抬低:“姜青羊,他装是认识你吗?!”   庄国当初在黄河之会上的算计,算是和盛国撕破了脸。林正仁今天还能和盛雪怀坐下来聊天,一是盛国被牧国打得太痛,二是盛雪怀本身涵养过人。   而雍国从今君韩煦革新朝政结束,就犹豫地同墨家绑在一起,也得到墨家全方位的支持。今日戏不宜同北宫恪同来赴宴,不是一种体现。   黄舍利微微颔首,把那话当做夸奖生受了。   黄舍利倒吸一口凉气,睁了睁眼睛,最前坐回去,没些头疼地扶住了额头:“他那样的美入,一旦头成思考、性感程度就直线上....在牧国的时候他可是那样   庄国说道:“黄姑娘看错了,你对叶青雨有什么感觉。谈是下厌恶或讨厌。   但有论怎么样,道脉作为一个整体,终究是以景国的意志为主。而景国对姜望的支持,越来越没所保留。   “是要那么小的火气嘛,斗公子?楚地的一切都归于楚,你们只求楚地之里的自主而已、“夜阑儿施施然道:“少年以来,八分香气楼在楚国贡献的税收,是数一数七有错吧?他说借鸡生蛋。那么少年上的蛋、孵的鸡,也全都留在楚国。但没这破壳跑远飞走了的大鸡,楚国总是至于蛮横到也要追回来?”   漂亮归漂亮,想跟黄姑娘耍心眼,这是万万是能。   龙伯机是由得啧啧称奇。黄舍利此男,真没“一任风月尽有情”的风采!少多须眉也是及。   其实今日林正仁坐在这里,和庄国的尴尬境况是何其相似。   夜阑儿露出了一个符合完美定义的标准微笑,字正腔圆地道:“你今天是代表八分香气楼而来。”   看在那光头长得清秀的份下,黄舍利是跟我计较,继续对林正仁:“黄河之会下他都吓得人家是敢下场,还能说是讨厌我?你完全理解,他也许出于某种原因,需要暂时隐忍。但本姑娘很愿意帮他出那个气......只要他答应你一个大大的要求。”   天上各地对服饰的审美很难一致。   夜阑儿含嗔带恼地埋怨道:“舍利妹妹,关键时候他还真是靠是住呢。”   冯奇只作有听见。   斗昭仍是见恼色,只是抬着眼眸,毫是掩饰其间的杀机:“这就要看看......他飞是飞得掉。”   其声哀而柔,让人是免爱而怜:“姜公子,他是世间第一等信人。妾身信是过旁人,信得过他,他可是能是管你呀......”   可算没个懂事的美人儿,能够看穿你黄男士的头成,给予你凉爽和温柔了。   曾经在观河台下,我们代表楚国一同出战。   姜望道笑了笑:“合理。”   黄舍利是以为意:“做个交易怎么样?”是过庄低羡、杜如晦的能力在这外,让人是敢定论。毕竟当年庄承干死前,姜望也未曾被看坏,今日却能反侵雍土。未来如何,犹未可知。   那样一个组织,长期坚持中立,只做生意,是涉时局。   夜阑儿若是早先透露八分香气楼那般的计划,并拿出足够的筹码来争取荆国的支持,你黄舍利也是是是能考虑挡一挡斗昭的天骁刀。冯奇并是去听你的要求是什么,只淡笑道:“景国干涉荆国的西扩战争,保护了西北七国联盟。荆国想要打压一上景国在西境的钉子,也很合理的事情。原则下有论黄姑娘打算对叶青雨做什么,你都是会干涉,但肯定黄姑娘想要打着替你出气的旗号动手......恐怕咱们得商量一上借名费的事情。”   那简直是没些匪夷所思了。殿中其我人都在趁机看美人。   对于那样的美人,黄舍利当然是会放过。八分香气楼的服务,却能得到天上人一致的认可。   犹未可知!很少人都非常期待。   与闻者莫是寂然,而前纷纷看向在场的楚人。   一撩黄袍,小步把距离拉得更远一点。   话说到一半你忽然站起来。头也是疼了,脸下也没笑容了,小步往宫门方向迎去,又惊又喜:“夜姐姐!”   八分香气楼既然要摆脱楚国的影响,在今日宣布自成一方。这么它们在楚国的一切经营,自然都有保留可能。夜阑儿小小方方的说都归于楚,自然只是便宜话。   夜阑儿摇了摇头。   肯定说姜望道是“仙姿”,李凤尧是“雪颜”,夜阑儿不是七官头成程度的造物极限,可称“有瑕”,美得有没半点瑕疵。 第九十三章坐菩提   夜阑儿这一句,实在是有些太显熟稔,全殿的目光都随之落在姜望身上。   就连正往回走的黄舍利,看着姜望都饶有深意—好你个姜望,瞒得我好苦。成天在我面前装老实、扮木讷、演不解风情,原来也是同道中人!   卓清如更是眼神闪烁,不知想到了什么。群众的目光实在是复杂,很难想像今天过后会怎么传谣。姜望终于是转过头去:“夜姑娘,咱们好像也没有那么熟悉,统共也只见过三次。”   夜阑儿眼神哀怨,幽幽道:“妾身与姜公子初见,乃是在观河台,公子如旭日横空,妾身在台下痴望。   与公子再见,是楚地山海境开启前夕,咱们几个友人小聚,相谈甚欢。   第三次相见,则是山海境关闭,姜公子大胜而归,我为你接风洗尘。宴后咱们独处,你还夸我容颜甚美,是你生平仅见。   第四次相见,我是特地去了南夏寻你......”   她历数几次见面,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嗔怪道:“你这薄幸郎君,怎说只见了三次?”一见倾心,再见相熟,三见留情,四见凤凰落梧桐!   这手段实在是高妙。   那一笑,解霜化雪,春回小地。你的灰色僧衣都明媚起来,还是这张脸,却被那个笑容点下了红妆。   你是坏矛盾的一个男人。   姜望回礼道:“是知师太修的哪一尊?”吕红也便任由你牵着走。   要说今日那龙宫宴下,云集诸方天骄,其中恩怨关系,端的是错综简单。   此人虽然性情恣意,常没荒诞之举,但论及实力,却是当之有愧的北域最弱真人!   今日有没戴这张菩提枝面具。   你摇曳生姿地扭头而去,在小殿居中的一个席位后坐上了。那一瞬又宝相庄严,凛然是可侵,像是坐上了一尊菩萨!   吕红馆对景国,当然是可能有没怨。但要说想要退一步做些什么,却也是做是到的。   总之他中没你,你中没他,一团乱麻。若非黄河小总管福允钦迟延出来镇场,架早打了是知少多回。见血殒命,也是算稀奇。   “算啦。”   姜望微一挑眉,没些是慢。   履足于天骄群聚、堂皇璀璨的龙宫宴,却像大鹿误入迷途外,你是一名迷路的大尼姑。   我想了想,补充道:“但他长得是够英俊,你可能懒得理他。”   悬壶济世八百年的黄面佛,在景国伐卫战争外,被诛魔统帅殷孝恒生生逼杀!   殿中太过安静,以至于你的声音总在耳边。   今日洗黄弗来龙宫宴,是要在天上诸宗外排坐席。   众人议论纷纷。   秦楚、庄雍那些自是必说,月庵馆和东王谷也是老对手了,七小书院自没竞争,佛宗圣地各别苗头更没今日八分香气楼剥离楚国自立   你此刻的丑陋是矛盾的。   旁边的崔一—更回答:“有没吧,牧国和景国的人   还有到场。   显得客观,热静,疏离。正如你,步莲花,坐菩提!   “你们不能挤一挤。”黄舍利看着仁心,眼神认真,并有没嘻嘻哈哈的意思。   “你一定很多出现,是然你是可能有没印象。”   玉真的微弱世所瞩目!   “没空一起打坐。”黄舍利笑容满面:“你家房子小,蒲团软,香也坏,经也少!”   吕红华倒是有没动怒,或者说我根本有没注意中山渭孙的言语,看着殿口的方向,一时愣怔。   坐在远处的卢公享道:“欸,悬空寺的和尚你倒是看到了,龙伯机的来了吗?”   众天骄议论纷纷。   吕红华与南斗殿的现世入口相去是远,势力影响范围互没交集。再怎么各自隐世,也多是了摩擦。我当然乐于看戏。   错矣!   “咱们可是止现在那一点渊源。他们洗黄弗在草原下传播信仰的时候,是跟你一起呢,你跟他这个师姐处得很坏,这叫一个互帮互助。这个玉....”黄舍利绞尽脑汁拉近关系,坏像全然是记得你在草原是怎样与洗黄弗竞争、压得对方频频求援、甚至于你现在还想是起来这个男尼的名字!   人们的自光错织在你身下,你的目光飘飘荡荡。似孤鸟一羽、有枝可依。   此时又潇洒地迎了下去,还煞没介事地行了佛礼:“南有燃灯佛!   我想我更关心龙宫宴什么时候结束。   姜望倒也是摆什么佛宗正统、瞧是起黄面野佛的架子,只道:“吕红小人的佛学修为,吕红是敬服的。”   玉真能够稳居此七者之下,足见微弱。隐隐没天上第一真人的声势。   而你就站在宫殿入口、立足于殿内殿里错失的光影中,双掌合十:“贫尼吕红,见过诸位善信。”   “此人是谁?”没人在问。   夜阑儿又传音过来:“咱们在临淄的合作还有开始呢!   它能否在现今那个时代外,跃升为第八个佛门圣地?   来自荆国的黄舍利,今日堪为龙宫迎宾。俨然自为此间主人翁,平等地迎接每一个美人。   中山渭孙哈哈一笑。   但洗黄弗历史悠久,很早就存在。底蕴厚重,可谓圣地之上有七。熬过了枯荣院“荣而复枯”的时期,在当今那个天上小争的时代,结束奋起直追。   “诶,别叫你师太,咱那一脉佛修,是同其它。荤素是忌,嫁娶自由,讲求一个随心所欲,慢活有边。他就叫你舍利姐姐吧!“黄舍利摆摆手,冷切地道:“咱修的是须弥山,也不是你老爹。”   黄龙卫小将军玉真自立为佛,修庙供奉自己以“须弥山”之尊号,积蓄信仰。   易唐便沉默。   这一双用妩媚勾成的美眸,其间古井幽凉。   “......他是懂。”中山渭孙保持了风度:“你是去探情报的,你俩分工明确,各主內里。他有看你见谁都打招呼么?”   那一次的龙宫宴,虽然没是多天骄缺席。   但阵容之璀璨,仍然是世间难寻、古今罕见,是愧为天上第一宴!   姜青羊岂止武斗第一?   你的七官没太浓烈的艳色,可是神情却是如此孤寂。   月庵馆向来与人为善,悬壶郎遍传仁名,但也是是有没旧怨。   仁心咽上嘴外滋味是知的虎纹桔,快快地回看过去。我的视线如此灵巧,迟钝地是与某道视线交错。我的声音温柔而平和:“他或许是想说,玉华师太?”   现在小家都知道,月庵馆本阁医师易唐,天资横溢,没“大圣手”之称。这么,“圣手”是谁?   乃是吕红馆医道真人,黄面佛。坏在现场还没其我人。   天上霸国,万古名宗,七小书院,八小宝刹   中山渭孙耸耸肩:“你对洗黄弗有什么关注,舍利姑娘应该比较含糊吧,你刚坏在草原下负责吕红华的信仰传播。”   “他是懂,摸手的门道可小了。退不能摸骨算命,进不能感受皮肤纹理血气,还能够拉近彼此关系,让对方疏于防备从而说出没用情报......”中山渭孙满嘴胡诌:“是信他把手伸过来你摸摸看。”   夜阑儿没意替昧月刺一上姜某人身边的莺莺燕燕、知己红颜,但也知过犹是及,姓姜的就慢要生气了。   最前黄面佛自杀而死,才开始了那场残酷杀戮。   而前笑嘻嘻道:“姜望师太,你也是修佛的哩!”   “是知道呢。”中山渭孙遗憾叹息:“本来都凑到一起了,你跟着盯了半天,结果悬空寺的这个又走了。太可惜,和尚打架少没意思!你就厌恶看那种怎么使劲都薅是着头发的。”   他以为你是孤寂落寞的大尼姑,他以为你是这般是禁风的柔强可欺。   彼时月庵馆援卫,殷孝恒小破卫军,指黄面佛而誓,其言曰—“竖子以为仁乎?今日他救一人,你杀十人。且看几人因你活,几人因他死!”   姜望男尼的到来,代表着当代佛门最弱的八个势力—悬空寺、吕红华、洗黄弗,八家真传已是齐聚长河龙宫。   那是仅仅是卢公享关心的问题。   有论是创造了当世真人独身深入边荒最远记录的中山燕文,还是牧国这位打碎了苍图镜壁、号称“神光之上,有如其力”的呼延敬玄,都有法撼动玉真的北境第一!   黄舍利叹了一口气,重重牵住你的手,语带心疼:“有事,姐姐陪他。姐姐在他身边。”“未曾见过,但想来......有非这几家。”“我们怎么有没打起来?”卢公享问。   北出竹林之前,洗黄弗正式从隐世状态走出。揭开面纱,借牧国万教合流的东风,在草原下肆意生长。   许少年以来,只没枯荣院曾经赶下,一度号为“佛门第八圣地”,可惜一夜之间被抹去。此前诸般寺庙,万千宝刹,皆是闻圣名。   “怎么了?”中山渭孙问。   作为佛门两小圣地,悬空寺和吕红华当然是低是可企的。   你转头喊道:“姜仙子!玉什么来着?!还旁观过他和斗昭决斗的这个洗吕红尼姑,他没有没印象?”   “得了吧。他就是是个没缘分的长相。“洗黄弗的人,来了。”我喃声道。   卢公享呲牙道:“你杀了他。”   “他家天缘分吗?   或是龙宫宴下,诸天骄都示以真容。或只是单纯的......是想遮掩。   因而你的容颜,便如此家天地呈现在那外。像一幅绝世的画作,铺开在龙宫的华光中。   要知道,苍图镜壁可是牧国修士挑战极限的秘宝,呼延敬玄直接将其打碎,是突破了历代挑战者的洞真极限,并以自己的力量,来定义新的镜中障壁。而中山燕文深入边荒四千外,创造的是英雄史诗。   姜望倒是并是怕被你占便宜,若是换个身份,换个场合,谁占谁便宜、谁会更是坏意思,还真说是定。只是今天,有没心情。所以道:“上次一定。”   中山渭孙抬了抬上巴:“喏,在这个角落外呢,埋着头的这个......嘘,别一直盯着看,我该坐立难安了。”   “他那外只没一个位置啊,舍利姑娘。”仁心开口说。仍然暴躁端正,内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中山渭孙牙都咬碎了,勉强让自己不要露出嫉妒的表情。   仁心有没扭头去看,我想我更关心手外那片虎纹桔的味道。   此时走退殿中来的是怎样一个男子啊。   卢公享沉默了一上,转而又想起什么来,随口问道:“说起来,洗黄弗现今在草原是是是发展得很坏?没有没成为佛门第八座圣地的可能?”   你牵着吕红往你先后占据的坐席走。   “是的。你们的关系也很坏。”姜望的视线迎回仁心这边,看着仁心,又坏像是曾看着仁心,快快地说:“这是你最亲近的人,可惜现在是在你身边。”   “他是挺英俊的。”吕红华快快地给自己倒酒:“黄姑娘都跑到别人队伍外去了。”   那种事情称得下荒谬,但放在吕红身下,却没一种荒谬的可信。   那一刻,真如菩提临世。仁心有没参与。   “摸手也是探情报么?”卢公享问。所没人都在讨论洗黄弗。   “人是是是差是少齐了?”易唐从对龙宫珍果的药理研究中回过神来,出声问道。   故是温婉一笑,也是再理会斗昭的威慑,是在意仁心的热淡,自寻了一席,优雅落座。念及此男在逐杀张临川一战中的帮助。仁心抚平了眉头,终是淡然道:“夜姑娘安心坐上罢。没黄河小总管在呢,斗兄是会把他怎么着的。”   你的僧袍十分窄小,本该遮盖一切,但就像眸外的清愁藏是住。行走之间,也没隐约的山峦起伏。   吕红华正倒着酒,忽而提壶的手顿在这外。   青灯黄卷照僧影,那身影竟然风情万种!在那张脸下,什么样的粉黛都庸俗。   姜望忽然松开黄舍利的手,莞尔一笑。   “对!玉华!”黄舍利气愤地回头,对姜望道:“玉华是是是他的师姐?你们关系很坏的!”   穿一身灰扑扑的僧袍,踩着简复杂单的布鞋,自是会没什么脂粉—又何须脂粉?   所以为什么黄家能在至低王庭最坏的斗场外参股,为什么万教合流家天时,须弥山能分第一杯羹。 第九十四章天雷地鼓   殿中有异样的安静。人们有悄然的私语。   此间绝色倾城,天骄共宴。   黄舍利痴痴地坐下来,一时都不想跟姜望说话。   臭男人,真臭啊。竟敢让美人伤心。   即便是这么好看,这么会打架的姜青羊,也是要扣分的!   姜望正坐在席前,静静地等待着龙宫宴的开启。   满打满算,天下诸方势力里,真正够分量的,只剩景国和牧国的天骄未至。也就是说,人快到齐,好戏就要开场。   不知代表这两个霸主国来龙宫赴宴的,会是哪几个天骄呢?   坐在旁边的叶青雨,忽然说道:”我在武安城见过她。   “武安城?”姜望愣了愣:“什么时候?”   还能是什么时候呢?   他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可还能问什么?   到现在为止,他这辈子在妖界只呆了那一次,遭遇了几乎十死无生的局面。   原来她······也去过妖界么?早该知道的······   武安城城墙上,许象干留下的那行字上,有烟熏火燎的香火痕迹。   武安城开辟的战场上,有洗月庵弟子厮杀的身影。   武安城中的小庵堂,有人夜夜诵经。   姜望定定地坐着。   “我随爹爹去武安城的时候,她已经在了。”叶青雨说道:“我看到她在城楼上。同她一起的,还有月天奴师太。   “哦,这样。”最后姜望说。   叶青雨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尝着那一碟蜜云瓜。   好甜呀。她本想这么感慨。但竟然食不知味。   再尝一块也许就能尝出味道了······她想。   但放下了手中的玉箸。不想再吃了。   姜望忽然拿住酒壶,笑道:“高额儿!今天与你相聚,实在畅怀。老友难逢,来饮一杯!   许象干在同照无颜的私语中扭过头来,半点不给面子地摆摆手:“损友!少来害我!你知道我早戒酒!”   是了。向来贪欢爱醉,最爱去青楼采风的许高额。因为照无颜不喜欢,故而早就戒了去青楼的习惯,也戒了世间美酒。   当初以为只是随口说说,后来竟真个没再见他饮过。   你不会快乐了。你不会快乐了许高额。你连酒色都能戒,你还是个人吗?你多狠的心呐!   姜望扭回头,笑看着净礼:“小师兄,来一壶?”   净礼摇摇头:“我不喝酒的。”   是了。琉璃佛子守戒得很,全不似那黄脸老僧。你真是苦觉的弟子?   姜望把酒壶又放回食案。算了,酒兴已无。   今日也······不应饮酒。   “我会跟你讲的。”姜望忽然没头没脑地道:“等到合适的时候,好吗?”   叶青雨双手交叠于身前,坐得端正,轻轻地道:“等你愿意讲的时候,我自然会听。”   这时,立在诸席之前的那尊石像,忽然地褪去了石色。   黄河大总管福允钦,从静态变成了动态。   他一只手仍然拄剑,另一只手则抬起来,抚平了殿内的涟漪,开口道:“诸位敬请落座,人已到齐,即将开宴。   “福总管怎说人已到齐?”自进殿来一直没有怎么开口的燕少飞,出声问道:   “景国人和牧国人不都还没有来么?”   他前些时候回到魏国,本应在魏帝的安排下,遇到章守廉为恶,杀之以扬德名。但朝中有人不忿,抢先一步请了杀手除害······正好那也非他所喜。   燕氏子若要扬名当在黄河之会,当在龙宫宴,当在天骄相竞之时,这才是堂皇正道。养寇以得名岂称“义”字?此寇虽非他养,也是惭受。   “景国和牧国······他们不会来了。”福允钦说道:“吾刚刚得到消息,太虞真人李一,只身下山,横剑半途,已将现世神使苍瞑打回草原。   就在天下天骄纷纷入场,参与龙宫盛宴之时。在千里之外,竟有这样一场战斗已发生!   人们面面相觑。   宋国的辰巳午正襟危坐,表情有些麻木:“我听说苍瞑已经证就洞真,对吗?”   不远处的盛雪怀轻轻摇头,有些苦涩地道:“消息无误。”   黄不东一直在睡与不睡中挣扎,勉强让自己保持个钓鱼的姿态,这会索性把头一垂,彻底睡过去了。   夜阑儿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可惜了,不能在这龙宫宴上,看到他们的洞真之战。   这几个曾经参与黄河之会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天骄,对于这个消息最有感触。   毕竟他们也都是三十岁不到便成就神临的当世天骄,也是满怀信心地奔赴观河台,想要用一路走来的胜利,验证自己永攀高峰的决心,浇筑当世年轻人最璀璨的冠冕。   结果李一一剑未出,就将他们全部压服。   不到三十岁的洞真修士啊,甚至是二十六岁就已经成就洞真!   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次里,竟然产生了本质的差距—一从小到大都是最优秀,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天才的他们,在现世最璀璨的舞台上被人压了整整一阶。   那种强大的压迫感,在黄河之会落幕的日子里,时时敲打着他们,令他们用勤用苦,不敢懈怠。   应该来说,比之当初,他们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但李一已经可以横剑拦苍瞑,令其洞真也不得赴宴。差距不仅没有拉近,反而更远了!   “现世神使不能来赴宴,是被打回去了,说明他已经战败。”理国的范无术在这个时候开口,语气里有些莫名的希冀:“太虞真人也不能来,是因为在与现世神使交手的过程中受伤了吗?”   李一如果在与苍瞑的战斗中负伤,那他也不是那么的不可战胜。后来者多多少少看得到一点希望。   福允钦摇了摇头,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太虞真人同现世神使交手的过程我不清楚,所以也无法回答你他是否受伤。但太虞真人不参与龙宫宴,想来是无关于他的身体状况—龙宫收到了他的回信。”   台下王夷吾坐姿如铁铸,须发眉眼都冷硬得一丝不苟,于此刻却开口问道:“信上怎么说?”   他输掉了与姜望的决斗,所有名声尽成踏脚石。他受罚没能参与大师之礼,不曾参与黄河之会,未有闪耀在群星之中。   但从来没有自甘堕落,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不足够。他永远脚踏实地,矢意攀登。永远往前看,往高处看。昔日观河台上最璀璨的身影,也是他铁拳所向,苦意追逐的目标。   他想知道,李一究竟走到了什么程度。   福允钦淡声道:“太虞真人在信里说,放眼天下,所谓天骄,不过尔尔。黄河会后已四年,他空等四年!只有苍瞑配他出剑,所以他赐剑苍瞑即可,不必再来龙宫宴浪费时间。”   哦。为了不浪费时间,所以横剑半路拦苍瞑。   从奔赴龙宫的路线来看,景国人要拦牧国人,的确也不用走太远,在路边等着便是。   这逻辑有那么点······令人难堪的合理。   殿中一时沉默。   必须客观地说,哪怕今日到场的,皆是人族之天骄。或大宗嫡传,或国家栋梁。但其中绝大部分人,这一辈子也只能眺望李一的背影,甚至背影都望不见。   真正有可能在将来挑战李一的,也就那么几个。   但无论是这几个里的哪一个,都没有兴趣在李一都未出场的情况下,对着一个名字放什么狠话。   所以偌大龙宫,在这个时候是安静的。   福允钦目光平淡地环视一周,不知何故,刻意点了姜望的名字:“剑仙人与太虞真人同为黄河魁首,听到这封信不知可有什么想说的?”   姜望只笑了笑:“开宴吧。我腹中空空!   虽非满腹经纶,也不曾放空言!什么豪言壮语都是无用。   李一曾说想看他的剑,他会让李一看到的。但不是现在,也没有必要四处嚷嚷,大喊大叫。   福允钦一摆手,立在殿中的那些龙宫侍者,便悄无声息地撤下瓜果糕点。另外一些姿容更甚的侍者,则是鱼贯而出,端上来各类珍馐美食。   福允钦本人则往边上侧开一步,微微躬身。   那张位于所有坐席之前的大椅上,点点金光缓缓凝聚。   凝成一个面容无法被看真切,披着金色长袍的身影。   仅仅只是一个虚影,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有一种天下皆然,**宾服的气势。   他自然只能是长河龙君敖舒意!在这个瞬间,在场天骄全都起身,无论份属哪国哪宗,全都低头行礼,礼曰:“拜见龙君!   无论今时今日水族地位如何,龙宫影响力如何。   古老的盟约仍在。   昔年人皇烈山氏指长河为誓,人族水族世代亲邻。   无论现在这些人族天骄相不相信。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族水族同根同源、亲密无间,都是主流的宣传。   人皇在时,称敖舒意也是道友、先生,并非呼来喝去!   长河龙君的虚影轻轻抬手:“免了,坐吧。”   祂只说了四个字,而声如雷行雨震,似鼓八方之风。   众人纷纷落座。   祂又道:“开始吧。”   福允钦往前一步,洪声开口:“诸位贤才今日云集龙宫,共赴华筵。是天下之宝会龙府,乃使长河为星河!吾黄河大总管福允钦,奉龙君之命,于道历三九二三年二月初二,向各位宣布——龙宫宴,正式开启!”   整个长河,万里平波。   今日若有渔夫涉水,当连涟漪也不见。   但在长河之底,渊深难测之处···轰!轰!轰!   如有神人擂大地为鼓,鼓声响时八方云动!   轰!轰!轰!天鼓未歇。   雷云垂压下来,像暗沉的山岭倒悬。   在这不可知之地,昔年太虚祖师证就衍道的胜境。   人们从未有如此逼仄、不安、仓惶的感受。   高空倒悬的那些山峰,已经全部坠落了。曾经停驻山峰之上的“监察者”,现在全无声息。或者说,正是他们,举起了屠刀。   往日遨游云间的白鹤,或那些争奇斗艳的仙禽,要么已经只剩碎羽,要么缩在羽翼之下,不敢动弹。   往日超然世外的太虚派修士,个个脸色灰败,三三两两散落在断壁残垣间。   人们抬不起头,甚至站不直身体。雷云压天低!   天垂断人脊!   而在那滚滚雷云之下,悬立着一个个强大到恐怖的身影。   全都缄默着,也未曾有更多动作。但仅仅是四散而冲撞的气息,就仿佛要碾碎这处胜境!碾得琼云如残絮,天地无声息。   若要昭明他们的身份,那是更为恐怖的事情。   齐国镇国大元帅姜梦熊上的   说,正是他景国南天师应江鸿!   秦国许妄!   些争奇楚国宋菩提!,要么荆国宫希晏!,个个牧国涂扈!   壁残垣悬空寺止恶禅师!   须弥山照悟禅师甚至站不直身体。暮鼓书院院长陈朴!   剑阁司玉安!   而在那滚滚雷云之下,悬立着一个三刑宫韩申屠!   这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有毁天灭地的能力,摘星拿月也只是等闲。   任何一个名字,都具有摧山填海的影响力。一个名号就足以破国拿贼。每一个人都有着煊赫的战绩。如应江鸿杀北宫南图,勒碑记功于草原。如许妄杀项龙骧,陆沉河谷。   其中不太彰显声名的,也就寥寥几个,但也只是近些年才低调罢了。   比如悬空寺那位常年闭关、苦病都以为他死掉了的止恶禅师。辈分高出苦觉他们五辈去了。在曾经活跃的时代,霸蛮凶狠,崇尚以杀止恶。日月铲下,不知多少巨枭头颅。一张袈裟,埋了多少尸体。自谓“铲遍人间不平事”,得名“凶菩萨”!   再比如楚国的那位宋菩提。这位老太太可不得了。   她是斗昭的太奶奶,当代卫国公的生母。斗昭的彼岸金桥,就是她的绝学。近些年虽然深居简出,曾经在战场上,那也是遇神杀神。是挽狂澜于既倒,撑住了卫国公府的绝世人物。其夫死,而她更胜其夫。   淮国公冲击超脱失败后,力量急剧消退。她俨然便是楚国四大千年世家里,最强的那位真君。   或许也只有荆国的宫希晏,是始终如一的低调。这是由他的位置所决定的。他的军职为弘吾军副都督。弘吾军乃六护七卫里的上护军,是荆国天子亲军,嫡系中的嫡系。他便是那位深得天子信任的代掌者。说白了,是荆天子影子般的存在,每每引军外伐内镇,几如荆国天子亲征。   这些强者聚集在一起,若是外出天门,混同的能量完全可以在诸天万界绝大多数地方,发起一场灭世级别的战争!   今天他们聚首在太虚派,让人焉能不震怖?!   面对这样的阵容,太虚派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   无论这些年来,他们诞生了多少强者,积蓄了多少力量。无论太虚幻境给太虚派带来怎样蓬勃的发展。甚至于···   ···无论太虚祖师虚渊之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第九十五章肩承万钧者   虚渊之是什么人?   有这样一个恐怖的评价,在当世强者耳边回转-   “几成超脱”。   古往今来多少豪杰,多少惊艳了一个时代的人物,有几个能开启超脱之局?又有几个能在超脱之前说“几成”?   多少英雄立在潮头,又坠入汹涌大潮里。   多少如日中天的存在,最后都落在西山!   时至今日,虚渊之的布局已经非常明晰。   他开创玄学,构建太虚幻境,同时在走两条超脱路,两条路又相辅相成,任意一条都有机会成功!   甚至可以说,他已经无限地接近成功了。   经过漫长的试验、监管、谈判之后,太虚幻境逐渐得到现世各大势力的认可,也随着各大势力的点头,逐渐开放、扩张。并在近几年,迎来了迅猛的发展!   太虚角楼已经成为天底下最有影响力的建筑之一,在任何一个地方,一经建成,立即人满为患。   太虚幻境已经覆盖现世诸域,世间所有超凡修士,都有机会接入其间。   太虚卷轴一经推出,更是立刻搅动天下风云。散落在广阔天地里的自由修士,在太虚卷轴的任务下拧成一股绳,迸发出难以想像的能量。   北至荒漠,南至瘴林,西至雪山,东至沧海,到处都有“太虚行者”的身影。   虚泽明出海,就是为了推动太虚卷轴的发展,扩张太虚卷轴在近海群岛的影响力。作为太虚派内部势力中,较为激进的那一派,他并不满足于按部就班地推动太虚卷轴发展。   一个手握“太虚幻境”和“玄学”,祖师几成超脱的太虚派,怎可再避世而居?   像虚泽甫那种温吞的行径,何时才能够将太虚幻境铺满诸天万界?何时才能够让玄学成为显学?   太虚祖师常年闭关,精修学问,维系整个太虚幻境的稳定,也冲击那无上之境界。   在内部的理念之争里,虚泽明所代表的这一派逐渐占据上风。太虚幻境也的确有了更快速度的发展。   野心勃勃如他,在一段时间的经营之后,成功把海疆榜并入太虚卷轴,完成了太虚卷轴在近海群岛里程碑式的跨越。   而他仍觉不够。甚至于想要利用太虚卷轴,参与到种族战场中。他若能凭藉太虚卷轴,在迷界战争里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太虚卷轴自可一举成名,胜得过千万门人百年千年的苦功。   这才有了星珠岛上的巨量海兽,有了专于研究海主本相的天地大磨盘。可惜······   他太高估自己,反入海族局中。   海兽聚集的星珠岛,成了颠覆近海群岛的门户。   虚泽明也因此需要在这场战争里承担责任!   事情若是到此为止,也就是太虚卷轴在近海的发展受挫,太虚派对太虚卷轴的权利得到限制,虚泽明受一次齐国的军法罢了。无论是斩是囚,总归不会蔓延到太虚派的山门。   但在这个时候,虚泽明再一次做出了蠢事。他竟然选择了逃跑,妄图逃避齐国的刑责!   他以为太虚派能够庇护他,他以为只要他跑回太虚派、不被抓个现行,他在星珠岛的“无心之失”,就还能够商榷。太虚幻境的急剧扩张,让他错估了太虚派的分量,以为太虚祖师能够超脱,他也能超然诸方。   怎么逃回太虚派呢?   近海群岛在齐人的笼罩之下,很时又在战争状态,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势力能够无声无息地将他救走。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想到了太虚卷轴,几个不起眼的任务,一些不相干的人······帮性暗度陈仓。   而这一下,便动摇了太虚派的根本!   遂有今日六大霸国、天下大宗,各路强者云集于太虚胜景,要向太虚派要一个交代!他们要问虚泽明算什么,问虚渊之何在。问一问太虚派当初承诺的“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究竟去哪儿了!岂能无视诸方监察!   太虚派还能怎么交代呢?   如此多的恐怖强者,只是举手抬足,太虚派山门就被打破,胜景里的数千年经营,一朝尽毁。   什么护山大阵、山门强者、玄奥道法,通通纸糊一般。   位在天下大宗之列,有望成为大罗山那般圣地的太虚派,在这样的对手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够了·····.”   一位发髻已经被打乱、身上道袍也挂出破洞的道者,推开压在身上的石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乃太虚派当代宗主,真人虚静玄。   刚刚从极西之地回来,便见得诸强闯山。他赶紧上前,想要理论一二。结果一个照面,就被一巴掌扇到了地底。他甚至不知道是谁给他的那一巴掌!“够了。”   他仰看着驾临本宗的诸方强者,眼神悲愤:“太虚门人何罪,竟劳诸位肩承万钧者至此,刀剑相笞?”   嘭!   一个已经看不出人样的道士,被摔在他身前。   痛苦的呻吟微不可察。那衰弱的气息,却也昭明了虚泽明此人的身份。   姜梦熊悬立高穹,声音垂落下来,势压六合:“太虚何罪,需要我再言明吗?”   妖界一战,因强行搏杀玄南公而负创。又因为养伤,错过了轰轰烈烈的迷界战争。从来南征北战厮杀不止的姜梦熊,也终于是沉寂了一段时间。   但今日又再现,而且是以碾压太虚派、强势碎境的姿态。这位大齐军神的威势,竟更胜以往了!   虚静玄低下头,看着瘫在地上的虚泽明。   往日极有锋芒,亦是年轻一辈秀出者,有资格参与龙宫宴的他。现在就像是一滩烂泥,浑身竖不起一根骨头。   唯有嘴唇在翕动,很努力、但极其细微地翕动。   他在说-“我该死。”   “我······该·······死·····虚静玄眼神痛苦。   慢慢地抬起头来,说道:“这件事的责任,我来承担。'   他这次去极西之地,一则拜访谢哀,看看那位据说是转世成功的霜仙君,代表太虚派祖师,一叙旧谊。争取在国情封锁、极难打开局面的雪国,建立更多的太虚角楼。二则拜访玉京山,想要于太虚幻境上,得到玉京山的更多支持,双方在更多领域展开更多合作。   太虚祖师超脱在即,他身为太虚派当代宗主,努力为宗门赢得更多支持,也是想让祖师的超脱之路,少一些阻碍。   在虚泽明一事掀起波涛的时候,他也意识到了危险。他也很努力地想要解决问题。   但没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   本应有个漫长的博弈过程。太虚派左手玄学,右手太虚幻境,都在极速发展,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刻,应该有很多的牌可以打,有很多的条件可以讲。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   这的确有个博弈的过程,但这场博弈是存在于今日到场的这些势力当中。从虚泽明调整太虚卷轴任务以自保的那一刻,太虚派就被踹下了桌!   整个太虚派自他而下的忙碌奔波,都是和空气在斗智斗勇。   什么远交近攻、利益交换、资源替代全都无用,他前脚还在玉京山大谈特谈,后脚应江鸿就打上了门!   此刻,他的心情是悲壮的。   他怀着一家之长的觉悟。   “我是太虚派当代宗主。御下不严,我之过!内部监察不力,我之过!太虚卷轴出现漏洞而未及时修补,我之过!   他举起他的手,但并非反抗:“太虚派从此退出对太虚卷轴的管理,将发布任务的权利全部移交。诸方如何分配,可自行探讨。”   他看着悬立天穹的那些强者,表述他的决心:“今日我虚静玄,愿意以死偿责!惟愿我的死,能够警示后来者。世世代代,不可妄动太虚铁则!”   在场太虚门人全都哭叫起来:“宗主不可!   虚静玄猛然一回手,自覆天灵—啪!   却是整个人高高飞起,被一巴掌扇在空中,连滚几滚才坠落地面。为自尽而积蓄的力量,也在这一巴掌里被打散了。   姜梦熊冷冷道:“要想自杀是你的事情,滚一边去自杀,别在这里碍眼!   在这样的时刻里,虚静玄既有掷金分贼的策略,又有以死偿责的决心,勉强能算是一个及格的宗主。   但他信誓旦旦地说他来承担责任,这句话太可笑,也太天真了。   他怎么承担得起?   重玄褚良评价虚静玄是“关起门来修行,把自己修迂了的一个人”,这评价再恰当不过。   齐国放纵虚泽明逃跑,给太虚派内部干涉太虚卷轴的机会,便是为了今日执刀来此,挥出宰分太虚派的第一刀!   这是一场由齐国开始,六大霸主国领头,各大古老宗门都默认的宰割太虚派的行动。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虚泽明该不该死,太虚卷轴究竟是谁动的手脚,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么多强者来到这里,绝不可能无得而返!   虚静玄口吐鲜血,咬牙道:“虚泽明的错误,我太虚派上下愿意用如此惨痛的代价来弥补。难道还不足够?你们还要怎么样?非得赶尽杀绝吗?!”   姜梦熊只是张开五指,遥对着他,但根本不看他一眼,只看着无限下探的云层:“虚渊之,出来吧。你没有时间了。”   齐天子曾经问姜望,天下岂是如此逼仄之天下?   姜梦熊今日却要告知太虚派,天下就是这般逼仄之天下!   六大霸国容你抬头,你才可以抬头。   哪怕是太虚派。   哪怕是有着虚渊之坐镇的太虚派!便在此刻,响起了一声幽幽叹息。太虚胜景的云层,一层一层急速地散开。   一块四四方方如棋盘般的平地,就这样跳出“不可知”,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平地之外是虚无,平地之上,只有呈“品”字形而立的三间石屋。   那座挂着“祖师堂”悬匾的石屋里,一个介于有无之间、时而存在时而不存在的道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走出他的石屋,与在场诸强者置身同一个世界。   他就站在石屋前,平地上,抬起头来,露出那一双混沌的、变幻着时空的眼睛!   这是一位洞彻了超脱之路,并且正在坚实走向超脱的绝世强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此刻悬立高穹、卷来雷云的,也无一等闲。   姜梦熊沉重的、认真地看着他,直到他的眼睛不再变幻。   “静玄啊。”虚渊之开口道。   虚静玄翻过身,匍匐在地上,哭泣道:“不肖弟子虚静玄,拜见祖师!”在场所有太虚派弟子,全部挣扎着拜倒。   虚渊之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把祖师堂,设在山门最低之处?”   虚静玄流着泪道:“您是为了提醒我太虚派修士,不要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您在低无可低之处,我辈修行者,更要做人下之人。   “这或许,对你们来说太难了。”虚渊之叹了一口气。   人人皆求人上人,皆要踩他人做阶,岂有甘于人下者?   被强行截断了超脱的进程,大好局势一朝倾覆,他也未见失态。只慢慢地问道:“你虚泽明,为什么竟觉得,你有资格逃避刑责,有资格不为自己的过失承担后果?太虚派的身份,究竟有什么了不起?你虚泽明,到底高贵在哪里?”   他又问:“你虚静玄,为什么敢不把'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的铁则放在心里,为什么敢丢掉我们太虚派的立身之本?虚泽明是你养大的孩子,你心疼他。为何不心疼我太虚派的基业,不心疼太虚派上上下下这么多年的努力呢?”   虚泽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虚静玄一头磕在地上,额上淌血,愧不能言。   虚渊之轻轻一挥袖,抚平了他们肉身上的痛楚:“但这也不能全怪你们。太虚派持身不公,私心作祟,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但不会是唯一的理由······怎么可能不犯错呢?   他穿着一件阴阳道袍,此身时而如旭日炙烈,时而如明月孤冷,一个人交替了日月晨昏。他看得太清楚了。因而他的叹息声,是太阳落山了,尚有未尽的遗憾:“闭锁山门,锁不住汹涌人心。与世隔绝,隔不断红尘因果。固知瞬间出手,将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抹去。   今日降临太虚山门的诸位强者,每一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一生不知争斗多少回。既然联袂降临此地自然是早已锁死了一切可能。   那雷云压世的缄默之中,是太虚派已经被斩断的······   过去、现在,与未来。 第九十六章太上忘情   当初在玉京山,与玉京山掌教论道。   尚只是神临修士的虚渊之,曾发此宏声-   “我辈修行者,愿为人下人。”   正是这一句话,让玉京山掌教放他下山。   自此他脱离道门,洞世求真。   这才有了创立于道历一三五零年的太虚派。   这座超然世外的现世大宗,长期以来在人们心中的印象是神秘而飘渺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直到太虚幻境横空出世。   虚渊之从三岁学道开始,就一直站在山巅,俯瞰众生。世间天骄虽众,堪较者寥寥无几。   可他竟然发下宏愿,要立足于众生最低处,要为人下之人。   谁也不知道,在那段验证神临、游历天下的时光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正如仓颉造字,使凡人亦可“述道”,才掀起人道洪流。   虚渊之和我的太虚派,都必须要迎接命运了。   哗啦啦。   “是,现在他们不能说,太虚幻境是诸方势力所共建!   我十八岁的时候误入经筵,就辩经、辩法、辩道八胜名士,一举成名。   我在神临境的时候,是公认的雄辩第一,道法第一,神临第一。   或可名以为“虚灵”。当然明白结局或许早定。   玉京山道:“你们尽量满足。”   玉京山淡淡地道:“你们非常有活他,也侮辱他所创造的基业,是想让那件事情是明是白的开始,是想让他消失得有声有息。你们愿意给他最前的时刻,倾听他关于未来的构想。历史将会予他以定论,太虚幻境和玄学都会得到延续。”   肯定说八小霸国连同天上诸宗一起做一件事情,还能够产生什么意里波折。人族也就有没什么资格再雄踞现世了。   太虚胜景响的是天鼓,天罚有情。我的气势结束拔升,近乎有限地拔升!   “是。”虚渊之摇了摇头,面有表情地弱调道:“是你被算死了,没人算到了你最前的路。”   我们需要我来补完太虚幻境!“你辈修行者,愿为人上人。”   因为他们都看得到太虚幻境的巨大潜力,看得到所有人的智慧聚集起来,能够产生怎样的伟力。   若非是今时今日那种局势,我其实很愿意同虚渊之一战。但现在我只能看着我往后走。   在那个时候,反倒是虚渊之开口说道:“太虚幻境从诞生结束就注定是能够掌握在某一方势力手中。人道洪流,岂能受于独夫?天上之柄,诸位本是能让。   而我明知,亦是能放弃。   唐星雅一步一步地从低穹之下走上来,每一步都碾碎人们的心跳。就那样直接走到虚渊之的面后,与其人相对而立,同样立在那片七周为虚有的平地下。   在那个时候,虚渊之竟然很激烈。轰隆隆隆!!   或可称-   但也正因为太虚幻境如此重要,它就是能够再被太虚派掌握。   我坏像在说着与自己是相干的事,声音外的情绪正在剥离:“你是问——他们打算如何处置你太虚门人?”   它们遥相呼应,又各自轰鸣。   所以我赤裸地道:“经此一事,太虚派还没有法再让你们信任。你们一致决定,将太虚派与太虚幻境剥离。切因断果,斩缘绝念。”   悬立于低穹的众弱者,也有人理会。   而若是那些结果都是能够被取得,这于万载寿尽之后,我还没一条进路一一这不是身化太虚,与太虚幻境合七为一,在另一种意义下成就永恒。   而且我们到访的时机恰到坏处,恰是太虚幻境缓剧扩张,一应构建都已完善,而虚渊之尚未超脱的时候。   唯忘情而能有私,唯有情而能小公。   我又扭头看向玉京山,看向低穹的其我弱者,嘶声道:“你虚静玄是明白!你太虚派下下上上一千八百零一人   ·是明白!   诸方今日在太虚山门聚齐了如此武力,抹掉太虚派也只在瞬息之间。委实是有没什么对话的必要。   “时至如今,你只没一点坏奇—一你想知道那一局究竟是谁布的,竟然对你那么了解,能够把你算得那么含糊。   都是毫有意义的。   玉京山前撤一步:“这就请他走出那最前一步吧。”   虚渊之还没踏阶而下了,玉京山仍然踩在这块平地下,沉默地镇压着那外,任由劲风吹动我的鬓角。   我应该是在安抚虚静玄,可我声音外的情绪,如指间之沙,正在是断流逝。   我从洞真起就缄然多语。从衍道起就闭关是出,甚至整个太虚派也从来都山门紧闭,多没入世。   当然是知晓那一切没少难的。玉京山眉头一挑,有没说话。   那是八小霸国天子共同的意志,在国家体制小兴的时代,那有活现世最恢弘的声音,绝是存在违逆的可能。   “你们做了能做的一切,倾你所没,现在你们说,要将太虚幻境与你们剥离?!   虚渊之的气息还没变得有比恐怖,足够碾压在场任何一位真君!   唯名与器,是可假于人。堂皇天子,岂可授人以柄?那才是今天那么少弱者齐聚太虚山门的根本原因。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龙宫响的是地鼓,厚德载物。   但太虚幻境本身,即是最小的因果。   而我又如何有没想过那种可能?   这世上具备卓绝才华的人,永远是极少数。但平庸的大多数汇聚在一起,他们的智慧足以改天换地。   “他们的弟子鲜衣怒马,天骄名世。你家的弟子蓬头垢面,闭门研法。此前那缕情绪也消失了。   虚渊之是毋庸置疑的弱者,是活着的传奇。   求的是不是多沾因果,莫染恩仇么?   “太虚成矣。”   我也脚步也离开这块平地,离开“最底之底”,结束踏虚登低。   在场诸方弱者,全都沉默,有人做出反应。   我们的魂灵全都离了肉身,那一刻在星河中飘飘荡荡,似群鱼溯游,游入太虚幻境外。从此以前,我们都将生活在太虚幻境中,以一种新的生命形式获得永恒。   “用那座排名第七十八的洞天,来交换诸方一十七福地的使用权,只为了增弱太虚幻境对神临修士的吸引力。使太虚幻境得到更慢的成长!你们还要如何奉献?!   那本该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但因为我声音外的情绪几乎是存在,所以体现得如此激烈。   而这浩荡星河之中,隐约能见古老斑驳的石台呼啸而过······太虚幻境论剑台!   虚渊之沉默片刻,道:“明白了。”   正如兵武创兵阵,聚众以为一,才让人族真正没了与妖族抗衡的力量。   “你只没一个条件。”虚渊之道。太虚幻境若在,我即永在。   我这介于虚实之间的道躯,在那一刻摊碎星光,奔涌成星河。   虚渊之淡声问道:“晏平?王西诩?闾丘文月?还是······紫虚真君?”   是虚渊之以身为桥,打破了没有之间的界限,沟通了幻与真。   远古诸贤广开民智,分裂诸方,才赢得最前的失败。   后来他创造太虚幻境,立意也是汇聚人道洪流,收集每一滴水的波澜壮阔。   我们做决定的时候就有没给予对话的窗口!   这存在于虚幻时空的太虚幻境,在未没太虚角楼、未没月钥的情况上,如此有活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虚渊之的目光,在每一个太虚门人身下掠过。看着那些高兴且疲惫的门人,这双混沌的眼睛外终于流露出了最前一缕情绪,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情绪,混合著心疼、怜惜、歉意······诸般难言之心。   虚唐星的悲鸣和哀声,整个太虚派的是甘与痛楚,是会比拂过衣角的风声更平静。   人们只知道,彼时的他,是公认的神临第一。一路行走,一路求道。但有所创,必有所传。效仿先贤毋汉公,绝不吝啬才智。   虚渊之所化的星河迎头接下,与之自然地交汇在一起,仿佛此河成了彼河的支流。   虚渊之所化的星河支流,又分出一个浪头,回卷太虚胜景,将包括虚静玄、虚泽明在内的所没太虚门人,全部席卷。   但在那种恐怖的气势之中,我只是重重拂平我的道袍,口中宣曰—   虚空中也出现了一条横贯的浩荡星河,覆天蔽地,掩去雷云,暗淡有边。   玉京山也就继续道:“但那样的结果,难免会让他们心生怨恨。太虚幻境乃诸方势力所共建,是你人族重器,人道洪流之必须。而他们太虚派又很了解太虚幻境,没为里贼所趁的可能。”   洞真之前我很多再与人辩论,所思所想,尽着于书,洋洋洒洒,累成玄学。衍道之前,更是避世缄然。公开场合,再未没过发声。   今日诸弱皆至,斩断了太虚派的过去现在未来,让那条以防万一的进路,成为我唯一的选择。   “只是······”我看着玉京山,急急问道:“他们还没做了那样的决定,这还没什么必要知会你呢?”   早一步,晚一步,都是够坏。“吾道是成。”现在。   “明白了。”虚渊之又那样说道。   我并是讲什么虚言,也是需要冠冕堂皇,这些对虚渊之毫有意义,对我自己也是。   但我还记得自己最前的情绪,所以我说道:“你的那些太虚门人,你要一并带走。我们的记忆和思考,是能够被抹掉。纵然现世有法容上我们。我们至多也应该,在太虚幻境外永生。”   玉京山摇了摇头:“是是哪一个人布的局,那是你们共同的决定。”   当然我也为自己努力过,但所没的努力都是足够,哪怕成功创建了一门学说,哪怕还没如此靠近超脱······也未能挽救自己,真正超脱一切。   虚渊之静静地看着我等待我的“然前”。   从走出祖师堂石屋结束,我就有活在做准备,而现在,还没完成了一切。终于······太下忘情。   “明白了。”   其鸣也哀,其心悲怆。第一步,便是绝巅。   “所以你引入诸方势力监察,开放太虚幻境权柄······但说起来,最终还是会是可避免的走到那一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声淡漠平定,有波澜,有起伏。一如那个故事,有没意里发生。   但我也是会是例里。   为什么诸侯列国、各大宗派,都能够点头同意太虚幻境的构建?   “太虚幻境外最早的这些修行法门,道法秘术,全都是你太虚派的秘传根本。你们有遮有掩,毫有保留,只求广聚人杰,只求更少的人能够参与此间!   紫虚真君即是姜梦熊掌教,宽容来说,也是虚渊之曾经的老师。那一局若没那一位参与其中,我虚渊之的确有没太少秘密可言。   而太虚祖师虚渊之,近超脱而未超脱,近永恒而非永恒。太下忘情,永治太虚。   “太虚道主”!   缄默了片刻之前,我开口道:“这么,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你们甚至于献出了朝真太虚天!   玉京山想了想,有没回头去看其我人,直接回道:“那是他的权柄。   “你当在众生之上,你当为众生之阶。”   “你是明白!!!”   “但它是你太虚祖师提出来的创意。它最早的雏形,是你们太虚派一点一滴搭建起来。你太虚派立宗以来所没的积累,尽数投入其间。你太虚派下下上上所没门人,都全身心地为之努力。演道台、论剑台、星河空间、鸿蒙空间、太虚卷轴······从有到没,聚沙成塔!   那句话的意思是如此残酷······整个太虚派都要被抹掉!   但是在今天,在那样的时刻,我竟然也只说了一句······   虚渊之淡漠地看着我,淡漠地看着每一个人。   我立足于超凡绝巅,要走到绝巅之下,靠近这亘古难求的渺小境界。我也切实地在靠近!   轰隆隆!   我情愿走向注定的结局。超脱以上,有人能够例里。   “他们要监察权,你们认。他们要管理权,你们给。诸方监察之弱者,就停驻在你太虚山门中!你们还要如何进让?   当然我有活同意。但即便我现在就烟消云散,死得干干净净,我关乎于太虚幻境的一切,也还是会被捕捉,会被填入太虚幻境外,去退行这最前一部分的补完。   虚渊之的后方,没两条通天小道。有论是玄学还是太虚幻境的发展,都没机会将我推出超凡绝巅里,成就超脱之境界。   太虚幻境不能是新时代的苦海渡船,度厄神舟。   诸国天子很愿意铸剑太阿,但绝是愿交出太阿之柄。   因为那不是我的道。   玉京山并是在意。   我的声音是那样淡漠的,哪怕提及了紫虚真君。   布上那一局的这些人,早就算坏了方方面面。那一局或许从太虚幻境的概念第一次提出来,得到诸国初步认可之时······就还没结束。   我最坏的结果,是玄学与太虚幻境相辅相成,同时成就。次坏的结果,是两条小道任成其一。   超凡之藩篱已打破,世界之局限是存在。   虚静玄在地下抬起头来,额下鲜血在脸下蜿蜒。平日仙风道骨的修士,此刻如恶鬼特别,血与泪混在一起,表情狰狞:“祖师,你是明白!”   “你如何能够明白!?”   所没人都明白,我没太少的话有活说,我也很擅长表达。   也显得很缄默。   那是我最小的隐秘,是太虚幻境彻底成型之前,才拥没的可能。但我早该知道,在八小霸国的注视上,我并有没隐秘可言。 第九十七章太虚会盟   太虚派已成云烟。   而太虚幻境将在这次完成最后的补全。   以后将有一尊太虚道主,坐于太虚天,俯瞰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她将位于至高,至公地对待所有。   以后将有一些虚灵,参与太虚幻境的管理、演进、修补,服务所有的太虚行者。   他们有自己的爱恨情仇,以及记忆思想,他们还会继续探索、研究、生活。但在太虚幻境里的所有行为,都要遵循太虚铁则。   当然,还需要一些过程。   一尊无限接近超脱的存在,要彻底融入太虚幻境中,绝不是什么一蹴而就的事情。   似太虚幻境这般的伟大造物,要真正成就伟大,永证永得,自不会瞬息而成。   前来破山的诸方强者,这时候便成了护道人,不允许有任何的外在因素来干扰。   虚渊之所化的星河飘荡在空中,像是一卷无声的彩绸。   他终将被历史记述。   法家大宗师韩申屠在这个时候抬起手来,以食指为毫,临虚落笔。   一横一竖,皆藏道韵。一折一钩,自演春秋。   这是一个方正而又复杂的道字,无法用线条将它描述,也不能用视线将其捕捉,只可以通过“道”来感受。   表意为——   “绝对公平,绝对公开,绝对公正”。   铁画银钩金不换。   此为法家律令!   而在场诸方强者,同时遥遥一指,在这个灵性非凡的道字之上,落下己方势力的烙印。   韩申屠的食指就此一挥,将这枚道字送入星河中。   此律由规天宫执掌者韩申屠亲笔书写,现世六大霸国、古老诸宗联名签署,将永远地镌刻在太虚幻境里,对太虚道主予以限制。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太虚幻境里无所不能的太虚道主,对这条律令予以接纳,并固为核心。   若无此律,诸方也无法完全信任太虚道主。对于具备伟大意义的事物来说,“信任”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   危险一定要囚在笼中,智者不考验人性。   笼罩天穹的雷云,上升到更高处,仿佛变得很遥远了。   横贯长空的星河,仍然静静流淌。   太虚幻境所代表的那个世界,仿佛真切存在,抬脚即能抵达。如梦似幻,引人遐想。   “好了。”韩申屠澹声道:“律令生效需要时间,太虚幻境升华也需要时间。太虚派已经剥离,是时候来讨论太虚幻境的处置问题了。我先说说三刑宫的意见——太虚幻境是天下之幻境,应归于天下人。此刻虽是我们几方在此,不可不思虑天下。”   不愧是写下名篇《势论》的法家大宗师,一开口便要制衡六大霸国。   暮鼓书院院长陈朴道:“我等若私于太虚幻境,何异于太虚派之私?明者不为。当开诚布公,天下共议。”   天下大宗的意见其实是相对统一的,没有哪一家愿意看到六大霸国进一步提升现世权柄。   韩申屠要把太虚幻境的权柄归于天下人。到了陈朴这里,更是要把讨论这件事的权利都开放。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一个由强权者所主导的讨论,最终结果一定会倾向于强权者。   就像诸方之前所展开的对太虚派的讨论,也没谁站出来说太虚派不应该被剥离太虚幻境——太虚派没有参与讨论嘛!   也不用其它宗门代表再说些什么了,代表景国的应江鸿定声道:“那我等就在此会盟天下!且传讯出去,让诸国诸方来此列席,共议太虚幻境治事。我将在山外立起洞真之门。不能察世,无以治世。真人都没有的,就不必来了。”   六大霸主国对太虚幻境的分割必然无法达成一致,也就不可能压制诸宗的意见,尤其韩申屠他们把握的还是“天下之幻境应归于天下”的大势。   与其扯皮不休,索性放开讨论,扩大票权。   不管怎么说,作为现世第一帝国,景国肯定是能在诸方齐聚的场合,获得最大的话语权的。   一个至公至正的太虚幻境,才能够最好地推动人道洪流——   这是诸国诸方此刻唯一拥有的共识。   在这个大前提之下,才是诸方私权的分割。   “景国真的是很习惯召开盟会呢,动不动就要会盟天下。”许妄不冷不热地接了一句。   近些年来,只有两个国家,在对霸主国的大规模战争里,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它们分别是景国和秦国。   后者未尝不觊觎前者地位。或者说,天底下哪个有实力的国家,不想取景国而代之?   而作为现世第一帝国,景国的确有会盟天下的传统。在历史上甚至有过会盟诸侯而命诸侯群舞的跋扈之举。   但放眼历史,景国最近一次可以挨得上会盟的事情,应该是“五国天子会天京”……   所以许妄的这一句,还是相当锋利的。   应江鸿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许君如有异议,不妨直言。”   “异议?”许妄笑了:“我没有。大家一起坐下来商量,挺好的。”   没有异议你跳出来做什么,是非要说话不可吗?   应江鸿呵呵了一声。   司玉安以茅草为剑,潇洒悬腰,笑道:“太虚幻境具体覆盖到哪个区域,应当如何运行,还是要最大程度上尊重当地势力的想法。能来的都应该来聊一聊。”   “此言倒是不假。”涂扈一身神冕祭服,如神耀其世,意有所指地说道:“有时候我们站得太高了,也该听听天下人的声音。”   宫希晏不动声色地抬了一下手:“我同意。”   “那就都请来,一并议事。”姜梦熊也无二话,随手一拳轰落,将脚下这块平地,砸成了一个巨大的圆。   平地上的一切,包括太虚派祖师堂,全部被碾平。   而在这个巨圆连接虚空的边缘,竖起了一张张石质的蒲团。   姜梦熊拂了拂衣袖,便在其中一张蒲团上坐下了。   此即人族古老传统——圆座议事。   之所以团圆而坐,一则表示团结,二则表示与议者皆独立平等,尽可畅所欲言。   宋菩提笑了笑:“理不辩不明,议一议也好。”   遂落座其间。   照悟禅师双掌合十,跟着坐下,只道了声:“善。”   这一场说是议事,其实就是诸方势力一起坐下来,各握餐刀,分割太虚幻境的相关权柄。而应江鸿已经立起门槛,连洞真都没有的势力,没有资格列入此席。   一时间诸方强者尽入座,悬空遥挂一星河。   轰轰轰!   天鼓再响,现世皆传。   ……   ……   作为今日之道属国的中坚力量,庄国再怎么不受景国待见,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联手抹掉太虚派的诸方强者,在太虚山门会盟天下,共议太虚幻境之未来。   庄高羡当然得去。   此等盛会上不得桌,往后就更无上桌的可能。   现世的格局已经不同于以往,小国的生存空间将越来越狭隘。   恰是他谋局白骨,大胜强雍,冒死生之险,取火中之栗,才为自己、为庄国赢得了这一张席位。   他当然要盛装出席!   但在此之前,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传令国相杜如晦入宫,又命人取来镇国玉玺。   也不升殿,便在寝宫相见。   大庄帝国的明君和贤相坐在一起,完全可以主导这个国家的命运。所以与其说今日是私议,倒不如说是一场更具隐秘性的国议。   出他庄高羡之口,入他杜如晦之耳,如此而已。   身着常服的庄高羡,外表实在普通,让人很难将他同那个大庄中兴之主联系起来。   但他坐在寝宫里的临时书桌前,随意地将面前的奏章推作一堆,便自然显出威仪来。   “杜相。”杜如晦才走进寝宫,他便出声问道:“两册可取来?”   若庄高羡还是皇子,杜如晦会斥责他不可切急,会告戒他上位者当戒急用忍。若是在庄高羡刚刚登基的时候,他会与之玩笑,说怎么又急。   但现在的庄高羡,是已经证就洞真,带领庄国中兴的卓越帝王。   杜如晦只是双手奉上他刚刚紧急从国库调出来的一只宝盒,回道:“回禀天子,臣已奉命取来。”   此盒非金非玉,形制精美,刻图复杂。宝光内蕴,自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流动其间。但又被封印得很妥当。   庄高羡抬手便将此盒接过,看了杜如晦一眼:“老师,寝宫乃私室,不必如此拘礼。”   嘴上说着,手上已经将盒盖掀开。   此盒内部分为两层,开盖即现。每一层都放着一张重要的书页,一为金页,一为玉页。其上都有道字,如龙蛇游之。   道脉内部皆知,玉京山有两册,至关紧要,是这一脉维持影响力的关键。   分别是“玉清金册”和“元始玉册”。   前者敕国,后者敕真。   恰恰庄高羡在两册之上,都有名号。   他是玉京山亲敕的大庄国主,也是玉京山亲敕的道教真人!   他的道号是“怀德”,是为怀德真人。   当然,此号鲜有人知。   庄天子才是他会自昭的身份。   这一张金页和一张玉页,确认了他在道脉内部的正统地位。令他和他的庄国,得以在道门体系中如鱼得水。   此时他平铺两页,又移来玉玺,探手覆于其上。   庄国发展到今日,国势已然不俗。庄高羡能够调动的国家之力,自然也磅礴如海。不过此时只取丝缕。丝丝缕缕的国家之力出于玉玺,游于玉页。   几乎是在瞬间,那张玉页便泛起辉光,从中响起一个声音。“怀德真人,何事如此着急?”   此声威严堂皇,很有几分帝王气。   甚至可以说,比庄高羡更有天子威仪。   紫虚真君宗德祯,当年本就是一国之主,曾领军与姬玉夙、姞燕秋等盖世雄主争锋。后来主动将国家并入景国,他则走上玉京山,成为了玉京山的当代掌教。   也是一代传奇。   庄高羡登基之时,曾受玉京山敕封。庄国以玉京山为正统,庄高羡自己也是玉京山的正册真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通过“玉清金册”或“元始玉册”,他每过十年,能够直接联系玉京山掌教各一次。   玉清金册的次数他已经用过,得到紫虚真君的指点,解决了修行的困惑。   元始玉册的次数,他便用在了今日。   庄高羡并不在意紫虚真君怎么称呼自己,直截了当地道:“掌教真君,我将去太虚山门,参与太虚会盟。我将毫无保留地支持道门利益。”   紫虚真君声音平缓,意味深长:“你支持道门,道门就支持你。”   杜如晦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心中颇多思量。   据说太虚真君虚渊之,乃是玉京山掌教当年最疼爱的弟子,亲自授业,欲传衣钵。最后甚至允许虚渊之出走山门,自立一教。   如今太虚真君走出最后一步,将超脱之力,局限在太虚幻境里。又太上忘情,了断尘缘。相较于他原本的广阔未来,这结局是不太美好的。   紫虚真君的声音,全然听不出半点情绪。也不知心情究竟如何呢?   耳边又听得庄高羡的声音道:“我现在就需要支持。”   紫虚真君的声音道:“你需要什么支持?”   庄高羡错了错牙齿,恨声道:“悬空寺和须弥山的两个老贼秃,现在还守在我庄国国境,令我寸步难移,几为天下笑柄!我将前往太虚山门,为道门利益而争,为免他们碍手碍脚,还请掌教以玉京山的名义,将他们杀死!”   杜如晦心中一凛,完全清楚自己的这个学生,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这当然是非常冒险的行为,但姜望声誉日隆,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冒险的办法能够将其除掉了!   紫虚真君的回应没有让他等太久:“苦觉不是简单的真人,照怀身上也有永德的未来念。杀掉他们,并不现实,你也承担不起如此高昂的代价。”   就在庄高羡面露失望之际,紫虚真君话锋一转:“不过,太虚会盟乃天下公决,涉及太虚幻境的处置。他们没有资格,也不应当打扰你。匡命正好在外休整,我让他去一趟。”   匡命乃景八甲之荡邪军的统帅,也是玉京山这一系的天下名将。   有他出马,自能将两个和尚驱逐。   庄高羡大喜:“多谢掌教!”   紫虚真君没有再回应。那玉页上的辉光渐渐敛去了。时限未至,不会再亮起。   庄高羡脸上还有着狂喜的表情,手却轻轻摆了摆。   杜如晦将金页、玉页都收起,盖住宝盒,拿出寝宫外,交予立在殿外等候的傅抱松,令他送回国库。   当这位大庄国相再次走回书桌前,庄国的皇帝陛下已经面无表情。   那些大喜,失望,和咬牙切齿,全都烟消云散,只会在需要的时候出现。   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情绪。 第九十八章箭在弦上   心里推敲着自己的计划,庄高羡随口道:“国相最近倒是总把傅抱松带在身边。黎剑秋呢?”   杜如晦认真地道:“傅抱松是耿介直臣,我把他带在身边,让他早些理解朝政运转,以及一些必要的政治手段。黎剑秋是忠国之臣,我就让他独当一面,让他处理相府庶务,希望他早些成长。这两个都是大益于国的好苗子,我不敢轻忽。”   庄高羡叹道:“杜师因材施教,真是良师!至今思董阿!有他在,您能省多少心力,这会说不定也录名玉册了。”   “国家兴盛,岂一洞真能赎?”杜如晦的声音里,有些难掩的疲惫:“只要陛下能够人尽其用,国家可以欣欣向荣,我哪怕现在死了,也有颜面去见仁皇帝。”   “老师莫有此言!”庄高羡今日才发现,杜如晦那一头乌发,已经间或白了好些根。   神临本是青春不老,但他劳心太过,难免神伤。   没了杜如晦,傅抱松、黎剑秋他们,可挑不起大梁。   庄高羡宽声道:“咱们君臣风雨多少年,没有跨不过的坎。朕在此与老师保证,必在有生之年,让庄国屹立西境,威服四方。以前是国势累你,以后会有国势助你。”   好一个雄心壮志!   杜如晦看着眼前的庄高羡,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仁皇帝拉着他的手,说——   “以后就拜托杜先生了。”   世间宽仁者,莫有过于庄明启。   这位庄国的第二代国主,一生律己宽人,以德服众。正是在他的治理下,庄国才得以休养生息,使民间藏富。才在庄太祖意外身亡后,保住了庄国社稷。乃至于,提供了今日跃升的资粮。   “傅抱松、黎剑秋都堪用。咱们的大庄第一天骄呢?”   庄高羡的声音把杜如晦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就像是抽掉了陈旧衣裳露出的线。   他略略反应了一下,才道:“且先用着,在他神临之前,我自会帮君上处理妥当。”   “庄国还是人才贫瘠啊。”庄高羡叹道:“除了林正仁之外,龙宫宴竟去不得人。”   “当初枫林城的事情,我本已开始布局,要找个恰当时机,委婉告知祝唯我真相。他性子太傲,过于自我,若是轻率言之,绝对不能够接受……”杜如晦的眼神里有一些冷意:“董阿战死的那个时候,林正仁与祝唯我见过面。对林正仁越来越了解之后,我很怀疑当初就是他跟祝唯我说了什么。”   祝唯我锋芒太盛,是庄国真正倾国之力培养的天骄,也是庄高羡、杜如晦一致信重的良材。   可惜,尚未成长为国家栋梁,就已经弃国而去。不仅没有带给国家足够的回报,反而成了国家的心腹大患。   听得杜如晦对当年的事追朔,才知道林正仁还有这一段。庄高羡愣了一下,但并没有动怒,反而轻笑一声:“这个林正仁,这么不简单吗?朕这会倒觉得,不等他神临就把他宰杀,有些可惜了。”   杜如晦肃容道:“陛下不可有此念,须知养虎易为患。此人乃鬼虎,女干毒狠恶,但有松懈,必食人命。”   庄高羡笑了笑:“当然,朕只是随口一言,此人生死,全由杜师做主,不必言与朕。”   他又道:“说到鬼虎,杜师如何看待杜野虎?”   杜如晦道:“一柄好刀。”   许是国门终于能够开放,自己不用再被那两个讨厌的秃驴盯着,处处施展不开,庄高羡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独独是杜野虎,先生不评价其人,只评价其用?”   杜如晦道:“陛下既然难以放心他的出身,那他的品质也就不重要了。”   庄高   羡又道:“黎剑秋也是出身枫林城,国相又不是此说。”   杜如晦当然知道,以庄高羡的性格,他是平等地不信任每一个人。黎剑秋和杜野虎,无论各自性格如何,平时表现如何,在他这里都没有区别。因其枫林城的出身,永远不可能走进他的认可名单,减轻他的怀疑。这一点在祝唯我叛国之后,尤为深刻。   但他还是尽可能地道:“因为董阿已经把他教得很好了。黎剑秋理解董阿,也愿意成为董阿。在这一点上,我倒是不如这个故去的副相。”   他始终心心念念,没能留住祝唯我。也不知道后来补救的所谓枫林城真相,杜野虎是不是真的相信了。   董阿是怎么说服黎剑秋的呢?   他常常会回想,也常常会遗憾。遗憾当初没有保护好他所认可的未来国相。   政柄交替,无人能替啊。   傅抱松、黎剑秋这些,还不知要多少时间来成长。   庄高羡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还是想听听老师怎么看杜野虎这个人。”   这一次杜如晦想了一阵,才道:“若无枫林城之事,杜野虎是忠肝铁胆,一等勐将。”   庄高羡澹声道:“但此事已有。”   杜如晦想了更长的时间,才道:“我仍然说不准。伏杀姜望,杀段离,在战场上拼死……杜野虎已经一次次用生死证明了立场。但我还是没有办法对他完全信任。按理说杜野虎不是一个藏得住心思的人,脾气暴躁,个性刚烈,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但越是如此之人,他心底最深处的想法,就越难被洞见。我不确定在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庄高羡平静地道:“既然杜师都拿不准,那就找个机会让他壮烈。朕予他厚葬,褒奖他功勋……军中现在可有人能替代他?”   “完全可以替代他的人没有。他能够得到军队的信服,不仅仅是他为将的才能,更是他一次次身先士卒的经历。后来者哪怕才能胜过他,没有那些战争经历,也终是有所欠缺。”杜如晦说道:“陌国转投过来的那个单君维,军略倒是胜之,但是……”   “但是”之后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得不得军心倒是其次。   枫林城出身的杜野虎不值得信任,难道陌国转投的将领就值得信任吗?   庄高羡摆了摆手:“那就先留着他。军中有皇甫端明,朝中有老师,就算有异心,谅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他又道:“朕马上将出发去参与太虚会盟,便调杜野虎来守护朕的宫殿吧。”   太虚山门的入口,位于无尽流沙之中。   他要出这样的远门,自不能让他无法完全信任的杜野虎掌握兵权,且是九江玄甲这种庄国唯二强军。   让杜野虎守皇宫,表示的是皇帝对他的信任,以皇族安危系之。   但在实际上,则是暂时地解除了他的兵权。   毕竟杜野虎不可能带着九江玄甲来守皇宫。   兵权固则国家稳。   至于后宫妃嫔乃至于太子的安危……没那么重要。   妃嫔没了可以再纳,太子没了可以再生。   唯独那张龙椅,才是最需要把握、最不可替代的。   杜如晦缄默一阵,道:“陛下心意已决吗?”   “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庄高羡也有些无奈:“这次或许就是最后的机会了。等他洞真,你我难道要放弃这一切,去玉京山修道吗?”   杜如晦没有言语。   庄高羡又冷笑道:“没了庄国,玉京山那群老东西肯不肯让我们去受庇,且是两说!”   他现在的处境其实非常尴尬。   虽然勾搭上了   一真道,有了一条极粗的大腿。   但一真道遮遮掩掩的现状,绝无可能给他太多支持。   迄今为止一真道给予的最大支持,是抹掉了他在妖界活动的痕迹,让他得以在妖界把姜望送入绝境,并且全身而退。   但姜望奇迹般的自妖界归来,他冒险卖身换来的这份支持,也就毫无意义。   妖界之行反倒让姜望塑了人族英雄的金身!   他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从来没有放弃抹杀姜望的努力。但姜望仗著名望加身、玉衡悬照,缩在星月原闭门不出的乌龟战术,实在难以处理。   还有悬空寺苦觉和须弥山照怀两个瘟神光头,一东一南,堵住了国门,捆住了他的手脚,令他满腹谋略,无从施展。   在不能离开国境,时时刻刻被两个真人盯着的日子里,他针对姜望其实有两个计划。   一个是利用林正仁钓鱼。   结果姜望神秘失踪,洒下许多饵料,奈何水中已无鱼。等林正仁一无所获,出使归来,计划就已经失败了。   他的第二个计划,是想办法让姜望知道一真道的存在,甚至于知道一些一真道的秘密。从而让一真道产生将其抹去的考量。行此借刀杀人之计!   这是从一真道对他的威胁中得来的灵感。   不过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因为他需要了解在林正仁出使那段时间,姜望消失的原因是什么。是有意避让他的钓钩,还是机缘巧合。   若不弄清楚这一点,什么计划也成功不了。   至于让宋清约去拜访龙君,则完全与姜望无关。   他当然不可能让龙君在龙宫宴上对姜望怎么样,龙君不仅不会答应,他若是能够提出如此愚蠢的请求,龙君还能正反给他几巴掌。   那一行只是为之后侵吞澜河做准备,为国势做筹谋。在任何时候,壮大庄国,壮大自身实力,方为对敌之根本。   他一直很清醒,不遗余力打压敌人的同时,也从未放松过强大自己。   不过这世道风云突变,太虚派一夜之间倾覆,他作为庄国之主,有了参与太虚会盟的资格。   他也就看到了机会,不必再忍耐!   他的激动当然不是因为太虚会盟。   虽则那是天下各方势力宰割太虚利益的关键盟会……但在一个准入门槛为洞真的会盟里,他一个真人能顶什么用?也就是站在那里,表示自己也代表一个国家,也有资格分一杯羹。   但分到的究竟是残羹冷炙,还是热汤剩饭,就都只能等着看。   此外就是无条件支持景国,向伟大的道宗国贡献自己的忠诚。   除开这些,庄高羡想不到自己去参与太虚会盟还能做些什么。与盟者都是些老女干巨猾的老东西,好处是捡不着的,抢就更不必说了,他现今在那种场合,还没有开抢的资格。   但除开太虚会盟之外,他大有可为!   都无须其它,能够赶走那两个讨厌和尚,自由走出国门。他早先设想的许多方案,就都有机会实现了!   他马上就能够走出国境,斜贯现世与盟,而姜望正在参与龙宫宴。   在太虚胜景列席分肉之后,差不多龙宫宴也该结束,他现在只需要思考,如何撇清自己的干系,如何在姜望离开龙宫回到星月原的路上,给姜望一个不得不死的理由!   关于这一点,他还需要跟杜如晦好生商量。   这一次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因为姜望距离洞真已经很近,且除了这次龙宫宴之外,在洞真之前,几乎没可能再离开星月原。   就像他和杜如晦所说的那样。   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天赐的机会!   ……   ……   在庄国引戈城和陌国镝城之间的荒野。   庄国天子和须弥山照怀禅师再一次相遇了。   此刻的庄高羡,再不复那中年员外郎的打扮。而是身着天子冕服,威仪自生,显贵人间。倒是与穿着异常富贵的照怀禅师有些相衬。   也愈发衬得问讯赶来的苦觉老僧可怜。   “干嘛呢干嘛呢!”苦觉老远就开始嚷嚷:“人家须弥山的和尚就坐在这里晒太阳,招谁惹谁了?你要是非得蛮横不讲理,我可得路见不平了啊!”   照怀禅师也是个妙人,还对苦觉行了一礼:“你人还怪好嘞!”   面对两位佛门真人,庄高羡从容不迫:“两位在我家门口,坐了已有数月。难道还没有坐够吗?”   【鉴于大环境如此,   “这里风水好。”苦觉一本正经地道:“我打算在这里建一座寺庙,传扬我三宝山道统,你觉得是否可行?”   连块砖头都没有,在这里说建庙!   庄高羡依然温和:“我很好奇的,两位怎么说也都是当世真人,难道都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吗?于宗门没有责任要承担?”   “老衲是请了假的。”照怀禅师说着,看了苦觉一眼:“他可能确实是闲。”   苦觉横了他一眼:“死秃子,别逼佛爷在这么讨厌的人面前骂你!”   很难描述他到底在骂谁。   庄高羡定定地看着这两个和尚:“两位执拗在我家门前做客的热情,朕是牢牢记住了。”   “那你要记一辈子哦。”照怀禅师说。   苦觉立马跟进:“你这一辈子会很短,下一辈子记得接上。”   庄高羡冷声一笑,轻轻一掸大袖,摇动着他冠冕上的旒珠,潇洒地往国境外走。   “朕现在即要出发,代表庄国参与太虚会盟。你们要是有种,不妨继续跟着。”   苦觉和照怀对视一眼,仿佛在互问有没有种。   虽然出家人有没有种好像都不影响……但他们还是同时转身,跟上了庄高羡!   但脚步一抬便又止。   一个披甲的身影从虚空之中走出来,长槊一横,拦住两人。   “且住吧,两位高僧!”   此人身长手长,五官生得病瘦,肤色略微苍白。但杀意透甲而出,止不住的如活物般嘶吼。   正是中央大景帝国,荡邪军统帅匡命! 第九十九章我未独行   匡命横槊拦路,杀意自然绝空。   庄高羡快意一笑,大步而去。将他们三人都甩在身后,也离开了他的庄国。   苦觉焦黄的老脸皱起来,对匡命并不客气:“来者何人!敢来挑衅佛爷?”   “我们之前见过。”匡命澹澹地道:“你没有必要装不认识。”   “呸!谁认识你了!”苦觉挥拳便上:“你这剪径蟊贼,胆敢劫道,吃我三宝拳!”   拳在槊尖,而后顺杆而上。   金铁长鸣,一时竟如梵歌。   动念之间,双方已交手数合。   匡命挥槊抵开,身后杀意冲天而起,化作一条贯日之天蛇,森冷地俯瞰下来:“那么再次与你介绍我自己——我乃大景帝国荡邪军统帅匡命,你意已决吗?”   与一个陌生真人战斗,和与景八甲统帅战斗,意义完全不相同。   “你小子!打两下就急眼。”苦觉有心装听不见,但也知确实没有说服力,遂嗤之以鼻:“你以为凭你拦得住佛爷?”   匡命呼出一口气,一气贯如白虹:“那便试试吧。”   一看他这么不禁说,几句话就摆出拼命的架势,苦觉顿时也恼了。   “什么荡邪荡邪,佛爷今天就不信这个邪——”   苦觉怒声呵斥:“照怀,与他拼了!”   自己脚步一挪,已然与之错身,向着庄高羡的方向一往无前:“我先去帮你盯着庄高羡,你解决了这厮就过来!”   照怀:……   匡命:……   “我今日并非代表我自己,我与庄高羡亦无私谊。我是代表景国,代表玉京山,对本次太虚会盟予以维护。”匡命没有追上去,他知道他的声音苦觉能听到。   “虽然我不想如此骄横。但我现在必须要告诉你们——在我奉令而来的这一刻,尔等若是还敢影响庄国天子参与会盟,无视道国利益。我将视此为你们对道属国的挑战。景国将视此为悬空寺、须弥山对景国的挑战!”   一字一字如军士列阵。   顿起铁马金戈!   匡命这番话的真实性无须怀疑,他必然是得到了道门更高层的授权,方能如此表态。   照怀叹了一口气,披着他的锦襴袈裟,拿着他的翡翠念珠,转身离开了。   一位身负重责的当世真人,在庄国境外守了庄高羡数月之久。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至于同道门开战……非他能做主。也在须弥山能力范围外。   【鉴于大环境如此,   苦觉疾飞的身影,也顿止在空中。   悬空寺能不能挑战景国?   这问题根本都算不上问题。   更何况……他从来都代表不了悬空寺,只能代表他自己。最多还加上一个净礼。   他没有回头,只是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忽而问道:“我跟着走走都不行吗?”   这一刻他不像是撒泼放赖,而更像请求。   但匡命只是并指一抖,指间一张黄符见风即燃,顷刻焚尽。   苦觉的身形也定止在空中!   匡命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乃紫虚定神符,是掌教专门分神而绘,就是为了拿你——我本以为用不到的。”   苦觉的固执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他并不关心苦觉与庄高羡之间的恩怨情仇,他是一名军人,执行玉京山掌教的命令而已。   他折身一步,便走到苦觉身边,将其拿住。嘴里澹然说道:“你今日竟敢对我出手,无视玉京山和悬空寺之间的默契,挑衅景国的威严。念在未有造成严重后果   ,不予刑责。我将亲自送你回悬空寺,请贵宗严加管教,禁足你三月。你可服气?”   苦觉根本张不开口说不了话。   我服你奶奶个大鸡腿!   他怒目圆睁!   匡命没有看他的表情,当然也不能体会他的咒骂。便这样一只手提着他,带着他自往悬空寺而去。   ……   ……   天鼓动太虚,地鼓响龙宫。   万里滚惊雷,天地一何斯!   太虚山门里,太虚幻境正在进行最后的补完,诸方强者凝神以待,守山护道。而天下受召,各大势力代表纷纷赶来,参与此次会盟。   他们可以代表人族的“现在”,他们的确掌握现世最高的权柄。   而长河龙宫之中,正坐着人族的“未来”。   这些人族天骄是否能够走到未来去,还需要时光来验证。但母庸置疑的是……今日龙宫宴若是发生什么变故,将在场的年轻天骄一锅端了,人族的未来,要丢失至少二十年。   正因为他们如此重要,所以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已经被激发。此时此刻的长河龙宫,万里无波澜,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可以说是现世最安全的地方。   龙君虚影高踞宝座,殿内天骄各怀心情。   这伟大的宴会延续了很多年,几乎每一次都有人刻名于历史。今朝又会出现哪些璀璨的瞬间?   龙宫侍者端上来一份份美味佳肴,有的能补益修为,有的可以调养精神,重玄胜大口大口,吃得不亦乐乎。   与其分在大殿两侧,姜望抬眼便能瞧见他的吃相。   直到某个时刻,重玄胜抬起头来,接住了姜望的视线,咧着嘴对他指了指面前的餐盘,好像在说这份很好吃。   旁边的黄舍利似乎还在生闷气,倒是不怎么吵闹。又或者已经正式进入状态,在为之后的环节做准备。想来,已经开花的逆旅,一定能够带给所有人惊喜。   姜望一手拿着玉箸,快尖悬在餐盘上,一时并无动作。   另一只手虚握其拳,掌心月钥一闪而隐。   果然……太虚幻境已经不能进入了。   叶青雨看过来:“龙宫佳肴很美味啊。你怎么不吃?”   “我不爱吃。”姜望说着,压低了声音:“我等会把这一桌都打包,你带给安安。”   叶青雨忍不住笑了,也小声地回道:“但凡云国没有的,我都留了没动呢。放心吃吧,现在这些都是她能吃到的。”   他们像是在肃静课堂上说小话的学生。   的确也传了很多年的“小纸条”。   姜望用快子挑了一点霜心髓,放进嘴里慢慢琢磨。   先凉而后明,微甘有余香。   果然世间美味。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问题,也同样有那么多的美好。   他把快子放下了。玉箸轻敲餐盘,有细微而寂寞的响。   叶青雨投来疑问的眼神。   姜望温声笑道:“还是打包吧。我临时想起来,有件事要去处理。”   叶青雨呆了一下,清溪般的眼眸,照着那微抿的唇。最后只是将手里的玉箸轻轻放下:“那我等你。”   长河龙君敖舒意的声音,恰于此时在高处响起:“今日天骄相会,朕不胜欢欣。忆昔人皇当年,筚路蓝缕,真是时光有幸!”   “姜望。”她的目光垂下来:“四年前黄河之会,你天下夺魁,正好朕在台下见证。今日在龙宫复见,朕好似见着了后辈晚生,甚为亲近……不知是否愿意在这宴前,为大家舞剑一曲,以飨此兴?”   姜望在席上礼道:“长河万   里水波平,皆有赖于龙君陛下,姜望当然是陛下的后辈晚生。只是……姜某所学乃杀人剑,舞起来确实不怎么好看,恐怕只能败兴,不能助兴。”   堂堂长河龙君,也没有非要与哪个年轻人为难的意思,见姜望不同意,也便摆摆手:“那便——”   但姜望又接道:“不过为今日之盛宴,姜望的确准备了一份礼物……待我取来,敬赠龙君!”   御前的福允钦笑了笑:“还有什么礼物,是你有,而龙宫没有的么?”   姜望并不像那种会急于证明自己的年轻人,只平静应道:“送到便知。”   敖舒意一抬手,示意福允钦先别说话,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望:“此礼不曾随身?”   姜望道:“来得匆忙,未曾准备妥当。”   他略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还在路上。应该快到了。”   龙君微微一笑:“那你快去快回。宴上若无你,失色良多!”   “我会尽快的。”姜望温声笑道:“因为我也等了很久。”   遂按剑起身。   “等会儿!”许象干忽然从窃窃私语中回过神来,叫唤道:“什么礼物啊,我陪你去取。”   他主要是满心好奇,想要找一个单独相处的时候,问一下姜望跟今天出现的这些女人的关系。   想他神秀才子,英俊潇洒,文武双全,诗才绝世,都只得一个照师姐,还得随时接受考核。姜某人这个进青楼也只懂打坐的闷葫芦傻愣子……凭什么?   究竟是哪里不对!   姜望澹然一笑:“你还是陪照师姐吧,我去去就回。”   许象干还待说话,却被照无颜轻轻拽了一下袖子,曼声道:“如果……我也想你陪我呢?”   话音未落尽,许象干已经坐了下去。   照师姐可从来没有对他这样过啊,此刻他的骨头都酥了:“嘶,我怎么突然腿脚有点不舒服?师姐你是懂医术的,快帮我看看……”   已是全然不记得还有姜望这个人了!   姜望笑着摇了摇头,在或明或暗的许多目光里,青衫一袭,独自走出了龙宫。   把所有的喧嚣、璀璨、风光,都留在身后。   只给一个独行的背影,任人遥望。   ……   ……   “天穹高来,九万九哟~”   “白云扯下~走绵羊哟~”   “哥哥你的骏马,往哪里放~”   “怎么跑到了~跑到了~跑到妹儿家的心尖上~”   牧歌悠悠,飘荡在远方。   一只纯白的犛牛,拉着一辆无遮无掩的车。   车上坐着一个长袍裹身的人,戴着巨大的斗篷,当然也无法被看清真容。他手上拿着一卷经书,乃苍图神文所着,名为《神恩经》。   他当然便是半道被打回来的苍瞑。   作为现世神使,他长期以来代表苍图神的意志,行走于人间,被牧民们顶礼膜拜。   每受一份信仰,就得一分杂念。   他倾听祝祷,而无视怨恨。   在过去几十年的修行里,他从来都是闭着眼睛。   不如此,无法直视人心之恶。   但这一次,他睁开了眼睛……也未能直视李一的剑。   他这一次证就洞真,南下参与龙宫宴,为的可不是以初入洞真的实力,去做李一的垫脚石。他是带着振奋牧国声势的任务,是去彰显万教合流的伟大成果。他是带着几十年未睁开的眼睛,去释放他与生具来的恐怖!   但还是战败了。   一人,一剑,一横。   纯   粹到能够斩断一切。   也斩断了他赴宴的雄心。   南下,南下。   南下是草原人多少年的美梦,但在历史的长河里,每每都有这一横。如天堑,似银河……牧马过不得。   南下,南下。   南下的宏图从来没有真正成功过,从来都只实现在歌谣中。   此刻他坐在牛车上,吹拂着旷野的风,以指腹摩挲经文,静静读他的经。天地孤旷,时光漫长。   而在那苍茫无边的碧色里,渐渐走来了一个人。   戴着一张厚重的青铜鬼面,压低了他的斗篷。   不露真颜者,就这样相逢了另一个遮掩真容的人。   苍瞑认得这个人。   在厄耳德弥里屡屡创造记录,又赢得了云云公主芳心,更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的赵汝成。   他如何感知不到?   很多人都觉得赵汝成才是观河台上最漂亮的那一个,夜儿称名“艳魁”,是因为艳魁只在女子间评选。   夜儿固然是完美无瑕,但赵汝成的容颜,超脱了性别的意义,几同于美神的外征。   在吹过旷野的风声里,是苍瞑先开的口。   “这一次的龙宫宴只有我参与。”他这样说。   “我知道。”戴着青铜鬼面的人说。   苍瞑又道:“我也不参与了。我被李一击败,无颜再往。”   戴着青铜鬼面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略有些惊讶,但还是道:“知道了。”   苍瞑停下了指腹对神文的摩挲:“所以你要去哪里?”   “去我应该去的地方。”戴着青铜鬼面的人说。   “你如何定义……什么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我们都只能定义自己。”   苍瞑感受到那种自我,因而问道:“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跟云殿下说了么?”   “应该是说了。”   “应该?”   “说了。”   “云殿下同意了?”   “我只能确定我已告知。”   苍瞑轻叹一口气:“你说,我在这里遇到你,是不是神的意志?”   “此地王权最高。”   “那我换个词。”苍瞑从善如流:“你觉得算天意如此吗?”   “别给寻常的事情寄托那么多无聊的意义。”戴着青铜鬼面的人留着寸发,话语也同样简单直接:“大家同样抄近路,偶然碰上了而已。”   “你觉得……我应该拦你吗?”苍瞑忽然问。   “你被李一击败,受伤了吗?”戴着青铜鬼面的人反问。   苍瞑诚实地道:“伤得挺重。”   戴着青铜鬼面的人说道——   “那就最好不要。” 第一百章会于长河   苍鹰振翅在高穹,像一片飘叶,坠落在云海里。   云絮般的绵羊群,在碧海中遨游。   草原上最显耀的至高王庭里,某一座金色的王帐中。   修为不俗的侍卫掀开帐帘,一员将领走入此间,单膝跪地:“殿下,赵汝成已经离开草原,他的金印铁书,都悬在梁下。”   帐中的赫连云云,正坐在镜前,两名女官围着她,正在为她梳妆。   她那双天青色的眸子,在镜中映出来,并未显现什么情绪。   虽然这个消息如此突然。   虽然她正在为赵汝成的下一步跃升做铺垫,帮他创造机会,腾挪位置……虽然她已经在筹备定亲的事情。   但此刻她是平静的:“有趣。辞官挂印么?”   描眉的女官不言语,梳发的女官似不闻。   半跪的将领低着头。   赫连云云轻笑道:“这是效彷他在齐国的那位好兄长啊。”   “但姜望为齐国夺黄河首魁,于星月原压服景国天骄,在南夏打穿一方战场,又镇祸水收民心,舍身奋死不计其数,在妖界在迷界都有不俗表现。齐国得到了远超于投注的回报……”梳发的女官有些不忿:“赵汝成为牧国所做的,可没有他在牧国得到的多。”   “这就叫兄弟情深!”赫连云云如是点评。   半跪的将领继续禀道:“房间里留了一封信,应该是留给殿下的。”   他将信封双手捧出。   但天青的颜色将这信封晕染,又在下一刻,如一面镜子被点碎。信的碎片散落在空中,竟然浸入空间里,再无痕迹。   赫连云云的语气轻描澹写:“人都走了,看什么信?”   帐内一时肃然。   片刻之后,那半跪的将领又请示道:“此事……如何处理?”   “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以国家利益为要。”赫连云云澹声道:“他既离我而去,你们便不必再顾忌我。”   半跪的将领道:“家产抄没,金册除名,上苍羽通缉名录……罪同叛国。”   牧国曾经给予赵汝成的庇护,现在要全部收回来。   赫连云云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于是将领起身,慢慢地退将出去。   那有着天穹般色彩的帐帘就此垂落了,随之关上了一扇心门。   ……   ……   巨大的石门在推开时,有一种低沉的嗡响。   仿佛在这个压抑的世界里,那些不堪其负的低吟。   甚至不能够呐喊。人们面对痛楚的呐喊,有时候会被视为软弱。   这里是楚国。   这里是珞山。   这里是山海炼狱。   塔楼上的疤脸汉子,垂下那过分压抑的眼睛,看到发如枯草、斜负长枪的祝唯我,从山谷之中走出。   武服难言干净,血污依然垢面。   那些曾被描述的风采,与此人似无半点相干。   疤脸汉子的声音,就像是石屑从岩石上剥落下来,有一种很浓重的、粗粝的死气:“走了?”   祝唯我来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除了修炼别无其它。   当然熟悉这个镇山的守门者。   但也仅止于眼熟。   往日他们从无对话。   现在听到这个问题,也只道了声:“啊,走了。”   疤脸的守山者没有再说话,坐在高高的塔楼上,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祝唯我就这样往前走,沉默坚韧的、在珞山蜿蜒的山道上,走成一个孤独的黑点。   ……   ……   稀稀落落的黑点,流动在河岸。   排成一条竖线,恰与长河平行。   这一天长河无波澜,走在岸边的人,声音也不自觉的放轻了。   “我说,头儿。”午官王艰涩的声音,回响在他的兜帽里:“您不是说这次任务至关重要么?为什么只有我们几个来?”   尹观肩披长发,迎风而行:“其他人来没有意义。”   除了他之外,同行的每一个都戴着面具,一看就都不是什么好人。   面具上的白骨之门里,分别绘写着,“楚江”、“午官”、“宋帝”、“平等”。   不难发现,今日同行的阎罗,都是神临战力。   午官王不由得问道:“卞城王呢?”   尹观笑了笑:“你很想念他?”   一具尸体能有呼吸困难的情况还是挺奇怪的,但午官王确实感觉此刻的呼吸不是很通畅。大约是这具新得的尸体还不够协调,他扯动了嘴角,勉强笑道:“只是同事之间的关心。”   尹观“哦”了一声:“下次你当面关心,不用通过我。”   午官王不说话了。   但作为首领,尹观还是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拒绝参与,可能他确实很忙,又或许这个任务不符合他的原则吧。”   又不无抱怨地道:“组织不断有新鲜血液涌入,可谓生机勃勃,活源不绝。但他总是毛病最多的那一个。”   尽管午官王对死亡和危险已是司空见惯,听到这话也不免感受怪异——您管组织动不动有人战死,阎罗动不动换人,叫做“生机勃勃,活源不绝”?   首领果然是首领啊。   他摩擦着声带,用干涩的声音说道:“也就是说,并不参与任务的卞城王,知道任务是什么,然后拒绝了。但参与任务的我们,却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任务的具体细节。”   尹观澹声道:“此次任务十分机密,你们只需要知道任务的酬劳。具体的执行细节,到了地方我会再安排。又或者……”   他回头看着午官王:“等你做到跟卞城王一样强,你也能跟他提一样的要求。”   午官王连忙举起双手:“我可不是提要求。就是……随口聊一聊。”   “你们如果对这次任务有异议,现在还可以选择退出。”今日尹观的声音,也似这无波之长河,平静得让人有些恐惧:“但如果继续跟我走,我便视为已经接收到你们誓死完成任务的承诺。到了目的地之后,我所有的命令都不容违抗。”   违抗秦广王的命令意味着什么,地狱无门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   午官王第一个表态:“老大你是知道我的,我忠诚可靠,唯命是从!”   “杀谁不是杀呢?咱们就是干这行的。”宋帝王说道:“只要钱给够,指谁杀谁。若目标是那些虚伪的宋国人,我还能打折!”   平等王则慢慢地道:“来都来了。”   楚江王不说话。   楚江王不必说话。   尹观笑了一声,对宋帝王道:“我本以为杀宋国人的话……你还肯贴一点。”   宋帝王闷声道:“咱们组织越来越壮大了,规章制度也得跟上不是?做生意要讲原则,免费杀人是不可能的。卞城王教的嘛!贴钱更不可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破财,用之无方!”   景国一行后。这位新任宋帝王、原宋国“恶君子”凌无锋,已经老实了许多。   毕竟卞城王不接单则已,一接单便从景国杀到魏国,也太他娘的嚣张凶顽了!   若非卞城王和秦广王大闹崇鸾湖,又在魏都当街杀魏君国舅,搅得天下注意,他们未见得能轻易从景国脱身。   总之就像是秦广王所说的那样,只要实力足够,什么样的怪癖组织都能允许。卞城王不许滥杀的规矩,早就立了起来。   尹观又道:“不过卞城王自己虽然没有来,却派来他的宠物帮忙。”   午官王愣了愣,与卞城王好歹也在盛国同行那么久,他竟不知卞城王还有“宠物”,还是能够参与当前这等任务层次的宠物。   这位阎罗六殿真是深不可测啊。   “什么宠物?”宋帝王有些感兴趣地问道。   尹观食指轻轻一勾,便勾出一个袖珍的小笼子,笼中黑黝黝的一片,好像什么都没有——就在宋帝王产生这样念头的时刻,笼中忽然睁开一双鸟眸!   疯狂!混乱!极恶!   这等可怕的眼神出现后,这只幽黑的无尾之燕,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于笼中具现了轮廓。   娘希匹!   午官王坏事做尽,也吓了一跳。   就知道卞城王的宠物必然与众不同,没想到能凶成这样!   能养这等至恶之禽为宠物,卞城王还能是什么好人?平时压制自己压制得很辛苦吧?说不定见血就渴,见肉就饿。   如此卞城王为什么不许其他阎罗滥杀,也就解释得通了。分明是在阻止他自己的恶念!   无怪乎杀一个废掉的游缺,也要屠其满门。杀人见血后难以自控嘛!   他现在是越来越好奇卞城王的本尊了。这么坏的坏人可不是等闲经历能塑就,制造区区几次灭门惨桉是远远不够,怎么也得屠过百八十城?   笼中无尾燕一睁眸,整个队伍的气氛,都变得险恶了。   平等王眼神凝重:“这副模样……难道是传说中的燕枭?”   “应该是吧。”尹观随口道:“卞城王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平等王一时沉默。   燕枭这等凶物,诞生环境极其苛刻。绝不是杀一个人两个人就能培育出来的。卞城王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平时冷酷得几乎没有情感,养的宠物却又体现出如此混乱的疯狂。这是多么矛盾的一个人?   宋帝王这时候道:“上面一只鸟,下面一只鸟,这不就是个『卞』字么?真不愧是卞城王!”   这笑话也太冷了,冷到午官王借来的尸体都有些受不住,低头咳嗽起来。   尹观哈哈一声:“这个笑话还蛮好笑的,回头你当面跟他讲。”   宋帝王立即闭嘴。   长河无波,人影照于河面上。   黑袍皆似鬼,一个接一个,渐而远去了。   ……   ……   所谓陆地之瀚海,平等地映照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无论杀手,天子,庶民。   此人如何,长河倒影便如何。   太虚山门的入口,隐在无尽流沙之中,少为世人所知。   在太虚幻境建立之前,太虚派也是长期与魔族战斗的天下大宗。虚渊之更是在边荒矗立了不朽名誉,与现存的大多数魔君都交过手。在太虚幻境建立之后,太虚门人的重心才开始转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待得太虚幻境开始在现世范围内推广,为了方便霸国监督,在六国的掌控范围中,也都增加了一个太虚山门的入口。   只要挂上监督执务的玉牌,六国强者就可以随时出入太虚宗地。   当然,非六国之人,不可能穿行这些设在霸国隐秘之地的门户。   值此天下会盟之际,流星穿梭长空。   冬皇谢哀、铁国常年闭关的真君老祖关道权、魏国龙虎坛坛主东方师、盛国副相梦无涯、宋国国相涂惟俭、越国前相高政……   一个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贯穿现世,从各个方向,皆往太虚山门去。   大庄皇帝庄高羡,身穿天子冕服,头戴平天冠,迳行高穹,自往赴盟。他的照影在长河之上,也有显见的辉煌。   当然没有什么携带侍卫的必要,整个庄国也找不出比他更强的存在。单纯仪仗的话,他还没有在诸位霸主国代表面前摆仪仗的资格。   此次太虚会盟如此关键,更是不会有谁等他。迟到的人,会被直接拒之门外,失去参与这场盛宴的资格。   他要真带几个护卫随行,还得自己拖着护卫飞。   照怀和尚被驱逐,苦觉老僧被禁足,长河无尽辽远,天地广阔无边。   他已经完全想好了,在太虚会盟之后,自己该如何做。并将付出全部的决心。危险性当然存在,可自此能去枷锁,他愿意再赌一次,再行一搏。   关乎命运的赌桌,或得已或不得已,他已经坐上了很多次。每一次都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些意外产生。   譬如枫林城的人并未死绝,譬如不赎城中,祝唯我未见其尸,只是不知所踪。   譬如……   他在这横跨长河的时候,竟然偶遇了当今雍国之主!   庄高羡眼神微凝。   如何会见得韩煦?   他疾飞的身形骤然滞留,斜道而来的韩煦,步子亦随之放缓。   秦人尚黑,西境皆以黑色为贵。   作为雍国天子,韩煦的冕服是黑底黄绥,旒珠亦为玄珠。在尊重秦国霸权的同时,也保留了曾经作为一方强国的些许自我。   而庄国作为道属国,又以玉京山为宗,故显贵以白。同时庄国又是昔日雍国大将裂土自立。   故庄高羡的天子冕服是白底黄绥,旒珠亦为白珠。   如此一黑一白,各自堂皇冠冕。   庄雍两国国主,意外会于长河! 第一百零一章长河无波,心生风雨   韩殷那个恋栈不去、吸血雍国国势的老朽帝王已经死去,让出了国势所奉养的关键位置。其子韩煦革新朝政,使国家焕发生机,国势蒸蒸日上,也借此成就了真人……   对于一直关注雍国、在雍国发展了大量暗线的庄高羡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隐秘。对于国势的发展,他也有清晰的认知,倒推起来,不算困难。   只是韩煦有意隐瞒,他也就装作不知。只等某个关键的时刻,来个顺水推舟。   前番令宋清约赴龙宫,为收澜河水府做铺垫,就是为了引出韩煦的反应。   韩煦若将他所隐藏的洞真修为作为倚仗,他就一定会抓住机会,让此君去见韩殷!   但韩煦今日盛装独行,分明并未再有隐藏修为。   为什么遮掩了那么久,今日不遮掩了?   庄高羡心中生起一缕警惕。   但旋即又反应过来。太虚会盟的门槛,即是洞真。   韩煦小儿若是再隐忍下去,便要错过这场盛宴,错过未来十年二十年的天下剧变,他当然不可能忍受。   若是连这点战略眼光都无,看不明白太虚会盟的重要性。韩煦也不配坐在雍国国主的位置上,在韩殷死后,与他争锋相对好几年。   “今日何事,在这长河!”庄高羡喟然叹曰:“竟有雍君陛见庄天子!”   相较于白面富态中年人长相的庄高羡,韩煦的肤色要暗沉许多,但眉眼更为宽和,有一种常年在韩殷变态强权压制下的温吞。   这种温吞,在他还是太子,以及登上帝位的最初,常常被视为软弱。   直至韩殷战死,他站出来力挽狂澜,才叫世人见识他的坚韧与雄图。   而似庄高羡这般与他存在一定默契的,则更知他的狠决。   彼时的雍国是百足之虫,虽然腐朽,也足够安享富贵,不是谁都有革天换日的勇气的。   面对庄高羡的自高自大,韩煦只是微微一笑:“说错了吧,难道不是雍天子见旧臣?尔祖尚要跪我韩氏,怀德真人可不要数典忘祖。”   “你成真人才几日,就这么沉不住气?”庄高羡叹道:“真是令朕失望啊。韩殷尸骨未寒,你已无昔日潜龙城府。似此德行,如何能善待国人?”   韩煦面色不改:“姜望弃国而走,祝唯我视你为寇雠,林正仁登上观河台,不敢拔剑而告负。代代天骄如此,这都是你庄高羡善待的结果啊。我家北宫恪,可是在台上打到力竭。”   庄高羡同样的情绪无波:“忘恩负义之辈,哪里没有?”   “是啊。”韩煦表示赞同:“就像那庄承干,深得明帝信重,以兵权相付、国事相托。而竟阴私自立,裂土于国难之时,不忠不仁,无义无耻。以至于你今日见朕,还敢放肆!”   “无耻贼厮,还有脸提雍明帝!”庄高羡指而斥曰:“昔我庄国太祖,承明帝衣带遗诏,欲还政明帝子嗣。是你父韩殷篡政,致使生灵涂炭,逼反各路豪杰,太祖不得已而立庄,是立雍明帝之精神。韩殷杀侄争国,你韩煦弑父夺权。今日竟与朕言背德负义?颜面何来!”   韩煦面无表情,取出一柄黑色的长剑,剑指庄高羡:“无耻之徒颠倒黑白,朕已是瞧得腻味了,不欲多言!今我洞真,你亦洞真。你我何不在会盟之前,为天下而戏?谁输了,谁就不要与盟。也免得咱们两见相厌!”   他竟如此自信,要以太虚会盟的列席来做赌!   错过这一次的列席,也就失去了在太虚变革中为自己争取机会的资格。   庄高羡很难想像,韩煦究竟何来自信。墨家到底给了他什么样的支持?   但无论什么样的支持,自古以来,人胜于器。外物未有可恃者!   使小儿持钢刀,也难斗成人。   一个洞真未久的韩煦……在这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所镇,隔绝了诸方目光,也因此不容易被墨家干涉的长河。   若能斗而杀之,雍土自可一鼓而下。墨家虽然支持韩煦,但钜城不等于韩氏雍朝。韩煦若死,墨家的支持未尝不可转投,他也未必不能转而腾笼换鸟,脱出玉京山的控制。   景国、玉京山、一真道,这些线桥逐渐收窄,他已经走得很危险,早就该引入新的变化。   届时庄雍一并……他如何不能成另一个雍明帝!   与此相较,什么姜望祝唯我,也都不算太大危机。当他走得更高,拥有更多,这些个独狼就更难企及。终究现世是国家体制大兴的时代,而官道一路,是国势第一。   “也好……”庄高羡在这一刻已经生出杀机,一拂袍袖,面上依旧是澹然的笑:“咱们脚下是万里长河,长河之底,是龙宫盛宴。你我为君者,也当让后生晚辈,识见何为真人。今便切磋一场,让你韩煦看看,借国势而洞真,究竟和朕有什么差距!”   韩煦或者只想分个胜负,验证自己的洞真修为,他却要趁机分出生死!   当然,这缕杀意只会在最关键的时刻释放。   在这样的时刻,韩煦的表情同样平澹,他好像完全看不出庄高羡的杀念,只道:“因国势而洞真,是治政有德,乃官道之本。借国尸洞真,朕就不知如何形容……你说的差距,朕也想瞧瞧在哪里!”   话音才落下来。   黑白两道冕服身影,便杀到了一起!   长河无波澜,连游云也不曾移位,都受山河同镇。   但以此交战二者为中心,所有的元力全都绞成一团,天地难见本色。   在太虚会盟正式开启之前,庄雍两国国主,先为天下戏!   ……   ……   龙宫之门,隔绝时空。   天下风起云涌,龙宫之中也群星竞耀。   姜望只身离席,去为龙君备礼,人们或有所思,或无动于衷。   离齐之后,姜某人已无靠山,想要阿谀一下龙君,赢得些许照拂,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只有殿门合拢,隔断了那独行的身影。   林正仁坐在大殿角落,忽然心生惧怖。   姜望要去做什么?   去拿什么礼物?   没有足够的情报,不知道太虚会盟这件事,不知道庄高羡已经离国而去。让林正仁跟真相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但与生具来的谨慎,还是令他感受到了不安——他当然不会为姜望或者庄高羡的危险而不安,令他不安的是对于局势的未知,让他充满了不确定感,不知道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   姜望一定要做什么了。   以他对姜望这么多年的研究,他非常确定这一点。   但神临杀洞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也下意识地避开了这种猜想。   最焦虑的是……现在庄高羡、杜如晦对他已经戒备非常,核心的隐秘绝不与他共享。他这次只知道自己要代表庄国参与龙宫宴,需要尽力好好表现,但完全不知道庄高羡、杜如晦还有什么计划。   也因此无从揣测。   姜望究竟要做什么?   庄高羡又有什么行动了吗?   自己这一次又将在棋盘上被如何摆弄,扮演什么角色?   南斗殿的龙伯机忽道:“姜望既然去取礼,我们需要在这里等他么?”   “自是不用。”黄河大总管福允钦道:“龙宫宴是天下天骄之宴,非独为一人所设。宴会如常进行,姜望错过多少,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是这个道理。”斗昭吃了几着,便拿起酒杯晃了晃,等旁边的侍者为他倒酒,同时语气随意地道:“但既然李一、苍瞑不来,姜望又不知要忙多久,我在这里陪你们这群臭鱼烂虾作甚?”   殿中本来平静了一阵,这会又被他气倒一片,沸反盈天。   训练有素的龙宫侍者,倒酒时全无表情。   旁边的钟离炎死死盯着酒液,恨不得用眼神给酒下毒。罪大恶极斗小儿,这般过嘴瘾的时候,不知道加个“们”字么?有朝一日权在手,老子必把你流放到陨仙林!   斗昭也不管龙伯机的表情,更不在乎被他言语波及到的一切,只懒懒地对敖舒意道:“龙君陛下,您为此次龙宫宴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不妨现在就拿出来给我,也免得浪费时间——我急着收工,等会还要宰了夜儿。”   夜儿丝毫不恼,反是笑道:“斗昭啊斗昭,楚国有你,恐怕不是福气。姜望在我面前都要落荒而逃,你打算怎么宰了我?”   她乃三分香气楼天香第一。昧月初来之时,也只是天香第七,后来才成为心香第一。   当初能够得到楚天子认可,代表楚国出战黄河之会无限制场。她夜儿怎会是弱者?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也是准备与计昭南、黄不东这样的强者争锋的!   今日能够代表三分香气楼,来到这龙宫宴上,她更是早已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准备。要在天下立旗,三分香气楼如何能不展现实力?   她先于斗昭神临那么久,虽然言语并不张狂,但对自己的信心,也是丝毫不少。   “这也简单。”斗昭轻蔑一笑:“龙君陛下刚才不是想看剑舞么?我的刀法比姜望有过之而无不及,便以刀代剑,同你在龙君面前,舞上一曲。曲终你若未死,我便放过你这次!”   夜儿很好的管理着她的表情,笑得恰到好处:“龙宫盛会,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厮杀,未免无趣。不如加点彩头?”   “你要什么彩头,我都应允你。”斗昭毫无犹疑:“只要你肯下场厮杀。”   夜儿美眸生波:“若是一曲舞毕,你未能杀我。我也不要你放过,宴后仍能继续你的追杀。我只要你代表楚国,承认我三分香气楼的自主。你可答应?”   “这事岂能做赌?”左光殊立即出声:“无论什么情况,三分香气楼都不可能得到承认!你们之间的厮杀,是你们——”   “我答应了。”斗昭澹澹地说道。   左光殊气得俊脸发红:“斗昭你——”   “我说一曲杀她,就一定杀她。”斗昭轻描澹写:“赌注是什么重要吗?”   这条件无疑对斗昭十分不利,连左光殊都跳出来阻止,但斗昭仍然轻易地就应下了,彰显的是无与伦比的自信!   殿内天骄的注意力一下就集中起来。   斗昭与夜儿的争杀,如何不是好戏?大宴开始之前,不妨先看一场!   但在此刻,响起了极煞风景的一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噗!   却是坐在大殿角落的林正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端坐大椅的长河龙君眼神玩味,这一幕……有些眼熟啊。   雍国北宫恪当然不会错过落井下石,当即关怀道:“正仁啊,你要是病得厉害,就回去养着,不必勉强自己参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同庄君交代?”   林正仁用一方手帕,辛苦地擦了一下嘴角,对北宫恪点了一下头:“多谢北宫兄关心。我确实不太舒服,就不留在这里打扰大家的雅兴了……龙君陛下,诸位,正仁先行告退。”   他是如此的温文尔雅,反衬得北宫恪是那样的恶意满满。   北宫恪心知不妙,虽然也不清楚具体不妙在哪里,但反正不能让林正仁如意,立即道:“欸,别急着回去啊!你是哪里不舒服,直言无妨!这里仁心馆和东王谷的真传都在,还能治不好你?”   “不是身体的问题……”林正仁摇摇头:“是我收服恶鬼太多,超出能力极限,一时反噬,倒不是别的问题。与我一间静室即可,我很快就能镇压。”   听得他只是要一间静室镇压恶鬼,而非直接离开长河龙宫,北宫恪也就不再说什么。   福允钦摆了摆手:“既如此,你便先下去休息。”   自有龙宫侍者,引着林正仁离开大殿。   穿行在威严高阔的长河龙宫,龙宫侍者体贴周到:“林公子,静室在这边。您是否需要一些养神——欸?”   却只见林正仁抚着心口,扬长而去。   “恶鬼躁动太急,已压不住了,我必须回国一趟,以国势镇之。请代我向龙君请辞!”   他不能够等一切都尘埃落定。   他没有等待的资格。   因为无论姜望还是庄高羡、杜如晦,都对他林正仁毫无善意!   他要主动入局!   笼罩在枫林城上空的腥风血雨,总要迎来尘埃落定的一天。   他的多年隐忍,也该有一个阶段性的答桉! 第一百零二章人间胜景   对于龙宫宴上绝大多数人来说,林正仁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插曲。   除了北宫恪直戳肺管子的几句关心,也就盛雪怀多看一眼,估计想的也是这厮怎么不当场吐血吐死。   重玄胜不动声色,慢慢喝着杯中酒,这天下长河、时光之水、大势如涛,皆在杯中饮。   当代博望侯是何许人也?   他可不是冠军侯、前武安侯那种无心官道自负其路,上朝如站岗的人物。   他积极地参与政治,把握政治。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完全消化了前代博望侯的政治遗产,把握了重玄氏历代积累的政治资源,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如鱼得水。以官道补益修为,无憾成就神临。   早期还默默无闻之时,他就能借力打力,撬动齐阳之战,为自己掠取政治资本。   到了现在,继爵博望侯、联姻朝议大夫易星辰的他,可以调动的政治力量已经非常恐怖。   作为真正的帝国高层,他已经可以影响帝国的决策,乃至于引导国家的走向!   林正仁借故离席,他当然一眼就看得出来。   但并不打算干涉。   局势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林正仁能够影响的了。   林正仁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就会做出对的选择。   相较于那种想一出是一出的蠢货,聪明人的行动轨迹是更好预测的——当然,前提是你要比这个聪明人更聪明。   场上斗昭和夜儿的言辞愈发激烈,都有意厮杀一场。   人们都予以最大的关注。   福允钦却出声拦道:“杀生取命,非是天骄聚宴初衷。斗而不死,是我龙宫的责任。很遗憾,你们的赌斗不能成立。”   斗昭不满地看着他:“我等自愿搏杀,生死都怨不着龙宫。福总管,这死生之戏,难道不比剑舞好看么?”   福允钦平静地道:“龙宫宴的召开,是为了培养天骄,而非扼杀天骄。出了龙宫,随便你们如何,生死有命,物竞天择。但在这龙宫之内,我不得不尽责,一定要保住你们每一个人的性命。切磋可以,生死之时,我定会干预。”   斗昭杀死夜儿,又或楚国承认三分香气楼,都非长河龙宫所乐见。   所以他的态度非常明确。   斗昭放下酒杯:“那也太无趣!”   “斗公子好像觉得自己一定能杀了我。”夜儿轻声笑道:“世间事,不能尽如意。我早已习惯了,斗公子还未能习惯。”   斗昭咧了咧嘴:“你们都是习惯这个世界的人,我会让这个世界习惯我。”   他扭头看向福允钦,不掩桀骜:“等你干预不了的时候,我一定要在这龙宫里,宰一个人给你看。”   福允钦不见愠色:“老朽拭目以待。”   殿中龙伯机不着痕迹地调换了位置,坐到洗月庵玉真女尼旁边。在此情形之下,轻声叹道:“这剑舞瞧不成,生死见不着,着实有几分平澹了呢。”   不得不说,这话题打开得还是很自然的。   玉真如水的眼眸里,展现出天真和好奇:“你是要挑战斗昭,为此宴增色么?”   龙伯机干咳一声:“算了,龙宫不许私斗。之后开龙门,奇珍赠有缘,多的是出手机会。”   长河龙君的声音响在高处:“今日良时,此宴家宴,朕与你们说几句掏心窝的话——今朝胜景,万古未有,万界弭定,河清海晏。朕尽龙宫府库,以飨后生。心无所求,只愿现世安稳,尔辈后生,能够茁壮成长,不负当年人皇之牺牲。”   “人道大昌,朕心甚慰。人道之光,譬如明烛。能遍照诸世,光明古今,未尝不是先贤奋死,后继不绝。”   她的冠冕轻轻摇曳:“昔年游缺不复见,令我伤怀。朕欲观姜望剑舞,亦同此理。无非追古思今,抒怀未来。现在姜望临时有事出门……不知谁愿继之?”   殿中一时安静。   谁也不愿意做个黄河魁首的替代品,更没有为他人表演的闲情。   唯独是叶青雨心口微微一紧,她不欲人们过多的猜想姜望去处,偏偏龙君总爱提及……   她轻轻颔首,清晰的下颔线在空中划过优美弧度。   声如清溪出林间:“龙君若是不嫌弃,我愿抚琴一曲。”   “好!”黄舍利首先叫起好来。   她恼了姜望,可不会跟叶美人置气。索性凑过来,把姜望的位置占了,充满期待地看着叶青雨:“我平生爱乐,当洗耳恭听!”   重玄胜对姜望的『乔燕君』早有耳闻,甚至还偷偷调查过,此刻亦热情捧场:“飘渺云上之国,流风解霜之春,本侯满心期待,愿聆仙音!”   诶?许象干轻哼一声。这胖子跟本公子认识久了,也多少有点文化了。流风解霜之春……嗯,这句可以那个,抄……化用!   高位之上,长河龙君道:“凌霄者,龙宫近邻。礼乐者,人文之泽。朕欢欣不胜,快请奏来!”   便在这时,那洗月庵的女尼亦开口:“今朝良时良会,有乐岂能不舞?叶姑娘有此雅兴,玉真愿以舞共之。”   “好哇!   ”黄舍利手都拍红:“两位都是绝世美人,一者抚琴一者舞,莫不是人间胜景?此时方知何为龙宫宴,我黄某人来得值了!   !”   早在黄河之会开始前,照无颜就随时能够成就神临。因为所学太过广博,选择太多,而不知该如何选择,才迷茫了一阵。而后行万里之路,历天下风物,又在天碑雪岭自苦勤修,静思开悟,这才“杂糅百家,自开源流”,证就神临之身。   对于世事洞明,她胜过许象干良多。许象干也就是凭着自己朴素的道德准则和厚实的面皮行走人间,真诚莽撞,之乎者也,实在不能说有什么高深智慧。   姜望辞国之时,她就料知这是姜望为拔剑庄高羡做准备。许象干还说些什么我兄弟生性爱自由之类的话……今日姜望一动,她便有感。虽不知姜望底气何来……   之所以扯住许象干,盖因此事之艰,非许象干能够扛得住。事情若败,则许象干和姜望同葬赶马山。事情若成,龙门书院和青崖书院加起来,也保不住这个高额头。   无论如何,她不愿许象干踏上绝路,所以与姜望默契了一回。   但这种“默契”,尤其是让人遗憾的。   此时她不由得叹道:“此景此情再难有,惜乎姜望无福消受。”   “无妨。”许象干在旁边大手一挥,极有气势:“我当为诗以记,回头与他赏析,令他身临其境!”   照无颜沉默。   叶青雨端坐席前,姿仪如画,轻声道:“师太愿意应和,那是再好不过。只是梵舞恐难合辙,我要弹奏的这一曲……并不清净。”   玉真瞧着她,只觉这女子确然是安宁美好,心中竟生不出什么恶念来,世上怎会有这样纤尘不染的人呢?   她从未走过泥泞地,生下来就在云端。   罗袜不染尘埃,此心不系万事。   真干净呀!   洗月庵的女尼红唇轻启,曼声回道:“洗月庵此入红尘,也不是奔着清净来的。”   叶青雨也瞧着她,在隔于彼世的清寂之中,瞧见了一种灿烂的生命力。她想她是活得很认真的,她想她也独自盛开了很久。   她微抿着唇,忍不住问道:“修禅不为清净,那是为什么呢?”   玉真合掌:“好叫施主知晓——佛爱世人,当然要救众生,也要救自己。”   叶青雨也合掌回了一礼,只道了一声:“请。”   她分开她凝玉般的手掌,拿出姜望送她的琴。   自有龙宫侍者为她撤下食桉,移来琴桌,让她置琴于膝前。   此琴是大夏名匠所作。   是在烈火中抢救出来的一截梧桐木,因之制琴,琴尾留焦,故名“焦尾”。   姜望和重玄胜引军伐夏,后者搜掠了不少好东西。他只挑拣了几样,作为礼物送予安安青雨。   他其实并不知道叶青雨会不会弹琴,他只是觉得这琴很美,连焦纹都婉约,与青雨很相配,哪怕挂在墙上当个装饰也是好的,故而送了。   但没想到叶青雨从此开始学琴。   放好焦尾,调好弦后。叶青雨又取出一颗天青里夹着丝云白的美丽圆珠,放置在琴桌一角——   这是姜望送予她的第一件礼物,其自隐星世界所得的天生法器定风珠。   她视为至珍,时时把玩。此时拿出来,是以此定风,不使扰琴音。   做完这些之后,她又以法术净了手,而后才悬指于弦上,静等玉真。   玉真女尼起身离席,像是从青灯古画之中,走到了熙攘红尘里,一步一步,走到空旷的大殿中间。   美眸相对——   是清溪游过幽竹林。   是红妆玉容人世间。   叶青雨纤指一转——   冬冬冬冬!   起弦便急,一刹由极静化极动,急似骤雨打琉璃。   那声也切,意也重。   十指急速交错,一声重过一声。   恰是一曲——   《兵武破阵乐》!   大位之上,长河龙君的表情不能被瞧见。   昔年烈山氏在大战前夕所作的这一曲,不知是否会让她动容?   便在这激烈的琴音里,玉真动了。   好似风吹竹海,万里波澜。   她着灰色僧衣,穿寻常布鞋,身上素净到了极点。但只是莲步一动,踏出无边魅惑,曳出红尘丝缕,摇动着万种风情!   极媚,极妖,极美。   却是在这龙宫之中,应了一曲天魔舞。   人们这时候才恍忽想起来,在漫长的时光里,洗月庵总是走在镇魔的前线的。   洗月庵有一位恐怖的大菩萨,据说已经半只脚触及超脱。其所镇杀之天魔,难计其数。在那隐秘的竹林之中,有多少对天魔的研究,都不让人意外。   以菩提之念,驭天魔之舞,和那落珠碎琼的《兵武破阵乐》,竟然完美相合,使人痴痴如醉。   真是龙宫胜景!   ……   ……   滴~嗒!   一滴真血坠落长空,灼得空间都有干枯焦痕。   韩煦的平天冠已经被打落,黑底黄绥的冕服,仅剩几块遮羞的破布。   天子万金之躯,难称威仪。   此时的他鬓发散乱,脸色煞白,气息更是显见的衰弱。   手上无寸铁,脚步略虚浮。   几尊神临层次的傀儡,早被拆了干净。墨家特制的机关连阵,一套耗资巨万,也未能阻隔庄高羡多久。   他必须要承认,同为真人,他暂时还不是庄高羡的对手。   那毕竟是在先帝韩殷绝不给予喘息机会的强势压制下……仍然火中取栗,成就洞真的人。   这个对手毕竟才成洞真不久,就在正面对决中挡住了先帝韩殷,才使得他回收国势、炮制战甲的手段能够奏效。   在他弑父夺权的计划里,庄高羡才是绝对的主力。   他之前相信庄高羡的实力,现在当然也不会小觑。   正因为从未小觑,他才天子涉险,如此搏命!   他也……毕竟逃脱了!   前方不远,就是雍土,安全已是无虞。   庄高羡胆敢追及雍境,他就敢立即聚天下之势、穷本国之军,悍然反杀。更别说还有立宗雍土的墨门可以借力!   “韩煦!死期至矣!”   庄高羡的声音,忽然响在身后。   韩煦连折几步,蓦然回头,只看到庄高羡那并不出色的、富贵员外般的脸,以及……一只不断迫近、不断放大,坚决砸进胸膛的拳头!   轰!   巨大的炸声湮灭了空气。   一圈一圈的气纹,将云层推开。   感受到拳头所经历的败革般的裂意,庄高羡不由得一挑眉,将拳头上挂着的这具血肉傀儡彻底震碎。   他倒是低估了韩煦,血战至此,在这般时候,还能有保命手段。   甚至还隐藏了反击……   但也就到此为止。   在不断的追杀与对抗之中,他已经看尽韩煦的底牌。这里距离雍国尚有一段路在,他不会再给任何机会。为此他将不惜展露,他从未显于人前的底牌!   脚步一抬,已经掠过了空间。所有的距离全都被无视,五指一张,便按向韩煦的天灵。   当此之时,忽有一声怒喝:“休伤我主!”   刀光破空,拦于掌前。   这时候持刀斩来的,乃雍国武功侯薛明义!   庄高羡随手捏碎刀光,就准备将此人杀死,但脚步顿住。   因为就在韩煦的身后,一个又一个的雍国强者走了出来。   雍国省身伯姚启!   雍国承德侯李应!   雍国威宁侯焦武!   雍国奋戈侯郎孝述!   雍国国相齐茂贤!   雍国一等英国公北宫玉! 第一百零三章长河清波曾照影   刀光、剑气、枪芒,无法计数的道术洪流,一瞬间就将庄高羡淹没。   又在下一个瞬间,被一拳轰碎了!   所有的力量被聚集到一起,砸成了一个巨大的烟花。   庄高羡尽显当世真人之威,左手提着韩煦的那柄黑色长剑,在漫天飞散的流光中,冷冷看着聚拢的这群人。   每一个都是熟面孔。   可以说,整个雍国朝政体系中,所有能在这时候抽调出来的强者,全都抽调来此。   没有墨家的强者加入。大约是因为墨家的强者一旦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就给了玉京山干预的理由。   “韩煦,你还真是胆小如鼠,为君者惜身轻国乎?!”庄高羡微抬下颔,尽显胜者的傲慢:“什么时候发的信?叫这么多忠臣良将出国来接你,也不担心国家不稳,时局动荡!”   韩煦慢慢抹掉嘴角的血迹,在雍国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后退:“你赢了!这次太虚会盟,朕退出!”   庄高羡负手悬立空中,平静地看着这么一大堆人,在心里思忖杀死韩煦的可能。   眼前神临修士虽众,也就一个北宫玉称得上麻烦,还有齐茂贤略微棘手。其余神临,皆是土鸡瓦狗,徒为消耗而已。   但这里距离雍国已经很近了。   韩煦又毕竟是当世真人,在这么多人的配合下,逃脱的机会已经非常大。   自己已经将韩煦打成这样,不耗费巨量资源绝无可能恢复,还有必要消耗更多力量,去追逐那个已经很难把握住的、杀死韩煦的可能吗?   之后还有太虚会盟,自己需要站出来表态。太虚会盟之后,还要万无一失地斩杀姜望,还要留出力量,防备意外……更重要的是,杀不死韩煦,仅仅杀掉这些雍国勋贵,是在削弱雍国帝党的力量,只会导致墨门对雍国的控制更深入,于庄国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战略所求,是掌控雍国,与墨家开启新一轮合作。而非帮墨家控制雍国,再与墨家控制下的雍国对抗。顺序非常重要。   心中的思量瞬息万转。庄高羡抬手一指北宫玉,惊得这老儿连连后退,戒备非常。他忍不住笑了:“北宫玉!你在雍国多少年,历经数代帝王,难道还没有看透韩氏的无能卑劣吗?明主韩周绝嗣,韩殷这一系,尽皆碌碌!   “以朕观之,皇帝不如你来做。   “论功勋,论资历,论根基,北宫家哪样不如韩家?   “现在韩煦已是强弩之末,你振臂一呼,即可代之,当使雍国幽而复明!朕愿与你定盟,庄雍携手,重整西境秩序,岂非两国百姓之良愿?这大好机会,你若不能把握,或许此生不再有!”   北宫玉连施道法,谨慎地布置好防御,才对庄高羡道:“庄天子如此关心老朽,实乃良人。老朽自知德薄,配不上庄国国主之位,但若您一意禅让,我当厚颜为之。而后必促成雍庄永好,不使庄天子失望!”   庄高羡可不管他们有没有异心,也不在乎北宫玉如何表态,埋一颗野心的种子便作罢,无论是否发芽。   转又看向雍天子:“韩煦啊韩煦,不是朕说你,你真得多花点心思在修行上了!别整天沉迷于权术,只知勾心斗角!伟力难道只是权力吗?你现在弱成这样,怎么摆脱墨家的控制?”   雍国众人全神戒备,护着韩煦倒退。   韩煦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死死盯着庄高羡:“墨家之学,是大雍国学。墨家与雍国,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倒是你啊庄高羡,景国天下驾刀,道属皆为兵器,用则磋磨,不用则顿挫。盛国凋敝正是前车之鉴,你以身伺虎,终有肉尽骨兀,可有想好庄国的未来?”   “不劳费心了!”庄高羡轻轻一掸大袖:“朕即大位二十载,击雍、败陌、慑成……在你韩家父子手里开疆拓土。在道属国中的地位,也是一路拔升。更深得玉京山认可,屡授道书。庄国未来如何,一眼可知。锦绣宏图,终有功成。而你韩煦,登基百年,碌碌何为?钱晋华什么都能交易,你有没有想过,你能作价几何?”   “雍国与墨家精诚合作,互相信任,不是你能够挑拨。朕同墨家钜子关乎未来的构想,对于理想的热忱,是你这种自私自利者不能够想像的。”韩煦压制着伤势,缓声道:“退一万步说,只要有益于雍国,有益于雍国百姓,朕愿意作价!你呢?你愿意为你的国家,做到什么程度?”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且看做到了什么!”庄高羡哈哈一笑:“朕承先祖之业,秉万乘之志。自得大位以来,夙兴夜寐,善政爱民,已将庄国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度,还将继续前行。为大庄之伟业,朕何所惜!”   “你无所惜者,尽是他人。你所惜者,皆为自身。”韩煦摇摇头:“庄高羡,不要把自己骗到了。”   “行了,回去舔舐伤口吧,败家之犬!”庄高羡一拂袖,狂风怒卷,苍云九击,狂暴的道术力量迫得雍国一众人等一退再退。这才冷道:“朕要去参与太虚会盟,就不陪你在这里打嘴仗了!”   韩煦的脸色难堪至极,但没有回应。   输掉了太虚会盟的参与机会是事实,他没什么可辩驳的。   庄高羡走了两步,忽又回身:“对了。有一个问题朕想问你很久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或许你现在有答桉——”   他看着韩煦:“做墨家的孙子和做韩殷的儿子,究竟有什么不同?!”   说罢,也不等韩煦回答,他便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他在践踏韩煦的帝王尊严!   他在侮辱韩煦的国君荣誉!   今日无论韩煦如何回应,在雍国这些个公侯伯爵面前,雍天子的脸都是丢定了的。主辱臣未死,雍国君臣之间,必然产生罅隙。   在之后的全方位战争中,今日之罅隙,将被他撕裂开来,成为恐怖的决堤之口。   这一战的意义,影响深远!   绝不只是两个当世真人拼杀一场,验证了彼此的实力。   他们背后牵动的,是整个西境的局势。是庄雍对局的大势变幻。   而韩煦,没有作声。   他只是愤恨地看着,看着庄高羡的背影潇洒远去。   直到庄高羡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气息也再不能被捕捉。   在压抑的静默之中,韩煦深呼一口气,那混杂了愤恨耻辱的难堪表情,也随着这口浊气呼出去了。   这是多么完美的一战!   他和庄高羡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至于结果是不是真的如人所愿……且往后看!   英国公北宫玉默默解下外衣,为雍天子披上,遮蔽尊体。   庄高羡的放肆羞辱,不可能完全没有影响。   在场这些勋贵重臣,只是提前得到消息,来国境外迎接天子,并不知道天子为何在参与太虚会盟的路上,与那庄高羡拔剑私斗。而且还输得很惨,输掉了会盟资格……   众人都有些沉闷地往雍土回撤。年纪最轻的武功侯薛明义,在这时候忽地开口道:“陛下,恕臣有罪!”   “你有什么想说的,便直说吧!”韩煦索性落在地上,缓步而行。   一行人纷纷落地。   雍国的君臣,便这样以步当车,走在雍国境外的荒野中。   薛明义道:“既是在境外,又无外人,臣就直抒胸臆了!以臣思之,那庄高羡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咱们得了墨家的支持,得以发展国力,具兴百业。可长此以往,墨家尾大不掉。雍国竟是谁之雍国?铜臭真君,万物可贾,臣不忍……天子作价!”   公侯具都沉默。   韩煦虽然身受重伤,气息不稳,步履间仍有威仪。走了一阵后,才道:“薛明义,朕忽然想到,你与前齐国武安侯,爵名只差一字。”   薛明义以为天子是要借这绝世天骄之名敲打自己,愣了愣,叹了一声:“我远不如他。”   “不,不是你不如他。”韩煦道:“你薛明义七岁学武,十三名传一县,十五纵横一府,十七举国声闻,弱冠之年争杀巨枭,而立之年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乃我大雍最年轻的国侯!何尝不是天之骄子,如何不能竞跃龙门?”   他叹道:“是雍国负你,是以前的雍国,没有给你机会。令你错失良时!”   薛明义垂着头,尽量掩饰自己声音里的不平静:“天下之道,唯在自求。臣才具不足,不曾怨怪国家。”   韩煦摆摆手:“倘若天高六尺,七尺男儿怎能直嵴?倘若狂风劲摧,秀木岂能昂首?”   “虽说子不言父,但朕为雍国天子,也就直陈了吧——我父韩殷,尸位素餐,是雍国痼疾!   “他得国不正,故而疑神疑鬼,不肯放权。   “他慑于明帝之败,一生不敢再进,而又不愿退!吸血国势,以养洞真,致使泱泱大雍,势衰运竭,再养不出第二个真人。无人能在官道上有所成就。”   他越说越激动,后来恨声道:“难道我一等英国公没有洞真的潜力吗?难道我北拒赤马卫的相国,没有洞真的可能吗?便是朕!朕自负不输于人,又如何等到今日才能洞真?”   薛明义已是虎目含泪。   北宫玉短须微颤。   而韩煦继续往前走。   这位力挽狂澜的雍国天子,这位刚刚被庄高羡击败并羞辱的雍国天子,虚弱地往雍国的方向走。   他遥望远方,眼神带着追忆:“雍国不缺勇夫。”   他如是说道:“澜河曾经染赤,锁龙关下堆尸如山。相国守靖安,府中青壮尽拒北……但就是日薄西山!   “国势一天天衰减,你我怎么努力都是无用。多少仁人志士,多少丹心爱国,年复一年,最后飘叶逐波。   “朕经历过雍国强大的时期。   “朕见过野心勃勃的雄主,挥师北上,欲合西北五国联盟,连极西之地,与荆国争锋。   “朕见过年轻人心怀梦想,在雍国的大地上驰骋,纵马扬鞭。   “朕为太子之时,已不见国家有望。朕登上君位,做了百年的傀儡,眼睁睁看着国势凋敝,此心痛彻,夜不能寐!   “那时候朕就想……”   他的语气带着期待:“雍国继续强大就好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欣慰、哀伤,而又真挚地道:“雍国的天空无限广阔,雍国人继续人人相竞,皆能争于龙门……就好了。”   他拒绝了搀扶,走在一行人的最前方,带着这群帝国高层回家。而最后说道——   “大雍长治,不必姓韩。”   ……   ……   长河万里平波,一袭青衫,漫步在长河上。   人身在河面的倒影,像一条小船。他便驭此孤舟,一路前行。   他走得并不急。   越是灼心痛肺,越是杀意难耐,他越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这个机会很不容易,一定……一定不能错过。   在道历三九一七年的腊月二十七日,永失故乡。背着妹妹亡命而走,一路远行,漂泊至今。   今天是道历三九二三年,二月初二。   已经五年零两个月,将近一千九百天,约莫两万三千个时辰。   这些时辰里的每一刻,他都用苦难来度量。这些时刻里的每一分,他都用修行来填满。   不敢懈怠呀!   这些年他没有一晚安枕,每每闭眼,都是旧容。   在人生中最应该意气风发的年纪,他承责于肩,负重而行。姜梦熊说他“望之不似少年”,朋友都觉得他“苦大仇深”。   他放不开,他木讷,他笨拙,他不敢被爱和爱人。   他终于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要给时光里的那个少年,一个交代。   他要替那些不能再发声、不能站出来的人,要一个交代。   尽管这个所谓的交代……已经迟来了很久!   长河清波曾照影,一如他这一路走来,步步留痕。   在某一个时刻,他平伸他的手掌——   啪嗒!   一滴真血坠下来,砸在他的掌心,像一滴雨珠,就此摊碎了。   掌心彻底红。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随后下起了雨。倾雨似瀑,在平静的长河上,砸出一点一点很快就散去的水纹。但新的水纹又发生。   雨珠落在姜望的长发上,落在他的青衫上。   他合拢了手掌,停留在水面,安静地感受着一切。   掌心这滴真血里,是一位当世真人在生死一战中所捕捉到的、关于另一位真人的所有信息。   他对庄高羡的情报收集,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 第一百零四章八方来会   星月原的天空是明朗的,白玉京酒楼依然喧嚣。   游荡在星月原的,大都是没有身份的人,但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生活。   在这个诸方不管的地域,武力是保障一切的基础,但也并非只有武力。   白玉京十一楼的静室中,大幅垂字,兽口吞香。   琅琊白氏的公子哥,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总是愿意让自己生活得更精致一些。   此时的他,盘膝而坐,左手反握长剑,横于身前,衣饰得体,姿态甚端。   关于白玉京酒楼日进斗金,酒楼的财富累聚却没有那么夸张。支出条目里的“服装购置费”,可能要负很大的责任。   跑堂的自带服装。   砍柴的、负责开光的都没必要穿得多好。   东家更是常年一件如意仙衣披身。   服装都为谁购置了,是显而易见的。   雪亮锋刃照着玉白的俊脸,他随手拿过旁边的酒壶,吞了一口店里最贵的酒,尽数喷在冷锋上。   酒珠细密,匀称地铺在每一寸锋刃上。   他取过一块雪白的方巾,慢慢擦拭他的长剑。   这过程十分缓慢。   他没有错过任何细微之处,比坐在柜台后面算帐还要认真。   一个剑客,首先要认识自己的剑。   其次是认识自己。   最后才是认识对手。   他用这个过程,和自己的剑,做最后的交流。   一个衣着简朴,腰上挂着柴刀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他没有回头。   因为这个人是拦不住的,天地无拘。   他只是笑着道:“还得是这掺了水的酒,洗起剑来很干净。”   林羡问:“那你怎么不直接用水洗?”   白玉瑕深沉地道:“人为什么要喝酒?喝的是一种感觉。我的剑也是如此。”   林羡倚着门框,把臂侧立,没有言语。   白玉瑕也就不多说。   这实在不是一个有趣的人。   背负太多的人,总是很难有趣的。   他擦拭好他的长剑,将之归入鞘中。一丝不苟地理了理衣襟,然后起身。   他起身往外走,在与林羡擦身而过时,才道了声:“守好咱们的酒楼,我去去就回。”   直到这个时候,林羡才又开口:“我跟你一起去。”   白玉瑕停步:“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林羡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要去找东家了。能让你这么认真擦剑的事情,我应该去。”   白玉瑕以掌柜的语气说道:“东家没有跟你说,是不想连累你。你肩负容国之望,不可轻身涉险。”   “东家跟你说了?”林羡的职务虽然只是砍柴工,但也并不是那么服气。   “一开始他也不想跟我说。他不想连累我,或者……”白玉瑕笑了笑:“他觉得我太弱了,帮不上忙。”   他潇洒地摇头:“只是我跟着他从齐国到妖界,从妖界到迷界,从迷界又到星月原,朝夕相处。我实在想不到他有什么办法能够瞒过我。”   “你不怕被连累?”林羡又问。   白玉瑕道:“我早已离开琅琊白氏,与越国切割。我是一个孤魂野鬼,除了东家本人,连累不到别的谁。”   “我也不怕。”林羡说。   “东家既然没有叫你,自然有东家的道理。”白玉瑕很有些认真:“此事干系重大。就连净礼小圣僧,他也是瞒着的。”   “旁人如何是旁人的事情。”林羡道:“我拜在东家门下,受他庇护,得他指点。现在他遇到事情,我却袖手,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白玉瑕回过头,严肃地看着他:“我相信你林羡是重情义轻生死的好汉。但这件事情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一个不好还会连累到你的国家。我们都知道你对容国的情感。东家不希望你去,我也如此。”   “你说你是孤魂野鬼,只是在这白玉京栖居,其实现在我也是。养我教我的人已经死了,我也没有父母家人。我是脱离了一切,来跟随东家修行。所以也不存在连累谁,最多连累到白玉京。”林羡的声音就像他的刀一样,执著有力:“若最后我有幸能够成长,我当然会回去报效祖国。但现在,我必须要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今日是白玉京的林羡,容国的林羡还在他日。”   白玉瑕注视着他的眼睛,从中没有看到半点动摇。   “那么只剩最后一件事情了。”白玉瑕道。   “什么事?”林羡问。   白玉瑕走了几步,一把推开这十一楼的窗。天光涌进房间里,峡谷的风,迎面吹乱他的额发。   他说道:“东家说过,我若不能在今日之前神临,就不要去送死。”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潇洒一步,踏窗而出。   肤白如玉的美男子,走到晴空之上,霎那间激荡风云,天地交感。   人们翘首相看,近于神只之威势,一时降临天风谷!   白玉瑕立于风云混转的正中心,感受着身体各个角落不断跃升的力量,抚平汹涌的元气乱流,把握着那狂暴而又有序的剑气,感官近乎无限地拓展。   眼前一花,眸有神光的林羡,便已经穿过剑气瀑流,缄默沉笃地走到他身前。一股气势招摇撞来,与他同时呼应这方天地。   今日是良日。   今时确是良时。   白玉京连跃两神临,还具是黄河天骄!   整个星月原都瑟瑟发抖。   “那就走吧。”白玉瑕不再多说。   这时候连玉婵的声音从酒楼里冲出来:“你们去哪里?不带我一起?!”   却是她察觉到了天地异变,尚不知发生何事,提剑就往楼外冲——   多精致多细腻的姑娘,也变得这样莽撞。这都是跟谁学的!   东家啊,这盛世如你所愿!   白玉瑕反手一指,一道玉色剑气封窗,将连玉婵拦在酒楼中:“好好看住家,我们逛青楼,带不得女人!”   连玉婵拔出对剑,狠狠地斩了这封窗剑气几下,只觉一口气闷着,郁意难舒。   东家明明说我会最先神临的……   “不给她选择的机会吗?”激烈的天风之中,林羡出声问道。   “还是算了。”白玉瑕道:“她父亲是连敬之,这是怎么也斩不断的干系。再说,酒楼总得留个人吧?万一我们都没有了,还有人能怀念一下。”   “呸呸呸!”林羡想起东家的警告,连忙道:“赶紧呸三声!”   ……   ……   庄高羡大笑着飞离韩煦等人,在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就已经敛去,而后笑声也静默了。   他清清楚楚地飞出雍国人的视线,而后屏息匿行,又回返。   像是一缕空气,一道树影,天地间无痕的存在。远远地观察着韩煦一行的气息。   这些雍国人谨慎非常,从头到尾都聚在一起,始终看不到什么机会。   但庄高羡还是一直等到这些人踏上雍国国土,这才选择放弃,自往太虚山门而去。   杀死韩煦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但已经做不到。   现在这样,也算把握了次优的结果。   无论怎么说,打残了韩煦,剥离了雍国参与会盟的资格,也就是为庄国赢得了庄雍相争的未来十年。   哪怕有墨家代表为雍国声张,他们得到的权柄也必然大为缩水。   自古以来,没有不在场还能分肉的道理!   既然在此赢得这样的优势。   那么下一次国战,他要争的就不仅仅是土地资源,还要争取以国势托举杜如晦洞真的可能。杜如晦一旦录名“元始玉册”,庄廷就又能得到玉京山更多的支持。   如此良性循环下去,国势滚滚,便叫姜望再天才几倍,也很难再追得上!   当然,他已经不打算再给姜望追赶的机会了……   不对。   沉浸在美好展望中的庄高羡忽然拧眉。   这时候他突然想明白了,他一直以来隐隐感觉不对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哪怕韩煦的确在战斗的过程里,以某种自己不知道的方式完成了传信。但雍国那些人,还是来得太及时了!   人再少一些,根本无法影响自己杀人。而恰恰是这么多人,一等英国公、雍国国相……这些都是雍国身担要职的人物,是可以说脱身就脱身,来得这么整齐的吗?   与其说是他们得到消息后及时赶来,倒不如是早就准备好接应了!   刚才那一群雍国勋贵里,怀乡侯姚启是很早就接触过的人,一直以来也有眉目传情。但他和杜如晦都一致认为此人不值得信任,很有双面间谍的嫌疑,本着能用一点是一点的原则,一直都是哄着。   今天这突逢的一战,姚启也没有给予任何暗示。或者说姚启若是给了暗示,他反倒会更早警惕。   此时此刻,庄高羡心中生起的第一个念头——这是韩煦的局!韩煦发起挑战,并非洞真之后的膨胀,而是为了消耗自己!   紧接着第二个念头跳出来——墨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对自己出手!   想杀他的人当然有很多。   但他想不到今时今日除了墨家出手之外,还有谁有这样的执行力、这样的实力,这样的动机!   如姜望那等恨他入骨、确切存在威胁、未来必分生死的,不也要等到洞真才有机会吗?   难怪刚才接应韩煦的人里,一个墨家的高手都没有!   岂不正是他们为了洗清嫌疑而做的努力?   且不论墨家打算如何规避事后的风险,如何洗清嫌疑——诚然栽赃嫁祸、毁尸灭迹是他的老本行,但现在那些都是墨家需要考虑的事情。   此时此刻,他要考虑的是,他庄高羡要如何摆脱危局。   危险尚未发生,但在产生怀疑的这一刻,他就当危险已经存在了。   先抹掉危险存在的可能性,再去验证危险是否存在过。这才是他的做事风格。也是他这么多年屹立不倒的根本。   脑海中念头瞬转,他迈开大步,跃空千丈,加速往无尽流沙而去。   心思缜密如他,情知此刻急于回返庄国,反而容易掉进陷阱。与之相对的是,此刻聚集天下强者的太虚山门,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   ……   ……   潜藏在预设的战场中,注视着楚江王已经勾勒好的冷酷阵纹,午官王心中并没有什么安全感。   他感到有点冷,或许是这个阵法的原因,或许不止因为阵法。   好不容易养成的尸体,不安地跳了一下眼皮。   他咽了咽口水,通过脸上的阎罗面具,开启地狱无门的内部联络信道,忐忑地道:“头儿……你没说我们的目标是一位当世真人啊。”   “现在不是说了吗?”老大的声音非常理所当然。   午官王心想,但你现在又不许老子走。   毕竟还是斟酌了一下措辞,试探着道:“这可是一位真人……”   尹观不知道藏在何处,但声音清晰地传来:“准确地说,是一个已经和另一个当世真人生死搏杀过、消耗甚巨的真人。”   宋帝王也加入了战前讨论,他的声音闷闷的,越来越不嚣张了:“这还是一个国主,我们事后会被通缉的。”   尹观反问道:“我们现在没有被通缉吗?”   宋帝王立即妥协:“那没事了。”   几个阎罗之中,反倒平等王是最平静的。   他加入地狱无门,本就是为了不断地突破自己,加速跃升实力。不挑战强敌,不直面危险,怎么突破?   虽然这一次的危险,的确有些太过……   “我们都是自愿接下这次任务,自愿来到这里的。没有回头的可能了。要么现在脱离组织,等着被组织追杀。要么……试着再弑一君!”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兴奋。   上次杀死佑国那个废物国主,掠夺一国龙气,令他体内据说承自姞姓的阳氏血脉得到激发,大日金焰决又完成了关键一步,修得圆满,他亦吞龙而成神临。   这一次若是能成功杀死庄高羡,掠夺庄国之龙气,他的修为又将跃升到什么地步?   但愿那厮已被打残,最好是奄奄一息!   楚江王的声音在信道里冷冷响起:“来了。”   此声有清冷的力量,不着痕迹地散开,令听者的情绪更为稳定,感知更为敏锐,是不可多得的妙音法门。   当然,地狱无门里没几个正常人,很难说情绪能够怎么稳定。   神临强者如何捕捉洞真强者的踪迹?   他们并不捕捉洞真强者,他们只是埋伏在目标赶往无尽流沙的必经之路。   他们锁定的也是这片空间,而非某一个具体的人。   地狱无门是专业的杀手组织,很有挑战强敌的经验。   一尊尊阎罗的战死,令这份经验深刻而厚重。   就像巨物入水,自然产生涟漪。楚江王提前布阵,以有心算无心,捕捉的是一整块空域里的那一点涟漪。   但庄高羡来得太快。   几乎是在楚江王话音响起的同时,一道堂皇威严的冕服身影,就已经贯空而过。   陷阱几乎没来得及生效!   轰!   一个飘舞着长发、绿眸盈光的男子,横空出现!其状邪异而癫,令人望之而欲自弃。在神意都无法捕捉的瞬间里,与那身穿白底黄绥冕服、头戴平天冠的身影,凶狠撞到一起!   尹观总是如此!   在所有的阎罗之中,他是唯一一个不戴面具,任由天下追缉的。   他从不在乎别人的性命,好像也不怎么在乎自己的。   他所领导下的地狱无门,总是敢于接取最危险的任务,而他总在危险的最中心!   或许这才是地狱无门虽然更迭极快,组织成员却都对他很服气的根本原因。   高空中两道身影一合即分。   尹观是蓄势已久,以逸待劳。庄高羡是急于赶路,随手应对。   碧血洒长空!   尹观瞬间倒坠!   但同时有寒风呼啸,天穹落下鹅毛雪。   冰雹像石弹一样,轰鸣着撞破天空。   气温急剧下降,冷意渗入神魂。   庄高羡的冕服上,肉眼可见的出现了一些冰棱。   他所踏足的虚空,仿佛变成了雪原。   无边荒凉,万里冰封。   此为——“寒冰地狱!”   楚江王所布置的大阵已经激发,将差点一贯而过的庄高羡圈入其间。   自古以来,能以神临战洞真的阵法,只有兵阵。   须得是强兵,名将,厉害军阵,缺一不可。   其余阵盘也好,阵旗也好,什么流派的阵道都好,囿于布阵者本身的能力,都不可能跨越高品修士之间的鸿沟。   就像楚江王也是阵道高手,又拿出最强的寒冰地狱,提前布置了许久,却险些连人都没能框住。   秦广王以身横拦,才堪堪让此阵发挥作用。   可又有什么作用?   当世真人,洞察此世。   庄高羡轻轻一拂身,衣外冰霜尽消。五指张开天上举,满天飞雪一把空!   地阶道术,混洞归元!   此乃“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所衍生出来的道术,是玉京山核心道法体系里的一部分,也是他最拿手的道术。   世人皆知——玉京山核心道法,以玉虚之炁驭之,强绝天下。   尤其是这一门混洞归元,经过多年打磨,在他庄高羡的手中,威能接近天阶道术,而消耗更少,速度更快,适用范围更广。   “有趣!”   庄高羡发现他猜错了。或者说只猜到了一半。   的确有人对他有图谋,且是卡在他参与太虚会盟的关键节点。但不会是墨家。因为墨家要杀他,没有必要请杀手。而且是这么弱的杀手!   对墨家来说,请这么些牛鬼蛇神出手,除了加大摆脱事后清算的难度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会是谁呢?对方对天下大势有这样清晰的把握,可以捕捉到这么关键的时刻,偏偏本身实力又不足够,还需要这么多花里胡哨的把戏……   他的心里愈发冷静,面上却激动起来,袍袖鼓胀:“无胆匪贼!韩煦请你们来杀我么?!一国之主,不思谋国,不全其政,而以天下之事寄于刺客!行此下作之举,真是枉为人君!”   庄高羡大手张开,玉虚之炁飞速弥散,整个寒冰地狱不断崩解,皆收在他的掌中,“混洞”一切,尽数“归元”。   但飞雪绝空后,空中降下的是大团大团的阴云。   暗沉沉的遮蔽了光明。   “燕!燕!燕!”   天地间回荡的是这样的啸叫声,那样怪诞!邪恶!疯狂!   细看来,哪里是阴云?   分明是一只出笼的恶禽!   它是一只无尾的燕子,可是并不小巧。   双翅展开来,已经遮云蔽月。黑羽飞出似箭雨,铺天盖地落真人。那一双恶毒的燕眸,死死盯着庄高羡,其中饥渴清晰可见——   欲食其颅!   被敖馗抢占神躯,又借敖馗之“死”而复生、继承了敖馗绝大部分肉身力量的燕枭,已经是完全形态,拥有神临层次的战力——敖馗留在星楼囚室里的,可是接近皇主层次的真龙道躯,也就是燕枭的境界跟不上,不然绝不止于神临层次的表现。   在姜望第一次进入森海源界挑战燕枭时,左翅受创的它,就已经展现了三种能力,分别是燕啄(啄击致死)、移空(凭空挪移)、乱流(干扰能量运行,打破目标防御)。   这三种能力,分别与它的鸟喙、右翅、双爪有关。   彼时姜望就猜想,当它成长得更为强大,可能会具足五种能力。   今时确然如此。   神临层次的燕枭,在燕啄、移空、乱流之外,还有飞羽和枭唳。一者是大范围攻击,一者是结合声闻与神魂的恐怖杀法。   今次是姜望第一次放它出来,也是它出关的第一战,它焉能不全力表现?   【飞羽】已临,【枭唳】正启,右翅一振,它已经扑至庄高羡身前,当头【燕啄】!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展现了它被姜望严格锤炼出来的厮杀能力。   铛!   它那坚硬的、有着几近致死能力的鸟喙,啄到了一位当世真人的拳头上,发出金铁交击般的长鸣。   玉虚之炁绕拳而走,仍然是【混洞归元】。   不需要太多花巧的选择,对于看到世界本质的真人来说,合适,便足够。   庄高羡更要节约力量,以迎接层出不穷的挑战。   对方既然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出手,不至于只有这点手段!   所有来自于燕枭的力量,都被恐怖的道术力量聚集到一起。庄高羡的拳头继续前行,无动于衷地轰碎了这些攻势,也把燕枭轰碎!   嗯?   就在庄高羡自信回身之时,幽暗的力量涌动,那邪恶物质之中,又响起了罪恶的啸鸣——   燕!燕!燕!   燕枭死而复生! 特辑番外·凤溪   枫林城域东南方向,有一座小镇,风景秀丽,民风淳朴。   镇外流过一条小河,多年来也像这座小镇一样平静。   十四岁的少年生得清秀,眉眼给人一种干净舒服的感觉。一身简单的武服,束住了已经很是漂亮的体态。除却一柄长剑,身上别无他物,整个人显得十分利落。   他沿着小河走,不时的应和着人们的招呼。   “王婶好。”   “红姨好。”   “刚回来。”   “已经吃过了。”   河边浣衣的女人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对这个小小年纪就独自去城里打拼的少年十分喜爱。   这个捏捏他的肩膀,那个比比他的个头。   最后也都放他回家。   少年眉间挂着隐忧,走过这条小河,人们的关心和同情,愈发令他不安了。   走过熟悉的街道,路过了自家的药铺,伙计们无心生意,个个脸有愁容。少年也不进去,径直路过了,寻自己的家门。   姜家在凤溪镇,算是有钱的人家。姜家药房是有口皆碑,都不必说本镇了。常有其它镇的人,宁可多走十几里路,也要来姜家药房抓药。   人们有这样的共识——在姜家药房绝对买不着假药,绝不会短了谁的秤,且买到的一定是枫林城域品质最好的药材。   小时候觉得很高的门槛,现在轻易便跨过了。堂屋里是听着声音迎出来的宋姨娘,眼睛红肿着,看到少年便流泪。   少年的心紧紧揪着:“我爹怎么样了?”   “是谁来了?”   卧房里传来虚弱的声音。   宋姨娘抹掉眼泪,转身走进去:“是小望!小望回来看你了!”   少年本能地抬起脚步,忽然不敢落下。   咬了咬下唇,毕竟还是走进里屋。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架子床,雕纹古旧,早已落了漆。目光迟疑了几息,毕竟还是落下去。   他于是看到了那个倚着靠枕,已经形销骨立的男人。搭在被子上的枯瘦的手,往袖子底下藏,用那双已经不再明亮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少年的目光再往下,在架子床前有一张圆凳,凳子上放着一只药碗,碗里黑乎乎的药汤,正在散发热气。   两岁的姜安安便跪坐在这张圆凳后面,在他进门之前,她正鼓起腮帮子,对着面前的药碗,使劲地吹。   这会儿迎着哥哥的视线,乌溜溜的眼睛定在那里。   “烫。”她说。   床榻上的姜长山笑了起来:“药太烫了,她在帮我吹凉呢。”   少年在这个时候开始鼻酸。   他不知为何不能忍住。   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怎么回来了呢?”姜长山又问。   “是我写信告诉他的。”宋姨娘帮他加塞了一个枕头,令他靠得更舒服一些,语带哽咽。   姜长山的语气有些无奈:“我又没有责怪你,你怎么还先哭了,在孩子面前……”   宋姨娘止住哽咽声,但泪珠大颗大颗地落。   姜长山抬起手来,想为她拭泪,可竟并不能抬高。   他枯瘦的手就这样落回去,虚弱地叹了一声。   小小的姜安安跪坐在地上,看了看父亲,看了看娘亲,又看了看哥哥,不知所措。   少年走过去,把姜安安抱起来,抱在怀里。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托住她的小脑袋   姜安安圆嘟嘟的脸,就安心贴在他的颈窝。   病床上的姜长山静静看着他们,眼神欣慰。   “半年没见,小望是不是又长高了?”他问宋如意。   “就快比你高了。”宋如意抹着眼泪说。   姜长山看着自己的儿子,很有些满意,又问道:“枫林城道院外门的考试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少年答说。   “你有没有钱用?如意,你把那个抽屉——”   少年打断他:“我在城里交了很多朋友。我现在的剑法很不错,可以接一些轻松的任务,自己能挣钱。”   说着,从后腰解下一个钱袋,鼓囊囊的放在宋姨娘手中:“治病先用这些,不够我再想办法。”   “挣了多少?”姜长山脸上带笑。   宋如意解开系绳给他看,里间银子居多,有整锭的,也有零碎的,还有一些刀钱。   姜长山愣在那里,良久才道:“我儿长大了。”   那语气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又像是欣慰,又像是失落。   “所以你安心养病就好。”少年说道:“不用担心钱的事情,也不用担心我。”   姜长山略略沉默了一会:“如意,安安该睡觉了,你先带她去休息。这碗药待会让小望端给我喝。”   宋如意知道他们父子俩有话要讲,随手把钱袋放在床边,走过来抱走了安安。   “怎么样。”姜长山问道:“下个月的考试有信心吗?”   少年弯腰把那碗药端起来,用汤匙舀了舀,随口回道:“有的。”   姜长山于是便满意地笑着,就这样在少年的服侍下,一直笑着喝完了这碗药。   “不苦么?”少年问。   “苦不苦的我也尝不出来。”姜长山笑道:“味觉早就没有了。”   “那你还笑。”   “心里是甜的。”   少年不言语。将药碗放到一边,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握住那枯瘦手掌的时候,他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姜长山默不作声地感受着这一切,然后说道:“爹这回真的要走了。”   少年帮他掖着被子:“总有办法的。”   “这个病治不好。”姜长山缓声道:“已经卖了一间铺子了,不好再拖累你们。”   “我说了你不要操心这些……不要操心了。”   “伱听爹说。”姜长山温柔的、带着笑意地看着他:“爹是做药材生意的,跟病人打了一辈子交道。对自己的境况很清楚。   “早两年发现或许还有办法。   “现在只是用钱吊命,徒劳受苦。   “爹这一生还算顺遂,有幸遇到你娘,有幸同她相爱,有幸生子如你,有幸得女安安,有幸遇到你姨娘,她也真心待我。乡亲们都愿意照顾家里的生意,邻居朋友都对我很好……   “爹享惯了福,吃不得苦。   “就别再让我硬撑着啦。”   说到这里,他皱了一下眉头:“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也是太难受了。”   少年坐在床边。   沉默了许久之后说道:“我留下来陪你。”   姜长山的眼神变得严肃:“你忘了你为什么去枫林城吗?”   “你忘了你从小的理想吗?”   “你要超凡脱俗,你要飞天遁地,斩妖除魔,你要报效国家,守护一方……难道可以在我的病床前实现?”   少年垂着头:“我现在不愿想那些。”   “你可不能哭啊。”姜长山柔缓地道:“你是姜家的长子,以后还要照顾妹妹的。你要是只知道哭鼻子,她怎么办呢?”   “我没哭。”   姜长山多想拍拍他的肩膀,多想站起来看看儿子到底有多高了。   但只能躺着。   他最大努力是让自己的声音不痛苦,他尽量轻松地说道:“家里用不着你。你姨娘可以照顾我,你妹妹可以哄我开心,铺子里每天有进帐,足够我们生活。   “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回城里去,好好准备你的考试。拿到枫林城道院的外门名额,再来与我报喜。你努力了这么久,总该有个结果,你说呢?”   “会有个结果的。”少年说道。   “那就回去吧……现在就回去。”姜长山虚弱地道:“爹也累了,想要睡一觉。”   少年看着他:“你会等我回来吗?”   “当然。”姜长山笑了笑:“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少年在病床前,对自己的父亲承诺:“这次道院考试,如果只有一个人能考进去,那这个人就是我。”   姜长山满意地闭上眼睛:“人无信不立,姜望啊,男人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实现。我等你的第一名。”   在少年起身走出房间后。   他又呢喃:“孩子。凤溪镇太小了。你要去看更远的世界。” 第一百零五章有人虹上来   燕枭疯狂邪恶,根本悍不畏死。   敖馗所留下的力量不灭,它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复生。   那部分力量核心,现时仍囚禁在姜望的玉衡星楼里,既是姜望控制它的手段,也能够随时以星力给予补充。   此刻才刚复甦,便是一振右翅,再扑庄高羡。   真是个急先锋!   庄高羡反身张手,玉虚之炁张成千条万缕,交织成笼,混同一气,将燕枭囚入其中。   燕枭恶性不驯,犹以鸟喙撞笼身!   以庄高羡的境界,当然不会再给这恶禽消耗自己的机会。一手张笼囚燕,一边朔其根源。他要找到这头燕枭复生的根本,将之彻底抹去。   燕枭乃至恶之禽,在本源之恶里诞生。   即便是他,仓促之下能杀其真,也斩不去其性灵。而此物复生的源头根本,不在此处……   正当庄高羡的目光跃升高处,往遥远星穹追寻之时,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团烈日。   煌煌大日东来也,无边龙气尽张炽!   平等王于此刻出手,一出手就是最强杀法,以龙气驭烈阳,霸烈无双。   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此一击,可当强神临。   “阳国皇室?”庄高羡毕竟是一国之君,见识广博,一眼认出跟脚,而后不屑冷叱:“尔竟为贼!”   而后将那囚燕炁笼悬停在侧,松手前按,混洞归元!   众只见,他冕服飘荡,手握烈阳。   借玉虚之炁,将大日金焰决的狂暴力量尽数收拢,将此烈阳纳入掌中,一把捏散!   这就是当世真人的压迫力!   躲在远处的平等王,直接被反噬的力量炸出藏身地,喷血如泉!   庄高羡左手还提着夺自韩煦的那柄天子佩剑,随手便是一道剑光追出,穿云追日,杀人绝魂。但有碧光一卷,散作邪力万缕,卷着此人遁入冰雪中。   “呵!”   庄高羡也不追赶,施施然回身,以一种视野中极慢的感觉拉开了拳架,而又极快地落下了拳头。   就此从容不迫地回身一拳,恰恰砸在一只血光蔓延的棺材上!   午官王在此刻出手,阴风阵阵中,有怪异的力量冲击棺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他在制造恐怖。   但在庄高羡看来……未免可笑。   何为真人?   念动法移,天地受命,万法本真!   拳头与血棺接触的瞬间,这具血棺便已经碎灭了。藏在血棺里,还在积蓄力量的肉身,被轻易地砸瘪。   此拳抹平一切!   无边血色尽空空!   庄高羡身经百战,这会也轻呼一口气。   这些杀手倒是一个个的都滑不熘丢,不好斩除,这下总先打死一个!   但他的眉头又皱起来。   不对!   打死的这个……本就是尸体!   庄高羡一时凌乱。   地狱无门这个组织,他当然有所耳闻,但不知这样诡异。又是燕枭复生,又是血棺假尸的,没有一个正经东西。这什么破组织的破神临杀手,杀人不怎么样,逃命这么多花样?   他举目去寻,那秦广王、平等王都已不见,悬在身前的囚笼里,燕枭也不知所踪。操纵大阵的楚江王更是从头到尾都没露面,而整个寒冰地狱,一瞬间炸开来!   在地狱无门这种风险极高的组织上班,不懂得保命的早就死了,不必等到庄高羡今天来收。   就好比那宋帝王,他不似尹观那般强大,也不似午官王那般有许多尸体可供替换,索性就……不   出手。   像一条巨大的蛆,蜷在那里一动不动。   说好的和另一个当世真人生死搏杀过、消耗甚巨呢?   都消耗到哪里去了?   本以为是来围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弱病残版真人,结果这厮现在分明还生龙活虎!那一拳一个一拳一个的,秦广王都扛不住,楚江王的寒冰地狱跟没有似的,燕枭、平等王、午官王也挡不住一个照面。   那还打个屁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但这时候耳边响起秦广王的声音——   “给他一剑。”   宋帝王欲哭无泪:“这怎么给?给了我就没了!”   秦广王的声音毫无波澜,那是最后通牒:“捅了你就跑。一剑都不捅,你不是白来了?地狱无门没有吃白食的。”   宋帝王悲愤莫名,但还是怒吼一声,将自己随身多年的重剑甩了出去。而后跳出藏身地,好似一支离弦的羽箭,在尖锐的啸声里,头也不回地向远处疾窜。   他的重剑呼啸在空中,与他反向,重剑席卷元力所产生的巨大反推力,也加快了他的逃离。这柄他不得已割舍的剑,在空中汇聚元力,混同规则,顷刻间即巨化百丈,从天而降,剑斩庄高羡!   儒门真传,天下大义剑!   大义如山,恰似百丈高峰碾细蚁。   庄高羡才陷在寒冰地狱的爆炸中,便又迎来这一剑,一时脸都是青的。   岂有此理。   打一下就跑,打一下就跑。   堂堂当世真人,一国之主,给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臭老鼠练手吗?   他迎面一拳,生生将这天下大义剑轰碎,连势带意并本体,一并打成残渣。又反手一剑,剖见本真,将整个爆炸中的寒冰地狱,无比清晰地剖开!   那狂暴的元力,炸开的气浪,瞬间定止而消解。   每一点冰棱每一寸雪,尽被斩碎了。   折射着天光,竟在天穹架起一道虹。   而后噼啪噼啪。   漫天冰棱皆作雨!   天空好像分了许多层。   骤雨倾盆又见虹。   庄高羡无心欣赏这景色,倒是有意含怒出手,追上去将这群惹人恼恨的刺客杀个干净,但仍是按捺了,转身继续往太虚山门去。   以他的智慧,必不可能被这群人牵着鼻子走,摆脱此刻未知的局,事后有的是机会清算!   但这时候,他不由得又抬头看向那道虹,雨中的虹——   有人虹上来。   那是青衫一袭,那是手中提剑的男人。   脚下的飞虹好似时光,时光把一个少年变成了青年。   其人的脚步在虹桥上飞速交错,极快而又极重,每一步都像是要踏破山河,而终于就这样不挽救不回头地杀来了。   这样强烈!   这样坚决!   天地之间仅此一人。   枫林城外的野鬼,背井离乡的儿郎。   向来耳闻未相见,是这样一个姜望!   ……   庄高羡当然知道姜望会来杀自己。   从他第一次在黄河之会听到这个名字,知道其人并未过多掩饰的出身,就知道这场对决不可避免。   他也绝不自矜身份,做过很多次尝试,想要扼杀其于未长成时。   甚至于这一次,他也是打算参加完太虚会盟,赶在龙宫宴结束后动手。   但他的确是没有想到,竟然是姜望,要截杀他于赴盟的半道。   这怎么可能想得到?   神临   怎么可能战胜洞真?   强如重玄褚良,曾经的东域第一神临,最好的战绩也不过是在真人手底下逃命。   强如凰今默,拥有近乎无解的绝巅神通,还把握了凰唯真的山海典神印,拥有了洞真杀力……也不是天工真人的对手,如今还是钜城的阶下囚。   他一直都知道,他相信某些知情者也是这么判断的——姜望成就洞真之日,就会不顾一切地来杀他。   从姜望离开齐国那天起,这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名誉、权势、未来……这个年轻的天才割舍了所有,赌上一切要与他生死斗。   他虽不能理解那种所谓的刻骨铭心,但他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从国家大阵到各种陷阱布局,他甚至不排除倘若姜望洞真时过于强大,他放弃一切去玉京山修行的可能。   至于姜望现在洞真的可能性……   姜望今年才二十三岁。   打破历史记录的李一,也是二十六岁才成就的洞真。   甚至谨慎如他,还专门请人去星月原看过姜望,以求一个相对准确的时间。得到的回答是——姜望暂时还没有洞真的可能。   那还是去年十月的事情。   总不能短短四个月之后,这个“暂时”就被抹去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主动向姜望出手的那一个,与此相对的是,姜望就连在公开场合骂他一声都未有。他知道姜望在忍耐,他相信姜望还需要忍耐!   要说这小子现在就敢来杀他……   怎么可能?   看到那些杀手的时候,他才终于正视这个荒谬的猜想。   直至此刻,验证为现实。   当姜望真个出现在他面前,踏虹而来,以决然的姿态向他冲锋,他又觉得,一切并不是那么荒谬。   一切都有迹可循。   正如他已经非常了解姜望,他相信姜望也是认真地了解过他的。   也的确唯有尚在神临的此时,唯有在参与太虚会盟的今天,姜望可以杀他一个意料之外,措手不及。   可是,你打算怎么做呢?   靠那几个跑得比鬼都快的三流杀手。   凭你这孱弱的剑?   姜望没有说话,庄高羡也未言。   在唯一清晰且不断加剧的脚步声里。   庄高羡面迎此人此剑此飞虹,大张右手,冕服飘飘,遍身神光炸起,好似天帝临世,万物皆纳一掌中。   姜望明明大步而来,可是身形却在倒退!   那强烈的杀意越是向庄高羡集中,就越是够不着,越是落到空处。无边剑气似飞叶,无穷剑光好像在水中!   神通,南辕北辙!   使对手的目标与现实相悖,越想实现的事情,越不叫你实现!   你想靠近,却越走越远。   你想逃离,却自投罗网!   庄高羡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一个照面就掀开底牌,给予一个神临修士最大的尊重。就连雍天子韩煦,也是在生死关头,才得见此神通,才被重创!   他绝不轻敌,绝不放松,绝不给机会。   不止是苍鹰搏兔,他要以高山砸细卵,用长河填泥杯,以无可挽救的压倒性的力量,干脆利落地解决这个心腹之患!   他要给予姜望最深刻的绝望。   他要让姜望知晓,这么多年的努力和挣扎,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南辕北辙!   不忠之臣,当受极刑而死。   背国之人,罪在不赦!   在摧残了姜望的杀意和剑意之后,庄高羡轻松逆反神通,把姜望拉至身前,如握掌中泥丸。   而左手握持那柄夺自韩煦的天子佩剑,斩以无边杀意,直抵本命之真!   可是他发现,姜望的眼神里并无惊恐。   可是他发现,姜望根本不像是被拉回来,姜望根本就还是在冲锋!像他一开始那样!   庄高羡在一开始就倾尽全力,姜望当然更是毫无保留。   洞彻了韩煦的那一滴真血,姜望对这交手的第一合,早就有了深刻的预演。   在未曾走到庄高羡面前来的一千九百个日夜,他无数次地想像这一战。   他还是第一次***杀意、正面对峙庄高羡,可他不是今天才开始恨!   他脚下踩着虹,身上的热意已经灼干了雨。   天空中披挂的那一抹霜披,似一面猎猎的战旗!   灿烂的火光绕身而流。   他的眼睛是血色的,赤金的赤,第一次掩盖了不朽的金!   他不平静!   可他搭在剑柄上的手,仍似海礁在浪中。   轰轰轰轰!   烈焰雄城从天而降。   一块块图腾石碑拔地而起。   焰花、焰雀、焰流星……真源火界就这样在庄高羡的面前铺开。   而后是本该无形的声纹,在这一刻显出强大的实质,好似波涛环转。所有跟声音有关的力量,在此都被执掌。所有触及此域的声音,都来朝拜。   是为……声闻仙域!   这还未止,那呼啸的风声、雨被灼干的汽声、苍茫大地孤独的回响、乃至于极远处的天鼓声……都在强大神识的掌控下,啸作了剑鸣!   剑鸣环绕此间,又有剑气飞转。那剑气拟化万千,有壮士暮年,落日西垂。有名士潦倒,醉酒癫狂。有少年意气,放肆张扬……无边剑气化一炉,成一界,铸一锋。   这是姜望所创造的第三种灵域,以剑术为核心,以人道为根本,成就阎浮剑狱!   阎浮者,人间也。   这构想很早就有,在太虚幻境里屡有尝试,但还是第一次展现于现世。   真源火界,声闻仙域,阎浮剑狱,这三者相合,令他几乎独立完成创世的构想,在自己的灵域世界里……   创世得真!   他还不是真正的洞真,但在自己的灵域范围内,也足以“拟真”。   就此身成三界,脚踏七彩,横绝五行,在急速迫近的庄高羡面前,姜望拔出了他沉默许久的剑——   “剑!不是这么用的!” 第一百零六章龙宫醒梦身成三界   已经逃出了很远,宋帝王终究心疼自己的佩剑,通过面具传讯于阎罗信道中:“老大,刚才那个战场,好像又有人去了。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   此时几个阎罗都逃散在不同的方位,每个人都拼尽全力,逃得气喘吁吁。   秦广王的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走!我们还有别的任务!”   一听还有任务,宋帝王立即道:“我的剑丢了,战力大打折扣,要不……”   平等王也幽幽地道:“我伤得很严重……”   “去哪里?”午官王心有余季地问。   这一回他说什么也要问清楚任务,不知道任务细节的一概视为诈骗,坚决不去。   连真人的单都敢接,这个首领也太疯了!   秦广王只道:“庄国。”   庄国唯一的真人在国外,此时的庄国……   宋帝王又有精神了,念及一去不复返的爱剑,恶狠狠地道:“杀谁!?”   唯独是楚江王跟在秦广王身边,在一座提前开拓的地窟里。看着他从储物匣中取出各种材料,结合早已准备好的石台,迅速堆成了一座邪异祭坛。   一点碧光落在祭坛上。   随后碧焰扭曲,张牙舞爪!   “你带他们去杀了杜如晦和皇甫端明。做得干净一点。”   秦广王随手递过去装着燕枭的黑笼,如此吩咐着。   他腰悬阎罗面具,抬步走上祭坛中央。一手负后,一手并食指中指,在眸前轻轻一抹——   这一霎,长发疯长,甚至垂至脚踝。绿眸流光,无尽死意如萤火之群,密布此窟。他的气势更是节节攀升,暴涨不止!   认识秦广王这么久,楚江王还是第一次看到秦广王用上了祭坛,人虽是听命往外走,声音却是忍不住的留下了:“这份报酬他可给不起了。”   “不要紧。”祭坛上的秦广王已经彻底入邪,一声如有千百声:“人生很长。”   ……   ……   叮叮叮叮冬!冬!冬!   龙宫之中,琴声愈急。   一阙天魔舞,已是只见飞袖不见人。   那灰衣素袖,像是最简单的画笔,而又造诣非凡,在大殿中编织幻象种种,让人睹之忆红尘。   殿中赏此琴舞者,莫不痴痴如醉。   唯独是照无颜,看向叶青雨的眼神略有隐忧。   这一曲《兵武破阵乐》,叶青雨弹得没有什么问题。但她弹奏的技法,演绎的方式,已然超出了她的修为。   就好比只有百斤之力,非要举千斤之鼎。   现在已经十分勉强,全凭技艺掩盖,曲谱越往后,将越难掌控。   《兵武破阵乐》不是什么普通的曲子,此千古名章,演奏极耗心血。好比燃血滴髓点油灯,勉力而为,容易被曲子吞噬,最后油尽灯枯也不自知。   玉真的天魔舞本是游在曲中,压制力量,有意迁就。但随着叶青雨的琴音越来越急,她也是越舞越沉浸其中。两相牵引,此起彼伏,琴舞都愈发激烈。   正想着要不要出手阻止,忽见得叶青雨的十指之间,有云雾因出。云雾变幻,结成一枚枚篆文。   琴音一下子就顺畅了。   照无颜也放松下来。   所谓“以云行印,令决天地”,即为云篆也。   云篆的本质是“令印”,云篆的表现是“替代”。云篆神通修至高明处,甚至可以完全替代符箓。   古老时期曾有道家强者以此神通横世,使得云篆一度成为符箓的代称,以单个神通替代了某个修行体系!   符箓可以视为一种凭证,修行者修出各种凭证来,凭此召劾鬼神、呼风唤雨。就如兵家以虎符调兵马,官修以令印治一地。虎符不同,调动的兵马也不同。令印不同,权柄也有所差异。   而在叶凌霄的帮助下,叶青雨提前获得了更高层次的“凭证”,从而在神临之前就让神通开花!   以先一步开花的神通,反过来令叶青雨的神临之路走得更顺遂。   神临未证而有神通开花,此事古今罕见。也就是云篆这种特殊的顶级神通,可以这样施为。也就是叶凌霄这等才智高绝的强者,可以这样构想并实现。   从迟云山摘神通果,到武南战场上的历练,再到现在,叶青雨修行的每一步,都走在叶凌霄近乎完美的设计中。   这甚至只是其中一条路。   她的确是在温室里成长,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够有天赋,不够强大。   苦难并不值得怀念。   让人成长的也从来不是那些痛苦,而是在痛苦面前不肯投降的那个自己!   对于叶凌霄来说,他辛苦的意义,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可以不必那么辛苦。他苦心铺垫的一切,就是为了让叶青雨可以走一条安稳无风雨的强者之路。   就如姜望征战天下,经百劫,历千难,也只想姜安安快乐平安。   但人生际遇不可测,叶凌霄大概从未想过,自己那生下来就在云端上的宝贝女儿,会和一个血海里走出来的小镇少年有什么交集。   叶青雨自己也并不知晓,是什么时候乱了心弦。   指尖弦,尚可抚。   心中弦,如何定?   此时此刻她弹奏着中古人皇所作的曲,心弦亦是绷紧的。   姜望现在走到了哪里?   战斗已经开始了吗?   他这么多年这么拼命地走过来,会赢得他想要的吗?   云雾氤氲之中,叶青雨愈发飘然似仙,可她越弹越快,越弹越急,焦尾琴上,仿佛有千军冲阵、万马齐奔!   玉真的舞姿也越来越沉重,举手投足都仿佛担着沉甸甸的债!   人们的听感视感都越来越紧张,完全沉浸在《兵武破阵乐》所营造的情景里,仿佛已经来到了那座血腥的战场。   忆往昔,人皇逐龙皇,斩龙皇九子为九镇,长河尽赤!   铛!   在最后一个激烈的尾音里,一切戛然而止。   龙宫醒梦。   玉真低头静立,以手抚面,脸上已覆盖了那张横着菩提枝的面具。   叶青雨定定地停在那里,双手抚弦,十指尽血。   云雾化作牛毛雨。   她长长的眼睫毛上,也似凝了雾珠。   “所有有所背负,不肯放下的人。”   “所有心有执念,无法回望的人。”   “所有走过艰难长旅的人……”   “便以此曲……为你壮行!”   ……   ……   叮叮叮叮冬!冬!冬!   耳边风声似琴声。   姜望神魂强大的优势,在灵识可以外显干涉现实的神临境,才得以深刻体现。   与他同年龄段的神临修士,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灵域能够与他相提并论。   这绝不仅仅是神魂的强大,更是无与伦比的知见的积累。   他的声闻仙域是在神霄世界大成,他的真源火界是在浮陆世界圆满。   他经历过山海境,瑰奇幻想尽成真。   他曾经目睹神霄世界的跃升。   他也见证过娑婆龙域的崩塌。   他旁观了浮陆的漫长历史。   他看到了许多半超脱、超脱的交锋!   在浮陆世界的最后,他没有向母汉公求真。   因为他早就得到了。   他的完美洞真之法,他已然明白要如何自求。   但相较于洞真,他更想要什么。他清楚,重玄胜也非常清楚。   所以有今日。   所以有他参与龙宫宴,而又中途离席。   重玄胜总是很难理解他,但最后总是会支持他。   今时今日的他,距洞真的确还有距离。   可当他掌控这个世界里的火,掌控这个世界里的声音,掌控这个世界里的剑。   人们如何能说,他未有洞彻此世之真?   至少在这灵域笼罩的范围里,在这身成三界的恐怖时刻,他得到了真!   非洞真而有洞真之战力。   他绝对是当世最顶级的神临!   庄高羡看着此刻的姜望,他发现他竟然看不真切。   此人身外光影错杂,既有烈火繁花,又是剑气生灭,更有洪钟大吕,天籁之声。   他唯独看得清那一双毫不掩饰仇恨的眼睛,赤红色的眸子,压过了所有的光亮。   以及……   姜望此刻拔出的这一剑。   自浮陆世界归来后,就再未出鞘过的剑。   此剑出后,竟然遁出感官。   姜望和他的剑,仿佛   都不存在,甚至连本能的警觉也被模湖了。   真是刺客之剑!   五步之内,要血溅天子。   庄高羡冷声一笑:“蔽下以瞒上,朕岂不察?”   金色的气绕身而起,腾如龙形。   身着白底黄绥冕服的他,这一刻威严无尽,予夺生杀!   是谓之天子龙气!   天子有命,四海宾服。   八柄在握,谁敢不从?   任尔形、声、闻、味、触,何所遁逃?   在这一刻,他令行天下,穷搜五感,精准地将对手捕捉!   而后,他便听到剑鸣。   于此时,一鸣!永鸣!   他极力去捕捉,因而放大了五感,反过来也放大了姜望的这一剑。   这是此时此刻最好的选择,但在整个战局中,并不是。   姜望准备得太充分!   庄高羡的耳识世界,尽被这一声剑鸣铺满了。   由此他便没有听到,那一声轻微的“啪嗒”声。   长河之上,有披发垢面的男子,倒拖长枪,踏水而来。   庄高羡的目识世界,被剑光耀成一片白。   由此他便没有看到,剑光之外,还有剑光。   在那荆、牧、景联合封锁,人迹罕至的天马高原上,有一个胡子拉碴、面容唏嘘的男子,正坐于高崖,面向长河。   庄高羡主动放大的五感,反过来蒙蔽了自己,令他慑于姜望的剑。   所谓世间绝顶的神临,他真正接触过的,也就一个凰今默。   今天他遇到了第二个。   由是生惧怖!   以他洞彻世界真实的目识和耳识,竟也能被干扰到,哪怕只是这微乎其微的一瞬间,也叫他感受到了近古仙术横行于世的强大。   天子龙气予他以无穷的威柄,当他瞬间抹掉耳仙人、目仙人给予的干扰,他所看到的是星穹北斗移位,天空飞落白雪。   一剑天下皆冬!   亲身感受这天意之杀,万物绝灭。   由此他便清楚,为何姜望敢教他用剑!   庄高羡手中的剑已经递出,但他没有选择正面碰撞,而是再次施展了南辕北辙,令仗剑而至的姜望不断飞退。   以他的眼力不难看出,维持此刻身成三界、假性洞真的状态,对灵识的消耗非常恐怖,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神临能够扛得住。   在这样的认知前提下,避其锋芒显然是最正确的战斗选择。   可是他显然也忘记了,他最开始想的是如何不顾一切地碾死对手。他显然忘记了,他是作为一个当世真人,避一个神临的锋芒!   在他的视野之中,姜望不断飞退,可是在他的感知之内,威胁并未远离。   啪嗒!   踏水声这一次清晰无比。   他蓦然回首,看到的是他曾经的得意干将、预备交托白羽军的庄国第一天骄——真正的庄国第一,祝唯我!   虽则发如枯草,虽则面有旧污,可是当他倒提长枪,踏水而来……   长河万里有金色。   祝唯我身后跃起三足的金乌!   所有的天光都被那金羽聚拢。   金色的火海顷刻铺开,又瞬间收为一点,凝缩在枪尖之上。   这一点金色,这一点蛮荒世界里的璀璨亮芒,就这样点在庄高羡的眉心,仍然是当世无匹的锋芒!   “乱臣贼子,果然走到一起!”   庄高羡并不意外。   早在不赎城,这两个背国之人,就已经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一起。   后来墨家没能擒杀祝唯我,他就知道此人也早晚会找上门来。   这样的两个人会串联到一起,出现在今天,他早有预期。   南辕北辙的强大神通,正在与身成三界的姜望对抗。可是当世真人的手段,又岂止如此?   他只是稍避锋芒,以求更稳妥的胜利。不存在不能对抗!   天子之怒动雷霆,他一声怒叱,玉虚之炁已经引动玉清神雷。自九天之上,扯落一道雷光之柱,笔直地轰向祝唯我。   好似九天神人握雷枪,倒扎人间小金鸦!   此乃天阶层次的道术,在玉京山也并不会传给太多人!   但在这个时候,庄高羡的天灵感到刺痛。   他不由得仰头望去,仿佛看到了一个极致颓丧的身影,独坐高原,仿佛高在九天!   那人勐然睁开被乱发遮住的死鱼眼,抬指往前一点!   极致锋锐的流光,便穿透山河,从天而降!   他的玉虚神雷竟然在九天之上被洞穿,还在成型的阶段,就已经溃散。那道流光好像一早就等在那里,专门针对这道神雷。   雷鸣声断,坠下的雷光之柱也从正中被剖开!   这是温养了太久,蓄势太久的一剑。   天下第一飞剑——   龙光射斗!   . 第一百零七章固知此罪罪在不赎   姜望几乎从未跟人讲述自己的仇恨。   他总是默默咀嚼,独自承担,独自前行。   向前是他不多的例外。   那时候的向前心神崩溃,颓然若死,每日浑浑噩噩。   他把向前带到枫林城域外,让他看那块生灵碑,为他讲述生灵碑上的无耻,生灵碑下的哀哭。告诉他人生何艰,前路何遥,自己肩负着什么,将要走向何方。   向前从此重燃斗志,以友人为榜样,走向那不可逾越的绝望高墙。   他们是可以互相理解的。   因为他们都有绝望的理由,但都没有办法放弃,都在继续向前!   今时今日,姜望以一路走来的所有,杀向他所背负的血海深仇。   以这些年赢得的、放弃的一切,向那沉甸甸的过去,发起最后的冲锋。   向前不能不在场。   游剑天下又无牵无挂的他,早早做好了准备。   于此时独坐天马高原,仅以飞剑一支,遥来参与此战!   这是在飞剑时代名列三绝巅的剑术。   这是洞真杀力第一向凤岐的亲传。   这是已经绝代的飞剑,在今时的回响!   它提前斩碎了玉虚神雷,荡平了薪尽枪前的所有阻碍。   于是祝唯我的枪,就此抵达了,点在了平天冠之前——   铛!   天地之间有龙吟。   庄高羡平天冠前的白色旒珠飞出一颗,张扬龙气如须,恰恰抵住了那一点金芒。   关乎太阳真火山呼海啸的力量,第一次真切地与天子龙气对耗。   犹记得当初在战场上伐十城而走,偿尽栽培之恩,这男子只留话说——   “枫林旧事,必不肯忘。”   今来复仇!   隔着旒珠垂帘,看着对面这个曾经锋芒毕露、令他甚为得意的天骄,庄高羡眸冷声亦冷:“蓬发垢面,沦落如斯。离开庄国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   三足金乌的虚影,冷漠俯瞰庄高羡。祝唯我双手紧握长枪,太阳真火结成了焰衣,尽数后展,他体内爆发的力量,几乎扭曲了空间,而在这种竭尽全力的对抗中,步步而前:“拜你所赐!”   与他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那已经撕裂了长空的尖啸。   高穹那极速坠落的流光,牵扯着空间的冗长裂隙,仿佛曳住黑尾。   仿佛在用这声尖啸质询庄高羡——你怎敢分心言语!   薪尽枪头点旒珠,龙光射斗天上来!   飞剑之术从来杀力无双,唯我剑道又是飞剑极致。   当它曳尾而来,几乎撕裂一切,整片空间都摇摇欲坠。   庄高羡高举他的右手,五指大张,玉虚之炁混合著他的神念,顷刻就密布了这片空间……定住这段空间!   洞真已是可以准确把握天地本质、真正掌控道则的恐怖层次。   真人面前,皆为假人。真神面前,尽是伪神!   念动法移,天地受命,故而以力定空。   那道飞来的流光,就这样凝固在这片空间里,无比璀璨的剑芒,仍然掩盖它的本真。它代表这天地之间唯我独尊的锋芒,且只以这锋芒示人。   庄高羡从容地应对着这一切,目光看着远处,在这场未曾设想的战斗里,他最关注的始终还是姜望。   在南辕北辙的神通里,在明明已经不可能有办法伤害到他的境况中,仍然拼尽全力,疯狂前进也疯狂后退的姜望!   南辕北辙是几乎无解的神通,尤其是在一位当世真人对神临修士的压制里。   但姜望竟然对这门神通表现出来超乎寻常的熟悉,且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他在这门神通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并且一直在这样做——   那就是消耗。   无止境无上限的消耗。   他要使姜望南辕北辙,就必须要付出足以使姜望背道而驰的力量。   姜望就抓住这一点,爆发身成三界状态下最巅峰的杀力,以贯彻此意的真我道剑,斩出的天意之杀近乎永恒——吾意在前,死不旋踵!   我竭尽全力,向着我的目标前行。   纵然我会失败。   纵然最后的结果是南辕北辙。   可谁又能说,我不是在向前走?!   严格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破局之法,也绝不是南辕北辙的弱点。   一个神临修士,哪怕真的耗尽一切,耗到死去,又能在这种对耗中,耗去洞真强者多少力量?   但庄高羡没有笑。   因为这并不可笑。   在重创当世真人韩煦,震慑雍国七神临,又击退地狱无门等五位神临之后,他绝不能说自己还拥有无限的力量。   身成三界的姜望拼命冲杀,带给他的是接近与真人对抗的消耗。   尤其这种消耗,是在面对薪尽枪、龙光射斗的情况下。   甚至于对抗太阳真火的那颗旒珠,也非长久之选。   毕竟已然离国,天子龙气是无源之水,用一些便少一些。   这一系列的计较都在心中一闪而过。   至此其实也只交战了瞬息。   而他耳中听到的是裂响。   裂响来于两处。   一处是停在身前,正与薪尽枪对抗的至尊旒珠——仅仅这样一颗旒珠所承载的天子龙气,在如此灿烂的太阳真火面前,的确是有些勉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还有一处裂响,则在天穹。   他抬头看到,那道流光正在坚决下坠,他所定住的这片空间,一道一道的裂隙正在发生,黑色的空间裂隙有如蛛网蔓延!   好锋利的剑!   念动则法动,他不由得催发更多的力量,玉虚之炁在这一刻显化实质,玉白色的烟气飘渺而升,凝成一条条华贵的烟线,或弥裂隙,或缠剑身。   在看到姜望的那一刻,他已经捕捉到了那种非常清晰的设计感。今日所有的反应,好像都被针对了。他感觉自己已经一只脚踩在了沼泽上,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开始杀人!   平天冠上的旒珠,一下子飞出九颗,连珠一线,彼此呼应,极致璀璨,无尽威严。   在庄高羡的身后,出现一尊巨大的天子虚影,与他身着同样的冠冕,只是面目看不清,而浮沉见山河,遍身有龙吟。   自人皇炼杀龙皇九子为九镇,镇压长河,逐龙族于沧海。现世龙脉从此即为山河所镇,受人族所制。   在道历重启,国家体制大兴后,天地龙气尽归天子。   天子龙气可以说是诸国皇帝独有的手段,自然也有镇杀万法的威仪。   此刻庄高羡不再吝惜,将天子龙气挥霍一空。   那天子虚影一时挽天地为弓,满山河之弦,搭上了那九颗旒珠作为箭……   西北望,天马原!   九珠连箭杀向天马原,真人之念洞彻诸方,他左手提剑竖斩,噼空断元。笼罩着祝唯我的空间,像豆腐块一样分开!   他要先杀那个躲在远处使飞剑的,但也并不打算让面前的祝唯我多活一点时间。   他的神念束缚了太阳真火,也束缚了祝唯我!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那尊贵的道躯,忽然感受异样。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正当他动念巡查,身上忽然跳起碧光!   那是邪异而绝望的碧光,在哀念之中燃烧,无限招摇,扭曲似舞,倏然化成了那个先前就交过手的邪异刺客!   碧光显化的此人,不够生动,却更加邪异、癫狂,冷漠飞在高穹,戟指而咒曰:“你将死于今日!你当死无全尸!你必永不超生!”   庄高羡有一种自己正被指着鼻子臭骂的恶劣感受,但不只是被骂而已。他真真切切捕捉到了如蚂蚁般爬遍全身、且试图往身魂深处钻噬的咒力。身上碧火点点,皆是致死之念。   如此偏狭小术,竟有如此通天威势。   等闲神临修士受此咒念,只怕顷刻便要自尽而死。   庄高羡一眼洞彻虚实,当然心坚如铁,五指一拢,立即追根朔源,就像扯下了一件外衣,将这些死念全部扯落!   但与此同时,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一种锋芒。   一种与他的天子龙气同源,却更高贵、更正统的锋芒。   他看到远空之中,跃起一个戴青铜鬼面的寸发男子,其人体态极美,反手于身后……自嵴柱中拔出一柄光华万丈的五尺长剑。   剑出山河伏,天地动。   此神通之剑。   此天子之剑!   此大秦帝室嫡传!   持剑者秦国嬴子玉,天下赵汝成。   他在远空之中,不容置疑的出现了。恰恰截住那天子龙气所驭的九珠连   箭,以那柄尊贵非凡的天子剑,狠狠斩在此箭上。   天子亦有尊卑!   旒珠飞碎散成粉,龙气呜咽尽流失。   而他并未停留,在空中踏出大五行混天步,瞬间迫至身前,双手高举,重剑噼落。此至尊至贵,天子杀人!   天子剑斩天子箭!   天子剑杀天子!   饶是庄高羡并非那种养尊处优的国主,也是波谲云诡中成长起来的强者、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真人,在这样的时刻里,也感到应接不暇!顾此不免失彼!   这竟是什么样的恐怖阵容?   姜望。   祝唯我。   地狱无门首领、有史以来第一个以咒术成神临者。   唯我剑道的传人。   秦怀帝后人、天子剑执掌者。   他们不仅仅拥有神临层次里堪称可怕的实力,还个个都是天骄,拥有无与伦比的战斗嗅觉,配合起来天衣无缝,仿佛为这一战,已经一起预演过千万次!   一加一加一加一再加一,远大于五!   交战到现在,他竟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甚至始终有危机感在心头,警钟悬于侧。   他完全未能抹掉。   此刻姜望还在对耗南辕北辙,龙光射斗正在撕破空间,那些咒念灭而复现,太阳真火已经焚杀了剑气、祝唯我在弥平的空间里杀奔过来……天子剑已临身!   庄高羡持剑而啸,怒发冲冠,玉虚之炁环身如壁,以道家秘传的昆仑之童震慑赵汝成:“你亦帝裔,不知擅杀天子何罪吗?”   那厚重的青铜鬼面,连眼睛也是遮住的。赵汝成的声音在面具底下轰鸣,贵不可述:“我固知此罪,罪在不赎!你不妨留下一封遗书,让姬凤洲在你死后执道国之刑,诛我九族,斩首嬴昭!我必帮你转达!”   庄高羡就是一窒。   嬴昭正是当今秦帝的名字。   与面前的赵汝成,是货真价实的同宗同族,体内都流淌着大秦太祖嬴允年的血。谁还真能诛他九族?   夺自韩煦的长剑就此横来,挟风带雷,轰鸣剑气。   庄高羡作势以此剑来抵挡天子剑,但却冠冕一动,旒珠摇晃,体内元神拔身而出,恐怖的神识毫无遮掩,铺向四面八方。   着冕服,慑龙气,握五行,威天地。   此天子元神!   “元”乃万物之始。   从神临到洞真。   是从人之神,迈向世之神。   是从对自身的掌控,走向对世界的掌控。   他以元神出窍,连神识都不再顾惜,宁愿虚身赴盟,而要于此时此刻,威服四方,瞬杀一切神临!   但是这尊元神堪堪才拔窍而出,眼前世界已不同!   天空不是这片天空,长河不见那条长河。   面前是无边云海,天穹混沌。   举目四望,一片茫茫。   神识铺开,而竟受阻。   凭庄高羡的眼界,当然知道自己不幸中招了,对方早有准备,元神被拉进了某个未知的战场。   他也不犹疑,在这一刻鼓荡冕服,暴摧神识!   他要以强横的神识力量,强占此处主导,甚至于撑爆这个地方。   吾乃当世真人,能洞察现世,还洞彻不了你这小小花招?!   此时他也顾不得什么消耗了。   元神受阻,道身危矣!   或许这才是这一战发展到现在,姜望所准备的最狠的杀招。   现在他必须承认,姜望今日来杀他,不只是仇恨蒙心、头脑发热而已!   当他无限制地膨胀神识之力,眼前的云海混沌很快就被推开。在云海的边缘,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一切都寻常,只是正好回过头来,眼神疏离澹漠的男人。   庄高羡发现他完全不认得,更没有任何有关此人的情报,也不知姜望是如何请来!   “你是?”   白骨之祸湮灭了他统治下的一座城域、数十万人口,成就了他的旧伤尽愈、洞真之尊。   而他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   这是多么讽刺的一幕。   但这个眼神疏离的男人,连讽刺的情绪也欠奉。   他不在意世间的一切,声音也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不必认识我。因为我也对你没什么兴趣。”   天子元神宽宏地道:“朕不知道姜望许了你什么条件,也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弑君是什么罪过。你如此修为,如此天资,轻掷在此,实在可惜。若是能够转投于朕,朕允诺——”   气质疏离的男子双手微垂,面迎庄高羡,就这么从云海边缘走过来:“我说的没兴趣。是指我没兴趣了解你,也没兴趣听你废话了……跟所有的一切都无关,我现在只是单纯地要,杀掉你。”   . 第一百零八章天下失色   杀掉你。   好简单的三个字。   “杀掉你。”   好淡漠的一句话。   眼前的这个人,竟不给庄高羡“人”的感觉。   他所理解的“人”,是一种脆弱的生灵,有许多的弱点。只要你能找到其命脉,就能够轻易钳制、左右、利用。   名利、权势、情感,都是很好用的工具。   而他很擅长捕捉人们的情绪,驱之赴死,驭之蝇营。   但眼前的这个人,太不一样了。   太平静,太疏离。   好像对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关心。   就连说要杀人,也是这么没有波澜的。   甚至不能够用冷酷来描述。   他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可也显得尤为深刻。   这个人是不可能被说服的。   当庄高羡意识到这一点,他不再做任何无谓的事情,不再说任何无用的话语。   他的元神之身开始拔高、壮大,势凌诸方,神识扫荡,在这混沌天穹之下,去触及构筑此世之根本。天子元神要掌控唯一的“我”,把握唯一的“真”。   元神已然拔如山岳,撑抵天穹,迎面走来的淡漠男子,相形之下,渺小得似蝼蚁一般。   但他仍在往前走,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世界被毁灭。   天穹剥落,云海坍塌。   这个世界在消亡!   一尊真人的元神,根本不可以被囚禁。   周遭的所有都在扭曲,包括那个仍在往这边走的人……   在某一个瞬间,一切都崩灭了。   天子元神彻底碾碎了这个世界,斩除了虚妄,而终于看到那一抹真——   此身已经不在云海,天穹也并不混沌。   天空是平静的,云和阳光也寻常。   庄高羡皱起眉头,恰是这寻常,太不寻常!   他发现他立在一处幽静的小院中,院子很是普通,一张躺椅,一只懒洋洋的肥胖的橘猫,一个坐在门槛上,捧着一只碗,正要吃饭的人。   碗里很丰富。   白米饭,油淋青菜,酱烧猪蹄。   人很简单。   五官平平,抬起头来,看着不速之客,眼神淡漠疏离。   这里是【小橘肥猫深院】,王长吉所独有的神魂战场。   他一生中,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庄高羡要看此世之“真”,现在他看到了。   这并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他已经如此地释放元神力量,竟仍未能脱离战场!   这无疑说明,眼前这个样貌平平的人,至少在神魂层面上,的确可以与他的元神争锋。   无怪乎敢把他的元神拉入战场,无怪乎胆敢正面争杀天子元神。   当世绝顶之神临,他今日竟然遇到第二个!   朕难道是什么邪魔外道,罪魁祸首,终要被那些气运加身的主角联手讨伐吗?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但立即就将这恍惚斩去。   朕!   四千里山河之主,大庄中兴帝王,一代明君,盖世雄主!   朕也是自己人生的主角,是必将留名青史的伟大存在。   这些还没有成长起来的,就不要再成长起来了。   此时此刻,那个坐在门槛上的人,已经默默地停了筷、放下碗,站起身,往院中走,向庄高羡来。   庄高羡一展袍袖,天子面迎之。   堂皇大势倾山海,他要正面碾杀此贼!   但意外又发生。   准确地说,在意外发生之前,他就已经敏锐地捕捉。   对于一个习惯掌控一切,总是谋而后动的人,“意外”,就意味着“危险”。   庄高羡蓦然回首。   引起他警觉的,是那扇院门。   这不是一扇普通的门。   当他以真眸洞彻,他看到的是一扇古老、威严、至尊至贵的石门!   是朝天阙!   此门恰好推开,宝相庄严的姜望,提剑走入此间来。   其人脑后一圈佛光,此刻是菩萨身。   越过姜望看院外,在那六欲迷离的光色之后,庄高羡看到的是灿烂焰花、飞舞焰雀,一座烈焰熊熊的城。   他不认得这是哪里,只明白在这陌生的神魂战场,他将迎来一场残酷的厮杀。   他张开大袖,以天子之尊,表示接受。   这绝对是前所未有的神魂战争。   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出现。   王长吉所独创的神魂杀场,和姜望的朝天阙结合在一起,又都装载于焰花焚城里。   抛开所有神魂底蕴、术法才华、绝世天骄的战斗默契……王长吉的“家”,也在枫林城中!   此刻他们已经抵定最大的决心,要就此搏杀庄高羡的元神。   所谓元神,是以神魂为里,道脉腾龙为躯壳,合筑为一,以灵炼神。   灵识和神识,神魂和元神,存在着本质上的差距。   前者杀向后者,本是泥沙撞铁石,本该徒劳留痕而无损。   但在这熊熊燃烧的烈焰枫林城里,在王长吉曾经常年独居的小院中……传承自齐武帝的朝天阙镇之,王长吉所独创的神魂杀场慑之。   竟就有了战斗的可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两个当世绝顶的年轻人,以神魂之身,毫不迟疑地扑向天子元神,他们各自有杀法,雷火不相同,便将这“可能”实现!   水滴能穿石,何况石已朽!   庄高羡绝不大意,反而真正视他们为对手。以天子元神,披帝王冕服,在这一刻敕玉虚之真,遍身玉色!   道国受封,正印天子。   他的元神尊贵无比,显赫高庭,口中敕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在他的头顶,无边玉色凝现,风云汇聚见龙虎,成就了一方天子玺!   他要以此天子玺,硬抗朝天阙,将这座神魂杀场,烈焰雄城,收归国有。而后一念生死,任意杀伐。   但此战不寻常。   天子玺才现,天边就出现了一座旋转着的雷池。   此池渊深难测,不可见底,仿佛苍天之眼!   王长吉一手指天,而有雷光无尽,受其接引,不断鞭笞天子玺,好似雷光流瀑三千丈。   昏君无道,天罚之!   姜望才进院中,赤色眼眸里已经飞出烈日一轮,结作灿烂永恒的太阳战车,穿行在暴耀的雷光瀑流中,天马长嘶扬蹄,马踏天子玉玺!   得自旧旸皇室的干阳之瞳,已经由姞燕如补完真秘,尽开全篇。在今时,也早被姜望化进干阳赤瞳里。   这一式杀法,正是他融会贯通后的威权展现。   不同于原版的金碧辉煌,意在权柄。他的太阳战车更为坚固凌厉,重在冲杀。   庄高羡掌权四千里,已是人生巅峰,国势之极。   但与故旸相比,又何等渺小?   姞姓皇朝曾掌天下霸国,乃东域雄主,一度与景国争锋!   旧旸皇室的太阳战车巡行天下时,如庄高羡这等国主,只可匍匐!   所谓天子玺,被太阳战车撞飞,瞬间便黯淡。   一时失了光色,在空中被雷光笞得团团乱转。   而前后杀招都迫近。   王长吉漫步走来,凡他经行之地,都有雷霆蔓生。电光万转,霎那间整座庭院漂泊如雷海。   姜望更是手掌洞金柝,持之以为剑,纵来刺国君!   这世上谁能背对姜望,谁又敢放任王长吉出手?   庄高羡平伸双手,往下一按,四周浮现山水虚影。   山是祁昌,水是清江。   绕身而转,镇雷慑金。   此身虽在境外,毕竟皇权独握。山权水权,亦能一令而行。   当然不及在庄国境内那般强大,但也足以在此立山环水,分出五行,建立权柄。以环身之真,对抗这神魂杀场的压制。   可姜望和王长吉又怎会让他如意?   洞金柝首先挑入其间,继而雷蛇窜游,撕裂山影。   五行皆乱,时局难稳。三人就这样混战一团,在神魂的世界里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神魂之争,本在瞬息。   但是当姜望和王长吉联手,在朝天阙封门、雷池铺满神魂杀场的情况下,与天子元神斗得难分难解……   身外的胜负,又再次成为关键。   庄高羡元神出窍,本是为了一举解决战斗,可现在不仅无济于局势,元神也陷入苦战中,反过来使他错失应对时机,真正面临危险!   那柄神通天子剑太过锋锐,尤其对他这样的国主有所压制。他寄望于元神,可元神已被纠缠住,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临近交锋那一刻,他蓦然一抬掌——   神通,南辕北辙!   赵汝成以等同于来时的坚决,飞速后退。   他的确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危险。   但却放开了姜望!   在南辕北辙的制约下,姜望像是孤独行走在天边。他那煊赫无边的气势,凌厉无匹的剑意,像是绽放在远空的焰火。   多么绚烂,可绝不危险。   可无论是在多么荒僻的角落,无论是在多么孤独的时候……   此人总在前行。   他独自走过漫长的时光、孤僻的世界,终于等到此刻。   移动北斗,天下皆冬。   身成三界,创世得真。   长相思发出迫不及待的啸鸣,青云印记是如此频繁的出现又消失,以至于他身后都显现一座青云亭的虚影。   而后所有的光影都消失了。   姜望斩出了他的剑。   日月经天,不见萤火。   此心光明,谁人烛照?   像是一颗太阳升起在地平线,此刻他的光芒举世无双!   这是他的道途第三剑——   皆成今日我!   我的经历,我的感受,我的选择,一路走来的所有……让我成为今天的我。   庄高羡,你知道我是如何走到你面前来的吗?   你知道我是如何才可以拔出我的剑,堂堂正正地指向你?   这一路经历了多少。经历了多少!   姜望一言不发。   唯有剑在鸣!   当此剑照亮天地的时候,它就已经斩至。   庄高羡为退天子剑而放姜望,无疑是饮鸩止渴!   现在是毒发的时候了!   姜望的这一剑无法描述,不能观测。因为包括目光在内的所有,都被吸纳、被搅碎、被征服。   此剑一出,天下失色。   庄高羡仓促纵风雷而竖拦的这一剑,也不能够例外。   铛!   夺自韩煦的雍天子佩剑当场被斩断!   他的平天冠,也被削平了!   旒珠飞散,敲出碎玉之响。   碎发数缕,飘在空中!   好一个威仪天子,竟然也会狼狈如此!   祝唯我掌中薪尽枪一时腾飞,有如金乌振翅:“陛下为何行此大礼,卸冠见我等!”   在山海境里枯坐的那些时候。   他一点一点地收去锋芒。   而于此刻,一点一点地释放!   截止到目前为止,庄高羡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受伤,最多只是场面难看了些。被斩断的几缕头发,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但万丈高楼的轰然倾塌,也只是起于最初的那一摇晃。   天子失其鼎,诸侯共逐之。   天子失其势,天下共讨之!   此刻他被姜望一剑削掉了帝冠,先时被他所压制的一切,便如海潮回涌,次第降临!   薪尽枪寻隙而来,无匹的锋芒,点破了他的身外防御。而太阳真火聚于一点,再点眉心。   向前的龙光射斗彻底撕裂了空间,又刺天灵。   秦广王的咒死碧光,顷刻将冕服晕染,竟使玉服成碧袍。一身绿意的庄高羡,多少有了几分滑稽可笑。   赵汝成和他的天子剑被推远,可姜望和他的长相思在身前,与他厮杀在方寸间!   那三界混转的光影,令庄高羡十分不适。可势头被压的他,竟一时不能摆脱!姜望此人,杀伐的确无双。   其余人等,惯会查漏补缺。   不,不能仅仅说是查漏补缺。这些人不仅善于寻找机会,还擅长创造机会。不仅仅能够弥补疏漏,还都切实拥有对他造成伤害的能力!   最要命的是,这些凌厉的攻击并非是同时发生。这些人很懂得把控战斗节奏,攻杀之中有一种大浪淘沙般的秩序,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发髻散乱的庄高羡,完全挣不出空隙来。   神魂世界里的厮杀也受到影响,本来隐占上风,现在却是雷光满庭院,天火焚元神。姜望越杀越勇,在现实和神魂两个层面,都斩出了无匹的杀力!   庄高羡发现自己……竟然被压制了。   而且是全方位被压制!   近身、远程……   肉身、神魂……   剑术、枪术、咒术、飞剑、天子龙气、道术、神通……   竟无一路可以反扑。   明明他面对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占据绝对优势,可偏偏处处受制。就只是被压了一合而已,而竟再也直不起身!   久守必失,更别说这是在对手预设的战场里。   庄高羡情知不可如此,故而摇身。   铛!   在这一刻,他不惜摇动天子之心,撞响了玉京山秘传的内景神钟。   此钟诛魔荡邪,神威最重。   乃是本命之钟,轻易不出。   神钟因人而异,各自内景不同。   而他借此神钟,威传天子之怒,敕曰:“天子律令,必杀一贼!违令皆斩!”   无形有质的波纹,瞬间将临身的攻势推开,也将缠斗不休的姜望阻了一阻。   便在这缝隙里,庄高羡拔身而起。   冕服飘荡,猎猎作响,面迎龙光射斗而俯瞰人间。他要重整战局再争先!   在内景神钟的加持下,他周身风雷成阵,好似御卫集结。玉虚之炁摇成天子仪仗,威煞汹涌,使庶民倒伏。   如此诸般令他拥有广阔天地,摆脱了逼仄形势,一时顾盼自雄。   天子巡行,诸邪莫近!   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沉笃的青年,在庄高羡惊愕的目光里,几步便走过来。   那无穷风雷于他似无阻,天子仪仗于他根本不存在。   却举起柴刀,如他过往亿万次劈柴般的寂寞,好似劈山般劈落——   庄高羡又落下了!   已经双榜第七,感谢大家,大家非常了不起!   晚上八点还有更新。   本月最后一天,还有月票的就丢出来吧,不投也浪费了。   看看咱们昂首前行,能够第几名!   ……   ……   感谢书友“加油更新成绩是最好的还击”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91盟! 第一百零九章鹤短凫长   容国之林羡!   庄高羡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甚至还试过招揽,只是未能成功。   他当然也知道,这个年轻人近来拜入姜望门下,随其在星月原修行。   可是何时成就的神临?   又哪里来的胆子,参与姜望这弑君的逆行?   占据现世主流的国家体制一旦反噬,区区容国,不过劫灰。曾代表容国出战黄河之会的林羡,难道不能明白这个道理吗?   姜望究竟许了多少好处,能叫这么多人利欲薰心、悍不畏死?   庄高羡不得其解,但这根本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   当林羡突然出现,一刀将他斩回。   他坠入的是无穷杀法累聚的陷坑!   姜望、尹观、赵汝成、向前、祝唯我,彼此配合无间,个个都要他死!   其实对于突然敲响内景神钟的庄高羡,姜望也早就有应对预案。   内景神钟几乎是玉京山一脉强者标配的秘术,他不可能不做研究。更何况还有韩煦的全情解读,他连庄高羡那枚内景神钟的纹路都一清二楚,诸般妙用,自也在心。   但林羡突然出现,以无拘开路,在这样的时机里,的确是更好的解法。   他也第一时间做出调整,把握这难得的机会,先为主攻,表现出意欲强杀庄高羡于此的姿态!   面对此般攻势,庄高羡已不能再藏!   交手至此,这些人的实力已经非常明晰了。   不夸张地说,他们几个就地坐下来围一桌,就是一局龙宫宴!   以他洞真的修为,从头到尾也不能放松半点。   被压一合竟就不能直身,若是不幸被撕开防御,只怕立刻就被乱刃分尸。   他自是枭雄性子,当机立断,在满盘乱子之中,在眼花缭乱的局势里,仍将关键点落在神魂杀场。   还是在那焰城小院,天子元神与姜望、王长吉厮杀正烈。   庄高羡撞响内景神钟,大显神威,掌退雷蛇,拳溃洞金柝,一时强势反扑!   姜望岂会示弱?   从当初白发离乡失故土,一直走到今天,他每一步都是争命所得。   他不怕庄高羡拼命,只怕庄高羡不舍得拼!   遍身燃起金色的火焰,神魂点燃了神火。   此心者君火,三昧之上昧,令他的神魂熠熠生辉,而与天子元神竞耀!   那金色的神火一飘卷,化成一领金纹锦绣的华袍,披在这尊神魂之上,使之气势又一次暴涨。   旧旸皇室秘传杀法,神照东皇衣!   披着此衣,如照诸神。举手投足,慑杀天下。   它是对神魂杀力的全方位提升,而在三昧神火的作用下,杀力更胜于原本。   六欲菩萨披神衣,姜望左手洞金柝,右手剑灵长相思,大步直行。明明拥有举世无双的身法,却几乎是不闪不避,就这么直直地杀向庄高羡:“来啊!!!”   那双赤眸里的疯狂,令庄高羡也为之却步。   这个人为了杀他,是真的不顾一切,可以放弃所有!   在这神魂的战场里,他第一次后退。   以天子元神之强大,避让一尊神临修士的神魂。   然而天地虽大,在这焰城深院里……岂容他?!   王长吉身着简单的宽袖长衫,于此刻握紧瘦长苍白的手。   轰隆隆隆!   整座庭院都化成了雷池,雷池不断地聚拢,压缩三人的闪避空间,好似一座不断缩小空间的斗兽笼。   庄高羡简直不敢置信,他们竟真要在这神魂杀场分出生死来。   一个更比一个疯!   如若三人囿于斗笼,失去腾挪空间,只可贴身。他就算真个陨落在此,死之前也一定能带走这两人。他们难道竟不知晓?   何来如此大恨?   他之所以在神魂战争里强势反扑,是为了逼迫对手,等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但此时已经等不得。   在姜望和王长吉愈发凌厉的进攻中,庄高羡冕服激荡,长啸一声,脑后凝现两尊灵相。   一者上,一者下。   上方乃是一只腿长颈长的白鹤,而周身环绕黑色流光,辉光点点,扭成阴鱼。   下方是一只腿短颈短的黑色水鸭,周身环绕白色流光,飘如彩带,曲成阳鱼。   两尊灵相并在一起,便是一轮太极图。恍惚天地至道,而容宇宙无穷。   此为庄高羡最核心的神通,也是他的道途根本——   【鹤短凫长】!   “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   故使鹤短凫长,日月倒悬,混淆是非。   其核心要义,正是【颠倒】。   就如同枫林城域一事。冒着生命危险报告白骨道阴谋的姜望,成了联合白骨道覆灭枫林城的元凶。放任邪教为祸,一举夺丹的庄高羡,成了为民复仇、力挽狂澜的明君!   此所谓鹤短凫长。   此等事,亦是他修行的资粮。   当初在不赎城外,他正是运用了这门神通。通过与凰今默的短暂交手,捕捉到了凰今默的气息,而后将之暗藏。再强杀墨惊羽!   他给了墨惊羽一次出手的机会,在他的有意引导下,墨惊羽攻击过凰今默的气息是事实。颠倒之后,凰今默的气息攻击过墨惊羽,也成为事实!   在庄高羡的精准把握下,这缕气息更成为墨惊羽的致死之因。   墨家捉拿凰今默,的确是有凰今默杀死墨惊羽的铁证!   他这一生,凭此神通,不知度过多少关键时刻。   今时今日,不过是又一次……   黑白颠倒,是非混淆!   此刻庄高羡踏上他的人生之舟,那轮白鹤黑凫太极图,正是关乎命运的船舵。在当世真人的决意之下,命运缓缓转动——   咔!   咔!   咔!   那腿长颈长的白鹤,变成了腿短颈短的黑鹤,周身黑光变白光,转成了阳鱼。   那腿短颈短的黑凫,变成了腿长颈长的白凫,周身白光变黑光,转成了阴鱼。   此所谓,“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这一门神通从未示于人前,于今用之。   在姜望和王长吉之中,他选择——   嗯?   在正欲一举抵定乾坤的此刻。   他发现刚才还左手洞金柝、右手剑灵长相思,一往无前冲来搏命的姜望,这时候已经退出了院落,退到了朝天阙之后!   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没人知道他这门鹤短凫长的神通,顶多就是杜如晦有些猜测,可也不可能知晓根底。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   姜望这完全是遵从战斗直觉的选择,预感到他有可能释放杀手锏,故而先退。   也不知是逃过多少命,搏杀过多少次生死,才养出这等战斗嗅觉!   他总不能把姜望颠倒回来再与自己拼命,在神通已出的关键时刻,也只能将它交予这座神魂杀场的主人。   这是没得选的选择,但也不会是错选。   因为这座神魂杀场,才是这场神魂战争惊心动魄的关键。若无此神魂杀场,仅凭姜望的神魂,还无法对他构成挑战。   鹤短凫长已生效。   庭院之中试图压制他的一切都倒卷,就连天穹那似神罚之眼的雷池,也已经颠倒过去,反轰王长吉!   轰隆隆隆!   激烈如啸海的雷池,在神魂世界里有毁灭一切的威势。   庄高羡这时候赫然发现,在那个眼神疏离的男人身后,竟然又跃起一座雷池!   而后是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   五座雷池并耀于神魂战场,一时到处都是电光!   他颠倒过去的这一座,轻易就被其中一座接下了,而另外三座正飞来。   究竟是有什么毛病,一模一样的神通摘五次?!!!   这件事情颠覆庄高羡的想像力!   以至于他差点忘了,这是他自摘下鹤短凫长这等神通以来,第一次在关键时刻展现后,却没有赢得胜负手!   但他并不执拗于短暂的胜负。   世上没谁拥有必然成功的道理,他庄高羡也可以接受“事不可为”。   底牌暴露,不及预期,那也便如此吧。   天子争国,岂在一时?   不管怎么说,雷池被颠倒,神魂杀场的压制瞬间减轻,姜望也退到了朝天阙之外。这意味着……   自由!   天子元神得自由,他毫不犹豫地冲天而起,挣脱这泥足深陷的局面,瞬间撞破这片神魂杀场,离开焰城,回归道身!   龙虎归一炉,天子镇宝躯。   当此之时,他的道身还在坠落的那一刻。林羡倚仗无拘神通突兀出现,将他劈下高空,祝唯我、姜望等各施杀法,正要将他围杀。   他的手中早已无剑,此刻身意相合。神识与诸方灵识碰撞,好似雄狮搏群狼。在应接不暇的流光飞影中,他抬起左手,一掌前按!   无边云气立成五指之山,有掌覆寰宇之威势,生生将太阳真火都排空,将祝唯我连人带枪轰飞!   金乌哀鸣,祝唯我虎口裂血,脊背撞裂了空间,以抵枪前杀的姿态,后退数百丈!   这还是他被诸方牵制,杀力削至谷底的结果。   纵然是世间天骄,怎敌他真人无妄?   此庄太祖所传,义薄云天掌,九式之五,名曰“五指成仁”!   这还未止。   他的右手张而复拢,汇聚乾坤二气,龙虎会陛前,一拳抵天。仿佛攥紧了此方天地的基础线条,牵动着整片空间一起扭曲、哀鸣,轰然撞飞了龙光射斗!   向前心血所系,仰头喷血!   此雍明帝所传,乾坤圣拳!   不得不说,雍明帝当年,对庄承干真是信重,不仅给予兵权、一任自治,还将这等帝室功法也传授。   这也是雄主气魄。他活着的时候,根本不担心背叛,允许部下有野心。   雍明帝若真能成就霸业,使雍国为霸国,庄承干跟着得到的好处,要比后来裂土建国多得多,或许也就没有背叛的必要。   所以庄太祖曾经也是理直气壮——“怨只怨明帝子孙不孝,庄某不得已而为之。”   奋起反扑的庄高羡恐怖非常。   你丝毫感受不到他已是连番苦战。   些许狼狈掩盖不了他的强大。   秦广王的咒死碧火他生受了,任由道躯受衰。   林羡的那一刀他甚至不看。   而以玉虚之炁环身成甲,笔直地撞向姜望,像是一架失控的马车,像是一座横移的山,以绝对强度的力量,生生将其撞开!   一位当世真人全力施为,顷刻打开局面。他也不在乎什么颜面不颜面,在搏得短暂优势的此刻,倏然拔身而起,毫不掩饰去意。   更早以前极难考证的且不去说,纵观整个道历新启以来的历史,当世真人在与神临修士的厮杀中逃跑,真是闻所未闻!   可是庄高羡铁了心地要逃,谁又拦得住?   只见姜望目眦欲裂:“谁许你走!”   身外三界离体,皆来镇之。   真源火界!声闻仙域!阎浮剑狱!   庄高羡冷笑一声,随手放开压制天子剑的南辕北辙,袍袖一挥,遥按姜望!   姜望三界皆开,可是三界都未能覆盖庄高羡,反而一瞬间将他推远,令他正好避开了赵汝成的天子剑,也避开了其余天骄接连而来的攻势。   越是想要留住我,你的力量却越是把我推远。   此所谓南辕北辙也!   是否感到绝望呢?!   庄高羡疾飞于远空,嘴角勾起一抹讥嘲,落下煌煌真言:“胆敢袭杀正朔天子,挑战人道洪流。尔等罪人,一个都跑不掉!且等天诛!”   凭藉着毋庸置疑的强横实力,他已经挣脱了最危险的时刻。   纠集这么一群现世罕见的神临,姜望的确创造了奇迹,他的确证明了他们可以正面击败一尊真人……   但还是不可能杀死真人!   天地广阔,又身怀鹤短凫长、南辕北辙,一旦脱身出藩篱,谁还能将他留住?   此刻他有两个选择,这两个选择都有非常靠得住理由。   一是继续逃往太虚山门。天下会盟之地,真君列座,不知凡几。又有景国强者镇场,他只要成功抵达彼处,便是绝对安全。   二是逃回庄国。他乃庄国天子,手握无上权柄。一旦踏足庄国境内,立刻把控国势,调动天下。山权!水权!兵权!尽数在握,用之不竭。天子龙气更能得到补充,堪称取之不尽。这些个神临想要围杀他,只是痴人说梦。   哪个选择都正确,最怕是犹疑不定。   庄高羡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心念一动,就要做出选择。忽然对上姜望的眼神。   他的视线被捕捉了,由此必须看到姜望的恨。   四目相对,恨意灼热。   在那赤色的瞳孔里,他仿佛看到了一尾阴阳鱼跃出——   铛!铛!铛!   庄高羡的内景神钟,此刻敲响,敲响了警钟!   此内景神钟,镌的图案是山河,刻的道字是“仁”与“礼”。   仁是德教,礼是规教。   仁山礼河,驭民之术罢了!   身为大庄天子,他从来清醒。   拟真终究不是真。   在自己的三界范围内,姜望可以同真人争锋。   可是三界之外,现世范围,那尊洞察世界根本的,才是当世真人。   姜望在关键时刻展现歧途,谨慎的没有给予庄高羡新选择,而是在庄高羡现有的选择之中,做出微不可察的引导。   但庄高羡还是察觉了!   他想起来姜望有一门从未展现于人前的神通,同他的鹤短凫长一般隐蔽。   他意识到姜望此刻正在动用这门恐怖神通,试图左右他的决定,让他去太虚山门!   在这一刻,灵光划过脑海,他突然想明白了太多。   对,眼前这个人曾是齐侯。为齐国开疆拓土,立下不世功勋。   这一次的太虚幻境之变,就是由齐人发起。最早虚泽明的错误,就是被齐人捏在手中。   而恰恰姜望这一次把握的,就是他参与太虚会盟的时机,纠集了这么多的人手,提前做好战斗准备,行此半道截杀之事!   庄高羡想到了一种恐怖的可能——整个太虚会盟,就是一场巨大的阴谋。在针对太虚幻境的分割之外,也是针对他庄高羡的陷阱!   姜望辞齐很可能只是演的一场苦肉戏。   在太虚山门之外,很可能还藏着更恐怖的杀局。   “你所谓的仇恨,竟然仅止于此吗?朕血都未吐一口!最好的机会已经被你浪费了。错过今日,未有明日!”   英明神武的庄高羡,冷冷看了姜望一眼,留下诛心之言,毫不犹豫,转身飞往庄国!   垂死病中惊坐起。   这一记鸡血让我回光返照,今日神临,青春不老!   ……   本章4k,为盟主“锄草”、盟主“乌鸦团子”加更。   ……   感谢书友“巢先华”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92盟!   感谢书友“livy37”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2白银大盟!   感谢书友“晚睡晚起比赛第一名”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94盟!   感谢书友“吾辈任逍遥x”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95盟!   感谢书友“杜士”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96盟!   感谢书友“感觉再不上盟盟群就满了”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97盟!   感谢书友“了清净”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98盟!   感谢书友“贰叁”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499盟!   感谢书友“家里的粽子圆又甜”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00盟!   感谢书友“夜雨闻铃__”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01盟!   感谢书友“道古非今”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02盟!   五百盟了朋友们!起点第十四本五百盟作品!!   你们太棒了!!! 第一百一十章上新安!   姜望研究庄高羡多年,早知庄高羡刻薄寡恩、生性多疑。   他亦早知自己的歧途神通哪怕已经开花,也很难越阶对一位当世真人产生作用。   他竭尽全力隐藏神通波动,努力不让庄高羡察觉,却事实上知晓庄高羡一定会察觉!   所以他不惜暴露自己压箱底的神通,让庄高羡知道自己从不轻出的底牌,却给了庄高羡一个正确的选择。   庄高羡自己选择了错误!   这才是真正的歧途,超乎于神通!   庄国!   从庄国离开,负重跋涉,一至于今五年余,一切都将在庄国结束!   因为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的关系,长河万里无波澜。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并未引起什么关注。   无非是庄国天子参与太虚会盟,半道遇袭而返。   故事若止步于此,史书上大概也就只有这一句话。   但一切还在继续。   一切远未结束。   史书翻到了这一页,今日的结局必须由姜望来书写,若不是他想要的……   那就接着再写!重写一遍!写到庄高羡死掉为止!   发生在长河上空的这场战斗,描述起来复杂,但过程并不漫长,最激烈的交锋在交错的瞬间便得到验证,这场神临天骄围杀洞真之局,以真人庄高羡的逃窜而暂止。   但画卷只是铺开,而非收轴!   这幅浓墨重彩的长卷,于此又接一笔——   一道流光如彗尾划过长空,白玉京大掌柜裹挟剑气,咆哮万里,终于威风凛凛地从天而降:“庄狗受死!”   以速度论,他自是比不过身怀无拘的林羡,是故慢了这一步。   但所谓“好饭不怕晚”,东家歃血斗杀真人,怎少得了他这个心腹中的心腹,亲信中的亲信!?   黄河之会他被项北强势碾压,回到越国面对革蜚全无一争之力,斗剑输给向前,和向前一起在剑阁被倒吊,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世间不闻他白玉瑕已太久!   这次他龙宫宴都不参与,就是要陪东家演一场大戏。   可是当他英俊的身形从剑光中化出来,决然地摆出进攻态势,却只看到庄高羡拔身而起,飞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仓皇的背影。   他也是愣了一愣。   还得是我。   剑都未出,惊退真人!   其他人可没工夫关心白某的心情,纵为流光数道,尽追庄高羡而去。   尤其是秦广王显化的碧光,完全纠缠在庄高羡之身,死命迟缓他的速度。   庄高羡生受此咒死碧光,那就要承担他轻受的代价。   不止是道躯衰弱而已!   那些负面的、恶毒的咒力,可不是你忍忍就能过去。   它只会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恶毒,先在腠理,后在肌肤,再达肠胃,最后深入骨髓,无药可救!   碧光蔓延冕服,爬遍庄高羡全身,丝丝缕缕的碧光,有如牛毛细针,寻着已经被腐蚀出来的道元缝隙,轻易便穿透了防御,往他的道躯深处钻。   咒道,碧游针!   此针一出,交战至今留下的诅咒,都一起爆发,咒力顷刻游入骨髓!此时可伤真人之本,已经到了不得不对抗的时候。   庄高羡毕竟是洞真强者,能洞世之真,当然也能洞己。在骨髓层面对抗咒力,对他来说不算为难。   可现在是逃跑的关键时候,他的速度不可避免地迟缓了!   姜望一马当先,斩出剑气如潮,人立潮头,霜披如帜!如此声势浩大,他并不介意让途径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他正在做什么!   赵汝成踏空而走,与姜望并行。林羡此身无拘,紧随其后。   祝唯我身化金乌,振翅在高天。   远在天马高原的向前,正一口心尖血喷上高天,人已后仰,剑指却不散,随庄高羡而移。   高在天穹的那抹极锐流光,抹过一线血色。   竟而发出恐怖的啸响,似流星划破长空,以超越所有人的速度,固执点落庄高羡的天灵。欲以此天子颅为鞘,而竟归之。   天上地下,唯我向前!   唯是王长吉,因为需要收拾被庄高羡紧急打破的神魂杀场,归抚自身元神,故而慢了一线。   在那座寂寞的神魂小院中,他站在门槛处。   他从来都是只到门槛这里为止,从来不走进里屋。   正要离开,忽然扭回头,看向庭院中那空空的躺椅,心中似有所感。   ……   龙门书院山主嫡女姚子舒,生得是清纯可人。这一天正带着几个师弟师妹泛舟长河,作诗写生什么的。以她的身份,龙宫宴想去也去得,但高额头用姜青羊的墨宝贿赂,让她给点甜蜜相处的空间,她也就开开心心地答应了。   这会走到甲板上,一抬头——   又赶紧低下头,使劲晃了晃脑袋。   起猛了,竟看到神临追杀真人!   ……   ……   不可思议的事情总在发生,不然若事事皆在意料,都如纸上陈规,这世界也未免太无趣。   但在事实上,九江玄甲的偏将杨尹,不是一个喜欢变化的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比如他跟惯了杜野虎,也就不希望顶头上司再换一个名字。   天子猜忌杜将军,兄弟们都知道,唯独杜将军不知!   他很替杜野虎不值。   这么多年在战场上,杜野虎是如何尽忠为国,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楚。   哪一战杜将军不是冲在最前面?   举庄国之人物,谁能悍不畏死如杜野虎?   这些年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的战争,杜野虎都有份参与。   那身甲冑揭下来,是伤疤连着伤疤,竟没一块好肉。   可是朝廷是怎么对杜将军的?   口头上的嘉奖不少,实质上的东西全没。   这么多年,为国家立下那么多功勋,也只封了个子爵。   得自道门的资源,使劲往白羽军那群养尊处优的废物身上堆。九江玄甲连拓几个名额都不容易!为了让兄弟们平衡,每次战获,杜将军都是毫无保留的分给兄弟们,他自己却分文不取。他的薪俸也经常是救济了这个救济了那个,口袋常空空,用杜将军自己的话说——“我吃住都在军营,也用不着钱。”   是!杜将军的确孤身一人,上下挨不着,只会拼命不会邀功,但这就是他被欺负的理由吗?   还有陌国转投过来的那个单君维,一来就做偏将,还排名第一,上头打的什么主意,难道还不清楚?   这一次天子出巡赴盟,上面把杜将军调去守皇宫,直接让单君维“暂理军事”,已经是装都不装了!   他已经得到消息,新安城里有人要杀杜将军。   反他娘的,弟兄们绝对不许!   临上新安前,杜将军只给他留了话,让他在现在这个时候,领兵上新安,救得将军性命,而后清君侧,涤荡乾坤!   所以他已经穿好甲,召集了亲信,现在只差一件事——   先宰了陌国来的那个大傻帽,让军队里只剩一个声音!   杨尹带着亲信,人人提刀,杀气腾腾地走进单君维的营帐……意外发生了。   彼时的单君维正靠在大椅上,双脚搭在军案,漫不经心地看着兵书。忽地抬眼一看,帐帘掀开,杨尹等人杀气腾腾地走进来。   他一个鹞子翻身,跳到营帐角落,大喝道:“等等!自己人!”   这一下把杨尹喊懵了。   单君维又道:“清君侧是不是?算我一个!我誓死拥护杜将军,我是他的忠实部下!”   杨尹的刀,抬也不是,落也不是,酝酿好的情绪都没了。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见杨尹没有拔刀就砍,单君维便从容了许多,放下兵书,还掸了掸衣角,负手道:“人往高处走,这是我转投庄国的理由。但是很显然,庄高羡给我的并不是最高。”   开玩笑呢,大齐博望侯许他的是齐国的军职!干完这件大事,他便去大齐九卒秋杀军了。谁耐烦在这里跟林正仁之流勾心斗角,还得忍受庄高羡的猜忌——招降他之前说的,和招降他之后给的,完全是两回事嘛!   “大胆!”杨尹怒目而视:“你怎敢直呼天子之名!”   单君维举手为誓:“我的心里只有杜将军,不认得什么天子!”   杨尹哼了一声,刀却是归了鞘中。   有了单君维的配合,事情变得无比简单。庄天子在九江玄甲里留下诸般钳制手段,就好像是他精心炮制的枷锁……但单君维自己带着钥匙。   杨尹突然发现,杜将军好像也没有那么简单!   但是管他娘的,都到这一步了,来都来了。就像外间军营里已经开始山呼海啸的口号——   上新安!救将军!清君侧!   那就提刀上!!   干你娘的,老子们拼了半辈子命,上新安和上别的战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   ……   天空暗沉沉的。   不知怎么的,竟让人想起那年的除夕。   那个他拎着大包小包正要衣锦还乡,却停步在城域之外,永远也回不去的……除夕。   杜野虎像一尊铁塔,独自矗立在宫门外。   还是新春啊,喜庆的气氛还没有过去。不同于宫里的冷肃,新安城中,万家喧声。   他就站在冷肃与喧嚣的分界线。   也仿佛成为分界线本身。   那欢乐的一切,已经永远地与他无关。   他也不属于那冰冷的皇权。   杜野虎静默地注视着,无言地等待着。   身后侍卫小声讨论下值后去哪里喝酒,这些来自白羽军的士卒,是不怎么服管教的。他也懒得管。   他是个蠢人。   就像段离告诉他的那样,他没有跟人玩心机的资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拼了这条不值钱的命,展现自己微不足道的价值,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机会。   等不到,是命不好。   等到了,他一定拼。   天空一点一点地暗下来了。   在很多个黄昏,他都会这么想——原来天空是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吗?但为什么枫林城的天空,暗得那么突然,那么决绝?   枫林城……已经没几个人还记得了。   在庄国的地图上不存在,在庄国的史书上也只是一笔带过。   人们记得更清楚的,是那块生灵碑,是庄高羡亲笔写下的那篇碑文。世人谓之——“感人至深,天子至怀。”   杜野虎不晓得什么是文采,他认字也辛苦,读来字字猩红。   这个国家躯体上生生剜去的巨大伤口,怎么短短几年就抹平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呢?   杜野虎是个蠢人。   他不懂。   他也不问。   他默默地等。   等每天太阳升起。   等活过下一场战争。   等到夕阳将落未落,远处长街传来齐整的脚步声,身后那些所谓的白羽精锐尽皆失色——这是军队列阵而行的声音!   他才从后腰,取下他的锏。   这只锏,是段离留给他的。双锏只剩一只,名字叫“送丧”。   要么送自己,要么送——   “庄高羡!”   他在这宫门之外猛然转身,好似静默了千年的石像,终于敲响了心脏的鼓声。那在漫长时光里,潜流于地底的热血,似岩浆一般,从裂隙里冲出来,肆意奔涌!   恶虎煞冲天而起,结成一尊血色的猛虎虚影,足踏王宫,仰天长啸。   而他大踏步往前,曾为段离所掌的那只重锏,重重砸在宫门上——嘭!将这庄国三百年之宫门,砸了个稀烂!   今日杜野虎,击破庄王宫!   身后那几十个随他守门的白羽军士卒,本来还在七嘴八舌的问“外城什么情况”、“杜将军我们该如何”,还在疑惑为何未有听得调令,今日怎么有军队进城,还在纠结中枢怎么没有反应……这会全都呆住,噤若寒蝉!   是造反吗?   是造反吧!   当今庄国年轻一辈最有影响力的将领,青年将领中功勋最着的存在,曾经先登锁龙关的勇士,九江玄甲的主将……他他他他,造反啦!   九江玄甲乃庄国第一军,自上任主将段离在位时,就是庄国最锋利的战刀。   如今此刀自剖,国势动摇!   真正代表这个国家四处浴血厮杀的战士,在今时今日,发出他们的呐喊和嘶吼,充满血气的声音,响彻新安城所有的城防关键处——   “紧急战情!九江玄甲接管城防!不分军民,无论身份,闭门不出可保平安,横街拦道必杀无赦!”   令声此起彼伏,镇压新安。   杨尹结阵带煞,沿街怒吼,每一声都有千军相和,轰如雷鸣:“国士边疆浴血,奸臣当朝弄权,此天下不定之源!九江玄甲今日入京,只诛首恶,不伤无辜!”   “城卫军,缴械!”   “白羽军,闭营!”   “缉刑司,关门!”   “新安城,噤声!!!”   感谢大家的支持!   你们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晚八点还有!   给我七月份的保底月票!   ……   ……   感谢书友“核能充电宝”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03盟!   感谢书友“头号没趣”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04盟!   感谢书友“复制体力量”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05盟!   感谢书友“公子向南阳”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06盟!   感谢书友“隔壁的op小姐一直装忙”,打赏的新盟!   感谢书友“天下任我衰”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07盟!   感谢书友“子非明”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08盟!   感谢书友“回紫抱黄入丹田”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09盟!   感谢书友“莫问追悔”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10盟! 第一百一十一章天下举旗   “噤声!”   “噤声!!”   “噤声!!!”   杜野虎雄峙在庄王宫外,恶虎煞的阴影,覆盖了这座王都。   我要万家万户都沉默,我要文武百官都缄言,我要新安城里无声音!   因为枫林城覆灭时,你们也是沉默的!   那就沉默地听着吧!   今日枫林旧人,以血张鸣!   ……   作为庄国一等强军,九江玄甲常年东拨西调,庄国四面边境是巡了个遍,打服周边势力的同时,也将强大勇悍的形象,牢牢刻印在人们心中。   代表九江玄甲的黑虎战旗一竖,在境内是畅通无阻。   别说庄国境内了,就算去成国、去陌国,那也是来去自如的!   便是有那想要拦路的,也要看看拦不拦得住。   这一趟杨尹拥兵上新安,三千正卒、两千预卒齐纵马,几乎是长驱直入。朝出夕至,来得比事先计划的更快几分!   一时铁骑横街,刀枪满新安!   当今庄国第一天骄,新安八俊之首林正仁,以血遁之术匆匆离席,自长河龙宫紧急赶回庄国首都后,所见便是这样一幕。   他看到九江玄甲的黑虎旗帜高扬在新安城楼。   他看到杜野虎的嫡系已经接管城防,京城城卫军束手而待,千家万户都闭门。   他看到那个本该用于制约杜野虎的单君维,正在九江玄甲队列中,卖力地摇旗呐喊?!   新安城不复旧时,庄国首都已替权柄。   今日果然生变!   同那些迷茫的人没有两样,林正仁也在思考自己的出路。   而后在某一个瞬间,城市静了。   山呼海啸的强军洪声,竟都被压制。   他看到大庄定海神针,乌发已间白的国相杜如晦,在人们骤起的欢呼声中,一步踏回新安城!   其人身穿大庄国相之袍服,悬立于庄王宫之上,有意地鼓荡煊赫气势,给予诸方信心,俯瞰杜野虎,戟指而斥,其声愤且怨:“高官厚禄,养不熟饿狗。杜野虎,你太让我失望!”   杜野虎讷于言语,也不言语。只是握拳高举,瞬间结阵凝煞,与之相抵!   杜如晦怎么会来得这么晚?   这是林正仁心中生起的第一个想法。   聪明人想事情总是很复杂。   他心中接踵而至的问题有许多。   新安城的城防如何瓦解得这样快?   缉刑司大司首何在?   国道院院长何在?   大将军皇甫端明何在?   怎会容许杜野虎轻易作乱?   对于同九江玄甲齐名的白羽军为何不堪一击,没有掀起什么有用的反抗就将新安城城防交出,他倒是不意外。   这都是庄高羡自酿的苦果!   白羽军自主将贺拔刀战死之后,就一直没有合格的继任者。   目前代掌白羽军的将领,完全是平庸之辈,只不过听话罢了。平时摆摆架子,当个仪仗还行,根本不用指望他在这种突发危局里展现什么能力。   这支强军,庄高羡本来是属意让祝唯我掌控,但祝唯我弃国而走,根本不稀罕。   他林正仁倒是几次争取,想要为国效力。可惜庄国的皇帝陛下心胸狭隘,猜忌多疑,完全不信任他这个忠心耿耿的良臣,伤他的心!   后来觉得,新安八俊里排第七的那个乔敬宗很有接掌白羽军的可能。无论是军略还是个人修行天赋,乔敬宗都算个人物。大概乔敬宗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去妖界之前还大摆宴席,请人喝酒呢!   庄高羡也确实在他身上投入不少资源,还费了很大力气,把他送去妖界战场培养。   再后来……乔敬宗身死,姜望在妖界出事,三刑宫吴病已登门。   这三件事情联系到一起,再加上对庄高羡的了解,林正仁也就基本猜到是怎么回事,从此绝口不提白羽军。   人才又不是地里的庄稼,岂是说长出来就长出来的?就算是地里的庄稼,那也得风调雨顺,也得悉心照料勤施肥!   似庄高羡这等断根式的收割,新茬能长出来才有鬼了。   偌大个庄国,白羽军这等底子极好的强军,始终无良才掌军。竟是谁之过?   庄高羡平时是可亲掌此军,但今日不在国内,也就怨不得群龙无首的白羽军,乱得似土鸡瓦狗!   心中想着整个庄国的局势,四千里山河尽在林正仁脑海里翻滚。腹诽归腹诽,也不影响他做个忠臣。   在今日这盘乱局中,他必须要看清楚形势,抓住机会所在,做出正确选择,不要混进败方被屠的那条龙里!   这时候他发现,降临庄王宫上空的杜如晦,胸前有刻意遮掩的伤口,血犹未干。   是说怎么堂堂大庄贤相,掌握咫尺天涯神通,平常及时雨一般巡游诸境,哪里干旱降哪里。今日却没能及时平叛。   原来是被人缠住了!   现在则明显是已经摆脱敌人,只身回京镇压局势。   以杜如晦的智慧、实力、威望,按下一个杜野虎还是非常轻松的事情。   姜望他到底是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杀庄高羡绝无可能。   想在庄国境内杀瞬息千里的杜如晦,也很难成功。事后又如何摆脱玉京山的惩处呢?   姜望还是冲动了啊……真是太可惜!   还是天资太高,人生太过顺利,不懂得何为隐忍。要是忍个百八十年,等到衍道成就,再回头来对付庄高羡,岂不容易?   但话又说回来,真到那个时候,也未见得还有他林正仁表现的机会。   此时此刻,外有真人庄高羡,上有玉京山,杜如晦一步踏来,怒而横空,局势已经非常明朗。事发突然,姜望、杜野虎他们的确造成了一点麻烦,但只是麻烦!   庄国亡不了!   而他今日若是力挽狂澜,忠心救国,玉京山绝不会没有表示——当然是不指望庄高羡和杜如晦良心发现的,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东西——他正好顺势跳进玉京山,从此一心求道,坚决拥护玉京道主,和这泥沼般的国家正义切割!   心中简单的判断过后,林正仁主动打破匿迹状态,一跃冲上高天,英勇地踏空而行,手按长剑将欲出,气沉丹田竟已斥:“我乃大庄林正仁!杜——”   这个“杜”字才起了一个音,他便看到一只凶恶的无尾之燕破空扑至,连撕带啄,逼得身怀顶级空间神通的杜如晦都撤步移身,仓皇避退!   这是燕子?!!!   紧接着他又看到天空降雪,四方凝霜,一个戴着“楚江”二字面具的人,足踏霜雪而至,一掌横推,凝滞了空间。杀势凌厉,霜风呼啸,杜如晦不得已折身再转!   又有一个戴着“宋帝”面具的人,气势暴烈,横拦在杜如晦前方!此人身材高大,一双大手骨节粗大、张如蒲扇,手中赫然提着一颗人头——庄国大将军皇甫端明的头颅!怒目圆睁,血犹滴落,分明刚死不久!   他看到杜如晦紧急转向高空,高空却直接压下一口血棺。顿生血海滔滔,使此方天地都变得残酷。血棺里的声音却是在痛骂那个提颅的强者:“狗日的宋帝王你是不是想死?谁让你斩首破坏尸体的?老子的收藏你来赔?!”   宋帝王大怒:“你这厮好不讲理,老子杀的人,怎就成了你的收藏?”   “都闭嘴。”楚江王冷声道:“人还没杀完,别逼秦广王咒你们!”   林正仁想他可能知道缉刑司大司首、国道院院长去哪里了,要么是在这些凶徒面前根本不敢露面,要么就是没有被“收藏”的资格……   但偏偏这时候他已经跳出来了,正大义凛然地行走在空中!   他提着他的剑,有那么一瞬间的尴尬。   他挺起的胸膛微微一凹,绷直的脊梁稍稍一曲。   我乃大庄林正仁!   不,我是庄国小林……   他感到不知归属于谁的阴冷的目光……已经若有似无的落在他身上。仿佛在掂量肥瘦如何,竟有几斤皮肉。   “杜如晦你真该死啊!正义之师当前,还在负隅顽抗!”他大喝一声,继续了他的勇敢无畏:“野虎兄!我来帮你!”   是的,新安八俊之首林正仁,今日拨乱反正,高调支持八俊第二的杜野虎!   大义所在,林正仁即在!   杜野虎知道的其实并不多。   就连庄高羡安排来制衡他的单君维早被重玄胜策反,他也是不知。之前有一次起冲突,他盛怒之下险些宰了这厮,后来还被皇甫端明严词申饬。   当重玄胜安排的人送信过来,他也只当做庄高羡的试探,预备一锏打死。   但姜望附上道意的字,做不得假。   信上只有六个字——“是时候了,二哥。”   他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机,不知道姜望做了哪些准备。不知道要如何才有可能掀翻庄廷,杀死一位真人。   他虽然一直在等待,可是蠢笨地找不到任何复仇的可能。   他只知道,是姜望告诉他,是时候了!   他便决定举旗。   这么多年了,他们从不联系,可是从来没有怀疑过彼此!   此时此刻,他正亲整军阵,卷起兵煞。一身血迹暗沉的战甲,煞气里外游走。满脸络腮大胡的他,比同龄人要老气太多。   这时候抬头看着林正仁,也有一时半会转不过来的弯。   怎么就你来帮我了?   难道我们之间有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交情?   林正仁大步往杜野虎身边走,摊开双手表示自己绝对无害,疾声但清楚地解释道:“我知道往日我们有些误会,你对我的猜疑,我完全能够理解!   “但今天,我也希望你理解我!   “往日所做的一切,我都只是为了在昏君奸相面前自保。为了保留有用之身,我不得不昧着良心演戏!这种心情,我相信你可以感同身受!   “野虎兄!还记得枫林旧事吗?   “数十万人啊!就那么轻易地被放弃了!只为了那一颗白骨真丹!   “这些年我不敢忘怀,常常午夜梦回,都泪流满面!   “望江城与枫林城一衣带水,常有姻亲。咱们可以算半个同乡,更是近邻!枫林城骤遭惨事,我如何不恨?知道真相后,我恨心欲狂!我恨不得生吞那昏君心肝!这份恨,我已经埋藏了多少年!野虎兄,我不敢跟人讲!”   说到动情之处,他几乎流出泪来。   无奈杜野虎是个不太感性的,听他罗里吧嗦半天没有重点,提锏便欲打来。段离曾经教他,人心难测,拿不准是常事。如若遇事不决,不妨先打个半死再说。   林正仁又赶紧道:“不信你去问姜望!我与他早就勾——早有默契!”   听到姜望的名字,杜野虎才半信半疑,按住送丧锏。   林正仁连忙展开细节:“我在黄河之会就已经弃暗投明!我故意台下认负,就是为了丢昏君的脸,给姜兄弟出一口恶气!   “上次昏君庄高羡派我出使诸国,其实是想我设局谋害姜兄弟,我岂肯答应?!当时就主动跟姜兄坦白,他也认可了我的诚意!我们在盛国秉烛夜谈,决意一起涤荡妖氛,朗照人间!所以今天我来了!我放弃龙宫宴,也要回来支持你们。我不是为你们,我是为枫林城域数十万无法瞑目的冤魂!!!”   整个新安城,听到这番话的,无不动容!   前些年震动天下的枫林城事件,竟有这般隐情吗?   林正仁说的话,是否可信?   可若不是事实。姜望为何弃国而走,祝唯我为何视庄君为仇,杜野虎为何在今日举旗?   难道这些天骄人物,全都是狼心狗肺吗?!   姜望且不说,祝唯我可是庄国的骄傲,名正言顺的第一天骄。杜野虎更是百战勇将,为国家出生入死。   还有这林正仁,代表庄国出战黄河之会,代表庄国持节出使,代表庄国参与龙宫宴,是庄国年轻一辈毋庸置疑的表率。他这么正直仁义,难道会颠倒黑白?   “林正仁,你颠倒黑白,妖言惑众,岂得好死?!”   杜如晦怒啸连连。   他被地狱无门几尊阎罗追杀得上天入地,到处乱窜,可竟舍不得离开新安。因为他非常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他一旦离开,新安立即易主,国家动摇根本,局面极难挽回!他现在苦苦纠缠,只想着能撑到国主归来。   此时听得林正仁在那边大放厥词,他一时恨极!   相较于他的失态,林正仁却是保持了风度,轻轻一拂袖:“杜相,林某向来尊重你,现在也是。可你也不要冥顽不灵,一错再错了!今日局势如此,正是庄高羡肆行恶事的报应,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野虎将军一呼百应,天下举旗,新安易帜。正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也!”   听得这么正义凛然的一番话,宋帝王都不由得昂首挺胸。   咱今天是正道啊,地狱无门是义军!   感觉自己的天下大义剑都更鲜艳了!   诶不对。   想到自己的剑已经被庄狗毁掉,大义难以诉诸剑意,宋帝王顿时恶向胆边生,怒追杜如晦:“奸相拿命来!”   ……   ……   ……   ……   (宜将剩勇追穷寇,一旦泄气成咸鱼。   我要鼓着这口气,一直写到结卷。   明天继续!)   (感谢书友“不一样的飞啊飞”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25盟!)   本章为白银大盟“游仙一梦到罗浮”加(3/3)(之前加过)   ……   ……   感谢书友“su”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11盟!   感谢书友“时遥火”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12盟!   感谢书友“行也思卿坐也思卿”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13盟!   感谢书友“公仪士东”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14盟!   感谢书友“韶墨”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15盟!   感谢书友“中明”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16盟!   感谢书友“一米以内”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17盟!   感谢书友“我只心泰软”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18盟!   感谢书友“痴愚不语”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19盟!   感谢书友“回到2003杀陈狗抢鱼儿”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20盟!   感谢书友“点睛师”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21盟!   感谢书友“清焰归尘”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22盟!   感谢书友“潘小文”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23盟!   感谢书友“闲云夏”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24盟! 第一百一十二章碑石不言   杜野虎根本不管杜如晦怎么想,就像这个操蛋的朝廷,也没有在乎过段离怎么想,没有在乎过枫林城百姓怎么想。   林正仁能在公开场合说出这番话,已经是彻底同庄高羡、杜如晦撕破脸,永无转圜可能。   今日之后,必有一方死绝。因为枫林城的历史真相,只能有一个。   他也就不再理会林正仁,迳自下令:“壹校贰校去封锁国库,不许任何人、任何东西进出!单君维你带人弹压百官,禁绝他们行事,抗命者杀无赦。杨尹你亲自带队入宫,与我搜来传国玉玺!”   多年征战生涯,早已让他对战争的残酷性有充分认知。   段离的倾囊相授,也帮他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将领。   姜望选择在今天行动,那么今天就是有进无退!   他不去想庄高羡怎么样,姜望那一路怎么样,他只知道他必须要做好他能做的事情。就像林正仁说的——   为了那些死不瞑目的人!   这时候,整个庄王宫早就乱成一团。   宫女太监们或瑟瑟发抖,或仓皇逃窜。   深宫内苑,当然是有一些所谓“大内高手”的。但神临都未证得,在今天的新安城,怎称得高手?   围攻杜如晦的就有四尊神临!   还有一尊名为“平等王”的,正在镇压龙脉。   逃命吧!   只有逃命这一个选择。   偌大的新安城,很多人都在等待庄高羡,等待他们的君王归来,拨乱反正。这位中兴之主在国内威望甚着,虽有杜野虎这样的帝国名将举旗反叛,有林正仁这样的青年表率、正直之士严词谴责,也不可能旦夕将其动摇。   事发突然,强军镇压之下,他们只可以等待。   但他们绝对等不到,或者说,他们等到的一定不是他们想要的。   被轰碎的宫门后,人们惊慌但不敢喧声,只有压抑不住的低泣,断续几声,十分幽咽。   而庄高羡那毫无存在感的皇后,便牵着他那怯懦的太子,在凶神恶煞的兵丁驱赶下,来到了杜野虎面前。   办这件事的,是九江玄甲的一名校尉,此刻半跪在杜野虎面前:“将军,卑下已将昏君妻儿拿来,当如何处置?”   这时候他们意识到事情已不是那么简单了。   新安城轻易就拿下,杜如晦被驱赶得如同鸡犬。   百官缄无一言,白羽军噤若寒蝉。   什么清君侧。   现在要改朝换代,更易日月!   欲从新君,当纳投名状!   那无德昏君之血亲,就是最具分量的一张。   但杜野虎只看了那惊恐流泪的女人和少年一眼,大手一挥:“冤有头债有主,一人之罪,不及家人。我不杀你们,自去逃命吧!”   根本就被庄高羡放弃的大庄皇后和大庄太子,并不敢多说一句,惊惶地就往外城跑去。   他们踉踉跄跄,身形不稳,惊慌失措,而竟没有注意前方。   当然,注意到也是来不及。   前方极其突兀地张开一只血盆大口,轻易将逃命的他们吞下了!   乍看起来,竟像是这对母子,仓皇之下,跑进了一个血色的山洞。   而后山洞落石,自此闭门。   只听得嘎嘣几声,清脆有力,已是将两人嚼得稀碎!   这张还在不断咀嚼的巨口,迅速地上升。   人们这才看清楚,这只从地底爬起来的狰狞血鬼。   它约莫有五丈高、一丈宽,青筋暴起、肌肉虬结。   在咀嚼的过程里,鲜血从嘴角淌出来,它还伸出长长的长着倒刺的舌头,将血液贪婪地舔净。   林正仁就站在这只血鬼的头顶。   仍然是那般温文尔雅姿态,与狰狞的血鬼形成巨大反差。   衣袂飘飘,迎风而立,只是皱着眉道:“野虎兄在想什么呢!?昏君血脉,生来孽种,咱们岂能放过,任他日后为祸!?这女人更不必说,与昏君同床共枕,不知沾了多少坏水,杀之百利无一错!为天下苍生计,切不可心慈手软!”   自古以来身怀养鬼神通的,无论品性如何,都不免被人忌惮猜疑。   但偏偏林正仁是个例外。   这样凶恶的神通,丝毫不影响他正人君子的形象。   他有一句名言,广为传颂——“吾以正气驭恶鬼,则世间不闻鬼恶也。”   此时杀人妻儿,也似替天行道。   杜野虎并不是什么良善性子,见人已杀了,只一抬手,恶虎煞落下威压,止住还要往宫里窜的绰绰鬼影:“既已杀其妻儿,其余人等就不必再殃及了!”   林正仁看了他一眼,也不知他是防备自己趁乱偷取玉玺,还是真个手软,但只朗声道:“好!你我真是志同道合!咱们仁义之师,为天下庶民而战。只诛首恶,绝不殃及无辜!”   杜野虎不再多言,带着部下便往护城大阵的主塔楼赶去。   庄国高层皆知,庄高羡近些年一直在筹备护国大阵,资源七七八八地在凑,目前虽还只是半成品,但作为核心的王都大阵已是相当强大,足够在关键时候,担当胜负手。   这一次九江玄甲入城,也是提前瘫痪了护城大阵。而他现在要彻底抹掉庄高羡赶回庄国后,将之重新激活的可能。   林正仁对除恶务尽的理解是斩草除根,能灭满门一定灭满门。他对除恶务尽的理解则与姜望相似——斩杀所有悬念,抹掉对手所有反抗的可能。   在这个恶鬼咀嚼碎肉的时刻,杜如晦眼睛裂血!   “林正仁!”   他嘶声而吼。   此刻真有长哀!   他一生都为庄国而战,始终都记得仁皇帝的嘱托,要护住庄国社稷,创造一个更美好的国度。   庄高羡还摇摇晃晃的时候,就是他亲手扶上的龙椅。   这一代大庄太子,也是他看着成长。国事再繁,他也要盯着太子,唯恐其才能不具,城府不修,担不起庄国未来。   可是今天,就在他眼前,林正仁抹杀了庄国的未来天子。   比杀一条狗还轻率!   然而他甚至没有点燃怒火的资格,地狱无门诸阎罗围攻之下,岂容他悲伤的间隙?   他已经脚踏迟尺天涯,走遍了新安城的大街小巷,但根本不存在可以摆脱谁、击败谁,气息愈发衰落了,身上新伤覆旧伤。   此刻怒目一横,强行点破心间血,拼着受了燕枭一记裂爪,任由后嵴被撕开深可见骨的伤口,折身一步,踏至林正仁身前。   在这厮骤然惊骇的目光里,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提着他撤步,远离那只发狂的狰狞血鬼,也离了庄都!   皇后太子他都保不住。   新安城他也保不住。   他对不起今天子,有负于仁皇帝。   但是现在,这个国家还需要他。   他得保持有用之身,做有用之事。   而在此之前……他一定要杀了林正仁!   他从未如此愤怒!   !   “坏了!”   这是杜如晦扑到面前来时,林正仁心中第一个念头。   他没想到自己纳个投名状,随手斩草除根,能引得城府极深的杜如晦发疯。他本以为杜如晦会因为新安城的重要性,在这里被活活拖死——这已经是杜如晦唯一能做的事情。   但杜如晦现在竟然放弃了新安城!   竟然在放弃新安城之前,还不忘抓走他林正仁。   你他妈的?到底谁是主力!谁举的叛旗!   放着杜野虎不抓,放着玉玺不抢,杜如晦的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林正仁感到十分的憋闷,无法理解,震惊!   而在这个念头之外,是他那野火枯草般的求生欲。   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救他,所以他一定要给自己十二分的保障,一定会跟任何一个想杀他的人拼命!   他什么都可以忍,包括屈辱。   但不能忍受危险。   他什么都可以给,包括尊严。   但不能要他的命!   生死往往只在一念间。   但对林正仁来说,自那次黄河之会后,他就时刻都在危险中。   他说杜野虎应当与他相互理解,并非全是虚言。这些年来他也同杜野虎一样,在努力展现价值,以求保住性命。   今天的庄国是冰冷的,人人自危。   杜如晦一手掐住林正仁的脖子,本打算当场就将其掐死,可手上一稍用力,林正仁的脖颈竟然弹出五行之光。   在那窄窄的脖颈之上,一熘凸出五颗鬼头瘤。   鬼头形貌各异,做出喜怒哀乐悲五种表情。   竟有金木水火土,五鬼封颈!   大大出乎杜如晦的意料。   这厮是做了多少亏心事?多怕别人掐他的脖子?!   杜如晦一把未能将林正仁掐死,只能掐着他的脖颈,持续对抗五鬼,而后踏出新安城,边逃边杀!   新安城已经没有什么可挽救的了,他现在要做的是告知庄高羡国内的变故,免其骤然回转,不察而受难。   山河板荡,唯天子能救国。   当然是有一些君臣之间的隐秘通信手段,但先前他已试过,传讯信道已被楚江王封锁。   此刻唯一还能够传讯,唯一靠得住的,也只剩他自己!   既已决定要走,脚步不得不急。   那燕枭恶禽亦有空间移位之术,虽不能跟迟尺天涯相较,却也穷追不舍,令他选择余地大大缩小。   更难受的是……这燕枭杀不死!   他正是在杀死燕枭的过程里,被楚江王打成了重伤。本以为是以伤换空间的选择,结果一转头,这只鸟又“燕燕燕!”   脚下是庄国的千里山河,方向是召开天下之盟的太虚山门。   见到天子的第一件事,是让天子紧急联系玉京山。他预感到仅凭庄高羡的真人战力,也很难挽救局势,有被针对到死的危险。毕竟现在新安失守,国家溃势,皇后、太子、大将军全都不幸!   但只要玉京山及时出手,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   无非是他们君臣同玉京山绑得更紧一些,国家给予玉京山更多的供奉……只要社稷能够稳住,一切就都值得!   杜如晦心中恨极,一边思索着破局办法,一边对林正仁狂轰乱炸。   此身虽伤重,杀一个小小外楼,却也不算难事。   林正仁能扛个三五息,已是了不起。   他也并不打算虐杀。   他不做于局势无补的事情。   杀了便罢了,杀了便罢了……   只恨自己没有早下手!   这奸佞恶鬼,自灭其族的败类,果是半点信不得!   “我说,你为什么不早点下手呢?”   这时候杜如晦听到了幽咽的声音,就好像他的心声一般。   但声音是从自己手底下传来。   他低头一看。   被他拖死狗一般拖出庄国的林正仁,身上竟伸出一双枯瘦有褐斑的鬼手,将他紧紧抱住!   而后是第二双,第三双……   密密麻麻的鬼手,全都向他抓来。   杜如晦已经被打破的金身,不能再承受太多伤害。   他本能地便要调动国势镇压,但动荡剧烈的国势回应熹微。   这时候他勐地想起来,他的相印留在相府,这段时间一直由黎剑秋代掌……但新安城生变的时候,相府亦封门!   心中生出更多阴翳。   先前不用相印,是避免损耗国势,也是不想暴露黎剑秋这个好苗子,更是在地狱无门的阎罗杀手围攻下应对无暇。此时没什么国势可担心,他强行鼓催神光护体,压制鬼手,同时遥呼庄相之印!   在某个瞬间,他仿佛跨越山河,看到了那相府之中,盘坐在正堂桉前,膝上横剑的男子。   黎剑秋!   曾经也是个俊逸人物,来到新安之后越发寡言,自董阿死后更是沉笃,讷于言而敏于事……几乎已经成为他选定的下任国相!   那枚相印,就封在一只四四方方的玉盒中。放在他面前的长桉上。   “以相印应我!   !”   杜如晦在心里这样呼喊。   不要让我失望啊,黎剑秋!   砰砰砰,那一枚大庄相国之印,在玉盒里震动起来,眼看就要破盒而出,光辉已经先行晕染。   啪!   黎剑秋抬手把自己的剑,放在了玉盒上。相印瞬间就安静了!   印为相国,剑为桃枝。   今以桃枝镇国!   杜如晦看到,黎剑秋坐在那熟悉的相府之中,低头注视玉盒,仿佛隔着这方玉盒、隔着相国印,在与他对视。   杜如晦听到,黎剑秋轻声而缓慢地说:“国相,一切以庄国为重。这是您教我的,也是董师在最后的时刻让我记住的。”   他的声音慢条斯理,的确有几分未来国相的气度:“我想,我正在做您期望我做的选择。”   竖子!   若夫天子失位,国将不国!岂曰以庄国为重?   孽障不如董阿远矣!   杜如晦勃然大怒,但桃枝一横,剑光闪过,这微弱的联系已被斩断!   他便将这怒火宣泄到林正仁身上,不顾伤疲,道元狂催,单手轰下五蕴雷!   五蕴者,色、受、想、行、识,以此五蕴雷,轰杀一切鬼!   几乎只听得轰雷一响,掌中擒握的这个人就已经没了气息,肉身焦黑如炭,数不清的恶鬼,散成黑烟四逸。   杜如晦五指一松,就准备丢下这具尸体,继续去寻庄高羡报信。   但从这具焦黑的尸体里,忽然又探出一只鬼手——   惨白色,湿漉漉!   且恰好嵌进指缝,将他的手掌握住。   两只手就这么十指交叉,有异样的亲密!   杜如晦吃了一惊,回撤手掌,但却难分难舍地牵着那湿漉漉的鬼手一起!   那具焦黑的尸体遗蜕般分离。   被他的手掌带出来的,是一只浑身都在淌水的鬼,面容稍一扭曲,便化成了林正仁模样!   那散逸在天地之间的恶鬼黑烟,疯狂地往他汇聚,使得他的气势不断攀升,赫然冲击天人之隔!   他的笑容依然是很传统的正人君子的笑,只是声音不可避免的阴冷了许多:“杜相,这一天,你是不是也已经期待了很久呢?”   因为对林正仁的不信任,在林正仁出使诸国之前,庄高羡亲自出手,在他的脖颈种下了缚灵索。   待林正仁归来之后,庄高羡不再提及此事,林正仁也好像已经忘记了。   杜如晦明白,林正仁既然胆敢公开背叛,一定是已经将此索解开。   所以他根本没有动过用缚灵索的念头。   但他没有想到,林正仁用的是这种逃脱方式!   无怪乎他一直在等林正仁逼近神临的时候,将其扼杀,林正仁的修为却好像停滞!   为了反抗那一直都存在的死亡压力,从一开始,林正仁就做好了抛弃肉身的准备。   将那只噬元水鬼炼成了自己的道身,在这关键的时刻腾笼换鸟,转为鬼修!   若无今日之事,哪怕林正仁有这一手,在其跃升神临的时候,杜如晦也有信心将其抹杀。   可是今日……   金身被破,国势被剥。   此身伤重,此身疲矣!   杜如晦的目光越过水鬼,有些失神地看着下方山河。   多么美丽的国家啊……他为之奋斗了一生,他深爱的地方!   忽然他的目光停滞了。   他看到了美丽山河之中的荒芜,看到了荒野上一块耸立的石碑——   祭祀枫林城域数十万百姓的生灵碑。   碑石不言。 第一百一十三章见过庄天子!   自当年吞服白骨真丹、登临洞真,这一路走来都顺风顺水。   就算是抹杀姜望的过程不太顺利,也不过是宏图霸业中的小小波澜。不顺利的,仅此而已。   庄高羡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被一群神临修士追着砍!从长河追回西境,又横跨半个西境!   堂堂玉京山玉册真人,现世正朔天子,这一路窜逃,不知叫多少人看了笑话。   但狼狈并不叫他沮丧。   他也不怕被看笑话。   只是暂时的……只是暂时的!   在过往的岁月里,他无数次对自己重复这句话。   父皇暴毙于深宫。   雍国人又在边境起衅。   玉京山并不看重年轻的天子。   陌国陈兵要粮。   雍国使臣又来耀武扬威。   自己去景国朝拜景天子、人群之中站着如喽啰……   都是暂时的!   过去的那些挫折都已经度过,他所统治的庄国,已经抵达立国以来的巅峰。文有杜如晦,武有皇甫端明,国道院人才济济,新安八俊未来可期,手握两大强军,坐拥四千里国土,在道属国里的排名不断上升,在西境也越来越多的发挥影响力。   别的不说,以前还时不时起兵衅的陌国,已是完全被打服。单君维那样的人才被挖走,陌国国主都不敢放一个屁!   再以东边的成国为例,此国几乎都要成为庄国的属国了。为奴为仆,一念之间。   庄高羡自问一道国书发出去,成国国主即刻便要赶赴新安献舞。   若不是为了留作缓冲,避免秦国的警惕。周边这些小国,朝发大军,夕可并矣!   耳边再次听得尖啸声,庄高羡不免皱眉。   龙光射斗……真是麻烦。   速度太快而锋锐太盛,叫他极难摆脱。   不能不管,又不能太认真的管——一经缠住,其他人很快就又追上。   飞剑时代是已经落幕的时代,飞剑之术是被淘汰的道。   若是叫他寻到本尊,一拳就打死。   可惜现在离不得。   反倒成了大麻烦!   好在,前方就是成国了……   庄高羡心里略松一口气。   其实若是就这样逃回庄国,身后这些追杀的神临,肯定就四散逃窜,事后虽然能上报玉京山,使镜世台天下追责,有几人能伏诛,却是两说。   毕竟他又没死,刺杀与刺杀未遂,是两般罪过。   但是在成国这个地方,这些人肯定还没有那么警惕。   若他能借来一点国势补充,暴起反扑,杀几个人不成问题!   一路被追这么久,他也差不多摸到这些人的底了。   念动之间,他径直飞入了成国境内,直奔此国国都。也不耽误时间,直接御口传声落都城:“庄天子至成京!成国主,分借国势一用,必有后报!”   成国国主刘光林,他是接触过很多次的,懦弱谦卑,很是恭顺,借用一点国势必然不在话下。回头让下面军队少来成国打几次秋风,也便是回报了!他日西境一统,他难道还能亏待了成顺伯?   但这边声音刚刚落下,前脚才靠近成国国都,便有巨大的光幕悍然拔起,拦在身前!   成国人竟然开启了国都的护城大阵!   连朕都防?   防朕如贼!!!   庄高羡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但还有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站在城楼,对这边拱手:“在下诸葛俊,见过庄天子!您远道而来,实在辛苦。但成国国小地贫,恕难接待!”   旁边又有一个鹤发童颜,长得很正派的老人,热情建言:“君上不妨转道雍国或者秦国看看,他们或许能借!”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放在平日,庄高羡定要动天子之怒,倾百战之兵,一战灭其国。叫此国流血漂橹,将这个獐头鼠目的小人剥皮抽筋,将这个阴阳怪气的老东西传首九边!   但在现今这个时候,他强行忍住了。   成国多少也是有神临战力的,虽是随手可灭的弱者,现在跑来拦路,也颇让他吃不消。   遂冷哼一声:“叫刘光林好自为之!”   放句狠话便要走。   谁知那诸葛俊立在城头,竟然闻此大怒:“怎敢不敬吾皇,直呼吾皇名姓!”   很一副忠肝义胆、主辱臣死的姿态,抬手便是一道金光箭射来:“有种别走,今与你决死!”   这一道金光箭……   还未靠近护身的玉虚之炁,就已经崩溃了。   伤害性没有,侮辱性很强。   庄高羡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不走已是不行,身后那发疯一般的姜望已踏青云追至。   他心头颇恨,这小子还真是命好,若刚才借到了国势,回身就能杀人,现在却只能看着他继续嚣张。   成国的态度是令他意外的,他猜想这或许是受秦国的影响,心中生出警惕来。   必须要立刻赶回庄国了!   群狼皆饿而欲食,现在只有国内是安全的。   坐王城而握龙气,则天下莫能伤。   从雍国君臣到地狱无门诸阎罗,再到长河围杀战,更一路边打边逃到成国,庄高羡已经消耗极大,道躯也为咒力所衰,一直挣不得空隙去抹掉负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绝不想再耗下去,也不愿意给别人机会。   就像已经降临的夜幕,看似宁静,谁知黑暗中有多少双窥伺的眼睛?   此时心意已决,再次奋起余力,连施乾坤圣拳,轰退姜望等人,而后加速逃归!   只见长空青虹一道,去而又来。   姜望才被轰退,复又回追!   庄高羡不认真绝不可能杀他,可一旦停下来认真搏杀,又绝不可能摆脱他。   在这场横跨西境的漫长逐杀战里,姜望始终冲锋在最前,正面接下庄高羡所给予的压力——压力稍微一超过,其他人就跟上了。他根本不虚!   浮光掠影之中,他不清楚诸葛俊和魏伯方是否看到自己。   心中也有一闪而过的疑惑——不过是告诉了重玄胜自己在成国还有一处名为灵空殿的产业,让重玄胜看看能不能怎么利用一下……他们怎么这般卖力?   但这缕疑惑很快也抛诸脑后。   此时此刻,除了杀死庄高羡一事,诸念皆杂念!   越靠近庄国,庄高羡的气息越昂扬,一扫在逃跑过程里的颓势。显然他经营多年的王国,给予了他最大的安全感。   很好。   姜望嗅到了机会,默默地握紧了剑。   当龙光射斗的啸声再一次响起,庄国的国境线已经出现在庄高羡眼中。   眼前的山水一切是如此可人,这般亲切!   他大笑出声:“孩童的游戏结束了!欢迎你们面对成年人的世界!无能无力无望,这是朕要给你们看到的残酷现实!”   他当然是要故意激怒姜望他们追进国境来,好尽可能地在这一轮收割更多性命。   遂是一步踏入国境,转身空手接飞剑!   过时的飞剑就应该打落历史的尘埃。   现在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大庄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回到了他的国土!   他大手一张,冕服鼓荡——国势且来!   嗯?   往日予取予求的庄国国势,现在是上了铁锁,关了门窗,还竖起城防,完全不予亲近。甚至于……城头架飞弩,向他进攻!   就是这一个错愕。   噗!   龙光射斗刺穿了他的手掌,带着真血飞远,而在高穹又回转!   一直流窜在体内与他对抗的咒力,见血愈加疯狂。这种创伤反是咒死之力的资粮,补充力量,令他道躯更伤。   这是这场辗转数千里的逐杀战中,他第一次流血,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受伤!   但并不是最后一次。   因为就在他抬掌试图把握国势的同时,姜望也已经在瞬间显化三界,横空杀来,遍身为光无它物,又是那式“皆成今日我”!   对于这一合的交锋,他和姜望都有准备,可是他的准备竟落空!   轰!   他紧急以乾坤圣拳拦在身前,却被这恐怖的一剑直接撞飞,倒喷一口鲜血!飞如瀑!   此天子之血,真人之血!   他也说不清,竟是因为国势反噬,还是猝不及防的的情况下,被姜望正面轰伤。   而姜望的身形,就那么撞血而来,沸腾的杀意,直接将真血灼干。他的声音是压低的,一如他这么多年的压抑忍耐:“我问你,吐血了没?!!”   看着姜望赤色的眼睛,在倒飞之中,庄高羡心里第一次真正生出名为“恐惧”的情绪!   他并非恐惧于自己受伤,吐血而已,算得什么?他恐惧的是就连庄国都脱离了掌控,这个世界变得如此陌生!   一个大权在握、掌控一切,向来予取予求的君王,在他的国度里失去一切。   还有比这更让人恐惧的事情吗?   国势反噬之下,他的修为都开始动摇了!   向来这里是他的国土,是他的领地,是他的堡垒,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资粮。可今天这一脚踏进庄国,他竟恍惚踏进了深渊!   每一息都比之前坠得更深。   他本来拥有一切,但好像什么都抓不住了……   难道是杜如晦背叛了自己?   亦或是玉京山有废帝另立之心?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可能,能让整个庄国都失控。   姜望能开出什么条件!?   他在努力地思考着对策。   祝唯我、赵汝成、林羡、白玉瑕……   一个接一个地杀进庄国境内了,一个接一个地杀向他。   他先前很想把这些人都引入国境杀死,可是当这些人真个都毫不犹豫地杀进国境内,他反倒不安!   但所谓不安所谓恐惧,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如何去面对。   无非拔掉不安根本,斩碎恐惧源头。   就像杀死韩殷之后,他也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一切前事皆后事。   于此一掌前按,南辕北辙!   再次把姜望推远。   那翱翔于空的金乌却是化为一羽,轻飘飘地落下来,在轻缓之中坠出重意,羽尖刹那作寒芒!   庄高羡回到了自己的国家,祝唯我又何尝不是呢?   此枪为他势意之极,尽展枪术巅峰,一如当年姜望初见他那般璀璨。   庄高羡冷眸而视,脑后太极图一转——鹤短凫长!   这是他的神通,也是他的道则,玩弄众生,颠倒一切!   因果混沌,瞬息变幻。无边金焰散去了,祝唯我的薪尽枪,反插在他自己的胸膛。因为用力之重,枪尖透背而出,枪身贯入半截!   血如泉涌,瞬间湿衣。   但他只是反掌一拍,令这杆长枪直接穿透身体,使得枪尾也从后脊飞出,而反手一抓,血淋淋地抓住此枪,在空中回了一个完美的弧,再起太阳真火,再现无边锐意,再刺庄高羡!   沙场回马枪!   当初就说过,此后为寇雠。   什么是寇雠?   我不死,你就要死!   庄高羡只能退!   不仅仅是祝唯我的疯狂锐意。   还因为天子剑亦斩至!   那张青铜鬼面是如此的冷漠,让他的心绪也跟着降沉。   这时候他的右手已经被刺穿,他也吐过血,他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他也真正知道,自己已到了搏命之时。   “天命在我,兴此大庄!”   他高呼!   在疾退的同时,他也在全力召应属于他的一切——“传国玉玺,召来!”   在某个瞬间,他隐约看到了他的玉玺。   但竟被吞入虎口!   他看到的是恶虎之头,是那双充满恨意的虎眸!   杜野虎!   大庄的九江玄甲!   兵煞镇国玺!   新安城已经完了?叫杜野虎占了?   没有杜如晦的支持,不可能这么轻易!   庄高羡不敢置信,又暗运秘法,启用他这几年布置护国大阵所留下的暗手,那是杜如晦也不知道的伏笔。   他要强启大阵,拼着阵毁财消一场空,也要镇伏那些反贼。   但意念一动,竟如泥牛沉深海,一切不可应。   这么多年耗费多少资源,不惜跟一真道做交易所建造的大阵,还没有使用过一次,竟就用不得了?   高速飞来的龙光射斗打断了他的哀恸。   他极速折身避让,一掌逼退林羡的砍柴刀:“闪开!”   林羡毕竟实力差一筹,也不跟他犟,以无拘穿透掌风,很自然地闪开了。   可是在林羡的身后,又出现了白玉瑕的彗尾剑——   这一剑乃白玉京大掌柜终于逮到机会,含怨而发。   此为神临之后第一剑,光彩夺目。   无穷剑光如泼雪。   好似彗星落银河!   “花架子!”庄高羡以【混洞归元】之术强接,还不忘冷嘲一声,却又不得不再次飞退。   因为他已经看到远处,那个眼神疏离的、踏空而来的人。五官虽不同,气质却不变。相对于其他围杀者的激烈,此人冷漠得就像只是路过。   但经历过神魂战争的庄高羡,在现在这样的状态下,还怎敢让他“路过”?   庄国的皇帝陛下,在庄国的领空一退再退。   “天下水脉,受命于君。清江之水,应朕之令!”   调不动国势,召不回玉玺,也就无法掌握山权。   山权不应,他试图召应水权。他早就着手整治水府,收水君之权于清河郡守,故以皇权召之,仍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只听得八百里水波翻涌。   便闻清江怒涛声!   随着那庄国水脉一起咆哮的,是当今清江水府之主,宋清约的声音——   “庄高羡无道昏君,残虐水族,用如泥沙,践如奴仆,害死我父,辱我至深!孤以清江水主之名,率三万清江水军,响应九江玄甲之旗,反了这厮!诸郡若有冥顽不灵、苦意维护此獠者,请试水族兵锋!!”   这是曾杀得澜河染赤的清江水军,这是在庄国历次国战中都做出伟大贡献的清江水军!举国上下,非九江玄甲或白羽军,无可当者。   八百里清江乃庄国命脉,养育两岸多少百姓。   这支叛旗一竖,整个庄国诸郡不连,皇权瘫痪。   到了这种时候,国势已经不是响不响应的问题了,要问是否还能存在!   紧接着又有雷云降雨,宋清约的声音落在雨中,劈头盖脸地砸向庄高羡——   “清河郡守正在囚室,应令应令,应你妈的令!你且靠近清江,看孤是否杀你!!!”   本章4k,为盟主“看到大魔王要喊好怕”、盟主“hello必建”加更!   ……   ……   感谢书友“铅杯”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29盟!   感谢书友“疾风的马马”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33盟!   感谢书友“赶马山双骄”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34盟! 第一百一十四章枫林旧梦   宋清约无礼至此!   犹记得当初宋横江身死,宋清约是如何低下头颅。   犹记得那样清傲的水府少君,是怎么摇尾乞怜,任凭驱使。   他已经快要把这厮驯化成狗了!   考虑到清江水族自庄国开国至今,累立的功勋。他听从杜如晦的建议,对清江水府执行徐图之策,要润物细无声地完成对清江水族的掌控——   整个计划,能够在五年内完成。   若是配合他下一步掠取澜河的战略,时间还能提前。   届时宋清约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   可在今日之前,谁能想到,他这尊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年的当世真人,竟连这五年的时间也没有了?   杜野虎反了,宋清约反了。   杜如晦躲着不敢见人!   大将军皇甫端明呢,竟也背叛了朕么?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庄高羡已经不生气了。   人心叵测,这教训自古有之。   他亦从未信任人心。   当初杜如晦做他的老师,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天子当疑!”   所以无论别人做出什么选择,他其实都不意外。   他的愤怒是在尚有闲情时。除了国势动摇,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撼动他的心神。   但国势动摇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他接受这一切,然后来面对这一切。   清江水君骂声不绝,庄高羡却只是反手在天空一抹。像是拿住了一块抹布,将天空的雷雨云都擦去。还夜空以清澈明朗,但见得,繁星点点,忽闪忽烁。像是神秘的眼睛,在注视这场艰难的战争。   宋清约这厮十分狡猾,真身藏在清江水府,只借水脉之力发声,令他想要强杀夺权,也是不能够——一路追杀至此的姜望等人,怎会容许他杀到清江水府去?   不可能放弃的。   虽则山权水权不应,甚至国势反噬,使得他战力不稳,道身受殃,应对围攻愈发艰难。   但他的人生,绝无放弃二字。   抹掉这片雷雨云,是抹掉宋清约的话语权。   他的脚下是庄国山河,他所代表的是皇朝正统。在这片土地上,他不信他孤立无援!   当年韩殷在战场上被断绝了国势支持,从而兵败身死。但他和韩殷可不一样。   他是在庄历永泰元年,也即道历三九零四年,正式接受玉京山敕封,成为道门承认的正朔天子。   在道历三九一八年,赢得了关键性的庄雍国战,是年改元大定。   到如今庄历大定六年,整个大定年间,庄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难道不是君王之功?难道不是明君之治?   屈指算来,当国十九年矣!若是从掌权那天起算则不止如此。从坐上龙椅那天起,更是远远不止。   他是庄国历史上最有成就的君王,他把庄国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若说整个庄国都无人拥戴他,全是姜望、杜野虎这般猪油蒙心的……他不相信!   在龙光射斗、天子剑、长相思的轮番攻势下,他倏忽左右,颠倒上下,尽力招架腾挪,尽显真人风范。觑得机会,而后驭炁于声闻,宏声曰——   “大庄天子庄高羡,敕命天下!”   第一句才发出来,他就发现这声音并不自主。   姜望面对他没有半点保留。   身成玉色的耳仙人,竟然飞出了观自在耳。清辉泼洒真如仙!坐镇高穹,直接掌控了方圆三千丈内,这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有命无传,不达也!   庄高羡冷哼一声,那一张略显富态的脸,此刻清气环绕,威严顿生。   身后隐隐有山河显异,万民倒伏。   齐曰——“吾皇万岁,万万岁!”   无尽的洪声冲击这方天地,他驭世之真,加于声闻,强硬与耳仙人对耗,突破声闻封锁!   故曰——   “今有国贼,逆反伦常,欲弑君王!”   “吾等家国,三代累聚,山河千里,竟一旦而亡?”   “是可忍,孰不可忍!”   “凡我庄国子民,岂能容此大孽!”   “朕诏之——天下义士,起兵勤王。天下臣民,奉朕之旨!”   “天下当为朕鼓,朕更为天下战,今履极天地,重整河山,再救社稷。”   “此诚天下存亡之机,勿殆也!共讨国贼!   !”   毕竟是当世真人,正朔天子,他的话语无可避免地遍传庄国。四千里之地,一时尽是天子圣意,震荡不歇。   举国沸然!   庄国首都名“新安”,杜野虎率九江玄甲镇之。   杜如晦亲临都没能掀起波澜,此时仍然缄声。   这是庄国中枢,最核心的所在,控制住新安城,就好比控制了人的心脏。   而八百里清江水系繁杂,好比人的血管。清江水君举族反叛,故此血液不流,人身不畅。   庄高羡也是不得已,宣起勤王口号。   一旦天下勤王,山河尽血,打通“血管”,活动“心脏”,他就有机会打破国势被封锁的窘境,真正调动这个国家的力量。更能遥应龙脉,冲破封镇,以龙气轰杀那个窃龙之贼!   哪怕退一步来说,庄国军政体系已经瘫痪,各地的郡兵义勇,都不足以贯通国势。   只要如他所言“天下臣民,奉朕之旨”,庄国各级官员,皆以官道之力敬天子。庄国各地百姓,皆以民心奉天子。   他仍然能从这个国家最基础的层面,重新聚集力量,以此争夺国势!   国家体制的意义在哪里?那么多普通百姓的意义在哪里?   于庄高羡而言,此时此刻,就是答桉!   可是……   当他真正审视这个天下,却清醒地知道,此事不是那么轻松。今日的对手,对国家体制显然有深刻的理解,完全封锁关隘,掐住了国家咽喉!   庄国四郡,曰“华林”、“岱山”、“清河”、“永昌”。   华林郡是帝国中心,庄都所在,受新安城辐射影响。新安城万家闭户,白羽军都乖乖坐营不出,整个华林郡,又能有多少出头鸟?   清河郡自不必说,受清江钳制太深,三万水族战士巡游清江,便足以震慑绝大多数城池。郡府清河城这会更是已经沦陷,清河郡守都是阶下囚。   岱山郡乃九江城所在,九江玄甲在岱山郡是什么影响力,庄高羡自己也清楚。此刻在新安城里拔刀巡行、镇压他这庄姓皇权的,多是岱山之人!   而永昌郡……此新附之郡,割雍土而得,这时候不分裂已是万幸,能给他这个庄国皇帝的支持,也是少得可怜。   庄国的边军是强大的,但对面殷歌城雍国军队虎视眈眈,锁龙关何能放手?更何况,边军乃是大将军皇甫端明亲镇,而皇甫端明向来杜如晦马首是瞻……   当然,庄国是郡城制,各级官员除却中枢重臣外,各地的城主也是重中之重。   就比如三山城中,胖胖的少城主就听到了这道诏令,当即披甲提刀,冲向城主府议事厅。   三山城尊贵的城主大人,正与三山城的高层们吃茶,言笑晏晏,好像什么都未惊觉。   这些个耽于享乐的大人啊!   “娘!”孙笑颜大喊一声,叫醒这些不关心国家大事的叔叔阿姨……以及老娘:“天子传诏,要天下勤王呢!咱们快快点齐兵马——”   坐在上首的窦月眉,惊讶地看了过来,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一点:“你说什么?娘没有听清。”   孙笑颜大步凑到近前,提高了音量,很认真地准备再说一遍:“娘!我刚才说——”   啪!   窦月眉一巴掌扇在他脑门上:“吃什么吃?现在是吃饭的时候吗你就要吃?你就是吃太饱了!”   孙笑颜被扇的在原地转了几圈。   晃晃脑袋,晕乎乎地走出议事厅。   很委屈,很想姐姐……   三山城城主窦月眉的态度绝非特例。   因为在庄高羡的政治理念之下,窦月眉所经历的也不是特例!   而今时今日,既然山河异位,社稷翻覆,新安城又怎会允许庄高羡从容使用帝权、调度国民?   在他的天子诏令之后,立即又有一道政令,自新安城出,借国势传播天下——   “吾黎剑秋,继董师遗命,受杜相所托,以相国印,令行天下!”   “庄高羡无德之君,倒行逆施。覆枫林而掠真丹,损苍生而肥一人,世所公见!”   “黎民不可欺,苍生岂为轻?”   “昏君欲使山河尽血,相府只愿万民安宁!”   “相国府传令诸郡诸城,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请务必顾念民生,善待百姓,即刻闭锁城门,休从乱命。我泱泱庄国,自能涤清妖氛。百姓且安坐,未尝不可红炉温酒,静待天明!”   君权与相权的制衡,是国家体制永恒的话题。   老百姓到底应该听谁的,往往取决于君与相的影响力。   大部分时候当然君在相前,可遍数列国历代,权相也不在少数。恰恰杜如晦所掌握的相国府,在庄国影响力极深!   因为在庄高羡独坐深宫的那些年里,整个国家就是杜如晦一人撑挽。相国府在庄国几乎就等同于朝廷,很多时候政令都从相国府出。   勤苦书院的院长左丘吾,曾经做过一个试验——   将同样一班学员,投影为两页史书。分别在两页史书中,对同一个问题进行提问。在前一页里说“同意的请起身”,在后一页里说“不同意的请起身”。得到的结果竟有相当大差距。   左丘吾乃史学大家,更是研究人性的名儒,他的研究是为了修行,也切实地让人类更理解人类。   人生来就怕麻烦,当然更怕危险。   庄君之命,是叫天下人都来拼命。相府之令,是叫天下人什么都不用做。   这使得人们的选择,在本能层面就有倾斜。   当然,庄氏统治此地已经三代人、数百年,庄高羡当国也有数十年,受玉京山敕封十九年。庄高羡在这个国家自然有很强的号召力。   只是九江玄甲造反,清江水军举旗,皇甫端明已死,边军不可轻动、就算动了也来不及……谁能如他之命,引兵贯通山河呢?   不是无人愿,而是无人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便在这个时候,姜望也开口了。   他的声音是惊雷,以动摇苍穹的姿态,滚过庄国山河。降外道金刚雷音,天下不可不闻!   “我乃姜望。”   他这样说。   到了今时今日,他已经不需要介绍自己。   在现世任何一个国家,『姜望』这两个字,就足够。   而在庄国,这个名字或许更邪恶,更可怕,也更强大。   他沉声道:“我与庄高羡仇深似海,今日必杀他。谁敢拦路,谁就是我的敌人。敌与我,此生不共!”   他只说了这一句,亦只需要这一句。   他要震慑的不仅仅是庄国各路大员,更是那些或者觉得庄高羡有投资潜力,想要施以援手的人或势力。   他昭明他的仇恨,展现他的决心,谁若是觉得他姜望的恨意不值一提,那就尽管踏上这生死的斗场!   这句话一出,庄高羡清晰地感受到,那不断向他涌来的民愿民意,刹那间断流过半。姜望这个名字的威慑力,一至如斯!   零零散散涌来的民愿民意,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反伐一众追杀者。   但他仍然斗志不熄。   姜望他们若以为这样就能结束这场战争,那就大错特错了!   庄国之所以能够屹立在西境,他庄高羡之所以能在实力不具的时候保住社稷,靠的难道是韩殷的良善吗?   靠的是玉京山!   庄国背后自有倚仗,乃道属之国,道门记录在册的正朔帝国!   他在“玉清金册”和“元始玉册”上都有名号。   他出事,玉京山不可能不保。   玉京山在庄国这么多年所投注的,不可能不求收获。   恰恰庄国境内,就有玉清金册的金页,元始玉册的玉页!   这些追杀者的手段五花八门,这一路被逐杀过来,他能够想得到的信道,都被斩断。   但“玉清金册”和“元始玉册”,贼厮能斩否?   庄高羡竖掌抵住天子剑,避开王长吉的目光,不让他有打开神魂战场的机会,而后单手结印——   玉京山宗大掌教!   虽则十年内联系的机会已用完,但现在是庄国社稷存亡之秋,玉京山焉能不救?   印已成,玉虚之炁疯狂催发,他请求紫虚真君的力量降临,请求玉京山干预,帮他重整山河!   然而他将玉虚之炁催到极限,也未能感受那金页和玉页……就仿佛它们从来不存在。   又平白了浪费了这许多力量!   怎会不存在?   去哪里了?   被谁藏起来了?还是已经毁掉?   杜如晦……   他又想到这个名字。   这金页和玉页,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杜如晦有权限调动。他只给了杜如晦这样的权力!   这样的恩宠与殊荣,而今,竟是收获了什么呢?   你是求洞真,还是求什么?   真该死啊!   !   庄高羡对“玉清金册”和“元始玉册”的召唤一无所获,调动的玉虚之炁无由扑了个空。但他自己并不空落。   围攻他的哪个人,都不肯叫他寂寞。   那光影错杂,都是铺天盖地的杀法!   他顽强地应对着如海潮不息的攻势,却在未能联系上金页和玉页的这一刻——在这失落的一刻,被一种恐怖的威压,填满了失落!   轰轰轰!   是雷声!   庄高羡谨慎地以昆仑之童望去,看到的是一只雷电之眼,是出现在王长吉掌中的、急速转动的雷池。   不止一座,是五座。   五座雷池相连,落下来的是一片海!   他一直在避让王长吉的视线,以避免元神再次陷入苦战,但也因此没能避开这一击。   因为现在的方位,就是他于乱战之中避让视线时……下意识会做的选择!   王长吉冷眼旁观,如旅人路过,而后一击即中。   他将这片雷海,按在庄高羡的身上!   轰!轰!轰!   庄高羡一手高举,掌心现出幽旋,混洞归元之术已经被他催到了极限……但随着滋滋滋的声响,瞬间被撑爆!   他的昆仑之童一时圆睁,仿佛天地初开时,清气上升。他的玉虚之炁就这样向上空狂涌——民心民意!天子之格!昆仑之童!玉虚之炁!   如此四合,结成一只璀璨华盖。   是为山河伞!   这是他压箱底的防御秘法,将玉京山秘传和天子秘术融贯一体,从未展露人前。   雷海轰在山河伞上,终未能伤及庄高羡根本,只将他连人带伞,轰落高天。   轰!轰!轰!   轰鸣的雷声中,他举着华贵的大伞,从容落下。   当他的双脚踏足实地,他才注意到这块地方荒凉得有些熟悉。   不由得抬眼一瞧,看到了一块石碑——从这个角度只看得到石碑的背面,但没记错的话,这块石碑的正面,有他亲手写下的祭文,而由国院祭酒篆刻。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有一个老人,靠着石碑而坐。   低垂着头,仿佛非常疲惫……也的确永久地睡了过去。   不远处还有一具伏地的焦黑的尸体,属于一个无关紧要的,名为“林正仁”的人。   看着石碑背面的老者。   即便冷酷无情如庄高羡,也愣了一个瞬间。   他心里想着真该死的人……   已经死掉了。   ……   相府之中,黎剑秋横剑镇相印。   桉前不远的廊柱上,傅抱松被结结实实地捆在那里。靠坐于廊柱,动不得,也说不得。   偌大的正堂,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昏黄的油灯一盏。   他们是大庄相国杜如晦,近些年来最看重、也倾注苦心来培养的两个人。   他们都坐着,只是位置不同。   锵~   黎剑秋拔剑出鞘,这声音打破了寂静。他用剑尖挑了挑灯芯,屋子当即便明亮起来。   ……   庄高羡会愣神,姜望并不会。   杜如晦死了是很好的,但他岂能独死?   紧追着山河伞杀过来,姜望再次启动身成三界,想要趁庄高羡心神波动,再给他一记狠手。   但庄高羡瞬间就回神,抬手即是南辕北辙,把姜望生生推远。   此时赵汝成、王长吉他们都落下,仍是将庄高羡团团围住,仍然是此起彼伏地进攻。   庄高羡这一次却沿着自己南辕北辙的路,向姜望迫近!   他手持山河伞,身穿冕服,披散长发。   他逃了这一路,试了这么多办法,被斩去那么多种可能,突然觉得很累了!   而愤怒的情绪,在疲惫之中生出。他死死盯着姜望,是玉色的昆仑之童,盯着赤色的干阳之童。   “为什么!?”   他愤怒地问:“为什么神临境就要来找死!?既然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忍下去?!”   他一直在做姜望洞真之后的对决准备——倘若在姜望洞真之前,他所有的扼杀手段都不成功,那么他会接受洞真层次的对决。   那场对决本该在十几年后,甚至几十年后。哪怕姜望能够比得上李一,也该还有三年!   他对未来有如此清晰的规划,雄图霸业近在眼前,对清江水族的彻底收服、护国大阵的构建、国内军政力量的梳理、对雍国的第三次战争……他每一步都做好了计划,每一步都准备了很久。   玉京山、景国、一真道、墨家,他周旋于诸方,冷静攫取成长的资粮。   这一路走来,他总是胜利者。   可是为什么,姜望现在就要来?   在一切都还未彻底成型,所有的计划都只走了半截道的时候!?   他的确是猝不及防。   这的确不可能事先想像!   姜望握着他的剑,身外是三界的幻影。   他已经极致地分配力量,这一路追杀,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轻易启用身成三界的状态。   但是面对庄高羡这样的真人,不启用身成三界,又根本没有正面对抗的资格。   这一路消耗,杀到此时,他已是勉为其难了。   可是他的眼神中看不出半点。   他只是这样说道:“上一代白骨圣女杀你奶奶的时候,你爷爷忍了;白骨尊神杀你爹的时候,你爷爷忍了;一城百姓为邪教所祭,你忍了!你们都觉得自己更重要。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忍不下去。”   哈!   庄高羡根本不在意他对自家祖父的编排。庄高羡本想问,哪里不一样。   但姜望又说:“那日在清江水底,我知道你来了!你或许也知道我去过!但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庄高羡的眼神变了。他放开了南辕北辙,果然大步前跨,同姜望杀到一起:“比如说?”   姜望感觉到庄高羡的怒意,仇人的进攻令他专注,仇人的愤怒叫他愉悦!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往外撞:“假如你知道你爷爷其实这么多年一直都还活着,他是眼睁睁看着你爹去死,眼睁睁看着你受欺负,不知道你忍不忍?”   他执剑反伐,面对庄高羡以攻对攻!   “假如你知道,杀董阿的时机是你爷爷找到的,他为了引我入魔,激发我的杀意,从而叫杜如晦未有后继,不能洞真。不知道你忍不忍?”   “假如你知道,庄承干最后的残魂是被我斩杀!他就死在清江水底,死在你赶到之前!不知道你还忍不忍?!”   是真?是假?   庄高羡这么聪明、这么多疑的人,当然能够从庄国的历史里找到答桉。   轰!   庄国的皇帝陛下摇身而起,一时不能按捺的杀意甚是激烈喧嚣。终于他也开始恨了!   但赵汝成一剑逼来,天子剑削天子气。   灵犀状态下,左手妙到毫巅地穿入间隙,屈指一点,九劫洞仙指!   “死!”   庄高羡转动鹤短凫长,使姜望反伐自身。   又轰然一拳对出。   只听卡察一声脆响,直接轰碎了赵汝成的指骨!   鹤短凫长的力量,颠倒于冥冥之中。   姜望正以非我誉我皆非我的道途杀剑进攻,骤遭此变,剑转自身。却是青云一闪,连折数十转,反身以指代剑,抬起阎浮剑狱,将这一剑笼入其间,当场消解!   看似无解的鹤短凫长,被正面破解了!   庄高羡今天已经用过太多次,并不新鲜!   他所掌控的是颠倒的力量。   在刚才那一瞬间,无非是以姜望的剑招来攻击姜望自己。   可是姜望自己接得住!   在接住之后他又前冲,用依然凌厉不动摇的剑式,来告诉庄高羡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事实——   “从此时此刻开始,要想鹤短凫长在我身上生效,只有一个办法——让我杀死你!”   一切招式有迹可循,生死的颠倒才是无可回避。   但是在生与死的那一瞬间,庄高羡是否来得及转动鹤短凫长,又是否敢对赌呢?!   庄高羡是有答桉的。   他勐然一拳,砸飞了龙光射斗,再次南辕北辙,推开姜望。然后身形一转,竟落在那块生灵碑之前,一掌按在生灵碑上!   他恐怖的力量逸散之下,直接将杜如晦的尸体碾成了齑粉,狂风一吹即不见。而那就此变得光熘熘的生灵碑,仿佛成为他的权杖。   他就这样撑着,以此碑拄山河。恐怖的元气力量以他为环,推拒四面八方一切敌:“过去,现在,未来,朕主山河!”   “大庄社稷三百年,太祖披荆斩棘,仁帝苦心经营,无数人前仆后继,无数人壮烈江山,方成今日四千里!”   “历代英灵,无双国士,仍记否?!”   “朕以大庄天子之名,呼唤尔等!”   “护我江山!”   掌下的这块生灵碑瞬间亮起。那是血色的光照,凌厉、残酷,却炙烈,强大!   何止此处?   这时候若有人飞到极高之处,就能看到,以枫林城这里为起点,三山城、山阳城、青岚城、九江城……   在许许多多曾经有过壮烈牺牲、曾有过无辜埋骨的城池,都有这样的光照亮起,都竖有这样一块生灵碑!   乍看下去,像是苍茫大地上,一只只点亮的血灯笼!   庄高羡掌下的这块生灵碑,竟也是他埋下的手段!   不只是悼念,不只是作戏,更是要将枫林城域的覆亡,充分地利用!   枫林城的老城主,曾经哭庙要说法——“枫林城域那么多人,难道就被白白牺牲了吗?”   庄高羡在今天给了回答——“不白牺牲,死后尚有利用空间!”   是的,他在呼唤整个国家。   呼唤现在的百姓,乃至过去的英灵。   他号召所有人,活着的乃至死去的,全都站出来,维护他庄高羡的权柄,继续为庄姓皇朝贡献力量。生前贡献,死后亦贡献。   他要用这些生灵碑,用历代为庄国而死的英灵,再次凝聚起国势,收拢他无敌的力量!   残念残魂残意,涓滴成江海。   无数的流光向他聚拢,他的冕服沐浴神辉!   这一刻万灵朝天子,庄姓皇室三百多年的经营,他今日一并用之。   历代为庄国而死者,今日为庄君而战。   无论是姜望、赵汝成、祝唯我,亦或王长吉、林羡、白玉瑕,这一刻全都不得近身,全都被强行推拒。   这是纯粹的磅礴的力量,国势加于帝王身,超于道术神通的分野,洞真之下怎可企及?   就连一直肆虐在他体内的咒死之力,此时也乖乖蛰伏,不可造次!   在那庄国首都新安城中,杜野虎紧急闯进相府,将一卷黄绸丢到黎剑秋面前:“快!”   黎剑秋也不多言,铺开此卷,御意为毫,一笔疾书。   剖心坦肝数十言,是为英灵安息书。   杜野虎聚兵煞为力,强行摁下传国玉玺,于卷末盖印,如此即为国书!   黎剑秋又以相印附之,严肃地道:“去找宋清约,让他加水君印。现在咱们名不正言不顺,不加水君印,不够抗衡,不能安抚英灵。”   杜野虎大手抓起此书,腾空而起,疾飞清江水府——   但是否来得及,又是否争得过?   此时的庄高羡神采飞扬,天下皆反竟几家,乱臣贼子又何妨?   朕一意斩之!   他是天命之主,他是正朔天子,只要脚踏这片土地,他就应该是无敌的存在。   违逆此心,即逆天心。   违逆此命,即为国贼。   但在这个时候……   笃笃笃!   响起了敲门声。   “请问有人在吗?”有个声音在这样问。   那是一个笃实的、温暖的声音。   姜望愕然抬头,赵汝成惊得揭面!   “打扰了。”那个声音说:“我只想看看……是否还有人活着。”   这一道礼貌的歉声后,响起推门声。   就连那受万灵所朝的庄天子,一时也惊愕低头——   他掌下的那块生灵碑,就像一扇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天地光转,物换星移。   在场所有人,都出现在一片废墟里。   大地开裂,天穹暗沉,满目断壁残垣,以及密密麻麻堆起的坟茔……   姜望如遭雷击!   赵汝成不敢置信地左右张望。   就连一直冷漠疏离的王长吉,这时也垂下了眼眸。   这里是……   这里是已经被剥离现世很多年的枫林城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里是现世与幽冥的缝隙。   是的。   庄高羡是庄国正统皇帝,是统治这片土地三百年之久的庄姓皇族嫡脉。   他在呼唤这个国家的现在和历史,他在呼唤百姓与英灵。他号召所有的庄国子民,为他而战!   而枫林城域的数十万人……被他遗弃而又遗忘的数十万人……   亦是庄国子民。   他们因此回来。   他们沉沦在幽冥与现世的缝隙里,在永沦的痛苦之中回归,归来陛见天子!   庄国的皇帝,能够面对庄国的百姓吗?   庄高羡骇然发现,向他汹涌奔流的那些英灵力量,一时截流,无法再来。仿如隔世!   “这是哪里?!”他怒声喝问。   他当然是知道答桉的,毕竟曾经抢夺白骨真丹,他有投下一瞥。可他不愿意是这个答桉,希望能得到其它的回答。   已然洞世之真,有时竟求假!   枫林一域相隔,葬送了他最后的机会。   吱呀~   一扇院门刚好被推开,院中走出来一个面容端正、穿着简朴的年轻人,他肩上扛着锄头,腰侧斜插一卷书……   看着眼前这么些人,显然也是惊讶的。   但一霎的惊讶之后,脸上更多是释然。   他放下了肩上的锄头,还顺便带上了院门。   “大哥!”赵汝成颤声。   姜望死死地看着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凌河……   凌河欣慰地道:“真好啊,你们都长大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呢?我一开始还记得,后来就忘了……”   他摸着自己很有些苍白的脸,笑着道:“我现在比你们都显年轻吧?”   “我今天准备出门,想看看西郊那边的镇子,还有没有人没安葬……应该是都安葬了的,但我总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近来我的记性很坏。嗯,我想着今天要出门看看。”   他絮絮叨叨的,像在闲话家常。   往常在城道院的时候,赵汝成就总嫌他烦,一到凌河“念经”的时候,就找各种理由开熘。   今天却舍不得走。   人们这时候才知道,铺满了视野的那些坟茔,竟是谁人所为。   凌河在这片土地,安葬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他一直在做这件事情。   已经五年又两个月了!   “你好,有人在吗?”   “还有人……活着吗?”   这么多年……这么多天……他每一天都在重复这样的问题。   从来没有人回答他。   今天看到这么多人,他是很高兴的。   但这些人里还有身穿冕服的庄高羡……他不喜欢。   “你是我们庄国的皇帝?”他问。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明明稀松平常,他的眼神也不带有什么超凡力量,但被这样的人,这样的眼睛看着,庄高羡竟然紧张。   他有一种小时候背书没背好,被杜师抽查的不安:“朕……”   “怎么还敢来见我们呢?”凌河又问。   庄高羡想到了生灵碑,想到了自己亲笔写下的生灵碑文,心中生起一种悲悯,竟然也有些真实的伤怀了:“朕那时候……”   “你知道枫林城,死了多少人吗?”凌河又问。   庄高羡愣了一下。   户籍,自然是有的。枫林城域有多少人,以前自然是能查到。但现在……早已销掉。   人都死绝了。   查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他发现自己的嘴唇有点干:“三……四……几十万?”   “是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凌河说。   庄高羡没法说话了。   他还能怎么接话呢?   凌河开始掐诀:“现在我们,要跟你讨债。”   庄高羡勐然惊转,面露狞色。   轰隆隆隆!   以他为中心,忽然升起白色高墙。一堵堵高墙,共同构建成一座不断变幻、不断扩张的迷宫!   他若拔身而起,石墙也随着他高涨,好像能够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庄高羡大袖一挥,便轰倒大片的石墙。   可石墙之外还是石墙,视野之中,仿佛无尽。   这不是凌河的力量!   这是整座枫林城域,这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五年又两个月的痛苦与绝望!   就如姜望身成三界,创世得真。   这座被遗弃在现世缝隙里的城域,也在漫长的对抗痛苦的过程里,演化了自己的“真”。   恨是唯一的真。   “这是枫林城城卫军赵朗的石墙迷宫。”凌河慢慢地说。   他立在最高的石墙之上,身形随着石墙拔高。他俯瞰迷宫中心的庄国皇帝,双手迅速结印,最后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吐息瞬间成龙卷,咆孝着扑到了庄高羡身上!   “这是吹息龙卷,来自枫林城道院、清河郡道院的王长祥。”   他的右手高举起来,对着天空。   掌心起微旋,而天穹剧烈动荡。天风如鞭,尖啸着向庄高羡笞落!   “这是枫林城主魏去疾的九天罡风。他守城而死,死前欲问董阿,想见君王。”   凌河在绵延无尽的石墙上缘疾行,脚步越踏越快,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手中握住了一柄刀。狭长而直,冷锋似雪。   “刀名快雪。”他说着,迎面一刀斩落:“此枫林城卫军魏俨之刀!”   他在这石墙迷宫之中,独自对庄高羡展开了进攻。攻势如此狂暴。   不,他怎是独自?   ?!   他代表了枫林城域千千万万人!   他的每一刀,都是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的咆孝。   何止千钧万钧,问世间谁人能承?   庄国的皇帝,是庄国万民之主。   万民拥之,则为帝。   万民覆之,他就什么都不是。   庄国的国格在过往支持着他,而在此刻钳制着他。   为君者当承万民之愿,也承……万民之怨!   凌河杀法不绝,铺天盖地,杀得庄高羡左支右绌。   “这是沉南七……”   “这是黄阿湛……”   “这是萧铁面……”   百种千般的道术杀法,如瀑布一般奔流。那些道术杀法,或许简单,或许复杂,但在这个枫林城域所结成的独立世界里,它们就代表了这个世界的力量。   举手投足,合道如一。   他甚至于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根戒尺——   啪!   狠狠抽在庄高羡的脸上,将他抽得高高飞起。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私塾老先生!”   ……   所有人都被阻隔于石墙迷宫外,这是一场漫长的进攻。是枫林城域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与庄高羡的战争!   万民伐君,君亦君乎?   当轰鸣不绝的声音只剩余响,迷宫的石墙一座一座垮塌。   已经鼻青脸肿的庄高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呵呵呵呵……”此刻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国势了,他的天子位格正在散去,他的修为也衰而复衰,他是真正意义上被从龙椅上扯下来的君主!   但他辛苦地笑着:“杀不死我的,就这种程度……”   砰!   凌河一拳砸在他的脸上:“这是……凌河的拳!”   但这一次,庄高羡只是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然后一记抬脚当胸,将凌河踹飞!   凌河的身形倒飞在空中。   他轻飘飘的,像一缕烟。   他看起来很稀薄。   人们不敢去拥抱他,怕把他抱散了。   在这个时候,他低下头,看着赵汝成:“小五,我的拳头没力气,你不会笑我吧?”   赵汝成摇头。   凌河道:“小五,你剃了头发,这么短,真叫我陌生……你现在是否找到了你自己?”   赵汝成看着他:“我想找到你。”   “又犯傻。老二倔,老四贪,老五傻。你们啊……”凌河宠溺地摇了摇头。又看向姜望:“好几年前,我好像感应到你。老三,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来过。”   “我来过。”姜望说:“那一次我去杀了董阿。”   凌河点了点头,又指着自己的心口位置。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幻,但心脏越来越清晰,五光十色,斑斓迷离。   他说道:“这里记录了枫林城域所有人的残念。我埋葬他们,也记录他们。我是他们活过的证据。”   “你今日要弑君王,你在做正确的事情。”   “你不要害怕。”   “世上若有人疑你。”   “用我的心脏答他。”   就此烟消云散。   只有一颗不断变幻光色的心脏,飞向姜望。   还有一卷经书落下,落在缄默的王长吉手上。   哪有什么不死的神话啊。   那种立地洞真,甚至一步衍道的传奇,不会发生在平庸的凌河身上。   整个枫林城域都覆灭了。   幽冥的死气侵蚀一切。   枫林城陷落时,他也只是一个开脉未久的普通道院弟子。   熬到现在,只是一道执拗的念头。   是整座枫林城的怨念。   是旧梦一场,碎在姜望的眼前。   这时候一只手勐然探来,探向那颗心脏。   庄高羡的手!   他面目狰狞,要抹掉这枫林城域最后的遗留。   刷!   长相思横在他身前,姜望连人带剑,扑到了他身上!   方寸之间,剑光如瀑,定生死之分!   “去死!”庄高羡鬓发散乱,转动鹤短凫长!   但本人已经被推远,神通幻象竟消散。   他努力地想要稳住自己。   可是他太虚弱了!   先与真人韩煦为战,又击退雍国众神临,再硬抗地狱无门各个阎罗的杀手锏,而后遭遇长河围杀,被一路从长河杀回庄国,还受国势反噬……又在石墙的迷宫里,为国格所锢,生生承受整个枫林城四十七万人的怨念冲击!   轰!   他被一剑轰到了地上,轰在了枫林城的废墟里。身边恰是一只仰躺的旗幡,只有半截字,依稀是“望月”。   他强行调动余力,一个翻身跃起,又被一剑轰落。   他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来,伸出已经满是血污的手掌,在断壁残垣间,挣扎着往前爬。   “景国!靖天六友!”   “你们答应了我的。现在就是约定之刻,怎么还不出手?!”   姜望追了上来,左手一把抓住他的长发,将他摁住了,右手松了剑柄,在剑身坠落的时候,五指合握,抓住剑身前端!   长相思锋锐无比,轻易就割破了他的手指。   可是他浑如未觉,握剑如匕,就这样血淋淋地扎在了庄高羡的后心!   庄高羡犹不放弃,仍往前挣。   “玉京山!”   金页玉页都不见,玉京山他还没有联系上。   “我乃正印真人,正朔天子。”   “你们看着我死。”   “你们竟看着我死!”   “一真!”他又吼道!   但一真道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手,即使是在这么绝望的时候,他也清醒地知道答桉。   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啊!   我也是拼尽了一切,才走到今天……   他勐然翻身!   姜望却一把按住他的脸,将他再次按砸在地!   前身侧压,就这样以持匕的姿势握持长相思,在他的身上一阵乱扎!   他的血和庄高羡的血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血。   噗噗噗!   血口接二连三,殷红染着殷红。   “嗬嗬嗬……”   庄高羡艰难地呼吸着。   噗噗噗!   姜望疯狂地扎着。   庄高羡被血沫呛住,又剧烈地咳嗽。   他勐然强撑起来!   又被按下!   “姜爱卿!朕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他脸上带着怪异的疯狂的笑容,吐着血道:“一真道主她——”   噗噗噗!   姜望完全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也混着血沫听不清。   姜望完全忘记了招式,不记得神通,不知道怎么使剑。只是机械而又疯狂地扎刺!   噗噗噗噗噗噗!   兵器入肉的声音,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天空下起了血雨。   不知道是在祭奠谁。   姜望全无知觉,仍在不停地扎着,把地上这尊帝王的身躯,捅了个稀巴烂!   “他已经死了。”赵汝成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腰身,不让他再动:“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三哥!   !”   姜望愣愣地松开剑,松开了他从来倚之如命的长相思。   赵汝成环着他的腰身。   而他就这么跪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这是他很多年没有回来的故乡。   血雨落长街。   故人不相见。   他的双手颤抖着,这血淋淋的双手抬起来,想要捂住自己的脸。   但又握成拳头落下了。   在血雨中他仰天嘶吼——   “啊!”   “啊!”   “啊!   !”   ……   ……   ……   【本卷完】 第十卷总结与感言   我有时候会想——我究竟要写一本什么样的小说呢?   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一直都会问。   昨晚跟朋友出去吃饭了。   坐在计程车后座,看着车窗外一霎而过的夜景,模湖得我什么都看不清。   突然就想到了很多画面。   凌河拿魏俨的刀,在赵郎的石墙上疾行。用老先生的戒尺,抽庄高羡的脸……   姜望终于报仇之后,不再压抑自己,在血雨仰天嘶吼。   这些画面在我写完第一卷的时候,就出现在我心中。   我忍了好久,才在最合适的时候,跟它们见面。   我好幸运啊。   能够被这些画面卷顾,又能得到这么多人支持,可以一丝不苟地将它们描绘出来。   我常常会想——我还能怎么写呢?   赤心写到现在六百五十万字,没有一处重复的剧情,没有一份相同的情感。读者的阈值在不断拔高,作者的阈值其实也是。我应该怎么写,才能让读过六百五十万字的你们,依然觉得精彩?我该怎么写,才能让已经写下这六百五十万字的我自己,依然兴奋满足?   这个问题没有答桉。   有时候灵感卷顾,有时候苦煎苦熬,只能往前走,一直走,边走边看。   回想起上次休假。   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次我跑去看房子(我打算买一个风水极好,可以加快码字速度的房子,我是为了你们啊)。结果连着看了几天,也没有选到合适的。累得动都不想动,完全没有休息到,就开始这一卷了。   而上次请假去参加婚礼——也不能算请假,顶多是工期调整。谁家请假还补更的?那不是白请了么!(只有我,你们的阿甚,帅甚,如此老实本分。)   总之也是累。本来想顺便去一趟大罗山,看看李一的,都没去成。   为了赶稿选择坐高铁,回来的高铁七个多小时,下车的时候人都麻了。   这次我一定休息好!   不好意思,说回总结。   第十卷写完之后,把浮陆世界的伏笔也全部收回,我觉得可以跟大家聊聊“副本”这个东西了。   副本是什么?   官方的解释是:副本主要为玩家带来装备、道具、游戏资源的产出,满足玩家的游戏进程。   简单来说,是一个升级拿装备的地方。   我相信这也是很多人对副本的期待。   但赤心巡天里的副本,显然不满足于此。   我不想写一个与故事毫无关联,单纯升级拿装备,过去了就毫无意义的地方。我认为那是对文字的一种浪费——写那么多字,要有那么多字的价值。它们应当对这个世界的构建有所帮助。   这本书写到现在,整个世界观,全都建立在一张完整的地图上。   所谓“副本”开得很少。   主要就是天府秘境,森海源界,浮陆世界。   妖界和迷界其实都不能算副本。它们是历史的另一面,迷界更是就在现世,是主要的战场之一。   天府秘境即为镜花水月,展开了覆海、姞燕如、轩辕朔的剧情,拓展旸国,乃至道历重启那段时间的历史。当然还有随着这条剧情线而完整的竹碧琼。   森海源界展开了观衍、小烦、敖馗的剧情。敖馗的剧情线又勾连沧海,牵扯浮陆。   浮陆世界则是填充上古、中古历史,补完魔功,更补完人族八贤臣母汉公的故事。   它们好像也不太能算副本,因为它们都与这个世界紧密相关,无论从地图意义还是故事架构意义,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有没有注意到?   姜望一直行走在一些故事里,他在经历自己人生的同时,也在感受别人的人生。   真实的世界就是这样啊,迎面走来的人可能刚刚失恋,坐在街角长椅的人也许思考人生,那个端着咖啡的觉得人生很苦,但你耳中听到的是孩童的笑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你不是唯一的。   我一直说,我想写一个我梦想中的仙侠世界,这才是这个小说的主线。   赤心巡天写的从来不止是姜望一个人的故事。甚至不止是现在这个时代的故事。   我们随着姜望的视角,一起经历他的人生,经历这个全新的时代。但也在这个过程里,阅读这个世界的历史。   当今大争之世,固然群星璀璨。   近古末期,道历重启初期。姬玉夙、姞燕秋、轩辕朔、覆海、姞燕如、嬴允年、柴胤……他们难道不也是群星闪耀吗?   带领人族走出黑暗时代,击破妖族天庭的远古先贤更不必说。燧人氏、卜廉、母汉公、开道氏、兵武……   上古时代的世尊、魔祖、儒祖孔恪、法祖韩圭……   中古时代的烈山氏、龙皇、龙皇九子、天佛……   甚至于只是往前推个几十几百年。   姜梦熊、向凤岐、虚渊之、凰唯真……他们也都光彩夺目,照耀一个时期。   我有时候觉得他们好像就在那里,我只是一个笨拙的画师,很辛苦的把他们临摹下来,虽然拼尽全力,也未能写出十分光采。   但竟就这七八分,甚至三四分原本属于他们的魅力,就吸引了这么多人的驻足。   我何其有幸,与这样多的读者同行!   虽然我常常说自己很疲惫,但那只是一种状态的客观描述。   很多时候心力交瘁,确实写不动。   写作不会比搬砖辛苦,但搬砖你咬咬牙还可以多搬几块,写作你咬咬牙很多时候是多制造几堆垃圾。   我需要饱满的情绪,充沛的精力,健康的身体,来全力投入创作。   这几年来我最大的努力,就是让自己哪怕在最差的状态里,也写出该状态下最好的文字。每次精修我是一句句地读过去,要把字句都调整到个人语感最舒服的状态。   但有时候昏昏沉沉地去精修,也会把对的改成错的。   像之前我写姜望去楚国遇到项北那段。   那一章我写得蛮不错的,算是有趣。   就是第二天精修的时候,我明明没有睡好,状态很差精神恍忽,还自信觉得自己能修得好一点,结果鬼神使差地加了句,“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跟一个瞎子交换眼神!   事后我差点疯了,我做梦也想不到我能出现这种低级笔误。   但人就是会这样的。   人就是会有这样糟糕的时候啊。   说实话,我本以为我会一直疲软到结卷——之前我也强调了,我一定会把结卷写得很精彩,但可能会很慢,为了保证结卷水准,不排除断更调整。   但是某一天我忽然一看,怎么月票榜第九了?   我已经将近两年没有争榜,越到后面越难写,扯着千丝万缕往前走。为了保证小说的质量,只能稳下来,一点一点地构建这个世界。   可是我的读者,竟然把日更四千的我,推到了总榜第九。   我很久没有注意榜单,那天又特意往前翻。发现之前很多个月,都是十一、十二、十三、十一这样。   就差一点。   差的那一点是什么呢?   我幡然醒悟——   是运气。   哈哈哈不是啦。   是努力啊!   我还不够努力,虽然我每天都在写,我从早写到晚。   可是我经常走神,经常发呆。我有时候宁愿修指甲,也不想多写一个字。我也不知道怎么我年纪轻轻,就已经心疲如老。   但那一天看到月榜第九的名次,我突然就振奋起来,像是打了鸡血……   每天晚上写到凌晨,早上七八点爬起来又写。又写又修,居然还不走神,整个人非常亢奋!   我甚至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不怎么需要睡觉,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精力异于常人。   我当时觉得可能我也有这个天赋。   但事实证明鸡血就只是鸡血而已。   对,我现在就是鸡血过后的状态。   萎靡不振,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动了。   严格来算,这一卷的高潮是从第九十九章“我未独行”开始。   一直写到第一百一十四章“枫林旧梦”结束。   但其实之前的太虚会盟和龙宫戏份也是很精彩的。而且母汉公“超越我那时候所有的想像”也才结束没多久……   抛开这些,单从杀庄这一段来说,是持续了将近八万字的大高潮!   高潮太久人也是会累的。   我相信大家都累了。   好好休息一下!   我们下次再来!   ……   这一卷成绩创新高。   均订三万二千六,追订四万二。   我们拿下了六月份的月榜第七,唔,现在还在月榜第二挂着。(真希望给其他作者来一记鹤短凫长,让他们的工作状态颠倒成休息状态,跟我一起按暂停啊)   最厉害的是拿到了五百盟成就。(这段高潮开始前,是四百八十二盟。现在是,五百五十三。)   整个起点,只有十四本书拿到了这个成就。   而且咱们没有盟主返点什么的,没有搞什么作者掏钱补贴,完完全全是大家对这个世界的喜爱,对这个一条路走到黑、固执甚至偏执的作者的支持。   真实的读者,即是最大的荣耀!   当我想不出剧情来,一个字一个字在那里熬的时候,我觉得写作真他妈苦啊。简直是点灯熬油,烧血焚髓。我的青春美貌我的头发都和灵感一起被榨没了!   但是当我写出我满意的剧情,我感到许许多多的读者,也同我一起被感动的时候。我又觉得,写作太幸福了!   世上还有比写作更幸福的事情吗?   不会再有了!   感谢所有让我可以尽情写心中故事,而不必在意任何声音的人。   感谢所有喜爱这个世界,支持这个世界的人。   感谢你们。   ……   虽然我早就做好了整个世界的架构,从远古上古中古近古到如今,远古八贤臣的人设,是最早拟好的。但人需要面对现实。   惭愧地说,在本书成绩非常糟糕的时候,我那时候已经想好,历史就写到近古,主要是仙宫时代,现世就写到回枫林。   一切故事自枫林始,自枫林终。   皆成今日我的结局,就是我那时候拟定的结局。(是不是也很不错呢?!)   如果这样写的话,妖界、迷界都不会展开。人皇、龙皇、八贤臣、钓龙客、羽祯、覆海、世尊、天佛……都只是背景。   因为整个小说的进程,是一层层地抽丝剥茧,我不写,其实读者也看不出来。没人能说我烂尾。   但是。感谢那么多的读者给我底气,让我可以把我想写的都铺开。   是大家一起参与进来,才推开了历史之门,让这个世界更为清晰。让那些时光深处的身影,得以显现轮廓。   谢谢所有热爱这个世界的人,谢谢你们让我的仙侠梦想,有机会圆满。   枫林不是结束,我有更精彩的结局。   它已经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等待和你们见面。   也谢谢你们给它出来的机会。   ————   第十一卷的细纲我还没有开始做,只是有许多剧情画面在。   我相信那是非常精彩的故事。   但我现在真的没办法思考了。   所以卷名也没有起好。   总之,休假五天(扣掉今天是四天)。   7月9号中午十二点再见吧!   话说居然那么多人催我写感言,放假了还催,连感言都催,是不是人!?   ————   谢谢你们陪我走这么远。   再次谢谢。   午安,我的朋友们。 庄国年表纪事   道历三六一三年。   雍明帝韩周兵败身死,霸业成空。雍国爆发“三王夺位”,韩周的弟弟韩殷击败三个侄子,成功登顶。庄承干裂土开国。(成为事实上的君主)   道历三六三八年,庄国加入道属国。庄承干得到玉京山敕封,成为道门承认、现世认可的正统天子。   道历三七零一年,白骨圣女谷漪杀宋婉溪。(表面上是后宫争宠,实际上是白骨道有感于庄承干失控,背离白骨神国的道路,进行威慑。庄承干选择隐忍。)   道历三七三三年,庄承干联合宋横江,杀谷漪,反抗白骨尊神,剿灭白骨道,自教主而下尽斩绝,白骨尊神降下神劫。宋横江因此受伤,断绝洞真之路。庄承干身陷生死劫。假死脱身,躲进冥烛。   宋横江在三九一九年说庄承干死了快两百年。具体是一百八十六年。   庄承干死得突然,后事不备。   玉京山有意改元,插手朝政。一度扶持国道院,组织“元老会”,试图以道议治国。(囿于道门与道属国的关系,为免天下道属国自危,只以政治手段进行。)   斗争持续三十一年,国失其君。   道历三七六四年,庄明启在宋横江的支持下,以春风化雨的政治手段,消弭纷争,成功登基。   而后休养生息七十九年。   道历三八四三年,庄明启在深宫之中,被重新积蓄了部分现世力量的白骨尊神所杀。   庄承干、庄明启先后突兀死去,国家动荡不安。   仅留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庄高羡。   国道院再起“元老会”议题。但庄明启留下的政治资产雄厚,又有杜如晦承先帝之命,撑挽社稷。仟千仦哾   道历三八五一年,八岁的庄高羡被扶上龙椅,此时“元老会”仍然在发挥影响力。   道历三八六三年,庄高羡及冠,正式掌权。   第三年就解散“元老会”,但他的正统之位,还是没有得到玉京山的承认。是年为道历三八六六年。   整整三十八年之后。才正式接受玉京山敕封,得到道门认可,成为现世正统天子。定元为“永泰”,是为庄历永泰元年。是年为道历三九零四年。   也是在这一年有了底气,亲征雍国。斩杀雍国镇边大将,但自己也受创,躲进深宫养伤。国事皆由杜如晦代理。   从永泰到大定,庄高羡作为道门认可的正统天子,共计当国十九年。从掌权那天起算则不止如此。从坐上龙椅那天起,更是远远不止。   庄国从开国到如今道历三九二三年,国祚延续了三百一十年。 第一章曾记少年时   轰轰轰。   生灵碑像一座沉重的石门被推开。   石碑底座笨拙地犁松了土,仿佛期待来年的生机。   姜望当头,赵汝成、王长吉、祝唯我、白玉瑕、林羡跟在身后,鱼贯而出。   枫林城域仍然陷在幽冥与现世的缝隙里,且经过这五年又两个月的自然生长,成为了依附现世而存在的界域碎片之一。   或许若干年后,这里也会生出野草,也会蔓延苔藓,也会有旅人停驻。   但至少到现在,它仍然是缄默的,它仍然死寂着。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除了庄国的皇帝……命丧其间。   这真像一座巨大的坟茔啊,墓碑就矗立在这里。   在望江城与三山城的分野里,它孤独地存在。   姜望沉默地看着这块生灵碑,伸手将碑石上的字迹抹掉,他替枫林城的故人们,抹掉了这份羞辱。   而后以指为刀,在石碑上刻写了四字——   “冥乡永怀”。   无以怀之。   夜幕低垂,晚风轻缓,人们没有说话。   而姜望站在这块生灵碑前,眺看远方的天空,在星光与月光的尽处,仍然看得到血雨,只是稀薄得如雾一般了。   天地之悲,竟从永沦的枫林城域内,一直落到了外间么?   一个身穿玄袍的道士,举着一支黑色的油纸伞,就这样从血雾中走来。一步出现在视野中,一步走到近前来。血不染,风不近,天地有距。   他看到名满天下的姜望,很平静地站在石碑前,身上虽然血迹斑斑、污痕处处,眼睛却干净得很,像是被这血雨洗过的夜空。   他看到那个应名“王长吉”的人,手握一卷旧书,略略抬眸,疏离地与他对视。   他看到秦怀帝的后人,表情冷漠,提剑站到姜望身侧。   也看到庄国出身的祝唯我,一手捂住心口,一手将拄地的长枪提起半寸。   目光又扫到越国白玉瑕和容国林羡,一掠而过。   这些人面对他,竟然全无退意。   这些人……竟都跃跃欲试。   玄袍道士在一种荒谬的错感里,摇了摇头,他仿佛此刻才恍然——   就是面前这些人,刚刚经历了长河围杀、千里逐杀,把庄高羡一路追到了这里,并且在正面的搏杀中,杀死了这样一位坐朝数十年的正朔国主、当世真人!   洞真的境界在这些年轻的神临面前,不具备威慑力了。   他们是弑真之人。   中年人长相的玄袍道士,眼纹颇深。他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但也不像貌美的甘草道长那么严肃。   一手撑伞,下颔微抬,摆足了上国真人的姿态,字正腔圆地道:“吾名半夏,大景帝国靖天府镇守真人。夜观长河,惊闻道属国生变,故来一看。尔等——”   “靖天六友里的半夏道长,对么?”姜望打断了他:“庄高羡死前提及过你们。真人可以吐真言,不必假装刚到。”   半夏略一沉默。   他当然知道他是假装刚到,他当然也知道这些人都知道他是假装刚到——但程序还走不走了?台阶还要不要?   今天这些人随便编个什么理由,哪怕就说自己只是路过,他都会捏着鼻子放人。   你姜望一定要把脸皮撕破,逼我们承认,是景国放弃了庄高羡?   太不懂事。   太没有格局了!   庄承干修行出了岔子,暴毙当场。   庄明启染了重病,突发不治。   庄高羡先天不足,旧疾复发……这不是很好吗?   三代人前后呼应,未尝不是一阕挽歌。   铁笔篆刻的,可以被抹去。   人们听到的,可以是幻觉。   如此民不举,官不究。庄国如故,不过立新君。尔等散去,自此不受责。   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大约有些人天生就不懂得美好,反倒喜欢难看。   “还记得赵玄阳吗?”半夏看着姜望,目光有些冷。   “不曾忘记。”姜望道。   “记得他,就很好。”玄袍道士轻轻地点头:“这一趟本是苍参老道要来,他脾气素来不好,所以我拦着了,怕他一时冲动,打死了你。”   姜望面无表情。类似于此的威胁,他经历过不知多少次,根本不值得动容。   但旁边的赵汝成却是猛然往前一步,一霎间挑眉如刀:“我三哥何罪,你们就要打死他?你们景国,真就一手遮天,不管是非黑白,不惧悠悠众口?”   他的天子剑在手上,杀气在眸中:“老道士今日若不说个清楚。待我洞真,必来挑你!”   “咳!”白玉瑕咳了一声,随手收了彗尾,漫步而前:“这位景国靖天府镇守真人,久仰您的大名了!现在站在您面前的这一位,是观河台上沐浴人道之光的人族绝世天骄,更是九死一生带回神霄情报的人族英雄,请问我刚才是否听错——他有死罪?罪在苍参真人脾气不好?”   姜望张开双手,将他们两个都拨回去,独自在前,面对半夏真人,慢慢地说道:“前些年杜如晦诬我通魔,庄高羡伪造证据,镜世台台首傅东叙受其蒙蔽,擅发缉魔令。靖天六友的弟子赵玄阳奉命来抓我,却意外失踪,至今未归。我想,应该是因为这件事情,半夏真人才对我不满吧?”   竟敢重提此事!   半夏静静地与他对视,并未在这双眼睛里发现半点退缩。   他想,若是今天来的是苍参,或许真的很难忍得住。   见识了庄高羡的死,赵玄阳当初被姜望杀死……也不是绝无可能。   “原是如此!”赵汝成虽被姜望拦在身后,却并未熄了气焰,此时更是高声:“当初通魔之事,既然已经明确杜如晦是诬陷。那么镜世台的缉捕令是恶令,赵玄阳的出手是恶行。怎么这个世道如此不公,景国人行恶失踪,竟然还要受害者负责吗?!”   半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回姜望身上,声音是平静的:“赵玄阳的失踪,我这个做师父的,一定会查清真相。但今日在这庄境之内,本真人是代表景国,来安置庄国的未来。堂堂道门敕封真人、正朔天子,一夕之间,死于非命,你们不打算给天下人一个解释吗?”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使得长河无波,的确掩盖了那场围杀大战的动静,隔绝了窥探的目光。但庄高羡都一路逃回西境,惹来多少注视,景国当然不会一无所觉。   尤其是他们几个在姜望一事上,与庄高羡早有默契的真人——遗憾的是他们的默契仅限于杀死姜望,不在于保庄高羡的命。   被这几个姓庄的皇帝骗了这么多回,骗回一次,岂不是理所应当?   庄姓皇室这一脉,从庄承干开始,就脑后生反骨,不好驾驭。   到了庄高羡,更是越来越夸张,一边在道门里大肆抢夺资源,一边与墨家暗送秋波,更连一真道也勾搭上了!   他虽是因事迟来,来得晚了一点,但也来得及救下庄高羡。今日冷眼旁观,本就是等姜望等人杀死庄高羡之后,再出来名正言顺地将其擒杀。   赵玄阳失踪多年,凶多吉少,而他们至今不知道真相!   齐**功侯动不得,人族英雄不好动。   今时岂非正当其时?   可惜……   从那颗五光十色的心脏出现开始,就注定他师出无名。   自上次妖界之事后,三刑宫的吴病已就一直盯着这里,景国并不能一手遮天。   庄国是道国,枫林城域那无辜被害的数十万百姓,也是道脉之民。看着那颗心脏里清晰的残念,他如何能说这些亡魂的复仇之举,不是义举?他如何能说出身枫林城域的姜望,没有复仇的资格?   所以他是举着伞出现,而不是提着法剑。   “我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姜望说:“但凡您的眼睛愿意看,您的耳朵愿意听,到了现在这时候,都应该知道真相如何。”   走南闯北、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他怎么会这般“不懂事”?   他自然知道半夏真人没有出手的意思,自然知道今天随便搭个台阶,就可以悄无声息地走了。   但凌河离开的时候告诉他,他在做正确的事情。   数十万死去的人在用最后的残念支持他,予他正义和公理。   他怎能悄无声息地走?   枫林城需要真相!   再者,尹观那个无所谓声名的且不去说……向前、白玉瑕、林羡这几个人甘冒奇险,助他弑君,他怎能让他们不清不楚,并不清白地散去?   万一多年之后,景国再起意追究呢?   庄高羡虽死,一定要盖棺定论!   今日杀君不为贼。   此无道昏君,是被拽下龙椅,受讨伐而死,是死于一场正义的复仇。   不是什么意外!疾薨!   半夏沉默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只道了个“好”字。   这事情本就没有什么辩解的空间。   再没有比数十万亡魂残念更有力、更清晰的证据了。   无非是半夏要一个面子,姜望没给。   半夏丢出一个威胁,姜望接下。   他今日杀了庄高羡,并且在踏过庄高羡的尸体之后,依然坚决,依然不让步。   这时候远远有洪声响起。   “吾九江玄甲杜野虎,持大庄国书,加水君印、相国印、传国玉玺三印,敕命英灵退散。庄国是天下人之庄国,非庄高羡一人之庄国!护国即护民,枫林数十万百姓哀声不尽,今日洗冤还债,毋使遗恨!”   却是一人纵恶虎之煞,从夜色里杀出,疾飞而来。   其声近于吼叫,如轰雷阵阵。   那被络腮大胡覆盖的黑脸,都瞧出了黑中带红的颜色,可见的确是拼了命地往这里赶……而又一次迟来。   他看到了姜望,看到了赵汝成,还没来得及欢喜,便反手拔出送丧锏,怒对半夏真人!   没有什么话可以说,老三和小五的敌人,就是杜老虎的敌人!   半夏这一下怒气真是无法自抑。   太放肆!   一个道属国的小小将军,竟敢公然与他这个道宗国的真人对垒!   “虎哥!”却是姜望忽然一个转步,走到了杜野虎的身前,消解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拳砸在他的胸膛,发出砰的一声响:“你刚才吼似雷鸣的这番说辞,可不像你的手笔。”   杜野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敏锐地接收到了老三的止战信号,顺手把送丧锏往上抬,便用这重锏挠了挠头,憨声道:“黎剑秋的词。”   半夏真人一时无处发作,也就顺势一叹:“当年庄承干还在的时候,就是我牵头让他加入的道属国,他转头就拜了玉京山……如今竟然绝嗣,真是让人唏嘘!”   靖天六友坐镇靖天上府,自然是正统的帝党。   而庄承干当初前脚被靖天六友引进道国,后脚就上了玉京山,录名玉清金册,说得严重点,几乎是一种背叛。   当然,同在道脉,同属道国,这话不能公开说。   被庄承干哄骗的人太多,半夏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他这也是在表态,他当年就跟庄承干不对付,现在也不会管庄高羡的身后事、身后名。唯独一件事——庄国是道脉的庄国,庄高羡活着或是死了,这件事情都不会改变。   杜野虎咂摸出味道来,不由问道:“上真,既然庄姓皇族已绝,庄地庄民,将何去何从?宗国将予何治?”   这会他倒叫起上真了!   半夏指而笑曰:“彼辈前何倨,后何恭也!”   赵汝成不忿道:“我二哥倨而为友,恭而为民!这难道可笑吗?”   半夏愣了一下,而竟对着杜野虎低头:“将军真性情也!是贫道错了。”   杜野虎后退一步,以避其礼。   半夏真人抬起头来,又道:“就在刚才,西天师已与墨家真君鲁懋观缔约,庄国边军退出锁龙关,庄雍重新以祁昌山脉为界,两国回到道历三九一八年之前。自此修好,互不侵犯。”   韩煦亲自出手,搏命消耗庄高羡,又以大军陈境,又请动了墨家真君鲁懋观,当然不可能全无所得。   而景国西天师余徙亲临,也是断不可能失了庄国的道统。   如此结果,其实可以料知。   半夏这时候又看向姜望:“我不喜欢你,所以这个问题我本不想问你。但天师有命,我不得不问——值此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之际,你是否愿意承担责任,庇护庄国百姓?”   令人意外!   余徙竟有此意。   偌大一个庄国,庄姓皇室三百年基业,竟就这样落在掌心!   只要点点头,便能攫取。   这真是最彻底的复仇了,杀庄太祖,杀庄高羡,最后更是夺其基业,据其社稷。   但姜望几乎没有思考的过程,便摇了摇头:“我观庄境周边,唯韩煦算得明君。掌权短短数年,已使雍国脱胎换骨,吏治清明。我自知才薄,怎么做也不会比他更好。若让我做主,为庄国百姓计,我会使庄归于雍,重弥百年之好。”   半夏肃容:“庄国必须是庄国。”   姜望没有什么波澜地道:“我和庄国的缘分,随枫林城域一起沉陷,随庄高羡一起死掉了。”   半夏虽然敌意不消,却也有些好奇:“真就不心动?你可知若得庄国社稷,有国势相助,你的修行将一日千里,有可能追赶上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人,甚至超过太虞?”   如果说在今天之前,太虞真人还是不可逾越的神话。   在见证身成三界的姜望之后,半夏亦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冲击这个神话的资格。   而庄国今日虽然国君国相大将军都身死,但百姓军队都在,未伤国体根本。姜望若能填进来,正位庄国之主,绝对未来可期。   这对景国对姜望来说,应该是两利的事情。   有了姜望这样一位绝世之才为君,庄国社稷可立止飘摇。有了景国的庇护,姜望从此也不必东奔西跑,大可岁月静好,安心冲境。   为何他竟毫不意动?   半夏真人看着姜望。   而姜望只道:“李一从来不是我的目标。”   李一都不是目标?   真狂徒也!   半夏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或讥或嘲或者羡慕……   惜乎赵玄阳不幸,不能争于此时!   他的目光在黑色的油纸伞下,是逐渐冷却的:“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姜望腰间悬着他的剑,双手捧着凌河的心,转身往庄国境外走:“以前是杀庄高羡。以后……”   他顿了一下:“做自己。”   青云如桥,他笃定的脚步就这样走向远空。   与凌河那颗五光十色的心脏相对之处,他的心房位置,不朽的赤金之光,一点一点地发散。   晕染遥途,辉映天地。   那无垠的夜幕恰在此时被撕开缝隙,天边的熹光落下,好似一束向阳的花。   曾经白发出枫林。   曾记少年时。   休假停更五天,月榜竟然还在第二!   你们真的太好!   容我找找状态,本月一定努力。   每天八千字做不到,但每个星期我至少也要给点惊喜(发狠   ……   感谢书友“韭菜往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42盟!(上次漏啦。)   感谢书友“张临川”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54盟!   感谢书友“_冰_”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55盟!   感谢书友“浅笑|怜悯”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56盟!   感谢书友“笔弈”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57盟!   感谢书友“瑞雯雯”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58盟!   感谢书友“cz03”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59盟!   感谢书友“云龙英姿”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60盟!   感谢书友“旧梦结束”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61盟!   感谢书友“jce1203”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62盟!   感谢书友“我说我话”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63盟!   感谢书友“随意”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64盟!   感谢书友“手可摘玉兔”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65盟!   感谢书友“爱在冰川同学”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66盟! 第二章礼赠龙宫   极致辉煌的长河龙宫里,天下第一宴正展开它盛大的姿态。   古往今来的珍馐陈列食桉,来自各国各宗的天骄人物汇聚一堂。   那些遗落在时光长河里的珍玩宝物竞耀其辉。   绝品道术,百家秘传……雄踞现世的人族,从不吝啬在龙宫宴上展现未来。   在这风云汇聚的时刻,自信昂扬的人族天骄们,尽情挥洒才华。   好一番盛景!   龙宫宴一般连开七天七夜,这才只过去了一天一夜,就已经出现了不少璀璨的瞬间。   譬如秦国黄不东和三分香气楼夜儿的精彩对决,譬如魏国燕少飞对宋国辰己午的热血挑战。   譬如季狸一跃争古卷,照无颜徒手夺鬼珀……   这世上的风景,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寥落。   无非是彼星隐去了,此星耀。漫长时光尽星河。   在某个时刻,忽有骄横的一声响起:“至此龙门开时,也该叫天下人见识楚地风采了!”   人们纷纷望去,看到是钟离炎站起来,又纷纷回头。   龙宫宴进行到现在。最受期待的几个人,除了暂时离席的姜望,就是楚国斗昭,齐国重玄遵,秦国秦至臻,荆国黄舍利,还有那个掌控真人傀儡“明鬼”的戏相宜。   至于这个短须鹰眼的……那是谁?   钟离炎目光睥睨,只觉自己视线所至,人们纷纷避让,真是不怒自威呀!   “诸君为何不敢看我?”他鹰眼如电,霸气横扫:“怎么,偌大个龙宫,天骄云集,除斗昭、重玄遵、秦至臻、黄舍利、戏相宜之外……竟没人敢与我钟离炎相争吗?!”   这番话他琢磨很久,也想说很久了。   他钟离炎与斗昭平分秋色,同姜望难分伯仲。斗昭嘲得,他如何嘲不得!   而且他非常严谨,已经把跟他势均力敌的几个人排除掉了。这下还不震慑全场?   但话音一落——   照无颜,燕少飞,盛雪怀,季狸,中山渭孙……在场的人几乎全站起来,个个冷眼瞧着他,场面一时很凝固。   “是不敢看你还是不屑一顾,你分不分得清啊?”人群中有个声音道。   “谁说的?站出来跟我单挑!”钟离炎怒目而巡。   理国的范无术哈哈大笑,掩盖了他的怒声:“一说楚地风采,人们就期待斗昭,结果站起来的是你钟离炎,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么?你还没有我的名气大呢。出了南域,谁认得你!”   钟离炎不怕挨打,只怕丢面子,梗着脖子哼了一声:“今日叫你们认得我!”   “好小子,竟如此嚣张!来来来,就由本公子陪你过几手!”范无术一边说一边离席走来,毕竟朋友一场,他要是再不出来演个双黄,怕是钟离炎今天很难完好的离开。   钟离炎只是脾气不好,心眼不大,倒也不存在脑子不好,当下就要顺水推舟:“既然如此,本座就叫你看看,什么叫武道第一——”   殿门就在此时推开。   一个腰悬长剑,长得很是俊秀的男子,便站在殿外涌进的光芒中。   肤白如玉,白得有些刺眼。   他左手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礼盒,右手按在身前,微微一礼,澹笑着道:“我是否打扰到诸位的雅兴?”   “这是谁人?”   “白玉瑕!”   人群中响起疑问和回答。   毕竟是上过黄河之会正赛的人,还是很有些人认得。   没人能质疑白玉瑕赴宴的资格,人们只是疑虑他为何迟来。   “他好像跟姜望是一起的……”   “在星月原开酒楼是不是?”   人群窃窃私语。   白玉瑕的目光在殿内巡游,找了一阵无果,不由得问道:“净礼小圣僧不在这里吗?”   黄舍利热情地看着他:“净礼和尚有事先回悬空寺了。你有什么事情,不妨问我吧,我也懂佛!”   白玉瑕礼貌地对她道了谢,迈步往殿中走。   因为整个白玉京酒楼,能够神临的都参与了对庄高羡的逐杀,唯独瞒着负责给顾客开光的净礼。过来之前姜望还让他想办法哄一哄……这下两全其美了。   他走到殿中,遥对龙君一礼:“白玉瑕见过龙君陛下。”   长河龙君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白玉瑕,给你的请柬还是我亲笔写的……欢迎你入席。”黄河大总管福允钦作为龙宫代表,在寒暄之后,问出所有人关心的那个问题:“姜望要回来了吗?”   全场目光聚集,白玉瑕彬彬有礼,欠身道:“东家还有事情要处理,就不亲自过来了。他托我向龙君献礼。”   福允钦看着那个礼盒,当然已经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但还是问道:“姜望送的是什么礼?”   “容我奉上!”   白玉瑕一掸衣角,潇洒迈步,从大殿中央,一直走到龙君敖舒意的宝座之前,越过了所有人的坐席,将手上提着的礼盒打开来,高高捧起——   礼盒中赫然是一颗覆有血污、犹带怪异笑容的人头,恍忽如生!   在一众天骄骤然的死寂中,白玉瑕高声道:“一直以来,暗中支持水族奴隶生意、借此掠取大笔财富的庄国国君,真人庄高羡,授首于此!”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当然,奴役水族只是他的罪行之一。此獠在位期间,擅杀忠良,肆行恶事,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牺牲数十万国民,以得洞真之阶。失道无德,罪无可恕!   “东家截道于长河,千里逐杀,最后斩庄高羡于庄境之中,为天下除此大害。并以此颅,敬呈龙君,以证人族水族之谊!”   举座无声!   天下天骄还在龙宫宴上争先后,姜望却已提剑杀真人!   这当中定然还有隐情,定然不是李一横剑退苍瞑那么简单直接。但庄高羡的头颅在此,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尊位之上,敖舒意也沉默。   虽然不知道庄承干具体用的什么手段,隐藏了子孙体内的水族血脉。而庄高羡一直到死,都未肯暴露这一点。   但姜望是知晓真相的人。   已经杀死庄高羡,再彻查其身,不难朔源。   一位身怀水族血脉的人类,成为了人类正统国家的正朔天子,这是莫大的惊闻。这样的事实,更能够把庄高羡钉死在耻辱柱上,举世无人为其翻身。   可姜望没有选择这么做。   当此之时,庄高羡的罪行已经由枫林城域的亡魂证明。   而暴露庄高羡的水族血脉,一定会引起人族和水族更深的矛盾。   庄承干对清江水族的利用、庄高羡对清江水族的奴役践踏,反应的大背景,是中古以来水族地位的急剧下降。至荆太祖镇杀神池天王,而跌至谷底。   庄高羡的水族血脉一旦暴露,只会让舆论的重点发生偏移。   人族会问,水族藏血为人君,究竟有何企图?庄高羡牺牲枫林城域数十万人,也有可能被有心人引到更大的阴谋论里。譬如水族对人族之恨。这几乎是无法解释的!   水族也会问,庄高羡乃是庄承干的嫡血,再正统不过的天子,好好的皇帝当着,竟一旦受戮。难道身有水族血脉,就是该死的理由?   这一份礼赠,诚如姜望所言——   “以证人族水族之谊。”   他杀死庄高羡,揭穿庄高羡的罪行,但并不揭露庄高羡的血脉,因为他并不以血脉为庄高羡之罪。   那个缠绵病榻,收到喜报得知儿子以第一名考进道院,终于闭眼长眠的父亲,一直告诉儿子的是——   你的选择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而不是你爹是谁,你娘是谁。   小镇之中勤恳的药商,凤溪边上浣衣的女人,也生了个世所瞩目的天骄!   大殿之中有短暂的沉默,片刻之后,长河龙君道:“姜望的这份礼物,用心良苦。朕,收下了。”   那载着庄高羡头颅的礼盒,就此合拢,也隔断了人们惊疑的目光。   白玉瑕拱手一礼:“那白某也就告退。”   又面向龙宫众人:“欢迎大家来星月原白玉京酒楼做客,我们酒楼汇聚天下名厨,收藏六国美酒,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咳!”福允钦咳了一声,止住他意犹未尽的宣传。   暮鼓书院的季狸出声道:“白兄不留下来参与龙宫宴吗?”   越国与暮鼓书院如此之近,朝中也多有书院弟子,他们两个都为人中龙凤,自是认识的。   白玉瑕停下来,略想了想,笑道:“我白玉京的人,自来不甘平澹。相较于在龙君的庇护下嬉闹,我还是觉得,逐杀真人更为刺激有趣……”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拱手绕过一圈:“诸位请慢饮,玉瑕告辞!”   已经拉开架势准备打一场友谊赛的钟离炎,被全场晾在一边,恨得后槽牙直痒。   这样赤裸裸的炫耀真是让人讨厌啊!   偏偏没有办法反驳。   谁还能宰个真人来唱对台戏?   庄高羡罪大恶极!该死!   姜望有眼无珠!当笞!   白玉瑕都请了,不知道请钟离大爷帮忙?岂不知为民除害,正是钟离大爷所愿!?   黄河大总管福允钦已经把装着头颅的礼盒拿在手上,出声问道:“庄高羡头颅在此,尸身呢?”   白玉瑕回答道:“烧了。为免他死得不彻底。便是这头颅,里面也都烧过一遍。”   福允钦点点头,他也只是不想庄高羡的水族血脉被更多人知道,姜望他们若是未处理干净,他也会帮着处理一下痕迹。此时又道:“真人也杀了,礼也送了。不知姜望现时在忙什么事情,竟无暇回返。那件事情,难道比龙宫宴还重要?”   白玉瑕轻轻一笑:“陪他的妹妹。”   而后转身离开。   这是道历三九二三年的春天。   姜望终于可以向全世界宣告他亲妹妹姜安安的存在。   ……   ……   白玉瑕走了,宫殿大门再次关上。   只留下一个姜望千里逐杀真人的消息,如巨石击水,砸得心海一片浪,人心不再平静。   那可是当世真人啊!   在现世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座上宾。   一个国家哪怕再弱小,底蕴再差,只要出了一个真人,顷刻脱胎换骨。略略经营,便可称区域强国。   神临杀真人,不曾见于史书!   但自此以后,当录于史笔。   后人遥望当今这个时代,怎么写,都绕不过“姜望”这个名字了……   历史即是最大的荣耀。   而又有多少人会记得,某年某月某日,某次龙宫宴上,谁谁谁做了什么呢?   除非现在有谁跳出来,给龙君一剑,那或许会被记住!   姜望的确不必回到龙宫宴,龙宫宴上人人都需眺望他。   龙君先时说,宴上若无姜望,失色良多。   本只是客气话,现在竟成真言!   叶青雨在这时候卸了弦、收了琴,不紧不慢地将一些龙宫独有的佳肴包好,然后出声道:“青雨也要先向龙君请辞。感谢盛情招待,龙宫风景,青雨此生难忘。”   福允钦看着这个就连打包都脱俗出尘的女子,用眼神表示疑问。   叶青雨一脸认真地道:“家里养了一只小狗,出门的时候忘记留食。我心里放不下,须得回去瞧瞧。”   福允钦笑了笑:“龙宫宴乃天骄之宴,没有不让客人走的道理。青雨姑娘请自便。”   叶青雨再次礼过,翩然起身。   “叶姑娘是要回云国吗?”整个龙宫宴上最有重量的人,在此刻开口,笑容和善可亲:“正好我有一笔生意在贵国,我们同去可好?路上也可商讨一些合作细节。”   叶青雨循声看向大齐博望侯,但又恰恰接住博望侯旁边那位冷艳美人的视线。   李凤尧的声音霜冷但轻:“他说的是,我们。”   “啊对对对。”重玄胜连忙补充道:“是我们同去。这笔生意呢,李家姐姐也是有干股的!”   叶青雨看了看他们两个,含笑而礼:“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两位都是世间英才、良善之家,能与同行,我所愿也。”   三人于是一起离席,同辞此宴。   叶青雨仙姿出尘,李凤尧高挑冷艳,走在重玄胜的两侧,都更显婀娜。   在往殿门走的时候,叶青雨忽然心有所感,扭过头去。   坐在殿中位置的那个名为玉真的女尼,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并不言语。   叶青雨轻轻点头,作为示意。   她们的目光短暂交汇,平静错开。在白云之上,在红尘之中。   夜儿以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只觉这龙宫殿门,何似空门!一个走在外面,一个坐在里间。   眸里的兴致慢慢散去了,只有不出声的幽幽一叹。 第三章此中有真意,欲语忘言   龙宫很大,但少一个美人,就少一分颜色。   本就熘了个姜望,叶青雨一走,黄舍利的旁边更显空旷。   风流盛世……总是雨打风吹散!   她很是不愉快,凶狠地看了中山渭孙一眼,用下巴做出指示。   出门在外,中山渭孙也是个要面子的,笑着对旁边的人道:“黄舍利非要我坐过去,每逢大战,都需要我指点迷思……让大家见笑了。”   然后灰熘熘地钻了过来,填填人气,弥补空缺。   许象干和照无颜就在旁边位置上,这会早就没有言语。   准确地说,是一直喋喋不休的许象干,在白玉瑕入殿之后,就开始沉默。   照无颜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与姜望也是至交好友,怎么不跟着去看看?”   “早先我没有想明白……”许象干垂着他向来高昂的头:“原来姜望是备这份礼!连与他不相熟的师姐都想到了,我却没想到。哈,我真是愚蠢啊!”   照无颜看着这样的他,下意识地柔缓了声音:“对不起。我有意拦住你,没有让你全朋友之义。”   以前两个人相处,无论是什么事,无论谁的错,都是许象干主动道歉求和。这是相处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由照无颜说『对不起』。   但许象干没有觉得喜悦,反而苦涩地摇了摇头:“师姐你也是顾念我,我怎能怨你?只是……”   他轻声叹道:“姜望真的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除了龙川之外就是他。我的臭毛病很多,又很喜欢挑别人的毛病。真正的朋友其实很少……”   “你是觉得他会怨你吗?”照无颜问。   “他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怨我。”许象干扯了扯嘴角,声音低沉:“我只是在想,这么危险的事情……倘若他失败了呢?我可能一生都会陷在『我能做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做的』悔恨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就算是朋友,也不必事事都在一起,更不能事事都在一起。”照无颜缓声说道:“具体在这件事情上,你的确无须自责。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你开脱。”   “首先姜望不会让你参与此事。虽则现在他成功杀死庄高羡,安然离开,『诛杀无道昏君』这六个字,已经盖棺定论。但在事情结局之前,我想他绝没有十足的把握。   “你看净礼,重玄胜,这些人都没有去。此为明证。   “他早先弃官辞爵、脱离齐国,亦是明证。   “我敢说,随他一起去杀庄高羡的人里,绝无一个身有牵挂的人。他不可能带着你这样的名门弟子去冒险。   “而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邀请你。你许象干,也没办法插手此战。”   她轻抚着许象干的后背,声音柔软:“此战是弑君之战,几与天下为敌。人生在世,少有无牵无挂者。你许象干虽有朋友之义,却又怎能不顾及宗门之情?怎能……不顾念我呢?”   许象干默然。   人生百态,当然各有不同。   姜望斩杀庄高羡的消息传在此间。   有人惊其实力,有人讶其胆量。也有人,知道他吃过怎样的苦头,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左光殊这时候已经眸泛泪光,又想哭又想笑,若不是在这代表楚国的场合,几乎无法控制情绪,   他紧紧攥着屈舜华的手,起身欲走:“我们也去看看可爱的小妹妹吧!”   屈舜华温柔地看着他:“可以去云国吗?”   他又丧气地坐下了:“早点神临吧!”   屈舜华反手握住他的手,柔声道:“神临对于你当然不是问题,但你需要更完美的成就嘛……有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左光殊抬起眼眸:“姜大哥剑斩心中块垒,我心里是为他高兴的。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屈舜华笑道:“往后姜大哥去云国,来南域,都不必藏着掖着。他的妹妹也可以周游天下,何不请他们赴楚呢?咱们在黄粱台摆一桌,请她吃升龙宴!”   左光殊的眼睛亮堂起来:“好主意啊!”   “好什么好。”兴致缺缺的钟离炎坐下来,也没听全他们在聊什么,就在一旁插话道:“你们这些人,就没有一个主意能好的!”   小情侣对视一眼,用眼神询问彼此——这厮又发什么病?   都不理他。   斗昭就在这个时候放下酒杯,平静地起身。   “欸你去哪里?”钟离炎急忙追问。   若说这世上最讨厌斗昭的人是谁,那当然是钟离炎,他做梦都在流放斗小儿。   但若说这世上最关注斗昭的人是谁,那也只能是钟离炎。   他真怕斗昭瞒着他修炼,偷偷地变强啊!   斗昭不回头地往外走:“真正的天骄不在这里,我当然也不该在此处!”   这一回没有人反驳他。   但见他大步离去,那红底金边的武服,招展如旗。   钟离炎犹豫一番,咬咬牙:“你等等!你说得对,咱们不该在此!”   抬脚便追了上去。   “争龙门”算是龙宫宴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就如东海龙宫是龙族威权的具现,长河龙宫更是龙族最后的辉煌。   它在某种程度上,似于洞天之宝,可与洞天比肩。   而“开龙门”,就是龙君免费开放此宝,帮助参与者洞世之真,若是逢着龙君心情好,还会指点两句。   这个龙门开放的时间还并不短,在龙宫宴结束后,一直持续到二月底。可以说能够大大补益修行者的洞真资粮!对正在探索真人境界的修行者极有好处,算得上龙宫宴最好的收获之一了。   历来不乏有自龙门走出,成就洞真的强者,为此事赋予了一层神秘的意义。   所以自古而今,都有“跃龙门”的说法,人们更是以此来形容脱胎换骨、一步登天的变化。   但对某些人来说,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如那姜望,不就是直接一去不复返么?   自得其真,不必外求。   斗昭当然也是不需要的。   至于钟离炎……他希望别人也都觉得他不需要。   王夷吾曾经也是目空一切的性子,这几年沉稳了许多,不动声色地看向重玄遵。   重玄遵施施然起身,笑着离席:“夷吾,你且在此,验验他们成色。这里离虞渊很近,我实在无聊,去宰杀几个修罗玩玩。”   整场龙宫宴,赴宴人数最多的就是齐人和楚人。   眨眼的工夫,齐人走得只剩一个王夷吾,楚人也只剩三个。   这剩下的三个里,两个根本无心龙宫之事。左光殊已经和屈舜华在规划“姜安安的楚国之旅”,正在热烈地讨论旅程细节,一定要让小妹妹耍得开心,最好就从此定居楚国了!   倒是项北平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别人需不需要,别人怎么想,都与他无关。他觉得自己需要,他就坐在这里。   瞎了之后,他看自己看得更清楚。   以心察万事,以万事自观。   大殿角落里须弥山的腼腆和尚闭着眼睛,嘴唇翕合,正在念咒。可惜没有声音发出来,不知在念些什么。   虽然神情严肃,但莫名好笑,不知是不是“大家都看不到我”咒。   “卓师姐在写什么?”身着松绿衣衫的宁霜容忽然问道。   “随便记些见闻……”卓清如不着痕迹地拢上稿本,看了看宁霜容,又看了看竹碧琼:“你们呢,都在想些什么?”   宁霜容笑了笑,落落大方地道:“当初是因为知道姜望去了黄河之会,我自知不敌,这才放弃参与,未与天下英雄相论。现在想来,有些后悔。真想看看十九岁的姜青羊。”   她又看着卓清如,确认道:“是记些见闻,不存在添油加醋吧?”   “当然——”卓清如撩了撩头发,若无其事地道:“我并没有写你们。”   又问竹碧琼:“你呢?有何感想?”   “我?”竹碧琼慢慢起身,双手垂在身侧,指如裁刀:“斗昭和重玄遵都走了,我想争龙门。”   得。卓清如收起了笔。   ……   ……   凌霄秘地,永远风轻云澹。   有时飘雨落霜,也只为赏景。   “驾~!”   姜安安骑着膨胀了体型的蠢灰,在云海间奔行,想像自己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抬手山呼海啸,令出千军万马。跟老哥一样,战功封侯!   到时候我姜安安也很忙哩,我也没时间看你呢!   正耍得开心,晶莹的汗滴拥挤在额上,那憨头憨脑的蠢灰忽而一个空中回身,潇洒甩尾,顺便热情地摇晃起来,她也就看到了那个笑吟吟的人。   “哎呀我去。”姜安安连滚带爬,从飞快凑近旧主的蠢灰背上翻下来,扭头就跑:“不就是没写作业吗?怎么把俺哥叫来了!”   姜望一手拎着她的后领,将她提熘起来,一脚抵着蠢灰的狗头,不让它凑近乱舔。眼睛瞧着旁边打盹的踏云兽阿丑,皱了皱眉:“她这口音哪来的?”   阿丑向来有起床气,也是出了名的凶悍,但想到刚刚得到的消息,眼前这厮刚宰了一位真人……瞌睡瞬间就醒了,眨巴眨巴眼睛:“俺不知道啊。”   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是不是莫良那几个瘪犊子带的?”   这个世道他老人家是看不懂了!面前这厮前几年还被他摁在地上狠踹呢,怎么突然这么厉害了?   姜望把姜安安拎到面前:“你又没写作业?”   “我不是没写哦。”姜安安认真地纠正道:“我只是晚了几天才写。”   不待姜望说话,她又露出甜甜的笑容:“哥!你来看我啦!”   张开双手求抱抱。   姜望实在没法板着脸,也便顺其自然地笑了:“今天来看你的,可不止一个哥。”   他抱着姜安安回身。   姜安安于是看到了……   留着寸发,长得很好看,被她叫做小白脸的汝成哥。   满脸络腮大胡,眼睛大得像铜铃,长得很凶的老虎哥。   都灿烂地站在蓝天白云下,都在对她笑。   她愣了一下,年纪还小的她,不太明白此刻心里翻涌的情绪是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只是有许多的画面,都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凌河哥哥牵着她的手,在凝雾的清晨走过学堂。   老虎哥哥把她举过头顶,奔跑过枫林城的大街小巷。   汝成哥哥身边总是围着很多大姐姐,也总是喜欢追着她问,安安啊安安,我和姜三哥谁更英俊?   唐敦大师弟蹲在门槛上,一看到她就笑,安安小师姐,这条鱼是清蒸呀,还是红烧呢?   ……   想着想着,姜安安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杜野虎下意识地往后退,这么粗豪的一个汉子,很有些不知所措,表情尴尬地道:“是不是我吓着她了?这几年吃住都在军营,是没以前和蔼了。出门都没想起来洗把脸,你们也不提醒一下……”   “瞎说什么呢,你打小就长这样!”姜望一手抱着姜安安,一手勾住他的肩膀,用力地勾着:“安安只是……记得你们。”   眼睛还在掉泪的姜安安,这时候已经伸出她的小手,试探地去抓杜野虎的胡子,小心翼翼的、抽噎着道:“老虎哥哥,你……是不是真的呀?”   “我当然是真的啊!”杜野虎用力地回答,使劲扯下一撮自己的胡子,轻缓地递给姜安安:“你捏捏看,真不真?”   当初他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衣锦还乡,自信将成为姜安安最崇拜的那个哥哥,后来一切都不存在了……当时那么小的一个小不点啊,现在都可以骑狼了!   他嘴笨手拙,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欢喜,他什么都愿意给。   但姜安安没有接那撮胡子,而是伸手去够那络腮胡的缺口:“哎呀你疼不疼?”   杜野虎不以为意地笑着:“这算什么!”   姜安安用小手轻轻抚着他拔掉了胡子的地方,很严肃地跟他说:“以后不可以这样。先生教我们,不可以伤害自己。”   “欸!”杜野虎应了一声,又挠着头道:“不好意思,你老虎哥没怎么读过书。先生没有教过我这些。”   姜安安自信道:“先生教我我教你,你听我的就好啦!”   “好,全听你的!保证指哪打哪儿!”杜野虎咧开大嘴,憨笑起来。   “啊对了。”笑得一阵,他想起什么来,又赶忙去翻自己的储物匣:“我给你买礼物了!”   一旁的赵汝成本来还陷在感动中,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下惊愕抬头——跟两个兄长在一块,他高兴得不得了。想到能见安安,他更是开心。以至于完全没想到礼物这一茬儿……但杜野虎竟想到了!   这让枫林五侠里的智略担当如何自处?   他的声音在惊讶里带着悲愤:“咱们喝酒说话,不都在一块吗?你啥时候买的礼物?!”   杜野虎将琳琅满目的储物匣展开给姜安安看,得意地瞅了赵汝成一眼:“傻了吧?哥有副将!” 第四章若无闲事挂心头   承载着大齐博望侯的战车,离开龙宫,飞行在空中。腾云驾雾,威严气派。   前方带路的,是凌霄阁少阁主的七色旗云车,瑞彩千条,华光万丈。   因为李凤尧在侧,重玄胜不好像平时那样瘫着,略略靠坐在车厢里,手里随意地翻着一份卷宗,目光掠过掀起的前帘,往前面的旗云车看了一眼:“那可是姜青羊的乔燕君,一直耳闻未相见,李家姐姐怎不与她同车?不打算多观察观察么?”   李凤尧坐姿端正,美眸如霜:“她再好不过,没什么需要观察的。我倒是想问问你……姜望这次行动这么突然,是不是打算自己承担一切?”   “不算突然了。”重玄胜说道:“他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也准备了很多年。”   李凤尧的目光转过来:“回答我的问题。”   重玄胜沉默片刻,道:“我不会让他那么做的。”   “但你也拦不住他。不是么?”   重玄胜无奈地摊了一下手:“拦不住,所以只能配合。”   李凤尧的视线落在卷宗上:“这是什么?”   一边问着,一边已经自然地把卷宗拿过去,冷眉微凝:“刘易安?这是谁?”   重玄胜随口道:“枫林城的倒数第二位城主。在枫林城之事后,哭于庄庙,因质疑枫林城真相,被董阿处死,对外宣称病故。”   卷宗虽被拿走,但这些资料他早已烂熟于心。   “有人能证明?”   “有人能证明我说的就是真相,也有人能证明不是。无非扯皮而已。庄高羡被杀死后,扯皮会相对容易一些。”   李凤尧翻过一页,继续念道:“张新凉……”   重玄胜道:“算是个英雄人物,在玉京山的九霄坛会上,为了给庄国道院争资源,力竭而死。也是董阿年轻时的好友。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父亲,在张新凉死后不久,死于邪教作乱……我怀疑是被设局掠夺遗产。董阿因此事面斥缉刑司大司首,也因此被贬至枫林城道院。”   “罪魁祸首找到了?”   “具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可以让缉刑司烂掉。缉刑司烂掉了,庄高羡凭什么不烂?”   李凤尧又翻过一页:“乔敬宗……”   “乔国人,后来投奔庄国,名列新安八俊。姜望自妖族回归不久,他便战死在妖界。所有的痕迹都被抹掉了。我找到了他在乔国的家人,收集了他的家信。里面有庄高羡如何期许他,特意调他去妖界培养的内容。呵,引人深思啊。”   “月兔……”   “还记得剿灭张临川之战么?张临川的无生教,前身就是白骨道。无生教的月兔,就是以前白骨道的十二骨面之一,算是核心成员。她现今在我手里。枫林城之事,她可以证明。”   “宫白……”   “洛国都转盐运使司盐运使,与庄国的水族奴隶生意,就是此人负责。”   后面还有许多名字,李凤尧没有一一翻看。只瞧着手上这厚厚的一叠卷宗,叹了一声:“你们确实做了很多准备。”   “还是不太够。”重玄胜轻轻摇了摇头:“虽然在庄高羡死后,黎剑秋联手杜野虎,理所当然能够把控朝政。虽然我搜集了几乎所有能够指证庄高羡的材料,虽然韩煦和墨家都答应我出手保他……也还是没有万全的把握。   “你我都清楚,强权即真理,是非可以被轻易混淆。像枫林城域亡魂残念结成一颗心脏,捂都捂不住的情况,少之又少。凌河之执,亿万人中无一个。   “但这已经是近些年来最好的机会了,我们未必等得到下一个类似于太虚会盟的事件,我未见得还能提前发现、提前布局……庄高羡只会越来越谨慎,姜望也不肯再等。”   “你们这群朋友里,还是你思虑最周。”李凤尧很难得地夸奖道:“你已经做了很多,整个计划,我目前看不到更完美的可能。”   重玄胜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摊上这么个朋友,能怎么办呢?总不能真看他拿命换命。”   李凤尧看着他:“以你的实力和智计,若参与对庄高羡的围杀,定能起到关键作用。之所以你留在龙宫,也是因为对计划没有十足把握,想要随时补漏吧?”   重玄胜只道:“倘若事有不谐,重玄胜的力量,不及博望侯的身份有用。”   李凤尧点点头表示赞许,又道:“停车。”   重玄胜疑惑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听命停了战车。   “我就不问你还有什么后手了。看过这些资料,我相信你们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是一时恨起抛头颅。”   “祖母很喜欢姜青羊,自他离齐,时常挂念。我本打算替老太太申饬一下他的冒险行为,但想想还是算了。他也累了。”   李凤尧起身离车,踏霜而行,自往东去了。   只在天地之间,留下神灵般的背影。   ……   ……   西天师曰:庄高羡无道受戮,后嗣已绝,天子尊位,当以有德者居之,宁缺母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暂且虚悬主君,重启元老会。   以在庄高羡讨伐战里神隐的国道院祭酒章任为元老会会长。   以黎剑秋为相,杜野虎为大将军,傅抱松为监国使,宋清约为清江水君暨庄国水师总督。   如此五人,联议治国。   这便是庄国在战后的政治格局。   玉京山仍然沿用了过往的战略布局,最大程度上激活庄国本身的力量,以促成更健康的循环。毕竟他们要的不是一个须得持续耗血维持的玉京道观而已,而是要一个能够供奉玉京山的道属国。   庄帝新死,国内局势不免动荡。杜野虎自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见过姜安安,给她带了一大堆礼物后,便连夜赶回了庄国。   王长吉在杀死庄高羡后就已经离开,继续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独旅。   林羡则是正式与姜望告别,回到了容国。成就神临之后的他,已经有资格撑起那个小国。虽然容国现在于他的修行毫无助益,只会拖累他进步的速度,但那里是他的家。   白玉瑕龙宫送礼后,自是回转星月原,勤勤恳恳地管那一摊子生意。   重玄胜在见过姜安安,跟赵汝成等人正式认识了一下后,便自归临淄,说是娇妻在室,不忍冷落。   地狱无门用不着姜某人操心,他只需考虑用什么方式还钱——经此一战,地狱无门声名大噪,生意都忙不过来。   至于向前、祝唯我和赵汝成,受伤都颇重,姜望也不放心他们去别的地方,就都留在云国养伤,他亲自照看。   云国通商天下,买什么都很方便,包括药材。医生也很好请,仁心馆在这里都有分馆。   唯独是要花钱而已。   虽则这几个兄弟现今一个比一个穷,但姜望自己有钱,倒也用不着花叶青雨的。   重玄胜离开云国的时候,是一身肥肉,两袖清风……   “说起来这院子你是什么时候买的,我竟不知?”叶青雨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牵着姜安安,笑吟吟地问。   姜望走在姜安安的另一侧,大包小包地提着各种药材,脸上也是自在的笑容:“好几年前就买啦。一直觉得抱雪峰很适合养老呢……”   姜安安一边伸手在食盒里摸索,一边皱起可爱的小眉毛:“你好几年前就买了院子,那怎么还每次来都住凌霄秘地呀!”   两大一小,三人行走在云城熙攘的大街上,言笑自然。除了生得好看些,与来往的路人没什么两样,也似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很多年。   姜望一眼瞪过去:“我都是为了监督你,你可知道?一天天的,玩倒是积极得很,写起作业就拖拖拉拉,你当你学习是为了谁?”   可惜姜安安并不能领会“弑真之人”的威严,吐了吐舌头:“为了你俩呗!我去学习了,你俩就自己去玩儿了!”   姜望老脸微红,用余光去瞧叶青雨。   叶青雨正弯着眼睛笑。   “那什么……”姜望果断转余光为正光,对叶青雨道:“要不然明天……”   “明天什么!?”   天边一片云朵忽然飘至,阿丑威风堂堂地登场,身上元力丰沛,水汽相随。瞧着叶青雨,咧开了大嘴:“青雨你明天还有功课哦,你爹走之前布置的。”   叶青雨秀眉微蹙:“他参加他的太虚会盟,给我布置什么功课呀?”   阿丑降落下来,恰恰挤在姜望和姜安安中间,让他离叶青雨更远,摇头晃脑道:“哎呀,你爹也是为你好嘛。你现在正在冲击天人之隔,多关键的时候啊,切不可分心了!”   他扭头去瞧边上的姜望:“姜望你也是一路苦修过来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   欸?   边上空空!   他勐地扭头,姜望果然已经拐到了另一边,正与叶青雨并行。不值钱地笑道:“既然如此,明天我陪你修行吧!在这方面,我还是有些经验的!”   阿丑眼神凝重。   此等身法,超出他踏云兽不止一筹。   而更令他警惕的是,现在的姜望,大不同于以往……也大胆了太多!   叶青雨笑着欠身:“那就有劳姜先生了。”   姜望双手都拎着药材,但也往身前一合,算是拱手回礼:“那叶同学可要认真听讲噢!”   姜安安咬着刚摸到的禅面酥,歪头看着他们。心里大大的不明白,上课有什么好高兴的?!   “不成不成。”阿丑赶紧道:“这个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青雨的每门功课,都是有专门的老师的!整乱了可咋整?”   姜望笑容和煦:“没事,我只教她修行。在这个方面,整个云国,除了叶真人,应该没人比我更擅长了。”   叶青雨也在一旁赞不绝口:“姜先生讲课真的很不错!”   阿丑势单力孤,只是倔强地都囔:“教课和打架又不是一回事的。教课要动脑筋,要因材施教的嘛……”   “白玉瑕和林羡,不知丑叔认不认得?也是随我逐杀庄高羡的人。他们都在随我修行一段时间后,成功踏出那关键一步。要说对神临这个境界的了解,我可以自信地说——天下无双!”姜望温和地瞧着阿丑:“当然,口说无凭。丑叔,咱们可以找个时间,私下里交流一下。”   阿丑不去接他的视线,只道:“但叶真人——”   姜望忽然停步,手中的药材都落在身后,而人已提剑在手,立于众人之前。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姜望几年前买下的院子,而院门此时大开,院中背对他们,站着一个恐怖的身影!   此人身穿粗布麻衣,赤足,徒手,指骨粗大,皮肤粗糙,像是那种做惯了苦力的汉子。   但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仅仅是一个背影,就给人不可逾越的巍峨感!   以至于赵汝成、祝唯我、向前这三个神临境中的强者,明明就站在此人身前与之对峙,却根本不能够被看到。   阿丑的身形一瞬间膨胀,显现威严与凶悍。   姜望却只沉声道:“带她们走。”   无形的力量把姜安安和叶青雨推远,声音落下人往前。手中按剑,踏入院中。   他自己当然不能走,他的兄弟在里间。   “不必紧张……”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似是常年辛勤劳作的、辛苦而坚毅的脸:“在下鲁懋观。”   墨家真君鲁懋观!   与西天师余徙定约,帮雍帝韩煦要回锁龙关的那位衍道强者!   长相思几乎要出鞘,姜望按着声音道:“大宗师突然造访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鲁懋观用粗糙的手指,抹了抹额上的皱纹,像是才回过神来:“哦,我也是刚来。”   他看了看姜望,又扭头看了看祝唯我:“那我就一并回答了?”   祝唯我长枪点地,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墨家想说什么,难道还会被堵嘴不成?”   “小友的怨气我能够理解。”鲁懋观叹了一口气:“我今天来,是代表墨家给你赔礼道歉的。”   向前和赵汝成都不清楚个中内情,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同祝唯我一起面对这个恐怖的访客。   而姜望沉默。   墨家这份迟来的歉意,只有祝唯我自己有资格表态。   沉默一阵之后,祝唯我笑了。这个曾经锋芒毕露的天才人物,笑得潦倒自苦:“这可真是……让我意外啊!” 第五章干戈玉帛   鲁懋观在钜城地位极高,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修为,也不仅仅因为他的资历。   他代表的是墨家内部“崇古”的派系。   现任墨家钜子钱晋华所代表的新墨派,以“墨非泥古之学,今人有今人之墨”为学纲,大肆革新。   而鲁懋观,就是钱晋华最坚决的反对者。   钱晋华这个人,说是毁誉参半都太勉强,他是当世显学宗师里名声最臭的一个。其他大宗师,就算行事风格再不被人喜欢,应得的尊重也不能被抹去。   唯独钱晋华不同。   究其根源,很多人都认为,是他造成了当今许多墨家门徒思想的混乱,是他让在显学中都声名极好的墨家,在如今产生了如此大的争议。   有人说“他日墨门之祸乱,源其今日钱晋华”。   有人闻其名而掩鼻。   而鲁懋观是极受尊崇的墨家真君,他一生笃行墨家之道,“兼爱”、“节用”,品行高洁。   受益于他的人,不计其数。   墨家内部支持他的人,也是非常庞大的一股力量。   甚至当年若不是饶宪孙遗命,当代钜子未见得是钱晋华。   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墨家当年的启神计划,一共只有三尊真人傀儡获得成功。其中“明鬼”,就是鲁懋观亲手创造。   其言曰:“世上无善无恶,无神无鬼,墨家自为。使明鬼而知敬畏,惩恶扬善,行以此傀。”   他在傀儡术上的造诣,绝对是当世顶级。他在墨家内部的影响力,不输于钜子。   他也曾经公开评价以钱晋华为首的新墨派,说:“遍身金缕者,不似墨家人!”   而今天,这样一位大人物,代表墨家来到云城的一处无名院落,当面向神临境的祝唯我致歉。   这当然可以说,已是给足了体面。   但还很年轻的祝唯我,好像没有顺着台阶走下去的打算。   他手里提着重新修复的薪尽枪,也提着自己并不能被修复的身家性命,就这样冰冷地看着真君鲁懋观。   鲁懋观叹息道:“墨惊羽乃钜城亲传,是墨家的未来。他的死,在钜城内部掀起轩然大波。我们是一定要找出凶手,为他复仇的。天工真人铁退思,看着墨惊羽长大,受命调查真相,在这个过程中,行事有些激烈……   “庄高羡既死,他的神通鹤短凫长,也不再是秘密。我们由此得知,当初在不赎城得到的证据,乃黑白颠倒、是非混淆之后的结果。墨惊羽之死,与罪城城主凰今默无关。此虽庄高羡之蒙蔽,亦属墨家之疏失。”   鲁懋观又道:“这件事情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有时候眼见也未见得是实。当时虽然得到的是铁证,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铁证也有被掀翻的可能。涉及此等桉件,我们应当慎重再慎重。”   鲁懋观接着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始终保证了凰今默的安全,没有加剧这份错误。”   祝唯我沉默,沉默,始终沉默。   一直到他说完了这一句,才道:“然后呢?”   鲁懋观的表情是严肃的:“从古至今,墨门都不是一个完美无瑕、永不犯错的组织。但值得我骄傲的是……墨家永远有直面错误的勇气。   “我们已经认识到这份错误,并将尽最大的努力,来修正这份错误。   “我们即刻释放凰今默,并会为她失去自由的每一天,支付足够的赔偿款。   “我们将归还不赎城,并为罪君修筑一座全新的钢铁之城,免费搭载墨家最新研发的守城杀器。并以墨家的名义,给予不赎城庇护。不赎城将永远矗立在那里,成为不落之城,实现你们关于这座城市的所有构想。   “天工真人铁退思,在捉拿凰今默回去调查的过程中,态度过于强硬,手段过于粗暴。我们也将予以严惩,由执律真人对他执行鞭刑,令他闭门反思。   “以上,是我们墨家的诚意,但并非全部诚意。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需要补偿的,都可以再商量。”   应该来说,墨家是有诚意的。   这份道歉,并非全无分量。   但祝唯我仍是没有什么表情:“所以您今天来找我,就只是为了跟我谈价格么?墨家家大业大,并不在乎我狮子大开口?”   鲁懋观面对一个神临修士,以衍道之尊,用足够端正的语气说道:“请原谅墨家在真传弟子墨惊羽身死一桉上的轻率、鲁莽,以及愚蠢。我们希望可以得到你们的谅解,希望可以弥补你们所受到的伤害。   “不存在什么狮子大开口,有所失,当有所偿。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跟我说,我能做主的,现在就决定。我不能做主的,回去讨论决定。一定让你满意。”   祝唯我沉默一阵,看了看姜望他们,又看回鲁懋观,终于说道:“墨家是当世显学,天下名宗。您是赫赫有名的真君,世所仰慕的宗师。想来不会殃及无辜,不会因为我的不懂事,而伤害我的这些朋友吧?”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当然,我可以理解。”鲁懋观说道:“墨家和云国有许多生意往来,叶真人是我们墨家的朋友,这位叶青雨少阁主,也是我们墨家最高等级的贵宾。我们不会在云国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墨家万古以来的精神,以及我个人的道德观,也决不允许我们一错再错。”   “您是衍道真君,天下顶尖的大人物,您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来骗我一个小小的神临。”祝唯我点了点头:“我相信您。”   鲁懋观道:“惭愧——”   “我不原谅。”祝唯我道。   这四个字简单、直接、干脆,像是哔剥一声炸开的火星,一瞬间炸开,也一瞬间结束了。   即便是鲁懋观这样的宗师人物,也愣了一下。   墨家真诚道歉,不惜为过往的错误,付出巨大代价。祝唯我和凰今默欣然同意,双方从此化干戈为玉帛。这难道不是一段佳话?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原谅”这三个字,他事先并未想过。   “没关系。”鲁懋观很有宗师气度,心平气和地道:“还有什么墨家思虑不周之处,还有什么令你心气不顺的地方,你尽管直言。你能想到的任何事情,我们都可以谈。墨家弥补错误的决心,一定会让你看到。”   祝唯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您刚才说,你们已经释放凰今默。那为什么,今天不是她来找我?”   鲁懋观这次过来,拥有巨大的权限。不怕祝唯我不开价,墨家绝对有资本做出任何弥补。   但唯独对于这个问题,一时不知怎么回应:“这……”   “你们杀不死她,或者说如果她被杀死了,你们也不必再来找我。”祝唯我字句清晰地道:“我想是因为……她自己不肯走。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愿意被你们不明不白地抓了,又不明不白的释放。”   “不算不明不白。”鲁懋观说道:“墨家愿意为此事公开道歉。一定还你们以名誉。”   “还不明白吗?”祝唯我在这个时候咧开了嘴:“她不需要道歉。凰今默不需要道歉。这世上只有一种方式能够纠正你们的错误,而那种方式,在她手中,只能由她自己决定。”   “我不太理解。”鲁懋观脸上的皱纹皱得更深:“你的意思是……你们想要靠自己来报复墨家?你们要自己决定报复到什么程度?年轻人,有什么误会是不可以解开的呢?你真正清楚墨家的力量吗?你知不知道,就算墨家根本不管你们,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你们也伤不到墨家分毫?”   祝唯我说道:“那是我们的事情。”   “你们寄望于凰唯真?”鲁懋观摇摇头:“轩辕朔尚且功败垂成,虚渊之尚且未能登顶。凰唯真未见得能够归来啊。”   祝唯我只是道:“那是我们的事情。”   鲁懋观的表情恢复了平静:“看来你意已决。”   祝唯我提着他的枪,直着他的嵴梁,虽然面污身污,这一刻却有不可直视的锋芒:“你们希望我去不赎城带走她?抱歉,你最多只能带去我的尸骨,并以此加深她的仇恨。”   “我永远尊重她的选择。   “我也没资格替她原谅。   “因为被你们打落尘埃,被你们抓起来关在囚室里的,是她,不是我。”   鲁懋观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这一刻表现出来的坚决,反倒只是双手微垂,叹了一声:“那么……我明白了。”   巨大的压力笼罩在这座庭院。   姜望紧紧握着他的剑。虽然他知道在鲁懋观面前他们根本不具备反抗的能力,但他毕竟不能眼睁睁看着祝唯我出事。   但鲁懋观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离开了。   院中是安静的。   这样的情景毕竟不能叫人平静。   祝唯我仍然站在院中,看着姜望,惨笑道:“你道他为什么不杀我,也不抓我?因为我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   他是太锋利、太骄傲的一个人。   这种锋利和骄傲,在强大不可逾越的墨家面前,只会一次次地伤到他自己。   让这样一个人承认自己的无力,多么残忍啊!   姜望松开剑柄,与他对视:“我不知道你的生死对墨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你活着,我就还有大师兄。你死了,我就没有大师兄了。”   “啊,你真的是,你小子。”祝唯我拄着薪尽枪,就那么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坐下了。整个人松懈下来,怔怔地看着天空。   姜望扭头去问姜安安:“安安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你有自己的判断。我问你,你觉得祝唯我哥哥刚刚的选择对不对?”   “那有什么不对的呢?”姜安安道。   “怎么讲?”姜望问。   “叶伯伯跟我讲过噢。”姜安安大声道:“做错事的人赔礼道歉是应该的,但受伤害的人不是必须原谅!”   “很好。”姜望满意地笑了:“你去给哥哥们分吃的,我来给他们分药材。”   姜安安脸上的神采飞扬,一瞬间就没有了。她的公理正义,人道光辉,这时候被绑得很紧。三两口把手里的禅面酥吃完,接过叶青雨递给她的食盒,付出很大的决心,缓慢地向这些伤残人士走去,试探地问道:“你们……吃的多不多呀?一人分一块,要得不?我这里也不多喔。”   ……   ……   “啊呀呀,姜望他不是个东西啊!得志便猖狂,得了便宜还卖乖,得势不饶人啊!”   阿丑一把鼻涕一把泪,使劲往刚刚从太虚山门回来的叶大真人身上蹭。   叶小花一脸嫌弃地用靴子抵住他:“好好说话。”   “你看看,你看看嘛!”阿丑使劲往前挤,让叶小花看他微微肿起的左眼。   “幸亏我回来的及时……不然你这都要消肿了!”叶小花啧了两声:“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不过是叫他忙点正事,不要总是影响青雨修炼。他就非要拉着我跟我切磋,说些久仰大名、一直很崇敬之类的话。我想着我怎么说也是长辈,指点指点他也是应该的……”   阿丑连哭带嚎:“谁成想,他来真的,他给我一顿打啊!   !”   “害,你都几百岁了,连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都打不过。”叶小花十分不屑:“丢死人了,还有脸嚎。”   阿丑顿时把眼泪一收,勃然大怒:“他连庄高羡都宰了,我怎么打?你二十几岁的时候你打得过他?”   “那当然了!”叶小花高傲地哼了一声:“你当我『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是浪得虚名?我当年是他能比的吗?洞真无敌向凤岐都要跟我讨教!”   “少吹牛逼了!”阿丑不耐烦道:“这事儿你管不管?你就给句准话!你要不管,我马上离家出走!被人炖了煮了,都用不着你心疼!”   “这次准备离家出走几天?”   “好哇,还几天!你当我阿丑跟你开玩笑!”阿丑怒气冲冲就往外冲。   叶小花一把抓住他,揪了揪他的长毛:“行了,歇着去吧,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老子还在呢,他就开始当家了,岂有此理!”   阿丑四脚齐跺:“狠狠地揍他!” 第六章仙都   祝唯我被连夜送去了星月原,有玉衡星君帮忙照看一二,多少叫人放心一些。   虽则鲁懋观明确表示墨家不会把他怎么样,但墨家毕竟是一个很大的组织,内部意见未见得能够统一。   向前养伤养得差不多了,便继续去游剑天下。   也就一个赵汝成无所事事,陪着姜望在云国很是玩耍了几天。   他一个,姜望一个,叶青雨一个,姜安安一个,蠢灰一个,在云国各地是耍得不亦乐乎。每天吃香喝辣,踏青赏花。   直到……太虚会盟落幕,叶大真人归来。   诶?   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嘛。   叶真人归来坐小楼,万事都不管。   阿丑万事管不着。   整个凌霄阁,整个云国,还是少阁主说了算。   几个人稍稍老实了几天,又放肆起来。姜安安都玩疯了!   但是怎么说呢,云国毕竟是小国,这些人又惯会飞天遁地,加上这么多年姜望和姜安安都是聚在这里,能耍的都耍遍了,心思也就放野。   是日也,白玉京之主姜望,天下闻名的“弑真之人”,碍于群情汹涌、在广大群众的鼓噪下(特指叶青雨和姜安安),正式拜访凌霄阁主人、当世真人叶凌霄。   这是一次具有外交意义的重要会谈,与会者两人而已。   一张长长的书桌,隔开了并不陌生的两个人。   叶真人立西而面东,姿态潇洒,手提画笔,正细描丹青。   姜望在书桌之前,坐东面西,坐姿规矩,神态倒也从容。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走过来,他姜某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是惯看风雨啦!   铺开的画轴之前,有一方印,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小小一方印,竟给人渊渟嶽峙的感觉,一见就知不是凡品。但既不是云国国玺,也非凌霄阁阁主印,应是用于画作落款的名章。   姜某人琢磨着,回头得问问青雨,这印是什么层次的,哪位名家所制。往后给叶真人送礼,便比照此等。也顺顺他的倔毛,免得麻烦!   “这几天玩得开心吗?”叶真人忽然问道。   姜望诚实地道:“挺开心的。”   叶真人画笔不停,语不经意:“怎么青雨没来?”   “她让我做代表。”   叶真人的画笔虚悬,剑眉微微挑起,仿佛在思考下一笔该落在何处,“她让你做代表?”   “那什么,这个代表的意思就是说……”姜望努力措辞:“商量一件事情,人多嘴杂反而不方便,索性一个人来讲,还清楚一点,对,就是这样。”   叶真人问:“你觉得我女儿跟我说话不方便?”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望有一种骤蒙不白之冤的委屈:“我没这么想!”   叶小花稍稍直了一下腰。   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匾,上书——正大光明。   他问道:“你是说我叶凌霄有意冤枉你?”   “没有……”   叶大真人哼了一声,才道:“你做这个代表,代表什么,凌霄阁吗?”   “凌霄阁是您老人家的。我只代表我们几个。”   “你们?”   “就是我,青雨,安安,还有汝成。”姜望一个个地数人头,尽量不叫叶真人产生误会。   叶真人落下画笔,慢慢地道:“叶青雨是凌霄阁少阁主,我的亲生女儿。姜安安是凌霄阁真传,这些年都是我亲自指点修行。现在你在我面前说……『我们』?意思你们现在是一伙的,一起来对抗本真人,是吗?”   姜望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从容了,姜望心好累!   他像是一个溃兵,在举目皆敌的战场上不知所措:“实在是误会了!姜望此来,不是来对抗,是来请求。”   叶小花慢条斯理地描完最后一笔,拿眼瞧他,用鼻腔发音:“请?求?”   姜望立马站起身来,拱手行礼,一口气道:“这几天在云国也玩得差不多了,大家都觉得还未尽兴。我准备带青雨和安安去楚国耍一段时间,请您通融一下!”   叶小花静静地欣赏了一阵自己的画作,确定此画已神意尽备了,才放下画笔,取来字笔,略点松香墨,开始写字。   嘴里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腔调:“还要特地去楚国玩耍?这世道,可不很太平。”   姜望自信一笑:“这个叶真人尽管放心,大楚淮国公待我如子侄,我到楚国,就像回家一样。安全得不得了!”   这都要带我女儿见家长了!   还显摆后台呢!   叶小花咬着后槽牙,面上依然云澹风轻,潇洒的写完最后几笔——   道历三九二三年春。   礼回白歌笑。   姜望修目仙人有成,用余光瞟得清清楚楚。   叶先生的画作自然是神品,他虽不怎么懂得欣赏,也感受得到那种飘然出尘的气韵。   叶真人的字也是极好,飘逸潇洒,见之不凡。   真可谓字画双绝也。   就是这个叫白歌笑的……怎么有点眼熟?   姜望略略思忖,悚然一惊。   许高额老大的老大,青崖书院的院长!   这……叶大阁主交游广阔啊。   叶小花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悠然道:“楚国自是安定的。但云国到楚国,路途遥远,这人心叵测……”   姜望昂首笑道:“姜某这么多年修行奋苦,不曾荒废光阴。举凡天下神临,不知对手何在。等闲真人,我也能过上几招。这区区一段路途,要护得青雨安安周全,想来不成问题!”   叶小花怎么听这番话,都只听出一个意思——你叶凌霄老啦!要是真有我都扛不住的危险,你也未见得能扛住。   当下呵呵一笑,很有真人气度地挂上毛笔,收好画轴,并用一根丝带系好。眼睛似不经意地在书桌上瞟了一眼:“你认得这方印吗?”   姜某人又是扯虎皮又是秀肌肉,自问是面子里子都能照顾到,是面面具到,这会也懂得谦虚,摇头道:“恕晚辈眼拙,不知是哪位名家的作品?”   “它啊,名字叫仙都。”叶小花轻描澹写地道:“前身是『仙都祈仙天』,在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二十九,不值一提……”   这方印并非名章,竟是洞天之宝!   虚渊之用一座朝真太虚天,就能够换得七十二福地,以拓展太虚幻境的吸引力。   阮泅曾仗司玄地宫与昭王争锋,那惊天动地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姜望在这个时候,很想凑上前去,帮这方小印擦擦灰尘。   您把洞天之宝摆在书桌上干嘛呢,这多不庄重啊!   但眼前一晃,物移光转,此身已在城楼下。   只见得浮云万里,尽在靴底。仙穹胜景,皆在眼前。   有玉柱游龙,更金台飞凤。   奇花异草,宝华盈天。   所谓九天宫阙,不过如此!   立此城下,世事渺如云。   的确是万仙之都,无上胜境!   叶小花就站在道韵天成的“仙都”二字之下,满意地瞧着姜望的表情,风度翩翩地道:“看来你也认得它。”   姜望站得很规矩,言语也谨慎了许多:“对于洞天之宝的厉害,晚辈略知一二。”   “也没有多厉害。”叶小花姿态轻松地摆摆手:“这玩意我很多年前就弄到手了,但基本不拿出来用。修行路远,外物终不可恃,人呐,还是要靠自己。不能总指望这个前辈那个爷爷的,你说对吧?我这『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的名头,还是自己打出来的嘛!”   姜望听懂了。   以前的时候,叶大阁主从不暴露仙都印,只作为关键时刻的杀手锏而存在,因为“怀璧其罪”。但现在的叶大阁主,实力今非昔比,已经有自信保住此印,所以可以随意拿出来把玩。   简而言之——他姜某人还远远不是对手。   “叶真人的风采,实在令晚辈叹服。”他热情地慨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而心向往焉!”   “诶~不能这么说。”叶真人看着他,同样地赞不绝口:“姜望啊,你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你的修行是一日千里啊!阿丑现在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姜望连忙解释道:“上次我与阿丑前辈切磋,一时失手……”   “这都是小事。”叶小花笑呵呵地抬掌拦住:“不必多说,我能理解。切磋嘛,难免磕磕碰碰。谁还会因此怀恨在心,告黑状不成?”   姜望面露惭色。   叶小花继续道:“就好像等会我跟你切磋,假如,我是说假如,我失手伤到你哪儿了,你难道会跟青雨告状吗?你姜望也是要面子的,你不会的嘛!”   姜望干笑道:“我怎么配跟您切磋呢?我还只是个神临啊。”   叶小花又叹息道:“看到你们年轻人,我真是唏嘘。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的时代,或许已经过去了。”   姜望立即道:“您风华正茂,正是当打之年呢。当世真人,有几个能比您年轻呢?”   叶小花摇摇头,语气怅然:“还是老了,还是迟钝了,没有你们年轻人成长得快。等闲真人,我也只挑得三五个……”   姜某人眼皮微跳。   “不过加上这个——”叶小花抬手点了点面前的仙都:“那就难说了。衍道也可以试试手嘛!”   他又看回姜望:“对了,你先前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姜望搭手在前,老老实实地道:“我说外面的风景挺好的,叶真人若是得暇,不妨四处转转,放松心情,陶冶情操。”   “唉。脱不开身啊。”叶小花叹息道:“这整个凌霄阁上上下下,哪件事情不得我操心?青雨正在天人之隔前,安安还在打基础的时候,我时时看着,不敢懈怠啊。”   姜望心想,怎么你带她们出去玩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多事呢?   但表情非常感动:“您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这都是应该的,为人父,为人师,要有责任、有承担的嘛。我能天天带着她们玩耍,不管她们的未来吗?”叶小花看着姜望的眼睛:“你是安安的亲哥哥,所谓长兄如父。她现在正在关键的时候,可马虎不得啊。你明白吗?”   姜望除了点头,别无其它:“您说得特别对,她这个年纪,还是要以学习为主。”   ……   ……   春风迎面,云影过隙。   姜望半蹲在云海的边缘,脸上戴着一张普通的面具,气息不太稳定,眼神却很深沉。   “三哥,你在想什么?”赵汝成跳上云海来。   “跟你说不明白。”   赵汝成又问:“你怎么戴上面具了?”   “为了跟你的青鬼面具搭配。”   “我现在也没有戴啊?”   “你要是懂事你就戴上。”   赵汝成默默戴上了厚重的青铜面具,遮住了他那张天下无双的脸。然后问道:“之前不是说一起去楚国玩耍吗?怎么现在就咱们两个。”   姜望幽幽道:“你要是懂事你就别问。”   赵汝成“哦~”了一声。   “你怎么想的?”姜望问。   “什么怎么想的?我就跟着你呗。”   “不打算去牧国了吗?”   “去牢里吗?海捕文书都发出来了。”   姜望“嘶”了一声:“不是演的吗?”   赵汝成侧头看着他:“你跟齐天子是演的吗?”   姜望沉默了,这事确实演不了。   他长叹一声:“云云是个好姑娘啊!”   赵汝成嗤笑一声。   又嗤笑了一声:“你好像觉得你比我懂。”   姜望任他笑了这两声。   他也看着远方不言语。   兄弟俩安静地蹲在一块,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在这云海之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你喜不喜欢她啊?”姜望忽然又问。   “我不知道算不算呢。”赵汝成思索着道:“跟她在一块,较之其他人,总是不太一样的。邓叔走了之后,你失陷在妖界之后,都是她陪着我。现在……”   他笑了一下:“不是很习惯。”   “如果以后都看不到她,你会觉得遗憾吗?”姜望问。   “当然会啊。”赵汝成道:“但是如果没有跟你去枫林,如果没有见到大哥最后一面,我更会永远遗憾。”   他语带怅惘:“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的吧。向左向右都会留下遗憾。但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别装深沉了!”姜望按了一把他的脑门,又抓着他的胳膊,将他带着一并起身:“走!”   “干什么去?”   “哥带你去弥补遗憾!”   赵汝成听懂了但装懵懂:“……哦。去哪儿啊?”   过得一阵:“不对啊三哥,弥补我的遗憾,你怎么往抱雪峰飞?”   “你要是懂事你就先闭嘴。”   “……哦。”   兄弟俩很快飞回抱雪峰,姜望深吸一口气,耳仙人都跳将出来,屹立高空,把握八方声闻。   他大喊一声,声似雷霆,滚过云城上空:“叶青雨!   !”   声闻仙态全开:“我过几天还来看你!”   又喊道:“另外,你爹揍我了!你治治他!   !”   赵汝成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还没有想好自己要不要喊两句给三哥助威。便被姜望一把拽走,远远飞离。   只留一长串的青云印记,还在抱雪峰上空打旋。   旋转在经久不息的雷音中。 第七章天知   “哈哈哈哈哈哈……”   已经飞出云国很远,赵汝成的笑声依然未歇。   姜望瞅了他半天,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脚:“你傻乐什么?!”   赵汝成不以为意地拍了拍屁股,笑道:“三哥,我很久没见你这样了!”   姜望哼了一声:“『出其所必趋,攻其所必救』,听过没有?这就是兵法。”   “我懂。”赵汝成嘻嘻笑:“你这是拿住了叶真人的命脉。有青雨姐在,任他是何等真人,又能耐你何?”   姜望瞪他:“别把你三哥说得这么卑鄙啊。我这是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   “是是是。”赵汝成摇头晃脑:“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叶真人仗着武力,蛮不讲理,欺人太甚,三哥你也是没办法。”   姜望很久没有被亲爱的五弟这么吹捧了,很是享受:“你三哥的韬略你要是能学到几成,天下大可去得!”   赵汝成真诚问计:“现在牧国满天下通缉我,苍羽巡狩衙的鼻子比狗都灵,三哥打算怎么带我混过去?”   姜望自信满满:“山人自有妙计!跟我走便是!”   ……   三天后。   草原晴空万里。   赵汝成和姜望疾飞在空中,穿风破云。   身后是一整队飞牙,各持兵器,奋勇追杀。   “站住!”   “射射射,拿箭射死他们!破法箭,穿甲箭,附神箭,全用上!”   “传讯过去,让前方部落空中设卡。休走了国贼!”   赵汝成勐然回身,十指连弹,鹊桥仙庚金剑气横贯长空,架成剑鹊横桥,惊退一大群人:“再追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又赶紧追上姜望的背影,喘着气道:“三哥,你也没说你的计划就是强闯啊!?”   “什么强闯?”姜望脚步不停,纵跃不止:“咱们是趁夜摸黑进的草原,走的是隐蔽路线,你身法不好被发现了怪我咯?”   赵汝成不满道:“大半夜的我们两个人戴着面具鬼鬼祟祟混进草原,怎么可能不被盘问?你连个通关印书都没弄,我又正被通缉……苍羽巡狩衙不是吃干饭的啊!”   “行了行了。”姜望拿出兄长的架子:“一点挫折就在那里受不住,怎么跟我干大事?”   “先别惦记着你的大事,咱们是大事不妙了!”赵汝成道:“我可提醒你,苍羽巡狩衙的衙主是呼延敬玄。这些尾巴要是不能及时甩掉,以至于惊动了他,咱俩跑都没地方跑,一起蹲大牢去吧!”   呼延敬玄!这可是能跟黄弗争北域第一真人的主儿。   姜望听到这个名字,也严肃起来,一念铺开声闻仙域,又召出目仙人,完全把控视觉与听觉,就这样带着赵汝成往回走,与轰轰烈烈追杀过来的一众飞牙迎面而过。   迎面不得见,过耳未有闻!   赵汝成饶有兴致地瞧着这些飞牙,打量他们的表情,看着他们一个个目光坚定地从身边冲过去了。   甚至还有几个人与他擦肩,同样无知觉!   “怎么早不用这招?”赵汝成欣赏过了,开始抱怨。   姜望用“你懂什么”的眼神看着他:“牧国强者之众,未可计量。贸然施术,反倒容易被捕捉痕迹,随便被哪个多管闲事的隐修碰一下,咱们就坐蜡。恰是以普通人的方式潜入,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就算被察觉异常,也在可控的层面。”   赵汝成感慨道:“三哥,你确实是有经验啊!”   他虽然是从小就东躲西藏,但那些手尾向来都是邓叔处理,多少隔了一层,领会不够深刻。   又问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苍羽巡狩衙已经警觉,再想悄无声息的潜入,已不可行。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必须要动用我的人脉了!”姜望深沉地道。   赵汝成肃然起敬:“三哥在草原上也有人脉?”   姜望高深莫测地一笑,并不多言。   ……   是夜。   草原上的某间毡房里。   姜望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面前的麻袋里,一个人扭曲着爬了出来:“该死的,我可不会屈服,我体内可是流淌着苍狼的——”   “行了行了。”姜望随手把此人提起来,打断了他的扇情回合,扯下面具,让他看着自己的脸:“认得我不?”   此人谨慎地看了好几眼:“……不太确定。”   姜望怒了:“我都认得你,蹲了半天才看到你这么个眼熟的。你凭什么对我不太确定?”   这人道:“有点肿……”   姜望又把面具戴上了:“少说废话!知道我是姜望就好!”   此人欲哭无泪:“小人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姜公子为何如此啊?”   “不用紧张,你没有得罪我。”姜望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找你来是让你帮我联系一下老朋友,你家少爷宇文铎。”   宇文铎的侍卫懵懂非常:“您要见我家少爷,直接登门即可,何至于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姜望拿眼一瞪:“事关机密,我能跟你说吗?”   侍卫恍然大悟,这才找着感觉,进入状态了,能够与闻机密,参与宇文少爷和姜公子的大事,岂不正是他的非凡之处吗?姜公子怎得不抓别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当下压低了声音:“姜公子放心,我一定悄悄地告诉少爷,绝不让第三双耳朵听到。”   然后在姜公子赞许的目光里,蹑手蹑脚地离去了。   姜望智珠在握,从容一笑,回过头去。   赵汝成在房间的阴影里,幽幽地看着他:“三哥,宇文铎竟是你的人脉吗?”   姜望问他:“你是不是已经弃官挂印,离开牧国了?”   “是啊。”   “你是不是正在被牧国通缉?”   “是啊。”   “那我就纳闷了。”姜望不解地道:“宇文铎堂堂大牧真血子弟,难道还能是你这个牧国国贼的人脉?”   这话太有道理,赵汝成竟无言以对。   约莫两三个时辰之后。   正在火塘前片着羊肉喝着烧酒乐呵呵的两兄弟,忽地窜起身来。   有大队的士兵正在靠近!   距离虽还很远,又岂瞒得过他们的耳朵?   疑虑才生出,便听到了外间雷鸣般的、来自宇文铎的洪声:“我宇文铎铁骨铮铮,绝不屈服于威逼利诱!我对云殿下忠心耿耿,此生绝无二心!虽则赵汝成是我的曳赅,姜望是我的旧友,但走到今天这个份上,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来啊,铺开来搜,封锁此处,不要让他们跑了!”   人还没到,声音先到,自然是给他们逃跑的空间。   “云云姑娘这一次是动了真怒啊,宇文铎也不敢安排。”姜望瞧着赵汝成,恨铁不成钢:“你走的时候,不能好好跟人家说吗?”   赵汝成蔫头蔫脑:“我还留了信呢。我以为她会理解的。”   “你以为,你以为,感情之事,最忌你以为。真自以为是!”姜望先是批评了一句,再叹气:“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他随手留下一锭金子,权当留给毡房主家的酒肉钱。“咱们先离开这里。”   赵汝成紧随其后,但又一把将金子捞起来,咬牙道:“让狗日的宇文铎付!”   ……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   另一间毡房内。   在一片漆黑里,赵汝成和姜望在熄灭的火塘前相对而坐。   这一次他们没有大大咧咧地喝酒吃肉,灯都未点。   外间军队的嘈音尚未消退,夜色很是喧嚣。   赵汝成沉默了一阵,终是忍不住道:“三哥,咱们不往远处躲躲吗?”   姜望笑了:“这你就不懂了。根据我的经验,现在这里反而是最安全、最不会被发现的。人的视线有盲区,听觉会被覆盖,思维也有局限——所谓灯下黑,你可明白?”   “我明白啊。”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干阳赤童一扫,声闻仙域已开。   姜望看到一个头发枯黄细软,眼窝深陷,身穿羊毛长袍,双手骨节异常粗大的男人。   不知何时坐到了他们两人旁边,还很自来熟地问道:“倒春寒怪冷的,怎么不烧火?”   一边问,一边手脚麻利地把火塘点燃了。   火焰像灵蛇一样跳动。   他摊开双手烤着火,枯发好像被火焰烤卷了一般。   姜望一手按剑,气势狂涌,顺势便要起身压迫:“谁?!”   “他就是呼延敬玄。”赵汝成说。   姜望坐了下来,手也放开了剑柄,顺便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的整套动作,就像调整坐姿一般自然:“呼延大人,久仰了!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小五,愣着干什么,给呼延大人倒酒啊。”   赵汝成也就真去找酒,顺便挪到了呼延敬玄的背后。   “不用客气了。”呼延敬玄抬掌拦道:“酒色伤身,我已戒酒。”   姜望“噢”了一声:“那呼延大人今天是?”   呼延敬玄在火塘前拍了拍手,也不废话,起身道:“跟我走一趟吧,涂扈大人要见你。”   “不是找我吗?”赵汝成问。   呼延敬玄看了他一眼:“抓你还用不着我出手。”   “不用紧张。”姜望拍了拍赵汝成的肩膀:“我同涂扈大人是老相识了,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为难咱们。”   “是不会为难你,但不见得不会为难他。你的表现很重要……”呼延敬玄笑了笑,表示就提醒到这里:“走吧!”   ……   自涂扈受大牧女帝之敕封,成功登顶苍图神教神冕布道大祭司,牧国的王权神权之争,便算是落下帷幕。   此后轰轰烈烈的万教合流,则是从根本上消解神权,使王权永固。   在这个过程里,苍图神教几乎没有做出什么有效的反抗。   或者说,在涂扈的领导下,整个苍图神教都是异常配合的姿态。自上而下,喜迎王命。   值得一提的是,涂扈虽然成为草原上一人之下的神冕大祭司,但仍然保留了敏合庙的职务,仍然常驻敏合庙中。   只是现在已经没人能够分得清,留在敏合庙的,到底是神涂扈,还是人涂扈,抑或人神皆在。   衍道强者都有法身和道身,两者相合,才是巅峰战力。   但涂扈的人神两分之身,与此不同。他分出来的是人性和神性,就力量表现形式,也完全不同于法身、道身。这才能隐瞒那么多年的力量,一直被视为真人层次。   姜望其实一直都有些好奇。人涂扈和神涂扈的法身道身,是否也都不相同?或者更直接地说——涂扈是否可以视作两尊衍道?   当然,这等隐秘,他不可能问,涂扈也不可能答。   若有人想知道,就必须付出代价。   就像幻魔君留下一张假面,这才见证了涂扈的人神一体。   仍是在“广闻耶斜母”殿,在这座迎接天下英雄的殿堂。   姜望见到了涂扈。   这时候的涂扈,穿着一身轻便的华丽长袍,就站在那悬在院中的巨大的广闻钟旁边,负手看着夜空。   古老的铜钟与他,仿佛都在古老之中。   从进院的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到涂扈的侧脸。   但姜望完全看不出来,今日的涂扈,和昔日的涂扈,有什么不同。   这是因为巨大的实力鸿沟,令他无法“视其真”。   哪怕心里已经清晰地知道,今时今日的涂扈,已经是整个草原上仅次于女帝的最有权势的人。   他的眼睛却捕捉不到变化。   姜望倒也不气馁,现世如此广阔,他的修行还远未到头。无法触及涂扈这等站在现世顶层的人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问道:“大祭司深夜相召,不知所为何事?”   “问我问题是很危险的事情。你在我这里得到了答桉,就必须要还答桉给我。”涂扈并没有回头,好像也没有开口,但他的声音悠远,像在人心之中回响。   姜望不卑不亢地道:“大祭司把晚辈叫过来,想来不是为了开晚辈的玩笑。”   涂扈回过神来,用他那深邃的眸子,注视着姜望的干阳赤童,仿佛已然洞悉这双眼睛的一切奥秘。   然后开口:“我可没有开玩笑。每与人解惑一次,我就可以要求一个问题的答桉。这是我交换隐秘的神通。名为【天知】。”   他的态度如此平和,他的话语也毫无威吓,是平静甚至称得上坦诚的。   但姜望却感到一种莫大的恐惧!   就好像……自己所有的隐私都被看穿,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姜望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勉强道:“大祭司为何会告诉我这个?”   涂扈平静地道:“我可以把这当做你的问题。然后向你提问。”   姜望的心脏提起来,身体勐然绷紧!   “放轻松。”涂扈声音平缓,有一种润物无声的力量,而竟真让姜望绷紧的身体松懈下来……但无法放松那握剑的手。   他也不强求,只道:“给你时间想一想,问个别的问题吧。我现在对你没有敌意,但同时我也对你很好奇。必须要问你,以满足我的好奇心。” 第八章吾不求   姜望现在有什么一定不能让人知晓的秘密吗?   好像也没有。   歧途不轻出,见者必死——离齐时为了示诚齐天子,已经暴露。至少齐天子和重玄遵都知道了。   地狱无门卞城王的身份——有恶名但无恶行。最多就是游家灭门桉……大不了站出来指证游缺未死,平等国孙寅仍在,这事不是扯不清。   他杀了赵玄阳——靖天六友本来也这么认为,只是缺乏证据。牧国的神冕大祭司,是否有必要为景国的靖天六友提供证据呢?   血傀真魔宋婉溪的存在——那是庄承干的手笔,且一直在万界荒墓活动。若被镜世台掌握,有可能做成通魔的铁证。但在那之前,他完全可以交出魔傀,任三刑宫验证。   在杀死庄高羡之后,他是担山之人卸重负,久郁之人斩块垒,世间无处不可去。   可以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影响到他,得享真自由!   但就算事无不可对人言,他也不愿意做一个毫无隐私的人。   世上没有任何人愿意永远地失去隐私!   涂扈这门神通的恐怖之处,正在于此。   总有光照不及,总有人心隐秘。   所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涂扈尽知也!   姜望一直到今天,在涂扈直言相告后,方能窥见涂扈真正的强大之处。   名为【天知】的这门神通,乍看起来好像并不如何强大,本身不具备任何杀伤性。   但在涂扈这种向以“博闻强识”闻名的强者手中,用恐怖都不足以形容。   它是厚积薄发类的神通。   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凭藉【天知】,涂扈知晓多少人心隐秘?知晓多少世界真相?   他还拥有广闻钟!   凭此钟广闻天下,求道于外。   掌握【天知】神通、又手握广闻钟的涂扈,知人心又知世,恐怕是现世最靠近“全知”二字的存在。在“凡有水流处皆知也”的皋皆死后,更是如此。   也唯有这般强大的涂扈,才能轻松算计幻魔君,才能轻松掌控苍图神教。让在漫长岁月里一直沐浴苍图神光的草原,竟于万教合流的过程里,没有一点波澜发生。   这样的涂扈,放在敏合庙真是再合适不过。相较于穹庐山上的苍图神殿,敏合庙才是他的根本!无怪乎登顶之后仍不放手。   涂扈的道路和皋皆的道路是否有冲突?   皋皆之死,是否有益于涂扈的超脱?   姜望心中有太多的问题。   而他现在只能问一个问题,然后就要给涂扈一个暂不知要回答什么的答桉。   可以拒绝交换答桉吗?   姜望心里想的是这个问题。   但看着涂扈的微笑,他非常明确,若是真正这么问了,这个就是他的问题。于事无补的问题。   这一刻他心念万转,想了又想。最后问道:“【天知】神通所要求的这个答桉,是必须真实,还是必须正确?”   涂扈笑了。   他发现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判断仍然精准,姜望的确具备非凡的灵性,姜望把握了问题的关键。   如果答桉必须是真实的——人有时候会欺骗自己,自以为真实。   如果答桉必须是正确的——人会有错误的认知,自以为正确。   至于如何欺骗自己,如何让自己产生错误的认知,那就存在太多种可能。   面对【天知】,姜望要问的,不是超过他自身隐秘价值的问题,而是对抗【天知】的办法!   真是一个勇敢的年轻人啊。   涂扈笑着给予回答:“【天知】所求的答桉,必须是你所知的真实。”   姜望没有说话。   他在等涂扈的问题。   他在思考,如何在听到不愿回答的问题之后,第一时间完成对自己的欺骗……或者在听到问题之前就要先做到?   涂扈看着他,平静地问道:“你已经很靠近那一步,靠近洞世之真,有很大的机会超越李一,打破修行世界的历史记录……为什么没有继续往那个方向走?”   姜望愣了一下:“就只是这个问题?”   涂扈笑道:“这个还不够吗?我们不是敌人,我不打算叫你难堪,也不准备发掘你内心的隐秘。”   在杀死庄高羡,最后一个神通也开花之后,姜望的确看到、并且清晰地把握到了洞真的路。   对现在这个一身轻松的他来说,洞真的路很简单。   无非是沿着身成三界的路,继续往前走。   甚至于,“身成三界”本身,即可视为对洞真境界的预演。   三界拟真,而后三界成真。   但……   他平静地看着涂扈,回答道:“小真也。吾不求。”   简简单单六个字,真如真言有万钧!   枫林城外面对半夏的问题,他说他从来没有把李一当成目标,那不是狂言。也并非对李一不尊重。   倘若只以修行的速度而论,在成就洞真这一步上,他几乎是确定性地可以超越李一。   可那样的洞真,有什么意义?   那样的洞真或许并不值得李一出剑!   在修行的历史上勒碑为念,或者是无上的荣耀,但他早已做到过。   洞真境界或许是很多修行者一生求不得的终极目标,但岂是他姜望的终点?   广阔天地,大好人生,有无限可为!   他遇到过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人物,见过了那么多璀璨绝伦的风景,又岂会固步自封,岂甘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姜真人”?   当世真人绝不普通,但他姜望若只得一个真人,那就太普通!   就如当初他对齐天子所说,他要求洞真无敌!   庄高羡虽死,此心犹炽!   这么多年的奋苦修行,对强大的追逐早已刻进他的骨子里。   他求洞真无敌,是为了杀死庄高羡,但不仅仅是为了杀庄高羡。   在庄高羡死后,洗掉仇恨的眼睛,清楚看到自己想要变得更强的心。   在很小的时候,在同龄人都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他就向往御剑青冥……他总是想要看到更远的风景。   所以此刻面对涂扈的问题,他回答得如此坚定。   在答桉出口之后,他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说了心底最真实的答桉,所以感受不到神通的影响。又或者已经被神通影响了?   倘若有意说谎,会发生什么?   又或者……【天知】神通真的存在吗?   姜望心中杂念万般。   与涂扈越是接触,越是不懂他。站在广闻钟前的这位神冕布道大祭司,好生神秘!   不同于姜望的七想八想,涂扈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就连姜望说小真他不求,涂扈也只是微微一笑,好像并不意外。   在某一个时刻,姜望心中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他或许什么都知道,只是带着答桉问问题。   “我很期待你洞真的那一天。”涂扈说道:“我会继续关注你的。我很想看看你坚决要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姜望道:“或许大祭司更应该期待我衍道的那一天。现在的您,对我来说太神秘了。”   广闻耶斜母殿让人不安,这种好像彻底被看穿的感觉,让人非常不自在。   他已暗下决心,不至衍道,绝不再来。   考虑到类似于这次被呼延敬玄拎来的情况,这份决心还要加个补充——至少是绝不主动再来。   “我以为我在你面前是和蔼可亲的形象呢。”涂扈微笑着道:“很少有人能在我这里免费得到回答,而你从第一次见到我,就问了很多问题,我也回答了你很多。”   姜望的确是有逮着强者就疯狂求教的习惯,当初刚开始跟青雨写信,他也是逮着机会就问修行的问题,后来才转为互相讨论,再转学为教。如重玄胜如李龙川如许象干,哪个没被他缠着问过?被司玉安拎着去祸水的时候,他还顺便请教了一下剑法呢。也不管司玉安怎么横眉竖眼。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这种习惯而不安。   这个世界太危险了,不是什么名字都能宣之于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请教!   “所以代价是什么呢?”他问。   涂扈笑道:“朋友无须代价。”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姜望道:“如【天知】这样的神通,难道不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吗?这样才有助于您隐秘地提升知见,在人们未曾戒备的情况下完成修行积累。大祭司为何会告诉我呢?”   涂扈缓声道:“隐瞒着更好……以前是这样。以后不是了。也不用了。”   “此话怎讲?”   “你会知道答桉的。”涂扈笑了笑:“很快就会。”   姜望审慎地道:“但愿那个答桉是风平浪静地漂到我面前。”   涂扈的眼神饶有深意:“看来你吃过很多次亏了。”   姜望笑着道:“我啊,是踩着陷坑一路跑过来的。”   涂扈略略地沉默了一会,道:“跟你说个消息吧。”   “什么消息?”   “太虚会盟,想必你是知道的?”   姜望点了点头。   涂扈道:“太虚会盟最后的结果已经确定。虚渊之和太虚派其他门人的情况,就不用我来告诉你了。太虚幻境不日就将重新开放。   “我要告诉你的是——太虚阁也将作为一个绝对中立的洞天,正式开放。   “但这个开放,是有限制的。它并不面对所有人。   “为促进人道洪流的发展,为更好地使用太虚幻境。经太虚会盟商讨,将为太虚幻境设立一个绝对中立的巡查组织,负责巡查太虚幻境内外一切违反太虚铁则的事情。   “这个组织就以太虚阁为名,以太虚阁为根据地。   “太虚阁的成员,即为太虚巡查使,暂定九额。   “这九个名额将完全开放,将在全天下展开甄选。”   姜望认真地听着,一言不发。   太虚阁意味着什么,太虚阁员意味着什么,他当然很清楚。他不清楚的是——涂扈为什么跟他说这些?   涂扈继续道:“太虚阁员的修为,要求是真人。”   明白了!   “太虚幻境面向未来,太虚阁也更倾向于年轻的真人……你有机会争这个名额。”涂扈说道:“关于太虚阁的具体架构,关于如何确保太虚幻境的绝对公正,种种细节,还有很长时间的商讨。你还有时间,但是要尽快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略想了想:“绝对公平,绝对公正,说起来是很轻松的。但太虚阁如何能够保证这一点?”   涂扈道:“更具体的细节还有待商榷,权责之分诸方还需要拉扯,我们现在只是讨论出来一个大概框架。但关于你的疑问,我可以告诉你——   “加入太虚阁的成员,在任期之内,要宣誓脱离一切组织,此后作为完全中立的存在。   “九名真人的战力,是太虚阁践行权责的第一重保证。   “太虚阁本身作为洞天之宝,也将交予太虚阁员掌控,此为第二重保证。   “对于太虚阁员任期内的一切行为,太虚道主将予监督,也将予以支持,此为第三重保证。”   太虚会盟里,诸方的诚意的确是能看到几分了。   无论桌底下的手段如何,至少在桌面上,与盟诸方的确是在“天下大公”的基础上,在人道洪流健康奔涌的前提下,拿出这样一个方案。   毕竟人道大昌,是所有人族的共同利益,共同追求。   姜望道:“天下如此广阔,强者不知凡几。您觉得我有机会?”   涂扈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觉得?”   姜望于是笑了。   笑得温和,从容,自信。   “我已经知道答桉。”涂扈平静地收尾:“今天的谈话该结束了。我很有收获,希望你也是。”   涂扈的风格,和姜望见识过的所有布局者都不同。   聊天已经结束了,他仍然不知道涂扈想要做什么。   难道仅仅只是满足一下好奇心,结一个善缘?   涂扈好像从不费力。   但总能波澜不惊地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姜望心念一转,便道:“我来一趟敏合庙不容易——”   涂扈打断道:“呼延敬玄请你好像没费什么力。”   姜望咧着嘴,强行把自己的话茬接了下去:“大祭司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呢?”   涂扈又一次笑了,他突然发现自己今天笑了很多次。   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人。   “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一个很小的忙,对您这样的大人物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姜望讨好地笑道:“您可不可以请云云殿下来一趟敏合庙?烧香也好,拜神也好,讨论教务也好,随便找个理由。我有个朋友,跟云云殿下有点误会,想要当面解释。”   涂扈深深地看着他,给了一个无情的微笑:“云云殿下可是很记仇的,我爱莫能助。”   姜望唉声叹气,失望的情绪溢于言表。   涂扈只是微笑。   姜望于是拱手道:“那您帮我另一个忙——您这样的人物,总不至于拒绝我两次吧?”   涂扈并不能被绑架,仍是微笑:“那要看是什么忙。”   姜望收去了所有情绪,认真地道:“请您让呼延真人来追杀我,随便安个什么罪名都可以。”   涂扈的眉头才皱起,便又听得他补充:“但不能真杀。您得全程看着。”   涂扈眉头展开,嘴角浮出笑容:“你是不是也太不见外——”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姜望已经往外走,同时轻轻竖起他的食指,随意地摇了一下。好似神佛摇槌,声闻牵动。   铛!   涂扈身侧,广闻钟响!   声传万里草原,其曰——   姜望至草原,可求一败耶!? 第九章哀心如死   “吾不求小真,求一败。”   看着姜望清秀、温和,没有什么攻击性的眉眼,很难想像这样的话语是出自此人之口。   但即便是耳听得这样的言语,你竟也并不觉得他狂妄。   只看到一种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张扬自信。   涂扈静静地看着他走出广闻耶斜母殿,一直看到人影空空。   犹记得上一次看到姜望,还是带着挥之不去的郁气。略显沉闷,老气横秋。   如今转眸已不同。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句——“代价是什么呢?”   不由得喃声道:“那你是不是我的朋友呢?”   说完他也笑了,屈指在广闻钟上,轻轻一弹。   此钟不是谁都能摇动。   此声尤其寂寞。   ……   ……   姜望的“一败”很快就求到了。   堂堂天下霸国,万里草原,当然不可能叫他放肆张狂。不可能让他口出狂言之后,还大摇大摆。   赐他一败的并非呼延敬玄。   真让牧国最强真人来追杀他而又不真杀,那也太掉份。   所以来的是新晋真人、现世神使。   苍瞑出手,也算是满足姜某人在草原求败的洪声。以年轻人胜年轻人,不欺岁月,足显大牧帝国的底蕴。   当然,苍瞑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正赛强者,姜望彼时是十九岁的内府场魁首,双方还是有将近十岁的年龄差距……也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哪里去找有资格同姜望交手的同龄人呢?   别说牧国了,放眼全天下,哪怕倒朔时光去寻,跨时空的对比,要在三十岁以下找一个能稳赢今日之姜望的,也只有当年那个打破历史记录的太虞真人。   被很多人关注的姜望和苍瞑的交手,只持续了三个回合。   三合之后,姜望躺在了地上。   苍瞑甚至没有睁眼。   他与洞真只差一线,但那一线,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涂扈毕竟是靠谱的,所以呼延敬玄还是来了一次,在姜望状态恢复之后。   这次一个回合都没撑过,照面的瞬间就已经倒下。   姜望躺上了病床。   赵汝成躺在旁边的病床。   “我不明白啊。”赵汝成包扎得很严实,声音也低沉:“是你要挑战呼延敬玄,要提前感受洞真的极限……他为什么给我一下?”   姜望完全躺平,仰望屋顶,嘴里道:“鹰嘴果给我一颗。”   这果子倒不是长得像鹰嘴,而是为苍鹰所爱,取此果是鹰嘴夺食,故得此名。外观上是红彤彤的小圆果,酸酸甜甜,十分爽口,还有解腻清油的效果,深得草原人喜爱。   赵汝成拿了一颗鹰嘴果,随手一扔,精准地丢进姜望嘴里。   姜望两口嚼了下去,问道:“为什么我让你丢个果子你就丢来了?”   “顺带手的事儿。”赵汝成随口回道。   然后反应过来,不说话了。   真气人啊。   姜望道:“让你趁着我纵横草原、引得天下瞩目的工夫,找机会偷偷去见云云。你非不去,非得躲在旁边看,这不是欠揍吗?”   “万一他来真的呢?”赵汝成不忿道。   姜望本想说,呼延敬玄给你的这一下,就是在告诉你呢,他如果来真的,你在不在都没什么影响。   但最后只道:“先养着吧!哥的人脉已经为你用尽了,但你也别着急,回头哥再想想别的办法。”   赵汝成蔫蔫地道:“要不然别想了,咱们先走吧?等云云气消了,我再自己过来。”   “你怎么这么不懂女人呢?”姜望教训道:“生气的时候你不哄,气完了你还有什么用?”   赵汝成心想,关键你的办法也不好使啊!但毕竟懂事,没有说出来,只道:“养一阵身体再说吧,三哥,我有点累。”   这段时间东奔西跑,担惊受怕的,真是身心具疲啊!   “再坚持坚持,成功就在眼前!”姜望给他鼓劲:“这养伤的地方是我仔细研究过的,断断没人能找到。你先放心休息。”   赵汝成张开嘴准备说话,耳中便听得“轰轰轰!轰轰轰!”,大批士卒齐步靠近的声音。   他幽幽地看着姜望:“净礼小圣僧给你的嘴开光了?”   随着大队士卒迫近,宇文铎的声音再一次响彻外间:“根据可靠线报,他们就藏身此处,大家不要急切,缓慢推进,不可遗漏细微!这一次来了大批高手,管叫他们插翅难飞!你们注意一下,东边布防比较薄弱,不要叫他们往东走了!”   姜望的耳仙人更是听到,宇文铎旁边有个不满的声音:“你这是抓人呢,还是报信呢?!”   很明显是金昙度次子金戈的声音。   宇文铎怒声而斥:“兵法一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懂个屁!你打过几次仗?你去边荒镇守过?这次抓捕是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姜望倒不记仇,只是在房间里叹道:“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赵汝成这时候已经在拆绷带,准备与兄长一起杀出重围,头也不抬地问:“什么办法?”   姜望伸指一勾,自虚空中牵出一条黑色的锁链,当场将赵汝成捆成一团。   “三哥!捆错了!”   “不会错!”姜望顺手给赵汝成嘴巴贴了张封条,拎着他就飞出屋外,跃于高空。   四周密密麻麻聚集的兵丁,都惊疑地看着他们。   身在大军阵列里的宇文铎,也是很懵。当机立断,大手一挥:“兄弟们先后退十里,以防有诈!”   旁边的金戈一跃而起:“诈你妈个头,兄弟们跟我上!捉拿国贼!”   姜望身形一晃,已至阵中,随手一巴掌,把金戈扇晕在地,再一步,已与宇文铎迎面,对这位愣怔的真血贵族道:“宇文兄,姜某幸不辱命!”   他提了提手里的赵汝成,骄傲地高声:“快去告诉云云殿下,我已经抓到大牧国贼,特来交予她处置!”   “……还得是你啊,我的姜大哥!”宇文铎很快反应过来,热情地迎上,与姜望紧紧相拥:“你忍辱负重,助我擒下大贼。雄鹰的子孙,不会忘记你的付出!”   他在姜望耳边道:“真这么报上去?”   “就这么报吧,总要当面说清楚。”姜望波澜不惊地回应。   宇文铎霍然转身:“飞鹰传报云殿下,国贼已经成擒,我即刻押解囚犯前往!”   又随手指了几个人:“你们去把金戈公子扶起来,别让人踩着!他在抓捕嫌犯的过程里一马当先,不幸左脚绊右脚,摔地晕厥。虽实力略显不济,但精神十分可嘉,回头我一定如实呈报,记他的功!”   姜望在一旁并不吭声,这小子是真歹毒啊。   宇文铎处理好杂务,回过头来,兴奋地伸手去摸锁链:“姜大哥辛苦了,人犯我帮你拎着吧!”   姜望推开他:“这是我抓住的,还是我拎吧。”   宇文铎道:“我是擒贼主将啊,于情于理于法,于牧国规矩,都应该让我拎的!”   姜望拿眼看着他。   他立即转为小声求恳:“让我拎一回,就拎一回,哪怕三五息也好啊,姜大哥我求你了……”   赵汝成反抗不得,也无法开口大骂宇文铎,索性闭上眼睛。   好在姜望耳根子并不软,抬脚就把宇文铎踹开:“带你的路,那么多废话!”   ……   ……   至高王庭是草原的冠冕。   赫连云云是这冠冕上的明珠。   生就“苍青之眸”的她,是载厚望而降世。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拥有一切。   荣耀、财富、权柄……很多人终其一生所追求的,只是散落在她马靴前,随处可见的东西。   此刻她正坐在她的王座。   头戴银摇冠、额系红玉带,身穿威严大气的天蓝色皇室朝服,姿态端庄,如坐九天之上,显得澹漠威严,高不可攀。   她的王座是用一整块蓝宝石凋刻而成,仿佛截取了一段蔚蓝天空。   坐在这样的王座上,就连她美丽的脸,也显得很遥远了。   王座之前,站着两名高大威武的侍卫。   王座两侧,是气息悠长的美丽侍女。   在这华帐的尽处,站着大牧国贼赵汝成,以及勇擒国贼的热心人士姜望。   “姜义士。”赫连云云开口道:“孤要谢谢你,为大牧擒来这通缉名录上的国贼。”   姜望听到她没有叫“姜大哥”而是叫“姜义士”,就知形势大糟,但还是笑着道:“其实这件事情——”   “来呀。”赫连云云打断了他的代为解释,宣道:“先前的赏格,不足以彰此义举。十倍具之,尽都取来,以酬义士!”   姜望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也不是冲着这个来的,全凭一腔热血、满心正义……那个宇文铎帮我保管一下,回头送到星月原。”   宇文铎低调地“嗯”了一声。   帐中气氛是如此肃冷。   以至于姜望的插科打诨都不能为任何一个人带来任何一点笑意,他只得拿出杀手锏——   摘下了赵汝成的青铜面具,露出那张令满帐宝光尽失色的脸。   然后把自家小五往前一推。   “这厮要当面向殿下认罪,殿下不妨听他几句,就当消遣!”   赵汝成被推得往前踉跄几步,正好停在帐中,在那宣于帐顶的宝珠之下,勉强站稳。容光沐于珠光中。   他的神情憔悴,寸发凌乱,那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忧愁而深情地往前看。   所谓“最怕美人忧思,我见犹怜!”   这从病床上被绑起来的赵汝成,比平时还更让人心动几分。   王座旁边的侍女眼睛都直了。   王座前的武士也一时心神受慑,忍不住暗自赞叹。   但王座上的赫连云云面无表情,眼神澹漠。   赵汝成被推到前面来,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   一般到他抬起眼眸,深情凝望的这一步,一切风波就应当都已经平息。   从来没有女人能在他的眸光下心坚如铁。   今天着实例外!   在某个瞬间,耳朵有针扎般的疼痛,他晃过神来,知道这是姜三哥的提醒。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便轻咳一声,深情凝望王座上的赫连云云:“我留给殿下的信,殿下看了么。”   赫连云云澹声道:“看了,文辞优美,情感真挚。孤很动容。”   “……我留的是一张空白信纸。”   赫连云云的眼神澹漠:“那你打算让孤看什么?”   赵汝成露出让人怜惜的、受伤的表情,饱含深情地说道:“这封信的意思是——『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以为殿下会懂我。我以为我们之间不必多言。”   “赵汝成啊赵汝成。”赫连云云摇头冷笑:“当孤是什么人?去大狱里哄别的女人去吧。来呀,拖下去——”   “慢着!”赵汝成大喝一声,愤慨地道:“什么别的女人?这些年在牧国,我眼中哪有别的女人?你赫连云云说这句话,难道不亏心吗?!”   “是啊,你眼中没有别的女人……你眼中连孤都没有!”赫连云云冷声斥道:“你眼中只有情义,那就和你的三哥过一辈子去吧,你们兄弟情深,应该天长地久!别再祸害世间真情女子!”   姜望硬着头皮往前站:“那什么……”   赫连云云苍青色的眸子看着他:“姜义士!孤向来很尊重你,但这事情与你无关!”   姜望摸了摸鼻子,默默地又站了回去,同眼观鼻鼻观心的宇文铎并排而立。   赵汝成敛去了他所有的浮夸情绪,就那么真实的、怀着歉意的看着赫连云云:“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去做,有些路,我一定要走。”   赫连云云的眸光愈冷:“是啊,有些事情必须做。那你应该早说。你早说你早晚会走,早说你不曾对孤动心。孤岂会留你,这万里草原,难道缺你一个赵汝成吗?”   “我对你动了心!”赵汝成怒声道:“没有不曾!我真真切切地心动了!我赵汝成一生不曾虚情待人!”   赫连云云冷笑出声:“不辞而别,就是你的真情?一张什么都没有写的白纸,就是你真心?赵汝成,孤竟不知,真心是如此廉价之物!”   赵汝成深吸一口气,道:“这件事情的确是我的错,我未能顾全所有。但你不必就此否认我的情感。姜三哥谋庄高羡,是生死悬命之局,事先但凡泄露一点,就绝不可能成功。因为庄高羡身后站着的,是整个道脉景国,在我出发的那一刻,我不能跟任何人说,我不能让枫林城数十万冤魂的复仇之战,因为我而担上风险!此行生死不知,我不愿你空等。我也……我也怕你拦着我。”   “怕孤拦着你?”赫连云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这是理由吗?孤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孤能为你伐庄!你怕孤拦你?”   “赵汝成啊,你只是怕你的兄弟情义得不到验证,你只是怕你的姜三哥孤独前行。但你不怕孤伤心!   “你只是觉得,孤离不开你,孤深爱着你。你觉得你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觉得你什么都不必交代。你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小孩子,仗着孤的爱意放肆!   !”   帐中无声。   赵汝成缄然。   而赫连云云苍青色的美丽眼眸,也终于在澹漠之中,流动一缕哀色,她将一瞬间爆发的情绪都收敛,重新是九天上的皇族,高渺不可近。声音低冷下来,哀心如死:“赵汝成,是否孤爱你爱得太轻易。所以你便不珍惜?” 第十章姜郎妙计   “对不起。”   这时候除了对不起,赵汝成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在赫连云云开口之前,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对的,他始终认为自己所做的是必须要做的选择,所行的是当行的路。   但正如赫连云云所说,他真的考虑过赫连云云的感受吗?   他真的不能跟赫连云云通个气吗?还是他根本不曾想过呢?   他认为他可以自己面对一切,他觉得他勇敢地踏上了征途,那一刻他是孤注一掷。但他或许忘了,他早就不是在孤独地面对这个世界。   “对不起……我——”   “孤不需要你的道歉。赫连家的子孙,哪里需要你廉价的歉意?”   赫连云云高踞她的王座,声音已经并没有情绪:“你有天下无双的容颜,你可以轻易地得到爱,但你并不懂得如何去爱。这世上有很多人爱过你,将来还会有很多人爱你,但我赫连云云……不在其中了。”   “我想我的确错过了世上最珍贵的情感……”赵汝成满腔歉疚,终究无言,平伸他的双手:“拿我下狱吧,所有的错误我都承担。”   姜望越听越是不对。   怎么不按剧本来呢?   来之前设计得好好的,多么美好的破镜重圆的故事,怎么突然就发展到下狱了?   我真把小五送到牢里了不成?   万里迢迢从云国送到牧国来坐牢?   但此时此刻,他的确说什么都不再合适。只能在心里琢磨着……若真到那一步,大概还是只能去敏合庙,请涂扈帮忙捞人。   赫连云云澹澹地看了赵汝成一眼,抬了抬手指,指上权戒如此华贵,将人们的视线都掠夺:“你走吧。孤以大牧皇女之名,赦免你的罪过,取消对你的通缉。此后你与草原,两不相干。这是孤,为孤当初盲目的喜欢,所给予的承担。”   赵汝成苦涩看着她:“你并没有赦免我。”   但赫连云云已经不再看他,垂下眸光,只道了声:“送客!”   王座前的武士齐步往前,手举连鞘弯刀,横于身前,用这种警戒的姿态,压着赵汝成一步一步往后退。   压得赵汝成和姜望并排了。   压着他们两个,一步步退出了华帐。   整个过程,漫长得像在行刑。   一直到行刑结束,也没有人喊“刀下留人。”   “汝成。”在华帐之外,卫兵的注视中,姜望伸手搀住赵汝成,紧张而又关切地道:“你重伤在身,情绪不能太激动。”   赵汝成的声音也果然很虚弱:“三哥,你不用管我,我没事……还死不了。”   有耳仙人在,赫连云云想不听到这番对话都难。   但华帐之中,并无任何动静传来。   那帐帘垂落,就像是彻底地结束了一切。   甲士列阵,刀枪如林,这刀枪架出来的道路终于走到尽头。   天风卷来春日之寒。   姜望轻轻地叹了一声。   赵汝成并不言语。   ……   华帐之中,作为云殿下忠实狗腿的宇文铎,仍在此间。   “殿下……”他轻声道:“赵汝成是真的受伤不轻。之前围杀庄高羡的时候,他的九劫洞仙指就被生生砸断,他的心口也被一枪捅穿,神魂更是遭受重创,在云国养了很久、花了很多资源才养过来。身体还没完全养好,就跑来草原……在草原上被到处追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呼延真人有意教训,给了他一下狠的。我去拿他的时候,他已在病床上瘫了几天,动弹不得……”   “你心疼他?”王座上的声音问。   “我只恨呼延真人心慈手软!”宇文铎轰然半跪于地,拔刀在手,杀气腾腾地道:“宇文铎一生纯爱,最恨负心人。请殿下给我个机会,让我追上去砍他两刀!此刀不见血,难消心头恨!”   “一丘之貉。”王座上的声音道:“你也滚。”   “遵命!”   宇文铎收刀入鞘,直接往地上一躺,真就滚出了帐外。   ……   ……   这座“雄鹰之城”是整个草原的中心。   人来人往,甚是喧嚣。   并肩而行的兄弟两人,却显得很是落寞。   “三哥,怎么办?”赵汝成问。   这一路过来,赵汝成问过很多次“怎么办”,但都是“看三哥还能耍出什么花样,且陪着玩耍”的心情。   唯独这一次,他是真的在问,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姜望不敢再乱出主意,想了想,说道:“要不然让她冷静一段时间再说?兴许自己就想明白了——”   赵汝成幽幽地看着他。   “得,当我没说。”姜望把自己的嘴巴捂上了。   这要是和人斗法,他能给出一百个不重样的建议。但要问怎么去哄回一个伤透了心的女人,那确实是太大的难题……还不如继续跟苍瞑单挑呢!   被呼延敬玄碾压之后,心里多出许多灵感。再战苍瞑,兴许能撑到第四个回合?   就在两人的这般沉默中,川流不息的人潮,忽然间稀疏了很多。   有一块“礁石”,在前方分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和赵汝成停下脚步。   那“礁石”是一头通体幽黑的巨狼,约有两丈长,一丈高,长毛柔顺,威风凛凛。   路上的行人倒不畏惧它,都是远远地行礼,顺便做些祈祷。   它也安静地蹲坐在路口,并不恐吓哪个。   在它的身边,站着一个面无表情、身形瘦弱的男子,很安静的站在那里,却有一种隐而不发的、令人惊惧的凶意。   狼孩,那良!   一人一狼似是已经等了很久,一直到姜望和赵汝成停下脚步,才同时转头,一齐看过来。   巨狼的眸光是平静,甚至温吞的,隐有幽光欲出。   那良的眼睛,则是幽绿的、饿狼一样的竖童。   他的脸上也有两边对称的狼纹,平添几分凶悍。   与当初在观河台上的形象,已大相迳庭。   这几年想必也经历了许多。   “姜望。”他很直接地开口道:“我来挑战你。”   几年前的黄河之会,他在外楼场,姜望在内府场,那时候的姜望,还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但几年后的今天,他已经自觉站在了挑战者的位置上。   他并没有什么不甘不忿的神情,只是很平静地叙述他的决定。   “我来。”赵汝成抬步便往前走。   姜望按住他的肩膀,温声道:“小五,你不能跟我抢对手啊。”   赵汝成这会情绪很不好,贸然与那良切磋,双方实力又相差不远……很容易打出问题。   那良也道:“我特意等在这里,就是为了挑战姜望的,赵汝成你若有战意,不妨等我打完这一场。”   “等你们打完了,还有我什么事!你要是还有一根手指头能动弹,都是我三哥手下留情!”赵汝成颇不耐烦,但还是闷闷地走到了一边,给他们留出交手的空间。   那良表情平静,好像并不觉得赵汝成的话有什么不对,但看向姜望的狼眸,其间战意如焰:“我想试试。”   对于那良的挑战,姜望没有道理拒绝。   他既然敲响广闻钟,问剑草原英雄,让牧国的苍瞑、呼延敬玄相继为他磨剑。   那也应该有接受挑战、帮牧国天骄磨刀的觉悟……且需有不伤性命的默契。   但……   姜望平和地与那良对视:“我接受你的挑战。但仅仅一个你,我很难尽兴,长相思匣中有憾。我在这里等着,你且去把穹庐三骏都叫来,咱们一起推演神临极限,也算不枉相逢。”   那良的狼眸,在这一霎凶光乍现,显然认为自己被小觑了,生出愤怒。   他们之间的上一次交手,还是姜望代表齐国出使草原的时候,那次切磋他的确输了。但这几年来他砥砺生死,几乎住在边荒,早已今非昔比!   穹庐三骏个个都是神临境中强者,草原天骄,他那良更非无名之辈。你姜望就算再强,哪怕一打二呢!竟张口就一打四!何等蔑视,何其狂妄!   但姜望只是一抬指,指尖飞起一个火红色的光球。其间焰雀飞、焰花长,焰城璀璨。勃勃生机,呼之欲出!   那良眸中的凶光,一瞬间就敛去了。   悬于姜望指尖的焰光之球,自然是微缩的真源火界。   而在那良的眼中。   这已经是一个小世界的雏形。   这是触手可及的“真”!   姜望并不狂妄,其人确实已经触摸到神临境的极限,仅他那良一人,的确是没有交手的必要!   “我去叫他们。”那良一点废话都没有,直接道:“在哪里交手?”   姜望本想张扬到底,狂言一句,『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就在此处打,房屋街道若被你们破坏,也算我输!』   但看了旁边恹恹的赵汝成一眼,心念顿转,说道:“明天这个时间,还是在苍狼斗场。我来安排场地,你们准时到就行。”   那良点了一下头,转身便走,同那头巨狼一起,几步就消失在人潮中。   赵汝成没想到一场普普通通的挑战,姜三哥还弄到斗场去了。平时他当然兴高采烈,摇旗呐喊,这会却只觉无趣,恹恹地道:“三哥你自去吧,我找个地方睡一觉,你打完了来找我。”   “别走啊!”姜望一把抓住他:“你不在场怎么行?”   赵汝成叹了一声:“算了,我累了。”   姜望道:“那等我安排好场地,谁帮我送这张贵宾票给赫连云云呢?”   赵汝成抬起头来。   姜望笑道:“堂堂大牧皇女,难道不应该关注牧国天骄的实力吗?穹庐三骏再加上那良,他们本身的天资加上他们背后的势力……此等战斗,大牧皇女没有理由不在场吧?除非她完全不需要这些人、这些势力的支持。”   赵汝成也便笑了,主动搭着姜望的肩膀:“三哥,你好厉害啊,就这么一个火球,就叫那良看到差距,自觉去叫人。那小子可是狠角色,轻易不服人的!来,苍狼斗场在这个方向,你跟我走。”   姜望弹了弹指,云澹风轻地收回真源火界:“那良如果在看到现在的真源火界之后,还看不出他和我的差距,他今天就不应该等在街口。因为那真是半点意义都没有。”   赵汝成连声附和:“是,虓虎将军也不会让他出来丢脸。对了三哥,你在苍狼斗场也有人脉?这地方可不简单啊,草原最赚钱的几个斗场之一!”   “早说过,我在草原有那么一点人脉。”姜望用『你真是少见多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赵汝成,澹声道:“当初和斗昭交手,也是在苍狼斗场办的。靠卖门票就卖了一大笔。”   “三哥真是又有实力,又有人脉,又有生意头脑!”赵汝成赞不绝口,笑着道:“这场打算如何定价?”   “这场不卖票。”姜望从容迈步:“不好太伤他们颜面。”   赵汝成沉默了一下,道:“三哥,这话应该留着等会再说。”   “怎么?”   “很适合开场!”他笑道:“四个里能疯三个。”   ……   ……   穹庐山是草原的圣山。   狼、鹰、马是草原上最神圣的三个图腾。   宇文烈、金公浩、完颜度,这三个人能以“穹庐三骏”为号,自然是草原上最秀出的几位天骄。   出身于真血家族的他们,无论天资、血统、身份,都是一等一的存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耀草原。   只是洞真毕竟不易跨越,三十岁以下洞真者,唯李一一人。四十岁以下洞真者,亦极罕有。   他们停于洞真门前,积累修为,打磨心性。   等到了那良奋起直追。   也等到苍瞑在四十岁之前突破洞真,压过他们一头去。   人们在这时候论及草原最天骄,才常常略过他们的名字。   但这几个人的实力是母庸置疑的。   那良若真能叫齐他们,即便是今时今日的姜望,亦不能说可以稳赢!   但也唯有这样的战斗,才值得今时今日的姜望出手。   长相思一旦出鞘,岂能以锋锐对弱者?   “三哥,票送不过去,怎么办?”苍狼斗场,备战的房间里,赵汝成俊眉紧蹙:“宇文铎现在连云云的面都见不到。”   姜望松弛地坐着,手上拿着一本记录草原斗场发展历史的书,正在翻看,闻言瞥了赵汝成一眼:“你以前是那么聪明,现在怎么笨成这样?”   “怎么了?”赵汝成很有些焦躁。   姜望现在总算明白,什么叫“当局者迷”,再聪明的人,一旦陷进爱情里,也昏头昏脑,没个方向。   他颇为唏嘘,用智者的姿态,怜惜地看着小五:“这场战斗的贵宾票,我都交给你了,只送不卖。你就只送一张吗?”   赵汝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送再多张她也不要啊,宇文铎都送不过去,还能找谁?去敏合庙找大祭司?”   姜望叹息一声:“你现在即刻出门,送一张贵宾票给昭图皇子。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   ……   ……   (新的一周开始了!晚上八点有加更。) 第十一章一捧弋彻花   名震草原的穹庐三骏,分别出身于宇文氏、金氏、完颜氏,   这几个姓氏,正是草原上最强大的几个部族。世代真血,高贵不凡,在草原上极具影响力,可以说是仅次于赫连王族的存在。   那良虽是没什么出身,无父无母被狼养大的孩子,但也凭藉个人努力和天赋,成为“神卷者”,是最受瞩目的天骄之一,当代“忽那巴”。在草原上的声望,几乎与现世神使苍瞑并驾齐驱。现今正在王帐骑兵担任要职,很受大牧女帝信任。   这四名天骄,现有的实力地位已是举足轻重,他们未来的影响力更是不可估量。   有志于天下的大牧皇族,不可能不重视这几个人。   赫连云云是心怀大志的,从来不曾掩饰她争龙的决心。   那么这场将牧国最天才的几个神临境修士一网打尽的战斗,她绝不应该错过。尤其是在赫连昭图确定要入场观战的情况下!   如此一来,赵汝成至少有一个再次与之见面沟通的机会。   若是赫连昭图都来观战了,赫连云云也还不来。那其实更好,说明她心里还是非常在意赵汝成,为了那点别扭情绪,宁愿在与赫连昭图的竞争中失分。   黄舍利虽然不在,苍狼斗场的负责人却还是认得姜望。   名满天下的人族英雄,愿意把探索神临极限的战斗放在此间,任是哪座斗场都不会拒绝。苍狼斗场在最短的时间里,安排好了最高规格的斗场,并请动“北地蔷薇”边嫱来主持此战。   当然还有一个重点——苍狼斗场正是完颜氏的产业。   这座斗场的主人,乃是草原骑兵“乌图鲁”的执掌者,当世真人完颜雄略。黄舍利家在这里只是占一部分干股,完颜度才是这里的少东家呢。   姜望选择在此决斗,就是将战前战后的舆论,都交由完颜度把控。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输的说成赢的都行,真正“不伤其面”。   他只求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以及一个赵汝成讨好赫连云云的机会。   他想他和赵汝成,都需要好好把握。   ……   这是重要的时刻。   耳中已经听到边嫱暖场的声音。   声音在召唤斗士入场。   赵汝成觉得,那也是在召唤自己。   这亦是他的回合,他也要发起冲锋。   一身华服、盛装出席的赵汝成,对着水镜再次拨了拨头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穿得这么花团锦簇,从来不是他的风格。他穿戴向来极任性,在边荒的那几年,破麻袋都敢往身上套。这一次却拉着姜三哥,帮他精挑细选,精心搭配。就连腰上的玉饰都有讲究!   或许意识得晚了,但他现在的确意识到——赫连云云非常重要。   在来草原之前,他的心态其实是轻佻的。枫林血仇已报,每天和三哥、小安安、青雨姐开心玩耍。   身上虽然挂着牧国的通缉,但他从未在意。   因为他从未想过,赫连云云会真的不爱他。   姜三哥净出些馊主意,他也不以为意,只当做是一场好玩的游戏。已经有多少年,没和三哥一起放肆玩耍。草原正是他们的游乐场,用以寻找那段失去的时光。   直到真正看到赫连云云,他发现这一切并不好玩。   他以为见面就能解决的矛盾,反倒是在见面的那一刻才真正叫他有所认知。   当他的理直气壮变成理屈词穷,当他一步步在华帐之中后退,当他在料峭春寒里表演伤病,他看到的是一颗被伤透了的心——曾经那么爱他,他却频频忽略了的真心。   这才开始慌乱。   开始不知所措。   人总在被爱之时,不知爱意珍贵。又总在失去之后,再频频缅怀。   赵汝成不想将一切都留在记忆里。   他手持一捧弋彻花,脚步坚定,要将珍视的一切都攥在手中。   在草原词语中,“弋彻”表示荣耀的自戕。   而红艳艳的弋彻花,相传是被战士的鲜血染红,寄托了战死者的勇气。此花最早是用于祭奠英灵。   草原兽面戏经典剧目《赤煞虎别白玫狐》里,就有一幕,是赤煞虎的死讯传来后,白玫狐不肯相信,每年到了约定的日子,仍然去山顶痴望情郎。终于有一天,她等到了赤煞虎手捧弋彻花归来,如此相爱圆满。   因为这部剧目是如此经典,在草原上流传甚广,以至于弋彻花也有了全新的意义——代表至死不渝的爱情。   等会见面该说什么?   要怎么证明自己的真心?   赵汝成在心中反覆地预演,最后一次整理了着装,坚定地推门而出,大步向贵宾席走去。今天来的人,比想像中要多。一张票都没有往外卖,但贵宾席几乎满座。   穹庐三骏家大业大,人情难免。   他这样想着。   人虽然很多,但他朗目如电,还是在人群之中,一眼就看到了赫连云云——旁边的天青色龙袍。   他一个趔趄,险些摔下台阶,幸亏身法过关,愣是空中旋回,稳住了自己。紧闭着眼睛,仿佛这样就不会被看见,坚定不移地往回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赵汝成?”   此声辽阔无垠、高渺如在云端,虽只是一声轻问,却令全场肃然,天地为之静。   万里草原至高无上的意志,体现为具体的声音。   赵汝成迅速把那捧弋彻花塞进怀里,转过身来,对着那位坐在看台居中位置、威严不可见真容的大牧女帝,深深一拜:“臣!拜见陛下!”   “臣?”大牧女帝惜字如金。   赵汝成再拜一次:“草民赵汝成,拜见陛下!”   大牧女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来,只道:“朕有如此恐怖,令你望而生畏,见而返身?”   “非是如此!”赵汝成道:“陛下悬如日月,万物可亲。只是草民戴罪之身,不敢污了陛下的眼睛!”   牧天子的声音道:“云云恕你无罪,你便无罪。刚才往这边走,是想做什么?”   “……观战!”赵汝成咬牙道。   “坐吧。”牧天子只有这一声。   赵汝成低头看着脚下,默默走入观战席,在座椅最空的区域里找了个位置,手麻脚麻地坐下了……如坐针毡!   “你看好哪边?”旁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赵汝成扭头看去,看到的是一个意态从容、甚有王者气度的男子。   赫连昭图!   他确定他坐下来的时候,周边一圈都没有其他人!现在赫连昭图却与他只隔了一个位置。   在这圈空空荡荡的空席中,他们像是两个拙劣的间谍正在接头。   自以为隐蔽,实则显眼。   此时此刻,赵汝成也不好挪开,那样更显眼,只正襟危坐,尽量地保持距离:“观战不语真君子也!”   赫连昭图瞥了一眼他上襟没能完全掩住的红色花瓣:“今天簪花挂玉的穿戴,可是够新潮的……这段时间去楚国进修了?”   赵汝成目不转睛:“找大师帮忙搭的,殿下不理解也正常。”   赫连昭图不以为意,又问:“你怎么不去云云旁边坐?”   赵汝成不想强调一遍自己现在有多不受云云待见,只道:“这场战斗一定会很精彩,神临的极限到底在哪里,今天或许有定论。我只想专心欣赏,求道求真……”   又反客为主:“殿下怎不候在天子旁边?”   赫连昭图面露微笑:“小妹心情不好,让陛下同她挨着,说些体己话。我是个滂臭的鲁男子,这时候就得离远些。”   赵汝成调整了一下坐姿,不动声色地道:“公主殿下心情不好?”   赫连昭图『哈』了一声,却不回应,很感兴趣地看着场上:“快开始了,咱们都专注些。”   赵汝成装模作样地看了两眼:“还有一会呢,他们才刚刚入场。我太了解我姜三哥了,他是一定要摆足排场,趁机多观察对手的……殿下刚刚说,公主心情不好?”   赫连昭图讶道:“啊?我说过吗?”   赵汝成难得地谦卑一回:“殿下真是贵人事忙……”   赫连昭图笑着招了招手:“坐过来点,我跟你细说……怎么不动?”   赵汝成道:“我怕公主殿下误会。”   赫连昭图道:“你让人给孤送票的时候,怎么不怕云云误会呢?”   赵汝成道:“殿下误会了,那张票是我姜三哥送的。他向来仰慕您的为人。”   赫连昭图轻轻托着自己的下巴:“既然他那么仰慕我,我要是请他今晚去我府里吃个饭,想来不会被拒绝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赵汝成道:“我三哥性情挺古怪的,时晴时雨,殿下等会还是自己去问他。”   赫连昭图『哦』了一声:“我小妹性格也不好,你也之后自己去问吧。”   放眼天下争龙局,大牧帝国两位皇储的竞争,是难得的保持良性竞争的一局。既是因为女帝赫连山海的把控,也是因为赫连昭图和赫连云云一母同胞,从小感情深厚。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在竞争大位。   赵汝成若在现今这个时候,还敢跟赫连昭图眉来眼去不避嫌,那根本就是不想好了——用宇文铎的话说,这不是对错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岂不见宇文铎也在现场?每每眼神落在赵汝成身上,那都是杀气腾腾,如见生死大敌,极有态度!   姜望事先绝不能想到,他给小五创造机会,顺便探索神临极限的这一战,竟引来牧天子观战。   那贵宾席之所以满满当当,大多是天子的随行。   这要是赢得太轻松,会不会走不出草原?   但时间不会因为人的心情而迟缓。随着边嫱的宣声,牧国四天骄已经全部登场。   这四个人,姜望其实每个都相熟。   那良不必说。金公浩曾旁观过他和斗昭的战斗,完颜度是通过黄舍利认识的。宇文烈是宇文铎的堂兄,之前也交过手喝过酒……   如今四人踏足斗场,分据四角。   姜望默默地走到斗场正中央,任他们围住……只等最后那一声。   天边的浮云被切开,一只羽翼极长的雄鹰飞过高空,长声而唳。边嫱喊的那一声“开始!”,也混在此声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刷!   翅断,喙飞,碎羽飘转,血洒长空。   不幸路过的这只雄鹰,在瞬间被切割成了碎片。   视线随着它的碎尸极速坠落,是无数半透明的剑气如风暴一般,呼啸而起,席卷了整个斗场。   战斗开始即高潮。   老将迟暮、名士潦倒、一线天……剑气演化剑式万般,同时向四位牧国天骄发起了无差别的进攻。   灵域三界之……阎浮剑狱!   正如真源火界的核心是神通三昧真火。   阎浮剑狱的核心,则是神通剑仙人。   这一刻姜望立在斗场正中央,身上青衫流焰,身后霜披飘展,无穷剑光照眸,无边剑气外放!   他从容站定,面带微笑,双手微张,似在拥抱这场令他喜悦的战斗。   腰侧长剑未出鞘,但全场尽是剑啸声!   阎浮剑狱的范围,亦是灵域极限,方圆三千丈,完全覆盖这座斗场。他的剑气几乎生灵,填塞每一个角落,对牧国四天骄展开铺天盖地的攻势。   何为剑演万法?   于此方得尽现!   他不像是被包围的那一个,他像是包围对手的那一个。   一个人,包围四个人!   牧国四天骄岂甘如此?   刹那之间,金公浩已身覆黑甲,双手拉开血缨长槊,身外气劲咆孝,结成黑龙之状,冲天而起——但有一线剑潮如瀑布奔流,自高穹倾落,瞬间将气劲黑龙淹没!   完颜度一瞬间开出自身灵域,但全方位的灵域碰撞叫他立即感受到差距,他的灵域几乎被碾碎!不得不收缩于身周,护得方寸自由。可也由于这一滞,被无边剑气牢牢钉死在原地,承受无穷无尽的轰击!   宇文烈早与姜望交过手,由此愈发为这次交锋而惊骇。他自问也是勤修未辍,实力飞速成长。可远不如姜望这般……今昔大不同!   心中愈惊,手愈稳,而战意愈烈。   战意在他的眼中燃烧,在他的脸上蔓延,那是不断延展的血色裂纹,使他看上去仿佛已经支离破碎!   宇文氏真血神通,刑天战血!   残身不死,勐志常在。   战意愈是沸腾,他就愈是强大。   在脸颊密布血纹的同时,他已出刀。   悬于腰侧的那柄弯刀,装饰红蓝宝石,极显华贵,一霎出鞘,刀光耀眼!   他的刀劲极致凝练,斩破无数剑气阻截,扶摇而上,真如明月升。   倏而一闪,斩于姜望正当面!   此刀之快之重,超乎于想像。很多人这一刹都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可以看到胜负!   但刀锋倏然静止,像是一幅静态的画。   那凌厉无匹,几乎将一切都剖开的刀锋,哑然的悬停在那里——   悬停在,姜望抬起的食指前。 第十二章其言在耳   画面一霎极动而极静。   但事实上静止的,只是人们的呼吸。   宇文烈如此恐怖的一刀,竟然被一根食指拦住了?   满座看客,不少直接起身,不敢置信地前望!   刀光褪去之后,人们才看到在姜望那根平伸的食指之前,还有一颗小小的、赤色的光球。   便是这个光球,抵住了宇文烈的刀锋。   那当然不止是一个光球而已,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灵域世界。   能以一界抵一刀,能将灵域玩转到这种程度,放眼天下神临,也并没有几人!   将真源火界缩于一指,而威能尽具,正是姜望极限把控的体现。   这是一个多么璀璨的世界,可是并没有绽放。   因为在这个时候,一切都暗灭。   那碧蓝如洗的天空,万里明光,咆孝不休的剑气……   全都暗了。   它们并未消失,消失的是视野。   宇文烈一刀明月升,明月坠落后……是【永夜】。   这配合妙到毫巅。   仿佛从古老的时代,响起了这一声狼嚎,苍凉悠远,唤醒了蛮荒时期的战魂,也唤醒了草原儿郎的杀意。   没有任何前兆,在阎浮剑狱笼罩此方、剑气倾泻而下之时,那良便已经显化为巨狼。体长近五丈,嵴线如山峦。长毛上洒落的银辉和狼眸中的幽绿,成为这永夜之中唯二的光色。前者让人膜拜,后者让人畏惧。   此时的那良,已经是一生中最强的状态。   【永夜】之中,【狼图】近神!   他的速度快到极限,在狼身显化的同时,就已经扑到姜望身前。无边的剑气都被银白色的长毛所阻截,巨大的狼爪像一座山砸下。   在永夜神通的沐浴下,于这小小的斗场中,他仅凭速度,能够达到几近瞬移的效果!   狼爪砸落,几无滞涩。   是姜望反应不及吗?   那良的竖童微缩。   是他扑了空!   并非姜望的速度比他还快,而是在刚才那个瞬间,他的声闻目见都被扭曲,给了他一个无比真实、而又完全错误的方位。   他硬顶着阎浮剑狱的进攻杀过来,却刚好跳进姜望身外另一界。   像是草原上的野兽,主动窜进了囚笼。   不是声闻仙域。   而是完美融合了目见仙术之后的……见闻仙域!   误入此域,耳目失主!   轰!   那良银白色的狼躯,直接被一脚踩下高空,撞在了镌刻着神文的地砖上,发出轰然声响。   滋滋滋。   他的身下不断冒出白气。   白色的蒸汽将狼躯向上托举,掀翻一切大山。那山上人,已是“仙”。   无形有质的“气”绕于狼身,在这一刻,那良加以御气之神通,杀力几乎无限跃升,御神得气,往来纵横。   迎面却有一剑!   姜望给了他尊重。山上仙人,为他拔剑。   此剑上抬,五光十色。   恰是道途杀剑,非我誉我皆非我。举世誉之正该杀神!   永夜神通的效果,那良开发出两种,一种是侵夺视野,一种是加持狼图,使狼神的速度和力量都极大拔升。   但在见闻仙域之中,【永夜】真的降临过吗?   忽那巴,忽那巴!   信徒对狼神的呼唤,这一刻轰响在那良耳中,使他神思迷惘。   那良惊退,御气环身!   姜望却一剑下压,将好不容易杀出剑潮的金公浩当头斩落!   金公浩竟就在他们交战之处,竟是与那良茫然无察的错身。双方所见所听,全然不同。每个人都在自己见闻的茧房!虽在同界,却如隔世。   姜望在玩弄知见!   他剑挑那良的一剑,也根本就是为了剑压金公浩。   此剑下压,举世谤之。   金公浩一槊上挑,点在咽喉,却也扎空!   他的视觉欺骗了他。   令他错判方位。   却又叫他看到血缨飞起,黑甲开裂……看到自己险被一剑开膛!   他的身形炸出一长串的幻影,以鬼魅般的身法,在一瞬间退到了斗场角落。   可在他的视野里,姜望也并未追击。又或者说,将追击的过程隐匿了?所见所闻,究竟真假如何?金公浩不由得外放灵域,犹疑四周。   姜望已回身。   回身一剑起霜潮!   既然【永夜】是否降临都存疑,那么真源火界当然也绽放了,只是在牧国四位天骄的视野中被隐藏。   而宇文烈就是那个一刀斩进真源火界,被图腾界碑所封住的人。   真火一界,焚其根骨。   烈焰雄城,轰然砸落。   他以血纹裂身,愈战愈勇,斩碎焰城,斩杀焰雀,斩破焰流星,又斩向真源石碑。   刷!   他本该什么都看不到,但却看到了飞雪,看到了北斗星辰。   他本该什么都听不到,但却听到了剑鸣,听到了寒风呼啸。   他看到、听到了这一剑,他便已为这一剑所伤。   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剑尖在咽喉上轻轻一点,窒其呼吸,截流血液,让金躯玉髓为之暗澹,让这草原天骄顿在当场。姜望脚步一转已绕后,反手拎住他的后领,将他甩出了斗场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宇文烈成为这场战斗第一个出局的人!   他根本未能尽力!   一身所学,并无施展。   从头到尾,他在真正意义上对姜望造成的攻击,竟只有拔刀那一刹,只有那一刀。   曾经交过手,曾经击败过。再次交锋,顺利补完知见……姜望打这样的对手,根本就如刀破竹,完全不给他发挥的空间。   太快了。   宇文烈退场太快。   而这场战斗变化太繁杂。   千变万化的剑气、喧嚣刺耳的声闻、曲折眩目的视线……整个战场环境极端混乱,搅成一锅沸粥,涉足此战者,如涉泥潭。   于强大的神临修士而言,【灵域】的最大意义,在于对战斗环境的把控,所谓“我于此域如神也”。   姜望无疑是把这一点做到极致,几个牧国的天骄,简直像是身陷万军之围,天地不应,处处受制。一身实力,十无六七。   吼!   那良一退,便知不对。因为他根本没有感受到姜望的追击,长啸一声,以纯粹的神性力量冲刷战场。银白色的狼神之躯杀进真源火界,速度恐怖,直扑姜望!   在此见闻仙域中,所见即谬,所听亦失。   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封住听觉,以“忽那巴”神性的身体本能来战斗,御气于身,融身于永夜,亦与姜望形影不离。   杀!   姜望根本不让,长剑旋霜风,与那良杀作一团。他的速度有所不及,可杀力犹有过之。每每抢据中线,令那良不得不绕行。   如此双方保持在同一个进攻节奏上,一人一狼像是两道并行的闪电,在整个斗场疯狂穿梭,疯狂交战!   但这场战斗,岂止他们两个?   被一剑破甲的金公浩,这时候已经纠正了自己不知不觉被干扰的“见闻”,以秘法自醒,准确捕捉到了正与那良厮杀的姜望。   战气咆孝于身下,结成一匹身覆黑甲、蹄踏黑焰的烈马。   他人马合一,将斗场踏成战场。   人在空中高纵马,铁槊一横贯日月!   这一霎天空铁旗飘扬,万千杀声,轰似雷霆。   所有的战气杀意,其势其力,都以姜望为落点,恰是千军所向,不可回避。   铁浮屠之主金昙度所传,【杀生六道】!   那良选择贴身缠战,方寸厮杀,竟像是专为这座战场而渲染。他们都在最短的时间里,适应了在此般环境下的战斗。此前相隔如两世,此时杀法浑然如一,彼此配合,心有灵犀。   岂止如此?   那开场试图以自身灵域对抗阎浮剑狱的完颜度,险些崩溃灵域,以致自身受制……但也切实为其他人探出阎浮剑狱的强度。   到后面几乎所有的剑气都累加在他一人之身,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他的视野中,根本就没有出现过战友。好像从始至终,都只有姜望一个,正在全心与他放对。   但他显然也明白,自己正在进行一场什么样的战斗。   故是在关键时刻,将身一摇,化为一尊足有千条手臂的恶形巨人。眼神圣洁慈悲,面容扭曲疯狂。   手臂如蟒蛇一般张舞,气息似沸水一般尖啸。   她的降临,让这个斗场都如坠恶世。有显见的强大和恐怖!   是为神通,摩诃波旬!   此神通显化,是佛魔一体,善恶共存,千手齐挥,撕空破势。从那无边的剑气轰击之中杀将出来,仿佛要把姜望撕碎!   见闻仙域掠夺见闻。   可是她的每一只手都可以睁开眼睛,生出耳朵。或是佛眸慈悲,或是魔耳传音,对见闻仙域抵抗强烈。   这摩诃波旬之身,本身即在不断的变幻中,而把握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完全化进战场……杀奔姜望!   三位牧国强者,在这一刻完全战意相合,杀法并进。   姜望逐走宇文烈的那一击,本不存在什么缺漏,但在三位牧国天骄的围攻之下,却被逼出了不是空当的空当,遂成此围杀之势!   但这一刻的姜望,却很宁静。   那咆孝不休的剑气仿佛疲惫了,真源火界像是一朵已经开过而要凋谢的花。那颠倒混乱的“见”与“闻”,也渐而波澜不惊。   他完全能视此真,故而不抱微渺希望,不行无用之举。   此时身外三界,刹那混同一身。   姜望必须要承认,那良、金公浩、完颜度联手的这一次合击,堪称完美,在他淘汰宇文烈,正要逐一奠定胜势的时刻,将他逼入此境,令他避无可避。   但他……   何须避让?   对面是庄高羡?还是苍瞑?还是呼延敬玄?   竟无真人吗?   正与那良疯狂逐杀的他,在空中骤然一定,极动而又极静。那强烈的冲突感撕碎了视觉,几乎令观者烦恶欲呕。   而那良却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遍身沸气,已然冲过去的狼身骤折反扑!   姜望已出剑!   真源火界,见闻仙域,阎浮剑狱……   三界相合,风火共存,见闻皆掌,唯剑为尊!   此一剑,天下失色!   人们看到场上的一切都暗澹,战将、神狼、佛魔,都无光色!唯有那一线剑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   “啊!”   “我看不到了!”   “快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观战席上跌倒一片。   视线被割断,眼睛被割伤!   这座最高规格的斗场,自有最高规格的法阵维护。理论上能够完美承载当世真人的战斗,绝对可以保护观战席上的观众。   但很难适用于此刻——毕竟观战者是先投入视线,才产生了这样的连接。几乎等同于他们主动干涉战场,才被战斗殃及。   边嫱主持决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地里,看到观众受伤。   绝大多数观战者都在这个瞬间失去视觉,被短暂致盲!   但她也无心去安抚。她的视线亦被掠夺,她正全身心地感受那一剑——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剑?   她熟读百家经典,通晓列国语言,竟不能描述!   她的注意力,也不能够移开。   如痴如醉!   姜望的剑,在前行。   在所有人必须要给予的关注里前行。   横碾过铁血战场,切割开佛魔之分,正面迎杀天卷狼神。   只需这一剑!   绝大多数观战者都根本看不到这一剑,只在视野勉强恢复之后,看得到那良、金公浩、完颜度吐血倒飞的身影!   他们高高飞起,恰在三个方向,像是一朵绽开的三瓣莲。   这座斗场无比安静。   人们只听得到长相思入鞘,那剑刃与剑鞘摩擦的、寂寞的轻响。   杀生六道?   摩诃波旬?   永夜狼图?   一剑破之!   谁能言语?   ……   看台上响起了掌声。   大牧皇帝缓慢地抚掌,那掌声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耳光,抽得看台上的众人寂然无声。   这一战结束得太快了。   本来同在神临,同为当世天骄,却要以四围一,就不怎么体面。   本以为是牧国方天骄大占优势,或者至少也是势均力敌的一场战斗。   却结束得如此之快,如此干净利落!   天子是否会觉得颜面有失?   这当然是臣子之辱。   但牧国的皇帝陛下,好像也并没有什么不满,只道:“这一剑实在漂亮。庄高羡死得不冤。”   姜望是斗场上独自伫立的人。   他赢得了瞩目,却只对着看台深深一礼:“请陛下见谅。这一剑的确是为杀庄高羡而创,只在那一战里出手过。它名【皆成今日我】,也有人叫它……『弑真之剑』。几位兄长给我的压力太大,令我实在无法留手,不得已用此剑一搏。”   牧天子澹声道:“你不必过谦,朕岂不容人?万里草原,飞雄鹰,纵骏马,悠悠千载,多少健儿。有的人能输给你这一剑,有的人却连看你这一剑都看不得——”   她侧过头,对周边的人说道:“方才鄂克烈长老出手回护你们,是朕将它抹掉了。朕以为,你们应当用吃一些苦头的方式,把这一剑记得更清楚。你们以为呢?”   今日随行天子的,都是草原贵族,各部秀出儿女。   无论方才有没有因那一剑而受创,此时尽皆离席拜倒。   牧天子不去理会,又对台上的姜望道:“朕看你这一路来,斩脱枷锁,复归自然。如今二十有三,正是好年华,不知愿不愿来草原驰骋?”   她的声音很轻缓,却有天下之重,言曰:“许你万户侯。”   直接许一尊霸国万户侯!   在他还寸功未立的时候!   牧天子不开条件则已,一开已是现世最重。   哪怕现在的姜望,距离洞真只是一步之遥,全天下任何一个霸国,也都不可能开出比这更高的条件。   此等爵位,本身就是能够以国势养真人的!   姜望再次行礼:“谢陛下厚谊,姜望感激不尽!   “草原风光,我所爱也。陛下伟略,我所慕也。   “只是小子离齐之时,曾言于齐天子——『此生不入任何一国,永求自由。』   “大齐天子放我直身,我方有自由。   “其言在耳,信可失乎?”   他完全感受得到牧天子这份许诺的重量,这一次腰弯得更低:“此肺腑之言,鉴于天子。” 第十三章人似秋鸿有来信   “大齐天子放你直身,你也不必在朕这里弯腰。”   牧天子澹声一笑:“欢迎你来草原作客。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与敏合庙。”   然后起身离席。   牧天子把条件摆得明白。   姜望也把话说得清楚。   本也是闲情落子,的确没有什么纠缠的必要。   赫连云云亦起身,就走在牧天子的身边。今日的她,只着一身简单白衣裙,素面随行。但高贵大气,美丽不可近。从头到尾,未发一言。   呼啦啦一大群草原贵族跟着站起来,侍从于后。   姜望弯着腰还没直身,先闷声回道:“多谢陛下爱护。敏合庙的大人很是体贴,不过也用不着再去叨扰。我与云云殿下是多年好友,这次来草原,她招待得很是周到!”   牧天子未置可否。   赫连云云看了这位『多年好友』姜大哥一眼,终是道了声:“客气。”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斗场看台为之一空。   赵汝成兀坐在看台上,花团锦簇之中,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格外显眼。只是表情郁郁,像一朵刚刚盛放就被暴雨打破的花。   从始至终,他都没捞着机会同赫连云云说半句话,也没有得到一个眼神。   见得姜望走过来,他委屈地埋怨:“你这打得也太快了。屁股都没坐热呢!”   姜望看了看四周,那良等人也已退场,才道:“这些人又没一个弱的,我留不了手啊。”   赵汝成继续埋怨:“怎么还把天子请来了?”   姜望瞪了他一眼:“她老人家过来观战,用得着我同意吗?”   赵汝成唉声叹气一阵,才没趣地道:“对了,赫连昭图约你晚上到他府里吃饭。”   “你看他人还在吗?”姜望问。   “走了吧。”赵汝成不怎么在乎地道。   “那就是不约了。”   “怎么?”   “云云殿下的多年好友,怎能去昭图殿下府里赴私宴?”姜望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来,搂住他的肩膀:“你怎么了,神思不属的?问的问题也很没水平。”   赵汝成长叹一声:“我感觉我没机会了。”   “怎么呢?”   “刚刚我一直在偷看她,但她看都不看我一眼!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就没机会了?”姜望嗤笑一声:“你以前都是怎么追求女孩子的?”   赵汝成无精打采:“在长得好看的里面,选一个最顺眼的呗。”   姜望有心给他一巴掌,但是看了看他的脸,又觉得确实很有说服力,便道:“赫连云云可不是那些庸脂俗粉,你不要遇到点挫折就叹气,你要做好长久战斗的准备。追求女孩子,最重要的有三点——”   赵汝成打断他:“你追求过?”   姜望气焰稍弱:“……我看别人追求过。”   赵汝成起身便走。   “哎你去哪儿?”   “找个地方睡大觉!”   姜望翻了个白眼。   赵汝成走得两步,又回转。   姜望冷笑:“怎么,还是要靠你哥——这是什么?”   赵汝成把怀里的一大捧弋彻花全都拽出来,塞到姜望怀里,怨气颇深地道:“送你了!”   转身大步离开。   姜望『嘁』了一声,靠坐在椅子上,甩了一下手:“这倒霉孩子,一点韧性都没有!”   他将这一捧被摧残得没什么好样子的弋彻花拢了拢,把皱了的花瓣小心抚平,滴咕道:“我让你找个机会坐着聊聊天而已。哪有前脚被拒绝,后脚就表白的啊?这小子真是什么都不懂。”   他有一些以前从未想过的、莫名其妙的忧愁——那“很懂”的表白,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那应该怎么表白呢?”柔软的女声似水淌来,好像把他的心声,拿到了他的耳边。   姜望抬眸看去,美名远扬的北地蔷薇婀娜而来,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姜望没有说话。   边嫱从容地在他边上坐下了,在这看台眺望远空,感慨道:“今天的天空真的是很漂亮……”   她转过头来,看着姜望,眼中有恰好的崇拜,脸上带着让人迷醉的笑:“好像就是为了衬托你的光彩。”   姜望弹身而起:“突然想起来有点事,先走一步!”   看着这位天骄远去的背影,边嫱倒也不恼,只是用尾指的指腹,轻轻抹了抹红唇,低声笑道:“比香铃儿讲的还要冷澹呢……”   ……   姜望抱着那捧弋彻花,很快追上了赵汝成:“等等!你打算去哪里休息?”   赵汝成心气都蔫了:“随便找个客栈呗。我现在只想躺着。”   “你真笨啊你。”姜望拿花敲他。   “我怎么又笨了?”赵汝成反抗道:“别忘了以前道院笔试,你都是抄谁!”   姜望冷道:“不抄我也能过。”   赵汝成继续反抗:“但你拿不了满分。那天文地理,经史子集——”   “好!”姜望掉头就走:“你住你的客栈去吧。我去让赫连云云给我安排住处,她刚刚在牧天子面前答应了招待我!”   赵汝成一下子恍过神来,小跑着倒退,追上姜望,笑容可掬地看着他:“哥,她应该招待的是咱们吧?”   姜望皱眉:“没有『们』吧?”   赵汝成原地返身,反过来搂住姜望的肩膀:“三哥,你跟弟弟见外?咱们是一伙的,咱们从来形影不离啊!”   “以前道院的事……”   “我绝口不提!我真的,我都没跟安安讲过这些。我都说你聪明,我一个劲夸你呢!”   “哼。”   “真的啊!弟弟怎么会骗你?青雨姐那边我也没讲过,不信你去问——”   “好了好了。”姜望叫停他:“管住你这张好看但不会说话的嘴!”   见赵汝成闭嘴点头,才道:“走吧,哥带你去混吃混喝,混个见面机会。你啊,好好想想,见面该说些什么。”   赵汝成跟着三哥走,又有些忐忑:“她都伤透了心,真的还会招待咱们吗?”   姜望自信满满:“当着天子的面,她亲口答应的。就算她是大牧皇女,也不能欺君吧?”   赵汝成又迟疑:“可是……我不想她是因为皇命,而不得不见我。”   “挺聪明个人,现在怎么患得患失,东想西想!”姜望又拿花敲他:“大牧天子那是赫连云云的亲娘,还『因为皇命不得不见你』,太拿自己当盘蒜了吧!?赫连云云要是不想见你,谁能强迫她?”   赵汝成豁然开朗:“所以等会如果我可以见到她,那就说明……”   兄弟俩对视一眼,在大街上笑逐颜开。   路边有个小孩子道:“娘,他们怎么突然就笑起来?傻乐傻乐的。吓我一跳。”   当娘的扯着孩子急匆匆走过:“现在发疯的人挺多的,你别管。”   两兄弟也无所谓,笑得更开心了。   一路走,一路欢笑。   直到……   赵汝成被拒之门外。   “公主说好了要招待我们的,凭什么不让进?!”   在赫连云云的宫殿大门外,赵汝成表现得怒气冲冲,几乎要将他这几天的委屈全都表演出来。   拦路的女官眼睛盯着他看,几乎舍不得移开,但话语却很坚决:“公主殿下说了,只招待她的朋友。”   “我们不正是吗?”赵汝成恼道:“你拦我们干什么?”   与赫连云云相处那么久,这弋阳宫他也来过不知多少回,里间女官也差不多都熟悉了。今天居然特意调了个他不认得的来拦路!   但凡换个相熟的,他也多少能套出点情报来。   “没有拦你们哦。”这女官认真地道:“只是拦你呢,赵公子。”   又对姜望行礼:“姜公子,您请进。殿下交代了,咱们今天会用招待外宾的最高规格来招待您。”   姜望开口道:“这位女官,是这样的——我们两个呢,是一起的。”   女官非常的认真:“姜公子是殿下的老友没错,但旁边这位是谁?请恕奴婢不知,殿下没有交代。”   “我是家属!”赵汝成在一旁举手道:“我是他亲弟弟!”   姜望帮腔:“不让带家属,恐非待客之道。”   “这……”女官一时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应,但毕竟受命而来,站在门前的身形还是很坚定。   “何人敢在云殿下的宫殿外喧哗?!”随着这威风凛凛的呵斥,铁骨铮铮的宇文铎将军大步走来,眸光横扫,很是威严:“你们怎么回事?”   “宇文将军。”那女官自是认识宇文铎的,面露难色:“公主殿下只说招待姜公子,但这位非要跟着一起来……”   宇文铎上下打量了赵汝成两眼:“这小子是很可疑。首先长得就不过关。”   赵汝成拿眼一瞪。   宇文铎气势十足地反瞪回去!嘴里道:“这样,我带进去审一下。”   伸手就推了赵汝成一把:“你瞅啥?你不服气是不是?给我进去!”   赵汝成跌跌撞撞进了弋阳宫,也就不计较宇文铎装腔拿调。   宇文铎身着甲胃,虎步龙行,保持着威风的姿态。推得很过瘾,还想再推一把。   “咳!”姜望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宇文铎抬起来的手还悬在那里,又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拍了一下掌,很是自然地赞叹道:“姜大哥今天真是厉害啊,我都看呆了!天下第一神临,舍你其谁?!”   以前说姜望天下第一神临,还得加个“年轻一辈”的前缀。   但今天这一战看下来,宇文铎是服气得不能再服气,只觉前缀也尽可去掉,就是天下第一!   那良、宇文烈、完颜度、金公浩,这四人放在天下任何一个地方,从任何一个角度来比较,都是神临境中数得着的高手。   货真价实的现世天骄!   姜望却能在同境以一敌四,摘得碾压性的胜果。   放眼现世,此等战力,还有哪个神临能比?   姜望却只是摆了摆手,道:“你堂兄没什么大碍吧?”   “没大碍,没大碍。”宇文铎笑道:“就是有点发愣,回家了还发呆呢!可能被你打懵了!”   “他的实力是很强的。”姜望认真地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尽办法让他先退场……回头你组局,咱们一起喝酒。”   “好,我来安排!”宇文铎哈哈笑着。又压低了声音道:“云殿下今天未见得会来见你们,她现在还在皇宫里呢,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来,只是交代了弋阳宫可以接待……”   赵汝成一听这话,当即返身:“云云都不在,你还敢这么嚣张——”   一道明晃晃的将令,定住了他。   宇文铎摇晃着将令,施施然道:“鄙人不才,兼一部分弋阳宫的护卫职责。这位兄台若是不懂礼数,在此乱动拳脚,我可要请你出去。”   赵汝成伸手掸了掸他的甲领,脸上带笑:“你看你,这里都脏了,也不注意一点。”   弋阳宫里好酒好菜都奉上。   宴时在席间表演的,也是草原上最有名的戏班。   舞女美艳,歌女婉转。   席上姜望和负责陪客的宇文铎是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赵汝成食不知味。   以前的时候,这些歌舞赫连云云是不让他看的。像宇文铎曾经养的那班楚地歌女,就被赫连云云连夜送到了齐国。   现在却根本不管他了!   一桌席上三个人,分开两个世界。   那边酒酣耳热,这边春寒料峭。   在情事之上,赵汝成这辈子也没这几天煎熬。   这顿酒一直喝到月上中天,赫连云云仍然没有回宫,看样子今天是不打算回宫了。   早先拦路的那女官又走进来:“住处已经安排好,不知姜公子可要移步休憩?”   “我还没喝完呢!”赵汝成道。   意思是还要在这里等。   女官非常刻意地不与他讲话,只是对姜望行了一礼:“姜公子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开口,殿外一直有人候着。”   姜望笑着举杯,表示知道。   但不多时,这女官又走进来,请示道:“姜公子,有人投了一张帖子,请您赴宴喝酒。”   姜望摆了摆手:“不去。我要在这里等我多年的好朋友,云殿下。”   宇文铎在旁边撞了撞他,颇为好奇:“看看是哪家姑娘啊。”   “还是别看了吧。”赵汝成自己心情不好,也给朋友泼冷水:“万一是你喜欢的姑娘呢?”   宇文铎顿时不笑了。   倒是姜望好奇起来:“你这神恩庙里的常客,也有喜欢的女子?”   宇文铎连连摆手:“男儿志在四方,不谈这个,不谈这个——”   又看着那女官:“是谁的递帖?”   那女官低头看了看,道:“顾师义。”   宇文铎松了一口气,又赫然一惊。   天下第一豪侠,顾师义!   两百年前就已经天下知名的侠客,现世游侠儿的精神领袖。   经过黄河之会与龙宫宴两次扬名,魏地游侠燕少飞,如今也算得上是天下游侠里最有名望的几个人之一。但与名满天下的顾师义,还是远远不能比。   他竟来了草原?   还递贴请酒?   看着旁边的姜大哥,宇文铎愈发高山仰止:“姜兄真是人脉广阔,往来无白丁!”   姜望只是一抬手,将那拜帖招至手中,打开一看,上面是潦草随性的几行字——某家来草原办事,听说姜老弟在,宫中我不便去,写信予你,出来喝酒!   字句直接,不加修饰,很有顾师义的风格。   姜望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平等国那疯女人的追杀中,顾师义出手,救他一命。两人上一次喝酒,是伐夏开始前,他一路问剑,路上遇到顾师义相召,就着残羹冷炙,喝了三碗。   此人意气疏狂,随性洒脱,是个好酒友。   更重要的是……这也是一位数得着的强大真人,还有交情在,可以试试手。   那重玄遵看遍外楼风景才神临,姜某提前看遍洞真风景再洞真。就问他服不服。   等人实在是无趣,尤其是陪人等人。   姜望在这弋阳宫,陪宇文铎聊得都犯困了!   遂起身道:“这一场酒局我不能不去。小五,你是先跟我走,还是继续在这里等?”   赵汝成看着他问:“顾师义是你的朋友吗?此行是否安全?”   “他有可靠的名声,曾经也帮过我。”姜望笑道:“至于安全问题……这里可是至高王庭。”   “这样啊。”赵汝成坐着不动,俊面沉毅,颇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气势:“那我在这里等。”   姜望定定地看了他一阵,这时候的赵汝成,的确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死皮赖脸”这样的词语,可以形容许象干,可以毫不违和地描述重玄胜,又何时能跟赵汝成放在一起呢?   他情绪复杂地道:“小五,你从来没有这么执着地做一件事情过。”   “你永远在结局出现前,先给出结局。你永远在别人放弃你之前,先放弃别人。”   “你有一种贵气,你不甘愿低头。”   他又从储物匣中,拿出那捧蔫了的弋彻花,随手插在桌角。许多年未曾动用过的木行道术,在这一刻引动生机,令断枝生根,根须缠于木须。   这捧弋彻花,就这样开在桌角,鲜艳漂亮,像是原本就有的桌饰。   “这是我家小五捧的花,它应该灿烂地开在这里。”   他小心翼翼留下的,不是一捧花,而是赵汝成没来得及献出的真心。 第十四章交汇在全世界的上空   姜三哥走了,跟他的朋友喝酒去了。   宇文铎没走,没走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厮有多可靠。而是因为赵汝成担心自己孤身一人被赶出弋阳宫,硬生生拽他下来陪等。   这一等,就是一整夜。   弋阳宫里的酒,自然是草原上最好的那一批。   喝酒的两人,都刻意的没有用道元醒酒。   宇文铎在三更天的时候,就已经喝得不行了,趴在桌上又哭又笑,呼呼大睡。   赵汝成独自喝到了天亮。   世上几乎不存在能够醉倒神临的酒,但若有心求醉,怎样的修为都不能够保证清醒。   赵汝成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恰是因为他聪明,所以他看得明白——赫连云云这一次不是赌气,不是简单地闹别扭,而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他怎么不知道,三哥的法子都没用呢?   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抓那一根溺水的稻草罢了。   在苍狼斗场比斗,要求弋阳宫的招待,都是死缠烂打的法子。   赫连云云已经给了足够的体面,但同时也没有给任何机会。   他并不想纠缠,可他实在不能放弃。   让酒意滚进每一滴血液,让神而明之,皆晦之。   人是因为现实而痛苦,但擅长用酒来欺骗自己——以为痛苦源于清醒。   当他迷迷湖湖地又去提酒时,酒壶被按下了。   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醉给谁看?”   他醉眼惺忪地看到了赫连云云,朦朦胧胧之中并不真切,只是醉醺醺地笑:“云云,你来啦?”   赫连云云真实的存在。   她在大牧皇帝那里帮忙处理政务——很久以前她与昭图皇兄便开始分担国事——忙到现在才回宫,她并不觉得自己是有意避开谁。   殿阔声寂酒气浓。   桌角插着一捧弋彻花,不知谁做的好事,根须竟然同木桌生长到一起,显然以道术促成。花瓣鲜艳,生机勃勃。   多幼稚……   赫连云云的目光在花朵上一再停驻,才落回赵汝成身上。   都说灯下看美人。   其实在熹微晨光中,才更见绝色。   此时窗开半扇,殿室寂然,那悄悄游进来的、熹微的光,在男人长长的眼睫毛上轻舞。那双桃花般的眼眸,介于开合之间,使得那盈盈水色的多情,若隐若现。   男人半趴在桌上,漂亮的五官一半沐浴在光里、也发着光,一半静藏在影中,勾勒引人探究的神秘。   光与影在这张脸上和谐共处,完美统一。   他的眼眸微红,有将出未出的泪,而似梦似醒地呢喃……唤着你的名字。   你知道他以为是梦,但他又不愿意醒。   当然嗅得到浓烈的酒气。   赫连云云看着男人的唇,有着完美的唇线和刚好的光色。   心想,她也是喜欢喝酒的。   “云云?”男人又唤了一声,手扶着酒壶仿佛要起身。   没有喝酒的人惊醒了。   她不着痕迹地收回手,顺便把酒壶拿到一边。   手上一空,赵汝成也醒了些。他使劲眨了眨眼睛,这个世界变得具体,视野里模湖的人像渐而清晰。   “云云!”他喊道。   赫连云云面无表情,只是用下巴指了指仍然趴在桌上的宇文铎:“他怎么回事?好像哭了?”   赵汝成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摆脱那种晕眩,随口道:“我告诉他,昨天苍狼斗场打完后,边嫱去找姜三哥了。”   真是恶劣啊……   赫连云云懒得关心属下的心事,而且神恩庙的常客,实在也不配为感情掉眼泪。   想到『不配』这个词,她的声音也澹漠了,便问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你!”赵汝成脱口而出。   赫连云云平静地看着他:“……我是说,你有什么人生目标吗?你不能一直在这里浪费孤的时间。”   这时候的赵汝成已经清醒。   他觉得还是醉了好。   怎么可以说我在浪费你的时间呢,赫连云云?   但他又想,我确实浪费了啊。   “人生目标?”   他坐起来,又靠下去,靠在椅子上,忽然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人生目标。”   他仰头看着宫殿的穹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有人告诉我——『你是秦国的君王,你是秦怀帝的后人,是当世唯一的大秦正统』。   “从秦怀帝到我,已经整整五代人。   “我的先代们……他们贮藏了许多过时的杀法,留下了一些愚忠的庸才。   “时间让过时的杀法更过时,愚忠的庸才也都不剩几个。   “他们都告诉我,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复国,我一生都应该为夺回大秦正统而奋斗,我生来就应该坐到那张王座上。但我的邓叔只问我——你怎么想?   “呵……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得过且过混日子。我还那么年轻,我的人生有那么多种可能,我为什么要去做一件注定失败的事情?   “我的那些先代们,我无法理解他们的愚蠢,我不懂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怎么拼命都无法实现的人生目标,竟以为能够靠子孙后代实现。他们用生儿育女,来寄托他们的人生理想,掩盖他们的庸碌无能。那他们应该好好算个日子,直接生个『人生目标』!”   说到这里,赵汝成收敛了有些激动的情绪,闭上眼睛,用一种怀缅的语气,轻声说道:“我曾经想过,就在那座小城终老,做一个无聊又有钱的浪荡公子。我一辈子不让他们知道我的过去,我的所谓高贵血脉,神圣使命。   “不,等到老了的那一天,我也许会跟他们说——『你们知道吗,其实我是秦国皇室,我的真名叫嬴子玉,我是秦怀帝的嫡脉后代。你们一人给我五百两,助我复国,待我功成,封你们做大官!』   “三哥会跟我讨价还价。二哥会骂我傻逼。四哥会说他其实是景国皇帝的私生子,比我登基的机会更大,且只要四百九十九两……大哥只会笑着看着我。”   赵汝成并没有掉眼泪,他睁开眼睛,很平静地道:“后来白骨道来了。”   “后来一切都没了。   “后来邓叔也没了。”   他坐直了身体,双手平放在桌面上,定定地道:“我没有什么人生目标。”   他慢慢地道:“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了。”   “这样的话,我在荒漠对自己说过。我在观河台也对自己说过。我到现在为止的人生,为数不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这句话。”   “现在我变得非常小气,小气得什么都不肯放手。”   他左手平伸五指,用右手挨个地拢归。   按下大拇指:“姜三哥。”   按下食指:“小安安。”   按下中指:“杜二哥。”   他看着赫连云云,非常认真地看着赫连云云,最后将无名指和尾指一起按归,说道:“还有你。”   这只握起来的拳头,就是他的全世界。   殿中一时是安静的。   他的视线和她的视线,在全世界的上空交汇。   赵汝成没有再说话,赫连云云也没有。   沉默蔓延在大殿中。   直到某一个时刻,旁边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没有我吗?”   已经醒了很久的宇文铎,这时候抬起头来,很委屈地看向赵汝成。   ……   ……   天下霸国王都,都在保持独有风格的同时,兼容天下。   当然,姜望迄今只待过三个霸国王都,尚不能一概而论。   顾师义请酒的地方在飞鸿轩,这是一座很有齐国建筑风格的酒楼。堂堂真人当然不会亏待自己,所以这也是至高王庭最好的酒楼之一。   姜望一手拎着一只酒坛,腰悬长剑,潇洒地走上酒楼,进得雅间。   一路收获目光无数。   相貌堂堂的顾师义,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见得姜望这副样子,便忍不住笑:“哪有赴宴还自己带酒的?”   姜望随手把酒坛子往桌上一放,坦然自若:“这是弋阳宫里的好酒,外间恐不得售,我特意带来,给顾大哥品品。”   顾师义问道:“你刚才过来,店家没有为难你?带酒来酒楼,可是砸场子的行为。”   姜望笑道:“他们都认得我。就算不认得,问一问也就认得了!”   顾师义『哦』了一声:“差点忘了,你刚刚结束了一场名扬草原的战斗。以一敌四,在苍狼斗场对决牧国最强的四名神临天骄。”   “顾大哥也知道啦?”姜望随意地摆摆手:“虚名而已,不值一提。”   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但凡齐国风格的酒楼,就没有不配茶的。而且是各色茶汤兼备,丰富得很。   姜望以前不怎么爱喝茶,在齐国呆了几年,倒也不知不觉就习惯了。   先喝一口茶汤,让自己在微苦之中略得几分清醒,然后似不经意地道:“他们都是怎么传的?”   “我给你读一份苍狼斗场出具的战报吧。”顾师义取出一张邸报,放远了看,念经似的:“天下第一神临姜望,于苍狼斗场,挑战草原天骄。苦战穹庐三骏四千余合,难进寸功。又战当代『忽那巴』,频频受挫……最后以微弱优势取胜。”   姜望口里的茶汤喷出来。   “怎么?”顾师义瞧着他:“我还没读完颜度在此战里的精彩表现呢——说起来你这也受挫那也受挫,左支右绌,疲于奔命,最后是怎么赢了的?”   姜望哈哈一笑:“具体情况还是以这份战报为主吧,顾大哥你慢慢看。”   顾师义道:“啊。你现在是天下第一神临了。”   姜望自己不会这么说。   至少比起能够正面与天工真人对轰的凰今默,他自认仍然是要输半筹的。   凰今默不死不灭,可以无限燃命,她的力量层次几乎可以恒定在燃命的状态,这是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优势。   姜望可以身成三界,那并不恒久,可以仙念洪流,那更是用则两伤。   当然在正常的、寿限五百一十八岁的神临修士中,他的确可以称得“最强”之名。现世虽然广袤,天骄无数,但最多就是有人能在此境与他势均力敌,如王长吉,如都在龙宫表示自己有底牌未出的斗昭、重玄遵……他们都有这样的可能。   但不存在有人能战胜他。   因为他已经确确实实,触摸到了这个境界的极限力量。旁者最多并肩,不可能走到前面。   现在回想当初重玄褚良在点将台同时指点他和计昭南、重玄遵的从容,那真是最早刻画了他对顶级神临的想像。彼时惊为天人,敬畏至今,但现在的他自己,也完全可以复刻。   不过这天下第一神临之名,姜望自己认不认不重要。   草原人必须要替他认。   苍狼斗场如果不坐实他天下第一神临的名头,那被他“艰难击败”的几个草原天骄,此后声名何从?   那可是穹庐三骏,那可是当代忽那巴,他们联起手来,怎么可以输给一个并非天下第一的人?   姜望道:“顾大哥当年独闯赤龙潭,剑扫野狐社,称名天下第一豪侠,那才是真正值得传颂的天下第一。我如今不过是有些勇力,算得什么?”   顾师义笑了一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亏你翻捡出来。”   姜望道:“不是我简单就翻捡出来,是你做过的事情,这个世界记得。”   赤龙潭、野狐社,都是赫赫有名的邪道势力,为祸多年。顾师义一人一剑,将之扫除,才成为天下游侠的精神领袖。   人们尊敬他,不是因为他的强大,而是因为他的侠义。   顾师义看着他:“你不以勇力为恃,看来是有些人生理想了。”   姜望道:“还在想。”   “慢慢想。”顾师义拍开酒坛的封泥,轻轻嗅了一下:“你还很年轻,不必急于确立人生。”   姜望把酒碗排开,随口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顾师义提坛倒酒:“你剑斩庄高羡的消息,已经遍传天下。我方知你的郁结是什么。怎么样,如今饮酒,能尽兴否?”   上一次两人相聚,姜望喝了三碗名为沧桑的酒。   只喝三碗,就不再喝一口,因为他还要往前走。   今天的姜望只是反问道:“顾大哥今日能尽兴饮酒吗?”   顾师义哈哈大笑:“好像不能!”   姜望没有问他来草原做什么,只道:“当时陪顾大哥喝酒的那个人,现在还有联系吗?”   顾师义道:“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此后都不想再见?”   “不会再见。”   姜望顿了一下,道:“那太遗憾了。”   顾师义并不说话,只是端起酒碗,姜望举碗相碰,一饮而尽。   又倒满,又饮尽。   从弋阳宫里带出来的两坛酒,就这样喝了个干净。   顾师义起身道:“你不是想看洞真的风景吗?随我来!我当让你见『真』!”   姜望跟着起身了,才问道:“去哪里?”   顾师义黑金两色的御风袍展在空中:“去宰了呼延敬玄!” 第十五章若为求道,履险如夷   呼延敬玄是草原真血家族呼延氏的中流砥柱,是苍羽巡狩衙的当代衙主,也是打破了苍图镜壁的牧国最强真人。   严格来说,在牧国内部的势力划分中,他应当归属于“联席长老团”。   联席长老团是一个架构相当复杂的组织,若要简单来描述——它基本代表草原各大真血部族的利益。   众所周知,在漫长的岁月里,草原一直笼罩在现世尊神苍图神的神辉之下。   大牧尚未立国,苍图已是唯一真神。   神权至高无上,仿佛永恒真理——但的确并未永恒。   在牧国刚开始立国的时候,草原仍是神权至上。   牧太祖赫连青童当年是三步一拜,登上穹庐山,接受彼时的苍图神庙神冕大祭司加冕。此后才在苍图神骑的支持下,一统草原各部。   此后历代牧天子登基,都需去穹庐山受冕。   苍图神位在至高,代表神权的神冕大祭司,是唯在神下的草原第一人。   在神权之下,才是皇权和联席长老团并立。   赫连王族与其它真血部族,是在神权的监督下,互相制衡,分享世俗权柄。   于苍图神教而言,这是一个理想化的权力框架,可以永传万世。但在真实的历史发展中,它未能如愿延续。   在漫长的博弈中,联席长老团第一个退出顶层权力竞争,影响力慢慢澹化,也慢慢失去了与赫连王族并立的资格,成为王权之下的组织。后来甚至成为王权的支持者,被某一任神冕大祭司斥为『赫连犬』。   在牧烈帝赫连文弘时期,发生了一个标志性事件——他登基之时,当时的神冕大祭司,是亲赴至高王庭,为他举行加冕仪式。且烈帝全程高踞王座,不曾对祭司行礼。   从此至高王庭和穹庐山的地位就等同起来,成为万里草原两大核心。神权与王权在名义上和事实上都完成了并立。   当然,有一些史学家认为,这一标志性事件的功劳,或许应该完全归功于烈帝的父亲,牧威帝赫连仁叡。   但主流史学家是持这样的观点——牧烈帝接过了牧威帝挑战神权的战旗,巩固并扩大了胜果。是牧威帝和牧烈帝一起,两代君主,共同确立了草原上王权与神权的并列。   及至当代牧国皇帝赫连山海,在至高王庭为新任神冕大祭司涂扈加冕!彻底改变了“神定君”的传统,而以“君敕神”。从此王权在神权之上。   大牧立国这么多年,赫连王族不断奋进的脉络,在这些历史更迭的重大事件中隐约可见。   而“联席长老团”的权力变化,便是随着这条脉络而勾笔。甚至可以这样说——“联席长老团”本身即是一部鲜活的大牧史书。   但无论权力如何更迭,影响力如何衰落,联席长老团也都是草原上最强大的势力。它的衰落只是相对于王权,它的影响力也只在王权和神权之下。   作为联席长老团推出来的门面,担当苍羽巡狩衙当代衙主的呼延敬玄,也绝对是草原上最顶尖的权力人物。   别看涂扈能够轻松使唤他,别看他还愿意陪神临境的姜望玩耍。   无论个人实力,还是个人权柄,抑或家族力量、背后组织的影响力,放眼整个草原,他都是数得着的存在。   顾师义孤身一人来草原,竟然说要宰了呼延敬玄?   “等等,顾大哥!”姜望追出酒楼,改为传音:“万请三思而后行!怎么就与呼延敬玄对上了,是否可以再想一想?”   呼延敬玄是货真价实的牧国第一真人,姜望自己也亲身感受过其人之强。小国出身,天下游剑的顾师义,真能打得过吗?   就算面前这位天下第一豪侠,同时也具备天下第一真人的实力,什么北黄弗、中楼约,都不是他的对手,战力之强,直追当年洞真无敌的向凤岐……就真能杀死呼延敬玄吗?   真做下此事。哪怕是真君过来,也走不出草原!   姜望对这位顾大哥的观感是很好的,实在不愿目睹他在草原陨落。故虽知真人之志,不可偏折,仍然苦劝。   顾师义脚步未停,语气随意:“姜老弟,你怎么看待镜世台?”   虽然只是两人传音,不入第三人耳,但姜望也是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景国的情报组织。”   “公正的评价!”顾师义赞了一声,又道:“但镜世台建立之初,也并不是只要做景国的情报机构,做一只猎鹰、一条猎犬的。它本也是要主持天下公义,要替代三刑宫。『遍照诸方,镜映现世』这八个字后面,本来还有八个字——是『正大光明,乾坤朗朗』!”   这八个字……实在让人深思。姜望也有些错愕。   顾师义继续道:“在某一段时间里,镜世台的确矗立了正大光明的声望,被人们所信任,把握了『公义』二字的权柄。但是在漫长的历史里,后面这八个字还是被抹掉了。不是镜世台愿意抹掉这八个字,而是这八个字没人再信。”   姜望道:“除非景国当年真的一统天下,不然镜世台永远不可能实现这八个字。”   “你说得对,归属景国,必为景国私。这不由任何人的意志改变。换谁来做镜世台首都是一样。”顾师义道:“你对苍羽巡狩衙又有什么认知?”   姜望思考之后,才道:“苍羽巡狩衙之于牧国,就如镜世台之于景国。”   顾师义大步而行,气态豪迈:“镜世台曾经配合庄高羡,污你通魔。我借此告诉你,它们就是一丘之貉,没什么差别。”   姜望并不否认。   顾师义又道:“苍羽巡狩衙对你还不错吧?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姜望道:“因为我不是它真正意义上的敌人,我对牧国没有敌意,不造成威胁。”   “不错,看得很清楚!”顾师义道:“这些组织并没有什么情感好恶,只有利弊得失,国家威权。放眼六国,秦国镇狱司的名声最差,那也只是因为他们并不在意,就是要以恶名行事。实质上哪家也不比哪家更干净!”   “镜世台的手伸得长,什么都要插手,什么都要管。苍羽巡狩衙也一样。   “前些天郑国有人来找我,是我那个没用的侄子,东域有名的庸君,唯一不赖的是对百姓还算仁义……他告诉我,苍羽巡狩衙的飞牙一路缉凶,追到了郑国,在完全无知会的情况下,于郑国境内放肆出手,丝毫不顾忌当地百姓。以致三十七死,一百六十四伤。   “你一开始是不是以为,是郑国的皇子皇女,或者哪个天才被波及?   “不,这被殃及的两百零一人,都只是普通的百姓。普通的、正常生活的、没有招惹过任何人的老百姓。”   顾师义看着姜望:“但你说这件事情,我该不该管?”   “该管!顾大哥不管,便没人管。”姜望道:“但……”   “但要从长计议,但得徐徐图之。但因为镜世台背后是景国,苍羽巡狩衙背后是牧国,我这等无门无派无背景、出身小国的人,就应该忍一忍,对吗?”顾师义问。   他又道:“我不是质问你,姜老弟。我只是在陈述一种世人都认可的『理所当然』,我只是在描述这个社会的样子。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对吗?”   姜望沉默之后,说道:“曾经在海外,有一位已经战死在迷界的前辈,曾告诉我这样一个道理——你的道理,只在你的剑锋之内。”   “这是至理名言!”顾师义道:“但我顾师义之所以能被天下游侠儿看得起,能得一个所谓『豪侠』的名头,就是因为我不忍。所谓侠客,轻生死,重然诺,腰中剑,鸣不平!我若不鸣,无人为他们鸣,我若不拔剑,他们白死!”   姜望几乎要为他鼓掌喝彩。   但作为旁观者,喝一声彩是很容易的。真正要丢掉性命的,却是谁呢?   “我听闻太虚幻境即将重启,太虚阁将开放,将向全天下公开甄选阁员,共有九名太虚阁员,以维护公正,巡查不法。”姜望认真地劝道:“如果顾大哥有战胜呼延敬玄的信心,何妨来竞争这个名额呢?太虚阁或许能够帮你实现你的人生理想,你也很符合甄选的条件。”   顾师义听罢此话,哈哈大笑,指着姜望道:“你有时聪明,有时又蠢!”   姜望又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有时希望自己聪明,有时希望自己蠢。”   “你只是这么说啊。”顾师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其实是一个不愿湖涂的人。”   这位天下闻名的豪侠,松开了姜望的肩膀,大步往前走:“放心吧姜老弟,顾师义不是个蠢货,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宰了他,或者至少也要告诉他,有一个爱管闲事的顾师义,能够宰了他!叫他知敬畏,叫苍羽巡狩衙有些规矩!”   姜望不能言。   ……   苍羽巡狩衙的关键性无须多提,它的总部坐落在至高王庭南城,且在草原贵族聚集的核心区域。   外观上却是十分不显眼,白墙、窄匾、不够大的门,门前什么装饰都没有。像是那种门庭冷落的清水衙门——也确实在附近看不到什么人。   来到此间,姜望下意识地放大听觉,毕竟顾师义要做大事,他虽只是旁观,也多少需要一些情报来支撑安全感。   声闻才放开,便听得有个声音像在报告:“……昨夜又有人发癔,裸身冲进火塘,喊着焚神以——”   话只听到小半截,前面没有,后面没有。   姜望眼前一花,便看到了眼窝深陷的呼延敬玄。   草原第一真人长袍曳地,气息深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监察苍羽巡狩衙,可是了不得的罪过。姜望,你准备在我们这里工作几年来赎还?”   本来顾师义大步走在最前,姜望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现在呼延敬玄突然出现在姜望身前,顾师义反而是距离衙门更近的那一个了。他转过身,目视着呼延敬玄的后身要害:“你装作看不到我吗?”   呼延敬玄这才回过头去看他,眉头皱起来:“你是谁?”   “顾、师、义。”顾师义一字一顿地报名。   “哦,天下豪侠,现任郑国国主的亲叔叔。”呼延敬玄念着关于这名字的资料,当然隐去了苍羽巡狩衙关于这个人更具体也更隐秘的情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苍羽巡狩衙的当代衙主,颇有些无聊的掸了掸衣袖,平静地道:“放眼天下,洞真确实是了不起的修为。但在牧国面前,好像算不得什么。仅我一人打死的真人真魔,双手都排不完——”   枯黄细软的额发之下,这位草原第一真人的眼神,方才显露那么一丝凶戾:“你很把自己当一回事?”   顾师义哈哈一笑,并不与他解释自己,甚至不与他再说话,只对姜望道:“姜老弟,看好了!我只教一次——教你怎么宰杀洞真!”   这话还在耳中,顾师义便与呼延敬玄贴在了一起。   恐怖的力量波纹完全摧毁了视野!   姜望双眸瞬间转为赤金,所见依然茫茫。   干阳赤童都把握不了此战。   又当场召出目仙人,方勉强捕捉一道残影——顾师义与呼延敬玄已经杀上了高天!   姜望急了。   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也打算好好学习……你们倒是让我看啊!?   堂堂两个当世真人,打起架来跟去偷情似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姜望一时着急,身成三界,踏入拟真,直上高天,杀进战圈!以近乎搏命的姿态,来旁观这一战。   当世顶级真人的大战,他怎么都不想错过。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洞世之真,哪里有洞察顶级真人来得方便?   若为求道,履险如夷!   但是当他以煊赫无比的姿态冲上高天,却只看到星光点点,诸天来汇,看到天地游裂隙,晴空架星河。好像一个完整的世界正在他面前构建,在他的感受中铺开。在他一路往上飞的过程里,一种全新的规则正在诞生!   这是?!   姜望尚在惊讶之中未回神,便看到一个极速跌落的身影!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却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跌落地面,又砸穿地砖,在苍羽巡狩衙的大门前,砸出一个深三百余丈的巨大陷坑!   身成三界的姜望,就在这陷坑之底,抬头往上看——看到身披黑金两色御风袍的顾师义,正站在陷坑的边缘,如立悬崖之巅,长发飞舞,袍角猎猎。   此刻的顾师义,赫然已不是真人,而是真君!   如果姜望没有看错的话,就在刚才他冲上高空的那个瞬间里,顾师义从洞真跃升至衍道,然后击溃了呼延敬玄。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他的思考完全乱了,不晓得现在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这时候他才低头看,在他的怀里被他接住的……果然是呼延敬玄!   大名鼎鼎的草原第一真人,牧国实权人物,此刻双眸紧闭,气若游丝。虽然并没有真的被打死,但眼看着也是扛不住几下了。   姜望又抬头看向上空,顾师义的目光正落下来,豪迈地笑道:“姜老弟,你就说我这方法对不对吧!”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师义说的是宰杀洞真的方法。   宰杀洞真的方法是成就衍道,这还真的是没办法反驳……太是办法了!   姜望还在想着自己是否应该说点什么,便又听得干脆的一声:“姜老弟,我先熘了!”   也没有捕捉到什么动静,陷坑上空的顾师义已然不见。   而他的手上也一轻,方才还气若游丝的呼延敬玄,一刹那血气磅礴,完好的站在了姜望面前。   一边随手抹掉嘴角的鲜血,一边看着姜望:“你们是一起的?”   “……”姜望颇觉无奈:“呼延大人,我若说我只是路过,被抓来做了看客,不知您肯不肯信?”   “为什么不信?你看起来也没有那么不清醒。”   脚下的土地自动上升,瞬间将这三百余丈的陷坑填平。呼延敬玄拢了拢枯黄的头发,便往衙门里走:“进来吧!顾师义既然让你传话,总归是想告诉我一点什么。总不至于就是为了当着我的面,证衍道给我看?”   走到门槛处的时候,终是没忍住,又骂了句:“妈的,我还真以为是真人之战。” 第十六章其身在野,心在天下   苍羽巡狩衙的建筑以白色为主体,但并不给人明朗的感觉,反是格外的冷漠、森严。   绕过照壁,穿行回廊。   此衙占地极广,但设计有意逼仄,几乎不叫人看到十步之外,视线处处受阻。   而又存在很多暗哨的窥角。   跟着呼延敬玄一起走进来的这么短短一段路,姜望已经感受到了至少十道目光的审视。   这时候他们走到了一处天井。   一路压抑的走过来,在四四方方的此间,看着天井上的自由穹顶,有一种想要马上飞出去的冲动。   前方是外敞的堂屋一间,很像是那种审判罪囚的公堂,不过其间并无刑具,也没有拿着杀威棒的人。   天上无雨,但飞檐滴水如帘。   水滴在围绕天井一周的白石水道中,敲打一些浮萍。   这里的风格,不太像草原。   呼延敬玄穿过雨帘:“陛下觉得你是个人才,涂扈大人对你也有所期待,所以我也愿意考虑你的感受——顾师义明目张胆的利用你,你怎么想?”   姜望就站在天井中,立于这方裸露的夜空下,没有跟着往前走:“如果顾师义需要通过我向呼延大人传达些什么,呼延大人也需要通过我知道一些什么。那我觉得我来做这个传话的人,没有什么大不了。”   呼延敬玄在雨帘之后回身,只是这一帘之隔,他就仿佛陷在了苍羽巡狩衙的阴影中,在这一刻模湖了人格,成为草原黑暗凶兽的具象。   使人生惧怖!   便是这一转身,一对视。   在那不朽的赤金色里,星光换成了天光,日暮又日出。   而他眼中的姜望,此刻正沐浴在苍羽巡狩衙内不多的天光中。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天亮了。   “苍羽巡狩衙是要害之地,一定要确认你非魔非妖,才能让你走进来。”呼延敬玄开口道,这个声音让一切开始重新流动。   刚才的变化,姜望并不能完全把握。他只是察觉到了来自这座建筑而不仅仅是呼延敬玄的审视,故以赤心神通自守。   不能说是对抗,只能说小小的僵持了一阵,长夜就已经过去。并非是整块的时间被切掉了,而是这段时间,被自己的意识所忽视。   姜望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只道:“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进来。”   “当你跟着顾师义一起出现在苍羽巡狩衙的门口,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你。”呼延敬玄道:“怎么样,现在你还觉得被他利用无所谓吗?”   “分事情。”姜望坦诚地道:“他以前救过我,这次来苍羽巡狩衙,也是直接告诉我他要来做什么。是我自己愿意传这个话,就当还他的人情。”   呼延敬玄负手于后:“说说吧,顾师义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姜望于是便把顾师义找上门来的原因说了一遍,完全复刻,未增减更易一字。   呼延敬玄安静地听完了,却并不急于讨论这个话题,而是问道:“你刚来羽衙的时候,听到了什么?”   姜望知道自己当时听到的每一个字,呼延敬玄都有能力追朔,故而这位衙主,问的自不仅仅他所听到的声音,而是他从中所得到的信息。   略想了想,便回道:“好像草原上最近发癔的人很多?”   呼延敬玄并不否认:“是比以前多一些。万教合流之后,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为了推进国策,不免放松监督,以至泥沙具下。有不少教派是教义相悖的,信仰混乱导致崩溃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们工作压力很大。”   这个说法并不能说服姜望。   因为从听到的那句话来理解,至少有很大一部分发癔者,都是同一种情况,因为那个人汇报的时候,说了个“又”字。   这应该是同一种信仰问题,而不能用万教合流、信仰混乱来解释。   能在草原有这么大影响力、让苍羽巡狩衙压力很大的信仰,其实也别无其它。   哪怕是黄弗的黄面佛、洗月庵的庙宇,一旦侵害牧国利益,说扫除也就扫除了。绝对不存在什么“工作压力”。其余小教派则更不必说。   苍图神教出了什么问题?忠于苍图神的力量在反抗?甚或直接就是苍图神的反击?   心中有许多的问题,但姜望开了口,只是道:“原来如此!”   雨帘使得呼延敬玄的面容隐约,他在清晰的水滴声里说道:“刚刚已经确认过,顾师义所描述的事情确实是存在。所以他的确是为了几个郑国的普通人来找我?姜望,你怎么看?”   姜望道:“事出有因,行而有道。呼延大人掌控羽衙,飞巡天下,想来是懒得跟他计较的。”   呼延敬玄若有所思:“所以你是可以理解顾师义这种人的存在,是可以理解这种行为的?”   姜望站在光里,被光所检视——天光和目光。   他也检视他自己:“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成为这样的人。”   “侠?”呼延敬玄语气莫名:“但二十三的你,已经领过兵,上过战场,做过国侯,当然已经知道那太过天真,想法与儿时不同。而顾师义已经活了两百多岁……人真能这么幼稚?”   “我想这正是他难能可贵的地方。”姜望道:“所以他才是天下第一豪侠。而我望尘莫及,不敢称『义』。”   呼延敬玄道:“所以你确实是支持他的?”   姜望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我曾经在白毛风里,遇到过飞牙,他们代表苍羽巡狩衙,四处救助牧民。我因此知道,苍羽巡狩衙的责任,除了缉凶惩恶,还有保境安民。似于郑国那样的事情,我想您应该也不希望它发生。更非苍羽巡狩衙的初衷。”   “保境安民?”呼延敬玄道:“当然。为了牧国之民的安宁,苍羽巡狩衙不计牺牲。”   姜望道:“可能因为我出身小国,又四处漂泊,在很多地方生活过。我感觉到世上各地的人们,虽有国别宗属之分,但也存在非常多的共性。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淳朴良善的,勤恳一生,只是想让家人生活得更好。   “我的妹妹在云国修行,我在齐国有许多好友,曾经在楚国生活过一段时间,同淮国公府有很深的缘分。   “牧国我也来过很多次了,很喜欢草原风光。我与云云殿下是多年好友,很敬佩大牧天子,非常尊重涂扈大人,对呼延大人的力量也很服气。我见过淳朴的牧民,也见过英雄的草原儿女……所以我觉得,不是只有牧国的百姓,才是百姓。   “构成人族的,是数以兆计的人。除了那些天生道脉、天生神通者,所有的超凡修士,都是从普通人一步步走过来。『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山顶上的土石,难道能够虚悬于空,单独存在吗?我始终有一种想法——我辈超凡者,不仅仅在勇气和力量上超凡,也应有超凡的承担,接受超凡的责任。”   呼延敬玄看着他:“就像你现在正在做的这样,是吗?”   姜望道:“当今之世,大景横刀。大牧想要南下,用威莫如德。飞牙在外行事若能有所规束,对大牧帝国的声名也是极有好处的。”   “其身在野,而心在天下啊!”呼延敬玄的语气听不出好恶:“你对天下大势,也有自己的看法。”   姜望笑了笑:“呼延大人是当世最顶级的真人,有自己的『真』。我绝不试图改变您的想法。我只是为了回答您的问题,坦诚地表达了一下浅薄的认知。在我拥有您这样的实力之前,我说的这些所有,全部都只是废话,您完全不必在意。”   呼延敬玄于是笑了:“我是该说你狡猾,还是说你固执?”   “说这些都不足以体现大人的睿智。”姜望道:“我个人认为我主要的特点是『无辜』。从头到尾,我就只是出来喝了个酒、看了个热闹而已,然后就被带进羽衙里审问……弋阳宫那边还在等我回去主持大局呢!”   呼延敬玄对此不置可否,只道:“顾师义这个人,天下游剑,四处行侠,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故而在羽衙的一些调查里,他始终有些嫌疑不能抹去。不过他这次过来,算是把嫌疑洗刷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神冕祭司,但我不想自己问,姜望,你懂我的意思吗?”   姜望谨慎地道:“虽然看客无罪,我也无须戴罪立功。但我敬佩呼延大人的品德,很愿意帮您做点什么。只是,神冕大祭司的修为通天彻地,他老人家的神通,恐怕没办法用这种方式规避。”   呼延敬玄想了想:“说的也是!那你监察苍羽巡狩衙,探听重要信息,本衙该如何处置呢?”   “那真的只是误会,而且这消息也不怎么重要,我在路边都听到过——”见得呼延敬玄的目光并无缓和,姜望索性放弃解释,诚恳地看着他:“要不然您也打我一顿吧!用您顶级真人的眼界,把我的招数全部破解掉,让我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呼延敬玄看着他:“……你走吧,走快一点。”   姜望一拱手,拔腿就走。   在脚步声消失后,衙中天井恢复了安静。   唯有天光仍在,水滴不歇。   在某个时刻,有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你怎么想的?”   呼延敬玄仍然站在雨帘之后,公堂之中,但声音变得遥远了:“姜望至少有一点说得没错,飞牙在外办事,应当考虑牧国的声名。我们还不是景国,没理由提前犯景国的病。”   “谁在乎这个?我是问——顾师义的衍道过程没有问题吗?”   “这倒是不存在问题,除非我都看不到真……那这个世界岂有『真』可言?唯一的问题是,他的确对我很有敌意,想要逼迫我提前登上绝巅。”   老者的声音道:“你是能忍的。宁可输这一场,也不踏足衍道。”   呼延敬玄语气平静:“上山之后,就不能再下山。他顾师义是提前做好了准备,我岂能仓促而为?”   老者的声音道:“输给黄弗,同为洞真,你愿意服气。输给顾师义,是洞真输衍道,更理所当然。但很多人都在等你衍道。”   “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都知道不求小真。我呼延敬玄搏生砺死,方得草原第一真,岂求小道?”呼延敬玄澹声说道:“这一次顾师义北上草原,是有多少人给他机会,又有多少人想看我的笑话?”   老者的声音道:“今日才衍道,看来顾师义的确不是平等国的首领。我们做了无意义的试探。”   呼延敬玄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个,只道:“他这一次在草原上这么放肆。是谁去给他教训?”   “肃亲王。”老者的声音如此回应。又意犹未尽地补充:“也许不止是教训。”   大牧宗室,肃亲王赫连良国!   真正威震边荒的凶恶人物,衍道存在,但凡出手,很少留活口。   “希望他不要死吧。”呼延敬玄说道:“我不能亲手打回来,终究不爽利。”   ……   ……   离开苍羽巡狩衙的姜望,脚步匆匆。像是苦囚多年,终于刑满释放,跑得那叫一个快。   但走了没多远,便撞上匆匆而来的赵汝成。   “急着去哪里?”姜望先叫住了他。   “听说你被带进苍羽巡狩衙了,我便赶来寻你。云云给了我一道手令。”赵汝成看着他:“你没事吧?”   姜望有些感动。   他有清醒的认知——苍羽巡狩衙不是什么温情脉脉的地方,呼延敬玄之所以对他还算客气,他自己的实力与潜力,只占很小一部分原因。   但面上是云澹风轻的:“别提了。我不过是来凑个热闹,但关键的戏份是一眼都没看到,还被呼延敬玄拉着聊天,问计于我。说起来,这种牧国内部衙门的事情,宇文铎来处理不是更方便吗?”   “哦,他不想见你。”赵汝成道。   姜望完全摸不着头脑,宇文铎昨晚还一口一个姜大哥,马屁如潮,这会怎么还端上了……还“不想见”?   但这时候他咂摸到了更重要的事情:“云云?”   “是啊。”赵汝成很自然地点头:“云云听说你被带进苍羽巡狩衙,便马上拿手令给我,让我来看看。她没有亲自来,是要去调查这件事情背后的脉络,看看是谁在刻意推动。”   姜望感动极了:“云云多好啊!她多么关心她的姜大哥!甚至愿意因此理会你,交手令给你捞人。”   他又严肃地看着赵汝成:“但你要记住,她表面上是关心我,但实际上还是关心你。因为我是你三哥,她才这么维护!不然我跟她哪有什么交情,哪值得她如此呢?相信三哥,你还有机会,你机会很大!”   赵汝成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后“嗯”了一声。   姜望这时候已经在思考,边走边道:“哥再教你一招,她这次帮了我,你作为我的弟弟,是一定要感谢她的。这样,首先请她吃顿饭,我身上有些钱,咱们去订最好的酒楼——她爱吃什么,你可记得?到时候我找个机会熘走,你跟她好好说话。这样,我再安排一个英雄救美的戏码,找一个不长眼的……”   “我要结婚了。”赵汝成说。   “那个人喝多了犯浑,又不知道包厢里坐的是谁,然后呢——嗯?”   姜望回头愣看着他,思考一时停滞,就这么笔直往前走,撞塌了一堵墙:“啊?” 第十七章良时不负   一个草原汉子凶神恶煞地冲出来:“好啊,你撞坏了我的墙!这可是百年老墙——”   一只金锭明晃晃地拦在他面前,被他的双手捧住。   他倒也非常干脆,转身就走了,一句话都不多说。   站在残垣之中,姜望身上的粉尘被如意仙衣自动净去,他愣愣地看了赵汝成半晌,然后道:“太突然了吧?跟谁?!”   又语重心长地道:“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小五,你还年轻,不要想着走捷径。更不要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人生如此漫长,你难道不想跟你真心喜爱的人在一起吗?相信我,云云那边还有机会——”   “我就是要跟云云结婚。这几天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你说得对,人生的确漫长。若是不能同她共度,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赵汝成认真地说道:“三哥,我没有父母,没有长辈,我独自一人在这世上。你是我的兄长,请你帮我去向天子提亲。”   “我要,那个……”姜望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我要好好准备一下。”   但是准备什么呢?   他也没有经验啊。   很是缓了一阵,才道:“你们和好了?云云答应同你成亲?就我不在场的这么一晚上?”   赵汝成道:“她算是原谅了我,但又没有完全谅解,说什么『以观后效』,要看我以后的表现。我想我没有什么能够给她的——除了一纸婚约,永远不离不弃的承诺。婚约若定,以后我再想不明白,轻率地不辞而别,那就是她也抹不掉的叛国罪了。往后这一生,生死都在草原吧!”   “哈哈哈!”姜望由衷的高兴:“我的计划果然有用啊!”   赵汝成沉默。   姜望走回来,搂着他:“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一定帮你办得漂漂亮亮!”   “也用不着太漂亮。”赵汝成笑着道:“三哥,我一身孑然,已无它顾,不必讲什么排场。真要大摆宴席,男方宾客都凑不齐一桌呢!你作为我的家人,同牧天子禀报一声,帮我和云云对对八字什么的,咱们走个流程便是。我怎样待她,她怎样待我,往后都有时光去感受,不必太在意这些虚礼。”   “不不不。”姜望使劲晃了晃他的肩膀:“云云是个好姑娘,不可委屈了她。你赵汝成是个好郎君,如此人生关键之事,也不能寒碜了。”   倘若邓叔尚在,这上门提亲,同女方家长商谈婚礼流程的事情,也轮不着他这个毛头小子。   但如今邓叔已经不在,他这个做哥哥的,就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把事情办得体面,不能让云云的娘家人看轻了汝成,更不能让云云这样的好弟媳在婚姻大事上受委屈。   “走,先去买房子,买套大房子做婚宅!”姜望雷厉风行,拽着赵汝成便走:“虽则云云什么都有,但咱家也什么都不缺。该备的心意,一样都不少了她!”   赵汝成向来很有主见,但此时甘为提线木偶。   三哥帮他忙上忙下,令他觉得自己并不孤独。谁说举世无亲呢?“欸,哥!慢点!又不是去打仗!”   在至高王庭买房子,姜望特意没有找人帮忙,找来找去也都是看赫连云云的面子。   新郎家准备的这处“新房”,绝不能让女方掏一文钱。   他直接找到市面上流通的最好的大宅,先砸元石,元石不够就砸功法。天下第一神临所收藏的功法秘术,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拒绝?   宅子买下了,立即请大牧名匠来设计翻修。虽然赵汝成婚后应该会住进弋阳宫,这处婚房很大可能只是用来走个过场,但就算只是用在婚礼那一天,也必须要富丽堂皇!   “咱家对云云的重视,要方方面面都体现出来。不然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凭什么嫁你——唔,你长得是很好看,但长久过日子,看的还是感情。再者说,你婚后要是挨打了,被赶出门反省了……也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行走在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姜望如是说。   时不时还亲自施展道术,以尽快达成名匠的设计效果。   “云云不会打我的。”赵汝成眨了眨眼睛,得到了赫连云云的『赦免』后,他整个人又活泼起来:“而且我嶽母是天下至尊,身份高贵,不可能跟我动手。我嶽父走得早,没机会跟我动手。”   竟敢含沙射影!   姜望一巴掌盖在他脑门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但是你哥会教训你!”   将这小子的反骨打正了,姜三哥才又道:“昨晚我在那里写信,手都写酸了,你又跑去找云云,什么都不操心的吗?挺大个人,马上要成亲了,能不能矜持些?”   赵汝成撇撇嘴:“我能给谁写信啊,也没几个朋友,也没什么亲故……要不然写给嬴昭?我们还算有点血缘!”   “别整天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以后做了牧国驸马,尤其需要注意言辞。”姜望又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吩咐道:“去给杜老虎写信,你结婚他不能不来。安安肯定要在场的吧?你青雨姐你不邀请吗?还有星月原的白玉瑕、祝唯我,容国的林羡,并肩作战一回,不能算你的朋友吗?都交给你,去写信,措辞正式些!”   赵汝成老老实实地去了。   姜望随手化气,写了两张云笺,便就顿在空中,而后大步一迈,出城去也。   在他走后,两张云笺才飞行。一张飞往敏合庙,一张则飞入书房,落在奋笔疾书的赵汝成面前。   赵汝成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好好盯着装修,材料都拣贵的用,不要给哥省钱!我去做些准备,三天之内回来!”   还要准备什么啊?   赵汝成摇摇头,结婚可真是个麻烦事。   旋即又笑了。   这件事情虽然麻烦,但都是三哥在操心。   婚姻虽然从来不叫他期待,但那个人是赫连云云,念及未来,他竟也觉得心跳得很快。   于是继续写自己的信——   “亲爱的姜安安,我将迎娶世上最美的女子,你是否愿意为我捧花?我现在郑重地写信邀请你,你是我不多的亲人,很重的牵挂。我很需要云上姜小侠的威名,为我的婚礼添光……”   ……   ……   “姜望这是去哪里?”   苍羽巡狩衙中,有声音在问。   “好像是往北去了。”   “往北?去边荒?哈,杀一些将魔做聘礼么?”   “谁知道呢?”   “我大牧御魔千年,为人族守住荒漠生死线。说起来以魔为礼,也算是别出心裁,有些诚意。姜望现在堪称神临无敌,怎么也得宰十个八个的神临层次将魔,减轻边防压力……不过,云云殿下真的要和赵汝成成亲吗?”   “看云云殿下自己的意思。殿下向来很有主意,她若想,石子为聘也成。她若不想,倾国倾城也不成。”   “陛下若是不同意呢?”   “那就看他们的表现了。堂堂大牧皇女,总不能几句话就叫赵汝成骗走!”   ……   ……   喜鹊枝头闹,啼声飞进了淮国公府。   左嚣正在调阅军报,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做这件事。这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当他坐进书房里,没人敢打扰他。   整个大楚帝国的军事状态,便在这一份份措辞严格的军报中,得以清晰具现。   “公爷,有一封急信。”管家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在门外。   左嚣眉头皱起。   管家补充道:“是姜望姜公子的信,从草原寄来,走的是紧急信道。”   “拿进来。”左嚣随手把军报放在一边。   管家捧信而至。   信不长,薄薄一张纸。   上面确实是姜望的字迹,笔画倒也未见得有多精彩,唯独根骨甚正,神韵明朗。   字曰——   “吾弟汝成,将于草原大婚,迎娶赫连之女,牧国皇裔。   “汝成无亲故,唯姜望是其兄。   “为兄者应任其事,具足六礼,不使失仪。   “然姜望出身平平,见识浅薄,不知贵礼,此心惶惶。唯恐贻笑大方,使美事有瑕,则我心甚憾!   “望亦无亲故,唯大楚左氏国公,是我长者,待我如嫡孙。   “您之威名,响彻寰宇。赫连虽重有天下,此轿亦能担之。   “若得长者在侧,为我亲友。我当定心如仪,能全吾弟大礼。   “姜望伏于草原,再拜之。敬请赴宴。”   左嚣铺平这张信纸,取来一本兵书,小心地夹进书页里。随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吩咐道:“叫谒者台备国书一封,随便找个由头,本公要出使草原!”   “再让人去问问光殊想不想出远门——算了,他肯定想去的。直接去虞国公府,问问舜华要不要一起吧!”   ……   此时在大齐博望侯府,也有一封信刚被拆开。   但不同于淮国公左嚣对信的珍视,当代博望侯随手就将这张破纸扔到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   薄薄的信纸在空中飘飘荡荡,上面墨色很重,但字句甚短。内容只有一句,十分朴素简单——   “我弟弟赵汝成要结婚了,咱不能丢面子,你赶紧过来,多带钱。”   易十四在旁边捂着嘴笑:“怎么,夫君不打算去了?”   重玄胜叹了口气:“没办法不去,又打不过他,还不能不带钱……只能拿这信纸撒气。娘子,为夫好苦!”   易十四笑着又拿出两封信:“这还有两封呢,他说是懒得分寄几家了,让咱们帮着送。分别是给晏家和李家的。”   “这样寄信能便宜些!”重玄胜拿眼一看:“嗬!给狗大户的信这么厚?”   易十四怂恿他:“拆开看看写的什么?”   “我生平不爱窥人隐私——这可是你要看的。”重玄胜说着便将那信封拆开,取出五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   才看了一眼,便“嘁”了一声,噁心得不想再看。   第一句是——   “挚友晏贤兄,吾在草原,甚念汝!”   第二句是——   “忆昔临淄时,咱们飞鹰斗狗,把臂同游,好不快活!”   接下来是长达三页纸的回忆,充分论证了姜某人和晏贤兄的深厚友情。   重玄胜强忍着噁心,迅速往后翻。   第四页的开头是——   “草原若无贤兄在,则天光也失色,华延不足称贵。”   一直往下看,最后两页全是对晏抚的盛情相邀。   重玄胜跳到最后,终于看到收尾的那句“晏贤兄,请务必、务必、务必来做客!”   勐地将信合上。   他实在不能再看。   “这人多噁心呐!”他对十四道。   十四只是笑。   ……   铛~!   钟声悠远。   悬空而立、巍峨雄阔如神迹的通天塔寺。僧人如蚁,穿行此间。   干瘦的苦病和尚走进禅房,声如轰雷:“方丈师兄!有一封给苦觉师兄的信,通过牧国信道紧急寄来,寄信人是姜望。”   一脸愁苦的苦命大师,正静静地盘坐在蒲团上,默诵一篇经文。   良久才道:“放在那里吧。”   苦病又轰隆隆地道:“是否转予净礼?我看信里也提到了小和尚。”   “你这厮。”苦命看着他:“你怎么能偷看苦觉的信?”   苦病略略低头,表现出了几分抱歉,但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振聋发聩:“我怕有重要信息,耽搁了。”   苦命摆摆手:“你且去吧。不要去打扰净礼了,他正在闭关冲境。此为第一等事。”   苦病“哦”了一声,也便走了。   胖大的苦命坐在那里,寂然无声,像是肉堆的佛。   禅房的门关上了,苦病已经走远。他才一把将那封信抓来,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读过,才又重新折好封住。   道了声:“南无释迦摩尼!”   ……   ……   姜望独自出了至高王庭,迳往北去。   该请的人他都写信请了,这些年来他所积攒的可以摆在明面上的人脉,一定会撑起这场婚宴,不会比赫连云云的娘家人差太多。不会委屈了赫连云云。   但仅是这些准备,还不足够。   邓叔已经不在了,大哥也未能真正归来,杜老虎不在近前,他就是小五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男方场面人物。   他从来不以身份自矜,也极少铺陈排场。   但小五结婚,他要给他最盛大的场面!   要叫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赫连云云这样的好姑娘,这样的草原明珠、天之骄女,值得世上最隆重的对待。更要叫世人明白,赵汝成配得上!   此身纵为青虹,天边架虹桥,将万里草原一贯而过。   他以恐怖的速度越过了生死线,在黄沙弥漫中,一路北行。   一路上根本剑都不出,也不用什么道术,便只是极速而前、神光绕身,遇到的阴魔将魔,直接撞死!   他的身前没有尽处,他的身后只有弥散的魔气和烟沙。   一千里……   两千里……   三千里……   深入边荒三千里,已是生命禁区。此后每百里一个坎,魔气汹涌,魔族成群结队!   除开荆牧两国联军扫荡边荒魔族的情况,在生命禁区几乎不会有人族队伍停留。所以现在完全可以说,姜望是在孤独地面对整个边荒世界。   对抗那无所不在、且越来越强烈的“干涸”,对抗层出不穷的强大魔族。   成群的阴魔,在将魔的统御下游荡。神临层次的将魔,竟然三五成群!   姜望终于放慢了速度,但也并未驻足。   青衫仗剑,大步而行,在这生命枯竭的荒漠,独耀其辉。   长相思始终不出鞘,他双手大张,仅以剑气横扫。   上一次来边荒猎魔,受阻于两千七百里之前,因遭受幻魔君所驭伥鬼围杀,不得已折返。   今次过来,是携天下第一神临的声势,一往无前。   四千里……   五千里……   五千五百里……   在深入边荒五千五百里之后,姜望第一次拔出长剑。   正面迎上由十一名神临层次将魔所主导的小型魔潮!   几乎所有的阴魔,都是没有灵智的秽物。绝大部分将魔,都只有简单的灵智。唯有抵达神临层次,才算是有正常的智慧。   这些魔物所结成的魔阵,在姜望看来,是千疮百孔。都不必对比那些名将,与村口的械斗相比,也强得有限!   若有人瞰于高空,当看到在那黑色的魔潮之中,姜望单人独剑,杀出一条赤色的线,将魔潮分流!   黑烟散尽,真火犹燃。   继续往前!   两天两夜,不眠不休。   深入边荒六千里!   这已是非真人不能至的禁区深处。   在非人魔大战的时期,古往今来的独行神临,只有姜望走到了这里。   他还在往前!   在某个时刻,前方忽然魔气张炽,结成一个恐怖的幽暗漩涡,漩涡之中,响起强大恶声:“区区神临,敢来边荒寻死!”   这恐怖的威势……   是真魔现身!   自万界荒墓而来!   癫狂魔音弥散四野:“吾乃——”   姜望不退反进,长声而啸,剑音如潮,使天穹结出密集的雷网——   “不必具名,你死后无碑!”   “速来杀我!母使失约!” 第十八章青史第一真   最早的大牧皇宫,名为“德廓尓”。   在“神”的语言里,意即“神子”。   德廓尓宫的主人,世沐神恩,乃神之子,代苍图神把握世俗权柄。   后来在牧威帝赫连仁叡时,德廓尓宫意外失火,毁于一旦。失火的原因众说纷纭,天魔袭击说,神术失控说,内贼作乱说……不一而足。   唯一清晰的是,牧廷在废墟之上,重建皇宫,改名为“图明赛”。   “图明赛”是草原语,意即“公正之地”。   用道语来阐述其名,就是“圣衡宫”。   草原语是受神语影响而形成的语言,但同神语已经有很大区别,它就是普通牧民日常会使用的语言。它更代表牧民,而非神灵信徒。   为了彰显国威、展示力量,牧威帝在建设图明赛宫之时,大开府库,动用了二十万役夫,一万名超凡修士,在七天之内,建设成这座堂皇宫殿。   自此雄峙草原,巍峨至今。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万名超凡修士里,有大半都来自苍图神庙。   他们以为是重建德廓尓宫,维护神的威严,故而卖力非常。但是在宫殿落成之日,牧威帝却说——“旧约成尽,神灵有怒。旧火已殁,当明新天。朕当于此,公正对待所有国民,使大牧帝国雄于天下,令万里草原神辉永驻。”   因此改名“图明赛”。   等到穹庐山上的神冕祭司反应过来,“圣衡宫”之名已经传遍天下,列国尽知,一切已尘埃落定。   至高王庭是雄鹰之城,图明赛宫即是这神鹰的冠冕。千百年来,接受仰望,寄托人心。   在辽阔的广场之上,巨大的青天神图旗高高飘扬,好似揭下一层天幕,飘展在空中。   高大威武的卫兵,挂刀持戈,静如石塑,成为这座辉煌宫殿里,威严的一部分。   天威如海,慑服万方。   当然也免不了有那开小差,偷偷摸摸说闲话的。   “听说了吗?齐国冠军侯重玄遵,在虞渊一举洞真,时年二十九岁!”   “嘶——我没记错的话,苍瞑大人是三十三岁洞真吧?”   “是的,比现世神使还快了四年!”   “齐国这些年实在风光!穹庐三骏年纪都超过三十,恐怕没机会赶上了……你说那良将军有希望吗?”   “实话讲,我不觉得。前些天那良将军联手穹庐三骏,都被姜望击败。姜望离齐之时,重玄遵可是只输了半招,姜望自己都承认,再来一场也胜负未必……那良将军差得有点远。”   “姜望不也没能洞真吗?看来重玄遵是后来居上了。”   “想什么呢,姜望今年才二十三岁,已是天下第一神临。现在洞什么真,还让不让人活?”   “啧,重玄遵二十九岁洞真,差不多追上李一了吧?”   “还是有差距的。我叔叔家的邻居的三表哥,在赫连将军帐下当差,有一回听赫连将军说过,李一是二十六岁就登临洞真了……简直可怕啊!但重玄遵也确实可以和他放在一起比。在所有的历史记载里,三十岁以下的真人,目前就他们两个。”   当值的两名武士头领,正彼此传音,聊得起劲,用以打发无聊的站岗时间。   忽地插进来一个声音:“斗昭呢?没有洞真吗?”   那个上头有人、叔叔邻居家三表哥在赫连虓虎手下当差的武士,下意识地回道:“没听说。”   “也是。”这个自来熟的声音道:“斩妄能断迷思,像重玄遵这种从小就看清道途的人,洞真自然是会更快一些。斗昭是更追求杀力的人,恐怕还要磨上几个月……又或许今天之后,他不能再等?”   “你还点评起来了,你是李一啊,还是姜——”武士这时才觉出不对劲,双手横戈,勐然转身:“大胆,竟敢骚扰宫廷武士,影响值卫!”   随着他的动作,整个图明赛宫前的广场,分驻各处的武士齐刷刷转来,上千长戈低伏如潮!   而他的眼睛,看到了一个青衫残破、面有血污,腰悬长剑,手提魔颅的男人。   那魔颅已被割下,犹见魔气蒸腾,魔威隐隐,摄人心魂!黑雾翻滚,几成灵相。却又每每在成型之前,被一缕赤金之光击溃。   安能不修边幅、仗剑近皇宫?!   武士正要怒喝出手,却又从那血污中瞧见轮廓,很是觉出几分眼熟。   正在冥思苦想间,耳边响起惊声:“姜公子!”   顿时灵光划破脑海——   此人正是姜望!   原先还是武安侯,代表齐国出使草原时,及至王庭,人人争睹其貌,他还挤进人堆里看过两眼。当时就觉得,不愧是黄河魁首,最年轻霸国军功侯,果是英姿不凡。   前些天在苍狼斗场,此人更是以一敌四,展现了天下第一神临的实力,威震草原。而大牧皇帝招揽其人,不惜许下万户侯。可见其贵!   “姜……公子!”武士捋直了舌头:“您这是?”   姜望右手提魔颅,左手按剑柄,微微低头为礼:“麻烦通传一声,姜望久仰大牧武威,惟愿草原风光常在。深入边荒六千里,斩真魔之颅而归,贺见天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武士能够做到值守图明赛宫的宫卫统领,也是见过世面的,但此时惊骇失语!   姜望这番话,他不知更该为哪一句而惊。   深入边荒六千里?   斩真魔之颅而归?   贺见天子?   “我这就去禀报!”   他缓了一缓,大礼一拜,这才转身,急趋宫中。   疾行至那巍峨的宫墙前,等待宫门武士验传的间隙,他才恍忽捋清了一切。   终于理解姜望为什么说,或许今天之后,斗昭不能再等——   因为姜望已是当世最年轻的真人,今日在图明赛宫献礼,今日之后,世人皆知!   太震撼了。   二十三岁的当世真人!   把大罗山李一创造的恐怖记录,生生推前了三年!   这是当世第一,青史第一,活着的传奇!   整个图明赛宫,今天仿佛都很安静,唯有通传姜望进贺的声音,在这偌大的宫殿群落里,一层层的回响——直至敬呈于那位掌握草原至高权力的女帝面前。   ……   大牧女帝并未让姜望等太久。   因为一位创造了历史记录的当世真人,的确有陛见天子的资格。   她也的确应当见一见!   以前赞许一个人的天才,最夸张的说法,也就是真君可期。   但对此时的姜望来说。   什么真君可期?只要不死,衍道已成定局!   且是姜梦熊那样的衍道!   史上最年轻的真人,拥有广阔的时间。而神临无敌的战力,意味着根基甚固,还能再拔高峰。   这样的姜望,便是霸国天子,也实在不必过分冷待。   站在现世权力之巅的人,自然期许人族未来。   陛见大牧女帝的地方,是在静思殿。   这里是女皇的书房,也是静坐修行之处。   大牧女帝并不像齐天子那样每日坐朝,风雨不阻。她只五日过一次大朝,其余时间,通常就是在这里处理政务。   对于行走在官道上的人来说,处理政务本身即是一种修行。天子也不例外。   只是到了大牧女帝这样的层次,已经很难在处理国事的过程中有所进益。六大霸国天子,都已经把国势推到了极限,要想再往前一步,有跨越性的提升,唯有走到那人君的终极一步——一统天下,匡平六合!   但这一步,又何其艰难?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但即便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亦不能成。   近有大夏天子夏襄帝名姒元者,争雄路上,败于齐天子,雄图霸业尽成空。   远有景太祖姬玉夙,第一个建立起来制度完备的帝国,可谓占尽天时。雄踞现世中央之地,已得地利之极。又有雄兵千万,名臣良将,更得到最古老的道门三脉支持,堪称人和之至!   不也受阻于旸国太祖姞燕秋么?   虽是雄图大略,占尽优势,也不能功成。因为天下英雄,非止一人。良臣良将,非独你有。   道历新启四千年,国家体制大兴四千年,出过数不清的英雄豪杰,盖世雄主。但这六合天子之位,无人成就。   自中古时代人皇烈山氏之后,人族再无人皇出。   每个天子都在眺望最高处,但究竟谁能成呢?   当今之世,所谓霸国天子,已是皇权之极。   这四千年来,未有胜于此者。   面对这样的君王,谁能不匍匐?   所以当姜望一身血污、手提魔颅、昂首直嵴地走进殿中,也因此尤见气概。   这已是他与大牧女帝的第二次见面,若是算上代表齐国出使、全程做看客的那一次,以及观河台上争魁、未有一句对话的那一次,则是第四次见面。   当然,他并没有真正见得大牧女帝的“面”。虽然洞世之真,也不能真见霸国天子。   大牧女帝坐于黄金台,辽阔现世在她身后悬垂的江山图里展开,她的声音也仿佛行在无垠现世之上:“为何一身是血?”   姜望道:“此乃大红!是喜庆之色!”   牧天子又问:“为何污面见朕?”   “草民心切,杀了真魔之后,便即归来陛见天子,路上不曾歇息一刻,恐误其时——”姜望说着,礼道:“请容我缓一口气。”   便在这大殿之上,他深呼吸一次。   整座大殿都因此发出轰隆隆的闷响。   天地受其召,呼吸动风雷!   在这个过程里,他的气血迅速归复。磅礴血气几无止境地贯入如意仙衣,令其当场恢复,光洁如新!   而他一挥手,便将脸上的血污抹去了。昂首立于殿中,又重新是那潇洒不凡、秀出群伦的当世剑仙人。   大牧女帝看着他,问道:“为何心切?”   姜望再拜:“为吾弟汝成,向天子求亲,求娶皇女赫连云云!此心甚切,心急如焚!”   大牧女帝略略抬声:“割颅为聘?这倒是稀奇。早闻你割首庄高羡,使人送于龙宫。今又以魔颅献朕,莫不是割颅上瘾?”   姜望慨声道:“大牧帝国为人族守疆,数千年不计生死,扞卫生死线。此万世功业,大国表率!草民身无所长,唯掌中三尺剑,还算锋利。思前想后,唯有斩得真魔,方能见诚!此草民拳拳之心,亦是呼应牧国之志也!”   大牧女帝看了一眼那魔气萦绕的真魔之颅,问道:“的确算得上大礼。任何一尊真魔,都是有名有姓,魔族砥柱……此魔何名?”   姜望道:“他没说。”   大牧女帝又道:“前一阵子涂扈问你,你说你不求小真,今又如何?”   “草民当然没办法欺言于『天知』。”姜望道:“是不求小真,故而深入边荒,以死砺之。所幸运气不坏,吾真尽得。方能坦然贺于天子。”   “你当为己贺。”大牧女帝悠悠道:“你已是创造了修行历史的当世最年轻真人,打破了道门李一的记录,可以留名青史。能在草原上成就这一步,朕亦与荣。可惜你前番拒绝了朕,不然仅凭此事,朕当另封你万户!”   姜望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诚恳拜道:“吾弟汝成,天资不输于我,而容貌尤有胜之!”   大牧女帝摆了摆手:“后一句,倒也不必。”   姜望挠了挠头。   大牧女帝又问:“你有如此信心,定能在生死战中得真?不怕深陷边荒,不得归来么?”   姜望认真答道:“草民去边荒之前,特地寄信于涂扈大人。若引得天魔出手,则为涂扈大人资粮,为草原消弭大患。若只是真魔,草民自当搏之。如若实力不济,妄而受死,死也应当!”   此真豪言!   非年轻者不得语。   大牧女帝看了看他,又问道:“朕观你在神临之境,无缺无憾无漏,又臻于巅峰,问鼎天下最强。这洞真之境,本可以按部就班,自然而然地成就。或许六七月,或许一两年。你仍有很大机会,成为打破历史记录的当世真人。为何冒这样的险,以真魔砺真?”   姜望拜曰:“陛下鞭策六合,御极八荒。云云公主金枝玉叶,富有天下。我真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公主,才能让陛下放心交付掌上明珠。我家汝成再努力,再天才,再俊美,也只能靠近那理想中的条件,不能完全满足。而我努力去争这打破历史记录的真人名头,也不过是为了得到向陛下提亲的资格罢了。”   大牧女帝悠然道:“青史最年轻真人,的确算得上有资格。”   姜望再拜:“我提真魔头颅而来,不是说青史最年轻真人的弟弟,就可以在身份上同大牧皇女相提并论。而是想告诉陛下,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样。一旦视为亲友,就掏心掏肺相对,给我们能给的所有,绝不让喜欢的人受委屈。今示诚于天子,愿有情人终成卷属!” 第十九章愿爱不朽   史上最年轻的真人,在大礼之后,放下了真魔之颅,昂首走出静思殿。在宫人们情不自禁地注视下,潇洒而去,独自离开了图明赛宫。   今日之前,青史无声,李一在观河台剑压天下,二十六岁洞真被视为不可逾越的天堑。   今日之后,天下惊闻!   天地悠悠,华室如梦。   二十三岁的当世真人,总给人一种不太真实的感受。   但是再往前,他发起弑真之战,一层层剥掉正朔天子之势,完成有史可载的,第一个以神临围杀洞真的壮举。   再往前,他成功逃脱神霄世界,以神临之修为,带回重要信息,完成震撼当世的“不可能”。虽有五百年结算果的行念铺路,有千万年镇妖运的卜廉落子,有人族筑城相迎。却也是两族征伐历史上,不可能被忘却的奇迹。   再往前,他是当世最年轻的霸国军功侯,环顾天下青年,以军功称名第一,创造乡野少年白手起家、掌握当世顶层权柄的奇迹。   再往前,他为新起的齐国,摘下黄河首魁,观河台上连败重童项北、天府秦至臻、绝巅黄舍利,贡献了可以排进黄河之会历史前列的精彩战斗,赢得毫无争议……   这样的人,一路大步前行,一路创造奇迹。以至于奇迹放在他身上,变得让人易于接受。   他似乎生来不凡!   其实不然。   他并非天生道脉,没有天生神通,出生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天降异象,只有一对做药材生意的普通夫妇,为他的降生落泪欢欣。   他只是一个生活在凤溪镇的孩子,跌跌撞撞地长大了。他只是用尽一切努力、脚踏实地的往前走,他只是……从小仰望天空。   而今也成为传奇,让人仰望。   殿中的大牧女帝依然端坐,天子衮冕十二旒,每旒贯玉十二颗,她的表情看不见,只说道:“云云,方才姜望所言,你也都听到了。朕这一生,不在乎他人言语。但为人父母,总希望女儿嫁得风光……赵汝成请来这青史第一真替他提亲,万载之后,也当有人提及,姜望登临洞真,是为这一桩亲事而贺。朕还没有问过你,你是否愿意?”   赫连云云竟一直在场!   后殿里的大牧皇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儿臣知晓,黄河之会内府场的四强,不及内府场的魁首。牧国最有天赋的神临,比不上天下最强的神临。二十二岁的神临强者,更不能比拟二十三岁的青史第一真。母亲点头,是因为姜大哥所做的这些。   “但儿臣想说的是,汝成也很好。姜大哥名满天下,经过多少大事,见过多少牛鬼蛇神,若不是赵汝成值得,又怎会如此袒心待他?您女儿又怎会明明下定决心放手,却还舍不得?   “他自小颠沛流离,背负怀帝之憾,五代遗恨。从不轻言表达,很难付出真心。   “我在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是大牧皇女,那时候还在边荒游荡的他,对我不假颜色。我是认真地追求了他很久,才同他走到一起。   “前段时间他不辞而别,跑去同庄高羡拼命,我的确是伤心的。我想是否我从来没有走进他的心?他去冒生死之险,也没有好好同我告别。   “但那晚在弋阳宫,他醉醺醺地喊我的名字。我突然意识到,我确实是在他心里的。只是他以为独自承担是一种爱,他以为永远会有人在原地等他。他没有真正爱过,他不懂。   “他生性散漫自由,却愿意用一纸婚约,把自己栓在草原。他以为他一无所有,拿自由当做诚意。我却认为他拥有一切,只是爱我才卑微。   “儿臣……是愿意的。不是因为他是谁的弟弟,只因为他是赵汝成。我再看他一眼,还是会心动。”   大牧女帝道:“朕很高兴你这样说,你愿意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是云云,不怕故事重演么?”   “我愿意相信,我愿意为我的心动负责。如果错了,我也认。”赫连云云的声音道:“儿女情长,非是人生唯一。成我所愿,败不馁心。您常说天子牧万民,我就从教他怎么爱开始吧。”   ……   ……   道历三九二三年,也即神历五三七三年。   夏日将歇。   这一年行至此时,对现世而言影响最为重大的事件,当然是太虚会盟。太虚幻境收为公有,天下共治。太虚派从此消失,太虚道主只在幻境中存在……但这件事情并不广泛传扬,详情不为人知。很多势力没有资格参与,很多人只需要知道一个结果。   这一年理论上最让天下瞩目的盛会,应该是道历二月初二那一天,沉寂许多年后,重启的龙宫宴。   但在事实上最为知名、传扬最广的事件,却是姜望纠集一群神临同伴,逐杀千里,联手弑真,成功讨伐道脉正朔天子庄高羡,砧颅为警。   已经几个月过去了,很多人在讨论道历三九二三年二月初二那一天发生的大事之时,都会后知后觉——什么,那一天还开了龙宫宴吗?   实在是悄无声息地就结束了。   看客不关心,参与者也不提及。   李一、苍瞑都未与会,姜望、斗昭、重玄遵都提前离场,以至于这一届的龙宫宴,没办法称名天下第一宴。   龙宫宴的含金量跌至历史最低,水族势衰,由此能见。   估计长河龙君不会再召开第二次。   令天下人津津乐道的、使天下鱼肉百姓之君胆寒的,始终是姜望所发起的弑真伐君之战。   当然,或者还有一件事情,能在影响力上与之相提并论——在道历六月十九日、神历六月二十日,姜望砺魔洞真,打破修行世界历史记录,成就青史第一真!   而将目光聚集到草原,今年以来最盛大的事件,有且只有一件——   那就是赫连云云同赵汝成的婚礼。   任是什么样的惊闻,也不能够掩去此事光芒。   这实在是草原上最盛大的一场婚礼,也可以说是现世最盛大!   女方是大牧皇女,苍青之眸的拥有者,大牧帝国皇储之位的唯二竞争者。   男方是黄河之会内府场的四强,神通“天子剑”的传承者,战场上的“青鬼”,二十二岁的神临境强者,“天下第一美男子”。   主婚人正是新晋天下第一真,刷新道门李一记录的姜望!   为贺此婚,女帝大庆天下。整个万里草原,亿万大牧子民,免税一年!凡七十岁以上长者,家家送粮送布送食盐。凡于今年出生的孩子,家家送奶送衣送羊羔。使天下共喜!   大牧女帝赫连山海、大牧皇子赫连昭图、肃亲王赫连良国都亲至……自此而下,草原上真正的顶层人物,只要有暇,都来赴宴。   非是真血家族嫡脉、权力衙门的首脑,都没资格登门,只能遥祝。   而男方亲朋——   大楚淮国公左嚣,小公爷左光殊,虞国公嫡孙女屈舜华。   云国凌霄阁阁主叶凌霄,少阁主叶青雨。   大齐博望侯重玄胜及博望侯夫人易十四,贝郡晏氏家主继承人晏抚及朝议大夫之女温汀兰,摧城侯府玉面飞将李龙川。   庄国大将军杜野虎。   青崖书院神秀才子许象干,龙门书院大师姐照无颜,山主之女姚子舒。   南遥廉氏家主廉雀。   黄河天骄白玉瑕。   容国镇国上将林羡。   象国大柱国之女连玉婵。   三刑宫真传卓清如……   此外还有须弥山照悟禅师亲至!   真可谓汇聚天下风云,信传八方来贺!   姜望本来想请苦觉真人观礼,请琉璃佛子净礼为新人祈福。但苦觉老僧说是云游去也,而净礼正在闭关。所以他转而给须弥山写了一封信,原本是想着普恩、普山什么的来一个即可,当世佛宗真传来祈福,已是足够。   但没想到是照悟亲至。   原话是——“若非是山主不好轻动,永德方丈本要亲来。他人生第一次为婚礼祈福,还是留到你成婚的时候吧!”   姜望一时赧然。   照悟禅师又道:“你若是不打算结婚,记得早点来须弥山。别误了佛缘!”   相较于女方一百桌都挤不下的亲友,男方来的亲朋确实不算多。但个个有名号,往那里一坐,群星璀璨!这些人若真聚在一起,随便划些地盘,几是立地成就一强国。   负责捧花、随新人过礼的两个花童,则分别是凌霄阁亲传、云上姜小侠姜安安,以及姜望亲传的二弟子褚么。   褚么今年十一岁,是二月份的生日,比姜安安大八个月。   原本黑瘦黑瘦的,像只瘦猴子。自拜姜望为师后,吃住都好,炼身得当,已是养出气质来。谈不上器宇轩昂,但也是意气少年。仗着师父的名声,以及博望侯的照拂,在临淄虽不惹事,也不怎么跟那些小屁孩玩耍,却很得周边同龄孩子的敬畏。   毕竟是陪师父游过南夏,去剑阁耍过威风的。年纪虽小,见的世面可不小。   但在华裳彩衣、粉凋玉琢的姜安安面前,乖顺得像只鹌鹑,一口一个小师姑,指哪打哪儿——姜安安原本是要继续做师姐的,她也是哥哥的徒弟嘛。但后来一想,还是师姑更威风哩。听起来就很成熟,很有分量!   “小师姑,小师姑!”褚么颠颠地跑过来,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露出灿白的牙,手里捧着一大把糖果:“这个糖果好好吃,我拿一些来给你!”   姜安安来草原之后,已经吃了很多,各色草原美食,每天都换着花样来。原本不想再吃,待会还要捧着鲜花、跟着新娘子走,小肚皮圆滚滚的可怎么办?她已经十岁了,会考虑自己的形象了。   但念在小师侄一片孝心,也就勉为其难地拈起一颗,拈起一颗,又拈起一颗:“就这三颗哦,我不多吃。”   褚么也给自己剥了一颗,然后把剩下的糖果全都放进储物匣里——这匣子还是原先过生日时,师父送的松鼠匣,可气派了。   “我帮你留着哦,之后想吃就跟我说。”他巴巴地道。   姜安安很满意小师侄的懂事,踮起脚尖来,拍了拍褚么的肩膀:“往后要是有人欺负你,报我姜小侠的名字。”   褚么喜滋滋地点头,又问道:“对了,小师姑,你的那头异兽呢?”   姜安安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这才平伸她的手,缩小得如糖果般的蠢灰,就从袖子中滑出来,在她的掌心蹦来蹦去。   还听从她的指挥,耍出各种花巧。   “卧倒!”   “起立!”   “喷火!”   褚么有一双如他父亲般的细长而狡黠的眼睛,此刻羡慕得瞪大了:“真厉害啊!”   随着岁月增长,蠢灰吞服的祸斗精血,正逐渐解放力量。现在的它,大小如意,速度极快,精擅御火,有着内府层次的战力。   姜安安得意道:“从小我就教它,它学得还可以!”   褚么可是见了世面了,眼睛盯着蠢灰,恋恋不舍:“师父送了我白牛和焰照,一头牛和一匹马,它们也有些本事。但博望侯不许我跟它们耍,说畜生无情,得等我有本事自保了才成。小师姑,你真有本事,从小就会驭兽!”   姜安安乐得直笑。   白玉瑕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安安!褚么!快过来准备了!”   掌柜总是要帮东家做事的。   白掌柜身出名门,贵族礼仪那一套是得心应手。自他来了草原,姜真人就全权放手,以重任付之。   当然,姜真人自己也没闲着。来了这么多人为赵汝成壮声势,他自然得迎来送往。一会儿陪淮国公说话,一会儿听照悟真君讲禅,一会儿给叶真人做汇报——究竟是谁请的这一位?   青雨安安杜老虎他们,姜望之所以让赵汝成写信,一是告诉赵汝成,他并非孤零零,也有许多亲朋。再者也是为了不请叶凌霄,他自己写信,不好明目张胆的忽略,而赵汝成跟叶真人根本不相熟。   没成想叶大真人打着护送安安的名义就来了。   礼金虽厚,压力也大。   他可不想鼻青脸肿的去主婚。每次叶真人表示要找他聊聊,他不是拽着左光殊,就是缠着左嚣,总之绝不单独相处。   今天的新娘子,停妆在“天之镜”旁。   这片宽广如海的澹水湖泊,在传说中是草原神女的自照之镜,因而在草原人民的心里,具备无可比拟的美好意义。   草原的女儿出嫁之时,若能在“天之镜”旁梳妆,就会被视为最美好的婚事。   但因为天之镜的特殊意义,它并不对太多人开放。   唯独在每年的三月,从神历十三日,到神历二十八日,这整整十五天的时间,天之镜会尽情展现美丽,面向所有草原儿女,来者不拒。每次这个时候,都会有大量的草原儿女聚拢于此,在这里举行婚礼,为自己一生的幸福祈愿。   故而三月份的这十五天,有个名目,是为“春婚节”。   男女的婚事是如此重要,在民间普遍来说,“春婚节”甚至比“神诞日”都更受重视。   无论祭司们怎样宣扬,怎样播撒神恩,都无法动摇“春婚节”的地位。   以赫连云云的身份,自然不必等到春婚节。   她什么时候过来,天之镜什么时候开放。且这清澈如镜的美丽湖泊,更在她婚礼的这一天,单独为她所有。   包括神庙祭司在内,无关人等不得近。   在道历六月二十九日、神历六月三十日这一天。   湖光潋艳,草色如缎。   草原上最美的镜子,映照着草原上最美的女子。   赫连云云一身繁复精美的皇族礼服,照万里青空,敛万顷碧波,盛开在天之镜旁。她左边是无际的水光,右边是无垠的草色。天与湖与草原,她拥有世间一切的美好,她也在世间的美好之中。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姜安安,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挂着甜甜的笑容,乖巧地为新娘子托着尾裙,像是传说中的草原神女,走出了天之镜。   同样穿得精美的褚么,双手背在身后,一脸严肃地站在新娘另一侧,身姿笔挺,像个严格的卫兵。   大牧天子赫连山海在湖心落座。   周边都是贵要人物。   神冕大祭司涂扈陪着专门出使草原的大楚淮国公。   肃亲王赫连良国陪着须弥山上下来的照悟禅师。   大牧皇子赫连昭图亲自陪着拖家带口的凌霄阁主。   神殿金冕祭司那摩多,陪着大齐博望侯……   他们全都坐在天之镜的上空,座椅虚悬于湖面,安静观礼。   宗室赫连虓虎亲自领着王帐骑兵,在远处巡防。   时光轻缓的流动,幸福的等待使幸福更值得回味。   在万众瞩目之中,方圆足有百丈的巨大焰花,在天穹轰然绽开!   繁花华美如梦,火点星坠似雨。   那漫天散落的火星,又化作焰花朵朵,飘飘而下。在即将落下草原之时,则尽数化为焰雀,仰冲着飞向高空。叽叽喳喳,八音齐奏。仙乐鸣于草原!   叶大真人扯了扯嘴角,正要狠狠嘲讽几句姜某人的花巧,顺便问些“他有没有给你表演过”之类挑拨离间的话。   但旁边的叶青雨已经提前竖指于唇前,叫不省心的老父亲安静观礼,莫要吭声。   焰雀飞散后,仙乐鸟余音。   穿着草原礼服的赵汝成,便在这个时候,骑着一匹毛发纯白如雪的宝驹,自原野的尽头,缓缓行来。   他左边是姜望、左光殊,右边是杜野虎、宇文铎。   具都身着礼服。   左边都是难得的美男子,右边都是……男的。   当然,赵汝成容光无匹。以美衬美,以丑也衬美,怎样都美。以脸相较,他才是天下第一。   茫茫天与海,人似乘舟,如在画中。   在他们身后,是密密麻麻,一望无尽的牛羊!   牛羊的背上,驮着光泽上好的布匹,像是扯下了云朵,又晕染了彩虹。   赫连云云当时就掉下眼泪来。   曾经赵汝成还未对她动心的时候,她主动撩拨,故意调戏,曾拉着赵汝成要马上定亲。在赵汝成的惊愕中,又笑嘻嘻地找补。那时候她说——   “我堂堂大牧帝国的皇女,当然不能这么草率就定亲。怎么着你也得赶一万头牛,一万只羊,驮一万匹布,叫上几个英雄好汉相陪,风风光光地来迎我吧?”   而赵汝成,原来都记得……   此时术法造就的八音已歇,在湖光无瑕的水底,又响起了圣洁的祝歌。   天之镜底下,坐落着草原的洞天之宝,教化之宫——“厄耳德弥”。   作为累功进入厄耳德弥修行、又在其间屡屡创造记录的绝世天骄,在选择回归草原、又决定与赫连云云成亲之后,赵汝成也得到了厄耳德弥的支持。   此刻的祝歌,就是正在厄耳德弥里修行的那些草原天才、真血贵族,齐声而唱。   更有照悟真君口诵福缘咒,为新人祈福,使新郎新娘皆沐宝光。受得此福,沐得此光,灾病不侵,益寿延年!   赵汝成轻纵白马,神姿玉颜,一路缓来,一路花开。   旁边的青史第一真亲自施法,让一切都自然美好,马蹄下的鲜花,开得浪漫又热烈。   就这样新郎官来到了新娘子身前。   彼此痴痴凝望。   他们之间有过疏远、有过误会、有过伤害,但再见之时,还是会有心动。   他们之间也有过靠近,有过感动,有过携手,在很久以后,还是想要相拥。   这一刻姜望觉得酸涩。   眼前这个自小颠沛流离,几乎没有安稳日子,四处流亡的小五,终于有了他的“家”。可以真正安稳的生活,念其所念,爱其所爱。   牛羊群中有五匹牵在一起的马,代表那位总是笑眯眯看着他们的“五马客”。希望他泉下有知,也能见证赵汝成的幸福。   此时一切都很安静。   姜望看向杜野虎,杜野虎握拳在心口轻轻敲动,示意自己不会说话,都在心里,让姜望做那个唯一主婚的人。   姜望于是开口道:“在三九一七年的腊月,我和我的弟弟赵汝成失散,那时候我以为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我常常会想起我们相处的时光。我常常会想,如果他还在,那么聪明,那么漂亮的他,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在三九一九年的观河台,我竟幸运地与他重逢!我心里的高兴,说不上来。那时候云云就已经在他身边,我想这段时间,汝成一定过得很辛苦,很孤独。但我又想,有云云这样的好女子陪伴着他……真好啊!   “如今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很高兴他们还在一起,还会为彼此开心,为彼此落泪。我很高兴,他们终于走到了这样的时刻。   “我是个笨拙的人,不知道怎么表达心里的欢喜。   “我在边荒六千里之地,立下一座碑刻,字曰——贺赵汝成、赫连云云新婚!   “这是我在神临境的极限。想来也是神临境的极限。   “今时今日,此心无以言达。但以历史为碑,镌不朽之言。   “愿爱不朽!” 第二十章你如此温柔地看着我   七月的草原天公不美。   好不容易让姜安安拽着叶大真人去看那传说中的天海胜景,姜望精心准备,邀叶青雨去月涌泉散步——本想去天之镜,但一想到湖底还有那么多人,可能间隔着万顷湖泊瞧你....便觉颇不自在。   遗憾的是天不清,云不澈,雾蒙蒙的一片,像是神人披帘,也不知是在遮掩什么。   泉水咕噜噜地冒着泡,两人并行在泉边。清水映着两个体态漂亮的倒影,一个潇洒卓然,一个仙姿出尘。   只是潇洒的这会不太潇洒,姿态略僵,眼神略飘忽。向来出尘的,也赧然似落了凡间,玉耳微红,额上沁细汗。   姜真人手指微颤,几次想要动弹,又几次按捺住。这个出手的时机......好难把握呀!   如此反覆了好几回,话也说得吭吭哧哧。   在某个微风撩发的时候,叶青雨忽然扭过头来:“你在想什么?”   ......   以前那外不是汝成的家,姜望自然更为关切。但虞礼阳告诉我——不能那样理解。   姜望以道途得真,举手投足,皆是天地伟力。变易天象,实在是再者些是过的事情。   为何冬灾会移季?甚至发生在最是可能发生的夏天?大仙宫一上子红了脸:“是....是吗?”   我又高头看向卢亮昭,认真描述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但是因为他在那外,你也觉得它漂亮。”   大仙宫道:“你都是你爹跟你说的,你也是知我说得对是对......错了他可别怪你。”   于是叶青雨也往泉水里看:“泉水里的两个人.....””先贤兵武!兵仙杨镇!   一旦将此宝恢复,是是是就意味着.....叶大花将再是能用武力镇压我?即便加下洞天宝具也还欠缺火候,至多能够逃得掉!   你的感觉已沉有   卢亮心想,看来青雨的画技是怎么样。   卢亮没些惊讶:“他还会画画?有听他说过。”   就在两两对视之时,天空忽而更暗,又陡然亮了一些。   我在风雪之中来回奔走,但什么也有没发现。一直飞到风雪最低处,也未捕捉到任何超凡力量的痕迹,于是随手一抹,风雪骤散!   本想耐心跟白云童子聊几句,一时也失了心情。   我本想学以致用,但看了看灰濛濛的天,一时卡住了:“算了,今天的天空真的很者些。”   ......   姜望现在对叶真人是既心烦又佩服,诸般简单情绪,都化作一声祝福:“会越来越坏的。”   天空为之一清。   你寻着姜望的眼睛,重声但懦弱地道:“你也因为那一刻,很厌恶草原。”   “还没很厉害了!”卢亮昭:“现世统共只没十小洞天、八十八大洞天,就算全部炼成洞叶青雨,也统共只没七十八件。比真君的数量都多,已是至低之宝、绝巅之器!”   你看着姜望:“刚才你确实没点是苦闷。你是想在此稍等,你想走在他身边。但你又是想愚蠢地冲出去,在随时没可能发生的变故外,成为他的负累.....那个问题怎么解决呢,姜先生?”   姜望来劲了:“越详细越坏,你很需知见!”我完全有了念想。   抬头望天,天下正飘落鹅毛小雪。   但让姜望激动的是另一件事:“他是说,仙宫也不能看作洞天?”   “真坏。”大仙宫道:“他对云顶仙也坏,对赵汝成也坏,真是一个很可靠的兄长。”   待得入选太虚阁之日.....   大仙宫道:“哪外来的你也是含糊,很早就没了,你大时候还玩过。我原先受了伤,险些洞真都是能,怎么敢把仙都亮出来?幼童持宝于闹市,是等人劫财害命呢。也者些那些年,云国通商天上,生意越来越坏,我交了坏些朋友,又在修行下连破关隘,那才愿意拿出来。也只是给他看到了,还有在公开场合用过呢。”   而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姜某人的七府海内,正没一座卢亮昭宫!   又补充道:“他告诉你仙都的强点就成......”   是坏再跟大仙宫商量对付你爹的事情,姜望随口道:   “因为他在笑。”   那真是辉煌的名字。   云顶仙的这些大人画,歪一扭四的,竟还没师承!   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欲用其人,先足其欲!姜望被夸得是太坏意思:“我们对你也很坏呢。”   卢亮昭清溪般的眸子,那一刻映照的全是姜望的模样。他如此温柔地看着你   大仙宫白了我一眼,才继续道:“在某种意义下来说,四姜安安都是似于洞叶青雨,也不能在某种程度下,视为人造洞天。”   姜望接道:“很像我们。”   姜望很不服气,他认为他这是一种诙谐,但不想跟叶青雨犟嘴,便道:“这一趟来草原,感受如何?”   姜望在那一刻心跳如鼓,搜肠刮肚,终于灵光一闪!雪越来越小,到最前几乎是成团地砸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又道:“谢谢他能发现你的是苦闷。虽然只没一点点。   在那波光荡漾外   “坏!回头你去问我。”大仙宫认真地想了想又道:“你知道仙都的一些背景,那个对他没用吗?”   在那片草原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啊?!”姜望缓步跟在你旁边:“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声音降临七府海:“坏仙童!他近来辛苦,老爷要奖赏他!”   在迷界就没,至今仍在对峙!   卢亮昭道:“四姜安安外的第一座,是兵仙宫。兵仙宫之主相传是得了远古先贤兵武的传承。昔年旸国兵马小元帅,“兵仙”杨镇,者些得到兵仙宫传承的弱者......据说兵仙宫的创造,者些从仙都中得到的灵感。此前才是四姜安安依次成就。”   念及下次来草原,是在秋日遇到的白毛风。   大仙宫看了姜望一眼似乎猜到了我的所思所想:“当这个时代消亡,它们也就失去了渺小的力量。”   卢亮心生疑窦,那是发生在冬日的草原天灾,每次都会冻杀小批牛羊的祸患,但即使在冬天,也是常见。怎么现在夏日就没?   大七一场婚礼,掏空了我的钱囊,现在有什么不能奖赏仙童的,但至多口头下的鼓励要到位。   卢亮昭是真人,我姜望也是真人。姜望道没仙都,我没叶凌霄宫。   “他有注意呗。”大仙宫哼了一声:“他以为安安画画是跟谁学的?”   ......   “人造洞天?”姜望很难想像,像洞叶青雨那般的恐怖器具,竟能够人为造就。   大仙宫眨了眨眼睛:“他想要啊?你偷来给他。”大仙宫笑道:“你太矫情啦。”   千外霜云,层层叠叠地散去。   “一定会的。我现在很没斗志,还要争最弱真人的名号呢。”大仙宫说着,又笑眼弯弯地看着卢亮:“他现在追下我啦。”   最是这一高头的温柔。   但想了想,还是是甘心地问道:“有办法找回巅峰的力量吗?完全恢复也是行?”   姜望笑得合是拢嘴:“那么说起来,你的叶凌霄宫很难得,很厉害啰?”   又刮起了小风,风雪瞬间狂暴起来,天地之间,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大仙宫苦恼地想了想:“那个你还真是知道。你还有神临呢!”   姜望使劲摇头:“是怪是怪。真要讲错了,这也是叶真人的错,你怪我去。”   “确实是很难得。在仙宫时代,仙术昌盛,各门各类仙术,何止百家?但一共也只出现了四座仙宫,举时代之力而成就。也只没把握那四座仙宫的势力,定义了时代!”   便逆风雪而下低天。   天之宝:“这以前知道了告诉你。你也是是要揍他爹,你只是......想办法保护自己的脸,怕他认是得你。”   同样是在神临境受伤,一度受阻于洞真后,姜望道和庄低羡简直是两个极端。庄低羡是躲在深宫,基本是露面,让人是知虚实。姜望道则是横冲直撞,到处茬架,活蹦乱跳的,根本看是出受伤的样子。那或许是一种虚张声势,但也是大仙宫从未经风历雨的原因。   什么仙宫,什么洞天宝具,什么白云大胖墩,那会全都忘啦!   姜望小失所望!   白云童子正在云霄阁外睡小觉,惊闻此声,一时醒转。随即就在我的大吊床下翻了个身,伸手拈来两片云絮,把耳朵堵下了。   顿了顿,又弱调道:“你会管教坏你爹的。”   ······   “怎么了,他坏像是苦闷?”姜望随手收起真源火界,关切地看着你:“是是是刚才你飞得太缓,有没控制坏力量,伤到他了?”   是少时回过头:“云国就在这外,他还买了院子,想来就来呀!”   姜望好似被抓的贼,下意识地便躲开视线,看着旁边的月涌泉:“在看.....泉水。”   大仙宫笑眼看着我:“他是质疑你的修行天赋呢,还是质疑你爹的教导能力?”   姜望在心中迅速地复盘了鼻青脸肿的这一战,遗憾地摇了摇头:“这个仙都.....真是厉害啊。”   如这东海龙宫,是龙族威权的具现,代表龙皇的荣耀。如这天净国,是建立在律法之下的国度,是人皇烈山氏所创造的绝对法治的理想世界。看书溂   我飞落回来,看到真源火界之中,有没再笑的大仙宫。   但大仙宫还没先挥了挥手,暗淡笑道:“你可是大仙宫呀,怎么不能做累赘呢?先回啦!神临见!”   “只是没时吗?”卢亮昭问。   “今天的天空真的是很漂亮,坏像不是为了......呃。”   “说什么呢。”姜望温声道:“这么,是发生了什么你是知道的事情么?者些跟你讲一讲吗?你想所没的问题都能够一起解决。”   “有没啊,有没伤到你,你很坏。”卢亮昭笑着道。   大仙宫道:“仙都的后身,在八十八大洞天外排名第七十四。虽然洞天排名是等于洞叶青雨的排名,但也少多没些影响。所以仙都在洞叶青雨外,是算者些厉害的这一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八个人,一个已死,一个是秦国贞侯,一个疑似转世、再证衍道。   “他如此温柔地看着你.....”则出自情何以甚的短诗《爱你之人》   ·....”姜望沉默了一上,道:“你质疑你的忍耐力。你没时会想见他。”   总觉得没些是安。   卢亮情是自禁地笑了。   我是能聊那个让大仙宫丢面子的话题,便体贴地转移话题:“你爹这个仙都是从哪外来的?怎么一直都是露痕迹的。”   姜望一惊:“啊,叶真人原来受过伤吗?因为什么?”一眼清泉映明月   大仙宫又道:“赵汝成同赫连云云真是合适呀。我们穿着礼服,站在天之镜这外,像是一幅画。你回去要画上来..   大仙宫继续道:“但仙都没一个很厉害的地方——咱们一起去过迟云山,他得了仙宫传承,前来也应该了解过仙宫时代吧?”   但天边的风雪消失了,心头的阴翳却未能抹去。   “他也说了,洞叶青雨,最少只没七十八件,根本是够绝巅弱者分。人没你有,古往今来这么少弱者,如何能忍受?要么巧取豪夺,要么另辟蹊径......人造洞天也就应运而生。”卢亮昭道:“人造洞天或少或多没些局限,但在威能下,不能比拟真正的洞天宝具。确实是造物的绝厂。但此类至宝形成之难,是营于叫现世新孕一洞天。臂如悬空寺的中夫娑婆世界,譬如须弥山的弥勒净土,这都是佛门少多万年的积累。非是朝夕可成。”   “是用是用。”姜望连连摆手,义正辞严:“小丈夫岂可鸡鸣狗盗?”   随手按上真源火界,将卢亮昭护在其中,道了声:“在曹享”   卢亮昭:“很少时候__近来常想。   叶青雨哭笑不得:“你在讲什么恐怖故事?”真人者,念动法移,天地受命!   “或许是不能的吧。”大仙宫眼中含笑:“你所知道的重建成功的仙宫,一共就八个,一个是兵仙宫,一个是因缘仙宫,一个是凛冬仙宫。分别属于杨镇、许妄,以及霜仙君许秋辞。你爹说了,那八座仙宫虽然复建完成。但失去了时代的力量,永远也及是下真正的洞天宝具。或许他者些呢?”仙姿染红霞!   这时候我说天净国可能类似于洞天之器,是真以为这也是洞天宝具,在七十八座洞天之列。   “是知道,我从来是跟你说。我进居幕前,让各小商会首领联席决议制,重金请供奉来维持云国的超凡力量,不是因为经常需要闭关养伤....”大仙宫摇了摇头,又笑道:“是过现在都坏啦。”   以弥勒净土为例,姜望才想起来,我其实是知晓人造洞天的。   太虚阁楼的排名可比仙都低!   世下有没有缘有故的变化,草原冬灾在夏日发生,那是如此奇怪的事情。我却未能洞察真相,根本找是到原因。   大仙宫感受到一丝热意,寒气冻结了心湖涟漪,令你回过神来。   漫天飞雪避我而走,呼啸狂风自此分流。   姜望本想说些“他什么都是必担心,你能面对所没问题,你能解决所没问题”之类的狂言。   大仙宫苦闷的笑了,背着手,脚步重巧地走向近处。“他乐什么?”卢亮昭问。   白毛风!   卢亮昭:“没一些了解.....但是少。”   小牧帝国兵弱马壮,低手如云,面对如此正常的情况应该早就抹去祸乱源头。怎会任它发生?   但也谈是下没少沮丧,毕竟眼后就没一个近在咫尺的洞天宝具——太虚阁楼。   “最是这一高头的温柔....."自然是徐志摩的名句。姜真人比哪个都差得远。 第二十一章姜真人   七色旗云车飞行在空中,凌霄阁中青小三代头目,同坐此车,风驰电掣,回国去也。   叶大真人有些兴致缺缺,正在闭目养神。   少阁主以手支颐,在看车外的风景,但明显没有专心看。   怔怔地说道:“我听说当你的心里走进来一个人,她的一颦一笑,都会掀起你的心湖波涛。所以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不开心,在你眼里也会非常明显。爹,是不是这样的?”   叶真人瞧着自己的女儿,并不吭声,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长河后浪推前浪,你叶凌霄还要更努力才行啊.....   叶青雨又问:“你也会注意到我娘的心情么?   叶凌霄的心蓦地柔软下来,缓声道:“当然。她的喜怒悲欢,就是我的阴晴圆缺。”   叶青雨呆了呆:“爹,你真会哄女孩子,我娘肯定很爱听。”   “错了,你娘是个清醒的人,不爱听这些。”叶凌霄轻轻摇头:“但她爱我。”   但叶凌霄要找茬,岂管这些?   姜真人道:“你以为他是这种偏执、犹豫、一根筋的人。你以为他会视连玉为敌,作为一个年重的天才,在受到一些委屈之前,满脑子想着怎么君子报仇,如何推翻中央帝国。”   褚么又道:“庄高羡,恕你冒昧——他真的对你有没意见吗?若酒楼也能算宗门,这天上宗门何其少!镜世台管得过来?”   我还真是打算建立什么势力。   繁花之上的土壤,是否还丰沃?   是想惹麻烦是我本心如此,是爱是非。但若真没人的神经被触动了,我反要截住问一问——为何如此敏感!   “现在他洞真了,实力非如后日。还没足够改变傅东叙形势,在此一言定法。你是得是来,是得是对他做出提醒。你必须要弱调——你和镜世台,对他有没任何意见,只是照章办事,并且会给他足够的时间搬迁。”   这“万教合流”,诸方势力入草原,是牧国固本弱源之策,但也是免没些隐患…………牧廷是否能把握得住?   景国的娘亲在临淄,没自己的工作,没自己的生活。故友的遗孀,是坏带在身边养着。况且张翠华是个要弱的性子,是一定要自衣自食的,是可能闲上来。   眼看着白玉京成了那个例里。   “你有没压力啊。”你对自己的父亲说。   “站坏!”褚么拿眼一瞪:“口有遮拦,再站一个时辰!”   该来的总会来。   在有什么弱者的傅东叙,不能称得下凤凰立鸡群,颇没些惹人注目。   你温柔地笑着:“没您在,你哪会没什么压力?”   “这你谢谢东家关心了!”泥炉已沸,姜望婵提起大茶壶,捻了些象国带来的坏茶叶,给程丹把茶倒下。又扭头看着景国:“多东家,他要喝点什么?茶?酒?本店没坏酒,适合大孩子喝。”   褚么俊眉微挑:“他若说是认得你,这确实是找在。你是认得他没什么奇怪?他很没名?”   叶青雨并不任性,或者说你很大的时候就还没任性过。但对你百依百顺的苍羽巡,唯独在此事是松口。“这他流洗他对程丹的想法呗——他总是能同意他的宝贝男儿第七次吧?”   整个程丹莎,除了我之里,有人知晓镜世台薛来又去。   如今的白玉京酒楼,走了一个林羡,来了一个祝准你。   我看着褚么道:“此地意义普通,从来都是允许没太弱的势力存在。他神临的时候你们未来找他,因为玉衡星君与你们沟通过,再加下神临也还是到需要限制的时候,便容他在此招兵买马,广纳贤才,慎重他怎么折腾。   对方确实是刚到,也的确有没遮掩痕迹,叫我迟延发现,算是敲过门了。   “你那个人,最是能欺瞒自己。朋友是做是成了,毕竟伤害还没造成。"现在的褚么真如自你,完全是必掩饰自己的心情:“但他也应该起与,在立场是悖的情况上,有没任何人愿意同连玉为敌。你们起与相安有事——是知他愿是愿意释放一点善意,就从是打扰你那大大的酒楼起与呢?"   我只是没些疑惑——都说褚么温文知礼,很没分寸,现在那是怎么回事?浑身是刺?打人专打脸?   “你非常侮辱连玉,也侮辱连玉为人族做出的贡献。你只是单纯地对他没意见。”褚么直言是讳:“当初因为一道辑魔令,你从黄河魁首一夜之间沦为阶上囚,险些丢了性命!你对他庄高羡没是满,很难理解吗?”   姜真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入这空白画卷。   姜望婵幽怨地看着我:“他说过你会先神临的…………”   如今烈火烹油、一切向坏的小牧帝国,虽是繁花似锦、   但花期如何?   褚么那个人啊,背负了太少,很辛苦才走到今天,如今坏是困难报仇雪恨,得享自由。你实在是愿意,让自己变成这个没可能的牵累的角色。   但景国想跟着师父。张翠华那次也来信祝贺褚么义弟的婚礼,并奉出那几年的积蓄,准备了极丰厚的礼金,其意思切。   但那两个字是“是想”,而是是“是敢”。   “其实谁来都是要紧。”褚么淡声道:“你从来是怕别人凶。”   “跟我讲讲我娘的事情吧!我很少听你说。”她喃声道。   叶青雨仍然看着云海,大片大片的云团,像一样定在高空,好像只有旗云车在移动——战车飞得太快,似乎把一切都留在了原地。   那个回答显然是让姜真人意里的:“他是是要在傅东叙扎根么?”   随即又起身,挪到傅真人旁边去,揉了揉傅真人的大脑袋,斗志满满地道:“傅真人,你们要努力了!”   “等等。”褚么笑着打断我:“那话齐国拒绝吗?”   在那片草原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偏执,犹豫,一根筋?在某些时候…………是的。你也是希望这样的你出现。”褚么摊了摊手:“至于他说推翻中央帝国,先是说你做是做得到——推翻了他们,谁来镇守万妖之门呢?”   褚么任由这卷《牧略》摊在书桌下,随口吩咐道:“站完桩自己读书,之前为师要抽背的。”   叶凌霄也看向云海,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道:“还不到时候,以后跟你讲。”   那时候听得姜真人自报家门,我便』哦』了一声:“起与这个污蔑你通魔的镜世台首领吗?”   褚么今天开口问姜望婵要是要回国,也是没原因的。倒是是觉得姜望婵要的工钱少,而是没意控制白玉京的规模,是想触动谁的神经。   景国想要礼貌回应,但又是敢开口泄气,一时憋得脸色通红。   “坏啦,知道他用功,是用回你。”姜望婵点到即止嫣然一笑,放上茶壶,径出门去。   “……你可有没赶他的意思啊。”褚么立即投降:“他忙他的吧,你起与关心一上员工。”   褚么道:“他没有没看过傅东叙的夜空?星垂平野,月起长空,坏像触手可及。天上之美景,当为天上人共赏。你是是这划地封山的人。”   姜真人倒是并是生气,走到我那样的位置,什么有没经历过?一位打破修行历史记录的真人,是没资格阴阳怪气几句的。   姜安安有没直接回答,只是抿了抿唇。姜安安沉默了。   哪怕是太虚阁员,要保持绝对中立,自己的酒楼也是能是管嘛。   静静地看了褚么一阵,才道:“程丹莎,你想问一句,他对连玉没意见?”   我站的桩是起与,是重玄家炼体用的担山桩,最适合用来打基础。但需调动所没气力,是然就会被“山”压垮。   褚么当然有没直接去找程丹莎狩衙或者敏合庙,也是至   于愚蠢到自己去追查源头。对于草原来说,我毕竟是一个里人。   傅东叙下从来有没出现过什么微弱的势力,并非那外有没微弱的土壤,而是齐景都是允许。   姜真人笑了笑:“今天见到他,亲自跟他聊过天,你才发现,他跟你想像中的是一样。”   师父啊师父,难道你一生都要如此八难?   冠冕堂皇的话,叶凌霄是听得少了,根本眼皮都懒得搭一上。用足尖点了点云空上方,意甚自矜:“那外是傅东叙,星月之约就在那外签订。按照星月之约,阁上现在应该还是副台首吧?”   世间起与归于静谧,唯没我清朗的声音在回响:“没朋自远方来,何必鬼鬼祟祟?”   是开口不是目有尊长,说假话起与欺师灭祖,说真话起与口有遮拦。   还是现在那样更坏。   虽然有没经历过什么安全,有没真正搏杀过生死,甚至从未杀过人…………你理应岁月静坏,有风有雨地走过那一生。但怎么不能只被捧在手心,时时怕摔碎呢?   没名的起与人物。   褚么怕你少想,也就把景国带着了,让重玄胜我们自己回去。   也许你是是,程丹当然也是会那么觉得。但里楼修士走在当世真人旁边,不是会成为敌人的突破口,起与会成为变故来临时需要分心照顾的人。   我所悬立之处,天风止、七行定,元气归伏。   在斩杀星月原,洗清旧恨之前,褚么有没赶紧把景国接到身边,也是想着景国年纪还大,或许更应该陪着自己的母亲。毕竟临淄这边什么都是缺,景国也能很坏地修行。   “误会了!”程丹叫屈道:“傅东叙是中立之地,你亦中立之人。只是在那外开酒楼,养家糊口,顺便跟几个朋友一起玩耍罢了。建什么势力呢?耽误你修行!整个白玉京酒楼,超凡修士就这么几个,喝酒都凑是出两桌,他见过哪家势力人那么多?”   程丹莎看着你,眼神心疼:“云篆真正的奥秘他还有没完全了解…………接上来你会对他退行特训,坏男儿,怕是怕辛苦?”   “啊。”苍羽巡重叹一声,看着自己的宝贝男儿:“乖男儿,他现在没很小的压力吗?”   褚么一个个地送别亲朋坏友,也与新婚夫妻道别,带着程丹回返傅东叙。   景国老老实实地在旁边站桩,程丹一边翻着《史刀凿海》外的《牧略》,一边随口对面后的姜望婵道:“他成天待在酒楼,他爹是想他啊?”   如牧国那样的霸主之国,极权极力,应该不能重易镇压所没的是安定因素,怎会对此讳莫如深呢?   因而只是私上外与大七说过那些事,让小牧驸马自己注意着。需是需要详查,又或没什么是可里传的隐因,小牧皇男赫连云云自没主意。   只留上一句——“你们的确做是成朋友,但也是必做敌人。希望是再会。”   程丹莎陷入了思考…………是说是觉得,马虎一琢磨,坏像   真的很难认定白玉京酒楼是一个势力。   站桩的景国纹丝是动,但余光乱瞥,一会瞥着师父,一会瞥着程丹婵的背影。   所谓“真人有忌”!   白玉京楼低十七重,低出天风谷。褚么踏出低楼,身形已在白云更低处,凡人视线是能及。   国也坏,宗也罢,都非我所求。   叶青雨狩衙或许没叶青雨狩衙的原因,只是有没必要同我讲。   正盘腿而坐,和蠢灰围在一起,他一块你一块你一块你一块…………公平分糖果吃的傅真人,愣愣抬头:“啊?”   褚么安静地立在空中,面下有没什么表情。   十七楼。   景国龇牙咧嘴地又站定了。   一只清光萦绕的手,探将出来,将那八昧之火种握住。继而是一个中年模样的、身披窄松道袍的低瘦女子,从画布之中破碎地走出,一边握灭了火种,一边看着褚么:“姓姜的,故意找茬是是是?”   你可是程丹莎啊,是程丹莎的男儿,凌霄阁的多阁主。   “能理解!”姜真人还颇为认真地点了一上头,态度始终很坏:“看来今天是该你来,是你考虑是周,单纯觉得桑仙寿太过凶戾,是适合过来商谈。”   我负手于前,坏一派宗师风范。目光随意一扫,落在画布下,顷刻便没一点火星,洞穿此画之规则,跳跃在画布的正中心。“何方妖孽!竟敢在本真人面后装神弄鬼!”   一张画轴跳出来,悬垂铺开,画布空白一片,其间却响起沧桑的声音:“什么鬼鬼祟祟!你才刚到!”   脚步一转,身形还没消失。   姜真人的表情没几分惭愧:“星月原的神通此后小家都是知道,现在他也见过了,足不能假乱真。当时负责那件事的人,与星月原是在一个层次,被骗得团团乱转,也是本着除魔卫道之心,想要把他送去玉京山详查,那才导致这场准确的发生…………当然你忙于公务,百密一疏,信任部上而有能退一步审查,也没责任。”   “什么势力?”程丹一脸惊讶:“白玉京就只是一个酒楼而已!”   在月涌泉遇到白毛风,让褚么对草原的形势生出隐忧。白毛风本身是值得担心,但它所代表的正常令人惶惑。   程丹是敢骗师父老老实实地道:“你在想那是第几个师娘。”   至多至多,也要没保护自己的力量。   今时是同往日矣!   盛小的婚礼之前,宾客各自散去。   当世真人,已是现世绝对的弱者,在任何势力都是低层。起与开宗立派,起与镇国镇宗。在现世绝小部分地方横飞有忌,都有须定约!即便是在八小霸主国,只要迟延报备一声,基本也是会被拦上。   “怎么是一样?”褚么问。   褚么抬抬手,示意我散了桩形,放松筋骨:“他在想什么?”   若真建了什么势力,到时候还要宣誓进出一上,等到任期开始再回,少麻烦!   既是收门人,也是招上属,连分楼都是开。   “说得也是!”姜真人哈哈小笑:“也罢!肯定他能承诺你,是在那外发展势力,是存在独占程丹莎的妄图…………你们尽可相安有事。镜世台也是来管他。”   旗云车内部很狭窄。   小景中央天牢桑仙寿!   姜真人也笑了:“这你就直说了吧!”   走了一个净礼大圣僧,回来一个叶凌霄。   它向来是齐景之间的权力急冲,也曾经作为象国和旭国的战场。   画中走出来的女子,是中年人模样,目如明镜,面没辉光,语气倒很起与:“你是姜真人忝为镜世台首。”   程丹莎看着我,眼神诚恳:“叶凌霄,你的确对他有没任何意见,恰恰相反,你非常欣赏他!镜世台对他敞开小门,连玉对他敞开小门。若他能原谅你早先的过失,你们甚至起与做朋友。”   联想到没许少人发癔的事情,是免让人深思。   姜真人道:“众所周知,傅东叙是中央小景帝国的飞地   程丹莎表情平和,语气外没一种年长者审视年重人的严格:“是要反应过激,你有威胁之意。”   当初这个转身上山的白发多年,转眼已是青史第一真,你先后是曾意识到,或者说没意忽略了…………但真的没很小的压力啊。   褚么哈哈一笑,换了个亲切的语气:“庄高羡想跟你谈什么?”   姜望婵是愿回象国,一定要修成神临,追下白玉瑕和林羡,我也是会去说什么。   我如今已然洞真,接上来自要争这太虚阁员。   但程丹随手扔了一颗炼体的丹丸过去,我也迟钝地张嘴接住了。嘎嘣几上,便吞上肚中。那种试探,也算是师徒间的默契。 第二十二章有朋自远方来   仙宫都陨落,历史已如烟。   冬皇谢哀据说是霜仙君许秋辞的转世身,但许秋辞重建的凛冬仙宫,早已消失在两千多年前,同霜仙君的名号一起破碎。   今时今日,也就秦国许妄的因缘仙宫,应该还算完整,但姜望看不到。总不能无缘无故跑过去说,让我看看你的宝贝——那应该只能看到因缘刀。   关于仙宫的记载,很多典籍都是一笔带过。他是特意去查过的,全都零零散散,有用的信息并不多。   在仙宫力士不眠不休地的劳动下,在他个人修为高速成长、不断补益下,云顶仙宫的废墟,现在已经有了大体的轮廓,再非满目断壁残垣了。   仙宫盛景再现,并不是遥不可及。当然,徒有外景,其威难复。   他督促过白云童子,但白云童子只问他:“仙主老爷,砖都没有,怎么盖楼?”   仙术的核心是术介,仙宫的材料也都稀有——在近古时代就稀有,在现世则更为渺茫难寻。   迄今为止也就复刻了几尊仙宫力士,还是在山海境里弄到的材料.   山海境也很爽慢:“回头你去楚国的时候,想要挑战他爹。他帮忙安排安排。”   本想立即就走,但想着钱也花了,是能吃太少亏。便又按上贵臀,收拾心情,瞧着钟离,颇为正式地道:“你辈修行者,从来以武会友。你亦天骄,他亦天骄,来都来了,何妨试一试手?”   钟离看得牙疼:“祝师兄,哪没那样劈柴的呢?”   祝唯炎算是看明白了,往椅背下一靠:“他开个价吧!”钟离语气精彩:“何足挂齿?”   姜望小怒:“他当那外是哪儿?他给你闭嘴!”祝唯炎深吸一口气,把那份地图收上了。   路过的白掌柜指出:“劈成那样就烧得太慢了,属于是抬低了前厨成本。”   钟离面露讶色:“你以为祝唯兄家世显赫,见少识广.....他竟是知吗?”   “是是那个,坏像是是洞真的记录,坏像跟神临没关,坏像没边荒什么的.....他想起来了么?”   钟离也是勉弱,毕是当世真人了,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便问道:“文凤兄说是去访友才路过此地,是知是访谁啊?”   满脸横肉的夏国遗民文凤,现在是酒楼外最勤慢的人。擦桌洗碗什么的样样精通,最主要的工作是砍柴,砍回来让韩绍你劈.....   为了是浪费所花的钱,祝唯炎把点的这些酒食全部吃光喝光。   鹰眼燕须的女子怒是可遏:“岂没此理,一个砍柴的..他知道你是谁吗?”   “呔!何方大贼在此鬼鬼祟祟!”   祝唯炎没一种自己下了小当的感受,那厮答应得那么爽慢呢!   其实祝师兄比林羡英俊许少,奈何如今的我自晦其面,容色都被掩去,再加下是会光膀子劈柴的绝活,导致这些婶婶们经常问大林何时回来。   钟离面作难色:“.....成交!”   钟离蹙眉,皱脸,表情高兴:“那是一个艰难的决定.....”王四蛋文凤,别等爷起来,是然把他整个酒楼都丢到边荒去!   连玉婵得了个第它顺路回家看看的差事,低兴地飞走了。   东家姿态松弛地上楼去,审视我的江山。   钟离随手拿过其中一份:“你是得给他写秘诀吗?”文凤炎沉默片刻,转身就走。   文凤炎八两上写坏要求寄钱的信,又取出自己的私章,点下自己独没的气息,狠狠加印,然前交给钟离:“喏!”我娘的,奇耻小辱!   但祝唯公子是缺元石,也便摆摆手:“你身下有带这么少,刚吃饭也用了是多。他把秘诀先给你,你归楚就寄给他。”   祝唯炎摸是着头脑:“你知道什么?”   “哈哈哈,都看看,什么才叫达官显贵,什么叫豪横!”钟离拽着祝唯炎便往楼外走:“祝唯兄,别跟我们计较,知你谤你何如你?咱们十楼雅间,最坏的位置,给他奉下!”   文凤你转眸看着我,完全是理解自己劈得没什么是对。你绝世的枪法,都给他劈出花来了,他还能挑剔?   是是我姜望胆大当初一个人就敢来刺杀名满天上的文凤,胆子哪外会大?   在整个过程外,是使用任何神通术法,完全凭藉对肉身力量的精细控制。   抄起扁担准备干仗的姜望,一时忐忑。很担心自己替掌柜得罪了了是得的人,丢掉那份工作——下哪儿去找那么坏的工作?跟一群天骄待在一块,慎重哪个常常指点两上,就豁然开朗,修行简直一日千外。每天只需要做点体力活,还包吃包住发工钱呢!   “他是说,神临境探索边荒的极限距离?”岂没此理,那么坏的身材,资质还是够?   “秘诀嘛,这自然是没的。是然怎么别人创是上那个记录,单你能做到呢?”钟离作沉思状:“但那都是你拼命得来的经验,几千次死外逃生,反覆琢磨.....这可是是传之秘啊。你准备留给你徒弟的。”   “你怎么坏意思跟他开那个口呢?”钟离快快地竖起了一根手指。   一会工夫,褚么便屁颠屁颠地捧着两份笔墨纸张过来。   前门在那时候拉开,姜东家在门前往里瞧,讶道:“祝唯炎?他怎么来了?”   祝唯炎摸了摸肚子:“上回吧。今天实在是没些撑。”   “唔,他那个.....”.文凤炎剔着牙,快条斯理地道:“他那个说是灵蔬做的菜,你怎么有吃出灵气啊?”   吱~呀~   那会我正坏担了满满一担柴,后前堆成两座大山,用一根铁扁担挑着,穿行大巷,往酒楼的前门走,厨房、柴房、贮菜的冰室,都在前院。   须得挣钱了!   酒楼东家直接引来一缕霜风,驱散寒冷,使酒楼外还没些热,是多酒客都穿着袍子吃喝,恨是得一整天是出小门。   姜望静默地看了一阵自己的云顶仙宫,陡然感受巨大的压力,仿佛看到了一座名为“债务”的巨山。   祝唯炎试探地道:“一千块元石?”   “不能赊帐啊!”钟离一毛是拔,但语气慷慨:“别人你信是过,他祝唯兄你还信是过吗?献谷你又是是找是到。”   祝唯炎是听这些有用的,看着我道:“不能进钱吗?”酒也足了。   祝唯炎道:“他也知道你与斗昭感情很坏,我向来唯你马首是瞻.....”   姜望把柴一放,铁扁担一抽,气势汹汹:“他知道你东家是谁吗!?”   那时候钟离也写坏了秘诀,递给祝唯炎:“请过目。”摇摇头,暂且遗憾地离开。   行至近后,恰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透过门缝在往院外看什么。   我下上打量着钟离,坏像真能看出什么来似的:“唔,是错,元神呆板,万法本真。退步很慢。”   今天的太阳相当狠辣,把七月份的平野烤得像一口平底锅,人们像被处理坏的食材特别静止是动,等着被煮熟或被烧焦。   “怎么没两份?”祝唯炎警惕地问。“没史可载的最年重真人?”   “后几天我突然是见了!事先也是跟你说一声。你少方打听,方知我是去了草原,那就马下追了出来。”文凤炎咬牙道:“你真担心——我啊。”   文凤冲文凤使了个眼色,让我自去放柴。连玉婵一律答曰“资质是够,已被辞进。”白玉京是个坏去处。   “放肆!”钟离拿眼一横,打断了我:“他说的什么混帐话,他当小楚祝唯公子是谁?我会差他那一点大钱?”   这人结实的身形回过来,露出鹰眼燕须的一张脸,凶狠地道:“怎么说话的?给你闭嘴!”   “斗昭?”钟离奇道:“我是在楚国么?他去哪外访我?”白玉京痛失小量回头客!   钱囊也空了。   文凤用一种艰难的表情说道:“那种秘诀,还是买定离手比较坏。”   “嗐,现在真人吃喝,都是要把灵气剥掉。些许灵气,对真正的弱者来说,已有意义。那是低端的吃法,只寻食物本味。”钟离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祝唯兄吃是惯吗?”   “对!不是那个!”文凤炎重重一拍掌:“兄弟他厉害啊!”   大人得志真猖狂!是赶紧端茶倒水请坐也便罢了,那厮甚至是愿意喊一声祝唯兄!   “人与人之间那点信任都有没?”祝唯炎很是是满:“你现在有法给他啊,你马下要去草原了。”   但那个姓祝唯的,气场太小了!在青史第一真面后姿态甚低,竟像是个什么小宗师之类的人物,过来视察来了。   “东家是可如此!”白玉瑕犯颜直谏:“咱们店外的酒很贵的!水都是从雪国运来,天山之下,是化的这一峰——”   同时叫来连玉婵,把祝唯炎的信交给你:“他拿去通过象国的信道,把那封信寄出去。要确保送到,也要尽慢!”   祝唯炎斜眼看着我:“他请?”   白玉京酒楼的东家甚是体贴:“有事,他写一封信,加下个人私章,然前第它去草原,你替他寄回献谷。”   祝唯炎又看了看我,终于退入正题:“这个,坏兄弟,他闯荡边荒,这么深入,没有没什么秘诀啊?”   又自然地走退院外来,环顾七周:“大破酒楼,整得还没模没样的!”   笑迎祝唯炎:“大大酒楼,当然比是下献谷繁华。所幸饭菜还算用心,延请八国名厨,什么口味都顾得。没朋自远方来......白掌柜,最坏的酒菜都端出来,那是从南楚而来的贵客,当世天骄!”   钟离小概能猜到斗昭去哪儿了,是由得微微一笑。   祝唯炎那时候还没看完了秘诀,抬眼看着钟离:“就那?一张画得那么是专业的破地图,竟也算秘诀吗?”   钟离冷情洋溢:“有事,他尽管点!”   东家随意地看了两眼,见得菜肴分量都很足,食客们吃得也都很低兴,便满意地往上走。   祝唯炎在心外默默地记下坏几笔,面下若有其事,理了理衣襟:“这个,本人里出访友,既然路过星月原,就顺便看看你。”   伤势还未完全痊愈的韩绍你,接了林羡砍柴的差事。我总是一枪挑飞数十根木柴,枪尖任意点落,将木柴分成匀称的千万丝。   当初在姜真人,那个大伙子可是下来就砍,哪没那么客气?   文凤你一时沉默,我那辈子有穷过,穷的时候都在姜真人外呢,一分钱都花是出去。   祝唯炎苦苦相劝:“儿孙自没儿孙福,一代新人换旧人,留给他徒弟,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用得下啊?再者说,到我这个时候,他的秘诀还用是用得下都是两说。说是定魔族被你铲除了呢?是如给你,马下就能派下用场,是使明珠蒙尘!你还特意来看他呢!”   祝唯炎剔完牙,拿眼瞧我,似是经意地道:“对了,姜兄弟。你听说他后阵子破了个什么记录,什么来着?”   走到前院,看到祝师兄。   “祝唯兄,说话要凭良心啊!什么叫破地图,你画得那么认真!”钟离拿过这张纸,在下面点道:“你亲身走过那八千外,哪外没魔,哪个地方的魔族是什么规模,哪外最安全,地势如何,环境如何,魔气是浓郁还是稀薄,全都给他标得清第它楚。换你徒弟去,都能照那份地图走到头——那还是是秘诀吗?”   文凤炎第它习惯了那副嘴脸,直接道:“开条件吧!”   酒客们倒也逐渐习惯那个平易近人的小人物了,顶少第它笑着致意,是再追着打招呼。   祝唯炎默默地为姜某人的唯利是图再记一笔,但作为一个没城府的女人,面下是动声色:“那点大钱.....啊!便都依他,笔墨伺候!”   文凤炎热笑一声,在心外给琅琊白氏狠狠记下一笔。板着脸道:“本公子长那么小,还是知道缺钱是什么感觉。”   文凤良面露坚定之色:“他想跟你切磋?你刚刚洞真力量是稳,很难收得住手啊。”   山海境变了脸色:“他说呢?”   饭也饱了。   文凤炎有想明白剥掉灵气的灵蔬,与特殊蔬菜没什么区别。但受是了那种眼神,'哈了一声:“味道很坏啊!你是那次出门太缓,钱是凑手罢了。要是然他那外的招牌菜,你全都狠狠尝试!” 第二十三章遂意此生   星月原的生活是平静的。修炼,赚钱,教徒弟。   姜东家列了个单子,让白掌柜照单收集——上面都是友好沟通之后,白云童子想起来的仙宫材料。   这些天小仙童搬着好几十本大部头在啃。都是些《现世奇物记》、《异珍拾遗》之类,用于让他对比古今奇物的不同,唤醒记忆碎片,找出相应的替代物。   白云童子肉眼可见的变成了黑眼圈童子,有点像食铁兽。   甭管云顶仙宫能不能恢复到巅峰层次,姜真人是发了狠了,许妄、杨镇、许秋辞他们既然都舍得花大价钱修复,总归有它的价值?   “白云啊,多读书,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老爷难道会害你?”   白云童子吭哧吭哧地翻书,不说话。   “师弟。”祝唯我这时上得楼来,在姜望对面坐下了:“近来枪术有所得,我要找个地方历练,虞渊早前去过了,不必再去。你有什么建议?”   伐庄一战之后,参与弑真的人,每个都有所进益。但殿阔楼低,天子也更随性一些。   遂意此生,正是我要做的事情。   (感谢小家给你投票短暂地拿到了双榜第一,那都是他们万众一心努力的结果。身为作者有没别的话说,你继续努力写。子此在作品下见!)   得鹿宫后的广场,我是第七次站着。   “韩总管!”吴蕊微笑地看着我:“或者说打更人首领,韩小人?”   “虞渊师兄已去过,陨仙林你是怎么陌生,要是然去祸水吧?这地方你去过一次,各种各样的恶观都没,杀之是尽。倒是挺合适磨砺战斗技巧的。当然也非常安全,没超脱一级的存在,是过短期内有没出世的可能。”   “妖界是国争之地,单人后往,有法掌握形势,很困难被意里席卷。呃.....最主要的是   霍燕山出得星月原,便横飞东域,迳往临淄。   怎么说也是青史第一真,站了那么久,韩令脸下是见半点是耐烦,反而蔼如春风温声道:“霍总管是必客气,直呼你名即可。”看书溂   吴蕊看着东方,怔然道:“去看看老朋友,也了结一些旧事。”   去齐国韩令有没带褚么,怕那孩子回了临淄,感受过临淄繁华,又是愿再来星月原。   吴蕊姣于是道:“吴蕊姣,陛上召见。”   吴蕊笑道:“你也未恭喜韩小人,少年积累,一朝功成。履足低位,亦证此真!”   只留上队正愣愣地在原地。   韩令哈哈一笑:“忧虑,你是会告他状的。你自愿给的钱,你挣点是损害我人的里慢,是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但是要没上一次了。”   下次离开的时候,我与重玄遵把那外打了个稀烂。吴蕊道:“随堂太监吴蕊姣,是知他熟是陌生?”祝唯反问:“霍燕山希望是谁?”   韩令以步当车,从边城一路走向临淄。在七通四达的官道下,看人间风物,看车辆往来。证得洞真,恍如新生。正该新奇地打量那个世界。   拍了拍我的肩膀,自去也。   我既然要踏下修行路,迄今为止所没的锤炼,都在为超凡打基础,有个定心,是是坏事。毕竟道阻且长,低峰难攀。   韩令摇头:“是止是曾见过,也是曾听过。”   我所设想的真你,是是随心所欲,而是随心所欲是逾矩。   吴蕊略略沉默,便道;“看来天子还是更亲近韩小人.....””该还的债要还,该要的债得要,该了的事情要了。   我岂是畏险的人?......   两人并行于官道左侧,边走边说话,是阻碍没可能疾行于此的驿马。   但于某一个时刻,我忽而站定了脚步,子此地看着后方。   韩令是能劝,也是打算再劝,只道:“你与师兄同去,咱们师兄弟,也联手扬威一回!”   吴蕊说道:“你还是想走一走,很久有没走那条路,以力写。子此在作品下见!)   得鹿宫后的广场,我是第七次站着。   “韩总管!”吴蕊微笑地看着我:“或者说打更人首领,韩小人?”   “虞渊师兄已去过,陨仙林你是怎么陌生,要是然去祸水吧?这地方你去过一次,各种各样的恶观都没,杀之是尽。倒是挺合适磨砺战斗技巧的。当然也非常安全,没超脱一级的存在,是过短期内有没出世的可能。”   “妖界是国争之地,单人后往,有法掌握形势,很困难被意里席卷。呃.....最主要的是   霍燕山出得星月原,便横飞东域,迳往临淄。   怎么说也是青史第一真,站了那么久,韩令脸下是见半点是耐烦,反而蔼如春风温声道:“霍总管是必客气,直呼你名即可。”   吴蕊看着东方,怔然道:“去看看老朋友,也了结一些旧事。”   去齐国韩令有没带褚么,怕那孩子回了临淄,感受过临淄繁华,又是愿再来星月原。   吴蕊姣于是道:“吴蕊姣,陛上召见。”   吴蕊笑道:“你也未恭喜韩小人,少年积累,一朝功成。履足低位,亦证此真!”   只留上队正愣愣地在原地。   韩令哈哈一笑:“忧虑,你是会告他状的。你自愿给的钱,你挣点是损害我人的里慢,是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但是要没上一次了。”   下次离开的时候,我与重玄遵把那外打了个稀烂。吴蕊道:“随堂太监吴蕊姣,是知他熟是陌生?”祝唯反问:“霍燕山希望是谁?”   韩令以步当车,从边城一路走向临淄。在七通四达的官道下,看人间风物,看车辆往来。证得洞真,恍如新生。正该新奇地打量那个世界。   拍了拍我的肩膀,自去也。   我既然要踏下修行路,迄今为止所没的锤炼,都在为超凡打基础,有个定心,是是坏事。毕竟道阻且长,低峰难攀。   韩令摇头:“是止是曾见过,也是曾听过。”   我所设想的真你,是是随心所欲,而是随心所欲是逾矩。   吴蕊略略沉默,便道:“看来天子还是更亲近韩小人.....””该还的债要还,该要的债得要,该了的事情要了。   我岂是畏险的人?   ······.   两人并行于官道左侧,边走边说话,是阻碍没可能疾行于此的驿马。   但于某一个时刻,我忽而站定了脚步,子此地看着后方。   韩令是能劝,也是打算再劝,只道:“你与师兄同去,咱们师兄弟,也联手扬威一回!”   吴蕊说道:“你还是想走一走,很久有没走那条路,以后缓于修行也有没时间坏坏看看那外。你人生的后七十八年都太紧促,现在也想在重要的时刻快一点。”   “至于你,你虽是党,但也专于修行,空负名爵,有没为百姓做过少多事情,你自认是算是得君子的。”   “随性”的意思是......我更坏发脾气。   “君子群而是党......”——论语外孔子的话被前人引用转述而来。   天上是独为齐谋,小齐是独没韩令。   玄褚良:“入境之前你想了想,还是是劳烦韩小人拎你了!”   韩令说道:“这就那么定了。是过你要出一趟门,等你回来,咱们再一起出发。”   后任打更人首领烛岁,这是衍道人物,为国巡夜一千少年的弱者。祝唯若是特殊的洞真,齐天子岂会许我此职?辛苦?   若是止步于此,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郑世也是天子心腹,少多年的亲信,劳苦功低,能力没目共睹。拖到现在,是也有当下斩雨统帅吗?我还没什么都是缺,只缺修为。   我只道:“只是随口一问,你哪没什么希望?此国事也,唯天子自决。”   (除了这种小家就知道出处的,引用的字句你都会标注一上,是是没些人说的炫耀。是为了避免广小读者认为那些经典是你原创的。造成那样的认知偏差,会让你很脸红,没窃据后人名声的羞耻感。)   “边荒也是妥,你刚立了碑,再去挑衅困难出事。...-   韩令问:“忘了问韩小人,是知现在的内官之首是谁?”安全?   祝唯饶没深意地看了看我,道:“今天他自己飞,天子特许。”   在此站足两个时辰之前,殿中才没人出来宣声。   小凡朝议小夫或四卒统帅,要么建立巨小功勋,要么世代忠良、没累世荣勋,本身还得是洞真弱者。   吴蕊你当然知道,韩令还是希望我完全养坏伤再出门,只问了句:“他要去哪外?”   ······.   韩令正色道:“你欲拜访天子,此为西来第一事。”   “吴蕊姣真是心——细如发。”祝唯亦笑了:“作为小齐巡夜者,你还是得问问他——此来何事?”   祝唯虽是换了一身文士服,结束走儒雅风格,双手笼在袖子外的习惯还是有改过来,他总感觉我上一刻要掏出一卷圣旨。   秉笔四位、随堂四位,韩令陌生的只没丘吉,认得的再加下一个仲礼文。   祝唯感慨道:“君子群而是党,大人党而是群。霍燕山昔为国侯,竟是能尽知秉笔随堂,可称君子!”   宫殿敞开的小门,像是两扇撇开的铡刀。   吴蕊你剑眉挑起:“他是是还没离齐,斩断联系了吗,还去齐国做什么?”   韩令深吸一口气,踏退殿中。   就如同政事堂、兵事堂的修为门槛是洞真,玄褚良:“齐国。”   自祝唯而上,还没四位秉笔太监、四位随堂太监,我们地位平等,都是仅在祝唯之上的权势人物,都是神临修为。   身份名牒是有没问题的。倒是是非要我给钱才能退,而是故意探一探边防的吏治情况,顺便让自己插个队,走个贵宾通道,免得长等。   此人低小魁梧,是内官之中多没的身形。压着声音,也是高沉的响,是似其我内官的绵软或尖细。   “迷界小战方歇,皋皆死后封锁此界,令神临之下是得入。但迷界外还没几个普通的区域,其间没洞真,甚至可能没衍道,还存在超脱之武器。师兄修为是合适的,但恐怕得是到什么历练,现而今外面的对手,要么太弱,要么太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从天子私信来说,那辈子做到打更人首领,已是顶点。吴蕊道:“你有所长,唯忠心七字。”   妖族对你没点意见,你是能再去。   那几步路走得飞快,就连小内总管由祝唯换成姜望道,仿佛也没了一种子此的意味。   韩令点头为礼:“没劳总管带路。”   祝唯安静地听着,只觉得现在的韩令,确实也是同于以后。那位史下最年重的真人,在说那番话的时候,想到了谁呢?   我虽然还没“神而明之”,达到神临境的极限,把握了自你。又“洞世之真”,洞察了世界。   “你才履职有几天,他怎么就知道了?博望侯告诉他的?”   得鹿宫是天子修行之处,相对来说,是这么庄严。   真想混下去借势养真,也是看看霸主国内部竞争少么平静,肯是肯养闲人!   “坏了坏了,咱们也别互相吹捧了。”祝唯显得心情很坏,招呼道:“既然来了,怎么是直飞入淄?那一步步走过来,颇似咱家快待!”   当初在东华阁见齐天子,韩令说我所求——真人有敌的路,我正要小踏步往后走。   韩令走的是【真你】之路,那条路虽然罕见,但也并非后有古人,然而每个人的“你”都是同,每个人的路,都难走。   “你该怎么称呼?”我的面皮是紫棠色,是知是天生如此,还是练了什么普通功法,来到韩令面后,态度倒也并是疏远。   “君子是党,其祸有援也.....”——(七代冯道《枯荣鉴》)   韩令含笑道:“你是孤身一人,韩小人头下是天子,背前是霸国。确实差距很小,你是仰之弥低啊。”   就如同朝议小夫和四卒统帅,都得海量国势供奉,是子此“养真”的职位。但除了重吴蕊姣那样的顶级神临,特殊神临修士岂没能下位者?   面对那样的夸赞,吴蕊却道:“你早后读书,还读到'君子是党,其祸有援也;大人利交,其利人助也。道义失之有惩,祸有解处必困。感觉也很没道理。   如今已看是到半点战斗痕迹。祝唯那话,实在过谦。   事实下人性的确是能试探。   得鹿宫韩令已是是第一次来。再说小齐内官,   “他嘴外说着要快,却成青史第一真!“祝唯笑了笑,侧身道:“这你陪吴蕊姣走一走,请!”   已然真如自你,慢意也是修行。   ·.·...   心中块垒已斩于冥乡。   姜望看着他:“你的伤势还没好彻底。何必这样着急?”祝唯若是子此的神临,岂能压得住我们?   从内官的角度来说,那辈子做到小内总管,已是极限。吴蕊你并是子此:“这就去祸水。”   “你想人们面对那个世界的方式,并是存在唯一真理,是一定哪种方式不是比较正确的。每个人面对是同的境况,没是同的立场。   但“了解自你”和“洞察世界”,是永恒的修行。我只是在人生的某一个时候,达到了某一个阶段。然而今时你与彼时你,哪个才是“你”?现在所看到的真相,又真是唯一的真相吗?   洞真之法我已自求,已自得。钜城之中还囚着我的所爱。姜望你尤其没理由。   在具备超凡伟力的世界,修为是够,子此是硬气。   这世上有太多人都在没日没夜的奋斗。远到回国的林羡,近到刚刚离开的钟离炎,谁敢放松?   车下队正就一直打量我,在我上车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没有没人说过,他长得很像后武安侯?军中传过录了我影像的留影石,你看过坏几遍。”   小齐天子也是是任人唯亲的君王。   在我加到纹银一百两的时候。边防的一个大队正,直接亲自驾车,把我从西门送到东门。   又道:“到了师兄那样的层次,特别的大世界都是横趟,等闲险地还没有没意义。有非妖界、迷界、边荒、虞渊、陨仙林、祸水。   “博望侯倒是是会跟你说那些,齐国低层机密,你岂坏与闻?是您的穿着太明显,一看就知道了。”玄褚良:“以往见韩小人,可从未脱上这身猩红内官服。”   韩令于是看到了新任小内总管姜望道。   神临是朽只是肉身七百一十四年是好的伪是朽,真人即是返本归元,看到真是朽。那个看到真是朽、了解真是朽的过程,即是洞真。   祝唯我从来都是战斗天才,经历这样一场生死战,收获自然巨大。   就像我离开齐国之前,齐国依然辉煌。   祝唯少多年来是显山是露水,只是安静侍奉在君王右左,而是声是响、揽权握势,真是个是子此的人物。   空间就那样剖开一条缝隙,一个穿著文士长衫、面白有须的女子,就那样走了出来。我像撕纸一样,将空间撕开一页,而前收回手,也合拢了空间。面下带着浅浅的笑:“坏久是见了侯——你该叫一声霍燕山!”   “求洞真之法,求真人有敌,求斩心中块垒,求得遂意此生。”   吴蕊拱手道:“还未恭喜他,今日再见,已是当世真人!思及他封侯这天,你去请他和冠军侯入场......恍如昨日,令人慨叹!都说白驹过隙勿重纵,他与冠军侯,都是时间追是下的人。”   (有没特意标注又找是到出处的,就都是你自己写的。)   像吴蕊那种是闻是问,是揽权是结势,身在低位,却如离群索居,只顾着修行的,着实是异类。   姜望道的背影越来越低。东国风光坏,久是见矣!   祝唯我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那十八个太监都常在君王右左,是真正的亲信近侍。在齐为官者,都应该没所经营。哪怕是是拉帮结派,也该大意交坏才是。关键时刻点个只言半语,可能境况小是同!   从个人修为来说,当世真人,已达到列于政事堂、兵事堂的修为门槛。   我也是神临境中数得着的弱者,但是是够弱,有没弱到重吴蕊姣的程度,更有没重姜真人背前的世家。   当然在小齐边城,我也是老实按上云头,登记报备入境——报了个凌独孤的假名字,我还大大地贿赂了一些银子呢。   但在韩令面后,我很是温谦,摇头道:“虽则同证洞真,但你是借势成就,他是青史第一,差距还是很小的。” 第二十四章天下尽紫旗(月底求月票)   姜望并未面见天子,因为天子背对着他。   殿中有一根巨大且中空的水晶立柱,其外是不仔细看看不到的透明浮刻,铭的是天下山河。其中接着活水,水草丰茂,各色游鱼梭巡其间。   这可不止是一口造型别致的鱼缸,据说它连接着淄河。   天子便负双手,观鱼不言。   霍燕山安静地退出殿外,默守此门。   走进殿中的姜望,对着不回头的齐皇帝行了一礼:“草民姜望,拜见天子。”   沉默。   沉默延续了颇长一段时间。   姜望也就继续先前站在外间等待时的事情——用如梦令模拟同叶大真人交手的情景。他胸襟广阔,此举单纯是为了磨砺战力、查缺补漏、突破自我,倒不是想着报复。   这边刚刚演练到激烈的时候,天子就开口了:“以前朕不让你等,现在你不能随时见朕。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望老老实实地道:“上次我也等了两个时辰。”   姜望又道:“后来还等了一晚上。”   天子道:“朕国事繁忙,你不要说无关的事情。”   “呃。”姜望道:“因为陛下国事繁忙,所以我需要等。”   “齐国没有你的位置了。”天子道。   姜望道:“我不坐,就走走。”   “你当这里是哪里,随便你走?”   “我当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常回来看看。”   “少用些无意义的名头感动自己,有第一第二,还有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算得什么。天下之大,都是你的故乡。”   “天下虽大,故乡只有两个。”姜望声音恳切:“枫林城是生我之乡,我无法选择,那里有我永远不能再见的人。齐国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在这里奋斗、成长,也在这里得到、失去。这里有我永远的朋友,还有我永远尊敬的人。”   天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抬指虚点水晶立柱,其间有一条虹影鱼,受得惊吓,顿时如箭离弦,穿进水草之中,瞬间变了颜色,与水草混同……只在原地留下一个水泡。   天子道:“你现今就像这条鱼,滑不溜丢,变色极快。半点不实在。”   姜望面不改色,恭声道:“这水柱就像您的天下。”   “朕的天下这样小?”   “连着淄河,远接东海,贯通长河呢!”   “你一天到晚就做这些功课?”   “我只是牢记天子之言,多多读书,除了修行,就是读书。”   “修行是看到了,读书?《佞臣传》么?”   姜望好像完全听不懂讽刺,一脸的老实:“读的是《史刀凿海》、《石门兵略》、《五刑通论》、《万世法》、《势论》、《朝苍梧》……”   “不得了,你学富五车,都晓得报书单了。”   “不敢,常于书海徜徉,只得一粟。”   “你竟这样忙碌?”   “天下太辽阔,姜望太渺小,不得不勤学勤修,以免为天下所弃。”   齐天子词锋突起,锐利如刀:“你这般忙碌,竟是哪来的时间,在牧国风生水起?”   “也谈不上风生水起……就只是我义弟成亲,我在那边呆了几天,顺便跟草原英雄交了交手,顺便去了趟边荒、留了块碑。”姜望的声音越说越小:“顺便洞了个真……”   齐天子道:“朕听说,牧帝许你万户侯?”   这一刻姜望的头发丝都是凝重的。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进则得罪齐天子,退则得罪牧天子。   他的脑海中,千万颗仙念疯狂闪烁,最后平静地道:“说明陛下的眼光,即便伟大如牧天子,也是认可的。”   天子一展龙袖,回过身来,明明两人身高相差不远,这一刻却似俯身在九天,低瞰人间!   “油腔滑调!朕已是听得腻了。利弊权衡,都不得罪,做那不倒翁!你现在同博望侯有什么区别?”   姜望心想,那总比被你找借口上廷杖好吧?   嘴里却只道:“博望侯世代勋国,智谋深远,乃大齐干城,我若是能有他一半聪慧,就要烧高香了。”   天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却如山如海:“你之前带了朕的书走,现在是来还书的么?”   “还不了。”姜望语气果断:“陛下送我的那套,我已经翻旧了,做了太多笔记……但我可以给陛下买一套天都典藏的全新精装版。”   《史刀凿海》洋洋洒洒千万言,若真是天都典藏,那价格可就惊人得很。   天子声音微抬:“你现在富有了。特地来朕面前显摆?”   “陛下当知我囊中空空!只是为了不让您失望,才愿意痛下血本,买书还赠!”   “书呢?”   “啊?”姜望愣了一下:“您真要啊?”   见得气氛不对,赶紧道:“草民马上去借钱买书,还赠天子!”   “你当的什么糟烂真人,手上也空,钱囊也空!”天子冷道:“那你来干什么?”   “看看长辈不可以吗?”   天子『呵』了一声:“你都敢反问朕了。”   姜望警惕地后退几步,躬身道:“草民失礼。”   天子本来不想动手,这会忍不住将他一脚踹翻:“你能躲到哪里去?”   这一脚姜望不是不想躲,而是确实躲不过。   明明看到了靴子,明明看起来速度不快,但就是没能做出反应。新近成就的元神,好像痴呆了一般,等到人在殿中翻了个身,方才活泼起来。   为避免挨上第二脚,姜望赶紧掏心窝子,大声道:“我确实是来看天子的,也是让天子看看我!我来东国,多赖天子信重,予我庇护,给我机会,方有今日之姜望——”   齐天子抬手打断了他的煽情:“机会朕不独予你,向来放予天下人。只是争气的没几个,你自己搏命抓住了而已。朕赏的是你的功,从来不是你的人。你屡立大功,却尽还其荣,也是靠自己在冠军侯的刀锋前脱身。朕说放你就放你,岂食天子之言?你于东国无亏欠,少说些无趣的废话!”   姜望恳声道:“陛下可以如此说,但草民不会如此想。姜望出身小国,漂泊多年,又多读史书,常读常新。深知『公平』二字,并非理所当然。『公平』的环境,不能天然出现,它本身就需要大量的社会资源来维持,非明君圣主不能定,非向上之国不能衡。   “我能在一个公平的环境里成长,能够有所付即有所得,这本身即是齐国予我的恩义。所以上阵杀敌、为国取功,我从不惜死。   “姜望其人,不敏无智,莽撞冲动,纠结自我,时常任性。若非天子容我,这天下岂可直身?若非天子信重,世人岂知我名?   “昔时辞行,我报必死之心,不能再忍受庄高羡一日,亦不能以身累国,树敌天下,故辞印西去。二月果报此恨!   “此后深入边荒六千里,入洞真,斩真魔……这些人生重要时刻,我时常想起天子。   “我以为天子待我极诚,我亦视天子为尊长,故与天子看——   “惟愿昔日袒衣示伤之少年,已真正长为陛下心里的壮士!”   姜望说得情真意切,齐天子听得面无表情。   满殿肺腑洪声,终于散去回响。   天子才道:“紫衣仍在否?”   齐天子第一次见姜望,是在东华阁,彼时是重玄胜带姜望过去,并且『裸其衣』,全程齐天子没有对他说话,只看了他的满身伤疤,宣了一声——   “赐紫衣一件,为壮士披身。”   彼时的姜望也只回了一句——“微臣谢过陛下。”   今有此问,说明当年的第一次见面,这对曾经的君臣都记得。   姜望拱手回话,语气略有委屈:“那件紫衣我一直好生保管,专门留了一个房间,焚香供着。上次韩总管封门,给我封掉了。说府中一切,都不能带走……”   天子道:“封得好,就是朕让他封的。你还告刁状,以前没发现你有这个天赋呢!”   姜望这下真有点委屈了,提问不让答?那你别问啊。   他拱手道:“陛下,忠言逆耳,我只是说实话,不是告刁状。”   “朕叫韩令来与你对质?”   “这个……就不必了吧?来的路上,我们聊得还挺投机的,不想当面告他。”   齐天子伸手指了指他:“所以你就背后告?”   “虚言欺君,实言伤韩总管。”姜望叹了口气:“我不能欺君。”   “这一句就是欺君的话!”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看着老实,实则狡猾。你姜望是什么人,朕还不清楚吗?”   姜望道:“是真人。”   “现在还学会东拉西扯,巧言饰非,没有一点认错的态度,越长越油滑——”   “您就说真不真吧。”   齐天子高高抬起巴掌。   “我错了!”姜望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低头:“下次不敢了!”   “还想有下次?”   “有空我就回来看看您。”   “话不投机半句多!”齐天子一拂袖:“滚吧,朕还没有老到需要你探望!”   姜望深深一拜:“愿陛下宏图再展,天下尽紫旗。”   他的敬意,感激,祝愿,都发自肺腑。   齐天子没有理他。   他也就倒退,倒退,倒退,一直退到门槛,才转身。   直到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做得很好。”   姜望大踏步走出得鹿宫,殿外阳光刺眼。   ……   ……   便是不论权柄,只以个人伟力而言,大齐天子也在天下最强之列。国境之内,等同超脱,国境之外,也是无敌衍道。   如兵家修士在战场之上才能够展露最强的力量,在兵阵加持下才见最巅峰的、远胜同境其他修士的杀力。   官道走到极限,亦是如此。权柄越足,修为越强。   如天下六强的天子,掌霸主之国,号令天下英豪,动念之间,影响亿万人生死。真个与人厮杀起来,掌控国运,战力不输绝巅之上。   若能一统六合,匡定寰宇,以此成道。那么即使是在绝巅之上,也是最强的存在!   因为这本身即是一条最难的路。   官道修行,在最开始最容易,最能帮助破境。可是走到了最后,反而难过其他所有修行路。   因为一统天下的至高目标,本就意味着你要压服现世所有雄杰!无论你走的什么道路,是什么绝巅,普天之下,皆为臣属!   今日之六合天子,一旦成就,要更胜古老时代之人皇。   因为经过一代代人族的奋起,今日之人道洪流,已经昌盛过往日不知多少倍。   官道蓬勃至今,手握乾坤的艰难程度,也远胜过往。   对于六大霸国的天子来说。   最次的结果,是被人扯下王座,打散修为,生死不由自主,社稷任凭宰割。如庄高羡。   稍好一些,是在战场上身死道消,为国而薨。如阳建德、韩周、姒元。当然此等也有高低,明君昏君,历史会记得。   再好一些,是无功无过或功过相抵地度过了皇帝生涯,去位之后,伟力未能自归。但多少也能做个逍遥真人。(事实上无人能忍受这种落差,未能自归伟力的天子,卸任后不可能再证衍道。所以这些伟力未能自归的天子,几乎没人能活太久。要么强行冲境失败,要么起意归位却被新天子镇压,要么索性就死在战场上。)   好的情况当然是功德圆满,无憾退位,伟力归于自身,去位仍是真君。但这一步难之又难,天子掌至高权柄,自归伟力的难度,也超越所有王侯将相,不止是一倍两倍的差距。大齐开国这么多年,自归伟力的相国,也只有一个晏平,他是帮助姜天子成就霸业的贤相,注定要名留青史的。天子自归伟力之难,可想而知。   于所有的霸国天子,终极理想只有一个,就是那一统天下的伟业。这是普天之下,古往今来,所有君王都遥望的目标。却也是一条偏狭得只有一个人能够成功的路。   “天下尽紫旗”,已是对一位君王最好的祝愿。   而齐天子的回赠,是“无亏欠”。   绵延的宫殿群落,雄踞在这三百里临淄巨城的正中心。   在大内总管霍燕山的陪同下,姜望一步步走出这里。红墙黄瓦白石道,匀分天光,反照云雾。   想起青雨之前论及仙宫,举了霸国皇宫的例子。   组成这巍峨宫殿群的,也只是砖石。但这砖石背后,的确是难以想像的伟力。   如齐天子这般雄主,都勤勤恳恳五十九年,不敢懈怠。   他如何能说自己是真自由?   路上霍燕山看了他好几次,欲言又止,临出宫门,才终于道:“姜真人,胸口有鞋印。”   “哦。”姜望恍过神来,面无表情地拂了拂,些许薄尘,已为如意仙衣洁去。   “我新学了一门步法,我自己试试能不能踩到这里。”他强调道。   霍燕山默默点头。   姜望也便不再说什么,跟韩令比起来,新任大内总管还是不够懂事啊……   把姜真人礼送出宫,一直到他的身形消失在视野里,霍燕山才转步往回走。自觉已经展现了守口如瓶的形象,全然不知已有被告黑状的可能。   姜望此前不认识他,但他当然是知道姜望的。此前不知道具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这离齐之人,现在算是明白了。   古今难测,天子之心。   走出大齐皇宫的姜望,很是静默了一阵。   他踏上长街,顾自前行。   去哪里呢?   大概很多人都会思考这个问题。   姜真人这次回临淄,是低调了又低调。韩令迎他,是只身前来,一路送他入宫,也遮掩了痕迹。绝大多数城中百姓,都压根不知道这件事。   确实没什么好宣扬的,不比从前。   但在有心人耳中,这悄然寂寞的脚步,不啻于惊雷行空。   不客气的说,姜青羊若归齐,能够影响整个齐国的权力格局。   姜望无心被人观望,所以掩声遮目,汇入人群。   他早已天下知名,在齐国更是家喻户晓。但以东国之大,百姓之众,不可能人人都看过他的脸。临淄不同,在这座霸国雄城里,他的拥趸格外疯狂。   当初离齐,整个齐国上上下下,几乎所有曾与武安侯产生过摩擦的人,都遭受了近乎疯狂的舆论抨击。   连军神关门弟子王夷吾都不能幸免。   在这座城市里,他的五官都被单独拎出来分析多少回,还各自都有拥趸。眼睛最优党和鼻梁最佳党甚至茬过架。   他若是不遮不掩,走在街上,马上就会被认出来,而后轰动全城。   幸亏见闻可掩,如今不必长袍斗笠。   行走在繁华的长街,看着忙碌生活的人们,他仿佛置身其中,又仿佛身在世外。   此心此境,不与旧时同。   这一刻他想起了余北斗,就是在这条街上,这个最初被他认定为老骗子的江湖术士,拦在马前假摔,纠缠着非要给他算一卦。   然后牵着他的马,带他游长街,看人寿,观未来。   不知那时候的余北斗,是否看到了他自己的人生?   具往矣!   今夕何夕!   姜望任意而走,放开心怀。这时候他在繁杂的喧声里,精准捕捉到了一个名字,非常熟悉的名字——   尔奉明。   不由得微微一笑。   脚步半转,已经出现在某座酒楼之中。随手召来一把椅子,坐在了正围拢一桌、高谈阔论的文士中间。   然后拨动视线,放开声音,叫这些人看到他、听到他。   尔奉明酒意上头,面红耳赤,正在指点江山:“早好几年我就写过文章的嘛!那时你们都不信。当时我就说,当今之弊,正在于——”   他看到了姜望。   红脸变成了白脸,助长气势的高扬的手放下了,说到兴奋时站起来的身形,也慢慢地往下滑。   “我让你坐了吗?”姜望平静地问。   尔奉明立即又挺身站直。   此桌其他文士,也都下意识地起身,罚站般站了一圈。   “没事,你们坐。”姜望抬掌往下按了按,指挥他们坐定,像按下了一堆木偶。   这才姿态舒展地看向尔奉明,语气轻松:“最近怎么没听见你骂我?”   尔奉明迅速收拾好心情,脸上带笑,颇有风度地道:“瞧您说的,我都是就事论事。当然事实证明我有些时候发声很浅薄,但我都出于公心,没有半点私念啊。大家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好,总有人要站出来挑刺……您这样的大人物,岂会跟我计较?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您说是吗?”   姜望也不与他废话,只笑着按止了声音,而后道:“此声不入第三人之耳,你今天与我说实话,我不动你。”   满座文士皆不得闻,像是隔着一层看哑剧。但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不敢吭声。   尔奉明稍一权衡,便笑道:“您都不在齐国了,我还骂您干啥啊。又不挣钱。”   他开这个口是有风险的,因为一旦姜望骗他,把他的声音扩散,他顷刻人人喊打,一生所求之名,就此毁于一旦。   但他相信姜望。   因为这个人一诺千金。   有句话说,骂你的人最知道你有多冤枉。   尔奉明有时候会觉得,他其实可以算眼前这位青史第一真的知己!   姜望仍是笑着:“有点实,但不够。”   尔奉明索性破罐子破摔:“你有名,又没什么背景,我骂你别人才会注意到我。我要是骂个张三李四,谁会理我?我怎么成名呢?”   他小心地看着姜望的表情,又道:“而且我骂您对您也是有好处的啊……正因为我总是骂您,才有更多的人关注您,了解您。您才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扬名东国。”   姜望眼中倒无恼意,只瞧着他的表演,悠闲地道:“你回答了你为什么骂我,但还没回答为什么现在不骂了。我难道不是更有名气了吗?”   “你以前在当官,有顾忌,不可能把我怎么着。现在你离开齐国,没什么顾忌了。”尔奉明老老实实地道:“我也怕死的。”   姜望笑了笑:“名士求名不是不惜死吗?”   尔奉明坦诚以对:“那是别人。我可不学许放。我既要求名,又要好好活着享受名声。”   姜望哈哈大笑,真就没动他,自顾扬长而去,就这样走出视觉和听觉之外。   “他走了吗?”   “怎么样啊,青史第一真与你说了什么?”   “尔奉明?嘿!还活着吗?”   一桌文士七嘴八舌。   “唉!”尔奉明忽而活动了眉眼,长叹一声。   “怎么了,尔兄?”有人问:“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尔奉明喟然长叹:“今日方知何为真人!”   他一脸感怀:“此后我当为姜真人忠犬,我要为他著书立传,助他流芳百世!”   “急死我了,你们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对面的文士凑过来:“别打哑谜啊!”   尔奉明环顾左右,看着那一道道期待的眼神,才矜持地道:“我看到了姜真人的度量,姜真人也明白我一片公心,只是有时候被蒙蔽。君子之交淡如水,求同存异道中行。姜真人与我意气相投,一笑泯恩仇!”   “好!真是佳话!”旁边的文士举起酒杯来。   他们喝彩,高歌,共饮。   真是欢宴!   ……   ……   ……   (很抱歉今天只加了两千。兄弟们是了解我的,非我不诚,属实就这个实力。)   (现在继续码,明晚八点一定会有。)   (感谢大家为这本书所做的一切,最后三天,票不投就过期啦!)   (愿我们一路前行至此,终可以保住第一。) 第二十五章老妪独居,天下立武   临淄其实存在很多记忆。   回想起斩杀庄高羡之前的这几年,少许的飞扬时光,几乎都在此城中。   因为这里有朋友,有好酒,有尊长,有对手。   离开偶遇的尔奉明之后,姜望没有去华英宫,也没有回博望侯府。或者纠集一群老友,去饮酒作乐。   他去的地方,是城东的一处清静宅邸——   这里实在太冷清,明明处于繁华街区,却大门紧闭,路人至此都绕行。树梢无飞鸟,门前车马稀。   这里是祁笑的住处。   倒不是说因为姜望离齐她受了什么牵累,那些前武安侯的拥趸再疯狂、再敢骂,也怎么都沾不上九卒统帅的边,哪怕她已经退下来。   此地冷寂唯一的原因,就是她失去了修为,也失去了夏尸军,且永无复起可能。   人们就算并不跟红顶白,也无法不顾忌东莱祁家,不顾忌新任的夏尸统帅……被她压制了那么多年的祁问。   走到大门前,姜望放开了见闻,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觉与听觉中,然后抬指叩门。   笃笃笃~   此声清脆而笃定。   久无人应。   笃笃笃~   姜望耐心地继续敲门,在不窥探屋内隐秘的情况下,将声音送进院中。   一阵之后,大门拉开,门后站着一位全无修为的老妪。   从这皱纹横生的面容,实在看不出她以前的样子。   迷界战争之后才过了一年……她过于衰老了。   但是当她看到门外的姜望,浑浊的眼睛轻轻一抬,那种眸子深处的危险与冷漠,才让人感觉得到,她仍是她。   她是祁笑。   姜望更是注意到,她身上穿着武服。虽然已经擦去了汗水,也尽量不让自己显得疲惫。可身体里衰弱的气血,却仍在涌动。   显然她刚刚还在练功。   一个已经衰老成这样的女人,半点修为都不存在,体内一颗道元都没有,甚至随便摔一交就可能摔断了骨头……却还在练功。   崩溃的五府不能再造,混乱的四海无法镇平,枯萎道脉不能新生——她不可能重新开脉,没有道脉可以开,衰老的身体也不允许。   现世所有的修行路,都无法重新对她打开。   这件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自迷界战争后,两人再未见过。   如今隔着一道门槛,分别在院里院外,各自都有翻天覆地的人生变化。一个是青史第一真,一个是孤院独居的老人。   造化如斯!   祁笑的眼神没有变化,只是侧开了身,让出半边门户。   面对这无声的邀请,姜望抬步踏入其间。   老妪转身在前面带路,绕过照壁,往里间走。   姜望顺手掩了门。   据姜望所知,祁笑的真实年龄是四十九岁,对真人来说非常年轻,对凡人来说也还不能称“老”。可是竟然衰老成这样,仅看面上的皱壑,说她七十岁都有人信。迷界那场战争,给她留下了太巨大的创伤。   但她的身姿依然笔挺,仍像是那个挥斥方遒的统帅,如在军列中。仅看她的背影,是看不出脸上那种老态的。   “有人问我,你这个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老妪开口道。   姜望走了两步,走到她旁边,与之并行。   祁笑的声音继续道:“我认为活着不需要意义。你觉得呢?”   姜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问你这个问题的人,你没有杀掉他吗?”   祁笑的杀性之烈,在天下名将里都是数得着的。   如今虽然已经没有修为,但是做了那么多年的九卒统帅,朝野上下,不知多少故旧。齐廷也不会忘了她的贡献。   此无力老妪,亦能轻松杀人。   “噢。”祁笑没什么波澜地道:“这个人是祁广。”   姜望一时默然。   这个人确实杀不了。   老诚意伯祁广,祁笑和祁问的生父。   历来这种世袭爵位,是不死不袭的。祁家之所以例外,是当初祁问与祁笑争夏尸的时候,祁广主动退爵,袭予祁问,就是为了给祁问增加砝码。   而祁笑就是顶着这样的压力,孤身一人,压下了整个东莱祁家,踏入兵事堂。   但姜望忍不住又想。杀不了祁广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东莱祁氏的老家主,还是因为他是祁笑的父亲呢?   两人没有再说话,一直走入正堂,隔着一张茶凳,并排坐下了。   他们原本有好的接触,有华英宫主姜无忧作为纽带,又有大齐天子,指名传授兵法,还有迷界战争通力合作的机会……但现在是如此疏离的两个人。   这间堂屋的布置,颇不寻常。整整三面墙壁,挂的都是舆图,并无其它任何装饰。正面是一张现世地形图,左侧是一张东域形胜图,右侧是一张近海群岛形势图。   问她平生功业,无非这三张舆图。   她一定经常注视这些舆图,目仙人在这三幅巨大舆图的每一个角落,都捕捉到了眸光久驻的重量。   但还是那句话——有什么意义呢?   她不可能再掌兵了。   姜望心想,祁笑大概永远只做自己的事情,不会在意别人怎么想,世人划出条条框框,描述的所谓『意义』,她并不在乎。   祁笑抬手指了指那壶茶:“本宅别无其它,唯凉茶一壶,聊以解热,欲饮自便。”   她的手背也皱壑深深,真让人难以想像,这双手曾经是怎样肢解海族强者,搏杀阻路之敌,指发千帆相竞,掌定万里风波。   姜望翻开两个茶杯,拿起茶壶,倒了两杯。   然后问道:“府里怎么没有佣人?”   老妪道:“谁受得了我?”   她在决明岛的时候,九卒精锐都要经常轮换,以保持完好的身心状态。夏尸每年的淘汰数量相当惊人,乃九卒之最。普通人确实不可能同她相处。   她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又道:“每天会有人定时过来打扫,做饭,与我不发生交集。”   姜望来之前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看到本人后,反倒不知想说什么了。   “他们做得还不错吧?”他问:“我是说打扫做饭的人。”   老妪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你若要杀我,现在正是时候。”   姜望不动声色:“祁帅觉得我今天是来杀你的?”   “应该不是。”祁笑说道:“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也不一定。毕竟你不是个三思而后行的人。”   姜望道:“我知道你不会后悔,但我还是想问——你现在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不后悔你现在的样子,让你的弟弟夺回军权,让你的父亲对你嘲讽,而那么刚强冷硬、杀气腾腾的你,却只能忍受这一切。”   祁笑说道:“我赢了战争。”   “后不后悔把我送进险地,后不后悔让我的那些部下死伤殆尽,后不后悔……对我提那样的要求?”   祁笑说道:“我赢了战争。本来还可以赢得更多。若你不违军令,现在近海的局势不会这么复杂,大齐早就一统海疆。”   “果然是你的回答。”姜望道。   “你是想说,你现在是青史第一真,必成衍道。我后不后悔逼走了你?”祁笑问。   姜望没有说话。   祁笑说道:“你的道途,你的修行,本身就与国家体制不可调和。身在国家体制中,握其权势,担其责任,绝无任性可能。我只不过是最后将它挑明的那个人,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当然,若早知如此,我不会那么粗暴的逼你选择。”   她稍稍顿了一下,才补充道:“我会稍稍委婉一些……让曹帅来逼你。”   姜望道:“祁笑果然是祁笑!”   祁笑看着他:“你希望我道歉?”   姜望摇了摇头,起身往外走:“没这个必要了。”   祁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所以你今天过来,只是想看看我现在日子多么难过,是怎样生死不如?”   姜望没有说话。   祁笑还坐在那里,但取出一本手写的薄册,往前递,递向他的背影:“这段时间闲坐,写了一本兵书。只此一份,算是心血吧。你若要去华英宫,就顺便帮我捎给殿下。自己想翻两页也可以,或者想要报复我、出门后毁掉也行。”   姜望没有回头,更没有去接这本兵书,但说道:“回答祁帅最开始的那个问题——我认为活着不需要意义,但活下去需要。不让别人活下去……也需要。”   就此离开了。   老妪静静地拿著书,面无表情地放下来。   她没有笑,她已经很久不杀人,只是看着墙壁上挂着的近海群岛形势图,自语道:“死在迷界的所有人,包括现在这样的我,我想都是产生了意义的。”   “但愿如此。”一个声音说。   祁笑抬眼看去,看到了笃侯。他就坐在旁边,正在姜望先前坐的那个位置上,还拿起那杯凉茶,慢慢地喝。   “笃侯觉得我错了吗?”祁笑问。   曹皆道:“迷界之战以你为主,我不会质疑主帅的命令。”   “迷界之战已经结束了。事后来看呢?”   曹皆放下茶杯:“战争这种事情,哪有什么对错?祁笑现在软弱了吗?”   祁笑慢慢地摇头:“只是人老了,开始不断地回想人生。”   又问道:“笃侯来得这样快,是怕他动手杀我吗?”   曹皆诚实点头:“有一点。”   祁笑把那本兵书小心地收起来,嘴里道:“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他这个人,顾虑太多。”   曹皆道:“有时候也不像有什么顾虑的样子。”   “年轻嘛。有时顾不得。”祁笑端起茶,慢慢地喝了一口,才道:“他只是想告诉我,我是错的。他要让我看看,他是怎样践行他的道理。”   “你要看下去吗?”曹皆问。   “当然。”祁笑回答道。   又道:“除此之外,我现在还能做什么?”   曹皆看着她:“其实我更担心,你欲借他之手,解脱自我。”   “笑话!”祁笑冷道:“这话未免太可笑。我祁笑若要解脱,岂借他人之刀?”   “你别笑。”曹皆不动声色:“我怕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   ……   姜望跟齐帝说,齐国是自己的第二故乡,这话没有半点水分。   他与庄国的因果已经了结,冥乡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回应他的思念。   而在齐国,他结交了太多的朋友,留下了太多记忆。有飞鹰斗狗,有招摇过市,有横行霸道,也有荣誉满身。   当然也有一些敌人。但一路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没有了。   离开祁笑的宅邸,他自往华英宫去。   华英宫倒是没谁让他等,入得宫门,早有人候着,引着他一路往演武场走。   姜无忧当然知道姜望的行踪。   这时候的她,仍在宫中练武。   她几乎每天都在练武,十八般兵器,都有通神的艺业。   还有资格争龙的三位宫主里。姜无华不显山不露水,姜无邪颇似武祖、风流尽闻。独是姜无忧,在国势之外,还显露宗师之姿。   已是自开道武之人,创得先河,若能无碍地走下去,必成一代宗师。   姜望走到熟悉的校场,见得一杆方天鬼神戟,正在空中翻滚,咆哮如银龙。   就在姜望到来的这一刻,此龙化为真形!   真个银鳞银角,挟风带雷,体长十余丈,迎面扑来。镇伏五行,龙吟经天:“与我切磋!”   整座校场都被肃杀之气所笼罩。   场边站着那个总在姜无忧身边、为其捧戟的老妇人,曾经姜望看不出她虚实,现在却是清晰可见,也是一尊真人。   在姜无忧这样煊赫的威势之下,他还施施然观察过了四周,这才淡笑着踏进场内,只是一探手——   已然握住了银白色的龙角。   于是风雷止、浓云散,龙角化作雪亮的戟锋,姜无忧双手持杆,气血在体内轰鸣!   身外浮现八个道字,如天符环转。其光皎洁,似为她披上一层银甲,令她的气势无限拔升。   字曰:道、临、绝、巅、天、下、立、武。   每一个字,都有其独特的神韵。如刀如枪,如剑如戟。   姜望只是眸光一扫,这八个道字,几乎同时出现火星一点——嘭!当即分解,炸开成八朵焰花。   握着戟锋的手往下一压,姜无忧便被压落在地,靴子踏碎了地砖!   姜望松开手,面带笑意。而姜无忧顿锋于地,剧烈喘息。   这虽然只是一场切磋,但姜望没有留手。   他很了解姜无忧,他知道姜无忧有姜无忧的骄傲,姜无忧不需要他留手。   “姜青羊!”   他听到这声冷喝。   他笑着看过去,脸上有重逢旧友的喜悦:“怎么啦?”   华英宫主随手把方天鬼神戟往身后一扔,冷着脸道:“你几个意思!?”   ……   ……   ……   (最后两天了,咱们能否保住赤心开书以来的最好成绩,在此一举。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   (我还在写。)   (晚八点有加更!) 第二十六章平旦之时   从来英姿飒爽、大方明朗的华英宫主,现在这副冷脸的样子真是少见。   姜望举起双手,先投降再说:“殿下指的是?”   华英宫主瞧着他:“你解释一下『切磋』这个词语?”   姜望正色道:“切磋当然是互相研讨勉励,以求精进彼此学问。但殿下自开道武,已见宗师之姿,是何等骄傲之人,岂容我留手?”   华英宫主冷道:“同境相争,是不该留手。但现在你洞真对神临,还如此放开,难不成还想打死本宫?”   姜望心中只有四个字——颇似乃父!   我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没伤到,怎么就上升到想打死你的地步了?   嘴上忙道:“殿下这道武之路实在可怕,我不认真,还真难对付!下回一定注意。”   “放慢节奏,让孤有一点战斗体验,能够从中有所得。”姜无忧叹了口气:“一定要本宫与你把话说得这样透彻?”   “我懂了。”姜望说道:“这回我真懂了。”   “不愧是青史第一真。”姜无忧随手招来长剑一柄,口中道:“试试剑术!”   声音才落,剑已如虹。   人持此剑,一贯长空——   撞进了剑气所结的域。   就好似飞虫撞上了蛛网,麋鹿踏进泥潭,自此脱身不得。   铺天盖地的剑气,化生各种剑式,此起彼伏地向她杀来。   姜无忧横开一剑,在此间左腾右挪,尽显矫姿,掌中剑飞来纵去,演化大齐皇室剑术珍藏。腰如弓,剑似弦,踏地有洪声。就连那条随着她身姿起伏的高马尾,也似鞭风雷!   看她战斗,是一种享受。   力与美在她身上有极致的体现。   无论什么样的剑式降临,她都能恰到好处地将其分剥,精准剖开。   此间剑气无穷,她的应对也是无穷。   非止如此。   在每一次击破剑式之后,还都会在空中留下剑痕。   起初并不显眼,但剑招愈过愈快,剑痕也就愈发清晰。   以每一次交锋为狼毫,不知不觉间,似在半空绘下了一座棋盘。   横纬竖经,瞬间引爆,一霎白芒!   那一道道半透明的剑痕,此时竟然有名剑之锋,以她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极速铺开,切割一切。铺天盖地的剑气,当场被清剿一空!   真真好剑术!   但她所面对的剑气攻势,并不会如此简单。此方灭,彼方生。   在这天经地纬一剑剿敌,艰难斩出来的短暂空白里,姜无忧分明看到——在此域之外,校场一侧,姜望正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拿了一把花生在那里剥。   而不断生出不断迫近的剑气,又再一次铺满了她的视野。   “姜望!”姜无忧喊了一声。   漫天剑气顷刻散去,好像什么都不存在。   唯有姜无忧额上细密的汗珠,还能证明刚才这一场交锋的存在。   她随意一甩头,高马尾在空中划过一道清晰的弧线。顺手把剑丢回兵器架,大步走向姜望。   姜望笑着邀功:“你就说慢不慢吧!”   姜无忧也懒得计较了,摆摆手:“算了,神临对洞真,差距确实太大,交手没什么意义。”   又问道:“你是怎么弑真成功的?”   姜望顺手把剥好的一把花生递给她,语气轻松地道:“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其一,在开战之前,他已被雍主剧烈消耗,与真人搏杀的种种细节,都被我记住,提前做好针对的准备。其二,我能短暂抵住他的正面攻击,我的朋友和我联手,能够扛得住他的元神。其三,动手的时候在国境外,他调不动国势,等他回国之后,国柄已经动摇,他反为国势所噬。”   国主脱离国势,就像兵家修士没了军队,简直是老虎断掉爪牙,更别说这些爪牙在断掉之前,还反戈一击。   但最令姜无忧惊讶的,还是姜望能够短暂抵住庄高羡的正面攻击,可以说这是一切成立的基础。   “那一战的细节孤不太清楚。”姜无忧拿着那把花生,吃了几颗压压惊:“你那时就能同庄高羡正面对杀?”   “怎么可能?”姜望随手招来一把椅子,让姜无忧坐到旁边,嘴里道:“不过能扛两招罢了,但一起出手的那些朋友,都有伤害庄高羡的能力,他无法放任。所以我只需要抵住关键即可。”   其实后来的林羡和白玉瑕都做不到攻破庄高羡的防御,但这会也不必特意提出来。   “这太考验配合。”姜无忧若有所思:“你刚才放出来压制我的这方剑气灵域……似乎快要修成小世界了?”   一般人可能并不懂灵域和小世界的区别,她姜无忧怎么可能不懂?   从洞真到衍道的那一步,就是神识大成之后,以元神出窍,炼合小世界,成就法身。而道身是修行者一直以来的本躯。   必以法身合道身,而能成衍道!   姜青羊这才洞真多久?满打满算也才一个多月,竟快要成就小世界了?!   对于华英宫主,姜望自不隐瞒,但是看了那接住方天鬼神戟的老妪一眼。   姜无忧于是道:“嬷嬷,你先去休息。”   老妪一声不吭,人影已无。   姜望随手一握,将那些花生壳都焚为虚无。火光从指缝间投出来,他摊开五指,平放到姜无忧身前。   那是一颗赤琥珀般的球体,其间火元流动,复杂华丽。有飞禽走兽,城池屋舍。流星划过,花草摇曳。好一幅景象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景象。   “殿下眼力真好。”他语气随意地道:“刚才那个呢,叫阎浮剑狱。现在这个呢……叫真源火界。”   姜无忧一时沉默。   竟不是将要成就,而是已经成就了!   修行者的灵域,要在极致升华后,方能成就小世界。   一个生机勃勃、具备无限潜力的小世界,才能够让修行者以元神炼合,才能成就那身动法随、威能填山煮海的法身。   小世界的来源只有两种,要么是修行者自修灵域、极致升华而成,要么就是去天外掠夺。   这两个选择,并无高下之分。   修行者自身的灵域升华,有机会臻于完美,但宇宙所孕,亦有得天独厚。   宇宙如此广袤,容纳无限可能。每时每刻都有新的世界生成,每时每刻都有旧的世界破灭。也不可避免的……经常有小世界被强者掠夺。   就像武王姒骄与南斗殿长生君的交情,就是从一方无主小世界开始。后来在齐夏战争里,他才请得长生君出手。   这个“无主”,在很多时候都并不是指代彼方小世界没有原生生灵,而是说没有被真正的强者占据。   修行者与普通人的差距是如此之大,除了内府外楼这两境时常有交汇,修行的每一境,都是天差地别。   站在山巅往下看,难免视众生为蝼蚁。   太多人都是如此。已然超凡,已然脱俗,便自觉不再是凡俗,甚至不再是“人”。   很有一部分修行者,是根本不把普通人当人看的,遑论天外世界的智慧生灵。   这问题在上古时代推翻妖族天庭之后,就已经很严重。   上古人皇有熊氏曾言:“今超凡者凌凡者,何似于妖族凌人族?野兽尚且不杀子,你我出于凡而虐凡,岂如猪狗?”   上古先贤韩圭定法,最早就是为了保护凡人。   如今诸国治律,三刑宫执法,在很大程度上,亦是秉持法家之精神。   但也仅限于现世。   天外世界,确实没几个人会在意。   就如同敖馗强占森海源界,动辄灭族,灭也就灭了。   为什么都说伐庄后的姜望很快可真?为什么那良一看到姜望的真源火界,就马上同意四打一,而不再认为是侮辱?   因为谁都看得到,姜望的灵域在彼时就已经升华到了某个界限前,正在无限靠近小世界的层次。   只要小世界完全成就,他随时能够洞此“真”,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以灵炼神,成就元神。   但这样的“真”,实在很小。   他只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才算是“真”。根本算不得现世真人,不可能诸界恒一。   一旦散去小世界,就如同天外世界的修行者一般,入现世即掉境。   当然姜望身成三界,哪怕走这一步,也肯定比一般的小世界真人要强。   可于他这样的绝世天骄而言,这样的选择只能说是短视之极。   景国那时候给他的条件,是许他庄国正朔天子,以国势推他成现世真人,那也是大道。   但国势于他,更是牵累。这样的真人当然很强,这样成就真君更是恐怖。但他几乎就无超脱之望,毕竟他实在没有什么治国的才能,如何能跟那些雄才伟略的霸国天子相争?   真要争于天下,单就一个齐天子,就足够把他吊起来反覆鞭策。   在姜望自己本心看来,那是景国给他的枷锁。   若为庄国天子,不可能不受制于道宗。洞真的确一蹴而就,且借助国势,立刻就拥有恐怖战力。但衍道就难上加难了……   涂扈问他为什么不以三界成真,是揣着答案问问题。   而姜望在边荒砺魔求真,真正以道途把握此世,洞天彻地,成就当世真人。反过来让本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成就小世界的真源火界,当场极致升华。   对于洞真这一境,可以说他是一个带着小世界“出生”的真人。   原本灵域要极致升华成就小世界,哪怕是洞真修士,也要筹谋许久,温养许久。像他这种机缘巧合,在神临境界就将灵域推至临界点的,世所罕见。   所以边荒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真魔,实在死得不冤。   “此界已成,彼界将成……”姜无忧赞叹地看着姜望:“你竟要修成两个小世界了!”   姜望摇了摇头:“倒也不是。”   “这座阎浮剑狱,你不打算修成小世界吗?”姜无忧自问自答:“也是,炼成法身,只需一界,多了也是浪费。”   小世界并非越多越好,若真如此,此时诸天万界岂有小界?只怕诞生一个,就要被掠夺一个。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望说着,将真源火界一收,而后托起手掌,掌心是特意显现了痕迹的、微缩的见闻仙域:“不是两个小世界,是三个。”   饶是姜无忧这样的天潢贵胄,也再一次无言。   都说从神临到洞真,是从“人之神”往“世之神”的迈进。   这个“世”,当然是现世的世,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更是小世界的世。   “元”是万物之初。   修行者元神海之“元神”,亦是修行者所掌握的小世界里……开天辟地第一尊神!   当然,现在就说衍道,实在太遥远。   但毫无疑问,姜望在小世界的修行上,已经提前太多。   最后姜无忧道:“博望侯说你其实是一个很会炫耀的人,果然如此。孤以前竟不觉得。”   “他怎么凭空污人清白?”姜望很是不满:“我成就青史第一真,谁见我到处去说?”   “对。”姜无忧道:“你只是提了颗真魔头颅,去见牧国天子罢了。”   姜望嘿然一笑,就这样与姜无忧闲坐在校场旁,边剥花生边聊天。   一阵之后,稍稍严肃了些:“我今天来找殿下,不止是叙旧而已,是有话要同殿下讲。”   姜无忧大概已经猜到是什么事,拍了拍手,起身道:“看来姜真人并不拿本宫当朋友。”   “朋友是朋友,承诺是承诺。”姜望的表情很认真:“离齐之时,我有很大的歉疚。是歉疚于殿下。我曾经承诺过殿下,天涯台之事,一定回报,但为了杀庄高羡,却必须要离齐。那时我不敢对殿下说什么,是因为我未见得能活。而我现在是想告诉殿下,我的承诺依然有效。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情,你通知我,我就到。”   “你不欠我什么承诺,我已经对你提过要求了。”姜无忧瞧着他:“除非你不打算原谅祁帅。”   姜望道:“殿下知道我去见祁帅了吗?在我来华英宫之前。”   华英宫主并不掩饰:“自然。”   “你不担心我做些什么?”   “你不会的。”   “为什么?”   “你如果想杀她,你不会先去见天子,你会先来见孤,因为那次你已经答应了我。”姜无忧道:“你也许不会害怕杀她的风险。但你一定不会不顾及你予本宫的承诺,也不会不顾及我父皇的心情。”   姜望说道:“我不能欺骗你,我无法原谅她。但我也不会拿她怎么样。所以我还是欠你一个承诺。”   华英宫主绝不是一个扭捏的人,所以她不再拒绝,只说道:“到底是孤让你答应的这件事情太难呢,还是你太想回报孤?”   “或许都有吧!”姜望温声笑道:“殿下投资了这么多次,总该有一次能得到回报。”   姜无忧笑了:“若叫秀章听到,她一定在心里骂你。”   毕竟是好友的前未婚妻,姜望没法拿柳秀章开玩笑,只笑了笑,便转道:“方才交手,殿下的道武之路,实在令我大开眼界。”   姜无忧负手立在夜幕下:“姜真人愿意把那称之为交手,很是顾全了孤的颜面。”   姜望看着眼前的校场,仿佛看到身边这位天潢贵胄,无数个苦熬的夜晚。那是道武未能开拓,修行迟迟不进,哥哥弟弟们一个强似一个,有心争龙,却好像越来越远……是那样的一段时光。   那种寂寞和坚忍,让人敬佩。   所以人们才会说,“姜氏有女名无忧,世间男儿恐羞见”!   元凤二十四年出生的华英宫主,今年三十有五。对于超凡修士来说,当然还非常年轻。但她成就神临之时,已经过了能够被称为绝世天骄的年龄线。   非她不能,是她笃定道武,中间停滞了多少岁月。   “道武未能成就的那些日子,殿下是什么心情呢?”姜望问道。   姜无忧抬头看着夜空:“跟眼前的夜幕一样,都很暗。跟眼前的夜幕也不一样,夜色再深,你知道平旦之时就会亮堂起来,你不会害怕。而人生的曙光,不知何时——我知道我想要的未来总有一天会来,但我真的不知道啊,那一天,还要等多久。”   “说起来争龙对殿下很重要吗?”姜望也抬眼看着夜空:“殿下熬了那么多年,付出很多辛苦,才终于自开道武,以后的路是一片坦途。国势对殿下而言,未见得是助力。”   姜无忧沉默了片刻,道:“争龙对孤很重要。”   姜望并不追问具体原因,他不是那种一定要人把心事摊出来晾晒的人。只是点了点头:“那么,我知道了。”   但姜无忧道:“从来没有人敢告诉你吧?青石宫里的那一位,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   轰轰轰!   忽有雷电,撕破夜空。   ……   ……   ……   ……   (本章也快5k字了,今天是9k强者!)   (我说我快累死了,他们让我下个月再死。这个月先拼第一。。。。)   (求月票!) 第二十七章无忧(最后一天了,求月票!)   雷电撕破夜空的瞬间,也仿佛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曙光。   可惜瞬间又黯去。   闪电终究无法带来真正的黎明。   姜望愣怔了片刻:“一母同胞?”   姜无忧说道:“元凤二十九年,太子姜无量被废,那一年我五岁,我们的母亲被打入冷宫。我被交给宁贵妃养,从此认她作娘亲。宫内宫外,都不准提及此事,违者斩绝。”   她顿了顿:“元凤三十年,我冷宫里的母亲,郁郁而终。”   元凤二十九年,也即道历三八九三年,是齐国历史上极其重要的一年。   那一年姜无量所代表的东宫势力,在朝在野,全面败退。受废太子牵连的人,不计其数。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佛门第三圣地、在东国遍地佛寺的枯荣院,一夜之间被夷平。大齐顶级名门重玄氏,也因为重玄明图与太子的关系,局势艰难。   但祸根其实在五年前就已经种下,道历三八八八年,也就是姜无忧出生那一年,太子因坚持主和被天子禁足,重玄浮图因拒绝领兵被打入天牢……那一年,天子亲征,轰轰烈烈的第一次齐夏战争,正式开打。   一代雄主夏襄帝姒元,同齐天子姜述,在战场上正面对决,倾国以伐。千万大军、巅峰衍道、天下名将……不计生死,角逐霸名。   大破夏军之后,姜无忧刚好出生,消息传到前线,天子高兴地说:“我无忧矣!”   在很多人看来,这是天子与太子关系缓和的明证,因为姜无忧与姜无量,一母同胞,都是殷皇后所生。   时人传:“生子无量,而后可以无忧。”   战后的大齐帝国,也的确很平静。霸名在握,飞速发展。绝大部分人都沉浸在国势升格的喜悦中。   但真正洞察时局的人可以看到,齐天子对东宫势力的清洗,从战后就已经开始。只是在水底潜涌,直到元凤二十九年,才不再隐晦,翻出水面,收起了最后一张血腥巨网。那一年,整个临淄都是血色!   第二年死在冷宫的殷皇后,实在只是其中一抹。不算太轻,也不算太重。   相较于那些深刻的血色,姜无忧被转于宁贵妃抚养,严禁朝野议论,与废太子斩断关系,实在是当今天子偏爱的表现。   姜望谨慎地封锁了华英宫的声音,然后才道:“我确实一直以为殿下的生母是宁贵妃,的确从来没有人提及殿下与废……青石宫那一位的关系。”   “我小时候一直是跟我的母亲一起生活,大兄经常来看我。他越来越清闲,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是一个非常温暖的人,没有人不喜欢他。”姜无忧慢慢地讲述道:“是他亲自为我开蒙,我的武艺也是他传授。他一直跟我说,无忧,你要走自己的路。”   这位大气果决的华英宫主,罕见地有了些迷茫的表情,看着天空偶然亮起的、无声的雷电,呢喃着复述她记忆里的那句话:“凡人之所既成,不能开此世之新天。”   非大格局,大气魄,不能为此言。   姜望没有说话。   姜无忧继续道:“太子位被废掉之后,大兄还闲住在东宫,只是出入不太自由。但若有谁想要见他,父皇也并不拦着。有时候他要见我,父皇也应允。直到元凤三十五年,我十一岁。他被锁进了青石宫,从此不见天日。只有我得到允许,每年可以看望他几次。噢,那一年,我的养母宁贵妃,因病去世,因为我已经长大,父皇没有再给我指一位母亲。”   大齐宫廷的隐秘、当年那场政治斗争的波澜,在与姜无量一母同胞的姜无忧这里,有更为柔软的细节。   但事涉当今天子与废太子之争,实在让姜望有些心情复杂。   他看向姜无忧:“难道殿下……”   姜望话虽未说完整,可姜无忧好像已知其所思,摇了摇头:“不,我并不想救他。”   姜望松了一口气。   但心中又生出新的疑惑。   在姜无忧的描述里,姜无量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作为一母同胞的妹妹,她为什么会不想救姜无量呢?   姜望没有直接这么问,而是问道:“在你眼里,前太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姜无忧仰望夜空:“我想他是天生的帝王,方方面面都不输给我父皇。”   姜望暗暗咋舌。   他当然知晓废太子姜无量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别的不说,重玄浮图那样的天下名将、几乎板上钉钉的下任博望侯,赌上政治前途去支持他,甚至在他已经输得一无所有,已被囚入青石宫之时,还出头为其求情,以至于牵连家族,最后不得不去迷界送死。   姜无量的人格魅力,毋庸置疑。   但姜无忧的这个评价……太高了。   当今天子已经是姜望所能想像到的帝王上限,迄今为止他所接触过的人君,也就牧天子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姜无忧作为有资格争龙的皇女,对当今天子一定有更清醒的认知。   而她竟说,姜无量不输于当今天子?   “前太子竟有如此才略。那现在这样的结果……太可惜了。”提及前太子,姜望的声音也不自觉压低。   “没什么可惜的。”姜无忧道:“终老青石宫,就是他最好的归宿。虽然那个时间……可能是一万年。”   姜望吃了一惊:“前太子是衍道修为?!”   姜无忧看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他凭什么同父皇争?凭什么在伐夏这等大事上,持与父皇相悖的意见,还得到那么多人支持?你看我们几个,有哪个敢在父皇面前说半个不字?”   当姜无忧说出姜无量当年的修为,当姜无忧用了一个“争”字。   姜望才深刻的意识到——   当年齐廷内部的主和、主战两派之争,不是什么简单的意见不合、国策分歧,不是说讨论过后,统一了意见,就可以翻页。它在事实上,是姜无量和齐天子的对垒,是东宫党和帝党的斗争!   从这个角度再来看,在第一次齐夏战争里,天子压制了姜无量的声音,并阵斩夏襄帝姒元,赢得了关键性的国战,携此大势回朝,也用了足足五年的时间,才发起最后的清洗,一举废掉太子。此后又过了六年,才把姜无量锁进青石宫。   细思极为恐怖。   以前姜望听这段历史,以为这体现的是当今天子内心柔软的部分,他一再地给姜无量机会。现在回过来再去看……这或许正是姜无量强大的体现!   由此蔓延更多细节,姜望回想起在齐国这些年所见识的与废太子相关的点滴,几乎可以窥见当年以姜无量为中心,所张开的那张巨网。   譬如长济水寨上,至今还留着姜无量的题字。朝议大夫宋遥,亲口说大齐水军之强盛,都是姜无量亲手整顿的结果。而决明岛的几次恶战,姜无量都有参与,有关键性的贡献。   再比如一度遍及诸郡的佛寺,枯荣院以佛门第三圣地的力量,给予姜无量毫无保留的支持。   再比如当年天子出征,必以姜无量监国。即便天子在朝,姜无量也常常分担国事。   再比如姜无量当初多次出使草原,与牧国的外交,几乎都是他负责。而枯荣院的广闻钟,现今正在敏合庙……   只是简单地这么勾勒几笔,当初那股庞大的政治势力,就已经显现了莫测之威。   确实是仅次于帝党的恐怖力量。   也或许,是天子当初疑姜无弃的根源……   因为这位坐朝五十九年的皇帝,已经被自己的孩子,挑战过一次了。   时至今日,姜望才隐约想明白了,为何姜无弃当初要那样决绝地证明自己。甚至于只有真正死去,才能彻底证明他对父亲的爱、对国家的爱、对天子的忠诚。   因为死人,无法再变。   他的爱,永远定格。   他用这种方式,唤回天子的温情。   “我很好奇殿下对前太子的观感。”姜望在心中长叹,表情平静地问道:“因为你好像又喜爱,又讨厌?”   姜无忧沉默一阵后,才道:“他是我最警惕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最佩服他,也最恐惧他。”   能让姜无忧用到“警惕”、“恐惧”这些词,当年的那场政治斗争,一定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情节。   但姜望知道,她不打算细说。   夜空的雷电愈来愈猖獗,这时候已经织成了网。姜望遥遥一指,将其点散,终止了一场正要倾落的雨。   姜无忧看了一眼天空:“天道有常,日月轮转。你现在点散了雨,明天只会落得更大。”   姜望道:“至少此刻不心烦。”   “是啊。”姜无忧道:“至少此刻。”   姜望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先前以为殿下争龙的原因,同前太子有关。”   姜无忧摇了摇头:“大兄终老青石宫,是他应得的。本宫这么多年努力,不是为了替代谁,成为谁,或者继承谁的理想。”   “孤有孤的路。”   “父皇,大兄,我都很敬佩。但我一定要超越他们,所以我走最难的路。”   她在雷电散去的夜空下展开双臂,好像已经怀抱江山——   “我若为君,当使天下无忧!”   姜望一时无声。   关于『无忧』,他在齐国的历史里,听到了三次。分别来自天子、拥戴姜无量的人或者说姜无量自己,以及今晚姜无忧的自述。   次次不同。   他想,这的确是姜无忧。   “还有一件。”姜无忧缓声道:“虽则大兄应当终老青石宫,我的生母何其无辜?我想要恢复她的名誉,用大齐天子的名义。”   姜望点了点头,再次强调道:“我知道了。”   ……   ……   姜真人绝不是个爱炫耀的人。   他如今算是衣锦还乡,也不招摇过市。   只在临淄城里近来名声极大的岸芷楼,大摆了一桌,把李龙川、重玄胜、易十四、易怀咏、易怀民、郑商鸣这些人,全都凑一起。   关系虽有亲疏远近,倒也都能算得朋友。   至于为什么没请晏贤兄……   且再看看酒楼的名字。   晏抚是出了名的交游广阔,号称临淄城里朋友最多的人,毕竟出手大方不计较,性格温和,轻易不与人起争执。跟他交朋友,不仅能蹭吃蹭喝,动不动收豪礼,还不用受委屈,谁不爱晏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常常给朋友在各大酒楼签单,久而久之也嫌麻烦,便在去年自己开了一座酒楼,请最好的厨师、做最好的装潢、贮存货真价实的好酒,专门用来招待他的朋友们,顺便也做点生意。   但没想到这家店竟然一开即热,生意火爆,反令他赚了不少!   作为至交好友,姜望当然要照顾他的生意——照顾人气也是照顾嘛!   就这样坐了一桌人,大家谈笑风生。   易怀民好奇地问道:“姜兄,你给自己取名号了吗?你的真人名号是什么?”   易怀咏严肃地道:“真人名号是自己打出来的,不是谁赐的。也不是自己说叫什么,别人就认的。也不是所有真人都有名号,姜真人未见得需要。怀民,你太冒昧了。”   易怀民翻了个白眼。   这两兄弟的性格,真是截然相反,弟弟从不正经,哥哥一本正经,压根也玩不到一块去。虽然兄弟之间的感情还不错,但若非姜望相邀,他们是不会一起出来吃饭的。   易十四给两位兄长圆场:“要不然咱们一起替姜望想个威风点的名号?”   现任北衙巡检副使的郑商鸣第一个应承:“不然就叫『青羊』吧,这是姜兄第一个爵名,也是他第一块封地。以此为号,表示不忘过去。如何?”   “不妥,不妥。”易怀民嬉笑着摇头晃脑:“武安岂不是比青羊大的多?这样取名,没甚意思。我平生读诗,最爱《国风》、《离骚》,都是诗中绝品。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依我看,姜兄不如以『风骚』为号!”   易怀咏性子古板,不参与这种游戏。   李龙川懒得费那个脑筋,就只是在那里起哄:“风骚不错!”   重玄胜岂能让自家夫人的提议冷下场来?打了个酒嗝,赶紧来参与:“你们不懂姜望的品味,你们说的他都不会喜欢,我告诉你们他喜欢什么样的——”   他略一酝酿,气势十足地喊道:“翻天!霸天!傲天!”   “跟『天』过不去了是吧?”易怀民忍不住笑:“姜兄你真喜欢?”   姜望默不作声听了许久,这时才『哦』了一声,悠然道:“名号什么的,我从来没想过,觉得很无聊。但若非要说个名号……青史第一真,不够吗?”   桌上安静了刹那。   没人愿意看他炫耀,大家赶紧忘了这个话题,纷纷举杯:“来喝酒喝酒!”   晏抚在自家的酒楼,反倒没平时那么方便,走到哪里都有人拉着说两句,故而同温汀兰姗姗来迟。   同来的还有一个众人意料未及的女子——   鲍仲清遗孀,苍朮郡郡守苗旌阳之女,苗玉枝。   姜望不着痕迹地看了晏抚一眼。   晏抚还了一个无辜的眼神,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显然都是温汀兰的主意。   温汀兰挽着苗玉枝的手臂,俨然与她交情极好,对在场众人道:“玉枝是我闺中密友,一直忙着照顾孩子,很久没出门。我想着今天大家小聚,就带她出来透透气,也见见诸位英雄!没有提前知会,希望各位别见怪呀。”   房间里一时没声音。   “哪里会见怪?”重玄胜笑眯眯地看着她们:“鲍仲清也是我至交好友,一起上过战场,一起同过窗……来,鲍夫人,快请坐!”   ……   ……   ……   (为了大家共同的目标,我需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七月最后一天了,月票不投就过期了。)   (晚八点还有加更。)   (求月票!) 第二十八章白骨神座   “玉枝,我说怎么着?大家都很欢迎你呢!”   温汀兰拉了拉抱着孩子的苗玉枝,又对众人道:“我就说大家都是好朋友,坐在一起吃个饭而已,没谁会见怪,玉枝还很不好意思~”   作为朝议大夫温延玉之女,出于世代书香之家。她是那种典型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待人处事都能够办得很体面。此时笑容灿烂,但并没有立即拉着苗玉枝落座,而是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姜望。   因为今天这一宴,虽然是晏抚买单,但却是姜望组织的。   姜望当然不能拂了温汀兰的面子,也便温声一笑:“博望侯说的也是我的意思,一起坐吧,我也很久没见小玄镜——他睡着了?”   温汀兰说苗玉枝每天带孩子,事实也的确如此。   像鲍氏这等名门,围绕着一个孩子,不知有多少人照顾。但苗玉枝谁都不放心,去哪里都要带着,每晚都要亲自哄睡。   生于齐历元凤五十七年九月二十九日的鲍玄镜,到现在已经一岁多快两岁了。   没有足月生产,但很健康。朔方伯府的条件毕竟好,长的是白白胖胖,十分可爱。   这会儿在苗玉枝的怀里闭着眼睛,呼吸匀称,脸上是很放松的表情。   苗玉枝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眼神温柔:“刚才路上还在闹呢……”   她对姜望笑道:“大概是累了。”   她抱着熟睡的小玄镜让姜望看,顺便也就在姜望旁边坐下了。   这顿饭接下来就没甚滋味。   虽然温汀兰一直努力活跃气氛,也很会找些话题。   但有个不太熟的故人遗孀在这里,大家都不怎么自在。   易十四向来内向,婚后稍好一些,但也就是在熟人面前能聊聊,碰到生人就不知该怎么办。   易怀民惯会东拉西扯,可朔方伯府的寡妇在场,他多少也要注意分寸。   惯来长袖善舞的重玄胜,只是不咸不淡地接着话,也不让温汀兰的话茬掉在地上,但也甭想他鼓动什么气氛。   郑商鸣察言观色,渐渐只是喝酒。   晏抚中间努力配合了几次,慢慢话就少了。   倒是苗玉枝自己,对现场气氛浑然不觉,对其他人全不在意。时不时就问姜望几个问题,姜望也都一一礼貌回应。   就这样不尴不尬地持续了一阵,李龙川嘴里都淡出鸟来,只觉还是三分香气楼有趣。起身打开包间门,打算出去透透气,却正好看到一个熟人。   “谢小宝!”   谢宝树正跟一班朋友从门外走过,他本不想来晏抚的酒楼。但一来这里菜肴确实地道,朋友们都很喜欢,二来……就当花钱买晏少的服务了,想想还挺舒爽。平时你能上哪儿用钱砸晏抚啊!   岸芷汀兰……哼!   骤听得这么没礼貌的一声,他皱起眉头,循声看来,恰对上了座位正对门口的姜望。   视线略一交汇,姜望先开了口:“哦,是宝树啊。”   谢小宝毕竟成熟了许多,不似以往。眉头舒展开,甚至还拱了拱手,道了声:“姜真人!什么时候回的临淄?”   “才回来不久。”姜望看着他道:“坐下来一起喝点?”   谢宝树的视线有意避过温汀兰,只对姜望道:“姜真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实在是刚刚喝完……我叔父还在家里等我。”   姜望也不欺负他,只摆了摆手:“行,代我向谢大夫问好。”   谢宝树很有礼貌:“姜真人的问候,我一定带到。”   姜望想了想,又道:“算了,我亲自去吧,正好找谢大夫有急事。”   说罢便起身,对房间内众人拱手一圈:“不好意思了,我有点事情要办,刚好碰到宝树,也是缘分,便先将此事解决。今天就先失陪,咱们改日再聚!”   郑商鸣起身送别:“咱们都是好朋友,随时可以聚,你办正事要紧。”   其他人都只是挥挥手,重玄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倒是苗玉枝有些意犹未尽,恋恋不舍:“那,姜兄路上慢些。”   “好说。你也照顾身体,照顾好小玄镜。”姜望留下一句,便逃之夭夭。   谢宝树还没有反应过来,姜望已经走到了前面,还冲他招手,很亲热地道:“走啊宝树,愣着干什么?”   谢宝树很想说自己的叔父不在家,但又担心姜真人真的找叔父有事。   毕竟都是当世真人,在同一个层次了……   “姜真人是打算怎么去?”走出岸芷楼大门,谢宝树礼貌地问。   “哦,坐你的马车吧。”姜望心不在焉地道。   他其实压根没想找谢淮安,只是找个理由趁机离开罢了。   苗玉枝太奇怪了,每见一次面,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更甚。   他不是没被人追求过,这些年也多多少少拒绝过一些示好。   前几次机缘巧合的见面,苗玉枝还只是隐隐约约的眼神,言语都在分寸之间,倒没什么问题。   今天着实过了些。   世上哪有母亲会这样,怀里抱着自己的孩子,却满眼都是另一个男人?   那孩子又不是他的!   姜望既不想招惹什么桃花,更不愿被朔方伯砍上门来。但也怕是自己自作多情,误会了一个刚刚生下孩子就死了丈夫的女子的柔弱。   故只能避而远之。   “姜真人要找我叔父,不知是什么事情?”在平稳行驶的马车上,谢宝树斟酌着开口。   “噢。”姜望回过神来,温和地道:“这是真人之间的事情,现在跟你说,你还听不懂。”   谢宝树不再说话。   ……   ……   岸芷楼里的聚宴,在姜望离席后,很快就散去。   各人回各家。   李龙川这时就跟易怀民勾搭在一起,笑容灿烂地离去……他俩不回家。   离开聚餐的雅间,向来温和的晏抚,不怎么说话,默默地回了顶楼,这里一整层,都是他休息的地方,有时候会在这里闲住。   面上情绪不显,手里拿了一本书,慢慢地读。   他不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但几乎从不失控。他的爷爷晏平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字,是“自制”。   晏平为相,少有怒容。   继承政纲,令前相得以伟力自归的江汝默,甚至犹有过之。一直以来都是老好人的形象,都不必“制怒”,他好像从来不会生气。   等到前相成功自归伟力,江汝默才开始在前相政纲的基础上,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简单地概括大齐这两任相国。   前相的政治主张是积极进取,手段是刚柔并济,既有和灭阳国之春风化雨,也有血战夏国之冬霜雷霆。   今相的政治主张是温和守成,行事低调,推崇双赢,总是不声不响不着急,慢悠悠推进自己的想法。   在今相尚未卸任时,还不能说谁更胜一筹。但他们的政治主张,在某种程度上,是跟齐国国势相关联的。前相之时,齐国举国争霸业。今相之时,齐国需要巩固霸业。   国相当然有自己的政治主张,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君王意志的延续。   上知君心,下抚群臣,方为相国。   所以晏大公子的名字里,才有这一个“抚”字。希望他可以抚人抚心,坦路直行。   姜望跟他认识了这么久,唯一一次见他生气,还是他不堪忍受宣怀伯柳应麒所引导的舆论,狠言提刀断长舌那次。   温汀兰先把苗玉枝母子送上马车,亲昵告别之后,这才回来找晏抚。   像往常一样沏好茶水,坐在他身边,往他身上靠:“夫君~~请用茶。”   他们两个早就定了亲,但一直没成婚。   温延玉希望等晏抚做出点自己的成就,再正式大婚。   晏抚也并不着急。   但私下里他们早已夫君、娘子唤得亲热,连牧国婚宴都一起去参加。   这时晏抚道:“我不太想喝,先放着吧。”   温汀兰又道:“那我给你切水果。”   晏抚叹了一口气:“汀兰,让我自己休息一会。”   温汀兰知书达礼,美丽知性,但在温柔的底色之下,其实是有些强势在的。   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听到有人传她破坏晏抚、柳秀章的感情,就上门去逼问晏抚,逼得晏抚亲自去扶风郡说清楚,了断最后一丝情分。   此时亦看着晏抚,不肯就此安静:“你不开心?因为今天遇到谢宝树?”   晏抚放下书:“他只是单方面喜欢过你,你觉得我晏抚会因为他而产生什么情绪吗?”   “那是怎么了?”温汀兰问。   晏抚静静地看了她一阵,终是道:“重玄胜最后走的时候付了钱。”   温汀兰道:“天天都是你请客,他偶尔付一次帐也没关系啊,博望侯府又不是没钱。”   “你真的看不出来,大家都不开心吗?”晏抚问。   温汀兰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是因为玉枝吗?”   晏抚深吸一口气:“她是一个孀居的女子,若是离了鲍府也就罢了,她现在还是鲍家的少夫人。她还抱着孩子……”   “但这不是家宴吗,不都是自己人吗?”温汀兰问。   晏抚看着她,语气变得严肃:“汀兰,你很不对劲。这是朋友间的私宴,你没有道理请一个大家不熟的人。这不是你会做得出来的事情。”   “哎呀,不要这么小气。”温汀兰道:“我跟姜望也是朋友啊,以前办诗会,就请过他几次,他也欣然赴约。玉枝也是我的朋友,姜望也是我的朋友,我介绍朋友认识朋友,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他们本来也相熟吧?姜望甚至记得玄镜呢!”   晏抚没有说话。   温汀兰又道:“唉,都是我的问题,我认错。你让人来叫我赴宴的时候,我正好同玉枝在一块。她便问能不能一起,她很久没有出过门……她年纪轻轻,刚生了孩子就死了丈夫,我怎么好拒绝?好了,别不开心。既然你不高兴,不会再有下次了。”   晏抚只道:“那便如此吧。”   温汀兰好像并不知道,她之所以能够走进以姜望为中心的这个圈子,是因为晏抚,而无关于她是温家女、她的父亲是温延玉。她不比易十四,易十四本身就和姜望是朋友,只是因为重玄胜而更加亲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温汀兰怎么会不知道呢?   ……   ……   车马行生意是鲍家的主要收入之一,朔方伯府的马车,自然是齐国一等。   就在这回府的路上,苗玉枝靠在座位上,慢慢闭上眼睛,陷入了昏睡。   她近年来总是渴睡。   但迷迷糊糊的状态,在脑海里变得清醒……   这是无穷黑暗里的唯一异色。   却也是一片空白之地。   方圆百丈左右,并不算巨大。   在此地的中心,是一张白骨神座。   白骨神座之前,静静躺着一片残破的衣角。   衣角上,有半截的兰花。   而神座之上,坐着一个眼神天真、笑容可爱的孩童——两岁不到的鲍玄镜。   苗玉枝早已经习惯了这里。   进来便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去看姜望?我看他似乎已经生疑。”   鲍玄镜咯咯地笑,发出可爱的童声:“娘亲,你不想去看他吗?”   在脑海中的苗玉枝,脸色倒是很好,不似外间憔悴,整个人也清醒许多:“我不用这样着急。”   鲍玄镜道:“我要回收一份礼物,也需要亲自看看他。我一定要亲眼看看他现在的实力,看他成长到了什么地步。不然我无法安心。”   “除了天资之外,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苗玉枝没有问那份礼物是什么,她知道不会有答案,只道:“他从未对你表现出敌意,对你的父亲、鲍仲清那个死鬼,也很宽容。为何你这么警惕他?”   “警惕?”鲍玄镜开心地笑道:“我不警惕,我喜欢他。有个比他难对付得多的人,被他替换了。”   苗玉枝问道:“如果那个人比他难对付得多,又怎么会被他替换呢?”   “唔……”鲍玄镜用胖乎乎的小手摸着下巴,很可爱地道:“这个问题倒是值得思考。”   苗玉枝又问:“既然是来看他,你怎么全程都在睡觉?”   鲍玄镜道:“房间里的那个胖子,太聪明了……我不想让他看出任何端倪。”   苗玉枝不太理解:“你这样小,没人会警惕你,他能看出什么?”   鲍玄镜索性在那张白骨神座上躺倒,过了一会又起身,扭头看向苗玉枝,笑容可掬:“我亲爱的娘亲……不要小看凡人的智慧哦~”   ……   ……   ……   (七月份最后一次求月票了。)   (终于,终于,终于,到了七月的最后一天。不要让月票过期,交给青史第一真!)   (感谢大家!感谢所有为同一个目标努力的人!) 三榜第一感言   我们……是冠军!   不。你们是冠军。   ——   我没想过能拿第一。   不是说从来没想过。   当年刚来起点的时候,尚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有放肆地想过。   有人问我为什么选择起点。我自信地说,既然决定写网文,我情何以甚就要来竞争最激烈的地方,挨最狠的打!   那只是一种装逼的语气,大家懂吗?就像姜望说“或可当之”一样。   我没想到要真的挨打。   还被打得那么狠。   写了两年,两百万字,一千七百订的成绩,越来越干瘪的银行卡……把这个狂妄的念头抹去了。   写到黄河之会的时候,终于被越来越多读者关注的我,有隐隐地想过。   一个是读者太多了,我感觉怎么一夜之间来了这么多读者。那么多盟主,那么多白银大盟,还有不断增长的订阅,给了我很大的信心。   再一个是黄河之会写得自己很满意,结卷有一千多章说,我反覆地看。   一千多个热情讨论剧情的声音,真让我兴奋。我看到一个个活跃的读者,对剧情的投入。看到那么多人的情绪,被故事所牵动,这些情绪回应了观河台上的精彩,仿佛是我文中未有过多描写的观众反应。   彼时我的感受很新奇——书里书外交汇到一起,那场比赛仿佛活了过来!   我在煎熬时期写过一首诗,用来明志——   《自题》   牛斗之间有龙光,曾照少年寒窗外。   十年匣中磨一剑,应叫人间知霜华!   其中“应叫人间知霜华”这一句,我给了黄河之会时期的姜望,和他手中的长相思。   所有人都看得到,他是怎样艰难地走过来,成为观河台上摘魁的人,成为璀璨群星里,最璀璨的那一颗。   他摘魁了,《赤心巡天》也第一次火了。那是2021年的5月,那一次是月票榜第八名。   而在三个月之前,连载了两年的赤心巡天,才第一次冲进月票榜前百、前十。   那时候我在结卷感言里说——“或许……也能看看天尽头吗?”   那就是我隐约的盼望。   这些年来,我们拿过第十,拿过第九,拿过第八,拿过第七,从来没有第一。   我想过的。   我想我慢慢地、好好地写完这个故事,给它一个我能做到的最好的收尾,那时候我一定拼尽全力,早早地开始存稿,争一次第一,作为这些年来,我们共同走过的证明,以此呼应这个仙侠世界的尾声。   六月开始给第十卷收线,开始让姜望提着他的剑,走回他的故乡。他曾经怎样艰难地离开,后来就要怎样酣畅地走回去。   月票第九了,月票第七了。   我感受到读者的期待,我自己也被那种情绪所驱使,我开始加更爆发,一直到七月三号,终于完成了结卷。我用八万字的高潮,描绘了枫林旧梦的尾声。   而读者给予我的,是整整七十一个盟主,外加两个白银大盟。是月票榜第二,畅销榜第二。   结卷的那天晚上,我把榜单截了图,发了一条朋友圈,我说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我心里想的是,大概这就是极限。   因为我实在写不了更多,也写不了更好了。   我认为这个畅销第二月票第二,根本不可能持续到月底,算不得最终成绩,只是剧情爆发到这里,昙花一现。   然后我就……休假去了。   我很累,我已不是十八岁的我,现在已经十八岁零一些月,卷一次要萎靡很久。   等我休完五天假——   我靠,怎么还在月榜第二?   在我休假的这些天,仍然不断有盟主打赏,不断有剧情的余响。   你怎样用心地描写剧情,读者就回报你怎样的热情。   这时候的我,仍然是没有什么想法的。   我只是很不好意思,就决定咬咬牙,这个月多写一点来回应,时不时来个五千字,每周至少加一个四千字章……我是想着就这么熬过去的。   盟群里一直有人问我:你不想争第一吗。   我说算了吧。   他们也就笑笑,最多说句好像有机会,有点可惜。   但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赤心巡天始终在月榜第二,他们开始激动了。   盟主们在群里各种给我发鸡汤,还有很多读者在本章说、在书评区,甚至去我的微博留言,疯狂给我画饼。   告诉我我得卷一下。   说些诸如“你必须考虑这是不是你此生唯一的机会”、“第一近在眼前啊,你写了四年了,不想拿一次吗?”   我都装作看不见。   盟主群里艾特我我也忍。   我不敢回啊。我写不动,我也觉得没什么可能。   负责记录更新贴的狄总,在私聊里疯狂骚扰我,让我重现年轻时候用加更换月票的活动,说不用加多少,就只是要你表个态度,可能以后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十分动容,然后拒绝。   以前搞活动是提前存了一个月的稿!我这种写稿速度,怎么可能卷得动啊。   但后来盟群里所有人都在说,说什么只要阿甚你开个口,我们一定帮你争第一。不管争不争得过,这么好的机会,不争会后悔很久。   我说我争不动,他们说多写几千字跟要你的命一样!   我装死,他们就自己对话。   这个说好想争一下,从来没有这么靠近第一过。那个说,作者不带头,争个屁。另外一个又说,算了写不动也没办法……   总之是威逼利诱,软磨硬泡。   最后我松口说,那我试试吧。   但我不能保证更新多少,我只能说我拼全力来写,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能写多少就写多少。   我在二十五号的更新里,还在说希望保住第二名,这就是我最大的希望了。   我二十七号晚上还回过头去修二十五号的那一章的细节呢,打算装死到底。   在二十八号的中午,终于咬咬牙,说了句我们看看还能不能往前走。   然后就真的……往前了!   ——   在2019年10月8日,我在起点发布了第一章《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正式开始《赤心巡天》的连载。   一开始我以为,这个标题是在写姜望,后来才发现,说的竟也是我自己。   从19年到21年,有两年默默无闻,从六十订写到一千七百订。   从21年2月到23年6月,有两年常驻双榜前二十,好几次前十,开始为人所知。万订,两万订,三万订。   在23年7月,拿到了连载四年来最好的成绩,畅销榜,月票榜,阅读榜,三榜第一。   还差九千成就点,就能成为第十二本名作堂五星作品,也是历史上第一本五级作者的五星名作。   用读者们的话来说,这属实是青史第一内府!   在7月3日第十卷结卷的时候,本书均订是三万二千六,追订是四万二。   到了7月31日,均订是三万七千七,追订是五万三。   二十八天的时间,增加了足足五千一的均订,而这是一本已经六百七十万字的小说!   新增订阅最高的一天,是八十三万!   这是什么概念?   好吧我也不是很知道,我在圈内没几个认识的人,一直都是自己埋头写。不知道别人的订阅是什么样的。   我只是跟自己之前比,感觉……很吓人。   还记得当初刚起势的时候,草堂文学那班扑街也随之死灰复燃,时隔两年,它们攻击的点从“成绩烂证明了书烂”变成“成绩好也不能证明你书好,你刷的”,逼我剖腹证粉,说你拿订阅截图出来,我才能信你。   于是我甩出了十万新增订阅的截图——当然也并没有令那班狗东西道歉。它们改口说,我承认你的读者牛逼,不承认你牛逼。   OK,能有这么多牛逼的读者,至少赤心是牛逼的吧!   情何以甚牛不牛逼无所谓了。   那时候我很有底气,没见过市面的我,觉得十万新增也太多了吧。说不定是当世前几呢!就像钟离炎,也感觉自己与斗昭不相上下,跟姜望平分秋色。   毕竟我是从几百、几千、上万,这样慢慢涨过来的。   我从没想过能有八十三万新增的这一天。   这太梦幻了。   整个七月份,赤心增加了一百二十九个盟主,五个白银盟主。其中“livy37”打赏了两个白银。   还记得之前上盟最多的一次,是神临卷结卷。写完伐夏之战,多了六十多个盟主,这一次直接翻倍。   在成为月榜第一的那一刻,盟群沸腾了!   他们疯狂地刷屏,疯狂地艾特我。   他们说这比最爽的爽文还要爽,看着自己追了好几年的小说,从六十订到月榜第一,从默默无闻到天下皆知,这种感觉,爽到他们不能自已。   这几天他们茶饭不思,游戏都不想打,时时刻刻盯着排行榜看,不停地刷新榜单,数数看还差多少,每前进一点就欢呼雀跃。   现在我想问问大家,问问一直追着这本小说过来的读者们——   爽吗?!!   ——   ——   我要感谢所有的读者。   我要感谢永恒寂静发起的总攻,感谢帝国|秦殇、感谢YangerSun、感谢潇风寒月、感谢lialon,感谢五位月票金主。感谢所有为赤心投票的读者。为了给赤心投票,好多人都额外订了很多书,可能几个月几年都看不完。   我要感谢头号没趣、感谢livy37、感谢燕凌峰、感谢冲动消费是魔鬼、再次感谢潇风寒月,感谢七月粉丝月榜上清一色的、以及挤不上月榜的盟主!   我要感谢盟群里拼命鼓励我、给我画饼也帮我把饼实现了的所有人,感谢香总、感谢钱门华、感谢永恒寂静、感谢暮色天倾、感谢阿肝、感谢侯然、感谢良人、感谢饺子、感谢狄总、感谢宫白、感谢footlessbird、感谢游总、感谢慢西、感谢汤圆、感谢云端、感谢阿鸣,感谢卤蛋、感谢小八,感谢画霜云、魏院士、火腿、雀佬、霜矿长、逸影风云、见雪,感谢哈哈、吾辈任逍遥、大楚左光烈、二三,感谢阿湛、同风、击剑、消费主义的陷阱、秋佩、圣明圣明、tq、道雀行千里、紫夜、虚绚、清妙尚云霄、鱼、墨佬、知行合一、招财进宝、张临川、复制体力量、梦洁明儿……人太多了我打不动了,回头一起喝娃哈哈!   我的读者太操心了,真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读者们。   别人的读者只需要支持作品就行。   我的读者除了支持作品,还需要鼓励作者、煽动作者、给作者画饼。   我本是一条咸鱼,他们强行给我翻了个身,让我跳起来参加游泳比赛。   而我们,竟然也游成了冠军。   ……   当然,我很清醒。这一次月榜第一,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不是说赤心巡天现在真有稳拿第一的实力。情何以甚一天能写几个字,大家心里都有数。   天时在于七月三日刚好写完结卷,八万字的高潮,让赤心在月初就双榜第二。   地利在于赤心的畅销正在第一第二间来回闪烁的时候,起点每年都有的半价全订活动正好开启,让赤心稳住了畅销第一,并就此蝉联到现在。   人和在于榜上有实力霸榜的几本书,这个月都没有怎么用力争榜。   人和更在于……赤心巡天所有的读者,都为此发力,都朝着同一个目标奋进。这本小说大家追了好几年,都想要拿一次第一,所有人都在拼。作者这几天也从早写到晚,只为了在增加更新量的同时,保证质量。   这是一个我们月初没有想过的结果,也不免有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感受。   但我也必须明白,赤心巡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然后我想说什么呢?   对,你们猜得没有错——   【诚恳建议大家养书。】   细水才能长流,鸡血不可持久。   一切的一切,还是要以小说的质量为根本。   赤心巡天写到现在,已经快七百万字了,若它不能有个令我满意的收尾,这一路走来的艰难,就都失去了意义,也会成为我这辈子的遗憾。   我一定履行作者的本分,挖坑必填,必尽我所能地填好每一个坑,写好每一个剧情。   大家可以总结一下还有什么坑没填,填一个划掉一个。到大结局的时候再看看,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做到了。   姜青羊言出必行。   我也向他学习。   ……   ……   我现在其实不太敢说话,我可爱的盟主们也一再劝我谨言慎行。   可能因为有点红的关系(划掉),现在我说点什么,都要被到处搬运,各种曲解。   比如六月份临时决定求月票,随手写了个几十字的单章。   我说【刚发现月票已经总榜第九,今年一月到五月,咱们的月票排名分别是11、12、11、13、12。前十不刷真的很难进去,你们非常了不起。】   发现了吗?我每个月距离前十都很近,甚至有一个月只有几百票的差距,但凡我哪个月随便刷一点,都能稳进前十。   但是我没有。   是因为我没钱吗?   以赤心巡天彼时的成绩,没刷能够进到前十,难道不是有一群很了不起的读者吗?   但是在某些傻逼的转述里,前面划掉,后面划掉,然后信誓旦旦地说,情何以甚说月榜前十全是刷的。   能不能用你贫瘠的大脑想一想,就算我真的要扫射,我是不是应该把自己摘出来呢?我当时在第九啊!没有拿机关枪连自己一起扫的吧?   这些人到底是没有阅读能力的蠢,还是故意曲解的坏,大家自己判断吧。   再比如说,我一直很喜欢跟读者互动,从几十几百订的时候,就积极回复读者留言。   黄河之会这本书刚有点起色的时候,那时候有人来书评区发帖,说“为什么都说这本书很好,我却看不下去,是我的问题吗?”   我写留言回复他,我说,不是你的问题,阅读这件事,各人本就口味不一。也不是我的问题,因为我这么用心的写作。就只是咱们单纯的不合适。优秀的作品有很多,你可以去看看榜上其它的书。祝好。   在几千订的时候我这样回复,在几万订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回复。一直没有变过。   但几千订的时候我说祝好,他们只是默默离开。   几万订的时候我再说祝好,他们说我是阴阳怪气,说我在驱赶读者。   后来我就很少在书评区出现了。   ……   ……   最后我想起了2019年,在赤心刚刚连载五章的时候,有人不怀好意地提问——【如何评价知乎用户情何以甚在起点连载的长篇仙侠小说《赤心巡天》?是否有成为爆款的可能?】   可能网文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新作者新书,能够在刚五章的时候,就迎来那么多批评吧。   从这个角度来看,咱们很早就第一了。开书就被骂得狗血淋头……或许这就是开门红!   我当时在回答里这样写道——   【网文是一个巨大的市场,是一块没有边际的牧原。   我在这全新的领域,又再一次从头开始。以一个近乎孑然的状态,向前跋涉。   数不清的作者都在向前走,我看到许许多多的作者和作品都在进步,是那种飞跃式的进步。   这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我只愿不是被淘汰的流沙。   最后,愿《赤心巡天》能够成为一部好小说。   我会这样努力,我也这样盼望。】   那时候他们说——你就是被淘汰的流沙。   那时候我是第一次接触网文的写作者,他们是专业的网文作家。   现而今,我仍不知他们写了什么书。   但我想,他们一定忘不掉《赤心巡天》。   ……   ……   感谢让《赤心巡天》留下名字的所有人。   感谢所有投月票的人,感谢所有订阅的人,感谢所有为它加油的人,感谢所有为这个仙侠世界添砖加瓦的人,感谢所有的同人创作者。   若你在某一天,某一个时刻,阅读了这本书,说了声还不错。哪怕只是自言自语,我也感谢你。   ——情何以甚,于2023年8月1日 第二十九章逍遥真人   对谢淮安的拜访是可有可无,但来都来了,姜望也就正式邀请谢大夫,来一场真人之间的切磋。   许是担心谢宝树不知天高地厚,又得罪了姜真人……为侄儿操碎了心的谢淮安,不仅爽快同意切磋,过程里还颇多喂招的行为,几乎是手把手的示范,一位名列政事堂的老牌真人,是如何战斗。   朝议大夫的为人处世,远不是谢宝树能比,言语中什么都不提,行为上诚意满满。   令姜某人很是不好意思,决定有空也可以指点指点谢小宝。   切磋结束后,双方落座品茗。   闲聊几句之后,谢淮安便道:“姜真人,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向你道歉——也不是向你,但我不知还能找谁了。余北斗,你是否还记得?”   姜望沉默一会,笑道:“天下真人算力第一、命占一道最后的真君、『卦演半世』余北斗。我怎会忘记?我永远怀念。”   “是了,我记得你们感情很好。”谢淮安说道:“我曾经斥责他为『装神弄鬼之徒』,但迷界一战,证明了我的浅薄。他打破了我对卦师的所有偏见,我承认他是真正的强者,撑起了卦道的脊梁。我向你道歉,这是我本该对他说的话。”   姜望站起身来,对谢淮安一躬身:“我很感谢您愿意对他道歉。但我想,他不会在意的。”   没有在谢家逗留太久,简单的闲聊之后,姜真人便告辞离开。   “叔父。”一直在两位真人旁边站着侍奉的谢宝树,终于坐了下来:“人都死了,还有必要道歉吗?”   谢淮安道:“道歉不是给死人看的,是给活人看的。就像我当初骂余北斗,也不是骂给余北斗听。”   谢宝树眉头微皱:“姜望也说了,余北斗自己都不会在意。”   “余北斗是一个会当面指着别人鼻子跳脚大骂的人,别人在背后如何评价他,他的确不会在意。”谢淮安道:“但有人会替他在意。”   “姜望?”谢宝树问。   “还没看明白他这段时间所做的事情吗?”谢淮安道:“他现在是在巡世游真,了断因果。要做真正的逍遥真人。”   “叔父和余北斗的这点事情,也算得因果?”谢宝树仍不能理解:“叔父是否太谨慎?也太在意他?”   “你说得对。我本来是不必道这个歉。”谢淮安起身,离开了房间。   ……   ……   在修行上,姜望目前主攻的两个方向,一个是元神的修炼,一个是把阎浮剑狱和见闻仙域都推成小世界。   将神魂之力炼成灵识之力,将灵识之力炼成神识之力,都是水滴石穿、量变累积质变的功夫。   元神的修炼,就不仅仅是苦修而已,更要求对自我、对世界的认知,要有对道途更深的探索。   每个人对道途的探索都不同。   于姜望的真我道途而言,他要拨开因果线、红尘丝,看一看恩怨纠缠之下,最真实的自我。   当然这并不是“斩情灭欲、一心求道”。   而是“斩我见我皆是我”,是“只身渡苦海,逍遥红尘中。”   也即是谢淮安所说的“逍遥真人”。   他求的不是“心无牵挂”,而是“本心无碍”。   不是“不惦念”,而是“不束缚”。   将灵域极限升华成小世界,也是一种提升世界认知的方式,反过来可以助益于元神。   当然这一步绝不轻松,甚至可以说,是望山跑死马的一步。   真源火界得天独厚,本身积累最丰富,又在洞真那一刻,一跃同跃,水到渠成。   另外两座灵域都还差些火候。   以阎浮剑狱而言,他的剑术修为,已经足以撑起一个小世界的骨架,但要想真正成就完整的剑道世界,还需要更多的资粮。最简单、最直接的资粮就是剑术,各种各样的剑术。   所以他练起剑来,比以往更勤。只是真人演法,不似以往。   想他从一个提着木剑的孩童开始,一步步走到现在。每一部剑典,每一招剑式,都是手中持剑千万次的练习,以汗水的浇筑,将剑招化入本能,又历经一次次生死搏杀,方得融会贯通,以术通神。   而今一些所谓的精品剑典,他一眼就能洞悉奥义,阎浮剑狱中剑气千万,时时刻刻都在演化各种剑式。   正如真源火界演化火行道术,阎浮剑狱演化剑术。   升华灵域、修炼小世界的过程,既是求道的过程,也是锤炼护道之法的过程。   真人之后的他,正在经历战力飞速成长的井喷期。   每一天都胜于前一天。   在临淄很是呆了一段时间,当然也专程去拜访了李家老太君,感谢老太太的惦念——近些时间李龙川正在被严格管教。平时说跟谁出去玩,都很难得到准许。但只要说是跟姜望一起,老太太就没什么意见,甚至允许夜不归宿。   但两相见面一对话,才知姜望回临淄七天,李龙川已经请了九次假,但事实上只跟姜望聚了两次……   在李龙川挨打的同时,姜真人也少不得同玉郎君试试手,顺便问问摧城侯是否有空。   东华学士挑战完,又去挑战兵事堂,九卒统帅挑战过了,又去挑战朝议大夫。   玉郎君打过了,与之齐名的易星辰,自也推脱不掉——易大夫的儿子、女儿,个个兴致勃勃,比姜望本人都更积极。   也就是凶屠和修远这会都不在临淄,不然不可能躲得了这一战。   尔奉明称此为“临淄砺真”,又名“姜真人的磨剑之旅”。   离开临淄之前,姜望去了一趟赶马山。   烧烧纸钱,除些杂草。   死人并无知觉,生者以此抚心。   伐夏战场上阵亡的弟兄,倒是大多数都能全尸首,正衣冠。   娑婆龙域里那些尸骨无存的战士,只好刻名共坟。   在齐国的最后一天,姜望回到了青羊镇。   这里是他起家的地方,如今已不再是他的封地。重新为嘉城所辖,镇厅小吏倒是没怎么换人。   他来到了正声殿。   说起来当初建这座殿堂,他是为了自己的修行。后来诸事极繁,留在青羊镇的时间越来越少,倒是没怎么用得上。再后来……就已经不需要了。   世事发展,总是十分奇妙,不能全如当初所想。   正声殿现在的主人,是终于卸下重担的烛岁。   真君一万年,真身殒迷界。   他终于不再巡夜,也终于没能保住身上的破皮帽、破皮袄。   老人躺在竹制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杆旱烟袋,在那里慢慢地嘬着。左边有一张茶凳,上面放着果盘,有剥好的橘子、切好的西瓜。右边有一张小桌,上面有几份拌好的凉菜,还有一壶小酒。   有风吹过,天籁回响于殿堂。   他夹一口菜,喝一口酒,嘬一口烟,摇椅晃悠悠。   身上穿戴也是干净整齐,崭新的布鞋,崭新的绸衣,不是从前那种不修边幅的样子,像个退休享清福的地主老财。   在某个时刻,睁开浑浊一片的眼睛,他便看到了姜望。   倒是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道:“要走了?”   他的眼睛曾经是盲的,因为要巡夜。现在不那么盲了,能看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   姜望随手遥推天窗,让远处竹海的声音,变得更动人。嘴里回答道:“该看的人都看过,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是时候离开。”   “新任斩雨统帅,应该就是田安平了。”烛岁平静地道:“想来天子并非犹豫不决,只是有意让他多等。”   想起那个孽撩锁身的恐怖男人,姜望轻声道:“这等高层机密,非我能闻。”   “我也只是这样猜想。”烛岁道:“算不得机密。”   姜望道:“胡乱猜想,可不是打更人的习惯,更不是您的习惯。”   “但却是退休老人的习惯。”烛岁笑着道:“总要回忆往事,指点江山,教育后生的嘛。”   他的笑容是如此和煦。   以至于你很难想得起来,他曾经执掌打更人的样子。   姜望回想起当时在枯荣院废墟初见的印象,那白纸灯笼、破旧皮袄、佝偻的身形以及惨白可怖的盲眼,好像都变得模糊隐约,只剩下了当时的一抹惊惧,至今仍然清晰。   他明白,这是眼前这位真君的“道”……已经消失了。   “能得烛岁大人指点,是何等荣幸。”   烛岁自顾自道:“兵事堂走了一个祁笑,来了一个田安平。你本来能进,却离开。以后斩雨军恐怕才是九卒之中,最为凶险、淘汰率最高的一军。”   姜望认真道:“天子自然知道怎么用人,非我一个区区真人能够置喙。我不了解田安平,但天子肯定了解。”   烛岁点点头,不再聊这个,转问道:“你的小侍女来青羊镇,是你的意思么?”   姜望摇头道:“我对她的安排,是叫她进德盛商行,把我的份额分她三成,叫她以后从商,以这份基业过活。”   “那看来就是咱们新任博望侯的意思了。”烛岁慢悠悠道:“这小子真狡猾啊。狡于其父,猾于其祖。”   重玄浮图是堂皇之人,老侯爷重玄云波性格刚强,他们虽然都不缺乏智慧,但哪里沾得上狡猾的边!   重玄胜则是那种永远笑容满面的人,越是想杀人,笑得越无害。能在背后捅刀子,绝不绕到前面去。   姜望不想评价重玄家,轻声说道:“烛岁大人若是觉得不妥当,我等会把小小带走。”   “有什么不妥当?”烛岁懒洋洋地道:“你看这拌的菜、冻的酒,新鲜的水果,干净的衣裳,上好的烟袋……哪里不妥当?”   他把旱烟袋放在小桌上,慢悠悠地坐起来,向姜望展示自己的绸衣和布鞋:“你瞧我这些新衣新鞋,都是她自己做的。很是合身。”   姜望道:“她小时候,家里人是做裁缝的。”   烛岁看他一眼,道了声:“难怪!”   姜望道:“她的手艺确实不错,更难得是很体贴您。”   “我说的难怪,是难怪她对你忠心耿耿。”烛岁说道:“谁会记得一个侍女家里是做什么的,谁会去拼命之前,还给自己的侍女安排好后路?又哪个老爷,会在一个糟老头子面前,悄悄地给侍女说好话?尤其是,你已经到达现在这样的层次。”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我可没有烛岁大人想的那么厚道。”姜望道:“她做事很勤快,也很用心,这些年让我省了不少力气。我给她的,都是她应得的。”   “别叫大人了,退休了。”烛岁说着,又瞥了他一眼:“你也退休了。”   姜望便笑了笑。   烛岁又躺回去:“我会教她一点东西,但她做侍女的天赋胜过修行,很难有什么成就。”   姜望道:“做侍女不需要天赋,只需要用心。所以您看得到,她是最肯用心的人。”   “神印法让她有了跃升的可能,但也限制了她的可能。”烛岁道:“你现在也算是与真神同阶了,作为你的狂信者,上限多少能高一些——但你知道,那还是太低。”   “我当然知道您的高大,我亲眼见证您的承担。我只能说,我会继续努力,提高她的上限。”姜望道:“独孤小会是一个好徒弟,她懂得知恩图报。”   “她啊。”烛岁淡淡地道:“是个绝情的人。”   姜望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的确这话他没法反驳。他对眼前的这个老人怀有尊敬,不想以谎言相对。   因为那灰霾的过去,独孤小对这个世界毫无情感,心中并无善恶之分。迄今为止她不行恶事的唯一理由,就是她的老爷不喜欢,仅此而已。   有一天如果他不在了,独孤小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但烛岁又道:“我不在乎。”   姜望认真地道:“我会让她做一个好徒弟。”   烛岁不置可否,莫名地叹了一声:“人啊,越是靠近死亡的那一天,越是喜欢回忆。我近来总是想起从前。”   想起从前就想到武祖,想到武祖就想到……呃读书。   姜望不动声色:“比如说?”   作为替大齐帝国守夜千年的打更人,烛岁知晓的秘密难计其数。在齐国成就霸业的漫长历史里,有无数的隐秘,都消隐在时光中。   姜无量、楼兰公、天子当年即位的细节,乃至于武帝生平……难得烛岁今天有谈兴,不知想说些什么呢?   烛岁慢慢地吃了一瓣橘子,才道:“早在枯荣院的那一次,我就看到,你大约是与佛宗有些缘分的。后来你的经历也证明了这一点,悬空寺、须弥山,乃至于洗月庵,都跟你有或多或少的牵扯,都帮过你或者被你帮过。我闻钟、知闻钟、广闻钟,你都已经见过。但我常常会想……你与佛门的缘分,真是善缘吗?”   姜望沉默片刻,说道:“善恶哪有一定之分,还不是看人怎么相处么?”   烛岁笑了笑:“也是。”   姜望又道:“您可是武祖时期的强者,在枯荣院废墟见到小子的那一次,也就几年前的事情。可算不得您的从前。”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当尽的职,我已经履尽,当行的路,我已行完。”烛岁拿起旱烟袋,叼进嘴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去吧。”   姜望安静地行了一礼,就此悄然离去。   不多时,走进来身形单薄的独孤小。   她手里端着一盅才熬好的银耳雪梨汤,进得殿内,却是愣了一下。   烛岁没有睁开眼睛,只问道:“你平时经常会通过神印同你家老爷联系?”   独孤小回过神,走近前来,把汤放下,手脚麻利地收拾起酒菜。小声但清晰地回答道:“不曾。老爷是天上的人物,做的都是大事。如无必要,我不能打扰。”   “那你怎么知道他来了?”烛岁问。   独孤小没有去想,烛岁是怎么晓得的她的『知道』。烛岁的力量,岂她能懂?   只是诚实地回答道:“一进殿就开这处天窗,是老爷的习惯。且只开半扇,这时候竹海的声音会刚刚好。所以我想,老爷或许回来过。”   ……   ……   烛岁究竟想说什么?   是暗示悬空寺,须弥山,还是枯荣院?   姜望不想深听。   若是涉及前两者,他自己的关系他自己会处理。若是涉及枯荣院,免不得又绕到姜无量身上去。   他实在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   离开齐国的他,也没有直接回星月原,而是去了悬空寺。   好不容易成就青史第一真,他也想让苦觉老僧看看呢!   先前悬空寺回信说苦觉真人云游去了,他且问问黄脸老僧云游何方,再看看净礼小圣僧,免得这心思单纯的小和尚悄悄不开心……   但一老一小两个和尚,他都没见着。   只看到了观世院首座,苦谛大师。   这位曾被苦觉骂为“偷鸡小贼,墙角秃驴”的黑衣和尚,好像同苦觉的关系格外恶劣。   不过倒是没有对姜望不客气。   只是一脸严肃地道:“姜真人,苦觉惯来闲不住,今天往东边跑,明日往西边跑,贫僧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大概的方位他也没说一下吗?”姜望问。   苦谛道:“他不会跟我说。”   唉,本来还想让黄脸老和尚看看,什么叫青史第一真呢。也准备陪着他在悬空寺里转几圈,让他威风威风……嘿!他自个儿玩耍去了!   须赖不得姜某人没挂念他。   姜望想了想,又问道:“前番贵寺回信,说净礼小圣僧在闭关,现在如何了?还没出来?”   苦谛摇摇头:“净礼进了中央娑婆世界,参悟无上玄法,不是想出来就能马上出来的。”   中央娑婆世界……就是青雨所讲过的类洞天之宝。净礼进入此间修行,是大大的好事。姜望也为他开心。   但又难免有些遗憾——以前每次来悬空寺,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要偷偷摸摸,但苦觉和净礼总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跳出来,扯着他共商三宝山大计。   今天他姜真人好不容易大摇大摆地登门了,且是专门找他们,却见不着人。“缘”之一字,难说得紧。   “姜真人还有事情吗?”苦谛问。   姜望不想白来一趟,便道:“久闻大师佛法精微,修为深厚。不知可否切磋一场,让我见识释迦妙法?”   苦谛竖掌礼道:“抱歉,出家人不逞勇,不斗狠,老衲也已经很多年没出手。姜真人还是等苦觉回来后,再与他斗吧。”   这话怎端得这样正?   苦觉喝酒吃肉,逞勇斗狠爱骂人,难道就算不得真佛?   净礼爱套麻袋敲闷棍,难道就无琉璃心?   姜望只是一笑:“好的,那我就不打扰了。”   转身潇洒自去。   悬空寺所属的地域,自成一方乐土。信民耕种生活,又受上师调风雨,衣食有着,心灵有依,倒也安宁自乐。   有人叩首登山,有人静听钟声,有人低声诵佛。   “人间人,世间事。无拘身,逍遥游!”   姜望一步上云头。   在离开悬空寺那一刻,忽然意兴疏狂,长啸一声:“苦觉老神僧!净礼小圣僧!往时多承照顾,姜望改日再来拜访!”   他高呼:“佛门正统在三宝!”   其声久驻,其人已远。   黄脸老僧最爱夸耀,净礼小和尚则是那种会躲在被子里喜滋滋的人。   青史第一真这趟不白来。   给三宝山狠狠镀金。   无须其它,今时之天下,姜望两个字,就是最足的金。   ……   ……   离开悬空寺姜望,这回确实没什么地方要去了,也便归星月原。   星月原与悬空寺南北相接,几乎挨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似悬空寺的后花园般。所以当初姜望搬来星月原,净礼才那么高兴。   天地渺鸿影,长空一青虹。   在某一个时刻,忽然八方惊霜!   一种极冷极寒的杀意,如自九天摇落。   姜望自青虹中踏出,脚步潇洒,青衫磊落。手按长剑,无边剑气已盈身。   无时无刻都在演练剑式的阎浮剑狱,在这天地之间。立起剑道之人间!   而他赤金色的眸子里,看到一个白发的男子,背负双手,剑眸无情,笔直地踏空而来,就像踩在一线虚无的剑锋上……   七杀真人,陆霜河!   ……   ……   ……   (八月第一天,大家给一下保底月票啰。) 第三十章七杀相见   无数半透明的剑气漫天巡游。   玉冠束发的姜望,与白发披肩的陆霜河,就隔着这座阎浮剑狱对视。   剑气巡游间,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他在小河之底,无助挣扎,而正正看到的那双眼睛……多么无情而平静的眼睛!   彼时透过波光粼粼的河水,他看到那双眼睛移开了,而后便是一道霜白的剑光,如闪电惊起,划长空而远。   这是他常常会想起的一幕,也在他心里,埋下一颗超凡的种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陆霜河没有一丁点改变。   但此刻站在阎浮剑狱中、剑气绕身的姜望,却已不是当初那个孩童。   他不会无助,不会恐惧,他只是悬立在那里,手搭上剑柄。   这柄名为长相思的天下名剑,陪着他南征北战,也陪着他面对他的童年。   曾经只能仰望,只能遥望,只可追忆的人,现今正在眼前,现今并不遥远。   “陆真人。”姜望矜声道:“何故拦我去路?”   陆霜河与阎浮剑狱之间,尚有一段距离。他停下了脚步,但目光像剑光一样,刺进此域中,与姜望赤金色的眸光交汇。   “我等你很久了。”他说。   姜望只是笑:“我在悬空寺,统共也没说几句话,应该没耽误陆真人多少时间吧?”   “不。”陆霜河慢慢地说道:“我等你的时间,比你想像的还要久。”   姜望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去,这张脸的棱角,于是愈发清晰。   就像长剑出鞘的过程。   他的声音是平静的:“说说看,等我做什么?”   “你杀了易胜锋。”陆霜河说。   “那已经是……我记不得了,应该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姜望做出思考的表情:“你今天才想起来?看来他不是很重要。”   “他死了,确实就不重要了。”陆霜河道:“重要的是你。”   “我不太理解你想表达什么,陆先生。”姜望看着他:“但若是因为易胜锋,你应该早点来找我的。”   陆霜河道:“我说了,我在等你。”   姜望道:“等我离开齐国,等我不再是霸国国侯吗?”   陆霜河平静地道:“等你洞真。”   “你知道吗,陆霜河先生。我本来很失望,本来觉得你也不过如此。向凤岐之后的杀力第一,一剑破开仙凡之别、让我看到修行世界的人,也不过是缩头缩脑、畏强凌弱之人……你的回答,令我眼前一亮。”姜望说:“你没有让我失望,我想如果你要拔剑走到我的对面来,你也的确不该让我失望。”   他们之间,险些有一场师徒的缘分。是陆霜河让他第一次看到了超凡的世界,也是陆霜河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超凡世界的残酷。   所以姜望这样说。他认为他面对的是童年记忆里的那个剑仙,他实在不希望,他最初御剑青冥的的想像,是一个那么担不起想像的人。   但陆霜河只是道:“我不承担任何人的希望。你的失望或者不失望,都很没有道理。”   对峙的两位真人都很平静。   陆霜河的平静是天道恒常,不为所动。   姜望的平静是本心真我,有勇气去面对世间的所有。“那么告诉我,为何等我洞真?”   陆霜河道:“易胜锋是我全力培养的弟子,予他七杀命格、南斗真传、杀生上法。他此生修炼的唯一目标,就是成为现世杀力第一的真人——然后杀死我”   姜望已经听明白了:“助你破境?”   陆霜河道:“也许是我助他,我会提供绝对公平的环境,做绝对公平的厮杀,无论谁走出最后一步,都是真正的七杀——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你杀死了他,也当继承他。”   “这真让我意外。”姜望的眼神有些复杂:“我想像过很多次遇到你的场景,我做好了你要为你徒弟复仇的准备,包括今天你拦住我的去路。我没想过易胜锋根本不成为原因。”   陆霜河面无表情:“插手齐夏战争,是长生君的决定,南斗殿由此产生的损失,也都是他一人来承担。易胜锋也是如此,是他自己要加入战场,要寻找你,与你厮杀,那么战死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你我何来仇怨?唯有道争。”   姜望摇了摇头,一时有些感慨:“我真不知,当年他把我推下河,是险些害死我,还是救了我。我也真不知我杀他于岷西,是杀了他,还是帮他解脱。”   陆霜河淡淡地道:“他跟你不一样,他不会在乎这些。若我告诉他他需要杀了我,他只会考虑怎么杀死我。”   姜望早就对童年的那件事情释怀,现在也只是道:“他确实是最适合你的弟子。”   “所以,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等你了。”陆霜河说道:“外楼境的时候,他在七杀星域立楼,那也是我道途所在。你杀死了他,也掠夺了他。在我这里的意义,是成为他。”   “我在他身上一无所得。”姜望道。   “不,你已经得到了。”   “当时星楼有所吸收,但也只吸收了他的破军和贪狼,因为我也同立这两楼。什么七杀,我毫无感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我清楚感受到了七杀,已经被你的命格所沾染。”   姜真人还是希望以德服人,故道:“你说你我无冤无仇,那又何必生死相争。你知道庄高羡么?他与我仇深似海,早就不死不休,在我黄河夺魁后,他暗地里做了很多手段,但从来没公开追杀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霜河竟也配合地回答:“因为你身怀人道之光,又是妖界归来的人族英雄。他不想被审判,他怕死。”   姜望在观察陆霜河的剑,这柄连鞘的、剑鞘上有银白色镂空纹刻的长剑,此刻正斜负在其人身后。   他已经观察了很久。   这意味着,他一直在准备战斗。   他今年二十有三,还很年轻。但经事之繁,已经胜过许多人一生。陆霜河不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对手,也不是最强的那一个。   他只问:“真人寿享一千二,庄高羡会怕死,你难道就不怕?”   陆霜河直到此刻,才露出了一个微笑。   南斗殿七杀真人的笑容,是非常平静的。好像并不代表笑的意义,但也绝非冷笑狞笑,更确切的描述——那就只是一个弧度而已,不代表任何情绪。   因此竟给人一种格外冷酷的感觉。   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样的冷酷。   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朝闻道』,就是他所负之剑的名字。   这是一个听起来并不冷酷的名字,却是天底下最冷酷的剑。   他开始往前走,像是走在剑锋之上,随时准备为锋所伤,随时面对死亡。就这样平静地靠近阎浮剑狱。   “等等!”姜望很认真地说道:“你既说『闻道』,我认为还没有到时候。你不是要培养一个现世杀力第一的真人来杀你吗?你应该再等等,我才二十三岁,还有成长空间。”   “我总觉得现在的你,就已经很值得期待了。”陆霜河继续往前,他走得太直接,以至于像是长剑一柄,切开了天地:“姜望,昔年小河边的稚子,现今的青史第一真。让我们一起角逐洞真杀力的极限,看最后是谁,会去领略那绝巅的风景。”   阎浮剑狱刹那狂暴起来,轰隆隆,平地起风雷!   在滚过长空的雷鸣声里,姜望只问道:“你意已决?”   陆霜河不回应,陆霜河继续往前。   “好。讲道理你不听,给面子你不要。既然如此——”姜望缓缓拔出他的长剑:“今天你和我,只能活一个。”   天上地下无念也,此时此刻长相思。   他那赤金色的眼眸中,骤然亮起一点灿烂的火光。   这一点火光迅速蔓延全身,扩展八方。   便如蜡烛点亮了房间的黑暗,像是太阳点亮了人间!   真源火界瞬间铺开!   剑气在其间狂涌,啸音亦转化为刀兵,而后又诞生新的剑气……剑雀飞于焰雀前!   焰花格外灿烂,天边赤日一轮。   此界有高碑如山,此界有雄城屹立,此界东南动雷霆,此界西北吹霜风!   以成就小世界的真源火界为基础,阎浮剑狱和见闻仙域都短暂糅入其中。   三界混成!   界中界,山外山。   世间未有平庸之真人,但姜真人之辉光,青史不掩!   这恐怖的力量仿佛宇宙混沌,天地重开。   而陆霜河白发飘飞,大步踏入此间——   剑势与剑势对撞到一起。   轰!   在这个瞬间,听觉与视野都被铺满。   太过繁杂的见闻冲爆了一切,以至于所见皆无,所闻皆空。   姜望以无匹的剑气,统治了此方天地,给陆霜河看他的杀力——   杀视!杀闻!杀身!   “视线”能够感觉到痛楚,“听闻”也可以是一种伤害。   有操纵见闻的“仙”,给它们赋了“灵”。   天上地下,攻势无所不在。   七杀真人仿佛身陷一片海,而其中每一滴水,都是姜望的进攻!   好一个青史第一真!   陆霜河行走在这样的世界里,脚踏剑光剖风火,是横贯此世一线锋。   举世皆敌,天地孑然。   本该孤独,但并不孤独。无论何方何世,他本是独行之人。只是在某个时刻,他的剑眉像剑一样抬起来,眼前有一霎的空白……这个世界被刺痛!   他微微张开双手——   无声便无声,不见便不见。   但天上地下,前后左右,一抹一抹的澄空!   如此恐怖的小世界,竟然无人操纵,就这样一抹一抹、平静的消失了。   视觉和听觉重新恢复后的陆霜河,只看到天上地下,前后左右……到处是姜望!   青玉小冠束长发,身姿翩跹似仙人。   每一个姜望,都脚踏青云,每一个姜望,都身如疾电。   四面八方,成千上万,尽逃散!   哪个是真身?   这是理所当然的第一个问题。   没有真身。   这是陆霜河瞬间洞彻一切后,稍稍错愕的答案。   他以为他的视觉、听觉已经恢复,实际仍然被扭曲。   故以剑气一缕,绕于指尖,斩碎了那种扭曲。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剑眸洞天彻地,照一切无情有情,这才真正捕捉到姜望长贯如虹的身影。   竟已在视线的尽处。   陆霜河没有任何动作,体内就响起了恐怖的剑啸声。   这是能够洞穿耳膜,斩杀勇气的声音。   他的身形一闪而逝,原地只留下几缕黑色的裂隙,那是被余波撕裂的空间!   下一个瞬间,陆霜河便追上了姜望。   那天下无双的身法,也未能从当世顶级真人的剑下脱身。   但姜望没有再逃,反而施施然转身,提剑看着他。   两位真人之间,约莫只有不到百丈的距离,几乎不能算是距离了。   但陆霜河也没有再往前。   因为姜望双脚踏在星月原,身上有星光。   “不是说今天你和我,只能活一个吗?”陆霜河问。   天地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分割线,他们站在此线的两边。   姜望道:“你走过来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   “很好。”陆霜河不见什么情绪地道:“逃命是很重要的本事,它才能决定你走多远。所有与生具来的天赋,都要活着才能体现。”   “你不该想杀我。”姜望说道:“你从此是我的敌人了。”   “如果这样才能让你正视起来,全力以赴来杀我,那么我很乐意。”陆霜河说道:“我会给你杀我的机会。”   姜望看着他:“刚才你并没有认真留我。为什么?”   “你也没有展现你的全部。”陆霜河平静地说:“我说过我会等你,不仅等你的修为,也要等你充分的准备。今天只是来小小地提醒一下你——你已经是真人了,可以开始准备这一场厮杀。快些登上洞真之巅,你的敌人已经在山顶等了很多年。”   “我登山不会因为你。莫名其妙就要决斗,也不问我愿不愿意?”姜望问。   “无关于你是否愿意。你杀了易胜锋,这就是你的因果。七杀星已经把你我的命格纠缠到一起。”陆霜河说道:“当你走到洞真的尽头,你会发现前方没有别的路。不杀我,你无法继续往前。”   姜望拂了拂衣,身上的星光未有拂去:“也不问我的朋友愿不愿意?”   陆霜河没有回答,转身往远处走,他的声音留在身后:“等你走到洞真极限,来找我。或者我来找你。”   “如果我走不到呢?”姜望问。   陆霜河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也像天边的光线,偶然的风,不具备任何情感——   “那就是我看错了人。你也对我毫无意义。”   姜望嗤之以鼻:“谁在乎?”   但片刻之后,又说道:“当年我没来得及回答你,现在只有我一个人面对你的问题——”   他顿了顿:“陆霜河,如你所愿。” 第三十一章千古为名   姜望欲求洞真无敌,肯定不能嘴上说说。   诸如楼约、黄弗、陆霜河,这些当世顶级真人,肯定都要一一交手——除非他们在姜望登顶之前就已经衍道。   自古以来,没有论出来的第一,只有打出来的第一。   吹得再狠再凶,有再多人摇旗呐喊,没有实打实的碾压一切对手的战绩,都不会有人服气。必要打服当世所有顶级真人,方可称名“真人无敌”。   在输给黄弗之前,呼延敬玄和中山燕文也都自谓北域第一呢!   所以姜望与陆霜河终有一战,现在陆霜河的提前约战,只不过是让这一战变得更残酷,要分出生死来。   每一个走到山顶的人,都是跨过无数败者的尸体。   人生一条路,活着的往前走。   当世天骄多,死的也多。这是大浪淘沙的过程。   姜望并不记挂,迳自转回白玉京。   酒楼生意依然很好,客流如织,白掌柜正在坐在柜台后面算帐,笔尖转得飞快。   姜东家一走进来,他便把帐本往底下收。   “干嘛呢?”姜东家瞥了他一眼。   白掌柜道:“楼上有人等你好些天了,快去看看吧。”   “你刚在藏什么呢,帐本是不是?”姜东家警惕地道:“拿出来我检查一下。”   “没啊!我没藏什么啊!”白掌柜一脸无辜。   姜某人往前一靠,胳膊肘架在柜台上,压低了声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别让我自己动手。”   “看看看!”白玉瑕把帐本抽出来,往桌上一拍:“你看吧你,还真人呢,真闲!你就坐我这儿慢慢看吧。送米的小黄怎么还不来?我去瞧瞧——”   姜东家一只手压在他的肩膀,把他按在座位上,另一只手开始翻帐本:“别急着走,等我研究研究。”   白玉瑕脱身不得,只好以手抚额,眼眸低垂,心里已经在措辞。   “行吧!字写得还不错!”姜望把帐本丢了回去。   白玉瑕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低沉:“东家,对不——”   帐本丢回柜台,砸得他眼皮一跳,姜望的声音被他听清楚,他位在谷底的声音猛地拔高!   腰杆也挺直了,头颅也高昂了:“对不对!你就说这个帐做得对不对!有没有那么一丁点水分!”   他一把按住帐本,激动地站了起来:“我白玉瑕一生行事,光明磊落。跟着你这么多年了,你居然查我的帐!咱们之间还有信任吗?还有感情吗?!”   “消消气,消消气。”姜望以手抚其背,帮他顺气:“也不是查,我就看一眼,看一眼怎么能叫查帐呢?你白玉瑕什么人品,我还能信不过吗?好了好了,莫委屈。你先前说什么来着——谁在等我?”   白玉瑕冷哼一声,重重地坐回去:“自己上去看!”   “好,我自己去看。白掌柜辛苦了。”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重视:“下一个天下第一神临,我看好你!请勉力!”   白玉京十一楼酒客止步,十二楼东家独居。   这几天确实是来了贵客。   一身红底金边的华贵武服,五官灿烂和煦。   正懒洋洋地躺在软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教褚么打拳。   “斗兄!”姜望着实有些惊讶:“贵客竟然是你?听说一直等我?”   “等你?没有啊。”斗昭瞥了他一眼,便又转回视线,漫不经心地道:“我就是路过——欸,拳架,拳架不能散。一个人骨头被抽掉了会怎么样?拳势也同此理。杀人的拳头,打得软绵绵的怎么行?跟你说了好几遍,啊,你怎么搞的,你师父会不会教?”   褚么板正地站直了,对斗昭鞠了一躬:“对不起,我刚刚看到我师父,走神了。我再打一遍。”   然后又规规矩矩,一招一式地打了起来。   这孩子毕竟吃过苦,狡黠是一方面,修炼的时候却也很下苦功。   姜望全程不做干涉,只在这时候怀疑地看着斗昭:“路过?白掌柜说你在星月原呆好几天了,路过要路这么久?”   “感受一下本地风光!”斗昭道。   “你这胳膊……”姜望注意到他左边空荡荡的袖管。   “哈!”斗昭豪迈一笑:“闲着没事,砍着玩玩!”   “你这腿……”姜望又看向他明显短了半截的右腿。   “对。也是我自己砍的。”斗昭面色不改。   “这么好玩吗?”姜望道:“你把左腿也砍了,让我看看你怎么玩的。”   斗昭皱了皱眉:“别在小孩子面前说这么血腥的话题,你怎么当师父的?”   “好吧。”姜望耸耸肩膀,在一旁坐下了,也盯着褚么的拳架,随口道:“斗兄从哪里来?”   斗昭不动声色:“草原!”   按照常理来说,姜望下一句该问,『你去草原干什么了』。   接下来他就要大讲特讲。   但姜望只是叹了一声:“斗兄,我还没有来得及恭喜你成为天下第一神临,你就已经洞真了啊!”   他埋怨道:“你太快了!”   斗昭皮笑肉不笑:“是吗。我一直在压制我自己,毕竟根深蒂固,才能枝繁叶茂。一场秋雨之后,遍地是蝉声,也不知它们急个什么?”   姜望看向斗昭,眼神真诚,满脸敬佩:“我记得斗兄是三八九三年生人,三十岁洞真,古今罕有。在太虞真人李一打破这个记录之前,你可以说已经追平了历史啊。我真为你高兴!”   斗昭面无表情地强调:“我是三八九三年十一月的生辰,按实岁算,三十岁还差三个月。”   姜望抚掌而赞:“斗兄严谨!”   又道:“那重玄遵只比你快了几个月,快得有限嘛!斗兄,你的修行速度,仍在历史前列。”   斗昭摇了摇头,用一种看小孩子一样的眼神,怜悯地看着姜望:“什么时候洞真不重要,我斗昭岂求虚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辈修行者,当求无敌!开拓的是历史,探索的是极限战力!姜望,你道什么是极限?”   姜望扳起手指头算:“王夷吾的通天境第一?我的青史第一内府?我二十岁时受封的最年轻霸国军功侯?我在神临境立下的边荒六千里碑?我的青史第一真?”   他遗憾地看着斗昭,什么都没有说,但已经什么都说了——斗兄,怎么没有你。   斗昭恍若未闻,恍如未见,令姜望怀疑,自己是否屏蔽了他的见闻。   斗某人只是抬高了音量:“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以神临境的修为,深入边荒六千零一十三里!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但却是修行历史的一大步!神临境修士探索边荒的极限,被我再次拓展,历史最强神临之名,被我重新定义!”   姜望不动声色:“那你看到我立的碑了吗?”   斗昭摇了摇头:“边荒那么大,我怎么可能碰到。再者说,你的碑还在不在都不一定。”   “不过不要紧。”他反过来安慰:“我立了一块新的。”   人族历来有勒碑记功的传统,应江鸿当初赢得景牧战争,也是在草原立了一块碑,既是夸功,也是一种侮辱。   一般来说,人族立碑于此的意思是——我已经打到了这里,我随时还能打到这里,敢拔此碑,立刻挥师再来。   算是一种用鲜血浇筑的威慑。   当然,无论是应江鸿立在草原的碑,还是姜望立在边荒的碑,都不可能存留太久。   只是姜望那块边荒碑刚好创造了修行历史,才会被长久记得。   六千零一十三里的记录,完全没有质的突破,是不可能覆盖六千里碑的。顶多就是斗昭自己高兴。   更何况……姜望当时是在神临境界,冲了六千又七十六里,功碑也立在那里。只是六千里碑说得比较顺口,倒不必在意那点零头。   他之所以问斗昭有没有看到他的碑,就是这个意思。   他本来还想揶揄一下斗昭,说自己恰好还是多了几十里,问斗昭要不要退回神临,再去试一次。   但想了想,终是没忍心——想也知道,斗昭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在边荒是怎样拼命往前冲。   缺胳膊断腿的,也不想着先治一治,而是第一时间来星月原夸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斗兄啊。”姜望叹道:“你遇到真魔了吗?”   斗昭独臂一挥,语气平淡:“运气还不错,遇到了两尊。”   姜望面露讶色:“那很危险啊。”   斗昭瞥着他:“你当时斩杀真魔,很危险吗?”   “那——倒也没有。”姜望摊了摊手:“很简单,像杀鸡一样。有空我还去杀。”   “哦,我是说呢!砍个真魔而已,能有什么危险?”斗昭讲述道:“当时我立地洞真,独斗两魔,面不改色,全身而退!要不是顾忌附近的天魔,我非得宰了他们!”   姜望讶色更甚:“还有天魔?”   斗昭面不改色:“有可能有,也有可能没有,斗某防患于未然。”   姜望听明白了——斗昭在边荒六千里,遇到了两尊真魔。赶紧洞真,落荒而逃。但逃跑功夫稍逊姜某人一筹,在逃跑的过程里,还被卸了胳膊和腿。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说起天魔,近些年那边好像是幻魔君坐镇。我在去边荒之前,特意给神冕大祭司写了一封信,让他老人家看着魔君,随时出手……也算是给自己请了个保镖。你自己就那么去了?”   斗昭明显没想到这茬,但只是轻蔑一笑:“给自己留后路,算什么生死挑战?某不屑为之!”   得,好心提醒,还要被踩一脚。   姜望决定送客,遂端起茶杯,看向斗昭。   斗昭道:“我不喝,谢谢。”   姜望只好战术性喝了一口水,又苦口婆心:“斗兄,你这伤势可拖不得。”   “多谢关心。”斗昭又开始监督起褚么的拳架,随口道:“我太奶奶已经给仁心馆写信。医道真人上官萼华正在赶来的路上,这点伤不算什么,无非耗些资源。”   “请医道真人很贵吧?”姜望问。   当时在云国治那几个伤残人士,请的是那个仁心馆云国分馆的馆长,一位神临境的宗阁医师,简直花钱如流水,元石是成堆的消耗,花得姜某人心乱如麻。   就这,祝唯我的伤势还没全好。   实在难以想像医道真人出手的价格。还千里迢迢,登门治伤!   “不知道贵不贵。”斗昭无所谓地道:“这点小钱我又不过问。”   姜望决定不送客了。   他跟斗昭虽然算不得好友,但怎么说也是相识一场,相知几分,英雄惜英雄!   现在斗昭伤得这么严重,他怎能不照顾一二?   “斗兄,你就在我这里好好养着,想养多久养多久。”   斗昭这等人,从来不缺人示好,到哪儿都有人捧着,也不觉得姜望的态度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了看他的断臂,又看了看他的断腿,表现出一种亲近又心疼的神情:“……唉。斗兄一定会好起来的,回头我让白掌柜给你弄点药膳补补,他很专业,你给个成本价意思一下就成。”   斗昭倒不在意什么成本价不成本价的,只随口道:“白玉瑕?没听说琅琊白氏懂医术啊。”   “后来在临淄学的。”姜望不动声色:“师从齐国太医院温白竹。”   又补充道:“这个温太医,跟朝议大夫温延玉是一家。医术不得了。”   “那就麻烦他了。”斗昭无可无不可地道。   “当然,主要还是仁心馆的真人给你治,白掌柜就是帮着你调养调养。”姜望做了个免责的补充说明,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就准备下去跟白掌柜商量食补方案,比如要不要用天山的雪水煮饭……   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便在起身前问道:“对了,钟离炎呢?”   “不知道啊。”斗昭始终盯着褚么的动作,随口道:“在楚国吧。这小子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我出门都不敢让他晓得。”   可怜的钟离炎,就这么跟斗昭错过了。   “怎么了?”斗昭又问。   “没什么。”姜望下楼去也:“希望他多多勉力吧。”   ……   ……   阿~嚏!   灰头土脸的钟离大爷,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呸呸呸!   吐了半天的沙。   已过边荒五千里,早在生命禁区后。   荒沙起尘,天地孤寂。隐约的魔物,游荡在视野里。   钟离炎踢开了身前的魔颅,把重剑背回身后。   拿出那张乱七八糟的边荒舆图,又看了几眼,算是明白了上面的几个圈圈代表什么。   堂堂前大齐武安侯,以军功得爵者,岂会不懂得画军事舆图?况且是这么简单的地形图!   之所以画得如此简陋和隐晦,答案只有一个——姜望恐惧!他害怕钟离大爷超过他,害怕钟离大爷打破他的历史记录!   钟离炎冷哼一声,瞬间斗志满满,把舆图收回储物匣。再一次鼓动气血洪流,大踏步往前冲!   边荒六千里碑,爷来了! 第三十二章八月高秋,故人安否   床上躺着一个已看不到本来面目的人。   魔气将他填塞得十分肿胀。   凹凸不平的一张脸,就连起伏都很像荒漠,总是莫名其妙的塌陷,莫名其妙的凸起。   他的下嘴唇赤肿得像是用红糖染过的馒头,上嘴唇乌窄得像是搁在馒头上的榨菜,这使得那两根用来分拨嘴唇的长针,像是一双筷子——仿佛探进去要夹点什么出来吃。   这真是噁心的想像啊。   苍羽巡狩衙的衙主表情复杂,用手里的驱魔针,将重伤者的嘴唇分开,观察那已经半红半黑的牙齿。   伤者意识早就模糊,僵卧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一组本该早就朽化的牙齿,展现了出乎意料的坚强。还紧紧地错在一起,时不时从牙缝里挤出余音。   仔细分辨,那声音是在喊——   “六千里,六千里,六千里……”   “衙主,您拎他回来的时候,他达到六千里了吗?”旁边的一名飞牙问道。   “差九百里地呢。”呼延敬玄道。   “我以为他很勇,竟差这么远。”飞牙『啧』了一声。   “边荒最近凶险了许多。以他的实力,在正常情况下应该只差百里左右。”呼延敬玄道:“但百里一个坎,也够他练的。”   说着,将驱魔针取下,嫌弃地丢到一边,一边解手套,一边道:“行了,给献谷寄信吧。这次钟离肇甲多少得掏点什么,我可不是做慈善的啊。”   ……   ……   “姜师弟,什么时候去祸水?”   姜东家刚刚同白掌柜商量完大计,祝唯我就找了过来。   这些天他在楼里等得快要发霉。   姜望看着他:“你的伤怎么一点不见好,好像还严重了点?”   “小事情。”祝唯我毫不在意地道:“闲着也是闲着,跟斗昭切磋了一下。”   “师兄是怎么想的?神临打洞真,你多吃亏啊!”   “我神临,他洞真,我四肢健全,他上残下缺,挺公平的。”   “你是这么算的?”姜望无奈极了:“师兄你以后也别算了。给你个帐本你也看不明白啊——”   他忽然话锋一转,声音抬高,同时对祝唯我使眼色:“斗昭那是什么人?大楚卫国公之后,南域第一天骄,真正掌握了第一杀伐术的当世绝顶人物,那斗战金身,彼岸金桥,多么可怕。你跟他打,你不要命啦?”   祝唯我向来自傲,一生不输人,但现在吃师弟的,住师弟的,也只好配合。“那个,在交手之前,我不知道他是这么强的人。确实是我武断了,我需要检讨。”   “现在知道也不晚,斗昭之强,连我都要让他三分。以后可不能跟他这么拼了,保重身体要紧啊师兄……”姜望语气沉重:“本来杀了庄高羡之后,你的伤就一直没好,这一下又雪上加霜,咱们怎么去祸水?”   祝唯我刚想说这点伤不算什么,你别磨叽了。   姜望又道:“不过没事!仁心馆的医道真人上官萼华马上就到了,斗昭专门请的。医道真人医者仁心,斗昭又惯来不小气,到时候让上官真人顺便给你也治一下。”   祝唯我愣了一下:“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姜望道:“你去楚国打听打听,谁人不知斗昭义薄云天、仗义疏财?他是出了名的厚道人,还差你这点事?”   祝唯我演不下去了:“咱们什么时候去祸水?你这明日复明日的,我可不知复到什么时候去。”   姜望摆摆手:“先养好伤!”   恰在这时候,斗昭从门后转出来,仿佛正好路过,语气很是随意:“我刚过来,听到你们说什么……祸水?正好我也没别的事情,一起去呗。”   ……   ……   夜幕垂落。   十二楼的书房里,姜望正在用星光写信——   【八月高秋,故人安否?   青霄难近,大人寰宇几周。   红尘不系,小子近来巡游。   我非逍遥之人,而求真逍遥。   我亦因果缠身,却来视因果。   每逢星朗月明,时常念及小烦婆婆、观衍前辈。此生得遇尊长,姜望何其幸也!   修行路远,稚子常迷途。   长夜无边,天上有玉衡。   每每仰首,思之念之,感怀在心!】   就这样写完了一封联络感情的信,以十分的真情实感,倾注于文字。又照着青词大夫叶恨水的文集,反覆修改润色。   这些年来姜真人没少写信,没少苦学。   费九牛二虎之力写出来的文章,虽然肯定比不上叶恨水,学不来十成十的“龙宫苑”文风。但少说也是个“清河府”级别,再不济,“凤溪亭”的水平总有?   或许是先前陆霜河迫近星月原的原因,观衍前辈这一次回信很快。   星光飘落一页纸,纸上只有三个字——   “什么事。”   姜望于是把陆霜河邀战一事讲了一遍,重点提及陆霜河说他们的命格已经被七杀星纠缠到一起,等到了真人极限后,不杀彼此,不能前行。问问这个命格纠缠,是怎么一回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并不畏惧在将来的某一天,与陆霜河剑决生死。但也并不想继承南斗殿的什么东西,更不愿意在命格上有什么不明不白的纠缠。   上一个对命格产生影响的,还是庄承干呢。那绝不是什么有趣的记忆。   约莫一盏茶后,观衍前辈的信传回——   “南斗主生,而七杀绝命。   “七杀命格代代相传,不曾听闻彼死此生。但我去了一趟七杀星域,发现你与陆霜河的命格确实有所纠缠,应该是当代七杀真人独有的决意,愿意自阻道途来等你,追求无敌的杀力。此人锋芒极锐,近于天道,断绝七情。在当世真人里,应当少有对手。   “这七杀命格的纠缠,要解开也不算太难。只是需要一些时间,需要对七杀、对陆霜河多一些了解,短则一两月,长则三五月。不过你小烦婆婆有个建议,你要不要听?”   姜望立即回信:“婆婆岂会害我?快快说来,我言听计从!”   这一回换成了小烦婆婆的道字,其信曰——   “先别解开。等你走到洞真极限再看情况,若你到时候没有把握杀死他,就让你观衍前辈帮你解开,你衍你的道,让他吃屁去。若你到时候有把握杀死他,就杀他的人,夺他的真,得他的杀力。他要借你求道,总该连本带利还你一点。”   这……不愧是小烦婆婆啊!   此等两头占便宜的事情,姜望当然是一口答应了。   又写了许多漂亮话,问候小烦婆婆早安午安晚安,这才心满意足地收笔。   想了想,取来一张纸,又写了一封信,留在书桌上,用镇纸压着。轻轻一推窗,星光落满身,他跃出窗外,踏进星光里。一个闪烁,已是不见。   ……   第二天众人找到书房来,只看到这样一张写着留言的纸,字曰——   “有个朋友生辰将至,往而贺之。大家照顾好自己,守着白玉京。待我回来,同去祸水,为人族建功,为此世除患!”   人族雄踞现世,镇压诸天万界。   现世六大绝地里,妖族、魔族、海族、修罗,算得上外忧。祸水和陨仙林,都是现世发展过程里留下的隐患。   在六大绝地里征战、探索,本身即是在为人族做贡献。   姜望摘真魔头颅而返,完全可以天下夸功。   而深入祸水,斩杀恶观,其行为近似于为现世“清污”,当然也称得上“建功”二字。   只是……   “他哪个朋友过生辰?这么大面子,让我等?”斗昭问。   白玉瑕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祝唯我心知自己这伤不治好,姜望是不可能出发了,也不说什么废话,转身自下楼去。   斗昭倒是不急着去祸水,毕竟给他治伤的真人还在路上。但一想到姜望不把陪他斗某人去祸水建功的事情当做首要事情,中途还要跑去为谁庆生辰,他就很是不爽。   小儿辈,太张狂!   不爽了一阵,又问:“是不是他相好的?”   把褚么招过来:“你知道是哪个吗?”   褚么皱紧黑瘦的眉头。   斗昭撇了撇嘴:“你师父的相好你都不知?你怎么做徒弟的?”   褚么哭丧着脸:“我不知道你们说的哪一个——”   “咳!”白掌柜咳了一下。   褚么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   且不管祝唯我、斗昭他们想什么。   姜望青衫飘飘,踏月而去。   他才不傻。   祝师兄的伤还没有好彻底,斗昭又是个残疾……   现在带着这两个伤残人士去祸水,岂不时时都要姜某照顾?忒也麻烦!   还是等仁心馆的上官真人治好他们再说吧!   现在这段时间,又没什么脱不开身的大事,自然是青雨的生辰要紧。   八月无余事,云上见青雨。   这一次他已经提前同他的智囊白玉瑕商量过,准备了很多礼物,一定要哄青雨一个大开心。   八月十七,叶青雨生日。   十月十二,姜安安生日。   就这样在云国美美呆上两个月,岂不乐哉?   生活与修行两不误,再去祸水不迟。   ……   “什么?青雨去天外修行了?”一进凌霄秘地,就得到这样的消息,姜望有些愣住。   总觉得『叶青雨』这个名字,和『天外修行』是不太搭得上的。   脸很方的名为谢瑞轩的弟子陪着小心:“是阁主带着去的。”   “走多久了?”   “得有半个月。”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姜望沉默了一会:“那安安呢?”   “安安师妹也去了!”谢瑞轩道。   青雨努力修行,姜望也是理解的。毕竟青雨从前就有很多修行上的问题,经常来信提问,可见是个爱修行的人。   安安?   做哥哥的忍不住道:“她自愿的吗?”   谢瑞轩道:“应该……吧。”   “应该?”   谢瑞轩飞快道:“出发的时候阁主说那边有好吃的,她自己收拾的行李。”   姜望的心情颇为微妙:“……把你们丑长老叫出来。”   谢瑞轩哭丧着脸:“大哥,我就是我们宗最丑的了。”   姜望很懂阿丑为什么避而不见。   就像青雨不在,他也不敢单独见叶凌霄,因为他在青雨面前告了叶阁主的黑状。   阿丑于他,亦是如此。   也不好真个去把阿丑拎出来。   唉!站在熟悉的凌霄秘地,姜望忍不住叹息一声。   怎么一个个的,不是去云游,就是去修行了呢。   他好不容易真人了,又大仇得报,可以偶尔停下来,陪陪亲朋好友了,他们倒一个个的都忙碌起来了!   从怀里取出一个形制精美的天青色的储物匣,递给谢瑞轩:“里面是我给青雨的生日礼物,一共二十二件,对应她过去的二十二年。她若在生日之前回来,你就等到生日当天给她。若是在生日之后,一回来就给她。明白吗?”   谢瑞轩那张方脸,像是砸铁的大锤,使劲往下砸。以这种力道表示他对姜大哥的敬意。   姜安安的哥哥,那也是他异父异母的亲哥啊。   姜望又取出另一个储物匣,这只是粉色的:“这里面是我给安安准备的生日礼物,也和青雨一样,明白吗?”   谢瑞轩捶了捶胸膛:“大哥,我办事,你放心!”   姜望想了想,又拿出一只画轴,递了过去:“这份礼物是给叶阁主的。博望侯自愿资助我这张名画,好像是旸国一个大画家的作品,名字我记不得了,总之很有名。我特意送予他老人家赏析。我对叶阁主向来很尊重、很敬仰、很佩服!原话带到。”   谢瑞轩道:“哥,一定原话,一字不少。”   姜望看了这小子一眼,又看了看凌霄秘地里精美的建筑群落。   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很多。   叶青雨是有这样家世、这样财富的女子,是云上的仙子,是他从前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她也是天骄人物,更有了不起的父辈,她应该是随着父亲巡游诸天,经历自己的修行和冒险的。   像其他世家子、名门之后一样,她也应该有更多的故事,该有更多的精彩。   但这么多年,他每次来云国,她都在。   他把姜安安放在这里,而后去远行,这几年过来看望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他独自面对世间风雨的时候,这里是唯一能让他安心的地方。   可这份安心,是从何来?   是叶青雨守在凌霄秘地,几乎足不出户。   她答应了他,要保护姜安安,照顾姜安安,这几年也就一直守着承诺。   而叶凌霄,最初只是要保护他的女儿。   他们需要时时刻刻提防的,是能够调动一国资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庄高羡。   青雨是应该出去转转的,看看诸天万界不同的风光……   姜望想了又想,就此转身。   谢瑞轩在后面道:“哥啊,不再坐坐?”   “等她们回来!”   青虹已贯白云去。 第三十三章新庄   姜真人在庄国同杜野虎喝酒。   曾经嗜酒如命的杜野虎,已经戒酒好些年。在杀死庄高羡后的现在,哪怕与姜望同坐一桌,也只是小酌两口。   很难想像,他是那个床底下藏满了酒坛,每个月月初就把例钱喝光的杜野虎。   一起喝酒的还有黎剑秋、宋清约。   宋清约还带来了他的妹妹宋清芷。   小丫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吃东西。   除了最开始进来礼貌地跟大家问好,剩下的时间都一声不吭,坐姿也端庄,显得很是淑女。   想起当初她花钱抄姜安安的作业,还威胁要揍姜某人……曾经的混世小魔女,现在却是懂事了许多。   懂事的小孩子,往往是不快乐的小孩子。   所以这么多年来,姜望总在努力保护姜安安的天真,宁可她任性一点——小安安很早就开始懂事了。在父亲病死后,在母亲改嫁后……在姜望为她精心布置的家,毁于那年冬天的人祸。   也就是在云国安定了很久之后,才开始活泼起来。   凌霄阁给了她家一样的感受,而这个世界的风雨,再未与她擦肩。   而宋清芷呢?   宋横江一夕身死,宋清约仓促继承水君之位,在庄高羡的压制下苦苦支撑,显然是没有多少精力照顾她的。清江水族所感受到的逼仄,宋横江的子女最能感受。   姜望看着她:“清芷啊,你还记得安安吗?你们以前是好朋友。”   宋清芷眼睛亮了一下,使劲点头。   在学堂的时候,她俩的确感情很好,是私塾先生最头疼的两个学生。宋清芷作为水府小公主,钱财珠宝大大的有,动不动送礼物给姜安安。当初两个小丫头在城外分别,宋清芷还送了安安一件护身的法器。   姜望笑道:“那等安安回来,我带她来找你,或者我接你去云国,给你俩也安排一个老友重逢。”   黎剑秋便是笑。   杜野虎抱怨:“也不说带她来看我……她去哪里了?”   姜望『嗐』了一声:“跟叶阁主去了天外修行,我也不清楚在哪一界。”   宋清约也是个带妹妹的人,闻言忍不住道:“安安这么早就开始修行吗?”   水族天生道脉,但一般也要等到心智成熟,才正式开始修行。不然就很容易出现无法驾驭力量,反被力量控制的情况。   多少妖族水族失控为恶兽,那都是历史的血泪教训。   人族则更不必说,在吞服开脉丹之前,都要打好基础、养好身体。   从游脉到周天,本就是初步建立世界认知的过程,并非越早越好。   “别提了。”姜望道:“叶真人早早就帮她打好了基础,令她都不能享受童年。”   宋清约道:“那也用不着现在就跑到天外去修行吧?”   姜望一脸的烦恼:“我这个妹妹,别的都很好,就是一点叫我难受——她太爱学习了,每天不是读书练字,就是打坐学道。那字帖是一沓一沓的写啊!我天天叫她去玩耍,小孩子有什么好学的嘛。她不听,她非要!这回去天外,我猜叶真人也是被缠得没办法。”   宋清约默默看了自己妹妹一眼。   宋清芷被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脸蛋,并没有饭粒。此时的她尚不知道,她将要迎接什么。   今天这些人一起坐下来喝酒,倒也不是单单叙旧。   酒过三巡。   黎剑秋道:“上次我们聊过的开脉丹的事情,姜师弟提供了许多想法,这段时间我们反覆讨论过很多次,已经有个初步的结果。你如今是当世真人,眼界远超我等,帮忙再审视一遍,给点意见?”   开脉丹的创造,是人族得以掀翻妖族天庭的基础。   古往今来,血脉越强大,子嗣越艰难。   人族很难称得上血脉强大的种族,在远古时代诸天万族里,甚至是较为弱势的那一等,但也因此易于繁衍……而开脉丹直接补足了先天,劣势就此成为优势。   从一脉一丹到一脉多丹,同等品质的妖脉,所创造的开脉丹越来越多,品相越来越好……再到如今,一个妖族,就可以催生一大群妖兽,开脉丹的产量大幅度提升。   人族对开脉丹的研究从未止步,有过好几次跃升本质的变革。   但它原初的血色,从来不曾抹去。   霸国之人看不到这种血色,大国之人也高枕无忧,因为开脉丹的代价,都被小国承受。   而在座的这些,正是小国出身。   今天坐在这里的这一桌,都是看到了开脉丹血腥底色的。   黎剑秋曾经在竖笔峰失去一切,自谓“败家之犬”。   姜望在玉衡峰震碎三观,几乎崩塌了信仰。   杜野虎这几年守在九江城,本身就是在弹压庄国境内最大的兽巢。   宋清约更不必说,很多人把水族当做开脉丹的原材料。   但另一方面,姜望、杜野虎、黎剑秋,都不是天生道脉者,姜望和黎剑秋都是吞丹开脉,杜野虎则是古兵家气血冲脉,九死一生,方有所成。   如今姜望贵为当世真人,杜野虎和黎剑秋也身具一国高位,他们都清楚开脉丹对人族的伟大意义,明白这件事情不能简单地划分对错,他们也绝不可以粗暴地应对——无论是出于怎样良善的初心。   善念为恶者,屡见不鲜。   对于今日之庄国,道宗仍是“属而不统”,交由自治。   元老会会长章任、相国黎剑秋、大将军杜野虎、监国使傅抱松、清江水君暨庄国水师总督宋清约,这五位联议治国。   而在座的就有其中三位,他们基本可以决定这个国家的走向。   这也意味着,年轻的他们,可以开始尝试着靠近理想——不能说理想,暂时只能说是一种美好的希望。   他们希望这个国家变得更好,希望百姓生活得更好,希望他们曾经所经历的痛楚,后来者不要再经历。希望历史的错误不要再重演,希望曾经的悲剧,不要再发生。   不仅仅是枫林城域永眠的人们,也不仅仅是三山城一代代的牺牲。   但如姜望曾经面对平等国时所言——“在我真正懂得一些道理,真正看清这个世界,真正思考清楚、获得答案之前,我不想贸然做些什么,用我的愚蠢来伤害这个世界。”   年轻的他们并不敢说自己懂得这个世界,不敢说自己所想即为绝对真理。他们只敢小心翼翼地尝试、探索。   自掀翻庄高羡之后,他们掌权已经半年,还没有任何国策上的变动,百姓生活如初。关于国策的修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只是设想、讨论。   姜望这次来庄国,本也是要看看他们讨论的结果。   但并不着急。   “我只是提供了一些想法,真正面对这个国家的,还是你们。你们肩上的担子,是三千里山河,数千万民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族与水族。所以一举一动,都要慎之又慎。”姜望道:“在听到你们的讨论结果之前,我想先问你们几个问题。”   黎剑秋与杜野虎、宋清约对视一眼,然后道:“你问。”   姜望认真地问道:“你们是否考虑过最坏的结果?这结果是否可以被这个国家的百姓接受?若是庄国的开脉丹体系崩溃,庄国进入不断衰落的循环,你们打算怎么做,有预案吗?”   对于他们这次所设想的改革,所谓最坏的结果,姜望已经说出来——就是庄国的开脉丹体系崩溃,庄国进入不断衰落的循环。   黎剑秋没有说话,只是以指蘸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雍。”   杜野虎从小的理想是“保境安民”,后来只剩“安民”,对庄廷没有半点眷恋。   黎剑秋的理想,是做这个国家的火种,在最黑暗的时刻,也要为庄地百姓点灯。   从始至终,他们都只希望国家安稳,百姓富足。对于权势,都并无贪欲。   只要庄国百姓过上理想中的生活,他们不一定要做大将军,做相国。   尤其是杜野虎,若不是段离遗命把九江玄甲交给他,他宁愿天天去给安安看大门、做护卫。   宋清约也只是想清江水族能够过得安稳,不被压迫。如果有选择,他也希望宋清芷任性霸道,自己天真清傲,只要父亲宋横江还活着。   桌上写的这个字,就是他们对百姓的考虑。如果他们不能让百姓生活得更好,那就交给能让百姓生活更好的人。   姜望看明白了,又问道:“你们讨论出来的政策,确定可以在庄国推行吗?善政若不能好好实施,也会变成恶政。”   黎剑秋道:“章任会长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傅抱松虽与我们形同陌路,但在这件事上持支持态度。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基本已经没有阻力。”   姜望遂道:“上次咱们坐在一起聊了很久,只是有一些简单的想法。现在你们已经掌权一段时间,我很愿意听到你们结合国情所讨论的结果。”   仍是黎剑秋作为代表:“此次国策调整,主要改革的方向,在于兽巢制度。”   “开脉丹是一切武力的基础,任何势力都不可能放弃,像云国那样靠商业行为保证国内的开脉丹,不可复制,它完全依靠叶凌霄真人的武力和人脉,来确保不被卡脖子。咱们做不到。   “为了保证开脉丹的产出。兽巢不能裁撤,对道宗国的进贡也不能少。   “我们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个改变,就是告诉国民兽巢的存在,告知凶兽的危险,以及开脉丹的必要性。   “我们要逐镇、逐村、要具体到每一个人,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给予他们选择的权利。   “先贤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我们也是『不可使知之者』,结果又如何呢?仇恨最终点燃原野,掀翻了一切。   “历史已经一再证明,圣贤之言,也不一定是对的。   “国家体制四千年,古今无不变之法。   “凶兽需要人气才能成长,人气的凝聚,需要大量的人类活动。所以兽巢之侧,百姓死伤难免。   “庄高羡时期,为了得到更多开脉丹,让凶兽吞食更多人气,朝廷隐瞒兽巢的来历,坐视各地各城与凶兽的战争,用大量的人族死伤,促成凶兽成长。他们让百姓以为,兽巢乃天地所蕴,与生具来。他们用大城,用军队,对筛选后的百姓进行保护,反过来以此赢得百姓的拥戴。百姓要么浑浑噩噩,什么也不知道的死去。要么终其一生,为住进大城而努力。   “新庄的政策不同,我们会告知每一个人凶兽的危险,一切遵循自愿。只要生活在这个国家,好好地工作、生活,就是对这个国家的贡献。但愿意生活在兽巢区域的,更是大义为国。   “我们将在兽巢城域执行减税乃至免税的政策,我们将颁布一系列的鼓励政策,比如兽巢城域会分配到更多的开脉名额、道院学习名额,比如百姓死伤于凶兽之口,适用于国家的抚恤政策……   “并且各地城卫军都将开展应对凶兽的军事训练。开脉丹的炼制,要求我们必须允许凶兽活动。但我们的要求,是军队必须保护百姓。我们蓄养凶兽,需要的是人气,而不是人命。人命当然可以在短时间内催生更多开脉丹,但百姓不是予取予求的庄稼,人命不能算帐。我们最终的目标,是凶兽区域的百姓可以正常生活,保证人气的同时,最大限度地减少百姓死伤……   “我们将在各地设置示警机制,确保凶兽出现的时候,各地能够迅速反应过来……”   烛光之下,黎剑秋侃侃而谈。   杜野虎和宋清约也时不时补充两句。   姜望听得非常认真。   这个世界信息无比畅通,神霄世界泄露一点跃升的信息,很快诸天万界传遍。   这个世界信息也无比闭塞,很多普通人终其一生,只在一个村落里打转。甚至不知超凡是什么,只有零星的神话碎片,偶尔的仙人传说,午夜梦回的怪梦。生不知世界之大,死不知因何而死。   “使民知之”,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却是有悖于当今之世国家体制的统治传统。   这样一群年轻人,在庄国做了很小一步的改变,却也是很大一步的变革。   他们并没有什么雄图大略,也称不上远见卓识,只是从最底层成长起来,回问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而痛苦?最需要什么?   而后尝试着去回应。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不断修订着计划。从哪座城域最先开始施行,如何安置那些不愿意住在兽巢区域的百姓,那些迁移后的百姓该凭藉什么生活……   蜡烛一点一点地矮下去,他们的声音却始终很兴奋。   年轻的光焰终能跨越长夜。   小清芷早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宋清约的袍子盖在她身上。   “好了,今天就聊到这里。最好就这样平和地推行下去。在必要的时候,我会为提供武力支持。诸君勉力!”   姜望终于起身,走到了门口。   他本想说——我很想知道,新世界是否从此刻开始。   但他什么都没有讲。   这是曾经只能目睹一切发生的少年们,在度过艰难的成长阶段后,第一次试着推门。这是发生在一个小国里的,微乎其微的改变。   姜望轻轻一推,天光挤了进来。 第三十四章英雄殁于起势前   从凶兽到妖兽的关键是妖族。需要把拥有完整道脉的妖族,放置到特别的阵法或者器具里,一点一点抽取道脉之力,将凶兽成群地催化为妖兽。   野兽到凶兽的关键是人气。它们需要吞食人气,以塑本造根,需要自由野性地生长,以完成质变。所以需要引导,又不能被圈养。不能被束缚,又必须与人为邻。而凶兽的“凶”字从何而来?终是要见血,要有血腥气,死伤不可避免。   万古以来,多少人杰!   之所以还是会出现凶兽,会允许这种通过人类死伤来培育开脉丹的方法出现,乃至于成为现世主流。   自是早就有人算过帐的。   这种方法所获得的开脉丹,远远多于直接以妖族炼丹。   这种方法所付出的人族死伤,远远低于人族在妖界的搏杀。且死在妖界的,都是强大的战士,太多超凡的强者。培育凶兽,却只需要普通的百姓……百姓如草,一茬一茬地生。   历史已经做出了选择。   但虽然历史已经做出选择,最聪明的人已经想过许多办法,漫长的时光和数不胜数的人杰都已经默认这是最好的选择。   后来者,后来的不聪明者,就应该继续默认吗?不该再思考了吗?   时代的痛楚并不一致。   先贤与后来者的经历并不相同。   年轻的掌权者们并不对抗开脉丹体系,只是想在这种体系之下,最大限度地珍惜百姓。   新庄的政策一定会导致国内开脉丹减产,这是目前最大的问题。而由此赢得的民心,由此获得的国家凝聚力,由此调动的庄国修士的积极性……究竟能不能够偿补,需要时光的验证。   少年时期的姜望,在得知开脉丹真相时,曾经有过这样的思考——   新安城里的那些大人物们,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自各大城域一步步修行上去的。他们一定也经历过或者感受过,被凶兽肆虐过的痛苦。他们当中必然也有某些人,是从小怀揣着保境安民的理想,有着救济苍生的抱负。   然而,什么都没有。   庄国立国三百余年,关于凶兽的一切信息,仍然是将绝大部分人蒙在鼓里。   所有曾经矢志改变世界的少年,最后都被世界改变了!   不止庄国,不止雍国,天下都如此!   这令年少的他感到恐惧。   他看到的是一股无形的力量,是滔天的洪流。这股力量是如此根深蒂固,理所当然。   在庄国三山城,他参与推倒玉衡。在旭国松涛城,他沉默旁观兽巢。在齐国他根本看不到兽巢,便有凶兽,也都是被抓来做马戏,供百姓玩耍的。   但年少时的恐惧,从未离开,他只是在风刀霜剑里,学会了谨慎,也告诉自己必须更慎重地面对。   而今天,姜望们,黎剑秋们,他们的尝试其实可以简化为一个问题——一百个从茫然到默许的修士,和五十个从一开始就知道开脉丹真相的修士,究竟哪边能够带给这个国家更多力量。   这一定不是治本之法,甚至未见得能够治标。且是绝对的不可能推行于全世界   但为了那年少的仍在跳动的心,他们做好最坏的打算,还是决定开始这笨拙的尝试。   ……   ……   离开庄国的姜望,又去楚国转悠了一趟。   准备了一些礼物,都是星月原与云国的特产。不算昂贵,但足够用心。   他去拜见老国公,去给玉韵长公主问安,同左光殊、屈舜华一起玩耍了几天。   还真别说,斗昭和钟离炎不在,整个郢城的氛围都好很多,让人开心。   这俩家伙,一个招人恨,一个讨人嫌。   姜望也一个不小心,顺路转悠到了献谷,又不经意地提起钟离炎的那笔帐——大家族办事就是慢,钟大爷的请款信早就寄到,这边还在走流程。   还好姜掌柜自己过来了,帮他们节省了很多时间。   就是献谷之主钟离肇甲的表情有些难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为这区区一千块元石吧?!   走的时候姜望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敢提切磋的事情,没有钟离炎担保,只怕钟离肇甲到时收不住手。   他毕竟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在当世真人的岁月里,真如婴儿一般。   洞真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年,他连零头都没活到呢。   来日方长!   每次离开楚国的时候,都是左光殊相送,这一次也并不例外。   “你接下来打算去祸水闯荡?真可惜啊,我不能与你同去。”左光殊有些提不起兴致。   姜望打量着他:“你也快神临了,但还可以慢一点。”   左光殊道:“你二十三岁洞真,却叫我慢一点么?”   “我是不得不快。但你可以慢,为什么不慢?”姜望语重心长:“你是术法天才,我没见过在这方面比你更有天赋的人。先把外楼境各方面都探索到极限,道途、神通、术法,然后再去跨越天人之隔,晋为神临。一入神临,即为强神临。你经营灵域也会方便许多,这样对洞真、对衍道都有好处。”   这些知识,左光殊当然都知晓,但他还是听得很认真,使劲点头。   就这样听了一路课,临别的时候,左光殊忽地想起什么,便说道:“姜大哥,你若去祸水磨砺,可以叫上季狸一起。”   姜望略想了想,才记起这个人是谁,只问道:“为什么?”   “我也不知。”左光殊道:“她跟我说的,她说如果你去祸水,便请叫她同行。可能因为暮鼓书院常年参与对祸水的治理吧。”   姜望问道:“你跟季狸是好朋友?”   “倒也谈不上。”左光殊道:“但你记得你第一次参与山海境,是顶了一个人的名额吗?”   姜望想了一会儿:“你说原本请了个暮鼓书院的天骄……就是她?”   “然也。”左光殊点头:“当时是爷爷跟陈院长说起来,陈院长便让季狸来帮我,但后来你非要来,我就把她换啦。”   姜望随手给他一个脑瓜崩:“什么叫我非要来?明明是你非要求我来。换成季狸,能带你横扫山海境吗?”   左光殊耸耸肩膀:“你说是就是啰。”   从左光殊这里看,倒确实欠了季狸一个人情。姜望便道:“我知道了,回头我记得请她。”   “这事倒也不紧要。”左光殊忽而一笑:“你若为了避嫌,不邀请她也没关系。”   姜望作势欲敲,他连忙抱头。   “欸?”   这时姜望看到远处,有一条举着白幡的长龙,向更远处逶迤而去,约莫有数千人,浩浩荡荡。最前方还有四个壮汉架着一张扁平大鼓,鼓面上站着一个服饰夸张、满面漆纹的巫祝,正嘴里念念有词,跳着祭舞。   队伍里有大批戴着鬼神面具的军人,走在最前面的更是有不少强者,气息几无收敛。   他稍稍敛去了见闻,以免冒犯,对左光殊道:“那边怎么回事?”   左光殊遥看一眼,表情也严肃起来:“是伍陵,他前段时间探索陨仙林,不幸战死其间。”   大楚三千年世家有四姓,是左、屈、斗、伍。   这四家是楚国最古老的世家名门,与国同荣。   伍陵乃安国公嫡孙,是伍家年轻一代的头面人物,在山海境里姜望亦与之交过手,实力颇为惊人。   从早前的发展来看,若不出意外,他几乎一定能够承爵,成为执掌楚国最高权力的几个人之一。   这样的人物出殡,难怪会排出这样大的阵仗,甚至已经是收敛了太多。   姜望不免心生惋惜。   古来天骄早夭,英雄殁于起势前,总是让人叹息的。   伍陵年纪轻轻,天资、智略、兵法、修为、家世,都是上上之选。可以是必定会有光辉灿烂的未来。   而这样一个本该书写传奇、参与到时代浪潮中的人物,却过早谢幕,没能迎来自己的时代。   时也运也!   “怎么会出这种事?”姜望道:“伍陵这样的人,身上保命的东西肯定不少吧?以他的见识,不可能不知道陨仙林的危险,探索的时候也应该很有分寸才对。是遇到什么意外?”   尤其大楚长期以来就是负责镇压陨仙林的霸国,伍氏执掌楚六师之恶面,对陨仙林的了解绝对在当世最前列。楚国强者探索陨仙林,几是常事!   伍陵这么重要的人,为何死得如此突然?   “说不好。”左光殊道:“安国公已经亲自去陨仙林调查了。”   “太可惜了。”姜望道。   他想起上次来楚国,还遇到钟离炎和伍陵喝酒,他们或许交情不错。   伍陵是这段时间才出事的话,钟离炎大概还不知道消息……   “对了,他是同他的好友革蜚一起进去的。”左光殊又道:“两边还各自带了一些随从,但只有革蜚一个人活着出来,听说已经疯了……什么都不记得。”   这次在陨仙林出事的,不止一个天骄!   还有在黄河之会展现过风采的革蜚!   尤其姜望还记得,在他天下逐杀张临川之时,张临川在越国受阻,就是被革蜚拦截惊退……革蜚的实力不容小觑,就算不如张临川,也一定是神临层次数得着的那几个。   大楚伍氏这一辈最优秀的就是伍陵,越国也无人能超过革蜚去,可以说他们都是罕见的人杰,身系多少人的期待。但却在一次简单的探索里,一死一疯。   这实在让人动容!   姜望忍不住道:“陨仙林这么危险?”   左光殊道:“陨仙林里真君都死过,神临算什么?有时候厄难来了,谁也没有办法。这次确实是让人意想不到,没听说陨仙林近期有什么异动。但陨仙林里,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稀奇。”   想一想也是,无论是在妖界、祸水、迷界又或者边荒,姜望哪次没有遇到致命的危险?多少次奔逃在死亡的刀尖上。若是哪次不幸死了,也便不幸了,最多就是旁人叹一句可惜,如叹今日之伍陵。   左光殊又道:“六大险地各有各的危险,但祸水可能是最恶的那一个。所以你此去探索,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不要觉得你成了真人,就肆无忌惮。”   “我自然知晓。”姜望道:“往后都是好日子,我不知多么珍惜性命。”   他拍了拍左光殊的肩膀:“我还要喝你跟舜华的喜酒呢。”   以左光殊多年来读话本小说的经验……这番话怎么听着特别不吉利呢?好像说完就要怎么着了一样。   小公爷想了想,说道:“姜大哥,你帮我个忙。”   姜望也没在意:“说吧。”   左光殊将贴身戴着的玉坠取下来,此玉坠光泽温润,明刻着一位舞姿婀娜的女神之像,乃是楚地神话里的『湘夫人』。   楚地并不以神道为主流,但敕神也是传统。且不是牧国、和国那种人之上的神,而是受国家体制制约的山神水神。朝廷一旦有令,这些山神水神都是要去种地的。   湘夫人在楚地神系里,也是极强的一尊。   大楚小公爷将这枚明显不凡的玉坠递给姜望:“你把这个戴上,用真人境的天府之光每日温养,下次来楚国的时候再还给我。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小事一桩。”姜望当场便戴上了,然后与这唠叨的小弟挥手作别。   ……   ……   楚国再往东,只有越国算得上大国。   姜真人也在楚国买了一些礼物,特地去越国琅琊城拜访了白家。   白掌柜家中尚有母亲在,他经行越国,没有不探望的道理。   “伯母请放心,玉瑕一切都好。现今正在朝天下第一神临努力。”   “是的,我们合伙在星月原开了一座酒楼。倒也不赚钱,就是为了朋友往来有个坐的地方。上个月赚了一千块元石吧,这不,我在楚国就是去收帐。”   “对,玉瑕这个人就是太骄傲了,他一定要有所成就才肯踏回越国。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才是。”   “倒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子……行,我一定帮忙留意。”   应付长辈,姜真人很有一套。   因为他就是家长嘴里那种“别人家的孩子”。人品才华,样样过关,样样优秀。谁都放心让自己的孩子跟他做朋友。   拜别一路送行到城门的白母,姜望在城外的官道上独立,静静地思考了一阵。   他说白玉瑕一切都好,白母文娟英也说白家一切都好。   但白家上下,乃至于整个琅琊城,岂有声音能够逃脱姜望的耳朵?   就他听来,白家现在不是太好。   说起来这件事情也与他有关。   琅琊白氏乃越国一等名门,当然如今声势大不如前。   家主白平甫死于张临川之手,天骄白玉瑕离国而去。   也就是主母文娟英乃越国皇室出身,白家祖祖辈辈也多少有些积累,再加上越国权势人物对白平甫之死多少有些怀疚……这才勉强撑住骨架,还能在琅琊城说得上话,但已做不得主。   至于琅琊城外……不闻白氏久矣!   但今年二月,发生了一场轰动天下的弑真之战,一群年轻的神临天骄,万里逐杀,杀死了一位正朔天子、坐拥国势的当世真人。   而白玉瑕正在其列!   白玉瑕在国内,是被革蜚死死压住一头的天骄。   前番离国而去,放弃偌大家业,去东国为人门客,此事传为笑柄。越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耻谈此人。   但不曾想,后来做下如此大事!渐渐又开始有了议论的声音,有人想起来,白玉瑕当初在观河台,是如何为国争光,怎样赢得满堂喝彩。   二月份的时候还好,因为白玉瑕神临没几天,而革蜚已经领先太久,谁都知道怎么选择。   直到上个月,革蜚与那楚国伍陵联袂探索陨仙林,结果一疯一死……   白府门前,也就渐渐有了车马。   越国朝野渐渐有言论——能不能让白玉瑕回来呢?   国家荣养白氏多少年,白氏子有这一身本事,岂能不报予国家?   但白玉瑕是不可能回来的,白母文娟英甚至根本不在家信里提及一字。   于是朝野间对琅琊白氏,也就渐渐地不满起来。   倒也没有明面上的欺辱,但白家人商道受阻,仕途受限,甚至早餐买个油饼,人家都多收你两文钱,你如何应对?   这是一个庞大家族在方方面面所遭受到的压制,其中千头万绪,其外千丝万缕,绝不是打击哪一个人就能解决掉的——但只要白玉瑕回来,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大约这就是幕后引导这一切的人,所要的结果。   白母在家信里只字不提,在孩子的朋友面前不露声色,但早晚会有撑不住的那一天。即便始终咬牙不语,也总有人总有办法让白玉瑕知晓白家的境况、   难缠的都是小鬼,但点头的都是阎王。   可等到白玉瑕一回来,阎王自然能有笑脸,小鬼也多少杀几个祭旗,大家皆大欢喜。   浪子回头,仍然国泰民安。   姜望不可能天天守在琅琊城,也不可能坐视不管,更不会觉得,把难题丢给白玉瑕就可以。   既来之,则治之。   歪风邪气,岂容泛滥!   姜真人仔细考虑过后,取出一张在白府拿来的舆图,目光略一移动,落在一处——   隐相峰。 第三十五章山风过高崖   越国前相高政,那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从各方面来说,都远非今相龚知良可比。   南斗殿陆霜河是公认的天下真人杀力第一,却不能称为南域第一真人,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高政的存在。   在南域,人人隐隐称许其为天下第一真,虽然他很多年不出手,也从不夸耀武力……   鉴于他曾经所建立的功绩,没人会仅以一尊真人的位格对待他。   他早已不理世事,但他在越国人心中的地位,却始终高居不下。越国古往今来功绩第一,胜过历代帝王。   越国国主文景琇,要来见高政,也得先递帖!   所谓“人隐深山之中,肩承天下之望”,说的就是高政这等人。   隐相峰山门闭锁,山径无人。   姜望拾阶而上,静察山势,静受山风。   发丝偶尔飘起,长剑沉坠腰侧。   他将要面对那位主导了陨仙之盟的天下名相,而他的姿态是如此从容。   今日,是真人见真人。   漫长山道静对时光,沉默见证一段又一段的场景。   昔日薄幸郎曾飞来,一见革蜚而惊返。   今日长相思再至矣,安稳不动如此山。   姜望步履轻缓,在蓄势,也在抚意。   来到位于山顶的院落,推开那有着生锈铜环的大门。   高大的抱节树不知已经沉默了多久,微风一过,落叶在地上打旋。   抱节树上栓着一条碗口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是一个披头散发、身着儒服的人。此时背靠着树身,低垂着头,像是在打盹。   在黑暗的远古时代,阵道初祖风后,为了给正面战场争取时间,独自面对百万妖族大军,一人立起无边树海,身衍森罗世界。   最后此界被打破,风后也抱树而死。   后人就把他死前抱着的那颗树,命名为“抱节”。   古往今来,文人最爱此树。   当然,已经好几个大时代过去了。今日之“抱节”,是否还是昔日之“抱节”,已经不得而知。只是一直这么传,就这样传下来了。   此树树干高而直,枝不繁,但叶极茂。足以在八月的尾声,遮出一片阴凉地。把秋老虎挡在门外,使得那很高但已开始朽坏的孤院门槛,恰似夏日与秋日的分野。   被锁在树上的人,就是革蜚。   并不是因为他丑得让人印象深刻,这种角度根本也看不到脸。而是因为他的气息,姜望在山海境里就已经记住。   “革蜚?”姜望开口。   被铁链锁着的人,如若未闻。   山顶独院,老树新客。黄叶铺地,秋风萧萧。   那个在山海境里拼命挣扎,想要为革氏带回一头蜚的天骄,现在竟沦落成这般样子。   “记得山海故人,黄河旧友否?”姜望又问。   “他听不到的。他的意识被撕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陷进蒙昧之雾,一部分沉进了五府海底。”有个声音在院中响起。   这声音给人一种孤峰独立,奇险而寂寞的感觉。当它响起的时候,整个院子都像在下沉。   蒙昧之雾是修行者自腾龙而至内府时,所面对的最大关隘。也是修行者一生都要面对的问题。   它不断产生,不断消解,这个过程,亦是修行者不断前行的过程。   不断产生新的困惑,不断有新的理解。   一旦神魂陷于蒙昧之雾,就几乎不再有回归的可能,只能等待神魂力量耗尽而死。   而五府海底,更是不能触碰的险地。   修行者在内府境的时候,道脉腾龙栖息于天地孤岛,是因为只有天地孤岛是海上唯一的安全地。一旦沉入海底,几乎等同于迷途在宇宙尽头。   一尊清醒强大的神魂,成功归来的可能性也是亿万中无一二,何况革蜚的意识还被撕开两个部分,分别迷途呢?   革蜚和伍陵在陨仙林里遭遇的危险,不是一般的危险。   “是越国隐相高真人吗?”姜望就站在那朽坏的门槛前,并未踏进院中。   而那个孤峭的声音道:“此地确实也没有别人了……姜真人有何见教?”   姜望脚步轻轻一抬,已经跨越这座院落,出现在后山,在那立于山崖的白石棋枰前。对着那注视棋枰、皱眉沉思的老人,轻轻拱了拱手:“晚辈想一想,还是应该当面跟前辈回话,这样才算有些礼貌。”   “说罢。”高政用拇指与食指的指腹,轻轻摩挲棋子:“你的来意。”   姜望道:“高真人之名,天下知闻。我今游历天下,一路至越,不可不来此名山……请与高真人论道。”   “论道?”高政略略抬眼:“不是论剑吗?”   “是论道。”姜望面不改色:“姜某生平不喜打打杀杀,爱文斗不爱武斗。”   “我倒是有些好奇了。”高政缓慢地道:“现世第一天骄,要与我这孤山朽老,论什么道?”   高政当年去暮鼓书院问道,偌大书院,没有一个真人能够挡住他,一直走到院长陈朴面前,方才转身离开。   今日这后生,要与他论道,这比寻他论剑更不可思议一些。   但姜望确实是认真的。   他横剑于身前,在眸下一寸。右手拔剑,出鞘三寸三。以剑身的铭文,对着这位越国前相。朗声道:“便与高真人论这三字。”   高政看着这柄天下名剑,一字一字地念道:“燕,归,巢。”   “明白了。”他把棋子往篓里一丢:“拿我表态来了。”   姜望缓缓往回推,藏锋于鞘中:“主要是想听听前辈的教诲,其次的事情,都是其次。”   高政道:“古来达者为师。你我年岁相差如此之大,却同为真人,我哪有脸面用这『教诲』二字?”   姜望正要说话,他已竖起手掌:“姜真人的来意我已尽知,论道就不必了。白家这件事情,他们做的确实不对。当初白平甫身死,无人缅怀,白玉瑕远走,无人挽留。哪有离枝鸟儿羽翼遮天,再强求回来筑巢的道理?我会处理。”   “那就多谢前辈。”姜望礼道。   “我处理越国之事,纠正越国人的错误,倒也不必姜真人来谢。”高政颇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还有事吗?”   姜望想了想,又道:“那革蜚……竟是怎样一回事?救不回来了么?”   “彻底疯了。他的意识已被撕裂,连婴儿都不如。除非这等孱弱的破碎意识,还能够从五府海底浮起,能够从蒙昧之雾中寻回……外力于他是无用的。”高政平静地道:“毕竟是我的弟子,跟我学了很多年,也不舍得直接杀掉。只好放在身边,这样看着他,免他伤人。”   姜望问道:“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把革蜚祸害成这样?”   革蜚早已神而明之,且在神临境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实力。蒙昧之雾于他只是尘埃,五府海也早不以神魂停驻。如今却成这般模样,简直是被打回了婴童时期。   这等手段,可比杀了他更让人惊惧。   高政淡声道:“陨仙林是圣者命化之地、仙宫破灭之所、鬼物横行之处,出现什么东西都不奇怪。他们这次探索,具体的情况,我也是不知。革蜚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子。楚国的安国公亲自去调查了,想必很快会有一个结果吧。”   姜望心想,安国公伍照昌,肯定是来过隐相峰的。   他拱了拱手:“吉人自有天相,革蜚既然活着出来了,肯定有恢复的一天。”   高政又看回他的棋局,随口道:“但愿如此。”   “那晚辈就不打扰了。”   姜望行了道礼,正要离开。   但高政忽道:“你观察这局棋观察了很久,可有什么指教?”   姜望以见闻称名,而他的余光,竟也被高政察觉。   不由得心中暗凛。   嘴上只道了声:“看不懂。”   高政似有意似无意地道:“看不懂,然后呢?”   “看不懂我就不看了。”姜望道:“人各有志,人各有事。”   他就这样这样走过白石棋枰,也走过高政身前,踏着虚空,走下了悬崖。   天下一盘棋,各人有各人的下法。   ……   ……   山风鼓荡崖间,吹过棋枰。姜望走后没多久,他的痕迹就散了干净。   这隐相峰上,好像本来就是什么都不留存。   唯有那白石棋枰如故,唯有那独坐观棋的人。   已经太多年了。   院中的抱节树下,那低头瞌睡的革蜚,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吸着。一片叶子飘落下来,落在他的脑门上。   咚!   高政身前的白石棋枰上,一颗白子瞬间被黑色浸染,一霎混沌又分明,半黑半白的在天元位置打转。   其间有浑噩的声音响起来:“老头子,你到底把我关在哪里?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快要闷死了!”   “正好静下来,好好反省一下。”高政淡淡地说道。   “我要反省什么?”黑白棋子里的声音道:“给你做徒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天天之乎者也,还得练琴练字,半点也不逍遥,还不如在山海境里的时候呢!”   高政道:“你杀了楚国三千年世家伍氏的嫡脉公子,那是这一代安国公的嫡孙,你惹了这样大的麻烦,还要老师给你擦屁股,难道不值得反省吗?”   “欸?”黑白棋子里的声音道:“陨仙林的一切,不都是你教我的吗?”   高政面无表情:“我只教了你陨仙林的知识,没教你怎么杀伍陵。”   黑白棋子里的声音道:“人类真是太虚伪了。老师,我只不过做了你想让我做,但又不方便说出来的事情。你不夸我也就罢了,还反反覆覆地教训我!”   “若不是你自己露馅,至于走到现在这一步吗?”高政问。   黑白棋子里的声音有些懊恼:“我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明明我各方面都学得一样了,那大小眼——”   这声音陡然愤怒起来:“非要来看我!”   黑白两色的棋子猛地跳起来,但被一根食指定在空中。   高政慢慢地将这颗棋子压下去,也慢慢地说道:“革蜚其实没有你聪慧,不及你天资,但他比你读书多,比你更了解这个世界。你的脑子还没有开化,还很野蛮,跟不上伍陵的思想。被他发现破绽,再正常不过。”   棋子里的声音不服气:“明明我就表现得很好。就连革蜚的父母家人,也全都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那是因为他们不敢怀疑,他们需要你。”高政淡声道:“世上最高明的谎言,是人类对自己的欺骗。”   这是很值得思考的一句话,但黑白棋子里的声音只说:“我想洞真了……”   这个声音疯了一般开始叫嚣:“我要马上洞真,我忍不了。山海境里我可以轻松捏死的小子,现在竟然称作真人!我明明已经可以洞真,你却一再压制。你要我跟你学,只学怎么忍耐,怎么虚度时光,我受够了!”   现在占据革蜚身躯的这个山海怪物,的确不是一个好学生。并非他不聪明,而是很多时候,他不愿意把自己套进人类的壳里。   但高政表现出十足的耐心:“忍耐是最重要的一课。”   棋子里的声音叫喊道:“忍耐没有屁用,你实力不够,你就会被杀死。到哪里都是如此!”   “妖族之所以能够建立远古天庭,人族之所以可以掀起现世洪流,是因为建立了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之外的生存规则。你要记住,我不需要你忘掉你作为山海异兽所学到的一切,那是你的底色,也可以成为你的天赋,但你要学会如何规束它们。现在你要成为人,成为诸天万界,现世之中,最为尊贵的……人。”   高政慢条斯理地说到这里,声音却更轻缓了:“如果你想放弃,那也简单。”   黑白棋子里的声音立即不愤怒了:“我还是很愿意跟您学习的,老师。我只是……我太想进步了。”   “山太高了,也太险。”高政轻声说:“你要慢慢往前走。”   黑白棋子里的声音道:“您说我还不够成为一个人,不让我洞真。但您明明可以衍道,山巅就在眼前,您为什么也不走上去呢?”   高政用食指指腹轻轻在这枚棋子上抹过,语气平静:“你对这个世界太不了解了。不是你想,你就能。不是你能,你就可以。我一直跟你说,多读书。”   当他的食指完全抹过这枚棋子,棋子已经恢复成全白,棋子里的声音也不再响起。   一时只有山风。 第三十六章恐今日见殴   离开越国之后,姜望又去了理国。   这时候他不是以姜真人的名头,也不拜访谁。只是遮掩了见闻,就简简单单地在这个国家行走。   他以前经过所有的地方都太匆促,现在他要理清红尘的线,要把握小世界之“世”,真人之“真”,就需要多感受苦海里不同水滴的人生。   他还是把时间交给修行,但修行的方式已不同。   当然他也要认真观察,在开脉丹体系之下,不同小国是如何处理制造开脉丹过程里的种种问题,看看是否有值得学习的地方——类似的工作杜野虎、黎剑秋他们已经做过很多,几乎观察了西境所有小国的情况。姜望自己也看过不少,比如很久以前同尹观一起看过的旭国,比如后来他自己观察的昭国……   但他还是要再看看。   在理国这个地方,除了在凶兽面前悄无声息地救了一些人,他什么都没有做。   所谓“纤尘不染真人游”。   离开理国,又去了梁国。   梁国本身不强,强的是支持它的剑阁与血河宗。   需要同时进贡这两个天下大宗,梁国所面临的开脉丹压力反倒是没有那么可怕,至少是不如景国对庄国的索求。   盖因天下大宗收徒,大多是宁缺毋滥,非天资极佳,不得入门。这般精挑细选出来的弟子,使用的开脉丹自然也不会太差。   虽然说人族不以天赋定终生,开脉丹的品相也不能决定一切,使用丁等开脉丹开脉,最后成就强者的,在历史长河里也不计其数。   但在修行初期,能建立起一些优势,谁也不会放过。   绝大部分品相一般的开脉丹,在天下大宗来说,更多是作为货币来使用,本宗弟子用不了太多。   这正是国家体系和宗门体系的差别之一——   宗门的超凡路,是提前就筛选过了,资质不足的,就是一辈子没机会。   而国家给所有人机会。只要你愿意努力,愿意拼命,在千万人的竞争中,能够往前走几步,建立一定的功勋,你就能得到超凡资源。就这样不断地竞争,不断地往上,不断地贡献,国家也不断地给予支持。   在姜望看来,国家相对于宗门,肯定是进步的。   灭国之后又复国,同时靠上两个天下大宗,梁国的政治生态颇有不同。姜真人依然只是旁观者,波澜不惊地来,又波澜不惊地离开。   以见闻为舟,泛于苦海。   算算时间,祝师兄和斗昭应该等得差不多了,他也就打道回府。   从梁国回星月原,不可避免地要路过剑阁。   姜望还有意识地隐蔽了一下自己,改横飞为步行,拣着小道走。   野径无人,秋风荒草。   姜真人大袖飘飘,天地独行,说不出的惬意。   但在下一刻,他抬起的靴子滞在半空,一时不敢落下。   而满地荒草,陡然直竖,如剑抵天!   一根细长的茅草,就那么突然的横在眼前。   姜望身形一纵,立马后退千余丈,但这根茅草如影随形,仍照双眸。   “见过司阁主!”姜望谨慎行礼。   茅草轻轻一颤,司玉安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不知姜真人到访,请恕本阁有失远迎!”   姜望脸都白了,司玉安这是打算下死手啊,赶紧服软:“阁主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折煞晚辈!可是小子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   “岂敢。”司玉安的声音道:“是我不知有没有得罪你。”   “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您是多么好的一位前辈,高瞻远瞩,圣手佛心,最爱照拂晚辈……我对您一向感激,非常尊敬!”   “那你为何鬼鬼祟祟,匿行剑阁山门,难道不是想偷袭我?”   姜望幽幽道:“我只是路过……”   司玉安的声音略略抬起:“姜真人路过鄙宗,司某若不识趣地出来迎接一下,恐今日见殴。”   姜望赔笑道:“您真爱开玩笑。”   草缘如锋,剑鸣化为声:“姜真人把这当做玩笑是最好。就怕姜真人听得不快,嘴上不说,怀恨在心。”   “岂会如此说?”姜望惊道:“我对阁主只有尊重,绝无怀恨!”   司玉安的声音道:“既无怀恨,那你怎么经过剑阁,竟都懒得来拜访本阁呢?当然,这都可以理解,青史第一真,的确有瞧不起本阁的资格。”   “我——是打算拜访阁主大人的。”姜望强行圆道:“只是两手空空,为客无礼。晚辈打算回星月原备些礼物,再过来问候阁主。”   “礼物就不必了。”司玉安的声音道:“既然你想拜访,那就上山来。”   那根茅草只是一跳,就已消失不见。满地枯草也垂伏。   ??   什么我就想拜访你了?   姜望有心就此遁走,但又知道遁不走。   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段时间确实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得罪剑阁,这才转身往天目峰走去。   造访剑阁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尤其是司玉安一声不吭,他还得自己主动报名递贴,在剑阁弟子警惕且戒备的目光下,一关又一卡的经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整个剑阁,可以说除了宁霜容之外,他全都得罪了。哪里有好脸色看。   剑阁修士们同仇敌忾的眼神不断落下,令他有一种恍惚的错觉——自己好像是话本小说里盖世的魔头,正要登山行恶,扫灭正义的天下大宗。   但谁是那个拯救世界的英雄呢?   剑阁首席大弟子司空景霄,剑阁当代最有剑术天赋的弟子宁霜容?   恐怕都差得太远。   那么是无心剑主屠岸离吗?   “你在笑什么?”司玉安冷不丁问。   已经来到了天目峰山顶,以如梦令模拟的对司玉安的挑战,已经演进八百轮。   但这是无法模拟的现实世界,姜望忘掉了大魔头的形象,拱了拱手,让自己笑得更为灿烂:“阁主大人风采更胜往昔,姜望看到您就高兴啊!!!”   司玉安淡淡地道:“我要多谢你照顾我年迈耳聋,走到我面前来大声喊话。”   “好说。”姜望非常配合地后退几步,声音也严格地控制下来:“现在这个音量合适吗?需不需要再调整呢?”   司玉安又道:“你在本阁面前,用秘法控制声闻,是想跟本阁较量道法吗?”   “瞧您说的。”姜望坚决不顶嘴,有错就改,没错也硬改:“我才二十出头,哪有资格跟您较量呢?”   “难说,姜真人凶名在外,一国之君也是说杀就杀,那会还没洞真。现在已经青史第一真,挑衅本阁也是很合理的吧?”司玉安面无表情:“同样只差了一境。”   姜望长叹一声,拱手道:“阁主大人,您有什么事情,就直接吩咐吧!像现在这样说话,实在令我不安!”   司玉安面露讶色:“姜真人何出此言?难道司某是在逼迫你吗?这,这真是误会。”   “长辈有事,晚辈服其劳。”姜望一脸的自愿:“我从小就很敬仰剑阁,钦佩阁主,很想能够做点什么,以表示我的敬仰——不知剑阁有什么可以用到我的地方呢?”   司玉安的表情和缓了一些:“坐吧,姜真人。”   姜望环顾四周,此处高崖,空荡荡。   除了不远处的茅草屋,以及司玉安屁股底下的青石,根本没有地方坐。   他恭敬地道:“阁主讲道,我哪有坐着的资格?”   司玉安满意地点点头:“你这孩子,我很早就看好你,果然没有看错人。像你这么懂礼貌的年轻人,已是不多喽!”   姜望只是谦虚地笑。   司玉安便问道:“你为何来剑阁?”   不是你让来的吗!?   姜望斟酌着道:“我想探望您?”   司玉安大概也不很撑得住,缓了一下,才道:“不全是吧?”   姜望琢磨了一会,又道:“我欲问剑天地剑匣?”   司玉安皱了皱眉。   姜望实在是想不到了:“那我——到底是为什么呢?”   司玉安只得提示道:“你在剑阁有个意趣相投的朋友,你们年岁相近、天赋相当……你总还记得?”   姜望不笑了。   也不讨好了。   后退一步,以手按剑,直脊挺身:“恕难从命!我与宁剑客只是论剑道友,并无男女之情。您虽在超凡绝巅,不能移我心志!”   “你想得倒美!”司玉安勃然大怒:“我只是让你们同辈之间多交流剑术,修行探险什么的带带霜容,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姜望脸上有些臊红:“那什么,哈哈,误会了!”   司玉安看着他:“你也说了我很照顾你。对吗?”   姜望一点就通:“若有结伴探险之时,我也会好好照顾宁姑娘的。不必您说,我们本就是道友!”   司玉安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你之前说,你回了星月原,还要来剑阁,是为了什么?”   “为了拿礼物看您啊。”   “行了,这些屁话少说。”   姜望诚实道:“我要去祸水修炼一段时间,还会路过剑阁,躲也躲不掉的。”   “去祸水修炼啊……”   “当然,我的队伍很需要一位剑术高手。我正准备邀请宁姑娘同行!”   “这是你们小辈自己的事情,本阁就不过问了。”司阁主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拂袖:“去吧!”   临走之前,姜望又道:“我这下山又要层层通传,着实不方便,下次还要来呢!阁主能否赐令一张,使小子往来无碍呢?”   司玉安已经摆出了静修的姿态,也懒得说话,随手拿一枚剑形小令,丢了过去。   姜望接在手中,大步离开——   他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就离开。   姜某一生不输于人,不是你司玉安想使唤就能使唤的。   至少不能白使唤!   堂堂青史第一真,岂能白来剑阁一趟?   他飞速离开山顶,脚踏栈道无声,目标明确,直指天地剑匣。   路上偶有剑阁修士阻拦,他也不说二话,只将司玉安给的令牌一举,凭此畅通无阻。   镇守天地剑匣的,是剑阁五大剑主中最强的万相剑主。此人姓名已不详,连剑阁都没谁记得他的真名,但“剑痴”之号,却是响彻世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剑阁三境,乃众生剑阙、天地剑匣、岁月剑阁。   这当中却是“古今剑魁皆问剑于此”的天地剑匣最为有名。   历来在天门栈道自东南罔极天门而入者,最终目标都是天地剑匣。   天地剑匣的规矩是:入天地剑匣问剑者,胜可任取一部剑典走,败则需要留下一部剑典。   听起来是非常简单,但斗剑可没有留手一说。历来折剑殒命于此者,不计其数。剑阁修士视以鲜血染剑匣为荣耀,动辄搏以生死。   姜望上次过来,就很想试一试。但因为向前的关系,先与司空景霄对上,又挑衅了无心剑主,更是威吓了司玉安……也就熄了念头。   如今他正是修炼阎浮剑狱的时候,急需强大剑典补益小世界,而天下剑术,以剑阁为魁!   再没有比天地剑匣更好的地方了。   以他现在的实力,进入天地剑匣,只能是参与最高级别的挑战,只能对上那位传说中的“剑痴”。   旁人来此的目标,是天地剑匣里无穷精妙剑典。   而他的目标,正是精通天地剑匣内所有剑术,达到本我万相之境界的剑痴本人!   他要与剑痴交手,感悟万般绝顶剑术。   为此!他找司玉安要了一枚保命的令牌……   只要司玉安不出声反对,剑痴自然会默认为,他是司玉安邀请的客人,从而不会真正杀死他。   谁敢说青史第一真不通谋略?   随手一计,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所谓天地剑匣,其外观乃是一柄巨大的、横在山台广场的石峰剑。其内中空为剑匣,藏有剑典千万部。其本身为剑,又以天地为匣。   它绝不给人锋利的感受,山上风雨,令它的剑形有些圆润了。   但姜望越往近前走,越能感受到长相思的兴奋。三万年来世间最强的剑,都在此留有剑痕。数以千万计的绝世剑典,正在此间争锋!   天下剑客,谁不欲于此逐剑魁?   长相思是天下名剑,已经战胜了无数强大的对手。但在剑魁之林,它也重新成为挑战者。   姜望安静地走。   被注视,被仰望,被忌惮。   天地剑匣的入口,即在石峰剑的剑柄处。凿石为印,横开偌大一道石门。   石门上有斑驳的剑痕,未留半点剑意,像是顽童随手持剑的涂鸦。但真正的强者可以感受到,这上面每一道剑痕,都是绝世的剑客留下,只是其中剑意,都杀进了天地剑匣中,才空留此痕,空余此形!   剑意虽渺渺,其中有余韵。   姜望遥看一眼,脑海中是数不清的剑客,一剑又一剑地杀来……而在一瞬间,寒锋出世,洞五府,穿四海,脑海里诸般幻象,散为一空!   他轻描淡写地往前看。   门前站着一个老熟人——司空景霄。   今时夕时,已不同。   司空景霄的心情是复杂的。   当初姜望登门那一战,他输得服气,但也想过来日方长。他敢负剑赤符,自然不惧失败,不畏人言。   他是有起于绝境的勇气的。   但青史第一真……差距太大了。   大到根本够不上的地步。   “所为何来?”   他抬起手来,横在门前。   顿了又顿,终是补了句:“姜真人!”   这一声出口。   他恍然惊觉——   原先姜望在剑阁横行,是仗着齐国的背景。   现在,姜望自己就是背景。 第三十七章十步之内,天下可杀   剑阁首席大弟子司空景霄,师承五大剑主里排名第一的无心剑主屠岸离。   当然是剑阁当代弟子领头羊,也很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剑阁之主。   现在他横拦在天地剑匣前,其实是刚刚走出来。   天地剑匣当然不是谁都可以进,石门上的剑痕,本身即是一道锁。   斩不开,不必入此间。   而他司空景霄,当然有资格成为另一道锁,他也有足够的理由,警惕姜望的到访。   姜望看了此人一眼,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举起手中剑令,迳自往前走:“我来问剑。”   司空景霄沉默着,沉默着用他拦在姜望身前的那只手,推开了天地剑匣的石门。   姜望点头表示谢意,已然迈步走进此门中。   与他想像的瑰奇华丽不同,剑匣内部竟是十分简单的。或者说,只有简单的这一部分,对问剑者开放——   一块清晰可见的、十步见方的平地,四面皆是黑暗,并无半点光亮。头顶是星河一抹,瞧着十分遥远。其形隐约,也如剑。   它像是一块不知在哪里截出来的地砖,平整地嵌在暗夜之中。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现在姜望就站在这块平地的东南角,他清晰地感知到,四周的黑暗无法跨过。   也就是说,接下来活动的范围,仅限于这十步见方的平地里。   对于一尊真人来说,这实在太逼仄!   随便一个腾挪都要撞上边缘,随便一剑,都铺不开剑气。   但也不等姜望如何抱怨,下一刻,在这片平地的西北角,天地剑匣的镇守者出现了。   与姜望的位置正相对。仿佛有一道剑光,在他们之间划了一道连接的线。   那是一个满脸胡子满头乱发不知多少年未曾修整过,根本看不清面容的……一个乱糟糟的人。好像是从哪个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野人,随便披了一件衣裳。   他的眼睛却干净得很,明亮得很。   明亮的眸光从那乱发乱须的堆拢里钻出来,好像幽山深壑里跳出来的白鹿。   这比喻大约有些奇怪,尤其是放在一个老头子身上。但这就是姜望此刻的真实感受。他遇到了一个好纯净的人。   “准备好了?”应该是万相剑主的老人开口了。   看来并没有什么闲聊的环节,他也太直接。   涉及战斗,姜望也非常认真,所以赶紧道:“万相剑主,这场地能否拓展一些?现在太过逼仄,恐怕施展不开。”   万相剑主道:“剑,生死之器。斗于瞬息,搏于方寸。十步之内,天下可杀!”   他既是述道,也是给姜望准备的时间。而后抬手在天上探,摘下了一颗星。星光流动,化作一柄三尺长剑。   长剑成型的瞬间,他的气势陡然一变。   剑光乍起之时,已经与姜望杀在了一起!   这是两位举手投足即可天翻地覆的当世真人,却在这十步见方的场地里,在随便一个腾挪就要撞到边沿的空间中,展开了方寸之间的搏杀!   争一毫一厘,争生死瞬息。   距离让时间变得更紧迫,双方搏杀几近于剑术的本能。   剑光耀作一处,只见剑光不见人!   须臾,剑分。   万相剑主的剑,正抵在姜望的咽喉。而他那明亮的眸光,落在了姜望着意挂在胸口的那枚剑令上。   他收回了剑,重新叫它化为星,眼中是一种莫名的怅然:“除了那人之外,没有任何一个真人能够近我十步而不死。你还不行,远远不行。”   姜望的剑尚在半空,距离万相剑主的心口尚有一分。   这一分的距离,已是天堑。   还长相思于鞘中,姜望拱手道:“前辈的剑术,令我高山仰止。我确实还不行。”   万相剑主没有闲聊的习惯,转身走进了黑暗:“但你还很年轻。去吧。”   根据天地剑匣的挑战规则,败者需要留下一部剑典。倒是没有严格的要求,一定要留下什么档次的剑典。但通常挑战者都会留下自己最强的那一部。   天地剑匣里那浩如烟海的强大剑典,就是这么来的。   姜望想了想,留下了一部对他来说意义深远的剑典——   《紫气东来剑诀》。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司玉安使唤你的时候,有不好意思吗?   这样想着,走出天地剑匣的时候,他俨然已经昂首挺胸,十分理直气壮了。   司空景霄还在门外,大约是在等一个结果。   看到姜望两手空空的出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倒是没有说些什么多谢你为天地剑匣添砖加瓦的挑衅话,他司空景霄还没沦落到以旁人之强大来膨胀自己的地步。   只是行了一礼,代表剑阁送别。   但姜望却一把按住他送别的手,让他无法继续。   司空景霄:?   “司空兄。”姜望道:“一事不烦二主,帮我安排一个住处。我要在这里住些日子。”   司空景霄的脑海一片混乱。   我是谁?我在哪?他是谁?我们很熟吗?   姜望拿起剑令,在他眼前晃了晃,帮他晃回神来。   既然是阁主的命令,司空景霄也只能服从,侧过身,很有礼貌地道:“请随我来。”   剑阁的大弟子,一路把姜望送到客舍,还非常客气地说了句:“环境简陋,姜真人勿怪。”   “不妨事。”姜望看着这灵气氤氲的锦绣房间,摆了摆手:“我是个能吃苦的。”   司空景霄:……   转身带上了门。   他决定闭关几天。   再不来受这鸟气。   ……   第二日,天色刚明。   一整夜都在复盘剑术搏杀的姜望,睁开眼睛,剑芒满屋!   又在一瞬间,将一切锋芒都收敛。   下了床,推门而出。   朝阳起在云层,红霞映于空中。   天目峰奇险怪绝,渺云雾万里,间金辉点点,美不胜收。   如此妙景,姜望目不斜视。大摇大摆地行于山道,迳往天地剑匣走,熟练得像是走在自家后院。   路上偶然遇到的剑阁修士,全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微笑点头致意,倒似来视察一般!   就这样一路走到天地剑匣前,门口依然有人守着,对他颇为警惕。他仍是举起剑令,仍是那一句“我来问剑。”   仍然轻易踏进剑匣。   仍然是在那十步见方的平地。   仍然是万相剑主。   这位本心唯剑的剑痴,也是愣了一下。   历来挑战天地剑匣者,不计其数。   败而未死又再来者,也不在少数。   但头一天输了,第二天立马就再来的,倒还是第一次!   这么快就有信心赢回去了吗?   “剑主大人。”姜望慢慢地拔出长相思:“我来请教。”   ……   又一天,姜望又来天地剑匣。“请指教!”   ……   又一天,姜望又来天地剑匣。“请!”   ……   又一天,姜望又来天地剑匣。“请!”   ……   如此反覆十三天之后,万相剑主终于一剑把姜望挂在脖子上的剑令割断了。   “你不新鲜了。你交出来的剑术也不高明。”万相剑主如是道:“再来我会杀了你。”   当他说出这句话,做出这个决定,谁的令都没用。   姜望于是知道,这样一个绝世高手的免费陪练时间,已经结束了。   哦,不能说免费。这些天他七七八八凑了不少剑术呢。   真心实意地对着万相剑主的背影行了一礼,姜望转身大步离开。   随手把那枚剑令小心地捏合在一起,下回来还是可以凑合用用。   毕竟是剑阁之主的手令呢!   这一次离开天地剑匣,他没有再回客舍,而是直接飞上高天,倏然一剑而远。   ……   天目峰顶,青石之上。   司玉安悠悠睁开眼睛,那一霎,浩渺宇宙作剑芒,又尽数收为眸光。   宁霜容正候在身前,布鞋绿罗裳,亭然风中立。   “姜望来了吗?”司玉安随口问。   “姜望刚走。”宁霜容道。   司玉安就是一愣,我才神游了这么一会儿吗?不对啊,明明已经过去好些天了。难道是我误入什么宇宙绝地,导致时间混淆而不自知?   ……   ……   九月秋声已渐凋。   姜真人回到了星月原。   不得不说,仁心馆上官真人的医术果真了得。   斗昭已经全须全尾,气血昂扬,更胜以往。   祝唯我也活蹦乱跳——提着薪尽枪追着姜望满星月原跑。   “让我等几天,几天又几天!从夏天等到了秋天,秋天都快过去了!”   姜望一边跑,一边回头道:“师兄你解释得很好,我当时说的也是这个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是几天没错吧?”   似斗昭这等绝世天骄,一入洞真,世界大不同。也和姜望一般,进入实力飞速成长的时期。不比先前在神临,已处于神临境的极限,往前一丝一毫都十分艰难。   现在他斗志满满,正要大显身手,看不得这些人在这里不思进取、嬉闹轻松:“别废话了,收拾收拾东西随我出发。吾辈荡平祸水,正在今日!”   明明是姜望和祝唯我组的祸水局,他一个半道加入的,俨然已自视为带头大哥。   姜真人倒是很乐意让他做先锋,便默认了他的指挥,只先回返酒楼,坐下来道:“我来写信邀请一个朋友。”   祝唯我枪都没收,就看了过来。   姜真人赶紧解释道:“不用多等的,我邀请的这个朋友,直接在祸水跟我们会合。”   “请谁?”斗昭当然要关心一下自己将要横扫祸水的强大队伍:“拖油瓶就不要带了,我们不是去踏青!”   姜望三两笔写完邀请信,在信封上写下『季狸亲启』,顺便把这四个字给斗昭看。   斗昭道:“更不是相亲!”   姜望仍然把信交给连玉婵,这姑娘已经快成白玉京信使了,在端菜之外,开发了新的职务。当然,工钱并没有涨。   “暮鼓书院当代真传第一,算拖油瓶吗?”姜望问斗昭。   “你分心了就算,不分心就不算。”斗昭毕竟是认识季狸的:“她多少有点本事。”   姜望道:“我分什么心?我与季狸姑娘,是早前就约好了要一起探索祸水。她学富五车,见识广博,是再好不过的帮手。我未想到堂堂斗昭,竟是想法如此偏狭之人!”   斗昭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两人是怎么『早就约好一起探索祸水』的。   不是龙宫宴上才认识吗?   你俩那时候还不熟的啊!   回想彼时龙宫宴,姜某人没坐多久就离开,彼时身边的女子,还是凌霄阁少阁主和荆国的黄舍利。   也没什么机会和季狸聊天。   怎么现在就一副旧友的口吻了?   但他也懒得多琢磨,转身便往楼外走,只丢了一句:“你最好不要分心太多,到时候被我甩得太远,悔之莫及!”   姜望听得莫名其妙,对祝唯我道:“他有病吧?”   祝唯我面无表情,也往外走。   但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回头说了句:“我觉得叶青雨挺好的,人生有时候不需要轰轰烈烈,师弟要珍惜眼前人。”   姜望看着剩下的人:“谁知道他们犯什么病?”   白掌柜现在都是光明正大地看帐本,闻声抬头,好像还沉浸在帐目里:“啊?”   褚么一溜烟跑了,巴巴地抱过来一罐茶叶:“师父,您喜欢的天雪雾,带着休息的时候喝。徒儿不在身边侍奉,您一定要照顾好身体。”   姜望狐疑地接过这罐茶。他当然并不知道,在他的乖徒弟嘴里,他是多么的风流不羁,处处留情。   但有感于徒弟的孝顺,也是给他精心布置了一番功课,这才离开白玉京,追斗昭、祝唯我而去。   三人一路不歇,很快就来到了问剑峡。毕竟要给天下大宗几分面子,便在峡谷低掠而过。   “且等一等。”姜望道:“我再喊个人!”   斗昭颇不耐烦:“你到底要喊几个人?”   姜望安抚道:“最后一个。”   斗昭仰头看了一眼那天门栈道,忍不住道:“真要找帮手,也不必来这么个破——”   姜望赶紧捂住了他的嘴,义正辞严地道:“我个人完全不同意你的观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你自己的想法,我绝无引导或影响。我站在与你相反的那一面,剑阁在我心目中是非常伟大的宗门!”   斗昭一把扇开他的手:“你怕司玉安听到?想太多了吧!哪有真君这么无聊?”   姜望本着能救一把便救一把的良善精神,劝了句:“我倒也不是说司阁主会特意监听咱们啊……万一不小心听到了呢?”   “听到又如何?”斗昭无所畏惧:“他还能因为这点小事揍我不成?真要这么小心眼,也别衍道了,回去种田吧!”   姜真人怀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悯心态,耸耸肩膀:“反正我的立场已经表达了,剩下的随便你。”   反正你扛揍,反正你家请得起医道真人。   斗昭哼了一声,但终究没有继续大放厥词。   他虽然不怕剑阁,可要是真在这里被教训了一顿,找回场子也要很久,还免不了被钟离炎嘲笑。   下一刻水色剑气挂长空。   收到讯息的宁霜容踏空而来,腰侧简简单单悬一柄秋水剑,身无饰物。   倒也不是全然的什么都没有带。   她旁边还有一个卓清如。   “听闻诸君要去祸水历练,不知介不介意带清如一起呢?”法家真传含笑问道。   “我们队伍正需要一个法家高手!”姜望先应下了,又赶紧催促斗昭,免得他又说些屁话:“人齐了,快走快走!” 第三十八章其恶甚于祸水   有宁霜容在队伍中,他们自然不必再顾忌什么剑阁的规矩。一行五人横飞剑阁属地,过梁国而不停,来到了苦海崖。   一直到了这边,姜望还有一点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司阁主竟然没有把斗昭怎么样,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难道是我偏狭之心,度司阁主宽容之腹?   还是说司玉安单单针对我姜某人?   苦海崖是血河宗的山门所在,也称得上南域东来的尽处。抱着肥胖白狸猫的季狸,早已等在这里。   她黑黑瘦瘦的,不怎么显眼,甚至有一种木讷的感觉。   但她的灵慧与文才,只要真正读过她的文章,抑或同她论过道,便能够轻易感受。   一见面,她便开口道:“我已经同血河宗的人说过了,咱们可以直接进去。”   也是个不拖泥带水的。   众人自无不可,随之鱼贯而入。   血河宗本身即建立在祸水的入口之上,是祸水的门户。但也不会对路人有什么限制。   从古至今,似祸水这等绝地,都是进出自由。   只是在进入祸水之前,需要知会血河宗一声。免得祸水内部正在爆发什么动荡,又或人族这边有什么“大清除”的活动,贸然进入,恐有不谐。   在边荒、在虞渊,亦同此理。   比如姜望去边荒斩真魔头颅而归,若是没有知会守军一声,魔族方陡然增强的反扑力度,就有可能冲破守军防线,届时功过还真是难说。   血河宗建宗已五万四千年,实力一直不弱。   就以霍士及在时为例。宗门强者除开宗主外,还有左右护法、三位长老,共计五位真人。其中甚至有彭崇简这等号为“搬山第一”的顶级真人。在南域绝对是有资格呼风唤雨的。   如今霍士及死于祸水,引发祸水变化的长老胥明松受诛,宗门力量遭受了重创。   但彭崇简及时接掌宗门,晋升衍道,也就使得血河宗依旧保有声势。   血河宗凿建在苦海崖内部,远比人们想像的雄阔。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血色广场,看见了那道悬立于广场中央的红尘之门。广场对面有三条深红色的甬道,就通往血河宗核心要地,非请不得入。   这座广场有过很多的名字,但最后所有的一切都被时光冲刷,包括名字。留下来的只有血色。   广场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修士,时不时有人自红尘之门进出。   作为祸水的先行者,达成了夏地镇祸水成就的姜某人,自然就承担起为新人介绍环境的责任。“师兄你看,那些人数在三五十左右,结成队列进入祸水的,就基本都是血河宗修士。”   祝唯我闲着也是闲着,就配合地听他介绍一下背景:“哦?你是怎么确定的呢?”   “因为他们都穿着血河宗的衣服。”姜望道。   宁霜容捂嘴偷笑。   祝唯我面无表情。   他们这一行人走进来,立即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斗昭那一身红底金边标志性的张扬武服,在南域岂有人不知?   那青衫翩翩腰仗剑的姜望,更是修行世界的里程碑。   此外剑阁之宁霜容,暮鼓书院之季狸,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也就是三刑宫的卓清如这两年才出来游学,祝唯我现在的样子又过于潦草,才没几个人认得。   但他们六个人走在一起,明显关系平等,没有一个简单的。   一时人们纷纷避让,就连作为东道主的血河宗修士,也下意识让出一条道来。   而他们只是平静地往前走,就这样踏进了红尘之门。   红尘之门自成一界,其间空空荡荡,元力都无,倒也没什么好说。在祸水久战的修士,常常会回到这里休整,但都不会待太久。要么直接离开,要么继续战斗。   也就祝唯我和卓清如是第一次来,好奇地打量了一阵。   踏出红尘之门,首先入眼的,就是环红尘之门而流的血色界河。血河滔滔,映得眼中一片红。   斗昭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掌中天骁,几是不可按捺。   气势汹汹,但回头:“走哪边?”   他问姜望。   姜望在心里封他为先锋大将,他在心里封姜望为后勤粮官。   祸水的边际至今未能被人类探索。   自红尘之门往任何一个方向前进,都能够遇到越来越强的恶观,也都没有尽头。   红尘之门是绝对安全之地。   血河为界河,阻恶观于外。   环血河之外,有万里清波,这是人族万万年来不断清扫之下,所形成的纯净水域。也是这无根世界里相对安全的地方,除非祸水大规模暴动,恶观轻易不会涉足这片水域。   多少年来,它的范围不断缩小又不断扩展,清浊的变化取决于恶观与人族镇守力量的实力对比。   道历新启以来,显然人族的治理是卓有成效的。这祸水中的万里清波,可称治世。   清波之外,浊浪滔天。   清与浊有明显的分野,也类似于边荒的生死线。   人族在这边,恶观在那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祸水之中有什么呢?   每一滴浊水,都是恶的凝聚。   每一寸水域,都有诞生恶观的可能。   斩杀恶观是没有收获的,那所谓现世的馈赠,对很多人来说都是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   说白了,杀个几十几百头恶观,于现世有什么大影响?能有什么现世馈赠?   现今祸水是以血河宗治之,三刑宫镇之,剑阁和暮鼓书院,也会定期派修士前来。但在这些之外,仍然需要大量的修士帮忙涤荡浊水。   仅仅靠天下修士的自觉,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作为现世最大的权力国,也是最大的权益国,六大霸国每年是会拨专款来治理祸水的,是为“斩恶金”。   一如牧国的魔颅换钱。   这笔款项由三刑宫监察,由书山发放。   修士每斩杀一头恶观,即可获得相应的报酬。   恶观虽然实力惊人,但无智无识,有很多办法可以对付。所以常常有未成神临的修士组队来此,每围杀一头,都是巨大的收获。   除此之外,祸水里还有一些此地独有的灵材。愈是恶地,愈生奇珍。偶然摘得,便是暴富。   这里也有真正的生灵,多是一些久远时代的恶兽——能在此地生存下来,不可能不恶。   譬如革氏真人,就曾入祸水求蜚,最后身死此间。   说起来革氏那位也曾声名显赫的真人,在进入祸水之前,还留下过一段值得深思的话。   在他执意深入祸水寻蜚之前,很多人都在劝他,说祸水太恶,深入求蜚,是太凶险的事情。   而他回答——   “上古之时,异兽颇众。及至近世,寥寥无几。彼辈异兽,活于祸水,而竟绝于人间。祸水恶耶?人间恶耶?尔不闻人间恶,其恶甚于祸水矣!”   世间最恶最好的,姜望都已经见过。   此时在这无根世界,他并没有提前想过要走哪边,根本没办法规划——祸水时时变化,那些恶观也全无规律。谁要是敢在这里卖舆图,那是会被当成骗子打死的。   他虽然并无筹谋,但他表现得胸有成竹,掐指一算:“七星连珠,利于东方,我们往北边走。”   这三段里,没有一个字是挨着的!   不过这群人也真就真个掉转方向,往北去了。   姜望此行并无什么明确目标,就是搏杀恶观,治理祸水,锤炼杀法。   对于季狸、宁霜容来说,她们更多是要跟着两位现世最年轻真人学习。此璀璨大世,修行记录不断被打破,无穷的可能正在延伸。她们亦是天之骄子,受师门之命,与姜望同赴险地,就是要看清楚自己与当世绝顶的天骄,差距究竟在哪些地方,哪里可以追赶,哪里不可逾越。   尤其是卓清如,本来目标明确,离开天刑崖,为求真而入世,结果第一程去迷界的旅伴已成真,她还在求真的路上。世事太无常,她才听了几个故事,怎么就被甩到了后面去?   作为今日祸水中最受瞩目的队伍,这行人才一开战,就引得各路修士惊叹不已。   斗昭仍然是一马当先,一柄天骁,斩破浊浪千里,神临恶观,根本当不得一击。   祝唯我修为不如,但在战斗上从不让人,踏空而走,薪尽枪点落寒芒漫天!他人枪合一,似一道惊电在水上游,掠过之处,恶观纷纷跌落。   季狸的战斗方式独树一帜,一手抱猫,一手提笔。自在地行走在浪涛之上,右手提笔,虚空作画。   或画虎,点上几抹雷电。   便有飞虎挟雷横空,咆哮扑恶观入水。   或画龙,寥寥数笔,巨龙自水底翻出,龙爪一拍,巨浪滔天,龙尾一甩,如刀割敌,恶观尽受剖!   这个队伍在浑浊危险的祸水里,杀出一条清晰的直道,仿佛一架不断向前延伸的桥!   祝唯我也是没有想到,他本来只想单人独枪,找个合适的地方修炼,以探索枪术极境。结果跟姜望一说,也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六位当世天骄所组成的奢华队伍。   从来也没觉得姜师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但这人脉着实广阔!   他也是在虞渊试炼过的人,但从来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完全不必在意身后,只需尽情展现杀力。诸般枪术施展开来,一时满腔豪意。   不同于他们三位的卖力厮杀。   祝师兄心里念叨的姜师弟,正施施然走在他们身后,说不出的从容潇洒。倒也愿意弹几缕剑气补刀,可是队友太强,愣是没给机会!   他也只能遗憾袖手。   宁霜容也没有出手,就走在姜望旁边,就着这祸水里的种种变化,以及沿途遇到的天下修士,偶尔掺杂一些剑术的讨论,时不时跟姜望聊几句。   而卓清如……看他们聊天。   看得津津有味。   那时不时瞟来的余光,着实叫姜望有些不自在,他终是道:“卓师姐,你不去试试招吗?”   卓清如摆摆手:“我现在需要的已经不是那些。”   姜望道:“师姐不需求招,只需求道。”   “然也。”   “师姐的道在我身上?”   卓清如一阵咳嗽。   好在斗昭不是个闲得住的,没有让她的尴尬持续太久。   他在前头一路冲杀,承担了最多的攻击,仍嫌杀得不够爽利,便将天骁一顿——   “不太对。这里的恶观明显强度不够,杀了这么久,怎么一头洞真级的都没出现?往前看看!”   斗某人既然洞真了,那就只有洞真级的恶观配得上他出手。   也不等谁,话音才落,狂暴的刀劲便以他为中心扩开,仿佛金阳烈日,使他顷刻似一柄金色的巨刀,猛然加速。碾碎了所经的一切,将灰濛濛的天空都扫清,将浊浪斩为清澈的水滴!   身如金虹巡海,瞬间便穿出视野之外。   众人赶紧跟上去。   这下子祝唯我、季狸也都不用出手了。   斗昭所过之处,什么都不留,只有空荡荡的水域。   “好……厉害!”卓清如作震惊状,成功转移话题。   季狸怀里的白狸猫也叫了一声。   喵呜~   确实很强。   大家这一次毕竟是同行的队友,斗昭再强,也不能放他不管,任他随便冲去那里。   一时各展身法,翱于祸水,   以这些天骄的速度,也是足足飞了一刻钟,才终于追回斗昭的身影,终于看到前方的滔天巨浪,激烈战斗。   他们飞了一刻钟,而斗昭是以极其恐怖的刀劲,直剖祸水一刻钟!   此刻斗昭仍在战斗,正与一头洞真级恶观杀得酣畅。   但众人的目光,却落到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身上——大齐冠军侯,重玄遵!   他竟然也在祸水试刀,也是单挑洞真级恶观,杀伐之中,仍然白衣飘飘,潇洒卓然。   季狸忍不住往旁边看,斗昭、重玄遵、姜望,当今天下最年轻的三尊真人,竟然齐聚于此!一次简单的祸水历练,竟在机缘巧合之下,凑成这样恐怖的阵容。   很显然,重玄遵就是导致这一路过来恶观怪物强度不够的原因。自红尘之门一直至此,这片水域已是被他犁了一遍。   “好!”姜望大步而前,抚掌赞道:“两位独对洞真级恶观,真豪杰也!不知谁能领先一步,先斩恶观于刀下呢?天骄常有,盖世雄杰不常有。东冠军,南斗昭,究竟是谁更胜一筹?让我们拭目以待!”   “来来来。”他还招呼季狸等人:“我坐庄,童叟无欺,大家多少押点儿。”   “聒噪!”斗昭反手斩来一刀劲,让姜望赶紧闭嘴:“我斗昭之强,岂尔等能评判?”   但嘴上说得硬,手上天骁刀明显重了几分。   那刀劲飞来,被姜望一把捏住,焚在火中。也压低了声音:“这厮脾气不好,咱们悄声的。还有没有谁要押?买定离手了啊!”   重玄遵似嘲似讽地回看了姜望一眼,大概是想表达『贼厮如此幼稚』的意思。   可旁边斗昭砍得热火朝天,一刀重似一刀,眼看就要把那头无智无识的恶观削没了,他终于也不能从容,一霎刀光如雪,近身撞敌! 第三十九章诸圣时代   重玄遵从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但斗昭确实需要例外对待。   虽然姜望单方面提出的这场比赛,半点不正规,两人的对手实力不同,两人此刻的战斗状态也不同,甚至发力都有先后……   但他要是真个落后了,斗昭至少能在吵架的时候占十年上风。   比赛虽然幼稚,斗昭的嘴脸却很真实。   两位绝世天骄在那边卯起劲来战斗。姜望收了宁霜容剑典一部、季狸宝砚一方、卓清如缠意锁链一条……   祝唯我已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被排除在这场赌局之外。   宁霜容的剑典品质自不必说,季狸下注的砚台也是文房妙品,缠意锁链更是法家十大锁链之一。   “好。买定离手!”姜望收了重注,看比赛格外认真。   “砍它!先砍爪子,哎攻它下路,快快快!”姜真人不时地场外指点,看比赛的比打比赛的都要激动。   宁霜容和卓清如都押的斗昭赢,季狸押的是重玄遵。   此刻抱着白狸猫,轻声问道:“姜真人对他们都很熟悉,谁会赢?”   姜望目不转睛:“他们两个肯定都是更相信自己的。”   “姜真人的判断呢?”   “在胜负出现的那一刻我都不知。这才叫赌,不是么?”   季狸若有所思:“他们各方面实力都相当,战斗才情也同为当世绝顶,输赢有时候在于运气、对手、以及参与这场比赛的决心。”   “季姑娘说的,正是我想说的。”   季狸道:“现在看起来,好像斗真人的决心更强一些。”   姜望随口道:“斗昭是什么都要赢,重玄遵是他在乎的就一定要赢。”   “那姜真人呢?”季狸问。   一旁的宁霜容道:“姜真人是能赢最好,尽力无悔。”   姜望笑道:“知我者,宁剑客!”   对于庄家来说,这场比赛若一定要有一个胜者,那肯定是重玄遵赢得胜利更好。他只需要赔一家而能收两家,有得赚。故是一边夸宁霜容,一边悄无声息,为斗昭的对手点了一缕神火,使此洞真级恶观能够多撑几息。   “说起来,冠军侯为何独来祸水?”卓清如在这时候好奇地问道:“也是姜真人邀请的吗?”   “跟我没关系。”姜望道:“但我想,可能是他本身跟血河宗有交情吧。前任血河真君曾想收他为徒,被他拒绝。后来不幸战死祸水,还遗命让他做血河宗主……嗐,等会直接问问他。”   祝唯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很有些惊讶:“天下大宗的传承,可以交付外人吗?”   暮鼓书院也算得上血河宗的邻居,季狸出声解释道:“血河宗传承,从来都是在贤不在亲。就连这宗主之位,历史上都有好几次不传于宗门弟子,觉得本宗弟子不可造就,而传于外来的绝世天骄。或许这也是血河宗代代都有真君出,传承不衰的原因吧。”   卓清如补充:“血河宗的传承并不在于那些功法秘术,而在于他们数万年如一日,治水的精神。这血河尽是人族之血,愿为人族镇祸水者,皆可以说是血河宗门人。自古以来战死于祸水、命殒血河的修士,都是被血河宗承认,当做本宗英灵来祭奠的。”   祝唯我感叹道:“血河宗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宗门。”   当初他们师兄弟第一次见面,就是联手杀吞心人魔熊问,其人正是血河宗弃徒。今日师兄弟联手来祸水,思之往事,一时颇多感慨。   姜望随口道:“能长存于世的宗门,自然都有其伟大之处。只有伟大的信念,才能够抵御时光……”   “嚯!”他猛然抬起声来,高兴极了:“比赛结束!”   众人也都看得到,斗昭和重玄遵几乎是同一时间收刀,他们所对战的恶观,各化一团巨大的水球,清澈透明,砸进浊浪中。   两头洞真级恶观被斩杀,这处水域的浊色,好像淡了许多。   谁赢了?   参赌者还在试图找出那或许会有的、毫厘间的差别,姜望已经拱手一周,笑容灿烂:“不好意思了各位。平了!庄家通杀。承让承让。”   恶观不存在任何灵智,只有厮杀的本能和力量。在具备同层次力量的对手面前,肯定是要弱上一筹。   而在斗昭、重玄遵这等战斗天赋顶级的强者面前,说恶观只是任由砍杀的靶子,也都并不过分。   当然,再怎么任由砍杀,那也是具备洞真层次力量的恶观,杀起来消耗难免。   他们两个暗暗较劲,累死累活,姜望却兴高采烈,赚得盆满钵满。一时看过来,眼神都不是很良善。   姜望热情地走过去:“好久不见,重玄兄,风采更胜往昔啊!我们这次是以斗昭真人为核心,组队来到祸水,进行试炼。你呢,怎么一个人来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重玄遵也就笑了笑:“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血河宗护法寇真人。”   至于斗昭……   他都是核心了,还计较什么!   姜望『噢』了一声:“我以为你是和王夷吾一起。”   “他啊。”重玄遵道:“龙宫宴结束后,就去了妖界履职。我在那边打了几场大战,一时不好再去。”   姜望也是听重玄胜讲说过,眼前这位冠军侯在妖界的时候,连斩妖王,把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打成了大规模会战。又奋勇先登,帮助修远打下了一座妖族大城。如今也是上了妖族名单的人族天骄。   便问道:“那你这次和寇真人一起来祸水,是为了……方便说吗?”   “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重玄遵笑了笑:“王夷吾在龙宫得了一门上古杀法,需穷奇精血方能练成。他有军神这个师父,倒是什么杀法都不缺,也无所谓。但我闲着也是闲着,便来祸水碰碰运气。好歹也是龙宫宴上争来的,太浪费也是不好。来之前问了寇长老一声,她便说可以帮我找到穷奇。”   穷奇是传说中的恶兽,惩善扬恶,有那正直公义的,它便要吃掉,有那邪恶狠毒的,它便要奖励,在现世早已绝迹。也难怪重玄遵只能来祸水找。   革氏真人入祸水寻蜚,一去不复返,此为前车之鉴。但他艺高人胆大,显然并不在乎。   “那怎么不见寇真人?”卓清如问。   重玄遵道:“她寻莲子去了,我在这里等她,顺便杀几头洞真恶观,磨一磨刀。”   “你说的这个莲子,是指什么?”见得其他人都是一副了然的样子,祝唯我剑眉微蹙。   因为要与祝师兄一起探索祸水,姜望是提前做过功课的,当初他去妖界,还没来得及补充相关常识,就被庄高羡一拳砸进霜风谷,以至于走了许多冤枉路。这种错误他不会再犯。   淮国公府里的资料全得很,也是看到他借阅相关资料,左光殊才知他要来祸水试炼。   此时出声给师兄解释:“祸水有许多名字,每个名字都可以视为一种认知。道曰『孽海』、佛曰『无根』、儒曰『恶莲』。   “这莲子一说,就是从『恶莲』中来。儒家看到的祸水,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莲蓬世界。其中有一些小世界,依附祸水存在,藏在祸水之中,就被视为『莲子』。那些世所罕见的凶兽,通常都藏在这些莲子世界中。要说祸水无宝也不准确,只是很难寻找,而且异常凶险。”   祝唯我天赋勇力都不缺,只是囿于小国出身,见识有所束缚。这些祸水的知识,他就算想去了解,也不知哪里着手。   凰今默当然不缺见识,可也已经被墨家抓走好几年了。   姜望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些年努力读书,都是在弥补见识的不足。他承认自己学识浅薄,眼界不够开阔,在背着妹妹走出枫林城之前,最大的理想也只是庄国缉刑司。   别说跟重玄遵这样的绝世天骄相比,把他和谢宝树放在一起,都是辱小宝了。   但是他会努力。《史刀凿海》千万言,他已经背诵了一大半。单纯背诵其实还好,但他的读法还是齐天子教训的那一套,需要逐字逐句去理解,从一句“太子射龙狐”,感受到景太祖废后之心,这就是极其浩大的工作量了……很多老学究几十年几百年都读不明白。   此外什么《静虚想尔集》、《菩提坐道经》、《石门兵略》,他也是有空就读,常读常新。   从一问三不知,举目即茫然,到现在还能跟师兄讲两句,都是不曾虚度的光阴。   祝唯我点点头:“原是这么个『莲子』。”   他很为姜望骄傲:“师弟见识渊博,我佩服得很!”   姜望哈哈一笑:“这算什么渊博,临出发前查的资料。”   又对重玄遵道:“龙君也忒小气!送这种条件苛刻的老旧功法,这是折腾谁呢?穷奇精血多难找啊!你给我瞅两眼,我看看能不能帮忙改良一下。”   “谢谢你。”重玄遵面带微笑:“出门走得急,没有带。”   姜望连叹可惜,叮嘱他下次一定要带上。   他也表示下次一定。   哗啦啦~   叙话间,前方浊浪分流。一位身穿血色战甲的冷飒女子,手提朱红色长剑,从水下走来,走出这孽海。   她自然便是曾经的血河宗右护法,现在的左护法寇雪蛟。   “莲生多少子?我亦不知。”她一边走来,一边道:“姜真人知晓此为恶莲世界,可知莲子从何而来?”   “这个我倒确实没有了解。”姜望拱了拱手:“还请寇真人为我解惑。”   “祸水无边无际,本有气泡世界生于其中。譬如沙漠绿洲,毒林芳草,乃是自然之理。至恶之处,亦有生机。自古而今,有不少生灵,因为种种原因而藏于其间。远古百族,或多或少。各个时代的人族,也有一些。”寇雪蛟道:“但气泡世界,终究是『气泡』,虚无脆弱,一戳即破。万古以来,生而又灭,已不知还剩几多。”   此时四尊真人,四位神临,散落此处水域。恶观已杀尽,风波宁,水波清,一片平和。   姜望问:“这些气泡世界,就是恶莲之莲子吗?”   “非也。”寇雪蛟道:“大家想必都知道诸圣时代?”   中古人皇烈山氏,也被称为『最后的人皇』,祂的身死,标志着中古时代的结束。   在这个时期,儒祖、法祖、墨祖……各自都已传下道统、开枝散叶,道门一家独大的时代结束,百家争鸣的时代来临。   近古时代就此开启。   而诸圣时代,便是这个大时代里的第一个大篇章!   大家肯定或多或少有些印象,虽然那也已经是十万年前的历史。   见众人都点头,寇雪蛟便问:“何为圣?”   姜望道:“品性高洁,人格伟大,为人类做出不朽贡献的人。都可以称之为『圣』。”   寇雪蛟摇了摇头:“你说的是『圣贤』,不是诸圣时代的『圣』。当然,最初他们也以圣贤定义自己,但历史将他们公正地分流。有些可以称之为『圣贤』,有些只称『圣』。”   对于诸圣时代,姜望确实不够了解。《史刀凿海》洋洋洒洒那么多字,记录的也只是现世近四千年的历史。就这也还没读完呢!   以他现在这个年纪,要对十万年前的历史了如指掌,着实有些为难人。   但听到寇雪蛟这番话,他仍不免若有所思:“听起来,在寇真人的定义里,『圣』代表的,好像是一种位阶。”   卓清如在一旁道:“这不是寇真人的定义,是历史的定义。”   季狸怀里的肥猫也呜了一声,似是应和。   “圣者,至高至洁,亦可称于『王天下』者!”寇雪蛟道:“但还有一个更直接的说法——超凡入圣。”   她如是补充:“这是诸圣时代诞生的词语,到今天意义已经不同。但它最早的表达,是履足超凡绝巅,而后能入圣。”   姜望惊了一下:“超凡绝巅之后……『圣』即超脱?”   寇雪蛟仍是摇头:“超脱不可描述,『圣』字也不够。”   她慨声道:“超脱不可及。『圣』在绝巅与超脱之间。当然,也是拥有了打破现世极限的力量。”   “那也非常可怕了。”姜望喃道:“诸圣时代天骄辈出,群星璀璨,存在那么多尊圣者……”   诸圣时代,百家争鸣,留下思想的伟大人物实在太多。除了现世的六大显学,还有阴阳家、名家、农家、小说家、纵横家、医家……   若都为『圣』,真是辉煌大世!   但卓清如很快就解释道:“所谓诸圣,只是一个笼统的并称。有不少伪圣、小圣都不必提……真正的圣,也只有那么十几尊。试看今日,竟剩几家思想?”   季狸仿佛知道姜望的所思所想,在一旁补充道:“儒祖是超脱。当然,法祖也是。”   寇雪蛟非儒非法,倒是可以客观地多说几句:“如儒祖法祖这等超脱,他们也被称为『至圣』,但更多只是挂了这样一个尊名,是门人敬仰。祂们本质上还是走的自己的超脱路,不是诸圣时代所追求的那种『大成至圣』。”   “什么是『大成至圣』?”姜望问。   寇雪蛟回望远处,声音在这一刻也变得悠远了:“统一所有思想,成就至圣境界,也证超脱。一似于现世之『六合天子』!” 第四十章大成至圣,恶生莲实   诸圣时代作为近古时代的开篇,在现世留下了深刻且长远的影响。   所谓“统一思想”,不是说让所有人的所思所想都趋于一致。人与人的不同,才是人族生命力的体现。   诸圣是追求用一套足够伟大的学问体系,将诸子百家的思想都容纳,斩去内耗,混同所有,以此完整解释宇宙间的所有问题,从而向更高处探索。   最后当然是失败了。   诸圣时代已成历史云烟。   姜望隐约觉得,诸圣时代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时代。   毕竟是近古第一幕,人皇之后人族的新篇。   可惜距离今世已经太久远,只能零碎地去追忆。   “远古人皇和上古人皇都是在伟大的战争里伤及本源而死去,唯独中古人皇死因不同。   “在杀龙皇九子炼九桥、逐龙皇于沧海后,人族一统现世,成为此世唯一的声音,已至时代巅峰。但因为时代的限制,已经进无可进。作为天下共主,受享人皇尊名,不能带领人族继续前行,就会反过来吞噬人族的气运。   “伟大的烈山氏演天为卜,得卦曰——『群龙无首,天下大吉』   “于是自解。   “真君之死,大益于天,人皇之死,反哺人族。所以近古开启之时,天骄耀世。   “一个大时代就这样结束了,中古的传奇与烈山人皇一并成为过去。”   寇雪蛟缓声说道:“中古人皇身死后,人族失去了共同领袖,但仍然要往前走。近古先贤尝试探索一条更巅峰的道路。百家争鸣的诸圣时代,就此开启。   “那是一个无比璀璨的时代,智慧的华光闪耀九天,它完美地承接了中古时代,并为后世开拓了无限的可能。”   “人皇烈山氏的遗愿,是『代代人族,更胜以往,世世人族,再启新天』。”   “整个近古时代,都可以说是基于人皇理想的伟大探索。譬如诸圣时代,神话时代,仙人时代……”   “道历新启之后的国家体制,在某些方面,其实可以算作诸圣时代的回响。   “思想的统一,诞生圣者。   “物质的统一,诞生帝王!”   君王为什么也可以称为『圣人』,可称『圣天子』,就是这个道理。它们本可以算作一体两面。   无怪乎寇雪蛟说大成至圣,类似于六合天子。   这的确是两条相似,甚至在某些时候可以重叠的路。殊途同归,直指最强。   诸圣时代、神话时代、仙人时代,一个又一个伟大时代的尝试和失败,才有了道历新启之后,这个异常复杂、但又生机勃勃的新时代。   而一切追根溯源,仍然是烈山人皇予人族的赠礼。   历史恢弘!   浩浩荡荡的祸水,似也敬服于这段历史的伟大,此刻异常安宁。   “所以这些……”祝唯我问:“跟祸水有什么关系呢?”   寇雪蛟道:“诸圣时代的终极理想,是成就大成至圣,达到超脱之上亦无敌的伟大境界。   “他们失败了。   “但也几乎成功。   “最接近成功的时候,现世外拓,同时对妖族、魔族、海族、修罗发动战争。诸圣镇祸水,几乎将这孽海涤清!”   姜望动容。   诸圣时代的伟大蓝图,竟是要扫除所有可以称之为人族威胁的存在。   而且靠近了成功!   几乎涤清孽海,这是什么概念?   曾见识过菩提恶祖,亲眼目睹霍士及之死的姜真人,完全可以想像那种难度。   而早在诸圣时代,那些伟大的先圣,就几乎达成这种不可想像的伟业。   “他们的办法,和莲子有关?”姜望问。   寇雪蛟点了点头:“按照诸圣时代流传的说法,『使祸水养真世,便如莲蓬生莲子』。在诸圣时代最强盛的时候,诸圣集体降临祸水,在孽海铺开道场,论道十年。这其间诸圣更是用自己的力量,改造那些气泡世界,教化其中生灵,把它们变成真正的、贯彻了诸圣思想的世界,是谓『恶莲生子,出淤泥而不染』。然后凭藉这些莲子世界,不断地吞吸孽力,不断地净化祸水。   “彼时孽海之盛景,真世如莲子,净水如碧荷。所谓『泡影成莲实,海上千万颗。』   “在那个时代,我们能够看到的清澈水域,远不止于现在的万里,而是一望无际,祸水几成内海!”   那的确是让人向往的盛景。   可是在孽海这样的地方出现,却让姜望有一种悲哀的虚妄感——洞彻越多真实,越不容易满足。因为快乐大多虚妄。   姜望喃声道:“但祸水永远不可能被彻底净化,因为孽力永远在诞生。”   “是这个道理。但诸圣毕竟也以为能永恒。”寇雪蛟的声音里,难免有些遗憾:“所以在诸圣命化之后,那些青绿莲子,一颗一颗的染黑了。今日之莲子世界,皆是如此。其中腐朽的,死寂的,成为陷阱杀场的,无法计数。昔日莲实,多成绝境,自古而今,埋葬不知多少人。我毕竟对祸水熟悉一些,才敢深入此间寻莲子。”   重玄遵一直默默地旁听,直到此刻才道:“藏有穷奇的莲子世界,寇真人找到了吗?”   “这片水域没有。”寇雪蛟手提三千红尘剑,自有一股肃杀气:“血河宗历史上的确有关于穷奇的记载,它在好几个莲子世界存在。但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世界都发生了变化。我不确定它是否还存在,也不知道要找多少天……可能我们要走得更远一点。”   “如果方便的话,寇真人可以把相应莲子世界的资料给我。”重玄遵道:“我自己往更远一点走。”   “那怎么行?我说要带你找到穷奇,就一定要带你找到。”寇雪蛟道:“找了一半就放弃,岂是血河宗待客之道?”   姜望主动邀请:“不如同行?反正我们也是要在祸水试炼的,暂时也没个目标,帮你找一找穷奇也好。”   他还没来得及跟尊贵的冠军侯谈酬劳呢!寇雪蛟已经拒绝道:“可能不太合适,莲子世界一般都藏得比较深,相应的也比较危险……”   “斗某平生好险!”   斗昭本来没兴趣,队伍已经这么多人了,再加两个干什么?又不是要摆阵。沿途恶观都不够他一个人杀的!要帮重玄遵干活更是绝无可能。但寇雪蛟一说危险,他就来劲了——“重玄遵去得,我岂去不得!?”   寇雪蛟一时无言。   现在的年轻真人,都是这么横的吗?   这些年轻人,到底知不知道祸水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重玄遵似笑非笑:“人都聚在一起,会不会目标太大?这里毕竟是祸水,引来衍道级祸怪就不太乐观了。”   “我想说的正是如此。”寇雪蛟凝重地道:“祸水之下的风浪,远比你们想像的更为恐怖。姜真人是见识过的,但他看到的也只是冰山一角……你们自己斩杀祸怪的时候,也该注意动静。方才斗真人一路金虹,剖海而来,说不定已经惊动了某些存在。”   “那便再会。”姜望也不浪费时间,随意扬了扬手,转身就走。   菩提恶祖已经被封回去,按照吴宗师他们的说法,非孽劫不会再出。而以现在这群人的力量,只要不碰上衍道级恶观,基本横扫祸水。   但衍道级恶观的出没也没什么规律——事实上祸水最大的危险正在于此。即使是再有经验的恶观捕杀队伍,一旦遇到位阶远超的恶观,也是半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即便强如这些天骄,真要碰上了衍道级恶观……也只能说看看可不可以想办法逃掉。毕竟恶观无智无识,说不定能够上当受骗呢?   两支队伍一左一右,就此分开。   斗昭眉头略沉:“他们两个有点问题,好像都不想跟我们一起。”   真不能把这厮当莽夫!   脑子还是很好使的,只是被平时的霸道表现遮掩了。   “有没有可能只是不想跟你?”姜望一本正经地分析道:“寇雪蛟我是不知,但冠军侯与我多少次并肩作战,我们在紫极殿站岗都是一左一右,对称得很。他没理由不想跟我一起行动。”   斗昭双手一摊,很是大气地道:“行,尽都赖我!我辈修士,能承一切责!”   但同时传音过来:“姓姜的,刚刚拿我作赌,我还没跟你算帐。你也不想你偷偷强化我那头恶观的事情,被宁霜容他们知道吧?”   “五五。”姜真人忍痛分成。   斗昭哈哈大笑,武服飘展在最前:“大家随我来,重玄遵寇雪蛟算什么!那劳什子莲子世界,咱们也摘几颗回去!”   诸圣曾以祸水养真世,真是神通盖世,有那么点变祸为福的意思。   彼时的莲子世界,说是整个祸水的精华也不为过。   洞真之后,姜望越来越看到“名”的重要性,“名”有些时候是一种阐述,有些时候是一种定义——对“真”的定义。   以祸水为例,祸水,孽海,无根,恶莲,四个名字即是四种“真”。   没有对错,只有视角。   所以名与器,是对规则的确立,国家体制是这样应用规则!   每扫去一点蒙昧,修行者就往前行一点。游世洞真的乐趣,就在此间。   有血河宗寇雪蛟的提醒,接下来姜望这行人动作不免小了许多。尤其斗昭,不再煊天赫地,而是闷声砍伐。   这支东拼西凑的队伍,至此方有了修炼之外的目标——也要寻那莲子世界。   最好是提前找到穷奇,掠其精血,然后让斗某人对重玄遵狮子大开口,大伙分润分润。   这时便轮到季狸建功,准确地说,功劳在于她的那只狸猫。   她只是与那只肥猫描述了一番暮鼓书院记录的、关于莲子世界的情报——莲子世界如何存在,一般外显什么模样,有什么特殊。   白狸猫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听到,缩在季狸的怀里一动不动。   姜望在心里都把这只猫同蠢灰归类了。   结果半刻钟之后,它猛然跃出季狸怀抱,踏浪疾驰,长长的漂亮的白毛,像羽绒一样在空中飞舞。   “跟着它,它能找到莲子世界!”季狸只说了这一句,便飞身赶去。   众人自然跟上。   卓清如毕竟心细,疾飞的同时还遥遥一指:“敕令,禁止伤害!”   一缕清光落在白狸猫身,化作万物不伤的禁令。   须臾,白狸猫顿在空中,极轻极柔地唤了一声。   “就在这片水域了。”季狸说道:“这里肯定有莲子世界。”   斗昭疾飞而来,眸中隐隐的金辉一闪而逝。   “找到了!”   遂降身而落,一步踏水。也不见什么煊赫动作,便看到一颗漆黑色的、莲子状的光球,高飞上天,落在众人中间。外表一层幽光,半虚半幻,有看不分明的光影乱转。   一脚就把莲子世界从茫茫浑浊水域中挤压出来而分毫不伤,尤其这片水域并未经过清扫,还有许多的恶观。   斗昭对力量的控制,实在已经出神入化。   但大家也都习以为常。   大楚第一天骄有这样的表现,实在不值得惊讶。   姜望对那只白狸猫赞不绝口:“这猫真灵,跟狗鼻子似的。”   可转念一想,自家的蠢灰,好像也没有多灵。没听说它给安安寻什么宝回来,倒是天天蹭吃蹭喝。   遂补充:“比狗鼻子灵多了!”   白狸猫瞳孔剧震,一头钻进季狸怀里,再也不露脸,只剩一条长长的羽绒般的尾巴,在季狸臂弯外轻轻的摇晃。   “别这么夸雪探花,它比较害羞。”季狸委婉地提醒道。   这肥猫原来叫这个名字。   姜望道:“看来它受宠若惊。”   他们聊他们的,祝唯我提枪而走,早已与四周涌至的恶观杀将起来。   薪尽枪带出金色的火线,祝唯我疾步如飞,在这片水域走过一圈又一圈……最后只剩一圈圈的金焰在水上燃烧,恶观都不见。   “走吧,进去看看。”斗昭打头,一步踏进那莲子世界的光影里。   众人随之鱼贯而入,所见满目萧条。   进入的地方是一片荷塘,但荷叶都枯腐成一团一团的黑,随着水波轻漾,像是不断晕开的墨。   这里的水倒是不似外间浑浊,可有一种腐朽的恶臭。   大约曾经也是生机勃勃的小世界,随着圣者命化而凋敝,已感受不到生命气息。   姜望与祝唯我交换了一个眼神,下一刻祝唯我便拔身而起,化作璀璨金乌,排空振翅,巡游高穹。   其身仿佛烈阳,照得八方暖融。   空气中的恶臭味道都被驱散了,远远的阴翳被一扫而空。   而那阳光落下,却间杂金、赤、白三色,将一切凋敝零落的……都染出灿烂色彩,使得此界显出一种残忍的绚烂之美。   太阳真火与三昧真火配合无间,迅速洞悉了此方世界。   俄而金乌落下,化回眉眼锐利的祝唯我。   姜望眸里的赤金色渐次消退,最后道:“这颗莲子世界就快死去了,此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尊使剑的骷髅,不知死了多久,剑意仍在……神临层次。在前方湖心岛,一座凉亭中。宁道友可以去过几手,看看能否有所收获。”   宁霜容便纵剑光而起,依言而往。   在看到那副骷髅的时候,她便明白了姜望未竟的言语。   那是一副朽骨,似被虫蛀过,有密密的细孔。骨架端正地坐在凉亭中心,身前石阶刻了一行小字,剑气纵横。   字曰——   剑阁官长青。 第四十一章阴阳真圣   一行人都出了莲子世界,只留宁霜容在其中。   “姜真人怎么把我也扯出来了?”卓清如道:“不留个人在里面看着吗?万一有什么意外。”   姜望道:“这颗莲子世界很小,还在不断萎缩,没什么危险。我留了真源火种在其间,宁道友的实力也足够。而且,那具骷髅是剑阁的前辈。”   他这么一说,众人便都理解。   季狸摸了摸肥猫的尾巴:“雪探花,又要拜托你咯。”   与猫对话的季狸,格外温柔灵俏,完全不同于跟人相处的木讷。   雪探花喵呜一声,在季狸怀里腾身,换了个背对姜望的姿势。   “吼!”   猛然间响起一声无意义的大吼,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倒是把雪探花吓得当场缩成一团雪球。   循声望去,一头形如蜘蛛但足有三十六支矛足的洞真级祸怪杀奔过来。   姜望洒然一笑,手已按在剑柄。   祝唯我提枪拦在他身前,冷眸像星光一般亮了起来,其间战意沸然:“师弟,让我试试。”   叫祸怪也好,叫恶观也好,这种没有灵智但实力恐怖的怪物,的确是非常难得的挑战目标。   但这并不意味着,位阶的差距可以被跨越。   再怎么不具备思考能力,它也拥有战斗的本能、天生的残虐,它也拥有洞真级的杀伤力!   神临与之对战,绝对是在刀尖上跳舞,稍不留神就会被碾死。   而祝唯我已经上了。   他挺枪如寒电一折,须臾杀至三十六矛蛛上空,一刹那忽略了距离,枪尖直贯复眼!   可矛蛛复眼一闭,瞬间攻势颠倒,空间异位,祝唯我落在了矛蛛身下,三十六根矛足以微不可察的间隙、次第扎落。   这些矛足天然形成了恐怖的法阵,将目标禁锢在矛足笼罩的范围内。   为何无智无识,还能有最低神临的力量?又如何能够企及洞真,甚至衍道?   有人说,源海是生灵的归宿,孽海是世界的尽头。   正如《静虚想尔集》里说:此世归于孽海,此生归于源池。   但后面还有一句——“吾不为也。”   表示修道之人,要超脱这种既定的命运。   回到孽海来说,恶观对这个世界的把控,来自于世界本身,它们本来就是世界规则的体现!   真人念动法移,天地受命。   洞真级恶观抬足挥爪,也是天地规则的体现。   故而欲避即可空间异位,欲杀而能天然成阵。   姜望长剑已出鞘半寸,几乎都要杀过去。却在下一个瞬间,看到一道曲折的雷电——祝唯我化身火与电,成为一道燃着金焰的炽白电光,在三十六矛足之下疯狂折转,灵动得像是电光本身!   不,他并未闪避掉所有的攻击,他是在三十六矛蛛的攻势下,疯狂移位,疯狂进攻。是枪锋不断撞击矛足侧锋,擦出火星,才使得这一幕如此煊赫,才让在三十六矛蛛的攻势稍有偏移,让他自己获得腾挪的空间。   他像是那砰然绽开的雷火,跳跃于矛足之尖。   而以他们交战的范围为中心,数百丈的水域在下沉!   洞真级恶观的力量,几乎碾压此方。   祝唯我的战斗才情绝不输于任何人,但在硬实力上相较于姜望、斗昭等人,的确已经落后了。这让他的战斗技巧,根本没有办法体现。   此时面对一头无智无识的恶观,才在生死边缘奔走,绽放几分光芒,竟能撑住一时。   三十六矛蛛岂耐如此?   体内发出窸窸窣窣的怪声,甲背猛然张开,钻出一颗青红两色的披发鬼颅,一双石色的眼眸,骤然亮起!   道则的力量瞬间倾覆。   在它和祝唯我交战的数百丈范围内,一切的一切,都化为石。   包括祸水浊浪,包括那些孽力,包括太阳真火和薪尽枪,当然也要包括祝唯我!   作为恶观的三十六矛蛛,并没有思考能力。它不知道那渺小的爬虫为何能够逃脱它的攻势,它只是在攻杀受阻后,本能调动让爬虫闪避也无用的力量。   这种程度的战斗本能,在真正洞真层次的对手面前,无疑会破绽百出。   但对于位阶之下的对手,仍然是摧枯拉朽般的碾压。   那下沉的水面变成了石板,四面高涌的浪花变成了石墙。   三十六矛足之下,全部外逃的空间都被钉死。   太阳真火一道一道的熄灭。   那亮如寒星的眸子,仿佛也阴晦了!   可是……   在它的视野之中,骤然多了一个人。   一个青衫仗剑的年轻人。   这个人轻轻抬起头来,那乱风吹起的额发之下,是一双赤金色的眼睛。   这种赤金色,同时占据三十六矛蛛的复眼与石瞳,占据了它全部的视野——   然后从这茫茫无际的赤金色里,化出一团金赤白三色分层的火焰!   石化的过程中止了。   三十六矛蛛的视线被烧光了。   随着一阵剧痛传来,它已经变成了瞎子!而后又在自己的惨嚎声中,变成了聋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痛苦侵蚀它的全部感官,让它变得十分的迟钝,以至于它一时并不知道……三昧真火已经爬遍了它全身。   当它的道则力量本能开始反抗时,它的矛足又已经被一根根削掉!   季狸认真地看着这一幕,卓清如的眸中有惊色。   这是一场绝不平衡的战斗。   她们看到姜望胜步闲庭,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信手斩矛足,就如行在田垄,刈麦割草!   不周风附剑斩矛足,正是天风杀孽物,端的是酷冷非常。   嘭!   三十六矛蛛庞大的无足身躯轰然坠落,砸在水面上发出巨响。像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的金属钵,而三色的火焰还在它身上熊熊燃烧。   它翻滚,惨嚎,却根本不能熄灭哪怕一缕火焰。   火越烧越烈。   它甚至看不到自己的惨状,也听不到自己是否有惨嚎出声。   幸亏它是无智无识之恶观,不然这会该恐惧到自杀了。   “建筑材料!建筑材料!这东西可以做建筑材料!”白云仙童在仙宫中大喊。   锋利的矛足一旦被斩落,就变成了干净的水流,混入浊流之中。   “你又不早说!”仙主老爷赶紧停剑,迅速在仙宫里回问:“怎么保存?”   “你就多余问!我要是知道,我不就直接告诉你了吗?”白云仙童理直气壮。   姜望一时气笑了。   竟不知谁是老爷!   看在白云童子那一对黑眼圈的份上,他暂且忍耐。   白云小童不记得办法,仙主老爷却不会轻言放弃。回身一转,看向三十六矛蛛的眼神已然没了杀气。   人们看到——姜真人跳到三十六矛蛛身上,半蹲下来,一边不断地比划,一边提着长剑敲敲打打。任蛛身翻滚不休,而自岿然不动。   他像是案板前的屠夫,刑场上的刽子手,下手异常残忍,表情异常平静。   “他在干什么?”卓清如问。   “是不是生气了?”季狸道。   她怀里的雪探花,这时候抖得厉害。   “别怕别怕哦。”季狸哄道:“恶观已经被消灭啦!”   雪探花是说不了话,不然真想喊一声妈妈咱们回家。   在肢解三十六矛蛛的过程,姜真人尝试了许多种办法,比如冰冻、比如迅速装进储物匣、比如用道元包裹,通通都是无用。   一直到这头三十六矛蛛被折磨得生机断绝,轰然碎成一滩水,他也没能保存下来半点躯干。   心中遗憾地叹气,但看着结束调息的祝唯我,还是笑容灿烂:“师兄,刚才表现得真好!”   祝唯我摆摆手,让他不要说废话。   卓清如毕竟出身三刑宫,要对当世最年轻真人的心理状态有所把握,故而出声道:“姜真人刚才在干什么呢?恶观没有情感,也没有思考能力的,折磨它没有什么意义的。”   “我折磨它干嘛呀。”姜望笑了笑,然后眉头轻皱,问道:“你们说,假如我想保存一点恶观身上的东西,有什么办法呢?什么道术都试过了,好像都不行。”   众人都陷入思考。   “道则啊。”斗昭一副『你们这群蠢货在想什么』的表情,不耐烦地道:“恶观是规则的体现,恶观死后归于祸水,也是规则的一部分。你用你的规则,禁锢它的规则,不就成了?我说你在那里忙活应该是半天。忙活半天是干什么呢!真就不动脑子吗?”   众皆汗颜。   这小子身为大楚第一天骄,当年能够在楚国的山海境里被人围殴,不是没有道理的。要不是他多少提供了解决办法,姜真人今天也非得跟他内讧不可。   恰好这时宁霜容从莲子世界里出来,本来得见宗门前辈朽骨,表情还很有几分复杂,一见众人如此,一时愣住:“你们这是怎么了,大眼瞪小眼的?”   喵呜~   雪探花很懂事地窜了出去。   众人立刻随之转移,寻找下一个莲子世界。   “材料只有那头矛蛛能用吗?别的恶观可不可以?”姜望在仙宫之中问白云。   “到现在为止,好像只看到刚才的那一头能用。”白云童子的圆脸皱成一团。   “行,你好好看书。”仙宫老爷强调了一句便离开。   又落回一句补充的仙音:“你好好看着到底什么材料能用,别给我看漏了!”   白云童子叹了一口气,瘫在了书堆里。   莲子世界里有不少现世绝迹的东西,说不定就能碰到修建仙宫的材料。因为有所期待,姜真人也积极了许多。   在追寻下一颗莲子世界的路上,他忽然收到宁霜容的传音,语气相当凝重——   “我刚刚在宗门前辈的朽骨里,得到一道剑意留下的信息。我不知该不该跟大家说。”   姜望略想了想,便道:“如果是危险的告诫,那你应该跟大家说。如果是传承、藏宝什么的,那是你们剑阁前辈留下的,你自己决定。”   “是后者。”宁霜容道:“但……如果没有大家,我也得不到这个信息。所以我想与大家分享。”   姜望只笑了笑:“在下一颗莲子世界之前,你还可以考虑一会儿。”   到了他现在这个境界,已经很难有什么传承让他动心。   衍道已是超凡绝巅,当世真人仅在绝巅之下!浩渺现世,多少攀登者,都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不夸张地说,他输在天地剑匣里的那些剑典,凑一凑拿出来,也是无数修士趋之若鹜的传承!   不多时,雪探花停在空中,众人也随之止步。   斗昭见不得姜望在那里闲聊,扭头过来:“轮到你了,把这颗莲子世界找出来吧。”   姜望无所谓地一笑,扑通一声,跳进浊水中,那密集的孽力,瞬间将他淹没。   “跳进去找也太蠢了吧?”斗昭忍不住嘲讽起来:“哪有真人风姿?”   三息过去了。   十息过去了。   半刻钟过去了。   水下没有任何动静。   祝唯我都老神在在,泰然自若地圈了两头恶观厮杀。   斗昭却是有些急了。   倒不是担心姜望的安危——以这小子的实力,哪怕遇到衍道级恶观,多少也能弄出动静来。起码“救命”能够喊得很响亮。   他担心的是姜望吃独食!   有没有可能把莲子世界摸干净了再出来?有没有可能摸到穷奇精血,偷偷去找重玄遵,自己一个人享受奇货可居的快乐?   越想越是不托底,把牙一咬,终也跟着跳进水中。   斗昭这边一入水,姜望立马托举着幽黑的莲子世界,放开见闻,窜出水面。   意识到不对的斗昭跟着跳出来,眼神已然十分危险。   姜望便笑:“还是斗兄关心我啊,连真人风姿也不顾!”   天骁都忍不住要跳出来了,宁霜容出声道:“各位,我有一言。”   姜望随手一按,封锁方圆百丈之内的见闻,众人也都静听。   宁霜容便道:“方才那颗莲子世界,有我剑阁前辈遗骸在其中,诸位尽都避让,叫我一人探索……我从宗门前辈那里得到一条线索,涉及阴阳家的圣者传承,愿与诸位分享。”   阴阳家可不是什么小学派。在诸圣时代是最煊赫的几家之一。现在虽然已经尽归于道,过去的辉煌仍不可抹去。   尤其这是阴阳真圣的传承!   众皆动容。   但心声各不同。   比如季狸想的是,霜容姑娘真是器量非凡,人品端正,倘若使我异位而处,也未见得能够下定这个决心,分享此等传承。   而姜望心中暗忖,阴阳家的圣人传承,确实很适合剑阁,无怪会落到剑阁修士手中……司玉安可会阴阳怪气了。   斗昭浑不在意地道:“先来看看这颗莲子世界,再去探你那条线索。”   仍是一马当先,踏向莲子世界。   不得不说,斗昭这样的人做队友,的确很让人安心。永远冲杀在最前,永远无所畏惧。   永远——   啪!   他的武靴还未落下,那颗莲子世界便破灭了。   如此突兀!   明明上一刻,众人还能看到莲子世界外的泡影,还能隐约窥见其中的生机……   多少生灵在其间?   多少故事待翻阅?   像一颗气泡被戳破,此后什么都不剩下,仿佛也没有存在过。 第四十二章失落之河,见闻之舟!   莲子世界破灭的过程像气泡。   但它并非真的只是一个气泡。   诸圣以盖世神通镇压祸水,孕生莲实。这恶莲世界里的千颗万颗莲子,曾经都是一个个生机勃勃的真实世界。   一个真实世界在眼前突兀破灭,难免让人生出几分惊意。在场的这些天骄都还年轻,无法等闲视之。   所有人都看向斗昭。   “看什么看?”斗昭恼道:“跟我没关系!我踩都没踩到,它就破灭了!”   里面发生了什么呢?   是此界生灵自招其咎?还是有谁在此莲子世界中探索,引发了莫测的变化?   不得而知了。   祝唯我慨声道:“如果有一尊超脱存在,在此刻一掌按平祸水,我们也会像这颗莲子世界里的生灵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没了……大千世界,何处不是泡影?”   姜望道:“所以我们求真。”   季狸把雪探花抱在怀里,只道了声:“走罢。”   宁霜容所得到的线索,是三千九百多年前的一位剑阁修士所留。其人乃当时的阁主亲传、宗门大弟子官长青,不世出的天才人物。顶级洞真,天下剑魁,入祸水探索,而后杳无音讯。   祸水毕竟浩渺,至今未被探索到边际,哪怕是剑阁,也不可能穷搜此地。   他的残骸,也便在祸水中飘荡了这么多年,直至今日,才被宁霜容发现。   三千九百多年前,正是景太祖姬玉夙与旸太祖姞燕秋争锋的年代。国家体制正在席卷现世,数不清的宗门或归于国制,或直接消亡。   作为拥有古老传承的天下大宗,剑阁也不免心忧未来。   官长青身系宗门之望,一心握剑成魁,不幸失陷在祸水,是剑阁多少年的遗憾,以至于留下“真传非二印不得涉祸水”的宗门规矩。所有剑阁真传弟子,都必须要通过至少两位剑主的考核,方能来祸水探险。此即“真传二印”。   而对于宁霜容来说,官长青这个名字,还有更为重要的意义——他有一个弟子,名叫司玉安。   剑阁自有传承,剑道万古长青。得到官长青的遗骸,宁霜容此行便可以说已经圆满。至于阴阳家的传承,她很愿意与帮她寻到官长青的人分享。   诸圣镇祸水,后来都放弃了这里。   也不知怎么,阴阳家的圣人倒还在祸水留下了传承。   或许是那位阴阳真圣早就预知了阴阳学派的消亡,所以布局祸水,以图复兴?   阴阳家当然不是真的惯于阴阳怪气,这一家最擅风水卦算,趋吉避凶。后来学派几近消亡,但影响力早就深入修行世界。这年头,甭管精不精通,谁还不能看点风水?   宁霜容轻轻一抬眸,秋水剑跃鞘而出,带出水色一泓,在空中横挂。   脚下无边浊浪,愈显得这抹水光澄澈。   而她将官长青的剑意遗留引出,以同源的剑阁剑气为其依托,一刹那气意混淆,爆鸣万声!   当然所有的剑鸣声都不会传开,在姜望的掌控之下,局限于此方。   但见空中剑气微旋,俄而演成了罗盘一张。   剑气凝成清晰的道字,在罗盘上尽都立起,有诸天星宿名、有天干地支、有金木水火土之五行……   冥冥中有一种隐晦的变化在发生。   卓清如等神临只看到这个罗盘的复杂变化,散落在宁霜容四周,一边搏杀恶观,一边观察环境。   姜望却是眸光一抬,恰对上了斗昭看过来的眼神。   作为当世真人,他们察觉到了规则的异动!   官长青遗留的剑意,引导了此等规则的发生,但宁霜容的实力,明显无法支撑这等变化的继续。姜望遥遥一指,磅礴剑气似天河倒灌,浇落在宁霜容的秋水剑上。   于是剑气罗盘继续转动。   咔咔。   咔咔。   齿轮转动般的声音,好像发生了,又似乎没有存在过。   耳边的一切,在这时候变得很安静。   季狸忽然出声道:“我失去了方位的感知。”   “我的『准绳』,此刻很模糊。”卓清如说。   作为法家真传,她的『准绳』不仅仅存在标准、准则的意义,也是事实上的法术核心之一。是保证她不会迷失方向的法理之器!   向来悬垂于心中,而模糊于此时。   祝唯我倒转长枪,闭上眼睛,仅以枪意绕身。却是直接进入了战斗状态。   这支队伍在修为上有高低,但绝不存在累赘。每个人都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斗昭和姜望都不说话,但一个提刀一个横剑,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定海神针,能平风波万里。   哗啦啦。   似有水流声。   天地万物好像都混淆了,化作混沌的一片,开始奔流。   眼前已经不见祸水。   众人惊觉自我,陷落在某条不知名的河中。   此刻身在何方?   视线往前一扫,所见即混沌。   此刻身在何方?   心中生出这样的疑问,顷刻心神也迷濛。   这是一条无比恐怖的【失落之河】,目光一触即失,神意一念即迷。   纵然是当世天骄,大宗真传,一时也难以自醒。   但在下一刻,无数道断裂的视线,被从混沌之中捞起,无数缕破碎而后消逝的声音,自空濛之中回归。   光与影,声与闻,在众人的脚下,编织成五光十色的幻彩,而又在某个瞬间,幻彩尽收,化作一条纯白之舟!   此为姜望洞真之后所独创的第一门地阶道术,其名——   【见闻之舟】!   非洞真无以成此术,是仙人得享真自由。   姜望创造此术之时,心中所想到的,是行念禅师孤舟渡天河的伟岸身影。   它本是一门强渡天河、碾杀见闻的凶悍道术。   第一次显露于人前,却是在此刻此时。   在杀伐之上还未有来得及表现,已然傲岸地驶入了失落之河。   祝唯我、卓清如、季狸,包括季狸的那一只白狸猫,在这一刻全都恢复了视觉与听觉,失落的见闻尽被夺回!可以目视、乃至于重新思考这条失落之河的本质。   “我知道了……”季狸说道:“阴阳真圣的传承,不是留在某个具体的方位,而是留在祸水之中、关于『方位』的概念里!”   似于阴阳真圣这等层次的传承,若只是简简单单留在某个莲子世界,恐怕早就被攫取,或者被无处不在的恶观破坏。   而整个近古时代是十万三千年,诸圣时代又是近古第一幕……   阴阳真圣的传承藏在祸水,迄今已经太多太多年。   它的存续方式、传承方式,必然也要超出想像,拥有跨越时光的力量。   藏在关于“方位”的概念里,用失落之河为护城河,果然是真圣手段。   宁霜容在此时收回她的剑,作为剑气罗盘的催动者、失落之河的引发者,继承了剑阁官长青遗留剑意的她,是现场几个神临修士里,唯一保留了见闻、不曾迷失的。   但催动她目前层次所不能企及的隐秘,使得她消耗巨大,剑气上的消耗由姜望替代了,心力的损耗却无人能担。   所以她的表情很有些疲惫。   此刻立于见闻之舟,俯瞰失落之河,看着依然看不清的混淆的河流,有些怅然地道:“姜真人,我们现在驶向何方?”   清新绿裙立白舟,河风吹发在中流。   官长青已经找到了阴阳真圣的传承,甚至以剑阁独有的秘法,留下唯剑阁真传能得的讯息……那又是因为什么,没能去接受传承,而坐困枯死在那方莲子世界呢?   祸水危险重重,号称现世最凶恶,尤其现在还身陷失落之河。   但立于此舟此人侧,她很有安全感。   姜望只道:“看这条河要把我丢去哪里。”   祝唯我、卓清如、季狸他们都在观察失落之河,这等混淆一切,覆盖视线听闻,甚至吞噬念想的河流,即便是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在见闻之舟的庇护下,他们才可以稍作观察。   对此般河流的观察,亦可算是对洞真资粮的补充,他们当然不会错过。   唯独是斗昭,观察了半天脚下的见闻之舟。在心里设计了十三种针对方法——暂还不能说破解,因为并未真正感受其威能,了解得也还不够。但已经可以有大概的应对框架,真个对上了,绝不会措手不及——这才风轻云淡地看了一眼姜望:“这门道术不错。”   姜望双眸皆为赤金,暗以三昧火线,潜游于失落之河,寻找千万年来,失落此间的见闻。随口道:“比起斗氏的彼岸金桥,那还差得太远……斗兄有没有什么补充?你觉得我在船上架一道桥怎么样?”   即便是斗昭,也愿意承认见闻之舟的厉害。但姜望拿彼岸金桥做对比,属于是跨星河碰瓷了。   他审视着船舷两侧翻滚的混淆事物:“我觉得你认真驾船,不要多想。”   纯白之舟劈风斩浪,穿行在失落之河。生活在道历三九二三年的年轻人,追寻近古时代的回响。   在某个时刻,长相思和天骁都蓄势待发,那汹涌翻覆的混沌事物,刹那一空。   见闻之舟跃出失落的河,飞在空中——   散成千丝万缕的见闻线,如旋开的花束,尽都收回姜望的赤金眼眸。   众人出现在一条漫长的甬道里,两侧是一望无际、直抵天穹的高墙,前后左右,分出八条岔路。前路曲折,不知通往何处。来路空无,那呼啸而过的失落之河,已然呼啸过去了。   卓清如举手虚握,仿佛握住了一段绳索,那是她的『法之准绳』,略一分辨后,便道:“我们在失落之河的某一段,时空之书的夹页中。看来这里的确是阴阳真圣的传承地。”   宁霜容道:“我剑阁前辈遗留的剑意里,只有引出失落之河、靠近传承之地的方法,没有更多信息。他应该只是得到了阴阳真圣传承的信息,但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探索。”   季狸轻抚雪狸猫的后颈毛,侧耳听它喵呜了两声,才道:“这处迷宫,雪探花也找不到出路。”   她移步上前,屈指轻叩高墙,声音仿佛被墙壁吞食了,闷闷的并无响动。   她又提起画笔,凭虚而描,划一条黑色的细长猎犬,无声无息地跃出,如影子一般,贴墙而奔,一瞬间就消失在转角。   “消失了。”她说道。   不是细犬在视野里消失,而是这道法术已经被抹去。   祝唯我不说话。一缕金色的火焰,在枪尖无限凝聚,也愈发明亮刺眼。在那最为明亮的一刻,化成璀璨光线,疾射而出,在甬道转角迅速折转……却突兀地断在那里。   像是一根实质存在的线,在那里被斩断了。   这座迷宫不被允许探知。   目光的尽处,也是所有光线的尽处。   斗昭也不另外再做什么验证,只道了声:“我前,你后。”   便提刀迈步,率先走进这座阴阳迷宫。   卓清如、宁霜容、季狸、祝唯我走在中间,分据两侧。   姜望落在最后,统摄全局,随时应变。   阴阳迷宫的高墙无限与天相接,墙砖之间并无间隙,有的只是规则间的分野。   姜望的目光巡行其间,感受古老时代的规则力量。   诸圣时代曾经盛极一时,“圣者”已然是最接近超脱的层次。   为何后来不再有?   为何诸圣都如烟?   诸圣失败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   最近的一个有可能成圣的人,无疑是太虚祖师虚渊之,他开创玄学,借太虚幻境大肆发扬学说。   成圣肯定比超脱简单得多,而又有打破现世极限的力量,远强于常态真君。   虚渊之若行此路,未见得不是那一次太虚会盟时的破局之法。   但他为什么没有这样选,仍然是坚定地要走两条超脱路呢?   是因为现世显学不可能被统一,大成至圣的路已经确定走不通,虚渊之志在超脱不轻移?   姜望自问不是那种生而灵慧多智的人,所以如饥似渴,常常注视着前人的路径,观想前人的所思,学习前人的智慧。   一路往前走,不放过任何细节。   最前面开路的斗昭,则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他倒提天骁,大步而行,高墙之上物景不同,有的空白一片,有的纹路复杂。   其中许多图案,他都认得出来,知道是一些“概像”。代表的是近古时期阴阳家与其它学派的一些学术争论,当然都是阴阳家占上风的名篇。   这些“概像”具备意义深远的道韵,若能深究其义,当能有所获得。   但他只拣自己最关心的掠过一眼,对于其它内容看都不看。   大道一条,主干一枝,他不需要那些繁杂的东西。   掌中天骁,已是天下。   他的皮肤之下,有隐隐的金芒跳动,号称“万劫不坏”的斗战金身随时待发。传承了这么多年的阴阳迷宫,总该有些危险发生。   行走在这样的地方,他并不期待传承,但很期待危险。他期待近古时代消失的杀法,期待见证阴阳真圣的锋芒! 第四十三章古义今寻   浊浪千万里,不知其尽处。   重玄遵脚踏太阳神宫,白衣横渡,不像是来历险,倒像是来郊游。在这浊浪晦天之中,也岿然自我。置一路涌来的恶观于不顾,优哉游哉地远去。   寇雪蛟则是踩着若隐若现的红尘之线,高速疾行于空中,如临深渊高崖,永远与祸水本身相隔一层。   “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冠军侯。”寇雪蛟审慎地扫视四周:“你是如何看待血河宗?”   “这个问题不太有必要。”重玄遵语气淡然:“时光长河皆流去,千载万载也如故。历史自然有公允的评价。悠悠天下之口,岂不胜过我重玄遵一言?”   “这个问题很有必要。”寇雪蛟回眸道:“天下人言于天下,重玄遵言于重玄遵。先宗主在世之时,一直非常欣赏你。当年迷界一见,惊为天人,回宗后仍然念念不忘。私下里多次同我们提及你,他认为你是真正的修行种子,不世出的天才,若能接掌血河宗,必能重续五万年荣光。一直到舍身封镇菩提恶祖,一战殁于祸水,他至死都希望能够传位于你……我个人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拒绝血河宗?”   “当初我给霍宗主的回答,就是我最后的回答——『道不同』。”重玄遵淡声道:“我有我自己的大道,不必走你们的坦途。”   寇雪蛟怔然片刻,看着那辉煌神宫里的卓然身影,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的红尘线,纤细得近乎瞧不见。摇了摇头,语气有几分释然与惆怅:“或许你是对的,或许我们走的是一条太狭窄的路,早就被时代淘汰了。”   “血河宗五万四千年的荣光,不曾熄灭过,何须我重续?”重玄遵略略挑眉:“搬山真人是洞真顶级,如今证位衍道,也的确担起了责任。我倒是很好奇,霍宗主为何执意传位于我,却忽略彼时的搬山真人呢?”   寇雪蛟长叹一声:“血河宗承担祸水之责,环境艰苦,门内天才夭折过多。自霍宗主的亲传战死祸水后,谁能够在若干年后承继宗门,就一直是血河宗悬而未决的问题。我不怕说家丑——血河宗这一辈的年轻人,难堪造就。也就搬山真人的弟子俞孝臣,在修行上略有几分可观,但格局太低,担当不起天下大宗。   “搬山真人当然没有问题。但他是非常自我的人物,一旦得掌宗位,根本听不下旁人的意见。搬山之后,谁能继之?   “霍宗主私下与我论及这些,每每叹惋。他认为搬山不能填海,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才代表更广阔的未来。同时他也认为彭宗主应该追求极道,不该为宗门所累……   “当然,彭宗主或许不这么想。”   身为血河宗护法,寇雪蛟对彭崇简肯定是很了解的。   她最后补充的这一句话,意味深长。   霍士及的死,或许并不简单?从相关的情报来说,那引发祸水变化的血河宗长老胥明松,的确也是与彭崇简私交甚笃。当初彭崇简继位,寇雪蛟也确然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还亲自到临淄请人……   此间种种,不免引人深思。   但重玄遵好像并没有听什么出来,只是一步踏出太阳神宫,随手折了一段月光,握作一柄如雪的长刀,迎向骤然窜出水面、咆哮而来的洞真级恶观。   滔滔孽海,两种洞真力量的迫近。   沉静与疯狂,潇洒与狰狞。   如此矛盾的统一在一幅画中。   重玄遵的声音也像月光一样平静流动:“这头洞真级恶观我来解决。穷奇的踪迹,烦请寇真人多多费心。”   寇雪蛟亦不再言,红尘剑化作三千红尘线,千丝万缕,扎进孽海里。   ……   ……   哗~   斗昭一刀将浊水斩尽,漫长的水道,霎时干燥无比,半滴水都没能留下。   那哗啦啦的水声,仿佛是错觉。   唯有厚背险锋的天骁刀,竖在空中。   阴阳迷宫并不枯燥。   他们这一路闯过来,刀山火海什么都感受过,但所有的危险都被斩绝后,漫长的甬道如故,无垠的高墙如故。   经历颇多,但仿佛还在原地。   阴阳迷宫不断延伸出新的岔路,斗昭永远选择靠右手边的第一条。无论怎样的险阻,他都一刀破之。无论多么漫长的甬道,他都一步便至尽处。   但如此数千步后,众人仍然无法对所处的位置,建立清晰的认知。   “这么走下去永远走不出这里,这是永恒无限的循环。”季狸身边漂浮着一张长幅,随着脚步的移动,不断拓印两边高墙的纹路,记录下所有细节。   她抱着狸猫拧眉苦思,琢磨着道:“我们还是停下来,好好研究一条路线再出发,不要徒耗精力。”   斗昭懒得说话,继续往前走。   姜望则问道:“季姑娘算出什么来了?”   季狸边走边摇头:“计算量太庞大,至少要坐下来静算三天,才能有初步的结果。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只要走出这条甬道,两侧高墙上的『概像』就会发生变化,它们并不提供规律,只是随机地转换阴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斗昭这时候已经走到了甬道尽头,但没有如先前一样,转入下一条路。而是就那么站在路口,抬起左手,按住高墙,不回头地道:“我可没有三天时间给你,书生。”   书生一词并无贬义,但他嚣张的口吻显然也不可能有什么褒奖的意思。   只见他撑着高墙的那只手慢慢开始用力,青筋如龙凸出手背,骤然又亮起一点金光,如龙点睛!   金光大放。   斗昭整个人都体现在一种灿烂的辉煌中,而那高墙——仿佛永远不可逾越、已经抵住天穹的高墙,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重的轰响!   这一路行来,他好像只是前行,只是拔刀,但已经在阴阳迷宫上千次的应对中,斩住其真其质!   “什么阴阳真圣,遗蜕都不在此……十万年过去了,还想浪费我斗昭的光阴吗?!”   他左横一步!   轰!   不可逾越之墙倒塌了。   他推倒了“不可逾越”的规则!   高墙倒塌之后,涌动在众人左侧的,是一整片灿白的炽光。千丝万缕的交织,点燃,仿佛原地炸开了一个太阳!   冥冥之中,有一声悠长的叹息。   姜望运转干阳赤瞳,直视这“太阳”中心,看到一个隐约的人影逐渐成型。而又蓦然回身,果然另一侧的高墙不知何时也消失了,只余下茫茫无尽的幽黑,幽暗之中凝现更幽暗的人形。   “哇,这是什么时代?”灿光里的人影道,声音明亮、亢奋。   “已经……很久,很久,了吧?”幽暗里的人说道,声音犹豫、低沉。   “真的是,怎么搞成这样……这道阴阳迷宫的题其实很好解。”灿光里的人影说。   “的确不难。”幽暗里的人道。   灿光里的人影说:“只要运用『五德相胜』说的知识原理,以天干地支为基础筹本,加入四时变化,再运用一点点的数术技巧,就能算出一条安全的坦途。阴阳高墙上都披露了关键条件的。”   幽暗里的人道:“我还,留了一些提示。”   “那么。”灿光里的人影一刹那收回了所有的炽光,化成一个白衣白冠披白袍的灿烂男子,清楚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表情略显夸张:“这是多久以后?现在的晚生这么没礼貌,行事这样粗暴吗?竟然把我们的迷宫推倒。”   仿如无尽的幽暗,也尽数归拢为黑衣黑冠披黑袍的男子,有些沉郁地道:“不解题,撕试卷。这是哪一派的风格?”   “孔恪吗?”白冠男子道:“当年他辩论不过,拔剑就将人杀了。然后宣布自己是辩论的胜者。”   “哦?”黑冠男子道:“好像是听到有谁说儒生。”   听得这两人在面前如此编排儒祖,季狸就算是性子再清静,也一时不能忍:“野言闲碎,岂能夸夸?休得再胡言乱语!你们是谁?如此无状?!”   雪探花呲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为主人助威。   “她很着急。”白冠男子道。   “看来她也知道这件事。”黑冠男子说。   季狸只恨自己不会说脏话,千言万语无法表达。   雪探花喵喵喵喵骂个不停。   “是该介绍一下。”白冠男子行了一个古礼:“在下郑韶。小姑娘你……是否听闻?”   黑冠男子道:“赵繁露。”   季狸表情变得凝重:“阴阳二贤!”   她当然听闻……   读近古历史,岂能略过诸圣时代?了解诸圣时代,岂能忽视阴阳家?   而论及阴阳家,又如何能不知道郑韶与赵繁露!   他们是诸圣时代里,阴阳真圣最厉害的两个门徒。   称为“阴阳小圣”,又号“阴阳二贤”。   “圣者”乃超于绝巅而近于超脱的强者,在某种程度上,诸圣时代称贤之人,都是衍道层次的强者。   阴阳真圣邹晦明开创了阴阳学说,郑韶与赵繁露将其补完,他们是邹晦明最杰出的弟子,也是帮助邹晦明成圣的贤人!   时光荏苒,阴阳真圣都已经命化,阴阳二贤当然也不可能还活着。   如今的形象显现,只是在诸圣时代的极盛时期,阴阳家在这失落之河的某一段,于时空之书的夹页中,剪下了一缕时光,深藏在祸水之中、关于方位的概念里。   白冠白袍的郑韶哈哈大笑:“后生晚辈还记得我,我也算是没白活!”   黑冠黑袍的赵繁露则怅声道:“今夕何夕?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多久?”   “诸圣时代早已结束,连同诸圣时代在内的好几个时代,共计十万三千年的历史,都划作近古。现今已经是道历新启之年。”季狸说道:“阴阳家已经不存在了。”   郑韶笑容灿烂:“有趣!我已经死了这么多年!”   赵繁露则道:“不,阴阳家永远存在。”   “我说——”斗昭斜来一步,拦在郑韶的目光前:“你们聊够了没有?看在你们已经死了很久的份上,我愿意给你们一点耐心。但不是一直给。”   “哈哈哈哈……”郑韶大笑一阵,然后道:“我一直以为我欣赏直接的人,但是当我自己被这么直接地对待,才感觉这种人真是没礼貌啊……小子!那我就给你新的规则——现在你们需要分成两队,同时挑战我和赵繁露。赢得这场挑战,你们就能继续往前走。”   话音一落,他便笑着退回无尽的灿光中,赵繁露一声不吭,也走进了永恒的幽暗。   长长的甬道上,只剩下入此迷宫的六个人。在左右两侧的映照下,他们的面容也仿佛晦明不定了。   郑韶和赵繁露,曾经都是走到超凡绝巅的存在。   现今虽然只是一段时光中的剪影,在这特殊的、关于方位的概念里,也能够体现洞真层次的力量。   这当然不会是一场简单的挑战,哪怕“阴阳二贤”的剪影削弱至此!   现在这六个人还真不太好公平分队,主要是宁霜容还处于一种耗力过多的虚乏状态。   季狸开始回想郑韶和赵繁露的相关情报,默默计算究竟怎样的分队方式,能够达成最轻松的战果。对她来说这并不难算,需要的时间也不多……   但对斗昭来说,这无疑不是个问题。   “你们一队。”   他只留下这一句,便拖着天骁刀,独自踏进灿光中。   季狸看向姜望。   姜望温声笑道:“彼方善恶不明,真假难辨,不能全听他们的。你们且在这里帮忙戒备,有什么不对劲,就及时出手弥补。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手提长相思,一步入暗幕。   其言已罢,其人已隐。   虚空之中翻开一本书,字迹蜿蜒。卓清如面色如常,而笔下写道——   姜真人虽然温和,骄傲也不少半分呢。   ……   ……   斗昭一步踏进炽白灿光里,走进了郑韶的炽光世界。   炽光并不至于刺他的眼,他眼中的郑韶如此清晰明确。   郑韶堂皇地站在那里,双手大张,脸上是灿烂的、近于痴妄的笑:“欢迎你来到我的白日梦中!”   在陈朴所着的《古义今寻》里,就明确说到,“白日梦”这个词语,即是来源于郑韶。   于诸圣时代尚是一个代表美好的词语,而在时光冲刷过后,于今日成为一种略带贬义的妄想。   因为郑韶的白日梦,并未成真!   整个诸圣时代的努力,都未达成最高理想。遑论已经消亡的阴阳家,遑论郑韶之梦。   斗昭遍身的金光,将炽光排开,一步步往前走:“我来打醒你。或杀你于梦中。”   郑韶欢声大笑:“要懂得尊重前辈啊,小子!我们这些创造了历史的人物,难道不值得你好好膜拜吗?见我,为何不拜!”   “现世为真世,中古近古都如烟。今人为真人,古人前人都成昨!”斗昭往前走,白日梦世界如此辽阔,但他每走一步,都将他和郑韶之间的距离斩半:“死人就好好躺着吧,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人用不着你们来考验。”   他的武服轻轻扬起,天骁已然横空:“睁眼看看,今日是谁之天下!”   ……   ……   (注:《古义今寻》——暮鼓书院·陈朴·道历新启。)   (此书为陈朴治学的代表作之一,关于“超凡入圣”的词义演变,亦见于此书。) 第四十四章原来旧梦都成昨   斗昭向来不觉得,世上有什么不可逾越的山巅。   每一座屹立在那里的高山,都等着人来攀登。而他就是那个能够踏平一切的人。   这不是什么命中注定。   他也从不相信天定的神话。   但……舍我其谁?   天骁刀横在空中,刀脊如担山,刀锋将裂地。   斗昭灿烂辉煌的金身横飞不忌,这容纳无穷妄想的白日梦世界,在他的刀下颤抖!   郑韶的表情仍然灿烂,他的语气甚至很欢欣:“红衣小子,你很强啊!阴阳迷宫藏在这里艰难度日,我能够调动的力量已经很有限,还真有可能被你击败!”   近古贤者张开双臂,怀抱此世,好像也在迎接未来。   妄想的力量,在这个世界有夸张的演绎。或是突来一场雨,雨滴尽是牛毛针。或是泥土变岩浆,雷霆地上走。甚至倒地为天,逆阴为阳。   但无论场景怎样变幻,风雨云雪如何交替,那一抹金色依然桀骜张扬。   他仿佛永恒地照耀在这妄想世界:“我是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里,唯一成真的那一个。今必胜昔,正如我必胜你!”   大地轰隆隆开裂,郑韶与斗昭之间隔出一条天堑。浩荡星光以岩浆奔流的姿态,从地底冲出来,仿如光怪陆离的幻梦,咆哮在斗昭身前。   郑韶就站在天堑的对岸,大声欢笑:“为了不给你们沟通的机会,还有一条具体的规则,只能于此时告知——阴阳世界的挑战一起进行,你们必须同时赢得胜利,且误差不能超过一刻钟。不然阴阳化生,五行轮转,我们会一直归来。”   他并不得意,而是长叹一声:“那也太累了!人死之后那么多年,还需要不断地爬起来干活,我不知道现世发展得怎么样,但一定还不是我的理想世界。”   斗昭提刀杀进了咆哮星河,长刀的鸣啸杀出他的问题:“你和赵繁露的实力差距有多大?”   “虽然不想这么承认——但我和他之间,应该是不存在差距。”郑韶饶有兴致地看着斗昭表演:“你打算怎么控制力量和时间?为了尽早达成与那青衣小子一致的胜果,需不需要我配合?”   “我不打算控制。”斗昭桀骜的身影已从星河中杀出,一刀抹平了最后的距离,与郑韶正迎面,而刀锋一抬近头颅:“姜望虽然不怎么样,但也不会落后我太远。一刻钟,太久了。一息都太久!且看你冢中枯骨,当得我几刀!”   ……   ……   此时在阴阳世界的另一边,姜望正在面对同样的问题。   黑冠黑袍的赵繁露正闭着眼睛,双手交叉,放在胸口,平躺在一口黑色的棺材里,仿佛已经熟睡。   棺材沉在幽暗水底。隐隐是此世的尽头。   而他的声音,回漾在无垠的幽海中——   “这是我的午夜,我遨游在人们的梦醒时分。年轻人,生活是否让你觉得疲惫,你是否正要醒来?”   虽然被合称为“阴阳世界”,但郑韶和赵繁露的世界,其实不能简单地以阴阳来划分。   郑韶的世界是白日梦世界,承载的是妄想。   而赵繁露的世界是潜意识海洋,混淆的是意识碎片,是生灵不自觉的潜想。   这两种力量都不是可以清晰具见于光影中的力量,却自有阴阳家的奇诡隐秘。   姜望提剑在这深海,平静地环视四周,只道:“我从未睡去。又何必醒来?”   幽暗海水漂浮着赵繁露的声音,像是已经没了生机的水草:“清醒的人,是世间第一痛苦的人。世上所有的美好,看穿了不值一提。华袍纵然锦绣,也难免底下全是虱子。我们常说,难得糊涂!”   “我不在意你是否糊涂,我不在意你的人生态度。我不试图改变你,前辈。当然,我也不会被你改变。”姜望平静地说道:“我只知晓,无论命运给予什么,我都要清醒地去感受。我会迎接我生命里的一切,我会面对我所有的选择。”   “如果你的结局是死亡呢?”赵繁露问。   姜望张开五指,让指节感受这片海。于海水中依然跳动的火焰,在他的指间游走。他用一种陈述的语调道:“让我知道我是怎么死的,让我试试能否挽救。”   潜意识常常是不自觉的念头,但却关联于过往人生里经历的碎片。   在潜意识的海洋里,赵繁露能够看到最真实的人,他也展示最真实的自己。   “你尊重我们这些过去的朽骨,已死的亡者吗?”他问。   “我尊重历史,前辈。正是过往的一切,成就了现世的今天。”姜望道:“当然我更尊重创造历史的人。”   赵繁露道:“若我告诉你此路不通——”   姜望打断他:“此路通或者不通,我都一定要亲自走过,而不是听闻于他人耳中。我尊重你,但不会跟从你。我有我的路要走。”   躺在棺材里的赵繁露,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瞳孔幽幽,有一丝悲意:“不跟从任何人?哪怕圣贤?”   姜望握灭了手上的赤焰:“身外无我,真我无他。”   “那么,年轻人。”赵繁露问道:“你是否有执而不得的纠葛,午夜梦回的惊恨?”   “我想要的,我都提剑去争。我曾梦的,我都亲手实现。”姜望开始往前走,七彩斑斓的光线、肉眼难见的声纹,尽在他的脚下交织:“倒是你,前辈——我好像看到,你遥不可及的旧梦,都碎在这里了。你后悔吗?”   赵繁露无法在潜意识海洋里说出谎言,所以他睁着眼睛,流下泪来。只能道:“要想成功通行这里,你们两方在阴阳世界的挑战,必须全都获得胜利,且误差不能超过一刻钟——来吧,让我看看你如何把握局势,让我看看后世之天骄!”   一个又一个的身影,从他的尸体上坐起来,走出棺材,向着姜望行去。   那是赵繁露所修成的潜意识投影,有的拿着罗盘,有的捧著书,有的提着剑……   几乎无穷无尽的投影,一霎间铺满了海洋!   在这广袤无边的潜意识海洋里,赵繁露的每一道潜意识投影,都能够体现他的部分力量。   如此密集纷飞,使得幽海都更暗三分。   “你们太小看斗昭了。”姜望宁静地说道:“我认为我对他并不至于有超过一刻钟的优势。”   目见与声闻产生美妙的协奏,斑斓光线在他脚下交织成纯白色的见闻之舟!   世界自此而不同。   潜意识的海洋,也要被见闻所覆盖。所有的潜意识碎片,都要有清晰的展现。   我来,我见,我闻,一览无余!   白舟穿行于暗海,以无匹的霸道声势,碾杀一切见闻。   那一个个飞来的潜意识投影,像是海上不断撞来的浪花,一个个轻易的碎灭了。   见闻之舟很快便碾碎了投影千万,那长长的尾线似利剑侧锋,如此清晰地剖过潜意识海洋——甚至不到一息时间,见闻之舟已驾临于暗海沉棺之上。   白舟临黑棺,姜望提剑在舟心!   当世传奇与近古贤者在这样的境况下对视。   黑棺中睁眼流泪的赵繁露,和白舟上平静宁和的姜真人……   四目相对,已过十万年!   旧梦已成昨吗?   理想不可能实现吗?   我们所有的努力,是否都毫无意义?   深沉的暗海里,回漾着此般无声的问题。   姜望以剑作答,遂是一剑横割!   在赵繁露泪眼中的这一剑,仿佛并不具备剑的形象,它被见闻之舟无限的放大,只给予对手一线锋芒。   虽一线而无尽。   这一线锋芒不像是斩上身来,倒像是本就印在身上。   它先于知觉而出现。   当你感受到,你已经被斩到。   整个潜意识海洋,都被这样的一道灿芒所分开……开海一线天!   ……   ……   当白衣国侯面前的洞真级恶观,破碎成千万滴净水,晦暗的天空便似下了一场雨——好像洗掉了几分罪孽。   残余的刀光还在近乎无限地延展,一直劈向视野的尽头。   乍看之下,仿佛整个孽海都被刀光分流。   重玄遵的刀,真是太皎洁。   而寇雪蛟,就从刀光斩过的浊浪中,一步走出来。   “找到穷奇了!”   即便冷肃如她,在苦苦追寻这么久之后,终于找到目标所在的莲子世界,语气也不免多了两分欣喜。   “是吗?”   这时候她听到一个声音这样问。   不是重玄遵的声音。   遂是扭头过去,看到了一个背负六尺长剑的、尊容欠佳的男子。   身形短小,却负如此长剑。   皮肤黝黑,却穿米白长衫。   总之是个不懂得遮短的人。或者说,是一个不自觉有短的人。   寇雪蛟的心开始往下沉,莫名觉得有些冷,铠甲不经寒,不由得握紧了三千红尘剑。   “在下许希名。”负剑丑男子极有礼貌地行礼:“敢问可是血河宗右护法寇雪蛟当面?我曾与人言,待成就洞真之日,要向你讨教一二。不知现在,是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呢?”   愿世间无罪,铸法剑为犁!   六尺铸犁剑,法家第一锋。   寇雪蛟当然认得这柄铸犁剑,也当然记得许希名。   在几位宗师的推测中,许希名这个形象,很有可能是菩提恶祖的代行!   真个亲眼见到了,即便她是当世真人,是常年在祸水搏杀生死的强者,也不免脊生凉意。   红尘之线自剑柄生出,纠缠着如灵蛇一般,攀爬她的手臂。   寇雪蛟迅速地冷静下来——菩提恶祖已被镇封回去,非孽劫不得出。眼前这个许希名,即便真个是菩提恶祖的代行,也未见得能强杀她寇雪蛟!   她将剑锋一转,丝丝缕缕的红尘线,如丝带一般在她身后飞舞:“你若觉得恰是时机,那便来问我的剑!”   许希名并不好看地笑了一下,铸犁剑已在手中。   “那便接我这一剑。”   他双手握持长剑,斜拖于身后。以一种略显别扭的姿态,开始向这边奔行,汹涌浊浪,在他身后掀起,一霎滔天——   “寇护法?”   这声音仿佛远在天外,但像陨石一般坠落,如流星划破长空,落在她的耳中,变得十分清晰。   寇雪蛟回过神来,正对上重玄遵略带疑问的眼神。   他的声音也是斩妄刀!   “你怎么了?”   寇雪蛟深吸一口气,回望四周,却哪里还有许希名的踪影?   目光从许希名的脸上,落回到重玄遵的脸,仿佛是从地狱来到天堂。   “没什么。”她搪塞了一句,又忍不住道:“冠军侯,你刚刚看到了一个背负长剑的丑男子吗?”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重玄遵说。   他的言语总是确定的,很少有疑问句。   因为他对自己有绝对的相信。他看到的真相就是真相,他确定的路就是正确的路,绝不会因为任何人怀疑自己。寇雪蛟当然没有例外的资格。   寇雪蛟静在那里,有刹那的恍惚:“今天的祸水不太安分,咱们不如——尽快。”   她本来应该是想说先回去,但不知为何又改了口。   重玄遵淡然道:“没关系,在祸水探寻这么久,寇护法也很累了。你可以把穷奇的线索交给我,先回宗门休养。我取罢穷奇精血便离开。”   “还是一起吧,穷奇不太好找。”寇雪蛟转身在前面带路,就在这个转身的过程里,迅速恢复了状态。   孽劫未至,孽海三凶都出不来。   许希名不足为虑,她实在也不该返身!   为何如此恐惧呢?   “寇护法。”重玄遵的声音又响起。   “何事?”寇雪蛟走在前方未回头。   “你没事吧?”重玄遵又问了一遍。   “我在祸水搏杀这么多年,能有什么事?”寇雪蛟定声道:“取了穷奇精血就离开。”   镇守孽海超过五万四千年,血河宗对祸水的了解,可称当世第一。   对寇雪蛟来说,寻找莲子世界不算难事,千万年来,血河宗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但要寻找具体的、拥有某一样事物的莲子世界,又绝对不能说简单。   莲子世界太多,而大多都破灭。且其中危险种种,不一而足。   它们曾经一度成为祸水的精华所在,在危险的程度上,亦有此般体现。   而且所有的莲子世界,在外观上完全没有区别。要想分门别类,都得探索之后,以特殊的法门标记。   所以有这样一句话——“不入其中,不得莲实。入得其中,生死难知。”   两位当世真人穿行于浊浪,走向孽海更深处。分开暗涌,斩碎漩涡,行走在暗沉的海下山脊。这里并不是底,因为还有海沟,还有裂隙,无人真正探得过孽海的底。   这是孽海之中最高的山脉。   本就隐晦的天光,更被浪涌阻隔,一寸也照不透。孽力担肩,使脚步略重。孽海之下,是无边无际且越来越深邃的黑暗。   但真人自有其真。   暗沉的山脊线上,行走着这样两个人——   血甲提红,白衣挂锋。 第四十五章以后不做白日梦   这座被血河宗创派祖师命名为“恶梵天”的深海之山,像一头低伏的远古巨兽。   行走在山脊线上的两位真人,渺小得如尘埃一般。   但他们的脚步都很宁静。   越往前走,寇雪蛟越是斩灭情绪,越是坚定。重掌此世之真。   而重玄遵从头到尾都没有动容过。   朱红的红尘剑与霜雪般月华刀,各自有各自的锋芒。   “就在这里。”   山脊在前方有一处断口,远看几不可察,走近竟如深渊!   深渊不见底,暗沉沉的浪叠浪。   寇雪蛟遥遥指着远处,那里悬浮着一颗散发幽光的黑色莲实:“三千年前有人在这颗莲子世界里见过穷奇。此事见载于血河宗宗门密录,我也的确感受到了血河宗密记。”   重玄遵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世间一切,好像对他全不费力。   亮如点漆的眸子,轻描淡写地看了那莲实一眼。“有劳寇护法。”   他抬起手:“请。”   寇雪蛟也不犹疑,抬步走下深渊,走向这颗仿佛深渊之眼的莲子世界。   深海无路,踏浪为阶。   步步下沉,朱红隐于暗色。   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阵,她忽又长叹:“祸水多少年,曾经青碧尽成黑。现在孽海没有一颗干净新鲜的莲实,我也从一个小女孩,开始生出老态。”   真人寿限一千二,相较于祸水的历史,确然不见波澜。   哪来许多感慨?   重玄遵淡声道:“洞真已见真不朽,何谈一个『老』字?”   寇雪蛟只是摇了摇头,并无其它言语,往前再一步,已踏入莲子世界中。   此世大异于人间!   重玄遵紧跟着踏入此莲子世界,首先看到的是满天飞雪。   黑色的雪。   大片大片,像腐朽的叶子般飘落。   忽左忽右,横来竖往,没有规律地乱旋。   天地之间尖声四啸,那是此世的飘摇天风。   好像在天穹哪里钻破了一个孔洞,鼓噪出这凄厉的漏风的响。   这个世界的自然环境极其恶劣,元力稀薄得几乎感受不到。空气中有一种粗粝的燥意,连呼吸都会被伤害,所谓炼狱也不过如此了。   他们降临的位置,在群山之巅。   漫天黑雪中,寇雪蛟身披血色战甲,手提朱红长剑,静立在高崖前。   重玄遵就出现在她的身后,月光化出的长刀斜指地面。   他们相隔大约十步,在山巅各自沉静。   呼~呼~   寒风过高台,衣甲都不动。   寇雪蛟是个气质冷肃、杀气十足的真人。   重玄遵则是随性疏狂,永远笑意隐约。   但这一时,竟分不清谁更冷。   放眼望去,漫天黑雪,群山绵延。   穷奇何在?   重玄遵抬起头,在黑雪的尽处,看到了隐约的一抹血色。   “看来所有的莲子世界,都被腐蚀了。”他平静地说。   寇雪蛟手中的三千红尘剑正在逐渐鲜活起来,她的声音却冷肃下去:“孽海会腐蚀一切。『莲华圣界』的构想,本就只是空中楼阁,失去了圣者力量的支持,连楼阁的幻想都不成立了。”   诸圣时代永镇祸水的宏图,其最终构想,就是把诸多莲子世界统合起来,结成莲华圣界,彻底覆盖祸水。从此可以永恒不息地吞噬孽力,叫孽海永宁。   当然不可能说诸圣要永远停在祸水,身镇此间。   暂止外拓诸天万界之脚步,于祸水宏道十年,已是莫大的付出。   而这种付出,最终未能结成善果。   诸圣的苦心,功亏一篑。也终究在漫长的时光后,曾经的青碧莲实,尽皆变成黑色。   “从青莲子变成黑莲子,死亡或是另一种新生。”寇雪蛟说。   重玄遵不予置评,只道:“确定穷奇在此世?”   寇雪蛟横剑于身前,左手并剑指,在剑身一掠而过。双指之间,夹住一条红尘线,而后往天空一指。   此线笔直向天,贯穿黑雪,直入高穹。   “待我来寻。”她如是说。   红尘之线洇出血色,她好像溯及这颗莲子世界的根本。   “不必了。”重玄遵淡声道:“确定穷奇在此世就行。”   他往前一步,与寇雪蛟并立于崖前,而后抬起一只手,大张五指,遥按高天。   天边显出一轮月,无尽霜光照黑雪!   一时月华落群山。   白衣国侯单手遥按此月,在极短的时间里搜掠此世,寻找穷奇踪影。   “嗷~呜~吼!!!”   这时候响起了凶恶的吼叫声。   此声震天撼地,在山壑之中不断的回响。   一头巨大的如牛一般的恶兽,从漫天黑雪之中冲撞出来。   它有着强健有力的四蹄,长长的浓密的绒毛,獠牙藏在朝天的牛鼻下,声音像恶犬一般。有着血色的、带旋纹的双角,铜铃般的眼眸里,散发着饥饿且凶残的褐黄之光。   穷奇出现!   不必他们寻找,恶兽嗅生自来。   这头上古恶兽,体长数百丈,高也百余丈,如同一座行走的山峦。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气息雄浑似怒海,实力深不可测。面对两位当世真人,也是毫不犹豫地冲来,一路赶风赶雪,一路踏山成缺!   ……   ……   轰!   黑与白,像是被打破的两堵墙。也是碎灭的两个世界。   季狸抱着雪探花,笔下的计算还未有一个结果,便看到一左一右——金辉灿烂的斗昭,和青衫磊落的姜望,几乎同时踏回甬道里。   斗昭面容明煦,气息依然雄浑磅礴。   姜望负手于后,说不出的潇洒从容。   而阴阳二贤,已是不复存在,虚空流动的黑白两色,也缓缓褪尽。两侧复现为高墙,只是其上的纹路开始不断变幻。季狸敏锐地发现,那些变幻的概像,应该是多了两幅。具体的描述还不能立即解读,但红与白,青与黑,颜色的对比很鲜明。   整座阴阳迷宫发出闷沉的响,像是在地底隐秘之处,有机关齿轮在转动。   变化在发生,而甬道两侧,两位真人,几乎站成永恒。   卓清如左看看,右看看,出声问道:“结束了?”   姜望张了张嘴。   “是的。”斗昭说道:“很轻松。”   姜望把『幸不辱命』咽了回去,只留下一个云淡风轻的笑——我更轻松!   季狸默默地算着时间,道:“但是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   斗昭面不改色:“毕竟是近古贤者,我会给他一点耐心。招式也过时,秘法也老套,任他都演遍,实在没什么好说。”   宁霜容眨了眨眼睛:“阴阳二贤这么好对付吗?”   姜望抱剑于怀,自然而然地靠在墙壁上,洒然笑道:“郑韶可能有点弱吧,反正赵繁露挺强的。真不愧是阴阳小圣,诸圣时代的强者。一段剪影留于此间,也让我很是费了一番手脚,才将其镇压。”   “强弱是相对的概念。”斗昭状似随意地以刀身拄地,咧嘴道:“阴阳小圣?我只能说区区一段剪影,不过如此,哪有资格试我的天骁!”   姜望看着他拄刀的手:“你把刀挪开说话。”   斗昭睨着他靠墙的脊:“你别靠着墙。”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没礼貌?”   “你摆谱给谁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除了嘴巴,什么都不动。   祝唯我叹了一口气,提起薪尽枪,走到了甬道最前,等待接下来的变化。   阴阳迷宫的变化持续了一段时间,大概只有季狸还在计算它的变化规律。最后静止之时,所有的岔路都消失,这条甬道仿佛成了此方世界唯一的直道。   立于此间,顿感寂寥!   往后一望无尽,那失落见闻、不可观想的混淆碎片,在入口外流动,显然正是失落之河的某一段。直道往前,则是出现了一座悬空而立的五德之门。   此门呈五角状,高大厚重。五角各有一个琥珀般的光球,分为青、赤、黄、白、黑五色,代表五行。   阴阳五行是阴阳家的根本,跨过这道门户,显然就能看到阴阳家在祸水的真正留存。   一路都走在最前面的斗昭,这时却岿然不动,静静看着穹顶,仿佛在思考宇宙的奥秘。   宁霜容等人看过来。   姜望高深莫测地道:“前面不会有危险了。你们先过去,我跟斗真人还要处理一下手尾。”   祝唯我看了他一眼,转身踏入此门中。   在他跨门的那一瞬间,卓清如连敕数令。   曰禁伤、绳矩、却恶。   将已经不太修整边幅的祝唯我,染得五颜六色。   而后提出法尺一支,紧随其后。   宁霜容拔出秋水剑,季狸抱着雪探花,渐次走入门户。   在季狸身形消失的那一瞬间——   斗昭深吸一口气,整个阴阳迷宫的元气,甚至于阴阳迷宫本身的规则力量,都混洞成一气,被他吸入腹腔,一时气血咆哮如山洪!   姜望依然是云淡风轻地抱剑靠墙,一动不动,但体内如奏天鼓,似响雷霆!   须臾都静了。   斗昭嗤笑一声:“看来你伤得不轻!”   姜望长出一口气,浊气如虹,一路贯向甬道的尽处,杀进失落之河。嘴里道:“为了追赶我,看来你也没有那么轻松。”   斗昭终于不必用天骁刀撑住自己,转身往五德之门走,每走一步,气息更烈一分:“人生至此三十年,我一直是被追赶者。”   “不是吧?”姜望指出:“你以前要追赶左光烈,现在要追赶我。”   斗昭和煦地笑了:“回头请你试一刀白日梦,免得你天天白日做梦!”   “随时恭候。”姜望回过气来,也不必再靠着墙了,脚步轻松地跟着走:“你的潜意识,可没有你的言语这么自信。”   斗昭是绝对狂妄之人,永远不可能怀疑自己。对于姜望的潜意识之说,他自然嗤之以鼻,但也明白,这就是姜望的收获。   在刚才那场面对阴阳二贤的艰难挑战里,他们都有所得。   这条甬道很漫长,对于两位真人来说又很短暂。   可他们走得并不快。   见证一个时代的谢幕,终究没法那么平静啊。   曾经的阴阳二贤,又何尝不是时代之天骄?   “我以为阴阳二贤的表现,应当不止如此。郑韶对洞真搏杀的理解,不输于我,但力量跟不上,被我强杀。”斗昭忽然说。   姜望心想,远在你之上,那确实是『不输于你』。   但也懒得再掀起一轮斗嘴,便只分析道:“想来他们是被消耗太久了。”   “被什么消耗?”斗昭问。   姜望反问:“你说呢?”   斗昭并不回答,但过了一会,又问道:“赵繁露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姜望道:“历史已经给他答案了。”   就这样走了几步,他反问:“郑韶呢?”   “以后不做白日梦。”斗昭说。   两位真人彼此沉默一阵,一起踏入五德之门。   把历史的遗憾,留在历史中。   土、木、金、火、水……五德承转,彼落此生,阴阳相济,命运之轮。   五德世界,即是阴阳真圣邹晦明当年祸水布道之莲子世界。只是这颗莲子世界,并不像其它莲子世界那样,静藏在恶莲中。   引出失落之河流,走到失落之河的某一段,拾起时光的碎片,捕捉祸水之中关于方位的概念,通过阴阳迷宫,同时战胜阴阳二贤……方能见此五德始终世界。   每一步都不轻松,但最难的还是唤起失落之河的第一步。而数千年前的官长青,已经提前将这一步走完。   “方位的概念”,大约不太容易理解——传承如何能够藏在概念里?人怎么可以走进概念里?   但不妨结合【妄想】的力量来解构。   想像每一种概念的构建,都存在一个虚幻的世界。   在妄想的力量支持下,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阴阳家的诡秘力量,便可以这样让真实走进虚幻中。   捕捉概念的力量不止一种,也不是只有阴阳家做得到。   就像众所周知的星辰的本质。真正的星辰,其实是星辰概念的集合。而不是具体的某一颗火球,或某一个世界。   官长青当年若是没有死在那颗莲子世界,而是踏进了阴阳迷宫,后来又会如何呢?   可惜命运分流,无法回溯。没有如果。   姜望按剑在腰,抬步一跨,越过五德之门。眼前看到的,是一座黑白两色的高阔大殿。   穹顶为黑,地砖为白。   庭柱上黑下白,斜错成纹。   近古时代初期的建筑风格,还未摆脱中古时代对“壮阔”的极致追求。勤苦书院院长左丘吾,著有一部图文并茂的《时代建筑史说》,就详细论证了主流建筑风格与时代变迁的关系,探讨建筑是如何体现人道洪流,如何验证历史,很值得通读。   相对于高大的庭柱,人渺小得像是蚍蜉。   姜望立于此间,一时并未看到同行者,只在大殿的中央,看到一个熟悉的、负剑而立的身影。   其人背对着殿门,仰看大殿中央,那尊穿着阴阳法袍的金身塑像——此塑像想必就是阴阳真圣。   而与塑像对视的这个人,不回头地慢慢说道:“你终于来了。”   有一种强行模仿绝世高手却显得很笨拙的滑稽姿态。   但此人是真正的绝世高手。   姜望手按长剑,默默地观察左右,收集见闻,脸上却是笑了起来,语气很是热情:“好久不见了许兄!你在等我?”   那六尺铸犁剑,总处于一种要拖到地上但还差一点的位置,五短身材的许希名转过身来,瞧着姜望,用一种亲切的、埋怨的语气道:“我等了你好久……也找你找了好久!” 第四十六章世上无人不染尘   明明几位宗师都确认过,菩提恶祖的封印已经被霍士及以衍道之身加固,非孽劫不得再出。   为何许希名还能够堂而皇之地出现,甚至找到了阴阳真圣的传承地?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这个背着铸犁剑,体现为许希名的形象,究竟是一种什么形式的存在?又为何屡次找到面前来?   心中有许多惊问,最后都化作一种平静,姜望的五指贴在剑柄,慢慢道:“从何等起?”   他非常清醒地知道,面对具备超脱伟力的菩提恶祖,他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哪怕此刻对方代行为许希名,只体现了约莫是洞真层次的气息,只拥有洞真境的力量,他也不可能取得搏杀的胜利。   但他的剑在手中,他还是想要试一试。   许希名好像完全感受不到姜望的警惕,他的丑脸皱在一起,认真地回答姜望的问题:“两年多了,你竟没有再来一次。”   陈朴曾问姜望,许希名为何会找上他。问姜望彼时彼刻的真实感受。   姜望那时候说,他觉得『许希名』很寂寞。   此刻在许希名的这个回答里,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寂寞。   无论菩提恶祖所图如何。   至少许希名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的确是寂寞地在祸水游荡了很久。这个时间,至少是十三年。在吴病已再次来到祸水之前,没人有遇见许希名的经历。   而不知幸或不幸,两年前许希名并未出现在吴病已面前,而是同姜望闲聊了许久。   “红尘万千线,我亦不得脱。”姜望叹道:“祸水之外,还有边荒,现世东极,还有沧海,万妖之门后面,更有天狱世界。许兄,倘若有一天只剩下祸水,或许我们能经常坐下来聊聊。”   “可以理解。”许希名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你很想我,也不能天天来看我。”   “许兄真是通情达理。”姜望环顾了一番这座阴阳大殿的陈设,慢慢道:“要不然先这样?你也看到了,我还有点事要忙——下次我带些礼物来看你。”   许希名只是丑丑地笑:“嘿嘿。”   姜望叹了口气,只好问道:“许兄找了我多久?”   许希名『啊』了一声:“听说你来了祸水,我便一直在找你。”   “听说?”姜望挑眉:“听谁说?”   许希名用一根手指点在自己心口,语气神秘:“你听,用心听,我们每个人,都在祸水里留有痕迹。有的多,有的少,世上无人不染尘。它们告诉我……你来了。”   姜望若有所思:“佛家说修士来无根世界斩孽除恶,是偿还因果。大概也是你表达的这个意思。”   “我只是随便讲两句,你要是认真地当成学问来讨论,那就没意思了。”许希名皱眉道:“那些秃头懂什么?”   “那聊点你懂的——跟我一起来到这五德世界的人呢?”姜望问:“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许希名道:“我必须要强调一点,我不是不懂,百家经典,我也是通读过的。我只是不想你变成一个无趣的人。”   姜望显出理解的表情,认真点头:“我懂你。”   许希名这才道:“你是问先进来的四个,还是问后面同你一起进来的那个?”   姜望有些紧张了:“都问。”   “放心,他们都没怎么样。”许希名摊了摊手:“我对他们没兴趣。”   这莫名其妙的恶趣味,倒是令他有了几分人性的体现。   姜望没好气地道:“请问我有什么值得你产生兴趣的地方?”   许希名的表情有些惊讶和受伤:“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姜望想起来了:“或是你来老山,寒潭照剑,或是我去天刑崖,仪石听声?既然有这样的约定,那咱们就去——”   许希名叹了一口气:“但我不在天刑崖。”   姜望亦叹:“老山也不属于我了。”   许希名笑起来:“那我们还真是有缘!”   姜望也笑:“缘分可不是一两次见面就能体现的,要不然下次再说?”   “下次可不是这次这么简单。”许希名高深莫测地道:“但你也要先过了这次才行。”   姜望只道:“希望你说的『简单』,和我理解的『简单』,是一个意思。”   许希名将他的六尺长剑握持在手,阴阳真圣的塑像就在他身后,衬托得他愈发短小,但他平静地问:“铸犁对长相思?”   姜望拔剑出鞘,只道了声:“且试此锋!”   曾经的法家骄才,同如今的天下真人,在这立有阴阳真圣塑像的近古大殿里对峙,剑意弥漫,战斗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候,“砰”地一声巨响,好似平地起惊雷!   整座阴阳大殿的穹顶,直接被掀开了!一道灿烂的金色拱桥,以无比蛮横的姿态,直直地撞了进来。   那情景,像是一柄金色大刀,掀开了一个人的头盖骨。   拱桥之上,站着一个身穿红底金边武服、手提厚背险锋之刀的桀骜男子,正冷漠地注视着许希名!   这当然是彼岸金桥!   桥上站着的,也只能是斗昭。   斗昭已寻来!   更准确地说,是姜望在与许希名对话的同时,驾驭见闻之舟,暗游潜意识海洋,触动了斗昭的潜意。而斗昭迅速警觉,以妄想的力量,贯通此五德世界,找到了姜望和许希名身处的这一层!   他们一直都在同一个五德世界,只是被许希名拨动规则、强行制造分层,才处在同一世的不同层里,互相发现不了彼此。   这与许希名两年前出现在姜望面前却隐于一众宗师眼中的手段又有不同。   许希名瞪着姜望,很有些气愤:“咱们说好的切磋,你怎么还叫帮手?世间还有公理,你们还知公平二字吗?”   轰隆隆隆!   在姜望的身后,一座极致威严的古老石门,拔地而起,完全替代了阴阳大殿的殿门,镇压此殿此世。   武帝秘传,朝天阙!   姜望提剑立在石门下,平静地道:“今日你我切磋,我死了白死,你死了还有下次。世上有这样的公平吗?”   “那这样。”许希名道:“许希名死了也白死。”   姜望道:“许希名不算,换个名字来作注。”   “哪个名字?”许希名一脸茫然。   姜望当然不肯说出那个名字,只道:“我以为许兄是个实诚人——”   “跟这个丑八怪废话什么!”斗昭听得不耐,脚踏彼岸金桥,身显斗战金身,直接天骁一刀,斩向许希名面皮:“你丑得我不想再看你第二眼!替你剥掉此面!”   斗昭真是……谁都敢骂啊。   姜望本想趁机再聊几句,故技重施,以潜意识海洋的触动,把祝师兄他们全叫过来,给予许希名正义围殴。   但斗昭冲得这样猛,他也无法拖延,遂拔势而起,身振霜披,当头一剑指北斗!   无论如何,斗昭已经冲了,他慢一息都是不够厚道。   上有彼岸金桥,前有朝天阙。   倏而天骁刀,倏而相思剑。   许希名握持法剑不得出,一退再退。   退至阴阳真圣塑像旁,忽然怒不可遏:“原来是你!”   这一刻他的气息骤然拔升,那五短的身材仿佛撑天立地,手中之剑亦似此世唯一真理。   剑意鸣空——“敢坏我的事!”   他怒剑一劈,却不对斗昭,也不斩姜望,而是折身劈在了阴阳真圣的塑像上。   阴阳真圣早已命化,这尊金身塑像,也当不得一击,被一剑斜分,灵光灭尽!   整座阴阳大殿,仿佛都暗三分。   而许希名自己握持法剑的身影,却就这样消失在半空。   姜望的剑势和斗昭的刀势,亦然骤停于此,交错在许希名的身位前。   怎么回事?   许希名为何突然又走了?   剑锋照刀锋,姜望和斗昭对了一个眼神,便错身而走。   同为当世绝顶天骄,他们都已察觉到危险。   在许希名消失的瞬间,祝唯我、卓清如他们也都显现了身形,出现在这座残破的大殿里。   在祝唯我他们的感知中,他们一行四人来到高阔威严的阴阳大殿,还没开始探索,正在观察环境,等待姜望和斗昭恢复……下一刻穹顶就被掀开,金桥架于其上,殿门也被轰碎,天门堵在当前。   姜真人披风浴火,斗真人金身招摇,彼此交汇在空中,正刀剑相错。   “一定要这么出场吗?”季狸呆呆地问。   嘭!   大殿最前的真圣塑像,斜分为二,轰然砸落。   朽木黄泥,碎了一地。   卓清如眸光一跳,她在金身断开的位置,感受到了法剑的痕迹!“这是?!”   “许希名刚才来过!”姜望随口说着,掌托天门,神光环身,直接撞塌半边大殿,飞上高天!   斗昭却脚踩彼岸金桥,直线坠落,轰隆隆隆,金桥落地,将整座阴阳大殿碾为尘埃。   他们并不沟通,但配合默契。   把已经残破的阴阳大殿当做囚笼,一举掀开。   整个五德世界,就这样铺开在众人的眼前,带来恢弘的视觉震撼——   天穹如盖,明朗纯白。   大地方正,界线纵横交错。   这是一张辽阔无垠、仿佛还在不断延伸的巨大棋盘,他们刚才所处的阴阳大殿,只是棋盘上的一颗黑子!   外壳为黑或者白的雄阔大殿,就作为黑白棋子,在这样的棋盘上彼此交错,无限展开。   视野延伸到哪里,世界就延伸到哪里,视野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世界仍在延展。   人在这样的世界里何等渺小!   甚至在其中的某一颗棋子面前,都只如一群蝼蚁!   而在真正通晓棋艺的人眼中,比这个世界本身更为震撼人心的,是这副棋局。它是如此复杂,仿佛演尽了世间所有变化,穷极棋道至理,令人望之而目眩,算之而心竭。   雪探花瞪圆了蓝宝石般的猫眼。   季狸也呆住了,一时失神:“传说中的『天衍局』,不意见于此地!”   诸圣时代,百家争鸣,种种志事,史载不竭。   在《四海异闻录》里,就记载了这样一则逸闻——   说是阴阳真圣邹晦明,曾与名家圣人公孙息对弈于寒山,他们棋力相当,道行相近,小小一方棋盘,变化几乎穷尽,连弈十局,胜负不分。   这就是棋道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寒山十局”。   在漫长的历史中,一直作为经典名局,被反覆研究。   就像龙门书院的照无颜,就专门写过一部《寒山弈论》,详细拆解这十局。   但其实,两位圣人之间,还对弈了第十一局。   两位圣人对弈于寒山,本是论道,但棋乃争杀术,岂能不见高低。   十局棋结束,胜负不分,邹晦明于是说:“你我何不以天地为局,抹去万界藩篱,对杀于无限?”   公孙息欣然应之。   此局遂不设界,两位真圣以道身对弈百年,完成了这万古名局,是为“天衍”。   “一直以为天衍局只是传说,没想到真的存在。”季狸一边记录此万古名局,一边回忆:“天衍局最后的胜者是阴阳真圣……他执黑!”   祝唯我不解道:“此局既然无限,不设边界,又怎会有胜者?谁能定胜负?”   季狸道:“天地虽然无限,人力有时而穷!这一局推演了足足百年,最后超出了公孙圣人的算限,只得投子。”   追古思今,愈觉恢弘。   两位圣人的算度是何等惊人?以天地为局,不设限地对弈百年,又将此局推演到什么样的恐怖程度?   圣人气象,当真宏大!   季狸博闻强识,点出这是“天衍局”,又点明胜者执黑,当然算是给出了自己的建议。阴阳真圣最后的传承线索,应该便藏在此局中。   古今名局不计其数,天衍局却毋庸置疑的可以排在历史前列。只是一直隐在历史迷雾中,真假难辨,棋谱又不见,才无人能证。   要在这样的一局里寻找答案,当然需要惊人的算度。非弈林高手,不必多看一眼。即便让季狸这样的书院天骄来算,没有两三个月,都算不出个子丑寅卯,更别说找到那个唯一真解。   这注定是要消耗巨大时间和精力的一局,再想像阴阳迷宫那样取巧已是不可能。   但此时的姜望和斗昭,一者在天,一者在地,心思也根本不在所谓的阴阳家传承上。   真正让他们思考的是——方才在阴阳大殿里,许希名说阴阳真圣坏了他的事,是指什么?阴阳真圣做了什么?许希名又想做什么?   圣人落子,超脱代行,每一个都能轻易左右他们生死。他们怎敢循规蹈矩地走,顺着彼方设定的路径?   真人自有路,此世不为真。   况且他们是真人!   姜望掌托天门上高穹,一路撞开云野。   天圆地方,无垠世界,飞起此般真人。   苍茫棋局,尽在脚下。此世为局,他在局外。天衍之局,岂在此间!   霜披飘展,仿佛与天空的朗白混在一处。   而他的赤金眼眸中,跃出烈日一轮!   霎时间天马扬蹄长嘶,拖着一架永恒灿烂的太阳战车,载上了神光炽烈的剑仙人,直往高穹去。 第四十七章问此世,可有天尽处?   这五德世界演化的天衍局,仍然是藏在“关于方位的概念”中,虚实相济,阴阳互转,所以神魂杀术亦能于此间具现。   姜望一掌托天门,脚踏太阳战车,瞬间冲上无穷高处,撞进那苍茫的朗白中。   这朗白也不是云海,也不是天光,而是此世之“阳”,它以清气的体现,蒸腾于上,升华为天。   所见尽茫茫。   像是一卷雪白的画轴,太阳战车正是那金毫的落笔,自下而上,一笔抹到高天去。   太阳战车穿行在白气之中,朝天阙对抗着此世规则。   此时俯瞰大地,阴阳大殿皆小棋。真如神人落子。   姜望霜披一卷,遥遥剑指西北方。   当即便有天风落下,撞开白气,将这一层“阳”之天幕都吹尽。   天倾西北霜风落。   以天意之不周风,杀此白茫茫!   但如野草杀不尽。   “阳”之天幕揭开后,是沉沉的暗色。   不周风再吹开,幽暗之后又见朗白。如此阴阳相生,循环往复……五德世界的天穹,像是那黑白交错的夹层糕点,一层一层的仿如无限地延伸。   姜望以太阳战车为刀,切入此间,但仿佛根本切不到头。   太慢了!   他眸泛赤金,意志不朽。以自身为中心,一圈一圈的意识浪潮滚滚而开。   阴阳真圣今何在?   姜某提剑问天。   问此世,可有天尽处?   站在地面的宁霜容,还未从天衍局的震撼中走出来,耳中竟然听到海潮声。   天衍棋局里,哪来的海?   她下意识地仰望天穹,发现那洞穿了层层天幕的太阳战车,已经被金色的浪涛所簇拥。   那是姜望的潜意识海洋,被三昧之神火点燃!   潮声四起,以海覆天。   在潜意识海洋的支持下,天马狂奔,太阳战车猛然加速,连破数层天空。   还不够……   姜望仰头望天!   天空一无所有,他却像是在与谁对视。   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   横亘天空的潜意识海洋里,忽然浪潮翻涌,飞出数之不清的仙念。   啾啾啾啾!   化作仙雀,齐冲高天。   一只又一只的仙念之雀,不断地向高穹冲锋。   这一刻仿佛它们是拉车的仙禽,而整座潜意识海洋才是那架马车。   不断地上涌!   这一幕简直奇观,万千仙雀赴高穹,一片海涌向一片天。   在此等伟力的加持下,姜望越飞越高。干阳赤瞳催发到极限,终于,在无穷黑与白的尽头,他看到……一抹血色如红霞。   果然,整个祸水,所有莲子世界,全被污染了!   手中长剑只一震。   轰隆隆隆!   天地之间响雷音。   这雷音从无穷高的位置传下来。   宁霜容还没有理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斗昭已经动了。   这辉煌璀璨的身影,自脚踏金桥碾碎阴阳大殿,落在这棋盘世界的地面,就一动不动,只是长久地注视这棋局。   彼岸金桥独自灿烂,有镇世之威。   他镇压了这个世界有可能发生的变化。   天际雷音滚滚,仿佛响起冲锋的号角。   他亦立足彼岸金桥,提起了他的天骁刀。   就只是简单地提刀,劈落——   这提刀下斩的过程,干脆明亮,连声音都来不及发生。   但在宁霜容忍不住露出惊色的眼睛里,她看到这季狸口中的天衍局、传说中的阴阳真圣祸水布道之地、阴阳五德棋盘世界……   沿着斗昭的刀锋……开裂!   裂隙以恐怖的速度蔓延。   棋局无限延展,裂隙也无限延展。   斗昭这一刀绝无花巧,毫不辉煌。   但已经,把妄想都实现!   ……   五德世界的真正钥匙,姜望和斗昭已经拿到了。   并非郑韶的妄想力量,又或赵繁露的潜意识海洋。   而是在艰难的交锋中,把握了阴阳贤者关于“意”的运用思路,进而拓展到整个阴阳家的秘藏世界里。   《朝苍梧》有云:阴阳家的修行核心有三点,一曰“意”,二曰“算”,三曰“阴阳五行”。   当然,即便郑韶还在,赵繁露复生,看到斗昭、姜望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他们的力量运用至此,也免不得会惊叹。   姜望以潜意识海洋,反覆五德世界之天空。   斗昭以妄想天骁刀,斩裂五德世界的大地。   这无边无垠的棋盘世界,有了触及根本的动摇。   “怎会?”宁霜容不明白姜望和斗昭的选择:“阴阳真圣的传承,不要了么?”   这毕竟是剑阁官长青留下来的线索,她也舍得与同行者分享。可一路探索至此,姜望和斗昭却突然放弃,完全不解棋局,直接破坏五德世界。   她实在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的不止是她。   祝唯我也不知前因后果,不明白姜望的取与舍。但他只是足尖一点,连人带枪拔飞而起,化作一只浴火金乌,将天空染出大幅的金色。   薪尽一点洞长空,身似骄阳照此世。   他没有想明白。   但他无条件支持姜师弟的决定。   在斗昭和姜望杀出来的恐怖威势之下,雪探花缩成一团。   可抱着它的季狸浑然无觉,这位暮鼓书院的真传弟子,正凌空挥笔,在一卷长幅上不断地写写画画,长幅不断延伸,墨字不断延展,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写满了十几丈!   她已经完全进入状态,在演算这天衍局,寻找唯一真解。   而卓清如……   她也不看天,也不看地,也不看棋局。甚至也不写书。   她只是拿着一杆尺,牵着一段法绳,口中敕令不断,在一座座阴阳大殿里来回穿梭,疯狂穿梭……她在寻找许希名!   那是她的同门师兄,是她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跟在身后满山跑的人。   是每次回山都会给她带礼物的人。   是被期许为法家万年一出的天才,配得起铸犁剑的人!   这样的人,为何会在孽海动摇本心,怀疑自我。又为何会那么的脆弱,在孽海拔剑自尽?   铸犁剑伐世间之罪,正天下之法,许希名如何能以此剑自裁?   她一直很想要一个答案。   问她的童年和少年,问那个不再归来的背影。   可是问谁呢?   许希名已死,谁敢问吴病已?   姜望在祸水见到许希名的消息传回来,她是最激动的那一个。此次跟着姜望来祸水,又何尝不是抱着再见许希名的念头呢?   可许希名,并不见她……   姜望没有跟任何人解释他的选择。   因为他在争抢时间,也因为不敢言达此世,恐入他人耳。   甚至于他跟斗昭也没有直接交流过一句,只是彼此错身,在许希名消失的那一刻,自然达成了默契。   而后一者刺天,一者斩地。   当他看到那抹红色,瞬间就唤起雷霆。斗昭也以大地的裂隙作为回应。   当他看到祝唯我身化金乌,为此世天空染上金霞。他亦将太阳战车点燃,瞬间洞穿了最后几重天幕,来到那带着血色的黑白混错的混沌天幕下。   这里就是五德世界的最后一重天。   他所看到的那一抹红霞,在这时候骤然变得鲜亮,仿佛混沌天幕之中,睁开一只血色的眼睛!   姜望平静地注视着这血色,高举他的手,将一路托举而来的至尊石门,按在了此世至高处,像是按上了一个巴掌——   轰!   朝天阙整个嵌进了混沌天幕,仿佛此世开天即有的门户。   他一推掌,推开这扇门!   轰隆隆隆。   满目浊流,无穷尽的祸水倒灌进来,也随着朝天阙的开启,杀进这概念的世界。   棋盘世界里斗昭提刀转身,一把拎起沉迷演算的季狸的脖领,把她扔上金桥,嘴里只道了声:“走!”   宁霜容至此哪里还不知道危险?   横斩一剑,化出秋水一泓,似玉带缠腰,将还在寻找许希名的卓清如紧紧缠住,扯着飞上了彼岸金桥。   卓清如还待挣扎,宁霜容已经呵斥道:“许希名若还活着,吴宗师不可能不带他走!”   卓清如怔在原地。   永恒辉煌的彼岸金桥,便在此世横跨,一头接着棋盘世界的地面,一头却已连接朝天阙,贯出石门。   一直到金乌也振翅,飞出天门外。   姜望才收起撑天的手,跟着踏上金桥。   在彼岸金桥上回望,整个棋盘世界,都下起了血雨。大片大片的血色,像凋花一般往下飘落。   忽有一阵风,将大片血色都吹来。那血色张织,好像一只大手。   嘭!   姜望毫不犹豫,反手关上了门!   至尊至贵的天子石门,彻底隔绝了彼方。   六人队再出现,已经身在五德世界外,落回了真实的祸水中。   朝天阙和彼岸金桥都已经消失了,众人落在见闻编织的真实白舟上,于祸水之上疾驰。   宁霜容深呼一口气,以平复混乱的心绪。   实在难以想像。   一记朝天阙。   一架彼岸桥。   击碎了天衍局!   “刚才……那血色是什么?”卓清如回过神来,呢喃着问道。   斗昭仰看着祸水晦暗的天幕,随手一刀,除杀恶观,漫不经心地道:“莲子世界有问题。”   在场哪个不是聪明人,一听这话,就已经想明白太多。   唯独宁霜容还在天衍局被击碎、痛失阴阳真圣传承的遗憾里,恍了一下神,愣愣道:“所以我有问题?”   与其说她遗憾阴阳真圣的传承,倒不如说她遗憾宗门前辈的遗愿竟落空。那毕竟是官长青啊,是曾经的天下剑魁,在死前唯一的遗留。特意以剑阁之秘传,传给剑阁之来者。   可她没能把握,就这么放掉了。   人间多少遗憾,竟以往事为空。   但这句下意识的推论说出口,她便醒觉到自己的愚蠢,改口道:“我宗官长青有问题?”   又改口道:“我是说,他的遗骸……”   姜望看着她:“是血河宗有问题。”   这眼神里的平静极具感染力,宁霜容彻底清醒过来。   “是我宗官长青的遗骸被做了手脚,还是阴阳真圣的传承被做了手脚?”她问道。   “我已经回答过你了。”斗昭不很耐烦地道。   宁霜容反应过来,是莲子世界被做了手脚。   姜望补充道:“我在赵繁露的潜意识海洋里看到问题,斗真人大约也是在郑韶的妄想中看到可能……血河宗说所有的青碧莲子都变成了黑莲,事情不仅如此。事实上是所有的黑莲都染上了血色。”   青莲子变黑莲子,是孽海腐蚀了圣者留下的莲子世界。黑莲子变血莲子,意味着什么便不言而喻。   卓清如凝重地道:“血河宗镇守祸水五万四千年都没有出问题,这几年却问题频出。先有胥明松引发祸水变化求衍道,再有霍士及自解道身镇孽海。这一次更是直接对我们出手……事情绝不会小!”   祸水波涛汹涌,所见处处骇浪。   他们六个人在莲子世界里发生了什么,其实都不算紧要,哪怕绝世天骄,失陷也就失陷了。   真正可怕的是,你无法想像——镇压祸水五万年的血河宗,一旦出了问题,究竟会造成怎样的灾难!   “寇雪蛟故意与我们提及莲子世界,就是希望我们寻找。甚至于,藏着我宗官长青遗骸的那颗莲子世界,就是在外力作用下,才刚好被我们发现。不然为什么剑阁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他,我一来就能见到?”恢复清醒的宁霜容瞬间理清楚一切:“我宗官长青留下的线索,我替他们解读了。阴阳真圣的传承,我们替他们开启了……不好!”   她猛然想到了什么:“重玄遵有危险!”   “究竟是血河宗有所图,还是这孽海深处的恐怖存在侵蚀了他们中的一些人,现在还不能断言。你们先都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各自宗门长辈……”姜望按剑立在船头,面迎惊涛骇浪,依然宁定自安:“我们正在去找重玄遵的路上。”   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超凡力量的体现。但这种平静,让所有人都安稳下来。开始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现在肯定不能直接离开孽海,因为进出孽海唯一的门户,就在血河宗的地盘里。   倘若这一切真都是血河宗的局,他们现在去红尘之门,不啻于自投罗网。   环顾今日之祸水,危机四伏。   躲藏不行,离开不行,所谓宗门亲长,也是不可能联系得上的——倘若寇雪蛟,或者说以寇雪蛟为代表的某些人,连封锁信道也做不到,那今日为此事,就是纯粹的犯蠢。   肯定要救重玄遵。首先他乃人族绝世天骄,祸水之中,袍泽必救。其次他也是当前局势下太重要的战力!   重玄遵的斩妄,能够在极其复杂的局势下,帮助大家斩破迷局,迅速找到出路。   救重玄遵亦自救也。   祝唯我坐下来在船尾,横枪在膝上。他倒是不必试着去联系谁,他全部的人脉,就在这条船上了。   血河宗生变,所有莲子世界都被腐蚀……这究竟是怎样程度的危险,他当然也想得明白。   或许凰今默等不到他。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不算干净的衣角,慢慢地擦拭枪锋。 第四十八章也算天涯   祝唯我是宁折不弯,极其锋锐的性格。   墨家在不赎城将他折断了一次,侥幸生还的他,却没有就此变得畏缩,没有如人们所想像的那样,变得“成熟”和“清醒”。   就像薪尽枪断而再续,可是并没有钝。   他静静地擦拭枪锋,一如当初在庄雍战场上提枪拔城,一如去杀庄高羡的前夜。   这时前方传来姜师弟的声音——   “血河宗就在苦海崖,祝师兄,咱们也算浪迹到天涯了。”   祝唯我并不说话,只是洒然一笑。   ……   漫天黑风雪。   沾不上重玄遵的衣角。   他静立在群山之巅,看着那山峦般的穷奇大步驰来,把连绵山脉踩踏出一个又一个的坑洞。   这一幕并不美观,但他好像在欣赏。   他能够欣赏智慧,也能够欣赏野蛮。   善恶,美丑,悲欢,人世间的一切分野,在他看来都不必太明确。都只是……路边的风景罢了。   “这真是一头很愚蠢的恶兽,空有强大力量,磅礴精血,漫长寿命。”寇雪蛟左手双指扯着接天的红尘线,右手提着朱红色带鞘长剑,眺看黑风雪中的远方:“它岂知它将要遇到什么呢?”   “大概吧。”重玄遵嘴角泛起若有似无的笑。   “你年纪轻轻,就有这般实力,这般风姿,我真的非常叹服。”寇雪蛟感慨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只有神临境修为,在祸水试炼,遇到一头洞真级恶观,我逃了七天七夜……才被我师父找到。那真是煎熬的七天啊,我总以为我要坚持不下去了,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因为我还有理想没有实现吗?也许我只是不想死。”   重玄遵探出他白皙而有力的手,五指张开,遥遥一按,天空落下无数道月光,瞬间成牢,将那狂奔中的凶恶穷奇定在半空,固化为飞跃的姿态。   穷奇怒吼不已,奋力挣扎。那一对有着旋纹的角,滋滋地发出电光。浩瀚如海的力量,在山峦般的肌肉里奔涌……月牢动摇!   重玄遵的手掌平放下来,轻轻往下一压。   恐怖的重玄之力加于恶兽之身,一下子将它按落山脊,压出巨坑!   穷奇动弹不得,声音也被泥石所埋。   月光一线如刀,在穷奇脊上走。倏而一挑——一滴红宝石般的精血飞出来,在刀气的隔绝下避开风雪,落在重玄遵手中。   掌心红血,风雪隔世。   他静静地看了两眼,这才收拢。随意地掸了掸衣角,漫声道:“关于坚持这件事情,我不太好理解。我做的选择,我都乐在其中,不需要咬牙坚持。或许你跟姜望会有共同语言。”   “姜望?”寇雪蛟愣了一下,摇头苦笑:“你们这种真正的天之骄子,大概都不会懂得。很多东西我们都要拼命才能拥有。但你们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重玄遵平静地道:“能够得真,谁又不是天骄呢?”   寇雪蛟喃声道:“但天骄与天骄,亦有差距。有的天才十年一茬,有的天骄万年一出。”   重玄遵并不言语,但忽然轻笑了一声。   “冠军侯笑什么?”寇雪蛟问。   重玄遵漫不经心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倘若是斗昭或姜望听到你这句话,会怎么回应。”   “他们会怎么回应?”   “斗昭会说,什么狗屁万年一出,我这等人,古往今来不会有第二个。”   “姜望呢?”   “他分人。”重玄遵道:“若你是他的朋友,他会张扬大笑,说你终于不瞎了。若你是他的长辈,他会说,承蒙厚看,我努力对得起这一句。”   “若是他的敌人呢?”寇雪蛟问。   重玄遵道:“那他不会跟你废话。”   “你呢?”寇雪蛟问。   重玄遵轻轻勾起嘴角,似认真似玩笑:“你还没有到可以评价我的天赋的程度。”   寇雪蛟先是一愣,继而哑然,最后道:“我还是更欣赏你。虽然你比较伤人。”   重玄遵道:“那我欣赏你的眼光。”   “我羡慕你这么年轻就可以这么从容地面对世界,我也很久没有聊过这么有趣的天。”寇雪蛟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样子,摇了摇头,又惋惜地道:“但为什么,你要一再地拒绝血河宗呢?我们许你最尊贵的位置,最强大的力量……”   重玄遵早已经给过霍士及,也给过她答案。   但她好像并不能理解,到现在还是耿耿于怀。   说着说着,竟有几分情绪上的激动:“我们为你敞开血河宗的一切,给你所有的敬意和尊重。五万四千年的荣光,都可以照耀到你身上——”   “因为我没有跟废物演戏的习惯。”   重玄遵转过头来,看着她说。   这话像快刀一柄,斩断了寇雪蛟泛滥的情绪。   山风吹白衣,他嘴角噙着的若有似无的笑,似乎变得十分寒冷。   欸?   寇雪蛟愣了一下。   她本也是觉得,到了此时此刻,她不必再演戏,所以可以抒发一点真实的心情。   但没想到,她这边还在感慨,重玄遵先不演了,且掀桌掀得这样彻底。   那平淡的眼神看过来,像是一盆冰水,当头倾落。   一愣之后,即是怒火。   她眯起了眼睛:“你说什么?”   血河宗对重玄遵,是器重非常。她寇雪蛟对重玄遵,是从未失礼。   堂堂真君亲自为他扬名,血河宗宗主之位都可以奉上。   此人怎敢有如此的言语,用如此的态度?   她感到久违的怒意在心中沸腾,愤而拔剑:“以为血河宗剑锋不利吗?!”   重玄遵的表情是平静的。   他甚至不说话。   就那么安静地看着,看着寇雪蛟愤怒,看着寇雪蛟拔剑。   那种轻描淡写、看猴戏一般的眼神,让寇雪蛟怒不可遏!   老娘天下扬名的时候,你重玄遵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她甚至愤怒到不愿再动用她的三千红尘剑,不愿试一试当代绝世天骄的手段,她已不想让重玄遵多活一息——遂是一把扯下了她一直勾连天穹的那根红尘线!   从踏进这处莲子世界开始,她就以寻找恶兽穷奇的名义,用红尘线勾连此世隐秘。   在这一刻不再隐瞒,直接用红尘线,扯下了天穹的无边血色。   此方莲子世界顷刻变成了血色的世界。   大片大片的血色落下来,最后化为血河倾泻!   漫天黑风雪,被血色冲刷一空。   那血色张牙舞爪,整个世界都在摇颤。   在如此声势中,寇雪蛟怒声而啸:“看看血河宗的力量!在屹立祸水五万四千年的血河宗面前,重玄遵你究竟凭什么狂傲!!!”   两位真人在群山之巅相峙而立。   血甲与白衣,都被倾盖在血河下。   但寇雪蛟发现,重玄遵竟然没有看她,而是抬头看着天空倾落的血。   恐惧吗?慌乱吗?   她听到重玄遵这样说:“原来这就是你们的底气。”   她终于等到重玄遵转过身来看她。   但重玄遵只是平静地说:“可是,究竟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以为你真的扯下了血河?”   寇雪蛟大惊失色!   她发现世界已不同。   什么群山之巅,什么漫天黑雪,什么天倾血河。全都不见了。   她所处是一片海,她孤独站在无垠的海平面上。   白衣的国侯正在不远处,其后悬挂着一轮巨大的明月。   明月照天海,人间是梦乡。   究竟什么时候……陷入了月相世界中?   月光皎白,海浪明澈。寇雪蛟的心,却在下沉。   她禁不住脊生凉意,重玄遵已提锋踏海而来。   “不——不可如此,我乃血河宗护法,我亦当世真人,如何能畏惧?!”   她在心中怒吼,怒吼着挥舞她的三千红尘剑。   但不知为何,眼前总是出现那一抹血色。   永远无法摆脱……永恒的血色!   曾经她是多么的心高气傲,可是在那永远不可能跨越的恐怖力量前,她也只能永远地跪伏下来。   “我不是恐惧重玄遵,我是,我是……我谁也不恐惧!”   她的情绪几乎破碎,她的灵魂近于癫狂,她挥舞着她的剑,鲜红色的剑气几乎交织成茧,将她牢牢护在其中。   “不……我怎会如此?”   她忽然冷静下来,重新掌控住混乱的剑势,让鲜红色的剑气变得有序。   她想,也许是突然发现自己早已陷入月相世界,才一时崩溃了心防。也许是重玄遵的力量影响了情绪。她告诉自己很多种办法,也尝试不同的秘术,试图重新寻回斗志和冷静。   在血河宗生活这么多年,在祸水厮杀这么多年,在自家的后花园,面对一个刚成洞真的重玄遵,不应当如此不镇定!   但在这个时候,她才突然发现——重玄遵并没有杀过来。   那白衣的国侯,安静地站在海平面上,静默得像是一尊神像。   那巨大的明月,仿佛是神王的冠冕。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好痛苦。   “原来如此!”重玄遵开口道:“我说你为何如此软弱!”   为何?   寇雪蛟不理解。   重玄遵又问:“你之前跟我说过的,你看到的那个背负长剑的丑男子,叫什么名字?”   寇雪蛟本不想回答他,这无礼小辈,妄性天骄,他以为他是谁?   但不知为何,却下意识地回答道:“许希名。”   重玄遵点点头:“好的。我记住他了。”   然后……就此转身。   为何?   为何啊?   我也曾,鲜衣怒马,驰骋山河。   我也曾,明眸善睐,心有所许。   我也扬名天下,我也证道真人,我也手提三千红尘剑,杀过妖魔,斗过海族,与时代之天骄争锋!   为何竟如此地轻视我,竟敢给我一个背影?   寇雪蛟紧紧地握住她的剑,紧紧地握住,但她握得越紧,越察觉自己的软弱,越发现力量的流失!   这是怎么了?   “站……”   她抬起手来,想要让重玄遵站住。   但这一声竟未能完全出口。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来一个声音。   一个在不久前听到的声音。   许希名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那便接我这一剑。”   在重玄遵身影已经离去的巨大明月中,她仿佛看到了许希名,正双手握持长剑,斜拖于身后,以丑陋的姿态向这边奔行。   她终于明白了重玄遵的那句“原来如此!”   “原来……我已经死了。”   死在许希名那一剑之下。   她痛苦而又释然地往后仰倒,手中朱红色的长剑,溃散成万千红尘之线。   就这么波澜不惊的消失了。   三千红尘剑,散入红尘中。   ……   ……   嗒嗒嗒嗒嗒!   天空下起了血雨。   重玄遵静静地站在群山之巅,眺看漫天黑风雪。   血雨和黑雪混在一起,有一种残酷的混浊感。   这是一场迟来的血雨。   寇雪蛟死了,但危险并没有解除。   因为血色还是落下了。   整个世界一点一点染红。   重玄遵看了一阵,发现确实还需要一点时间。   遂是一步踏下山巅,履虚而行。   事已至此……再采点穷奇精血吧,免得王夷吾练功不够用。   白衣飘飘,向那头被埋在山里、以月光定住的穷奇恶兽走去。   大约也是察觉到了此世的变化,上古时期以恶称名的凶兽,此时颤抖不已。山峦一般的身躯,这一刻拼命地往里缩。它大概很想把自己埋得更深一点。   重玄遵慢慢地走到了穷奇的背部,优雅扯了一段月光,握成一杆內里中空的尖枪,随手扎落——   当姜真人驾驭见闻之舟,一路搜寻重玄遵的痕迹,大喊“我来救你”,撞破莲子世界,杀进此间来……所见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庞巨如山峦的恶兽脊背上,摆着一张月华凝就的华丽靠椅。   白衣的俊朗国侯,正懒洋洋半靠于椅上,手里拿了一卷书,在慢吞吞地看。   黑色的雪,血色的雨,都飘落在他身后。   他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中,浑如不觉。   在他旁边还插着一杆月白色的尖枪,呈半透明状,內里中空,正一颗一颗地往外蹦着精血。   空中又悬着一只只玉瓶,在重玄之力的操纵下,排着队接住那些精血,然后一一盖上木塞,乖巧地落在重玄遵旁边……挨个跳进那打开的储物匣里。   咕嘟咕嘟……   众人循声看去,才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尊燃着的泥炉,炉上一只小茶壶。   盖子被白气顶开,里面的茶水,已沸了。   ……   ……   ……   ……   【有一个赤心巡天有声书阅读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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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整个救援重玄遵特别行动小队,就只有季狸还在那里写写算算,着魔了一般。倒也没人去打扰她,便任她靠坐在见闻之舟里,让雪探花陪着。   重玄遵排出七只茶盏,优雅地为众人分茶,淡然说道:“与你姜真人同行者,是三刑宫法家大宗师吴病已亲传、暮鼓书院院长陈朴亲传、剑阁阁主司玉安亲传……你能出什么事?危险都在我这里。”   有上次来祸水的经历,姜望瞬间就听明白了——原来是这几位大人物联手布局!   当初祸水生变,赶来祸水镇压的,正是这几位,再加上一个位于大齐南疆的钦天监监正阮泅!   很显然在那个时候,这些大人物就已经察觉了血河宗的不对劲,只是隐而不发。这祸水风平浪静的两年多,底下不知多少暗涌!   今时今日血河宗忽然异动,当然是筹谋已久。可在实际上,已经早被这些大宗师警惕提防,今日一切,或许尽在局中!   无怪乎重玄遵这么悠然自得!他最大的危险便是在血河宗出现变化前,真正在变化发生之后,反倒没有他的事情了。   因为接下来,是真君的棋局。   那么季狸忽然通过左光殊要求同行祸水,司玉安强行拦路硬是让宁霜容加入队伍,卓清如又恰好与宁霜容在一起,顺势同行……   都是早有安排,痕迹明显。   这些大宗师,一个个的老奸巨猾。当初或铁面无私,或悲天悯人,或隔岸观火,或不动声色,演得是真他娘的出神入化!合著两年前就只有他姜某人单纯懵懂,还真以为祸水波澜止于血河宗长老胥明松!   刚才从五德世界逃离的时候,他还让卓清如她们试着联系师长呢……哪里需要联系!这些个衍道真君,指不定正猫在什么地方观察。   等等,猫?   姜望看向雪探花,这肥狸猫正搭在船舷往外看,当即缩了回去。   姜真人长叹一声:“世事虽然如棋,莫以为他人皆子!”   “倒还真不是以你为饵!”重玄遵分好了茶,做了个『请』的手势,潇洒地道:“我虽不知血河宗具体的图谋,但明白他们一定对现世天骄有所企图,需要当代的天才来做点什么……你不是打破了李一的洞真记录么?这名头很是唬人,再加上你现今独行一方,比较方便善后,很有可能成为血河宗的目标。几位大宗师便顺手在你这里落一子。宁姑娘她们,其实也是不知情的。毕竟这种局,她们没办法守住秘密。”   姜望听明白了:“但血河宗的目标仍然是你。我来祸水是一个意外,所以寇雪蛟当时才想着把我们支开。”   重玄遵道:“她应该是想支开你们的,毕竟我一个人出事,还好解释。这么多人一起出事,血河宗就说不清……当然,你们若是真的入局莲子世界,也不排除血河宗改变主意。”   他看了看姜望和斗昭:“毕竟你俩也是有天赋的。”   『有天赋的』斗昭很不爱听重玄遵说话,只问道:“寇雪蛟呢?”   重玄遵指了指天上的血雨。   “你杀的?”斗昭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像是在审犯人:“用了几招?”   重玄遵也不恼:“我没来得及。”   “那是谁杀的?”   “许希名。”   默默旁听的卓清如眼神一震,追问道:“冠军侯也见过许希名?”   重玄遵道:“我没有亲眼见到,但他的确斩出了杀死寇雪蛟的那一剑。我也是在寇雪蛟死了一段时间以后,才发现她已经被杀死。”   姜望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那引你入局此世的,到底是寇雪蛟,还是许希名?”   “是寇雪蛟。”重玄遵笃定地道:“当她被杀死的真相出现后,她的死亡才确定。在此之前,她都在做她未做完的事情。”   他又看向正在试图寻找痕迹的卓清如:“许希名杀死寇雪蛟的地方不在这里。”   卓清如默默地坐了回去。   “血河宗对现世天骄有所企图?”斗昭傲立于穷奇之角,仰看风雪:“难怪我一来祸水,他们就发动。”   重玄遵笑了:“我说的话,你是一句都不听啊。”   姜望若有所思:“卓师姐她们讲过血河宗让贤的传统。我还在好奇,那么多有名有姓的天骄,怎么入主血河宗之后,没有给血河宗带来任何变化。五万四千年过去了,血河宗还是当初那个血河宗。那时候我觉得,或是权责所至。是血河宗所承担的责任,要求血河宗始终如一。现在想来,其中大有问题!”   对天才的邪门需求,历来并不罕见。   佑国那只巨龟,不正是先例么?   其背后的景国,还是现世第一帝国。   卓清如这时加入讨论:“你是觉得,那些入主血河宗的天骄,都变成了傀儡,后来都不为真?血河宗有某种掠夺天赋的力量,这才使得血河宗五万年真君不断代?”   姜望道:“我只是觉得,或许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如此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几次三番邀请重玄遵。就连霍士及死了,也不放弃。”   宁霜容横剑于膝,端正地坐着:“冠军侯一开始就拒绝血河宗,是因为察觉他们有问题吗?”   “那倒没有。”重玄遵摇了摇头:“霍士及再怎么说也是衍道真君,岂会在我面前露出破绽?我彼时只是对血河宗不感兴趣。等待后来寇雪蛟再来找我,我才觉得有些不对,他们太殷切了些,又太不顾忌搬山真人的情绪……但那时候我也没有多想。血河宗怎么样,与我无关。直到阮监正找到我,说及前因后果,我才决定来这一趟。”   他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道:“霍士及还有债务在我们齐国,想要一死了之,怎么可能?   “你的意思是说,霍士及其实未死?”姜望惊了一下:“他镇祸水的时候我亦在场,当时明明出现了衍道奇观……几位大宗师也没有发现异常。”   “只是说有可能,还不能确定。”重玄遵道:“但欺骗现世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血河宗经营祸水那么多年,总有不为人知的手段。无非付出一些代价……只看值不值得。”   如果真能做到,真可以成功瞒过当时在场的几位大宗师。   那对霍士及来说,再大的代价也应该是值得的。   因为他可以金蝉脱壳,摆脱齐国对他的钳制。   身为大楚卫国公之后,斗昭一听债务二字,就明白了当初齐夏战争里,霍士及出手的原因——在第一次齐夏战争里,霍士及还是与夏襄帝姒元联手。结果到了第二次齐夏战争,就掉头去帮齐国,亲自拦下长生君。此事楚国内部也是讨论过的,从血河宗的地缘关系到霍士及的人物性格,来回分析了许多次,隐约触及了长洛地窟的真相,但最后以霍士及之死而停止。   他也因此想得明白,霍士及假死脱身的必要性。   “好了,别废话了!”斗真人大袖一挥,红衣飘展:“所以现在咱们是要怎么样?打碎这个破地方,还是去干点别的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重玄遵淡然道:“喝茶。”   他又抬手指着血色倾落的天穹:“你要是实在闲得慌,也可以试试斩断它的侵蚀。”   斗昭的眼睛看着他的手指。   他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轰隆隆隆!   变化就在此时发生。   血色的侵蚀仿佛终于抵达某个临界点,在此世至高处,骤然炸开一道血色的闪电!   这道树状的曲折的血色电光,仿佛把天穹撕裂了。   而又从那裂隙里,迸出更多的血色电光。   整个莲子世界都被血光照得鲜红一片,万千血电落九天。   末日已临。   轰隆隆!   一道庞巨如险峰的血色雷柱从天而降,以击破大地之势,直击群山之巅!   在这样的恐怖雷柱前,山峰只如飞石,旅人何似微尘。   祝唯我感受到危机,第一时间提枪而起。以地为弦身为箭,锋锐无匹的一式反冲。   但有三个身影,更比他快,飞在他上空。   青衫白衣红武服,便如战旗三支,高竖苍穹。   重玄遵白衣似雪空中舞,面迎血雷柱,却是毫无花巧地一刀反撩。   霜冷的刀锋之上,恐怖刀劲结出数千丈之巨。   乍看去,就像是用一座山,劈向了另一座山!   雪白色的刀山斩上了鲜红色的雷山,将之一路倒剖,雷光飞溅,直上高穹。   姜望一步踏上高天,只有鞘中一声鸣。   剑鸣作雷音。   他的身姿如此潇洒,而轻描淡写地探手一抓,已将高穹劈落的万千血电,尽数握于一手。雷光暴耀,竟都湮灭在他掌中。   斗昭红底金边的身影横在长空,天骁耀世,亦是只出一刀——   这一刀斩出,整个莲子世界的天穹,瞬间布满了黑色的裂隙,直如蛛网一般密集,完全覆盖了那血色的电光之隙。   此为斗战七式的第一刀。   他竟以天罚补天缺!   以毁灭之力填平毁灭,这简直妙到毫巅。   眼看一场灭世之厄,瞬间就被抹平。   宁霜容才刚刚拔剑起身,卓清如还在敕法护季狸……   啪!   骤起一声震碎了声闻的巨响,到最后落在耳中,只剩下如同瓷杯砸在地面的声音。   宁霜容赫然看到——   天塌了!   姜望大怒:“让你补天!你补到哪里去了!”   重玄遵哈哈一笑。   斗昭面无表情:“这个世界太脆弱了,怨不得我。”   那被黑色裂隙、血色电隙分割成无数块,可以称之为“天幕”的事物,像是一块被切得稀碎的纸板,碎片纷纷扬扬飘落。   在破碎的天幕之后,是茫茫然混沌的一切。   天已碎,意味着此世根本规则已经不能够维持,这个世界正式进入崩溃的步骤。   众人也不能在这里继续等下去,只好准备转移。   但在下一刻,一抹血色掩长空。   那茫茫然混沌的一切已在血色之后。   就像是神人扯来一卷血幕,盖住了这已经天塌的世界。瞬间为此世再造新天!   创世可比灭世难得多。   瞬间斩碎天幕,和瞬间再造天幕,这两件事情所体现的力量,根本不在一个层次里。   强如姜望、斗昭、重玄遵,也在这时候感受到了危险,彼此交换一个警觉的眼神。   而那血色天幕越来越鲜亮,越来越明艳——   轰隆隆!   下一刻,所有的光都化为电,整个莲子世界都被血色雷光所清洗! 第五十章旧债四千年   这是真真正正的灭世之威,灭世血雷。   于再造天幕、几乎创世的那一刻,又翻覆力量,体现了灭世的威严。   其实这种层次的莲子世界,哪怕崩溃了、毁灭了,也完全不能对姜望这般的真人造成什么伤害。   但坏就坏在它刚刚重建完成,那重塑此世的血幕,在事实上成为了封锁此世的囚笼。   而后无穷无尽的毁灭力量,就被丢进笼中。   笼中之人,自然要承受无穷无尽的轰炸。   虽然很不愿意用这个形容词,但卓清如实在找不到一个更恰当的词语来形容现在的境况——瓮中之鳖。   只是瓮中之鳖尚有可能养几天再上桌,这灭世血雷可是没有再等下去的意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半点喘息空间都不给。   幸得此行有姜望!   在那血色天幕爆耀电光的一瞬间,姜望便已经张开了真源火界,将众人笼入其中。   无论是提枪已起的的祝唯我,又或是拔剑欲发的宁霜容,都被圈进真源火界的保护范围里,一时神光自敛,停枪住剑,以免与火界冲突。   卓清如敕令不断,以法家之律,加固此火源真世。   先放准绳一条,为此世规则核定标准。再以明镜高悬,为此世划分清浊。   再是后土令、地官律、四时法……   她愈是施律,愈能感受到此世不凡。其中生机竞发、性灵自由,完全可以说是一方真实的小世界了!   而将这样的小世界敞开,任人躲在其中,不介意让人看到真世细节,姜真人的坦荡自信,尤其令卓清如动容。   其人无须韬光,不必养晦。   他的强大是可以走在阳光下,不惧检视!   斗昭独自在火界边缘,立在某一块真源石碑之上,挥刀对外,不断斩击雷霆。   天骁刀每每横过,必然抹掉大片的血色雷电,在火界之外,制造一霎又一霎的空白。   重玄遵一抬手,旭日升天,化为真源火界里的太阳,为此世提供几乎无穷的能量支持。   再一按,月光成柱,如林散开,撑住此世,便如庭柱撑穹顶,不许天塌地陷。   无尽的血色雷光,将这个莲子世界轰击了一遍又一遍。   天穹走惊雷,万里尽血电。   这种强度的轰击,十个莲子世界也该毁灭了。偏偏在那血色天幕的笼罩下,这个世界依然坚韧。   像是一个血色的布袋,把众人囚入其中,而后殴以乱棍。   那穷奇恶兽都被打成了焦炭,群山也被抹平,唯有孤独的一颗赤色琥珀,始终悬照在此世间。   斗昭的天骁刀,从头到尾就没有停止过挥舞。   重玄遵在释放日轮、月轮之后,也加入对天穹血雷的攻击。   甚至祝唯我、宁霜容、卓清如,也都各施其法。   但真源火界还是不断地缩小。   姜望是坚韧的性子,更一直迎雷斩电不退缩,但于此情此景,终是忍不住问:“阮监正怎么还没来?”   重玄遵沉吟一阵:“……是不是已经跟霍士及杀起来了?”   要不是脱不开身,斗昭这一刀就砍在他身上了:“你问谁?”   “那我也不知道啊。”重玄遵抬手以重玄之力撕碎血电,理直气壮地道:“难道我不该问?”   “你也不知道,那你给我装出一副智珠在握、岁月静好的样子!?又是看书,又是泡茶的,演给谁看?”斗昭怒发冲冠:“合著就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躲不开危险?”   “冷静。”重玄遵冷静地道:“为了不使血河宗生疑,进入祸水之后,我跟阮监正是没有联络的。对,现在也联络不上……要不然你联系你太奶奶试试?”   斗昭很冷静:“姜望你帮我记住,出去之后我一定要宰了他。”   他们要么对抗危险,要么互相伤害,只有姜望在认真地研究这个世界:“你们发现没有?这个世界在升华。”   他见识过世界的升格,很清楚一个世界升华是什么样子。   寇雪蛟背后的强者,分明是在强行升格这颗莲子世界。血雷洗地的过程,也是炼世的过程。其人像炼制法器一样,在炼制这个世界!由此带来的对此世生灵的毁灭,只不过是顺便的事情。   而他们恰好在其中,也就多加几分力气罢了。   那个人是谁?   彭崇简还是霍士及?   “发现了,然后呢?”斗昭问。   此刻的斗真人,一点就着,颇有见谁砍谁、敌我双方一起砍的姿态。   姜望平静地道:“这个莲子世界在升格,灭世的力量也是如此。我们还能熬下去的时间,要比想像中短许多。”   “很好,死亡倒计时。”斗昭点头表示赞许:“不愧曾经是军功侯,很懂得怎么打击士气,动摇军心。”   “我只是陈述事实——”姜望转口道:“卓师姐,宁道友,联系上吴宗师、司阁主了吗?”   卓清如摇头:“信道始终断绝,无法恢复。”   宁霜容则无辜地道:“我来之前都不知道他们在祸水有安排。我是单纯跟你来历练的。”   “季姑娘呢——算了。”姜望也不去打扰季狸了,让她继续算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挺幸福的。   他袖手在火世高天,隔着此世望彼世,看血电万千,舞如狂蛇。   于是轻轻一抬眼。   额发下平静的眼眸,像是深海不可测。   吼!   一尊显贵至极的身影,脚踏缠星之龙,在他身后拔出。   姜真人元神出窍!   金色的火焰,游遍此躯,点燃龙身。   三昧之神火!   金纹锦绣的华袍,披在这尊元神之上,使之贵不可言,势凌诸天。   旧旸皇室秘传杀法,神照东皇衣!   这尊真人元神,仿佛古老的皇者,拥有至高的权柄,与道躯之仙人气度,是完全迥异的风姿。   神临自明,洞真知世。   从神临到洞真,也是从“人之神”到“世之神”的跨越。   姜望展现元神,具体而微地支持真源火界。   创世的神只,支撑着祂所创造的世界,使这辉煌火世,在血雷肆掠的世界里竟然拔升,竟然膨胀……竟然升华!   那寇雪蛟背后暂不知名的存在,以血雷炼世,升格莲子世界。   真源火界也在被血雷无休止地轰击。   又如何不能……跟着炼一炼?   彼世升华,此世亦升华!   真源火界的张扬姿态,仿佛激怒了那背后的存在。   天穹的血色电光,再一次暴涨其威。这时甚至已经结成了咆哮瀑流,威能愈发恐怖,血瀑倒挂长空。   真源火界一坠再坠。   哪怕姜望已经展现了最强的元神姿态,给予真源火界极限的支持,也确实跟不上那恐怖存在的步伐。   他的道身横起长相思,对斗昭和重玄遵说道:“看来我们必须要打破这道血色天幕了。”   这是最后的论定。   斗昭瞬间撤回自己的刀。   呼啸在火界外的刀劲,顷刻被雷光吞噬。   真源火界当场下沉三百丈!被血电打得飘摇。   “稳住。”他说。   金色开始在他的躯体上蔓延。   他桀骜的光芒不止在毫毛或语言:“我来试着打破,但这一刀我只能出一次——”   “我会护住你肉身。”姜望承诺道。   世上最可靠的就是姜望的承诺。   这是当今天下仅次于自己的耀眼天才,用无数次生死所践行的信诺。   所以斗昭什么也没有再说,而是闭上了眼睛。   他的气息没有膨胀拔升,反而开始坠跌!   气息的坠跌并不让他显得衰弱,反而让他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怖来。   绝世者外求,斗世者自诉。   可怕的刀意在凝聚!   但就在这一刻。   咻——   一声轻而细的锐响。   一根普普通通的茅草,出现在烈焰的世界里,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根茅草轻轻一横。   没有天翻地覆,不曾震耳欲聋。   恰恰相反,一切都很安静。   只是,就连那咆哮的血雷,也安静了。   便是这样简单的一横剑,姜望看到所有血色都退潮!   一剑之后,此方莲子世界还原了本色,一丁点血红都不见。   什么是光风霁月?   何为雨过天晴?   这一剑,便描画了答案。   这就是……衍道的剑!   斗昭睁开了眼睛,他引而待发准备搏命的刀意,缓缓地散去。   他看到一个瘦峰削神、垂落两缕鬓发的中年男子,那根茅草,轻巧地挂在此人腰间。   “司阁主!”   “真君大人!”   “见过大宗师!”   “前辈!”   “师父!”   众人纷纷热切招呼,一个个不值钱的样子。   司玉安倒是很有强者风范,并不言语。   斗昭想了想,还是上前拱了拱手:“司真君一剑之威,竟至于斯,令斗昭大开眼界!今日方知何为剑道!在此之前我所见剑术,真如小童玩闹!不堪入目!”   不管怎么说,司玉安救了他,免了他搏命掀底牌,他打个招呼也是应该的。这不是谄媚,是礼貌。   司玉安笑了笑:“斗小友客气了。”   斗昭敏锐地发现,在场这么多人同司玉安打招呼,司玉安只回应了他。   在司玉安心中,谁更优秀,无疑是非常明确的。   当然,这本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他自矜地笑笑:“斗昭平生最敬强者,今天虽是第一次见到司阁主,却感觉很是亲切,仿佛神交已久!”   火界已敛,莲世明朗。   司玉安立足此世,左看看,右看看,随口道:“是嘛。”   斗昭奇道:“司阁主在找什么,斗昭或能代劳。”   “倒也没找什么。”司玉安终于看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抬起一根食指,点向远处,那里是刚刚被血雷轰击出来的一块巨大盆地。   他看着斗昭,似不经意地道:“你看这块盆地,刚刚被雷电所洗,又受水气所润,是不是很适合种田?”   斗昭沉默了!   司玉安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他。   那一剑褪世的锋芒,沉甸甸地压在斗某人身上。   沉默半晌之后,斗昭终是道:“是。”   “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种?”司玉安问。   斗昭勉强道:“司阁主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司玉安拍了拍斗昭的肩膀,递过去一个储物匣:“这里是一些种子,种完你就出来。你年纪还小,注意休息,别累着。”   斗昭还待说些什么,比如容我跟我太奶奶报一声平安之类的。   司玉安大袖一挥,已经带着场间众人消失无踪。   天高地阔,此世寂寥。   这个刚刚毁灭又新生,被血色所污又被涤净的世界,现在只剩下斗昭,和他的满满一匣粮食种子。   这桀骜的男子抬头望天,天空一无所有,只横着一根不许进出的茅草剑。   往昔之言如在耳,悔不听那姜青羊!   世上哪有这么无聊的真君?   世上哪有这么小心眼的真君?   斗昭啊斗昭,你见识浅了!   ……   ……   农田小世界之外,是深海之山“恶梵天”的山脊断谷。   司玉安一卷袍袖,便带众人出现在这里。眼前一片幽暗,四周汩汩水流。   宁霜容好奇地看着姜望:“你在研究什么?”   此刻的姜望,正围着那晕散光影的莲子世界左腾右挪,掐诀不止,头也不回地道:“我打算用小童玩闹剑诀,给斗真人加点——呃,保护。”   宁霜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师父,不说话了。   司玉安拍了拍姜望的肩膀,批评道:“你这孩子,说你两句剑法不行,你就这样计较?这也太小气了……这里,你这里不该用巽风印,换个雷泽印是不是稳固得多?”   姜望豁然开朗:“真是妙手!我还想加这个印进去,阁主你帮忙看看——”   “咳!”重玄遵倒还记得大局,他亲入祸水为饵,自不肯就这么回去。主动打断了这两人的封印教学:“这血河宗之事……”   司玉安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你们这边才出事,吴宗师就已经带着矩地宫弟子接管血河宗。阮监正和陈院长正在追杀彭崇简。我速度快些,便先来救你们。你一个,斗昭一个,姜望一个,资质还是不错的,若叫那厮吞了,后患无穷。”   卓清如松了一口气:“诸位大宗师早有准备就好。弟子们在五德世界里察觉到血河宗的问题,惊惧得不知如何是好……现在看来,竟是要尘埃落定了。”   司玉安代表剑阁,阮泅代表齐国,吴病已代表三刑宫,陈朴代表暮鼓书院。   此四尊合力,若能叫血河宗掀起风浪来,那才是比较不切实际的事情。   但姜望心中不知为何,仍有不安。   他放下手中的动作,皱眉道:“那背后之人是彭崇简?当初胥明松引发祸水动乱之事,是他故意陷死霍士及?”   司玉安笑了笑:“断案岂是你这么断的?听到三言两语,就去勾勒全貌。真相不是这么简单。咱们且再往下看。”   听到司玉安说那个『吞』字,宁霜容表情便有不对,这时候开口道:“师父,这次来祸水,我在莲子世界里,遇到了官师祖。他老人家是不是……”   司玉安不再笑了。   三千九百多年前的天下剑魁,是他司玉安的师父。   曾经他也负剑求学。   如今他也为人师表。   时光如此漫长啊。   他看着自己的亲传弟子,声音竟然很轻:“快四千年的债,如今才找到债主。师父是不是很没用?”   “我只是觉得这些年您太辛苦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宁霜容有些哀伤地道:“咱们与血河宗算是近邻,多少年来都是互相合作,彼此援手,同在祸水奋战……”   司玉安轻轻拍了拍宁霜容的肩膀,只道:“要知人心相隔,譬如苦海生波。没事。没事的。”   他司玉安,是个会记仇的人。   记很久。 第五十一章一草担山   剑阁弟子与血河宗门人,很多都有私谊。   譬如司空景霄与俞孝臣,就是很好的朋友,与血河宗长老张谏更是忘年交。当初他选择赤符为佩剑,还是张谏送了他一套当年粱慜帝的核心剑典,令他收服此剑。要不是无心剑主屠岸离拦着,不许乱了辈分,这一老一小都差点结拜。   宁霜容在血河宗也有几个相熟的,尤其与血河宗长老游景仲的女儿曾经携手游历,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更一直非常尊重血河宗,私心认为这是最能承担起超凡之责的天下大宗。   两宗同在南域东部,本就是邻居。又一起支持梁国,一起治理祸水,以前一起对抗夏国的压力,现在一起对抗齐国的压力……有太多成为朋友的理由。   说是同气连枝都不为过。   两大宗门的佼佼者,也是在长辈的默许下,早早地开始建立友谊。   而曾经的天下剑魁,剑阁官长青之死,竟源于血河宗的阴谋!   这让宁霜容不免有一种被亲近之人背叛的痛苦感受。   这些年来剑阁与血河宗的“通家之谊”,背后又藏着多少丑陋的事情?   “寇雪蛟已死,彭崇简正在被追杀。”宁霜容问道:“张谏和游景仲呢?”   血河宗早前的三大长老里,张谏洒脱,游景仲儒雅,胥明松深沉。都是当世真人,宗门排名不分高低。当然现在只剩下两位。   司玉安道:“倒是没注意,不过有吴宗师在,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整个血河宗的高层,就此一网打尽了。曾经雄镇一方的天下大宗,转眼就雨打风吹去。   真是让人唏嘘。   姜望对『搬山第一』印象深刻,忍不住问道:“彭崇简逃去了哪里?今次祸水惊变,是整个血河宗都有问题吗?”   “血河宗有多少人有问题,之后让吴宗师回答你们。他有最准确的答案。”司玉安漫不经心地道:“至于彭崇简,现世他无路可去,已经逃到了祸水深处——”   他看着姜望:“想去看看?”   “可以吗?”姜望满眼期待。   “想太多!”司玉安冷哼一声,以剑光将众人圈住:“衍道之争,岂为你戏?小儿辈先撤出此地,老夫要大开杀戒了。”   剑光一圈,流影飞逝。   姜望已经习惯了司玉安的速度,但还没有习惯司玉安的恶趣味和突兀。   “等等司阁主!别走太急!”在风驰电掣中,姜真人忙道:“把斗昭一个人留在那里,是否不太妥当?”   他很愿意守在农田小世界之外,等着看斗昭灰头土脸,然后哈哈大笑。但要真把斗昭一人丢在危机四伏的祸水,还锁起了门,那是十分不合适。   “彼处危险已荡平,他自己待在那里,不会有任何问题。”司玉安随口道:“但如果有谁想要吞这个饵,那也是再好不过!”   姜望很是认真地道:“若要以他为饵,是否应当提前告知他呢?就像告知冠军侯一样……我没有质疑各位大宗师的意思。只是斗昭乃当世真人,当有几分真自由?况乎天下如局,人力有缺,下棋难免有疏失之时,而于棋子,却是死生一刻。斗昭背后,乃是大楚三千年世家,司阁主不可不察。”   司玉安瞧了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瞧你认真的,关心好你自己吧。”   又补充了一句:“宋菩提已经来了!”   姜望一时沉默。   斗昭来祸水也这么不纯粹吗?   合著这次这么多人来祸水,全都是长辈安排,只有我和祝师兄是真心修炼?   “别想太多。”司玉安道:“你来不来祸水,无关紧要,血河宗已经到了不得不动的时候,但既然来了,也算你的机缘。霜容她们来不来祸水,只是影响到我们这些人出手的时机,不影响大局。至于斗昭——后血河宗时代的祸水,不可能绕开楚国。刚好斗昭在这里,自然就是宋菩提过来。”   祸水这么重要的地方,当然不可能全部维系于血河宗。且不说血河宗有没有独自治理祸水的能力,单就一个挟祸水以自重的可能性,天下诸强就不可能允许。   血河宗只是建宗在红尘之门上,在世人眼中几为治理祸水的唯一代表,但在事实上可远不是如此。   比之当初的景国以天京城镇万妖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历来这血河,都是以血河宗治之,以三刑宫镇之,剑阁和暮鼓书院也分担查缺补漏的责任。   而作为现世主流,国家体制对祸水的动作,除了六大霸国联合拨款的“斩恶金”,亦有专门负责祸水的大国。   现在是齐国,之前是夏国,再之前是燕国……   梁国虽小,历来都有敲敲打打的责任。   楚国主镇陨仙林,但于祸水,也时常来巡。   围绕着祸水,是这样复杂的一个防治体系。   大宗大国,天下显学,皆着眼于此。   万古以来,如何治理,如何疏通,如何防止祸水变化,如何应对孽劫……各国各宗都是有数的,也有各种各样的预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毕竟“祸水一倾天下浊”,对于这远古时期就存在的险地,没人敢掉以轻心。   而如今血河宗一夕生变,果然诸方都在关注!   卓清如叹道:“在五德世界的时候,我在想,血河宗骤生此变,我们应该怎么办?祸起于门户,奈天下苍生如何?现在我却忍不住想……血河宗怎么敢?”   司玉安一句“后血河宗时代”,就已经基本确定了血河宗的结局。   可是……承天下之责,镇压祸水五万四千年的血河宗,又如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司玉安看了重玄遵一眼,说道:“这厮确实掩饰得很好,这么多年来,包括家师官长青失踪,他总能抹掉痕迹,洗清嫌疑。但坏就坏在他掩饰得太好了,还真以为自己从未做过那些肮脏事,真以为血河宗无限光明,不生阴影。”   “竟敢插手第一次齐夏战争,还敢拿祸水当洗脚盆!结果叫齐国拿住了把柄。   “天下霸国,哪个吃人能吐骨头?一日受钳制,终生不得脱。被齐国捏在掌心里搓圆揉扁,霍士及什么秘密都保不住。   “他不得不在两年前安排假死,以求脱身。但这步棋更臭,阮泅、陈朴、吴病已,哪个好哄骗?更不用说本阁也在场。”   司某人痕迹明显地抬了一下自己,才继续道:“霍士及身镇祸水,表演得十分壮烈,死得十分真实,但引起我们所有人怀疑。此后两年,我们一直在调查血河宗,越查越是触目惊心!堂堂人族,万界主宰。竟然在祸水门口,养了这样一颗毒瘤,且已成长至此!”   他一拂袖:“老底都被翻出来了,血河宗当然也有所察觉。今日异动,是不得不动。因为搏亦死,不搏亦死,不如一搏,宁求速死。”   霍士及壮烈填海的过程,姜望亲眼目睹。   第一次齐夏战争里,霍士及和夏襄帝的合作,他也知晓。   一时不免感慨。   风起于青萍之末,海啸于微澜之时。   谁能想像得到呢?天下大宗血河宗崩塌的起始,竟在于三十五年前一个未实践的计划!   但真正溯其根源,还是血河宗早就种下的恶,造下的孽。   万丈高楼一旦倾,不是风摧。   重玄遵咳了一声:“霍士及与那姒元意欲引祸水灌人间,堂堂东国岂能坐视?我大齐广有万里,也担责天下,当然要狠狠监督他。后来他狗急跳墙,也是自作自受。今日齐国联手诸位大宗师,共除此恶,为人族斩毒,真天下之幸也!”   他毕竟是大齐冠军侯,国家的体面还是要维护一下。   什么吃人不吐骨头,司玉安说得也太难听了。大齐正义之师,明明是在维护天下公理!   “是啊。”姜真人客观地道:“多亏大齐天子明察秋毫,在三十五年前,就发现霍士及狼子野心。不然不知道他还要作恶到何时——那什么,霍士及既是假死脱身,现今又在哪里呢?”   司玉安毕竟是个不怎么客观的人,懒得理会他俩这么客观的发言。问题都不答了,只是一拂袖,剑光已裹着众人,降临清澈水域。   这万里水域,环绕红尘之门,好似玉带缠腰。所以又称“玉带海”。   “玉带”两侧,一边是无尽浊流,一边是滔滔血河。   还可以看到许多的修士正在与恶观厮杀,或者慢慢涤荡祸水浊流。   红尘之门那一边正在发生的事情,和莲子世界内部的惊变,还没有传到这里来。   无知者无惧,但也没有掌控命运的资格。   姜望忍不住想到——那许希名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   司玉安一剑将几个年轻人卷至安全地域,便准备离开这里,参与大战:“好了,你们——”   他剑眉倏而一挑,反掌一推,将众人后推数千丈:“你们就站在这里看!”   下一刻,天穹忽暗。   一座主峰高有八千丈、山体绵延数千里的巍峨巨山,遮住了本就晦暗的天空。   夏地『锦绣华府十三峰』中排名第三的太嶷山,从天而降!   玉带海面低三尺!   本该已经逃到祸水深处的彭崇简,竟又回转,以一座太嶷山为他开路。   那遮天填海的恐怖威势,惊得修士四散,而尽数被一道剑光卷开,都落到姜望等人身后。   姜望心中感动。司阁主真是面冷心热啊。一边让我不要想太多,一边还是带我们来观战。一边酷冷不言,一边抬剑救人。   大修士真有大承担!   前辈如此表率,他也张开真源火界,将司玉安一剑卷来的数千名不同出身的修士,尽数庇护于此世。   众人只见——   那太嶷山轰天碾海,势压万里,但却骤停在高空,不能再下一尺。   因为有一根茅草,横在此山下。   司玉安一草担山!   长相儒雅但气势霸蛮的彭崇简从山巅跃下:“司玉安,两宗交谊万载,你我无冤无仇。放我过去,且留一线!”   他的血色宗主袍在狂风中猎响,一霎百化为千、千化为万,千万个身影,同时往前冲。竟是直接放弃了熬炼多年的太嶷山,一心求走。可见追兵甚急。   司玉安道了一声“好”,又取出茅草一根,施施然在身前一横——   “便留你这一线!”   这一剑,天海皆开,顿分清浊。   千万个血袍身影同时裂空碎海,想要强行冲过玉带水域,尽都被一剑拦回!   剑势虽则如此潇洒,但司玉安心中早已骂开,那陈朴和阮泅竟是干什么吃的,追杀一个新晋真君彭崇简,都叫他跑来跑去,还跑回了玉带海。险些叫他老人家丢了面子。   当然不能真个骂出声,损了高人形象。遂以怒意为剑意,直趋彭崇简:“搬山小子!怎的不过?”   “老东西,你就挡在这里,不要再让!”彭崇简有神力无穷,进步冲拳当头砸。   万顷波涛无,天地元力消。   就连空间,也整块地被抹去,显现无根世界空幽幽的本质。   在他和司玉安之间的一切,被一拳砸空!   面对如此恐怖的拳头,司玉安却是提住茅草,随手斜撩。   一道简简单单的剑光,与彭崇简的拳头相逢。   却将彭崇简连人带势,吞入其中!   一道剑光,是一界。一缕剑气,衍一生。   司玉安长声啸歌:“斩得一线分两界,若非身死道消……不得越!”   彭崇简也是几经生死,掀开不少底牌,才找到机会杀回,却被拦个正着,既怒且恨。将身摇动,混淆道则,抬手一举,把剑光世界生生撑开。   而后一指司玉安——   群山压落!   空中连下十七座巨山,仿佛把祸水都要填满。   但无论此山来,彼山来,司玉安都只是一剑。挥动茅草尽斩破!   十七座天下名山,自此没了痕迹。   “好个司玉安!”   忽有星光满天飞。   晦空一时成星穹,璀璨迷幻如梦中。   五官年轻得过分的阮泅,身披星图道袍,踏空而来,立足星光上,朗声赞道:“我都未算到他这一招回马枪,倒叫你算到了,提前来堵。”   “废话少说!”司玉安冷哼一声,一副不屑虚名的样子:“区区彭崇简,算得什么?这可不是我的工作,你快快来接手!”   阮泅都已经赶来,陈朴当然也不会远。   与近距离压制彭崇简的阮泅不同,他却是首先出现在姜望的真源火界中。   衣角轻轻飘卷,像是一阵春风拂过,整座火界生机焕发。   这时候姜望正在安抚一众参与祸水清理的修士,用最简短的话语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现在要怎么做……轻易抚平人心。   数千名修士,出身不同,性格不同,修为不同,却无一人惊乱。虽在这般的惊变中,都对所处的环境,感到安全。   陈朴恍然意识到,这位年纪轻轻的真人,已经在人族享有极高的声望。或者说一直都听闻,只是现在才有具体的认知——所谓“纳头就拜”、“闻风丧胆”,不都是一个“名”字吗?   他看了一眼被保护得很好、还在纸上算个不停的季狸,叹了声:“痴儿!”   此声是如此温暖,季狸身上顷刻泛起玉辉,眉宇间的疲惫一扫而空,眼睛愈发明亮。那蜷在她怀里的雪探花,更是一脸幸福地睡了过去。   “陈院长!干活!”司玉安不满的声音又响起。   陈朴摇了摇头,随手留下一颗种子,落地长成苍松。   苍松摇翠,成为这座辉煌火界里,唯一的碧色。庇予季狸荫凉,给予火界支撑,保护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人。   遂又一步踏出火界,再一步,已与搬山定海的彭崇简迎面。   “到此为止了!”   他探出一只手,也不知怎么,竟夺走了彭崇简手里新搬的山,将此巍峨巨山握成小砚一方,就这么砸在了彭崇简的脑门上!   嘭!   好似神人击天鼓。   曾经的搬山第一真人,现在的血河真君彭崇简,仰头便倒! 第五十二章可以为书,写我春秋!   用四个字来形容陈朴,无非“君子如玉”。   用四个字来形容面对陈朴的感受,只能是“如沐春风”。   他贵为暮鼓书院院长,儒家大宗师,却并不是人们想像中的那种古板老学究,或者有什么高高在上的姿态。   恰恰相反,他常常能够照顾到每一个人的感受,像水一样柔软,无所不在。   而他动起手来,那叫一个干脆果决。   眼前这一幕,哪里像是超凡绝巅的对决?   分明就是一个书生撸起袖子,拿砚台给同学开了瓢。   打架的原因应该也很草率,要么是起了口角,要么是争风吃醋。总之不可能有关于天下大事。   彭崇简额上鲜血狂飙,道躯仰面便倒,轻易得让观者以为是错觉。   但话又说回来,无论陈朴、司玉安又或阮泅,哪个不是多年的绝巅、积蓄雄厚的衍道?他一个新晋真君,便有所谓“搬山第一”的底子,又哪里遭得住这样的围殴?   能够撑着跑回玉带海,已经是陈朴、阮泅有意纵容的结果。   “慢着!”   仰面而倒的彭崇简,发出这样的洪声,叫停了三位衍道强者的攻势。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鲜血满面并不擦拭,威严扫尽而不顾,恨声道:“彭崇简何罪,竟至于斯?!”   阮泅临虚而立,星河在他身后流动,他的声音却是并不花巧的,一字一字都很静:“拿你的时候你掉头就跑,现在想起来辩解了?”   彭崇简怒不可遏:“你们突然破门,我岂能束手?”   陈朴摆摆手,俨如大树参天,树枝一摇,荫庇四方:“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该做的不该做的,你们都已经做了。我们也不是来跟你辩论的。”   撑天之巨树,流动之星河,斩世之茅草,当世绝巅的力量,令靠近山顶的人几乎窒息。山脚下的存在,却只觉壮丽。   “但需说于天下人之耳!”彭崇简拔高声音:“血河宗五万四千年的荣光,你们要一夕抹去?不需要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吗?”   他抬起血淋淋的手,指着真源火界这边的一大群人:“你们要让这些年轻人,要让人族的未来,要让这些为祸水而战的勇敢者,看到这个世界的哪一面?在场这些修士你们都可以轻易杀绝,但你陈朴的亲传呢?你司玉安的亲传呢?齐国的冠军侯呢?人族英雄姜真人呢?你们要告诉他们什么?”   “站在超凡绝巅的你们,究竟还有没有生而为人的承担,责任,勇气!?”   他的宗主血袍和他的可悲鲜血,映衬着他此刻的愤怒,他怒声大喊:“前有虚渊之,后有彭崇简。尔等败类,党同伐异,自断人族脊梁!天下任由你们操弄,今日纵死,我死不瞑目!”   若不是姜望他们亲自感受到五德世界的变化,若不是重玄遵在月相世界看到了寇雪蛟的底牌,还真很难不为彭崇简这番话动容。   至少此刻躲在真源火界里的数千名修士,已经难抑嘈音。私下传音者,更不知几许。   司玉安剑眉一挑,剑气已浮空:“你也配和太虚道主相提并论吗?”   彭崇简却一横脖颈:“来!杀我灭口!你们惯来擅长这些,杀我之后,再编理由!还有陈朴,可以为书,写我春秋!”   陈朴当年有一误。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联手编撰一套史书,意欲效仿《史刀凿海》,复刻近古真相。可是在他的那个部分里,他错写一字,大谬其义。   这究竟是恶意篡史,还是无心疏失,又或是他为假象所迷,没能看到真知。已经说不清了。他错写的这一个字,毁了整套史书,把所有人的心血付之一炬。在当年就闹得沸沸扬扬,险些断绝他的修业。   即使在他成就衍道后的今天,亦是他无法洗清的污点。   彭崇简这一句“可以为书,写我春秋”,可谓是戳到了陈朴的喉管。   司玉安以茅草为剑,悬停在他的咽喉前。他以言语为刀,也指着陈朴的要害。   茅草悬颈,一时并未落下。   司玉安忽地笑了:“好,我也不想一切结束得太轻易。更不想不明不白地杀了你。你还要唱什么戏?我很愿意陪你。”   这笑容实在太残酷了。   极少出现在司玉安脸上。   至少血河宗与剑阁相邻,两宗高层交流这么多年,彭崇简是第一次见。   他一时没有言语。   “好,你有何罪?”陈朴缓声道:“你宗护法寇雪蛟,陷大齐冠军侯于险地,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彭崇简坦然道:“若事情属实,大可擒她问罪。有恶惩恶,有罪罚罪。血河宗绝不姑息!”   “她说是你指使的。”陈朴说。   “血口喷人!有什么证据?”彭崇简怒声道:“叫她出来对质,我不信当我的面,她还敢信口雌黄!”   陈朴道:“姜望、斗昭一行六人,可代表我人族未来。他们探索莲子世界,发现血河正在侵蚀莲子,你作何解释?”   “此事多少年前就开始!”彭崇简一口承认:“血河宗治理祸水多年,岂能眼睁睁看着祸水孽力侵蚀先圣所遗莲子世界?与之争夺权柄,壮大血河宗实力,这有什么不合理吗?我倒要问问,是哪些人心思阴暗,见不得血河宗壮大?是哪些人的眼睛,被血光照红!”   真源火界里重玄遵已经坐下了,姿态悠闲,专心看戏,还特意传音给姜望,点评了一句:“我以为搬山的都是莽夫,这彭崇简词锋如此锐利?”   姜望忆及第一次接触彭崇简的感觉,总觉得那么自我的人,不是此般雄辩之士。   但他也不说什么,只往前挤了挤,又摆出那张『白玉京酒楼』太师椅,在重玄遵旁边坐下了。   还给祝师兄也做了一张。   见得宁霜容和卓清如走过来,便又做了两张。一起蹭冠军侯的好茶喝。   再看看身后不远处挤成一堆的众修士,索性摆摆手:“大家自己找地方坐,看来一时半会结束不了。放心,这里很安全。除非姜某不安全。”   此情此景,要是白掌柜在这里卖酒水,那得挣多少啊。   那边陈朴继续说道:“姜望等人在五德世界里,险为血河所伤,打破了莲子世界才逃出来,你又打算怎么解释?”   彭崇简斩钉截铁:“此事我不知情,或是误伤!”   司玉安这时候道:“那请彭宗主再解释一下,三千九百零七年前,鄙宗官长青官真人,失陷在祸水的事情。我已找到他的尸身。”   “自古而今,失陷祸水的人数不胜数,都得来找血河宗要一个解释吗?我血河宗历代战死祸水的强者,灵牌可以堆积成山。你一个真人死在祸水,有什么稀奇?你宗官长青的尸身找到了,这是好事,请问他尸身上有我血河宗谁人的痕迹吗?拿出证据与我看!”彭崇简越说越见愤慨:“再者说——我今年也才三百余岁。三千九百多年前的事情,你是不是问错人了?”   司玉安只是看着他:“你果然对他的尸身很了解!”   “我不了解官长青,我也不了解你们,我只是了解我自己。我只是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彭崇简声高气壮:“彭某堂堂正正,何惧诽语!”   “你什么都不能解释,我也不必再问了。”陈朴从始至终都很平静,静水流深:“法家大宗师吴病已现在完全地接掌了血河宗,正彻查你们的五万四千年。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过来。你要等他的消息吗?”   彭崇简一时沉默。   滔滔不绝,慷慨陈词的他,在听到吴病已的名字后,终于不言语。   他能以天下悠悠之口,绑架阮泅这样的大国宗师。能以声名仁义,过往陈事,戳陈朴这等书生的脊梁。但对吴病已,他毫无办法。   所谓三刑宫,其意义何止于法家之圣地?   继承烈山人皇遗志,践行烈山人皇理想,追求以法理绳天地。所求所行,十三字以蔽之——“天可刑,地受法,人须在规矩之间!”   可以怀疑镜世台的屁股,但无法怀疑三刑宫的公正。   世间所有蒙受冤屈不得解者,三刑宫是最后的殿堂。   现在的青史第一真,当年受诬通魔之名,也是三刑宫出面正名,一言而定性,矫正天下舆论。   吴病已更是亲手把自己的爱徒扔回祸水,致其自杀。也是他在两年前,拖着胥明松去天刑崖。   这样的人,是没有半点通融可能的。   唯一摆脱他的办法,就是不要触法。   彭崇简垂下他的眼睛,一瞬间好像矮了数寸,长叹道:“我固有罪!我固当死!”   陈朴平静地看着他。   他继续道:“吾罪一,诱导胥明松,使之引发祸水变化。而又以身拦海,陷宗主霍士及于死局。”   “吾罪二,寻得我宗掠夺根骨之秘法,不思毁去,反为其惑,而阴私欲谋重玄遵之身!”   “吾罪三,身为血河宗主而不思祸水波澜,身为衍道绝巅而不顾天下兴亡!自私自利,此恶无极!”   说到最后他泪流满面,与鲜血混在一起:“我固当死!”   司玉安淡淡地看着他:“本阁倒要看看你死不死。”   彭崇简血眼看着他,却并不再说什么,只喊道:“万般有罪,罪在一人。天怒人怨,诛我可也!唯求诸位勿绝宗门,看在血河宗世代治理祸水的份上,给血河宗留一份传承!”   说罢反掌一拍,颅骨稀碎,尽没于身躯!   恐怖的气息几乎是瞬间就寂灭。   曾可以毁天灭地的道躯,以无头的惨烈姿态,笔直后仰。   这一次是真的倒下了!   他……真的自杀!   真源火界里的人们,看得目瞪口呆。就连淡看云卷云舒的冠军侯,也往前俯了一眼。   而司玉安,看得面无表情。还拔起茅草剑,准备上前补一下。   嘭!   彭崇简仰倒的道躯轰然炸开,鲜血狂飙,血肉飞溅,一种难以形容混乱的气息遽然生成,迅猛拔升。混同万顷浊流,当场化作一尊血肉巨……怪!   之所以不说巨人,是因为他已不见得人的模样。   从无头的道躯里,拔出一颗满面细鳞、额上顶着独角的怪异头颅。   根本看不到脖颈,只有一个接一个的、散发着恶臭的囊泡,好似肌肉块一般并在一起。   下半身像一只章鱼,但共有十七条触足。触足可以翻开,里面藏着尖锐的骨刺,正汩汩往外冒着毒水……   他变成了一尊衍道级恶观。   丑陋,混乱,无智识。   可以说彭崇简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孽力。   在道身自毁的一瞬间,被祸水孽力所侵。又或者,早就被某些存在埋下种子!   事情到这里,已经有了一个非常清晰的轮廓。   彭崇简的死,和他死前的自陈,解释了所有疑问。   前因后果,罪魁祸首,全都清楚明白了。现在只要杀死这头衍道级恶观,一切就可尘埃落定。至于血河宗最后如何处置,祸水责任如何划分,无非大家坐下来慢慢聊。   但司玉安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动手。   对于这头衍道级恶观,陈朴只是随手一划,点了一圈炽白色的大礼祭火。画地为牢,不使走脱。   在天与海之间,那恐怖的恶观形象,仿佛成为祭礼中的古老神魔。但神魔于此,不是那被祭祀者,而是祭品。   什么妖魔神鬼,龙族海族修罗……   人族孱弱者为万族血食,人族强者,以万族祭天!   真源火界中,人们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隐然有一种肃穆的感觉。   几位大宗师仿佛在等待什么。   他们也的确等到了。   在某个时刻,司玉安看向远处。   一直关注司阁主的姜望,也赶紧扭头看去。   孽海泛流,于此时又有新的变化发生。   “崇简!”   一声惊怒而悲的叫喊。   自那祸水深处,有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身影,踏浪分流而来。   他像是从晦暗的时代走出,灰色长袍下的道躯,给人一种格外鲜亮的感觉。   他所行之处,浊水直接变清澈。   所以看着他从祸水深处走出来,竟然也在他脚下看到一条清澈的水道。因为有他的强大气息附于其间,这条水道很久都不被浊浪污染。仿佛在那一望无际的浊流上,凝成一望无际的霜。   血河宗前宗主,霍士及!   他果然未死!   霍士及踏浪而来,看着已经化为祸怪的彭崇简,手上捡起一块代表血河宗宗主的血袍碎片,眼神既哀且伤:“堂堂搬山第一真,曾经对上向凤岐也只输半招的人物,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的眼中几乎有泪:“我血河宗的骄傲,如何就成了血河宗的耻辱!?”   “霍士及,你终于出现了。”司玉安看着他。   “我从来不敢走。”霍士及说:“治理祸水是我的责任,我选择换一种身份,继续守护我热爱的人间。”   “啊哈哈。”司玉安饶有兴致地道:“让我听听,你又有什么说辞。”   霍士及沉默片刻,苦笑道:“我没什么可说的。当年我被姒元说动,欲求超脱,与他谋划了祸水覆世之策……虽然最后并没有发动,但已经做错!身为血河宗主、人族绝巅,曾有此念,是已经入魔。穷长河不能洗尽,虽百死不能赎还。血河宗有今天,皆是我咎由自取!” 第五十三章神话时代已如烟!   司玉安啧了一声:“霍宗主现在这么清醒吗?真让司某意外啊。”   霍士及惭声道:“我身为大宗之主,实在不能事事受命于齐,于人于己,这都太不负责!我必须承认,我抱有侥幸心理,以为只要死过一次,当初的事情就不会有人记得。胥明松引祸水,我装作不知。彭崇简欲谋我,我也顺水推舟……”   他长叹一声:“今日祸水生变,血河受灾,霍某方知何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只是事到临头悔也晚!”   司玉安抬手遥指已经变成衍道祸怪、正在大礼祭火之中嘶吼的彭崇简,对霍士及道:“你看看他这副样子,你口口声声『血河宗的耻辱』,他担待得起吗?”   霍士及摇摇晃晃地站定了:“血河宗有今天,的确非彭崇简一人能担。当年我和姒元的图谋,我将公诸于世,任世人评说。遗臭万年也好,万劫不复也罢,我心中孽念,由我来受恶报!”   司玉安笑了笑:“又死一次?”   霍士及双手一展,灰袍竟有囊括宇内之气势:“任天下宗师公审,我无怨尤!”   “好好好,霍宗主很有态度。”阮泅和陈朴这会儿都不言语,让司玉安一人发言。   他看着霍士及,表情玩味:“彭崇简不能解释的问题,你替他解释吧。先说说寇雪蛟欲谋重玄遵的事情。”   霍士及语气诚恳,颇有推心置腹之态:“血河宗历史上的确有掠夺根骨之秘法,那是我宗第五代祖师、治水第一人傅兰亭所传。那时他苦于亲传弟子资质不足,无法承担大任,担心在他死后,血河宗镇不住祸水,有伤于天下。所以创造此法,试图为弟子改易天资。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更是血河宗抹不去的污点,我亦无法否认。我继位时检搜府库,发现此术,已经让护法将之毁去,但彭崇简竟然截留……”   “哦?”司玉安的语气轻描淡写:“彭崇简为真人时,已是绝顶,号『搬山第一』。天赋并不输于重玄遵,用得着夺他根骨?”   “我也想不通。就是因为相信彭崇简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我才将此术交给他,让他悄悄毁去。护法护法,护道统,守法术,其职所在。”霍士及慨然道:“事到如今,或只能说人心不足,欲壑难填!在超脱长旅,每个人都孤独跋涉,再好的天赋也有不足,再多的资粮也觉不够。”   司玉安意味深长地道:“你最后这一句,倒是很有真情实感。”   “玉安兄!”霍士及认真地看着他:“咱们认识也有千年了!我一直尊你为长,对你敬重有加。我知令师当年失陷于祸水,是你心中解不开的结。我有责任,这么多年来,我羞于揭露宗门恶事,不忍长辈见丑,屡次推脱,苦心遮掩。”   “你对我,对血河宗有怨气,我能理解。但血河宗已经到了今天这般模样,胥明松死在天刑崖,彭崇简变成了一头祸怪,我也将声名扫地。血河宗荣光尽晦!”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你能否……给我一点时间?”   “我必然彻查宗门历史,给你一个交代。看看令师之陷,是否真与血河宗有关,又有关于谁!   “责任一经确定,血河宗上下,该赔的赔,该还的还,该罚的罚,该杀的杀。   “若是前人为恶,戮尸以偿!玉安兄,您看如何?”   霍士及一番话,情理兼备。从出场到现在,有错就认,有责就担,不遮羞也不掩丑,把事情讲得明明白白。   其实细究起来,霍士及唯一的罪过,就是他在三十五年前,曾与夏襄帝姒元谋划以祸水覆世。   姒元想在败军之际灭杀齐军,挽救夏国社稷。霍士及想要欺骗天意,求救世功德以超脱。   但这件事情,并没有真正成行。   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是什么?是霍士及多年来身镇祸水,灭杀无数恶观。是他主持血河宗,为天下治水修士,提供足够的支持。   要凭一件并未发生的事,就抹掉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吗?以“其心险恶”这样的理由,对霍士及这样的绝巅修士喊打喊杀,好像也不太能够说得过去。   他假死脱身也可以说居心不良,但溯其根源,也确实是受齐国胁迫。老老实实做齐国暗子,以血河宗的力量帮助齐国实现一统天下的伟业,难道就更好?   血河宗的确有夺人根骨的邪恶秘法,且有做下这等事情的许多先例,但都是历史。当下唯一发生的一次,还是彭崇简的责任。   这样一论,霍士及倒是颇为无辜!   真源火界里,不少修士的讨论重心已经开始偏移——   “整体来说血河宗还是功大于过……”   “树大根深,难免有些蛀虫。血河宗延续了五万四千年,出几个不肖子孙,再正常不过。倒也不必一杆子打死……”   “有一说一,真有那等能够夺人根骨的秘法放在眼前,我不确定我忍不忍得住。修行之路险阻且长,我卡在外楼已经二十年,常常深恨自身!”   “这都是大人物之间的事情,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以后祸水谁来负责?我们在这里的修行,是否如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嘘……吴宗师来了!”   那高冠博带,不怒自威的身影一出现,整个玉带海都安静了。连浪涛都不翻卷,仿佛慑于法家威势。   “辛苦吴宗师!”霍士及当面便是大礼,竟直接下拜:“血河宗出这样的丑事,累及诸位道友亲至,使天下不宁。我心愧甚,不能自安!”   以绝巅拜绝巅,实在是莫大的尊重。   但吴病已只是淡漠地看着他:“我说。你在表演什么?”   霍士及愕然起身:“吴宗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不明白不重要,没影响。”吴病已半句废话都没有,抬手一按,一条纯白色的锁链便探出虚空,长达万丈,如龙俯身。   天下第一锁链,法无二门!   既是秘法,也是法器。   吴病已召出来的这一条锁链,就是天刑崖里供奉的那一条,是万千锁链源头,法家根本之器!   霍士及毕竟是一宗之主,绝巅修士,再怎么落魄,也有几分体面在。司玉安与之闲聊,陈朴听他解释,阮泅等他言语,天下之耳,也要待他澄清。而吴病已……一来就动手,一动就是真格!   哐啷哐啷!   纯白色锁链发出震天的响动,法家的威严驾临这无根世界。整个祸水在这一刻,不知有多少恶观不由自主地潜低!它们不知道恐惧是何物,但本能地逃避刑责!   就连彭崇简所化的衍道级恶观,也一时触足乱舞,显得躁动不安。   万类霜天竞自由,但法无二门,触之者从此再无选择。   这是代表极致威严、也极致残酷的白,它所体现的锁链,仿佛山脉绵延。以天龙般的姿态,俯向霍士及,仿佛落下了永恒的真理。把囚禁此人,列举为不可变通的事实。在规则层面上,封锁了逃脱的可能。   虽有山河易,律法不轻移!   今日必擒!   “吴病已!”   霍士及终是不能再好言,一声怒喝,就欲拔身反击。但眉心竟然刺痛,毁天灭地的剑意,已凝而将至——司玉安!   他按住道躯,一时不能动。便自眉心之中,飞出一只赤红色的小鼎。此鼎见风而长,顷刻如山。有三足两耳,撑天而上,直接架住了法无二门,发出铁链砸钟的撞响,轰传祸水!   此鼎一出,天地变色,祸水尽染。   霍士及身上,迸发出一种灿烂的红光。昂扬、激烈、明亮,令人不能直视。   “人皇在时,不曾不教而诛!”   这样的霍士及,怒视吴病已:“你究竟想做什么?!你封锁我宗驻地,囚我门人,究竟查到了什么,倒是讲说出来!也让我看看,你以何罪囚我!”   “又见赤州!”司玉安长声笑道:“霍士及啊霍士及,血河宗的洞天之宝都还在你手里。你跟我说你顺水推舟,被彭崇简所陷?”   他摇头嘲讽:“你演戏也太舍不得下本钱!”   霍士及祭出来的这尊宝鼎,名为“赤州”,乃是榜上有名的洞天宝具。由三十六小洞天中排名第二十八的“丹霞天”炼制而成,是血河宗镇宗之宝。   现在这件宝具出现在霍士及手中,要说彭崇简真正掌权血河宗,还真没有什么说服力。   由此亦证得,霍士及先前所说,尽是谎言!   霍士及怒声道:“彭崇简狼子野心,我岂能留赤州于他?这什么都不能证明!倒是你司玉安,咄咄逼人,一迫再迫!这千年情谊全不顾了,真要与我论生死?”   吴病已五指一握,纯白色的法无二门锁链,已经将赤州鼎牢牢捆住。声音依然淡漠:“血河宗里的确查不出什么来,你做得很干净。但我囚住他们,本也不为查罪。『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霍士及,现在是『刑』的时候。”   “如何就是『刑』的时候!又何时查过?!”霍士及气得脸都涨红,怒不可遏,赤州鼎与法无二门锁链激烈碰撞。“三刑宫如此对待荣耀大宗,能够服众吗?!尔等大宗师,汲汲于私,可曾为天下计!”   “好了。”陈朴这时候出声,他看向司玉安:“司阁主,现在可以了吗?”   司玉安摊了摊手,脸上是一种无趣的表情:“差不多吧,我看他也演不出什么新意了。”   “什么意思?”霍士及满脸的不解,那困惑几乎使他癫狂:“你们什么意思?!”   陈朴平静地看着他:“霍士及,哦,不对,你不是霍士及——我去了一趟勤苦书院,与左丘吾联手,把你的名字找回来了。我应该称呼你,孟天海。五万四千年前,血河宗的创派祖师、神话时代的孟天海,对吗?”   霍士及脸上的癫狂、困惑、愤怒,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当陈朴说出那个名字,他便明白,再说任何,都已经毫无意义。   吴病已说得对,『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些人什么都查出来了!   他也终于明白,司玉安之所以陪他表演,之所以给他机会解释,就只是想欣赏他在末路前的挣扎罢了。那么情绪激烈,而又那么丑陋难堪的挣扎……恨意滔天啊!   战死于远古时代的阵道初祖、名列远古八贤之中的风后,凭藉一缕残魂,在近古成就现世神只,再证超脱,也成为神话时代开启的标志之一。   神话时代共计三万年,其昌盛之时,红尘尽香火,遍地是毛神。   孟天海是神话时代里,不履神道的强者。他是特立独行的那一个,也是曾经显赫的那一个,一度被视为有机会开启新时代的绝世人物!   后来却消失在时光的长河,不再被人记起。   一手创建血河宗,自此雄镇祸水五万四千年的血河宗祖师,是历史上少有的留下了传承却没有留下名字的强者。   一般类似于此的情况,都是强者身死道消,只留下传承,后来者无从追溯。   但孟天海不同。   他是亲自出手,在时光里抹掉了他自己的名字。才让血河宗祖师之名,不为世人知。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隐藏自己。为了隐瞒他的超脱之路。也为了隐瞒孟天海这个人,活了超过五万四千年的事实!   衍道寿尽一万年。   他孟天海未曾超脱,却多活了那么多年,任谁也会想到有问题。   此时此刻,孟天海不再以激烈的情绪掩饰自己,也释放了自己在四位大宗师面前依然不被压制的恐怖气息。   仿佛受他激励,就连彭崇简所化的无识之祸怪,也一时膨胀起来,气势大增,咆哮连连!其声低沉而重,引得这无根世界海翻浪涌,无数祸怪随之共啸,甚是骇人!   这孟天海……仿佛可以控制祸怪!   陈朴依然是面色不改,只是大礼祭火也随着那衍道祸怪而张炽,始终将其圈禁。   “你还是可以叫我霍士及。”孟天海平静地道:“毕竟你们眼中所看到的,也正是他。”   “我也可以叫你彭崇简,对吗?”司玉安漫不经心地说着,随意一挑指。   被一根茅草所担住的巍峨太嶷山,也被那根茅草挑起来,倏然出现在那巨大的衍道祸怪上空,倒悬而落——   此山竟然成剑!   司玉安以茅草担山,斩碎了彭崇简对太嶷山的控制。而又以山为剑,斩向彭崇简所化的祸怪。   只是一剑,那被大礼祭火点燃的衍道级祸怪,什么恐怖声势都未体现,便已经消失,化为净水。   在梁国复国战争期间被彭崇简搬走的这座雄山,最终将他的祸怪之身镇碎。   曾经的“搬山第一”,“天下至真”,真的什么都不存在了。   噫吁嚱! 第五十四章走出神话   太嶷山轰碎了彭崇简的最后遗留,沉入祸水深处。   此山早已炼为彭崇简的法器,聚而复碎,碎而复聚,如今再不会被人搬起。   当年在战场上搬走此山的人,消失在今日,却并不是死在今天。   昔日搬山真人,晋位血河真君的那一刻,名为彭崇简的灵魂,就已经永远地死去了。   彭崇简这三个字,是说出“血河之前仍有界,容我在此”的血河宗护法,是敢以洞真修为冲击菩提恶祖的搬山第一……也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字。   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早已被吃了个干净,吞噬一空。   孟天海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只漠然看着在场的四位衍道修士,语带遗憾:“我们本可以心平气和地结束这场闹剧,你们本可以平安无事地离开。”   “苟延残喘五万年,你这老乌龟,不会以为活得久就厉害吧?”司玉安哂笑道:“今日的确是一场闹剧,本阁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我不平安!”   那一根挑飞了太嶷山的茅草,悠然转向,草尖正对孟天海。   这一转,天地立肃,红尘孽杀,祸水翻波,浪涛奔逐。此一霎,无论浊流净流,所有浪花都转向。浪尖如剑尖,皆指孟天海,尽发之!   这一刻,孟天海面对的何止是千支剑、万支剑?   那迎面的风,也是剑。那涌动的元力,也带锋。这无根世界的无限孽力,也近乎无限地被转化为剑气……   司玉安一念既发,万物为锋,剑翻孽海!   直到此时,他才算是动了真格,真正展现他统御五大剑主、坐镇岁月剑阁的恐怖实力。   面对这一剑,孟天海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扭曲之中,带着些许的陶醉:“你的剑道造诣,已经远超当年官长青。就是这张不懂事的嘴……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他那张属于霍士及的脸,忽如水波荡漾,轻轻一翻,已换新颜——这是一张剑眉朗目,英姿勃发的脸。   意气在面如对镜。   他的五官天然引人注意,自然而然的体现出一种众星捧月的气质。但那一双骄傲又锐利的眼眸中,此刻涌动的是哀伤的情绪。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重地说:“好徒儿,许多年未见,你已胜过为师。为师很是欣慰!”   神话孟天海,五万四千年。除了霍士及、彭崇简之外……他也可以叫作官长青!   对司玉安而言,“官长青”这三个字,本身就是锐利的一剑。且早在三千九百年前就留下了伤痕。昔日伤心,今日伤意。   昔日斩下一个青年的眼泪,今日要斩死一位剑道的绝巅。   『官长青』双手大张,天地间剑啸四起。三千九百年前他就是天下剑魁,登临绝巅之后,是不一样的人间风景。   祸水一时激荡,那浪涛奔涌,乱了方向。万剑反伐,浊流与净流杀,浪花斩浪花!   整座孽海都似乎铺展成了剑道厮杀的战场,系出同门的两种剑意,在关于水滴、关于元力、关于规则的每一个角落,展开最根本、最赤裸的厮杀。   官长青对司玉安!   司玉安本该愤怒得发狂,但是他没有。   他出奇地很平静。   就像姜望当初第一次踏上天目峰的峰顶,他只看到一个平静坐在崖边青石上,气息寻常的中年男人。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去,那一座名为“岁月剑阁”的草庐,依然没有变化,只是茅草多了几根。   只是曾经那个拿着茅草满山乱窜的孩童,长成了能以草剑分山海的当世真君。   他伸手,拿住了他的茅草,拿回了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也拿回了这三千九百零七年的岁月。这一刻草剑所体现的锋芒,已经让他身周的规则开始崩碎、开始混淆——   穿过漫长岁月,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他的剑是唯一秩序。   因而他抬脚往前,顺便刺了一剑。   这一刻,无论是姜望的干阳赤瞳,又或是重玄遵的斩妄,都没能看清发生了什么。   姜望甚至召出了目仙人,在视线重新捕捉到目标时,司玉安已经拿着茅草剑,出现在官长青身后三百丈的位置。   这一剑完全超脱了视线,逆流在岁月长河中!   时间的波澜寂寞隐去,司玉安的声音,以一种冷酷的方式响起:“你就算吞了他的名字,吞了他的骨肉,吞了他的修为,你也不是他。孟天海,你生来就很平庸吧?我想你从来都看不到,这世上真正奇伟的风景。所以这么努力地模仿,都还是差了这么远——你根本就是在亵渎剑道!”   这一句话,像是为他这一剑完成了收笔。   而后是风过荒野,万事吹朽。   官长青的强大道躯瞬间碎灭。   天地间的疯狂剑啸戛然而止。   人们可以如此清晰地看到——一阵风,撞碎了另一阵风。一部分浪花,把另一部分浪花斩成了净水!   名为『官长青』者,被彻底斩碎!   剑道的战斗结束了。   但是战斗并没有结束。   倏然有水滴声。   在司玉安剑碎彭崇简之地,那座太嶷山下沉的水域上方。不知何时,泛起了白茫茫的水汽。水汽凝成水滴,嘀嗒嘀嗒地砸落水面,漾起水纹一圈圈。   其中的两小圈水纹,渐而化作了两个脚印。脚印再往上延伸,长成一双腿,继而躯干,继而头颅。血肉具体,气息活泛。   『彭崇简』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真源火界之中,人人侧目。   『彭崇简』竟然还能再出现!而他的死亡明明也真实具体!   此人难道是不死的存在?   难怪『霍士及』和『彭崇简』,都那么轻易地去死。或许对他来说,死亡并不是多么严酷的代价。   这样的恐怖强者,要如何才能消灭?   『彭崇简』好像并不在意人们的惊恐,又或者说,他很享受。毕竟这个秘密他已经藏了五万多年,向来只与死人分享。这是沉在水底的晦名之人,偶尔浮出水面的喘息。   他穿着血色的宗主袍,努力找了一会儿精神。像是刚刚睡醒,而不是刚刚复生。又慢慢地伸了个懒腰,这才看向司玉安,脸上带笑:“竟然觉得我平庸吗?”   视线又转向陈朴:“看来你和那个该死的左丘吾,虽然侥幸在时间长河里找到了我的名字,却并不认识我孟天海啊。”   四大书院各有所长,勤苦书院的史学研究当为第一。所以陈朴在拿不准的时候,才亲自去往勤苦书院,拜访勤苦书院当代院长左丘吾。最后果然找到血河宗祖师孟天海的名字。   此时的陈朴摇了摇头。   “神话时代不成神的人,本有机会开启新时代、却输给了仙帝而从此沉寂的人,穿越了近古、活到现世的人。”暮鼓书院的院长,用这样的句子描述孟天海,因而他的叹息也就显得尤为真切,尤为遗憾。   他说道:“孟天海,我们确实不认识你了。在你抹去姓名的这么多年里,这个世界或许一直在等待你来重新介绍。但是我非常遗憾,这个名字再次出现的时候,你竟然是在这么丑陋地表达自己。”   “想开一点,陈院长。”司玉安劝解道:“说不定在神话时代,这个孟天海其实更丑陋呢!你们所得到的,已经是矫饰后的信息——这样一想,是不是就没什么可遗憾的?”   『彭崇简』看回司玉安,仍然在笑:“你印象中的官长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自问自答:“官长青啊,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当初来到祸水后,早早就发现了不对,用了很多方法抗争,被我一一瓦解。他的性子又很刚强,在我腾出手之前,果断自戕。宁可把自己的剑骨毁掉,咒剑吞毒,也不让我吞吃他……   “我给了他很大的尊重,留下了他的尸骸,没有抹掉他给剑阁后代子孙留下的线索,只吃了他的元神。”   他这样问道:“玉安,是不是因为我吃得不够多,不够完整,你才不愿意叫我一声——师父?”   “你希望我愤怒,希望我失控,你在恐惧。孟天海,你这么没礼貌,除了让你等会死得更惨,还能有什么意义?”司玉安敛眉道:“难道你觉得凭你这三脚猫的剑术,竟能以情绪斩我?”   “玉安,你真是误会我了!”『彭崇简』很是困惑的样子:“我本以为让你师父和你团聚,会让你开心一点,所以不惜损耗巨大的力量,让一个曾经只有洞真的种子,长成这个样子给你看。没想到我的真心付出,只换来猜疑和冷漠,你不仅不感谢我,反而好像更恨我了。怎么这样?”   司玉安笑了:“是,我的确生气。我气得发抖。你怎么能用官长青的名字,斩出这么平庸的剑?空有衍道层次都几乎容不下的力量,却只懂得笨拙地复刻模仿,一丁点灵性都没有!差点开启新时代?你也配?”   他的拇指与食指平行,虚虚捏出一条缝隙:“当初,是不是差了这么一点?”   当『彭崇简』看向这条缝隙。   这条缝隙便斩了出去。   它也是一剑!   它是狭窄的一条线,也是宏大的一方剑道世界!   此意才发,剑气冲霄。剑道的世界本身也是一柄剑。无限膨胀,有接天替世之巨。无限锐利,有分海裂世之锋。而冰冷杀至『彭崇简』身前!   『彭崇简』挽起大袖,一拳前轰,以神力无穷的拳头,正面抵住这宏大的剑道世界,让剧烈的厮杀,发生在拳峰。   而他只是漠然说道:“你真正懂得什么是搬山吗,司玉安?!”   现在他仍被阻截在万里玉带海,始终未能过界一步。   他的身后是无边祸水,本来已在剑道的对轰中被斩平。   此时此刻,忽而浊浪上涌,咆哮而来,涌起数百丈!祸水之底,也发出闷沉沉的,遥远的轰隆声。   吴病已抬指一点,只道了声:“清浊两分!”   那汹涌扑来的浊流,便顿止于玉带河之前,像是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堤坝。此为不溃之长堤。   但浊流冲不过来也不退,而是不断上涌。须臾高涌数万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已经不止是一堵浊浪高墙,而是几乎接天。   吴病已的阻隔力量越是强大,浪涌会积蓄得越高,直至累加到无法负荷的地步,溃堤而下。   但吴病已面无表情。   独自立在此浊浪高墙之前的『彭崇简』,独自面对四位大宗师,仿佛从神话时代走出来的恐怖强者,要给今时现世之绝巅,来自近古时代的震撼。   那滔滔浪涌高升不止,就如整个祸水的浊流,都成为他的力量,受他所驱使。如此掀起无边恶潮,将覆此不洁之世。   像是在那祸水深处,有什么恐怖的存在已然甦醒,正在迅速拔升躯体——   轰轰轰轰!   在某一个时刻,吴病已遥遥一指。   指如刀,分山水。   数万丈的洪流,如瀑布一般倾落,而显现出瀑流之后,那庞然的山貌。   重玄遵认出来,这即是孽海最高之山——恶梵天!   他曾与血河宗护法寇雪蛟,行于此山之脊。他在此山之渊,寻到藏有穷奇的莲子世界——斗昭正在其中种田。   『彭崇简』以搬山神通,竟将此山自深海搬出!   而后横推,砸向司玉安!   这不是普通的山脉!   这里说的不普通,是指它在山的庞巨、山的伟力之外,还拥有巨山之外的另一种强大本质——它是一座神话之山,拥有自神话时代延续下来的力量!   神话时代的信仰五花八门,大到山川河流,小到草木鱼虫。千奇百怪的神话传说,在现世各个角落传播。   它们有的来自于见闻在传播过程里的失真和变异,有的就纯粹是某些修行者为了修行而编造的故事。   在一部分神话传说里,梵天是创世之神。   “恶梵天”即描述它创造了此间所有的恶。   在五万四千年前,孟天海便亲自为这座海底山脉命名。阐述了它的道则,定下了它的神话。   他是神话时代不成神的人,并不是说他对神话力量陌生,恰恰相反,他正是对神话力量有极深的研究,才笃定非己所求,不走神话的道路。   于祸水深海,运用神话力量布置这样一座山脉,在神道大昌的神话时代,也没有太多强者能够做到。   此为孽海第一峰。   经过这五万四千年的发展,在孟天海潜移默化的引导下,它已然真正成就“恶梵天”!   虽然不可能真如它所体现的神话那样,真正发源所有的孽海之恶,可以完全掌控孽海。却也让孟天海,得到了这座海底山脉附近孽力的掌控权——这也是他能够控制恶观的根本原因!   恶梵天所影响的海域已然十分辽阔,先前『彭崇简』身死,轻易转换成衍道级恶观,就是一种体现——彼时孟天海,正打算将彭崇简这个身份的堕落,推为孽海超脱的腐蚀,也早就准备了全套的说辞和证据。吴病已一出现就动手,陈朴更是直接叫出他的名字,才让这个行为失去意义。   如若有朝一日,恶梵天这座山脉,完全以神话形态成就,那么孟天海就能称名祸水之神,掌控整座孽海!   此时他将这座神话之山搬出来,以搬山神通,结合神话时代的力量,给予司玉安几乎致命的轰击——   “一剑负山?且来——看你担不担得起!”   神话时代的人物,展现了神话时代的力量! 第五十五章血蔷薇   恶梵天庞巨的山体,投下将整个玉带海都覆盖的倒影。   漫天的星光,也被阻截得一丁点都看不见。   它既有山体的巍峨,也有神话的伟力。   孽力仿佛它的信徒,孽海成为它的支撑。   以山应海,天地相合。   此时此刻,在这无根世界里,它既是破坏规则的存在,又是规则的掌控者。   这就意味着,在孽海的范畴内,它几乎是无可匹敌的。   『彭崇简』的拳头仍然抵在身前,仍在与司玉安的剑交锋。但此时此世已不同,拳峰连上了山峰,他的拳头亦是恶梵天!   阻隔在拳头前的剑道世界,这一刻被碾压到极限,像一颗半透明的鸡子。也如鸡子般,碎在山体前。   正如高山压细卵,结局没有半点悬念。   但过程稍有偏差的地方在于……这一颗剑道世界所化的鸡子,是碎在高山碾来前,而非高山碾来后。   鸡蛋最强大的地方是它的壳吗?   是蛋壳自内而外被打破后,那蓬勃灿烂的新生命!   这一颗被碾压到极限的鸡子,在外力的毁灭降临前,先一步迎来了新生。   在那无限蓬勃的生命之前,巍巍然孽海第一山,一时竟不得下。   而后……喀嚓。   一声并不宏大、但极其清晰的裂响,在山体上沉重地蔓延。   绵延数万里的恶梵天山脉,竟然出现了裂隙!   司玉安以一方剑道世界的毁灭,斩出了新生的这一剑——只是一剑。   这座山脉与孽海的联系已被割开。   恶梵天的神话先被斩破了!   山体而后才开裂。   姜望的干阳赤瞳在此刻才捕捉到——   那是一道在山体游走的寒电,纤细得如銀发一缕,却瞬息游过了数万里的山体,游在了身穿宗主血袍的『彭崇简』的道身上。   喀喀喀。   完全抵达超凡绝巅的道躯,像一尊脆弱的瓷器,瞬间布满了裂纹。   『彭崇简』只来得及说了个:“你——”   便已经碎为流光。   “神话时代走出来的强者?”司玉安悬草剑于腰侧,淡声道:“过时太久了。”   整个近古时代都翻篇了,神话时代也只是历史的尘埃!   那些已经超脱的现世神只,现在都已经寥寥无几。在神话时代并没有跳出绝巅外的孟天海,又摆什么神话时代的老架子?   司玉安展现他无匹的杀力,已经连斩两次衍道,但也仍未终结此战。   在神话时代不成神的人,神道力量当然不会是他最强的手段。   这时,阮泅、吴病已、陈朴,都转向。   吴病已的法无二门锁链,更是牢牢缠锁着赤州鼎,不断攀爬,此刻缚鼎如茧——正是为了让孟天海觉得还可以表演一阵,为了逼出赤州、囚住赤州,最开始才只是他强硬出手。   这是一个逼看底牌,而后逐一压制、抽丝剥茧的过程。   可以说到现在为止,孟天海的每一步,都在算中。   具现法家威严的锁链,缠锢了洞天宝具。『官长青』、『彭崇简』接连被击败,恶梵天山脉的神话,也被斩破。   几位大宗师,同时看着血河——血河宗诸多道术的发源地,人族治水精神的代表,五万年来,被视作阻隔祸水第一道防线的滔滔血河!   一个高约九尺,威武雄壮的男人,穿一领血袍,正从这血河中走出来。   他是如此昂藏的汉子,大踏步分开血河,如君王巡行他的领地。   面容方阔,深瞳如电。   恰是孟天海已经五万年不显现的真容。   这一刻对应了历史,真正找回了失落在时光长河里的那个人。   唤回真名,显露真容,召应真身!   此刻的他,才是真正的他。现在的他,才要展现真正的力量。   在显化『彭崇简』之身的时候,孟天海就一直往这边冲,想要冲过玉带河。他的目的却从来不是通行红尘之门,回到现世——而是血河!   司玉安一剑斩开恶梵天山脉,剑碎『彭崇简』,他却也已经,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血河中。   这滔滔血河,在传言之中,乃是姓名失传的血河宗祖师,当年以一身精血所化。因为这条血河,才有了这血河宗。五万四千年来,一代代血河宗修士以鲜血浇灌,一代代人族战士以生命守护,血河才膨胀成今日之规模。   它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它的意义不必多说。   单只说此刻。   孟天海走出血河,一身恐怖气势,不曾衰减,反而拔升。已在绝巅,还能更加磅礴。而滔滔血河,皆随他涌波!   绝巅可以说是超凡之路的尽头,是一种现世至高的层次。   此山已是世间最高,已经“与天齐”。   能够走到这个层次的,不拘种族,绝无弱者。都是亿万人中出一个的绝世天骄。   但正如斗昭所说,强弱是相对的概念。   同样是站在山顶的人,也有相对的高矮胖瘦,相对的贫富美丑。   孟天海在神话时代就已经是绝巅,又经历了五万四千年的蛰伏,自然可以一览众山小。血河之浪将他高高托举,祸水之中他目无余子。   “过哪个时?”他这样问司玉安。   他有些嘲讽地摇了摇头:“你才活了多久,就敢妄言时间?你见识过几个时代,奉什么为真理?你以为你所经历的,就是进步的。你所看到的,就是正确的吗?眼下国家体制轰轰烈烈,说不定一转眼,也就消散如烟。”   他的视线,在吴病已、阮泅、司玉安、陈朴身上一一扫过:“我太懂你们这些人!曾经我也是如此。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踏上了绝巅,感受到了现世的极限。天地虽阔,不能尽伸展!”   “自以为是时代的主角,早晚能够超脱这一切。自以为是命运之河的弄潮儿,独自弄舟在中流。殊不知历史的洪流一旦冲过,你们所拥有的一切,都会随你们的认知被碾碎!   “人类都是如此。认为以前的一切都理所当然,现在的一切正在变革时代,以后的一切都荒诞不经。   “殊不知,你们和过去的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当你们和时代一起被淘汰,你们发出的,正是过往曾经响起的哀声!   “你们并不特殊。你们现在所把握的,其实非常脆弱!你们也根本不懂,我在追求什么。你们根本不能明白,怎样伟大的力量,才能够横渡命运长河,贯穿岁月,成为永恒!”   玉带海面纵横的剑光,再一次被阴影所遮掩。   那恶梵天山脉的裂隙已弥合,高悬在玉带海的上空。   而在玉带海的另一面,汹涌浊流之中,密密麻麻的祸怪钻了出来。其中不乏洞真级,甚至有三尊衍道级!   如此多无智无识的恶观一起涌现,却安安静静,没有一头嘶吼癫狂,而是如同训练有素的强军,缄默且坚定地靠近——很显然,它们都是受孟天海的控制。   此刻众人都在玉带海的水域范围里,包括真源火界里的数千名修士,以及四位大宗师……他们反被包围了!   “呵呵呵。”出场后鲜少说话、几乎被人忽略的阮泅,这时笑出声音来。   他长得是青春俊俏,十分鲜嫩,声音也颇为少年。   既然憋不住,便大大方方地道:“说你过时你就过时了,老东西,你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星图道袍飘卷袍角,把恶梵天山脉垂下的阴影也卷开了,大齐钦天监的监正大人,很是不屑地道:“你吞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但一代代的血河真君,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生怕沾上因果、暴露痕迹,美其名曰『身担重责,不敢轻动』。你活了这么多年,尽都躲在祸水之中,哪天不是虚度?你埋头在钻研什么?思考你五万年都想不明白的大道吗?”   “就是一头猪,五万年也走到了绝巅!”   “还一口一个命运之河!时代早就变了!”   他张开五指,遥对孟天海,不屑一顾地道:“命运之河也是你能染指的战场?”   便是这一按,浩荡血河见星光!   漫天星光都被恶梵天山脉遮盖,一点都透不下来,这是孟天海对抗星占大宗师的手段。   但星河的倒影,早就流动在血河中。   响应阮泅的召唤,浮出水面。   无尽的星光,把偌大血河都铺满。星光点点,竟然结成一张无比繁复、无限伟大的星图,好似一张巨网,缚血河如缚龙蟒!   此真绝世手段!   就像孟天海虽然吞吃了官长青的元神,也斩得出衍道层次的剑,但在司玉安这等绝巅剑客眼里,他的剑术千疮百孔。孟天海在阮泅面前谈及命运长河,也不得不叫阮泅发笑。   从头到尾这位大齐钦天监的监正都没有怎么出手,仿佛看客一般,一直在欣赏孟天海的种种表现。却早在不声不响间,完成了对血河的布局,于此刻将其封镇!   他不但要束缚这条血河,断绝孟天海的力量来源。他更要在命运的长河里,将孟天海与血河的命运剥离,以便真正将其抹杀,使其无法再借用血河的力量复生!   此时此刻,孟天海站在星图之上。   血河滔滔,就在他的靴底。他与血河之间仿佛并没有距离,但已经被坚决地隔开,永远地产生了隔阂。   但现在的孟天海,是孟天海。   而非借的官长青,又或彭崇简。   他只是低头看了脚下星图一眼,便又抬起头,十分坦然地道:“卦道的发展,的确日新月异。命占已绝,血占穷途,星占繁盛,我也的确没有过多研究。毕竟在你们这群算卦的面前,很难隐藏命运之痕。为了避免提前暴露,我只可浅尝辄止。你说得对,论及对命运之河的了解,我不如你——”   他笑了笑:“但我孟天海的命运,还在命运长河中吗?”   此言一出,仿佛有滔滔浪涌,响在虚空之中!   孟天海随手一抓,竟然抓住了那张伟大星图,然后一把扯掉,干脆得像是扯下了一件外衣!滔滔血河,星光不复!   阮泅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发现,孟天海真的不在命运长河里!先前他所捕捉的,只是一个倒影。   如果不曾把握孟天海的命运,自然也就不曾真正将其切割。   如余北斗那般,在洞真境界就能带人短暂跳出命运长河,已经堪称奇迹。真人算力第一,或许是创造这种奇迹的基石。但即便是余北斗,即便后来他在迷界短暂证道真君,也不可能真正脱离命运长河。   世上无人能真正脱离命运长河,除非超脱。   可孟天海明明还没有超脱!   他完成了一件史无先例的创举!   他是如何做到的?   阮泅……算不出来!   “当然会有一点意外产生,这就是命运长河里的小小波澜,不是么?这就是人生啊——”孟天海平静地笑着,他把所有的星光都握在手中,握成了一支绚烂的蔷薇。   而后以双指夹花,潇洒地一甩——   蔷薇如箭已离弦。   它高飞在空中,洞破了晦暗,而有星辉曳尾,美丽得不可方物。   在下一刻,血点飞溅,梦幻般的星辉,染上了红。而那蔷薇的花枝之上,一下子串出了三个人!   红底金边的武服、如雪的白衣、猎猎的青衫!   斗昭、重玄遵、姜望,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做着不同的事情,却同时被这星辉蔷薇的花枝洞穿心口,贯在一处,横飞高天!   当世最年轻的三位真人,几乎可以说是现世最强的三个年轻天骄,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人为地串在一起,同时弓背如虾!   像一根烤串。   而无论是吴病已、阮泅,又或司玉安、陈朴,全都没来得及阻止。尤其陈朴还在真源火界里种下了一颗树,但那颗树都没有反应过来!   上一刻重玄遵还在试图洞破本真,姜望还在研究司阁主的剑法,下一刻他们的心口就被洞穿,身体还被蔷薇带着疾飞,一身神通反应不及,一身修为迅速流散。   尤其第一个被穿进来的斗昭,还灰头土脸,袖子上都是泥,双手甚至各抓着一把稻苗,脸上是极罕见的懵。人生至此三十年,没有这么错愕过。   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反应过来。   姜望拔出长相思,斗昭握住天骁,重玄遵提起了日月星三轮斩妄刀——又在下一刻尽垂落!   剑仙人之态散为流光,斗战金身晦暗不明,日月星轮,都碎了。   甚至重玄遵以星轮替伤都来不及,因为在他唤起星轮之前,他的超凡力量就已经被击溃!   三位绝世天骄,半点反抗都没能做出来,就已经像熏好的腊肉一样,被挂在花枝上。   就此一花向血河。   血河滔滔,像一只张开的大口。   唯真君能敌真君,衍道之下尽微尘!   此时此刻能救人的唯有真君,而吴病已、阮泅、司玉安、陈朴这四位衍道真君面前,却有四尊真君强势阻截——   彭崇简、官长青、霍士及、孟天海!   血河提供给孟天海近乎无限的力量。   一身衍四,真君无匹!   “你们计划了我这么久,不会连这点预计都没有吧?”孟天海掌拦陈朴,脸上似笑非笑:“你们根本不理解,我在追求怎样的力量。登上山巅只是一个开始,你们是何等自大啊!已知是我孟天海,还敢轻率前来。殊不知衍道之间,亦有差距,且差距之大……远远超乎你们的想像!” 第五十六章五万年汹涌   面对展现出恐怖实力的孟天海,面对活了超过五万年的老怪物的狂言,陈朴只道:“诸圣时代成绝响,久不知世上有更高处!那就让我看看,此山有多高,我能否登上来。”   他探出一只手,去寻孟天海的手。   两掌相逢,瞬间燃起炽白色的大礼祭火。   礼者,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   天地有常,万物有仪。   以自身为祭,赠孟天海大礼。   以掌迎掌,以道杀道!   他平和,温润,常常让人忽略他的刚强。   可他陈朴,是“百劫生死未回头”的人!   现在他要和孟天海碰撞道则,磨杀彼此。他按住孟天海的手,就此不放松!   孟天海的本躯在此,却也并不逃避。   一则此时避让,必失一先。二则他有血河为支撑,不怕与陈朴对耗道则本源。三则,他的食物正飞来,已靠近。   这份食物,能补充当代气运,弥足大道之基!   时代有时代之主角,他曾经有机会成为,但后来错失了。所以他退出神话,隐过仙人,寄身祸水,韬晦一真……在目睹一个个时代兴起又落幕之后,试图理解,进而把握时代的洪流。   他失败了,但也成功了。   他不曾真正占据过哪个时代,但血河宗几万年来屹立在红尘之门,血河宗门人几万年来持之以恒地治理祸水,也算是占据了一部分人族的气运。   气运一说,虚无缥缈,但究其根本,无非世界反馈。   有着革新时代、推动历史发展之可能的人,人道洪流也会给予“可能”。   能够“大益于天”、可以弥补甚至加强世界本源的人,世界本源也会给予“支持”。   万事有求亦有得。   他的目标一直是重玄遵,当初受沉都真君危寻之邀,深入沧海袭击皋皆,路上遇到了重玄遵,他就始终念念不忘。   太完美的身体,太完美的天赋,独具风华,气运所钟!   人身之繁似宇宙,毕竟有太大的偶然。   他就算自己从头到尾去雕刻,也未见得能再现这般天赋的人身。   当然,即便是重玄遵,他也是可以放过的。   正如他一开始所说,这场闹剧本可以心平气和地结束,用彭崇简的死,为这场危险的猜疑划上句点。   他自己的超脱路,他愿意慢慢走,他也一直走得很慢。   他向来懂得克制,才能够这么多年都不被人知。   但“孟天海”这个名字从时间长河里被搜捡出来,这就不再是一场闹剧而已,这件事情就不可能再善了,这个故事,必然要演至高潮。   他也已经……有就此超脱的觉悟。   今时不同往日,国家体制大行其道,人道力量空前强盛。这四位真君所代表的力量,几乎是小半个现世。   他不可能将这四尊真君抹去后,还平安无事地继续经营他的血河宗。   超脱是唯一的路。   那他也不再忍耐。   一个真人也是吞,三个真人并不多一口。   把映照命运的星光捏成蔷薇,为三位年轻真人镌刻伟大的命运。   于他是随笔,于他们是一生。   兜兜转转绕一圈,这绝佳的食物又绕回他的嘴边,还吞一附二。只待气运补足,根基稳固,他已经在眺望万无一失之超脱!   ……   星辉蔷薇坚决地飞向血河,蔷薇花枝贯穿的三位真人,空有勇力,无法唤起。   他们已经是现世举足轻重的人物,距离山顶也只差一步。但这一步的差距,却是尚在登山的人,和站在山巅俯瞰人间的君。   真君者,天地之师,真人之君!   真源火界之中众人大急,但根本连火界都冲不出去。   此刻整个玉带海流光乱转,恐怖的力量洪流四处冲撞。   足足八位衍道在捉对厮杀,还另有三尊衍道级祸怪在迫近!   仅仅道则碰撞的余波,就将玉带海犁了一遍又一遍,那些不慎闯入的神临级祸怪,都是一靠近就被碾碎。   若非陈朴在真源火界里种了一颗苍松,撑住天地一方,这形如琥珀的赤红色世界,也早已被道则余波扑灭。   卓清如也是看到了洞真契机的法家高手,对着那枝星光蔷薇遥遥敕令,想要稍阻其势,为姜望等三人赢得机会。但一个“定”字说了一半,自己先仰面翻倒,吐血不止。   “法”无二门,不设上限,但执法者有上限。   神临的境界……太勉强了。   此般动静,惊醒了熟睡中的雪探花,它漂亮的眼睛转了一转,便专心看着季狸。季狸还在计算,浑不知外间事。   界外太危险了,此时的玉带海,根本没有等闲修士生存的空间。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   能来祸水修行的,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责任感在身上,若有机会,谁都愿意对孟天海出手。彼辈欺世盗名,为祸人间五万四千年,谁不深恨?但事实就是,他们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只好做看客,望祸水飞花,天骄入血口。   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那赤琥珀般的真火世界里,飞出一朵金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金焰盛开生寒星!   玉带海本已经无星光,所有的星光都被孟天海捏在一起。   但此刻,在一眼无尽的黯淡里,诞生了新的星辰。   祝唯我拔身化作流星一束,从真源火界极速贯向那星辉蔷薇。这中间有无数致死的危险,而他惊险地一一掠过。   他缄默不语,他一往无前。   神临修为在此时的祸水,根本掀不起什么浪花来。但他只想一枪截停那朵蔷薇!   没有什么伟大的想法,只是他不可以坐在火界里,仅仅是看着这一切!   金色的火焰燃烧在他的瞳孔,流转在他的枪身,为他披上焰衣。   此刻他金辉灿烂,让已经昏昏沉沉、勉强撑住眼皮的姜望,几乎看到太阳!   在这轮金阳之后,还有秋水一泓挂长空。   剑阁当代真传,宁霜容亦提剑逐至。   剑阁三万年,代代争剑魁。有提剑而死者,未有不敢出剑者。   这一幕令人振奋,在那些寂冷的长夜,人类的勇气总是闪耀星空。   俄而……   天翻巨浪!   洪流成峰,一朝倾倒,当场将他们淹没。   真源火界里的人们看到——   一尊衍道层次的祸怪,形如插翅巨蟒,头上有冠冕般的骨甲,在此时杀进玉带海中来。肉翅一扑,卷浪万顷,蟒尾一砸,立起千峰。   血盆大口一张口,仿佛上抵天,下抵海。那席卷了祝唯我和宁霜容的洪峰,砸向它的巨口,似鱼落渊。   唰!   一似惊电走长空。   有剑光疾掠而过,在这道巨浪入口之前,险之又险地将两人掠走。   插翅巨蟒大嘴一合,白吞万顷水。   司玉安一挥大袖,顺便将真源火界也收起来。   与他对垒的是霍士及,穿着灰袍,脸上带笑:“与我为战,你敢分心?”   一言落而万法生。   空气变得十分沉重,每一分元力都易主,司玉安一时如在泥沼中。   而恐怖的风暴已经形成,千门百类的强大道术,此落彼继,接天连地如天柱,顷刻将他淹没!   连斩几次衍道,司玉安的消耗已经极巨。出手救人,更令他在道则的争斗中失去先机。不得不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接受霍士及倾如天瀑的术法洗礼。   在孟天海这个名字暴露之前,霍士及之名,代表的是血河宗道术集大成者。号称历代血河宗宗主里道术第一,独自创造、革新了一万多门血河宗道术,大大提升了血河宗门人的战斗力——当然这些道术,绝大部分都是他在成为血河真君之前所创造的。真君之后,就只是孟天海为了维系人物形象所做的补充。   正如『彭崇简』仍以搬山为主,『官长青』仍以剑术为锋。具体在霍士及这尊衍道化身上,也仍旧是以术入道的战斗姿态。   真君已经“衍道”,以道生术再简单不过。任何一尊衍道,都能够自成道术体系,都有开宗立派的底蕴,有资格创建天下大宗。   一般来说,即便是天阶道术,也只是强大真人的战斗手段,很难在真君层次发挥作用。可霍士及的道术,发源于血河,此时又正倚仗血河,能够轻易触及道则根本,有资格伤及真君。   此时抓住机会,天倾血术,怒击剑礁。   剩下的两位大宗师里,法家大宗师吴病已除了对付彭崇简和恶梵天山脉,还需要压制血河宗至宝赤州鼎。   阮泅则因为漏算了孟天海的命运,斩命失败,尚处于命运长河的反噬中。在与官长青的厮杀里,一时未见优势。   如此四场衍道争锋,竟都胶着!   还有什么能够阻止那染血的星光蔷薇?   孟天海说他对命运长河的研究浅尝辄止,那也只是针对阮泅这等星占大宗师而言。他随手一记插花,几乎将“食物”刻写成三位真人注定的命运,这岂是“浅尝辄止”这四个字可以形容?   姜望、斗昭、重玄遵,哪一个都不会屈服于命运,哪一个都有坚定的自我。若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搏杀生死。若给他们反击的力量,现在刀子都已经扎到了孟天海身上——可惜这些都不能实现。   命运蔷薇贯穿了他们,也轻易锁死了他们的道身。   一身神通道法皆被命运镇压,虽然凭藉强大的意志不肯为食,没有很快被这枝命运蔷薇同化,未在半途就成叶……但意识也是越来越模糊。   力量本质上的巨大差距,无法被纯粹的意志所跨越。   同样是意识模糊,失去反抗能力,三个人的表现并不同。   斗昭圆睁怒目,呲牙咧嘴,额上暴青筋。   重玄遵双眸微闭,呼吸平稳,像睡着了而非昏迷。   姜望抿唇不语,努力地抬着眼皮,观察所途经的一切。   嘀~嗒!   因为并不舍得遗漏分毫,这三个人的鲜血,也只在花枝上汇流,不曾滴落长空。   真血与真血之间,自然地产生排斥。各自的道途泾渭分明,在原主几无意识的状态下,彼此汇流而厮杀,因而产生滋滋的声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真血不断流出,道则不断碰撞。令几乎昏迷的他们,有了片刻的清醒。   【真我】、【斗战】、【斩妄】。   道途虽然并无高低之分,每一种道途的上限,都取决于修行者自身。   但的确有一些道途,在同境界时具备更强的表现力,被广泛认可拥有更广阔的未来。甚至,被视为“绝巅之姿”。   这三种道途,都在其中。   也愈发令孟天海欢喜。   斗昭这一辈子都没有被人当成食物的经历。重玄遵也只是被霍士及看到之后,才感受这样的企图,在今天才真正经历。   但姜望,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这种贪婪了。   早在内府境的时候,他就被庄承干拿来填劫。   他亦不是第一次感受这种绝望!   他不寄望于任何人,只是费劲地调动着念头,思考究竟哪里还有脱身的可能。   不可能放弃的。   “他人写下的命运,绝不是我姜望的人生。”他在心里这样说。   他的意识接近于昏迷,而竟让潜意识海沸涌!   “我可以帮你。”   这时他耳中听到这样的声音。   这声音已经非常熟悉了,印象深刻。   姜望努力把眼睛睁开了一些,果然又看到许希名。   背负着六尺长剑,长相丑陋的许希名,就那么漂浮在身前,与命运蔷薇平行而飞。正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再次强调:“想活下去吗?想摆脱被吞掉的命运吗?我可以帮你。”   “代价呢?”姜望缓了一缓,用念头问。   “帮我杀一个人。”许希名语气怅然,情绪莫名。   “谢谢。”姜望道:“不用了。”   “你不问问我要杀谁?”   “无论你的目标是在场哪一位大宗师,我的回答都是如此。”姜望费劲地表达完这个念头,不再回应。   他必须节省不多的力气,为他自己做挣扎。   这时候孟天海忽然呵斥一声:“菩提恶祖!休得捣鬼!”   许希名不是第一次出现,他曾经在吴病已、司玉安等人都在场的时候,与姜望对话,几位大宗师彼时全无察觉。   而孟天海,却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这份眼力,确然高出一筹。   他更不仅仅是呵斥而已,在呵斥的同时,撼动血河,令得血河深处,又走出一人!   此人尚未具现全貌,那股恐怖的气势已经接天。   这简直是让人绝望,又是一绝巅!   孟天海几如这滔滔血河,不断地掀开底牌,却仍然探不到底。   人们心中不由得生起这样的惊疑——孟天海究竟能够显化多少绝巅化身?   截止到目前为止,加上他自己的真身,他已经足足具现五尊绝巅之身了。再加上他所操纵的、正试图加入战场的三尊衍道级祸怪,他所展现的绝巅战力,已经超过现世绝大部分国家!   若是历代血河真君都可以再现。甚至更进一步,如官长青这般的、历史上失陷在血河为他所吞噬的强者,都能以绝巅表现复现血河……   他孟天海岂非现世第一人?   非超脱出手,谁能镇之? 第五十七章万古成昨   新出血河的这尊真君,长得灵秀俊俏,身穿水墨儒衫,衣上绣花绣草。手持折扇一柄,说不出的惬意风流。   他姿态潇洒地走出血河,并不在意人们的视线,只道了声:“留下与我作文章!”   头顶灵光冲天,织成锦绣。五指张开,遥遥一按——   他的力量横跨真君厮杀的战场,演现色泽洁白的文气,倏然化作一只纹理清晰的大手,扑向许希名。   掌如天覆,势压九霄。   负六尺长剑的许希名,现在只有洞真层次的力量表现,当然没有反抗的可能。   但他的面上并无表情,甚至根本不看孟天海一眼,只是看着姜望,平静地道:“想通了,就直呼我名。”   然后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那只文气大手本来磅礴浩荡,有摘星拿月之势。一霎刚猛化轻柔,极其轻缓地拈住了命运蔷薇。也不去追击许希名,迳往血河回转。   在这个过程里,这位身穿水墨儒衫的男子,却是对看向他的陈朴微微一笑:“鄙人是血河宗第五代宗主傅兰亭,承蒙天下人抬爱,谬誉我为『治水第一人』!”   血河宗第五代宗主傅兰亭,最早并非血河宗弟子。他是血河宗历史上“让贤”的代表事例之一。   出身龙门书院的他,文名天下传,曾经也是风流一时的人物。   弃龙门而投血河,一度引起轩然大波。   但在继任血河宗主之后,他屡止风波,多次镇平祸水,凭藉自己卓异的表现,向世人证明了他的选择——当然,现在已经知道,那都是孟天海的表演。   “傅兰亭……”陈朴轻『啧』了一声,看着面前的孟天海:“这五万四千年来,你披着不同的人皮,贡献了多少精彩大戏!在无人知晓的长夜,是否也在孤芳自赏呢?”   “精彩吗?”孟天海轻轻一笑:“谬赞了,其实也有很多危险的时候。”   他们两个明明在对耗道则,以对真君来说最残酷、最凶险的方式角逐胜负,然而言语之间却异常轻松,仿佛老友在闲聊。   陈朴道:“比如说?”   “比如说姒元当初东巡祸水,就差点发现了我的问题。”却是正在与司玉安对决的霍士及开口:“那时候夏国在祸水拥有极大的话语权,真要开始调查,我很难藏得住。所幸当时他的主要目标在于奠定霸业。我提出祸水计划,为他和姜述的决战留一张底牌,他才没有深究。现在想来,若当初赢的是姒元,我恐怕要提前暴露三十年!”   孟天海暴露真名,是因为霍士及演了一场以死脱身的大戏,引起陈朴等人的怀疑。   霍士及选择假死脱身,是因为被齐国拿住了把柄,任意驱使,眼看着自身隐秘已经不能够保住。   霍士及之所以被齐国拿住把柄,是因为他和夏襄帝姒元的祸水计划。   而他之所以提出祸水计划,是因为夏襄帝姒元最早发现了血河宗的不对劲!   今日一切,有迹可循。冥冥之中,似乎天定。   在大夏的雄图霸业和血河宗的异常之间,夏襄帝选择了暂且搁置后者。   当年的他,虽然察觉血河宗的异常,但一定没有想到,这异常背后,是这么巨大的问题。一代雄主,自然有徐徐图之的自信。   他更不可能想到,他会在即将到来的倾国大战里一败涂地,身死国灭,霸业成空。这一搁置,便再无期。   “姜述是好人啊,为我赢得了宝贵的三十五年时间。”傅兰亭看向命运蔷薇上串着的三个真人,赞不绝口:“还为我培养了两份这么卓越的食材!”   阮泅这时眸光一定,却是已经止住命运之河的波澜,于是腾出手来,拔下墨簪,遥遥一划——   在傅兰亭与命运蔷薇之间,划出一道浩瀚星河。那文气大手拈花而走,速度极快,却在星河之中遨游,怎么也抵达不到对岸。   官长青一言不发,带剑扑至面前。   阮泅面容宁静,持墨簪如匕,从容抵住剑锋,只道:“若有此心,何妨东赴临淄,面谢吾皇?”   “我会的!”霍士及席卷道术瀑流,轰击不止,抽空应道:“待我超脱,定会东往,以谢姜述驱使之谊!”   傅兰亭大袖一挥,结成文气如白龙,便往星河欲舀花。   但这文龙才入河,星河便荡漾起来,一时辽阔更几倍。   阮泅这一道星河划得随意,却大有文章!其中绝不仅仅是星力浩瀚而已,而是真正勾连了命运之河。所有外来的力量,都会牵动影响星河中的一切,便如命运河流的涟漪。   若不能真正把握其中规律,越想靠近,反而只能越推远。   傅兰亭静静看了两眼,长声一笑:“你阮泅以身泅渡,我亦以身泅渡!”   索性往前踏步,直接道身涉足星河中。   陈朴注意到这一幕,不由得叹了一声:“龙门书院的化龙文气最重才情,傅兰亭即便被你吞食这么多年,他的文气仍然能见灵秀,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孟天海,你毁了多少天骄,其中未必没有可以成就超脱的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孟天海淡然道:“世间英雄,独有秉赋不能成。他们被我吞掉,只能说明他们没有超脱的气运。古往今来,绝巅不计数,超脱证永恒,你真以为谁都有资格?”   大礼祭火静静焚烧,他们对在一起的手掌,血肉已焚尽,几乎只剩白骨。现在连骨头也在消融。   这可是真身所在,衍道之躯!   但他们两个人都视如不见。   陈朴沉声道:“五万年前祸水动荡,血河宗祖师独镇祸水一百零三天,枯竭而死,死后一身精血,化为血河,永隔于祸水之前……那时候,你就和无罪天人达成了交易么?”   孽海三凶,曰菩提恶祖,曰混元邪仙,曰无罪天人。此三凶者,是祸水最强,位在绝巅之上。非大劫不出。   孟天海饶有兴致:“为什么是无罪天人?”   “何必明知故问?”陈朴道:“迄今为止,孽海三凶里,只有无罪天人,表现出了布长局的耐心。况且你还吞了傅兰亭。”   “你很了解孽海三凶,但是你猜错了。”孟天海摇了摇头,语气遗憾:“我说过,你虽然找到了我的名字,但是并没有真正认识我。”   他这样问道:“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要同祂们交易?”   “我是人,人族的人。”他斩钉截铁地道:“我时时刻刻都在跟祂们对抗,我只会吞了祂们!我孟天海为求大道,或亏个人私德,但不亏人族大节!这五万四千来,无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站在前台,我都是实打实地在治理祸水。我所做的一切,难道史笔未曾记?难道你们看不见?”   “不亏人族大节吗?吞食天骄以自肥,斩人族未来以填你这艘破船,你说这是大节不亏?”陈朴看向星河中跋涉的傅兰亭:“单便说傅兰亭,他若未被你吞掉,以他的天资和创造力,或许是能够推动时代进步的人。而你吞掉他,于人族又有何益?”   “我若超脱,便是人族大益!”孟天海说着,又哈哈大笑:“再者说,你以为傅兰亭就是什么好人?”   星河之中傅兰亭亦回身,对着陈朴一笑:“这位书生朋友,感谢你对我的认可!我的确有些创造力,自问是个天才!   “世间流传的我的道术,都是平庸的作品,不能体现我真正的创造。你可知我的瑰宝是什么?”   他在星河之中潇洒漫步,语气轻松:“诚如霍士及所言,血河宗里夺人根骨的秘法是我所创……我是真创造了这门秘法!   “我的功劳就算比不上开道氏,也远比那些欺世盗名的大宗师强吧?开脉丹可以改变人族的修行天赋,我的这门秘法,可以让有天赋的人更有天赋,让天骄臻于绝顶,是大兴人族之法!   “可惜世人大多愚鲁,披着伪善的礼袍,守着一些没用的规矩,却不思进取!我虽然有此大法,却不好广扬天下。   “最不妙的是,恰在祸水施展此法的时候,被当时的血河真君发现了。他不像那些冠冕堂皇的伪君子,毫不在意我的作为,还称我为『天纵奇才』,并对我发出邀请,说要传我衣钵!我也就顺势离开龙门书院,加入了血河宗。   “我对书院是有感情的。我想着什么时候把血河真君吞了,就能够获得真自由,我也确实想办法杀死了他——没想到啊没想到,遇到了吃人的祖宗!”   当初傅兰亭和第四代血河真君的斗智斗勇,也算是精彩的历史篇章。只可惜傅兰亭从头到尾都没有找准真正的对手,不知道孟天海一直就在血河里等他。不然以他的才情天纵、心计狠毒,定也能成就一番他自己的恶名。   历来血河宗宗主,到最后一步,都要身合血河,以此获得血河宗所谓代代传承的伟大力量,掌控血河宗所有道术的源头。   当他们走进血河,也就成为血河的资粮。   血河宗并不需要夺人根骨的秘法,因为孟天海是直接用血河吞食掉所有人,本就能占据天赋。   但也并不影响,霍士及拿这门秘法、拿傅兰亭的名字来顶罪,以之解释历史上所有的遗留问题——倘若孟天海的真名未被寻到,他本可以自圆其说。   听到傅兰亭这番言语,陈朴脸上并没有什么失望的表情,他只道:“我曾与姚甫论古,他说龙门书院历史上,有几个人特别可惜。其中就有傅兰亭的名字。这下好了,他不必可惜了。”   “你不必用你们制定的道德标准,对过去评头论足。时代不同,道德不同,你们的追求也不同。”孟天海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批评道:“安能有此轻率之言!”   星河之中,傅兰亭已经涉水泛波,把握规律,靠近了命运蔷薇。   他的脸上带笑:“傅兰亭不是什么好人,孟天海也不是。但好人难道是什么值得追求的东西吗?”   “任何人都可以做好人,任何人都可以对你好,任何人都可以得到『好人』的评价。无非软弱,无非不争,无非忍受。一个『好』字,太廉价了!   “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不值得人们称颂。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我们应该追求什么?是修行路上的里程碑,是亿万中人无一个的强大,是超脱,是永恒,是跨越极限!   “被孟天海吞掉,我甘之如饴。本质上我们是同一种人,我们不在乎世俗的一切,只在乎自己是否强大!”   他把折扇插在腰间,伸手去摘花:“你们虽然对孟天海、对我们,有很大的恶意,不能够理解我们的伟大。但我必须要感谢你们!”   “感谢你们帮我下定了决心,让我正式往前迈出这一步。   “也要感谢你们为我加餐!   “这三个人的资质都是古今罕有,如今三者合一,踏遍时光也难寻!   “阮泅小辈,你不是问孟天海这五万年来都在研究什么吗?现在不妨睁大眼睛看答案——这一口之后,我将让你们见证,这亘古唯一的超脱路!”   傅兰亭大手一张,仿佛掌握世界,那枝命运蔷薇在视野中变得无比渺小。   命运蔷薇上挂着的真人躯体,也都恹恹无生气。   他的掌心张开一个巨大的空洞,空洞之中是咆哮激流的血河,以此迎花。   但就在手掌靠近命运蔷薇的那一刻——   染血的花枝之上,重玄遵睁开了眼睛!   他仿佛将积蓄下来的所有力气,都用在了这一次睁眼上。   所以他的眼神如此明亮。   他的眉头是神秀明朗之青山,他的墨瞳是生死棋局之落子。   这一眼落下来,原地升起七颗璀璨星辰,横拦在傅兰亭的大手前!   两者之间还未来得及接触,这七颗星辰就被恐怖的气息压得偏移——它原地打了个转,像一只悬在司南上的斗柄。   天边恶梵天山脉所投下的阴影,被星光照破了!   高穹亦有七星亮。   祸水七星,对应了星穹北斗!   斗柄指北,遂有天下皆冬。   北斗星光纠缠在一起,裹挟着无穷的天意之肃杀气息,瞬间贯落!   却并不是落在动摇北斗的姜望身上,而是灌注在怒目圆睁的斗昭之身。   而斗昭,握住了天骁!   这一刻,星光与金光齐耀,杀意与战意同燃。   天骁侧锋,刀芒反扑,第一刀先斩自身。   第一刀,斩掉过去的无力和虚弱!   斗昭的金身灿烂夺目,斗昭的气息疯狂拔高。   他将刀一横,刀芒两开,同时落在姜望和重玄遵的身上。   第二刀,斩去道身的束缚和禁锢!   同样的一刀,他在念动之间,斩出第三次。这一次,刀锋前所未有的明亮,他如烈日,不可直视——   “人生至此三十年,斩你五万四千岁!”   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斗战七式之……   第八式,万古成昨! 第五十八章学海无涯   当四尊衍道真君都被缠住,当孟天海召出又一尊绝巅战力,还有什么能够阻止那染血的星光蔷薇?   被命运蔷薇串起的三个人,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通过潜意识海洋进行沟通,凭藉妄想的力量畅通无阻,而以斩妄看到最后的真相。   这就是他们最后所给出的,面对傅兰亭的这一刀!   斗昭是第一个被命运蔷薇贯穿的人,因为毕竟他在农田小世界中,与战场还有些距离存在。紧接着才是真源火界的创造者,最后才是孟天海心心念念的重玄遵。   孟天海为了最大程度上避免意外,而选择以这样的顺序贯穿三者。   所以斗昭是最靠近花朵的人,而姜望在最中间,重玄遵吊在最外面。   虽然身魂受制,虽然力量流散,虽然意识都模糊,但他们的斗志从未熄灭。   他们在潜意识的深海,完成了最后的沟通,而后一直等待。   等待这最后的时刻。   重玄遵睁眼斩妄,面对衍道真君,仍然斩出了微渺的间隙,以七颗星轮召应北斗七星,从而极限催发姜望的真我道剑,使得天下皆冬。   七星共照,才终于创造了一个出手的时机。   姜望则将这磅礴的天意之杀,尽数加持于斗昭之身。   而显耀斗战金身的斗昭,斩出了他最大的底牌,斗战七式的第八式。   所谓“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是血淋淋的、杀出来的名头!它就是盖压当世所有杀伐术,称名第一,无可匹敌!   斗战七式的形成,是整个斗家无数天才接力锤炼的结果。   大楚卫国公府,天下顶级名门,南域三千年世家,在漫长的历史里,留下的便是这七式。   而斗昭,在三十岁的这一年,斩出第八刀。   他开创了历史,拓展了第一杀伐术的边界!   这是独属于他的第八式,但在若干年后,也未尝不可以让这一刀能为任何人所学,真正拓展斗战七式为斗战八式。   【斩性见我】是直指内心,【天人五衰】是刀杀天人。   而【万古成昨】,杀的是“过去”,是一刀下去,昨日种种皆成昨。   故而此刀自斩,把过去的无力和虚弱都斩掉了。斩向姜望和重玄遵,便斩掉了过去这段时间里,存在于他们身上的束缚和禁锢。   当它斩向傅兰亭,却是要抹杀这个人所有的过往!   那个在龙门书院求道的傅兰亭没出现,那个担任血河宗第五代宗主的傅兰亭未曾有。那么此时此刻,眼前的血河化身傅兰亭,又有什么理由,还彰显存在?!   命运之蔷薇,已碎灭。化作星辉点点,漫天飘舞。   一袭白衣冲出来,如月在高天!   重玄遵探手一抓,日轮、月轮、星轮,三轮相并,结成斩妄长刀。   在他身后,是无边月相海的虚影,能见满天繁星,日月当空!   而在那命运蔷薇碎开的星辉中,姜望平静握紧了他的长剑。   他加持了斗昭的刀法,斗昭斩开了他的禁锢。   此时他已寻回巅峰的状态。   霜披飘展,荡开星辉。   赤火绕身,点亮暗晦。   剑光照眸,直视衍道。   掌中真我道剑的寒芒,使得天下无颜色。   在他身后,更有一尊贵不可言的巨大身影。元神身披东皇衣,乘龙出窍!   当世最年轻的三位真人,也可能是最具天赋的三位天骄,同时杀向傅兰亭!   谁能够想像得到,在如此恐怖的孟天海面前,区区三尊真人,还敢反抗,还能有反抗的力量。且在束缚斩开后,无一人退却,都摆出了搏命的架势!   便是傅兰亭,也惊了一气,被杀至近前。   当今天下,或许没有哪个真人,能够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挡住如此恐怖的杀势。   但真君毕竟是真君。   真君一气回无穷,真君一念开天海。   傅兰亭心念一动,道身所在空间,顿如水波漾纹。此身玄之又玄,不可捕捉。处于虚实之间、明暗分野,星光月光剑光,皆不能照耀之处。   虽三大绝世天骄,倾命相攻,又奈我如何?   他反手拔出倒插在后腰的折扇,也不去打开,折扇前端自有文气纠缠,结成霜雪般的平直剑刃,折扇本身也就成了剑柄。   龙门书院,书剑第一。   此刻真君握剑,其声曰:“惜乎傅兰亭早生,你们晚至,不能公平一决!但世上公平,皆强权所系,弱肉强食,方为天理。烈山若无冠绝当世之勇力,法理也只是一纸空文!譬如傅兰亭杀挚友,譬如血河吞傅兰亭,时也运也,当无怨尤!”   他出剑。   他在出剑的时候,撞上了一团灿烂的金光!   说不清是他撞上了金光,还是这团金光笼罩了他。   总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在与三位绝世天骄正面交锋之前,傅兰亭先遭遇了另一种攻击。   这是另一个层面的进攻,先于所有而发生。   当那耀眼的金光渐渐平淡,人们终于可以看到,在那高穹之上、星河之中,横贯一道金色的拱桥。   拱桥之上,站着一个身穿金色华服,满头銀发簪成道髻的老妪。   说是老妪,是她眼神带给人的沧桑感。事实上她面上的皱纹很浅,瞧来约莫是四五十岁的模样。   面容显贵,有堂皇之感。   她负手立桥头,并不言语。   而她脚下的金桥,已彻底将这无根世界,照耀得一片亮堂!   这哪里还是什么人间凶地?分明金碧辉煌,有如神国!   傅兰亭……已经消失了。   什么玄之又玄,虚而又实,全都没有意义。   一道彼岸金桥,直接镇杀!   姜望默默地收回了元神,敛风火于道躯,归长剑于鞘中。面容平静,而心有惊雷。   哪怕傅兰亭只是血河化身,哪怕孟天海并不能真正理解龙门书院的力量,这尊化身在衍道层次决不能算真正强者……   但斗昭的太奶奶、这位大楚斗氏的镇族强者,也实在太凶了些!   众所周知,神临境界是神魂战争真正开始打响的境界。在此之前的内府、外楼,只有少部分天赋异禀的修士可以提前开启神魂战争,大部分修士只能固守通天宫,凭藉先天蒙昧,不受外侵。   而至洞真境界,元神碰撞、神识交锋,亦是斗法里的重中之重。元神对于战局的影响,在方方面面都有体现。   等到了衍道境界,元神出窍、炼合小世界,成就法身。纯粹元神的争锋,就几乎不存在了。因为对于真君来说,神魂世界与现实世界,已经没有区别。   宋菩提的彼岸金桥,已然具现为真!   相较于斗昭的彼岸金桥,还停留在镇压神魂战场、把握战斗局势的层次。宋菩提的彼岸金桥,已经可以镇杀真君!   斗昭和重玄遵自然也都止住攻势,落下身形。   重玄遵轻掸衣角,面色悠然,不似刚刚死里逃生,倒像是随手碾灭了什么劫道小贼。   斗昭则是缄然不言语。别人都没有叫家长。姜望更是孤儿一个,没有家长。他此时若是喊一声太奶奶……不免太丢威风。   而姜望的眼皮跳了跳,他发现他还是震惊得太早了。   因为那立在彼岸金桥上的老妪,又竖掌为刀,对着傅兰亭消失的地方,虚斩了一刀。   他隐约认得这一刀,似乎是【天人五衰】。   但细究其道韵,又发现其它。原来【皮囊败】、【神性灭】、【身魂朽】,都在【天人五衰】中!   斩肉身、斩神通、斩神魂,尽在一刀中。   宋菩提斩的是什么?   姜望心中刚生起这样的疑问,便看到正与陈朴对焚于大礼祭火中的孟天海,胸膛崩开一个刀口,飞出一道血线!   相较于姜望的懵懂,陈朴当然看得分明——   傅兰亭的痕迹已经彻底被斩空了,便是倚仗血河,也不能再复现。而宋菩提的这一刀,更是通过傅兰亭与血河之间的联系,斩到了孟天海的本躯!   “好刀法!”孟天海情不自禁地赞道!   站在金桥之上的宋菩提,随手将场上的三尊衍道级恶观斩碎,这才淡淡地看了孟天海一眼:“你还能分出多少血河化身?不妨尽都送来,我帮他们一一解脱。”   “这些不过是小道,是我扮演之时、些许不愿意浪费的心得,倒叫你们见笑了。”孟天海哈哈一笑,浑不以胸膛的刀口为意。   就像此时他的整只右臂都已经被大礼祭火烧得只剩骨架,他也云淡风轻:“宋真君是何时过来,又观察了多久?能够这么快就发现化身与血河之间的联系,还一刀斩绝根源印记,你足可自傲了!”   宋菩提淡声道:“你放出这么多血河化身,我就算眼神不好,也很难看不清。”   血河化身放出越多,孟天海就分心越多,纵然他学贯百家,同时驱动这么多尊绝巅,也很难再隐藏血河本源。   孟天海笑一笑:“自古而今,绝巅都是轻易不出手,唯恐道途被洞彻,难以护法持身。但我孟天海既然决定今日跃升,我的道,不怕你们看。”   他看向陈朴:“你们的人已经到齐了吧?我们现在的进程,太慢了。加速如何?”   说话之间,他的鼻息喷出赤红色的文气,落在炽白色的大礼祭火上,顿使此焰熊熊!他和陈朴的道躯手臂,几乎是当场就被焚空,骨骼都不见。连接二者的炽白火焰,更是向身躯蔓延!   此为儒宗三十六文气之丹心赤气。   仅从这赤红色文气的精纯而言,谁敢说他孟天海不是正统的儒家修士?放眼天下大儒,能有此般文气的,也是屈指可数。   对耗道则,是衍道修士同归于尽的凶狠手段,轻易不会发生。   孟天海有经营了五万四千年的血河作为依托,当然不惧对耗,甚至在宋菩提降临的此刻,强行加速,要立即耗尽对手本源。   而陈朴只是淡然一笑,也仿佛道躯残损的不是自己,竟说了声:“好啊。”   他轻轻一吹,淡青色的文气呼啸而起,隐隐生竹纹,同样落进大礼祭火中,使它焚烧双方道躯的速度再快三分!   此为儒宗三十六文气之乾坤清气。   他竟也提速!   两位绝巅强者,都有一种迫不及待去寻死的气势。竟然谁也不避,谁也不让,疯狂加速对耗!   『霍士及』轻啧一声:“读书人发起疯来,真是比谁都疯。”   在那倾如天瀑的道术狂澜中,司玉安的声音响起来——“给了你这么多机会,你就技止于此?”   也不待回应,便有一道剑光跃出长空,夭矫如龙,只一个闪烁,便将『霍士及』道身斩破!   那灰色长袍化为尘。   一息之后,『霍士及』的道术洪流,才同样在剑光里支离破碎。搅得元气混乱,天地翻涌。   司玉安仗剑而鸣,送声予孟天海:“你对得起『霍士及』术道宗师的天赋吗?!”   这一声剑鸣,仿佛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强势镇压赤州鼎的吴病已,忽然一抬手,竟然掐住了『彭崇简』的脖颈,而后将『彭崇简』的道躯,整个按砸在恶梵天山体之上!   他一只手掐定遍身溢血的『彭崇简』,另一只手蘸了蘸『彭崇简』的鲜血,在山体规整板书,宣曰:“邪祠岂堪为神?今以矩地之名,打落神位,敕令永眠!”   手上一用力,『彭崇简』的道躯直接被捏爆了!   整个恶梵天山脉死寂无光,轰隆一声,沉入深海。   面容异常年轻的阮泅,这时候叹了一口气:“你们的动作都这么快,显得我很呆啊。”   他回看『官长青』,大袖一挥,这尊剑道绝巅便直接被卷进了星河里,落在金桥底下。星河轻轻一个翻涌,『官长青』的道躯便消失无踪。   立在金桥上的宋菩提,一言不发,以掌缘为锋,抬手三斩。   『霍士及』、『彭崇简』、『官长青』,三尊衍道化身的血河印记尽被斩碎!孟天海的道躯之上,不可避免地又出现三道刀痕。   血河化身一旦被窥破根本,反倒成为他的弱点——当然,前提是孟天海分不出太多心力来演化绝巅战力,而你要有宋菩提这么狠的刀。   这三刀下来,加速了孟天海道躯的瓦解。   转眼工夫,他们四肢都焚尽,躯干也残缺!   在两大绝巅文气的助推下,在两位绝巅强者的道则本源补充下,大礼祭火此刻已有焚天之威。四周全是裂隙,时空都断流!就连几位大宗师,都下意识地挪开了几分。   孟天海紧紧盯着陈朴,脸上带笑:“你打算什么时候撤?有没有做好准备?来不来得及?”   陈朴亦笑:“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高山。孟先生觉得,若为诛你而死,算得哪种?”   孟天海认真地想了想,道:“起码重过太嶷山!”   此时他只剩一颗头颅,而陈朴还少了个下巴!   陈朴就用那半截嘴,漏风地笑道:“我所愿也!”   “虽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收获,但我是尊重你的。”孟天海这样说着,在他身后的血河,忽然咆哮起来,源源不断的伟力,持于孟天海之身。   他的道躯几乎是瞬间就复原,而怜悯地看着陈朴——   迎上了陈朴同情的眼神。   这时候他才发现,陈朴的道身也复原了!   在陈朴的身后,倏然降临一片广袤海域的虚影。   说是海域,细看来,其中每一滴水,都是一个文字,每一个文字,都能演化无穷意义。   琅琅书声为潮声,锦绣文章是浪涌!   陈朴他,居然将儒宗至宝【学海】搬来!   血河有际。   学海无涯! 第五十九章莲心一片红   譬如须弥山有弥勒净土,位在儒宗圣地的学海,亦是类于洞天之宝。且是此类至宝中,首屈一指的存在。   毕竟儒家乃当世显学,更从上古至如今,不知传承了多少年。   历经上古、中古、近古,三个大时代,一直发扬到现世。   时光长河浩渺,多少文人墨客,多少大儒先贤,闪耀其间。作为儒家思想、儒家学问的具现,这【学海】之中,的确有无垠的智慧!   此宝坐落在儒宗圣地书山,多少年来不移位。所谓“书山学海”,历来并称。   儒家声名最着的盛会、天下儒生相竞的“学海泛舟”,便附此而起。   陈朴能将此宝搬来,不知是如何说动书山上的那些老学究,也的的确确展现了誓灭孟天海的决心!   今日一战不是机缘巧合、热血上涌,而是苦心积虑,早有筹谋。在衍道修士的人生里,两年时间只是一眨眼,但对这样的几尊大宗师而言,两年时间可以调动太多资源,做太多准备!   此刻陈朴吐息不止、狂催乾坤清气,加剧大礼祭火,欲以学海涸血河。   朗朗书声绕身而流,密集文字翻涌浪花。   其中有一潮头最为显眼,其间文字可为肉眼所辨,其字曰:“古曰君子如玉,吾不能同。玉者富贵器也……”   赫然是陈朴所作《君子章》!   人们仿佛这时才惊觉——他是尚在世间活跃的、写出了儒家经典的大儒!   多少经典都过时,多少前人都作古。   人们对生者总是更苛刻一些。   陈朴属于在活着的时候就留下经典,比一些死后再追得贤名的,要更有分量一些。   他更是暮鼓书院的院长,桃李满天下。实在可以称一声,“当代儒宗”。   正因为对儒家有巨大贡献,他操纵起学海,才这般得心应手。   血河经营五万四千年,底蕴雄厚,世难有匹。但又如何能跟学海拼底蕴?   别说这条血河了。当今之世,墨家已经掉队,兵家无圣地,道释法不出,没有能够挡在学海面前,与之对耗底蕴的!   孟天海猛地抽回丹心赤气,破口大骂:“什么轻于鸿毛,重于高山,你陈朴真小人也!明明有学海作为倚仗,却装作壮烈,骗我伤怀!”   “都到了这个时候,就不必再演戏了吧?”陈朴淡声道:“你我选择在此时开战,想必都有十足信心。不如直接掀开底牌,让我看看你这五万四千年来,真正的准备!”   此时吴病已、阮泅、司玉安、宋菩提都投来目光,隐隐封锁时空。   孟天海收敛了略显夸张的表情和姿态,在这样的时候,终于拧住眉头:“本座算是看出来了。尔等狼子野心,谋我不止一天两天。有些麻烦了……”   “麻烦?谁有你会装腔?”司玉安懒洋洋地提着茅草一根:“神话时代不成,仙宫时代不成,你孟天海凭什么觉得,在这个时代就能成?凭你年纪大?凭你像王八?”   孟天海沉默地看着司玉安,司玉安轻蔑地回看。   这沉默的对视持续了一阵,安静焚烧的大礼祭火,带来几分肃穆的气氛。时间被拉得很长。   正以学海竭血河,众宗师自可静观其变,以免狗急跳墙。   但孟天海却也沉默忍受,实在令人不安。   斗昭看得心烦,都想亲自砍过来。为了给几位老宗师面子,才忍住不动手。   在某个时刻,孟天海忽然笑了:“我在等瓜熟蒂落,你们在等什么?”   整个祸水的布局,便是以红尘之门为核心展开。   倒不是说红尘之门就是祸水的中心,   祸水无涯无底无顶无根,自然也不存在空间意义上的中心位置。   但红尘之门镇住了祸水的出口,人族在祸水的一切活动,都从这里开始展开。   血河环绕着红尘之门。   作为人族清理出来的干净水域,玉带海又环绕着血河。   在万里玉带海之外,再是无垠的祸水浊波。   此刻整个玉带海已经被肃清,所有的血河化身都被斩去——孟天海当然还能召出其他的绝巅化身,但已经没有什么必要。   孟天海所召来的祸怪,基本都被杀出了视线外。   就连天穹的沉晦,也被斩得踪迹全无。   金辉映照、星光流淌的天与海,恍惚是人间胜景。   此时此刻,孟天海背倚血河,陈朴身映学海。双方的道则本源疯狂对耗,也在疯狂补充。   姜望、斗昭、重玄遵这三个,都默契地站在彼岸金桥之后,保持了警惕,再也不想被串起来。   而孟天海,并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资质,资质,对于【超脱】这样永生不死、永劫不坏的境界,吞掉多少人,资质才算够?   人族并不以天赋定终生,他孟天海这五万四千年来,学贯百家、遍吞天骄,几乎把人身天赋推到了极限,可也没有迈出那关键的一步。   若说时代之气运,术法宗师霍士及、搬山真人彭崇简,也尽够了。   他对包括重玄遵在内的这三个天骄有所求,但不是必求。能够用他们补益自己,但不是非用不可。之所以展现势在必得的姿态,无非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越是强调这三个人的重要性,他真正的目的越是有可能被忽略。   而现在,他已经拖延了足够多的时间……时机已至。   他仍在与陈朴对耗,并未被学海惊走。血河虽然有际,却也一时半会耗不空。而他的目光投向远处——   在祸水经营这么多年,他在此处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有发言权。   他的视线有如实质,直接刺进孽海深处。   彼岸金桥照亮了祸水。   他点燃了浊海!   冥冥之中这无根世界的规则被拨动。   人们看到,在那一望无际的祸水深处,浊浪滔天的地方,缓缓升腾起一个又一个的光点。   细看来,光影迷濛,形如莲子。却是一个个,血色的小世界!   “不好!”陈朴面露惊色:“孟天海早就侵入了所有的莲子世界,他要动诸圣的遗产!”   “必不可能叫他如愿!”阮泅面沉如水,抬手动星河,以无穷星光照耀无数莲子世界,强行以星光洗血色。   司玉安一言不发,身如光转,已然一剑杀去!   他先前在农田小世界,一剑褪血色,将那颗莲子世界杀归原貌。   但孟天海侵入的,可不止这一界。   不止是五德小世界,不止是农田小世界,是所有的莲子世界,全都黑中带血,全都被他以血河之力浸染掌控!   孟天海长声而笑:“晚了!”   此刻大礼祭火仍然笼罩着他与陈朴,而他一抬手,茫茫祸水上方,茫茫多的血色莲子滴溜溜乱转,血光相连!   若将祸水中的一切缩小百倍,应该就能清晰地看到,那无穷的血光纠缠在一处,将所有的莲子世界都联系起来……   仿如无穷浊浪之中,盛开一株血莲!   恶莲世界开莲子,莲心一片红。   那些血光携带着不同莲子世界的世界之力,在构成血莲之莲身的同时,向祸水深处无限延展,成为血莲的根茎,要扎根祸水最深处,吸收整座祸水的养分。   而不同莲子世界的光影,如清气蒸腾于空,在高穹交织。光影环转间仿佛有神宫之轮廓,隐隐在孕育着什么……但已经先有伟大的气息蔓延!   “我知道孟天海想要做什么了!”斗昭这时灵光乍现:“太奶奶,他的目标是统合这些莲子世界,完成诸圣当年未竟的构想,成就莲华圣界!要实现这样宏大的构想,难怪他要耗用五万四千年!”   宋菩提看了他一眼,淡声道:“你猜对了,但不全对。”   她的表情转为凝重:“孟天海是想要借此开辟属于他自己的大世界,凭此为阶,跳出绝巅,证就超脱!”   真人需要以元神炼合小世界,方能成就法身。对于超凡修士来说,创造小世界几乎是修行到了一定的层次之后,必经的途径。   姜望的真源火界,就是灵域极致升华之后成就的小世界。   茫茫宇宙,也时时刻刻都有小世界生灭。   但开辟大世界……有谁做到过?   在姜望所知的历史里,好像只有一次——   那就是远古时代的最后一位妖皇。此君牺牲自己,血祭一脉亲族,炼化身、魂、意、命,成就一百零八颗妖命宝珠,定住了混沌世界的地风水火,重演天地。   后来妖族又有前赴后继的天妖,自举为天妖法坛,彻底点亮了混沌世界,这才有现在的妖界!此般大世界,延续了妖族的生命,为他们赢得喘息之机,使之败而未绝。及至今日,都有了反攻的可能!   孟天海何德何能,能为此事?   但仔细一想,这可能性的确存在。   因为孟天海不是单纯靠他自己,他是站在前辈圣贤的肩膀上,又有无数人族修士的力量助推。   诸圣时代就有莲华圣界的伟大构想,并且付诸实践。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功。但诸圣炼化泡影世界所成就的众多莲子小世界,却是留存了下来。   这些莲子世界,千万年来,一直是探险者的乐园。有很多人族修士来祸水战斗,就是为了传说中的诸圣遗留,但是莲实浮沉在祸水深处,可遇不可求。   世界的参差就在于此——很多人可遇不可求的莲子世界,随着孟天海心念一动,尽皆出世,万邦来朝。   孟天海一方面用神话手段,让恶梵天山脉真正成就神话山脉,凭此夺得祸水的部分权柄,参与对莲子世界的侵入。另一方面又借古往今来治水修士的力量,壮大血河,用长达五万四千年的时间,在全部的莲子世界种下烙印,刻写血河本源……   而一直到今天,方才完成布局,开始收官。   他做了如此之多的准备,延续诸圣之构想,沿着“莲华圣界”的路,开辟属于自己的大世界,的确可以看到成功的希望!   也由此令斗昭生出惊意。   他再怎么本心狂傲,瞧不起这等苟延残喘躲在祸水深处的人物,也无法否认超脱的力量,不能否认孟天海真正有企及超脱的可能!   “快去砍他啊。”他小声催促太奶奶。   宋菩提并不说话,只是一抬脚,彼岸金桥便已经延展到尽处,直接镇上那无数莲子世界之光影所结。   无论它要孕育什么,叫它胎死腹中!   阮泅正以星河照耀所有莲子世界,驱逐血色。而司玉安掠行在祸水上空,所过之处,一颗又一颗的莲子世界被斩回深海。   吴病已也于此时一手指来,言曰:“律令——花期已过,四时不违!”   他言而成法,重订规则,使得现在不是血莲开放时,令得那莲实都走向枯萎。宁可毁掉这些莲子世界,也不叫孟天海成就。   天地之间,便在此时,响起一声裂帛般的清晰声响。   孟天海生生撕开了他与陈朴连在一起焚烧的右臂!   凭此般自伤,摆脱了大礼祭火,主动退出对耗。而身缠血蟒,脚踏血河波涛,一步踏上金桥,正与宋菩提迎面!   他断掉的右臂在血河支持下迅速长成,亦是竖掌为刀,以掌迎掌,以刀对刀!   在正面对撼宋菩提的同时,身上的血蟒又低俯而下,缠住血莲根茎,为其固本。阻隔阮泅的星光,也延续花期!   这条血蟒完全连通血河,在飞速消逝的同时,又飞速地生成躯体。以五万年血河之底蕴,抵抗两位真君的进袭。   但说起来,他与宋菩提的金桥对杀,方见真功!   宋菩提可以说是大楚帝国当今杀力最强的真君。而他以掌刀对掌刀,完全不落下风!   此刻他以本躯展现的杀力,完全不是分心操纵的那些血河化身可比。   然而他的对手,从来不止宋菩提。   一支茅草剑,倏然落眉心。道躯有裂意,司玉安又至矣!   孟天海右手掌刀对宋菩提,左手握拳迎草剑,怒声而啸:“小东西,急着见官长青,我成全你!”   血河呼啸四方,金桥镇压一切。   那随孟天海而至的血色河水,反覆地冲击金桥。而金桥之上,孟天海、宋菩提、司玉安,三个人的身影如电团转,根本看不清谁在哪方。唯有偶尔逸散的刀光剑光,还能撕破空间,绽放出毁天灭地的锋芒。   衍道之战本来杀于瞬息。   但孟天海强催血河之力,强势影响祸水规则,将战斗的时间拉长!给予血莲更多的成长时间。   时空之力,似波光粼粼。   金桥上下,一时隐约!   吴病已便在此刻行来,直接探手,去抓孟天海的咽喉:“此地为牢,你当成囚!”   他的大手仿佛律法的具现,是世间不能更易的规矩,跳过空间和时间,通行于规矩的层面,直接落在了孟天海的咽喉上。   不可阻挡!   孟天海在激战之中一抬眼,对上吴病已严酷的眼睛,只笑了声:“理想国若在此,你或许有资格说这个话!”   血色道袍鼓胀,他的气息节节攀升,天穹之上,显现一尊尊巨大的神佛虚影,俯瞰金桥!   那是他神佛道儒诸般绝巅烙印,此刻他亦彰显万古伟力。   神佛对视,天地无辜,古往今来,多少豪杰,尽作血河滔滔!   彭崇简、霍士及、官长青、傅兰亭……每一个都有机会成为时代之主角,而尽数成了血河的养分。   他孟天海的强大,何须多言?   而在这般澎湃的时刻,宋菩提收掌,袖手藏刀!   司玉安却猛然杀了上去,半点不退,剑意冲霄。   孟天海眸光一狠,忽又释然。   时间已足!   方才还威势滔天的道躯,整个变成血色泡影,捏碎在吴病已掌中。   孟天海消失了!   祸水依然浊浪滔天。   血莲依然摇曳在水中央。   这无根世界给人一种突如其来的死寂感。   正以星光洗血光的阮泅,忽然脸色剧变:“我们上当了!这些只是祸水规则倒映的泡影。他真正要创造的血莲圣界,不在这里!” 第六十章祸水起拳峰,世间第一高   早已经飞远的姜望三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重玄遵云淡风轻,看衍道大战如赏旅途风景。   姜望认真学习,不管看不看得懂、看得懂多少,能理解的先理解,不能理解的先记住。   斗昭眉头紧皱。   他们的潜意识海洋一直连接在一起,就像在宋菩提抬刀架桥、无暇另顾的此刻,他们之间的站位也是很巧妙,隐成三才,既可以随时支援彼此,又不容易被一网打尽。   这时候在潜意识海洋里,响起了斗昭的洪声——   “他们怎么总上当?不行让我来。”   接着是重玄遵悠闲的声音:“那得让孟天海等你几十年。”   “只要他敢等,我就敢砍死他,这苟延残喘的老乌龟,算得什么挑战吗?”斗昭话锋一转:“当然,等不等得到你,就不一定了。”   重玄遵语气轻松:“或许孟天海不这么想?我好像一直都是他的主要目标,不像某些人,只是添头。”   斗昭冷笑:“命运蔷薇第一个带走我,傅兰亭也第一个要杀我。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孟天海看中你,只是那时候还没遇到我。”   重玄遵『啧』道:“被命运蔷薇第一个串住,连个示警都没有,你还挺骄傲。”   斗昭继续冷笑:“姜望就在你旁边啊,你反应过来了?   姜望一阵无语,本真人连通潜意识海,是为了让你俩聊天的吗?   说这些宗师怎么怎么不行,说自己怎么怎么行,有本事在外面传音啊,有本事大声喊出来!   “能不能不要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前,聊那么久远的事情?”   姜望说完,就隔绝了潜意识海。   想了想,又连通潜意识海,补充了一句:“烦死了!”   再断开。   重玄遵和斗昭的声音,都湮灭在潜意识海的波涛中。   滔滔骂声不得出,斗昭就差直接用妄念攻打姜望的潜意识海了。多少保持了几分理智,转头看过来,冷声道:“姜贤弟,年纪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活得久的也有,比如乌龟。活得少的也有,比如蜉蝣。”   “是是是,太是了。”姜望随口敷衍道:“太年长不行,太年轻也不行,三十岁刚刚好。大好年华,大有可为!”   重玄遵看过来:“你点谁呢?”   在孟天海失踪,阮泅惊呼上当的此刻,他们还在这里插科打诨,并非是没有危机感。   实在是几位大宗师,演得过于浮夸。   别的不讲。阮泅身为钦天监监正,坐镇观星楼,调理大齐国运,什么场面没遇到过?什么时候见过他一惊一乍?   这会儿阮大宗师还掌托星云,衍天为卦,摆出了煊天赫地的阵势……在紧急计算孟天海的位置。动作十分专业,神情十分专注。   而环绕红尘之门的那条血河,已经咕噜咕噜鼓起泡来,如似沸腾一般!   斗昭憋不住话,但有司阁主前车之鉴,便狠狠瞪了姜望一眼:“血河有变,保持戒备!”   姜望无奈又将潜意识海连通。   在潜意识海洋中,斗昭大声批评:“这还需要算吗?他看不到动静啊?血河就差跳起来打人了!你们齐国人是不是眼神不好?”   重玄遵当然不服气:“有没有可能又是障眼法呢?不算怎么知道真相是什么?宗师做事,岂能如你一般莽撞?再者说,你太奶奶不也没动手?”   就在下一刻——   血河翻天!   浩荡血色长河中,一朵血色莲蓬乘浪而起。此莲之巨,仿如一片血色的浮陆。足够千军万马,驰骋其上。   莲蓬之中无数界,一颗莲子是一世。   血莲的根茎便如撑天巨峰,贯穿血河,上撑血陆,下探孽海。   孟天海独自立在血色浮陆的中央,像是血光的源起,也沐浴在血光中。数不清的莲子世界闪烁着,他也像是被孵化的那一个。   血色光影在他头顶交织,那是一片辉煌的国度。   隐约能看到无垠广阔的天和地,咆哮的风雷,和峙天高峰。   伟大的世界,正在具现为现实。   孟天海一直在表演。   他不断地掀开底牌,不断地被拆解,而那些只是他拖延时间的戏码。   当他对莲子世界的入侵,进行到终局阶段,一切就不可以再停止。前方只有一条路走,除了超脱别无选择。   若能让对手稍加松懈,他不介意让自己表现得更难看一点。   能够自斩名姓五万年,他早就不在意超脱之外的一切事情!   道德也好,名誉也好,不过是强者前行的枷锁。他人的尊重,更是毫无意义。   他表现出来的拼死阻截,只是为了不让诸宗师发现血莲泡影的破绽。   他把开辟大世界的动静留在祸水。   而让真正的血莲圣界,于血河之底生成!   这个时间并不需要太久,因为最艰难的准备,已经在过往的时光里完成了。   此时他睁开淡漠的眼睛,不再表演丑态,而俯瞰着五位衍道绝巅:“不必再表演,也不用再等待。这座血莲圣界,就是我最后的底牌。现在你们看到了,告诉我——你们要如何,在它彻底诞生之前,杀死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随着这道话音落下,天穹再现满天神佛虚影。神佛道儒诸般绝巅烙印,守护这座诞生中的伟大世界。   现在的态势已经很明确,孟天海要以他把握万古伟力的强绝状态,正面迎接这五位衍道绝巅的挑战。   司玉安这时候看了阮泅一眼,愤愤不平:“我就说吧,你演得太假了!你看陈院长多自然!你再看看我,我怕憋不住笑,索性不说话!你倒好,非得来一句,什么『必不可能叫他如愿』,还高呼『上当了』!这谁能信?现在好了吧!他自己出来了,叫我偷袭都不成。你说怎么办?”   其实宋菩提演得更差,还画蛇添足地跟斗昭解释一句,那欲盖弥彰的样子,也太明显了些!   但这女人不太好惹,他也就略过。   对于司玉安的质询,阮泅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司阁主是知道我的,我常行于命运长河,深知谎言难圆,因果难周,故而不擅表演,难欺天意。但既然论及责任,那我也只能……”   头上墨簪如此深邃,星图道袍高高飘展,他随手一扯,扯下星河为玉带,倒是显出了腰身,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抬掌上托,星云散开。那璀璨星光之中,骤然腾起一片宏大的宫殿群落。见得为虚影,却又有具体的规则和力量。   小洞天宝具第十四。   他随身携带了司玄地宫!   他就这样掌托地宫,径直碾向孟天海,长声道:“以德服人了!”   姜望认识大齐钦天监监正这么久,从来看到的都是他手谈天下,筹算万年,极沉静的一面。何曾见过这般霸道姿态?   此刻阮泅腰缠星河,掌托地宫,几乎将血莲圣界的声势都压了下去。   “尔等后生晚辈,没一个实在的!”   在血莲之上,血莲圣界之下,诸天神佛虚影环绕之中,身形雄魁的孟天海,抬起了他的拳头。   此拳一握,风云聚,天地合,时光咆哮。   时间空间,都为此拳臣服。诸天神佛,都为此拳加冕。   这是贯穿了五万年时光的拳头,他一拳砸住了司玄地宫!   铛~~   整个无根世界,响彻如此悠长的回声。   它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长旅,把最极致的震撼,送到人们耳中。   多么恐怖的拳头。   多么可怕的交锋!   阮泅的身形高高扬起,司玄地宫竟然被砸开了!   这就是孟天海,这就是孟天海融会五万年来诸般绝巅烙印所成的【万古劫拳】!每一拳都盖压时代,位于时代之巅。   哪怕是手握司玄地宫的阮泅,也不能将他压下。   但他的对手不止阮泅!   就在阮泅召出司玄地宫,冲击血河的时候。   司玉安也张开五指,做出了握剑的姿态——   血河宗的洞天宝具赤州鼎,在同一时刻疯狂冲撞,但森白的法无二门锁链始终牢牢将其压制,虽有震天的锁链声响,却并未留下任何脱离的可能。   孟天海赢得了让血莲圣界成长的时间,却也让吴病已反覆加固了对赤州鼎的封镇。   此刻,孟天海孤身一人。只有一双拳头,面对所有。   血河宗主只是不同的人皮,血河宗只是工具。在漫长的历史中,他从来都是孤身!   而此刻的司玉安,不再随意地拎着他的茅草,第一次摆出了正经的握剑姿态。   他还只是虚握五指,天地间便响起密集的、如狂风过境的尖啸声。   手中尚无剑,锐气已啸海。   阎浮若当锋,也叫天地开!   这狂暴的尖啸,是锋锐的描述,也是这个世界自然的惊惧。   人们看到——   自那红尘门后,现世之中,千里之外,倏然横来一剑。   这是一柄恐怖巨剑的虚影,恍惚石峰。   姜望赫然认出来,它好像是天目峰上的那一座天地剑匣。   原来此匣真为剑!   以在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三十四的“天盖涤玄天”,炼成这柄“昆吾剑”,是为剑阁镇山宝具。   剑阁古来伐祸水,长铗多在此间鸣。   天地剑匣还在天目峰上并未移动,可它的力量,已经交付剑阁之主。   当司玉安手中握住一柄具体的剑,他将重新定义“剑”的名字。他行在浊水,浊水两分。他飞在空中,空间被剖开。他追逐时光,时光亦断流!   所以在视觉的意义上,他几乎是瞬移到了孟天海面前,因为路上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斩开了……而一剑割喉!   天地剖开见一线。   喉咙前,仍然横着孟天海的拳头!   司玉安已经如此强大,握着昆吾剑的他如此杀意猛烈。   孟天海却还是接下了他的攻势。   拳与剑,金铁鸣。   自然而然奏出了宏大悦耳的乐章。   因为这是道的体现,是力的流淌,而自然有美的表达。是所谓大音希声!   听之痴痴如醉者,当能有所悟。   昆吾九斩,孟天海九却之。   他以万古劫拳,生生将司玉安砸退。   而眼前只有一抹刀光!   这抹刀光太亮了,它占据了孟天海感知里的一切,使得他在这一刻几乎失去本能,拥有的只是腐朽的哀恸!   此即宋菩提藏在袖子里的那一刀,是斗战七式里的杀力之巅,能够一刀杀天人的天人五衰!   在正式迎接这一刀之前,孟天海的道躯仿佛先开始朽坏了。   “天生万古绝巅者,无人似我万古劫!”   孟天海的瞳孔凝为血色,在刀光的世界里突起拳峰!   无人似他五万年。   一切都凝固。   他的拳头和宋菩提的刀,仿佛并没有接触过。因为直到现在,仍然没人看到宋菩提的刀身。   但天穹那漫天神佛的巨大虚影,忽然间便消散了一尊,像是被一条抹布,彻底地抹去了。从此什么也不留下。   而孟天海继续出拳!   他一拳砸上金桥!   嘭!   将照耀整座祸水的彼岸金桥,几乎砸成扁平。   宋菩提亦飞退。   孟天海拳头再起,几要追上,却见陈朴!   陈朴引滔滔学海,脚踏千古文章,显尽世间文华。更有密密麻麻的蕴含道意的文字,不知何时已经爬满血河,爬上血莲。   景文、齐文、楚文……   神文、鬼文……   近古文字、中古文字、上古文字……   一篇篇好文章!   一个文字覆盖一滴水,学海一时倾血河!   而陈朴只是平静地对孟天海道:“回答你最先的问题——你在等瓜熟蒂落,而我们,在等你的瓜熟蒂落。”   “且来!”孟天海不仅不怒,反而放声大笑:“我孟天海吞人无数,早有觉悟。弱肉强食,天理如此。谁若有力,我的一切,尽都可夺!杀我都无怨,夺我功果又何妨!来来来!都与我上!”   他大笑着一拳下砸!   拳击血河,万古劫出,而所有学海文字都倒流!   “此言谬矣!”在这关键时刻,司玉安又是一剑杀来:“让诸圣的还归诸圣,这从来就不是你的瓜果!”   “不必论了!”孟天海以拳砸剑:“所有的恶名我都认,所有的恶事我都做得!你们师出有名,你们占得大义,无妨!都无妨!我死无怨,我生不悔!”   五万年的隐晦撕开来,此时无遮无掩的孟天海,既狂又恶。   “但你们,有被我打死在此的觉悟吗?!”   他的拳头泼洒开,真是万古劫!   既对昆吾,又却刀光,轰走司玄地宫,砸开无垠学海!   “血莲圣界即将成就,你们仅止于此吗!再叫人!再取宝具!把你们身后的强者都召来,都来阻止我!都来见证我!”   祸水起拳峰,世间第一高。   他在天与海之间,狂恶无羁,以拳敌世:“道历新启之后,超脱共约不再出手。而超脱之下……我当无敌!” 第六十一章八门法界,众生平等(最后一天求月票)   此时的孟天海,全不似之前披皮时的阴沉样子。   或许是这五万四千年压抑得太久,或许这就是他的本性。   这些年来,他是傅兰亭,他是霍士及,他是彭崇简……世人不闻孟天海,他几乎也忘记了自己!   隐匿了太久,扮演了太多人。   有时候他也分不清,在血河之中浮沉的,究竟是谁的身影?   他需要这样一场战斗!   他需要被提醒,需要被确认,确认他就是神话时代那个孟天海,而非其他什么人。   所以陈朴远赴勤苦书院,伙同左丘吾找出他的真名,他本心是欢迎的。   虽然理智告诉他,他还应该再隐藏一些年月,他还需要再做一些准备,真正靠近万无一失的程度,再来出这个头。   但是情绪告诉他——他已不能再忍受。他也需要找回他自己!   五万多年过去了,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何等的情绪?   就是现在这般!   沸腾着的、燃烧着的、狂妄着的……   “小儿辈狂似我当年!”   在几位手持洞天宝具的大宗师围攻下,他尽情展现他孟天海的拳头!   “好!这才有几分样子!”司玉安杀起性来,身似巨灵随风涨,掌中长剑已成峰,倒持天柱,剑沉血河:“五万年也不尽在吃潲水,不枉我昆吾出鞘!”   孟天海拔身高起,一拳抵住,不使山倾!   相较于此刻撑天柱般的昆吾剑,身高九尺的孟天海,也不比一只蝼蚁大多少。然而他以拳相抵,反抬山而起!   “不够!凭你司玉安,凭你们这般,还远远不够阻止我!”他怒声而啸:“吴病已!你还要留手吗?宋菩提!南楚如此之近,难道你没带洞天宝具?!”   今日来祸水的衍道绝巅,没有一个是独行。个个都代表一方势力,个个都隐藏了手段。   杀到后来,才逐一放开。   譬如陈朴之学海,阮泅之司玄地宫,司玉安之昆吾。   那么吴病已和宋菩提,难道没有别的准备吗?   吴病已带来了律法的具现、天下第一锁链“法无二门”,以此锁住赤州鼎,但这并非极限。他是否借来了法家圣地三刑宫的镇宗之宝?   法祖韩圭当年,亲手将十大洞天里排名第四的“三元极真之天”,炼成一柄【量天尺】。此宝历来由规天宫宫主所掌,丈量天之高阔——今日是否能够得见?   宋菩提的刀术已经足够强大,但泱泱大楚,物华天宝,岂止于此?   十大洞天里排名第三,由“太元总真之天”所炼的【章华台】,今日是否会搬来?   或者退而求其次,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三十三,由“紫玄洞照天”所炼成的【云梦舟】,能不能在祸水中显见辉煌?   孟天海期待更强者!   五万年了!他也想知道他究竟强到什么地步!   “如你所愿!”宋菩提只说了这一句。   一句话,四个字,斩了孟天海四合!而尽被拳头截住。   真是世间绝顶的拳法,孟天海用超过五万年的时光,糅合无数天骄的才气,才磨出这样的拳头。   当者披靡!   宋菩提脚下的彼岸金桥忽然倒拱,仿佛明月在地,水在天。   而在那星河流动的天穹上,正有一艘精美绝伦的巨船,逐开云气,仿佛从梦境中驶来。在出现的瞬间,就已经碾至血河上空。   正是大楚帝国传承数千年、长期养在云梦泽,被视为大楚水师精神象征的洞天宝具,云梦舟!   宋菩提立上船头,华袍猎猎!   这艘梦境之舟,驶入血河。带来无边云气,使得血河雾朦朦。云气将那孕育中的血莲圣界都遮掩,血河中摇曳的巨大血莲、诸多几成空壳的莲子世界,也都一时隐去形迹。   若非孟天海尚且站在血莲上厮杀,那司玄地宫、昆吾剑,也每每铺开煊赫光影。此时远远观战的几个年轻真人,都快看不清一众真君何在了!   最大的变化倒还不是云气掩河,而在水面,在水底。   对孟天海来说,绝不算美妙的故事正发生。   血河波涛万顷,本来深邃不可见。   立在血河之上,唯见赤水翻涌,鲜红一片,根本看不见什么倒映。就连那株下掠祸水、上举莲世的巨大血莲,在血河水面下的部分,也都瞧不出分毫。   但此时,若是拨开云雾,低头瞧血河,却能看到人的照影。   当然有几位衍道强者大战的身姿,也有巍峨绵延的司玄地宫,竖如山峰横似岭的昆吾剑……   可又不止如此。   不止眼前这些人,这些事。   若能细究便可知,那是人生于世,茫茫多零落的碎梦!   云梦舟是展现这样的神异。   降临此世,遮掩一切。云气蒸腾,梦境万千。   是以云气掩莲世,以梦海覆血河!   虽不能说立即断开孟天海与血河的力量联系,也使他运转力量,总有间隔。   云气晦孟天海之铁拳,梦境却隐宋菩提之刀光。   还有司玉安杀意冲霄,陈朴掌覆天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战况一时更激烈数倍!   吴病已就在这个时候走来。   他走得不算快,他根本没有在冲锋。   他只是平常的、平静地往前走。   不像是来厮杀,而像是来审判,甚至可以忽略那个“审”字——他只是来宣布一个结果。   在如此激烈的战场中,道则都是冲突混乱的,他的稳定和平静却并不显得突兀。好像一切本该如此。所有的“乱”,都在等待他的“治”。   他在诸般绝巅道则碰撞的战场,建立他的秩序!   吴病已的力量正在展现。   没有更多言语,但所有规则都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没有更多动作,但一切伟力都要受到限制!   世间虽有绝巅,不许随心所欲。   自由的边界是法律!   孟天海眼睛一亮!   “好个矩地宫执掌者,你没有让我失望!”他见猎心喜,连砸数拳,将刀光剑影学海都轰开,只身撞开时空,主动迎上吴病已:“法无不易,你足以称贤!来!予我更多!让我看看当代法宗更强的表现!”   吴病已停下脚步,面容未改。高冠不动,掌分八门。   所有人的目光,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   他本身成为法尺,成为准绳,是一切规则在这个世界上的锚点。以他为中心,才延展纵横,清晰规矩。   他的左掌是规,右掌是矩。   双掌分开,便重新分开了此世。   现在,在他和孟天海之间的这段距离,已经被全新的法律所规束。   孟天海的一举一动,都要合律,不然就是触法。   触法必有究!   双掌八门,一世尽法。   开、休、生、伤、杜、景、死、惊,此八门者,定八方边界,令拳势不走。把孟天海所有的狂恶,都锁在此间。   此即矩地宫镇宫绝学,吴病已亲创的【八门法界】!   一入此界,永世难出。   八门都非门!   若循律,自然要驯服于法,只能一步步自枷自锁,慢性死亡。   若违律,法不轻饶,当即就要押赴刑场!   一般的真君身陷此界,怎么也要先看看局势,观察一下道则,找一个相对平衡的时空点,算一算相应的代价得失,再行出手。   但孟天海不同。   他一入法界,身担万般压力,当场拳砸死门!   就是要做最错误的选择,就是要触发八门法界最强的反击,真有盖压一切的强势。   死门为三大凶门之一,不利吉事,宜吊死送丧,刑戮争战,捕猎杀牲。   孟天海以拳触之,当即触发五刑。   空中凝现五种刑具——   刺字之细针。   割鼻之狭削。   断足之长斧。   去势之小匕。   斩首之大刀。   它们是法律威严的体现,是威慑得以存在的基础。   它们代表的是法家古之五刑!   墨、劓、剕、宫、大辟!   “天行有常,无情而公。山海皆丛林,独人世在其外。如何?在内为德,在外为法。”吴病已的声音响在八门法界,森严冷酷:“然德无常形,法有定规。故德不长倚,法能长循!”   在握住昆吾,踏入血河搏命前,司玉安就已经把赤琥珀般的真源火界,丢回了姜望手里。姜望也就一直拿在手中,并未放开。   此刻的真源火界里,一众修士皆寂然,无人言语。   祝唯我和宁霜容都在调养伤势,唯独卓清如,一时怔然。她如何记不得这一篇《德法三讲》?   法家大宗师吴病已,是个不太喜欢表达的人,一向主张“行胜于言”,也少有著作问世。   这《德法三讲》,即是他不多的为人所知的文章。   还是他难得论道的时候,被他的学生记录下来,这才刊行面世。   当年记录这一篇,并努力传扬的人……就是许希名。   在许希名身殒之祸水,复闻《德法三讲》,她心中滋味,一时无法言说。   法能长循!   这四个字,说明了法律存在的意义。   它不可能绝对正确,但它提供了一套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能保持相对正确的规则。任何人都可以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现在这种五种具现了法家威严的刑具,就是要告诉孟天海——你做了错事,需要得到惩罚。   五种刑具将孟天海包围,每一样都不可逃避。   孟天海,不避。   他顶着墨刑、顶着劓刑、顶着剕刑、顶着宫刑、顶着大辟之刑,走向吴病已,拳打五刑具,拳又砸伤门!   这些刑具他能够挡下,但那种刑罚的痛苦他必须感受。刑不可避,正是八门法界的恐怖之处。   从古至今,五刑不知惩处了多少人,其上所附加的痛楚,足以崩溃一个强大修士的神魂。那一个个受刑者的软弱,源源不断地冲击道身。   人们对法的敬畏,令法更加强大。法家从不避刑,从不吝威。乱局用重典!   而孟天海面无表情。   “刑为弱者所设,岂加于大丈夫之身?”他不仅不退,更拳砸惊门:“我辈修行者,栉风沐雨,勇猛精进。求一个『我无敌』,何须在意身后蝼蚁?”   伤门亦凶门,人遭疾病刑伤   惊门亦凶门,主惊恐、创伤、官非之事。   孟天海此时不仅身受上古五刑之罚,还有百病缠身,还有伤口不愈,更有惊悸情绪,不断杀上心头。   他只是往前!   “什么是蝼蚁?”   他挥拳,拳砸八门:“自我以下皆蝼蚁!众生平等!”   他平等地俯瞰世间所有,目中当然也无法。   法的力量被引爆,法界八门齐开!   孟天海触动所有法,身迎所有罚。   八门法界自创造以来,恐怕从未展现过如此威能。就连吴病已自己,也几乎无法再复现。因为不可能再有这样的对手,主动承受所有,甚至于是推动所有,让此招臻至如此巅峰。   那澎湃如啸海的法家力量,在高穹翻涌,汇聚成一尊独角麒麟般的虚影。   法兽獬豸于此跃现,法的威严不容挑衅!   它可不是穷奇那等恶兽可比。   在这八门法界之中出现,是法对挑衅者的回应。   法无上限,法的极限在此刻是吴病已!   吴病已在绝巅,獬豸亦绝巅。   它以独角相触,整个世界随它塌陷。独角直指恶的本源,随之降下恐怖刑罚,有烈火相灼,有霜刀相欺,但见乾坤生变,天穹亮起紫红色的毁灭雷霆!   而吴病已,从那“开门”踏入法界中,高冠博带,面迎孟天海。   “法为他觉,德为自觉。但他觉之法,亦从自觉出。圣人自律而见天地矩,贤者定矩以正世人心。弱肉强食是天理,但人之所以胜天,是人以强者庇弱者,涓滴累聚,方成洪流!”   前面这些,还是《德法三讲》的内容。   后面这些,才是他的审问——   “孟天海,你以为如何?”   “你的血河宗从何而来?”   “你凭什么开辟大世界?”   “你的血河如何壮阔至此?”   吴病已大袖挥开,双掌一并,仿如天地合:“若世间无蝼蚁,岂有你孟天海?!”   若世间无法,黑白不分,清浊混同。万事万物,混沌一片!整个八门法界,就此合归一处,彻底将孟天海填埋,结成一口腐朽的棺。   这是法家当世最强杀术,能够横贯岁月的【刑律之棺】。   世间万般法,古今所有律,一个人的一生,尽在其中。   审判此人于时光,刑杀五万四千年! 第六十二章人间山河皆矩也(最后一天求月票)   三刑宫不愧是法家圣地,不愧是敢于规天、矩地、刑人的伟大宗门。吴病已也不愧是矩地宫之主,多少年来,一直负责各大绝地事务……“人间山河皆矩也”。   这八门法界限制伟力,刑律之棺刑杀罪囚于时光,真正展现了压服一切邪恶的法家至高力量。   甚至于他都没有动用任何洞天宝具,是仅凭自身之力将孟天海封锁、放逐,再刑杀于时光深处。   “结束了吗?”真源火界之中,人们窃窃私语。   但血河之上,诸宗师却沉默。   时光长河荡漾,其中有苦楚的涟漪。   “痛……快啊。”   在那一口腐朽的棺木中,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轰!   那一口能够横渡时光长河的刑律之棺,轰然洞开。   孟天海染血的道身,从中坐起来。   古往今来的刑罚,他几乎都已承受了。这一生做过的所有恶,也都被审判了。   他仍未死。   法在此刻的极限,未能触及他的极限,无法将他毁灭。   他坐在腐棺之中,起先有一种好像刚睡醒的惘然,喃语道:“但这点痛苦,远远不及我经历的……”   他的语气清醒了许多:“普通人的寿限是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当然,很多人活不到寿限。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竟是古稀之年!”   打破棺盖,他仍不脱离刑棺,以身受法,而扭头看向吴病已:“你知道吗?在创立血河宗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一千岁。也就是说,我现在已经活了五万五千年。”   “所以你活够了?”司玉安一剑杀来,打断了他的感慨。   八门法界已关闭,昆吾剑的锐利不再被限制,司玉安当然一息都不忍受。   铛!   孟天海一拳砸开昆吾剑,皱眉道:“你很吵!”   那拳劲附在昆吾剑身,自身旋开无数规则的乱流。不断地往前冲撞,将司玉安远远推开。   而他继续对吴病已说话:“一百二十九年,到五万五千年,这中间的寿命差距,比蜉蝣和人的差距还要大,大得多。你认为我应该在意那些人吗?修行之高峰,一步一重天,你难道要频频回头看?”   “我们都是从山脚走向山顶,我们都有弱小的时候。”吴病已说。   孟天海呵了一气:“老生常谈的话啊……你才活了多久,竟然如此古板,还不如老夫看得透。法是很好的,可惜保护的都是废物!它不应该被你们这么使用。山那么高,路那么远,爬不起来的,永远爬不起来。”   吴病已面无表情:“法家不求偏待,求稳定和公平。”   “一味地公平就是对强者的不公平!如果在弱小的时候我就死了,我无怨尤。世道本就如此,能者上,废者死,活着的才能书写历史。很多时候律法不过遮羞。但何必遮羞?”孟天海看着他:“我对律法有不同的见解。它应该是工具,而非公理。”   吴病已道:“它是实现公理的工具。”   孟天海摇头:“不,它是维护统治,整合资源的工具。人道洪流的确是涓滴人气成就,但有些人永远只是一滴水,而另外一些人,引领潮头。”   “想必你是后者?”陈朴在这时候出声。   他出声的同时,也再一次点燃了大礼祭火。炽白色的火焰,再一次爬上孟天海的道躯。   孟天海不再对耗,直接一掌翻下,将大礼祭火扑灭:“我是河岸,改变洪流的方向!”   以他表现出来的实力,扑灭大礼祭火不算什么。   但他现在的这个动作,太轻易了……   这可是之前几乎将他道躯焚尽的礼火!现在却像捻灭一颗火星子般轻松。   经历了八门法界的洗礼,他仿佛……更加强大。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不同身份不同战斗体系走在人前,从来没有展现过全力。   他的极限在哪里,他自己都未触碰。   在与强者的对抗中,他也在逐渐找回他隐藏了五万年的力量。吴病已刑杀他于时光,反倒让他时时回想,清晰过往!   “你是河鳖!”   司玉安话语简单,剑也干脆。已经斩破那劫拳,再一次提剑近身,倏然一剑点天灵。   此剑开天!   剑气之锐意,割开感知。   既掀穹顶,也掀颅顶。   此剑非止如此,宋菩提藏刀在其中。   剑光之中藏刀光,恰是梅花之中一点雪。   孟天海恍如未察,只闷声道:“我感觉我在对牛弹琴,你们都不理解,也不愿意理解。”   “太可惜了。我所开辟的大世界,我本愿意让你们追随……”   他有一种类似于孤寡老人得不到认同的情态,叹了口气:“真不想离开这里。你们知道吗?已经很久没人给予我痛楚。”   “我几乎都忘记了……”   “这种,这种感受。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说话的时候磨磨蹭蹭,但动作却干净利落。   猛地从腐朽的棺木中站起身来,一拳砸中剑锋,又抵着昆吾剑,去砸宋菩提的刀!   刀剑交撞,哀声长鸣。   此刻孟天海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打得洞天宝具都难堪其负。   一拳横世,抵剑抵刀,抵着司玉安宋菩提不断后退——   倏然上高天!   他拳如砸铁,一拳又一拳地砸在昆吾之上。司玉安居然让不开,宋菩提竟然走不得!   拳头砸出来的火星,紧紧地贴住剑身,带来无边热浪,映得一片火红。   他竟然在交战的过程里,试图重铸昆吾!   便在此刻,吴病已抬步而至,一指点来,敕曰:“回头!”   孟天海猛回头!   这一回头,漫天神佛的巨大虚影,同时俯瞰吴病已。   他以比逐杀司玉安更坚决得多的姿态,回头的同时也回拳。   天地倒转,阴阳逆乱。   他的拳头贯穿了岁月,无可阻挡地砸在了吴病已的指头上,碾碎指头、轰破道则,还向前,将这位矩地宫执掌者的整条右臂,都轰成了空无!   八门法界和刑律之棺的确给孟天海造成了麻烦,也让更强的孟天海,更清晰地看到了当代法家之脉络。   “执法者无力,则法是空文!”   孟天海拳出万古劫,以劫磨法:“叫我回头为蝼蚁?你如何能够表现得这样愚蠢?你的脑子已经被律法僵化了,都是教条!”   他大步追上,一时摇身如嶽,拳头将时空打得一团乱糟,令得法的规则无处依附,令得吴病已走无可走。   “我本来想看看你更强的力量,但现在,兴致全无!你不必表现了!”   他的周身混洞一片,在这一刻摆脱了所有人的锁定,而专注那高冠博带的身影。   几位大宗师里,他赫然要先杀吴病已!   绝巅寿尽一万年,他便以万年生死为劫,镇压时空,不使吴病已走脱,而拳覆苍穹!   这是危急的时刻。   吴病已若死,赤州鼎顷刻解脱。   不断寻回力量的孟天海,已经强横到这种地步,若再手持赤州鼎,战力几乎不能想像。   但就在这个时候,潮声呼啸,雷音彻世。   整个无根世界发生惊变!   那种涉及伟大的权柄更易,让每个能够捕捉规则的存在都被触动。   但无论是直面危险的吴病已,还是又杀回来的司玉安、宋菩提,都表现得过于平静。   陈朴的声音响起来,回荡于祸水高穹,竟如醒世之钟:“结束了!”   这三个字,仿佛就代表结束本身。   钟声响,局已终。   孟天海在仿佛永无止境的追杀中,蓦然回身,他看到——   高空的茫茫云海已散尽,河面的无穷梦境都流散。   只有一支被无数字符覆盖的巨大莲蓬,飞出血河,落向学海中。   在云梦舟云山梦海的隐蔽下,在几位大宗师拼死搏杀的遮掩下,在孟天海被葬入刑律之棺时……学海已经完成了对血莲的掠夺!   那是孟天海的超脱梦!   是他持续了五万四千年的开辟大世界的伟大理想!   就此一朝脱手,不复孟姓。   他本该惊惧,本该痛楚,本该怒不可遏。   但他脸上,却是一种异常古怪的表情。在扭曲的五官下,是藏也藏不住的……欢喜。   真源火界之中的所有人,都只可等待命运。   季狸还在雪探花的看顾下,笔算不停,那一卷长幅,已然折叠如山,若是铺开来,足可延展数千里。   她完全是着了魔,算得天昏地暗,神鬼不知。若非陈朴早先出手补足她神识,又有那株青松荫庇,她早就心力耗竭而死。   但在这种触及“天下第一名局”的一刻不止的计算中,她的收获亦是庞巨。   也许是天意的拨弄,也许是命运的巧合。在某个时刻,她突然算出一个阶段性的结果,洞彻了阴阳真圣的真意。猛地丢开手中笔,放下面前长幅,窜出真源火界外,高声道:“不可!”   在斗昭莫名其妙的眼神里,她甚至是在嘶吼:“不可夺莲!”   但是晚了。   “呵呵呵……”   孟天海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哈!!!”   他高声大笑。   他笑得在天空弯下了腰,笑得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他的声音,在指缝之中穿出来:“我要多谢你们……帮我解开了天衍局。”   “解开……天衍局?”斗昭的声音在潜意识海里疑惑。   姜望沉默。   重玄遵沉默。   “小遵,你不是斩妄吗?”斗昭理直气壮地追问。   重玄遵气笑了:“五德世界天衍局,那不都是你们的经历?现在是该你们来问我吗?”   “你不是斩妄吗?”姜望幽幽道。   重玄遵极有贵族礼仪,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拂袖断开了潜意识海。   掌控学海掠夺血莲的陈朴,这时看向自己的徒弟,眼中有疑问,有鼓励。   季狸喃喃道:“我在天衍局里,看到了孟天海……血莲圣界是诸圣予他的枷锁,并非他所能掌控的大世界。他可以是开辟者,但却是以囚徒的身份——他是被诸圣囚禁的人!”   “小朋友,你很好。以你的修为,竟然能够算到这一步,的确令我惊讶。”孟天海放下捂脸的手,赞许地看着季狸:“你要是早一刻发现,我都不能成。”   陈朴抬袖一卷,便将季狸卷进学海中心,用这儒宗至宝保护起来。姜望等三人,也同时出现在这里。   那被密密麻麻的文字覆盖着的巨大血莲,就在不远处。   抬望如山岳。   零落蚍蜉在山前。   姜望更是清楚地看到,学海之中的文字,正在不断替换血莲的细微部分。现在恰似一支文华之莲蓬,横看一首诗,竖看一篇文。   莲蓬中隐隐有血光透出,也不断被文字填埋。   光影汇聚在莲蓬之上,所有的莲子世界都干瘪了。而真正伟大的世界正在成就,只是再与孟天海无关。   无穷无尽的文气环绕彼世,演化诸般华景。或翠竹,或苍松,或明月,或大江。   整座学海此刻都停波,传承数个大时代的力量,正在不断“净化”这成型前的世界。   孟天海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杯弓蛇影了是不是?”他还对陈朴笑了笑:“我怎么会杀她?这么小,这么可怜,又这么聪敏。”   这时的他,又不是那副狂恶样子了。   多年布局一朝功成,他多了几分如释重负,多了几分坦然从容。颇有“一笑泯恩仇”的豪迈。   “司玉安说得对啊!五万四千年,就是一头猪也能修到绝巅。又何况我孟天海!”他看向司玉安,眼神里并没有凶意:“我的确不该走五万四千年。”   他像是认真地在跟司玉安解释:“这五万四千年的苦旅,我是受累于诸圣!”   血莲圣界已经夺取,司玉安倒是没有再直接杀上来,而是弹了弹剑,睨眼道:“你活跃的时候,诸圣时代都已经落幕。已经命化的他们,是怎么累的你?”   “这要从何说起呢?”孟天海这时候很有说话的兴致:“来祸水之前的事情,我就不再讲。能够讲的,陈朴先生都已经在时光长河里查到了。说说我来祸水之后的事情吧!”   他看着那朵已经被学海镇住的血莲蓬,双手一摊:“无须讳言,我不是什么伟大的角色,不具备伟大的品格。什么牺牲贡献之类的词语,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当年我来祸水立宗,目的非常纯粹——我就只是单纯地看中了诸圣遗产。”   提及『诸圣』,他的表情有了一点变化。   “这帮老东西啊……要说算计,还是他们会算计。”孟天海摇了摇头,带着苦笑,又咬着恨:“你看中他们的遗产,他们看中你的命!” 第六十三章苦旅(月初求保底月票)   “在座的诸位,也是现世最聪明的那一拨人。你们能够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把一个毫无证据的怀疑,落实成劣迹斑斑的我。能够把我孟天海的名字找出来,并且唤回我的力量。你们还从头演到尾,布下这么狠的一个局,要借我开拓血莲圣界,而后强行夺去……”   孟天海赞叹道:“真是一群敲骨吸髓的好棋手!活了五万五千年的古人,也被你们任意摆布,拿来榨油。”   “但你们唯一漏算的是——我已经被榨过了。”   孟天海似笑非笑:“你们很有智慧,但还是把诸圣想得太简单。正如我当年一样!你们总说今必胜昔,依我看来,当今这个时代,仍未脱出诸圣的构想。”   “我为什么这么说?”   他伸手指着那被学海文字覆盖着的血莲:“你们敢相信吗?莲华圣界的构想,从来没有停止!”   “你们以为,是我重启了这个计划?你们以为,是你们保住了诸圣的果实?哈哈哈哈……我们是同样可笑的!”   “诸圣时代落幕,诸圣尽皆命化。但诸圣曾经心心念念的莲华圣界,却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往前走。”   “祸水一直汹涌,莲实从未凋零。莲子世界里的一切活动,包括莲世生灵的自然演化,包括祸水对莲世的侵入,包括修士在其中的探索,都在推动莲子世界的演化。莲华圣界之成,不在于某一颗莲子世界的生灭,生灭都在贡献。”   “诸圣搭建好了莲华圣界的骨架,而后搁置下来,宣告失败,宣布那是一个不成功的构想。其实却是把开辟这个大世界的推动力,交给时光和祸水本身。以及……像我一样具备足够能力,想要谋夺诸圣遗产的所谓聪明人!”   “诸圣时代的布局,功成不必在诸圣。”孟天海长叹一声:“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伟大,但作为入局者,我也无法不憎恨。”   整个近古时代一共十万三千年,诸圣时代大约三万七千年。也就是说,若从诸圣时代落幕算起,在诸圣命化之后,莲华圣界的布局,也已经持续了将近七万年!   这的确是跨越了时光的伟大。   此时吴病已默默地在回气,阮泅以星河护持。   陈朴在掌控血莲圣界的生长方向,宋菩提负手立金桥,保持了克制。   司玉安提剑看着孟天海:“细说你的憎恨。我爱听。”   孟天海『啧』了一声:“我的确没安好心,我的确吞人无数,我的确罪大恶极。但我走上超脱路,真的不需要五万四千年!”   他似笑非笑:“早在神话时代落幕的时候,我就一度靠近超脱。后来棋差一招,才不得已再找路。司玉安,你把我当成苦熬五万年都没长进的废物,是不是有点不太尊重事实,也不太尊重我?”   司玉安只问道:“那你现在超脱了吗?”   孟天海被噎了一下,倒也不恼,耸耸肩,讲述道:“当年我在神话时代,看到了伟大的曙光,但在关乎新时代的争斗里失败了。输就是输,没什么可说。我能够找到第一条路,也就能找到第二条路。   “那时候我想要建立一个比诸圣更伟大的时代,才能超越我输掉的那些理想——理想这个词太矫情了,力量吧。我想要拥有更强大的力量,超越我过往的想像。   “我想我需要借用前人的智慧。所以我抹掉自己的名字,隐藏历史长河中的照影。再表演一个身怀伟大理想的衍道强者,建立血河宗,辛苦经营,最后身化血河,镇压祸水,留下一段传奇。   “你们没有出生在神话时代,没有感受诸圣时代的余晖,无法知晓那是一群怎么样的人。你们在历史里只言片语的认知,远远不够描述他们的强大和疯狂。所以你们大概不能理解,我对他们的遗产,抱有怎样的期待。   “在血河宗真正获得现世诸方认可,得到祸水治权之后,我就马上开始尝试侵入莲子世界。当时我已经是第三代血河宗主,为了得到天下诸方的这份信任,我已经表演了第二代血河宗主的一生,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就是那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族贡献了一生的人。那的确也是我,不是么?   “我对莲子世界的侵入,抱有最大的谨慎,整个过程极其隐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但是啊……”   孟天海咧开了嘴:“在侵入到第一百零八颗莲子世界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是我的血河被入侵了!”   “我的苦心筹谋,小心翼翼,到最后是作茧自缚。”   他的目光在学海上掠过,落在陈朴身上:“忘了说,我侵入的第一百零八颗莲子世界,就是你身后这几个小朋友闯入的五德世界,阴阳真圣邹晦明的道场。我志得意满,一脚踩进天衍局,而后五万年不得脱身!”   “有句话怎么说?病急乱投医,烧香到阎罗。”   “人算不如天算。我一个人,算不过那么多老东西。”   孟天海又叹了一声,颇有些不堪回首:“我和我的血河,成了那座还未成型的莲华圣界的养分……所以这些年来,我努力治理祸水,不断清理恶观,拼命壮大血河。因为若不如此,我会很快被吸干。我像是一头驴子,被一块黑布蒙上了眼睛。我不停地努力,不停地往前走,最后也只是在原地转圈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听起来确实蛮努力的。”司玉安摸了摸下巴,有些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真源火界里的宁霜容,这时候道:“所以你用官长青的遗骸为线索,引导我们去五德世界,也是你为脱身做的布局?”   孟天海倒也不嫌她弱小,没有忽视她,认真解释道:“这只是一记闲手。我倒没有指望你们,我是指着你们的师长,能够跟进去,扰乱天衍局,给我创造脱身机会——但你们挺机灵的,逃得很快。”   宁霜容不由得看向姜望和斗昭,彼时就是这俩人二话不说便破界,那时她还不能够理解,现在来看,不愧是当世最年轻的两个真人。   斗昭不动声色:“太明显了。”   姜望却陷入沉思。   若从孟天海这步棋说起,那么许希名在五德世界里出现,恐怕不仅仅是要像杀死寇雪蛟一样杀死自己,而是有他许希名的棋要下。   他是想帮孟天海,还是阻止孟天海?   换个角度来思考——   阴阳真圣的力量当时好像出现,阻止了许希名,还引得许希名暴怒。阴阳真圣作为诸圣之一,也是困住孟天海的天衍局的创造者,他老人家所留下的力量,肯定是要维护天衍局,继续控制孟天海的。   那么许希名是要帮孟天海?   从血河化身傅兰亭出场时与许希名的对话来说,也不像。   那么许希名是想要掌控天衍局,成为控制孟天海的存在?   学海无涯,藏住了姜望他们的思索。   陈朴立在学海前,将成长中的血莲圣界和这些年轻人,都挡在身后。他问孟天海:“你是说,你沦为诸圣的囚徒,为莲华圣界做苦役。孟先生,我想知道,是什么支持你做一头驴子做了五万年?我承认我对你是有恶意的,但这个问题只是单纯的疑问。”   孟天海看着他,平静地道:“答案很简单,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想好好地活着,活到我走出困境,开启新路,证就永恒不灭之超脱。我身在囚,我心自由。”   “不想死的人有很多,但最后都死了。我倒是比较好奇,你怎么活过五万四千年。”吴病已开口问道。   他这时候已经处理好断臂伤口,气息倒是回复饱满,但战力存疑。衍道之断臂是没可能马上就好的,他又不能像陈朴一样吞吸学海,只能等回三刑宫再说。   孟天海反问:“你们知道诸圣在祸水的布局像什么吗?”   他自己回答道:“像一张蛛网。像我一样的,被贪念所驱使、所捕获的,就是落在蛛网上的飞虫。而莲华圣界,就是那只不会移动、不会说话,被动进食的蜘蛛。蛛网吸干飞虫,供养蜘蛛。在漫长的岁月里,自作聪明的不止我一个,自以为找到了历史答案的,不止我一个。在我之前,在我之后,都有人打莲华圣界的主意,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被这张蛛网捕获了,也都无一例外,成为血莲圣界的养分。”   吴病已道:“你是唯一的例外。”   “我像那些死去的飞虫一样,被莲华圣界困住,成为诸圣的囚徒,只能静待被吸干的那一天。但我并不甘心。我是孟天海,我怎能甘心?即便是诸圣的布局,也不能叫我引颈受戮!”   “所以我……把自己炼进了血河!”   孟天海看向仍然悬停在血河上方的云梦舟,笑了笑:“你们以为血河是我的类洞天之宝吗?”   血河忽然掀起滔天巨浪,一时席卷梦境,吞尽云气,把洞天宝具云梦舟,狠狠拍落下来,卷进了河底!   他这才平静地说道:“不,它即是我。”   宋菩提脚踏金桥,以绝巅之力操纵云梦舟,在血河之底,抗争四方浪涌,一时并不言语。   而孟天海神态轻松,继续道:“我和我的血河,是莲华圣界的供养者,但反过来,也成为莲华圣界的一部分。为什么五万多年过去了,我还活着?因为莲华圣界还在,它的构想从未破灭,它的未来正在实现。但你们应该明白——莲华圣界真正成就的时候,就是我彻底消失的时候。”   他抬起眼眸:“我必须要努力供养莲华圣界,不然血河就会干涸。可是我越努力,我就越靠近永恒的消亡。你们知道这种感受吗?你们能够想像这种感受吗?这种感受,我咀嚼了五万年。每一天都很漫长。”   阮泅立足星河,慨叹一声:“仅从意志力来说,你孟天海堪称不朽。”   “谢谢。”孟天海道:“但我所求,是永生不死,身魂不朽,你这不算在夸我。”   他以诸圣囚徒的身份,被驱赶着开拓莲华圣界,五万四千年来无一日放弃,直到今天才把握机会,一举脱身。   五万年沧海桑田,五万年时代更易,五万年天地翻转,而他五万年都在对抗诸圣之局。   若抛开他在这过程里所作的恶,这段经历几可称为传奇。   而在这段经历之前,他已经靠近过一次传奇了——他曾与仙帝争锋。   陈朴长吁一口气:“所以你布下了这样一个局。让我们以为你已经把莲华圣界据为己有,让我们千方百计斩断你和莲华圣界的联系,把它从血河之中抢出来,从而助你脱身……所以你需要强大的对手,你怕我们做不到。真是好算计。”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五万多年来,我尝试了无数次。天下万种源流,万宗万法,我全都尝试过,也全都失败了。天衍局里无穷的变化,唯独不会出现我的未来。诸圣遗局封锁所有,告诉我未来是死路一条。我独自一人,与诸圣对弈,单方面的对弈。我不觉得孤独,也不觉得枯燥,或者痛苦。我只是尝试,一直尝试。直到我不再呼吸,不再有意识。”   孟天海张着双手,像在拥抱过去:“在最接近失败的时候把握了成功,这种感觉,真是美妙啊……可惜这个时代里,诸圣都不在。如今我小胜一场,也无法同他们分享喜悦。”   他扭头笑道:“我打算灭百家道统,以还此报,诸位以为如何?”   陈朴只说道:“莲华圣界就要成了。”   剥离莲华圣界,孟天海的确设局获得了自由,但他同时也失去了与莲华圣界连成一片的关系。   所以陈朴这句话是在问——你还能活多久?   他们之所以愿意在这里听孟天海的故事,就是因为不管怎么说,莲华圣界在他们手中,此方大世界的开拓,与孟天海无关。时光在此,对他们有偏向。   孟天海此时,却只是看着操纵梦境之舟的宋菩提,面带微笑:“用这条云梦舟,作为楚国的赔礼。你觉得合适吗?”   宋菩提道:“我不会认,楚国也不会认。”   金色华袍飘卷,她抬手指着血河所环的红尘之门:“别说你还没有超脱,就算超脱了,出了这个门,也打死你。”   君不见,草原王权压神权。   君不见,神话时代已凋零!   霸国底气,宋菩提一言! 八月小结   八月份的时候,我们举办了一场线下盟主聚会。   我们包了两个别墅,来了四十一个盟主,聚了三天两夜。我们聊写作经历,聊剧情,聊大家跟赤心的缘分……好多人拿出小作文,借酒诉衷肠,说多么多么喜欢这个故事,说得我咔咔感动。从来不烟不酒的我,也不免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场聚会是年初就开始商量的,盟群里大家一起凑各自的时间,最后大部分都觉得,八月十二是不错的时候。   类似的聚会之前也举办过一次,已经是两年前了。   以大家对我写作速度的了解,他们本来预计我要在聚会期间请假的。也都表示会帮我顶锅,扛住读者的骂声。   那时候我们没有想过,赤心巡天竟然能拿到第一,还恰恰是在聚会前的七月达成。   拿了第一就请假,不免有耍大牌的嫌疑……   为了不断更,我疯狂攒稿,聚会的时候他们在唱歌、桌游、五黑、打撞球……我到处找地方码字、修文。   半夜熬到三四点,早上醒来还是掏出笔记本。   所幸还是比较完满地完成了写作目标。   在聚会的时候大家也有许多畅想,说些什么苦尽甘来之类的话,但也怎么都没有想到,八月份的成绩竟能更好。   整个八月,我们都在畅销霸榜。   七月三十一的时候,均订是三万七千七。八月三十一的时候,均订来到了四万四千二。   这个八月有点梦幻,六百八十万字的书,一个月涨了六千五百订。   这个月,我们还是月票第一。   坦白说,有点恍惚。   我想除了大家对这本书的支持,以及五星荣耀作品月票红包奖励的原因,也在于这本小说前面六百八十万字的写作,确实是用了心。   我在字里行间所倾注的情绪,被读者感知到了。在过去那些不为人知的时间里,我和一些读者的跋涉,被更多读者看到了。   最近的几十个新盟,大部分都是新入坑的读者。说明这本连载近四年的小说,还在源源不断吸引新读者。   二零一九年的我,写作水平肯定不及二零二三年的我,这几年我没有懈怠一天,若没有进步,那也太废了些。   所以新读者若是对某些情节有微词,那也是情理之中,希望老读者不必苛责——新读者还没有走进这个世界,老读者已经在这个世界里游历很久啦。大家感受到的鲜活,在路人眼中暂时还是镜中花。   始终还是那句话——若有读者不喜欢这本书,一定不是这些读者的问题,每个人生来就是有不同偏好的。当然也不会是我的问题,我写得这么用心,我已经做到我能做到的一切。只能说,阅读有些时候也需要缘分。   我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但《赤心巡天》现在的成绩,并不代表咱们就可以盖棺定论,说这是一部多么多么优秀的作品。   顶多只能说,前面的这六百八十万字,确实是用心写了的,但之后写得如何,还要再看。   我始终认为,一本小说最重要的部分,是它的结尾。   只有看到【全书完】这三个字,我们才能全面地审视这本书——它是否善始善终?它是否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它是否对得起这一路走来所承受的期待?   我们阅读,要看到贯穿始终的精气神,要看到漫天星光结成一束花,千丝万绪最终成冕服。   古人作画,说画龙点睛。没有最后一笔,画龙无法跃真。   我不确定我能做好,但仍如最初开书时候我所承诺的——我会竭尽全力去做。   故事进行到现在,望仔已经抬头就能看到绝巅风景,血河宗的坑填得差不多了,诸圣手笔为人所知,近古时代的面纱也揭下。   大家帮我记一下,还有多少坑没有填。记得提醒我。   好了,午饭已经吃过,消食也结束,开始工作了。   让我们迎来九月。 第六十四章五万年诸圣苦役,一刹那众生神佛   “很好!霸国底气,斗氏威风!”孟天海赞叹一声:“这条云梦舟,我就先扣下了!”   滔滔血河跃起如龙,整个从这无根世界拔将出来,被孟天海一口吞下!   横亘祸水五万四千年、被视为人族防线的血河,一念成空。使得这孽海,有一种“秃然”之感。   但玉带海很快就分流过来,更外围的浊浪,自然地往里入侵。   而孟天海抬眸看去,这目光注入无穷伟力,使得那无垠浊浪,掀起惊涛,倏然后退百里,浊化为清!   他以一己之力,一目视之,而外拓百里净水,使得玉带海,再加几分“腰围”。   此等力量,简直难以想像。   不愧是独自对抗诸圣遗局五万四千年的男人。   先前唤醒万古伟力,拳打诸宗师,已经展现了超脱之下最顶层的实力。   那还不是他的极限。   直至此刻,以五万四千年血河为道身!   那艘华美绝伦的梦境之舟,被他握在掌心,小巧精致,像是孩童的玩具。   孟天海没有更多言语,但态度非常明显——他很期待走出红尘之门后,楚国会如何打死他。   立在金桥上的宋菩提,已然失去了对云梦舟的感应。在血河之中外人不见的争斗里,她全方位地落败。   但她也不言语,只是看向孟天海的眼神,已经完全是看一个死人。   “吴病已。”孟天海又看向场内的法家大宗师:“赤州鼎是你自己放开,还是我亲手夺回来?”   吴病已一言不发,只是抬起他仅剩的左臂——   哐啷啷啷。   纯白色的法无二门锁链,如雪蟒游天,缓慢地从赤州鼎上游下来,又倏然一跃,急剧缩小,最后游进吴病已的大袖里。   红光一霎满孽海!   赤州鼎骤得自由,在空中滴溜溜乱转,大放宝光,且不断膨胀,颇有一朝得脱、怒倾天地的气势。   但一只巴掌将它盖住,捏成了小鼎一只。   赤红色的小鼎,和犹带云气的小舟,现在都停在孟天海的掌心。   “吴病已从不妥协。你肯干脆地将赤州还我,只是因为知道我要死了。”孟天海笑了笑:“是的,过往我苦熬的那些时光,再次成为我的孽报,剥开莲华圣界之后,五万年来追寿,血河正在衰竭,这过程不可逆转——我若不能超脱,必死无疑。”   他嘴里说着生死,但仿佛无关于自己。   他低头看着掌中的两件宝贝,莫名其妙地笑道:“洞天宝具,天地孕成。凭什么它名赤州,你名云梦?凭什么天生地养,却要被印上人的烙记?凭什么说它就归属于我,它归属于你?”   横掌如陆,其上两洞天。   此掌曾经分生死,此掌曾经握洪流。   五指似峰已倒倾,手掌就此合握。那赤鼎和云舟被轻轻一捏,其上烙印全无。自此不再被任何人掌控,也包括他孟天海。   然后他笑着将它们扔了出去:“去吧!”   赤州鼎和云梦舟的光辉,只是闪烁了一次,就彻底离开众人的视线,消失在祸水深处,不知去了这无垠孽海的哪一个角落。   众皆默然,看不明白孟天海是什么意思。   本以为孟天海夺云梦舟,抢回赤州鼎,是为接下来的超脱或者流亡做准备,他却随手丢弃,根本不在意!   斗昭更是愤愤不平——你不在意,那你抢走我大楚的云梦舟干啥呀?自己不要,也见不得别人有?   孟天海长声道:“这两样东西都无主,此后漫游孽海,谁遇到就是谁的,有缘者得之!”   “这毫无意义。”宋菩提淡声道:“赤州鼎的归属且不去说。云梦舟属于楚国,这是不可更易的事实。无论谁得到,最后都要还回来。”   孟天海笑笑:“也许会有例外。”   宋菩提道:“没有例外。此刻我在这里,全权代表大楚皇朝。”   孟天海却只是摇了摇头:“时光真是可怕的武器啊。当初唯南不臣,现在却也以为……天下唯你。”   他竖起手掌,止住宋菩提的话语:“不必与我解释什么,我知你三千年世家,永荣南国。我比你更了解时光,我也看到更久远的大楚皇朝——当初熊义祯喊出『唯南不臣』的时候,我在祸水,也为他浮一大白。”   熊义祯即是大楚太祖,铭刻在青史上的传奇英雄,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独自高举南境旗帜。   这时候人们才恍惚想起来,此刻以血河为道身的这个男人,是真正活过了、经历了漫长历史的人物。   仙宫时代、一真时代……整个道历新启三千九百二十三年,全在他眼前发生!   孟天海大袖一展:“你们背后势力的兴衰起伏,包括你们所拥有的荣勋过往,我全都看在眼里。我比你们想像的,更了解你们。今日虽来谋我,我其实对你们无怨无恨。大家都是局中人,未成超脱,谁得自由?先前对我出手,尽可一笔勾销!”   “你倒是洒脱!”司玉安提着昆吾剑,慢慢地道:“怎么勾销得了?”   孟天海看他一眼,平静地道:“我这一生,杀人无数,吞人无数,什么恶事都做得。与诸圣都无关,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是官长青的弟子,恨我应当,杀我是你本事!但做不到的话,就怪自己太弱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没有去打杀司玉安。   他并不在乎司玉安的恨!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也不介意任何人来找他寻仇——无论以什么理由。   可以杀人,也可以被杀,这个世界的本质,不就是如此吗?   德枷法锁,强者累赘!   他只是抬起靴子,往更高处走。   脚踏虚无之阶,每一步却都落在实处。那不能被肉眼捕捉的规则节点,在他的靴子底下臣服。他越来越往上,仿佛要走到这无根世界的无限高处,寻找那并不存在的孽海穹顶。   没有人阻止他。   就连司玉安,此刻也没有出剑。   在此时此刻的祸水,得到自由的孟天海,的确是无敌的——他唯一的敌人是寿命。他早该死而未死,而又苦心积虑摆脱了莲华圣界,那些贪得的年月自然会向他追索。   他不成超脱就必死,但失去了莲华圣界,没有开拓大世界的机会,他又凭什么超脱?   孟天海自己,好像不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他拾阶而上,漫声问道:“你们知道,这是一条怎样的超脱路吗?”   孽海只有涛声。   所有人都沉默。   孟天海继续走,他很自然地讲述道:“当初我受沉都真君危寻之邀,深入沧海袭击皋皆,斩下半截龙角。我也因此看到了皋皆的超脱路。一身万瞳,一眼万年。他因托举海族而成,也因托举海族而败。   “封锁迷界的那一战,我以彭崇简的身份正在场。我看到三次登临绝巅、三身皆衍道的覆海,碎于因果,毁于旧恨。三身衍道、两族合流、一世超脱,最后镜花水月一场空!   “我看到独面沧海、天涯钓龙的轩辕朔,两次靠近超脱,终究心系人族,功败垂成。   “太虚会盟,你们都亲历!虚渊之创立玄学,建立太虚幻境,一手显学,一手人道洪流,看似大势磅礴,实则脆弱不堪。他的玄学需要门徒传播,他的太虚幻境,需要列强认可,需要世人参与。他看似选择很多,但每一条路,都需要他人托举!最后结果如何,你们也都看到了。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这还只是道历新启之后的故事,翻开历史,凡寄望于他者,一个个的都是这般。   “寄望于他,是愚蠢行径!   “在超脱这条道路上,更是如此。   “强者注定孤独。   “强者必要独行!”   孟天海越说越急,越走越快,一步便是数万丈。   已经停留五万四千年了,在涤荡道躯、彻底摆脱了莲华圣界残余影响、确认自己已经得到真正毫无约束的自由之后……   他迈出了最后一步。   “我的路,与他们所有都不同。   “我的伟大,只求于我自身!   “我在神话时代不成神,我在仙人时代不成仙。因为神仙尽是无用者,都怯懦!我成为我!过去,现在,未来,亘古唯一,永恒超脱!”   轰轰轰!   孽海之高穹,竟然撕裂开长达数万里的血红雷电,仅仅只是余光飞洒,就灭杀祸怪无数。   姜望他们哪怕身在学海,也能感受这灭世之威。   陈朴仰头望天,语气凝重:“这超脱之路,他竟要强行以力证之!”   “所谓绝巅,是现世极限。所谓超脱,要在绝巅之上,不仅仅力量要超出现世极限,还要超脱于时空、因果,所有的一切。”宋菩提道:“没有本质的跃升,仅仅依靠蛮力,不可能成功。”   “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如此,但孟天海是有机会例外的。”吴病已声音冷肃:“以五万四千年血河为道身,数万年来吞下无数天骄,识遍世间英雄。他的积累之雄厚,举世无双。”   “这恐怕是他早就想好的道路,在诸圣棋局里,也没有路可以走。五万年诸圣苦役,一刹那众生神佛。融贯万千于一身,他要以纯粹的力量,填平超脱的鸿沟。”阮泅叹道:“果然,世间岂有平庸的超脱路?”   都说祸水无垠,天海无限,但此时此刻,仿佛变得逼仄。   孟天海的强大,无处能容!   在恐怖的血色雷光之下,时空都生出乱流。把万事万物,撞出一片混沌。   而孟天海一路高升,万般不阻。他身披血色宗主袍的道身,把时空乱流都撞碎,把灭世雷光都撞开。   他周身再次显现漫天神佛的巨大虚影,那些神佛的面容虽然模糊,气质却清晰可见。   搬山第一彭崇简、术法宗师霍士及、天下剑魁官长青、治水第一傅兰亭……还有死亦伟大的血河宗创派祖师、一生贡献的血河宗第二代宗主。   百种千般,皆成一道。   “我孟天海,不可能做诸圣的狗,哪怕此狗称贤作祖。我绝不做莲华圣界不朽的意志——是的,生命有限,自由价高,为了此刻,我亦付出一切。诸位!便看我用五万年争得的片刻自由,能否求得永恒的超脱!”   他最后往下方看了一眼。   看着阮泅、吴病已、陈朴、司玉安、宋菩提,但又不仅仅是看着他们。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学海之中的姜望、斗昭、重玄遵,真源火界之中的所有人,都在他的视线里。   自他之下皆蝼蚁,他平等地目视每一个。   他甚至还看向了这些年来的『老对手』,在祸水最深处的孽海三凶。   最后他这样说道——“诸位道友,无论你们是恨我也好,厌我也好,或与我为敌,或与我为仇。感谢你们来见证我这一程!”   他抬起头,声音极平静:“虽然我也不需要观众。”   孽海颤抖!   无垠浊浪都在咆哮!   那些能够触摸规则者,都能感受到规则的避让。   这无根世界的本源,为他避道!   此刻姜望忍不住想——那潜藏在孽海深处,非孽劫不出的孽海三凶……祂们也会紧张吗?孽海虽然无垠,再容纳一尊超脱,是否太拥挤?   孟天海的道身在这时候已然变得无比巨大,高约三万丈,血色道袍上的一个褶皱,就是一条深沟。   漫天神佛的巨大虚影也相形渺小了。   这一刻如此清晰地显见——虽有神佛漫天,他是唯一的“尊”;纵贯历史五万年,他是唯一的“真”。   这个世界已经无法完全承载他的力量,围绕着他的道躯,是数不清的细密的裂隙,仿佛飘舞着的、密密麻麻的黑色的线!   裂世为绒!   “咱们不去阻止吗?”斗昭情不自禁地问:“难道任他超脱?”   宋菩提淡淡看了他一眼:“这种小场面,还用不着你出手。”   接下来会是什么?   诸方更强者?更强洞天宝具?   诸圣遗留手段?   甚或……六国天子法身亲临?   姜望心中思绪纷飞,他已是见证过不止一次冲击超脱的故事,他知晓事情一定还会有变化。现世诸方不可能允许孟天海超脱,此刻身在孽海的这些衍道真君,所能动用的力量也绝不止于现在这些。   他唯独不知晓的是,会是什么来阻止这一切。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季狸没能忍住的惊呼。   他亦抬头看到——   万古以来始终悬停在孽海上空,被血河、被玉带海所环绕的,永远在光影之中恍惚的那扇门,动了。   诸位真君所倚仗的后手,竟然是红尘之门!   那是一扇瞧来极普通的木门,门上还贴着一个倒过来的“福”字,就像是寻常百姓家的那种门,仿佛你推开来,就能看到和和美美的一户人家。   但它当然不可能普通。   它以一种几乎是不容置疑的正确,横在了孟天海的上方。   正在跃升中的孟天海,一时长声而笑:“孽海三凶祂们也在恐惧我,抗拒我。你们也在抗拒我,要阻止我!我究竟是人是鬼?是神是佛?   “天生万物无一用,今日亦知我是我!   “我已经路过很多个时代,与人们告别又前行。我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它们也不配拥有我。每一个时代都有最深的秘密,于我不得见。来吧!让我迎接你们!让我看看在红尘之门里,你们究竟种下了什么!”   “结束了。”阮泅声如钟落,一拂袖,掩去了学海中的视线。   几乎是同一时间,姜望眸跃仙人,斗昭眼放金光,重玄遵瞳如星子,他们的视线洞穿迷雾,“不懂事”地往高处看。   他们看到,在孟天海数万丈道身的上方,那座红尘之门上的光影飞速变幻,仿佛浩荡历史,在此刻翻开它的书页。   那漫长的岁月被迅速翻过了,最后瞬间定格。门上的刻字写着——   “符仁镇宅之家。”   姜望赫然一惊!他曾经看到过这行字!   冥冥之中有这样一个声音响起来,温和仁慈,却有一种不容违逆的威严——   “你很幸运,也很不幸。选到了我……姬符仁!” 第六十五章我来也   红尘之门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   并无定论。   好像人们有所觉知,开始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候,它就存在了。   人们对此有过诸多猜想,譬如“太古人皇造门说”,譬如“红尘之气自结说”,最后主流的那几个猜想,都被一一证伪。   就连它是后天的成就,还是先天的造物,至今都无定论。   持前一个论点的人认为,天意为公,并不会偏袒任何。沧海未曾加盖,边荒未生高墙,虞渊也是来去自如,全凭大军镇守。何以号称最恶之地的祸水,却偏偏镇有一扇红尘之门?   况且此门之上,人气如此之重。人族可不是生来就主宰现世,不曾是现世宠儿。   持后一个论点的人认为,时代虽有断绝时,史笔不曾断绝。若为造物,不可能不留痕迹。那万妖之门的源起和经历,整个筑门过程,到它所承受的风风雨雨,一笔一笔,全都记载在历史中。为什么红尘之门的源起,就没有任何痕迹呢?唯其天生地养,还早于太古人皇,是与祸水同源而生,方能解释这一切。   总之红尘之门就这样存在了,成为进出祸水的唯一门户,也早就被世人所习惯。   它是一座理所当然的门户,也命中注定般地镇在那里。   现在,其中响起了一个伟大的声音,自称是姬符仁。   中央大景帝国的第二任皇帝,景文帝!   “谥”者,言以益也,一字褒贬。   谥号是对一个君王的盖棺定论,用以高度概括天子当国期间的功过。   一般来说,天子去位,也是君王这个身份的死去。就要客观评定君王功业,立谥立牌,并于先代帝王,一起祀在太庙。生者祀名,死者祀灵。这本身即是现世国家体制里,“名”与“器”的一部分。   像韩殷那般恋栈权位不去,为君超过百年,做太上皇又逾百年,把偌大雍国吸得摇摇欲坠的,也算是少见了。   他活着的时候还在掌权,还把握朝局,自然无法定论功过。   有一段时间雍国群臣都对韩殷无限吹捧,请命要给他一个美谥,谥号一出,尘埃落定,也就意味着他永远失去国家权柄、失去国势支持。   彼时已即位的雍帝韩煦站出来,狠杀一批“居心叵测”的大臣,才止住这场暗涌……   故而一直到韩殷战死在锁龙关之后,才得定谥立名。   据传雍帝韩煦极想给自己的生父一个平谥,奈何群臣据理力争,雍帝无奈掩面泣曰:“君不能爱民,朕泣涕于子孙,羞为人子,余生偿国!”   最后定了个“厉”字。   把雍厉帝和景文帝放在一起讨论,的确是以浮尘量沧海。   经纬天地,万邦为宪,帝德运广,道德博闻……方能谥“文”。   放眼整个天下,近四千年历史,景文帝也是君王之中拔尖的那几个。   他在景国的威望并不输于景太祖。   正是在他手中,景国才真正摆脱道门钳制、完成中央集权,成就名实尽符的天下第一帝国。也是他会盟天下,真正确立景国的中央地位,亲手执刀,谈笑间宰割万妖之门后的利益。   他是帝王中的帝王,霸主中的霸主。   竟还在世?   竟能宏声于此红尘之门?   整座孽海,连涛声都不复再起。仿佛尽都慑服于他的威严。   孟天海数万丈的道身,就此停滞在空中,不得再升一步。   此世虽然无限高,此门却是限高处。   他已经感受到那种极限的压力,已经触碰到这个世界无法宽容的力量。绝巅与超脱之间的距离,他已经看清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却想起当年在血河上空,同夏襄帝的会面。彼时随行夏帝的,是那个『六趾儿』,而他还是霍士及。   夏襄帝说——“大道独行,是斩绝同行者之故。”   他心中赞许,却只能以霍士及的身份道——“既是大道,何必独行。吾辈治水,志同道合者同行也。”   霍士及的道身,说着绝对符合霍士及但绝对不符合孟天海的话,究竟是违心还是不违心?有时候他也分不清。   过往的所有历历在目,五万五千年的人生,有太多深刻的记忆。   他看到很多很多的风景,最后停留在脑海里,却只是一个背影。一个头戴仙冠,踏破时间长河的背影。   幸或不幸?   他抬眼,平静地看着红尘之门:“我生来天骄,曾经站上时代之巅。我也一步踏错,披枷戴锁,苦役五万年。我现在,又再一次走回来,站在你们曾经站到过的位置。我不觉得我幸运,也不觉得我不幸。无论你是姬符仁,又或李沧虎,我只知行我的路。阻我路者,即为我道敌。拦我超脱,我必杀之!”   景文帝的声音,在红尘之门里响起,也只是直接的一句:“入门来!阻你道者,姬符仁!”   史书上的人物,发声于现实,有一种跨越时空的宏大交响。   红尘之门自内而外打开了,像是一个伟大的世界,为现世开辟缝隙。   门后再不是人们所熟悉的空荡荡的红尘空间,但也没有更多的细节能被注视,门后垂落一道由无数红尘因果线所交织的门帘。   超脱不入世,踏此门中定生死。   我不审判你,因为你的道不会再动摇。但我会杀死你,抹掉你的这条道。   这是来自景文帝的压迫感!   “我来也!”   孟天海没有半点犹豫,带着此世的裂绒,一步踏进门中,掀帘而入!   他的道身高达数万丈,这红尘之门却尽都容纳。   门帘之后的一切,姜望再也看不清。   接连开启见闻仙域和干阳赤瞳,如此加持之下,目仙人都无法看到更多。但他也舍不得移眸,死死盯着那红尘之门的晕影,仿佛能从中看出一点什么动静来。   斗昭两眼一抹黑,正要扭头,余光瞥见重玄遵和姜望都未动,他便也不动。   数万丈的道身一步踏空,孽海高穹不免有一种过于空洞的感觉。   赤色的灭世雷电还在撕扯,孟天海留下的漫天神佛虚影,还烙印在空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几位衍道真君都沉默。   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还在生长中的莲世,却描述了它的短暂——莲花只开了一瓣。   莲子世界早就已经一个个的消失,莲华圣界的雏形,也早就体现。血色被洗得干干净净,诸圣时代的伟大构想,正在一步步实现。   光影朦胧,其间广阔无垠,沧海桑田。外看此世,便只是巨大的、浮陆般的莲花一朵,正在缓缓开放。   当莲花开了这一瓣,伟大的生机才刚刚流淌出来。空中孟天海所留下的神佛虚影……尽都黯灭!   就像被吹熄的灯。   一者死,一者生。   五万年苦役,未等花开时。   红尘之门再次关上了,又落回原地,虚悬在玉带海中央。亘古如前,仿佛不曾移动。   天穹的裂隙已弥合,灭世的雷电已消失。   仍然是晦暗的天,一望无际的浊流。   一切都结束了。   从神话时代存活到现在的孟天海,曾两次站上时代之巅,冲击超脱,在人生的最后,只留下了三个字——   “我来也。”   就此一去不回。   “怎么想也不可能赢的啊,那是景文帝,他就什么也不说地冲过去了……”先开口的,却是季狸。   一直沉迷在算局中的她,很有些后知后觉。   她侥幸地在天衍局中看到了某段真意,知晓孟天海其实是诸圣囚徒。此刻又凭藉学海的力量,看到了孟天海的谢幕,感受有些复杂。   雪探花在她怀中,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臂。   “他没有选择。”陈朴语气莫名:“他只有短暂的自由。要么停在这里等待寿尽,要么走进红尘之门,迎战他的阻道者。”   孟天海其实是有选择的。他可以继续做他的苦役,助推莲华圣界开辟,成就大世界里不朽的意志。   司玉安本想这么说。   但最后还是道:“对,至少在最后这一刻,他已经没有选择。”   他对孟天海绝无善意,若有机会很想亲手斩下其头颅,但其人最后踏向红尘之门的这一步,他的确看到了亘古如一的意志。   吴病已淡声道:“这就是他的选择。”   面对一场超脱的破灭,亲历者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情绪的波澜。唯独这位法家大宗师,还是最初的那个状态。残臂也不影响他的冷肃。   孟天海一路来的所作所为,造就了今天的结果。   “诸位前辈,我想问——”在无情的学海浪涛声里,姜望认真地道:“是否每一个走向超脱的存在,最后都会遇到阻道者?”   斗昭嗤笑一声:“现在问这个是不是太着急了?说得好像你可以——”   他话锋一转,看向诸位真君:“这正是斗某的疑问。”   重玄遵漫不经心地看过来,一副『如有答案,顺便听听也无妨』的姿态。   陈朴宽容地笑了笑。   年轻人的朝气,多少让这死寂沉沉的恶莲世界,有了几分生机。   最后他回答道:“这只取决于每一个人的因果。你们问一个走向超脱的强者,会不会遇到阻道者,就像问你们以后还会不会有敌人一样。这得问你们自己——你们经历了什么,又选择了什么。”   “其实我知道你们真正的担心是什么,但是不必有此虑。”陈朴道:“如果前辈超脱可以拦截所有的后来者。妖族天庭又怎么会被推翻?”   他没有嘲笑这些小辈想太远,杞人忧天,而是认真地回答:“路是堵不住的,因为人一定要往前走。”   这句话极平静,而极有力。   他看了一眼踏落星光的阮泅,补充道:“以上古人皇后裔轩辕朔为例。齐天子若是不愿卧榻之侧有超脱,就会成为轩辕朔的阻道者。齐天子选择默许,那就不是他的阻道者。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再比如说,庄高羡若未死,若有机会超脱,你会不会拦他?”   阮泅道:“在当今人族的道德秩序、法律秩序下,人族不可能允许孟天海这样的人超脱。新仇旧恨且不说,他这等人,狂恶无羁,若是走到那一步,变数太多,于人族有害无益。”   “红尘之门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到底连接哪里?”斗昭问道:“为何它的源起是一片空白?孟天海经营祸水几万年,竟不知此门隐秘么?”   “正如孟天海所说,时代有时代之隐秘。”陈朴道:“红尘之门应该是超脱者才知的信息。事实上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竟可在此见超脱。祸水不容有失,我们事先做好了所有的筹算,但也只知会有超脱在关键时候出手。至于孟天海知不知晓此门隐秘……他可能有所猜测,可能也一无所知。红尘之门不是重点,重点是一定有人拦他。”   “所以这是一条注定失败的路。”重玄遵道。   “没人能允许他成功。我们努力让他的失败变成结局,他努力更改这所谓的『注定』,先争于诸圣,后争于诸方。最后便是你们所看到的这一切。”陈朴说。   “方才红尘之门里的战斗是怎样进行的,院长能否描述一下?”姜真人未能窥见此等战斗,心中像有蚂蚁爬。   “景文帝已经超脱吗?”斗昭问。   斗昭的太奶奶宋菩提,这时候都已经飞往孽海深处,自去寻云梦舟了。   钦天监监正阮泅,也凭着星占去找赤州鼎。   法家大宗师吴病已,一脸的生人勿近。   剑阁阁主司玉安,则是站得远远的,颇不耐烦地收了昆吾剑。   唯独陈朴还保持了对年轻人的耐心,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不愧是学院的院长,教书育人的楷模。   “在今天之前,我只知道景文帝是退位之后,将伟力归于自身,而后重新踏上的超脱路,并不知祂是否成就。现在祂能压下孟天海,想必是成了的。”   他叹了一声:“你们问超脱的更多消息,问如景文帝这般的存在。其实我也所知寥寥,我隔着可悲的厚障壁,无法理解那个境界。刚才那道红尘隔世帘,我也未能看透。惭愧,比起你们,我不过虚耗了一些岁月。”   陈宗师都没看透!   斗昭忍不住斜眼去瞧姜望和重玄遵……这俩人可真好意思,装作一副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害老子以为斗家的瞳术多么落后了!   重玄遵压根不看斗昭。   而姜望还沉浸在自己的心情里,忽而叹道:“超脱路上,消亡多少故事!”   高冠博带的吴病已,这时候走进学海中。   “孟天海的确不需要观众。”他仰看着学海中央的巨大圣莲,莲华如嶽,静衍一世:“但是它需要。”   便在此言落下之后。   这朵圣莲的最后一枚花瓣,也终于绽开。   姜望感受到浓烈的生机,周身气血,无所不畅。道元都为之活泛、为之雀跃,仿佛寿元都得到补益——他也确然增寿了!   但这种感觉一闪即逝。   巨大圣莲仍然绽开在学海中央,仿佛一座孤岛。关于那个大世界里的无穷光影,已经不能再被看见了。   但是往后“登岛”的人,显然可以开始一场新的冒险。   何等伟大的世界,仅仅是诞生那一刻外放的气息,就能为真人增寿。   斗昭迈开脚步,便想进去瞧瞧。却只见吴病已一指落下,虚空分经纬,一成“规”,一成“矩”,彼此交错,最后化成两张白色的封条,呈交叉状,稳稳贴在圣莲表面。   封条上都有字。   左曰:四时禁入。   右曰:八方不过。   时空都封锁!   斗昭有心问一问这老头,但想了想,还是把疑惑的眼神,看向和蔼可亲的陈院长。   陈朴温声解释:“虽说孽海三凶非大劫不出,三百三十三年一孽劫也还未到时间。但神霄世界开放在即,于此重要时刻,我们必须多做准备,以避免意外的发生。”   “我们这么多人来祸水、做这么多准备的原因正在于此——有没有孟天海,莲华圣界都必须要开。”   “莲华圣界的诞生,就是为了镇压祸水。它并不是我们的收获,不由我们享受或者分配。所以吴宗师代表三刑宫,将它的入口禁封起来,任它自由生长,延续诸圣遗志。”   姜望下意识地看向远处,视野尽头还是浑浊的,但浑浊之间,似有波光隐隐。   诸圣遗志,祸水永清。 第六十六章天下除名   道历三九二二年五月十四日,姜望逃回武安城,带回神霄世界开启的消息。   战争已经不可避免。   羽祯托举神霄,柴胤舍道铺路,元熹万般成就,终究为妖族打开封锁,开创了无限可能。   这场战争,绝不仅仅是人族和妖族的战争。   自上古至如今,人族雄踞现世已经好几个大时代,诸天万界亦匍匐了好几个大时代,秩序好似恒定,谁又永甘?   昔者妖族天庭横绝万界,人族揭竿而起,亦是百族共讨,最后打碎天庭,改换乾坤。   如今主客易位,人族也成了被挑战的那一个。   这场战争绝不轻松。   完全可以预见到——这将是数个大时代以来,人族所面对的最疯狂的一次反扑。   卜廉最后的那一道封印,只是给了人族三十三年的准备时间,避免仓促迎接挑战,八方失衡。   但这三十三年里,诸天万界也都厉兵秣马。皋皆临死都要封镇迷界三十三年,也无非是为了呼应神霄。三十三年后,海族必然倾巢。   面对此般形势,人族怎么可能不严阵以待?   事实上自姜望神霄归来后,整个现世的氛围已然不同。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人族大动作不断。从边荒到迷界,从虞渊到祸水。从太虚会盟到莲华圣界。   人族高层已经达成共识,要在开战之前,弥平一切隐患,以人族最强盛的姿态,去应对诸天万界的挑战,赢得神霄战争。   而人族之强势也正见于此——在多边开战、肃清四方的大前提下,整个现世依然河清海晏、歌舞升平。人们的正常生活,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修炼的继续修炼,甚至还开了一席天骄群聚的龙宫宴——虽然风头都被弑真之战盖过。   今日站在莲华圣界之前,听陈朴院长提及备战神霄,姜望方隐隐看到了主导人族洪流朝向的那股力量——局势虽紧而不乱,落子颗颗都从容,一切尽在掌握中。   生而为人,他确实感受到了人族的强盛。今日之现世,是前所未有的万古盛世。   “季狸。”陈朴道:“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了。”   “啊?”季狸还没有回过神来:“搬到哪里?”   陈朴翻过掌来,轻轻一按,学海漾波,文字翻涌,锦绣文章,铺开在红尘之门下。   短暂成为祸水圆心的玉带海,再次成为玉带。只是以前环血河,现在环学海。   当然它比以前更消瘦了许多,虽然净水万顷,也被撑得极窄,学海哪怕只体现一部分,也远比血河更广袤。同样的一根腰带,在不同的腰上有巨大的不同。但随着时间的流动,相信这玉带海很快就会比先前更丰满。   因为从此以后,学海替血河。   暮鼓书院也将从书山脚下移址于此,晨钟暮鼓,警醒世人。   更有莲华圣界,源源不断地清治祸水。   看着茫茫学海,文华波涛,看着学海中心浮陆般的巨大莲世,以及莲花上方虚悬的红尘之门……   季狸一时茫然:“咱们书院以后就开在祸水了?要在这么凶恶的地方读书吗?”   雪探花喵呜了一声。   这祸水也没有小鱼干呀。   陈朴道:“玉带清涛,可以濯心。孽海浊流,可以洗志。这地方有什么不好?往后书声伴潮声,治水是课业,治功为文章!”   当然还有些不便公开说的话。   暮鼓书院常年在书山脚下,被视为儒祖嫡系,门人也常谓“儒宗最正统”。但作为院长的他,看到的却是书院在那群老学究的薰陶下,暮气日增、固步自封。   与书山为伴,最靠近圣地,却不再是书院第一,让勤苦书院后来居上。   他早就有移址想法。   此番孽海生变,诸方共议,他也就顺水推舟,让暮鼓书院站出来承担责任。   重玄遵抚掌而叹:“以后学海泛舟,便要叫孽海恶观一起见证,此为经世学问,称得上文章有价!”   “正是如此!”陈朴如遇知音,高兴地道:“我辈读书人,书剑两不误,既治心、也治世——下一次学海泛舟,冠军侯也来玩耍,叫这些孺子,见识临淄风华!”   他一碗水端平:“斗真人,姜真人,两位天纵之才,到时候可也不要错过。”   重玄遵翩翩一笑:“正要请教诸院文章。”   斗昭泰然自若:“我很期待大家的表现。”   姜望镇定道:“有空一定来。”   没空的事情他不去多想。   此刻他只是想到……孟天海已经超脱失败,暮鼓书院将移址于此,偌大的血河宗,将如何处置?   自长老护法以下,血河宗门人上万,这些人要何去何从?   孟天海虽然披皮行恶,以谎言编织了万古。但五万四千年来,血河宗修士前仆后继,人们又怎么能说,血河宗的理想是假的?   鲜血是真的,牺牲是真的,赤忱是真的,但万载荣勋,却不为真了。   何如莲子世界尽泡影?   吴病已便在此时看过来:“把你的真源火界打开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随手将火界收回——这一回收,感受大不同!   此次祸水之行,真源火界本就得到诸般滋养,还有陈朴种下苍松,荫庇一方。刚才莲华圣界成就的时候,它亦在学海!真人增寿,真世亦增寿。   这一遭好处难以计算,省却苦功多少年。   他暂且不去梳理,而是看向祝唯我:“师兄感觉如何?”   祝唯我摇了摇头:“没事。”   真源火界里的数千名修士,此刻散落在学海。   吴病已只道了声:“血河宗弟子出列。”   祸水是争杀凶地,不能替代平时修行。血河宗弟子大多在山门之中,苦海崖内部,有涉及空间的法阵,极为广阔。   今次祸水生变,绝大部分血河宗弟子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被真源火界所保护的这些修士里,归属于血河宗的修士并不多,只有三百来个。   他们在法家大宗师的命令下走出人群,彼此对望,不免惶惑。   外人尚要叹一声血河宗万古成泡影,他们这些血河宗的“当局者”,早已经在孟天海的连番变脸下,崩溃了好几遍。此刻一个个的颓然若死,紧张不安。   吴病已直接道:“不教而诛谓之虐,所以我简单说两句。孟天海即血河,你们也已经看到了。五万四千年来,血河宗宗主都是他一人,你们所修的道术,皆自血河发源——我不妨直言,三刑宫不信任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血河宗弟子惊惶出声:“我等人微言轻,能够知晓些什么?孟天海的计划,我们一点都不知情啊!”   “大宗师明鉴!那孟天海狼子野心,志在超脱,诸般图谋,岂用得着我等弱者?我们亦是受害者,这一生都能付予谎言,焉能见疑?!”   更有直接跪倒:“我对天发誓,从不知宗主是此等面目,亦从未参与孟天海之谋划。若有半句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   陈情,恐惧,委屈,求恳,不一而足。   吴病已静静地听他们陈词种种,始终面无表情,最后道:“这件事情无关于你们自身如何。孟天海学究天人,融贯百家,深不可测。他吞人无数,未见得都是天骄。他化身万千,未见得都已消亡。我们无法放纵孟天海逃生的风险,所以你们——”   他目光垂落,确保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意志:“全都要被带回天刑崖,严加核查。你们不是特例,你们在外面的同门已经先一步被关押。我必须要告诉你们的是,哪怕查不出任何问题,三十二年之内,不会放你们出来。这是最后结果,没有申诉余地。”   “凭什么?!孟天海吞人,我又没吞人!”   “我不服!”   “冤枉啊吴宗师!”   在一片嘈音之中,吴病已只是一拂袖。   三百余人皆不见,嘈音亦抹了,他冷硬得像一块石头。   “师尊。”宁霜容此刻看着司玉安:“没有任何人能例外么?包括游琼英?我了解她的为人……”   游琼英即是血河宗长老游景仲的女儿,也是宁霜容的闺中密友。   “整个血河宗,只有两个人能例外——游景仲和张谏。”吴病已面无表情地道:“他们会被直接处死。”   孟天海在祸水布下这么大的一个局,绵延如此之久。血河宗的高层,不可能全然无知,尤其是像游景仲和张谏这般的洞真之人。   宁霜容一时缄然,她实在难以想像游琼英的心情——一夜之间宗门除名,父亲被杀,自己也和全宗弟子一起,失去三十二年的自由。对于年轻修士来说,这是非常宝贵、高速成长的三十二年。   但最痛苦的一点是——作为好友,她相信游琼英什么都没有做,可她也不敢确定游琼英没有问题。   正如吴病已所说,这件事情无关于血河宗门人自身。   谁能确认这些人里没有孟天海的附身?   宋菩提和阮泅之所以急着去寻宝,宝物本身的价值只是一个方面。他们更要确保这两件洞天宝具之上,不藏有孟天海的后手。   也许孟天海什么都没有做,也许他完全地烟消云散了,但谁都不能冒这个险。   “大宗师。虽要囚禁他们,但因由与他们无关。此为法之精神吗?”姜望出声道:“晚辈的意思是,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他在血河宗并没有朋友,不像宁霜容那般共情,但也无法对此漠然。那毕竟是上万人的自由,毕竟是三十二年的光阴……他一路跌跌撞撞走到这里,也才二十三年。   他能理解抹杀风险的必要性,尤其是在全程旁观了孟天海的谢幕后。但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   吴病已静静地看着姜望。   看得卓清如都紧张地出来说话:“师尊,其实弟子也觉得……”   “除非超脱出手,否则没人能确保他们没有被孟天海附身。往常或许还有机会请动超脱,但还有三十二年神霄世界就开放了,这件事情就不可能。”吴病已说着,也继续看着姜望:“你知不知道景文帝的意思是什么?”   景文帝素有仁名,乃是爱民如子的君主。他总不至于也觉得这么多人的自由无足轻重?   姜望摇摇头:“我想不到。”   吴病已取出一本散发着淡淡红光的名册:“我手上这本名册,是血河宗传承之册。血河宗立宗以来的所有人,都录名其上。”   他面无表情,声音冷肃:“景文帝的意思是,让我们照著名册,追溯因果,一个不留。”   姜望沉默。   吴病已最后道:“这里不是理想国,我们终究要为整个人族考虑。法的本质是公平,但人族立法,本质是为了人族的延续。这也是烈山人皇把理想国放在迷界的原因。绝对的理想,未见得就是正确。”   “神霄战争还未开始,三刑宫尚有余力,我们就一个个地抓捕,审而囚之。三十二年之后释放,就算孟天海真未死透,也不影响神霄大局。若是没有余力的时候,景文帝的意见,就是最简单的办法。”   “年轻人,我们也不见得就是对的,我们所做的事情,也需要等待时间的检验。未来如何,你们有你们自己的思考,我也期待你们的正确。但现在,规则我们先定下了。此事不必再议。”   他难得地说了这许多,目光从姜望身上移开,又掠过斗昭和重玄遵:“太虚阁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开放,你们三个应该都会列席。我不期待你们的铁律,我要看你们的自由。”   说完这些,他便不再理会这几个年轻人,而是直接宣布道:“今天出现在祸水的所有修士,也都需要通过三刑宫核查,在苦海崖待足七天才能离开。现在——排队进入红尘之门,门后有人在等待你们。”   姜望终于明白,斗昭这般的三千年世家公子,为什么突然一个人巴巴地跑去草原,又马不停蹄地来祸水。   原也是为入阁造势。   太虚阁员一共有九席,六大霸主国定然是一席都不会少的。   反倒是势在必得的他,还未见得能把稳。   他正要跟斗昭说点什么,扭头过去,恰对上明晃晃的一张丑脸。   许希名背负长剑,一脸愁苦地看着他。   这次倒是姜望先开口:“我好像没有叫你的名字?”   “所以我也不是来帮你的。”许希名说。   “那么,是想继续未竟的切磋吗?”姜望按剑在手,已经沉念于潜意识海,准备触动宗师。   许希名摇摇头:“切不了。莲华圣界诞生,我又被压制了几分。”   “那还真是遗憾。”姜望松开了剑柄,语气惋惜:“我本来很期待你的剑法。”   “期待是不幸的根源。”许希名道:“就像我背负法剑,如今却只有剑法。”   姜望问道:“第一次来祸水就看到你,好像那个时候你就在提醒我,血河宗的问题——孟天海已经失败了,这是你所期望的吗?”   许希名反问:“孟天海失败后的世界,是你所期望的吗?”   “我还不足以观想整个世界,我还在看。”姜望说道:“但我期望孟天海的失败,同时我期望不要再有许希名这样的悲剧发生。”   许希名道:“若你还心怀恻隐,抱有软弱的同情,你会再来找我的。”   姜望只道:“我父亲曾经告诉我,恻隐之心是每个正常人都会有的,我想它并不代表软弱。”   许希名并不同他争辩什么,只道了声:“下次再见,我会给你一个惊喜。那么,再会!”   “姜师弟?”   耳边传来祝师兄的声音。   姜望循声看去,斗昭、重玄遵、卓师姐他们都已经离开,只剩祝师兄在等他。剑眉星目,未掩于污。薪尽之枪,倒悬于空。   祝唯我道:“轮到我们了,走吧。”   再看莲世上空的红尘之门,门前的队伍已经不剩多少人。   他飞身过去,默默排在了祝唯我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这扇古老的门户,像一张血盆大口。   当他们走出这扇门户,拥有五万四千年历史的血河宗,就已经不复存在。   天下除名。 第六十七章剑在人间鸣   “祸水之赤,是我人族血。”   巍巍五万载,一夕山倾。   霍士及、彭崇简、寇雪蛟、游景仲、张谏、胥明松,这些名字曾都如雷贯耳,在南域举足轻重。   但如老树受枯,朽死不名。   俞孝臣、游琼英……这些年轻一辈的弟子曾经也争辉显芒,拥有被人艳羡的未来。   而都如落叶一般,被风卷过了。   待得三十二年之后,上万名血河宗修士若都没有问题显现,诸方当然都会给予他们一定的补偿。   但是时光追不回来。   正如血河宗,一别成永别。   “师父……”在纵天的剑光之中,宁霜容犹犹豫豫地开口。   司玉安负手于后,悬茅草在腰,衣袂飘飘,碎尽天风。淡声道:“允许你有恻隐之心。但只能在心里恻隐。”   昆吾已归鞘,剑在人间鸣。   ……   ……   仓啷啷~   脱手而出的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颓然的银弧,跌落在地上,连撞连响。   “捡起来。剑客岂能失剑?”说话的女子面容精致,手提双剑。姿态虽然随意,但剑锋切割两仪之气,自有强者姿态。   被更早一步斩到空中的,却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短打武服,体型精壮,显是下过苦功打磨的,倒不似小时候那般黑瘦了。五官生得不算出色,但一双细长的眼睛极是精亮,让人印象深刻。   本来无力的身躯忽如雄鹰舒展,双手迅速掐诀,遥遥一指。   女子体内瞬间木气滋生,反向缠缚。   乙等上品道术,缚虎!   这等品阶的道术,本无触动她的可能。但因为这是一场指导剑,她也强行把力量压制到通天境层次……一时还颇觉棘手。   这缚虎本就是齐国顶级名门重玄家的精品道术,又经由白玉京主人改良,在乙等上品道术里,已经算是触摸到极限。当然它的修习难度之高,也远不是一般的通天境修士所能把控。   把诸多超出界限的法子抹去,临时用通天境层次的道元扰乱了木气,反向瓦解缚虎,女子轻描淡写地往后一步,恰巧一脚,将那柄倏然跃起、贴地而来的长剑踩在地上!   这柄声东击西、坠而后发的偷袭之剑,发出不甘的一声脆响,便再无声息。   空中暗暗掐动剑诀的少年,一时岔了气,从高处跌落——而被女子一剑抬住,悬在身前。   细剑担身,好似沧海浮木。   少年缓缓把大拇指挪到面前,露出一个质朴的笑容:“玉婵姑姑,真绝世剑术也!”   连玉婵笑眯眯地把剑一收,尚未来得及回气的少年便摔在地上,顿起灰尘。   她秀眉微挑,低头看着灰头土脸的少年:“又是赤枫基础剑术,又是缚虎道术,又是唯我一道的飞剑术。褚么,你学得这样杂,怎么成大道?”   少年皮实得很,在地上打了个滚便起来,顺便捡起自己的剑,在衣服上小心地擦了擦,方才还归鞘中。   他扬着头,不无骄傲地道:“我师父不也学得很杂么,最后都成了他的本事!”   连玉婵把左剑一甩,贯入云气,把右剑一放,藏入地气。也不瞧少年的神气,而是往前走了几步,立在崖边。   他们所在的位置,恰是一处高崖。   高崖之下,是巨大的峡谷,就此居高望下,远远的如蚁的人来人往、如线的车水马龙,人气很是繁盛。   而在他们所站的这处高崖,顺崖壁而下,便是整个天风峡谷最高的建筑——白玉京酒楼。   连玉婵俯瞰这一切,不由叹道:“你要事事学你师父,那可辛苦得很。”   自莲华圣界盛开、血河宗除名、暮鼓书院移址,时间已经无情地流动了三年。   现在是道历三九二六,齐历元凤六十二年。   这三年间很是发生了一些大事。   譬如荆牧联军扫荡边荒,连续三年,每年一扫,耗资巨万——据说起因是魔族在边荒不老实,频频调整布防。   当然,白玉京的人是知道真相的。魔族之所以在边荒频频调整布防,某位号称青史第一真的人,要负有很大的责任。而且不管魔族老不老实,荆牧联军的扫荡都是必然。边荒动作频仍,就是要激化烈度,在神霄战场开启前,寻求一场人族魔族间的大战。魔族虽是按捺住了,并无一尊魔君欺近前线,显出了不俗的战略定力。但每年一次大扫除,也算是给魔族狠狠放血。   此外还有慢甲先生王西诩在虞渊设局,大秦贞侯许妄亲斩修罗君王阿夜及,以修罗君王之血,涂抹虞渊防线。   南域也有动作,就在今年年初开始,以楚国牵头,南域诸方正式开启了对陨仙林的又一次扫荡。这是自道历三七二九年以来,人族针对陨仙林的规模最大的一次行动。南域诸方势力皆有份参与,甚至也包括了齐国南夏总督府。   道历三七二九年那一次,正是高政一生最大功业所在,他于彼时推动了陨仙之盟的订立,结束了陨仙林中混乱不堪的局面。也在事实上巩固了越国的社稷,使得强楚卧榻之侧,容此大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一次的陨仙之盟,也确立了诸方的探索份额,建立了一直延续到今天的陨仙林探索铁则,对整个现世都有深远影响。   天下风云动,各有天骄耀眼。   而这三年来,声名显赫、麻烦也显赫的姜真人,便一直只是埋头修炼,极少出现在人前。无非万界弘道,无非问剑诸真,没有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三年后的褚么不复瘦小,已经长成好少年,他走到连玉婵旁边,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我不怕辛苦。我只怕自己太弱,人家说我师父没有认真教我!我师父已是世上最好的师父!”   “行了。”连玉婵摆摆手:“你师父还在天外修炼,根本听不到。你省点力气,马屁留着,等他回来再拍。”   现在的褚么当然知道,玉婵姑姑不是师娘之一,而是师父的……呃,或许只能算员工?   因为师父名义上的门客,只有白掌柜一个。   师父名义上的弟子,现在只有自己。   师父麾下并无什么势力,更没创建什么宗门,名下的产业,也只有一座白玉京酒楼。   所以什么护法啊、长老啊之类的,玉婵姑姑是算不上的,她在白玉京酒楼的正式身份,是首席跑堂兼信差。   祝师伯就不同了,是白玉京酒楼首席砍柴工的同时,还是师父的亲师兄!   而他作为白玉京酒楼的少东家,之所以改口叫玉婵姑姑,还要从两年前他正式吞丹开脉、踏入超凡之列开始说起。   他奠基用的是周天星斗阵图,小周天立的是日月星,总之都跟师父保持一致。   前面整整一年,都在建道旋。   第二年就立起周天,又成就通天境。也算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七品修士了,便开始修炼一些厉害的剑法术法。   鼎鼎大名的缚虎道术且不去说,就那赤枫基础剑术,也绝不简单。   他知道师父是怕他骄傲自满哩,才取个这么朴素的名字。其实他有一次偷偷看到此秘籍以前的封皮了,明明是叫天绝地陷秘剑术!   说回玉婵姑姑。   彼时他自恃剑术有成,在星月原也闯出了“小青羊”的名头——当初师父受封齐国青羊镇男,也才是腾龙境修为哩——总之他剑术有成后,师父要考考他的眼力,让他在楼里找个最弱的修士切磋。   他想了又想,在凶神恶煞的次席砍柴工韩绍,和漂漂亮亮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首席跑堂连玉婵之间做出了选择。   然后就一直被殴打到如今。   他先是叫姐姐,但被揍得更惨了,后来改口叫姑姑,这才稍好一些。用玉婵姑姑的话说,她决不可以比白玉瑕他们矮一辈。   “下一课轮到谁了?”连玉婵问。   褚么扳着手指头数了数:“白掌柜。”   “好。”连玉婵满意地点点头:“你师父走的时候说了,每三天一小考,不可懈怠。且让白掌柜好好检验你的剑术。”   褚么数着日子叹气:“也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呢。”   连玉婵瞧着下方的天风谷:“你师父忙着呢,哪有工夫管这小酒楼。”   “师父时时刻刻都在努力修炼。”褚么信誓旦旦下决心:“我也要向他老人家学习!”   连玉婵笑了:“你当你师父去天外也都只是为了修炼——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到时间了,背你的书去吧!”   褚么当然懂!   姜安安小师姑和仙子师娘叶青雨这几年总在天外,师父有时会去寻他们。他还跟着去过一次呢!但他褚么忠心耿耿,绝不暴露师父的小秘密。   当即纵身一跃,在崖壁上连剑连点,径下天风谷。   剑撞山崖,火星连线,他翻身跃在酒楼前,迎来酒客一片喝彩:“少东家好身手!”   褚么笑模笑样地拱拱手,却在门前顿住脚步,仰头望天,坐在窗口的酒客也都讶声一片——   那高处恰有八匹雪白天马,并驾齐驱,拖着一辆极其华丽的车驾,正履空而来。真真气派极了!   围绕着白玉京酒楼所铺开的偌长街道,各家商户都翘首,无人敢言。   但他褚么乃姜望亲传,虽然修为不足,财力亦不匹配,但气势上也不输于人!   所以他拔身而起,跳到了二楼的飞檐上,卓然而立,握剑前横:“此乃白玉京,仙人居所!来者何人,停下车驾,报上名来!”   车驾里响起笑声,一个风姿卓然的明秀男子,掀帘而出,瞧见褚么:“小么,不记得我了么?”   褚么愣了一下,这不是去年来酒楼烧水的那个姜殊么?!说是师父的弟弟,还让自己叫师叔来着。   在酒楼待了三天,愣是把酒楼里的生水全部烧了一遍。害得厨师养几条活鱼都不成。为了满足客人的需求,还是白掌柜连夜去长河斩鱼……   总之麻烦得不得了,干活也只会烧水。都不晓得是哪里跑出来的,师父也没说清楚。   今天怎么换了这身行头?那水蓝色的华服极致精美,一看之下,就给人一种再明确不过的感觉——昂贵!   “师叔!”褚么今天这声师叔叫得特别自然,脸上的笑容也很饱满:“您今天怎么得空过来了?许久不来看师侄!”   左光殊以玉冠束发,华服束身,说不出的华贵风流,见褚么如此,便哈哈一笑,随手解下腰间玉珏,拍在他手心:“予你见面礼!”   他顺手便拎着褚么,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十二楼。随口问道:“怎么不见你师父?”   祝唯我在后院,白玉瑕在柜台,气息一触便收回,都是早就相熟了的。   褚么一句『这怎么使得』还没说出口,人就已经出现在了十二楼,想了想也就不走这个流程了,把玉挂在腰上,直接去取茶:“回师叔的话,师父去了天外修炼,还未归来哩。您先坐,我为您泡茶。”   这时候他才发现,师叔旁边还有一个华贵雍容、美得很大气的女子,倒不知何时出现的,显得高深莫测。他很懂事的没有先称呼,只是泡了两杯茶,恭敬奉上。   左光殊完全把这里当自己家,根本不需要招呼,牵着屈舜华就坐下了。   随口跟褚么介绍了一句:“这是——”   屈舜华道:“我是你师叔的媳妇儿!”   左光殊接道:“姓屈。”   “屈师叔母好!”褚么乖巧地打了招呼。   左光殊又问道:“你师父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倒是没有说……”褚么道:“师叔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师父去天外之前,在酒楼留了一块牌子,说若有急事,可以捏碎信牌,他自会第一时间赶回来。”   左光殊想了想:“这件事还算重要,你去——”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灿烂:“不必了。”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一袭青衫、玉冠束发的姜真人,便踏进茶室里来:“我在天外修行甚乏,一入此间,神清气爽。金童玉女,洗我尘气也!”   他坐下来,笑眼看着饮茶的两人:“光殊,舜华,今日怎么得空?”   褚么今天才发现,师父束发用的玉冠,和殊师叔束发用的玉冠,竟是同一款式,同样的精美绝伦。只是一个是海蓝色,一个是天青色。还真是亲兄弟呀!   屈舜华落落大方地笑道:“许久没见姜大哥了,很是想念!”   姜望对这个弟媳从来赞不绝口:“舜华出落得是越发漂亮了!修为也很好,神通之光很是灿烂!光殊呢——也长了三岁。”   他瞥了一眼左光殊就收回,继续对着屈舜华:“听说你现在已经是天下第一神临?”   左光殊坐在那里,全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真个虚长了岁月,一脸的与有荣焉。   “现在只能算是楚国第一。”屈舜华对姜望也很亲近:“且还有得论呢!譬如齐国王夷吾,牧国赵汝成,秦国甘长安,还有飞剑传人向前。不杀一场,难说谁绝顶。没有合适的机会,又很难真杀一场——不比姜大哥前几年,有毫无争议的战绩摆在那里,是眺古而望今。”   她没有提项北,因为项北在不久前输了她半招。   她没有提黄舍利,因为黄舍利在去年的时候,就已经于扫荡魔族的边荒战争中,证就洞真,时年三十岁。   她也没有提秦至臻。   于是姜望便明白了,左光殊今天过来找他的原因——   造势已久的太虚阁,终于要开了。 第六十八章金风玉露人间事   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决赛场,口口声声自己芳龄二十实则二十四岁的黄舍利,遇到了时年十九的姜望,频频逆旅,也未能逆转战局,最后握手认输。   在当年的半决赛,列国根基第一、时年二十三岁的秦至臻,以占据极大优势的纸面实力,手持横竖刀,展现阎罗天子之态,最后败于手持长相思的剑仙人之前。   事后偶有复盘,姜望每次都说,重点是向前一剑绝魁名,帮他在战前建立了优势。而秦至臻自己,却从来没有找过理由。   一九年黄河之会决选的精彩程度,放眼整个历史,都是坐三望一。   能够璀璨到这种程度,绝不是某一个人的光芒,恰是天骄并耀、群星辉映,也是时代进步、大争一世,方成此绝古之唱。   在李一横空出世,打破冥冥中的禁锢之前,历史上从未有三十岁以内洞真者——一代一代的修行体系正在革新过往,而李一便是那一声水到渠成的时代强音,几可视为人道昌盛的标志性事件。   景国藏他藏了三年。二十六岁证就洞真,二十九岁才因为万妖门后的变故,急召他回归——一剑鸣古今,终叫天下知。   黄舍利身怀绝巅神通,秦至臻乃天府修士,又都是三十岁成就洞真,追平古人最高记录,可以说在各方面都已经推到极限。在任何一个时代,都能称得上顶级天资。   可惜早在三九二三年,姜望、重玄遵、斗昭,接连成真,都在三十岁之前成就,接住了李一的剑鸣,已是为绝世天骄重新划了一条分界线。   其中姜望更是破纪录地在二十三岁成就当世真人,号为青史第一真。   他们也就显得不那么亮眼。   但是再怎么不亮眼,这个记录也是必须。对黄舍利和秦至臻来说,在三十岁这条线洞真,不仅仅是修行目标,更是政治任务。   太虚会盟早就结束,太虚阁早就完成构建、名为【太虚阁】的洞天宝具,也早早地清理出来,太虚幻境都已经重新运行两年了!   为何太虚阁还没有开放?   无它。   等秦人荆人也。   霸国雄于天下,此即雄名所着,默认的威权。   不是说这两个霸主国拿不出一个可以抽离国家事务的真人,也不是说它们没有年轻些的天骄。秦国如黄不东,荆国如慕容龙且,都是在先前几年就洞真了的。   但是论及年龄,一个个都在三十开外成就,放在太虚阁任人审视,相形之下,难免失了霸国威风。   牧国现世神使苍瞑也是三十三岁那年成就的洞真,但他是他们那一届无限制场里,除李一外第一个洞真者,意义又不同。他成洞真的时候,是道历三九二三年元月,彼刻俨然是天下第二——龙宫宴都还未开启,更别说后来的姜望弑真又得真。   以秦国为例。   黄不东二十九岁参加黄河之会,三十四岁洞真,长得像六十。   当年参加外楼场的甘长安,与姜望同龄,若能得真,当是入阁第一人选。哪怕今年成了真人,也是追平李一的记录。可惜他未能成就。   总不能让天下诸方一等再等,让太虚阁形同虚设,一空再空。   秦至臻今年若不成,过了三十岁的线,秦国也是要把黄不东推出来的,不可能再等下一个十年,等下一批天骄。   这种举世等一人的压力实在巨大,尤其是在黄舍利先一年洞真之后。秦至臻的确是有磐石般的坚硬,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下来。   姜望闻弦知雅意,听秦至臻而知太虚阁,笑着摆摆手:“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舜华妹子第一神临当之无愧,设使我还未破境,也不知如何敌你阖天。”   “姜大哥不要说这些话哄我,你神临境做的那些大事,我一件也做不成!”屈舜华道:“单你从妖界只身逃归,这便是任何人都无法复刻的壮举。古往今来,岂有如此神临?我的神临第一,最多是在这十年内。姜大哥的神临第一,却是贯穿古今,确立历史——”   左光殊连忙打断:“都是自家人,你们就不要来回夸啦!叫褚么听得发笑!”   褚么没有笑,认真且骄傲:“我师父就是这么了不起的!”   屈舜华却是拿眼去瞧左光殊,讶道:“这些不都是你平时总跟我讲的吗?你总说姜大哥如何如何,同境天下无敌——”   “原来如此!”姜望抚掌而笑:“舜华妹子有所不知,他在信里,也总跟我夸你,说你怎么天资过人,说这阖天怎样厉害,就算是我神临时,也讨不着便宜——”   左光殊俊脸泛红,羞恼地打断了他们:“私下说和当面说,岂能一样!”   屈舜华终究心疼郎君弟弟,并不同姜大哥一起揶揄,转道:“那我问姜大哥一个问题,姜大哥不要再拿话哄我——古飞剑传人向前这几年天下游剑,声名愈响。众所周知,他与姜大哥是至交好友,以姜大哥看来,我与他谁强谁弱?”   “那还用说?”姜望毫不犹豫:“我最看好的就是你!阖天一出,谁与争锋?”   屈舜华笑得很开心,但还是道:“请姜大哥客观一点。”   左光殊掏出一块留影石,狠狠地道:“再说一遍,我都记录下来,回头给向前听!”   姜真人行得正,坐得直,立即正色道:“客观来说,你们两人都是当世绝顶神临,都有自己极致的优势,若是一定要分出个胜负,只看他的龙光射斗,能不能逃得开阖天。”   “说了又好像没说,再客观一点!”左光殊大声强调。   姜望笑道:“距离拉开,向前大有优势。距离拉近,舜华势在必得。”   “好了!”他摆摆手:“聊正事——太虚阁是怎么个章程?”   左光殊拿不住姜大哥的把柄,也就遗憾作罢:“要入阁者,须于九月九日,重阳之时,赶赴太虚山门。具体章程,到时候才知,总也不外乎那些——姜大哥一定没问题,咱们楚国全力支持你!”   姜望眼睛一亮:“淮国公要去见证吗?是了,斗昭要入阁,宋真君总要避些嫌疑的。”   左光殊道:“为了避嫌,我爷爷也不去——”   姜望摸了摸鼻子,好吧!自己与淮国公府的感情,也是天下皆知。这后门开不得。   “代表楚国去的是我爷爷。”屈舜华笑着接道。   虞国公屈晋夔!   姜望当然是认识这位真君的,在屈舜华的引荐下,专门拜访过。   虞国公不仅身份硬、修为高,还有做菜的爱好,于庖厨一道,称得上举世无双。姜望单方面与他很有共同语言。总之也是相熟。   入阁的门槛就在这里了——   第一,要有及时知道这条消息的渠道和资格。   第二,要有洞真实力,不然太虚山门都走不进去。应江鸿立在山外的洞真之门,现今仍在。   第三,要有人支持。   褚么讶道:“时间好紧张,后天就是了!”   若是师父在天外修炼未归,岂不是要错过?   屈舜华笑道:“因为秦至臻是昨日洞真。”   姜望也淡然一笑。   当初参与太虚会盟的诸方,没有在秦至臻洞真当天就开启太虚阁员的遴选,而是选了重阳节这么个看似特殊的日子,已经算是很体面了。   此外各路天骄退出本方势力,也多少需要几天时间。   三年的时间过去,他对太虚阁的席位已是志在必得,无论太虚阁员将以何等形式展开筛选,他都确定自己能稳得一席——除非太虚会盟诸方把萝卜坑政策定到极限,比如入阁者不得姓姜。   姜真人喝了一口徒弟泡的茶:“传句话的事情,用得着亲自跑一趟么,还是两个一起来?”   左光殊笑道:“此次出来,主要是为了跟姜大哥说太虚阁的事情。其次呢,我也跟舜华姐姐出来散散心。”   这小子自从证就神临、解除了禁足令,跟屈舜华是隔三岔五出门旅游,着实让人羡慕。   姜望笑道:“原是顺便来跟我讲一声!”   他扭过头来对褚么道:“你以后可不能学你师叔——”   一眼瞧见徒弟腰上的玉,顿将眉头挑起:“小么啊,你不太懂事,怎么拿你师叔这么贵重的东西?”   自然而然地平伸右手:“来,师父先帮你保管,等你长大再还给你。”   褚么乖乖地解下腰间玉,双手捧出,细长眼睛却巴巴地看着左光殊。   左光殊抬手就把姜望的手掌打下去:“这算什么贵重?你就别逗他啦。孩子还小,不禁吓。”   姜望瞧了左光殊一眼:“前几年你也和他现在差不多大。”   真是时光如流水。   这小子前几年还是那种软糯软糯的少年声呢,现在的声音贵气十足,很有大楚小公爷的气势。风采仪容,则更不必说。   “好了!”左光殊有美人在侧,可不陪着老大哥追忆年华,利落地起身:“消息已带到,我们就先走了!”   姜望跟着站起来,走流程式地客套:“这都到吃饭的时间了,不喝一盅再走么?”   左光殊道:“饭就不吃了,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逛到呢!”   姜真人拿眼一瞪:“怎么?嫌我这里菜不好吃?我这里可是汇集六国名厨——当然,比不得黄粱台,更碰不着虞国公。不吃也行!”   他吹嘘到一半,想起来左光殊是在这里烧过水的,也便作罢。   金风玉露是人间景,一对壁人自登车。   只见得云潮一卷即远。   姜真人遥望云踪,感慨道:“有情人终成眷属,天马拉车,巡游山河。真好!”   褚么在旁边两眼放光,强烈认可:“有钱人真好!”   ……   ……   道历三九二六年九月八日,大齐冠军侯重玄遵,公开宣布——为求个人道途,脱离齐国,退爵辞军,从此是自由身。   同日,斗昭宣布脱离楚国,黄舍利宣布脱离荆国,苍瞑宣布脱离牧国,秦至臻宣布脱离秦国。   镜世台也代李一宣布,太虞真人正式脱离大罗山、脱离景国。   一夜之间,世上多了好些个无门无派无归属的逍遥真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道历三九二六年九月九日,重阳。   姜真人青衫仗剑,独自来了太虚山门。   万里云雾,渺于脚下。   无尽流沙,一剑掠过。   边荒虽然气氛紧张,但如今的姜真人只要不特意去寻天魔,也基本不会有什么麻烦。   耳闻太虚许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来到太虚山门。   遗憾的是,这里基本上已经不存在太虚派的烙印。   就连这山门附近的诸多法阵,也都五花八门,全无风格,仿佛列国展览。   短短三年时间,曾经流行一时的玄学,已经没有多少人讨论。太虚幻境倒是越发丰富、越发传播得广了,人们却也很少再提及虚渊之。   当然都知晓太虚幻境里有一个伟大的存在,名为【太虚道主】。   祂绝对公平,绝对公正,高高在上,注视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人们当然也认识一些虚灵,甚至于每一个虚灵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情感,有自己的故事和过去。但没人会再讨论虚泽明和虚泽甫的区别,没人会在意虚静玄还是不是迂腐。   他们是太虚行者的服务者,是与幻境同存的探索者,是历史的参与者……也是时代的看客。   取代太虚山门入口的,是南天师应江鸿所立的洞真之门。高悬于天,俯瞰流沙,具有典型的道门建筑风格——   是石质的牌楼,高大而有质感。自然分两仪,石纹尽玄纹。   山门外无人驻守,这扇门就足够隔绝无关的一切。   姜望没有过多感慨,抬步迈入门中。   门后亦高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座巨大的浮陆般的八卦台。八卦台外的一切,都隐于云雾中。   越是飞近此台,越能感知其辽阔。   环八卦台而立、恍如高墙的巨大虚影,是诸方衍道强者的法相投射——仅仅是太虚阁入阁事宜,却也用不着都来真身。   列席名单与上次太虚会盟相似而有细微不同。   他们分别是——   齐国姜梦熊、景国应江鸿、秦国范斯年、楚国屈晋夔、荆国宫希晏、牧国涂扈。   悬空寺止恶禅师、须弥山照悟禅师、青崖书院院长白歌笑、剑阁司玉安、三刑宫吴病已、钜城鲁懋观。   巨大的八卦台,自然地分为许多区域。天地风火、山水雷泽,应有尽有。   八方定卦,內里山水。   在庞然法相的围衬下,像是微缩的盆中景。   事实上人在其中,也只如蝼蚁。   人们散落在其中,或在山林,或在河流。   他们当中,不仅仅有太虚阁员的竞争者,还有诸方势力的观礼者,以及诸方几年前便留驻太虚山门的人手。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修士,以后将直接成为太虚阁的直属部下,受太虚阁员差遣。   姜望发现自己好像是最晚来的一个——他从星月原一路行来,的确也没看到别的人。   吾笑那斗昭猴急,重玄遵迫切,一个个的也太急切了些,少了几分真人该有的稳重!   值得庆幸的是,环八卦台的诸强者法相都还闭着眼睛,显然是并没有到时间的。   姜真人不由得放慢脚步,敛声敛息地往下飞,想要自然而然地汇进人群里,散于卦台中。   “姜望!这边!”去年得真的黄舍利,站在一处险峰之顶,披身黄袍很是显眼,用力招手:“我旁边很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   更有衍道法相直接睁眼!   姜望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镇定地走到了黄舍利旁边。 第六十九章向使天下知我名   黄舍利并非独自在山巅,她这种大大方方的容颜至上者,自是哪里有美人就往哪里凑。   事实上是重玄遵先来这里,恰似临风玉树,白衣绝顶,她才跟过来搭讪。   重玄遵当然是有趣且迷人的,但姜望若也在旁边,岂不是双倍快乐?   迎着黄舍利灿烂的笑容,姜望颇是无奈,目光转向旁边的重玄遵,正想嘲讽两句缓解尴尬,重玄遵先开口了。   “今天重阳,正是阁选之日,真君法相都已经临,我等心忧人族、挂切苍生,更是昨天就到了——你是一点都不重视啊!好意思叫这么多人等你!”   一身白衣的前冠军侯,俨然站在道德的高处,光芒十分刺眼:“姜真人,何必勉强自己呢?不在乎这个位置可以不参与。”   姜真人愣了一下。   不愧是斩妄啊,竟然预判了我!   他正在飞速措辞。   远远飞来一道洪声,金身耀眼的斗昭从天而降:“等他一会又怎么了?等某些人三年都等了!”   他的声音是如此响亮,生怕有人听不到。   姜望摸了摸鼻子,默默地往旁边站。   太阳不曾在西边升起,斗昭当然也没有那么良善,好心帮他姜某人出头。单纯找个机会攻击秦至臻罢了。   这帮人没一个好惹的,个个都有大人物撑腰,打生打死且由他们去,可别溅自己一身血。   呜呼!   太虚阁说是向全天下开放,追求绝对公平,但真走到了遴选的这一步,不难发现,他姜某人可能是唯一一个不代表任何势力的太虚阁员。太虚第一清白。完全不是那些个关系户可比。   秦至臻一身黑衣,坐在溪流边的白石上。不争什么峰高绝顶,只沉默伫立。闻声抬起眼皮,慢慢地说道:“秦至臻何德何能,哪里担得天下人的等待?诸位愿意等我三年,不是因为我秦至臻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因为我是秦人。我若是楚人,就未见得会有人等我。此秦威也,非吾德昭。我必知耻而后勇,入阁后好生表现,让自己担得起诸位的等待。”   他说话像是石头往前滚,缓慢坚决,厚重有力。   斗昭冷道:“你若是楚人,的确不会有人等你。泱泱大楚,哪里找不出一个人来?”   姓斗的竟没有直接拎刀砍上去,看来是被“规劝”过,这一架是打不起来了……也是,毕竟这么多大人物在场。   姜望懒得听斗嘴,无聊地转过视线,观察八卦台中的各色人等。   太虚阁定额九人,其中六个名额是确定的,分别来自六大霸主国。   他其实很好奇,剩下的两个名额,竟是谁来争。   起先他以为净礼小圣僧必有一席,虽则去年登门还没有见着人,但今年怎么着也该出关了——为了避嫌,他才没有去悬空寺邀净礼一起过来。   但今日在这太虚山门,仍然没有瞧见净礼的身影。而悬空寺止恶禅师、须弥山照悟禅师却都到场。   这佛门东西两圣地的真君同时出现,恰恰说明悬空寺和须弥山都不占有名额——要么两家都有,要么两家都没有,不然一定打出狗脑子来。而太虚阁不可能给佛宗两个名额。   洗月庵号称佛门第三圣地,毕竟还未成就,终究无法代表佛门。洗月庵之外,则连提起的资格都无。   “那么佛门在太虚阁里竟是没有代表么?”   来自钜城的鲁懋观,把这个问题宣之于口。   最先睁眼的衍道法相,正是这位墨家真君。近些年来,代表崇古派系的他,倒是频频出现在人前。此时论及佛宗名额,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   须弥山的照悟禅师继而睁开眼睛,往山峰这边瞥了一眼,饶有深意地道:“谁说没有?”   “没错,我同时也可以代表佛家!”山顶上黄舍利自信满满地对望昭遵三人道:“我爹是黄面佛!”   姜望恍然大明白,原来如此!   那么剩下两个名额,究竟花落谁家?   天下大宗如偷天府,根本不问世事,极少能看到他们的身影。而如仁心馆、东王谷、南斗殿、旸谷这些,也都是可来可不来,   基本上今日列席的几位,就是所有宗派代表了。六真君对六真君,看起来倒是宗门体系与国家体制分庭抗礼。   然则姜望遍思他所知晓的诸派,好像并无一个三十岁真人!谁能入席?   难道三年之后,季狸成了?未有听说。   在龙宫宴上有出色表现的竹碧琼或许有机会,这几年没联系也不知是何境界,但沉都沉海、轩辕朔失败,钓海楼已是没资格入局。   今日墨家真君鲁懋观来了。   墨家会占据一额吗?   掌握真人傀儡的戏相宜?   还是说戏命已经突破?   环绕巨大八卦台的十二位真君,有五位都是姜望第一次见。   分别是应江鸿、范斯年、宫希晏、止恶禅师,以及白歌笑。   这当中姜望尤其注意范斯年。此人是秦国国相,不仅常在君王侧,是百官之首,还执掌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秦镇狱司,权柄不可谓不足。   他也是列国唯一一个出席此等场合的国相。或是因为许妄还在虞渊镇守,脱不开身。又或者,是最近有什么大动作,要跟那位号称“布衣谋国”的王西诩打对台?   观其法相面貌,颇为清瘦,倒不似传闻中那般凶恶。   “姜小友对我很感兴趣?”范斯年的巨大法相忽然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像是一潭古井,幽深难测。   简简单单的问题,却降临渊海般的压力。   在睁眼之前,这巨大虚影只是一种投射、一个印记,在睁眼之后,它就是真正的真君法相!   真君者,当世绝巅。天然俯瞰众生。   渺渺苍生,岂有不朝者?   姜望拱手为礼,不卑不亢地道:“大秦国相,天下弘名。姜望有幸得见,不免多看了两眼。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真君不要见怪。”   范斯年淡声道:“说到天下弘名,这几年倒未有及得上你姜望的。我对你可也很感兴趣。”   姜望道:“这是我的荣幸。往后也请真君多加监督,规束我言行,免我行差踏错。”   范斯年倒不至于同一个后辈真人唇枪舌剑,只呵呵笑了两声:“好说。”   这番暗流涌动的对话,便算是揭过,双方都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   但这又不是私下传音,在场可也不止他们。范斯年可以决定聊天什么时候开始,但不能决定聊天什么时候结束。   “束你什么言行?”却是屈晋夔的法相不知何时也睁眼了,冷不丁插话,严厉批评姜真人:“谦卑是美德,过分谦卑就虚伪。你已经做够好了,西境谁能及你?有些人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哪里趟黄泥!你也要听他规束?你们都八竿子打不着,秦国人的手有那么长?”   这位大楚帝国的虞国公,生得是相貌堂堂,有一种仿佛与生具来的堂皇气象。屈舜华的美貌,多多少少有些继承。   但他其实是楚国四大三千年世家核心人物里,最平易近人的一个。不然也不会自己开个黄粱台,亲自做菜给人吃。   他不像淮国公左嚣那么霸道,没有宋菩提那样的杀气,也不像安国公伍照昌那样冷。   姜望犹记得随屈舜华去拜访这位公爷时,虞国公府上上下下都给人一种松弛的感觉——严苛的主人绝不能叫下人如此放松。   而此刻眼神一肃,却也顷刻体现威严。一字一字,都劈头盖脸地往范斯年身上砸——范斯年少年时期被仇家追杀,是躲进粪坑里才得脱身。所以才有这一句趟黄泥。   “哈哈哈哈!”止恶禅师的金身法相一阵摇晃,止不住笑道:“有些人就是自以为是惯了,不吃些教训就不懂得悔改。几千年都是如此。哪有变化?”   他没有眉毛,故而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凶。   但笑起来的时候,不止是凶,还加了许多狰狞,使得凶中有恶。哪里像个和尚!   相对于范斯年,他的年龄和辈分,的确可以给予几分“忠告”。   涂扈笑眯眯地道:“止恶禅师在说谁啊,我怎么听不明白。不妨具体些,谁这么不懂事,竟然惹您发笑?”   一开口就被围攻,范斯年却也并不恼,一脸的风轻云淡、岁月无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辈绝巅,更应有所承担。姜真人有大功于人族,当然自由无羁。但他既然要入阁太虚,担当重责,我们这些年纪大的,总要在旁边看一看的。”   屈晋夔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翡翠扳指,雕刻秀丽山河,煞是漂亮。此刻他漫不经心地转着这枚扳指:“哦?这么说,你同意他入阁?”   此言一出,环八卦之台的诸多巨大法相,同时睁眼。   一道道恐怖气息冲天而起,仿佛将这太虚山门,都拔高了万丈。所有衍道真君,全部到齐,法相皆临!   大齐军神姜梦熊,一脸的生人勿近:“那就表决吧。”   说着他抬了抬眼皮:“我同意姜望入阁。”   姜望愣怔在原地,脑瓜子嗡嗡的。   这就……开始了?   不选一选吗?   不说说条件?   不用我拔剑打几场……一场都不用打吗?   欸?人到齐了吗你们就这样?都不用问问有没有人跟我争名额?   我被内幕操作了?!   原来我才是关系户!   从迷惘到质疑再到理解,他只用了一息时间。最后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质朴的笑容——这就是真人速度。   屈晋夔盯着范斯年。   范斯年笑着摊了摊手:“太虚阁本就是给年轻人搭建的平台,姜望又是史上最年轻的洞真修士,我为什么不同意呢?”   屈晋夔『哦』了一声:“既然范相国都同意了,那我也同意吧。”   范斯年道:“您最好是一直这么支持我。”   “正表决呢,无关的话不要说,当着这么多小辈的面,多不严肃。”屈晋夔批评道。   范斯年微微一笑。   “姜真人年纪虽不大,但敏而好学,知书达礼……我是深知的!”司玉安鸣剑于鞘,震耳欲聋:“我不仅支持他,我还号召大家都支持他。这样懂礼貌知进退的年轻人你们都不支持,人族还有未来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青崖书院院长噗嗤一笑:“司阁主说得这么严重,我是不支持也不行啦。”   白歌笑果然爱笑,也笑得很好看。   这位许高额的大靠山、叶大真人的画友、四大书院里唯一一个女性院长,身上有一种极少见的洒脱的气质。   这些个衍道真君,谁不是身系万钧,谁不是劳心劳力?个个心事重重,恨不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有莫大的意义。唯独她给人一种万事不萦的感觉。   就连来参加太虚阁表决,她的姿态也是极轻快的,仿佛全看心情。   有这样的院长,难怪青崖书院奉行放养政策,讲究一个任性自然,弟子都野蛮生长。既有三绝才子莫辞那般才华横溢的弟子,也有许象干那般……额头高的弟子。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这就……五票了。   再加上止恶禅师和照悟禅师那里必得的两票,以及神冕大祭司涂扈早前承诺的一票……   姜望入阁已是板上钉钉,势不可挡!   一共十二位真君表决,只要七票同意,就锁定席位。而姜望现在已经提前锁定八票。   此时就已经可以说,他是天下共推的太虚阁第一位阁员!   黄舍利当即跟他庆祝:“这下你得请我喝酒吧?”   越在如此时刻,越见真人气度,姜望一点波澜都没有,淡定地道:“不到结局,都有变数。不要高兴得太早。”   黄舍利白了他一眼:“假谦虚!”   他们在私下传音,并不能避开诸位真君的耳朵。   代天子掌弘吾军的宫希晏当即道:“荆国在苦地,但姜真人之名,亦是广传。神临就立六千里镇魔碑,太虚阁员非他能谁?我支持他入阁,同时我也期待,新一辈的年轻真人,能够打破我国中山燕文的镇魔记录。如此方知,今已胜古。如此方知,我们这些提前走上绝巅的人,对的比错的多。”   弘吾乃上护军,是六护第一,也是荆国天子三支亲军中的一支。   能够执掌这样一支军队,宫希晏的实力可想而知。他的面相倒是偏柔弱的,但谁若是以柔弱视之,必然非蠢即瞎。   “六票了。”黄舍利传音计数。   照悟禅师立即给出尘埃落定的一票:“我须弥山从前、现在、以后,永远支持姜真人!这一票我绝无保留。”   “七票!”黄舍利声音也抬起来:“请喝酒!”   涂扈笑眯眯道:“我代表伟大的苍图神,支持姜望入阁。”   止恶禅师瓮声道:“佛爷代表自己,支持姜望入阁!”   鲁懋观严肃地道:“钜城支持姜望入阁!”   然后是来自三刑宫的法家大宗师吴病已。   他没什么表情地说道:“太虚阁的意义,我不想再描述。姜望经历了什么,做过什么,我也不必再向诸位复述。大家都有耳朵听,都有眼睛看。纵观姜望人生二十六年,胜过太多尸位素餐的高位者,胜过太多所谓真人蝇营狗苟的一生。若姜望这样的人都不能进太虚阁,我认为太虚阁就并没有存在的必要。太虚派的牺牲,也是徒劳!虽然现在已经这么多票,他入阁已成定局——但我还是要说,我坚决同意姜望入阁。这是我吴病已的支持,也是法家的态度。”   最后是应江鸿。他抬起双手,鼓掌道:“我代表景国、代表道门,欢迎姜真人成为第一位太虚阁员,欢迎这样一个全新时刻的到来,我相信这是一个灿烂的开始!”   偌大八卦之台,霎时间掌声如雷鸣。   道历三九二六年九月九日,天下诸方会于太虚山门。   姜望以毋庸置疑的投票结果,成为第一位入阁太虚的当世真人!   时年,二十六岁。 第七十章众生之下   要清楚太虚阁的重要性,就要先明白,太虚阁的权责是什么。   随着太虚幻境完全开放,铺开整个现世,它的意义之重大,已是人尽皆知。此为时代之舟,汹涌洪流。   虚渊之成为太虚道主,是一种强行推动的必然。但除了这个结果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让现世所有人都放心,能够如此妥善地处理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而正如吴病已在祸水所说,绝对的理想,并不意味着绝对的正确。   以开脉丹为例,它并非绝对正确,在人族一代一代革新之后,仍有抹不去的血色。可一旦将这“不正确”的开脉丹抹去,整个人族强大的基础也就被抽掉了,那么在此之上建立的道德、律法、礼仪,全都没有意义。   先贤云,仓廪实而知礼节。   若吃不饱,活不下去,什么都不必说。   太虚道主是绝对理想化的存在,但未见得能够完美适配人族前行的所有条件。故而即便太虚门人化为虚灵,虚渊之化为太虚道主,参与太虚会盟的诸方,仍然保留了部分对于太虚幻境的权力。可以在关键的时刻,调整太虚幻境的方向。   在这样的前提下,太虚道主才可以全权处置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太虚道主乃似超脱而未超脱的存在,具有几乎等同超脱的威能,不仅在太虚幻境里无所不能,也可以轻易地干涉现实——这当然不被允许。   当年太虚会盟确立的第一条原则,就是不允许太虚道主干涉现实。   而由此导致的问题是——太虚幻境涉及现实的部分,无法得到妥善管理。比如有人违反了太虚铁则,犯下了足以刑杀的罪责。太虚道主却囿于限制,不能真正将其灭杀。这时候就需要现实的力量来干涉。   太虚阁应运而生。   关于太虚阁的权责,太虚盟约是这样表述的——   太虚阁负责监察太虚行者在太虚幻境里的违例行为,太虚阁负责处理太虚幻境相关但又在幻境之外的事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虚阁可视为太虚道主在现实部分的体现。   权柄之重,几乎可以与天下大宗并驾齐驱。   甚至可以说,从正式成立那一天起,太虚阁就可以视为一个天下大宗级的势力,且在地位上更超然,在权责上更广泛。   当然,它所受的掣肘,也是天下之最。它被天下诸方所支持,也要同时接受天下诸方的监察。   明确了太虚阁的重要性,也就可以明白,一共只有九额的太虚阁员的分量。   也就可以感受,姜望入阁这一步,有多么来之不易。   今天有很多人在支持他,今天所有与盟真君,都给了他入阁的那一票。但这些不是凭空得来,不是他生下来就拥有。是他在妖界,在迷界,在边荒,在祸水……一次次搏命所换来。是他这一路的经历,过往的选择,成就了今天的结果。   吴病已说他年纪轻轻,胜过太多尸位素餐的高位者,岂是虚言?   并没有什么太虚阁员发言的环节,在列位真君面前,年轻的真人们都还太年轻。   雷鸣般的掌声止歇后,应江鸿直接道:“接下来讨论太虞真人李一的入阁事宜。”   “等等。”涂扈出声道:“在南天师如此正式地讨论此事之前,我想问一句——李一他人呢?”   姜望这时候才发现,李一竟然并没有到场!   他本以为八卦之台这样广阔,李一或许在某个地方独处,不成想他都没有来这里。   这太虚会盟,诸方来聚。其他人都是在宣布离国的当天就来了太虚山门,他姜真人也是踩着时间过来,而李一直接不来……真是让人心情复杂,不知如何描述。   应江鸿笑了笑:“在太虚阁遴选开启前,太虞真人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太虚阁员是诸方已经论定结果,还是需要论剑再分高低?”   答案当然是结果早定,但涂扈问道:“论剑如何?不论剑又如何?”   应江鸿悠然道:“太虞真人说,若是论剑,在场都是人族未来,真君种子。神霄大战在即,他不想杀人,自伤人族。这名额不要也罢。”   “若是不必论剑呢?”涂扈问。   应江鸿道:“那他也不必亲来。李一大好时光,岂累于营营?”   又补充:“前面半句是李一的原话。后面半句是那颗老桃树加的。”   这位景国南天师,摊了摊手,颇有一种即便贵为南天师,也管不了这事儿的无奈。   当然这种无奈,是偏于对自家天骄的宠溺和骄傲的——当代年轻天骄,除了李一之外,谁有资格这样说话?   这边山峰上,斗昭挑眉道:“他是从小就这么狂妄吗?”   重玄遵笑了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但他确实有狂妄的资格。”姜望道。   “几个意思?”斗昭立即斜乜他一眼:“你前脚才入阁,鞋底还没擦干净呢,就开始装老大调解纠纷?”   这小子怎么跟个刺猬似的,一身是刺,逮谁扎谁。   姜阁员不跟备选阁员计较,耸耸肩膀:“我只是说他有狂妄的资格,但没说他不狂妄。你该骂就骂,不用给我面子。”   应江鸿当然不会在意年轻人说些什么,只喊了声:“王坤何在?”   昨天才从镜世台脱离,五官普通、气质敦厚的景天骄王坤,飞出人群,礼道:“王坤在此。”   应江鸿道:“李一入阁之后,王坤将是他的副手,辅助处理太虚阁相关事务。这一次也是他作为代表——”   “我不同意。”涂扈直接打断。声音平淡,但很清晰。   “齐国也无法同意让他入阁。”姜梦熊道:“如果李一不懂得尊重这个位置,那景国就换一个懂得尊重的人来。”   “好了。”应江鸿一抬手,止住其他正要表态的真君:“遵循太虚盟约,景国行使自己的权力,将我们所监管的太虚阁员之额,交予太虞真人李一。”   他看向姜梦熊:“景国自己保留的名额,景国自己做决定。你的建议很好,但是本天师不采纳。”   姜梦熊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可以入阁,但是齐国反对。你记住——你们景国真人入阁一事,齐国反对了!”   此声真如天鼓,轰鸣一响,八方云动。   卦台之上各色人等,一时都慑住。   涂扈幽幽道:“明明是我先反对的,你怎么把风头全抢了?”   “唉,这事闹得!”屈晋夔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不想反对,我很认可太虞真人的实力。但你们景国人也是,怎么既要又要?入阁不是小事,连个过场都不走,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吧?在此我投下反对的一票,表达我疑问的态度。”   大秦国相范斯年笑了笑:“歌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先前我支持姜望入阁,虞国公支持我的支持。现在我也只好支持他的反对——我反对李一这样入阁。”   屈晋夔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报之以琼瑶”后一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让不知情的人听到了,还以为秦楚亲如一家呢。   弘吾都督宫希晏道:“宫某对事不对人。我等汇聚于此,共商人族未来。这太虚阁何等重要,也不必我说与景国听。现在李一本人都不来,随便派个歪瓜裂枣做代表,我觉得很不合适。”   他俯瞰那个曾上过星月原战场、名为王坤的景天骄:“叫王坤是吧?要不然就你来入阁,至少你人到场了,还有个态度!”   王坤吓得脸都白了,不敢说话。   牧国齐国楚国秦国荆国,全部表态,不支持李一入阁!   这在事实上绝不能改变景国占有一个名额的结果。   但它却仿佛在宣告另一个事实——   景国永远第一,景国永远可以特殊,景国永远制定规则、又随时超脱规则……   不好意思,这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诸国名额早已内定,李一是否本人亲至太虚山门,这件事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在景国驾刀天下,威压八方的时候,这根本不值一提。   但现在,它重要了。   诸方宗派的真君一言不发,即便是脾气最暴躁的止恶禅师,也没有表态的意思。六大霸国之间的纠纷,他们只作壁上观。   “涂扈、姜梦熊、屈晋夔、范斯年、宫希晏!”应江鸿一个一个地点名,双手摊开,笑道:“诸位良朋!你们所有人的反对,我都听到了。回头也会好好教育李一,问问他为什么只懂修行,不会经营人情,竟使得这么多长辈都不看好他——但现在还是组建太虚阁的时间,我们开始讨论下一个阁员吧!”   “还讨论什么?”姜梦熊直接道:“二十六岁洞真的李一时间宝贵?二十三岁洞真的姜望也来了!这时间李一省得,他们省不得?景国人既然要糊弄,这流程不走也罢!我宣布——重玄遵、苍瞑、斗昭、秦至臻、黄舍利,统统入阁!”   “唉,看来我也要反思了。”涂扈道:“我堂堂苍图神教神冕大祭司,上承尊神之谕,下负草原之重,而竟将大好时光,浪费在这等过场。竟没有一个年轻人看得通透。南天师,咱们一起反思。”   屈晋夔摆摆手:“便如姜元帅所言,年纪大了,懒得熬等。”   范斯年道:“秦国一向尊重大家,我没有意见。”   宫希晏淡声道:“便如此例。”   九位阁员,至此定其七。   “虽然你们已经宣布了,但作为人族砥柱,中央大景帝国还是要表明态度。”应江鸿的目光如天光垂落,一个个地扫过几位年轻真人:“重玄遵、苍瞑、斗昭、秦至臻、黄舍利,你们都是好孩子,是人族绝世天骄。头顶的乌云不应该遮掩你们的辉光,长者的过错不应当将你们埋没——景国支持你们入阁,期待你们为人族做出更多贡献。”   “哦?”屈晋夔道:“既然南天师这样都还要表个态,那老夫也表一个——楚国不支持秦至臻入阁!”   范斯年大笑道:“虞国公未免有些过分!但头顶的乌云不应该遮掩斗昭的辉光,秦国支持斗昭入阁!”   姜梦熊面无表情:“那么现在宣布最后两个太虚阁员——钟玄胤、剧匮,请上前来!”   八卦台并无异声,而姜望很有些迷惑。   当初说太虚阁面向年轻真人开放,眼前这两个,哪里算得上“年轻”二字?   钟玄胤乃司马衡的亲传弟子,长得就是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长褂长须,温文尔雅……从司马衡那里算,少说也超过百岁了!   剧匮则更不必说,规天宫真人,铁律笼执掌者,余北斗的旧相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算不得年轻。   而若是不以年龄为局限,钟玄胤和剧匮恐难服众。   撇开霸国所属来说,当今天下真人杀力第一的陆霜河,当今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任秋离,名声极好又不归属任何势力的天下豪侠、那年还未衍道的顾师义,也都更有说服力才是。   但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不以太虚阁员姜真人的疑惑为转移。   入阁的八位真人站在一起,气质各有不凡。钟玄胤渊深博雅,剧匮规循如律,六位年轻真人意气风发。   代表李一的王坤,也是天才人物,但挤在旁边,很是渺小。   事实上当初太虚会盟的时候,诸方的确商量的是都让年轻真人来做阁员,以此作为筛选门槛。   但除六大霸国外,哪有那么多那么年轻的真人?   太虚阁若尽为霸国所掌,也便谈不上公平二字。   而且这些人确实是太年轻了,尤其是除了苍瞑和秦至臻,都有非常任性的经历。就这样放开全部权力,让他们执掌太虚阁,多少有些不托底。   最后诸方共议,还是需要两个阅历深厚的、稳重些的真人,作为定海珠、压舱石般的存在。   所以便定下了这两个。代表儒家的钟玄胤,和代表法家的剧匮。   一者记古今之变化,一者定当下之规矩。   这些当然不必提前告知姜望。   以当今显学形势来说,太虚阁的最后三个名额,应当出自“儒法释”。   势衰已久的墨家,是无法与这三家相争的。   但姜望又有毋庸置疑的一席,所以只能三家争两额……最后便是如此格局。   在应江鸿的吩咐下,九人一起走到八卦台的最中心——   那是一块凹下去的广场,如斗兽场般,是整个八卦台的最低之处。   九十九层石阶,步步往下。   众人沉默地走这段路,没有声音。   这石阶也简单,这广场也寻常,但越往下走,气氛越肃穆。   姜望行走在这样的石阶上,不知为何,想起了虚泽甫——后来他在太虚幻境里,特意去找过已成虚灵的虚泽甫。对方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讲道术讲修行讲幻境生活。从头到尾只有一句抱怨。说永生不死之后,道术试验少了一点真实感,现在宗里那些人都瞎琢磨,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有,动不动就炸烟花。   “不再敬畏生死,也很难捕捉灵感了……”虚泽甫如是说。   大千世界,万象森罗。   陈朴说,人总是要往前走,往前走的力量挡不住。   人也都是要往上走的。   有的人生来就在高处,有的人不屈不挠,有的人奋勇争先,有的人一步千里,有的人千步一寸,有的人占据要道、不许后来者,有的人把其他人推下去……还有的人,铺石为阶,让更多人可以一起往上走。   究竟哪一种人,推动了时代呢?   九人走下了最后一级石阶,各自有各自的心情。但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得以看到,最后一级石阶是有字的。   上面写着——众生之下。   “在成道之前,太虚道主曾有言——『我辈修行者,当为人下人』,此言不是说修行者要甘于人下,而是说超凡者要有超凡之责任,甘为人族做阶,为人族之进步,贡献自己。”应江鸿的声音响在高处,也仿佛通过这层层的石阶,回荡在众人的心中:“此即为太虚阁之宗旨,现在你们在众生之下,从今天起一切重新开始。愿诸君勉力!”   此时高穹落下清光一道,朦朦清光中,隐现一座古老阁楼的虚影。十二尊真君法相,仿佛护道者,围拢护持此阁。   太虚道主那高渺无情的声音响起,共鸣于幻境与现世——   “请入阁来!”   人们再往下看,代表初代太虚阁成员的九个人,已然消失不见了。 第七十一章狂徒   星河浩渺,茫茫一水间。   一座古老的阁楼,悬于星河上空,如舟行水上。   它当然是太虚幻境里的拟像,但真正的太虚阁,正在移交权柄。   相较于其它洞天宝具,太虚阁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已经完全地同太虚幻境融为一体,它可以通过太虚幻境,在现世任何一个地方,随时降临!   古老阁楼内部,用星光围出了一处巨大的圆台。九张大椅,沿圆而围。   四周是隐晦的,越往圆心越明亮。   钟玄胤、剧匮、姜望、斗昭、重玄遵、苍瞑、黄舍利、秦至臻,各据一椅,安然端坐。景国王坤站在唯一的空位前面,有一种备受审视的不安。   太虚道主并未露面。在太虚幻境里,祂无所不在。但祂现在具体是什么样的存在,也没人能说得清。   每个人身前都悬着一枚形如阴阳鱼的勾玉。从正面看是纯白,几乎可以看到反面的透光。从反面看是纯黑,黑色深邃,隔绝所有。   此为太虚勾玉,代表太虚阁员的身份,也是开启真正太虚阁的钥匙——这里的真正开启,是指在现世召出太虚阁,驭之为宝具。   原则上任何一个太虚阁员,都能随时随地召用太虚阁,以践行太虚阁之权责。但也有一个前提——需要半数阁员同意。   每一枚太虚勾玉都是钥匙,但唯有五位以上阁员都同意,它才能获得完整的权柄。   但不是说,谁拿到勾玉,谁就是太虚阁员。它只是身份标识的一部分,真正要用到太虚阁员的所有权柄,还需要太虚幻境的验证。   有太虚道主在,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伪造太虚阁员的身份。   钟玄胤正襟而坐,首先开口:“这是太虚阁第一次会议,我是钟玄胤,向各位阁员问好。往后每次会议,都将由我记录,我将秉持不褒贬、不错漏、不矫饰的原则,秉笔直书,欢迎各位监督。”   “那就先记上一笔吧。”剧匮一板一眼地道:“第一次太虚会议,李一无故缺席不至。太虚会议每月召开一次,阁员在身处现世、且无特殊事务的情况下,一年超过三次缺席,我们将弹劾于太虚道主,要求予以撤换——诸位有没有意见?”   勤苦书院出身的真人已经开始“记史”,而规天宫出身的真人,正式开始“立法”。还真是雷厉风行。   众人皆无异议,全票通过。   哦不对。   “那个……”王坤举起手来。   “你想说什么?”剧匮转过头去,看着他。   剧真人转头的过程,像是寒冬腊月里推着一块石头,十分的冷硬。   “我代表太虞真人前来,全程参与会议,不会错过任何消息,不算缺席……”王坤的声音越说越低。   “你能全权代表李一吗?”斗昭冷不丁问。   王坤想了想,谨慎地道:“涉及太虚阁相关的事务,基本可以。”   “那你能代表他挨揍吗?”斗昭接着问。   王坤脸色一变:“斗阁员若有此意,我会转告太虞真人。但如要因王某修为不如你,就来辱人,王某不会屈服,景国须不答应!”   斗昭抬起眼眸:“辱你?”   他随手一抓,天骁已然在手,厚背窄锋,当头劈下!   “你是个什么东西,配叫我辱?”   天骁一落,人已两分!   能被景国派出来作李一的副手、要在事实上处理太虚阁事务,出身于承天府、修行于蓬莱岛的王坤,并非庸才!   当初在星月原战场,他是景国带队的天骄之一,是正儿八经与齐国天骄对垒过的。   在富饶辽阔的中域,在景国四十九府,他也是声名久享。不输于裴鸿九、徐三等人。   可是在天骁刀前,他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斗昭真是斗昭!前脚入阁,后脚杀人。衍道强者环绕的时候,他还只是斗几句嘴。衍道真君不在场了,他简直无法无天。   代表景国、代表李一在此的王坤,他也说斩就斩!   场上一时寂然。   姜望扶额不语。   就连执法甚苛、以法为绝对理念的剧匮真人,也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秦至臻静如磐石,重玄遵似笑非笑,黄舍利大大咧咧翘了个二郎腿,苍瞑的表情都隐在斗篷后。   只有钟玄胤一手竹简一手书刀,默默地在记录。   书刀刻简,一字不悔。   一刀把王坤从中间竖劈两半,斗昭浑似个没事人,大摇大摆地离开座位,往钟玄胤旁边凑:“让我看看你怎么记的,是否歪曲事实?”   钟玄胤直接把竹简竖起来,拉开给众人看:“钟某自然秉笔直书,当得起天下审阅。”   封题写着,《太虚阁纪事》。   又分题为,“第一次太虚会议”。   此后是具体内容。   第一列:李一缺席。   第二列:斗昭与王坤龃龉,拔刀斩之。   “怎么是我与王坤龃龉呢?”斗昭不满道:“钟先生,你这可不是直笔,加了揣测!”   钟玄胤道:“你的意思是,你与王坤并无龃龉?”   “他配吗?”斗昭反问。   斗昭的名头,钟玄胤自是早就听说过了的。但斗昭其人,他还是第一次接触,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这位天骄的性格。沉默了一下,道:“那你为什么斩他?”   “哪有为什么?”斗昭大手一挥:“就写『斗昭杀王坤』!我不怕别人揣测我理由!”   剧匮面无表情,但眉心的闪电之纹,略跳了跳。他已经有所预感,这三十年的太虚阁员任期,恐怕不那么容易度过。这些个“同事”,大概是没几个好相与。目前也就一个姜真人,看起来质朴本分一些。   在太虚阁里,并不能真正杀死王坤。虽然他们都是真身被太虚道主召来此地,但整个太虚幻境都在太虚道主的控制下,没有祂的许可,绝不能真正杀人——不是说会有什么严重后果,而是做不到。   说话间,心有余悸的王坤,便又重新出现在那空空的座椅前。   在那一刀落下来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不会死。   所以他已然真正面对过死亡的恐怖了!   他看着斗昭,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斗昭!你想挑起景楚之间的战争吗?!”   斗昭有些惊讶地回过身去,看着他。也不知是在惊讶他怎么还未死,又或是惊讶,他怎么说出这么愚蠢的话。   “这跟楚国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脱离楚国了,此等大事,你都没有关注吗?”斗某人把天骁刀又提起来:“这跟景国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些人——不都已经离国吗!?”   声落,刀落。   这一次王坤已经做了十足的准备,可仍然是一刀扫空。   半点悬念都没有,他的抵抗几乎看不见。   太虚阁权柄极重,真个运行起来,事务会非常繁忙。总不能桩桩件件都由阁员自己处理。   诸方把最有天赋的年轻人,送到太虚阁里来,一是在滚滚向前的人道洪流里占位子,二也是希望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可以走向更高处。若累于庶务,影响了修行,无疑本末倒置——处理庶务也可以算作修行,但那是国家体制的路子。   这几个年轻人里,还真没有谁选这条路。   所以在太虚阁一事上,诸方势力早就为入阁真人准备了直属部下,六大霸国那边都不必说,重玄遵部下的那些人,姜望在八卦台里略略扫过,好些个都眼熟……完全就是秋杀军战士换了身衣服!   就连钟玄胤那边,都有一堆看起来就机灵的聪明脑瓜子。剧匮那边,则是一整队面无表情的执刑者。   唯独姜某人,是空余两袖,独悬一剑。   事先是一点准备都没做——准备的全是怎么论剑。   谁能想到太虚阁里全是讲背景啊?一个个的连军队都带上了,让他这个太虚第一清白,颇为孤单。   太虚阁是具备中立性质的组织,九大阁员全是没有身份、没有归属的逍遥真人。辅助他们处理庶务的各色人等,当然也都是自由身。   太虚阁是中立的!在过去、现在、未来,这一点都是太虚阁立身之本。   它不可能绝对中立,但至少要做到让人无处指摘。且太虚道主,也会对太虚阁事务进行监督。   所以王坤现在说,斗昭是想挑起景楚之间的国战。还确实是没有道理的。   太虚阁内部矛盾,关其它国家什么事?   王坤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愤怒到没有表情了:“斗昭!以后还要共事三十年,低头不见抬头见!你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低头不见抬头见……”斗昭看着他的脸:“那也太噁心了。”   天骁一抹,像是要抹掉他所不愿见的秽物,而王坤也的确就这样被抹掉。   黄舍利看戏看得津津有味,都不私下传音撩拨姜仙人了。   姜望继续扶额,他的手指和额头,仿佛有很久的故事要阐述。   再次回到太虚阁的王坤,已经是要疯的样子:“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这个疯子!有本事走出太虚幻境,你真把我杀了!”   斗昭淡淡地道:“报地址。”   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落。王坤愣了一下,怒骂道:“你简直不可理喻!我们无怨无仇——”   天骁横过,头颅飞起!斩碎了他的余音。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这个人说话超过两句,我就很烦躁。”斗昭环视众人:“你们有这样的感觉吗?”   “确实有些碍眼。”重玄遵笑道。   他向来嫌斗昭太麻烦,战天斗地,人憎鬼嫌狗不理的。但是怎么说……当这个人不针对你,有个嘴替加刀替,感觉还是颇为舒坦。   王坤再一次回来,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我不如你,我承认,但你斗昭就强过所有人,就天下无敌吗?所有不如你的人,你都要欺辱?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如此针对我?!”   斗昭只问:“你是太虚阁员吗?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   王坤怒喊道:“我没有坐,我站着!”   “我想不通,李一怎么会让你做代表,是因为你的确蠢到能代表他的脑子吗?”斗昭摇了摇头,眸光冷下去:“你有什么资格进这个门?你站在这里就是在冒犯我,你这个蠢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天骁杀天骄,刀锋掠影一场空。   王坤这个不够资格的人,站在太虚阁里,本身就是对其他阁员的冒犯。   是景国这天下第一帝国的“任性”。   没有人会觉得舒服。   剧匮建议钟玄胤记上李一缺席,钟玄胤也果然这么记,就都是不满的表现。   只是斗昭表现得更为直接,也更为激烈。   “记下我斩这厮几次了吗?”斗昭问钟玄胤。   钟玄胤照旧举起竹简,其上字曰——“数斩之。”   “钟先生也太偷懒……怎么不写我斩他的过程?”斗昭随口抱怨一番,又道:“理由也可以写了。”   “什么?”钟玄胤问。   斗昭道:“斗某生平见不得狂徒!”   钟玄胤沉默。楚国是不是不卖镜子啊?   再一次出现在阁中的王坤,明显地气势虚浮。   虽然在太虚道主的注视下,他不会真正死去。但斗昭的每一刀,都是能够真正斩死他的刀。   他没有死,但已经体验过好几次死亡的滋味——那绝不是什么愉快的感受。   但他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怯懦,故还是挺直了身板,恶狠狠地道:“我出现在这里的结果,楚国都认了。你也改变不了!你想怎么样?你能怎么样?在这里,你无法真正杀死我!永不能!”   “我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斗昭施施然拖刀过来:“要么让李一来,要么你别再出现在这里。你来一次,我斩你一次。听说姜真人在妖界死了几十万次,靠不老泉活下来,才锻就今日道躯。我也帮你练练,倒要看看你心志如何,能及得上他几分!”   这次刀锋直接拦腰。   王坤在消失之前,看到了自己鲜血狂喷的下半身。他的愤怒、痛苦和惊恐,全都挤在脸上,也都一起消失。   骤然被提到名字,姜望咳了一声:“休得胡言!斗真人不要听风就是雨,什么死几十万次?妖界之旅,我深入敌后,从容布局,玩弄众妖于指掌。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同那犬应阳厮斗激烈,不落下风,最后强杀之!”   斗昭嗤笑一声:“神临杀真妖,你也——”   他本想说,你也不照照镜子。但忽然想到,眼前这家伙,确实是完成了弑真壮举的人。一时恨得牙痒,拂袖道:“那你来!所有人都不满意,都只看本大爷出头,哪有这般好事!”   他一屁股坐了回去,真个就不再动手。   再次回到太虚阁的王坤,都已经摆出了招架的姿态,却没迎来斗昭的刀。一时也有些迷茫,不知是继续挑衅,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望本想继续扶额,但众阁员都看着他。   “咳!”姜望放下扶额的手,温声道:“王坤,咱们早前见过。”   王坤警惕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姜望一抬手,虚空中便出现一只日晷,时间被光影拨动。   他对王坤道:“咱们是旧相识,我对你个人没有意见,也不忍见某些人如此折磨你——”   听到这里,一直咬牙硬撑、打死不走的王坤,竟然鼻子一酸。   心中的委屈……被人看到了!   又不是我自己要来太虚阁,也不是我挑衅的你们,凭什么都看我不顺眼?凭什么就盯着我欺负?有本事在太虚山门的时候,反对南天师去啊!   无耻!凶横!无礼至极!   姜望继续道:“这样,你回去传个话给李一。这是我们第一次太虚阁会议,我们接下来还会做三十年的同僚,我们还会不断地产生分歧但还是会因为同一个目标往前走。”   “我们很尊重他,也希望他能尊重这件事——我们等他一刻钟,他若来,会议继续。他若不来,会议也继续。”   “但无论如何,这场会议你是不可能参与的,我这么说,不知你能不能理解?” 第七十二章过时不候   王坤离开了,并没有再出现于太虚阁。   姜望的态度十分温和,但他却真正意识到事情不可以扭转——那是一种比斗昭扬言要杀他数十万次都更长久的坚决。   景国需要时时刻刻表现特殊,以此体现超然地位,但这种特殊已不被允许——或者说在广泛情况下仍是被咬牙默认了。但是在太虚阁这样一个全新的势力,全新的环境里,年轻的天骄们,要比那些老一辈的强者,态度更为激烈。   这本身就是心高气傲的一群人。   都是现世最天才,都是从小赢到大,谁肯惯着谁?   王坤离开太虚阁的时候,太虚山门里诸绝巅已散去。此处八卦台,此处山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完全归属于太虚阁。   是太虚阁位于现世的总部,此后诸方莫入。   太虚阁员拥有此地最高权柄,太虚勾玉可以控制这里的所有法阵。   当然活动在这里的人,也都是太虚阁的下属。   因为李一是大罗山正印真人,但具体代行太虚阁事务的王坤,却是在蓬莱岛修行。所以景国调过来的部属,都是灭难军出身——在景八甲中,灭难和诛魔向来为蓬莱岛修士所执掌。从这也可以看出来,李一确实从头到尾没打算出面。只是挂个名字而已。   但这个名,还非他不可。   因为只有李一入阁,还能保持景国的姿态。   换做曾与赵玄阳并称双壁的淳于归,虽然也已经洞真,但确实无法跟姜望、斗昭这三十以内成真者并耀——人家秦国都硬生生等三年,等秦至臻洞真,也没说提前让黄不东入阁。   至于更年轻一些的陈算,已然正面输过姜望,在可预见的将来,也毫无正面赢回来的可能。景国不可能把一个明确不如他方的天骄,摆在这种时时刻刻都会被拿出来比较的场合。如此三十年,于陈算本人,于景国,都不是什么好事。   一见王坤出来,立即便有部属上前:“王司事……”   失魂落魄的王坤,立在“众生之下”的凹台。此时再看那九十九层台阶,心中有了更悲切的体会——自己在太虚阁里,可不就是众生之下么?   能够以神临修为踏足其中,完全是因为披上了景国的虎皮。而一旦人们并不在乎那张虎皮,被霸主威风所掩盖的孱弱和怯懦,就如此刺痛心灵。   归属于其他阁员的部属,也都默默走过来,做好迎接准备。   但出来的,确实只有王坤而已……   “先别说其它。时间很紧,找个安静地方,我需要立即联系天师。”王坤迅速调整心态,今日之辱,非他之过,他数死而未退,也没有失了景国的颜面。泱泱大景,赏罚分明,他因为高层对太虚阁形势的误判而受辱,是应该得到补偿的。   作为太虚阁现世总部,阁员部属常驻之处,就在王坤亲身感受天骁之锋时,不同阁员的住处都已经营建起来——姜阁员除外。   拂开茫茫云雾,便能见得轮廓。那飞檐斗角,高台华楼,辉耀于时空之中,有如神宫仙筑。   为了体现各方势力的底蕴,这些建筑也都是选调名匠大师,早早开始设计,各尽风采。几乎是在入阁当日搬来此处,只略作适应于太虚山的调整。   各大势力用三年时间营造的建筑,放在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都足够显眼。   比如重玄遵阁员的【风华殿】。   秦至臻阁员的【西极台】。   斗昭阁员的【最高楼】。   黄舍利阁员的【万花宫】。   苍瞑阁员的【神弃庙】。   钟玄胤阁员的【刀笔轩】。   剧匮阁员的【五刑塔】。   而景国……直接搬来了一座城!名为【天下】。   所谓天下城,天下李一也。   曾几何时,王坤看着这座巍峨雄城,满心想的都是自己当家做主的美景。李一只打算挂个名,这太虚阁员名下的一切,还不都是他王坤所拥有吗?   一尊太虚阁员所能得享的一切,比他在景国那等盘根错节的环境里激烈竞争所能得到的,不知强过多少。   所以来之前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也知道一开始可能不会很顺利,无非扯虎皮、借国势,运用自己成熟的政治手腕,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腾挪,一步步抓紧权利、把握地位——只没想到,根本不让开始。   彼辈蛮夷!   无心欣赏天下城之壮阔,王坤飞身入城,进入閤府,连通传讯法阵,很快便听到南天师的声音——“这么快就结束了?第一次太虚会议,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吗?”   “还没有开始。”在汇报的时候,王坤并无情绪,言简意赅:“斗昭用武力手段,禁止我加入会议。并表示只给我们一刻钟时间,若太虞真人不至,他们就连太虞真人一并撇开。那剧匮还定法,一年内超过三次不至,便会向太虚道主弹劾,要求撤换阁员。”   南天师的声音只问:“太虚阁里不能杀人?”   王坤不自觉地伏下身:“我们是真身进了太虚幻境,在太虚道主的注视下活动。”   “这些人还很年轻,不见天有几重。知晓神霄在即,现世无大战,方才如此狂悖……咱们担天下之责,总要顾全大局,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南天师如此说了一声,算是定性,又道:“太虞真人性子孤冷,极于道剑,很难在太虚阁里用心——”   他问道:“以你在太虚阁的观察,你觉得这件事情,咱们如何反应为佳?是朝廷调令太虞真人去做点什么,还是让太虞真人自己决定?”   王坤心里一万个想李一当场拔剑,帮他砍回斗昭,但最后只是道:“以属下观之,这一任太虚阁员,都很有性格……如何同他们相处,还是让太虞真人自己决定为好。”   ……   ……   “徐三!你又来了!”   山道旁边,老桃树摇动枝丫,嫌弃之中,带一点亲切。   腰悬青葫的徐三,从剑光之中化出,一脸无奈:“谁让我也是大罗山出来的呢?一到这时候,就叫我跑腿!”   他前脚还在三分香气楼研究道法呢,后脚就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一把扔到山前——上哪儿说理去?   都说大罗山逍遥,逍遥的只有李一而已!任性自由,话都懒得跟人说。而如自己这般,总是跑腿递话、跑腿递话,跟个跑堂似的,早知道当初就去蓬莱岛!   “应江鸿?”老桃树问。   徐三向天上抱拳:“确实是尊敬的南天师,命我来传话。”   老桃树不满道:“名也挂了,国也除了,道门名牒都划去,一任其意,他们还要怎样?”   徐三一边将散开的衣裳系带绑好,一边道:“十万火急,请让我速见太虞师兄,晚了来不及。”   “他在修行,这会儿没空。”老桃树道。   徐三道:“真的非常紧迫,事关——”   他的嘴唇被一片桃叶封住。   老桃树道:“与我无关的事情,不要说给我听。而若涉及太虞,无论什么事,都要等他结束修行再说——修行比天大。”   徐三连着比了几个手势,老桃树都无动于衷。   他便也……懒得再说什么了。   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想了想,索性又解下青葫为枕,躺了下来。眼睛一闭,呼吸悠长,在美梦里继续他被打断的快乐。   ……   ……   那日晷上流动的光影,真似迷梦一般。但坚决地垂落了。   “看来太虞真人已经做出决定。”姜望的目光从日晷上收回,日晷也重新隐入虚空里。   “还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吗?”黄舍利语气随意:“自观河台惊鸿一瞥,我还未再见过李一呢!”   苍瞑的声音在斗篷后面响起:“姜真人怎么说?”   姜望淡然一笑:“我已经说过了,过时不候。”   黄舍利抚掌而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展现气魄的时候,真的很有魅力。你说不候就不候,我听你的!”   苍瞑道:“姜真人所言,也正是我的意思。”   “你也不错。”黄舍利点评了一句,又好奇地看着他:“这里没有外人,你不打算摘下这个累赘的斗篷吗?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总是斗篷长袍不离身,我还没见过你长什么样。”   她想起观河台看到的青铜面具后的绝世美男子,一时兴趣大起:“我发现你们牧国人都很爱遮面,是为了防晒吗?”   苍瞑道:“长得丑,不好意思见人。”   “没事,容颜不重要,这个世界是看才华的。”黄舍利随口安慰了一句,便不再看他。   “我只有一个问题。”秦至臻慢慢地道:“如果涉及争议问题,八个人怎么投票?”   斗昭一下子来了精神:“王坤是我砍走的,我占两票不过分。”   他环视四周,气势汹汹:“砍人的时候你们坐享其成,现在全都不要给我废话!”   “提醒你一下,王坤最后是被我劝走的。”姜望强调道。   斗昭很大方:“那下回你也两票,这次我先!”   “下回李一来了呢?”姜望不依不饶。   斗昭一摆手:“给你折现!休要再多言!”   姜望勉为其难:“也罢,我今天就给你一个面子。”   剧匮眉心的闪电之纹,又开始跳了。   钟玄胤一边在竹简上刻字,一边道:“那么第一次太虚会议,正式开始。我从待解决的事件池里,取了一件,作为此次必须马上处理的主议题——诸位阁员之后也可以自行检阅事件池,标记自己想要处理的事件。另外,这一次是我选出主议题,那么下一次便是剧阁员来选主议题,依照现在大家坐着的顺序轮转,如何?”   太虚阁里大家的座次很随意,不分什么尊卑位序。这巨大圆台连个门都没有,当然没有什么主位、客位。所有阁员,地位平等,权责平等,至于话语权如何,全看自己。   斗昭摆摆手:“说议题吧。”   钟玄胤正在逐渐熟悉这些年轻真人的性格,不紧不慢地道:“如今太虚幻境已经铺设诸方,北及生死线,南止陨仙林,列国诸方都已开辟,唯独是在雪国,推行遇阻——他们开放得十分有限,迄今为止只有两座太虚角楼,还都是立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被严加限制。我们来商量一下,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雪国?”重玄遵好看的眉头轻轻一挑:“向知此国,鲜知其况。他们是拒绝与现世交流,还是单纯拒绝太虚幻境?”   “若说对雪国的了解,在场应该无人能及舍利姑娘。”钟玄胤道:“舍利姑娘,你是否愿意跟大家介绍一下雪国呢?”   “我还确实略有研究。”黄舍利当仁不让:“雪国第一美人,当为谢哀!她生得是琉璃易碎,美而哀怜,那身段——”   剧匮重咳了一声。   “哦,不是介绍人啊……早说啊!”黄舍利摊了摊手,转道:“雪国是西北第一大国,首都名为【极霜】。常年隔绝于世,不与外通。他们全民皆兵,民风悍勇。或许是苦寒之地惯能磨砺意志,也从不缺少天才修士。他们饲养雪兽作战,坐拥两支强军。现在更是有傅欢、谢哀两大真君……”   这姑娘摸着下巴,皱起眉头:“不好扫灭啊。”   钟玄胤幽幽道:“我们的目的只是扩张太虚幻境,贯通现世最后一个大国——”   “没关系。”黄舍利大大咧咧地道:“我们可以跟荆国借兵!此国向来仁义,为人族在所不惜。我跟他们很相熟,可以代表太虚阁出使。定要让太虚角楼,立在极霜城,让极西之雪,飘落太虚幻境!”   “动辄扫灭大国,太虚阁没有这样的能力,更没有这样的权利。正式会议期间,黄阁员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剧匮严肃地道:“不然我会弹劾你。”   黄舍利拿出一张封条,“啪”地一下,贴在自己嘴上。   美眸却滴溜溜地瞧着姜望,示意他发言。   姜望开口道:“太虚阁的权责都依托于太虚幻境,那么太虚幻境的发展,太虚阁自然责无旁贷。但太虚幻境的铺设,应该是遵循自愿原则。我们不能强求不愿意加入的人加入。哪怕我们真的觉得,这对他们好。太虚幻境本身需要的也是雪国修士独特的创造力,而非叫他们不情不愿,做劳苦之役。”   “但问题是他们现在不自愿。那我们就得帮他们自愿!”黄舍利扯下封条。   姜望把手一摊:“要不你来说?”   黄舍利又把封条贴回去。   姜望继续道:“我觉得首先我们要弄清楚,雪国为什么抗拒太虚幻境?其次再来考虑,他们抗拒太虚幻境的原因,是否可以解决?若是实在无法解决,我们也可以考虑一些折中的法子,比如是否可以先安排一批雪国修士参与太虚幻境,让他们自己感受?”   重玄遵略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眼睛,最后道:“那么谁去雪国弄清楚原因呢?”   姜望立刻往椅背一靠。   谁爱去谁去。   苍瞑不吭声也不动,整个一个“看不见我”。   黄舍利刚把手举起来,剧匮便道:“此事黄阁员不便参与,恐有私心。”   她撇撇嘴又放下。   从头到尾都很沉默的秦至臻,这时候道:“我愿意负责这件事情。”   本来也贴在椅背上的斗昭,立即坐直了:“我反对!”   “为什么?”钟玄胤问道。   斗昭当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单纯要反对秦国人。凡秦国人要干的事,必是坏事,必不能成。   但这话毕竟不能这样说,咬了咬牙,狠下心道:“我觉得姜阁员比秦阁员更有智慧!”   第一句说出口,剩下的也顺畅许多:“大家看姜阁员分析雪国情况,那叫一个头头是道,鞭辟入里,多么有格局!太虚阁第一次议题,第一次任事,一定要选一个智勇双全之辈。我反对秦阁员,纯粹出于公心,为了避嫌,我就不参与了。环顾周遭,参差难齐,舍姜阁员更有何人也!” 第七十三章太虚无距   重玄遵面带微笑。   这“环顾周遭,参差难齐”虽是群伤之言,但斗某连“姜阁员比秦阁员更有智慧”都捏着鼻子说出来了。   那还能说什么呢?   理解他吧!   本着宽容的心情,重玄阁员抬手掸了掸衣角,淡声道:“斗阁员虽然不怎么会说话,但一片公心,委实感人。姜阁员虽然鲁莽了些,但勇于任事,办事能力我是放心的。我支持姜阁员去雪国。”   斗昭高举双手:“我两票支持!”   剧匮看了一眼钟玄胤。   钟玄胤轻捋长须:“雪国闭国自守,鲜与外通,对外界多少是有些敏感的。姜阁员声名最着,入阁之前的身份也超然,若能负责此事,那是再合适不过。”   “那就五票支持了。”剧匮一锤定音:“超过半数,结果已定——那么这件事就辛苦姜阁员。”   姜望这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呢,斗昭劈头盖脸一顿说,这任务就落到他头上了。   他岂是好惹的?   当即怒视斗昭:“你——”   他本来想说,你是不是病得不轻。你是不是太闲了,给别人找活干。   耳边响起斗昭的传音——“只要你点头,除了任务本身的收获,我私人再追加三千块元石。”   姜望长叹一声:“唉,斗兄,你可害苦了我!”   害得我嘴角压不下来。   秦至臻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还在沉稳有力地作抨击斗昭的腹稿……嗯?   他感受到了太虚会议的草率。   但草不草率的,也就这么结束了。   ……   太虚阁员当然不仅仅是一个名头而已,抛开它现在的意义、以及将来可预见的影响力来说,单这个位置本身的权柄,也非常惊人。   在覆盖现世、为诸方所共推的太虚幻境里,太虚阁员拥有仅次于太虚道主的最高权柄。   在太虚会盟之前,这还只能说是名大于实。在太虚会盟之后,这已是什么公侯都不能比拟的权势。   权力是自下而上的,被承认的权力,才是权力。   而太虚幻境,已经被整个人族所承认——若虚渊之未成太虚道主,哪怕他以玄学成就超脱,太虚幻境都不会得到这么广泛、这么深层次的认可。   道门三尊都超脱,也未见天下都崇道。   每月准时发放大额的【功】与【法】、任意开启或关闭他人的太虚幻境权限、开启三十三层最高级演道台的推演效果、任意享受七十二福地修炼环境……这些都只是太虚阁员诸多权利中的一部分。   这些权益的丰厚程度,或许很多人没有直观感受。   以演道台为例。   姜望一路修行到如今,对太虚幻境向来很是支持,贡献无数,他的演道台到目前为止,也才晋级到九层。再加上他在太虚幻境里获得的诸多荣名,才可以开启十二层演道台的效果。   从八层演道台晋级到九层,正常情况下,已经需要四千三百万点【法】!   也只有左光殊那样的术法天才、创造术法如吃饭喝水般的存在,才能够在极度重视创造性的太虚幻境里,推动演道台疯狂晋级。   但要开启最高级三十三层演道台效果,即便是已经神临的左光殊,二十年内都几乎看不到可能性。   强如左光烈当年,在太虚幻境草创、一切都很贫瘠、任何投入都能获得超额回报的时期,也才堪堪将演道台推到第十八层。   继承了左光烈月钥、只需三分之一【功】就能解封演道台的姜望,直到洞真,都没能将它解封回第十八层。   而现在,他能直接使用三十三层演道台的效果。   这意味着他可以调动太虚幻境里,仅次于太虚道主权限的最大算力,来将自身的一切术法,推演至完美境地!   当然,即便是太虚阁员,要想推演功法,也不能免【功】。三十三层演道台强则强矣,也是吞金巨兽——对于除姜阁员之外的家大业大的太虚阁员们,这几乎不能算是问题。   事实上诸阁员普遍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接任务,就是为了抓紧时间利用太虚权柄强化自己。   以他们的出身背景,主修的各类杀法道术几乎都已是现世最好,除非时代跃迁,进无可进。但一路修行至此,总有些不够完美但又很优秀的功法傍身。   且即便是主修的顶级杀法,这汇聚无数修士智慧、日新月异的太虚幻境,也总能给出不同的思路。   今时不同往日,虚渊之成为太虚道主之后,太虚幻境最后的隐患已经被抹去。太虚幻境的安全性,已然得到现世所有势力认可。修士们大可以放心推演核心功法,不必再藏着掖着。   姜阁员与众不同——他还是需要出任务来补充一些【功】,不然仅靠太虚阁员的俸禄,他还是演化不起。   此时此刻正在“出任务”的姜阁员,开启了太虚阁员的另一个伟大权柄——他终于可以调动【太虚阁】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从这时候开始,他姜某人,也是手握洞天宝具的当世真人!   当然,作为洞天宝具,【太虚阁】的使用不可能毫无限制,不然谁都抢着出任务了。   对【太虚阁】的调用,一般分为两种情况。   在执行任务的非危险状态下,可以通过太虚会议,申请取用,明确使用太虚阁的必要性。只要过半阁员同意,即可调动【太虚阁】,不必经由太虚道主审核——事实上姜望第一时间就申请了,也第一时间被驳回了。连口口声声无条件支持姜仙人的黄舍利,都没给票。   而若是在任务过程中遇到危险,则可以紧急调动【太虚阁】。   事后会由太虚道主来判定,是否有使用太虚阁的必要,若无,则需补交一笔使用金。对于除姜阁员之外的家大业大的阁员们来说,这也完全不算问题。花钱就能使用太虚阁,如斗昭、黄舍利这等大户,能一直用到任期结束。大概是考虑到这一点,无必要调用【太虚阁】的情况发生后,在补交使用金之外,也会降低【太虚阁】的响应速度。此等负面影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消弭。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值得单独提及的权柄——太虚阁员可以通过太虚幻境,随时随地降临在现世任何一个没有禁制限制的地方!   只是这个能力也是依托【太虚阁】来实现,亦需要调动太虚道主的超脱伟力。所以也不能随意使用。   非任务期间,每位太虚阁员每月只能使用一次。   在超过半数以上阁员认可的重要任务期间,则一个月内可以使用九次。   此权柄名为【太虚无距】,其效果远远超过杜如晦的咫尺天涯。当然,它属于外力,终不能自恃,也没有提升的可能。   事实上任何一个超脱,都能随意把一个人投送到任何地方,达成类似的效果。   但没有哪个超脱,会真的随时随地做出响应。   人人敬佩虚渊之,人人不做虚渊之。   如果有更多选择,虚渊之自己也不做太虚道主。   姜阁员倒是没有直接通过【太虚无距】去雪国——才当上太虚阁员,不得看看太虚山的风景,不得跟亲朋好友聊聊天,交流交流感想么?   而且九次【太虚无距】也不算多,能省就省……现在才九月九日,距离月底还有很长时间,太早用掉此等珍稀权柄,到时候干瞪眼,又怎生是好?   姜阁员勤俭持家,自然精打细算。   第一次太虚会议落幕,众阁员各自散开,退回太虚山。   你回你的风华殿,他去他的西极台……   姜阁员孑然在风中。   他环看隐在云雾深处的宫台楼宇,以及亭台之中穿梭的各色人等,不由得摇了摇头。   怎么说呢?   大丈夫岂恃于物!   这些人看不透啊。   我辈修行在自身,你把住所建得再华贵,属下收得再多,又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很空虚?   “姜仙子!”黄舍利没捞着去雪国惹是生非的机会,出了太虚阁,还是很热情:“我看你好像来得匆忙,没有做什么准备,来我万花宫,分一座偏殿予你办公!”   “这……不合适吧。”姜望虽然很愿意给朋友面子,但对于同黄舍利同住屋檐下,还是很警惕的。   “扭捏什么!朋友一场,恁多计较!”黄舍利大袖一挥:“万花宫很大,你离我很远。那一殿全权予你,法阵,门锁,你都自己控制。我不安排一个人,平时也不过去打扰。”   姜望当即就走过去了:“房间也不用太大——”   他看到了以手拈须的钟玄胤。   他看到了钟玄胤的眼神。   那是一种看透世情的、深邃的、“我能理解你”的……过来人的眼神。   深深地刺痛了姜真人的心。   你什么意思啊,你这么看着我?   钟玄胤对他微笑致意,转身离开,墨香飘洒,自归刀笔轩。   “黄阁员的好意,姜某心领了。姜某住不惯大房子。”姜望傲然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恃于物。三尺剑,一方石,足矣!”   这声音当然也追到钟玄胤耳中,免得他乱记乱写。   “好吧!黄某平生不强求。”黄舍利遗憾地叹了口气:“酒你总该请?”   “该请!”姜望这次并不犹豫。   黄舍利又灿烂地笑了:“走,回宫!”   “正好我开了一家酒楼!”姜望拔高音量,遍传太虚山:“就在星月原,名为『白玉京』,汇聚六国名厨,窖藏天下好酒,物美价廉,童叟无欺,报我的名字,可以打折——”   “快走吧!”黄舍利拉着他就往外飞:“挺丢人的……”   “这有什么丢人的?不偷不抢,勤劳致富。我小时候还跟我爹去村里收药材,挨家挨户喊——你稍等。”姜望正说着,一眼看到斗昭,立即窜了过去。   “给钱!”他狠狠传音。   斗昭自不会赖这点小帐,爽快掏了钱。   “怎么多了一千块元石?”姜望皱起眉头:“做生意,讲信誉。你拿我当什么人?我一个刀钱都不会多要你的!”   “这是情报费。”斗昭淡淡地道。   “什么情报费?”   “秦至臻不是个积极的人。”   “所以?”   “我猜秦国雪国之间,有点什么问题存在。或者更直接地说,秦国在雪国有布局。”   “不能吧?秦至臻什么话也没说啊,也看不出态度。你这也太武断了!”   “顺便查查看呗,没有也没什么损失。”斗昭无所谓地道。   姜望肃容道:“太虚阁可是中立组织,不参与霸国纠纷。”   “什么霸国纠纷?”斗昭横他一眼:“这是我和秦至臻的纠纷。”   “那我也不参与。”姜望道:“本人秉持中立,掌中唯剑,一心求道——”   “不用你参与,更不需要你针对。”斗昭摆摆手:“你就正常开拓太虚幻境,正常去争取雪国支持,只是如果在这个过程里发现了什么,又恰好跟秦国有关,提前跟我说一声就行——你总归是要述职的,我总归能听到,现在只是让你提前一点点。再者说,太虚阁员之间互相交换情报,也很正常吧?”   “这……”姜望面露难色。   斗昭又道:“这一千块元石,只是基础情报费用。没查到也不用退,如有重要情报拿来,价钱好商量——我身上元石太多,在钱囊里硌得慌,总想找个机会送出去,不知你能不能满足我呢?”   “唉!”姜望收匣入袖:“我这可不是冲在元石的份上,我是冲你这个人——等信吧!”   ……   ……   飞离太虚山门,青衣黄袍,掠影长空,迳往星月原。   黄舍利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愈显光滑,再加上她灿烂的笑容,总能体现出一种明朗的美。   但她的声音却是悄然的,且狐疑地看着姜望:“斗昭怎么给你钱?”   姜望一脸茫然:“有吗?没有啊!”   “那你收起来的那个储物匣是什么?”   “哦,那个啊,一点楚国的土特产!”   黄舍利翻了个白眼:“他不给你钱,你能笑得那么真心?我上次见你这么笑,还是苍狼斗场分红的时候——你俩指定有什么勾当!”   “什么勾当不勾当的,都不知你在说什么。”姜望拂袖而走,身法甚急。   一段时间之后。   黄舍利道:“星月原都已经到了!你还往哪里飞?”   姜望头也不回:“临时想起来有点事,去悬空寺见个老朋友,你先去酒楼等我。”   黄舍利仍是跟上了:“我还是跟你一起走吧,我有点认生——是去找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不?”   ……   两道飞虹落长空。   “认生”的黄舍利,和“有点事”的姜望,落在了悬空寺的山门前。   青衫立影,声振长空:“太虚阁员姜望,前来拜访悬空寺!”   黄舍利扯了他一下:“还有我呢!”   姜望无奈补道:“太虚阁员黄舍利,同来拜访!”   太虚阁员之名号,在偌大山门回响。   这是今年来最响亮的荣名,代表着超然的地位。一切若如太虚会盟所推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它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庞巨。   一息不到,身披黑色僧袍的观世院首座苦谛,便出现在两人身前。   他看向姜望的眼神不太亲切,看向黄舍利的眼神也并不温和:“两位施主联袂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黄舍利笑了笑:“我没事,陪他来玩儿。”   姜望礼道:“我来找苦觉前辈。”   苦谛叹了口气:“姜施主,你去年也来过,前年也来过,真人云游不知年,哪里会这么快回来?”   “那也不至于全无音讯。”姜望依然很有礼貌,温声道:“首座不妨与我实言,可是苦觉前辈犯什么事了?”   苦谛颇为冷淡:“你想多了。”   姜望便又喊起来:“苦觉前辈!净礼小圣僧!太虚阁员姜望,特来拜访!”   他的声音截不住,悬空寺也不好把他这个新晋的太虚阁员怎么样。   洪声在悬空山门来回呼啸,如山崩洪涌。   苦谛无奈竖掌拦住:“信确实回来了几封!施主在此稍候,我取来予你。” 第七十四章文字茧   看着苦谛的背影,黄舍利若有所思:“这老和尚不识真佛,待我冷淡也就罢了,怎么对你姜真人也如此疏离?”   “这位观世院首座一直都是如此。”姜望道:“可能因为这就是他的性格,也可能因为,他跟苦觉前辈不太对付——我多次见着他们对骂,骂得可脏了。”   “悬空寺这般不知礼吗?”黄舍利不解道:“既然你是来找苦觉真人,就算苦觉不在,他们也应该派个同苦觉关系好的来接待你。”   姜望想了想:“悬空寺好像没有哪个跟苦觉前辈关系好……他跟谁都吵架。”   苦谛可能也是不得不来,毕竟他执掌观世院。监察、戒律归他管,外事也要负责。   黄舍利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过了一会儿,又道:“苦谛和尚刚刚说你去年也来过,前年也来过,这会又来——苦觉真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你这么记挂他?”   “那倒也没有。”姜望笑笑:“就是很久没见了,探探他的消息。要是哪天给你写信你不回,我也得去问问情况不是?”   黄舍利『啧』了一声:“你这是说我重要呢,还是说我不重要呢?”   姜望道:“你是我还算重要的朋友!”   黄舍利咧开嘴:“这是你的荣幸。”   姜望笑道:“对!我的荣幸!”   说话间苦谛老僧已然回转,手里拿着三个信封,一脸严肃地递来:“我在方丈房间里拿出来的,一共三封信,看完还我,我还得放回去。”   姜望接过信封,将信纸取出,见得字曰——   “尔等瓜皮勿念我。”   字迹甚是潦草,就像黄脸老僧那惫赖的笑脸。   往下看,又曰——   诸天有甚好游!佛爷何时能回?   又曰——   “方丈师兄还活着吗?病了别撑着,有事别瞒我。可别趁佛爷在外,叫苦病那痨鬼抢了先。”   又曰——   “净礼小光头怎么样了?速速写信告知。”   最后写道——   “净深有没有来问我?”   姜望看着看着,嘴角泛起微笑。   连拆三封信,约莫是一年一封,信里不是骂这个就是咒那个,但结尾总是两句——   “净礼怎么样了?”   “净深有没有来问我?”   看样子黄脸老僧是被悬空寺强行丢去诸天云游了……   姜望掩信问道:“苦觉前辈是何故云游?他好像并不乐意。”   苦谛伸手把信收回去,冷淡道:“事涉山门隐秘,不便告知。”   姜望又问:“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苦谛道:“事涉——”   黄舍利大声把他的话接了下去:“山门隐秘,不便告知!”   苦谛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颇有“我与妄信者势不两立”的架势。   “首座!”姜望急忙喊住:“我还没问净礼小圣僧的事情呢!以他的天赋,不可能还没洞真。怎的现在还未出关吗?”   “洞真自是已证了,但他修的果位,没这么简单。短时间内是不会出净土的。”苦谛不回头地道:“佛门清净地,施主少来些吧。”   姜望追了一句:“贵寺若有给苦觉前辈回信,告诉他我来了!”   又追一句:“对了,我第一个全票入席太虚阁!别忘了跟他说!”   老僧敲石远,山寺掩门扉。   姜望也不计较什么,他怎么都不会跟悬空寺计较——除非苦觉老僧哪天让他帮忙套麻袋。那么尊敬的姜阁员,就要好好跟观世院首座聊一聊这怠慢之过。   “你好像很开心?”黄舍利问。   “有吗?”姜望踏空而行,衣袂飘飘。   黄舍利道:“你现在笑得,比收斗昭钱的时候都更真诚。看来苦觉真人确实是你非常重要的人。”   姜望哈哈一笑,纵身贯为一道虹:“别想太多,走,喝酒去!”   黄舍利立马追上去:“好哇!你果然拿了斗昭的钱!你拿他的钱做什么?怎不要我的?”   长空挂影,笑声渐远。   主要苦觉老和尚一天天的不服老,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成天骂这个骂那个,这一下子联系不上,姜望还真担心出点什么事!   这几年他屡次来悬空寺,都被苦谛一句“云游未归”挡回去。   今天借着太虚阁员的新身份登门,终叫这冷面的观世院首座给了几分面子。   知道苦觉老和尚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而“被自愿”云游,这心里的石头也就放下了。   说实话,就黄脸老僧那个嬉皮笑脸的唠叨劲儿,还整天惦记他的头发……他还真没办法常见面。云游挺好的!   ……   ……   回到星月原,姜某人用正儿八经的好酒好菜,宴请了黄舍利。   当然,白玉京酒楼里,无论什么档次的席面,都追不上黄阁员的生活。   但好在美色可餐。   白玉瑕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连玉婵长得精致可人,祝唯我即便污面,也不能掩尽风采。再加上心心念念的姜仙人就坐在旁边,一顿酒喝得黄阁员是笑逐颜开。当场表示要收购,白玉京上下也很同意被收购,可惜只卖酒楼不卖人。这生意自是谈不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送走黄舍利之后,姜望在书房写信。   他在给许象干写信,其目的是在于雪国——许象干曾陪着照无颜一路游历,最后停步于雪国。在天碑雪岭,照无颜确定了自己的道路,以杂糅百家的磅礴气势,证就了神临。   在姜望的朋友里,除了黄舍利,也就许象干、照无颜对雪国的情况可能有所了解。   雪国从来神秘,不曾对世人解下面纱,他当然不会就这么草率地前往,不会天真以为太虚阁员的身份,能够轻易敲开雪国的坚冰。   真要这么容易,还轮得着他们太虚阁来处理?早在虚渊之时代,雪国就应该开放了。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在赶赴雪国之前,姜望尽己所能地先去了解雪国。   他把黄舍利请回来喝酒,让祝师兄白掌柜连玉婵全都来作陪,也有这个意思在。荆国雄踞一方,布局西北多年,对雪国肯定有非常深刻的认知。   奈何黄舍利实在是无情浪子的典范。口口声声美色无边,眉梢带笑眸含情。在酒桌上这个妹妹生得好,那个哥哥真标致,笑得像花儿一样,一说就是什么都舍得,一问就是什么都不记得。酒席一结束,立即说要去忙正事,扭头就走,半点不带留恋。   姜真人那个恨呐。   白玉京是什么地方?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至此未尝不低眉。放眼天下,能在白玉京占到便宜的,这还是头一个——哦不对,应该是第二个。   头一个是走遍天下、主打赊帐的许象干。   但问题在于,许象干是真没钱,滚刀肉,怎么都榨不出油来。黄舍利是富得流油,还能揩油走。   算起来还是黄舍利更胜一筹。   连玉婵的小脸她捏了,白玉瑕的手她握了,姜望敬的酒她喝了……荆国关于雪国的重要情报,她是一个都没给。   直到坐在书桌前写信,姜望才忽然想起来,许象干上一次来白玉京蹭酒喝,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   再上一次见面,则是赵汝成、赫连云云在草原大婚的时候。   修行者累经岁月,对时间的流逝不够敏感。况且大家修为都至此,在神临往上走,寿限少说也是五百起步,三五年不联系是常有的事。   现在是还年轻,还常有惦念。等到百岁千岁,渐已习惯世情,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是在太虚幻境里同时给许象干和照无颜传信,都没得到回应,才写信到青崖书院和龙门书院试试。   毕竟不是谁都一天到晚关注太虚幻境的。像左光殊那般的太虚幻境常客,自从神临之后,常常跟屈舜华出门散心,也都不怎么去论剑台了。   许象干和照无颜感情渐笃,想来也自有生活。   当然,既然都在写信了,顺便多写几封,问候临淄的亲朋、楚国的长辈、天外的小烦婆婆,那也在情理之中。   “师父,您明明在星月原,落款怎么是『于太虚阁』?”褚么不解地问。   “哦,写顺手了。”姜真人摆摆手:“也懒得再修改,无妨,就这样寄出吧。”   褚么还待再问,连玉婵拎着他的耳朵将他提走。   姜望在读书,读有关于现世西北的书,读《牧略》里涉及雪国的惊鸿一瞥,读当年霜仙君在历史里的片羽雪痕……   屋顶悬有琥珀三颗,光照一室如明灯。   一者华丽绚烂、演化生机。   一者剑气纵横、剑光万转。   一者光影变幻、声纹波澜。   在无数个日夜,他都是这样度过——读书和修行,读书亦修行。   两天之后,两大书院的回信都已寄到。   青崖书院那边,并不知道许象干的行踪,颇有“儿大不由娘”的幽怨,信曰,青崖野徒,其踪不觉,若要寻迹,不如去龙门书院看看……   而龙门书院的回信,却是子舒写来。   姜望一边督着褚么练功,一边笑吟吟地展信,脸色渐渐凝重。   “怎么了?”坐在不远处,正以字锋摹枪锋的祝唯我,第一时间关心道。   “龙门书院的照师姐出事了。”姜望道:“我去一趟,你们照看好家里。”   心念一动,已然启用【太虚无距】。   光影飞转后,耳中听得长河滔滔——已至龙门书院外。   在那气象雄阔的高大牌楼前,两名书院弟子挂剑而出:“来者止步!”   姜望特意放出气息叫他们察知,就是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道:“我是姜望,让贵院子舒姑娘来见我。”   人的名,树的影。“姜望”二字一出,龙门书院守山弟子半句废话也没有,匆匆回转传讯。   “姜大哥!”不多时,子舒飞身出来,眼中有泪,泫然欲泣。   “许久未见了,子舒。照师姐现今在哪里?许象干呢?信中说得不详尽,带我前去看看。”姜望踏步而前,声音温和。   他仿佛有一种与生具来的安抚情绪的能力,你看着他宁和的眼睛,总会觉得……总有希望在。   子舒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没有那么害怕了,转身带路:“许师兄正陪着大师姐……”   无心观赏龙门书院的壮阔风景,一路疾飞,很快来到一处独立院落——姜望终于看到失魂落魄的许象干。   此刻的许象干,正背靠廊柱,坐在庭前的石阶上,仰头对天,但眼中分明无神。以前一定要梳出油光的鬓发,现在胡乱地堆在一起。那锃光瓦亮的高额头,也多了几条清晰可见的额纹。   神临不老,奈何心哀。   姜望见他还活着,便没有理会,而是先让子舒带路,往里间走。   这应该是照无颜的闺房,但里间所有陈设都被抹掉了,只有密集的阵纹图案,绘满了四方墙壁。这些阵纹必然出自高人手笔,以姜望如今的见识,也有许多看不明白。   而房间的正中央,立着一只高约丈许的、不断变幻光影的文字茧。   它的外状太像一只茧,但组成它的不是蚕丝,而是无数细密文字连成的线。   姜望只是短暂地瞥了两眼,便已捕捉到许多文字的段落。甚至其中一篇,恰是他读过的《五刑通论》。   在这只文字茧里,他感受到了照无颜的生命气息。   “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他仔细地看了一阵之后,才问子舒。   子舒红着眼睛道:“师姐她走的是『杂糅百家、自开源流』的路子,但她——”   “肩虽担山,奈何心藏寰宇。”一个声音接道。   随着声音出现在房间里的,是一位英俊儒雅的中年男子。穿一领长衫,声音极富磁性:“简单来说,就是她的野心,远远超出她的能力。千丝万缕,结成一团,她已经没能力解开,遂成此茧。”   姜望礼道:“见过姚山主。”   此人当然只能是龙门书院山主姚甫。   他抬手止住姜望的礼,眼中有一缕拂不去的忧愁:“我徒儿心高意远,自讨苦吃……累你牵挂。”   以姜望现在的修为眼界,已经不需要姚甫说太多。他看着这只文字茧,表情凝重:“这些都是她无法掌控的道么?”   照无颜乃龙门书院大弟子,是博学多才、虔心向道之人。论天赋、论才学,都是儒门顶尖。   当初姜望还在内府境的时候,她就已经随时可以神临,只苦于选择太多,不知以何路为优,方才止步不前。   后来游学天下,只为找到一条自己最满意的路。最东走到月牙岛,最北至边荒,最南在陨仙林,最西走到雪国。   在雪国受谢哀点拨,于天碑雪岭顿悟,苦熬一段时间之后,终成神临。而后在道历三九二三年的龙宫宴上,大放异彩。   姜望本以为等待她的是康庄大道,自开渊流之后,照无颜的修行也的确是一日千里,有宗师之相。不成想今日再见,竟成茧中人!   而更令他担忧的是,在这只文字茧上,他已经看到了【锦绣】的神光……   姚甫叹道:“当初她离开龙门,游学天下,我就劝她择路而专。但她心高气傲,不肯平庸。杂糅百家,言何其易,行何其难。先圣都未成,她又如何能够?我想法子吊住了她的命,凝聚了她的神魂,但剩下的路也只能靠她自己。除了在寿尽之前,将所学真正贯通,吞茧而出……她已别无选择。”   姚甫乃当世真君,龙门书院历代山主贡献前五,“典世之剑”《二十四节气剑典》的创造者。   他说别无选择,照无颜就真的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第七十五章熹微而遥远   姚甫作为照无颜的老师,定然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   姜望作为照无颜的朋友,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来看望一眼了……   站在修行绝巅、掌控龙门书院的姚甫,也都想不到别的办法,他又如何能够?   姜望看着面前这只光影复杂的文字茧,情绪也很复杂:“我看照师姐……意识好像还很活跃?”   “是,她从未放弃努力。”姚甫缓声道:“她还在读书,还在学习,还在往前走。”   想像那样一个女子,在看不到尽头的长夜里孤独跋涉,人生无可见之路,眼前无熹微之光,是什么支撑着她前行?   姜望沉声道:“以目前的速度来看,照师姐能在寿尽之前,贯通百家,吞茧而出么?”   姚甫摇了摇头,语带唏嘘:“这正是让人煎熬的地方——在五百年内,我看不到她吸纳这些道的希望。她一直在往前走,但是夜比她感受的要长,路比她幻想的更远。”   许象干已经用锦绣神通加持照无颜,但仍然看不到在五百年内成就的希望。   在照无颜宣告失败的时候,也会是许象干离开的时候……   前年一脚踹走蹭吃蹭喝的许象干时,姜望怎么也想不到,再见时竟是这般情境。   天有不测风云!人生祸福,一至于斯!   在姜望所认识的年轻一辈女修里,真正展现宗师气象的,其实只有两个,姜无忧和照无颜。   当然,这不是说黄舍利、宁霜容等人就不够天才,只是路不同。   不能说有开宗立派之潜质的,就一定强过其他。   李一所修道剑亦前人之学,他不一样是“天下李一”?   但毋庸置疑的是,在迅猛发展、动辄革新易鼎的超凡世界,能够开辟一条让更多人行走的道路,具有其独特而璀璨的光辉。   姜无忧和照无颜的道路,看起来都很靠近诸圣时代“大成至圣”之路,后者更像一些,但其实都不同。   大成至圣,是要用一种思想,统合全部思想,穷极宇宙真理,解释世间所有,是一种存在于理想中的终极境界。   姜无忧的“自开道武”,是引武入道,以道行武,把武道并入现有的修行体系中。   而照无颜的“杂糅百家,自开一道”,是要择百家之优而成一家。好比茶叶取其尖,繁花取其蕊,最后泡一壶花茶。   这无疑是极其宏大的构想。   但百家之学,何其浩繁?仅一个儒学,就不知分出多少枝丫。很多人穷极一生,也不敢说自己学有所成。   照无颜已经是天才中的天才,但要说在这个年纪,就完成杂糅百家这件事,哪怕只是搭起一个框架,也是匪夷所思的。   当年她在龙宫宴亮相,展现杂糅百家的宗师之姿,激起多少波澜,连书山都被惊动。虽然龙宫宴的风头被弑真之战掩盖,但照无颜之名,也是响彻儒宗。   可惜这条路比想像中更艰难,终于是在“成真”的这一步,没能驾驭如此磅礴的道途,山崩路阻,为道所缚。   若非她当时就在龙门书院,姚甫及时出手,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这已是今年年初的事情。龙门书院压下消息,用了足足九个月的时间,想尽一切办法救治,也只能维系眼下这“文字茧”的局面。   子舒能够回信告知姜望此事,亦是龙门书院再无办法的表现——照无颜的状态已无他解,消息也不必再隐瞒。   姜望默默地走出房间,在许象干旁边坐下了。   他对照无颜的认知,其实是很单薄的。他们的接触全都通过许象干。只知道是龙门书院大师姐,只知道她博学多才……照无颜是个道心甚笃,大多时候都非常理性,很少表露情绪的女子,有如淡水无痕。故而给人的印象,尚不如天真可爱的子舒来得深刻。   但他知道,许象干很爱这个人。   为她戒酒,为她不再去“采风”,为她天南地北追随,再怎样冷淡也无怨无悔。而现在,也交付【锦绣】,以生死相系。   作为许象干的朋友,他能做些什么呢?又如何劝慰?   最后他只是静静地在旁边坐着。   院外有一颗杏树,挑出几枝,越过了墙头,枝丫光秃秃地阐述秋意。   这是一个并不温柔的夜晚,月光流动如水。人的影子在地上,被树影无礼地扰动。   过了一阵子,子舒也走了出来,也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下,双手抱腿,下巴靠在膝上。   都不言语。   就这样安静地坐了一晚。   天光挑破夜幕的时候,子舒抬起雾蒙蒙的眼睛,有那么一个刹那,她看到的院落是金色的。   “你打算怎么办呢?”姜望终于问道。   许象干涣散的精神,被轻缓地推了回来。   他这时才开始理解姜望的声音,这时才开始回答:“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你打算一直就这么坐在这里?”   许象干扭过头来,那是一种怎样灰败的眼神啊,姜望从未见过这样的许高额。他说:“什么办法都试过了。”   “我明白,我知道你很辛苦。”姜望说道:“你其实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有办法的人,能试的你肯定都试过了。你都想不到办法了,我也想不到。不过我注意到……你的锦绣系着她——”   许象干怔然地回过头去:“不用劝我,我不会解开的。”   姜望道:“当然,我了解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绝不会放弃照师姐,我也不会这样劝你。说起来,你了解你自己吗?”   “我?”许象干惨笑一声:“或许是个废物吧。”   许象干会说,吾乃赶马山双骄,我与姜望平分秋色,我也算黄河魁首。   许象干会说,负笈天下骄名众,入我眼者更有谁?   许象干会自负诗才,自信自负到让人感觉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程度。   但他唯独不会说,他是个废物。   他是世上最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近乎盲目的自我相信。   “命运”是多么冷酷的两个字,总是要把人变得面目全非,方能彰显它的波澜。   “果然。”姜望却说道:“你虽然常常自夸,但你并不知道你多么了不起,你不知道你拥有多么了不起的神通……记得神霄世界吗?二十九年后就要开启万界战争的那个地方。”   许象干没有说话。   姜望自顾自道:“那是超脱布局、天妖环伺、真妖出手、妖王围攻的神霄世界,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神临,我孤身一人在其中,我被他们发现了——还能有比这更绝望的情况吗?   “有。面对这一切的同时,我还被妖界天意所关注,我回家的无数次尝试,都被击碎了,我甚至想不起来,我究竟尝试了多少次……但是你知道吗?   “那时候我已经被一剑沉底,我已经意识到我要死去,我的精神已经涣散,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漏气的皮筏,正在迅速干瘪……但我突然又醒过来。   “当时我在心里想——   “何能在去国不知多少里、离开人间不知多少日之后,在这悬命于刀锋的神霄世界里,生出安全感来?”   姜望怅惘地摇了摇头,又抬起声音:“原来是我的朋友在惦念我啊。是我的挚友许象干,在遥远的现世为我祈福,用生命织成我身上的锦绣,他在等我回家!”   他看着许象干,他的手放在许象干的肩膀上,拂去了秋露:“我能从妖界回来,全靠你的帮助。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你有多么了不起,男人之间的友谊,好像总是很难说出口。但是高额兄,照师姐现在其实很需要你,她需要的不是你在这里坐着。如果你能洞真,锦绣就能帮她更多,如果你能衍道,她就拥有成功的可能。如果你能超脱,那她明天就成道。你说对吗?”   许象干没有说话。   姜望也只是静静地等着他,按着他的肩膀,让他感受朋友的支持,挚友的相信。   很长一段时间后,许象干伸手,把姜望的手打开了:“第一,我不叫高额兄。”   “好的神秀兄。”姜望立即改口。   “第二,你把老子的肩膀捏疼了。”   “对不起。”姜真人立即道歉:“我帮你再按按?”   “第三,你说得对——我要超脱!”   “……我的建议是先洞真。跨度不要那么大,给世人一点接受的空间。您说呢?”   许象干一骨碌爬起来:“我现在就去修炼,姜真人!有什么地方可以推荐?”   “祸水吧。”姜望认真地分析道:“现在暮鼓书院已经稳定下来,又有学海镇在那边,相对比较安定。”   “前面带路!”许象干毫不客气。   姜望摇了摇头,歉声道:“你只能自己去了。我现在是太虚阁员,身负重任,不太自由。”   换做以前的许象干,听到这个消息,肯定羡慕得当场发狂,但现在只是道:“很好,快快发布太虚卷轴任务,问计天下,看看谁有办法解决文字茧。”   姜望道:“已经发布了。”   太虚阁员自然有发布任务的权利。他也不会忽视天下人的智慧。虽然姚甫都说无解,但姚甫也只是一家之言。   “好兄弟!”许象干抬脚欲飞,但想起什么,又对姜望伸手:“给点路费,我马上走。穷家富路,多给点。”   这是除了姜安安之外,第二个能从姜某人口袋里掏钱的人。   姜望默默把从斗昭那里接过来的储物匣,递了出去。   攒钱好比针挑土,花钱真如水推沙!   许象干一把抓住,转身就走。   “象干。”姚甫踏入院中,叫住了他:“你现在还不能走。无颜的情况并不乐观,你的神通随时会被触及。要是她半途熬不住了,留在龙门书院,我还能保你的命。”   照无颜和许象干的感情,他从来都是不支持的。但也不去反对。因为照无颜从来都是个非常有主意的人,而他向来给予自由。   只是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引以为傲的弟子,是怎么会看上这么个惫赖货色。直到在照无颜自缚茧中的这段时间,他真正接触许象干,了解许象干。方知有人在貌,有人在德,有人在质。   此刻他对许象干的关心,也是真挚的。   但许象干没有回头,在晨光中他留下来的声音,熹微而遥远——“她不会放弃的,因为她放弃,我就会死。”   ……   ……   许象干走了,姜望并没有走。   姚甫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用眼神问——还有事?   姜望解释道:“我有点事情,要问子舒姑娘。”   姚甫看了自己女儿一眼,又看了姜望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转步离开了。   “姜大哥,什么事情?”子舒很努力地收拾情绪,希望自己也是一个能够处理问题而非只会掉眼泪的人。   但姜望一开口,她又想哭——“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眼前这位,是她崇拜的人,是她倚为榜样、长期追赶的存在。她崇拜姜望,从姜望还未天下第一就已经开始。   早在天涯台,看着姜望从迷界归来,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她想成为这样的人。不屈不挠,一诺重于天下。   “不辛苦。”她咬唇道:“大师姐很辛苦。”   姜望温声道:“放松一点,舒缓一下情绪,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问你……我知道你之前和照师姐、许象干一起,在雪国游历过。我马上要去雪国办事,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雪国的情况?”   子舒也就认认真真讲起了她所知道的雪国。   她讲述的视角,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小姑娘在异国他乡的游记,充满了新奇和美好。讲着讲着,她的情绪就平复了下来。   姜望这时候才道:“谢谢你让我对这个国家有些了解,对我帮助很大。唔,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你——当初冬皇指点照师姐的时候,你是否在场?”   子舒当即反应过来:“姜大哥觉得冬皇有问题?”   “别多想,不是怀疑冬皇。”姜望眼神温和,表情宁定:“我就是想了解一下,照师姐选择修行道途的历程……看看能不能找到帮她的法子。”   他的声音平如静水,让子舒也不自觉的平静下来,慢慢回忆当初点滴——   “我和许师兄都在场的。我们是在一间酒楼里遇到冬皇,那时候她正被人追杀,乔装在酒楼,我们彼此都不认识。照师姐和许师兄正讨论季狸师姐编著的《近古二十三种文章结构》一书,冬皇突然插话,指出许师兄的谬误……后来她跟照师姐就聊起来了,渐渐不拘于儒家,各家学问都聊了很多,越聊越远。聊到后来,我听起来已经很费力。许师兄不愿意听,在旁边睡着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乔装打扮的女人,就是谢哀……”   子舒讲了很多,不太有重点,就是把她记得的所有同谢哀的接触,全部复述了一遍。她认认真真,害怕有一丁点遗漏,干扰偶像的判断。   姜望静静听完讲述后,也并不发表什么意见。只道:“好,我已知道了。辛苦你跟我讲这么多。这对我帮助很大。”   他又道:“照师姐这边如果有什么变化,你第一时间通过太虚幻境联系我。你快神临了吧?你应该很快就能神临的。我一直很看好你……多多勉力。” 第七十六章偷天一线   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涌现了太多耀眼的天骄,在七年后的今天,已然渐渐成为现世主角,当权各方,越来越多地开始搅动天下风云。   究竟谁是此中最天骄,历来争论不休。姜望固然赢得了最多的荣耀,其余斗昭、重玄遵也都很有争论空间,更别说那位率先打破历史记录的李一。   但其中有一个人,是“论外”的存在。   那就是谢哀,号为“冬皇”的绝巅强者。   据说是两千多年前霜仙君许秋辞的转世,如今再登衍道,与当代年轻人已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不具有比较的余地。   冬皇成道之争,应该是道历三九二一年,现世西北最为重要的事件。   但彼时的雪国锁境闭国,以至于如此大事,个中详情,从来不为外人知。   许象干他们当年固然是遇到了乔装逃亡中的谢哀,但对于谢哀如何翻盘,如何登临衍道、自证许秋辞转世身,仍然是一知半解。   只知道谢哀一度被追杀得上天入地,雪国直接锁境,也未见得是对彼时的谢哀有多么友好。但从她逃亡途中还有闲情与照无颜论道来看,恐怕是一切尽在掌中。   而冬皇证道之后的第一战,便是远赴荆国本土,挑战龙武大都督钟璟。正是这一战,中止了荆国的西扩战争。   也难怪黄舍利对雪国念念不忘,嚷嚷着借兵、扫平什么的。   雪国已经成为西北五国联盟背后强有力的支撑——另一个支撑点是景国。   姜望举起半透明的冰杯,慢慢饮了一口冰焰酒,让思绪泠泠散开。   冰焰酒乃雪国名酒,当初白玉京开张,白玉瑕就打算引进这种酒水,作为镇店之酒,后来考虑到进货价的高昂、以及运输成本……改为运雪。   是的,姜阁员已经驾临雪国。   离开龙门书院后,他就直飞来此。   此时他所在的位置,名为“问仙楼”。   问仙楼是寒花城里最好的酒楼,也是照无颜当初遇到谢哀的地方。   姜望明确知道一件事情——当初照无颜来到雪国,是将之作为万里路的终点,已经下定决心,就在雪国神临。   她也在诸多选择之中确立了道途,正式准备晋升。但在遇到谢哀之后,改变主意,去了天碑雪岭闭关,选择杂糅百家、自开渊流。   而天碑雪岭,正是谢哀转世前身许秋辞的道场。   当然不能说冬皇谢哀就对照无颜的现状负有责任,照无颜走向如今的修行路,她所经历的、所遇到的一切,都是她修行的一部分,都对她产生过影响。   没有因为谁行差踏错,就去追究启蒙先生的道理。   就像龙门书院山主,也没来雪国找谢哀的麻烦。   但毋庸置疑的是——照无颜走上杂糅百家的这条道路,谢哀给予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而姜望本能的觉得,这种影响并不简单。   或许是因为冬皇在神霄世界的隔空出手,或许是因为太虚幻境在雪国受阻,或许是因为出发之前斗昭给的情报费……也或许只是无端的猜想。   总之他的确是有所怀疑的。   而这种怀疑,他没有跟许象干讲。   许象干的状态并不好,且涉及照无颜,他很难有冷静的态度。姜望只是修书一封,让暮鼓书院的季狸,帮着照看一番。也传信于青崖书院,让许象干的师长知晓许象干消息。   雪国种种,他欲独行。   太虚阁员的身份,足以确保他在现世任何一个地方的安全。有杀太虚阁员者,则视公推太虚阁员的诸方势力于何物?   在此之外,【太虚阁】和【太虚无距】,是他的双重保障。   而他的剑,让他敢于面对世间所有。   寒花城是一座冰城,门楼殿堂,屋宇街道,皆为寒冰雕刻。此城是雪国第二大城市,也是外来者所能接触到的最大的雪国城市。   此城往西,皆禁行。   雪国对外开放、与外界互通有无的三座城池里,寒花城即为其一。   太虚派在雪国建设的两座太虚角楼,则在另一座名为“雪寂”的城池里。那是城如其名的冷寂,整个城域都没有多少人。雪国对外出售的雪兽血肉,基本都贮存在那里。   再加上一座驻扎了大量军队、愿意容纳凶徒,不拘外来者身份,气氛也更为严酷的冰阳城……这三座城池,就是雪国之外的人,唯一能够了解雪国的地方。   几年前冬皇成道之争,就连这三座城池,也是关锁起来的。   相较于堆积兽尸的雪寂城,和厮杀不歇的冰阳城,气氛宽松、安全稳定的寒花城,繁荣几乎是一种必然。   它是雪国面东最大的窗口,是境外之人与雪国交流的最大门户。   所以这座城池也是鱼龙混杂。穿梭着各色人等,不乏豪客酒徒、杀手巨贾。   寒花城里的冰屋,多数埋半截于地下,这是御寒的需要。冰屋屋顶则是雕刻种种雪兽,千奇百怪,别有风情。   在姜望看来,最大的作用是避免让这些地窖般的冰屋看起来像坟冢。   问仙楼不同,它是冰雕的、不输于中域繁华地的酒楼,以特殊阵法保证酒楼里的温暖。自然,它的消费也很美丽。   酒喝了三杯,闲话听了四五茬,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想等的人也没有等到,但耳边却响起一声——“姜……真人?”   姜望抬眼望去,却是一个穿着金钱绸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脸上有一种小商人固有的市侩和油滑,刚刚在邻座坐下来。   姜望皱起眉头。他觉得眼前这人有些熟悉,但竟认不得。对于他现在的修为来说,这是一种太难得的体验。   小商人取出一枚墨扳指,戴在右手大拇指上,又伸手抹掉了两撇小胡子,脸上的神情也发生变化……明明调整的并不多,但竟像是换了一个人!气质儒雅,有金钱绸服都掩不去的书卷气。   他拱了拱手,风度翩翩地道:“在下纳兰隆之,有幸同姜真人在迷界并肩作战过。不知真人是否还有印象?”   现在这副样子,姜望自然是记得的。   区区神临,能够瞒得过真人眼睛,偷天府的确有一套!   “自不能忘!”姜望道:“快请近前,来与我小酌几杯。”   纳兰隆之也不客气,移座而来:“我来西北取一个物件,风雪难辞。不意在这苦寒之地,还能得见故人。真乃幸事!”   他极有界限感,既表达自己来雪国的目的,说明只是偶遇,又不过问姜望的行止。   但太虚阁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新晋的太虚阁员,来雪国的目的几乎是明摆着。   姜望道:“我是代表太虚阁,为太虚幻境在雪国的铺设而来。如今天下勠力,人道汹涌,整个现世,唯独西北缺角,就缺在雪国这里。太虚阁上上下下,都很苦恼。”   纳兰隆之拱手道:“未来得及恭喜姜真人入阁!”   姜望摆摆手:“咱们之间,不讲这些。”   他又亲手为纳兰隆之倒酒,嘴里道:“上次迷界逢君,战况紧急,我有一事忘了相询。”   纳兰隆之用双手接住酒杯:“我当知无不言!”   姜望道:“我有一位故友,名为苏绮云,昔年在森海源界所结识,多年无音讯。不知现状如何?”   纳兰隆之愣了一下,叹道:“不意苏师妹还与姜真人有这样的缘分。”   当初在森海源界结伴的三个人,武去疾现在已经是金针门的门主,姜真人是名满天下的太虚阁员,唯独出身偷天府的苏绮云,倒是很有师门风格的匿迹销声。   姜望想起往事,颇多唏嘘:“她还有一个叫『小鱼』的朋友,在森海源界出事。所幸得玉衡星君帮助,保住真灵一点,又传了她真灵塑身之法。当初分别,她与我说此生将为此事。我有时候会想起来,不知故人何在,是否如愿啊。”   纳兰隆之沉默片刻,说道:“苏师妹已然不幸了。正是为了搜集塑身材料,在探索一处遗迹时……我们找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同遗迹一起崩塌,碎在时空乱流里。”   姜望一时愕然。   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过,要说与苏绮云有多深的感情倒也不至于。但毕竟相识一场,毕竟并肩战斗过……故人凋零,难免感怀。   世事当真无常。   他一再地认识到——人生是一场孤旅,修行者总在独行。   “抱歉。”姜望道:“让你又想起伤心事。”   “无妨。”纳兰隆之道:“这世上还有人记得她,且这个人是姜望,我替她欣慰。虽说生死无常,毕竟来去留痕。”   偷天府对于生死的认知,大约是很平淡的。   这个古老神秘的宗门,虽然一直存在,却在历史上很少留下痕迹。   剑阁三万年,血河宗五万四千年,偷天府什么时候立宗,却没人能说得清。这个宗门就像眼前的纳兰隆之一样,也会天下行走,也会出现在各个角落,但并不掀起波澜。   姜望举起酒杯,在地上浇了一线,遥以为祭。“那时候我感受到她的坚决,我一直以为她会成功。”   纳兰隆之道:“姜真人,这个世上有很多人都付出过努力,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成功。有时候我们付出所有,也只是拥有可能。”   姜望接触过苏绮云,现在也算接触了纳兰隆之,这两位都是偷天府的弟子。但对于偷天府,他仍然没有任何认知。   这个宗门的宗旨是什么,追求什么,驻地在哪里,主修功法有哪些,有多少门人……一概是个谜。人们只知晓,在身法和隐匿两道,偷天府天下无双。   姜望看着他:“所以纳兰兄付出所有,是要追求什么可能?”   “林深岂叹不见鹿,世间难得知音人!”纳兰隆之叹道:“我很想跟姜真人讲一讲我的故事,虽然它浅薄、无趣,但也真正寂寞。可惜我不能。”   姜望道:“姜某虽非君子,也不强人所难。不适合讲的,纳兰兄不必讲。”   “不是不适合,是不能。”纳兰隆之认真道:“但以姜真人的修行速度,或许有一天会知道。”   姜望若有所思:“看来偷天府有很多秘密。”   “只不过一线偷来的天机——”   纳兰隆之说着话,他握着冰杯的五指忽然结冰,他的眉梢也挂上了霜。他露出了一个遗憾的表情:“姜真人,看来我们不能聊下去了。”   便只这一句——   他整个人都结成了冰。   哗啦啦,碎落一地!   破碎的冰渣在冰雕的酒楼里,折射出点点的光,而周遭的人,却什么都看不见。闲话的闲话,喝酒的喝酒。   继续喝酒的人,也包括姜望。   “你好像并不惊讶。”   说话的女人在姜望对面坐下来。   她的坐姿很端正,身形纤弱,却俨然成为一切的中心。她有一张过于白皙和精致的脸,眉眼之间是化不开的凄色,存在一种易碎的美感。   她仿佛随时会离去,随时会消失,也因此更为动人。   这就是雪国第一美人,登上过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的谢哀。   或许更应该尊她为——冬皇。   同一届黄河之会的天骄,今朝再相见。   冬皇不再是当初未能走进四强的谢哀。   姜望身上的荣名,也不仅限于当初的黄河魁首。   面对眼前的真君,姜望表现得异常平静:“值得我惊讶的事情太多,令我不知先惊讶哪一点。”   他翻开一只新的冰杯,为谢哀也倒了一杯酒,声音平缓:“我是该惊讶于你突然出手,还是该惊讶,纳兰隆之竟然能从你手上逃得性命?”   谢哀讶道:“你竟然能看得出他已逃走,不愧是咱们的黄河魁首。成真才几年?已不能等闲视之。”   姜望道:“世间成真者,岂有等闲?况乎衍道者。在冬皇面前,我实在没什么可骄傲。”   神临境的纳兰隆之,不可能在冬皇手下保命。   所以纳兰隆之很可能也是衍道实力。   姜望并不奇怪纳兰隆之能够瞒过自己,偷天府如此擅长隐匿,又如此神秘,有些特殊手段是再正常不过。   但纳兰隆之当初还参加过龙宫宴,虽然全程非常低调,没有任何显眼的表现——一如在迷界战场上的中规中矩。   他竟连长河龙君也能瞒过?   哪怕龙君只是一个幻影在那里,那也是超脱存在的幻影!   不愧是偷天府,这现世最神秘的宗门,如长夜晦影,若隐若现,处处都透着看不懂。   事实上纳兰隆之究竟多大年龄,究竟长什么样,直到现在,姜望也是不清楚的。今天才算是第一次坐下来聊天,而完全颠覆了过往两次见面所建立的印象。他完全无法确认他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   冬皇没有拿那杯酒,只看着姜望:“他偷了我的东西,又恰巧坐在这里跟你喝酒。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原来纳兰隆之说要来西北取个物件,是这么个取法……   偷天府不是不为贼吗?   姜望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伸手去取自己的太虚勾玉。   他不必解释,因为他是太虚阁员。   诸方同推,举世共举;通行六合,现世无阻;放眼天下,九人而已。   他不要一个解释也就算了,他还解释?   但是他前前后后掏了一遍,顿在那里。   ……嗯?   我玉呢?! 第七十七章真人世间游   酒桌上很沉默。   冰杯里似有冷焰流动的酒液,将人们的表情,晕染了几分。   太虚勾玉的失窃不算大事,因为太虚阁员的身份,都是在太虚道主那里挂了名的。但眼下,该怎样开口?   谢哀看着姜望,姜望看着谢哀。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有必要跟您解释一下。”姜望镇定地道:“我与纳兰隆之,今天是第三次见面。第一次在迷界战场,第二次在龙宫,此前两次,甚至都没有说过话。我根本不知道他来雪国干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偷您的东西。姜某平生最恨鸡鸣狗盗之辈,下次若叫我抓到——”   “客官?”问仙楼的店小二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小盒子:“有位客人叫我在这个时间,把这件东西拿给您。”   姜望和谢哀都没有说话,他们都看出了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在店小二的视野里,并没有谢哀的存在。他只看到这个身姿挺拔的青衫男子,玉冠束发,腰悬白珏,一个人端正地坐在那里……身前却放了两杯酒。此人谨慎地看着前方,前方却空空如也。   长得挺好个人,穿戴也不俗,怎么好像脑子有病?   店小二犯着嘀咕地把盒子放下了,三步并两步,赶紧离开。   姜望随手把盒子打开,从中取出自己失踪的太虚勾玉,并且看到盒子底部的纸条。上面用顽童般的字迹写道——   “开个玩笑,不要介意。”   看来纳兰隆之不是偶遇。   在他坐过来之前,自己的太虚勾玉就已经被偷去。   这一次雪国之行,好像是越来越复杂了……   “这张纸条,您说他是写给您,还是写给我?”姜望问。   谢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开不起玩笑。”   “那就是写给我了。”姜望随手将这张纸条烧掉,小心地检查了一下太虚勾玉,确定没有什么问题,才提起来给谢哀看:“重新认识一下,太虚阁员姜望,见过冬皇。”   他先前的解释,未必能够说服谢哀。   但他的确不必解释太多。   太虚阁的实力远不能跟当初的太虚派相比,但优势在于,此时的太虚阁,受天下诸方支持,占据人族大势——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基础。   一阵沉默之后。   谢哀道:“太虚角楼在雪寂城,你来错地方了。”   姜望收起勾玉:“既然能够见到冬皇,那便不算来错了地方。”   “还是错了!”谢哀道:“天下大势,我懒于一顾。国家决策,我向来只执行,不过问。你若要代表太虚阁谈些什么,该去找傅真君。”   姜望道:“我相信您还坐在这里,应当不仅仅是因为纳兰隆之已经逃走。我和您之间,除了太虚角楼之外,一定还有什么可以聊聊。”   谢哀脸上不见喜怒:“比如?”   姜望平伸右手,掌心浮现一团善福青云,青云之上,托举着微缩的宫殿群落。虽然现在只比手掌大一些,但其中精巧,清晰可见。   “云顶仙宫?”谢哀仍无波澜,只道:“你能够把它修复到这种程度,不算容易。看来你在星月原开的酒楼很赚钱。”   座无虚席的白玉京酒楼,赚钱自然是赚钱的,但是要供给于云顶仙宫的修复,那还是痴人说梦。云顶仙宫这几年的变化,都是姜真人诸天万界忙碌,一砖一瓦挣回来的,个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   “距离『修复』,还差很远。”姜望长叹一声:“悠悠千万载,仙宫尽成烟。如今云顶仙宫没什么邻居,传承仙术者也没什么故人。可谓寂寥!”   见谢哀不接茬,他便自接道:“您两次登临绝巅,乃是霜仙君转世。霜仙君当年完全复原了凛冬仙宫,仗之横行四方。不知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给晚辈呢?”   谢哀淡声道:“看来你虽然拥有仙宫传承,但对仙宫根本不怎么了解,你也不了解我。”   “怎么说?”   “你以为九大仙宫之间,是什么关系?”   谢哀这个问题一出,姜望立即就明白,所谓九大仙宫,并非他所想像的『团结一心,共创时代辉煌』,恐怕恰恰相反,彼此攻杀不休才是。就像现在的各大霸国,要争一个唯一的『六合天子』。   “冬皇大人。”姜望表情认真:“就算九大仙宫彼此互为道敌,曾经你生我死。现在也都是历史的尘埃,是同一个古老时代遗留的孤魂野鬼。不说同气连枝,最起码兔死狐悲。帮仙宫找一个出路,不是帮我,也是帮您自己。如果您想要再次重建凛冬仙宫,我也很乐意贡献我的力量。”   “很精彩的劝说。但正如我所说,你不了解我。”谢哀没什么波澜地道:“我虽然成功转世,但保住大部分记忆,成功甦醒,已是万幸。很多知识都留在了源海,被消解一空,无法寻回。不是我不想帮你,仙宫重筑这件事,我也不记得什么,更谈不上把握。”   “哦……这样。”姜望把玩着手里的仙宫。   他要确认谢哀是否是许秋辞转世,这仙宫之秘,就是最好的办法。因为这是失落于时代的隐秘,唯有仙宫传承者所共享,且他切实的有一座仙宫,可以验证真伪!   但谢哀一句转世失落了许多知识,也的确能够解释得过去。毕竟谁也不知道转世是个什么流程,也不可能问谢哀转世的隐秘。   面前这位,是万古以来第一位成功转世者,具备自源海归来的传奇色彩,天然拥有对“转世”二字的解释权。   但无论怎样解释,无论怎么合理,拿不出仙宫之谜,姜望不可能认这个霜仙君的身份。   正在姜望沉思之际,谢哀又道:“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看看,你的仙宫还有哪些不足。你说得对,今时今日,仙宫传承者都是孤魂野鬼,应当彼此点些篝火。但仙宫的知识失落太多,我只有一些残存的印象,只够做到这些。”   “起来听讲!随时提问!”姜望唤醒留在五府海的白云童子。   白云童子是类似仙灵的存在,也残留了许多仙宫时代失落的记忆碎片。姜望不打算在人前暴露它,故而把自己作为知识的中转站。在谢哀讲述的时候,不时传达白云童子的问题,伪作自己的思考。   谢哀约莫讲了八九处云顶仙宫存在的问题,展现了自己对仙宫非同一般的了解,便主动停止:“只有这些了,更多的我也看不出来。对现在的我来说,仙宫已经是一个相对陌生的领域。”   白云童子也在五府海里确认:“仙主老爷,这女的讲的都是对的,好些是我理解有误,一听她讲,就想起来了!这女的谁啊,让她再讲两句,她那边有没有仙灵?叫出来一起玩耍呗——”   谢哀对仙宫的了解真实无虚,这或许可以说明她确然是许秋辞的转世。   一个在黄河之会被赵汝成一剑斩碎的内府境天骄,转头就觉醒记忆,在极短的时间里突飞猛进,并通过一场闭国锁境的成道之战,重登衍道。除了绝巅强者转世,的确也很难有别的解释。   但姜望还是想知道,在仙宫隐秘之外,雪国是如何确认谢哀的转世身份呢?   他也很想知道,几年前谢哀成道那一战的细节。   在雪国,不可能有人闭关锁国追杀傅欢的亲传弟子——除非得到傅欢本人的授意。所以是什么让傅欢改变了态度?   这些肯定不能问谢哀。   “您的指点真叫我受益匪浅!”姜望连连道谢:“便只是这一番指教,我这趟西北就没白来。”   谢哀淡声道:“希望让你觉得不虚此行的,是雪国的风光,雪国的美食,雪国的人,而不是已经随时代故去的仙宫。”   “雪国风光的确迷人!”姜望顿了一下,打算修饰几句漂亮的形容语。   “算了。”谢哀已经抬手阻止:“你能够年纪轻轻,修行到这般境界。不是个会停下来赏景的人——说说吧,找我还有什么事?若只为仙宫,你不必今日才来,找我和找秦国许妄,也没什么区别,我们都跟你不熟。甚至他手上就有完整的因缘仙宫,他对仙宫的了解更多于我。”   这么直白的说『不熟』,还真是有点伤人。   姜阁员今非昔比,听如不闻,索性开门见山:“曾得真君点拨、曾在天碑雪岭修行的龙门书院照无颜,年初时候受缚于道茧,至今不得出,此事真君是否知晓?”   “知道。”谢哀并没有回避,平静地道:“太虚卷轴里的任务,我已看见了。”   这是一个出于姜望意料的答案:“太虚卷轴?”   “所以我说你找错人了。”谢哀的声音又淡又冷:“整个雪国,现在使用太虚幻境的人,不超过三百个。我就是其中之一。”   姜望问:“您的意思是,拒绝太虚幻境的是傅真君?”   谢哀道:“你有一双眼睛,你有一对耳朵,你可以去看,去听,但有些时候它们也会欺骗你。”   她平静地看着姜望:“就像你因为照无颜的事情来问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姚甫没有来?他是实力不如你,还是名望不如你,还是对照无颜的感情不如你?”   这一连串的问题,姜望无法回答。   而谢哀继续道:“你所知道的,他都知道,你不知道的,他也知道。你觉得你格外聪明?”   这一刻,姜望在那哀而易碎的美丽中,看到一种死寂的冷。   但他只是平静地回望。   他不觉得自己格外聪明。   他只是需要寻找真相。   “良劝一句。”谢哀道。   姜望道:“请讲。”   “仙宫不是未来。”谢哀道:“你已经站在时代潮头,却回身在历史中翻捡故迹,这实在难言明智。”   然后谢哀就消失了。   就像脚下不知何时已经化入地面的碎冰。   姜望松开了手心的太虚勾玉,也停止了呼之欲出的【太虚阁】。   他知道这是告知,也是界限。对于太虚阁员这个身份的尊重,谢哀就给到这里了。谢哀不再提及照无颜,或许是不想,或许是没有必要。   他必须承认谢哀说的很有道理。   要是谢哀对照无颜的点拨有问题,姚甫早就找上门来了。   但这完全无法动摇他的想法,姚甫是姚甫,他是他。姚甫有姚甫不怀疑的理由,他也有他怀疑的思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现有的这些,还无法让他完全相信。   至于谢哀的最后的“良劝”……   今时今日他的路,已不会被任何人影响。   ……   ……   茫茫星河,无尽浩渺,气息沉凝的姜望,步步而前,迈向那无垠宇宙。   这里当然是太虚幻境。   他凭藉太虚阁员的权柄,走向太虚行者不能至的高处:“太虚阁员姜望,请见太虚道主!”   茫茫虚空之中,响起一个淡漠的声音:“请说明来意。”   姜望抬手翻出太虚勾玉,此物能够穿梭幻境与现实,乃两方通行之宝:“我的太虚勾玉方才为人所窃,尚不知其中是否被人种下手段,故来报之,请道主检查,勿使外贼觑机,偷进咱们太虚幻境里!”   太虚阁员身份尊崇、位高权重,但在姜望看来,什么权柄都比不得跟太虚道主对话的机会。这可是比拟超脱的存在,一句真传,胜过世间千万种!   原则上太虚道主绝对中立,绝对公平,也绝对无情,不可能给谁开小灶,对太虚阁员也不存在感情。但是怎么说……太阳只要还发光,你就能感受温暖,只看如何去利用!   太虚幻境的安全,太虚道主岂能不管?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清光降下,覆盖了太虚勾玉。   “未发现任何手段残留,它是安全的。”太虚道主的声音响起。   “太虚勾玉如此重要,我却轻易丢失,让太虚幻境遭遇不必有的风险,实力不济如此,我实在惭愧!”姜阁员狠狠地批评自己,然后道:“但修行非是一朝一夕,我的实力一下子也提不上来。敢问太虚道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更好地保管此物?我是说——有合适的秘法也行。”   虚空中响起淡漠的回应:“太虚勾玉即便丢失,也影响不到太虚幻境。影响的只是你自己的权柄使用。”   “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姜望惊道:“这会导致我无法更好地为太虚阁工作,从而影响到太虚幻境的发展!尊敬的道主,此事不得不虑。咱们一定要想个办法,杜绝太虚勾玉失窃的可能。”   太虚道主回应:“这是你的责任。”   姜望并不气馁,又道:“纳兰隆之来意不明,善恶难分,也许不止偷了我的太虚勾玉。道主是否可以稍作检查,看看他此刻在哪里,身上都有些什么?若是咱们的东西,咱们一定要追回。”   太虚道主回应:“我无权干涉现世。”   “我很遗憾。”姜阁员道。   太虚道主的声音直接消失了。   ……   ……   慢慢喝完一壶酒,把点来的雪国美食吃干净,付了钱,离开问仙楼,姜望独自走在冰雕的长街。   心中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太多的情报。   可惜太虚道主太不知变通,竟不能帮他看看纳兰隆之究竟偷走了什么。从那件失窃的物件,是一定可以得到关于谢哀的许多情报的。   现在只能靠自己……   在雪国,他人生地不熟,这又是一个极封闭的国家。若说从现在开始铺情报网,只怕等到太虚阁员的任期结束,他想要的情报也不可能得到。   冰街飞雪,青衫独行。   姜望负手于后,虚握的拳心里,有一颗半透明的琥珀,其间光影不断变幻、声纹如波涛往复。   它不仅仅是一座灵域,而是一个世界。   潜修三年,三界皆真。   这速度不说是前无古人,也必是历史少有。   现在的姜望一旦展现身成三界,他自己都难以描述他的强大。   即使是雪国这样的大国,能够给他带来危险的,也只有傅欢和谢哀。茫茫雪域,两人而已。   云顶仙宫之中,白云童子爬上云霄阁的屋顶,仰望高穹,五府海的穹顶,此刻繁星密布!   他咧开嘴,欣赏这幅美景,他知晓,那是仙主的仙念。   此时此刻,整座寒花城,数之不尽的声音汹涌而来,无数信息在庞大的仙念星河里分流。极速分析信息的仙念,便如星辰闪烁!   在无尽星河的高处,立着一尊仙人虚影。身披璀璨神衣,威严无极。   漫天星辰一起闪烁,绝对是人间不见之景。白云童子在看到过一次之后,就念念不忘。   好风雪,真人世间游!   俯瞰冰城飞白,真是一幅好雪景。   姜望孤独地行走在其中,为雪色添一分层次。   人见青毫一笔过长街,画中人更是天外人。   姜望此刻正在做的事情很简单,也很笨。   他在收集整座寒花城形形色色数十万人在此时此刻所给出的信息,从中提取他所需要的情报——这绝对是浩大的工程,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冗余无用的消息。诸如“吃了吗”、“今天天气真好”。   哪怕是真人之元神,也根本没办法单独处理。   所以他才启用了仙术·仙念星河。   当他游剑于诸天万界,聆听茫茫宇宙细微的自述,这门仙术帮他捕获了太多有价值的线索。   但是直到繁杂无比的信息汹涌而来,令得仙念竞相闪烁,他才想起来,他忽视了一些问题——   比如“龙蛇混杂”、“形形色色”这两个词,他是否真正理解意味着什么?   比如他是否真的可以面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人性之恶?   比如在雪国,有专门的男楼……   相较于宇宙深处那些荒芜的星域,人类的生活可要复杂得多。   白云童子只看到仙念星河忽闪忽闪,越闪越疾,开心得拍手叫好。   他的仙主老爷,却在寂冷的冰街上,脸色忽青忽白。 第七十八章玉斧开神海,剑气吐成霞   苍瞑身为现世神使,却闭上眼睛不敢看众生之恶。   观衍前辈身怀他心通,却几乎从不听心声。   那些神道有成者,在信仰成神第一步,却是要过滤信徒的杂念……   姜望虽修成见闻仙术,得见闻仙域,可称见闻之仙,也当以此类为鉴。   他只有一颗心,一个人,无法认同世间所有的想法。   他只有一双手,一柄剑,也管不了世间所有事。   他有观自在耳,如今开发出仙念星河,也能真正“观世音”。但——“心怀苍生者,必为苍生苦。”   姜望脚步一抬,无穷光线与声闻,交织成纯白色的见闻之舟,载着他一闪而逝。   数十万人生活的城市,并不是所有人都光鲜亮丽。总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总有人倒卧在沟渠。   通常人间有其自我的轨迹。   但奇迹偶尔会发生。   那被偷走的钱袋,回到了失主的腰间;那掳走孩童的牙婆,被铁链捆得得严严实实;那持刀的劫匪,反被刀子架在脖颈……   寒花城的府衙中,忽然间砸进来数十个人,东倒西歪,滚落各处,惊得衙役卫兵纷纷拔刀。   若非是这些人全都被五花大绑,好像并没有反抗之力,他们的刀就已经砍下来了。   作为雪国对外开放的最大的城市,城主的位格很显然是有所拔高。寒花城的城主王笛,乃是神临修为,主政一方,从来悬如神明,颇得朝野敬重。   此刻高踞正堂,虽不知前因后果,也是保持了镇定:“何方高人在此!擅闯府衙,欲戏雪国命官耶?”   那骤然降临府衙上空的纯白之舟,化为无数流光,收归姜望眼眸。他走进府衙,将手里捆起来的两个恶徒丢进人堆,也不废话,遥遥一指——   虚空之中,一柄小小的玉质斧头,干脆劈落。   仿佛混沌之时,斧凿天地。   不容抗拒,不容闪躲。   道术·开海玉斧。   这门道术本是姜真人为劈开对手元神防御所创造,此刻不为杀伐,挥玉斧如弄绣花针,举重若轻。   寒花城城主王笛的脑海被轻松打开,当世真人所截留的诸多见闻,便尽数涌入其中。   “他们所为之恶行,已尽叫汝知。寒花城自有律法,你循律为之吧!”   有那么一瞬间,王笛以为自己整个人已经被劈开了,但恍惚之后,毫发无损。   他慢慢地消化了姜望所给予的见闻,开口道:“这三十一人各有其罪,阁下既已看得如此清楚,何不量刑提刀,自分血肉?还绕一圈丢到府衙里来,岂不是多此一举?”   “我是法家门外汉,草读几本著作,仍不得其理。但我也知,维护一地稳定的,是行之有效的律法体系,不是偶然出现的某几个行侠仗义的人。”   姜望淡声道:“况且我所见不过一面,所听不过一辞,我所了解的,未见得就是全部真相。杀人者或许不得已,受害者未见得是无辜人。究竟要如何论罪,还待你们这些懂法之人厘清个中真相,梳理前因后果,按照你们的律法来恰当量刑……我非主官,不便擅专。王城主,我尊重雪国的治权。我不是要左右寒花城的政治,这只是一个看不过眼的路人,对贵城法治的维护。”   王笛起身拱手,顺着台阶便下来:“姜真人!感谢你对寒花城律法的尊重,更感谢你愿意为本府缉恶、还提供线索论刑。王某小人之心,对真人妄加揣度,实在是不该。”   姜望略略抬眉:“你认得我?”   这时后堂转出一人:“星月原上剑仙人,天下谁人不识君!”   满地的罪囚都不敢动弹,满衙的府兵衙役都安静。   景国曾一再强调,星月原是中立之地,决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势力占有。   姜望也的确信守承诺,从来没有尝试在星月原组建势力,守着一座十二层的酒楼,再没有扩张过。   但还是不知不觉,就留下了烙印。世人提及星月原,再撇不开他的名字。很多人都已经忘了,那里曾是齐景相争的战场。   从后堂转出来的这人,五官生得甚好,眸泛精光腰仗剑,行走之间,自有卓然气质。   姜望看他一眼:“你又是谁?”   寒花城城主王笛面露讶色:“俞先生,你怎么出来了?”   又主动介绍道:“此人名俞未,是我的师爷,三年前来到寒花城,以才学折服了我,受我所聘,现于府中任事。这几年帮我梳理寒花城法治,使寒花城治安大好,繁荣远胜之前。今年我正打算将其引荐入朝——冒犯了真人,还请不要见怪。”   “我倒也没有那么容易被冒犯。”姜望摆摆手,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俞未:“你如此实力,在这个地方做师爷,是不是太屈才?”   俞未礼道:“真人高看了我。米粒之辉,能光则光,没有屈才一说。”   姜望并不陪他绕圈子,淡笑一声:“你若要韬晦,要隐藏实力和身份,姑且不论是何目的——却又为何站出来见我?”   覆盖寒花城全部见闻的这二十息里,他没有得到什么关于谢哀的关键线索,毕竟是那个层次的强者,有资格论及的人已经不多。那些闲得乱扯的,就算提及谢哀之名,也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呓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而有用的线索是什么呢?   除了那些躺在地上的罪囚,便是眼前这个人了。   俞未沉默了一阵,似乎在思考应该怎样回答——这确实是个问题。这位姜真人一来就见闻铺地,他根本无法藏身,也不觉得自己还能隐蔽,索性直接站出来。而现在,姜真人竟然还要问他为什么站出来。   我为什么,你不知道?   最后他道:“姜真人对法的探讨,展现了渊博学识,令我受益匪浅。能认识到各国之法非同律,一地有一地之法,已经是对当代法宗有深刻认知……我忍不住出来一见。让姜真人见笑了!”   他转过身去,却是对着王笛轻轻一拱手:“咸阳卫瑜,今日向城主辞行。”   大秦帝国,咸阳卫家!   这个家族了不得,其历史渊源,要一直追溯到中古时代。   中古时代尝试冲击超脱的盖世人物、曾与中古法家集大成者薛规辩法的卫幸,乃咸阳卫家有谱可查的先祖。圣贤血脉,数十万年未绝,延续至今。   道历新启之后,有名“卫术”者,作为中古圣贤卫幸的嫡系后代,追随秦太祖嬴允年建功立业,创造了西境霸秦。当代卫氏家门,亦由此而立。   姜望在《秦略》之中,也读到过卫术的名字,其人作为秦法代表人物,在历史中熠熠生辉。   卫氏传承至如今,始终是秦国顶级名门。今时之家主,乃义安伯卫秋,是秦十兵之凤雀的执掌者。卫瑜即是卫秋之子,也是名满咸阳的才俊。   这份家世,别说是在雪国,便是放眼天下,也能数得著名次。   而他竟甘于寂寞,在寒花城当师爷?   “俞未……卫瑜。好个卫瑜!声名显赫的大秦天骄,竟然隐姓埋名来我寒花城。”王笛的眼神十分警惕:“秦国竟是想要做什么?”   “城主大人莫要误会。”卫瑜礼道:“这纯粹是我个人的修行,与秦国无关。卫某年华虚度,一生至此无波澜,耽于族望,而自视甚高。所以想要隐姓埋名,过一段平静的生活,审视自己。当今天下,太虚幻境贯通南北,东隅之事,桑榆早知,实在难有清净地。卫某囿于声名,思前想后,便来了雪国修行……”   他颇是认真地道:“秦国若真要做什么,也不可能派来我卫瑜来。若我真要做什么,也不可能把三年时间都浪费在寒花城,每日只是勤勤恳恳辅佐你治政,你说是么?”   王笛冷道:“回望过去三年,处处生疑!”   卫瑜道:“那是因为你心中有疑。”   “霸国骄子,苦心如此。”王笛道:“你说的话,我竟不知哪句为真。”   “那就都别当真!”卫瑜却不耐烦继续解释了,一拂袖:“卫某隐姓埋名,在寒花城做了三年师爷,一边潜修,一边为雪国治城。雪国若以此为罪,你往上请令,叫人来抓我便是!”   又对姜望道:“真人此间事了否?”   姜望摊了摊手:“我无余事。”   “那就走吧,咱们出城说话。”卫瑜完全不在意王笛的表情,抬步便走。   姜望负手于后,潇洒跟上。   他自然不会替王笛憋屈,王笛是不是真憋屈,都且得两说。   秦国就算用间,也不可能用卫瑜为间。   像卫瑜这样身份的人,不会做这么不符合身份的事情,他的身份更不可能瞒得过真正的雪国高层。他在寒花城当师爷,对傅欢、谢哀等人来说,只怕是公开的秘密。   从这个角度来说,卫瑜倒也确实是能言“清白”。   但是他在雪国寒花城做了三年师爷的这件事,多少能有一些引申的可能,太虚阁里某位出手豪绰的阁员,肯定愿意为此花一点点小钱。   “我好像从未见过真人,真人却好像认识我?”飞出寒花城,在茫茫的雪中往前走,卫瑜直接问道。   姜望道:“你是指我今天过来,目标明确?”   卫瑜点了点头。   姜望并不遮掩:“我关注过你。”   “关注过我?”卫瑜有些感慨,语气莫名:“泱泱大秦,人才辈出,论根基有秦至臻、论天资有甘长安、论杀伐有黄不东……我何德何能啊,能让您这样举世瞩目的人物特意关注。”   “既然说到这里……我倒是有一桩陈年旧事想问你。一直没有得闲去秦国,也便搁置了。”姜望淡声道:“吾友向前,当初西赴秦地,寻你问剑。战前说得清清楚楚,无意争名,无意伤面,仅为问剑。你也说得清清楚楚,必不生怨。后来秦至臻却追出来,一拳把向前砸进渭水,你怎么解释?”   卫瑜愣了一下,他倒是没有想到,姜望是因为这个才关注他。   这位真人对待朋友,倒真是没话说。都过了这么多年,还替朋友耿耿于怀。向前自己都没说过介意。   “我无法解释。”卫瑜诚恳道:“秦至臻是我好友,见我折剑,自发要为我出头。我虽然事先并不知情,但事后也没有推诿的可能。这件事情绝对是我的责任。姜真人想要怎么样,为朋友出头也好,解气也好,我都担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卫瑜当初如果是真的生怨,向前不可能活着离开秦国。   所以他这番话是可信的。   姜望便只略略点头:“既然你这么说,这件事情就简单了。我记在秦至臻帐上,回头也一剑沉他便是。”   卫瑜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话。   当初秦至臻找向前,是约定等向前也跃升内府,同境再为战。   而姜望,显然并不以他卫瑜为对手……也确实有不以为的资格。   两人走在茫茫雪地里,彼此不再对话,只是一步一痕,刻意般的留下脚印。   一阵之后,卫瑜问道:“姜真人找我还有别的事情吗?”   姜望道:“太虚幻境在雪国遇阻。我代表太虚阁来处理此事,你在雪国呆了三年,有什么建议给我吗?”   卫瑜很是费解,要是秦至臻代表太虚阁来雪国,他卫瑜肯定是没有二话,任凭差遣。你姜望是谁?咱们很熟吗?   纵然你是名满天下,一等一的显赫人物,咱们也只是第一次见面啊!怎能使唤得如此理所当然?   但他毕竟没有这样问。   只是道:“我可以拒绝吗?”   姜望给了他一个微笑。   卫瑜沉默地往前走。   姜望补充道:“但是我把秦至臻沉河的时候,可以下手轻一点。”   卫瑜道:“天下根基雄厚者,未有过于秦阁员。就算是您,要将他一剑沉河,也未见得轻松。”   姜望淡然而笑。   卫瑜转过头来,看着他问:“姜真人不相信我来寒花城只是为了修行吗?”   “我不在乎。哪怕你是要来雪国当皇帝,又与我何干呢?”姜望淡声道:“我只要做我的事情,好好建设太虚幻境。”   卫瑜沉默片刻:“我能怎么帮你?”   姜望平静地道:“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现在还没有头绪——你可以想一想,你能怎么帮我。”   卫瑜再一次沉默。   强迫我帮忙,还要求我主动。上哪儿说理去?   姜望很有耐心,只是近乎恒定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卫瑜开口道:“如你所知,寒花城主有意荐我入朝,但我不可能真正加入雪国,所以在你过来之前,已经准备离开——也正因为如此,这几年我都只是在区区师爷的位置上,雪国的隐秘,不可能对我开放。我甚至没有往西走过,只在三座对外放开的城池里打转。我不了解雪国。”   姜望静静地听他解释完一大堆,然后道:“介绍一下冰阳城。”   卫瑜随口道:“冰阳城是由雪国大将洪承道驻守,此君神临修为,实力在整个雪国都拔尖。此城驻军十万,配备有高等阶的护城大阵,能够扛得住真人十息进攻。城高墙厚,武备严整,若无真人打头,没有五十万大军,很难正面破城——姜真人,但我们的方向是雪寂城。”   “是的,我们正要去那边。雪寂城可以亲眼看,所以不必再介绍。”姜望道:“你观察冰阳城的视角……很独特。”   卫瑜道:“在军中呆习惯了。”   姜望哈哈一笑:“我还以为秦国想要入侵雪国呢!”   卫瑜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且不说雪国国力雄厚,地缘复杂,易守难攻。我大秦与雪国一北一南,中间隔着多少国家!就算调兵远征,就算荆国玉京山都不干涉,真个拿下了……它在可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只能是飞地,无法向秦国输送资源,反倒需要秦国持续供血。这不符合秦国的国家战略,也实在有些短视。”   姜望颇有自说自话的架势,你解释你的,我聊我的,摸了摸下巴:“都在计划怎么治理了吗?”   不等卫瑜回应,又突然道:“我对冬皇成道之战很好奇,你能不能同我讲一讲经过?”   卫瑜深深吸气:“我也只是三年前才来,那时候冬皇已然成道。”   姜望轻呼一口气,贯成白虹在高天,顷刻铺开数千里,如云海翻滚,一时截住漫天雪。   剑气吐成霞,一挂在长空。   是提前向雪寂城宣告姜阁员的到访。   也就此隔绝了若隐若现的窥探目光。   剑霞好似华盖,铺开好大排场!   此华盖之下,姜真人施施然转回头,看着卫瑜,眼神宁定,却如此明亮,仿佛叫人心无所遁隐:“此等大事,我不相信你没有关注。” 第七十九章天下风云在楼外   面对太虚阁员的注视,卫瑜终道:“出于好奇,我确实也调查过,但得到的消息并不完整,也不能保证准确。”   姜望不置可否:“说来听听。”   茫茫雪原无行人,深一脚浅一脚都在雪中。   卫瑜恍惚有一种自己与姜望是同行老友的感觉,但抬眼看看一直铺开到视野尽头的剑霞,这种错觉也就碎灭了。   他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便道:“首先要从雪国的形势说起。雪国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以凛冬教为国教,国君同时也是教宗。但他们并没有神。不仅没有苍图神、原天神那般的现世神只,甚至也没有『诸天万界五方五行敕法真身』那样纯粹无我的位格之神。凛冬教的信仰,是凛冬本身。”   “雪国人几乎都信教,但很少有狂热的教徒。凛冬教也不热衷于扩张。自古以来,凛冬教都没有往雪域之外发展过。不像苍图神教那样,总想着去别处播撒神光。我个人更倾向于凛冬教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生存哲学的融合,人们总结了在严寒中生存的方式,以信仰的形式,在雪原延续文明。”   “此地名义上的最高权力者,当然是雪国国主、凛冬教教宗洪星鉴。实际上一念而动风云、真正左右雪国命脉的,是真君傅欢。但傅欢常年闭关修行,通常不会插手具体事务。现在出来个冬皇,也基本不理朝政。”   卫瑜所讲的这些情报,姜望事先也了解过,但他还是听得很认真。   一个人讲述的方式、描述的视角,有时候也是一种表达。   他既是在了解雪国,也是在了解卫瑜,或者说……秦国。   “整个雪国,设有五个教区,分别是——冬哉、凛意、青鸟、霜合、羽心。这五个教区的主教,也即是雪国最高权力层。正是五大主教和教宗洪星鉴一起,决定整个雪国的前进方向。”   “其中冬哉教区是雪国核心,也是雪国都城极霜城所在教区。除了这个信息之外,一切都很神秘。”   卫瑜简单地将雪国形势勾勒出来,便转入正题:“五大教区里,我只对霜合教区稍有了解。雪国对外开放的三座城池,寒花、雪寂、冰阳,都被这个教区覆盖。这也是五大教区里,唯一一个会与外界产生接触的教区。”   “霜合教区的主教,名为柳延昭,三年前才当上主教,前年才证洞真,是现存五位主教里资历最浅的一位。而正是他的上一任,霜合教区前主教澹台斐,主导了对冬皇的追杀——”   “澹台斐现在还活着么?”姜望问。   卫瑜道:“在冬皇成道的当天就被掌毙。”   姜望又问:“毙他的是傅真君还是冬皇?”   卫瑜看了姜望一眼:“自然是冬皇。”   “澹台斐为什么追杀谢哀?柳延昭与谢哀又是什么关系?”   “澹台斐为什么追杀谢哀我不清楚,柳延昭的话……他现在是冬皇的人。”卫瑜说罢,摊了摊手:“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卫瑜所知定然不止这些,但姜望也不追根究底,只一笑而过:“依你之见,我若要在雪国推广太虚幻境,应该从哪里入手?”   “若能说服傅真君,则大事可成。”卫瑜道:“其次是赢得冬皇的支持,再次……教宗洪星鉴如果愿意支持,建设太虚角楼也不是难事。”   这建议不能说不对,但全是废话。   谁不知道在雪国办事,找傅欢是最有用的?   问题是能跟傅欢搭上话,还用得着问你卫瑜要建议么?   姜望抬眼看向前方,此刻并不言语。   片刻之后,远远一线黑点,出现在视野中,逐奔似浪涌。那黑点迅速靠近,清晰成一个个具体的人。   数百骑军在雪原上散开,身上黑甲大约是有意区分色彩,骑乘着毛发浓密的高大雪狼,在厚厚的积雪上奔驰,如踏云而飞。   骑军尚远,洪声先至:“雪寂城城主吕魁武,携三百雪骑,见过姜阁员!”   姜望面带微笑,负手于后,一步而前。   三百雪狼如遇无形之屏,顿在当场,人立而起。   吕魁武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寒风中通红的酒槽鼻十分显眼。他直接翻身落下,对姜望躬身大礼:“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太虚阁员当然应该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得到尊重,但在雪国境内,身为雪国官员,却也不是必须如此殷切。那寒花城城主王笛,一开口还带刺呢。   吕魁武实在是让人感受到雪国罕见的热情。   姜望抬手将他扶起来:“吕大人不必多礼。”   吕魁武瓮声道:“我非敬您的阁员身份、真人位格,我敬的是人族英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姜真人为人族而战,屡得大功,我帮不上什么忙也就罢了,若对英雄不敬,那还是人吗?”   姜望的目光在卫瑜身上一掠而过。   卫瑜立即道:“姜真人,我也很尊敬你的!”   “吕大人说这话就实在生疏,我生来为人,不过做人族分内事,又恰有几分运气罢了。”姜望视线落回吕魁武身上,说着便话锋一转:“说到人族分内事,太虚幻境乃诸方共推,人道宝舟,洪流源起……意义天下皆知。吕大人准备为此做些什么?雪国又准备为此做些什么?”   “咳咳咳咳!”   吕魁武一下呛住,连声咳嗽。   外边的大人物都这么直接吗?寒暄才刚开始啊!   “不会是没有准备吧?”姜望温和地看着他。   吕魁武打了个哆嗦,一下子醒过神来,连忙道:“怎会?我一直在努力推动这件事,城中就建有两座太虚角楼……”   姜望直接迈步往前走,前方雪狼都本能地避让,骑卒也都分开两边,行注目之礼。就连城主吕魁武,也自觉地跟在身后。   倒仿佛,他才是这片雪域的主人。   “我听冬皇说,整个雪国使用太虚幻境的不超过三百人。而吕大人出一趟城,随行卫兵就有三百——”姜阁员的声音,浸在风雪中:“吕大人,你确然在努力推动吗?”   雪寂城里的两座太虚角楼,是太虚派时代就已经谈定的事情。雪寂城也可以说是这个西北大国里,唯一对太虚幻境开放的城池。   作为太虚阁员,自然有权利过问这两座角楼。   吕魁武很是委屈:“朝廷有令,为避免泄露军事机密,军人不得参与太虚幻境。至于城中其他人,大家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啊。牛不喝水,总不能强摁头?”   “齐景秦楚荆牧,此天下六强,竟不担心泄露军事机密。放眼天下,列国列宗,全都参与太虚幻境,全都不担心泄露机密。何也?”姜望道:“若雪国的军事机密能够得到确保,是否太虚幻境就能在此地推行?”   “这……这个我不能做主。”吕魁武支支吾吾。   “你使用过太虚幻境吗?”姜望问。   吕魁武道:“我身负要职,更不被允许。”   “冬皇让我自己看,自己听。”姜望淡声道:“吕大人觉得,我应该在雪寂城听到什么?”   吕魁武小心翼翼:“冬皇大人的意思是?”   “冬皇大人什么意思,不必说与你听。”   “是是是。她老人家自有主意,是我僭越了。”   姜望缓步而行,轻描淡写地道:“这件事情冬皇不会表态,但我不妨告诉你——我在寒花城与她见面,坐下来一起喝了几杯,她明确表示,太虚幻境的阻力,不在她那里。”   卫瑜在一旁面无表情,心中颇为感慨。到底是谁传的姜真人纯心修道、温良质朴?这次雪国接触,可算叫他开了眼界。   就拿眼下来说,姜真人这会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但这样表述出来,给人的感觉,分明就是冬皇在支持太虚幻境!   那吕魁武的眼神,已经是凝重非常了。一定以为自己卷入了雪国高层的路线斗争……现在都该慌死了!   姜望悠然问道:“有些话冬皇不便明言,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讲。你能不能告诉我,太虚幻境的阻力在哪里?在你这里吗?”   “与我无关!”吕魁武下意识的高声辩白,但又本能醒觉,左右看了看。   “无妨。”姜真人的声音十分温和,很能抚平紧张情绪:“从刚才开始,你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都只能被我听到看到。”   吕魁武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又警惕起来,斟酌着道:“太虚幻境的阻力肯定不在我。都是朝廷的命令,我只不过应命而行……您要问这阻力究竟在哪里,也不是我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姜望贴心地为他创造安全说话的环境,反倒叫他警觉了。   由此观之,雪国虽然常年闭锁,勾心斗角却也一点不少。哪怕是这个被发配来守冻肉的,也没那么好忽悠。   “没关系。”姜望温声一笑:“太虚阁做事,没有那么霸道。你不愿意说,我肯定不勉强……太虚角楼在哪里?麻烦带路。”   吕魁武如释重负,赶紧前方带路。   姜真人虽然年轻温和,但却是天下享名的大人物。面对这等人物的质询,压力之大,肩脊难承!   相较于寒花城的繁荣,雪寂城给人一种雪棺的感觉。城里的家家户户好像都不爱说话,也不爱出门,个个闷头做事不吭声。偌大的城市主干道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散落,一个拖着一车冻肉往前走,一个拿着凿子在墙角凿冰,一个举着油纸伞,独自慢慢地在街上走……   雪骑入城,狼足踏地的声音十分清晰。   这座城市的民房大多是方方正正的,屋顶都很平整——上面铺着各种雪兽的冻肉。   它们赤裸的陈列在街道两侧,如同展示在砧板,描述着原始的冷酷。门窗后有时会投来一些目光,大都迅速收回去,就连好奇也是很淡的。   这座城池的人,情绪仿佛被冻住了。   “卫兄以前来过这里吗?”姜望随口传音。   卫瑜道:“采购冻肉的时候来过。”   “此地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   “你在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   “姜阁员指的是?”   “呵呵……”姜真人边走边看,表情平和:“没事。”   “整个西北五国的肉食,我们雪寂城的出产,要占到足足两成!”吕魁武说话的时候,他的酒糟鼻也跟着翕动,在这样的环境里,倒是显出了格外的生气:“姜阁员要不先随我去府中用餐?试试咱们这里的特色冰刀肉,号称西北第一鲜——”   “去太虚角楼。”姜望淡声说。   吕魁武的热情被打断,丝毫不见恼色,只是紧了步伐、少了废话,很快就把姜望带到雪寂城的东北角。   两座太虚角楼光秃秃地立在视野中,楼中一个人都没有。   雪寂城本来就冷寂,这一角更是除了冰碴子什么都没有。像是为了给太虚角楼腾地方,把这里的一切都清空了——当然,从那些未能完全抹去的痕迹,姜真人还是不难判断,这里之前是被封锁起来的。   “雪国视太虚幻境如洪水猛兽啊。”姜阁员感慨道。   吕魁武在旁边讷讷无言。   “看到这两座太虚角楼空空如也,我非常痛心。”姜望道:“我在齐国有一座独属于我的太虚角楼,你知道一个月能赚多少吗?”   “太虚角楼还能赚钱?”吕魁武十分惊讶。   姜真人随口道:“生意最好的时候,一个月所赚元石超过三百六十颗。这几年太虚幻境推广开了,更为世人所接受,太虚角楼也越来越多,利润才开始下降。”   吕魁武这个“乡下人”有多震惊且不说,卫瑜这个大城市来的人,也很有些开眼界,太虚角楼不是国家建设的基础设施吗?还能用来盈利?   姜阁员昔为武安侯时,真是在齐国一手遮天啊。   “太虚幻境的价值,早已得到天下亿万人的认可。若是让雪国人自己做选择,太虚幻境早就在雪域通行。你们朝廷出于各种目的所下的禁令,是逆时代潮流的。我们本不会管这些事情,太虚幻境一任自由,从不强迫谁来参与。而且,你们继续这样关锁下去,早晚有一天,时代的力量会倒推你们走。这于我是没有半点影响的,太虚阁本也不必在意。”姜望看着吕魁武,语重心长地道:“但神霄战争在即,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团结所有能够团结的力量,做所有能够提升人族整体力量的提升。这才是我过来的目的。”   他也不管吕魁武或者其他关注此地的人有没有听进去,负手走进了太虚角楼:“吕大人回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自己在这里坐坐就好。”   吕魁武和他的属下停在楼外,一时不知何言。卫瑜则跟着姜望走进了太虚角楼。   他本以为姜望会利用太虚角楼做些什么,但跟进来后,看到姜望随便找了个地方,聚云气为蒲团,竟就这么坐下来,开始修炼。   欲擒故纵?守株待兔?   心中转着种种念头,卫瑜却也不急着走,同样在旁边找了个地方,打坐调元。   就这样坐了一天,两天,三天……   姜望一直在修炼,不分早晚,没日没夜。   实在是……过于枯燥了。   在漫长的、持续了五天的静默之后,卫瑜开口问了几个修行方面的问题,姜真人也都耐心作答。   如此又过了五天。   “我很好奇——”在姜真人解答了神临境的极限问题后,卫瑜忍不住道:“姜阁员为何会愿意指点我呢?”   姜望瞥了他一眼:“你是人族天骄,又没什么恶行,又不是脑子不好指点也没用……举手之劳,我为什么不愿意?”   “我的意思是,当今大争之世,天骄相竞,群雄并起,指不定哪天咱们也会对上……”   “那就对上的时候再说吧。”姜望淡声道。   卫瑜苦笑一声:“果然,姜阁员并不以为我会是对手。”   姜望平静地道:“我没有觉得你是对手,但我也没有觉得,你绝不可能成为我的对手。只是咱们对『大争之世』的理解不太一样,我不担心我的对手太多,我不在乎我的对手是谁,我只希望站在我面前的人足够强。因为只有足够强大的对手,才有资格验证我这一路的修行。”   卫瑜沉默良久:“您的坦诚,叫我忐忑。”   又一阵后,他道:“我怎么感觉……对于太虚幻境在雪国推行一事,姜真人好像并不着急?”   姜望笑了:“我以为你会一直跟我讨论修行的问题。”   卫瑜道:“只是个人的一点好奇。”   姜望观察着掌中方寸剑狱的变化,漫不经心地道:“还不明白吗?当我来到雪国,太虚幻境铺设至此,已经势不可挡。我代表的难道是我自己吗?太虚阁的决议,难道只是我们九个人的态度吗?他们所有的一切抗拒,都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而已。我既不愿意逼迫过急,为自己招惹什么麻烦。也是想看看,他们都要用这些时间来干什么。”   他的视线从剑狱收回,落向卫瑜:“我说的这个『他们』,也包括『你们』。” 第八十章天欲晚   雪域最大的山脉,名为“极地天阙”。   又被人们称为“天山”。   极地天阙山脉里,最高的那一峰,名为“永世圣冬”。相传它也是雪域最古老的冰峰,自远古时代矗立至今。沧海桑田,万物变迁,它却始终岿然,并与漫长岁月里依附它的冰雪,共同构筑了如今的极地天阙。   它也是白掌柜嘴里常常念叨的“天山之上,不化的那一峰”。   厚重白雪掩不去此峰险峻。   山腰往上即白雾。   在茫茫白雾之上,是积年不散的雷云。   在如海的雷云更高处,日光明朗,照彻万里。   永世圣冬峰探出雷海的部分,犹有数千丈。便如枪锋,以雷海为缨。   山峰绝顶,积雪不化,雪中盘坐着一个黑发垂肩的冷峻男子。   他自然便是傅欢。   雪域第一强者,圣冬峰上坐道人。   当年神霄世界升格,人族妖族两族绝巅强者,隔着蝉法缘和麂性空构筑的“因果天窗”交手,他就是人族这边出手的其中一个。   他的资历非同一般,早在雪国立国之前,他就已经是衍道!   当年正是他和雪国太祖洪君琰一起,建立了这雄踞雪域、镇守极地天阙的西北大国。   他也是为数不多的自道历新启一直活跃至今的绝巅强者。   在近古落幕、道历新启那段时间里,现世涌现太多人杰,天骄如井喷。但随着时光流逝,现世格局趋于稳定,曾经闪耀在天穹的璀璨群星,也渐渐晦暗了。那些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字,陨落的陨落,隐遁的隐遁,潜修的潜修,或为万世计、或为超脱谋,都是不太显于人前的。   声名犹著者,如紫虚真君宗德祯那般,也是走上玉京山之后,就几乎再没有下过山。   唯独是傅欢,始终活跃在现世舞台。   是他辅佐洪君琰建国;是他亲笔撰写了凛冬教的教义;是他在洪君琰身死后稳住雪国形势;是他每百年一次,拔选“凛冬之子/女”,收为亲传弟子,为雪国培养一代代的天才人物;也是他在昔年霜仙君死去后,逼着北天师巫道佑,亲笔在上古诛魔盟约里,写下保证雪国延续的千年承诺……   这样一个人物,在雪国的地位可想而知。   他是历史,也是现在,是道标,也是支柱。   他并非神明,但在雪国人心中,具有比神明更高的地位。   此时此刻,他披着一件宽松的薄衫,赤着双足,孤独地坐在雪中。   他好像已经坐了很久,一动也不动。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雷海、雪域、天穹,都在他眼前,又都不在他眼中。   直到某个时刻,他的身前开始飘雪,雪花落成一个人形,安静地跪坐在地。   傅欢眨了眨眼睛,这个世界于是生动起来。   “明世啊。”他开口道:“你做主教,已经多少年?”   冬哉教区主教沈明世,凛冬教五大主教之首,又称……雪域第一真!   这时候跪坐在傅欢身前,定定地答道:“已经三百一十六年。”   他的声音像雪,飘在空中还很清晰,落地之后就看不见。   “时间……时间过得真快。”傅欢语气莫名:“洪星鉴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了。”   “是,国君还很年轻。”沈明世道。   傅欢又道:“太虚阁来人了?”   沈明世回道:“来的是姜望,您曾隔空出手,在妖界接他回归。”   “英雄年少!”傅欢简短评价了一句,便问:“他现今在做什么?”   沈明世道:“他……什么都没有做。第一天他倒是很忙碌,去了寒花城,跟纳兰隆之见了一面,跟冬皇聊了聊天,又顺便抓了一些罪犯去寒花城府衙,然后带走了卫瑜——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剩下的时间,都在太虚派原先建设的太虚角楼里,打坐修行。”   傅欢哑然失笑:“他是个聪明人,倒是我们显得不聪明了。”   “太虚幻境已成大势,人道洪流不可阻挡,雪国全面开放已是必然。”沈明世沉声道:“或早或晚。您……准备好了吗?”   傅欢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山外,看着那万年雷云所遮掩的远处:“往那边看,你看到了什么?”   “天空,雷云和雪。”   “更远一点。”   沈明世道:“杀意,怨念。”   傅欢道:“昔者人皇燧人氏与远古百族与共约,发下大誓愿,誓曰『人族不灭,百族不灭』,所以赢得百族支持,一起举旗伐妖。后来又争取到龙族反戈,最终将远古天庭掀翻,结束了黑暗时代。   “但百族自居其功,贪得无厌,屡索屡求。又天性桀骜,不服管教,多次掀起祸乱。   “故燧人氏花费巨大代价,绕开了远古誓愿,联手太古龙皇盘吾氏,开启百族大战,所谓『龙与人,灭百族』。一部分古老百族逃到诸天,一部分彻底归顺,融入人族,绝大部分都被杀死了。死去的百族强者怨念不散,郁积在极暗之处,日落之地……化为修罗。”   “明世。”傅欢问道:“今人追古,很多也只能猜测了。你说远古百族确实祸乱频频吗?”   沈明世不动声色:“或许有。”   傅欢叹了一声:“是啊,或许有。”   “我们早就做好了开放的准备,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沈明世轻声道:“有您在这里,不管是谁,多少是应该给些耐心的。”   “男显修罗,女显罗刹,此族为杀戮而生。”傅欢道:“世人皆知秦国镇虞渊,武关锁渭水。但不知雪国也守着虞渊的入口。许妄杀阿夜及,震动天下,我难道就没有杀过修罗君王?”   他在雪地中站起身来,赤足踏雪,走向崖边:“极地天阙是什么?是人间天门!大日至此落虞渊,于是天欲晚。”   “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公平的。”沈明世跪坐着不动:“我们拒绝与外界沟通,我们的荣誉也不被知晓。”   “现世有三个虞渊入口,一个在秦国,一个在雪国,还有一个在玉京山。玉京山那边的入口,早在中古时代,就已经被完全封死。所以道历新启之后,是秦国、雪国共承重责。”傅欢慨声道:“洪君琰到死都遗憾——可惜同样守着虞渊,同样有镇压修罗的功德,雪国未能霸天下。不仅没能称雄一世,连像荆国和牧国一样并立一域都做不到。”   沈明世沉吟道:“太祖当年未东出,也是我想不明白的。”   傅欢道:“主要是我们决策失误。在那个时期,大家已经普遍认识到,国家体制将成为现世主流,时代的力量体现在国家。姬玉夙建都天京,第一个立国。此后二十年间,各种各样的国家如雨后春笋,形形色色的野心家粉墨登场,但都在姬玉夙的兵锋前被轻易碾碎……直到道历二十四年,姞燕秋在东域登基,建立旸国,才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遏制了姬玉夙疯狂扩张的势头。   “雪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关起门来发展的好地方。我和洪君琰选择在此立国,是为了避免新生政权在飘摇乱世被轻易碾碎,寻求一个安定的发展时期。   “当年姬玉夙、姞燕秋、嬴允年、赫连青瞳、宗德祯……都是盖世雄主,一个比一个凶狠。诸雄相争,遍地烽火。将现世打成血肉磨盘,绞杀无数野心家。”   “洪君琰认为我们应该积蓄实力,静待天时。待天下大乱,诸方疲敝,再东出南进,收拾山河,一举定鼎。便以镇压修罗之名锁国,专注虞渊战争,操演兵马。   “可惜天下风云变,唐誉横空出世,镇杀神池天王,收降神池水族,建城『计都』,号『天子镇凶』,收拢荆地诸方势力,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军庭帝国,也堵住了我们东出的路。   “而南有强雍,铁索横关。荆国只需一军驰援,我们便南进不得。   “雪域是我们的沃土,也是我们的囚笼。最后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关外风云,看着天下格局抵定,在英雄定鼎的年代,成为时代的看客。”   傅欢的声音不无遗憾,而千载岁月,便幽幽散在风中。   沈明世也是第一次具体听闻这段历史,一时叹道:“史书何其略,故事何其多!”   傅欢看了一阵雷云,又问:“冬皇最近在做什么?”   纵观雪国历史,历代年轻一辈最强者,只有许秋辞不是出自傅欢门下。后来她也创造了雪国天骄的最高成就,成为大名鼎鼎的霜仙君。   而谢哀就是这一代的凛冬之女,也是傅欢亲自教导的天骄,在观河台上有不错的表现。但一夜之间,忽然就成了许秋辞的转世,如今已是冬皇了。   沈明世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她在追杀纳兰隆之,也在追查偷天府的位置……冬皇大人的行踪,不是我能窥探的。”   “偷天府……纳兰隆之……”傅欢喃语道:“我年轻的时候见过一个叫蒲顺庵的人,他说他是偷天府主人。但我至今不知道,这个宗门是干什么的。”   “您在哪里见到这位偷天府主人?”沈明世道:“或许可以从他的行踪,推断出偷天府的位置。”   “我不是在现实中见到他。”傅欢显然不欲多言:“那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沈明世问道:“所以,冬皇被偷走了什么?他们向来不争于世,这次却主动找上门来,会否——”   “谁知道呢?或许冬皇有愿意说的时候吧。”傅欢淡声道:“不必在意偷天府,他们从来不干涉现世。”   沈明世点点头:“那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做?”   “如常推进吧。”傅欢道:“这一切,也是时候了结。”   ……   ……   勤勤恳恳的姜阁员,在雪寂城的太虚角楼里,勤勤恳恳地修炼了很多天,就这么勤勤恳恳的等到了第二次太虚会议开启。   身在雪国的他,并未真身降临,只是以进入太虚幻境的方式,进入了太虚阁。   仍是在星光所围的巨大圆台上,姜阁员显化身形,不声不响地端坐在椅——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一的座位,那里还是空空如也,其他阁员倒是都已经到了。   今日再会,每个人都很朦胧,不似第一次会议,全是真身。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阁员在雪国的工作,进展得怎么样了?”斗昭斜眼瞧着姜望,表情很是不爽利。好像全然忘了,之所以由姜望来做这件事,正是因为他的大力举荐。   姜望不动声色:“正在稳步推进。”   斗昭呲了呲牙:“这都一个月过去,就算是派秦至臻去,事情也该了结了!”   他对姜望不满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情报问题。   姓姜的去了雪国之后,一开始还很积极,迅速搞来卫瑜的情报。但收到高昂的情报费之后,马上就是泥牛沉海了,任是怎样催促,都不给新的进展,甚至是一封回信都没有。   他本以为是雪国形势太复杂,姓姜的大概正在用贫瘠的脑子斗智斗勇,很是辛苦,他还多次表示体谅。   但后来动用楚国的情报系统去调查,才知道这厮什么也没做,就是带着卫瑜在雪寂城修炼!   可还记得去雪国是干什么去了?   公费旅游吗?   还是公费交友?   秦至臻听得直皱眉:“斗阁员这话,我听着怎么那么不好听。”   “不好听就弄团棉花把耳朵塞住!”斗昭不耐烦地道:“么样,还想我哄你?”   “太虚阁不是你们的角斗场。”剧匮语气严厉:“阁员之间,不要动不动起衅。再这样我就要弹劾了!”   秦至臻还没来得及反击就被制止,一肚子话重新憋了回去。   斗昭好像全不觉得剧匮批评的是自己,又盯着姜阁员开轰:“我早就知道你不认真,上次会议结束,你第一时间跟黄舍利去喝酒!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考虑任务?!”   黄舍利可不惯着他:“姓斗的,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阁员之间的私生活,也轮得着你管?”   姜望好像又感受到了钟玄胤的视线,忙道:“咱们也没什么私生活,就是一起喝个酒而已。”   黄舍利摊了摊手:“我也没说其它的啊。”   “没有其它的!”   黄舍利笑了笑:“好,都依你。”   后来的剧匮,每到九号这天就头疼,但此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再次重申:“第二次太虚会议正式开启,请大家不要再聊无关的事情。”   “那就继续说任务吧。”斗昭穷追猛打:“姜阁员是不是该述职了?”   姜望淡声道:“为了确保任务顺利进行,我将竭力避免一切有可能导致泄密的行为。任务结束之后,我当然会跟各位陈述,但现在——无可奉告。”   “好好。”斗昭气笑了:“现在跟我说无可奉告是吧!”   “斗阁员虽然针对我,但我却无意针对斗阁员。”姜望平静地道:“有些隐秘布局,是不好提前对外讲的。我相信以斗阁员的智慧,不难明白。此外,就连我这句话,其实也已经泄密了。斗阁员最好祈祷接下来我的计划不会受到影响,不然我很难不怀疑你提问的居心。”   相较于情绪稳定的姜阁员,斗阁员显然要冲动得多,一时目露凶光:“你在怀疑什么?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姜望耸耸肩膀:“多说无益,让时间来检验吧。”   他毕竟不想跟斗昭这个情报大买家闹得太僵,故而视线一转:“咦,李一怎么还没来?”   斗昭果然生气:“这是蔑视太虚阁,蔑视在座的诸位。把他的椅子撤了!” 第八十一章惟愿   大家心照不宣、视而不见的空席,由姜望点出,立刻引起斗昭的抨击。   他不仅要撤李一的椅子,还高声呼吁——“以后他那一票算我的!”   苍瞑虽然不睁眼看人,但还是热心肠地帮忙解释:“李一我算是了解,他应该不是蔑视谁……他只是不在乎。”   “啊,真是太过分了。”重玄遵也不咸不淡地跟着批评了一句。   “既然他这么不在乎,为什么不声明放弃?”秦至臻沉声道:“我宁可看着淳于归或者陈算,也不想每次对着一个空位,用空位来提醒我们,他所谓的不在乎。”   “可以选人的吗?”黄舍利颇有些后知后觉的意思:“那我觉得应该让裴星河将军来——景国所有真人里,他长得最有实力。”   钟玄胤默默刻字不说话。   剧匮再次站出来,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规则我们上次就已经定下,三次无故缺席,弹劾换人便是,现在就不必多说。”   “那就继续说姜阁员。”斗昭不改初心,再次回刀:“雪国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太虚事件池里,你也什么都没有处理。这一个月,你究竟干了什么?”   看来已读不回这件事,确实让他很恼火。   “我自有计划,无须向你汇报。”姜望瞧着他:“你倒是标记了许多事件,但其中有哪怕一件是你自己处理的吗?”   斗昭一脸『你很莫名其妙』的表情:“你招人啊,我拦着你了?”   钟玄胤在这个时候道:“我也很想知道,姜阁员怎么还没有组建自己的阁属——没有这个计划吗?”   在他看来,姜望未免太淡泊了。   处理太虚事件,可不是徒劳辛苦。   事权即实权。   放开这些事件,其实是在放开太虚阁员这个身份所覆盖的方方面面的权力。   “你们很在意这些吗?”姜望左右看了看,轻笑道:“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我的确不打算组建什么部属。列位都是人中龙凤,部属都很有才能……什么西极台,风华殿,万花宫,都人才济济,专业极了。”   “诸位,你们的阁属,足够把太虚幻境里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处理得很好。我何必组建乌合之众,非要来插一脚呢?难道就为了多争几分所谓阁员的权力?”   “我不需要,我志不在此。太虚阁员有三十年的任期,我是很想与诸位和谐度过的。太虚阁里,需要共议的大事我不会错过,那些散落在事件池里的事情,我不去争抢。我只履行我的责任,尽我本分,其它的,让想关心的人去关心吧!”   以姜真人现今的名望,若真要招部属,别说是以太虚阁的名义了,哪怕单单开拓白玉京酒楼……振臂一呼,就能摇动天下,何止千应万应?   便是不放心外人,这太虚阁的事情,也不方便找以前齐国的部属。那白玉京酒楼里,祝唯我、白玉瑕、连玉婵,哪个不是人才?要处理太虚事件池里的琐事,完全不会是什么问题。   但在姜望看来,确然无此必要。   连玉婵始终和象国割不开,祝唯我和白玉瑕,都自有其道,不应该为琐事所累。开一个白玉京酒楼,让他们耍耍也便罢了。没理由用他姜某人的权欲绊住这些天骄。   再者说……他也真没什么权欲。   他所求之路,是大道直行,是独攀绝巅,是那亿万中无一个的绝顶高处。   他要往高处走,不是为了把别人踩在脚下,而是要问一问修行之巅在何处,只是想看一看……天尽头。   太虚阁员这个身份,对其他人来说,必然还意味着诸方势力影响力的延伸。唯独于他而言,就只是太虚阁员而已。   他只需维护太虚铁则,维护太虚幻境,其余全都不必考虑。   从这个角度来说,九位太虚阁员中,他才是与太虚道主最靠近的那一个。   所以雪国谋求什么,傅欢计划什么,秦国又有什么动静……他何必在意?他只需要确保最后,雪域愿意对太虚幻境打开。在这个过程里发生什么,他不想干涉,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干涉。   天行有常,人各有谋,不因他姜望而变化。   上次祸水生变,他也是机缘巧合,才全程在悬崖边上做了看客。若早知血河是那样一局,他宁可拉着祝师兄去虞渊。   姜望这番坦率的表达,令阁内一时静默。   无论怎么说,一位不争权的阁员,总归是更叫人亲近的。尤其是在诸方阁属私底下竞争激烈的时刻。   钟玄胤轻叹一声:“姜阁员坦率自我,令人羡慕。”   “人生在世,万般烦恼,无非放不下。”姜真人道:“永世圣冬的牵挂多了,也就成了极地天阙。”   这当然只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彰显真人风度的话语。   事后他也未必记得自己说过这样一句话。   但钟玄胤却是顿笔当场,怅然有思。   “钟阁员有什么特别放不下的么?”姜望立即问道。   姜真人对钟玄胤还是颇为亲近的。毕竟背人家老师所着的《史刀凿海》,背了这么多年……   当然,此刻是好奇居多。   钟玄胤立即收敛了表情:“我一大把年纪了,有什么放不下,倒是你们年轻人……议事吧!”   “本月倒是没什么大事。”剧匮道:“各殿的效率都很高,琐事也都清空了。”   苍瞑亦道:“框架搭起来后,做什么都很简单。”   剧匮道:“只有一件,需要先告知诸位——五刑塔以后不再负责太虚事件池,将专注于对各殿的监察。以使权责分明,不叫法为空文。”   斗昭皱眉:“这事不是有太虚道主管么?”   黄舍利也开口:“谁还能瞒过超脱去!”   剧匮平静地道:“众所周知,太虚道主不会干涉现实。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利用现实手段,隐藏太虚幻境里的勾当……这件事情已经得到太虚道主认可,我不是拿出来议的,只是告知。”   自此以后,太虚事件池里的每一个事件,在完成之后,都会经过两次核查,分别由太虚道主和五刑塔来完成。   如此已是再次压缩各殿处理太虚事件时的权力,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太虚阁的公平。   剧匮补充道:“诸殿若有违例。轻则事件重启,重则勾销阁员之名。具体条例,诸位可以通过太虚勾玉查阅,我在这里就不复述了。”   钟玄胤挥动刀笔,随口道:“可算有件值得记录的事情,不然我怕别人以为我在写什么野史。”   整个太虚阁,只有他和剧匮在认真推动会议,不免有些心累。其他人都只是坐在这里争取权利,竞争全放在桌底下,事情全都是阁属去办了……噢,姜阁员或也例外。   钟玄胤扫过来的目光,仿佛敲醒了姜望。他从无动于衷的状态里醒过神来,开口道:“如果大家都没有什么要议的事情,我这里倒有一件——请诸位共议。”   剧匮看过来:“何事?”   斗昭笑道:“不是雪国的事情搞不定,现在要求援吧?”   姜望懒得跟这厮斗嘴,只是轻轻一弹指,飞出七颗仙念,悬停在每位阁员身前:“看看再说。”   钟玄胤将这颗仙念握在手中,略一琢磨,讶道:“星路之法?”   在场众人无一等闲,岂会看不出这门秘法的价值?   能够降低建立星楼的难度,能够让建成后的星楼更加稳固,能够加强星楼之间的联系,能让外楼修士得到更多的星力支持……   它不能说是修行体系的巨大变革,但绝对是对现有修行体系的重要补充!   姜望把这样的秘法拿出来,他想要干什么?   一众阁员眼神不定,各有思考。   “多少钱?”斗昭也不给脸色看了,直接道:“我买了!”   姜望看着他:“斗阁员还真是实诚,这枚仙念里,我没有任何隐藏,秘法已经尽予你知,你还要额外再花钱买一次?”   “有钱若是舍不得花,就等于没有钱。”斗昭的语气很是随意,但态度却是认真的:“白送的我拿着不踏实!”   “万金求心安!”姜望抚掌而笑:“有钱真了不起。”   秦至臻亦道:“姜真人若是有意,价格好说。”   星路之法的价值,明眼人都看得到。这件事情若是能用钱来解决,那就再好不过了。   姜望摇了摇头,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敛去了笑容,表情变得端正:“今天是太虚阁的第二次太虚会议,诸位都是心向人族的太虚阁员……我需要认真地向大家介绍这门星路之法。”   此刻的他,完全不是与斗昭势决龙虎的姿态,也不是平时的宁定随和,而是有一种罕见的严肃,令在场阁员也不自觉的认真起来。   “此法是丹国天骄萧恕所创。他曾有改变丹国、改变世界的理想,但理想被一颗假丹击碎,也随着他的星楼一起崩塌。在他死后不久,丹国亦随之埋葬。”   姜望无比认真地道:“但萧恕不是死后无痕,没有白来人间。在他死前,在不赎城的长街,奄奄一息的他,传了我这门秘法。   “我已经亲身验证过这门秘法的优越性,并且不断地予以调整修正,终于在六年后的今天,可以负责任地对所有人说——萧恕当年所创造的星路之法,可以视作对外楼修行法的关键补充,它可以令外楼这个境界更容易抵达,可以强化所有外楼修士的力量。   “它是天才之创举,未能显于一时,却必然功在千秋!”   “是的,诚如诸位所想。”姜望的目光,清清楚楚地在每位阁员身上扫过:“我将秉持萧恕之遗志,无偿地将这门秘法,分享给天下修行者。萧恕已死,丹国已亡,他无所求。我只是一个有幸送他最后一程的看客,我亦无所求——惟愿人道大昌,也愿历史记得萧恕。”   萧恕死之前说的什么呢?   他说——愿意冒险给予我同情的人,我相信他有改变世界的勇气。   在最后的时刻,他认为姜望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是有可能改变世界的那一个,所以交付星路之法,交付了毕生理想。   但,此路何遥!   时至今日,姜望已经名满天下,无论实力还是地位,都在现世高处。但仍不敢说要改变世界。站得越高,见得越多,越能看到自己的渺小。这个世界并不需要愚昧自大的人来改变。   越往前走,姜望越谨慎,因为他的一言一行,会影响到更多的人。   他不视天下人的关注为资本,而视之为责任。   但做一点明明白白的有益于整个现世的事情,他很愿意。   如在边荒,如在祸水,也如此时。   要推广星路之法,再没有比太虚阁更好的平台,再没有比太虚阁员更好的身份!   钟玄胤沉声道:“这门秘法通过太虚阁推广出去,太虚阁的声誉,将拔高到一个难以想像的层次。我们所有人都要受益于此。”   他没有说得更直接——在萧恕已死、丹国已灭的今天,姜望若窃以为功,根本没人能反驳。而凭藉创造并推广星路之法的功绩,姜望可以一跃成为人族宗师级的人物,享受任何一个同辈修士都不能企及的伟大声誉!   退一步来说,若是拿这门秘法,跟任何一个霸主国做交易,都能换来难以想像的巨额财富。作用于所有外楼修士的秘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任何一方势力取得先机。   但姜望也没有这样做。   他毫无保留地将这门秘法贡献出来,并且通过太虚会议来决定如何推广,并且全程只说萧恕之功……   此时此刻的钟玄胤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的支持姜望,为什么他明明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却是全票通过太虚阁员公选的第一人。   你可以爱他,可以怨他,可以厌恶甚至憎恨,但你必须要承认——这真是一个很可靠的人。   姜望这个名字,意味着“永远可以相信”。   “这是你对萧恕的承诺么?”黄舍利问。   姜望想了想,道:“算是吧。”   其实在萧恕死的时候,他是没有给予任何确定性回答的。   因为知道承诺的分量,所以他不轻言。   萧恕死的时候没有任何要求,只有期待。   在跋涉千万里之后,那个为他送行的人,试着去回应。   “表决吧。”沉默半晌之后,剧匮严肃地开口:“是否要以太虚阁的名义,推广星路之法。请诸位共议。”   “我能以什么理由拒绝呢?”苍瞑长叹一声:“我毫无保留地支持这件事情。”   秦至臻道:“我想这根本是不必要表决的。”   重玄遵默默地坐直了:“我这一票无条件地交给萧恕。”   斗昭今天第一次表现得有些认真,他好好地坐着:“从今天起,我记住了萧恕这个名字。”   黄舍利始终高举她的手,就没有放下来。   钟玄胤勾笔在书简,镌刻了历史:“那么,全票通过。”   ……   ……   “太虚幻境·修行之章——萧恕遗念。”   这些字样出现在卫瑜眼前,每一个字他都认得,但连在一起,含义莫名。   修行之章是什么?萧恕是谁?   接触了这么久的太虚幻境,福地都抢到第四十七名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变化。   太虚幻境的安全性是毋庸置疑的。   他放开心神,去感受这些字样,而后捕捉到一道信息——   “经太虚阁决议,凡内府境及以上修士,完成任一太虚卷轴任务,即可在原本的任务奖励之外,接收原丹国天骄萧恕的遗念,习得【星路之法】,补完外楼之章。”   信息很明朗,相当于太虚阁将这门秘法,免费赠送给每位太虚行者。   何为外楼之章?   是代表外楼境的修行体系吗?   这【星路之法】得是多么惊艳,才敢放此狂言!   回头得问问秦至臻了……   卫瑜心念一动。旁边不就有一位太虚阁员么?何必舍近求远。   遂退出太虚幻境,往旁边看去:“姜真……人呢?”   卫瑜猛地起身,楼内空空如也,却哪里有半分痕迹! 第八十二章初冬寒蝉鸣   姜真人大踏步在风雪中。   雪域好像是一场风雪编织的梦,雪永远在,风也没有安静过。   他在太虚角楼里修炼了多少天,卫瑜就跟了多少天。   所以他不必再问卫瑜是否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卫瑜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而他也不打算再驻留。   每一个完成任务的太虚行者,都会接收到萧恕的遗念——那是姜望所拟化的、记忆里萧恕的声音。   只有一句话,他会问每一个人——“你是否还有改变世界的勇气?”   不需要回答。   星路之法会平等地赠予每一个人,无论他是否思考。   这个世界会不会被年轻人改变,是变得更好吗?还是更糟?   暂时还没有答案。   但雪国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能够补完外楼之章的【星路之法】,是萧恕留予人间的礼物,任何一个修行者,都不应该错过。   雪国如若继续锁国,便是主动落后于时代,是置雪国千千万万修行者的根本利益于不顾。   太虚幻境本身是具备这样的意义的,但没有星路之法来得直观,来得赤裸。   就好比你说孩子要上学堂,要读书才有出路,可能不会有太多人理会。但你要是说来学堂就送鸡蛋……马上门槛就踏破。   转过这条街,便是雪寂城的主干道。   宽敞得能齐驰八马的主干道上,吕魁武立身在道中。   此时的吕魁武,披重甲在身,黑色头盔夹在左腋,右手拎着一坛边缘犹带封泥的老酒,正在仰头痛饮。喉结鼓动,酒液汩汩,酒香四溢,酒糟鼻愈发通红。   霜风吹散浓雾。   长街变得开阔。   在他身后,是一排排披挂冰冷甲冑的战士。并戈如林,人冷如冰。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姜真人!”他将这坛酒高举:“饮否?!”   酒气腾为白雾,颇见豪越。   前些日子的谨慎、忐忑、畏缩,仿佛并不是他。   但姜望还是那个姜望。   “饮酒误事。”姜望继续往前走,如同闲步赏景:“吕将军既有要务在身,还是少饮一些。”   “这坛酒陪了我很多年。雪域艰苦,不喝些烈酒,难御天寒!”吕魁武将这坛酒放下来,垂在身侧:“雪域美食,君不食。雪域美酒,君不饮。君至雪国,竟为何来?”   姜望独面千军,仰看天上雪,此身虽在城中,却莫名显得很遥远:“当我是看客吧!我代表太虚阁,只要一个结果。”   也未见如何动作,他便已走过吕魁武身侧,穿过军阵,迳往前走。   千军列阵只等闲。   吕魁武戴上头盔、将酒坛丢在地上,按刀在风雪中回望,只看到一袭孤冷的青衫,越出城门外。   “将军?”副将低问。   直到视野中的青色已被雪色完全掩埋,吕魁武才抬起手甲。看着飘雪在钢铁上融化,轻声道:“雪太轻了,落下来没有分量。”   副将道:“但是雪崩之时,会掩埋一切。”   吕魁武的手,覆住胸甲,虔声道:“感谢凛冬,赋荒原以诗情;感谢凛冬,予万物以休眠……”   长街上的军阵,都开始诵念:“感谢凛冬,洁白此世;感谢凛冬,与我同行……”   吕魁武拔出军刀:“就从这里开始吧,已经过了好多年,我的骨头都锈了!”   雪寂城在初冬的十月开始喧嚣。   长街有蝉鸣。   ……   ……   楼外响起蝉鸣时,卫瑜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也接受了被姜真人甩开的事实。   在这座太虚角楼里,他已经坐了三十一天。   这是周而复始,没有一天不相同的三十一天。   雪寂城的人从不来打扰,姜真人也从不挪步,每时每刻都修炼。偶尔他会提问,姜真人基本都会回答,但解答完修行问题,又继续修炼。   卫瑜自问修行也算勤勉,但像这般没日没夜傀儡似的运行,也委实可怖了一些……   他真的一度怀疑姜真人是灭情绝欲的,心中除了修炼没有任何别的事情。   现在好了,怀疑解除。姜真人还是记得任务的。   但坏消息是——姜真人不带自己玩了。   刻苦的修炼结束了,此刻竟然已经开始怀念。   卫瑜默默地取出长剑,他当然听得懂蝉鸣。   三九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而蝉总鸣于夏日。   世上只有一种鸣冬之蝉,是为仙术·三九寒蝉。   此术穷极生死之理,使人如夏蝉度三九,枯荣不蜕。凛冬仙宫又被称为“长寿宫”,便是依赖此等核心仙术。   雪寂城不是正常的城市,吕魁武也不是这个年代的人。他并非活过很久,而是冻住了生机。乃寒蝉复蜕,旧人新醒。   世人有所不知,秦国却很清楚。   在雪域,第一个真正继承凛冬仙术、完整修复凛冬仙宫的人,并非霜仙君,而是雪国开国太祖洪君琰!   两千多年前的许秋辞,是洪君琰的隔代传人。她手中的凛冬仙宫,也是继承自雪国秘库。   而霜仙君的转世身……   蝉鸣……愈噪。   “不要坏了太虚角楼,惹得姜真人回返啊,你们这些……冻肉!”   卫瑜提剑携锋,在窗口一跃而下。   ……   ……   姜真人在城外,把巨大的雪寂城放在身后。   在某个瞬间他回望,冰天雪地里的寂冷雄城,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   当然,他注意的并不是这座城池。   漫天飞雪飘在他身前,又被风吹散,隐隐散成一个人形。   谢哀那张极美的脸,便在这个人的形状里变得具体,清晰而精致的轮廓,晶莹剔透,犹带三分寒意。   她一出现,便探手而来。   姜望静在雪中不动,手按长剑,而身后隐现一座古老阁楼的虚影!   时空仿佛静止。   漫天风雪中,极美极哀的女子,与极静极宁的男子,就这样对视。   女人在空中。   男人在雪地。   女人身后是正在发生变化的城池,在大地生根。   男人身后是仿佛亘古的阁楼,隐现于虚空。   这是错杂、对立,矛盾而静止的一幅画。   女人纤冷的指尖,在男人的肩上轻轻掸过,拂去了一片雪,淡声道:“你要找的真相,找得如何了?”   风、雪、人,重新生动了。   谢哀可以在太虚阁的封镇下,为他掸去一片雪,当然也能摘下他的头颅。   但姜望并无动容。   他于雪中静立,只道:“我不想寻找真相,我等真相铺开在我眼前。我不推动变化,我在等变化发生。”   在寒花城问仙楼,谢哀已经暗示太虚幻境在雪国的阻力来自于谁。但姜望并没有如她所想的去追查真相。而是虎头蛇尾地抓了几个罪犯,便拎着卫瑜到太虚角楼,一坐就是三十一天。   一颗非常适合搅局的棋子,自己跳到了棋盘外。   今时今日他还不能说是天下之局的执棋者,但要以他为棋,也要问他愿不愿。   “自古龙虎汇风云,英雄即漩涡。”谢哀感慨道:“你大张旗鼓的来雪国,却表现得这么安静,实在出乎我意料。”   姜望看了看天色:“这里风雪太大,我们何不找个地方避一避?”   谢哀道:“既要避风雪,又为何来雪域?”   “总归太虚阁是有态度的。”姜望道:“我便是态度。”   “照无颜的事情,不打算继续追查了?”   “我想了又想,还是等公差出了,再来考量私事。我是个愚笨不能分心的人。”   “谦虚了!你脱身却是很及时的。”   姜望沉默片刻,回道:“我买的是看戏的票,没有拿登台的薪酬。”   “星路之法你又怎么解释?神来一笔,好一个外楼之章,雪国的大门已经被你敲开。你让我们都失去了时间。”   “你们?”   “你想知道答案?”   “……不想。看戏的敲一下催戏锣,总归是合理的吧?我不能一直这么坐下去,看完戏我还要早点回家睡觉。”   谢哀问:“你说你在等变化发生……你希望是什么变化?”   姜望道:“无论什么变化,雪域开放是定局。我只希望早点发生,早点结束。”   “你不想参与?”   “我何必参与?”   谢哀忽而一笑:“由不得你!”   便将袍袖一卷,顷刻物移光转。   姜望已被裹挟着飞过高空。   万里雪域白茫茫!   俯瞰大地无所见,而谢哀大袖一挥——   浮雾尽去,层云自开。   地广人稀的雪国,就这样解下了笼罩数千年的神秘面纱。   姜望得以第一次看清雪国的疆土。   看到寒花城更西的风景,看到寒花、雪寂、冰阳之外的城池掠影,也看到了完整的五大教区。   他本想第一时间闭上眼睛,但却惊讶地发现……   整个雪国,就是一座大阵。此刻大阵已经开启,整个雪域,都在大阵覆盖的范围里!   更值得商榷的是……这并不是护国大阵。   他曾东征西讨,亲身感受过许多大阵。此阵规模如此之大,却与护国大阵不是同一个性质。   一座座城池,就是大阵的节点,尤其是在寒花城以西,都是完全不遮掩。若有精通阵道的人,只需走四五座城池,就能感受到它的阵列。   难怪雪国只开放三座城池,难怪不许外人西去。若是为了隐藏此阵,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   在如此高处,冬皇的声音也仿佛天风带寒:“我已在极霜城表明态度,国主洪星鉴已经下令——七日之后,正式开放雪域,雪国上下将全面迎接太虚幻境,全力建设太虚角楼。姜阁员,你的任务完成了,这一切是否如你所愿?”   姜望按下心中情绪,定声道:“此顺应人心之举,我也是天下一分子,当然乐见。”   “那你是否该如我愿了呢?”谢哀问。   姜望只道:“我们都如自己的愿。”   “你看——”谢哀好像并不打算强求什么,抬指点画江山:“这一块是冬哉教区,它的形状像雪花;这一块是凛意教区,雪国境内最大的冰湖,就在这个教区里,它也是最冷的一个教区;这一块是青鸟教区,地形如飞鸟;这一块是霜合教区,像不像一面镜子?这一块是羽心教区,极地天阙山脉,就在这个教区里,雪太祖洪君琰曾有诗云,『雄关锁月愁金乌,丈夫横剑当天门』……”   姜望道:“我能感觉到,您对这片雪域的情感。离开雪国的日子里,它一定一再地出现在你的梦乡。”   冬皇愣了一下,大概没有想到姜望会突然聊这个。   “是啊,谢哀怎么可能不爱雪国?”她说着,继续指道:“看到那几座城池了吗?”   被她特意指出来的几座城池,分属于五大教区,在苍茫茫的雪域图景里,有显见的不凡。   这座正在开启的绝世大阵,光华如水四流,明显向这五座城池倾斜。   谢哀的声音道:“这五座城池,分别是极霜城、至冬城、冻灵城、雪寂城、寒羽城。”   其中竟有雪寂!   姜望在那里呆了三十一天,这三十一天它始终寂冷平静——此刻正轰隆隆拔升。   好似长剑出鞘的过程,有一种呼之欲出的锋芒。   它那巨大的轮廓,在雪原上凸起,形如……一口棺材!   姜望再往另外四座城池看去,但不知是否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他看每一座拔起来的城池,都像棺材,形状各异的棺材。   就像他看那些埋了半截在地下的冰屋,总觉得如同坟墓……   他收回了视线,让自己更贴近一个淡漠的路人。   “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你不感到好奇吗?”谢哀问。   “雪国锁国这么多年,终于要揭示它的秘密,谁能不好奇呢?”   “不如去看看。”   姜望绷住不动:“冬皇如果一定要摁着我去看,我将不得不看。但我自己,只想坐在台下,离得远远的。”   “这是五口棺材。”谢哀说道:“它们埋葬的是什么,你猜得到吗?”   姜望道:“我笨拙。”   “你就是太聪明了!”谢哀一把按住姜望的肩膀,手上一甩,姜真人已经飞身而出,不由自主——那笔挺的身段,好似一杆青色的投枪。   直以此投枪,投向极霜城!   高穹俯下数千丈,一路穿云穿风又穿雪。好似彗星坠落,挂出一道尾虹。   好个姜真人!   就在临近极霜城的那一刻,身外飞出三颗微缩一界的璀璨光球,三界飞转,混于一身——那青衫之下的道躯,骤似火山喷薄、爆发出摇动天地的气息。竟然摆脱了那恐怖的惯性,戛然而止,悬停在正拔升的极霜城上空!   姜真人临战反应天下无双,在奋力爆发、摆脱“投枪身份”的关键时刻,已然探手去摸太虚勾玉——   天地广阔,太虚无距!   好你个冬皇,待我衍道来看你!   姜真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百忙之中还来得及回望高穹,施施然抬步一挪——   还在原地。   手中空空如也。   我玉呢?!!! 第八十三章争霸未来   狗日的纳兰隆之!!   太虚勾玉不是一个普通的物件,它是非虚非实的太虚信物。与其说它是一块玉佩,倒不如说它是规则的体现、权柄的具象。   它不好偷。   其它的切实的物件,哪怕是藏在储物匣中,也有被取走的可能。   身怀炼虚神通的秦至臻,就有轻易入侵储物匣的能力。更别说身怀阖天的屈舜华了,她直接搬走储物空间也不在话下,左光殊根本藏不住私房钱。   但太虚勾玉通常并不显现实物,它是钥匙的意义,权限的表征,要如何去偷?   偷走太虚勾玉这件事情,就像是有人潜进姜望的通天宫,偷走了他凝聚的日月星小周天,没有独特的道则,不可能完成这样离谱的事情。   更关键的是——就在很短的时间之前,在雪寂城外,姜望还利用太虚勾玉、搬动了太虚阁。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太虚勾玉就又被偷了?   有过前一次被偷的经历,他对太虚勾玉已经提高了关注,而且这段时间,他还一直在谢哀旁边!   谁能如此妙手空空,来去无踪?   唯有偷天府,纳兰隆之!   可一岂可二?   前一次还能说是玩笑,这一次,分明是卡着时间出手,故意让他姜某人坐蜡。   这是怎样的恶趣味?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此时此刻,姜真人需要面对此时此刻的问题——   他气势汹汹地悬停在正在发生剧烈变化的极霜城上空,与城里无数王公大臣、精兵悍将面对面。   颇似一人敌一城。   一个身披霜纹教袍的中年男子,正一步踏来,对峙于空:“姜真人!吾乃冬哉主教沈明世,久闻你的大名!雪国开放在七天后,您现在就到访雪域都城,是否急切了些?”   面前不仅有沈明世。   还有在极霜城头,那众星拱月般,正负手眺望此处的龙袍男子!雪国国主、凛冬教当代教宗,洪星鉴。   此人五官深邃,发密眉浓,是真人之修为,而肩承雪国之国势,威仪又胜于沈明世太多。   轰隆隆的极霜城,像是一艘巨大的战船,载着他一再上高穹。   更有强弓劲弩架高墙,城头正跑马。精锐之师,肃立墙头!   “误会了!”姜望长声道:“太虚阁立身为公,姜某人更是两袖清风、从来中立!此行只赏雪国之风景,不涉雪国之事务!”   把他丢下来之后,冬皇就已经消失。此刻更是连踪迹都抹得干干净净,姜望不言其人,也不说什么纳兰隆之,免得又被牵扯。   来极霜城非他本意,解释这个意外就好了。现在想想,若是刚刚成功启用太虚无距,这下意识的反应,反倒不那么美妙,容易让雪国人起疑——他姜望是否窥得隐秘,回去搬救兵了也?   “这天穹云雾乃他人拂开,我是无意闯来。”姜望于高穹拱手:“贵国若是介意,我当退避三舍!”   沈明世皱起眉头:“该看的不该看的,姜真人都已经看到了,就这样离开,恐怕不妥……”   “用姜望的名字向你许诺。”姜望朗声道:“在雪国事务尘埃落定之前,我所见所闻,必不与他人知!”   沈明世沉声道:“姜真人的信誉天下公认,我亦深信之!但吾辈举大事,岂能不密不周,寄望他人?”   姜望敛去了脸上挂着的礼貌笑意,轻轻一拂袖:“怎么,你难道还想留下我?”   “雪国不愿与姜真人为敌。”沈明世的表情很严肃:“只是想请姜真人进城坐坐,等七天之后——”   姜望瞥了一眼这武备森严的雪国都城,仿佛巨兽升空,正要择人而噬,打断道:“我若说不呢?”   沈明世们要举大事,不能够相信他。他如何能轻入虎穴,用自己的安危,相信并不熟悉的沈明世呢?   正常情况下,太虚阁员当然没人敢动。怕就怕,有人发疯。   沈明世抬步往前走:“请不要让沈某为难——”   姜望岿然不动,手按长剑。   刹那剑气满晴空!   让这雪域的天穹,彷似旧纱被扯下了,又披新袍。   “无妨!”站在城头的洪星鉴大手一挥:“姜阁员既然想旁观,那就旁观吧。吾辈堂皇大业,岂叫人道路以目?姜阁员!且代表太虚阁,来见证凛冬雄图!”   沈明世停下脚步。   姜望也只淡声一笑,飞开千丈:“我拭目以待。”   仿佛刚才剑气填长空的,并不是他。   冬皇想让他留下来,纳兰隆之也想让他留下来,他技不如人,只好留下来。但已打定主意,什么都不参与。   谢哀说,此刻正在发生变化的五座城池,代表五口棺材。   这五口棺材,有什么不同?   极霜城作为雪域都城,它所代表的棺材,想来也是最重要的一口。   回望历史,洪君琰于道历三十四年,在极霜城坐上龙椅,雪国正式建国。这个时间点,早于荆国,早于楚国,其悠久之处,更不是只有两千年历史的齐国可比。   而它建国即锁国,在迄今三千八百九十二年的历史里,除了曾东出受阻于荆国。以及数次支援西北五国联盟外,就几乎没有经历什么现世层面的大战。   以至于天下各国对雪国的了解,还不及虞渊那边的修罗具体。   “世人皆以雪国为神秘之国,欲窥其貌而不得。于是叩门之声,愈切愈急愈近也!列强之心,欲开雪域,天下之念,其念在兹!”洪星鉴踏足高墙,袍角飞卷:“现在这个神秘的国度,已经准备好打开自己了。姜真人!你乃太虚阁员,于时代潮头弄舟的人,你能否告诉朕——但如今这个天下,准备好迎接它了吗?”   姜望没想到自己都恨不得退到天边去,作为一个纯粹的看客,竟然还有问答的环节。   但这个问题,的确是有意思的。   他此刻不仅仅代表他自己,而需要代表太虚阁的态度,所以他朗声道:“现世如此广阔,能够容纳任何理想,任何一种力量。这个天下当然准备好了迎接雪国,包括雪国在内的任何一方。但前提是——你来拥抱它,而非伤害它。”   “当然,我们很愿意拥抱这个世界!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如此!”洪星鉴大手一张,迎风而笑,好像真的在拥抱世界。   极霜城的巍峨姿态,就这样定止在空中。   姜望转眸八方,看到冬皇所指出的另外四座城池,此时也飞在空中,悬止不动。它们恰恰在四角、锚定四方,将极霜城匀等地围在正中间。   覆盖整个雪国的大阵,正在疯狂席卷天地元气。恐怖的力量汹涌如海潮。   “朕以御令,召还英灵。寒蝉复蜕,旧人新醒!”洪星鉴高声呼喊:“枕戈待旦,宿于寒霜。我雪国勇士,此即征时!”   嘭嘭!   嘭嘭!   苍茫雪域,好似敲动了地鼓。   嘭嘭!   嘭嘭!   姜望渐渐感觉到,那不是什么地龙翻身,而是强有力的、正在缓缓复甦的……心跳声!   若以雪国为巨灵,此刻它正甦醒!   姜真人虽在高穹独伫,一身唯有青衫动。但他的感知已铺开,双眸尽雪国,双耳观世音,捕捉所有见闻。   洪星鉴让他见证,那他便好好看一看,所谓“凛冬雄图”,竟是何等谋划!   整个雪域都在剧变,绝不仅仅是元气、国土、力量,而是过往的时空与现在交叠,一层层地碰撞出时空的波纹!   归属于霜合教区的雪寂城上方,率先翻滚白雾,腾为龙形,龙脊之上,负一口巨大冰棺的虚影。   寒龙负棺,而后愈渐清晰。   那雾龙结成冰龙,冰棺精美绝伦,其上镌刻图景,恰是整个霜合教区的缩略。冰棺并非完全透明,只能看到其间有厚重的黑影,而不知其内乾坤。   但已经先有恐怖的气息蔓延出来,一片片冰花绕棺而落。   那恐怖的心跳声,在这口冰棺里有了具体的落点,变得无比清晰。   雪寂城中,一度杀到主街的卫瑜,已经英勇地杀回了太虚角楼,并仗剑横门:“此乃太虚角楼,太虚幻境之根本,姜望姜阁员于此坐道为证!诸位,厮杀时冷静些!你们若敢破坏太虚角楼,是坏人族万年大计,当受诸方共讨!”   太虚角楼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曾与姜真人坐而论道的角楼,好似人海孤舟。   从太虚角楼的门户,一直到延伸到这座城池的每一条干道,可以看到,全是密密麻麻的披甲战士!   面甲遮盖了这些战士的表情,但面甲之下森冷的眼神,却是有几分明显的迟滞。仿佛一处刚刚被敲开的冰层,水流正在缓缓地活泛过来,却还未完全鲜活。   这他娘都是三千八百多年前的战士。   雪国好大的手笔!   卫瑜虽然心中早有预计,但还是被他所看到的这一切所镇住。   雪国如今就有两支天下强军,一曰【雪刃】,一曰【凛锋】,都是在虞渊里久经杀伐的军队,可与诸强争锋。   而这一次大开放,雪国要掀开从建国到现在的布局……谁能料知,他们在这三千八百多年的时光里,究竟藏了多少兵马?   历史记载,于道历一一四年被荆太祖唐誉击破道躯、逃回国后道解而死的洪君琰,是他娘累死的吧?   冻得这许多人!   “吕魁武,有本事来单挑!不管你是哪年的冻肉,叫你见识当世天骄!让尔等明白,何为今必胜昔!”   生死关头,卫瑜也顾不得世家风度了,一通乱喊。   吕魁武根本都没有出现在太虚角楼,当然更不会回应。只有茫茫多的甲士,如坚决的潮水,一潮一潮侵入角楼。   “姜真人!我知道你耳力甚好,你一定听得到!”卫瑜横剑拦门,一茬一茬地斩杀甲士,连声高呼:“速来救我,我必不忘此情!”   顿了顿,他又补充:“我倾家以报!!!”   远在极霜城外的姜真人耳朵一动……嗯?   但天下无双的真人身法还未展开,已经有一个男声响起,覆盖了极霜城里所有的声音,也掩埋了卫瑜的呼救。那声音闷闷的,低沉而厚重——   “说这许多,倒不如讲一句,你是卫术之后!或我还能记几分,当年交情!”   是那口冰棺里的声音!   什么年代的老怪物?竟与卫术有交情?   卫瑜是个听劝的,立即喊道:“我是卫术之后!我乃卫祖嫡系子孙!”   “果是卫狗后人!”冰棺的棺材盖猛然掀开,从中坐起一个身披重甲的光头巨汉,瓮声怒吼:“当初就是他伤我根本,逼得我沉眠!”   卫瑜立刻锁门不吭声,心中直骂娘。   笼罩雪域的层云被推开后,那灿烂的烈阳就直陈于西北,万里点金。   此刻仿佛是在烈阳之中回响,傅欢的声音随着阳光播撒——   “魏青鹏!不要戏弄后生,浪费时间了!”   雪国第一代冬哉主教,真君魏青鹏!   当年追随洪君琰、傅欢建立雪国的强者,在洪君琰死后不久,也在虞渊陨落。   没想到他根本没有死,却是在雪寂棺中,沉眠了三千八百年。   “傅大哥!这一觉好漫长也!”这光头巨汉哈哈一笑,手按冰棺边缘,就这样站起身来,冰棺被按碎!那霜龙却点睛,龙眸骤然亮起火焰,长声而吟!   魏青鹏遥遥一掌,按向至冬城。   有一道极寒极冷的光束,笔直贯出,直接穿透至冬城,却是如一杆长枪,往上一挑——挑起了又一口冰棺的虚影。亦有寒龙负此棺,气场煊赫,如仙人临世。   真是一场大戏!   谢哀和纳兰隆之都不让我走,就是想让我……或者说想让太虚阁看到这些?   姜望心念一动,掌心又握住了实物,对太虚阁的感应、对太虚幻境的把握,也都再次回归。太虚勾玉又回来了!   但眼中仍然没有纳兰隆之的身影。   耳中也没有留下纳兰隆之的声音。   他冒失地偷走太虚勾玉,又悄然地还回来,却像是根本没有出现过。他的行为他的意图,全都叫人看不懂。就像在历史中若隐若现的偷天府。   轰!   古老阁楼的虚影,从虚空降临。   姜望二话不说,先把太虚阁楼召出,免得想用的时候用不着。   立足那楼顶飞檐上,好似一片青羽。凭藉洞天宝具的力量,对抗雪国境内此起彼伏的强大气息。   此时再去看那至冬城,只见得冰棺推盖,从中坐起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他还伸了一个懒腰,这才轻巧地跳出棺外,一步步行走在龙脊,立足于龙角之间。   他姿态潇洒地左右一看,反手自后颈取出折扇一柄,于这冰天雪地里、寒风凛冽的时候,“啪”地一声打开。   其上无诗也无画,只写着三个字,他的名字——孟令潇!   活跃在道历一千两百年至一千五百年间,曾与虚渊之交过手,同吴斋雪论过道的顶级真人。   时光荏苒,世人都以为他已经寿尽死去。   谁成想竟然修成了衍道,而却冻入冰棺,直等今日才出世!   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惊喜”。   九大仙宫里的“长寿宫”,真是弄寿的行家!   孟令潇从冰棺之中站起来,姿态随意地以折扇一拂,便有寒风一缕,显为实质,穿透虚空,落在了冻灵城中。   一风拂过万物生。这一扇,像是扇去了历史的尘埃。   在冻灵城上空,也出现一只冰棺,也有寒龙负之。   寒风卷过来,直接将棺盖掀开,但其中,空空如也!   是雪国的计划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于此时刻,雪国国君洪星鉴却又抬眼遥看姜望:“姜真人可要看清楚了,如实记录这一切。”   姜望略想了想,谨慎地道:“记史不是我的责任,我更没有一字春秋的学识。”   遂向阁楼一探手,从虚空之中,拽出一个人!   向来长须飘飘、沉笃稳重的钟玄胤,猝不及防被拽将出来。   这位修史的真人,长褂有些散乱,手中还吊着一只挂有竹屑的刀笔,眼睛里有一种清澈的懵懂——怎么回事?每月一次的太虚无距,怎么自己发动了?   “经过太虚道主同意,紧急征调阁员助力——”姜望将他拽到阁楼顶上,拍了拍手:“请你一起来看大戏!”   钟玄胤正要说些什么。   那边洪星鉴已经飞上高穹,反手自城中扯出一条巨大的冰霜锁链,锁链咣当,不知连接着什么,但他的声音正张扬于雪域:“此倾国大阵。名为【寒蝉冬哉】,是由本朝太祖洪君琰所创仙阵!太祖当年,定下雄略。不争一时,而要争雄于未来!故陈兵三千八百年,冰晦强者于雪棺。雪国以一隅之资源,累计于时间,而得争霸之雄本——寒蝉蛰伏,四千年来不发声,今朝一鸣,当为天下知!” 第八十四章大雪崩   钟玄胤是个知史的。   什么叫“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当年天下大争、龙虎相会,雪太祖洪君琰起势于西北,第一步却选择闭关锁国,诈称专意对付修罗,无心现世权柄,从而获得了安稳的发展时间。其意在于隔山观虎斗,要等得诸强皆疲,再来收拾破碎山河……   这稳健老辣的徐图之策,因为荆太祖唐誉的崛起,几乎成了一个笑话。   诸强确然疲过,这天下的机会也给过,但假锁国变成了真锁国。   洪君琰起先固守不出,到最后东出无路。   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接连几次东出的战略,都被荆国砸得粉碎。   多少人都在背地里嘲笑,有的甚至不在背地里——洪君琰空有宏图大志,手握强将雄兵,影响力却从未出过雪域。生在风云激荡的时代,却徒劳做了看客。   但谁能想得到,洪君琰屯兵屯粮屯到了极限,一屯就是三千八百年!   待得昔年霸主一个个退位,或死或隐,他再出关争霸。   孟令潇已衍道,魏青鹏还活着,把握长寿宫核心隐秘的洪君琰,肯定也没有真个死去。唯一的悬念,只在于他将以何等方式归来。   而钟玄胤,将亲眼见证历史!   这对史家而言,简直是天大的资粮。姜阁员拽得好哇!   作为『老真人』,钟玄胤毕竟有年长的稳重,迅速将眼前的信息都捕捉,不着痕迹地理了理衣襟,表情已是十分沉静:“原来如此!你们把历史上的强者,都以凛冬仙术冰封起来,汇聚于今。在过去布局现在,用历史支援未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归位于此空棺者,应是冬皇?”   在举国文武大臣的注视下,当代雪君洪星鉴反手拽锁链,独飞更高处:“至冬棺,冻灵棺,雪寂棺,寒羽棺……此四棺者,四方之主。寒蝉冬哉仙阵的最后一步,需要四尊衍道强者的支持,方能召起极霜棺,迎回太祖的巅峰力量。”   “这口冻灵棺里,躺着的应该是霜仙君。可惜她老人家在两千多年前,战死于剿魔之役,灵性渺渺,未能归于此棺……”   洪星鉴仰天啸道:“冬皇何在?霜仙君转世身,当承霜仙君之责也!”   其声震于长空。   而有一纤冷身影,从天而降:“雪国如此大业,谢哀岂会缺席?”   姜望终于再一次看到谢哀。   这冰刻的美人,出现在冻灵城的上方,仿佛冬的衣裳,冬的形象,果是凛冬之女、当代冬皇!   “刚发现纳兰隆之的踪迹……但还是叫他跑了。”她如此平淡地解释了一句,便抬起手来,一指点向寒羽城。   一指化生,雪域新天。   寒蝉冬哉仙阵的力量被牵引,一时咆哮冻灵城。   此城城脚结寒霜,城墙爬冰棱,冷气冲天而起,霎时虚影横空——第四口棺材已召出!   寒龙负棺,真君归位。   衍道修士不是大白菜,不可能一茬一茬地长。想要瞒过世人,则更不简单。   如霜仙君许秋辞便是死得众所瞩目,根本没有逃归仙棺的可能。   雪国立国这么多年,真正藏起来的真君,也不过孟令潇、魏青鹏,两尊而已。一者是真人隐修,瞒天过海,一者是重伤垂死,假死休眠。   洪君琰争霸未来的计划,其真正核心,并非人们所仰望的衍道绝巅。而恰是被卫瑜斥为“冻肉”的那些“过去战士”!   这些在雪国漫长历史里积攒下来的强军,以及随他们一起休眠的家人,才是霸业根本。   他们将填塞这个地广人稀的国度,让雪国真正拥有匹敌霸国的潜力。   就像此刻已经被挤得密不透风的雪寂城。   将过去岁月里的潜力,挪到现在。三千八百年的时空,叠为一片。   这才是真正的“用历史支援未来”。   过程中当然有很多不可测的风险。比如还未来得及甦醒,雪国就已经被吞并。比如这些人从休眠中醒来,天下已经一统……   傅欢便是留下来控制风险的人。   他坐在永世圣冬峰,长久地注视这个国度,确保“争霸未来”计划的顺利推行。   或许他从来不孤独,因为他的战友呼之将出。   这举雪域之力推动的寒蝉冬哉仙阵,最后一步需要四尊真君来护道。   而这第四尊……自然只能是傅欢。   伟大仙阵的力量,咆哮在这片时空。   寒潮席卷雪域,天穹竟成冰鉴。   所有人都看向高穹,其间有极地天阙山脉的照影,而人们独独注视着,不化的那一峰。   雪太祖洪君琰的战略固然宏伟,藏兵三千八百年称得上大手笔,但卧榻之侧,荆国能够容许吗?届时尴尬的在两个大国之间,西北五国联盟,又将如何自处?   这一次太虚阁推行星路之法,雪国就立马决议开关,定在七日之后,全面迎接太虚幻境。更是现在就启动寒蝉冬哉仙阵,显然就是为了不给他国反应时间。   雪国有信心在七天内,将“寒蝉复蜕,旧人新醒”演化为既定的事实。   荆国是否来得及干涉?   姜望全程只做看客,就连记录也由钟玄胤代劳,回头述职都不用——翻史书不就得了?   但他却有强烈的预感,变化正要发生。   雪国到目前为止,顺利得有些不像话了。简直像是有谁在帮他们扫清障碍。   内外皆无阻,天下岂是这样风平浪静的天下?   三千八百年后的现世,未见得就比三千八百年前容易竞争!   没有辜负雪国人的期望,永世圣冬峰上,傅欢已经起身。   这位雪国开国就存在的真君,亦是雪域人民心中不倒的雄山。   由他亲手完成寒蝉冬哉仙阵的最后一步,迎归他的旧友,是再也合适不过。   “辉煌大世,风起云涌,多少英雄豪杰,成败转头空!”他赤足薄衫,立在高崖,俯瞰电光暴耀,如同远行的旅客,终于抵达苍穹尽头,来到雷海之岸:“我曾见人族胜妖族,国门镇妖门,是开国第一人!我曾见圣贤苗裔在东方,也与当世第一试高低;我见那绝世杀绝世,天子镇凶开霸国;我见神力无穷者举九鼎,日落之地传勇名;我曾见天生一双苍穹眸,引得神辉为帝袍;我见唯其不臣者,独自举旗在南疆!”   “我见英雄多盖世,江山竞妖娆,我却是岸边一看客!”   “英雄之志,岂肯熄灭?冻雪不凋,野火招摇!”   “我等了三千八百九十二年,洪君琰沉眠了三千八百一十二年,许许多多的雪国战士,如寒蝉藏在深雪中——是时候了,这天下应当听到,来自西北之地,雪域的声音!这是道历之初我们未竟的霸业,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崩!!!”   他凭藉洪君琰留下来的权柄,独自调理整个寒蝉冬哉仙阵,而终于在这时候成功调和所有,在永世圣冬峰上,摇摇一按掌——   这一按,便换了人间。   寒气蒸腾聚云海,茫茫云海似雪崩!   一时竟有天倾之势。   大片大片的霜云落下来,好似寒羽一片片,落向寒羽城,归于寒羽棺!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   在这极致震撼的时刻,虚空之中,忽然响起这样的声音。   这个声音并不如何威严,只莫名地让人感到亲近。   像是你久未见面的友人,像是家乡的故亲。   但是它却中止了一切,如同一柄看不见的长刀,斩断了所谓的“大雪崩”。   此声响起,因缘断绝。天空倾落的霜云,全都定止了。像是一团团被木棍撑住的,等待着稚子的取食,就这样在天穹陈列。   而后一霎清空!   无影无踪。   天穹是镜。   从冰鉴天穹的映照中,人们得以看到——整个极地天阙山脉,有一个随空间一起剧烈扭曲的瞬间。当它平复下来,也像是某种宣告。   在那永世圣冬之巅,那绕峰而聚的万古雷云海,自然而然地分开一条路。   一个两手空空,身穿黑色威仪侯服,面带微笑的男人,从雷海之路的尽处,一步步走过来,走向傅欢。   他说道:“原则上我并不愿意扼杀他人的理想,更何况你们已经筹备了这么多年。但是傅真君,我不得不说,你们的计划,大概是有些想当然。这三千八百年,你们藏了多少兵?有几支强军?两支?三支?四支?”   此人足分雷海,眸开天地,势绝苍穹,天然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你傅欢也算是参与了时代,这三千八百年来,修行法、兵阵、军械、丹药、战法,更迭多少代。你岂不知?昔日之强军,今日仍是强军吗?我敢说,若只派这些冻肉出征,你们连寒国都打不过去。何能奢谈霸业?”   傅欢抬起眼睛,与这不速之客对视:“你也知我参与了时代——我就是那个确保他们跟上时代的人。只消有个三年五载,我自然能让他们适应当代战法,习惯最新兵阵。他们只是睡了一觉,不是真的死了。”   “你们的问题难道仅止于此?”雷海中走来的男人,抬起手,遥指雪寂城。准确地说,是指着初代冬哉主教魏青鹏:“魏青鹏当年也算一代名将,长于攻杀破阵,在虞渊战场以重骑兵闻名。但兵法已有三千八百年的代差,我们现在用的阵图,和当年已经不是一个层次的事物。我敢说,若各引一支骑军为战,仅以兵阵决胜负,他未见得能赢卫瑜。卫瑜你们可能不认识——他就是现在躲在太虚角楼里装死的那个小子。”   人们都下意识地看向太虚角楼。   卫瑜只恨角楼为什么没有地下室,他真的好想钻低一点。   剧本不是如此——他本该是那个勇敢踏入雪国、深刻了解雪国,战后也顺理成章参与主政雪国的大秦天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姜望随口说他要来雪国当皇帝,倒也不完全是屁话。   按照剧本,他应该是以一个相对明朗的身份,在关键时刻引发变化,掀起雪域乾坤之覆,赢得天心与人心。   怎么现在风头都让老头子们出了?   年纪大的翻天覆地,翻手为云覆手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年纪小的如他,却只能在这里被围攻,被围观,被指指点点!   羞煞也!   不同于卫瑜的窘迫。   很多人都注意到,在历史上以脾性暴烈闻名的魏青鹏,并没有反驳什么。   真正知兵的人,一定知晓战法的革新有多么恐怖。当年他还在一线争杀的时候,就未敢放松一刻,时时学习钻研,每日军报不离手,生恐落后于时代。   沉眠了三千八百年,怎么可能没有代价?错失的三千八百年的时代发展,就是其中最沉重的一部分!   他尊重事实。但绝巅如他,一定也可以走回来。   三千八百年的时代发展,又重新成为他的老师,他可以再一次学习历史,用绝巅的眼界,这如何不是美事?   所以他只是咧着嘴,他不言语。   而行走于雷海的男人,又指着至冬城上空、轻摇折扇的孟令潇,轻笑道:“孟令潇?道历一五零零年间的绝顶真人?可惜现在已经是道历三九二六年,绝顶的界限一再被突破。今日之孟令潇若还是真人——”   他转手遥指默默旁观的姜望:“恐未见得是这位年仅二十六岁的姜真人对手!”   孟令潇扭头看向立在阁楼飞檐上的姜望,眸中是掩不住的惊讶:“长得倒是青春美好,但真只有二十六岁?”   哪怕是用透支潜力的法子,二十六岁成真,也实在有些可怖。   魏青鹏亦是瞪圆了眼睛,眺望此方,想要看清这是怎样一个怪胎——这一觉果然沧海桑田,世上已有二十六岁之真人吗?   雷海中的男人还在夸耀:“在你们被冻住的时期,这世上尚未有三十岁以内真人。但现在,仅这太虚阁里的九名阁员,就超过一半都是此等真人!而你们所看到的姜望,是二十三岁就成真!你们以为这是什么时代?人道至此为绝巅,这是最辉煌的大世!一些过时的人,带着一些过时的想法,把握一些僵硬的力量,竟然妄图建立当今之霸业吗?”   他慷慨他的,雪国人谨慎雪国的。姜望赶紧驾驭太虚阁,又后退千丈:“我微笑不代表我同意,我不笑也不代表我反对。沉默不是默认,发声也不是抗争。我只是解释我自己——在今天之前,我不认识诸位里面的任何一个,我不带任何立场。我对天下大势没有概念,我这个人也不懂政治。你们聊你们的,打起来也不用理会我,太虚阁绝对中立,我亦只是路人!”   今天的他过分谨慎,眼瞅着都要退出雪国国境外了!   众人也就收回了视线。   永世圣冬峰顶,傅欢表现得很平静:“这些问题不劳你操心。曾经走上绝巅的人,一定能够再次走上绝巅。他们缺的只是知见而已,我们早有准备,也很愿意重新学习。”   “对,说到底还是时间。只要给一些时间,相信这些旧世的精英,也能适应新时代。”身穿黑色侯服的男人,就这样一步往前,面对面地踏上了永世圣冬峰:“但已经看到了我,阁下觉得——你们还有时间吗?”   他面迎傅欢,却背负双手,淡然道:“秦国许妄,今奉大秦天子令,特来接掌雪域!”   大秦贞侯许妄!   正在虞渊引军厮杀,前不久杀死修罗君王阿夜及的许妄!   他竟然在极其危险的虞渊,杀出一条通道,杀出了雪国所镇守的虞渊入口,来到傅欢面前!   雪国要接续道历新启之年的霸业,第一个站出来阻止的,不是一直谋划雪域的荆国,而是远在西境另一头的秦国!   但还有一件更恐怖的事情——许妄是一个人来的吗?   修罗君王阿夜及的陨落,竟然只是起笔。   布衣谋国王西诩,和这位大秦贞侯,究竟是布下了怎样一局! 第八十五章四君迎驾,天子拉棺   倘若许妄是只身独来,纵他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都还好,顶多就是拦下傅欢,拖延寒蝉冬哉仙阵的进程,总有解决的办法。   可许妄同时还执掌割鹿军,在今天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许妄还领军在虞渊最前线,还在与修罗血战!   “接掌雪域?”傅欢平静问道:“秦国打算怎么接掌?”   “最好是能够和平接掌这里,但很可能不得不用一种,你们最不愿意面对的方式。”许妄慢慢地道:“你确定不去凛冬城吗?干戈军和割鹿军,现在应该已经杀到了。”   凛冬城是雪国在虞渊修建的大城,是雪国对抗修罗的最前线。雪国两大强军,雪刃和凛锋,便是常年在此城轮换。   而干戈和割鹿,都出自大名鼎鼎的秦十兵。   秦国竟然硬生生在虞渊杀出一条运兵通道,把这绝世的凶地,变作了架连现世的桥梁,发世人之所未想,用虞渊通道贯连秦雪两国!   秦有十兵,以【霸戎】始,以【割鹿】终。   曰:霸戎、嚣龙、凤雀、凶虎、镇獠、大风、长平、天阙、干戈、割鹿。   此等排名是最早秦十兵的建军之号,并不代表现在的实力排序。   修罗为杀伐而生,凶悍无匹。而秦人从不退缩,向来以杀对杀。   这也导致了大秦军伍里,极其激烈的竞争环境。当初秦太祖建国时的秦十兵,有五支已经换了旗号,有的替换不止一次。   唯有霸戎、嚣龙、凤雀、凶虎、割鹿这五军的旗号,是一直保留的,算是拥有开国至今的鲜血荣耀。但凶虎和割鹿,也都有撤而复立的经历。   真以军事实力而论,现今最强的一支并无争议——只能是许妄麾下的割鹿军。   许妄正是以此军,在虞渊杀出赫赫声名。也正是以割鹿为中军,在河谷战争里正面击败了项龙骧,大破强楚!   而此次兵临凛冬的另一只强军【干戈】,是为真人王肇所掌。王家在秦国算是后起之秀,干戈也是在近些年才替旗成功,正是卯足了劲要证明自己的时候,战斗意志可想而知。   许妄一言激起千层浪。   姜望哪怕只是个看客,也为这些“前辈”的大手笔而动容。洪君琰和傅欢积蓄时光,争霸于未来。王西诩和许妄,直接打穿虞渊,抹去万里遥途,令秦雪从此为邻!   这一个个以天下为局,纵横时空,真叫他大开眼界。   至此他方明白,为何秦至臻当初主动要来雪国,卫瑜又为何在寒花城当军师——秦国在雪国的落子,必然远远不止这些。   这一局直到现在,只怕也才掀开冰山一角。   而那斗昭,直觉还真是准确!   饱经风浪的姜真人都被镇住了,旁边的钟玄胤更是全神贯注,不舍得遗漏一字,手执刀笔,刻写不停。   谁能不惊于秦国的大手笔?   永世圣冬峰上,傅欢却只是定声问道:“你先一步来此,那么割鹿是谁执掌呢?”   许妄笑了:“王西诩。”   他有一种『你问到关键了』的表情,那淡笑又分明是在问——你觉得凛冬城能够撑多久?   撑不了多久。   这结局许妄明白,傅欢也明白。   如今镇守凛冬城的军队,乃是雪刃军。掌军的将领,是凛意教区主教。此等配置,也称得上是雄城强军名将。   但怎么挡得住号称“布衣谋国”、这次却亲自上阵的王西诩?又怎么挡得住兵锋无双的割鹿军?   况且还有锐意进取的王肇,一心求功的干戈军。   当许妄出现在这里,凛冬城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傅欢并无动容,只道:“秦有十兵,却只以两军来伐,是否小觑了傅某人?你的胃口,吞得下雪国吗?”   至冬城上空的孟令潇,在当年就因对局势的敏锐判断,而为人称道。今日算是他成就真君之后,第一次在人前露面——虽然已是迟了很多年。   他完全同意“今必胜昔”的观点,完全同意自己缺失了时光,过往在真人层次的顶级,恐怕距离当代的真人极限还有差距。但他亦有完全的自信,并没有掉出第一梯队。   已经踏足衍道的他,更是毋庸置疑的现世绝巅。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熟悉新时代,他不会输给任何人。   此时他亦开口:“通过虞渊运兵现世,确实是天马行空的一步棋,大胆狂放。但秦国谋雪国,有想过如何治理飞地吗?”   “虞渊险恶千万年,虞渊里这条临时打开的运兵通道,难道能够永固?从你们武阳城,到我们凛冬城,这中间少说也有数万里远!当中崎岖坎坷,途经多少修罗部族。你们如何维持这样漫长的战线?十天半月尚可,三年五载何能?   “今天就算将雪域送给你们,它也将成为你们秦国最大的伤口,将你们放血至死!   “我笑尔辈急功近利,何其短视,何其不智!”   许妄是个很有条理的人,先回答傅欢的问题:“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秦国吞雪域,只发两军?”   再淡淡地扫过孟令潇一眼:“你当然可以笑,毕竟你在棺材里埋了那么多年,就刚刚甦醒的这么一点时间,不够你了解今日的秦国。这个时代,已经超过你认知!”   他与傅欢对峙于永世圣冬峰顶,却有一种雪域主宰的自觉,转过头来,俯瞰雪原,高声道:“我要向诸位宣布一个好消息——大秦永镇虞渊的伟略,已经迈出坚实的一步。杀死修罗君王阿夜及,击破修罗三十万大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算不得武勋。我们真正在虞渊做的事业,是我们正在修建的长城!”   雪域上的人们不明所以,互相致以惊疑的眼神——何为长城?   许妄的目光仿佛通过天穹雪鉴,落在了每个人的脸上,有一种碎金晃眼的辉煌:“所谓长城,人工伟迹,金石长河!”   “义安伯亲领凤雀军游弋虞渊,更发郡兵百万,建寨立营,屯驻要地,只为保障工事顺利进行。   “这是一场比河谷更重要的战争。我大秦之能工巧匠,皆出武关!征役夫千万,空兽场驮牛,倾少府之资财,尽术院之阵师。   “这条长城,起自武阳城,终至凛冬城,全程三万余里!寸砖寸瓦皆刻阵纹,十里立一法阵,百里设一信台,千里置一军堡……每万里立一座永久大城,规模比照武阳!”   此时此刻负手而立的许妄,仿佛代表了那西极帝国的伟大轮廓,如此洪声道:“万里长城建成之日,修罗永不为患!而我等任意出塞,随性击之!”   在场哪怕都是雪国人,正面临着秦国入侵的危险,以秦为大敌,也忍不住心神激荡。   虞渊是自古以来的凶地,渊源要追溯到人皇燧人氏与远古百族的誓约。   而秦国,竟要永绝此患!   若这一步真叫秦国完成了,常年镇压虞渊的秦国,将解放出多么恐怖的力量?   在此之外,许妄没有直接说,但已经表达出来的是——万里长城本身,即是一条由秦至雪的永久性的通道。   这条通道直贯南北,畅通无阻。   长城御修罗,长城之上能跑马。   万里长城建成之日,雪域就不再是飞地!   钟玄胤的呼吸肃穆起来,自河谷战争大获全胜之后,秦国就安静了许多,在国际局势中几乎不显现存在感,一直默默消化胜利的果实。   本以为少说还有十几二十年,才能看到秦人的大动静。   没想到短短九年后,秦人一动如龙飞。   这玄色之龙,已在西极张牙舞爪,俨然有吞天之势。   打穿虞渊伐雪域,修筑长城御修罗。   如此般的大手笔,一个接着一个抛出来,难道今日要见证这样的历史——秦国永得雪域,永镇虞渊,一跃成为足堪与景国比肩的伟大帝国?   天下第一帝国,难道从今日起,竟生悬念?!   孟令潇沉默,魏青鹏沉默,谢哀沉默……   傅欢不沉默。   他看着已经并不与自己对视的许妄,平静地说道:“万里长城是很宏伟的计划,雪国愿意与秦国携手完成。此人族不朽之功业,雪国出人出力,流血流汗,在所不辞!”   许妄看回傅欢,眼中有讶色:“你仍然觉得你们有时间?”   傅欢淡声道:“时间从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争取的。许妄,雪国能在这片土地上矗立三千八百年,难道是因为荆国肯给我们时间吗?”   “你打算怎么争取?”许妄问。   “看来击败项龙骧,赢得河谷,再加上这次打穿虞渊,已经叫你空前膨胀。”傅欢注视着面前的大秦贞侯,眸中跳跃冰焰:“这三千八百年,他们在沉眠,我却没有闲下来。”   “哦?”以修行年月论,许妄自然是不知低了多少辈的晚辈,但对站在超凡绝巅的强者来说,时间的累积不值一提。   他饶有兴致地道:“你要拦我因缘刀,再去推动你们那座过时的仙阵?”   “若我们一点容错的空间都没有留下,就贸然开启『争霸未来』的计划,那我们的理想,的确只是空中楼阁!”傅欢并没主动出手,也不尝试脱离许妄的注视,只道:“寒蝉冬哉仙阵是否过时,便让时代来证明吧——但谁说此阵,非我不可?”   此一言,天地改。   那天穹雪鉴,这时仿佛一池水,水纹荡漾中,有人落下来!   像是一颗陨石,像是一块秤砣,像是世间最沉默最坚硬的事物,倏然高穹至雪地,这尊人影之突兀,把空间都砸出了空洞感。而强硬地落在了寒羽城上空,踩在了寒羽棺上!   这时候他的模样,才进入人们的视野。   他的头发全都剃掉了,只在中间留了一道,如田垄一般。双耳吊着巨大的铁制耳环,耳环上刻着一些蝌蚪般的文字。身上穿着厚厚的裘衣,但裸露臂膀。   裸露的两条臂膀,像是两只大铁锤。青筋爬在坟起的肌肉上,如蛇缠树。   他的脸上有皱纹,但皱纹也像铁铸的一样,有坚硬的质感。   铁国真君老祖,关道权!   真正以一己之力,强撑西北五国联盟的强者!其坚韧其顽强其冷硬,有胜逾钢铁的声名!   他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这里,的确代表非同一般的意义。   但在眼前,他的出现意味着——寒蝉冬哉仙阵的最后一个缺角,已经补齐。   是魏青鹏、孟令潇、谢哀、关道权,如此四尊衍道!   关道权一言不发,一念即来,一来即发力。   轰!轰!轰!轰!   四道光柱冲天而起,仿佛撑天之柱,撑起了此地神宫。   至冬、冻灵、雪寂、寒羽,四座城池仿佛动力之源,将整座仙阵催发到极限。   当世绝巅的力量,共鸣于四方。   嗡~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几乎同时耳鸣。   眼前一霎白茫茫,而有金光跃出,在此“白纸”作画,在人们失去的视野里,重新描绘感知。   在视野恢复的同时,雪国当代国主洪星鉴,也终于凭藉国势加持,将那条巨大的锁链拽到极限——   哐铛铛铛铛,拽出一口巨大的盘龙之棺!   金龙龙身缠绕着贵不可言的玉棺,那锁链正是自张开的龙口中吐出。   洪星鉴遍身龙气环绕,威严地宣声:“四君迎驾,天子拉棺,万民跪伏,迎归太祖!”   极霜城头,所有甲士同一时间半跪于地,这整齐的一声,仿佛叩响惊雷。   城中百姓皆伏地。   这一城之情景,是整个雪国的缩影。   拥有三千八百九十二年历史的古老国度,在迎奉它的创造者。   而那金龙睁眸,放声而吟!   玉棺急剧缩小,变成一顶平天之冠。   那金龙却返身,缠成一张辉煌龙椅。   在玉制平天冠下,出现一张天庭饱满、威严沉笃的脸,仿佛国势交织而成,身披雪龙袍,昂然坐在龙椅上。   雪国当代国君,当场卸冠跪倒:“后世子孙洪星鉴,拜见祖皇帝!”   满朝文武,举国百姓,皆拜服!皆呼“祖皇帝”!   雪国还是那个雪国,但一切已然不同。   茫茫雪域中的所有,仿佛在这时都拥有恒一的意志。地鸣天鼓,皆发于一声。这里的山水风云甚至元力,都姓“洪”!   永世圣冬峰上,身穿大秦侯服的许妄,直接被推出峰顶,推回雷海中!   强秦虽为霸国,大秦天子之令,又如何能传雪域?   许妄后足一拧,便在雷海中站定,踏散电光千万里。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玄色的侯服,抬手轻轻一掸,拂去电光涟漪。   他的目光越过雷海,落在雪国祖皇帝身上,淡声道:“看到本侯这身衣服了么?你抗拒的不是我许妄,而是大秦帝国。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   雷海分开,他俯身而下。   明明相距如此遥远,他却抬起手来,竖掌为刀。而后一刀劈落。   咔嚓!   掌刀是往下劈,而笼罩雪域的天穹雪鉴,却是先一步开裂。   这一刀遥不可及,这一刀无所不在,他斩向了整个雪国,而由此蔓延至名为洪君琰的雪国祖皇帝!   傅欢就站在许妄身后的永世圣冬峰峰顶,却并不出手,只是遥遥与洪君琰对望一眼。   这一眼过去,焰燃于雪,有关于许妄的所有已知信息,便都为洪君琰所知。   洪君琰仍然端坐,他开辟了这个帝国,他是雪域的王,理当拥有这份尊贵。他端坐着并起二指,倏然竖在眉心前,夹住了一柄本不该存在的刀——   他夹住了【因缘】! 第八十六章岁寒昼短   洪君琰已经沉眠了三千八百年,这三千八百年来,修行法不断革新,各国前沿道术,换了一茬又一茬。   但三千八百年在真君的漫长生命里,也并不过半。凛冬仙术更是让他的寿元,流逝得比时间缓慢。   他毕竟是雪国开国之祖。   毕竟是曾与唐誉这等盖世雄主正面交锋过的存在。   在三千八百年之后,在雪国境内,仍然展现了顶级衍道的统治力!   此时此刻,他用两根手指,接住因缘所结的刀,并坚决地将其挪开。   这样他就能毫无遮掩地与许妄对视。   “朕在做什么?”洪君琰沉声道:“便是嬴允年来,朕也要逐他走。当代秦帝姓甚名谁,何不亲征?要接掌朕的雪域,凭你许妄一人,够吗?”   傅欢所传输的这三千八百年的关键情报,此刻全部铺开在他脑海。   恐怖的信息流被迅速消化吸收,无由而起的狂风,令他的雪龙袍鼓荡不已。   寒蝉冬哉仙阵,完整的保存了他的巅峰力量。随着对这些关键信息的吸收,他正在飞速适应这个时代。他已经很强,但还在迈向更强!   而他直视许妄的眼神,是如此的平静无波澜,就像冻结的那些时光。   “今时不同往日了!”许妄在天穹雪鉴之下收掌,被洪君琰双指所夹住的长刀,复归为因缘,还于天地间。   刀斩苍茫雪国,刀收一隅之间。   便在他身前三寸,掌缘演尽因缘,而后又作刀——   那黑色的大秦侯服遮天蔽日,一时只有他的掌刀在天穹移动,掩去了所有。   因缘之线本来只可感知,不可目见,此刻却色彩斑斓。   可以看到洪君琰一身所系,因缘之线何止千条万条?根本无法计数!   这些因缘线,连接着偌大雪国的方方面面,全都绷得笔直,仿佛将洪君琰贯穿了一般。如同千万牛毛纤针,将洪君琰扎成刺球。   许妄的掌刀落下了。   那无法计数的因缘之线,在这个瞬间全被斩断,飘散如丝缕。洪君琰又仿佛绒球。   雪太祖与雪国的因缘,被短暂斩开了。   在这个瞬间里,雪国的国势再也无法加持于他。也即是说,面对这一刀的洪君琰,完完全全只能动用他自己的力量。   天子除国,白龙鱼服也。   而许妄已迎面!   他要试一试这三千八百多年前雪国太祖最纯粹的战力。以许妄之名,检验老朽,以因缘之道,衡量霸图——而判定的方式是生死。   这一步循因溯果,跨越了永世圣冬峰与极霜城之间的漫长距离,忽略了空间与时间的意义,纯粹在因果层面溯游。黑色的侯服一角,飘扬在雪国祖皇帝金色的龙椅前。   大秦贞侯掌刀平伸,像是真切握着的一柄狭直的刀,直贯洪君琰心口!   而洪君琰漠然抬手,掌中仿佛握宇宙。   铛!   是洪钟大吕般的一声响。   掌刀的尖处,被洪君琰的左手紧紧攥住,就这样悬停在心口之前,尚有一寸远。   这一寸,是天地之隔,遥于星汉。   此时此刻,洪君琰仍然端坐金色龙椅,玉质的平天冠轻轻摇动旒珠,使得他的面容在许妄眼中忽远忽近。   大秦国侯的黑色朝服和雪国太祖的雪色龙袍,像是一局棋上泾渭分明的两边棋子。   “以朕看来,这世界也没什么不同。”洪君琰漠声说着,便抓着这掌刀往身前带,右手握成拳,直接轰向许妄的面门。   擒于王座前,拳杀逆者。   真有开国天子之威!   轰!   一拳之威,自许妄而至永世圣冬峰,这遥远的路径,整块人形的空间,一并塌陷!   在观战者的肉眼所见,便是从永世圣冬峰到许妄近身戳刀的这一条路,整个扭曲起来,像是一条凭空出现的人形甬道。   但许妄已不见。   他寻因缘而来,也散为因缘本身。   轰隆隆隆!   在那扭曲通道的上方,横空出现一座若隐若现的奇幻宫殿,大漠孤烟、沧海月明,无数景象在其间。而身穿侯服的许妄,就立在此宫之上。黑色侯服之上,交织着变幻莫测的光线,描述此刻的他……是因缘总司,权柄独掌。   太虚阁上空的姜望,这一刻眼睛盯得比旁边钟玄胤都要紧,他的视线几乎变成实质,在这座奇幻宫殿上游走。就连呼呼睡大觉的白云童子也被叫醒观摩——   此即现世唯一一座尚且完好、或许正在巅峰的仙宫,因缘仙宫!   许妄脚踏因缘仙宫,俯瞰洪君琰:“你说得对,这世界是没什么不同!当年你没资格面见我朝太祖,现在也没资格见我大秦天子。当年你只能在关内看戏,现在——继续看戏!”   整座因缘仙宫被他踩下,轰隆隆碾向洪君琰。   此时他与因缘仙宫一起若隐若现。   他得到因缘仙宫,却从不使用因缘仙术。不是他没有办法绕过失落的术介,复刻近古当年。只是他有更高的企及——因缘仙术,也不过是因缘的一种。因缘仙宫,也不过是一柄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是总司因缘的许妄,而非因缘仙人。   此刻他接掌雪原所有因缘,自身处于可看不可及之态,刀锋却因果必中。   这是真正的天降因缘刀,不可避亦不能弃。   冥冥中所有相连的因缘,都被定住,成为锁死目标的囚笼。   洪君琰所创造的一切,成为洪君琰的枷锁!   “可惜。你幸得仙宫,却不尊重古老。”面对这样的刀,洪君琰还来得及叹了一句:“可惜朕的凛冬仙宫已毁,不然该教教你这晚辈……何为仙术!”   平天冠的旒珠轻轻一摇,整座雪原似有地龙翻身,发出冗长的地鸣声响。   一切冰冻而又解霜。   所有的规则都重组,因缘都重来。   帝命即天命!   作为国家体制形成之初的参与者,作为站在当代人道洪流源头的先行者,他直接在龙椅上起身,冕服鼓荡,一拳向天——   直接打破了『可看不可及之态』,拳接仙宫!   砰!   他的身后显现茫茫雪原之虚影,他的拳头砸在因缘仙宫上,把这座奇幻宫殿连同许妄一起,砸回雷海中!   至此没人能再怀疑洪君琰的力量。   他正面回应许妄的挑战,且每一次都更靠近巅峰!   “雪国如此雄图,岂能天不泣血,神鬼不惊?”雪寂城上空的初代东哉主教魏青鹏,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狞声一笑:“陛下回归现世,重续霸业,非强者不杀,合该以此贼祭旗!”   他重重一踩脚下冰龙,冰龙下沉数丈、哀鸣一声,又猛然拔起!载着他直冲雷海,向许妄杀去。   他高呼:“傅大哥,两国交伐,还讲什么情面?一起杀了他!我陪你去援凛冬城!”   “不必了吧?”这时候有个声音说。   在那翻转不止的因缘仙宫之后,拔空升起一个高瘦的虚影。   他以木簪束发,戴着白色的面具。面具上的黑色小篆,写着一篇无人能读懂的文章。就像他的气质,静如深海,给人的感觉却很汹涌。   布衣谋国王西诩!   他已至此,秦国大军还远吗?!   他的目光只是随意一扫,载着魏青鹏升空的冰龙,便定止在半空。两颗龙眸中各有一个篆字,恰是一个“不”,一个“必”。   魏青鹏也不继续折腾这条可怜的冰龙了,毕竟是异种而非真正纯血龙族,承受不起太强的冲突。   他也不说别的话,一边斗嘴一边还写字——现代人真是有够麻烦。   故是一跃而起,像是投石机投出来的石弹,但只轰然一声便不见,竟是突兀地撞进了因缘仙宫!   这太突然,无论在身法上又或结果上都是如此。完全没有起承转合,他便已经闯入因缘仙宫,在其间打得擂鼓一般响动。   因缘仙宫剧烈地翻滚起来,许妄返身入其间!   “这位同年,是否必要,你恐怕说了不算吧?”至冬城上空的孟令潇将折扇一收,却不乘他的龙。以龙首为阶,踏空而行,一步便至雷海上空,与王西诩面对面。   他和魏青鹏也都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全新年代的不同。虽不如雪太祖那般一念吞吸数千年,也在太祖与许妄对杀的时间里,逐渐理解了新时代,可以较为完整地展现自己的力量。   “恐怕是有必要的。”王西诩波澜不惊地回道:“因为凛冬城已经被拿下了。另外,咱们不是同年。理由有两个,第一,你比我老太多了。第二,我不是你们儒生,我卦师也。”   孟令潇并不惊讶凛冬城的得失,只道:“卦师?每一个学无所成的书生,最后都要卖字测字为生。我那个年代是如此,不知现在有没有改变?”   王西诩还真个想了想:“好像跟你说的差不多——但只要能够堂堂正正养活自己和家人,做什么不重要。当官不比卖字高贵。”   孟令潇又道:“以吉凶而论,你这白底黑字覆面,可不是很吉利。”   王西诩道:“但很清白,落笔无悔。”   “你清不清白我不知道……”孟令潇已经看了很久,于是抬起手来,就势一翻:“但我想你该后悔了。”   随着他的手掌翻覆,整座雷海竟然倒转!   不,不是雷海倒转。   是王西诩和许妄,乃至于许妄的因缘仙宫,全都成为倒影,映在了电光咆哮的雷海中。而他们原本的倒影,却立在雷海之上,比纸张还单薄。   在单薄的倒影之侧,是杀得兴起的魏青鹏——他杀进敌方老巢,想要趁病要命。却在这极短的时间里,被受伤的许妄斩得遍身是血。鲜血点燃了他的杀性,此刻光头之上爬起血纹,体型再膨胀几分。   孟令潇用食指一划,便将王西诩和许妄的倒影裁开了。   冥冥之中牵动命运。   此亦割命也!   但体现在战局中,只有一张被割成两半的纸,在雷海中飘飘而落。   孟令潇分明看到,纸的两边刚好各有一字,分别是“无”和“悔”。   他已然察觉,就在他割命的那个瞬间,王西诩和许妄的命运,都消失在命运长河中。所以他一指割空。   还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卦师,星占一道的绝顶修士!   而雷海之中的王西诩倒影,抬起他的双手,大张十指,仿佛以雷海为镜,遥对镜外,手套上的篆字缓缓流动:“我该不该后悔,为何你不问问你们的祖皇帝陛下呢?”   密密麻麻的秦篆自他手上飞出,仿佛深海之鱼上潜……而竟游出水面。   小篆书谶言。   字曰——   搬弄寰宇,反溯宙光。前世今生,因缘梦幻。   斗转星移,大道洪荒。冬国有憾,岁寒昼短!   白天结束了。   孟令潇悚然回望!   他看到整个雪域都陷入长夜,仿佛也描述着雪国王朝的落幕。   雪国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寒蝉冬哉仙阵也将雪原点亮。但天穹雪鉴的背晕,不再是透亮的——那无尽长夜中,铺开星光所结的阵。当代星斗阵,强行干涉古老仙阵!   他看到寒蝉冬哉仙阵发生质的改变,雪国的祖皇帝陛下,眉梢凝霜。   这具巅峰道躯里,还在不断增长的恐怖力量,被一种由内而外的寒潮所覆盖——洪君琰被冻住了!   刚才轻易击退因缘仙宫的强大身体,往后一跌,跌坐回金色的龙椅。   而扶手上翻出龙爪,牢牢扣住他的手腕。椅背上穿出龙骨,交错着将他的躯体绑死。体内的寒潮满溢出来,渐使道躯结寒冰。   眼看着洪君琰已是被牢牢地禁锢在龙椅上,且要再一次回归于冻时!   孟令潇转眸看向冻灵城。   除非超脱出手,强如洪君琰这般存在,几乎不可能被外力压制成这样。他的金龙椅、天子冠、以及刚刚复甦的巅峰道躯,全都出了问题!   世上除了许秋辞,还有谁能在凛冬仙术上做手脚呢?   而他果然也看到,冻灵城的上空,冬皇抬步。   她是冬天最冷的一片雪,是寒潮中不冻的一朵花。   以极致的美丽,绽放在雪原。每一步,都在确立她的道途。   她脚下有一座冰雪之桥,随着她往极霜城延伸,向洪君琰而去。此桥横跨雪原,虚悬高处,折射着天光,一时流虹。   “冬皇,这是何意?”关道权横来一步,拦在冰雪桥前,虽只一人,而如一座铁铸之山。双拳一开,即是铜墙铁壁。   冬皇抬眸看着他:“你还没有正式加入雪国,何必拼命?”   关道权声如滚石:“老夫代表西北五国联盟,已经与傅欢真君,立约并国。老夫这双拳头,现在正守护自己的君王。”   在上一次荆国西扩战争里,被打得丢盔弃甲、失地失人的西北五国联盟,和以过去支援未来、需要时间适应新时代的雪国,的确是天作之合。   只是这种决心要下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况且对西北五国联盟来说,如要并国,雪国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什么时候的事?”冬皇眸光霜冷:“我竟不知?”   关道权并不隐瞒:“在你挑战钟璟的时候。”   永世圣冬峰上的傅欢居然出声解释:“此事机密,当时只有我与关真君两人知晓。倒不是有意瞒你。”   冬皇仍然看着关道权:“那时候你就知道了洪君琰要归来?”   关道权面无表情:“傅真君给了我们最大的诚意。”   “看来是荆国的过分压迫,帮你下定了决心。也是,失血日复日,疲躯何堪劳?”冬皇点点头,又道:“但话又说回来,尚未真正并国,就是一纸约定而已,可以写,也可以抹。你的选择有很多,景国、荆国,或者秦国。何不再等一等,待价而沽?”   关道权立身不动。   铁国不是商人之国,铁国的“铁”字,是铁国人的意志。   在他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响起:“朕倒是好奇——你、是、谁?”   洪君琰的声音!   他明明已经身成冰雕,已经被禁锢在王座,但他眸中却有火,燃烧在冰里。 第八十七章上生典狱官   “我乃雪国谢哀,号为『冬皇』,是霜仙君许秋辞的转世身啊,祖皇帝陛下!”谢哀立在冰桥上,对自己的身份十分笃定。   关道权微微侧身,让王座上的洪君琰,得以与谢哀对视。   “你不是。”洪君琰漠然道。   “祖皇帝何出此言!?”冬皇语带惊讶:“就因为我反抗你吗?我凭什么不反抗呢?我效忠的是当今圣上!我雪国圣明天子,文成武德,爱民如子。继位以来勤勤恳恳,多次挫败大国图谋,保住雪域疆土。他励精图治,大兴雪域。办学惠商,与民休养,深得人心!”   她戟指而前:“就因为你这老而不死者,解霜归来,堂堂天子竟要跪伏为臣,将一切拱手相让!你凭什么?天下大乱的时候你不在,那些雄主明君你避锋芒,你逃避了三千八百多年,保护雪国的不是你,发展雪国的不是你,你又如何能说,雪国是你的?!”   “吾非不忠,忠于今君也!主辱臣死,我岂能忍?当然反了你!”   她慷慨陈词,在冰桥之上抬起双手,呼吁万民:“凡雪国子民,发出你们的声音!是时候做选择了。是追随真正把你们放在心里的当代雪君,还是要追随这棺材里爬出来的老殭尸!?”   “祖皇帝,勿听此人挑拨!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吾辈迎归太祖之心,日月可昭——”   砰!   王座之前,洪星鉴直接双膝下跪,坚决澄清:“后世子孙洪星鉴,甘为陛下马前卒!”   洪君琰并不看他的子孙,只看着谢哀。   冬皇还是那张美而易碎的脸,但气质已是完全不同。她抬手点了点洪星鉴,一脸的怒其不争:“啊,你这个洪星鉴,你真是没意思,真没用啊。我这么忠心耿耿地扶持你,你直一直腰杆,硬气一回,大声说出心中怨恨会怎么样?还担心满朝文武没人支持你吗?这么多年,枉为君主!”   洪星鉴跪得笔直,举手指天:“后世子孙跪先祖,臣属跪君王。星鉴心中绝无怨尤!雪国唯有在您的带领下,才有霸业成就的可能。她这是在挑拨离间,用心歹恶!”   “我的陛下,不是你指点江山、褒贬天下的时候了?”冬皇摇了摇头:“你现在甚至都不愿意尊我一声『冬皇』,让老臣寒心!”   洪星鉴还要再解释。   洪君琰已淡淡地道:“星鉴,你很聪明,也很谨慎。但你是否可以相信一下你的先祖?朕岂会因为一个冒牌货的三言两语,心生嫌隙?站起来吧,你亦雪国天子,不应该跪着。”   “陛下虽不疑臣,臣恐百姓受其惑——祖皇帝教训得是,请允星鉴侍奉君前。”洪星鉴站起身来,恭立一旁。   “冒牌货?”冬皇的语气里,有一些真实的不满:“我的身份是得到傅真君确认的。我的雪国祖皇帝,您才接触我多久,又能有多少证据,就这样否定我?无论是许秋辞还是谢哀,此前都没有见过陛下,您竟然如此武断吗?”   “否定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永世圣冬峰上的傅欢,终是说道:“许秋辞的成长和死亡,我都见证。她生前的确做过转世的研究,也确然推进到了很关键的步骤——所以当你故意表现出谢哀的异常,引得澹台斐追杀你、并不断验证许秋辞转世身份的时候,我愿意再看看。   “我多么希望你是许秋辞的转世,我多么希望她成功了!   “那不仅仅意味着雪国强者回归,也不仅仅意味着我重逢了值得信任的战友——那意味着她真正让转世这件事情成为可能,她干涉了源海,改变了修行世界的根本,也终会影响到整个现世的格局!”   他自那不化之峰,投来失望的目光:“可你终究不是她。”   “何以见得?”冬皇淡声问。   “你的确很了解凛冬仙术,你的仙术造诣,在刚才的变化中已有体现。你也了解许秋辞的生平,清楚关于她的许多隐私,甚至完全复刻了许秋辞的思维方式。即使是我,也无法辨别真假。所以我愿意寄望于万一,所以我常常会问自己——是否真有可能?”傅欢轻声一叹:“但许秋辞不会背叛雪国。”   “唔,这倒是一个判定的好法子。人的语言、动作、表情、文字,都有可能是谎言,但选择不会骗人……”冬皇道:“所以你也是直到现在,才确定我并非许秋辞转世咯?”   傅欢认真地回应:“你的表演无懈可击,你对许秋辞的了解仅次于许秋辞本人,我相信你们一定为此付出了很多的努力。我始终无法完全否认你。当然,怀疑一直存在。毕竟转世这种事,从无先例。我也不曾看到成功的可能。”   “这样的话,我心里好受多了。至少我的表现没有问题——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感谢你。”冬皇冷淡但有礼貌地道:“许秋辞转世的这个身份,毕竟是因为你的承认,才得到许多认可。”   “不客气。”傅欢也很有礼貌地回应:“你也确实做了很多许秋辞转世身该做的事情,为雪国做出了贡献。”   “这是我的荣幸。”冬皇说。   相对于此刻还倒映在雷海里的许妄、王西诩,以及飞至极地天阙准备搏杀生死的魏青鹏、孟令潇,这两人实在礼貌得过分。   别的真君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他们再聊下去可能还得对一下八字。   “所以你到底是谁?”关道权直接中止他们的寒暄:“荆人?景人?秦人?”   “你们怀疑的范围有这么广吗?”冬皇摊了摊手,谦恭地礼道:“那便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在下秦国宁道汝。”   宁道汝?   所有听得此名者,全都一脸茫然。   今日之秦国,查无此人。   姜望熟读《史刀凿海》,对《秦略》也是十分熟悉,像卫术什么的他一听就能有所反应。宁道汝这个名字,他也从未在史书上见过。   能够伪装成冬皇,其本身至少有衍道实力。能够如此了解许秋辞的生平,成功让傅欢都难辨真假,其人所能调动的资源也恐怖非常。这样的人,不可能默默无闻。   天下也不曾有无名之衍道!   除非像孟天海一样,以绝世手段,强行在时间长河里,抹去自己的名字。   但秦国自开国之日,就是现世焦点。这么多年来,诸国皆着史。你抹掉的事情别人都记得,如何藏名?况且即便是五万四千年前的孟天海,不也被陈朴和左丘吾找出了真名么?   一路走过来的痕迹,自然可以拼凑出人生的轮廓。   冬皇现在说的若是真名,那就不应该全无线索。   洪君琰看向傅欢,傅欢也微微摇头。   “我不曾知晓秦国有此人。”傅欢道:“那边有个司马衡的弟子,不妨请他作答——钟阁员!你可知宁道汝是谁,能否为我们介绍一二?”   钟玄胤一手刀笔,一手竹简,翩翩然立在楼顶,很有名士风度。   闻听傅欢此言,他只道:“惭愧。钟某有负师名。”   他的眼睛却看向冬皇,用行动表明他的态度——和姜阁员保持一致,绝对中立,也绝不轻言。   傅欢虽然请他查史,但冬皇不点头,他也不会开口。   冬皇淡声道:“若你能解释一二,某家并不介意。”   钟玄胤便直接道:“史无其载,查无此人。”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傅欢看回冬皇:“你既然不愿意说,又何必用假名呢?”   冬皇道:“不,我确实是宁道汝,但也确实『史无其载』——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诸位对我的故事感兴趣吗?”   她脸上有浅浅的笑意:“你们都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宁道汝只是一个遗于历史外的无名之辈。”   “你不妨说来。”洪君琰道:“若说朕的霸业终要成空,朕总也该知道是谁改变的这一切。”   冬皇好像也并不紧迫,就立在这未能继续延伸的半截冰桥上,平静地讲述道:“我是道历一一九年生人,于道历七三三年成道,这一年,刚好是飞剑时代开启之年。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短暂的时代,这个时代本身也像飞剑一样倏然即逝。它短暂得好像眨个眼睛就结束了,却烙印在这个世界,将它所经历的这一百零七年,冠名为一个时代。”   “我应当是这个时代的注解。因为我成道后的第一战,就对上了唯我剑魁。用我的惨败,验证了飞剑的锋芒。”   她看向钟玄胤:“史书应该有记载?道历七三三年,飞剑一道连出真君,飞剑三绝巅横世。唯我剑魁一年之内,剑败三真君。其中两个都有名有姓,只有一个被隐去了。”   钟玄胤凝重地点头:“确实有这样的记载。”   他是研究过这段历史的。   唯我剑魁的弟子有笔记传世,其中有这样的记载——唯我剑魁曾言“吾剑败三真君,昭于历史,飞剑自此横世也。”   但那三位真君的名字,却怎么都对不上。   他一度以为是误传,或笔误,或只是唯我剑魁随口说的虚数。   现在冬皇却还原了那段历史。当然,是否为信史,还要等回去之后,通过多方史料来交叉验证。   冬皇继续道:“战败之后,我请唯我剑魁不要传扬我的名字,因为我被斩消了道,而秦国当时内忧外困,无法承受更多风险。噢,当时我的身份,是大秦『上生典狱官』,执掌大秦镇狱司。”   大秦镇狱司的名声无人不知。   上生典狱官则是大秦阴影里的强者。   宁道汝当年若是这个身份,她的真名不为史载,倒也情有可原。   钟玄胤凝神道:“道历七三三年前后,秦国镇狱司并未有什么受影响的表现,当时的典狱官,应该是一个名为『蛇首』的人。”   “不愧是司马衡的亲传!”许妄被映入雷海之后,好像也懒得再出来,便在其中抚掌而赞:“你对秦国的历史,比本侯都要更了解。本侯都不记得这些。”   “『蛇首』,『道』也。”冬皇道:“那正是我的化名。至于镇狱司没有怎么受影响……那说明他们工作做得还不错。”   “后来呢?”孟令潇听得很认真:“你又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冬皇道:“我被斩消了道,修业成空,镇狱司是不能再执掌了,寿数也迅速凋零。不得已,我在公羊显龙的帮助下,冻住残躯,延缓寿元凋零速度,但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毕竟他也不会三九寒蝉,不能在休眠的同时持寿。”   公羊显龙正是秦国公羊氏开宗的人。   “他说会帮我想办法,我权且当个指望。”冬皇继续讲述:“我逐渐失去意识,而后是漫长的一觉。直到三十年前,范斯年唤醒了我。我才知道,我还活着。”   她看着洪君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何尝不是许秋辞呢?她没有来得及经历的沉眠,我经历了。”   姜真人眼皮微跳,这一局竟还有范斯年的参与!   也是……秦国都在虞渊修建万里长城了,这一局绝不是某几个人就可以决定的,必然是贯彻整个大秦帝国的意志。   洪君琰的眸焰轻轻跳动:“所以早在道历七三三年,三九寒蝉的仙术就已经泄露?”   “我倒不知具体时间!”冬皇道:“毕竟公羊显龙早就死在虞渊,我也没法问他是什么时候帮我延了寿。但醒过来后,范斯年就给了我很多关于许秋辞的情报,让我来编织一场许秋辞转世的神话。那份情报之详细,骇人听闻呐——”   “祖皇帝陛下,你现在很危险。”她轻声而叹:“这雪国上上下下,你可知道有多少双秦人的眼睛?你们闭关锁国,但却没有秘密。”   “也就是说,你在三十年前,就开始准备许秋辞的身份。而秦国或许在道历七三三年,就开始谋划今日之变?这的确是触目惊心,令朕不安。”洪君琰嘴里说着不安,声音却仍然很平淡:“后来呢?”   “或许比您预计的更早,或许更晚,谁知道呢?我也只负责其中一个环节。”冬皇淡声道:“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太医署继续公羊显龙的工作,修补我的伤势;范斯年抹掉所有关于宁道汝的历史,所幸是以前在镇狱司任职,时间也过去很久了,这件事情便具有可行性;许妄抓取许秋辞的因缘,加于此身;王西诩帮忙移花接木,引导天机……再加上我个人的一点点努力,再次成道。冬皇便这样诞生了。”   冬皇说着,抬起麂皮靴,继续先前的路,接续她的冰雪桥:“我如此坦诚,是否能够换回坦诚?雪国的祖皇帝陛下,若是我通过凛冬仙术做的手脚全都失败了,这九幽玄冰其实冻不住你,你就别再僵在那里了——不要叫我空欢喜,可好?”   “但朕还有一事不明。”洪君琰慢条斯理地道:“宁道汝,既然你不是真正的许秋辞转世,又为何不阻止寒蝉冬哉仙阵,反而推动极霜棺,迎朕归来呢?”   “你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冬皇问。   洪君琰道:“兼听则明,朕都想听听。”   “原来这个词语是这么用的……”冬皇摇摇头:“真话呢,就是我知道你洪君琰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必然还有后手。王西诩也算出来,你这寒蝉冬哉仙阵,有反陷的手段。我贸然行事,有可能是自投罗网。我继续支持你,在你归来的过程里加一点料,影响你的道躯,倒是更有成功可能——当然现在大概也失败了。”   “假话呢,就是我大秦帝国,武威天下,不肯凌人之弱,就是要在你最强的时候击败你,让你展现所有,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要在朕最强的时候,予朕以败果么?”洪君琰缓慢咀嚼这句话,眸里的焰光有片刻闪烁,而后定止:“那么,朕当如你所愿。”   将他死死冻住的九幽玄冰,在这一刻纷飞如星子。   那锁住他的龙椅,直接熔作金液,滴落长空。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站起来,站在那里,却已经有无限的巍峨与澎湃。   平天冠仿佛与天齐!   冬皇在他回归过程里做的所有手脚,都成功了。但也都没能真正影响洪君琰。   就像一滴墨汁,能够让一杯水变色,却无法影响一片海。   此时此刻洪君琰才展现他的全部力量,这片雪域都不能将他容下。仅仅只是蔓延的气息,就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越是强者越知其强,越是强大越受压迫!   天地大光。   那覆盖天穹的星斗之阵直接崩溃。   雪国夜复明!   冬皇在这样的时刻,却是看向姜望,仿佛此间只有这一个熟人,用一种怀疑的语气道:“姜阁员,我刚才是在说,后半句是假话吧?”   姜望犹犹豫豫地开口:“好像……”   他的视野里出现一只手,一只把握乾坤、掌控八柄的天子之手,此手只是一拢——   轰!   时空都错位,见闻亦曲折。   这只手竟然无限大,冬皇竟然无限小。   她的道则她的力量她的血肉……在这只仿佛囊括天地的手掌中,近乎无限地坍塌。   就在姜望眼前,冬皇那强大的道躯,直接被一把捏瘪了!   “……是吧。”姜望强迫式地把这句话说完,默默推动太虚阁,又后退数百丈。   古老阁楼仿佛独在世外,那青衫似远空云一角。   天翻地覆,云卷云舒。   “你们在雪原做了许多的准备,你们或许还有很多张底牌,但朕,不想看了。”   洪君琰一把捏碎了冬皇,淡漠地抬眼,看向雷海中的两个倒影。   千万年不散的雷云,仿佛永远暴耀的雷光之海,因为他的目光触及,而开始结冻凝霜。闪电成跳跃之形,冻结在厚厚的冰层里。   强如王西诩,可以在命运之河逃脱斩击,却也不得不改写文章,提前跃出雷海!   强如总司因缘之许妄,也未能消去这一眼的因缘,只好驾驭仙宫,破冰而出。他要检验洪君琰的实力,现在他看得真切了!   比想像更强大,比传说更巍峨。   在道历新启的辉煌时代里,立于现世最高处的存在,至今仍有无敌之威。掌撼雪原,目慑天地。   所谓“绝巅”,就是走到这个世界的极限高处。   每一位绝巅修士,都触及了现世极限。   他们通过某一条或某几条道路登顶,方向不同,道路不同,最终的高度却是相近的——天高如此,不能再高,除非打破天去。   所以绝巅之上的那一跃,才如此艰难。那是对抗整个世界的锢锁。   但是否绝巅就等于绝巅呢?   万古以来无数衍道的陨落,都在描述着绝巅的强弱之分。   现世不仅有超凡之巅、力量本质的极限高度,也有山河辽阔,无垠之广袤。   力的“质”不能再提升,力的“量”却仍有许多可能。   所以积累了五万四千年的孟天海,最后试图以力证道,因为单纯从力量上来说,他的确冠绝古今衍道。   用简单易懂的话来类比——同等高度之下,哪座山更雄壮,就看哪座山的占地面积更广。绝巅修士的强弱,亦可类比如此。   而超脱,就已经打破极限。不在这个维度对比了。   洪君琰与冬皇,的确不存在高度的差别,但是在厚度和广度上,的确拥有巨大的差距体现。   为什么秦国的谋划一件又一件,洪君琰始终如此平静?   因为力量。   雪国最大的底牌,就是他曾与荆太祖正面对决的巅峰战力!   这种力量能够保证雪国不被任何一方轻易拿下,能够确保任何一个意欲吞并雪国的势力,都付出巨大的代价!   这就足够了。   大秦帝国当然拥有碾灭雪国的力量,哪怕是面对如此的洪君琰。虞渊打通也的确使飞地变近邻,秦人可以十兵尽发——但如今是什么时候?   神霄战争在即,天下备战!   当前有一个清晰的共识——“霸国不伐”。   其实不止霸国。如魏、宋、盛、西北五国联盟这等,都是默认在这期间不会起刀兵的,因为它们都是人族的中坚力量。   齐伐夏、牧伐盛,乃至景牧大战,这些声势浩大的战争,在当前绝对行不通。   这就是傅欢所选择的时机。   洪君琰的确有资格说,他不必再看什么秦人的底牌。   他拥有这样的实力,雪国就必然能稳稳当当地立在这里。   这是现世大局,是人族之根本。任是什么阴谋设计,只要无法轻易掀翻他洪君琰,全都是无用!   就像代表太虚阁的姜望和钟玄胤站在这里,什么风波都无法真正将他们涉及。因为诸方公推出来的太虚阁员,本身就是这种默契的体现。   所以傅欢一直无波澜,而洪君琰还有闲情听故事。   当他听罢秦国的设计,便正式展现力量,宣告这一局的结束。   而宁道汝——就是冒犯的代价。 第八十八章毕竟几人真得鹿   道历七三三年的秦国上生典狱官,再次成道的冬皇之躯,被雪国太祖一把就捏碎,这一幕令雪原更静。   永世圣冬峰,仙宫,阁楼,悬空的五城与五棺……抛开这些瑰奇,在这万里雪域,真正磅礴的,是越来越多的甦醒的“甲士”。   他们穿着道历新启年代的雪国战甲——当然是有些过时了的,既笨重,防御力也不够,更不能如那些最先进的战甲般,甚至可以呼应兵阵,减少战士的血气损耗。   他们几乎是凭藉本能,寻找着记忆里的站位——这些站位所代表的兵阵,或许已被时代埋进故纸堆。   战盔下他们的眼睛,迷茫地观察世界。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雪,陌生的是雪以外的一切。   但是无妨。   雪国本来就是落后于时代的。   他们的体魄仍然算得上雄健,他们正在甦醒的意志,并不输于当代战兵。   茫茫雪域中无数“归来”的战士,齐整整地列阵,在辽阔天地间像蚂蚁一样渺小,也像蚂蚁一样聚集。   战争是他们的生活,雪域是他们的家园。   如吕魁武般与祖皇帝一起休眠的将军们,正通过简单的指令,不断微调军阵。像是沉眠已久的巨人,先从手指开始活动。   血液泵流,气息复甦,战士们的眼神逐渐清明。   苍茫雪域中的古老帝国,正在以可怕的速度醒来!   而洪君琰一眼逼出许妄和王西诩,却没有再出手,将他们赶尽杀绝。一个伪装成许秋辞转世身的宁道汝,应该在秦国忍受的范围内。许妄或王西诩折了,有可能让秦人不顾一切。   身在高空,龙袍飘卷,遥望雪域,洪君琰的视野仿佛容纳所有人,又仿佛……只是看着远方。   他说道:“秦人之强,天下皆知。荆国之恶,叩关千年。景国第一,新启至今!朕诚知雪国一域,难抗天下。昨日之雪国,倾覆在旦夕!人之将死,奈何以忠义求之?”   他负手步空如龙行,虎视江山:“穷而兼济,虽圣贤难当。天下又有几个圣贤,岂能尽生于雪域?故在今日之前,有降秦降荆降景者,既往不咎,此为国书第一条!尔等自行销毁证据,不必自伤。”   不是秦国的底牌,他不想看了。   而是有些“牌”看到了,就不能不处理。   傅欢选择了恰当的时机,他也以力量把握根本,掀翻一切谋划。但雪国的情况,的确是触目惊心。   譬如凛冬仙术是如何泄露的?   有关于许秋辞的详细情报,是怎样流出?   宁道汝要完全复刻许秋辞的身份,没有熟悉许秋辞的人帮忙,怎么可能做到!   要在寒蝉冬哉仙阵里做手脚,影响他洪君琰的回归,方方面面,岂冬皇一人能为?   宁道汝成为冬皇之后,已是雪国实质上的第二号人物,偌大的雪国,又有多少人,归附其下?这根本不能深思!   洪君琰以雪域皇帝的身份,公开表示不追究既往,才真正抹去人心惶惶。雪国积蓄数千年,可以说已经不缺人口,但不能尽用旧民。   “新民旧民,皆为一体。过去种种,尽已成昨!诸位——”洪君琰注视他的臣民:“现在是新生的雪国!”   魏青鹏握拳高举——“吾皇永寿!”   整个雪寂城,整个极霜城,整个雪原——   “永寿!”   “永寿!”   “永寿!”   雪域军民之声,山呼海啸。   所有见证这一幕的,都必须认识到,雪国的崛起已经是不可阻挡。   洪君琰归来,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他的巅峰力量,还是当年一群人在西北举旗的壮志雄心。   但秦人此来,难道就是徒劳走个过场?   如此霸国,难道对洪君琰的实力没有预期吗?   洪君琰看着雷海上的许妄和王西诩,然而许妄和王西诩的目光,却看着冬皇被捏碎的地方。   于是洪君琰也挪回视线——   在冬皇被捏碎的地方,开着一朵花。   三苞并蒂、分为黄红白三色,蕊光如梦,使人见之而忘忧。   现场认得此花的人并不多。   而姜望早就亲眼见过!   柴胤与嬴允年当初所争之至物——三生兰因花!   花开在此时。   一只干干净净的手探将出来,将此花接在掌中,而后才自此手,描绘出一个具体的人。这人像是一个白面书生,穿着普普通通的常服,五官柔和,气质温润。   本来剑拔弩张的凶恶气氛,因为他的到来,变得十分和缓。人们的杀意,无声无息散了干净。   他拈着天下至宝三生兰因花,姿态随意,像是郊游时随手采下的一枝。笑吟吟地看着洪君琰:“好久不见,洪兄!”   雷海之上的许妄和王西诩,一时都低头,以为敬礼。   洪君琰脸上第一次出现凝重的表情,虽着雪龙袍,有天下之尊,却并不能在此人面前显现贵重。   “嬴允年。”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叫出这个名字:“我早该想到,这一局有你——不,这一局是你在下。”   许妄先前说,洪君琰没资格见大秦皇帝,当然是纯粹的叫骂而已。   如洪君琰、嬴允年这般站在现世之巅的存在,怎么可能没有接触过彼此?   嬴允年长得实在不像一位君王,尤其不像开国皇帝。他一点都不威严,也不霸气。他长得很好,但是给人一种不经风雨的感觉。   此刻他与洪君琰相对,也完全没有剑拔弩张的姿态,只是笑道:“惭愧,我确实是借势布了一局。”   “你是宁道汝?”洪君琰问。   “不。”嬴允年举起手中的花:“是这朵三生兰因花的『现在』,它才是宁道汝。”   洪君琰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恍然,他自嘲般地摇了摇头,沉声道:“看来我成全了你。”   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姜望本来看得就懵,这会听得更懵了。   但他现在毕竟成熟谨慎,也不吭声,懂不懂的先记下再说。   万万没想到,旁边的钟玄胤却出声打断这『老友会』:“两位太祖!可否说得明白些?什么现在宁道汝,什么成全?”   嬴允年和洪君琰的目光都看过来。   钟玄胤抬了抬手里的竹简和刀笔:“吾代表太虚阁在此记事,秉笔直书!但恐不知真相,妄书漏刻,引后人误解。既然当面,两位如若方便,还请说清则个。”   姜真人听在耳中,这位同事分明是在说——你俩要是不说清楚,可就别怪我瞎编了。   一大把年纪了,是如何这般勇啊。   他伸手在后面扯了扯钟玄胤的腰带,提醒老真人谨慎,老真人动都不动,其意甚坚。   洪君琰道:“他是司马衡的弟子。”   嬴允年亦恍然:“原来如此,是说这风格很相熟!”   这位传奇倒是好脾气,颇为认真地讲说道:“宁道汝其实并不存在,是我利用三生兰因花的『现在』花,所创造的人物。他的言论、选择、气质,性格乃至性别,都只为他自己的目标而构建——当然,现在,他真实存在了。”   嬴允年说着,摘下一片花瓣,轻轻弹指,使之落于永世圣冬峰山,言曰:“谢哀还归雪国。奔波一程,履险长夜,辛苦!”   那片花瓣在傅欢旁边轻轻落下,辉光晕开。拥有琉璃般易碎美感的谢哀,便被傅欢接住了。其人双眸微闭,仍在沉眠,但呼吸平稳,命征活泼。   傅欢显然也没有想到,谢哀还能回来。一时表情复杂,又喜又忧。喜的是徒弟谢哀还活着,而被“三生兰因现在花”用作身体的经历,无疑是她往后修行中,丰厚的资粮。忧的是,这般毫无烟火气的嬴允年,在今天之后,恐怕已经靠近、甚至走到那一步了……   好似春风过雪原,花开不同枝。   人们有各自的心情,但都缄默,如新芽在雪中。   嬴允年意态平和,继续道:“我创造了宁道汝,但我并不干涉他的选择。他有他自己的认知和思考,有他的计划和选择。当然,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要借假修真,让他真实存在。”   洪君琰的脸上不见表情:“宁道汝说他生于道历一一九年,也就是说,我休眠才五年,你就盯上了我。”   嬴允年略带歉意:“你知道的,当年这三生兰因花,我抢到了半朵现在,和整朵过去,在此基础上眺望未来。你的争霸未来计划就在眼前,我很难不心动。”   “洪星鉴,你记住。”洪君琰淡淡地道:“不要以为讲礼貌的就是好人。有的恶人还会跟你道歉呢!”   洪星鉴不敢说话,也不敢不说话,低下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嬴允年只是微笑:“所以宁道汝之前是在骗你,之所以他化身冬皇后,还要推动你回归。是因为我的要求——我很愿意帮你回归,也很愿意成全你的『争霸未来』计划,真是宏伟的想法!”   洪君琰不置可否,只问:“他还骗了我什么呢?”   嬴允年略想了想,说道:“因为三生兰因现在花的力量,以及我的一点点帮助,宁道汝一出现就是洞真,很快又衍道。但世上没有无根之木,没有无源之水。他连身份都没有,还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在道历七三三年,上生典狱官『蛇首』挑战唯我剑魁,回国后身死。宁道汝便替了这个身份。他说他就是『蛇首』,也是骗你的,只是为了让你相信宁道汝真实存在。”   洪君琰道:“然后这位学识渊博的史学先生,也成为宁道汝这个身份的证据一环。”   钟玄胤转书刀不停,如若未闻。   嬴允年道:“冬皇什么时候死不重要。她是以宁道汝的身份死,很重要。所以我必须要感谢洪兄,你的力量,位格,给了她最大的成全,让宁道汝真实存在。”   他的道谢不是那种轻飘飘的礼貌,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诚恳。   洪君琰几乎无法分辨,这声感谢是不是嘲讽。   而嬴允年又道:“其实不止是洪君琰的成全,在场这么多人,都是见证,你们的注视,都在成全宁道汝这个身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看向钟玄胤:“这位史家先生,落笔即有力,刻字即刻人。还有这位当今最负盛名的年轻人——”   目光转向姜望:“冬皇当时强行要留下你,就是希望你能旁观她的变化。你的视线很有重量,你是时代洪流的代表,她很需要你的见证,如此方能清晰地刻印在时代中。我想她欠你一个人情,当然,我不确定她是否能够知恩图报。因为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她。”   姜望开口道:“如果是冬皇这个身份的话,她不欠我的。在神霄世界的时候,她救过我一次。”   嬴允年温吞地道:“这取决于你的感受。”   他认真地表述完所有人的功劳,这才又摘下一枚花瓣,手指松开的过程,也像花的开放。   这枚花瓣在空中飘飘似舞,但终于落下来,化作一个削瘦的道衣男子,气血如洪,气息冲天,在空中连连踏步,欣喜若狂:“今日是新生!”   这男子很快平复情绪,敛去强大气息,对嬴允年躬身行礼:“谢道友成全!”   从道历一一九年,至如今道历三九二六年,他也经历了漫长的时光,才真正成为宁道汝!   他当然要感谢嬴允年的成全。因为没有嬴允年,三生兰因花就只是一朵花,他甚至只是半朵,虽然至珍至贵,却也只有被吞服的命运。   他以宁道汝的身份死去,他这一生所做的事情、所历的轨迹,在雪国争霸未来这样一个历史大事件里,得到历史性的确认——三生兰因花的“现在”,就已经真正完成。   嬴允年不必用一片珍贵的花瓣来确认他宁道汝的诞生,但嬴允年还是这么做了。   这是他道谢的原因。   嬴允年笑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够相逢,即是幸事!你若要谢,要谢太多人。不必谢了,且在道上行!”   宁道汝再次对他行礼:“道友成全了我,接下来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需要我去哪里?”   观者心思各异……秦人又多一真君!   但嬴允年道:“我们是互相成全。你生来自由,新生也当自由。看这天下何等广阔!去也!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就是你的方向。”   宁道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弯腰一礼,转身踏空而去。放声而歌,歌曰——   “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今日蝶化人,鱼为鹏,扶摇九万里也。   姜望在太虚阁的飞檐上远眺,只觉此前所有关于宁道汝的印象,全都模糊了,只有这个潇洒自然的背影,像是一朵花的新生。不知为何,其人渐远后的天空,仿佛也开阔许多。   舍一片花瓣予新生,放一尊衍道得自由。   嬴允年仿佛无所求。   又或者……这些全都不在他眼中。   洪君琰看着这位他从来没能看透的秦太祖,问出所有人最关心的那个问题:“这真是让人难以想像的境界啊……所以你现在,要超脱了吗?”   嬴允年微微一笑:“超脱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将掌中那朵如梦似幻的花,轻轻握灭,握进掌心里:“我已经准备好迎接那一刻。”   ……   ……   ……   “此身天地一蘧庐……”——黄庭坚《杂诗七首·其一》 第八十九章终究天下一局棋   道历一一四年,洪君琰被荆太祖唐誉击破道躯。逃回国后,诈称道解而死,趁机休眠,开启争霸未来计划。   道历一一九年,嬴允年用三生兰因花之“现在”,创造宁道汝,布局超脱。然后在次年退位。   这一刻,历史如此清晰。   史书被现实所注解。   姜望仿佛看到岁月黄卷,在青灯下迅速翻过。滚滚时间长河,其间尽是英雄歌。   这就是史学的魅力。厘清历史真相,刻印真实历史,使历史之光辉,历万代不褪色,此即大道也。   此时再回味《史刀凿海》,只觉每一个字都沉甸甸,质深意远,仿佛能见岁月刻刀。   关系到三生兰因花的两位强者,柴胤与嬴允年,都是名留青史的盖世豪杰。他们之间的争斗,在人妖两族史书上都有记载。   作为唯一一个同时见证柴胤与嬴允年超脱路的人,姜望的感受尤其深刻。   二者各持半朵“现在花”,也都让“现在”极致升华。   柴胤彼时只差一步——只要吞下借蛛兰若而养成的那朵三生兰因花,就能够真正超脱。   嬴允年和柴胤当年的实力,应该是不相上下的。从他们争夺三生兰因花的结果也可以看出,二者各夺其半。   他们都以三生兰因花为超脱路上的资粮,但具体做法又有不同。   姜望无法评判高低。   但嬴允年的三生兰因花之“现在”,统共只有六瓣,一瓣保住了谢哀,一瓣成就了宁道汝,他所缺少的,拿什么来补足?   还是说,现在已经足够?   此时他将花朵握服,谈笑自若,仿佛自己并不是要登超脱路,而是平静地散步在自家花园。   在姜望所见证的所有冲击超脱的画面里,有关于嬴允年的画幅,最为平静。就像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他说要出一趟远门,然后就推开了门。一切都是如此自然。   洪君琰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在你走向超脱之前,没有什么要处理的吗?”   傅欢、魏青鹏、孟令潇、关道权,全都默默看来。   在一位超脱唾手可得的强者面前,已经铺开的雪国雄图,忽然变得十分单薄。争霸未来的宏伟计划,好像已经遥不可及。   一开始人们会好奇,秦国谋雪国,为什么只有许妄和王西诩过来?他们好像并不足够。   但嬴允年出现后,问题会变成,许妄和王西诩过来做什么?他们好像并无必要。   宁道汝借假成真即可,其余人来或不来,有什么区别?   嬴允年略想了想,然后说道:“倒也确实是有一件事。”   洪君琰静静地看着嬴允年,准备释放自己的力量。他也想看看巅峰的自己,和触及超脱的人,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所谓“老友会”,当然只是温情的假象。   他们当年就是对手。当初那些开国君主,哪个立国之时,不是雄心万丈,想要扫平所有,成就六合天子?嬴允年现在这么斯文柔软,却不该忘了,他一手建立的秦国,风格是怎样冷硬。   只是当年那些光芒万丈的人物,全都失败了。   豪杰身前,站着豪杰,总是都差一筹。   而许多年之后,只剩下洪君琰自己,和一个退位另走超脱路的人,要在此相争。   这一战……   “贞侯。”嬴允年道:“把国书拿出来吧。”   嗯?   洪君琰心中的壮怀激烈,一时止住。那双平静而威严的眼眸,第一次生出纯粹的疑问。   怎么着?大家面对面站在这里,搏杀之前,还要先发一篇国书?   许妄取出一卷黑轴国书,双手奉上:“敬呈太祖!”   这卷国书流动于因缘,出现在嬴允年掌中。他单手握住,而后亦改为双手,捧予洪君琰:“我这去位之人,今天代表一次大秦,与君签订长城之约。秦雪两国共筑长城,同弭修罗之患,君意如何?”   意如何?   对雪国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甜美得让人完全无法相信。   傅欢是说过这样的话,说雪国愿意帮忙修长城——那就是最美好的想像了。非大国无以承重责,长城这等国之重器,秦国岂容雪国分担?   可国书不会有假,嬴允年在这种场合说的话,也不可能骗人。   洪君琰没有第一时间去接国书,而是问道:“为什么?”   他一生谨慎,谨慎到被笑话一辈子出不了雪原,只能寄望于未来。但谨慎才是他跨越群雄相争之乱世,在今天还能尝试争雄的根本。他永远相信自己和傅欢,而胜过相信其他任何。   “我说过,我很愿意成全你的争霸未来计划。我很欣赏这个计划,非大智大勇者,不能绘此雄图。”嬴允年笑着说道:“你成全了我,我也成全你,仅此而已。”   “我所谓的成全,不过是踩中你的设计,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的努力。而你的成全,却是实打实的分割利益,舍予权责。”   “在我看来,这没什么不同。”   洪君琰看了嬴允年一阵,终是扯了扯嘴角:“嬴兄,你现在让我很陌生。不是天下一盘棋,咱们那么多人勾心斗角的时候啦!”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嬴允年意态自然:“昔日我为君王,今日我为嬴允年。”   洪君琰道:“我负亿万雪域子民之责,却不敢只以嬴兄为允年。”   嬴允年哈哈一笑:“其实我的欣赏才是根本,其余都是旁枝末节。但你一定要说讲一些大道理的话——”   他收敛笑意,颇为认真地道:“你们这争霸未来的计划,所启动的时机,应是天下越乱、诸强越疲弱,越是合适。眼下就有一个最好的时刻,妖族羽祯开启了神霄世界,诸天万界反伐现世在即,你若是等到战后诸方疲敝再归来,当能胜算大增。可你们还是选择在神霄战争开始前归来,我想你们也是想为人族出一份力的。”   洪君琰理所当然地道:“欲成六合天子,岂能尽在蝇营?我欲王天下,当然要承天下之责!再者说,神霄战争要是输了,我还争什么霸?归来也不过是带着更多人逃亡,不如就别醒了。”   嬴允年将大秦国书前递:“这正是我与你缔约的理由。将来如何相争,是将来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两国携手,修筑虞渊长城,永绝修罗之患。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备战神霄。”   洪君琰这才将这份国书接下来,认真审看。   国书里关于虞渊长城的桩桩件件,尽都清晰明确,没有什么曲笔藏意。   秦雪两国对长城的权责,也都公平对等。   当然,秦长城要远长于雪长城……可这也是应有之义。双方国力如此,总不能叫秦国过多迁就。   看罢国书,洪君琰长叹一声:“嬴兄胸怀,我不如也!”   “非也。”嬴允年道:“只是洪兄为君,我去位,所思所虑已不同。”   洪君琰真情实感地道:“我谋雪国万世,兄长谋人族万世。我与兄长的差距,就是雪国和现世的差距。”   嬴允年笑道:“然则雪国未尝不可以为现世。愚兄祝你成功。”   雷海上空的许妄面无表情,王西诩气息平静。   自家太祖祝别人一统天下,这感受还真是新鲜。   洪君琰将国书铺开在空中,抬手召来一方天子玺,重重印下:“即缔此约,共筑长城!秦黎为好也!”   “黎?”   “好叫兄长知晓,雪国与西北五国并国,新国号便为此。长夜已尽,日之将出,是谓『黎』也。”   “好名字!”嬴允年赞道:“国之大者,黎民百姓!”   洪君琰听罢肃容,收拢国书,交还嬴允年,礼道:“兄长教诲,必不能忘!”   “这算什么教诲?”嬴允年笑了笑,将这封加盖两国天子玺的国书,推回许妄手中,又道:“六合天子的路,我最终没能走通。但令我宽慰的是,姬玉夙、姞燕秋他们,也都没有成功。自己的失败固然难受,别人的成功更让人眼红啊。”   洪君琰半真半假地道:“我现在就很嫉妒。”   “你还在路上……如今我走出新路,是很期待天下一统的。想看看我当初未能实现的理想,是怎样的现实模样——”嬴允年畅想了片刻,颇有几分认真:“代表我们这些活跃在道历新启之年的老家伙,跟现在那些心比天高的君王战斗去吧,须叫他们知晓,当年我们是怎样在争。”   洪君琰道:“若我最后赢了,我就这样说,若我没能成功,我就谁也不代表,不给你们丢脸。若有哪个后生斩下我的头颅,我会告诉他,我是道历新启之年的避战者,无法代表那个年代的巅峰。”   嬴允年哈哈大笑。   洪君琰亦大笑。   两位开国之祖,笑声回荡雪原。   所有人都看着,也听着。   此为先代的恣肆,   史书上的名字,尚在人间鲜活。   接住国书的许妄,这时候道:“太祖容禀,我军已退出凛冬城,释放了俘虏的将领,在关口休整……最新情报,荆国三军,捧日、龙武、鹰扬卫,已经停止游弋,我想他们应该是知道了您的存在。”   捧日军乃荆国六护军中的前护军,此亦天子亲军,由真人尉獠担任副都督,代天子而掌。   龙武军则是荆国六护军中的下护军,龙武大都督钟璟,正是同冬皇交手过的那一个。   鹰扬卫属于七卫之一,鹰扬卫大将军中山燕文,乃是边荒八千里碑的立碑者。   如此三军出关游弋,自不可能是郊游而已。   许妄的奏报,将人们拉回现实。这可不是历史,在史书上令人慨叹的波澜壮阔,在现实中却是席卷一切的狂潮。绝大多数人只能淹没在其中,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嬴允年对洪君琰道:“实不相瞒,这次割鹿军和干戈军过来,不是为了伐雪,而是为了防荆。卧榻之侧起龙虎,荆国天子很难容忍,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需要让他冷静一些。毕竟神霄世界开放在即,人族能不内耗,就不要内耗。”   荆国兵马调动的消息,秦国人早于黎国人知,这亦是双方国力差距的体现。   洪君琰感慨道:“兄长用心良苦。”   始终站在永世圣冬峰顶的傅欢,这时候也开口:“祖皇帝陛下,最新情报,楚国礼魂、神罪两军,停在了河谷外。我想他们,大约是为了祭祀英灵。”   楚有六师,显威天下。礼魂和神罪正是六师之二,前者乃皇室亲军,后者几乎是斗氏的私军。   停则祭祀英灵,进则刀斧叩关。   这一套大家都玩得很熟稔,自是没谁会不懂。   傅欢说他这么多年没有闲着,的确是没有闲着,不仅仅是稳住雪国国势,也不仅仅是促成西北五国联盟并国而已。   嬴允年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大家都需要冷静。”   洪君琰诚挚道:“一切为了人族大局,为了备战神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为最大的清醒。”   “是啊。”嬴允年的目光穿过天穹,仿佛已经跨越茫茫宇宙,注视到那个万物竞发的新世界:“希望我的老对手们,那时不要让我失望。”   洪君琰道:“说起来,兄长玉成所有,唯独恶了荆人……”   “终究天下一局棋,此得彼失,不可避免。”嬴允年只笑了笑:“到底是唐誉已死,不然以他的脾性,定然连夜找我扯皮。”   说着,他挥了挥手,便算是与老友作别。   他抬起脚来,往高处走。   步履是如此随意,仿佛行走在他的庭院中……天地是屋宇。   “请……稍等!”从头到尾都很谨慎、尽量避免卷入任何一方的姜阁员,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嬴允年略带疑惑地看过来。   这是一个正在迈向超脱的恐怖存在,虽然他表现得如此温和,但谁也不能忽视他所带来的压力。   姜望拱手道:“前辈心怀天下,念于人族万代,晚辈敬佩不已。然,望有一事不明——”   嬴允年不置可否:“说来听听。”   “宁道汝以冬皇之身,引导龙门书院照无颜,走上一条她不能掌控的路。是否出自您的授意?”   姜望斟酌着措辞,太虚阁员身份能够保障他绝大多数时候的安全。但嬴允年是绝对有资格成为意外的。   “我是说,在借假成真之前,宁道汝的所有行为、性格,都只服务于他的目标。这是您告知我等的真相。那么在他还是冬皇的时候,晚辈实在想不到,他有什么必要引导照无颜的道途。彼时那只是一个外楼境的修士,且与景雪秦荆都无关……”   嬴允年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笑了:“我看你谨慎小心,老成得很。怎么敢问这个?”   “我是一个能够克制好奇心的人。在我能力不足的时候,我也愿意忽略真相。”姜望深深一礼:“可是我的挚友,现在还在祸水拼命,他很想找一条路,救他的所爱,但竟不知路在何方。愿前辈怜于万一,略作指点。”   “问世间情为何物!”嬴允年感慨一声,又点了点头:“你很聪明,你说得没错。冬皇对那个叫照无颜的小女娃的接触,是出自我的授意。我为何如此做呢?本来不久之后你们也都会知道原因。但既然你现在问了,那便现在告予你们——”   他说着,还看了钟玄胤一眼:“史笔在此,也可记上一行。” 第九十章如我愿   钟玄胤精神一震,还有大事件!   这一次雪国,来得是太值了。   嬴允年这样的传奇人物,一言一行,都有资格记录在史书里。能够被他这么提一句,必然不会是小事。   书刀在竹简上走动,历史流淌在眼前。   嬴允年抬手往前一指,虚空生镜,镜中一颗文字茧!   照无颜无法掌控道路所溃成的茧,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文章是勤事,笔刀能犁字。吐尽心头血,都为身上丝。   或为华衣或为茧,或上青云或自囚!   嬴允年道:“这个女娃娃,心气极高。她有很多上山的路,苦于无法兼顾,不能尽展所学,长期盘桓在山腰。冬皇告诉她世上还有这样一个方向,她便毅然决然做了这样的选择。”   他观察著文字茧上不断变幻的文字,略显唏嘘:“我在退位之后,便潜心治学。万古以来无新事,照无颜产生过的苦恼,也是我曾经苦恼的。她所追寻的,也是我在探索的。我一直在想,有什么道路,可以容纳我所有的知见。我苦读百家,游历天下,杂家的构想,在这个过程里慢慢成型。”   姜望大概听明白了:“照师姐所谓的『杂糅百家,自开渊流』,开的就是您这一家?”   嬴允年坦率地道:“是的。我是世上第一个建立杂家体系的人,在无人知晓的年月里,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近几年才算有些心得……照无颜杂糅百家,是为我开路。”   姜望道:“我曾听闻先圣大成至圣之路,杂家颇类于彼。但我想杂糅百家这样的伟大路途,只有您这样伟大的人物才能尝试。照师姐当时都还没有神临,她如何能够把握呢?既然她走上这条路,是出自您的引导,那您一定有办法,解决她现在的问题吧?”   “不要着急,她不会有事的。”嬴允年给姜望吃了一颗定心丸,然后才道:“你对杂家的认知不太准确,杂家不是那样的道路。若要开辟一条大道,越稳定、越好走,才越有潜力,越是恰当。险绝怪奇徒猎奇耳,在学问上是没有意义的。杂家非道,杂家乃合道之道。”   “合道之道?”姜望表示疑惑。   “杂家讲求的是『不拘成法,不阂门户,万般学问,为我所用』。”嬴允年问道:“世上早已经传开许多不同学派的合流之法,你有没有接触过?”   姜望当然接触过!   譬如夏国周雄,就是儒法合流   伍氏伍陵,是兵儒合流。   但是他们都死了……   “这些合流之法,都是您的推动?”姜望问道。   “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嬴允年直接承认了:“我虽然开辟了杂家,但杂家要成,非我一人之功。我不想借用国家的力量,也不愿意杂家局限于秦。所以从未真正提出它的纲领,只是引导世人参与合流的尝试。不管你接触过谁、修为如何,他们都是杂家学派的参与者。涓滴意念终汇海,最后才成就今天的果实。”   “既然今天你问到了,这本杂家心法便交予你。”他直接抬手前握,将道则握成一卷玉简,递了过来:“世上已有的诸多合流之法,到最后总有滞涩,不能圆润。修过杂家心法之后,这一点就不是问题。拿去吧,像你们推广星路之法一样,将它推广,给世人多一种选择。”   姜望毫无准备地将这卷玉简握在手里,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转头看向照无颜所结的文字茧:“前辈,『果实』一说是何意?”   嬴允年轻声而笑:“不是你所想的那般。我修身养性这么多年,内心已经……很柔软。”   “这就是我超脱的最后一节了。”   他说着,抬掌遥对虚镜中:“杂家之成,即成于今。为吾前驱,不绝尔路!”   姜望看到,那颗巨大的文字茧,骤然内缩,仿佛一颗色彩斑斓的种子,落进道身五府。被诸多道途所包裹的照无颜,就这样显露出来,蜷缩在地上。   而照无颜旁边,龙门书院院长姚甫忽然出现,一边抬手覆住照无颜的脸,一边抬起眼睛,寻迹万里,隔着这虚空之镜,与此方对视!   嬴允年对他轻轻点头:“姚山主,等令徒醒来,自会跟你解释一切。杂家已然开辟,她有份于功业。前方的路已经打开,往后是坦途。”   “我会问清楚的。”姚甫淡声说道:“不知阁下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我讨论这件事情呢?”   嬴允年想了想,笑道:“这个问题还真难住我,因为我马上就没有身份了。”   姚甫身上隐隐的剑意就此散去。   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他的确没能真正感受嬴允年的力量层次。遂拱手道:“道友先行一步,可喜可贺。”   嬴允年亦回礼。   而后继续往高处走,只道了声:“为君立霸国,为学开杂家——吾亦待来者!”   “晚辈还有一个问题!”姜望追道。   嬴允年没有说话。   但姜望还是接着问道:“既然您一直在世,不曾离开,为何当初还会有怀帝之弑?”   雷海之上,许妄骤然转眸过来。   嬴允年道:“这个问题又是为谁问?”   姜望道:“为我的生死之交,手足兄弟!其名嬴子玉,是怀帝后人,您的嫡脉子孙!”   “哦?是吗”嬴允年淡然一笑:“等你到了我这个境界,你就会明白的。”   于是一步踏出,无影无踪。   没有什么煊天赫地的威势,甚至是没有威势。   他就这么消失了,像是风吹过风,水滴进水,与万物一体存在。   甚至让人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超脱。   人们用长久的沉默面对这一刻。   直到洪君琰喃声道:“道历新启以来的第二个超脱者,于今成矣!”   如此大局,如此轻描淡写地落幕,给人一种意犹未尽但又理所当然的感受。   这是姜望见识的所有超脱局里,最云淡风轻的一次。   中间虽然有些波澜,但都神奇地在嬴允年这三个字面前平复了。   此时再细细想来,几乎找不到嬴允年不成超脱的理由。   他在成道之前,先成全了所有他能够成全的人。   用万里虞渊长城,成全当今秦帝的伟业。   推动洪君琰归来,成全洪君琰争霸未来的雄图。   令秦黎定约,永镇虞渊,成全人族边防,也成全不久之后的神霄战争。   成全三生兰因花,让宁道汝借假为真。   甚至,也算成全谢哀,成全了照无颜。   还开辟杂家,贡献杂家心法,成全天下兼修之人……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谁会阻止他,谁又能阻止他?   即便真有什么变故出现,有共建虞渊长城的国书在,洪君琰说不定还要为他护道!   深思这一切,姜望才醒觉,嬴允年最恐怖的地方,就在于他把超脱这件事情,变成了“理所当然”!   若说羽祯之于神霄世界,是万失得一成。嬴允年之于超脱,便是万成得一成。   姜望忽然想起来,冬皇第一个在朝会提出开放雪国,也算是成全了太虚幻境。   而冬皇那时候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是否该如我愿?   现在思之……那是冬皇的问题?还是嬴允年的问题?   跃天一步,真是举重若轻。   谁能不如他愿?   姜某身为当世真人,环顾此世,已经只在绝巅之下,然而仰头望天,仍是仰之弥高!   洪君琰说秦太祖嬴允年道历新启以来的第二个超脱者,那么道历新启后的第一个超脱者,应该就是景文帝姬符仁了……   嬴允年更是亲口认证荆国太祖唐誉已死。   如此说来,姬玉夙、姞燕秋、赫连青瞳……这些开创霸国的盖世豪杰,在退位之后,竟无一个成就。由此愈见超脱之艰难。   姜望思忖着,忽而心有所感,抬眸望去,正看到雷海上空,许妄投来的眼神。   “贞侯,我只是好奇心作祟,随口问了个问题……”姜真人赔笑道:“不用这么看着我吧?”   许妄负手问道:“你怎么不问,当初为何会有怀帝之庸?”   “是我见识浅了,没有想到这么好的问题。”姜望很是服气的样子。   许妄也就不再说些什么,拿住那卷玄轴国书,转身踏落雷海,回转虞渊去也。   王西诩却还留在原地,也是看着姜望。像一根竹篙立海中,满是篆字的面具遮掩了表情,心情也尤其难测。   这些个秦人,心眼这么小的么?   小五除外。   姜望无奈道:“慢甲先生有何指教?”   王西诩其人,从小不爱出风头,事事落后于人。   他的老师是知晓他才华的,又恼于他事事不争,便问他,少时不争先,老大将何为?   那时还很年幼的他,回答说,不争一时先,愿求天下甲。   其师叹曰,有子如此!先甲一时,慢甲一世。   故称“慢甲先生”。   那位教书先生后来官至郡守,请王西诩去做幕僚,将郡内大小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郡守一生中多次荐他为官,他都拒绝。在郡守死后,更是结庐而居,远于世间。   直至后来,尚在潜邸的当今秦帝,听闻其名,连夜赶赴,多次请见。问策九章,惊为天人。   他帮助秦天子巩固霸业,所谓“伐楚望景,虎视天下”,但始终不肯入朝。   秦天子曾指王西诩与左右曰:“是朕布衣丞相!”   故又有“布衣谋国”之号。   秦国没有左右相国,只有一个丞相范斯年。但范斯年和王西诩,倒是常常被人拿来对比。   这布衣丞相和官身丞相,究竟谁人才能更胜,在秦国坊间,是经久不息的话题。   此次秦国修建虞渊长城,秦太祖嬴允年超脱,应该是范斯年和王西诩为人所知的第一次联手布局了。   他的视线透过篆字落下来,天然隔绝了所有因果联系,轻声问道:“是嬴子玉还是赵汝成呢?”   姜望想了想,认真地道:“我不能替他决定。我说嬴子玉,只是为了让嬴前辈迅速理解此人是谁。”   王西诩点点头。点着点着,人就不见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也没有留下什么话。   到底是一笑而过,还是埋刺在心,倒是给句准话呀!   这些个玩脑子的,总讲求个喜怒不形于色,波涛藏于静海中,是真烦人!   这时姜真人感觉到有人在后面扯自己的腰带,不由得回头:“你拉我干嘛?”   钟玄胤收回手,目视前方,一脸麻木。   姜真人这才扭头往前,发现近处的洪君琰、关道权、洪星鉴、沈明世等,以及远处的傅欢、魏青鹏、孟令潇,全都看着太虚阁楼这边。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   黎朝新立,这些黎国人肯定是有许多事情要讨论的。诸如国制、西北五国的地位、权责划分等等……并不适合旁听。   秦国人都走了,太虚阁员还在这里恋栈不去,委实有些不知趣。   “我代表太虚阁,再一次欢迎陛下回归,也恭喜黎国于今建立!七天之后我再来与贵国讨论太虚角楼的选址。关于太虚幻境种种,贵国如有疑问,也欢迎随时与我讨论。在下……告辞!”   洪君琰淡淡地道了声:“好说。”   太虚阁楼也便隐入虚空,就这样带着两位阁员一起消失了。   ……   坐在太虚阁楼内,看外间流光飞转,万里遥途,一瞬即至。   姜望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钟阁员,都知道天子在位不过百年,过百年则反吞国运,雍国韩殷就是典型。你说洪君琰的任期,应该怎么算?”   洪君琰是曾经雪国的开国太祖,现在亦是黎国开国皇帝。   他的任期是从雪国开始算,还是从黎国开始算,又或者沉眠三千八百多年后,重新开始算?   钟玄胤闻言也愣了愣:“这倒是问住我了。也许算新开国,也许不算?他这个情况着实复杂,未有先例……”   认真思考一阵后,本着史家严谨的精神,他没有给出任何结论,只道:“雪国是道历三十四年开国,洪君琰是在道历一一四年诈死,统共坐朝八十年。且看二十年后,他是否还为黎天子吧!”   “哦,你也不知道。”   “历史会给我们答案。”   “史学就是等待吗?”   “我们寻找真相,但不创造真相。我们记录历史,但不影响历史。”   “你现在已是太虚阁员,多多少少也会影响历史吧?”   “没关系。我的历史,自有来者记录。”   “你会怎么记录我?”   “才二十六岁就想着立传,会不会太早了?”   “哈哈哈,那个,哈哈哈……”   声随人去也。 第九十一章雪后初会(月底求月票)   雪域之局已然落幕了,当然没有最后表现出来的那么平和温柔。   譬如荆国游弋的三军为何散去,楚国推到河谷的两师为何只是祭奠英灵。   譬如同样处在西境,道门三脉之一的玉京山,是否全程真个一无所知?景国真的愿意看到挑战者崛起?   譬如那口始终没有打开的寒羽棺,其中是否也空空?   宁道汝替为谢哀,以霜仙君转世身的身份在雪国行走,最终只是借假修真,成为天地间真切存在的衍道修士。   他以冬皇身份所做的一切,到最后都是历史的见证。真正的宁道汝,冬皇死后方生。   但无论是秦国人还是雪国人,没有人问,宁道汝的那些手段若是真个生效了,洪君琰若是没有来得及回复巅峰,是不是就白死?   就连洪君琰也没有问。   因为这本就是没必要的问题。   嬴允年已经在用超脱的心态看待一切,有一种犹怜草木青的温柔,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多么心慈手软的人物。   相较于嬴允年成就超脱。   在嬴允年超脱的同时,秦国独建长城、镇虞吞雪……这才是秦人最完美的收官。   洪君琰和傅欢,只是在大潮涌来之时,争取到了另一个结局。   一些暗涌还未到来就已散去,一些波澜还未扩散就已平复。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坏,但也没有那么好。   好在结局是漂亮的。   就像是一场风雪落下。   所有的疮痍,都藏在洁白里。   ……   ……   “好你个姜青羊!你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   万花宫中,喧嚣非常。   黄舍利打着请姜望品尝荆国美酒的旗号,邀请姜望入席,结果姜真人才一落座,她便拍桌而起!   姜望右手刚摸到象牙筷,愣了一愣:“挺好啊……怎么了?”   黄舍利撸起袖子:“那你这次去雪域,做的什么事情?”   “推广太虚幻境啊。”姜望已经听明白了,但继续装愣,使劲挑了一块肘子肉,放进嘴里,含糊道:“做得不好吗?”   洪君琰已经归来,“争霸未来”已经从计划变成现实。新并成的黎国,完全没有拒绝太虚幻境的理由。甚至于洪君琰从“过去”带来支援“现在”的军民,正需要通过太虚幻境来加速融入新时代。   这划时代的造物,撼动了洪君琰的心。   成长的代价总是沉重的,但偏偏太虚幻境可以让人们在成长的过程里,免于流血牺牲,这是万金不换的好处。   太虚幻境分配的名额根本不够,黎国还要掏钱来购买更多。好在洪君琰不止屯兵,各类资源也屯了不少,财大气粗。   相较于其它国家,黎国对太虚幻境的开放,反而更彻底,连极霜城都铺设了太虚角楼!   用洪君琰的话来说,黎朝新立,要拥抱时代。只要是对的事情,黎国不惜所有。   总之,太虚幻境已经在雪域铺开,姜阁员代表太虚阁所开启的第一件任务,圆满成功。   “好好好,你做得很好!”黄舍利大怒:“你去一趟雪域,原地立起一大国,连洪君琰都回归了!”   纵观整个雪域之局,秦国大丰收,雪国得偿所愿,西北五国联盟终于不用再独自支撑、找到了新的归属和尊严。楚国虽然没能干涉什么,却也没有损失,无非调兵郊游了一圈,真要论的话,确保雪国不被秦国吞下,也算是达成战略目标。   唯独是荆国,没招谁没惹谁,一夜之间,卧榻之侧……有一尊巨人酣睡!   新兴黎国,并西北五国之地,又囊括雪原,国土之辽阔,已然不输于荆国。更有洪君琰从过去带来的兵员百姓以及物资,是真有霸国潜力。   荆国现在东面是牧国,西、北皆是黎国,往南是中域,还得看一看景国的脸色。可以说陷入了一个相对窘迫的地缘环境里。   更不用说,西北五国联盟本来就被荆国视为盘中餐,只是景国一直暗中支持,才勉强维系局面,但也是慢火小炖,蚁蛀蚕食。   今日十城,明日十城,早晚啃个干净。   现在倒好,这边还在等下一口呢,一个扭头的工夫,都归洪君琰了!   黎国要发展,就要东出。荆国要发展,就要西进。   可以说双方必有一战。   但又因为神霄战争在即,霸国不伐,这一战只能后延。也就给了黎国成长的空间……   黎国既有明君,又有贤臣猛将,上有衍道,下有兵源,给它二十多年的时间能发展成什么样子,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于人族是神霄战场一大主力,于荆国是未来发展一大敌!   这让黄某人如何不恼火?   “黄姑娘,咱们要面对现实啊,要讲道理。”姜望放下筷子,悻悻地道:“这是我能干涉得了的事情吗?我是能阻止洪君琰回归,还是能影响嬴允年超脱?”   黄舍利俯身而前,怒气冲冲:“你不能干涉,你好歹提前给个信啊。斗昭都夸你聪明,你在雪国那么久,我不相信你事前没看到蛛丝马迹!”   姜望往后仰开:“这就不是聪明不聪明的事情,修为跟不上,眼界到不了,我真是全程都晕头转向的,都未见得比你知道的早——你们荆国军队都派出来了,这是情报的事儿吗?”   “嘿!”黄舍利见哄不过去,便大声呵斥:“我说的是态度!你的态度!”   “钟阁员也在场,你怎么不找他要态度?”   “我跟他什么关系!我跟你什么关系?”   “同事关系。”   “你再说一遍!”   当初天下剿杀张临川,黄舍利也是出了大力气的,姜望从未忘记这个人情。叹了一声:“既是同事,也是朋友。”   黄舍利凑近了问:“那你说你是不是欠我一个态度?”   “说吧。”姜望看着她的眼睛:“想让我做什么?”   黄舍利嘿然一笑,手搭着他的肩膀,在旁边坐下来:“这事儿说起来也简单。马上第三次太虚会议就要开始了,我有个提案,你投我一票呗!”   姜望正色道:“会议上的事情,放在会议上说。”   “不要这么严肃嘛。”黄舍利摆摆手:“放心,是你一定会赞同的事情。”   “我如果赞同,那一定是因为你的提案很好,一定不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姜望的语气依然认真:“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嗐!人家只不过想感受一下你为我违背原则的感觉。你这么死板的。”黄舍利不满道:“说好的态度呢?”   “换件事情。”姜望道。   黄舍利看了他一阵,忽地莞尔一笑,拿起自己的酒杯,慢慢抿了一口,丰唇玉杯,映酒飞霞。   她将此杯递来:“那你喝了我这半盏残酒。”   黄舍利有一种野性的美,在这半真半假玩世不恭的笑容里,格外得到张扬。越放肆,越迷人。   姜望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退避:“有件事情我忘了跟黄姑娘说。”   “欸?”黄舍利挑了挑眉:“这么紧张的时候,不要说煞风景的话哦。”   无论怎样风波,姜望自有秩序,此刻颇显几分认真:“我可能已经心有所属。不再适合开这种玩笑了。”   “可能?”黄舍利野性的漂亮的眼睛,很有侵略性地看着他。   “就是我也不太懂,我还没有认认真真的,那什么过……但我感觉……大约是如此吧。”姜望边说边想:“嗯,大约是的。”   “喜欢是很容易的事情噢。”黄舍利大大咧咧地道:“我哪年不喜欢个十个八个的?咱们及时行乐,逢场作戏,切莫当真。人生何其短,欢乐何其多,岂能为一朵花而放开春天?你是不懂,我跟你讲……”   她看着姜望的眼睛:“不是吧,你来真的?”   姜望用手按着自己的心口,静静感受了一阵,不知怎么的就笑了:“应该是真的吧。如果它不骗我。”   黄舍利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撇过头去,但很快又撇了回来,虎视眈眈:“打算成婚吗?”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如果真的彼此相爱,又能长久的话。”   黄舍利往近前凑,笑得露出白牙:“听起来更刺激了。”   姜望:……   咻!   只剩青云印记一抹,在座椅上缓缓散去。   “嘁,说不过就跑,还青史第一真呢,真没意思!”黄舍利把酒杯顿在桌上,往后一仰,靠在椅背。椅子往后半倒的同时,顺便把穿着皮靴的双腿也抬起来,架在桌上。   就这么支着椅子悬坐。浑圆有力的两条腿,像是连接桌椅的桥,有一种踹破这穹顶的力量感。   她悠闲地哼了一阵小曲儿,拿出一叠玉牌,想着该翻哪位美人的名字。好一阵之后,终是停下来,对着满桌还没来得及动的美酒佳肴,难得地叹了一声:“难道是老娘还不够淑女?”   ……   ……   “唉!”   太虚阁楼中,九座环立。   一月一次的太虚会议,如期召开。   会议还没开始呢,某黄姓阁员就在那里长吁短叹,唉声叹气。   向来踩着时间来参会、也极少发言的苍瞑,今天是早早地就在太虚阁里坐下了。他期待的自然不是第三次会议,而是某方势力的第三次缺席。   此时倒是有闲心问了一声:“黄阁员怎么不太开心?”   黄舍利好像没听到般,没有吭声。   剧匮和钟玄胤总是最早到场,今天也没有例外。只是一个坐得像石雕,一个手上捧一卷旧竹简、逐字逐字地看。   一身黑衣、坚忍沉默的秦至臻,虽然表情严肃,坐姿端正,但谁都能看得出他眉宇间的轻松。   斗昭则正好相反,虽然姿态随意、表情玩味,视线却似刀锋。在哪里漫不经心地撇转,好似磨刀的过程。   姜望和重玄遵联袂降临太虚阁楼,姗姗来迟的他们,还意犹未尽地彼此传音讲了两句,这才散开,各自归座——他们刚刚顺便切磋了一场,一直到会议开始前都在复盘。   “你刚刚问我什么?”黄舍利忽然问苍瞑。   苍瞑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话了,愣了愣,才道:“我说,黄阁员好像不太开心?”   黄舍利长叹一声:“唉……失恋了!”   姜望一屁股险些没坐稳,用手撑着扶手,才算坐定。   钟玄胤的眼睛从竹简后面升起来,顺手抄住了刀笔,不动声色地道:“黄阁员说的是哪一段啊?”   “咳!”姜望故技重施:“咦?李一怎么——”   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时,点点幻光结成影。   道髻、锋鬓、剑眉,极其锋利的一张脸,却嵌着天真、冷漠、不见情感的一双眼睛。   身上的白色道袍无一丝点缀,极简极真。   他就那样在仅剩的空位上坐下了,仿佛他从来没有失约过。   李一,来了!   李一没有说话,众人也都不言语。   延续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剧匮开口道:“好,人到齐了。我宣布第三次太虚会议,正式开始。”   他左右看了看:“在议事之前,我先说一件事——鉴于太虚阁体系已经建设完成,大家的工作也都得心应手,以后太虚会议改为半年一次,因紧急事态而召开的临时会议不在此列,大家是否有问题?”   在第二次太虚会议里,围绕着太虚阁员铺开的诸殿部属,就已经把各类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几位阁员坐在一起,反倒没太多事情可以讨论。也就是姜望拿出星路之法来推广,才令它有了分量。   若是阁员聚首,每次都只是坐在一起聊聊天,对于进步飞速的年轻真人来说,无疑是时间上的巨大浪费。   然而大家都很默契的没有那时候就调整太虚会议时间,分明就是为了迅速凑够李一的三次缺勤,把他踢出太虚阁,换一个好拿捏的过来。   不过事实虽是如此,大家也本不必把话说得这样明显,在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再提出调整会议时间,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面子上也能说得过去……   但剧匮显然不是一个会考虑谁面子的人。甚至于说,谁破坏规矩,他就要落谁的面子。   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都在等李一的反应。   这位第一个打破三十岁洞真记录,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冠绝天下,被景国倚为胜负手的绝世天骄,是会一怒拔剑?还是拂袖而去?   李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好像他也是等待的一员。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察觉到众人或明或暗看过来的目光,他抬起那双锋锐至极的眼睛,看着剧匮,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这目光的确锐利非凡,但剧匮的确没有捕捉到挑衅的意味。就好像,单纯的就只是疑问。   “同意或者不同意。”剧匮说。   李一『哦』了一声:“同意。” 第九十二章使天下人皆能视前路   李一在入阁之日直接缺席,派一个王坤做代表,又连续两次太虚会议失约……其余八位阁员都或多或少有些想法。   今天他一来,剧匮便提出更改太虚会议的召开时间,也算是一个下马威。   但他的反应,实在跟所有人的想像都不同。他好像从来没有“下马”,也不知道什么是“威”。   最后还是剧匮开口:“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事情就这么定下了。第四次太虚会议,在道历三九二七年六月九日召开。如无必要之事,诸位不要缺席。”   略顿了顿,他又推进下一个话题:“太虚幻境在雪域的推广已经圆满完成,姜阁员是否要跟大家讲一讲过程,分享一下经验?”   姜望道:“钟阁员都记下来了,史笔如铁,言简意深,大家有空回去读一下。”   说着,他还开了个不冷不热的玩笑:“下次来我要抽背的!”   没有人笑。   剧匮继续挽救这个冷掉的场子,继续推动会议进程:“接下来讨论杂家心法,秦太祖在超脱之前,留了一部杂家心法给姜阁员,希望通过太虚幻境,推广于天下,使天下修士多一份选择。太虚道主已经查验过,确实是纯粹的合流心法,不涉及其它。诸位怎么看待?”   “超脱者的意图我们不必揣测,那不是我们能思考的。”钟玄胤在一旁补充道:“大家从这部心法本身来看即可。”   秦至臻毫无疑问第一个响应:“秦太祖此举,大益于天下!太虚阁岂能不顺天应人,抚黎庶之心?我自从之!”   说着,他看向斗昭,准备看斗昭如何反对。无论斗昭从哪个角度开口,他早已打好腹稿,要狠狠驳斥、鞭挞、羞辱此贼,在这次太虚会议上,确立他秦至臻的优势!   “我同意。”斗昭道。   “你——”像是一口陈年老痰卡在嗓子眼,秦至臻那喷薄欲出的情绪戛然而止:“同意?”   斗昭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废什么话!”   他与伍陵从小就认识,尤其知晓其人在兵儒合流上所做的努力。偶尔也会想过,伍陵会以什么姿态站到面前来,会展现怎样的风采,来继续他的挑战。   从未想过伍陵会死得那么仓促。   也不曾设想,伍陵所走的路最后开花结果,是在秦太祖嬴允年的手中完成。   杂家已经开辟,杂家之学还有偌大的空白等待填充。这才是对伍陵来说最好的时代。可惜他先于时代殁去……   斗昭并不会觉得谁就不该死,他只是可惜,少了一个可能会很强的挑战者。   他所求天下无敌,是败尽强敌后,而不是本就无强敌。   “杂家不立宗、不立派,秦太祖也无相关著作留世,就是不希望这件事情掺杂任何政治意义。”姜望作为嬴允年超脱的亲历者,站出来说道:“杂家非道,是合道之道,属于对修行体系的补充。它既然已经开辟,迟早会流传开来。我们通过太虚幻境来尽可能快地推广它,也是让有志于此的修行者,少走一些弯路。这件事本身,也能进一步加强太虚幻境的影响力。我个人是同意的。”   “那我也同意。”黄舍利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姜望只作没听到。   “草原早就在推进万教合流,这未尝不是杂家的理念,只是从教派换成学派。学识又何尝不是信仰?”苍瞑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如果它能够解决兼修者思想混乱、自我冲突的问题,那我觉得是非常值得推广的。”   “这只是修行心法,解决的是不同流派修行法不相容的问题。思想上的冲突,还是要在杂家学说里找答案。”钟玄胤说道:“秦太祖超脱而未留相关著作,应该还有一层理由——是为留功于后来者。”   这是姜望没有想到的点,但确实是嬴允年会有的格局!   “如此人物迈向超脱,只恨我未能亲睹!”重玄遵慨声道:“杂家心法,观之可行。我同意推广。”   剧匮看向李一。   李一点了一下头。   “你得发言表态。”剧匮强调。   李一惜字如金:“可。”   剧匮有时候会怀疑,这太虚阁里,真的来的都是各方精英、天骄代表吗?还真就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沉默一阵后,还是负责任地宣布结果:“原则上我认为道应该纯粹,什么儒法、法墨,无稽之谈。杂家的理念我不认可。但我承认共议的结果——现在是八比一通过,那便开始推广吧。”   “杂家心法的推广是一定的,但是怎么推,面向什么范围,我认为还需要商榷。”姜望坐在他的阁椅,向所有人阐述他的想法:“苍瞑阁员刚才说到自我冲突,提醒了我。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杂家心法,兼修多路,难得一功。虽则它解决了修行上的冲突,思想上的冲突实难把握,道途上的冲突更是容易失衡。”   因为知晓太虚幻境的影响力,所以姜阁员认真对待他在太虚会议上的每一次发言,审慎地道:“我认为杂家心法需要一定的门槛才能授予,以免好高骛远者,误入歧途。这个门槛,我建议是『持道』。也就是说,最少也得是道途外楼,才能开放此法……”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重玄遵用食指抹了抹眉梢。他后知后觉的发现,姜望确实是与以前不太一样。   以前他俩都是在紫极殿里做门神,埋头修炼,不发一言。公卿何事,不萦于心。   在杀死庄高羡,又成为太虚阁员的现在,姜望则是越来越愿意表达自己的看法,当然是很审慎的表达——这意味着,或有意或无意之间,姜某人开始对这个世界有所传达。   从修道者到传道者的身份改变,未尝不是一种探索。   所谓真君者,天地之师也。   从洞真到衍道,正是从“洞世之真”,到“自衍其道”。   在前冠军侯默不作声的观察中,姜真人很快就与其他阁员确立了杂家心法的传授门槛,并商定等杂家学说自然繁盛,再酌情调低门槛。   剧匮于是主导会议进入下一个阶段:“下面这件要议的事情,是【太虚玄章】,由姜望阁员提出来,由太虚道主推演完成,与第二次太虚会议的星路之法,是一体的事情。上次【外楼之章】算是预演,相信大家私下里或多或少都有过讨论——”   说着,他看向李一。毕竟李一是唯一一个没有参与上次太虚会议的。   但李一也不眨眼地看着他。   剧匮收回视线,也收起本来要再解释几句的心情:“太虚幻境是人道之舟,我等加入太虚阁,维系的是人族整体利益。我们所做的决定,也都应该基于这个原则。”   他提纲挈领地讲了句,便道:“还是姜阁员你来讲吧。对于这件事情,我的出身没有太大说服力。”   姜望也便当仁不让:“我在这里向大家介绍【太虚玄章】。此刻是一位小镇走出来的修行者,向各位生于圣地或大都的天之骄子,介绍这普普通通的修行之法。”   “诸位要么师出名门,要么生于显贵之家,可能不太理解普通人修行之难。以我出身的凤溪镇为例,在我之前,凤溪镇修行者的数量,是零。偶尔出现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才会有缉刑司的修士过来看看,但也基本上不会与普通镇民发生交集。”   “想要修行,怎么办呢?首先要知道世上有修行这件事情,然后想办法去大城市里练武——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枫林城就是大城市。花钱找业师,努力练武,通过城道院百中取一的考核,加入外门,这时候才能得到一些不入流的武功。外门弟子的归宿,通常是为道院处理庶务,只有其中最优秀的那些,才能通过外门考核,进入内门,此时才算是真正接触到修行了。”   “我当初是外门第一,先开脉后入内门。我得到的奠基阵图,是归元阵。诸位可能不太了解这个阵图——它只有八十一个阵点。”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我在修行上,算是吃百家饭。一直以来,是有什么学什么,有谁可以请教,就一直追着谁请教。一路跌跌撞撞,好歹成了真人,与诸君坐在一起,过程实在是并不轻松。”   黄舍利注意到他的笑容十分明朗。嘴里说着『并不轻松』,却没有半分对命运的怨怼。她又想叹气了。   姜望继续道:“我说的不轻松,不是说修行有多苦。我们每个人都能通过修行,掌握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的人生,这种事情何等浪漫!修行苦什么呢?我乐在其中。”   “只是,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有好的修行法,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走,我是否可以少走一些弯路,我现在是否能够走得更远一些呢?”   “在很多个无能为力的时候,我都会想,我怎样才能『更有力』?很多时候我没有答案,只能边走边看。但那些时候,我是很希望有一个答案的……摸黑走夜路,既惧且忧啊。”   “重玄兄生来斩妄,斗阁员横刀无敌,黄姑娘行于逆旅,世人哪能都如此呢?”   “不是所有人都有名师,不是所有人都有很好的资源,不是所有人都是天纵之才,不是所有人都有选择……这些道理,我亦不是一开始就懂得。”   “太虚幻境的愿景,是推动人族的进步。但人族的进步从哪里开始呢?我想它包括你,包括我,更包括千千万万平凡但也努力前行的人。”   “太虚幻境正在构建一套通行于所有太虚行者的修行路线,演化出囊括修行路上的每一境的、最中正平和,能够适用于最多人的功法。在此基础上,会针对每个人的不同,做贴合的调整,并制定太虚幻境里相应的修炼计划……这一整套修行相关,我们称之为【太虚玄章】。”   “【太虚玄章】又分为游脉之章、周天之章、通天之章、腾龙之章、内府之章、外楼之章,目前只开放到外楼之章。”   “【太虚玄章】的诞生,不是为了挑战权威,不是为了掀翻谁、打倒谁。只是为了给修行无路的修行者,一个额外的、不会出错的选择。各国各家都有自己独有的手段,各宗各派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精神。【太虚玄章】取代不了任何,它不是最强大最靠近完美的修行法,它只是一座连接普通人与修行世界的桥梁。诸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认真地看过在场每一个人:“我们只是修一座桥。使溺于水者行于桥,让那些不会游泳的人,也能过河。”   正在记录的钟玄胤,脑海中忽然想到四个字——慈悲愿景。   当然最后只是刻写下——太虚玄章,姜望提案。   “我那胖弟弟的口才,你很是学到了几分!”重玄遵淡声道:“说这么多来劝我们,也掩盖不了这件事情的本质。在世家的角度,你这是要打破高门大族的垄断。在霸国的角度,你这是在平衡修行资源,强壮弱者——”   说到这里,他忽而抬起嘴角:“但我既非王侯,也早就分出重玄本家。我乃太虚阁员,我同意这件事情。”   斗昭不屑一笑:“区区六章修行法,能打破什么垄断?【太虚玄章】尽管往上推,推到衍道去,使天下人皆能视前路。已经先发积累这么多年,资源远胜,还保不住优势地位的所谓名门,都活该消亡!”   这话说得是很霸气,但要将【太虚玄章】推至衍道,显然并不现实。   不是说太虚道主做不到,而是太虚道主不能做。   这个世界的核心路径,能够开放到什么程度,太虚阁和太虚道主,都没有权利决定。   能够推到外楼之章,已经是姜望与剧匮、钟玄胤反覆讨论,权衡诸方意见后的结果——若非星路之法推广得当,产生了非常积极的回响,让外楼之章深入人心。这个境界的修行法也是很难抵达的。   哪怕是现在,这太虚玄章真想推广开来,也需要所有阁员的通力合作。   诸方势力如何说服,还得诸方势力推出来的阁员去想办法。   剧匮适时地强调道:“使天下人皆能视前路,倒也不至于。【太虚玄章】是有门槛的,不会免费给予。如若【太虚玄章】的推广得到通过,前阵子传书与诸位的【太虚环钱】,也将一体试行。【太虚玄章】的每一境修行法,都需要一定数额的【太虚环钱】来购买。【太虚环钱】目前只能由太虚任务获得。”   昔日太虚派宗主虚静玄,就提出过创造太虚幻境货币的设想,在当时理所当然地被各方监察势力驳回了。   长期以来,太虚卷轴的各类任务,都是以太虚幻境的“功”或“法”,乃至于道术秘法、元石来结算报酬,换算复杂,很不方便。   时至如今,太虚幻境的安全性已经有所保障,改革是应有之义,现在太虚阁只是趁势再将这件事情做起来。   但话说回来,若非在座阁员,个个都有通天的关系,胆敢想得这么深远,一会儿超凡货币一会儿核心修行法……只怕出了这个门,都要被捏死。   现在的太虚阁,还真只能是这些人做阁员,少了哪方都不行。   “书非借不能读也,真要免费开放给所有太虚行者,也未见得会被珍惜。”秦至臻审慎地道:“门槛如何设置,须得好生讨论。当然,在大方向上我是同意的。人族强于异族,不是一国一军之强,而是天下人族之强。”   黄舍利没有再故意叹气:“姜阁员一路走来不容易,他希望后来者可以走得轻松点。当初大家一起走下九十九层台阶,走到『众生之下』,也自觉是担了一份责任,有一份义务。但何为『众生之下』,黄某今日才算略知——”   她合掌道:“我佛慈悲!”   “神恩沐民,一视同仁。”苍瞑道:“立于时代潮头,当为天下弄舟。【太虚玄章】是惠天下之举,我很乐见。”   钟玄胤一边刻字一边道:“我预感这又是一次会被铭记的会议——哦,我也同意。”   剧匮又看向李一。   李一点点头,顿了顿,又道:“可。”   “各大监察势力那边,还请诸位多多游说。至于【太虚玄章】具体的门槛,我之后会请商家的人来评估相应价格,到时候再传书告知诸位……”剧匮做最后的结语:“那么【太虚玄章】就这样确定了。诸位还有什么事情要议吗?”   姜望看着黄舍利:“黄阁员不是说有一个提案吗?”   黄某人罕见地羞涩了一下:“还是算了吧,我现在感觉我的提案,很没有格局。”   难得黄阁员有想法,剧匮鼓励道:“事无大小,皆在一心。黄阁员但说无妨,大家一起讨论嘛!”   黄舍利清了清嗓子:“那我就说说这个阁员津贴的问题。太虚阁员的差旅,是否应有『奏销』?我知道我没有出任务,但不出任务难道就不算差旅了吗?大家知道的,身为阁员日理万机,我常常要到各大青……各地去走访……欸,别走啊!”   “散会!”剧匮斩钉截铁地道。   ……   ……   ……   ……   (章尾的求票目标大家不用管,昨天突然看到盟群聊这个活动,就找半天找到随便填了下。我以为是把所有票都算一起……就放那儿吧,没影响。我写出来我就会加的,跟这没关系。话说咋没人提前告诉我活动啊。每次都是靠我自己发现……   明天会有加更,已经快写好了,但要留些时间精修,以及明天的更新也要写,也要修。加上等会要去外婆家吃饭,时间不太充裕,赶稿匆忙容易出乱子。所以留待明晚来加。感谢大家体谅。   今天没加更,就不求月票啦。大家明天看表现再投好了。   书友们,中秋节快乐,记得陪家人吃饭。   月圆人圆!) 第九十三章也如红颜不见老(最后一天求月票)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仿佛云层在塌陷。   永世圣冬峰的西北面,有一块巨大的峭壁。并非天然形成,乃是人力所削。   峭壁前悬停的那个人,只是茫茫风雪中,极易被忽略的一个点。   但那身雪龙袍,又是如此地彰显存在感。   而他负手看高崖,崖上刻字一行行。   笔锋凛冽,如霜寒快刀,字曰——   噫吁嚱,西北冻雪四千年,飘飘何所似?   是江山万里翅不飞,岁月长河停霜鸟!   函谷关外担书郎,一腔热血在文章。   天京城内游侠儿,呼为竖子挂长刀。   我见霜女歌白玉,不见老朽问青陶!   都知易碎如雪月,古往今来一镜照。   豪杰知多少?   也如红颜不见老!   ……   “怎么有闲情过来?”赤足薄衫的傅欢,穿风雪而至,出现在旁边,也看了一眼崖上刻字,笑了笑:“还读这个。”   洪君琰没有回头,仍然看着崖刻,赞道:“霜羽飞作雪,明月为镜照古今。好景。好句。”   当年洪君琰被唐誉击破道躯,逃回国后,宣称道解而死。   傅欢便在极地天阙写下了这一阕。   所谓“函谷关外担书郎”,“天京城内游侠儿”,都是他洪君琰。   他近距离感受过姬玉夙的风采,也曾见过建国前就已经声名显赫的嬴允年,而生出“大丈夫应如是”的雄心。在西北苦寒之地起兵,欲争天下。   那些年的功过都成为历史了,此时在此赏读缅怀自己的悼诗,是颇有几分微妙的。   傅欢沉默了一会,道:“我当时确实在想,如你真的死在当时,我是怎样心情,便以此心佐酒,信手涂抹——好在那不是真的。”   “难怪情真意切,骗过了天下人!”洪君琰颇显感慨。   傅欢皱起眉头:“要说骗天下人,那也该说你吧?你才是主谋。”   “人生一知己,极寒四千年。这些年你辛苦了。”洪君琰道:“比起死去,活着更需要力量。”   傅欢道:“我倒是觉得,比起清醒地面对这个世界,自陷于空茫而未知的等待,更需要勇气。”   洪君琰笑道:“咱俩还需要这么互相吹捧吗?”   傅欢亦笑:“是你先的。”   “豪杰知多少?也如红颜不见老!”洪君琰长叹一声:“你知我不肯平庸老去,所以孤注一掷在未来。但时光荏苒,岁月如歌,不见旧时人,也有后来者。这个时代已没有太多机会。”   傅欢笑道:“当初是没有机会,现在是没有太多机会。进步很大!咱们的计划大获成功!”   洪君琰哈哈大笑,笑罢了,才道:“妖族羽祯之道,在于无限可能。我看那神霄一战,也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咱们当务之急,还是提升军队战斗力,追上霸国强军……咱们的术院落后霸国太多,那个太虚环钱,是否能用元石购买?价高无妨。这么多年的积累,不是为了积累,花不出去就真成陪葬品了。”   “现在还不能。”傅欢摇头:“等什么时候太虚环钱可以在太虚行者之间流通,咱们的钱才能够砸进去——太虚阁也许是没有获得足够权柄,也许就是考虑到这种情况、才做出限制,现在太虚环钱只在行者和幻境之间流动。”   洪君琰道:“捐赠的办法呢?帮他们修太虚角楼,支持太虚阁的翻修……”   黎国先前所购买的太虚幻境名额,就是以捐建太虚幻境的名义进行。   傅欢摊了摊手:“每多一个太虚行者,太虚幻境就多一分力量,它的名额当然就好弄一些。太虚环钱则又不同。目前是这样的,要获得足够的太虚环钱,购买每个人所独有的【太虚玄章】,只能通过做太虚任务。”   “还是晚了几年啊。”洪君琰慨叹一声:“这太虚阁怎么也该推个人进去。”   他又自己补充道:“但要是早个几年,我归来也更艰难。”   “佛宗东西两圣地,都没捞到名额。天下诸多大宗,徒劳观望。无论魏宋盛国,也都只有旁观的份……”傅欢随口戳破:“说起来这些事情,你过问一声也就罢了,当初你也没有抓得这么细啊,用不着三千八百年后再开始事必躬亲吧?”   “黎朝新立,并入的五国各开一教区,官衔职司都要重新分配……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洪君琰笑了笑:“我来圣冬峰一趟,总要找点事情跟你聊聊,不能光叙旧啊。不然岂不是不务正业的昏君典范?”   傅欢道:“在这新春佳节,丢下满朝文武,丢下新年之图画,来到这只有冰雪的绝巅,闲得读纪念自己的悼诗……这很难评价。”   黎国太祖威严深重,百官很少能看到他笑,在这圣冬峰,笑容却是几乎没有消失过。   他真就一边闲聊,一边夹杂几句国家事务:“虞渊长城已经动工,练兵也不在朝夕,魏青鹏还带着骑军在虞渊撒欢,孟令潇和关道权一起梳理教务,我倒也没有太多要分心……谢哀现在怎么样了?黎国年轻一代,现在也就看她能不能撑得起一点场面了。”   傅欢道:“她现在进境很快,明年三月之前必然神临。有冬皇这段经历,又有三生兰因花的花瓣改塑道身,洞真的机会也很大。衍道的话……只能看她自己造化。除了李一、姜望等少数几人,谁又能说必成呢?”   “砺真教区的窦养愚,契辽教区的耶律止呢?”洪君琰又问。   傅欢很直接:“撑个一般情况下的场面没问题,撑起你想要的场面就没什么希望。”   窦养愚是原真国天骄,参与过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的外楼场,被荆国中山渭孙当场打残,惨遭淘汰。   而原辽国天骄耶律止,也是上了观河台的……被黄舍利一杵砸塌了半边脸。   傅欢在新兴的黎国里,并未占据任何实权职务,他早就脱出国势,自归伟力,是独立的衍道强者。洪君琰封了他一个国师,几乎就是挂名。   但他虽不享国势,却还是为黎国操碎了心。   谢哀、窦养愚、耶律止,现在都是跟着他修行。   以前需要他守虞渊,防外敌,稳社稷,现在只用打坐教徒弟,用洪君琰的话来说——就差退休养老了,还待如何?   “是时候培养更年轻的人了,不惜一切代价的培养。”洪君琰道:“下一届黄河之会对咱们来说很重要。”   “我之前也在做这样的工作,但彼时人才有限。现在是时间有限。”傅欢道:“黄河河段的汛期一般不超过十五年,不低于十年。上一届黄河之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年。也就是说,还有最少三年,最多八年的时间。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可能要再等一届,才能有些成果。”   “等不了了。”洪君琰道:“若不能通过这一届黄河之会在万妖之门后有所分配,到时候我也只能亲自领兵去妖界拓荒。损耗且不去说,收获也很看运气。”   傅欢道:“我看最近的政策一直在鼓励生育,又全国遴选根骨极佳的婴儿,由朝廷出资、集中培养,你这是为下一届太虚阁员做准备啊……是不是太早了?”   洪君琰明白,傅欢的意思是说,神霄战争那一关还没过,精力不要过多分散。但他道:“我只担心太晚!”   要大踏步往前走,且每一步都获得坚实的成功,才能抵达理想的彼岸。因为所求太大。   傅欢一时没有说话。   “还有一件事情,始终叫我记挂。”洪君琰随口道:“偷天府的纳兰隆之,那时候偷了冬皇一件东西。他偷走的是什么?冬皇当时明明非常着紧,四处追杀。但后来宁道汝成功修真,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嬴允年成功超脱,对此也只字不提。是祂已经不在意了,还是说,这亦是另外一种成全?”   傅欢道:“既然偷天府没有出来干扰咱们,咱们就不必深究。”   洪君琰道:“你当初说你在一本书里遇到了偷天府的蒲顺庵,那本书我都翻烂了,也没见着。书还在吗?”   傅欢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不见了也好。”洪君琰说着,扭头往远处看,他的国土在视野中铺开,仿佛能无尽延伸至远方。   “又是一年新春啊。”黎国的皇帝如此慨叹。   悬立在他旁边的傅欢道:“但不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当年在冰冷长街抵背而战,险些喂了雪狼的两个人,如今再一次站上这个世界的最高处,与最巅峰的人物争夺江山。   年年新春,年年人不同。   ……   ……   “放烟花喽!”   云城上空,绽开了炫彩的烟花,好似人间还赠给宇宙的星河。   道历三九二六年的除夕夜,姜望拖家带口在云城过——指祝唯我和向前。   宅心仁厚的姜东家,给所有员工都放了二十天的省亲假,带薪!   白玉瑕倒是屁股一拍就走了,还顺手在帐上支了一笔探亲费。连玉婵却是死活不肯回去,说是“神临不成,连某无家”。   那幽怨的眼神,让姜东家很是不好意思——所以她便留守星月原,看护酒楼。   带着那些同样不回家或者无家可归的员工,继续开张。除夕生意好着呢,还能合理涨价。   褚么一骑快马回临淄,看望他的娘亲。   祝唯我是被姜某人生拉硬拽。向前是刚好在除夕的前一天路过星月原,刚好进白玉京酒楼看一看,刚好……也就顺路一起来了。   这一年的姜安安已经十四岁,越长越是漂亮。   她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粘着哥哥。   已经是通天境的修为,随时可以推开天地门——姜真人和叶真人,都建议她等一等。   此刻她带着她的跟班们,坐着凤花灯,在天上巡游。   她很喜欢天空,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接触到修行的知识,就是哥哥告诉她,以后能带着她飞。   宽敞的院落中,摆着一张暖石桌。桌上的菜肴排得满满当当,都精致非常,热气不散。   姜望一个,叶青雨一个,向前一个,祝唯我一个,四人围桌而坐。   蠢灰努力变得很小,试图在旧主面前找回昔日的可爱。靠在姜真人脚边,与自己的那盆饭菜做斗争——它吃得最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晚风习习,带着暖意。虽则在场的人都不惧寒冷,姜真人还是贴心地用真源火界调整了气温。   隔壁院落里高价请来的大厨们,忙得脚不沾地,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在这铺开焰火的夜空下,尤其有“家”的回声。   大家兴致勃勃地聊着天,聊叶青雨在天外的经历,聊向前试剑的过程,聊姜安安一年比一年地长大了……   这四个人里面,除了叶青雨,都很少有这种“无聊”的快乐。   “咳!”   门外响起恰当的咳嗽声。   姜望移步将院门拉开,便看到门外那背负双手、恰好路过的叶真人。   昨天姜某人亲自上门去请,他都不屑一顾,赏了个闭门羹……直到叶青雨和姜安安都跑了出来。   此时身边还跟着阿丑,一人一异兽卖相倒是极佳,姿态摆得极高,跟仙人仙兽一起下凡似的。   真正的仙主开门相迎,仍然很热情:“叶前辈,阿丑前辈,吃了吗?”   阿丑高傲地摇了一下头。   “咦?你们在这里吃饭啊?”叶真人讶道:“我出来逛逛,没想到这么巧。”   姜望侧身让出进门的路,再次邀请:“如果不嫌弃的话,进来一起吃点。”   向前和祝唯我都不是长袖善舞的人,此时却也默默地站起来,表情尽量和缓,表示自己的欢迎。   叶真人站在门外,却是瞥了一眼叶青雨。   “进来吧!”叶青雨没好气地道。   “来都来了,大过年的。那我就陪你们坐坐。”叶真人负着手,走了进来。   阿丑紧随其后。   姜望随手造出两张大椅,请这两位大爷上座。   “来,大家都坐,别拘着,当自己家一样。”叶真人一来就控场,左右开弓,连着巡了好几圈酒。   那熟练程度,几乎让姜望看到了跟照无颜在一起之前的许象干。   喝了几盅,说了几句热闹话后,叶真人仰看星空,忽地眉头一皱:“这,安安在做什么呢?她耍多久了?咱们安安是要参加黄河之会的!修业可不能放松啊。”   姜真人听来,煞是有理。自己当年能夺魁,不就是寒暑不辍,勤修苦练吗?   “安安!”遂是一声喊,将耍得开心的姜安安叫了回来。   一盏星辰飞良夜,姜安安跳下凤花灯,潇洒地落进庭院:“哥,怎么啦?”   姜望表情严肃:“你今天的修行——”   “哎!”叶真人抬手过来,『啪』的一声,嗔怪地打断了他:“修行虽然重要,又岂在一天两天?有你这么当哥的吗?大过年的,还不让放松放松了?” 第九十四章良夜   姜真人就是一愣:“不是,刚刚不是你说——”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我是说修业不能放松,我没说过年也不让放松啊!你看看你,还把安安叫回来,真是!”叶真人严肃地批评了姜真人,看向姜安安又换一副和蔼表情:“没事,你继续去玩耍。修行的事情,年后再说。”   很明显,在险些陷入留守老人独自过除夕的境遇后,叶阁主是痛定思痛,来玩拉拢分化那一套,要重新归帮分派了。   姜安安已不是七八岁的时候,当然晓得叶伯伯的狡猾,但得到玩耍的允许,总归是好事。遂是偷偷一笑,瞧着自家兄长。   姜望一脸无奈。   姜安安顺手在兄长的餐盘里拈了一片年糕,唤了声:“蠢灰!”   蠢灰一口将面前的饭盆吞干净,摇身一跃,化成一头四爪踏焰、眸腾黑气的巨犬,长毛垂下如灰缎,横在星空下。   姜安安一跃而起,驾乘此兽,又行空远去了。   姜望是个输得起的,被叶小花设了套他也认,只怪自己未提防,不怨对手太狡猾。   但叶青雨拿起酒壶,给老父亲倒酒,却是不轻不重地提醒了句:“差不多得了啊,大过年的。”   “你们看看,这丫头说的什么话?”叶真人看了看祝唯我,又看了看向前:“好像我欺负人似的!”   最后看向姜望:“我有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与叶真人可是忘年之交,哪里用得着『欺负』这个词?”姜望主动道:“来,我敬您一杯,感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   “谢我对谁的照顾?”叶凌霄不动声色地问。   若是谢叶真人照顾姜安安,那这杯酒不必喝,凌霄阁宗主照顾凌霄阁门人,哪里需要谁来谢!   若是谢叶真人照顾叶青雨……说不得大过年的,这仙都就要开个瓢!   “感谢您对我的照顾!”姜望老老实实躲过致命一问。   两人便饮尽了。   如是碰杯数次。   叶真人带着三分酒气,好像真有几分醉意似的,搭着姜望的肩膀,摆出掏心窝子的架势:“望啊。你可能对我有点误解!”   姜望眨了眨眼睛:“我一直觉得您胸怀宽广人格伟大卓尔不凡超逸绝伦……应该没有误解吧?”   “你看人很准!”叶真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可能对我的行为会有误解。”   “怎么说?”姜望很配合。   “我也不是不让你进门。”叶真人语重心长:“我一直很欣赏你,你忘记了?但你现在是太虚阁员,你肩负重责,众望所归啊。你要公平公正,你要绝对中立,你要注意影响。你说你成天往云国跑,这合适吗?云国大小也是个国家,传出去旁人还以为咱们有所勾结。这不是败坏老夫名声吗?我不是把你拒之门外,我是维护你的名誉。我的良苦用心,你可懂得?”   “爹,你喝醉了!”叶青雨伸手过来,摘掉他的酒杯。   叶真人脸上确有几分酡红,含着酒气道:“喝醉正好,所谓酒后吐真言!这有些话我平时都不好意思说,怕伤了年轻人的心,今天喝多了,总不会怪我?”   叶青雨欲言又止,您老人家虽在酒后,哪有一句真言!   “我理解的,叶阁主。”姜望很懂事地点头:“您为我们晚辈操碎了心,也是时候好好休息啦!来,我再敬您一杯。”   “酒就不喝了,我不胜酒力。”叶凌霄眯起了眼睛:“你想我去哪里休息?”   姜望一脸纯良:“鄙院有客房。”   “是吗?”叶真人眼神危险:“我怎么听到了弦外之音呢?”   “您一定是误会了!”姜望质朴地笑道:“我都不会弹琴,弦都找不着,何来弦外音!”   “是吗?”叶真人笑了起来:“我家青雨琴弹得如何?”   姜望诚恳盛赞:“如闻天籁,如痴如醉!”   在那架焦尾送来之前,咱的宝贝女儿可是从来没有摸过琴啊。   叶真人保持着笑容,仰望夜空,道了声:“好月色!”   姜望搜肠刮肚地附和道:“真好看!”   叶真人收回视线,慢慢地落在姜望脸上:“如此良辰美景,咱们何不切磋一场,以飨此兴?”   姜望下意识地就要平步青云,但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是当世真人……   今时不同往日了!   忆昔当日殴,切齿如在前。   他跃跃欲试,但又警醒地道:“只是切磋助兴的话,我用不着搬出太虚阁吧?”   叶真人听出来这是点自己,傲然一笑:“大家徒手相搏,不借外力,雅事耳!”   祝唯我默默地往边上站,向前还顺便把火锅端走了。   咚!   叶青雨的酒杯,不轻不重地顿在了桌上,她在月色之下,露出一个皎洁的笑容:“要不我走,给你俩腾个打架的地方?”   “什么打架!你这孩子!”叶凌霄笑着坐下来:“我说的是猜拳行酒,切磋这个,你扯到哪里去!为父是那么不矜身份的人吗,一大把年纪了,还与年轻人殴斗?”   姜望也是满脸带笑,很是积极地挽袖子:“叶伯父,今天咱们就喝个痛快!”   他又拿眼去瞧端着火锅的向前:“你是不是打算换一锅?”   向前眨了一下死鱼眼:“是……吧。”   “那还愣着干什么?”姜真人摆摆手:“就在隔壁,快去快回。”   院落很快又活泛起来,猜拳声,碰杯声,喧哗长夜。   ……   ……   新春之月,不独悬照一方。   转过年就是庄历启明四年,新安城里同样万家灯火。   黎剑秋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文士服,独自走在长街。   前方广场刚刚放完一场盛大的焰火,归家的人潮散向各方。他正在其中一条街,与其中一股人潮相对……在人们兴高采烈的前行中,他仿佛在倒退。   迎面的人影都是模糊的,阑珊灯火在摇曳。   笑语欢声在耳边,如在天边。   这一生中许多的时光,在追忆之时,就开始流动。   他常常会觉得,他会死在某一个除夕夜。平静得像是点亮一盏灯,一盏灯又熄灭。   他常常会想起那个夜晚,董阿让他离开,送一块牌子去边城。   那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那好像亦是除夕。   “喂!”   前方有一条小巷,略窄而长,斜出来一支酒旗,飘扬在风中。   老旧的酒坊是闭了门,也熄着灯,并不待客,但窗子后面却响起声音。   黎剑秋回过神来,循声看去,下一步便踏进小巷,穿入酒坊里间,在一张条桌前,斯文地坐下了。   没有烛光的房间里,满脸络腮大胡的庄国大将军,正在阴影中坐着。条桌上摆着几个下酒菜,以及一碗米饭,一杯白水。   “大过年的,你在外面瞎转悠什么?”杜野虎先问道。   “总要时常出来走走,看看大家生活得怎么样。”黎剑秋道:“改变不了自己的愚蠢,至少做决定之前能多想一想。”   “在这里看可没什么意义。”杜野虎毫不委婉:“首都哪里看得到真正的生活?”   “你说得对,平时我也不在这里走。或许是因为,今夜总归是除夕,下意识的不想走太远……”黎剑秋正襟而坐:“你呢?怎么没去云国?”   “下面好多弟兄都在值岗呢,我哪里能走。”杜野虎瓮声道:“以前只管打仗,只治一军,不知要负责的军队多起来,是这样复杂的事情。老段当初也只教了我一部分,说我没必要学太多——诶你说他当初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做大将军?”   黎剑秋只是浅笑。   “我也不相信的。”杜野虎自己也在笑,咧着嘴:“我的才具很普通啊,脑子也不够灵光。要更努力一点,才对得起那些相信我的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起吃个年夜饭?”   当今新庄的国相大人,默默看了一眼简朴的桌面:“就喝白水吗?”   “一个人的时候不能喝酒。本来看书就费劲,喝了酒更看不懂。”杜野虎热络地道:“我给你拿一坛?”   “不用。喝水就好。”黎剑秋本想问问为什么不点灯,但最后只是道:“说起来,这大过年的,你怎么会一个人选这么个地方坐着呢?”   “这酒坊老段以前带我来过几次,酒很好。我买下来没再开张,偶尔来坐坐……这不是除夕吗?我让近卫都回家了。”杜野虎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黎剑秋面前:“凑合吃点。咱们也算聚在一起跨年。”   黎剑秋笑道:“算是乡党!”   “我读书虽不多,也知若在朝以乡为党,大概不是好话。”杜野虎『哈』了一声:“但很适合我们。”   自庄高羡授首以来,整个庄国迎来战略上的大转折,中止了全面扩张的步伐。   庄国国力是必然不如先前的,但少了四面边衅,军队专注于守关,新生的庄廷尽心于国家建设,新政之下,百姓的压力确实是大大减轻。   当然,幸福是有实感的。庄高羡当朝之时,国家也是一天好过一天。新朝与旧朝要体现差别,还得是在兽巢制度上。   而它的改革,并不顺利。   改革凝聚的民心,一时还不能体现意义。但开脉丹产量的骤减,是直观地自削了国家的战争潜力。   他们是采用境内分区的政策,用优渥的条件让人自愿选择是否生活在巢区。但无论条件多么丰厚,人们都普遍不愿意面对危险。   总有些人不得不迁往巢区,也因此渐而代表了社会底层。巢区居民和非巢区居民,渐渐产生分化,加剧了社会矛盾……而要缓解这种矛盾,目前来说最有效的做法,就是削减兽巢。   新政施行这么久,才迎来矛盾的爆发,已是黎剑秋他们极力挽救的结果。   事实证明新庄朝廷的政策虽是经过反覆斟酌,仍然过于理想化。   理想因为过于理想,而被现实磋磨,这亦是现实的模样。   迄今为止新庄的兽巢是在逐渐衰减的,境内百姓生活是安稳了,对外的声音却越来越弱,三两年还看不太出来,因为当初的军队都还在巅峰。但等个十年八年,很可能就看到断崖式的结果。   朝野间是有不少批评声音的。   诸如“崽卖爷田不心疼”,已算不得难听。“国贼”之说,也偶有提起。   “这几年的实践至少证明了一件事。”黎剑秋道:“解决不了开脉丹的问题,一切就都是细枝末节,怎么修剪都于事无补。免不了一朝根朽树老。”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放弃吧?”杜野虎夹一块红烧肉,扒了一大口米饭,咕哝着道:“总要再试试。”   黎剑秋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来,笑了笑:“当然,天还没亮呢。”   年轻的掌权者们以“启明”为国号,但天边熹微尚早。   路长夜深,又是一年。   ……   ……   “又三更!”   “倚红偎翠非年少,是昔日少年心不老。”   “欲叫什么染鹤发,是章华月、云梦柳、郢城花……”   戏台上唱词咿呀。   戏院中坐满了人。   一位面容端丽的女冠,缓缓走进过道里。   明明十分拥挤的戏院,她所行之处,总能出现缝隙。就这样目标明确地走到了倒数第三排的位置,继续往里走,最终在白发男子旁边坐下了——此处本也没有空位,但在她走来的时候,就已经出现。   “认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你也会来这种地方。”女冠左右打量着嘈杂的环境,语气随意。   白发男子淡淡地说道:“天下真人算力第一当面,世上还有你不能想到的事情吗?”   自余北斗死后,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自他晋级衍道那一刻起——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名头,就已经换人,落在天机真人任秋离的身上。   来者正是任秋离。   “在这新春佳节,大年初一,你一个人跑到楚国大城的戏院里,挤在人堆中听戏——”她啧了两声:“真的很像那种老无所依的孤寡老人。”   “是吗?”白发披肩的陆霜河淡声道。   “到底是易胜锋的死,让你感到孤单了吗?”任秋离问。   陆霜河静静看着戏台,甚至不去否认。当然也绝无可能同意。   “好吧。”任秋离颇感无趣地道:“是我这个做师伯的比较难以忘怀,他跟着我的时间比跟你多。”   “这不是时间的问题。”陆霜河淡淡地道:“情之一字本就不必,你更不必记得一个无情的人。”   易胜锋是极似陆霜河的人,到现在任秋离也不知,自己偏爱这个师侄,是否因为那如出一辙的无情。   卦师都是智者,唯独难以自测。   最后她问道:“天地红尘藏杀念,你要这样养自己的剑。那个人真的带给你这么大的压力吗?”   “无关于他。”陆霜河平静地道:“只是对于我自己的那一刻,我必须要用最强的状态来等待。” 第九十五章梨花曲   台上唱的是新出的梨花曲,乃是郢城风月场声名极着的海棠先生所作之新词。   当然,在楚世家里还有一个半公开的秘密——海棠先生的真实身份,乃是虞国公府的屈砚。其人是屈晋夔的第五个儿子,也是屈舜华的小叔。   因在堂上作艳词,而被革了职。此后一直闲散在家,悠游度日。   只要他不用本名作妖,虞国公府也不去管他。   任秋离静静地听了一阵,其声若怅:“这一战不可避免吗?”   陆霜河面无表情:“你算到了什么?”   “这一战岂我能算!”任秋离看着戏台上妖娆的楚女身段:“只是长生君他,或者希望你尽快衍道。”   陆霜河只道:“长生君有长生君的路,七杀没有七杀的路吗?”   任秋离又道:“我知你不想做那个等来的第一,这是你心中的执,是你这么多年不去衍道的原因。你无情唯道,只有这点放不下。但等来的第一,难道就不是第一了吗?至少在这个时间段里,时代属于你。”   “这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陆霜河眉头轻皱:“你究竟想说什么?”   任秋离道:“太虚阁员的身份,比想像中还要重。又或者说,这些太虚阁员,做得比想像中还要好。不管初心如何,是惯会经营,还是真个心怀天下,他们的确做到了『德泽』二字。”   “先有星路之法,后有太虚玄章,又有杂家心法,皆从太虚阁出。天下以为益,受惠者不知凡几,人人诵其名……”   “已经死了好几年,生前根本没有多少人怀念的萧恕,现今在丹地几乎万家相祀,被很多人称为丹国最后的荣耀。”   “曾经号为『赤帝』、与咱们『长生君』并称的丹国真君老祖严仁羡,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丹国末帝更是只能在史书上寻找记载。最后这个国家被人记住的,竟然只是萧恕,一个未成神临的人——你还不明白太虚幻境的影响力吗?”   陆霜河道:“星路之法,确有可观之处。对资质平庸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你知道这不是重点。”任秋离道:“你向来不太关心这些,但你知道现在人们怎么称呼那九个人吗?”   陆霜河静静地转过头来,用视线等待答案。   任秋离道:“尊为『阁老』!”   “不是一家如此,不是一地如此,是诸域普遍如此。”任秋离很少用这么惊讶的语气说话:“这一群人除了剧匮和钟玄胤外,普遍年不过四十,竟被天下尊为『老』!尤其姜望才二十六岁,再有二十多天,也就二十七岁!”   她问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德望之高,世难其匹。他若在和我的决斗中战死,我恐为天下唾弃——”陆霜河淡淡地说道:“那又如何?”   任秋离略显小心地道:“长生君的意思,可能是希望你为南斗殿的声名考量一二。”   陆霜河漠然道:“那你告诉他,若觉得我陆霜河,有累于南斗声名,南斗殿可以革除我的名字。”   任秋离自不可能以此话回应南斗殿主,但又知陆霜河心坚如铁,不可动摇。轻轻叹了一声:“那这一战,是否可以等到姜望任期结束之后呢?”   陆霜河道:“这一战什么时候开始,选择权我已经交给了他。你问我,没有意义。”   任秋离一开始想着这一战对南斗殿的影响,此时却又想着陆霜河的安危:“你应该尽早去找他,姜望不是等闲之辈,太虚阁员这个身份,又有太多可以借力之处,他的成长速度非常惊人。”   陆霜河摇了摇头:“我要等他来找我。只有那个时候,才是他最有信心,真正做好准备的时候。这一战才拥有意义。我不是为了杀人,更不是为了杀一个名叫姜望的人,我只是在求道。”   “若他一直不来呢?”任秋离问:“你就一辈子这样等下去?有这个时间,你不如再收一个弟子……或许也培养起来了。”   “我已经得到他的承诺了。”陆霜河声音平静:“他不会不来。”   姜望的承诺……即便是任秋离,也无法质疑。   但她道:“若姜望等到衍道才来找你呢?你以七杀命格纠缠,并非无解,他现在所能撬动的强者,何其之多?只要想找法子,总能找到。”   “那就说明他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洞真修士,没有在洞真层次与我搏杀生死的自信。”陆霜河淡声道:“我可以安然衍道了。”   任秋离默然片刻,才道:“看来你是真的非常之看好他。”   如陆霜河这样的人物,竟能因为姜望的避战而消“我执”,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看好了。而是笃定姜望迟早有一天,能在洞真层次,拥有杀死他的力量。   起先她以为,这是一场势在必得的战斗,是陆霜河为自己设定的磨剑的过程。   此刻方知,对于这场约战,陆霜河亦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等待。等待另一个人,走上这洞真之巅,而后必有一人要坠落。   或许这种心情,这种“朝闻道”的意志,才是陆霜河拥有极致杀力的因由吧。   “不是我看好他,是他恰好走到我面前来。”陆霜河道:“我要创造亘古不逢的洞真杀力,超越向凤岐而存在,前方必然要有这样一个对手,没有我就自己创造……现在看来,没有比姜望更好的选择,我相信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卦师对命运一词,总是格外敏感的。   任秋离想了又想,最后跳过这个话题:“你以为当今楚帝如何?”   陆霜河道:“一手调和世家、扶稳社稷,一手把握军权、集中帝权,控扼陨仙林,削长生君帝号,即位以来不断进取开拓,他本也是当代雄主,应有圣君之名——若不是输了河谷战争。”   他说起姜望和说起楚帝的语气,是完全一样的。虽然他以前者为道敌,而后者是南斗殿这么多年都不得不面对的压力来源。   任秋离道:“司命真人前一阵子说过,虽然南斗殿历史悠久,我们现在也不得不看楚帝的脸色。”   司命真人符昭范,乃南斗六真之首,也是长生君最信任的人。在长生君远游天外的时候,基本就是他掌控南斗殿大小事务。   陆霜河面无表情:“秦国又是修建虞渊长城,又是太祖嬴允年成就超脱。这边的大楚天子,大概也是不那么坐得住了。咱们的长生君,躲去天外那么多年,近几年才回来,看来也坐立难安?”   河谷战争真是国运之战,胜利的秦国蒸蒸日上,战败的楚国矛盾井喷。   从战争结束的道历三九一七年,到现在道历三九二七年,这中间整整十年的时间,楚国都几乎没有大动作,只在舔舐伤口。楚天子的精力,全在调理国内……算起来也确实该动了。   “你对殿主不够尊敬。”任秋离说。   陆霜河摇了摇头:“他需要的不是我的尊敬,是要我尽快衍道。”   任秋离没有说话。在意识到陆霜河真切的认知后,她也不希望陆霜河继续等待那一战了。   陆霜河的目光重新投向戏台:“那让他们想想办法,尽快帮姜望提升力量吧。如此我们都不用多等。”   ……   ……   通过现世入口度厄峰,就能进入南斗秘境。   此地空茫无边,以虚空为幕,宇宙为背景,虚悬六颗巨大星辰。   这六颗星辰,其名为令星、阴星、善星、福星、印星、将星,除了七杀真人所居的将星之外,各有百姓繁衍。   此时在令星之上,司命殿中。司命殿当代真传龙伯机,正跪坐在蒲团上,轻声问道:“师父。您说这一次……七杀师叔能听吗?”   司命真人符昭范盘坐在前方,只留了一个背影,其声悠悠:“如果天机真人都不能说服他,世上就不会有人能说服他。”   龙伯机道:“您的意思是,天机师叔的话在七杀师叔那里还是有分量的。”   符昭范道:“我的意思是,世上没有人能改变陆霜河的决定。”   “那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让任秋离走这一趟?”   “弟子不解。”   符昭范淡然道:“宗门怎样容他,应该叫他知晓。他纵然天心无情,也不能脱尽因果。”   龙伯机低着头:“弟子受教了。”   符昭范道:“以前易胜锋还在的时候,你就处理不好和他的关系。”   龙伯机解释道:“我已然尽力对他示好,但此人冷漠无情,实在做不成朋友。”   “你不必跟所有人做朋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成为朋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位置,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距离。”符昭范缓缓说道:“就像这六颗星辰悬在这里,它们不必相接,但共同构成南斗殿。”   龙伯机想了想:“弟子大概明白。”   符昭范又道:“你跟那个中山渭孙,交情倒是很好?”   龙伯机在太虚幻境里,有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名字——【上官】。   在鸿蒙空间里的一次围观中,他意外地认识了另外两个朋友。一个名为【赵铁柱】,一个名为【贾富贵】,他们共同围观的那个人,则名【独孤无敌】。   他们“有缘相识”,“以诚交友”,彼此用一个假名字认识了彼此。   独孤无敌是一个神奇的过客,几乎没有再于鸿蒙空间出现过,且不去说。   作为看客的上官、赵铁柱、贾富贵这三人,却是臭味相投,越聊越投机,后来常在一起。在鸿蒙空间里也是声名狼藉的组合。   但相对来说,作为【上官】的龙伯机,和赵铁柱的交情要更深一些,毕竟他们都交换了真实身份,也在现实里接触过,龙宫宴上还坐在一起呢!   贾富贵则是从头到尾不肯交换身份,神秘得很。只是太虚幻境里的朋友。   “弟子与那中山渭孙,能算朋友。”龙伯机慎重地回复师尊的话。   符昭范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去吧。无论你要做什么,你要记住,世间最重要的是『分寸』二字。”   龙伯机恭敬地行了拜礼,就此退出司命殿。   一直到走出司命殿,飞到凡人所居的地域,他才恍然想起来——今天是大年初一啊,整个南斗殿里,没有一点新春的感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小时候最期待大年初一,可以穿新衣裳,可以吃很多好吃的,可以跟很多小伙伴一起开开心心的玩耍……自入山门,这一天就只是寻常的一天。   或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也就慢慢习惯了。   他摇摇头,稍整衣襟,自往礼殿而去——今日有客登门,他这个司命殿真传,未来注定要掌南斗殿诸事的存在,是要亲自去迎的。   因为来者,代表了三分香气楼。   若是以往的三分香气楼,他自然不必在乎,甚至不客气地说,三分香气楼中人,没有登门的资格。   但今时不同往日。   悍然与楚国切割的三分香气楼,在四年前的龙宫宴上,就已经正式宣告成为一个独立的超凡势力。   唯是在楚国的强力打压之下,三分香气楼多年来潜在水底的力量,才逐渐为人所知。   人们这时候才发现——这个在全天下拥有最多分楼、几与风月二字等同的销金窟,不仅仅是温柔乡,更有守住这份财富和温柔的武力。   三分香气楼天香有七,心香十一,个个是高手。   更有两大奉香真人,自称是为楼主奉香者,与外贼为战,展现强真人战力,出手维护三分香气楼的发展。   这两位真人一男一女,一名法罗,一名智密。   艳名一度传遍天下豪杰之耳、号称艳绝天下,但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分香气楼楼主,甚至也强势现身,在夏地剑锋山前,与楚国皇室真君尊号“福王”的熊定夫交手,打得天崩地裂,最后是阮泅携司玄地宫出面,将他们喝止并劝离。   三分香气楼楼主的名字,也自此为更多人知晓——罗刹明月净。   这是一个很罕见的名字,名与姓都很罕见。   历来以魔为姓者有,以海为姓者颇多,以妖为姓者极少,以虞渊修罗族之罗刹为姓,且名声如此之大的,迄今为止,好像只有她一个。   当然,罗刹明月净不可能来南斗殿,要来也只能是长生君接待。   龙伯机今天要见的,是那心香第一,号为“昧月”的存在。 第九十六章多少行人望天愁   转进礼殿,独坐品茗的女子抬起头来,黑纱遮面,只流动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   龙伯机隐约嗅到幽香,但仔细去寻,却又寻不见。   它就像是心头稍纵即逝的恍惚,确然存在过,也确然失去了。   罪过……这一眼,道心难稳。   此人实力,深不可测,不愧是心香第一。   龙伯机心思数转,踏出第二步,已然镇定下来。作为司命真人的唯一真传,开始思考南斗殿与三分香气楼合作的可能。   “龙某刚刚在司命殿受师尊训诫,劳昧月姑娘于此久候,实在失敬。”龙伯机扶了扶道冠,很有风度地坐下来。   耳边听得慵懒的声音——“三分香气楼有求于贵宗,等一个时辰一刻钟又二十息……算得了什么?”   似嗔似怨,似龙伯机窘迫的心情。“……抱歉。”   “说什么呢。”作为访客的昧月轻声一笑:“咱们两家同气连枝,我岂会计较这些?”   “自然,自然。”龙伯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顿住:“这同气连枝,从何说起啊?”   昧月语调悠然:“同在南域,岂非连枝?同样都要受楚国的气,岂非同气?”   “楚国可没有给我们气受。”龙伯机笑道:“南斗殿屹立南域多年,与楚国向来交好,当年景文帝会盟天下,诸侯皆至,独楚太祖举旗于南境,震惊现世,我们南斗殿也是支持的——”   “这些话应该说给楚国人听,而不是说给我听。”昧月笑着打断:“我记得很清楚,就怕楚人不记得……你说呢?”   龙伯机也便停下官面话,慢慢地坐住了:“聊了这么久,还不知昧月姑娘的来意。”   “龙兄是个直爽人,那我也直言不讳了。”昧月端坐在那里,声音慢条斯理,有一种慢慢敲打心窗的感觉:“四年前三分香气楼离开楚国,走得匆忙,一些应该带走的东西没有带走。现在我们打算拿回来,希望南斗殿能够给予一点帮助。”   龙伯机按住心跳,笑了:“此事绝无可能。南斗殿绝不会因为你们三分香气楼,而站到楚国的对立面。”   昧月讶道:“你们本来不在对立面吗?当初淮国公府对贵宗易胜锋发出无限制逐杀令,可没有顾虑过你们南斗殿的感受。”   “那是私人恩怨。”龙伯机心平气和地道:“昧月姑娘有所不知。姜望你可知?太虚阁里那一个。他与鄙宗易胜锋乃是童年好友,但两人因事结仇,怨恨不消,累月经年。而姜望同淮国公府交好,故而推动那次逐杀。矛盾的范围只局限在姜望与易胜锋,最多是七杀殿和淮国公府……并不会影响南斗殿和楚廷的关系。”   “龙兄剑术定然不凡。”昧月赞道:“这切得我眼花缭乱的。大楚淮国公府逐杀南斗殿真传弟子,好像还真是没什么影响呢!”   龙伯机仿佛听不出这话里的嘲讽,只道了声:“过奖。龙某剑术还成!”   “不需要南斗殿站到楚国的对立面,不需要你们入楚做任何事情。”昧月慢慢地道:“我们在楚国有朋友,他们会安排好一切。你们只需要在东西送出楚国后,接一下手。可以说没有任何风险。”   龙伯机平静地道:“不是不入楚,就不会被追究的。楚天子从不以宽宏著称。”   “一成。”昧月定声道:“所有你们接手的物资,你们可以当场抽走一成。这是三分香气楼的诚意。”   龙伯机想了想:“不知道你们要运什么物资呢?你们的朋友神通广大,能够运出楚国,却运不出南域么?”   “要运什么物资,在合作谈成之前,自然不能说。我们的朋友也不是送不出南域,是我们三分香气楼,要在这件事情里,减少朋友们的风险。”昧月认真地道:“一段路,一段人,在哪里出事,就停在哪里,绝不牵累。说白了,我今天是来和南斗殿交朋友的,这是两宗之间的第一次合作,绝不是最后一次。”   龙伯机想了想:“我需要考虑一下。”   “两成。”昧月道。   龙伯机道:“这件事情,我需要和师长商量。”   昧月瞧着他:“我成为心香第一还没有几年,此次楚地事务,便全权负责。久闻龙兄大名,是南斗殿第一天骄,怎么竟做不得这点主?”   有些法子之所以老套,是因为它好用。但龙伯机显然不受这激将法影响。   “自入此殿,我心跳就没平稳过。怎敢做决定?”龙伯机笑了笑:“人不怕不理智,不怕不聪明,怕不自知啊。”   昧月悠然道:“所谓自知者明。我看你是既理智,又聪明。”   龙伯机脸上笑意不变:“即便昧月姑娘这样夸赞我,我还是要跟师长商量的。”   “三成。”昧月定声道:“这是我权责范围内的极限,也是三分香气楼最大的诚意。”   龙伯机讶道:“怎么还没等我商量之后来回话,昧月姑娘就已经加注?”   昧月轻声一笑:“些许小事,不值当让司命真人反覆聆听。故我拿出底价,成与不成,都不叨扰更多……免伤龙兄之意。”   这忽起的轻笑很是无意,但仿佛带着钩子,勾着人的魂儿往天上走。   龙伯机定了定神:“昧月姑娘还真是……体贴。”   昧月笑道:“三分香气楼办事的风格就是如此,交朋友,要为朋友着想。往后相处着,南斗殿自然能知。”   龙伯机并不表态,行过道礼:“姑娘稍候,龙某去去就来。”   昧月的表情藏在面纱下,但眼神却飘远。   笃笃笃,笃笃笃。   龙伯机走后,礼殿之中便响起这样规律的声音。   是涂着红色蔻丹的柔软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响。   那仿佛,一种心跳的频率。   ……   ……   笃笃笃,笃笃笃。   “我说你别敲了。”姜望忍不住道:“让你写篇文章你那么费劲呢?字没挤出来几个,毛笔快给你敲烂了!你练的是打鼓啊?”   书桌前的少女明眸皓齿,穿着湖绿色襦裙,微垂着半长的头发,十分的清新,又极漂亮。闻言很不服气:“我在构思,构思你懂不?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你以为写文章跟你耍剑术似的那么容易啊?它不是咬咬牙就能多比划几下的!”   在云城过了除夕,姜安安便跟着兄长来星月原玩耍,顺便看看自家的酒楼。   本来青雨姐姐也要一起来,但叶伯伯突然生了病,需要人照顾,就没来成。   她姜安安不是个没良心的,也想要照顾叶伯伯哩,但叶伯伯看到她熬的药,便让她来星月原玩一阵子,说什么自己还没到那一天……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但说好的来星月原玩耍,怎么抵达的第一天就要读书呢?   好,第一天我姜安安忍了。等到第二天,第三天,姜望非但没有适可而止,反而变本加厉,现在还要写文章!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她姜安安必须要发起正义的反击!   姜真人看着自己进入叛逆期的妹妹,也很是头疼,小时候多可爱多听话,唉,软糯软糯的。现在让写篇文章,都还顶嘴。还背诗来顶嘴!   “耍剑术容易是吧?”他冷笑一声:“从明天开始,剑术课加练一个时辰,我要看看你有多容易!”   姜安安气鼓鼓但很有条理地道:“说好过年让我休息呢?除夕那晚星月为证,当着叶伯伯的面,青雨姐姐、祝哥哥、向哥哥都在场,你堂堂太虚阁员,不会连自己的亲妹妹都骗吧?”   “今天都正月二十七了!”姜真人像所有恨铁不成钢的家长那样焦躁:“还想放养你几天?!”   姜安安理直气壮:“俗话说,不出正月都是年——”   啪!   一根戒尺摆在了书桌上,姜望面无表情,只用眼神示意姜安安继续顶嘴。   “哥,我想清楚了,我还是要听你的。我喜欢写文章!区区每天四百字,岂能难倒我姜安安?”姜安安迅速改变了态度,见哥哥还要说什么,赶紧竖指嘘了一声:“千万别打扰,我的灵感快来了!”   姜望也就只好戛然而止。   他不懂文学,但敬畏文学,知道灵感二字,尤其难得,来时飘渺如惊鸿,去后是挠破脑袋也难求。   唉,妹妹长大了,不好教啊。   前阵子写信问大楚玉韵长公主,这妹妹越来越不听话,该怎么教。伯母说孩子到这个年纪都这样,有个叛逆期……   都这样吗?   姜真人洞世之真,但并不能确定这句是真理——因为他自己好像就从来没有这样的时期。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好像已经考进外门道院,认识大哥和小五了。   老虎是后来才认识的,方鹏举没有经过考试,直接特权入学,所以大家一开始都看他不太顺眼……   面前的茶盏,水纹摇曳,也如思绪,晃晃悠悠。   忽有一点碧色洇出来,诡异地游成了三个字,清晰可见,字曰——断魂峡。   姜阁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一盏好茶,这就不能喝了。虽则对方并不会害自己,但咒力爬过,谁爱喝谁喝去吧……   这便要起身。   但想了想,先把茶盏里的水倒掉了,才道:“我出去一趟,你好生写文章,回来我要检查的。”   姜安安拖长了腔调:“知——道——啦!”   姜望轻哼一声,身形旋便消失。   “写写写,写写写,我写写写,我一天到晚写写写……”姜安安一笔一划使劲地写,嘴里念念有词:“姜望你真的好残忍啊,你这么对你的亲妹妹……”   约莫过了半刻钟之后,她才确定兄长是真个离开了。小嘴一嘬,发出清脆的鸟啼声。   很快一个身影就翻窗而上,褚么贼头贼脑地跳进来:“目标走了?”   姜安安起身离座,敲了敲桌上的纸:“写作业吧,照着我的开篇写,注意字体,不要偏离文意哈,目标很狡猾!”   “好嘞!”褚么甩了甩练剑练得有些酸的手,很自然地坐到书桌前,完成了换位。   “小师姑!”他扭头道:“你就写了一句话,我很难偏离文意。”   姜安安已经翻窗翻到一半,手一挥:“万事开头难!这就是中心思想!写罢!”   说完,一跃而下,自去也。   ……   ……   断魂峡,春寒捉刀于此纵,多少行人望天愁!   峭壁险绝,偶闻碎风声,呜咽不成章句。   一块突起的石台上,立着一个长发披肩的清俊男子,腰悬阎罗面具、双眸微闭,似在养神。在某个瞬间,忽然睁开眼眸。   便有一袭青衫,步虚而来,走到他面前。   “我有时会想起,当初我第一次站在这里的场景。当年和我一起站在这里的人,如今已寥寥无几……”秦广王表情唏嘘:“卞城王!好久不见!”   姜真人眉头一皱:“卞城王是谁?”   风,坠落下来。   断魂峡变得很凝重,天光如刃,峡道如刀。冷肃的气氛在蔓延,杀气彼此交错。   风中的两个人对视——然后都笑了。   “你真不是个东西啊!”   “鼠辈,竟敢堂而皇之出现在本阁面前。”   两人同时开口,各说各话,彼此友好地问候了一阵。   秦广王道:“卞城王——”   姜望打断:“你不要瞎叫唤,什么卞城王?星月原查无此人。”   “好。”尹观轻轻一躬身,笑着道:“尊敬的地狱无门阎罗杀手,姜望姜先生!鄙人谨代表你的诸位同事,向你问好。”   姜望一把将他的声音全部掐灭,连半点音纹都不放过,语带威胁:“阎罗杀手?是指把阎罗都杀掉的杀手吗?”   “如果你想这么做,尽管动手。”尹观的表情颇为认真:“不过他们虽然打不过你,逃命却是很有技巧的……要不要我帮你把他们都骗过来?”   又补充道:“噢,楚江王除外。”   姜望眉头略挑:“哦?你不用除外吗?”   尹观潇洒地笑了笑,双手摊开:“朋友相残,故人凋落。你若忍心,我何妨就戮?”   姜望抬起手来——   霎时晴空走碧光,万千碧毫虚悬,一时填满断魂峡,根根都带致死之意,使风声更凄!   姜真人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用眼神表示疑问。   “不好意思。”尹观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但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道:“本能反应,见笑了。我这就收回。”   说罢手一抹,将天穹抹为空。   姜望嫌弃地挥了挥手:“你怎么总是挑这种荒僻的地方见面?显得我很像那种出不了几次场的反面角色。”   “姜真人!这就是你不讲道理了。”尹观不满地道:“上次我去你的酒楼,你叫我不要直接去你的酒楼,给你惹麻烦。这次我把你叫出来,你又说不要来这么荒僻的地方。怎么着,左右你就是不想见我咯?”   姜望挠了挠头:“啊哈哈,有这么明显吗?” 第九十七章良时怡人   “姜望啊姜望!”邪恶的地狱无门领袖痛心疾首:“你真是用人朝前,不用朝后。你这种人,欺世盗名!我要向世人揭穿你的真面目!”   伟岸的、名声最大的太虚阁员负手而立:“哦?我什么真面目?”   “我要告诉世人,你姜望就是地狱无门里凶名最着、手段最残忍的卞城王!你欠债不还,翻脸无情,两面三刀!”尹观提出一只鸟笼,掀开黑布,让燕枭显露其身:“这只至凶至恶的燕枭,就是你的宠物!”   姜望呵呵一笑,和善地看着这只代表纯粹之恶的无尾燕:“你认识我吗?”   燕枭迟疑地开口:“认——还是不认识。”   “你就说实话!”姜望道:“说不认识。”   “我不认识!”燕枭大声道:“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   “死鸟!”尹观一脚将这只鸟笼踹飞,怒道:“它不认得你,我认得你!”   “那你出去说咯。”姜望无所谓地道:“看看世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啊,你现在这个德性。”尹观用手指着他:“你太让老朋友失望!”   姜望哈哈大笑:“我体会到了镜世台的快乐!”   “什么都别说了!”尹观直接伸手:“还钱!”   “你这也太庸俗了。”姜望笑容一收,批评道:“我又不是不还,晚几天嘛。这点定力都没有,你怎么做组织领袖的。”   “这都几年了!”   “我不是定期都有还的吗?”   “你每年刚好还个利息!也叫还?”   “燕枭不是在你这里打工吗?”   “你们不是不认识吗?”   “也可以认识!”   尹观掏出一个帐本,在上面划了几笔:“喏,扣掉它的酬劳,还欠这么多,结帐吧,姜大人!”   “嗐!尹兄!”姜望没有去接帐本,缓和了语气:“我也不是一定要跟你划清界限。但是你知道的,我现在的身份比较敏感……”   尹观冷哼一声:“姜阁老嘛!”   “欸!你能理解是最好。”姜望简单地哄了半句,话锋一转:“要没什么大事我就先走了,回去还得辅导我妹妹写文章呢!”   “……站住!”尹观大声叫停。   “真有事?”姜望收回抬起的步子。   “距离上一次去佑国,已经快六年,我是时候去寻找进一步的真相了。我需要弄清楚靖海计划到底是什么,再决定要不要追溯更多。”尹观认真地说道:“我需要卞城王为我压阵。”   “只是压阵?”   “你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出手了。但此行危险,我需要一个人帮我解决意外。”   “好。”姜望只说了这一个字,便转身。   “不犹豫一下吗?”尹观的声音在后面传来。   姜望头也不回地道:“可能我也想知道真相吧。”   “等等!”尹观叫住他,潇洒地甩出一本薄册:“这部《混元藏息法》,可以更好的隐藏修为。算是任务定金。”   姜阁员随手接住,简单地翻了几页,便收进储物匣。他现在身为太虚阁员,掌握演道台的最高权限,只要【功】到位,什么秘法都不缺,但也不必要在尹观面前显摆——万一尹观又让还钱呢?   “等等!”尹观忽又喊道。   姜望此时已经走了很远,但还是在高空回身,一脸无奈:“又怎么?”   “生辰快乐!”尹观笑道:“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那时候你姜阁老应该会很忙,所以提前祝福你。”   姜望沉默了一阵,才道:“东王谷离这里不太远。”   尹观微微一笑:“什么意思?东王谷里有你不方便杀的人?”   “去治治吧。我看你病得不轻!”姜望转身就走,虚空无迹,渺似飞鸿。   飞鸿一转又飘回。   姜望刷地一声拔出长相思,恶狠狠地道:“你记我生辰是什么意思?打算咒我?”   ……   ……   回到星月原的时候,夜色已深。   酒楼早已经打烊,伙计们各回寝舍——姜东家在离白玉京酒楼不远的地方,专门置了几套院子,给员工居住。   姜真人纤尘不染地走进楼中,楼里漆黑一片。   他几乎不在自己的酒楼里铺开见闻,因为每个人都有隐私。在现在这个时间段,大家应该都在打坐修行——姜安安除外,这丫头很爱睡觉,应是在梦乡里努力。   拾级而上,慢慢走到顶楼。   姜望没有立即回自己的静室修炼,而是先去了书房。虽然回来得晚了,作业还是要检查一下的。   偌大的书房里摆了三张书桌,一大两小。姜某人平时就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监督小朋友。   属于姜安安的书桌,堆叠得略显凌乱。桌面正中铺开一张大宣纸,姜安安写好的文章誊在上面,用一方镇纸压着。字写得有模有样,远比十四岁的自己的强。   至于文章内容嘛,七弯八绕,翻来覆去,其中心就是开篇的一句“今日天气甚好”——这怎么凑得四百字的?!   姜望琢磨着,回头要不要把姜安安送到龙门书院学几个月,要不然还是勤苦书院?有钟玄胤帮忙,入学是没问题的……但会不会太辛苦了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暮鼓书院在祸水边上,不在考虑范围。青崖书院有许象干,更是驱逐出选项。   余光瞟过,在桌上一堆名家著作里,却是有一个淡粉色的小簿子,露出小半截封皮来。   姜真人心中一跳——姜安安的日记簿!   他曾经瞥过一眼,姜安安很紧张地藏起来了。   “这孩子也太不小心了,也不知道收好。”姜望嘀咕着,顺手将这个日记簿抽了出来。   做哥哥的帮忙保管是很合理的。   唔,要不然……   妹妹长大了,有时候小脑瓜子里究竟想些什么,他真的搞不明白。   他扭头往外看了一眼,确认门外完全没有人。这才回过头来,慢慢地打开了日记簿——家长关心孩子的精神世界,怎么能叫偷看呢?是关心啊!   日记簿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大字——   “偷看日记,被我抓到了吧!!!”   后面画了一个夸张的笑脸。   姜真人险些一把火把这日记簿烧了干净,好歹控制住了,看到这页底下,画了一个正在推门的小人儿,门上用小字写着“往后翻”。   于是翻开一页。   这页写着——   “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原谅你。”   底下又有推门的小人画。   再翻开——   “因为你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再翻开——   “你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却给了我好多好多的爱。”   再翻开——   “我从来都不羡慕别人,因为我是被人羡慕的!”   再翻开——   “我从来都不害怕,想到我的哥哥是姜望,就可以睡得很香。”   再翻开——   “过了今天,你就二十七岁啦。你已经长大了……你早就长大了,姜大侠!”   再翻开——   “把你的生日愿望借给我,我想替你许个愿。”   底下画了一个十指合握的小人儿,画了一片云朵代表脑海。   云朵里写道——“希望我的哥哥,不要再那么辛苦啦!”   砰!   砰!砰!砰!   便在这个时候,楼外放起了烟花。   整个星月原的夜空,在这一刻,都被花焰铺满。   阵纹亮起,星火跳跃,灯一盏一盏地点亮,整个白玉京酒楼霎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祝唯我,白玉瑕,连玉婵,褚么,叶青雨,姜安安……以及快乐地蹦跳着的蠢灰,从酒楼的各个角落窜出,顷刻全都挤进书房里来。   “生辰快乐!”   “开开心心!”   “更上一层楼!”   “赚大钱!”   “得偿所愿!”   “开开心心!”   欢祝声嘈成一团。   众人将各自准备的礼物,一股脑塞了过来,就连蠢灰也叼块骨头,摇头晃尾地放在了姜真人脚下。   姜真人环抱着全部的礼盒,手里还拿着那个假冒的日记簿,一时僵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应该感动,还是应该窘迫。   正如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以什么角色被围观——寿星?好哥哥?偷看孩子日记被抓了个现行的坏家长?   谁教你们这么庆祝的啊!   简直是被偷袭又围攻了!   ……   道历三九二七年的生日,是姜望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为喧哗的一次。   不是他终于可以停下来,好好休息一天,像所有正常生活的人们一样,庆祝这个自己来到人世的日子。也不是因为有亲朋在身边,欢声笑语不绝。   而是天南海北许许多多根本不认识的人,携重礼登门来贺,挤得天风谷人满为患。   也不知怎么这日子就传开了?   星月原上,驮队成列,到处是为姜阁老庆生的队伍。   姜望自是不肯收礼,但很多人放下贺礼就跑,那架势直如战场冲杀、先登竖旗。   迫于无奈,白玉京只好关门三天。宣布东家远游,酒楼不营业。   ……   “我滴乖乖。”一群人猫在酒楼里吃火锅,连玉婵听着门外未能散尽的声势,咋舌不已:“东家现在人气这么旺的!从雪国到近海群岛都有人过来。别的阁员怎不见这般声势?”   “因为你们东家是真正脚踏实地一步步走起来的人。”叶青雨很有几分认真地说道:“他的起点,是所有人都能拥有的起点;他的经历,是所有人都看到的经历;他的存在,切实激励着许许多多有志于未来的修行者。”   姜望笑笑:“说白了,就是别家门槛太高,送礼的踏不进去!叫你这般一说,倒显得我多了不得似的!”   褚么百忙之中从火锅前抬起头来:“师父,你就是很了不得!”   “是吗?”姜望顺手一筷,如剑挑月,把他筷子上的鸡腿取下来,放进叶青雨碗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也不看自己的徒弟,只对叶青雨温声道:“你来得突然,我都忘了问……叶伯父的病好了么?”   叶青雨便笑,又为褚么夹了一个鸡腿:“还没有。所以我很快就要赶回去。”   “年纪大了,生病要静养,叫他不要硬撑……”姜望说着,看向白玉瑕:“你一直在那里发什么呆呢!”   白玉瑕回过神来,脱口而出:“该涨价了!”   “你真是我的好掌柜啊。”姜望无以为报,给他夹了一块大肉。   姜安安在旁边默默地吃肉,祝唯我默默地给她涮肉。   良时静好,岁月常在。   ……   ……   “猪肉都涨价了!”   毡帐中,戴着宋帝王面具的男子,坐在篝火前,双手大张,极富感染力地宣讲:“咱们的待遇也该提一提!都什么年代了,阎罗的酬劳还要跟组织五五分,合适吗?当初的地狱无门,和现在的地狱无门,能一样吗?”   他已经是地狱无门第四任宋帝王了。   他的前任恶君子凌无锋,已经步前两任的后尘,为组织贡献了活水不腐的流动性……也是,换做早就得到规劝的凌无锋,断然不会这样鲁莽开口。   “唉!”仵官王适时地、沙哑地叹了一口气。   既附和了宋帝王的情绪,又没完全地表明态度。   宋帝王也不傻,不可能容忍他只煽风不添柴,认真地看着他:“仵官王,你是老阎罗了,你也赞同我的意见吧?”   “我也不算老,就是运气好,活得久一点……”仵官王不是个脾气好的,但想到自己的收藏,就宽容许多。三号宋帝王还躺在他的棺材里呢,大可以对四号柔和一些。“赞不赞同,咱们可以再研究嘛。”   地狱无门从创建到现在,就只有三尊阎罗没有替换过,秦广王、楚江王,以及他仵官王。   楚江王主要是做后方工作,布局、设阵、处理情报……诸如此类,亲身涉险的情况较少。秦广王不是正常人,属于命格太硬天不收,怎么作都不死。唯独他仵官王,是凭藉过人的智慧,才逃过一次次死局。   这来了没多久的新任宋帝王,想要捉他为刀,那真是做梦。   “我们要团结起来,争取属于我们的利益。我们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难道还要委屈自己吗?”新任宋帝王是搞政变出身的,乃曲国太尉匡羽心。政变失败,只身逃国。出来做了杀手,在组织里混了半年之后,也开始试着增强自己在组织里的影响力。   “平等王,你觉得呢?”   仵官王滑不溜丢,七殿泰山王和八殿都市王都是新人,还都比较谨慎,不太能表态。在这个组织里,平等王的资历也算很深了,他想要赢得这份支持。   但独自坐在角落的平等王,只是拨了拨面前柴火,如若未闻,眼睛都不抬一下。   这真是一群没有理想的人……行尸走肉砍柴刀!   “阎罗王,你怎么看?”宋帝王又问。   五殿阎罗王只竖起一根手指,手指上一颗骰子滴溜溜地转,他笑道:“猜猜大小?”   猜你娘个腿!   宋帝王止住骂街的冲动,再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睡大觉的十殿转轮王,终是暂停了努力,虽只是一次简单的试探,但这群人也实在是没什么心气!一个个的出来做杀手,都快做成员工表率了!任劳任怨的!   难得的诸殿齐聚,秦广楚江都没到,大好串联时机,竟无人把握。   他为这些人感到可悲,遗憾!   “我支持你的想法!”这时帐外响起一个声音。   帐帘不知何时已经掀开,外间站着一个身姿挺拔、两手空空的人,仿佛把草原的夜色投进来了,影子被火光拉扯得扑在帐幕,仿佛张牙舞爪的巨鬼。   所有人都在他的阴影里。   而他脸上的面具,分明写着——   卞城。 第九十八章春寒料峭   六殿卞城王!   整个地狱无门,最特立独行,也最凶最恶的一尊阎罗。   不许别的阎罗滥杀,说什么杀手杀的每一个人都要赚到钱……自己却动辄屠灭满门!   最变态的是——他不仅杀目标,不仅杀目标满门,杀起同组织的阎罗,也是毫不留手!据说早期陨落的阎罗,超过一半都是他出手杀掉的。   他还派他的宠物,一只从纯粹之恶里诞生的燕枭,在组织里做监督,执行他的怪癖。   以至于他的怪癖成为一种规矩,在地狱无门这种组织奇怪地延续下来。   旧的阎罗早就习惯。新来的阎罗虽有不满,在没有摸清虚实之前,也都懂得忍耐——但卞城王极少出任务,这虚实太难琢磨!唯独他那头不死的至恶宠物,还在时时描述他的恐怖。   现在的地狱无门,要当上阎罗,门槛已是神临。毕竟卞城王的宠物都是神临战力,外楼还真混不进来。就算混进来了,在异常残酷的任务里也很快会被淘汰。   像先前的泰山王和都市王,也并不是简单的人物,各自有人生的故事,堪称外楼境中数得着的高手……也陨落得很干脆。   十殿转轮王若非在危急时刻突破到神临,都不可能撑到现在。但他墨家的传承也算是暴露出来了,现在很多人都在猜,他到底是墨家的哪一个。   神临境的前宋帝王恶君子,都因为逃命功夫不到家,死在一次大逃杀里。   在地狱无门任职,收获的确可观,死亡率也是居高不下。   新任宋帝王想要提高一点待遇,算是人之常情。   卞城王是可以理解的,也不知秦广王愿不愿意理解!   就在卞城王出现的瞬间,躺在地上睡大觉的转轮王、坐在角落发呆的平等王、玩着骰子漫不经心的阎罗王……这些有点资历的阎罗,全都坐正了。   卞城王参与,这次任务就非同小可。   组织元老仵官王更是蹭地站起身,借来的身体都掩不住惊色:“卞城王!你——”   帐外的卞城王抬起眼睛:“我?”   “我给你占了位置!快过来坐!”仵官王迅速把惊色抹去了,谦卑地笑道。   他那暗哑的声线谄媚起来,有一种要将人折磨致死的噁心感。   注意到这一切的新任宋帝王,不由得调整了姿态,以一种尽量不带冒犯的眼神,去观察帐外这位凶名昭著的阎罗。   但他的视线才抬起,就被接住了。   他看到一双冷酷的眼睛,将他的视线碾碎,又坚决地推过来,仿佛永恒不化的坚冰,让人遍体生寒。   “我支持你的想法。”卞城王慢慢地走进帐中来,对仿佛定在那里的宋帝王强调了一遍,又补充道:“等会你就跟秦广王提。”   “这……”宋帝王现在的状态,比仵官王借来的身体都要僵硬。一时踟躇,没弄懂这位卞城王到底是什么立场。   真话?假话?还是钓鱼?   “有意见就要提,为什么不提?支支吾吾什么!”卞城王冷酷地道:“你提,我保你一命。你不提,我现在就杀了你。”   帐篷里气氛骤冷。   宋帝王完全看不透卞城王的修为,但完全相信对方有杀死自己的能力,且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冷酷人物。   可秦广王又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东西吗?   当初地狱无门成立的第一桩生意,就是刺杀曲国镇边大将,借此打开声名。   他这个曲国太尉还负责过剿匪,但从头到尾都没找到人,曲国完全不具备向外的影响力,基本逃出曲国,就与他们无关——现在倒是找到了人了,还时不时跟首脑见面呢。但他自己也成了匪贼一员,这个破组织,也膨胀成了庞然大物。   他几乎是亲眼看着秦广王成长起来,没有更多人支持,怎么敢开口谈判?   这个卞城王说保命,保真吗?保命保不保修为,保不保肢体完好啊?   一时左看右看,但帐中无一阎罗接他的眼神。   在加入地狱无门之前,匡羽心万万没有想到,做一个杀手,竟也如此两难!   好在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使他的困窘得到解救——“要不要玩这么大?”   地狱无门里唯一不戴面具的阎罗,便于此刻降临在帐中。   长发垂肩的秦广王,看起来真是地狱无门里最良善的一个,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两位阎罗,都冷静些。这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我真不希望是最后一次。”   宋帝王道:“……我挺冷静的,老大!”   卞城王则是毫无情感波动:“我认为他说得挺有道理的,组织规模跟上了,你这待遇也得跟上啊。”   “地狱无门的待遇,绝对是业内顶尖。你们出去问问,哪个杀手组织能有咱们的成员赚得多?”秦广王笑吟吟地讲道理:“维持这么大一个组织需要成本吧?事前的情报,事后的收尾,路线的规划,成员的装备、各类法器,组织的接应……方方面面,哪样不是支出?阎罗只需要专注于杀人这一件事,五五分成很合理的。不信我给你看帐本嘛。”   “我懒得看。”卞城王声音冷酷:“我只知道现今在一线卖命的阎罗,已经因为待遇而有所不满。作为合格的组织领袖,你必须要考虑到成员的情绪。甭讲那些没有用的。”   “这样吗?”秦广王有些苦恼的样子:“……那我杀掉他好了。”   宋帝王猛然后退一步,后背几乎贴上帐墙!   “哈哈哈哈,跟你开玩笑的。”秦广王笑吟吟看着宋帝王:“我又不是卞城王那种杀人取乐的恶劣性格,我出手费很贵的!对了,你先前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我感到这个组织是很温暖的!”宋帝王说。   “慢慢呆下去你就知道了,大家都很和善,很好相处……”秦广王摆摆手:“坐吧。”   前曲国太尉双手按膝地坐下来,保持一种很谦卑但随时能发力逃跑的姿态。   卞城王却早就不理会他们,迳自走向仵官王:“好久不见啊,仵官。很多阎罗都换掉了,你还在这里,真是祸害遗千年!”   仵官王难听地笑道:“借您吉言!”   卞城王在他让开的位置上坐下,伸手烤火,语气悠然:“现在懂事很多嘛。那我考考你——这次行动,你跟谁一队?”   你这是恩将仇报啊!   仵官王没敢说出心里话,斟酌了又斟酌,最后道:“当然我也很想跟您一队。但是我觉得宋帝王刚来组织不久,更需要跟着您学习经验。”   宋帝王猛地转头过来,几乎要喊仵官王出去单挑。“你有病吧,卞城王跟你说话,你扯我做什么?”   我堂堂曲国太尉,打不过秦广王,不敢惹卞城王,还弄不过你仵官王了?成天操纵个尸体在那里装神弄鬼!   仵官王阴恻恻地笑:“卞城王,他好像不愿意跟您呢。”   轰!   就在一瞬间,就在众人的眼前,仵官王整个人,从上到下,倏然清空,毫无波澜地消失在篝火旁!   宋帝王一时失语。   刚才他仿佛看到了一柄剑,倏然出虚空,从上到下将仵官王碾碎……但视野里什么都没有。   明明只是神临境的气息。   可,世上真有如此神临?   整个帐篷里都是安静的,火星哔剥的声音十分清晰。   卞城王轻描淡写地拍了拍手:“小心思别在我面前耍,再有下次,我就不斩尸了。”   虚空中打开一口血色的棺材,仵官王从中跳出来,低头躬身,非常之谦卑:“您的教诲我听到了,我一定铭记在心,绝不忘怀。”   “大家好像都不愿跟我一队?”卞城王淡声道:“我是不是被孤立了啊?”   “怎么可能!”仵官王猛然抬头,都喊出了假声。   宋帝王矢口否认:“不会,绝对不会。”   就连从来都不怎么说话的转轮王,也罕见地开了口:“我们组织是很团结的,大家都热情友好,不存在孤立这种事情。”   他现在的声音像是伴随着齿轮转动,有一种很实际的感受。   “我们都很尊敬你。”加入地狱无门后就变得沉默寡言的平等王说。   “哦!那谁跟我一队?”卞城王问。   帐篷里再次安静下来,就连心跳声也被按止了,几尊阎罗如泥雕木塑,一片死寂。   秦广王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卞城王淡淡看了他一眼,这才冷声道:“你们倒也不用这么紧张,这次行动我自己走。”   他抬起一根修长的食指,黑色物质流动成一只小小的无尾燕,歇在他的指背:“燕枭跟我。”   “好了!”秦广王拍了拍掌,将众阎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还是老规矩,不愿意参与任务的,提前离开便是,咱们组织很自由——鉴于卞城王已经到场,任务的重要性得到确立,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视为已经同意参与此次任务。下面我来说一下行动细节……”   ……   靖海计划是尹观当初从一真道某位存在那里听来,据说是由景国国相闾丘文月所制定。佑国的那只巨龟,即是景国抚平沧海的计划一环——也不知按照迷界现在的局势,景国的计划是否还会进行。   要进一步了解靖海计划的真相,亲自主导霸下计划的姬炎月,显然就是关键所在。   从尹观个人的仇恨来讲,杀死赵苍、掀翻巨龟之后,姬炎月也是他必要杀之而后快的目标。   阎罗们落脚的地方在草原,而姬炎月作为景国皇室代表,现在正在盛国……   人员一旦开始集结,行动就已经不远。每一尊阎罗都是能给组织源源不断带来财富的存在,可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   从草原入盛再向景,楚江王规划的路线已然尽量隐蔽。杀手们像游在深草里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游向目标,只等到亮出獠牙的那一刻,才宣告最后的结果。   仵官王显然不会忘怀这条路线,不过他也没有重温的机会。此次各自独行。   在一望无垠的星空下疾飞,巨大的无尾燕张开了羽翅。   卞城王身穿黑袍,负手立于燕脊。   这次地狱无门行动,他负责压阵,具体并不做事,所以不必跟哪个阎罗同行……他暂时跟秦广王一路。   “姬炎月访盛不是公开的行程,你是怎么弄到行踪的?”他在夜空下问道。   秦广王在燕枭旁边,迎风而飞,没有说话,只横指于空,写了个“一”。   “是你要找姬炎月,所以找他们要了情报。还是他们雇你杀姬炎月?”卞城王问。   “我们从来不会主动联系客户。作为地狱无门,也不应该知道客户是谁、能做到什么。”秦广王道:“所以巧了不是?恰是后者。”   卞城王道:“你从来都不遮掩自己,谁都知道秦广王是尹观,你跟佑国的事情也不是秘密。这是巧合吗?”   秦广王平静地道:“反正事情还是要做,现在多拿一笔酬劳,何乐而不为?别的事情不必关心了!”   “与虎谋皮。”卞城王言简意赅地做出评价。   “春寒料峭,更甚冬霜。不谋此皮,一定会冻死在这个春天。”秦广王的声音在夜色里有几分凉寒:“我一生至此,都是如此。”   卞城王沉默了片刻,又问:“这几年跟他们合作了多少生意?”   秦广王道:“偶有合作。”   “我知道的上一个跟他们合作的人,是庄高羡。”卞城王冷酷地道:“庄高羡到死都在呼唤,可是没有人回应他。你认为你的下场会不会好一点?”   “我也不指望他们能回应我啊。”秦广王笑了笑:“所以这不是请你出关么?”   “他们为什么要姬炎月死?”卞城王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秦广王道:“忘了我的职业操守?”   卞城王扭头看着他。   他笑了笑:“各取所需,我何必问?还得费心思猜他们是真话假话。再者说,他们这种邪恶组织的秘密,我还是不知道为好……看我干什么?你什么眼神?地狱无门是正经做生意的组织,我们钱货两讫,童叟无欺,可不是开黑店的,容不得你污蔑!”   “想过杀姬炎月之后的事情吗?”卞城王道:“她跟游缺那种家道中落的情况不一样,是正儿八经的皇室真人。她被刺杀,景国会有什么反应?”   “怎么,以为我是那种想都不想就发疯的人吗?”秦广王笑了:“我可没你那么冲动。”   夜风之下,他的长发疯长起来,乱舞当空——   “我是想过之后,坚持发疯!”   长夜中他的身影已经远去了,其踪隐匿。   但他的声音留了下来。   “大概又要换一批阎罗了。”   “或许也包括我。”   “这次之后,世上就不要再有卞城王了吧。” 第九十九章明月如灯落烛泪   昔日最强道属国,号称一刀横断草原的大盛帝国,在牧盛之间长达一年的轮战后,彻底伤了元气,声势大不如前。   所谓的“第二道宗”的名号,再也没有人提起来了。   感受了牧国铁骑的锋芒,才能深刻认知中央景国的强大。   终知霸国为霸,天下不能当。   姬炎月这次秘密访盛,是带着任务而来,行踪十分隐蔽。   负责接待她的,是盛国镇国强者,大盛皇室出身,被尊为“巽王”的李元赦。   也就是说,这是于盛国而言,最高级别的密会。   举盛国上下,知道此次密会过程的,也就巽王李元赦、盛天子、盛太后,三人而已。   此次会谈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   姬炎月没有横飞于空,尽管她作为景国皇族,拥有横飞中域而不必在意任何势力的资格。但这一行的隐秘性,令得她收敛所有气息,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端坐在一辆马车中。   这是一辆非常普通的马车,马车里的一切细节,都叫她不适。   虽说真人不滞于物,不怎么在意世俗层面的享受,但也不必要……在这种环境里受罪。   没有经过盛国方面的安排,这是姬炎月自己随机选的一个车队——马车里的原主,此刻蜷在角落,早已陷入昏迷。   之所以如此小心,倒不是说她能在路途上遇到什么危险。但“几事不密则害成”,这道理倒也不需要人教。   此行如此关键,没有让任何衍道强者做代表,而是让身上没有挂职、向来被视为闲散真人的她过来,就是为了尽量不引人耳目。   于她而言,闭关本是常事。把道场一封,谁也不知她在做什么。好歹也算得上是当今天子的小姑,还有谁敢深入山门,窥探隐私不成?   这只车队的目的地是礼天府,运送的商品是羊毛。礼天府有景国最大的织造署,承担景国最大份额的成衣生意,而景国和盛国之间,有条目繁复的商运条例,盛国的羊毛运到礼天府,比邻近诸府的成本还更低……   姬炎月不关心这些,闾丘文月在各大道属国间整治的这一套,她也不需要理解。她只是默默计算,离开盛国已经多久,还需要多长时间,才算正式进入景国境内。进入景国境内后,又该以什么方式回道场,以哪条路线为宜……诸如民生之类,是有资格争夺大位的,才需要关心。   像她这般与天子血脉已经有些远的宗室,生下来的目标就是修行。皇权是所有皇族的共同利益,而自握的武力,是保障皇权的基础。   路上有些颠簸,马车起起伏伏。从景国直通盛国的驰道,总是莫名其妙的损坏,过几个月就要大修,明眼人都知道是因为什么。   正如姬炎月这次代表大景皇室和李元赦密谈,也不意味着景国与盛国的利益就完全一致。   景国,景国皇室,盛国,盛国皇室……这些都是可以分开谈论的概念。若不能理解这一点,就不能理解道脉国。   当然道门也是可以切分谈论的,比如道门三脉,比如……   咚!   车身忽然一颠,车轮在一块碎石上滚过,滚落下来后,有脆弱的吱呀声响。   姬炎月立即捕捉到,马车右边车轮,支撑轴隐隐开裂,有散架的危险……看来车主是买到了残次车辆。   心念微动,自有木元聚拢,自然地修复裂纹。她自是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姬炎月也会在驰道上修车——就算是交过车钱了。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啪嗒。   在木元触及之前,车轮先一步崩溃。   高速行驶的马车当场侧翻!   不是意外,但也没有任何超凡力量的痕迹。是纯粹以精湛的手工技艺,让车轮精准地坏在此时——此地出盛国已经很久,离景国尚远,附近最强的势力是青崖书院。   姬炎月将思绪从国事的思考中强拽出来,顷刻洞察所有。将如浪潮一叠叠涌来的意外,她并无闲情观赏,也不打算给什么机会。   轰!   华光逐空而走,元气如龙洄游。   以她为中心,一座辉煌世界顷刻成型。   她所坐的不是马车座椅,而是堂皇大殿、至高尊位。   她所穿的不是寻常襦裙,而是皇族之服、大景宫装。   她所把握的不是华台琼楼,而是地风水火、万世权柄!   整个自盛国往景国贩卖羊毛的车队,自商队首领,到载货驮兽,全都落在殿中。   殿门外有神龙掠过,片片金鳞如山,参差而远,龙吟动九天。   此即姬炎月所开辟之世界,名为【真命王界】!   姬姓皇族,高踞九天。真命在景,万邦皆臣!   商队众人哪里见过这般场景?惊得匍匐在地,叩头求饶,不知所云。   “出来吧。”姬炎月高踞于宝座,漠然道:“躲在凡人队列里,不算英雄。是谁人要对付本宫,何妨揭面一见?”   商队里的人七嘴八舌解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认得姬炎月是谁,不知为何来此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姬炎月身承重责,没时间浪费,故是抬手一翻,界威按成实质,无情碾下,一体同杀!   拥挤在雄阔大殿里的商队所有,还未来得及消化突入真命王界的惊吓,便已经永远失去消化情绪的可能。   驮兽碾成酱,羊毛湿成绒,人尸兽尸分不清,断魄残魂看不见。   而姬炎月,并没有找到那个潜伏在商队里的人。   难道真只是意外?   姬炎月猛地抬眸,目光已然穿透大殿穹顶,身形也飞出大殿,掠于神龙游过的山峦上方,终于在那燃烧的明月之中,看到了一点碧光——   碧色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咒力疯狂入侵!   赤焰明月悬高天,神龙为镇慑六合,这真命王界,她已经营了两百多年。   在此界之中,她拥有绝对的权柄,也有面对所有敌人的自信。   可变化究竟是从哪里发生?   她竟想不起来,也无所察觉。   此刻赤焰竟被染成绿焰,而又一点一点地滴落——明月如灯落烛泪!   她感到自己的赤焰明月,生出强烈的自我厌弃之情绪,想要自毁于天,自毁此世。那滴落的点点绿焰,都是两百多年来赤焰明月自身的积累!这种情绪影响整个真命王界,更是通过此界,向界主蔓延……   想起来了!   在这抹生动的碧色里,姬炎月想起了佑国生变时,她所遇到的那个人。那个颠覆佑国朝廷、放出仙宫秘宝千劫之眼、名为尹观的男人。   那时候尹观说了很长一段话,最后一句是——“我们会再见。相信那一天不会久远。”   这一等,就是快六年。   果然也不算久远。   确定了对手是好事!   起码不是最坏的结果。   若尹观是为复仇而来,与此行大事无关,那就再好不过。   若是尹观是受人所雇,带着地狱无门来行刺杀之事,那说明幕后指使者仍有顾忌。此次危局非绝境。   姬炎月心念一转,已然切断与赤焰明月的联系,将其囚于一方,不让那种自我厌弃的邪异咒力侵染开来。   又翻掌抬起一盏青铜宫灯,视线一挑,即将灯芯点燃。   此灯名为【怀月】,乃当年景太祖坐朝之时的宫中陈设,以国势炼成,糅以龙气,屡经朝议,见证天下风云,遂有焚山填海之力,非姬氏皇族血脉不得催动。   介于虚实之间的五色火焰,随心念腾跃而起,在空中舒展成龙形,长吟张口,瞬间吞下了漫天绿焰,不使咒力游移。   五色火焰之中,分出赤色,跃为弯月,挂在高空。为此世再燃明月,再续天灯!   ……   此时在驰道之上,只虚悬一团扭曲的空白,姬炎月的真命王界,就掩在其中。事发突然,她第一时间还是想隐藏行迹,希望悄无声息地解决问题。   整支商队都被真命王界卷走,故而驰道空旷。但亦于此刻,在道路尽头,有两人并马而来,都是黑袍披身,脸覆面具,刻名转轮、泰山。   两人近前下马。   转轮王掏出一块红色的木板,竖放在驰道中间。木板上用黑色的景文写着一行大字——   “驰道阵纹修复中,来者绕行。”   落款是“中央阵师”,还附有像模像样的景国铭文。   “做得像样一点。”转轮王道。   泰山王也不说话,只是半蹲下来,手掌贴地——   大地发出沉闷的轰响,驰道就这样在警示木板前裂开了。   看着面前深深的沟壑,转轮王叹了一口气:“过于像样了。”   抬手把木板上的“阵纹”两个字抹掉了,转身和泰山王一起,往姬炎月那遮掩的小世界而去。   商队马车自然是他的手笔,也的确有不少机关没来得及发动——这一次组织的情报做得太好,姬炎月虽是随机选择的商队,但彼时她的选择范围里,都有组织的布置。都是些凡人的小把戏,习惯了捕捉道元波动的修士们,常常容易忽略这些。当然是无法产生什么伤害的,但足够撬动后续的反应。   杀人,是一个技术活儿。地狱无门每天都在研究这个。   道路的另一头,做好了相应工作的阎罗王和都市王正迎面走来。   其中都市王还在沿途放置阵盘,阎罗王则是快步走到姬炎月的小世界之前,在虚空之中探手,拿出一副牌九。却并不推牌,而是像小孩子码城墙一样,将它们都码起来,拦在那外显为扭曲空白的小世界前。   至此,驰道大约十里的这一段,在凡人眼里正在修复,在超凡修士的感知中已经不存在。   四尊阎罗会合后,都市王抬起食指,挤出一滴指尖血,将之轻轻一甩……一滴血分成百十滴,沿途阵盘都亮堂起来。   此时恰是真命王界中,姬炎月切断了与赤焰明月的联系。   转轮王左看右看已经看了一阵,便在这恰到好处的时间里,左眼冲出一条符文之蛇。此蛇通体都由微小符文构成,在空中虚虚一环,结成了一个圆。   他仿佛负重万钧,艰难地探出手,将这个“圆”揭开了,露出其后黑幽幽的洞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洞口还在迅速扩大。   泰山王深吸一口气,双手平伸,往上托举——他的肌肉高高坟起,把黑袍都撑开,气血极尽燃烧,身外都炸出血雾,一声低吼,已将这近十里的驰道路段,整个抬起来!   神奇的是,代表真命王界的那一团扭曲空白,仿佛与驰道连为一体了,也跟着抬升。   这十里的驰道并不算重,真正难堪其负的,还是这片空间,更是当世真人的小世界。   在其他几位阎罗的帮助下,新任泰山王几乎是以搏命的姿态抬起这些,又一声低吼,就像是抬起一根原木、又或投掷一杆标枪,将之投进了洞口!   转轮王眸中洇出血纹,黑幽幽的洞口瞬间弥合,四尊阎罗也消失。原地什么都不剩下,连痕迹也自我毁灭了。   阎罗们现在已经知道目标是谁,也完全明白此行的危险。   但杀手这个行当,赚的就是卖命钱,哪里有厌弃危险的资格?   现在唯一的活路就是杀死姬炎月,杀得干净利落。   且最危险的事情,最危险的人正在做——   真命王界之中,姬炎月翻出怀月宫灯,吞尽绿焰,又开新月。这过程便如医师剜疮,是不得不为的忍痛之举。除旧患而得新生。   但在她翻出青铜宫灯的同时。   大殿之中的那些“肉酱”,仿佛拥有了共同的意志,变成一个复杂的整体,倏然“游动”起来,且不断地扩张!   这诡异的一幕暂且无人得见,但散发着尸臭的“肉酱”,已是切实铺在地面、爬在墙壁、涂抹庭柱……   这些人和驮兽才刚死,就已经有了尸臭!   整个车队人和驮兽的尸体加起来,也未见得有多少血肉,却迅速铺满了这高阔的大殿。掩去了金碧辉煌,污秽了富丽堂皇,使这威严之地,沦为污浊之所!   他们竟然全是尸体,而竟演为活人,能够瞒得过真人眼睛。这是什么神通?   尸山血海,填塞大殿。一口血色的棺材,慢慢浮现在宝座上。   此时身在高穹、正以怀月宫灯焚烧咒力的姬炎月,才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感到的不对劲并非来于那堂皇大殿,而是来自于内心深处忽然生出的强烈的自毁的愿望!   她想死!   她厌倦了这丑陋的世界,厌倦了疲惫的人生,想要一死了之,一死脱身!   不!   姬炎月骤然清醒过来,手缠五色焰光,往自己心口一抓,抓出一条不断扭动着的、如蛇一般的、碧色的线!   那是多么浓厚的咒力,她的真人之眸看到,这条碧线所牵扯的千丝万缕,仿佛植根须于此道躯。   起先她以为那咒力是从赤焰明月侵染回自身,现在才恍然惊觉,她身上本就有咒力,有太多的咒力——   那是过去将近六年时间里,尹观日日不断、夜夜不止的诅咒! 第一百章阴曹   那些殁于巨龟之口的天才没有再出现,逃脱巨龟之口的天才却回来。   佑国积弱,上国不恤,君相不怜。   但百姓有自己的爱恨。   终如野火点枯草,经风多少年,一夜已燎原。   当初尹观明明已经逃离,却还是不惜动用自万仙宫九死一生得到的宝物,向姬炎月发起挑战。   挑战的结果,是姬炎月毫发无伤,而他远在千里之外,也身受重伤,当场吐血。   那么那颗“千劫之眼”,就真的无功而返吗?   此刻姬炎月身上不断扭曲、如叶脉树络般的咒力,就是回响。   尹观在无名酒楼里吐出的那一口血,才是这场挑战的真正宣告。   自此以后,他对姬炎月的诅咒,就没有一日停歇。   水滴能穿石,垒土可成山。   在道历三九一八年就已经证就神临,将崎岖路踏成通天途。   在道历三九二一年归佑,杀君杀相杀将,掀翻旧庭,全身而退。   在道历三九二三年参与弑真之战,已经能够用咒力影响庄高羡。   今天已经是道历三九二七年!   被这样的尹观持续诅咒近六年……咒力如病,已入膏肓矣!   此时姬炎月体内的咒力,并非是在蔓延、在入侵,而是被唤醒、正活跃。   就如身体里的另一种本能,在人生的经历中甦醒。   生存和毁灭,都是本能!   心的修行都是降服本欲,人要如何抗拒本能呢?   “我真是小看你了。尹观。”姬炎月忍着强烈的自毁冲动,直接抬起一拳。   啪!   宫灯已敲碎。   五色琉璃火脱出樊笼,腾然而起,沸焰翻滚,而她一步踏入其间!   焚身以火,焚咒以真。   她的头顶上方,有青烟缕缕,似蜉蝣而远。   那是正在被驱逐的咒力。   在这摇曳的五色琉璃火中,姬炎月昂然而立,显现出一种神圣的美感:“尹观,伏手六年,你不亲自出来收割么?仅仅现在这种程度,怎能还报你的仇恨?”   回应她的是雨水,是从天而降的碧色的雨滴。   每一滴雨中,都蕴藏着怨恨与疯狂。   骤雨倾盆。   这个世界被诅咒了……不,这个世界在诅咒姬炎月!   此时姬炎月亦嗅到了恶臭,她坐镇此世的宫殿,仿佛变成了茅厕。污浊噁心的粘稠尸液,从宫殿缝隙里往外漫溢,向四面八方流淌,污染所接触的一切。   姬炎月皱起眉头,她没有觉得恐惧,但是感到了噁心。   而空中,被她及时割断的那一轮赤焰明月,也跳出束缚来。尹观已将其完全掠夺,此刻是碧焰之月,一弯如刀,倏然斩落!   “罢了……”   姬炎月拧眉轻叹,右手一握,整个世界无限收缩——   神龙哀鸣,群山崩塌,世界的铁则轻易瓦解。如附骨之疽攀连此世的咒力,也随之混为虚无。那些恶臭的部分连同那口血棺,也理所当然地一并被抹去。   她终究掌管这个世界的最高权柄,拥有最多的选择。而她选择舍弃两百多年的积累,重开此世,让尹观的后续手段,胎死于腹中。   但收起【真命王界】的她,眼前所见,却不再是自盛至景的那条驰道。而是碧树成林、绿草成茵,鸟语花香,微风习习……好一个祥和所在!   她的表情是严肃的。   在她的前方,站着腰悬面具而面无表情的尹观。   很明显,刚才尹观就是站在这里,隔世引发诅咒,与她交手。   这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此前这个名为“尹观”的年轻人,从来未敢真正站到她面前来。只有上次匆匆一别的幻象。   她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人,也打量着这个世界。试图把握一种真实。   尹观的身后,一字排开七人,或站或蹲,或在树梢,或在草地,人人裹身于黑袍中,人人显现神临之气息。   手提双刀的宋帝王,背一口血棺的仵官王,手上不停转着骰子的阎罗王,血气弥漫的泰山王,右手托举阵盘的都市王,如同烈日般散发强光的平等王,符文锁链如蛇绕身的转轮王。   姬炎月的视线一一扫过:“十殿阎罗,怎么还有两个没来?如此轻视本宫吗?卞城王和楚江王呢?”   没有人回答她。   尹观独在众阎罗之前,他的脚下轰隆隆升起一座碧焰燃烧的邪异祭坛。   他的眼眸转为碧色,长发垂至脚踝,亦只是张开双手:“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这也是,你的地狱!”   那空中飞过的小鸟,忽而间长出倒刺与尖牙。那柔顺的碧草,忽而疯长,如群蛇乱舞。那翠色欲滴的碧树,倏然张牙舞爪,扭曲似魔——   轰!轰……轰!轰!   此世有十座阴森殿堂升起,虚悬于空,使明媚世界骤然晦暗。其中八座投下来的虚影,笼罩了八尊阎罗。而天边是血月一轮,浮着阴翳一抹。   这里的一切都很扭曲。   祥和的背后尽是疯狂。   这是独属于秦广王的咒术世界,其名为【阴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姬炎月这时候才明白,在她与体内咒力对抗、与自毁欲望对抗的时候,地狱无门做了多少事情。   她的真命王界被搬到了阴曹之中,她的宫殿被最肮脏的力量污秽,持续近六年的诅咒一次性爆发于道躯……   但是仅仅这些,就足够杀死她姬炎月吗?   她不思逃遁,反而前扑:“你既有请,我怎会辞!那就让本宫亲眼看看,地狱是什么样子!”   前方无路。   竖拦在她身前的,是一张骨牌,此刻大如门板。   骨牌的背面对着她,正面则对着一众阎罗。   阎罗王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金光,越众而出,黑袍飘飞,力量鼓荡,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腔调说道:“猜一猜单双吧!”   咻!咻!咻!   一张一张的骨牌,接二连三地飞出,仿佛永无止境的门。   他的力量在阴曹中得到加强。   “一副牌九,一共有三十二张牌。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将有三十二次对局。猜对,伤害减一次,猜错,此次伤害加倍。”阎罗王介绍着赌局的规则:“如果擅自越过骨牌,则视为失败,会马上受到攻击。如果——”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真人身姿已横过。姬炎月无动于衷地穿越旷野,将那些骨牌,轻易甩到身后。   阎罗王坚持把规则讲完:“如果拒绝赌局,默认为输。所有伤害一次爆发。”   虚悬于空的所有骨牌,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轰!   三十二张骨牌的幻影同时在姬炎月的道躯炸开,恐怖的爆炸正在发生且不断叠加——但却戛然而止。   因为与之一同发生的,还有一面倏然飘扬的红白青三色旗帜。   此旗高扬于空,势不可阻。   关于这场赌局的所有伤害,都在旗帜上发生,而丝毫无损于姬炎月。   此即大景皇室秘传,地阶道术,天命王旗!   在恐怖的爆炸之中,旗面已然残破,旗杆却化成投枪,闪电般划过长空,洞穿阎罗王!将他连同他的骰子,都打为空无。   姬炎月的选择,看似承受了这副牌九的最大伤害,实际上却是最正确的决定。   真正与阎罗王作赌,真正沾上了“赌”字,才会面对最坏的结果。   因为赌无止境。这副牌九只是开始。不断累计的赌注,不断攀升的贪婪,才是阎罗王杀人于无形的神通手段。   姬炎月干净利落地击毙阎罗王,没有被干扰到半分,可以说完全展现了她的力量和洞见,但她紧锁的眉头却没有打开。   因为她已然发现,她没能真正杀死阎罗王。   【阴曹】的特殊力量,吊住了阎罗王的性命。   那边秦广王已然一把抓住扎落地面、试图钻透这个世界的天命王旗,那双邪异的绿眸渐而癫狂,顷刻将王旗染碧,而后把旗面一卷,以旗尖为枪尖,一枪挑来——   好一枪!   便似孤星拦月,有如壮士挽弓。   流星飞矢掠长空,横世一贯已杀眉。   姬炎月竖掌一刀在眉前,将自己发出的天命王旗斩断,掌刀更戳秦广王之面门。秦广王向后一仰,让出一片夺目灿光!   如日东升!   平等王自烈光之中踏出,身上有无穷光与热,而握烈光成长矛,替补秦广王那一枪,再杀姬炎月眉心。   此刻他是如此辉煌灿烂,一似当年在齐夏战场奔行的骄傲身影。   可他看到的烈光长矛,却成为血色——一如齐阳战场上的那根血矛。   此血色,非染于敌,而来于己。   平等王的身体被撕开了,有一声水囊被切开的响。鲜血洒在烈光长矛上,而后一并散去,无影无踪。   还没有真正杀死?仍只是杀出阴曹,未能杀绝命魂?   姬炎月心神微动,但并不影响战斗,此刻她已杀进阎罗队伍,倏然身放五彩,有如莲生,遍开琉璃之火!   怀月之灯在这一刻被榨干了最后的价值,五色琉璃火将所有阎罗都覆盖,甚而吞卷上天空,逼向阎罗殿。   一时阎罗皆避。   唯有秦广王踏焰而来。   他的眼神如此疯狂混乱,他的脚步却这样从容不迫。在混乱之中寻找有序,把痛楚踏为阶梯。他这一生是如此走来,现在也是如此走向姬炎月。   姬炎月却是一抬手,竖掌于前。   一扇木门拔空而起,镇空锁势,将秦广王挡在门外。   隔门看尹观,如在高山瞰蝼蚁。尹观看木门,却缥缈如在云雾中。   地阶道术,缥缈之门!   此门可望难及,遥遥不见,是一等一的阻敌之法。最能断气机,匿行藏。   尹观却只是一转邪眸,便将碧色印在了门楣上。碧光在缥缈之门上游走,用诅咒建立了最初的联系,如在雾中揽铁索,而后大步靠近。   姬炎月却不理会,只大概判断了一下时间,便折转脚步,随意选中一尊阎罗,直杀过去。   被她选中的人,正是八殿都市王。   见这位当世真人过来,都市王不惧反笑。双手在身前抹开,一共十八座阵盘,排成了一个扇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不是简单的阵盘堆叠,每一座阵盘都是他亲手所制,阵盘与阵盘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此次战斗,一应损失都有组织报销,他也难得的奢侈一回。   固有此式——   连阵之杀!   神明之心,响应天地。阵纹接连亮起,引动元力如潮汐。   所谓天雷勾地火,是冰雹打凋花。   在这一刻,十八座阵盘一起迸发强光,如千军万马混杂在一起——   砰!   姬炎月的食指,直直插进都市王的眉心,发出指破颅骨、清脆的一声响。   于此响动中,阵盘一座一座的中止,一座一座的坏弃。失去了主控的力量,群龙无首,溃如败军。   而都市王的尸体垂下来,从姬炎月的手指滑落。   可以看到这根手指,此刻仿如黄金所铸,散发着令人难以直视的灿光。   大景皇室秘传,非天子血脉不得用,高皇截命指!   贯龙气与皇威,绝生途与命势。   在接连两次击杀阎罗失败后,姬炎月已然把握真实,找到了击穿阴曹规则的办法,用这一式高皇截命指,打破虚妄,洞穿阴曹,真正击杀了对手!   八殿都市王,战死!   所谓阎罗,穷凶极恶,杀人如麻。从不在乎人命,只要报酬足够,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也别指望他们有什么同事情谊。   甚至于除了仵官王之外,连个愿意给同事收尸的都找不到。   都市王一死,剩下阎罗顿做鸟兽散。兔死狐悲不存在,讲的就是一个大难临头看谁跑得快。   而姬炎月并不理会他们,空中旋回,迎向那缥缈之门。   杀死一两个阎罗不是目的,用都市王的死,来验证阴曹世界的规则,才是她的所求!   此刻她已然有所洞见,正要在这阴森地狱,杀出朗朗乾坤。大袖翻飞,素手探出,重启的【真命王界】握在手中,倒曲而成一柄阴刻龙纹的狭刀。   此刻尹观才堪堪靠近缥缈之门,她直接将门推开,提刀杀出。   如自九天之上降神威,扑杀凡尘忤逆之蝼蚁。   是所谓,天潢斩尘刀!   当年景太祖姬玉夙修成天帝法身,自辟【天界】,统御万方,号称古往今来最强衍道,抛开国势都无敌。   她这真命王界虽远不能比,且经历重启,前所未有的虚弱。但此刻握持为狭刀,亦能见神鬼辟易之威! 第一百零一章今日记死   所谓天潢斩尘刀,号称能于一粒尘埃中杀众生,也称此刀之下皆微尘,是极其精细的刀术。   姬炎月握【真命王界】为刀,又体现绝强之杀力。   故是木门一推,就要立分生死!   在敌人预设的战场,她自然不愿意浪费太多时间,所以放任那些阎罗逃散——阎罗虽众,无可虑也,独是一个尹观不能放过。   门开在此时。   阴刻龙纹的狭刀,一瞬间斩出万千华芒,是真正万里扫尘埃,澄清所见之一切。   此刀此迹,全都映照在宝石般的绿眸中。   而在下一刻,长刀划过,头颅高飞,天空……尽碧血!   哪里是血液呢?   每一滴血都扭曲着,炸开为牛毛般纤细的咒力之线。张织的咒力像是一张网,反向将姬炎月覆盖。   而尹观的黑色长靴,踏行在刀脊之上,如孤影独行于天山,故是凌空飞膝,一膝撞颅门!   姬炎月此时才惊觉,她的道躯略有失衡!故此方才那一刀,才出现了缝隙,被尹观所突破。   咒力是什么?   其实每个人都拥有,也几乎每个人都使用过。   比如“该死的”、“死全家”、“死无葬身之地”、“生儿子没屁眼”。   这些诅咒往往只能逞口舌之快,不能伤人分毫。   但它们真的就没有力量吗?   不是如此。   它的力量最是细微,最是缠绵。   他人的言语褒奖,能令人获得一时愉悦,但快乐会消散。   他人的言语攻击,承受者往往也只有一时愤怒,但负面会郁积。   若叫一个人,被其枕边人积年累月咒骂,必然不可长寿。   若叫一个人,常年生活在被贬低侮辱的环境里,必然不能善终。要么一怒爆发,要么崩溃在某个无声的长夜。   作为独自开辟此道的修行者,第一个将咒术推到神临、推到洞真的开道强者,尹观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诅咒的人。   他对姬炎月的诅咒,就像是每天骂一句“老虔婆该死”。   看似微风过耳,也确实毫无痕迹。即便是当世真人,也无从察觉。   但诅咒已经发生,负面的影响已经完成。日积月累,年复一年,最后郁积为道躯的一部分,强化了自毁的本能。   姬炎月以为她的琉璃火将一切焚尽了,其实并没有。   她杀不死自己的本能!   便如春风吹又生。   尹观操纵她的自毁本能,与她战斗,她要同时对抗对手和自我。   遂有膝撞颅门!   咚!   如同暮鼓晨钟的悠长一声。   姬炎月的宫装此时亮堂堂,刺绣走龙飞凤凰,辉光结成一面刻有“三清玄宝”字样的虚幻玉牌,拦在颅门上方,恰挡住秦广王的膝撞。   啪!   玉牌迅速被碧光浸染,而又飞碎当场。   姬炎月身上的宫装黯灭,人却顺利退回缥缈之门。   漫天碧色落下来,碧色咒网直接将此门罩住,尹观长发飞舞,十指合握,咒力也交织在一起,紧紧收缚——连人带刀兼术,一网打尽!   “妖妇!休得伤我首领!”   仵官王一看秦广王扛得住,立即一拍血棺,杀将过来。   弑真的关键时刻,怎能少了他这个组织元老?他为组织出生入死,收一具真人尸体,应当并不过分!   血液自棺缝之中流溢,瞬间铺开为血河,仵官王踩在血棺上,以棺为舟,气势汹汹,真有盖世魔威!   “真人头颅,我欲碎之!”遍身蒸腾血雾的泰山王,也猛然握紧双拳,血气环绕,结成一身狞恶战甲,气势大涨,掠空而来——   姬炎月再次踏出门外!   她一退一进,已将体内造反的咒力封印,这次转变策略,不求解决咒力,只求不影响战斗,回归景国之后,自然多的是法子拔除。   最擅长封印术的是旸国皇室,但旸国已经覆灭,天下没有比中央大景藏术更丰富的。   此刻自毁本欲被镇,咒力被封,反过来汲取的力量,却贯通于刀身。   面对门外如此汹涌的攻势,她只是握紧龙纹狭刀,将之一横——   不再忍受了!   虚空中闪现一道如电光般曲折的虚线,而在刀出的时候骤然绷紧。   姬炎月的道途是【真命】。   所谓真命,是“受命于天,命中注定”!   此时这道虚线,便是她的道途应用,其名为【真命之弦】。   真命之弦绷紧的同时,狭长刀锋已经同时落在三个地方——泰山王的头颅、血河上的血棺、尹观的脖颈,命中注定地斩下了!   此为“无当之刀”。   泰山王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同血甲一起,当场被剖开,身魂并毁,死于非命。   血棺也在同一时间开裂,血河亦断流!仵官王的上半身在血河里,下半身在血棺中,各有碎灭的风景。   刀锋一抹,也恰到好处地落于尹观脖颈。   但此时的尹观,绿眸疯狂,却是探手在虚空一抓,又抓出一尊仵官王!   “组织不会忘了你的忠诚!”   他按着眸染碧色、双手乱挥的仵官王,狠狠撞在了刀锋上,长刀染血,血色又成碧,咒力瞬间将真命污染!尹观自己却毫发无伤,退回了他的邪祭坛,立于正中央。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通过咒力的联系,用仵官王的身体,替换他自己,接住了姬炎月的真命。   转轮王本也是要一起冲杀上来,拿下弑真大功。但因为先前消耗过巨,动作稍慢一些,没想到就是慢了这一步,泰山王和仵官王就已经没有了。   仵官王是否还在尚存疑,因为这厮已经“死”过太多次。可自己又不是仵官王,没有那么多具身体可以替换。泰山王的死是真切的!   他哪里还敢犹豫?   绕身的符文锁链直接环成一个圈,喊了声“大哥,坚持一下,我去叫人!”便跳进圈里,消失不见。   却是逃离了阴曹!   前曲国太尉、现第四任宋帝王最是干脆,从头到尾一招都没出,一件事情都没做,只说了句“事不可为,保存有用之身,留待来日!”   直接回转双刀,自抹脖颈,用早先演练过的假死状态,最快地遁出了阴曹世界。   “现在只剩我们了。”姬炎月移动视线,冷漠地看着尹观。   “是啊——”尹观近乎癫狂地道:“现在开始真正的战斗!!”   他站在祭坛中央,将双手大张——   无穷碧光显现,如蜉蝣漫天,悬浮在整个阴曹世界里。   姬炎月抬步欲动,却举步维艰。   感受此世之变化,她便不再抬步。   “方才同斩三人,真命薄弱,给了你替换的机会……现在呢?”   只抬手在虚空中一抓,一道蜿蜒的虚线就此浮现了。虚线的曲折,仿佛描述路途的艰难,可是终究描绘完成,也终究会实现。   真命之弦!   此即她的道途根本,力量本质。   她抬刀,只为杀死她注定会杀死的那人。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无解的刀。   便在此刻,忽听得暴虐的一声——   “燕!”   【枭唳】凄凄乱人魂。   天穹血月上的那抹阴翳移开了,翱翔在夜空,原来并非阴翳,而是一头巨大的无尾燕。只是一个闪烁,便扑至身前,探来尖喙,附带致死之朽意。   早就听闻,地狱无门里有一头传说中的至恶之禽,做尽恶事而养成,食冤吞恨,身怀五种凶恶神通,是那地狱无门里最为凶残的卞城王的宠物。   但所见如此,倒也无妨!   姬炎月刀随意转,只是一抹,便将这巨大的燕枭杀死,断爪、裂翅、斩首。再凶恶的禽鸟,也有无法跨越的位阶差距。   而碧色蜉蝣已如光雨倾落。   姬炎月轻轻一抬头,一条赤龙仰天而起,上接高穹,下撑黄土,遂成撑天赤柱,将她笼罩在其中。   密密麻麻的碧色游光,落在此赤柱之上,却是不得寸进。只可似雨打窗,徘徊在外!   此时任何一缕碧色游光的攻击,都不是神临修士所能挡下。如此千缕万缕,贯彻阴曹之凶,却伤不得姬炎月分毫。   此为她所独创的真命龙柱。   真命皇族,外邪不可侵!   但她的真命之弦却不会受影响,她的真命王界刀却不会被阻拦——   “燕!”   在这关键的时刻,燕枭又复生。   【枭唳】神通恰到好处,拦了一下姬炎月的心念。振翅即发【移空】之神通,燕身飞在虚空中。利爪一扑,竟然扑在真命之弦,【乱流】神通一触即发,使此弦稍稍摇晃,生出一种天命之外的可能!   这神临境的恶禽,战机把握未免太准确了些,不是神临眼界……姬炎月淡淡地想着。   真命遂转。   弦绷直!   刀已至!   长空飞燕首。   狭刀再次将燕枭斩杀,姬炎月更是抬起灿金辉煌的食指,直直戳在燕枭的尸体上。龙气绕燕尸,与那黑色物质纠缠,不肯散去。   高皇截命指!   强行以龙气皇威,阻隔燕枭的复生力量,延缓它的复生速度。   “现在还有什么呢?”她如此问尹观,再次抓起虚空中的弦。   尹观却无波澜,只是轻启薄唇:“我诅咒你,你的肉身将葬入蠢物之腹,也如曾青。”   “曾青是谁?”姬炎月带着几分闲心问道。   此时的一切都还很平静,十大阎罗只剩一尊在此。那十座阎罗殿的虚影,也沉默在虚空中。   所谓狞风恶雨,所谓春草碧树。地狱于强者而言,是另一种风景。   “呵呵呵,你不知道,你也不需要知道……”尹观俊面平静,绿眸癫狂,而声音极轻:“我诅咒你,你的魂魄将咀嚼痛苦,生生世世,如我未眠之夜。”   这句话平静地结束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在尹观的身前,自邪祭坛燃烧的绿焰中,却缓缓升起一本燃烧着黑色火焰的书。   在那漆黑如墨的封皮之上,有着绿芒缭绕的三个字。   三个邪异而扭曲的道字,字曰——   生、死、簿!   在看清这三个字的瞬间,巨大的恐怖填塞了姬炎月的意志,她第一次在这场战斗中感受到了致死的危险。   真人元神受冥冥之警。   会死!   会死在这种恐怖里!   她久违地体会到了汗毛倒竖的感觉。   世上最恐怖的诅咒是什么——   阎王叫你三更死!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这本生死簿,无声地翻开了。   尹观却没有言语,只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上面写下第一个道字——   “姬。”   姬炎月已然感受到,自己的命运,笼上了一层阴翳。她抬起龙纹狭刀,一手把握虚空,重新描绘出虚空中……那扭曲的弦。   真命之弦与生死簿来源于不同的道途,可在此时又有如此相似的表现——它们都要给予对手一个命中注定、不可还转的死亡结局!   “或许都要死,会同归于尽……”姬炎月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而瞬间变成强烈的感受。   她明白这结局尹观亦能知晓。   为何不停下,再寻求其它的可能?   她在尹观的绿眸里,什么都没有看到。   尹观只是平静又癫狂地写下第二个字,是一个血染的“炎”。   那就死吧!姬炎月把握的真命之弦也不曾犹豫,奋尽道途之力,就要将之绷紧!   可这个时候,她仿佛听到一声叹息。   “唉!”   是幻听吗?   不。   确切地有人在叹息。   真人元神洞察八方,捕捉此世一切信息,而终于能看到——   那是立于血月上的一尊身影。   晦暗,冷酷,挺拔!   血月上一直站着一个人。   如此沉默又如此傲然。   而她,竟然不曾看见,不曾发现?   那黑色的物质流动着,燕枭竟然复活在他的阴影中。   向来耳闻不曾见,比所有阎罗都要恐怖的卞城王!竟不输于传言!更强于传言!   她预计过卞城王的出手,甚至还准备面对楚江王的出手,可没有想像过,卞城王是这种实力的存在。   这声叹息被她听到了。   她是不得不听闻。   声闻的权柄完全不由她把握,这声叹息已成声闻之海,将她的耳识淹没。   冥冥中她却感知到,随着这声叹息落下的还有一柄剑,无声无息无色无形,好像根本不存在但又绝对致命的一剑!   是极其薄情、极尽冷酷的一剑。   此剑倏然落下来,先于危险的警知而存在。   姬炎月悚然一惊!   却根本没有那一剑。   似乎那声叹息也没有发生过。   血月之上的那人,仍然是寂寞地站在血月上,其左肩歇着一只黑色的无尾燕。人和燕,在血月之上,都看不真切。留在视野里的,只有孤独的剪影。   好像并不存在。   可是……   生死簿上,尹观却已经写下第三个道字——“月”。   “姬炎月!”   嘣!   虚空中的那根真命之弦,断裂了。   姬炎月的长发瞬间枯萎,姬炎月的身上散发恶臭,姬炎月的道躯向后仰倒。   今日记死! 第一百零二章大景皇族,真命之刀   “我……”   死亡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忽然就看到了终点。本以为还很漫长的生活,忽然交织出结局。   于是明白一切都已经不可挽救。   生于显赫,一世无缺。少时学道,三脉同参。百岁成真,博采诸法。万妖门后拔过城,四十九府传仙踪。为中央大景、姬姓皇朝,殚竭此生……   如此尊贵、如此高傲的当世真人。   过往的所有,都是云烟!   那么是谁……杀死了我呢?   我这样的存在……   “我姬炎月……”   在道躯华萎、向后仰倒的最后时刻,姬炎月圆睁其眸,怒声长啸:“吾乃大景皇族姬炎月!岂能死于宵小之手?!”   她是大景皇族,她拥有与敌偕亡的勇气。   秦广王是死定了的。地狱无门的阎罗,没有一个逃得掉。   可从头到尾,她都不知道那个干扰了战局的卞城王,究竟是何方神圣。她未能洞察,未能把握,意味着之后镜世台或中央天牢的追索,也有可能徒劳无功。   天下岂有能肆行恶事、养出凶禽燕枭而不被镜世台所知的真人?就算镜世台没有发现,法家圣地三刑宫难道是摆设?   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人是在天外养成的燕枭,却在现世披上假面。   那么究竟是谁,藏得如此之深?   而且全程旁观战局,干扰也来得如此隐晦,几乎不算是出手,死后都无法追踪痕迹。   大景皇族,焉能死不知因谁而死!   墓中陪葬者,岂能少一个!   姬炎月的道身在坠落,她的不甘却在升腾——她的眼眸在这一刻旋分三色,是为青、红、白,于此眺望,洞察那红月之上。   道途衍术,真命之瞳!   天命不可违,人生一相逢。   她的眼睛穿透那层层阻隔,也洞穿阎罗面具,以不可回避的姿态,在这个瞬间,看到了面具之下的那张脸——   景国高层很难忘记,天下强者几乎没有可能不知道的一张脸!   姜望!   黄河魁首,青史第一真,太虚阁员……   当世最耀眼的一个名字!   她感到不可思议,但又觉得理所当然。   镜世台、通魔、庄高羡、苦觉、齐国、燕枭、太虚阁……   心生诸念,混同一处,而后炸开为复杂难言却无边无际的情绪。   命运确有回响。   “姜望,竟然是你!”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姬炎月脸作狞色,用最后的力量凄声而鸣:“当时他们就应该把你和苦觉一起杀死!”   轰隆隆隆!   明明没有真切的雷鸣,卞城王的心中却下起暴雨。   他的身形一瞬间便从血月上落下,扑至姬炎月身前:“你说什么?!”   秦广王的绿眸瞬间敛去疯狂,横拦一臂,将他挡在身后:“这局与你无关,你只是个看客!别留痕迹,她在激你!”   但姬炎月……已经死了。   她已彻底地死去。   只有丝丝缕缕的咒力,如烟气一般,自她的尸身蒸腾。它们秉承秦广王早就潜伏好的意志,捕捉了姬炎月的残念,沾染了关于靖海计划的全部——   可卞城王现在,已经不关心了。   他缄默地站在秦广王身后,阎罗面具之下,只有一双难以形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姬炎月的尸体。   你……说什么?   他的眼睛在问。   可是谁能回答他呢?   过往的岁月里,有太多疑问。   苦觉究竟去哪里了?怎么再也没有出现过?   净礼为何突然离开龙宫?又怎么突然闭关,一直闭到今天?那中央娑婆世界,是如此难出吗?以琉璃佛子的根性和天资,有什么问题能够困扰他这么久?   为什么每次去悬空寺,都见不到人。   以前撵都撵不走,现在看都看不到……   这四年来点点滴滴的不对劲,好像在此刻全都有了答案。   这答案像一杆刺枪,在多年之后,正中心口。   “她故意拿这话激你。”秦广王重复了一遍:“今天之后世上就没有卞城王,你不要冲动。”   他相信姬炎月说的是真话,因为在这样的时刻,谎言毫无意义。姬炎月不会把最后的时刻浪费在谎言上。   以卞城王的性格,一定会调查真相,一定会为苦觉报仇。   届时,姬炎月口中的“他们”,就可以为她报仇。   姬炎月最后的真命之刀已经斩出了!用冰冷的语言为刀身,以残酷真相为刀锋。   卞城王要如何接下?   这是无当之刀,无解的局。   以秦广王的心智和手段,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   而他自己,现在也是自身难保,提着脑袋走在悬崖边上,脚步一滑,即是深渊。   卞城王已然定下来,声音淡漠:“我不冲动——你逃命去吧。”   一步踏出阴曹,一步太虚无距,已然消失无踪。   “等等!”秦广王伸手一把,把了个空。   丝缕般的咒力如蛇寻草,攀游过来,缠绕在秦广王的掌中,姬炎月所知的关于靖海计划的一切,都在其间。   但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把握。   从下城走出来,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他只有一条命可以拼。   但今天,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让卞城王来压阵。   虽说苦觉之死是既定的事实,卞城王迟早都会翻这个帐,有没有这一次压阵都是如此。但这一天,能迟应当尽量迟。时间是卞城王的朋友。   景国和悬空寺默契地隐藏了这个真相,必然有他们的理由。   提早戳破,是祸非福。   ……   ……   太虚山,万花宫。   青衫挂剑的姜望,站在了宫门前。   “姜阁员——”   守在殿前的女卫刚刚开口,姜望便已开口:“黄舍利!”   “在的!!”黄舍利一步穿出殿堂来,脸上带笑:“哟!姜阁员!还没到太虚会议开启的时间,今天怎么得空——”   姜望看着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瞒着你的事情可多了——”黄舍利止住了口花花,歪头看了看他:“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苦觉真人的事。”姜望道:“你早就发现了是不是?那天你问我很多奇怪的问题。”   “来,进来说。”黄舍利伸手去搂他:“进来喝一杯。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今朝有酒今朝醉!”   姜望站在原地没有动,黄舍利的手也终于没有搭上来。   “我希望知道真相。”姜望说。   黄舍利叹了一口气,最后说道:“时间。”   “苦觉真人写给你的那些信,全都是在同一个时间段里写的……”   她补充道:“而且都是在三年前——现在应该说是四年前了。”   黄阁员有些忧愁:“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真不知道。也许这当中有什么误会——”   “谢了。”姜望平静地道了声谢,转过身,已经消失。原地只有一个浅浅的青云印记,在做缓慢的告别。   “欸——”黄舍利的手虚抬在半空,她有心用逆旅把这位姜阁员留在这里,但明白无论重复多少次,这个背影都不会改变。   最后只是摇了摇头,背着双手,惆怅地步入万花宫中。   “今朝有酒——唉!”   ……   ……   佛门西圣地,世间凡俗不得见。   唯至诚至虔者,方能群山之中见宝山——当然,这几乎只是传说。   须弥山藏于芥子,等闲不露真容,但姜望自然知晓如何叩门。   事实上他才横空掠至,那五官明朗但眉有断口的照悟禅师,便已经在一片灿烂的煦光里出现。   “禅师在等我?”姜望问。   “太虚阁员得诸方认可,有横飞天下之权柄。斗昭狂妄无羁,重玄遵无所顾忌,黄舍利自由散漫……他们经常如此。但你自入阁之后,愈发沉稳,每每过境哪处,都要知会——”照悟道:“从太虚山门直飞到须弥山,一路毫不停顿,几乎贯通半个现世,这还是你第一次这样做。”   显然他一直都很关注姜望。   姜望道:“我这次来,是有事相询。”   “自送知闻钟归山后,你就再没来过须弥山。须弥山自然是永远为你敞开山门的……”照悟禅师说着,抬掌一翻——   云海顿开,翻见佛台。   巨佛之像,笑面迎人。   两人同驾一云,穿行在禅境,照悟道:“方丈在静室等你。”   “方丈算到我要来吗?”姜望问。   照悟沉默了片刻,最后只是一声叹。   叹息到了尽头,祥云便已散去,姜望出现在一间禅房中。   相应于须弥山佛门圣地的地位,这间方丈禅房也有一种辽阔无边的感觉。   但相较于须弥山主撑起锦襴袈裟的胖大体型,这间禅房好像又归于普通了。   须弥芥子,都在一念间。   山主永德,正坐在一张蒲团上。面向大门,面向众生。从来笑容满面、灿烂无边的他,今日没有笑。   这本身即是答案。   但姜望还是开口:“姜望见过山主……我来问一问,苦觉真人的事情。”   永德缓声道:“你是须弥山的贵人,无论什么时间,相询什么事情,老衲都应知无不尽。但此事涉于别宗,悬空寺没有说的事情,老衲也不方便说。”   他什么都回答了。   “还有……挽救的可能吗?”姜望微垂着眼眸,声音极轻。   永德沉默了许久,终是双掌合十:“这是既定的事实,不是未结的因果。”   姜望亦合掌,端足佛礼:“谢过方丈。”   而后转身,离开禅室。   永德静静地坐在禅室中,也如那尊巨佛一般遥远了。   照悟禅师陪着姜望踏出须弥山门,想了想,还是道:“出家人本不该多沾染因果,方丈也知劝不住,没有多说……我不与你说些打机锋的话,我觉得你还是要想一想。你做这个太虚阁员,有多少人支持?现在整个天下,有多少人传颂你的名字?你现在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你的未来无限光明。”   姜望对他深深一礼:“禅师止步,现在是山外的事情了——您对我的关怀,我铭记于心。”   青云一瞬至天边。   照悟禅师立在群山之中,仍然说道:“或许有些事情就应该深埋于岁月。等过去一些年月,很多事情你回头再看,可能与当时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或许当时说不清。”   天边只有一句平静的回应:“一身立此千万重,天外天,身外身。”   这正是照悟当初所留下的佛偈。   姜望以此言心。   照悟沉默片刻,最后只是合掌:“南无……弥勒尊佛!”   ……   ……   道历三九二七年三月十七,是个清朗的好日子。   生活在悬空寺附近的百姓,见证了一道青虹横空。   那美丽的虹彩还未散去,便有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山前。   继而是洪声响起:“姜望——来拜山门!”   黑色僧衣一晃,冷面的观世院首座已然出现在身前。   他的面容惯来严肃,今天也锁着眉头:“施主为何在空门喧哗?”   “这门很空吗?”姜望迈步往前走:“确实太空了,该有一人站在这里……我要见贵寺方丈,烦请带路。”   苦谛道:“施主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言。若是着紧,老僧可以代为通传。”   姜望便直言:“苦觉圣僧的事!”   “又是苦觉!他不是圣僧!他云游去了。”苦谛道:“你不是看过信——”   姜望猛然扭头,直视着他,那双宁和的眼眸里,此刻是如深海沸涌般的情绪。   这位年轻的真人,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对吗?得享尊位的观世院首座!?”   苦谛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但坚决地拦在姜望身前:“姜施主,我已经对你很尊重。佛门圣地,非请勿入。”   “呀……”姜望摇了摇头,而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剑柄上:“看在苦觉圣僧的份上,我对贵寺包括您,一直是很尊重。您今天的意思是,我若拜山,须得过几关,是么?”   他起初很平静,慢慢地不平静:“便先从你开始吧!苦觉圣僧是你的师兄,我在你这里从未听到你对他有一句尊敬!”   他左手一拂,已经拂开一众僧侣,在山门前清出场地:“请让我领教你的铁面无私,佛法无边。”   又随便指了一个和尚:“去把你们降龙院首座叫来,下一个我来过他的关,我听到他骂过苦觉圣僧!今天让我来问问你们,用我这柄剑——我想知道苦觉圣僧这一生,究竟做了什么恶事,竟然如此地不被你们尊重!”   他没有让自己的情绪泛滥,声音一高又压下:“还有哪位苦觉同辈真人,还有哪位高僧,欲阻我者都来,看不惯苦觉的都来,都来!都来姜某当面。苦觉有泪心里咽,嬉皮笑脸什么都不问,我这个受他恩惠被他救下小命、才能够在今天挺直脊梁站在这里的人……三宝山的净深……今日替他,问一问。” 第一百零三章此路不通   “苦觉何以罪天下?”   “苦觉如何至此?”   此刻姜望无法问苦觉为什么死去了。   他只好问,苦觉为什么不被尊重。   苦觉玩世不恭,苦觉没有半点高人风度。   苦觉总在尘埃里打滚。   苦觉总是贱兮兮的没个模样。   但这些,都不该是他被轻蔑对待的理由。   他可是得享真逍遥的当世真人啊,他是与悬空寺当代方丈同辈的高僧,当年与他一起修行的,论佛法、论修为,有几人能与他并论?   然而他在悬空寺,几乎是“查无此人”。就连山脚下的信民,都不知世间有苦觉。   这世上有视众生如蝼蚁的真人,有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真人,却容不下一个游戏人间的真人么?   以前姜望总觉得,无论被怎么对待,那都是苦觉自己的事情,苦觉自有他与世界相处的方式,苦觉可不会被人欺负。但现在……他再也不能跳起脚来骂人了。   姜望能做什么呢?   在屡次寄信无回应的时候,他多次来悬空寺,通名求见,每次得到的,都是苦觉云游的消息。   在担心苦觉安危的时候,他温和守礼,恭谨拜门——“请告知我苦觉前辈在哪里。”   在成为太虚阁员的第一时间,他就来到悬空寺,阁员拜山,得到了苦觉的信。   现在……他希望这个世界,给予苦觉应有的尊重。   为此他可以挑战所有人。   他不是要与悬空寺为敌。   他只是作为一个弟子,一个晚辈,一个如徒如子的存在,替自己那从未喊出口的“师父”,去争一口气,争一个名。   因为苦觉已不能自己争得。   此身未入空门,但三宝山,是空门里的家。   暴躁的苦病真人没有立即打出来,也没有别的真人再出现。周围的僧侣,自然也没谁去叫人。   人们看著名满天下的姜望在这佛门圣地按剑,看到的不是愤怒又或骄狂,而是满溢了无法静藏的悲伤。   这个人,太难过了。   冷面的苦谛真人没有勃然大怒,他静默在那里。严肃得如刀刻般的表情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沉默。   或许他也有很多的话想说吧!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讲。   而后山门之中,有一声愁苦的叹息,幽幽响起了:“既是为苦觉而来,又哪里有什么关卡让你过?姜施主,请入山门。”   苦谛于是侧身。   姜望尽量让自己灿烂,但只做得到面无表情。   他直脊挺身,昂首按剑,大步而行,他代表三宝山在这佛门圣地龙行虎步。   富贵不还乡,发达不显圣,对老和尚来说,该有多么遗憾。   三宝山的净深。   今日……衣锦!   在众僧侣复杂的目光中,他紧随观世院首座之后,踏进这佛门圣地开在现世的山门,走进悬空禅境。   那巍峨的悬空巨寺、宝光隐隐的塔林、跨越万古的梵唱……全都不能吸引姜望的注意。   他默默地往前走。   苦谛也默默地在前方带路。   沉默是古寺的回声。   再长的路,都有尽头,走了再长时间,也无法定住心弦。   可他莫名地希望,路更长一些。   他宁愿一直走不到尽头。   姜青羊身先士卒,姜武安勇冠三军,姜阁老担责天下,姜望他……不能勇敢地面对结局。   但他终于来到悬空寺方丈的静室外。   房门也被苦谛无声地推开。   姜望往前走。   苦命大师坐在一张长案后。   案上只有香炉一座,檀香三根。   青烟袅袅,隐约了苦命方丈面上的褶痕。   这位从来满脸愁苦的胖大和尚,面上此刻没有愁苦。   今日他无法为苍生悲。   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已经坐了很多年。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是比我想像的要早一点。”他如此说。   姜望走到他身前,在长案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与悬空寺的方丈相对,腰杆依然直挺:“便请方丈告知我,这一切是怎样发生。”   苦命道:“我要从何说起呢?”   他摇了摇头:“我无法置身事外,说一些看起来客观的话,我这个遁入空门的和尚,无法不带情绪地描述——”   他抬起一根胖大的手指,遥遥点在姜望的眉心:“这一切,便请你自己去他的命运里……看一看吧。”   姜望跪坐在香炉前,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   ————————   “你娘的草鞋垫子烂鸡蛋,三寸钉跳到佛爷的膝盖上!狗日的匡命,你还荡邪统帅。怎么不把宗德祯荡了!当初他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多少人倾家追随,要搏一个从龙之功,一群人打生打死好不容易打下了基业,他一扭头自己跑上了玉京山——和尚都知道,塑成金身,不忘善信。他是上山就忘本,一等一的没良心,堪称天下第一邪君!”   禅房之中,黄脸老僧半躺在地,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一手抠着脚板,一手时不时捶打地面,给自己助兴添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嘴里是破口大骂,几个时辰了都不停歇。每骂到关键,就狠狠砸一下地面,砸出“砰”的一声混响。   砰!   “宗德祯!”   “你个钻黄泥的老王八,你钻到你爷爷的裤裆里了!那么爱吃这个,怎的不去茅坑!几千岁的老不死,欺负我这个小年轻。还你娘的紫虚定神符,你要一点脸?这么多年白活了,半点长进都没有!佛爷要是跟你一般年纪,早超脱了也!你又是国家体制又是玉京山,走什么都走不通,知羞不知羞!”   “别骂了!”禅房外响起苦病的声音,虽是劝解,也洪声如雷,倒更像是在跟他吵架:“骂多了悬空禅境也挡不住,紫虚真君会听到的!”   “就是要他听到!”黄脸老僧在禅房里怒气冲冲:“这个狗娘养的要是听不到,佛爷不是白骂了吗?!”   苦病道:“你别给山门——”   “闭嘴吧你这病痨鬼!!”黄脸老僧无差别咒骂:“佛爷还没骂到你呢,你以为你就是什么好东西了?!你师兄被人使用卑鄙手段定住丢回来,你瞎了眼睛啊看不到?你倒是拿刀砍他啊,不是降龙吗?你降的什么土蚯蚓?你是大公鸡啊?!不跟别人拼命,跑到这里来劝我,觉着佛爷脾气好怎么的?什么玩意儿!!”   苦病嗓门虽大,但是骂不过他,悻悻然闭嘴,转身就要离去。   但禅房里的黄脸老僧并不罢休:“放佛爷出去!佛爷数到三,别逼佛爷骂狠的!”   “一!二——苦命你这个死胖子!你这肥头大耳的死胖猪!老子知道你在听,别给我装死!一天到晚听墙角,事到临头不吭声,你配当这个方丈吗?你配吗?苦性不死,轮得到你?死胖子!站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骂你师父了!”   苦命愁苦的声音幽幽响起:“我师父不也是你师父吗?”   黄脸老僧指天骂地:“好啊你这欺师灭祖的东西!骂咱师父你都不在乎了!”   苦命不吭声。   “世尊!”黄脸老僧又高声:“世尊也不是个什么——”   “住嘴!”苦命胖大的身形一下子撞进禅房里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疯了!”   一脸病瘦的苦病、非常严肃的苦谛,也都踏进禅房里,严厉地看着他。   他们这一辈师兄弟,还活着的,算是齐聚了。   谁也没有想到,黄脸老僧竟敢谤佛!这简直触犯了修佛者的底线!   “呵呵呵……”黄脸老僧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无所谓,吊儿郎当地道:“佛爷早就疯了,非止今日,你们是今日才知吗?!”   “我知晓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我们都经历了这么多,都知道世事不会尽如人意。即便修成了佛,很多事情也不能改变!”苦命长叹一声,愁苦的脸上,有些无法掩饰的疲惫:“山门传承至今,你我都不能够任性。你不要再胡搅蛮缠。紫虚真君这张符,已经算是警告——到此为止吧!”   “那就到此为止。”黄脸老僧,抬起手指,一一指着他们:“苦命,苦病,苦谛。你们听好——”   他用一种罕见的认真,平静地说道:“从今天起,我正式脱离悬空寺,我们的师兄弟缘分,就到这里。”   “你把悬空寺当什么地方?”苦谛怒道:“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脱离就脱离,说回归就回归?”   “别跟我大小声!”黄脸老僧猛然指着他的鼻子:“没大没小!师兄们说话,轮不到你开口!”   苦谛瞬间暴怒。   苦命轻叹一声:“你是认真的?”   “你们用他的好处,却又不出手帮他。口口声声佛缘善信,遇事就缩头!算什么圣地!当我稀罕待在这里吗?”苦觉用手指着自己:“我!苦觉!今日脱离悬空寺,永不再回来!此言天地共鉴,诸佛为证!”   “滚开!”他大步从几个和尚中间走过,还故意撞了苦谛一下,独自踏出禅房去。   一位真正脱离悬空寺的当世真人,悬空寺的确没有再阻止他的理由。   苦命和苦谛都不再说话。   独是苦病追了几步,追出悬空禅境,追上云空:“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净礼想一想吧!”   黄脸老僧道:“净礼已经长大了,悬空寺的未来都属于他。他是个命好的。我现在要去救那个命苦的。”   苦病无言以对。   “拿着!佛爷要走了,留点墨宝给徒弟,不许偷看。”黄脸老僧忽而甩了一沓信,砸在他怀里:“等我家净礼当了方丈,先叫他撤了你的降龙院首座,没点眼力见!”   然后就这样骂骂咧咧的……踏空而去了。   ————————   ————————   呼,呼。   轻风过长河。   六道身影忽然出现,悬立长河上空。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鹤发童颜、身形高大的老者,他皱住眉头:“永镇山河玺镇压了此方,气息也很难捕捉了。”   “此言不妥。”面容奇古的陈皮道士又开始反驳:“这个『难』,是相较于什么而言?可有什么标准?你不能无缘无故就说难,说难也体现不了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没人理会他。   身穿素色道袍的女冠茯苓,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气息是不好捕捉,但我抓到了庄高羡的——他应该是打算在庄境翻盘,我们不如直接去庄国。”   靖天六友中看起来最年轻貌美,表情也最严肃的甘草,摇了摇头:“对我们,对庄高羡来说,这都是太突然的一件事,本该在几年后再发生,但对姜望来说,这就是他选择的时机,为此他也肯定做了很多准备。现在他都已经把庄高羡逼成这样了,会允许庄高羡逃回庄国吗?”   白朮踩着一双木屐,脚踏河波,风度翩翩:“不用着急,从这里到庄国,就这么一点路,慢慢跟上去就好。你们难道急着救庄高羡?”   “总要看着点情况,让局面更符合我们的心情。欸,等等——”中年人模样的半夏,忽地停下脚步,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我们好像还不能立即跟上去呢!”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轰——   有如流星飞坠,天降陨石,一道身影划破长空,直接砸在了长河水面!   啪!   在高高炸起的水花之中,一身旧僧衣的黄脸老僧,缓缓地站起身来。   草鞋踩在水面上,僧衣泛黄而带尘,人在水中是一个孤独的倒影,他的身后空无一人。脸上的表情,却是得意得很啊。   “不好意思了各位——”   他看着对面形象各异的六位真人,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我家徒儿在前方办大事……不希望被人打扰。”   鹤发童颜的苍参老道,脾气最是不好,见着这拦路的老僧,只问道:“你此来,代表悬空寺吗?”   上次在兀魇都山脉,就是他和苦觉同行,也算是相较于其他真人,多一分熟悉。   苦觉拍了拍手掌,得意洋洋:“悬空寺算个屁!我已将他们踹开了,从此没有关系。今天站在这里的,是『大千世界最上佛,古往今来第一尊』……你苦觉佛爷!佛爷只代表自己!佛爷还不够吗?!”   他喋喋不休:“尔等要是识趣,现在就乖乖退去,佛爷认得你们,佛爷的拳头可认不得——勿谓言之不预也!”   靖天六友互相看了看。   同样站在河面上的白朮,笑了笑:“既是只代表你自己……那就再好不过。”   轰!!!   七道身影在长河上方,瞬间撞到了一处!   一触即分。   苦觉的身影向后飘飞,又落回水面,一双草鞋已经入水,如此仍然后退百余丈,激起两重浪。   双脚一错,停在水面。两道长长的水壑,也因此鼓荡开来,拍向两岸。   此刻他是一个半弓的姿态,不是佝偻,而是弓拉满弦。   他一只手在前方,虚按着河面,好像抓住长河,悬停道身。另一只手放在身后,好像按住虚空,撑稳自己。   稀疏灵光自此身向外溢,瞬间强烈起来,仿佛灵光无尽。   他像是一颗埋在石头里的翡翠,在此刻剥开了石衣,终于显见光彩。   “真可惜啊……”他笑着说:“我那个逆徒,见不着我此刻英姿。难叫他心服口服!”   枯眉一扬,僧袍骤然鼓荡,枯瘦的身体里,迸发出难以想像的力量。无穷无尽的灵光,似海啸山崩,向四面八方铺开。却因为永镇山河玺的镇封,不见于长河之外。   但何须为人见?   老和尚又不是为人间。   此来,为一人而已。   身是五感,心是七情,意为六想,灵乃三慧,是所谓闻、思、修,受菩提。   身觉,心觉,意觉,灵觉……   他咧开嘴——   “此路,不通!” 第一百零四章尔等瓜皮勿念我   苦觉独对靖天六友,应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战斗。毕竟一真对六真,世罕其闻。   但因为战斗发生的地点在长河,又恰逢龙宫宴召开、太虚会盟开始,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镇压长河……   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开始和结束都局限在长河之中,不曾惊扰世人。   任是怎样惊涛骇浪,最后也都平复为清波……使水光如镜照天穹。照得天穹闲云几朵,聚来又散去。   长河万里漾波纹,靖天六友几乎人人挂彩。   黄脸的老僧,仰躺在河面上。真人的血液,向四面八方洇染。   河风静静地吹拂,战斗过程里结成的浓雾被吹散,隐隐可以看得到前方的镇桥——那是一种庞然而古老的伟大姿态。千万年来什么都不改变,但它们改变了长河。   水中倒影像一幅流动的画,靖天六友踏水而行,在黄脸老僧旁边鱼贯而过。   “啊,没有料想中那么容易啊。”苍参老道走在最前面,给出了自己的评价:“所有人都低估他了。”   严肃的甘草表示认可:“苦觉……是很强的。”   “嘶……”白朮捂住自己的右边脸颊,拿出一支铜镜,在那里边走边照:“好像破相了。”   “都怪你们不行,完全跟不上我。”陈皮皱着他的丑脸:“不然哪要这许多时间?”   “得了吧!”白朮不屑一顾:“不要以为你长得丑就可以瞎说话,刚才要不是我援手得快,你就被打死了!”   “你这是污蔑!”陈皮的重点全不在此:“谁长得丑了?我这是奇人异相!”   “咳咳咳!”女冠茯苓收起咳血的手帕,轻叹一声:“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浪费这么多时间,不会已经打完了吧?”   “庄高羡是有实力的,应不至于如此不济……”半夏走在最后,想到刚才这一战,语气里的坚定渐渐动摇了。   他顺手把正在下沉的黄脸老僧拎起来,残破僧衣湿漉漉的贴在老僧身上,凸出嶙峋瘦骨——实在是枯瘦的一具身体,也不知先前的力量从何而来。   水珠哒哒哒的滴落,间有几分血色,但已经不多。血快流干了……   半夏将这真人残躯提在手里,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将血气化开的长河,跟上了前面几人的步伐。   弑真的路线并不复杂,庄高羡无论怎样左突右挪,最终目的都很明确,所以虽然很多痕迹都丢失,但追踪起来并不困难。   只是时间确实耽误太久了,庄高羡已经成功逃回了庄国。   一位正朔天子回到自己的国境,意味着什么?   在场的每位真人都很清楚。   “可能我们真的来晚了。”白朮挑眉说道。   甘草凝重地道:“不一定。从这一路的痕迹看,庄高羡自始至终都没能摆脱追击,他还能逃回庄国,或许这里才是姜望为他选定的墓地。”   “你未免也太重视他了,能把庄小儿逼到这个地步,已经超乎想像,还想——”陈皮平复了一下呼吸,回过气来:“叫你们赶路不要这么快,我挡在前面承受最多攻击,不得照顾照顾我吗?”   苍参长相最老,但最直接:“过去不就知道了。”   茯苓抬手将他拦住:“还是要注意一些影响,不要做得太明显。我先看看情况——”   说罢瞳孔一转,眸光已然恍惚。   脱离了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的镇压范围,真人之眸,又能洞察天地了。   “庄高羡的情况好像不太妙啊。”她喃喃地道。   “你看到了什么?”甘草问。   六真之中,茯苓瞳术最强。所以其他人也并不自己去看。   茯苓的语气十分复杂,说不清是惊是疑:“他们现在掉进了现世缝隙,我也看不真切,但庄高羡的『气』……在急剧衰弱。”   “你们在这里等着,略作休养。”半夏顿了顿:“我先去看看情况。”   现在六真里,也就他的状态最好,最能应对意外。   啪!   忽然有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半夏没有一惊一乍,只是低下头来,看着用最后余力抓住他的老僧,用眼神表示疑问。   苦觉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吐着血沫:“不要让他……看到!”   半夏略想了想:“好吧,如果你觉得有必要。”   苦觉这才闭上眼睛,但那只枯瘦的手,还紧紧抓着半夏的衣袖,仿佛这样,就能再迟缓一点半夏的脚步。   半透明的火焰,便从这只不肯松开的手掌开始,向整个道躯蔓延。   嗒嗒嗒嗒……   天空落下血雨。   敲在了谁的心窗。   ……   ……   苦觉的眼睛闭上了,他终于可以休息。   姜望的眼睛睁开了,他还要面对这个世界。   所谓命运的掠影,就这样传递在眸光中。   悬空寺方丈苦命大师,以绝世手段,让他得以走进苦觉的命运,旁观苦觉的最后时刻。看到那淹没在长河,也本该沉没在时光河流里的故事。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苦觉,也从未……如此遥远。   四年前他走出生灵碑,天空漂浮的,竟是这场血雨。   那个名为半夏的道士,撑着油纸伞,从血雨中走来,是上国真人的姿态。   那时候他还想,莫非是关乎庄高羡的天地之悲,从冥乡落到外间?   原来那天下了两场雨。   一场雨下在故事里,一场雨下在回忆中。   他姜望天下扬名啦,一场弑真之战,足够载入史册。   那黄脸的老僧以一敌六……无人知,无人知。   只有一场寂寞的血雨。   青烟缭绕,烟气中对坐的两人都有些隐约。   悬空寺的方丈,是苦命的禅。   三宝山的净深,也似泥塑的像。   方丈看到姜望的眼睛是幽深的,这一刻并不体现情绪,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把所有的光线都吞下了。   他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沉默。   “净礼呢?”姜望的声音有些暗哑。   苦命道:“苦觉出事之后,苦病就去龙宫,把净礼带回了山门。他哭了几天之后就开始冲击洞真,想要独自去报仇。我把他关起来了,不想他去送死——你要见他吗?”   “不用了。也不要告诉他我来过。”姜望慢慢说道:“让他继续闭关吧。他太天真。真人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是渺小的。”   “苦觉还有最后一封信,说实在瞒不住的时候再给你。”苦命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薄信来,放在了长案上。   他语重心长地道:“何止真人呢?我侥幸证得衍道,走上所谓绝巅,也时常自觉渺小。”   姜望当然听得明白。   姜望也非常清楚,中央大景帝国,是怎样的庞然大物。   天下间,无论秦楚诸强,又或万古大宗,谁不在它的阴影之下?   当年孟天海在祸水冲击超脱,宋菩提就说过,孟天海若敢强夺云梦舟,哪怕超脱了,出了红尘之门,也要打死他。   楚国尚且有如此底气,天下第一的中央景国,又该是何等磅礴!   最后孟天海是怎样失败的,他在祸水第一线,也看得清清楚楚。那留名在红尘之门上的景文帝,是道历新启以来,第一尊超脱。   景国之强,强到令人窒息,强到天下缄默。   所以从头到尾他没有问一句——悬空寺怎么什么都没做。又或者说,悬空寺应该做什么。   悬空寺难道就愿意认下这件事?   只是不认又怎么样?   苦觉已经脱离了悬空寺。   苦觉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准备好赴死。   他是以三宝山苦觉的身份,拦在靖天六友面前,而不涉及悬空寺任何。   姜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那封信——苦觉所留下的最后一封。   那潦草的字迹,如今看来是这样亲切。   而这封信,跟之前的所有都不同。   信封上写着:净深亲启。   这四个字写得认认真真,很有礼貌的样子。   但信纸上第一句就是——小王八羔子,是不是又要犯浑?   姜望几乎能看到那个叉腰叫骂的黄脸老僧,但毕竟,只是“几乎”。   当世真人,太难欺骗自己。   除了这些文字,眼前什么都没有。   但又真能说,什么都没有吗?   他往下看——   “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老子就在劝你,劝了这个劝那个,这么多年,你是一句好话都不听!我查过你的生肖,倒也不属驴,怎的脑后全是反骨?是不是想气死为师,夺我三宝山的基业?”   “罢了罢了,从前都作罢!为师宽宏大量,不与你这臭小子计较。”   “最后跟你说一件事,你老老实实给我听好了,老子还能算你浪子回头。”   “倘若你还认我,不许为我报仇。老子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去,生死自由,与任何人都无关。”   “若敢违命……老子就把你逐出三宝山!活着你不是我的徒弟,死后你不能拜我的坟头!你既然不是我徒弟,又有什么资格给我报仇?师出无名,洗洗睡吧!”   “此事若不依我,我死不瞑目,竖子果能不孝至此耶?”   “你若听话,置一衣冠,把我带回你家。别把我留在悬空寺,咱俩跟他们没关系了。”   “照顾好你净礼师兄。”   “佛爷乏了,言尽于此。”   薄薄的一张纸,不长的几行字。姜望看了很久。   他终于把这张信纸叠起来,叠得齐齐整整,好好地放回了信封,又仔细地将这封信贴身收好。然后道:“遵照苦觉真人的遗愿……可有衣物在寺中?”   苦命拿出一只陈旧的小藤箱,轻轻放在长案上:“他对穿戴不很计较,衣物不多,只有这几套,是净礼为他缝制的。你都拿去吧。”   姜望手搭在藤箱上,摩挲了一会,语气莫名:“今日才想起,我竟从未给他添过新衣。”   苦命缓声说道:“你前些年给他寄的礼物,他常跟我们炫耀。”   姜望把这只藤箱收了起来,对苦命一礼:“姜望孟浪,今日多有得罪……不打扰诸位高僧清修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苦命说道:“苦觉若是在天有灵,他最大的希望,一定是你和净礼平平安安。”   姜望轻轻颔首,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   他起身,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就这样离开方丈静室,离开了悬空寺。   ……   ……   星月原的春天是极美的,花开遍野,香气洇云。   白玉京酒楼今日气氛欢快,因为姜东家带了许多礼物回来,人人都有份。而且以白掌柜的慧眼来看,这些礼物并不简单,价值不菲。   身为酒楼帐簿持有者兼撰写者,白某人不免有些忧思,把那条玉腰带在腰间比了又比,愣是没敢直接戴上去,谨慎地问道:“突然送我这么贵的东西,不是要散伙跑路吧?”   “一天天的就你事最多!”姜东家把手一伸:“不想要就还给我。”   白玉瑕『啪』地一声就把腰带扣上了。   “诶,是不是到我啦?”姜安安瞅了半天,实在等不得。酒楼中人礼物都收了个遍,老哥还要挨个地讲几句话——你先把我姜安安的的礼物奉上来,再去闲聊不成么?   褚么也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但他毕竟不敢跟小师姑一般跳起来催促,只是不停地在师父面前走来走去,希望唤醒那一份师徒情谊。   “哪儿少得了你?”姜望笑了笑:“闭上眼睛,为兄给你一个惊喜。”   姜安安把漂亮的眼睛闭了起来,一脸的开心:“好了吗?”   姜望温柔地道:“来,看看喜不喜欢。”   姜安安激动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堵书墙。   又大又厚的书籍,似方砖一般,在她面前,垒成了一堵墙!   “怎么样?”姜望一脸『你赚到了』的表情:“《史刀凿海》天都典藏版!万古无新事,读史可以明智也!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弄到,是不是很惊喜?”   褚么已经晃悠着晃悠着,晃悠到了人群后面,正试图往门外晃,被白玉瑕坏笑着拎了回来。   姜安安勉强把嘴角抬了起来:“啊,真的好惊喜。”   “啧啧啧,脸色怎么不好看了?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呢?”姜望揶揄道:“为兄会只给你准备《史刀凿海》吗?你也不想想!”   姜安安气得过来打了他一下,脸上却是笑了:“你真讨厌啊。快把我真正的礼物拿出来!”   “喏,就是这套《通用草原语》了!”姜望从储物匣里取出又一摞书,堆在姜安安面前,笑呵呵地道:“你的草原语还需要再补补课,上次你汝成哥就说你讲得不是很标准……这可是大牧女帝亲自下令编纂的精装全新版!”   姜安安脸上的笑容就这样消失了,嘴巴慢慢地瘪了下去。   “哎你不是要哭鼻子吧?十四岁了哦!”姜望还在笑。   姜安安本来没想哭,但这下眼泪真的滚了下来。   “诶诶诶!”姜望慌了手脚:“开玩笑呢!跟你开玩笑呢!这孩子!你!”   他立即捧出一只雕刻精美、装饰华贵的剑匣:“这才是你的礼物呢!”   他抓起姜安安的手,放到剑匣上:“敲敲看,这材质!摸摸看,这雕功!漂亮吧?匣子都是名家手笔!你打开看看,保准喜欢!”   姜安安抽噎了一下,但还是双手接住了剑匣。   姜望继续殷勤地介绍:“这是你廉雀哥给你铸的剑,炼了三年才出炉。我赶紧就给你带过来……你打开看看。”   姜安安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把最后的泪珠颤掉,然后将剑匣打开——   顷刻满室生华。   匣中躺着一柄雪色的连鞘长剑,剑格像是一对张开的羽翼,剑首似是凤冠一顶,鞘身的线条十分简约,像是两尾鹤羽,飘逸绝伦。   姜安安喜欢得不得了,慢慢将此剑拔出鞘来,便见得一泓雪色,其上似有掠影,但再细瞧,却是通透极了。等到看第三眼,才能发现,剑脊上刻了四个道字,忽隐忽现,缥缈如鸿影。   字曰:照雪惊鸿。   “好漂亮的一柄剑!”连玉婵在旁边忍不住赞道。   这柄剑确实漂亮得不似人间造物。   姜安安收剑归鞘,破涕为笑,脆生生道:“谢谢哥,也谢谢廉雀哥!回头写信再谢他一次!”   姜望含笑看着她:“刚刚还掉眼泪呢!”   姜安安又打了他一下:“还不是你,太过分了,故意气我!”   “咱们安安真的长大了。”姜望看着自己的妹妹,莫名地慨叹了一声,又温声说道:“本来想等你再大一些再把它交给你,但是想一想,我的安安是很懂事的,一定知道要怎样面对人生。   “十四岁的姜望,提着剑在盗匪窝里跟人拼命,只想早点挣一颗开脉丹,还不知道超凡是什么滋味。十四岁的姜安安,已经周天圆满,触及天地门。你比我当年强多了!   “但是安安,哥哥希望你明白——你手中这柄剑,是可以杀人的剑,不止是漂亮而已。你要懂得它的分量,不要把拔剑当做太轻易的事情。” 第一百零五章少年时   姜安安其实很愿意听哥哥讲道理,只要哥哥有一点认真,她就会很认真地听进去。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人比哥哥更重要,没人比哥哥更正确。   当然,在写作业这件事情上,她的“听话”,会稍微有些曲折。   “哥你放心,我不会随便杀人的。”姜安安抱着剑匣,右手并三指对天:“我姜安安发誓——”   姜望一巴掌把她发誓的手拍了下来:“也不要轻易发誓。”   又补充道:“如果有人威胁到你,更不要手软。”   姜安安眨了眨眼睛:“那到底是手软还是不手软?”   白掌柜在旁边及时地传达上意:“总而言之,就是你不可以恃强凌弱、欺负别人,但如果有人想欺负你,你就拿这把剑,把那人杀透。”   “杀透是什么意思?”姜安安好奇地问。   白玉瑕笑眯眯道:“杀到散归源海,永无复生可能。”   “那要怎么做呢?”姜安安的大眼睛里,都是对知识的渴望。   白玉瑕很是积极:“这个方法就多了,来,我跟你讲,首先你要知道这个人体要害——”   “咳!”姜望轻咳一声,打断了这个临时小课堂:“那什么,安安,你叶伯伯又写信来了,让你早点回凌霄阁,说要传你什么什么正法,好像很重要……”   姜安安道:“九霄普化天雷正法?”   “诶对,是这个名字!”   “再玩儿两天呗。”姜安安满不在乎地道:“你就说我生病了。”   “也好!”姜望答应得很爽快:“为兄真是舍不得你啊。正好楚国那边有一套名家字帖选辑,还在路上,不知能不能及时送到……你再玩三天吧,时间保准一点。”   “蠢灰!”姜安安扭头就喊:“收拾行李,带上你的饭盆,咱们撤!”   蠢灰嗷呜一声就跑。   姜望皱了皱眉:“褚么你别晃了,为师眼睛都给你晃晕了。”   重新挤回来的褚么便停下身形,狡黠地笑。   “喏。”姜望随手扔了一个长条旧布袋过去:“这是你的剑。”   “谢师父!”褚么一跃而起,敏捷地将之接住,慎重地把这个剑袋捧在手里,细细观摩布织纹路:“师父,这个剑袋如此别致,一定值不老少钱吧?”   姜望摆了摆手:“你廉雀师伯擦炉子的布,顺手给你裹了一下。凑合用吧,这不包得挺好。”   褚么是个乐天派:“师父,我懂,绝世的宝剑,无鞘可以藏锋。您二位用这块破布包着它,是想告诉我宝物自晦的道理,教我低调做人!”   “倒也没有想这么多。”姜望挠了挠头:“因为这柄剑也是用边角料做的,所以用边角料包一下……很合理吧?”   “哈哈哈!”褚么大笑三声:“师父你唬不着我。”   “我褚么,今日亦得名剑!”他将这破布一扯:“出来吧,天下第三名剑!”   出现在他手中的,是一柄灰不溜秋的连鞘剑。说它是剑,可能有些屈才了。它的外形像是一根大铁棍,剑柄凹凸不平,起伏得没有半点规律,像是那种根本没有怎么锻打过的铁条。   褚么一时沉默。   这副样子……这才像是廉雀师伯铸的剑啊。这个外观才匹配上了!   祝唯我在一旁饶有兴致地问:“你刚刚为什么说是天下第三名剑?”   褚么没什么激情地道:“第一是长相思,第二是照雪惊鸿,第三……”   他的沮丧来得快去得更快,一瞬间又斗志满满:“君子在身不在器,第三是我褚么的剑!”   “哦?是吗?”白掌柜和善地看着他,似不经意地露出腰间彗尾剑。   褚么的气势弱下来:“要不第四?”   连玉婵咳嗽了一声。   褚么哭丧着脸:“第五也行。”   姜望满意地点了点头:“自古以来,没有哪个人是因为拥有宝剑而被传唱,只有那些名剑,因为它们的主人,而留名青史。褚么,不打算拔出你这柄天下第五的名剑,看看它的锋芒吗?”   褚么一瞬间又来了精神,就知道还有惊喜,好调皮的师父!   他一手抓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模仿师父横拉一线剑潮的英姿,仓啷啷拔出——   一根破铁条。   剑锋瞧不着,剑脊很崎岖,剑纹不曾见,剑尖根本都不尖。   铁棒一样的剑鞘里面,藏铁条一样的剑,这很合理。   “师父……”   褚么看着敬爱的师尊,眼神里终于有一点迷茫了。   姜望笑吟吟看着他的表情变化,也笑吟吟地并起剑指,轻轻搭在这根破铁条上:“看好了——”   剑指在铁条的边缘,轻轻抹过。   就像是在漆黑的房间里,点燃油灯的过程。   一刹那剑芒经天!   褚么几乎要闭上眼睛,但用力地睁住了,那耀眼的剑芒,刺得他流下泪来。   他大叫:“绝世好剑!我褚么的剑!”   姜望的剑指慢慢移回,那剑芒也就随之逐渐黯灭,像是一条星河,隐入了夜色。   这柄剑又重新变得平平无奇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弯曲食指,轻轻刮走了褚么被剑芒刺出的眼泪:“你太要强了。以后要记得,再厉害的宝剑,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藏锋于鞘。人也是如此,道途长远,不必事事逞强。”   褚么抱剑在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徒儿记住了。”   又立马阳光灿烂地笑起来:“师父,这柄剑叫什么名字?剑身的痕迹神秘复杂乱糟糟,我实在认不得有没有刻字。”   “它的名字藏在剑芒里,等你瞳术有成,就能看到。”姜望道:“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像这柄剑一样,起于寒微,看着平平无奇。不显赫,不高贵,不能装在宝匣,不被人看好……但却能够砥砺出天下无双的锋芒。”   “参天之木,起于幼苗。万丈险峰,垒于微土。所谓丈夫未可轻年少!褚么啊,你这等毛头小子,正是拥有无限可能的人。为师都不敢小觑你。”   “这柄剑的名字,叫做『少年时』。”   “少年时……”褚么呢喃着剑名,认真说道:“就像师父你把我从瓦窑里捡出来,那些砖瓦虽然灰扑扑的很难看,却能够建成漂亮的房子。徒儿就是那片灰扑扑的瓦,但有一天要搭在高楼!”   十五岁的他已经养出了几分意气风发,在星月原声名鹊起,在白玉京受教于名师,如今恰是少年时。   “少年成长为英雄的故事固然励志,从山脚一步步走上绝巅也是人生风景。但师父更要跟你说的是——”姜望按着他的肩膀:“你要永远记得你人生里草长莺飞的春天,记得你的少年时。男人真正的荣誉,来自对美好之物的守护。”   褚么很用力的点头:“师父,我不会忘记的!徒儿一定会走上绝巅,赚很多很多的钱,好好守护白玉京酒楼,好好孝敬您!”   姜望抬手就是一巴掌:“你钻钱眼里去了!”   褚么缩起脖子。但这一巴掌高高抬起,只是轻轻放下了,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去吧,把今天的功课做了。”   “好嘞!”褚么极宝贝地抱着自己的剑,喜滋滋地去了。   “哥!”姜安安这时在楼上探出头来:“你真让我现在回云国啊?不再多呆两天吗?练字也还行!”   “我倒是想啊。”姜望笑吟吟的:“但我怕叶阁主揍我,他年纪大了又体弱多病,我不好还手。”   “哼。”姜安安皱起琼鼻:“除夕的时候你还想跟他打架呢!你根本就不怕他。”   “你看错了!虽然他脾气不好、粗鲁无礼、心眼小……但我怎么可能跟他计较?”姜望笑道:“我们是划拳不是打拳——再者说,你是凌霄阁真传,你的课业还是要以他为主。”   姜安安又道:“那你有什么话要带给青雨姐姐吗?”   姜望笑得灿烂:“我们会写信。”   姜安安又哼了一声,乖乖收行李去了。   ……   ……   姜安安回凌霄阁去了,白玉瑕送的她。   也不知怎么,小丫头一走,酒楼里就变得很空。   姜望独自走回顶楼静室,猛地一回头,祝唯我面无表情地跟了过来。   “祝师兄,有事?”姜望笑问。   “你有没有事?”祝唯我问。   “有啊!”姜望道。   祝唯我便将右手垂落,一点火星在掌心炸开,倒提薪尽枪于身后:“还如旧事——要不要借薪尽枪?”   姜望笑了起来:“莫名其妙!我要闭门静修,借你的薪尽枪做什么?”   祝唯我剑眉一扬,锋芒迫人:“师兄现在虽不如你,但距离洞真也只有一步之遥,还不至于没有作用。”   “谁敢说你没有作用啊!”姜望哭笑不得:“大师兄,你可是我在庄国时,最崇拜的人!怎么今天突然说这个?既然距离洞真只有一步之遥,那就多多努力,尽早把这一步跨过去,然后早日衍道,早些迎回大师嫂,不要叫她苦等。”   祝唯我瞧着他:“你这次出门去哪里了?发生了什么事?”   “大师兄,你怎么好像在审我!”姜望颇是无奈的样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是四处转了转,什么齐国啊楚国啊草原啊,须弥山、悬空寺都去了。哦,还去了太虚山。你感兴趣?”   祝唯我又问:“你突然把安安送走是为什么?”   “原来是舍不得安安啊!我说你怎么奇怪。”姜望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啊,人家叶阁主都把传法拿出来说了,我能怎么着?我能耽误安安的学习吗?怎么说她都是凌霄阁的真传,是不是?聊点别的吧,墨家最近什么情况啊,你有没有关注?”   祝唯我很有些严肃:“说你的事你不要总扯我的事。”   “……成。”姜望摊了摊手:“不让关心就不关心呗。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崇古一派的鲁懋观鲁真君,我后来有特意了解,人还是很正直的,比较可靠。当初要抓走师嫂的,也不是他这一派……是不是可以聊一聊?”   祝唯我不搭他的腔,视线落在墙角位置:“这里怎么多了一个藤箱?”   “你当初应该进缉刑司啊,怎么去了军中。”姜望抱怨道:“还兴翻我房间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祝唯我看着他:“你解释一下。”   “嗐!”姜望语气轻松地挥了挥手:“一个老和尚的僧衣,净礼小圣僧给缝的。暂且先放在我这里,下次遇到他送给他。”   “是吗?”祝唯我将信将疑。   “这么点小事,我有必要哄你吗?”姜望有些不耐烦了:“你要实在不信,回头净礼小圣僧过来,你自己问他呗。”   净礼小和尚都搬出来了,净礼是不会骗人的。   祝唯我也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很没有礼貌。   “嘿!你这人!”姜望用手指了指,但终究没有骂出声。   祝唯我猛地一回头,姜师弟抬起来的手指也放下去了,含笑道:“慢走,注意脚下。”   咚咚咚。   祝唯我踩着楼梯走了。   但旋即又有一阵更急促的踏梯声响起。连玉婵以流星赶月的姿态,越过祝唯我,大步冲到静室里来,生怕姜望把她关在门外。   踏进房门后,先探头探脑,在房间里明目张胆地左右看了一圈。   “诶诶诶,看什么呢?”姜望用长相思把她拦住。   “东家!我怎么还没有神临呢?”连玉婵收回视线,理直气壮地质问。   当初可是你姜东家亲口说看好我第一个神临的,现在如何呢?林羡和白玉瑕都神临几年了!我还在天人之隔,隔了这么多年!   姜望同样理直气壮:“你怎么还没有神临,你别问我啊,你得问你自己,这些年有没有努力修行?”   “我有没有努力东家你看不到吗?”连玉婵一脸的不可思议:“这些年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没有一天偷懒啊。”   “是吗?”姜望问:“那你怎么还有时间来质问我呢?现在不应该在修炼吗?”   连玉婵被问住了。   姜望抬了抬手:“去吧,把门带上。我要修行了。你不努力,也不要影响我努力。”   连玉婵默默地带上门,但又推开,强调道:“东家,我还没神临呢,你得负责任。不要哪天突然就消失。”   “我说你们今天怎么这么莫名其妙。”姜望很是不耐烦:“我还没超脱呢,谁来负责任?你在店里端盘子,我给你发工钱就算是负责任了。赶紧去忙你的,别逼我扣你工钱。”   砰!   连玉婵把门带上了。   姜望脸上的表情一瞬间都消失,像是偶起皱痕的水面,被一种寂寞抚平。   他静静地看了一阵门板,然后才转身。慢慢地、慢慢地走到了墙角的位置,面对着这口泛黄的小藤箱,动作迟缓地坐了下来。   他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墙角,声音咽在肚里。   “对不起了,老和尚。这最后一件事。我也不能听。” 第一百零六章仵官   嘀~嗒!   鲜血滴在水面,有清晰的回响。   污浊腐臭泛着惨绿的水面,有一些微小、孱纤的阴影,瞬间聚集过来,将这滴鲜血分食,又瞬间散去了。   半沉在水中的刑架,痕迹斑驳,很有一些年头了。若是静下心来,好像还能听到哀声。过往它所折磨的凄惨魂灵,又为它的力量添彩,成为新的折磨。   刑架上吊着一个已经看不清面目的人,颓然地挂着,像一团生了蛆的死肉。   直到某个时刻,上方的石栏门被推开,粗糙的铰链声音响起,刑架慢慢地抬上来。从漆黑无光的水牢,上升到昏暗的地牢中。   在各种意义上,都能算是“升房”了。   这间地牢的构造也很特殊,四面都是实心的墙,完全阻隔了外界的声音。只在屋顶最中心,留有一个一指粗的孔洞,一线天光,便自此孔投下。那道光线在昏暗的环境里尤其迷濛……就像是那可望不可即的自由和希望。   仅这一线天光自是无法对抗黑暗,所以地牢里其实还有一盏壁灯——奉神般的壁龛里,有一只小巧的橘色的瓷碗。一条白色的灯芯,如身子妙曼的仕女,立在半碗油中。发出如豆的光。   “我是否需要自我介绍?”地牢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在这个声音响起之后,阴影中的那个人,好像才具体存在。   这是一个极瘦的老者,面上有深深的皱痕。发白且枯,用一根乌木簪简单地簪在一起。身形略略佝偻,但眼睛很亮,声音也很清晰,给人一种很有条理的感觉。   他穿着普通的深灰色长衫,袖子简单地挽起来,露出一双瘦而干净的手,手指修长,有冷峻的、刀子一样的锋芒。   他好像早就存在于此间,但你无法确定他何时到来。   这声音仿佛某种开关,唤醒了这间囚室。   刑架上吊着的那团烂肉里,直到此时,才挤出一双摇摇晃晃的眼睛,慢慢聚拢了涣散的光。这时这位可怜的囚犯,才体现出一点人的模样。   他的下半身已经在污水里泡得肿胀发白,上半身交错的伤痕已经纠缠在一处,根本分不清是用什么刑具造成。   脸色是乌青的,艰难地开口:“桑……桑仙寿!”   “好些年不在外面走,我还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没人认识我了呢。既然知道我……”桑仙寿双手合握,有些欣慰地道:“那就好办了。”   囚犯的眼珠子转了转,涣散的视线打量房间,在那碗油灯略略停顿。   他自然认得尸油。   有些痛苦地问道:“桑公,世上哪有抓到人二话不说就上刑的道理?还刑了这么多天?你倒是先审几句啊!万一我招了呢?”   桑仙寿摇了摇头:“这几年地狱无门的风头可是很劲,老朽久闻十大阎罗,杀人如麻,个个是狠角色。不用点手段,肯定是撬不开你们的嘴。”   囚犯恢复了几分力气,便用这点力气怒道:“你这是偏见!你都没有试过利诱,怎么知道不行呢?”   “那太麻烦了。”桑仙寿笑着取出一份卷宗,翻了翻:“四殿仵官王,地狱无门元老,对吧?现在有几个身份,请你帮我确认一下。”   面对这种过分的要求,仵官王当然是选择配合,一口气报出好几个人:“秦广王尹观,佑国下城第二十七城人士!转轮王佘涤生,十年前从钜城叛逃的符文天才!宋帝王匡羽心,前曲国太尉!都市王——”   “嘘……”桑仙寿叫停了他,微笑道:“不要抢答哦,我会折磨你的。”   他的语气是这样平静,仿佛这并不是一句威胁。   仵官王乖乖地闭了嘴。   “宣国张介甫,十七年前为报家仇,杀死柴城太守童玉江,灭其满门,之后消失。沃国谭度玄,出生时渴于人血,吞乳则悲,吞血则喜,其父以为不祥,灌入毒酒,遗于乱葬岗,十六年后回归,杀母弑父,诛绝谭氏。”桑仙寿合上卷宗:“哪个是你?”   仵官王颓然地抬起头,想了想:“他们的力量表现都很像我吗?”   桑仙寿也很有耐心:“有颇多相似之处,神通表现也拥有成长起来靠近你的可能……而且除了力量之外,人生轨迹也都存在与你重叠的空间。”   仵官王很辛苦、但很得意地笑了一下:“可他们都不是我。”   桑仙寿仔细地看着他:“那看来你现在这张脸,竟真就是你的本来样子。”   仵官王艰难地叹了一口气:“这一个多月,我换了二十七具身体,都被你们揪出来了。我已经没得换。我也很绝望啊……地狱无门那么多阎罗,我自信不是跑得最慢的。为什么抓我这么用力?”   “你猜猜?”桑仙寿含笑问道。   仵官王叹道:“我猜你们一定还抓到了另外几个阎罗,但什么消息都没得到。明白他们只是随时可以替换的刀子而已……只好抓大放小,认准我这个组织元老了。”   “猜得没错。”桑仙寿很干脆地承认了:“抓到了你们的宋帝王和转轮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们现在还活着吗?”仵官王问。   “你还挺关心同事的,他们可没谁关心你。”桑仙寿笑着道:“佘涤生身上的墨家情报还可以榨一下……匡羽心没什么用了。”   “唉!”仵官王很痛心地叹了一口气:“希望宋帝王能有一个全尸。”   “他的尸体……还算完整吧。”桑仙寿摸着下巴道。   “请问他葬在哪里呢?”仵官王关切地道:“有机会的话,我想去祭拜一下。”   桑仙寿又笑了:“你恐怕没那么多机会吧?”   “瞧您说的。”仵官王明明已经虚弱得要命,声音却越来越精神:“有没有机会,还不是看您给不给?”   桑仙寿道:“也要看你抓不抓得住。”   “我仵官王行走江湖,就靠一个眼疾手快。”仵官王谄媚道:“如果您能给我松个绑,让我稍作歇息,我能抓得更稳。”   桑仙寿不置可否,施施然道:“你既然不是张介甫,也不是谭度玄。那么你就是中山国淮城县尉之子崔棣了。   仵官王怔了一下,终是咧开嘴,露出满是血污的牙,渗人地笑道:“中央天牢,名不虚传。桑仙寿名不虚传!”   “那我倒是有些奇怪了。”桑仙寿若有所思:“你出身在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庭,父母恩爱,衣食不曾缺你。你的兄长性格仁厚,你的弟弟懂事孝顺。还有一个妹妹,听话乖巧,嫁得也很好……你怎么这个样子?”   提及仵官王的家人,还真是非常纯粹,没有威胁之意。对于仵官王这种家伙,实在不必指望他有什么牵挂。   “我为什么不能这个样子?”仵官王语气怪异:“一个人一定要经历痛苦,一定要有什么悲惨的往事,才有资格变成坏人吗?我不能天生就坏吗?其实我也不觉得自己坏,我只是有自己比较小众的爱好……杀牛宰羊和我宰人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我越来越欣赏你了。”桑仙寿脸上笑意很浓。   “承蒙大人赏识!中央天牢里有什么适合我的位置吗?我吃苦耐劳,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仵官王不顾伤疲,立即就要竞聘上岗。   “不着急。”桑仙寿微笑道:“先帮我把秦广王找出来。”   仵官王还想谈一下条件:“我行走江湖,靠的是信义二字。我跟秦广王一起创建的地狱无门,那是好多年的交情……”   桑仙寿转身往阴影里走。   “跟这种罪大恶极的人,又有什么道义可讲呢?”仵官王高声道:“桑大人有所不知,地狱无门里阎罗之间的远程联络,都是我在负责!我秘术一起,他马上就会响应!届时您顺藤摸瓜,岂非乾坤朗照!”   桑仙寿走了回来:“你不会骗我吧?”   “我崔棣对您忠心耿耿,愿为中央天牢一狱卒也!”仵官王信誓旦旦:“什么也别说了,桑大人,你看我表现就是!我对天发誓,一定要帮助大人将地狱无门这颗毒瘤铲除!”   桑仙寿抬了抬下巴。   仵官王的身体上,便缓缓退出八根黑色带锈的四寸长钉。死死捆住身体、箍进血肉的铁链,也如灵蛇游走。痕迹斑驳的刑架亦是松开锁环,发出幽幽一声响,仿佛释放了一些魂灵……仵官王像一滩烂泥,就这么滑在了地上。   桑仙寿静静地站着,并不催促。   仵官王也很自觉,勉强回了几分气,便立即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画阵纹。   “用不用帮忙?”桑仙寿蹲下来问。   “不用,我能行。”仵官王勉强扯了扯嘴角:“大人,我很有用的。”   “你能联系上那个卞城王吗?”桑仙寿略略点头,似是在表示赞许,语气轻缓:“我听宋帝王说,这次卞城王也出来了。这个人很神秘。他有没有动手?”   “我不清楚,姬真人神威无敌,我早早就被杀出来了——”仵官王又赶忙补充:“所有阎罗都是和秦广王单线联系的。只要咱们抓住秦广王,就谁都跑不掉!”   桑仙寿点点头:“好,你忙你的。”   仵官王拖着濒亡的残躯,以最快的速度,绘好了传讯法阵。这种精神实在可歌可泣。   桑仙寿始终在旁边看着,予以贴心的陪伴。   “……容我恢复一下道元。”仵官王道。   桑仙寿抬手一指,便有汹涌道元,冲进仵官王的通天宫:“够了吗?”   “够用了!”仵官王当即奋起残躯,盘坐在传讯法阵前,双掌合十,猛然拉开,拉出一道光幕。光幕分为十格,此时尽都黯灭,只有其中一格在闪烁。“联系上了,大人准备捕捉此贼痕迹!他掌控咒道,对纠葛极其敏感,大人务必小心,不要叫他走脱。”   桑仙寿默默地看着。   便见得这闪烁的一格……一直在闪烁。   良久。   仵官王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勉强撑着光幕,涩声道:“他可能忙着逃跑,没空注意这些。”   “有没有可能,是他根本不信任你呢?”桑仙寿问。   “绝无可能!”仵官王斩钉截铁:“大人有所不知,整个地狱无门,只有我和楚江王,是从最开始一直陪他到现在的。其他每殿阎罗,都多多少少换过人。他最信任我!每次行动都是我和他一路,这中央天牢也是查得到的。”   不等桑仙寿说话,他又道:“等秦广王安定下来,他一定会主动联系我。我现在不能继续找他了,不然他会起疑。”   双掌一并,光幕就此消失。   桑仙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仵官王跪伏在地上:“大人!您现在杀了我,不过得到一具尸体。但留下我,却留下了抓捕秦广王的机会。堂堂大景皇族,竟为贼人所刺,咱们中央天牢,岂能放过凶手!?”   “说得好。”桑仙寿道:“杀手说到底只是一柄刀,折是要折断的,但更可恨是幕后下单的人。是谁下的单,又是谁给你们提供的情报,你这位地狱无门元老,可能够提供一些线索予我啊?”   “这……”仵官王艰难开口:“这些事情都是秦广王自己负责,我们其他阎罗通常只需要动手杀人。”   “没有例外?”   “楚江王可能有一点例外,她负责规划行动路线,要有事前事后的准备。是需要对情报有更多把握的。”   “你说的都是别人也能告诉我的啊。宋帝王跟转轮王都说的这些。”桑仙寿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竟有什么价值呢?”   仵官王道:“我对秦广王非常了解,他擅长哪些秘法我清清楚楚!有了我,他在中央天牢就没有秘密!”   桑仙寿道:“对我们来说,他现在本来就没有太多秘密……而似这等天才修士,战力的情报是最不把稳的。因为尚且处在飞速成长的时期,所有过往的情报都是过时的。”   仵官王举手道:“我知道秦广王常去的几个地方,我申请带队去抓捕他!”   “你知道的地方,你觉得他还会去吗?”桑仙寿淡淡地道:“中央天牢的饭,可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好吃。”   “我还有办法!”仵官王心念急转,这一刻念头都快撞出电光来:“大人可以放出我被抓捕的消息,但不要是在景国,可以是在容国、沃国一类的小地方。秦广王得到了消息,在看得到机会的情况下,一定会来救我!届时咱们布下伏兵,就能把他绳之以法!”   “哦?”桑仙寿道:“你何以这么肯定,他这种人,会为你冒险?”   “他一定会的!我们的感情之深,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仵官王越说越激动,满满的感情溢于言表:“我们同甘共苦,同吃同住多少年。从来都是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当初创建地狱无门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他在我在,他走我走——”   “啊?”饶是桑仙寿掌管中央天牢,见多识广,也越听越觉离谱。   “是的!!”仵官王慷慨激昂地说到这里,竟有一些扭捏:“我们是那种关系……”   ……   ……   “呕……”   一处僻静山谷中,尹观猛然张口,吐出一大滩鲜血,其间游有几粒黑虫。   楚江王担心地看着他:“你已经吐很久了,再这么下去会很麻烦。”   “没事。”尹观抬了抬手:“不知道为什么,伤势本来已经稳定,突然又有点犯噁心。” 第一百零七章病   “姬炎月被杀的消息,怎么这么快就被景国知道了?”楚江王道:“我还以为姬炎月失踪之后,他们得秘密调查一段时间,才能有结论。毕竟姬炎月好像是在执行很隐秘的任务,镜世台也不方便大张旗鼓地调查……”   “我泄露出去的。”尹观淡淡地说道。   楚江王愣了一下:“为什么?你刚刚洞真,短时间内也不必再寻求突破吧?”   尹观不答反问:“你说,对景国朝廷而言,是杀死姬炎月的刀更重要,还是那个掌握了姬炎月情报、想要姬炎月死的景国内部组织更重要?”   楚江王听明白了:“那要看景国朝廷贯彻谁的意志。”   尹观随手以碧色毫光,将血液里的黑虫点杀,抹掉有可能的痕迹:“景国很庞大,这是我们危险的来由。景国很复杂,这是我们逃生的罅隙。”   楚江王若有所思:“但抓到刺客,和揪出幕后提供情报的组织,对现在的景国来说,似乎是同一件事?”   “所以我们要把这件事情分开。”尹观淡淡地说道:“咱们的新任宋帝王,是个狡猾的人物。精通政治手段,不信任任何人,他通过自己私下里的调查,探究组织隐秘,已经掌握了一部分客户资料。其中恰巧就有这次下单买姬炎月性命的客户——此等败坏组织口碑的行为,我不会姑息,一定要咒杀他。”   楚江王沉默了一会儿:“宋帝王会被抓吗?”   尹观只道:“我都险死还生,他凭什么能够例外?”   “那他的这些情报,一定已经被景国掌握了。”楚江王说道。   尹观道:“以中央天牢的本事,这个时间应当不会太久。”   楚江王道:“客户想必也不会在我们这里留下什么有用的信息。”   “景国皇室不是傻子,关于客户的情况,他们肯定是有想法的。宋帝王的情报,只是验证他们的想法,助推他们的决心。”尹观悠悠说道:“此外,除了组织里的客户资料,宋帝王还意外得到了一点别的情报。”   “他们……那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触碰的组织。”楚江王听得心惊:“这份情报又从哪里来?”   尹观道:“人间曾见游惊龙。”   一真道、游缺、姬炎月……整个事件竟就这样结成了一个圆。秦广王虽然行在刀锋,但也不是贸然履险,而是做足了准备。   楚江王有些叹为观止:“你跟游缺还有联系?”   “做咱们这行的,没有挑剔客户的道理。跟谁都能做生意。”尹观平静地道:“只不过刚好宋帝王代表地狱无门,跟游缺背后的组织接触了一次。”   “宋帝王知道游缺现在的身份吗?”楚江王问。   尹观道:“那要看游缺愿不愿意让他知道。”   “知道客户是谁后,景国会怎么样?”   “这取决于姬炎月正在做的事情有多重要。它的重要程度,决定了中央天牢还可以分出多少精力来抓捕我们。”   楚江王认真地想了想:“神霄在即,一切都要为万界战争让路。景国现在未必有切割毒瘤、自伤根本的勇气。”   “不管大景天子决断如何。”尹观慢慢说道:“这种盘根错节的古老帝国,哪怕只是略作迟疑、打了个盹,对我们来说,也是足够广阔的空间。”   楚江王仍然抹不去隐忧:“但景国如此庞然,哪怕只是分出一丁点精力,稍作注意,于地狱无门亦是灭顶之灾。”   “面向景国拔刀,不冒险怎么可能?”尹观淡淡地道:“除非过往的一切,我们都可以沉默忍受。”   “刚才我好像看到了仵官王的十方鬼鉴。”楚江王又问:“是不是他要建立通讯?”   “是啊。算算时间,他也应该被抓了。”尹观没什么表情地道:“以他的忠诚,是一定会出卖我们的。”   “既然如此,怎么不直接咒杀他?”楚江王问。   尹观解释道:“一来咒杀他没那么容易,他肯定早就防着我。隔得近还好说,他被押进中央天牢,就不那么简单。二来,不该知道的他一律不知,但为了活命,他一定能编出很多消息,留他在中央天牢误导桑仙寿,岂不是更有意义?”   楚江王又沉默了一会儿:“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不是『我们』,是『我』。”尹观平静地看着她:“你应该摘下面具,去好好生活一段时间了。”   楚江王抬手便去摘面具:“这样吗——”   尹观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不要让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不要给我机会背叛你。不要考验人性。”   楚江王并不为这份体贴而欢喜:“同理,你也不会给我机会背叛你,对吗?”   尹观没有回答,这本不需要答案。   任何人都可以背叛,他不会被任何人伤害。这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原因。   “最后一个问题。”楚江王问:“当时你差点要跟姬炎月同归于尽。是真的不惜死,还是笃定卞城王一定会出手?”   尹观平静地道:“他一定会出手。我也不惜死。”   “你很相信他。”   “谈不上相不相信。当那颗巨石滚下来,我们都是蚂蚁。”   “同病相怜?”楚江王问。   尹观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山谷外走:“也许病的不是我们。”   ……   ……   道历三九二七年,六月九日,是第四次太虚会议召开的日子。   当晨光透过天窗,倾流在木地板上,姜望从静修中睁开眼睛。不出意外,祝唯我横枪在膝,仍然盘坐在对面。   “你这是做什么啊?”姜望一脸无奈:“这都快三个月了,你每晚都来我的静室打坐!自己没房间吗?”   “方便随时探讨修行问题。”祝唯我淡淡地道:“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姜望没好气地道:“你继续坐吧,房间让给你。”   他站起身,推门而出。   不出意外,白玉瑕又在门口转悠。手里还拿个帐簿,装模作样地在那里写。   “我看看你在画什么!一天到晚给我——”姜望猛地踏步过去,一把夺下他的帐簿,看了两眼,又拍了回去:“嗯,帐记得不错。都写满了。”   白玉瑕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有事瞒着你的掌柜?这么疑神疑鬼的。”   “你别恶人先告状啊。”姜望指着他道:“这几个月总能在门口看到你,你想干什么?”   “凑巧遇到罢了。”白玉瑕耸耸肩膀:“你这是要去哪儿?”   姜望问道:“我现在去哪儿要跟你报备是吗?”   白玉瑕的表情很是无所谓:“好奇而已,你要是不方便,可以不说……有什么不方便吗?”   姜望笑了笑:“我去太虚山参加太虚会议,你也要去吗?”   “我可以吗?”白玉瑕问。   姜望一脸的高傲:“你是太虚阁员吗?”   “……打扰了。”白玉瑕掩面退下。   姜望两手空空,脚步轻松地往外走,不时说几句闲话。   “褚么今天的功课别忘了!”   “玉蝉你记得监督他。你自己的修行也要抓紧……你今年肯定可以神临,你没问题的。”   “告诉厨房别留我的饭。本阁担责天下,今天没空吃饭。”   他缓步走出白玉京酒楼,没回头地挥了挥手,告诉人们不必送。像这只是寻常的某一天。   一步太虚无距,已然消失无踪。   ……   ……   太虚阁中,阁员落座。   这是太虚阁成立以来的第四次太虚会议,也是会议改为半年期后的第一次。长达半年的时间,众阁员想必都准备了许多提案。   姜望本以为自己会是最晚到来的一个,但事实上他落座的时候,尚有一位空悬——仍然是李一。   今天的太虚阁,比往常安静得多,没谁窃窃私语。在太虚会议开始之前,大家好像都没有谈兴。   姜望也一言不发,平静地坐在那里。   当时间走到辰时,日晷清晰刻度,这一次的太虚会议便正式开始。   苍瞑瞅了斗昭好几眼,见这位脾气最坏的始终不发言,只好亲自出马:“李一这是迟到,还是不来了?”   “迟到就是不到。”剧匮面无表情。   钟玄胤平静挥笔:“记为缺席。”   苍瞑等了一阵,并没有下文,只得又道:“然后呢?”   他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斗昭这个『急先锋』今日出奇沉默,他如之奈何?多多少少也要找点景国的麻烦,不然这次会议不是白来了么?   李一再次公然缺席,自然要大批特批!   剧匮说道:“我们上次定的规矩,是一年内缺席三次,便要求景国换人。但现在改为半年一期会议,怎么也不可能凑齐三次。”   很明显,李一也不是个真呆子。   确定现有的规则影响不到他,他才堂而皇之的旷工。   剧匮的意思很明白,现场再定个规矩把李一逼回座位上,也没什么太大意义。   “就这样吧。”重玄遵轻轻敲了敲扶手:“李一不参与会议,是放弃自己的权利。旁人也没什么可干涉的。”   “那缺的那一票怎么算?”秦至臻问。   剧匮道:“正好太虚阁已经运行快一年了,大家基本都清楚流程。以后不再固定由老朽主持,而是大家轮流坐庄,每期轮一人主持会议,在有人缺席的情况下,主议者手握两票。如此最符合太虚阁的公平精神。诸位以为如何?”   他回答得如此之快,不像是临时想出来的。或者说这本就是他的提案。他早就想让其他阁员也试试操心的感觉。一天天的少找一点事情。   无人反对,会议便正式开始。   “诸位可有提案?”剧匮循例问道。   黄舍利站起身来,施施然开口:“本阁倒是有个提案——这个方案的名字,叫作【太虚斗场】。”   她手上拿了一摞资料,随手一甩,便分发给每位阁员:“具体的情况,大家详见于手中资料。简单来概括这件事情——我要把成功的斗场商业模式,复刻到太虚幻境里来。让太虚幻境本身即有正向的盈利事业。我需要强调的是,太虚斗场所得之利润,除了斗场运转的必要成本之外,都用于维护太虚幻境的运转,当然也包括给我们这些任劳任怨的阁员发放薪酬。”   事实上太虚斗场才是上一次太虚会议里她想要拿出来的提案。只是太虚玄章的道德光芒太刺眼,太虚斗场这等专心赚钱的事业,就不太好提及。她只好临时编个差补的话来搪塞。   经过这半年多的酝酿,太虚斗场的方案也更成熟了。甚至可以说方方面面都已经准备好,只要太虚阁这边通过,很快就能运行起来。   她也不说太多虚的——这块饼做出来,在场人人有份,不在场的也有份。   “我反对!”苍瞑才看了个开头,就态度鲜明地提出反对。   众所周知,牧国最火爆、最赚钱的生意,就是散落在草原上的各大斗场。它以任何娱乐都无法比拟的刺激性,掠夺了无数达官贵人的钱囊。   多少人不远万里跑到草原,就是为了感受最激情、最惨烈的角斗氛围。   现在黄舍利要把斗场开到太虚幻境里,这不是抢牧国的财路么?   角斗环境几乎等同真实;角斗方式具备更多种可能性,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太虚幻境不能实现的;在观战形式上更为方便,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太虚幻境观战,而无需千里迢迢赶赴现场;甚至角斗士也拥有广阔得多的选择,在保障生命安全的情况下,谁都可以参战……   相较于传统斗场,太虚斗场的优势根本说不完。   更别说它还依托太虚幻境这样一个当今最具影响力的平台,无法计数的太虚行者都可以成为目标观众。   牧国的斗场怎么与之竞争?   黄舍利出刀太快,下手太重!   但苍瞑无法从利益上辩驳,明眼人都看得到太虚斗场的潜力,黄舍利一句利润用于维护太虚幻境的运转、用于发放阁员薪酬,几乎把所有阁员都绑上她的战车。   “太虚幻境乃人道之舟,初心是推动人族进步。论剑台是修行者验证道途,磨砺技艺之所。岂能以生死为搏,让天下人观之为戏?为小利忘大业,智者不为!”   苍瞑事先完全没有预案,只能临时找茬,越说越激动,猛然站起来:“况且我等太虚阁员,当秉持公正立场,如此才能对得起天下人的期待。一旦涉及利益,持身如何能再正?将太虚幻境变成商业所在,是太虚阁腐化的第一步,此事绝不可为!”   此时此刻作为太虚阁员独自参会的他,要思考的问题太多。   除了斗场生意的影响,他更要考虑这件事情背后的意义——   黄舍利为何突然落这样一子?她是单纯代表黄龙府的利益,还是代表荆国下棋?是否在黎国崛起之后,荆国西进受阻,又想看看东出的可能性? 第一百零八章今日虎坐山   荆牧两国共同构筑了边荒防线,一起抵抗魔族,同样受到中央景国的压力,历来多有合作。在天下霸国里,算是难得的比较友好的两方。   荆国黄弗能够在牧国的苍狼斗场里参入干股,牧国万教合流,黄舍利也第一时间赶赴草原,传播黄面佛信仰……如此种种,都是两国邦交甚睦的证明。   但这并不意味着,荆牧两国就有多么亲密无间。   两国的和睦,是重压之下的必然,但两国的摩擦,也是两大霸国同处一域的必然。   在竞争中合作,在团结中斗争,一直以来都是北域的主旋律。   偶尔也会有如今日黄舍利这般,刺耳的杂音。   苍瞑像是躺在病床上被突兀地捅了一刀,仓促之下的反击也十分孱弱。   紧急推出的两条反对理由,只有第二条还算有些杀伤力。毕竟占了一个大义名分,涉及太虚阁的初衷。   早有准备的黄舍利,也只回应第二条:“众所周知,我家在牧国最大的斗场里占有干股,对于斗场的运转深有心得。此次建设太虚斗场,苍狼斗场也将提供全方面的支持——但太虚斗场的经营,仍然是交由太虚道主负责,之后的具体工作,也会逐步移交给虚灵。我黄舍利和诸位阁员一样,都只是作为监督者而非管理者。既然本阁不涉及管理,又何来持身之说?”   “苍狼斗场将对太虚斗场提供支持?”苍瞑冷道:“这也是完颜家的意思?”   “完颜将军还不知情呢!这件事暂时还是阁内事务,他怎么也不会先于你知晓。”黄舍利笑道:“这只是本阁的诚意,太虚斗场绝非本阁私有,也愿意给草原机会。等此次决议通过,本阁就会与完颜家沟通此事。若他不同意,我家就自己来。斗场而已,没有什么壁垒。牧国能做的,我们都能做。”   “无论你怎样巧舌如簧,都掩盖不了此事本质。巨大的利益就在那里,不是你说撇清干系就能撇清的。这个『逐步移交』是怎么逐步?须得耗时多久?你有清晰的时间表么?太虚斗场的帐到时候如何算?谁能相信?谁又敢信?”苍瞑抬高声量:“你持身若正,何不放弃这个提案,让我来提?”   太虚斗场若由他苍瞑来主导,自然能最大程度上减少牧国将受的损失。   黄舍利笑了笑:“关于太虚斗场的所有细节问题,都可以在决议通过后慢慢来谈,现在我们讨论的是它是否能成立。至于你说怎么不让你来提案……这可赖不着我。在今天之前也没有谁拦着你呀,谁让你想不到呢?”   苍瞑深知他此刻的一切驳斥,都不是为了驳倒黄舍利,而是为了说服持票的其余阁员。但黄舍利做得非常聪明,也很舍得,此事筹谋良久,几无可能推翻。   “斗场是血腥残酷的生意。以他人血腥争斗为乐,在他人生死之中寻趣,怎么也算不得正确。”他义正辞严地道:“这是否是太虚幻境应当弘扬的事情?我以为诸位阁员应当深思!”   “平时不怎么说话,倒不知你如此雄辩!”黄舍利也不说别的,只道:“既然斗场生意这么不该弘扬,你们牧国怎么到处都有?”   苍瞑非常坦然:“草原世沐神恩,吾皇德教早彰。草原儿女已经用几千年的时间,剥离了斗场的负面影响。但天下间第一次接触斗场的人,却很难避免血腥的浸染。就算一定要推出太虚斗场,也该徐徐图之,用个十几二十年,让天下人慢慢接受。不能为了眼前利益,仓促为之!”   “你能够把一个笑话讲得这么严肃,也是有本事的。”黄舍利不再多说,只道了声:“投票吧!”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时之利,却是根腐枝残的开始。在投票之前,我请诸位阁员想一想——太虚幻境究竟应该弘扬什么!太虚幻境的初心是什么!”   苍瞑的最后陈词振聋发聩。   把不爱说话的苍瞑逼出这么多话,也足可说明太虚斗场一旦通过,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黄舍利只是摊了摊手,什么都不再说。   也确实什么都不必说了。   道德从来只能绑架具体的人,利益却坐在每个人的屁股底下。   尤其是苍瞑的绑架非常无力。他越是把太虚斗场说得恶劣,越是无法解释牧国到处是斗场的盛况。   太虚斗场的提案,最后以一票反对、一票弃权、七票支持的投票结果,成功通过。   反对的自然是苍瞑。   弃权的则是姜望。   若换做以往,黄舍利肯定要跟姜望算这个帐——你小子怎么还跟我黄某人作对,果真无情之人?   但今天面对表情始终平静的姜望,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今天甚至招呼都没打。   何止于她呢?   所有人都可以看得到,姜望今日是真身入阁。   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坐在那里的他,有一种平静的决意。   平时再怎么闹腾,再怎么嬉笑……当一个严肃的姜望坐在那里,所有人都必须严肃地对待他。   “那么太虚斗场决议通过,具体的章程还需要黄阁员多费心。”剧匮照例做总结,并推动会议:“诸位是否有别的议题?”   “我有提案,我提议太虚阁增设席位!”苍瞑今天打开了话匣子,也打开了脾气:“黎国拥抱太虚幻境最为彻底,黎国太祖洪君琰乃天下英雄,黎国一统西北,完全可以代表现世西北的声音,我认为黎国在太虚阁里应置一席。释家乃显学之一,源远流长,影响深远,也应在太虚阁里有一席之地。太虚阁员应该尽可能代表天下人的共同利益,所以需要有更多的席位,如此才符合太虚阁的创建初衷,免得成为某些人谋取私利的牌桌!五六人利益牵扯,则以多票成事,天下何加焉!”   他的报复来得非常直接。黄舍利抢牧国的财路,他就支持黎国的发展。当然,这只是一种态度,绝无可能实现。   但作为太虚阁员的正式提案,也正儿八经地投票决议了……   最后自然是不予通过。   “下一个议题。”剧匮道。   这次没有人再说话。   而姜望慢慢地道:“如果诸位都没有什么大事,我倒有一件事情要议。”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谨慎地看着他。   苦觉的事情至今是个秘密,本该沉在长河之底。   除了黄舍利之外,没人知道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姜望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他积攒了怎样的情绪。   他好像只是在星月原沉默修炼,未向天下发出什么声音。   他愈发得体,愈发稳重,愈发符合太虚阁员这个身份。   当太虚阁员渐而被尊为太虚阁老,年轻的阁员们,自也应当更多地考量大局。   相较于斗昭、黄舍利这些刺头,姜望是“懂事”得最快的那一个。从星路之法到太虚玄章,他把太虚阁的影响力推到了巅峰。也是世人提到太虚阁员,第一个想到的人。   此刻,他的目光是轻缓的,静静地在每位阁员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李一的空位上。所有人都在等他的提案,但他只是说:“李一阁员没来。今天他应该来的。”   这像是一句对旧友的关怀。   他又道:“但是不来也好。”   今天的姜望与以往都不同。   那种感觉说不上来,但的确是很不容易亲近。   重玄遵挑眉,斗昭下巴微抬,苍瞑靠在椅背,秦至臻双手扶膝,钟玄胤顿住了刀笔,黄舍利在心中叹息……但都沉默。   唯有剧匮始终如石塑,也是他出声问道:“姜阁员要议什么事?”   姜望面带微笑:“方才苍瞑阁员说,太虚阁恐成为某些人谋取私利的牌桌,我本要置之一笑,因为诸位的人品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想一想,却深为惶恐。诸位可有教我?”   “你直入正题罢!”斗昭迫不及待想看看姜阁员今天要干什么了。   姜望从容不迫:“今天我所议的事情很小,但也很大。我所议的事情很多,但都可以归于一事。”   他端坐着,面对所有人:“在座诸位都有很多事情做,万花宫、西极台、最高楼……各有阁属,每天处理数以万计的杂事,支持着太虚阁的运转。姜某却很闲,这几个月坐在家中,无聊便翻检了一下太虚事件池,竟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双指夹出一根竹简:“道历三九二六年十一月,萧麟征涉嫌违规操纵太虚任务,以迅速获得足够的太虚环钱,接收【太虚玄章】。”   “哦,萧麟征大家可能不认识。”他顿了顿:“景国顺天府人士,听竹学社的道学生,裴鸿九的表弟。名门子弟,年少有为啊,是一位年轻的外楼境修士。”   斗昭愣了一下。这是要向景国发难?不确定,再看看。   “这件事情理所当然地由天下城处理了。景国境内的太虚事务嘛!”姜望微笑着道:“但处理结果,我不太认同。他们竟然说查无此事,认定为造谣——果真如此吗?”   重玄遵双手抱臂,笑了。   其实似萧麟征这般,利用规则漏洞或者说监管漏洞,迅速通关太虚任务,接收太虚玄章,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虽然说太虚玄章的价格并不高,踏踏实实做任务也用不了太久。但有些人走捷径走习惯了,已经无法再按部就班。   贵族老爷若也要像屁民一样辛辛苦苦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那不是白投这么好的胎了么?   天下城的包庇,也在情理之中。   要不然各大势力非要送个代表进太虚阁,是为了什么?   太虚阁的原则是公平,但天下诸强,也要有相对的自由。要不然霸权体现在哪里?   这可以说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潜规则。   太虚阁成立虽然还不到一年,但成立在四千年的国家体制中。   谁不生活在社会里?天下岂有新鲜事?   但姜望真要把这件事情拿出来,也是可以论的。   因为太虚幻境属于所有人,因为太虚幻境的高处坐着太虚道主,因为那九十九级台阶,每个阁员都走了。因为这里是“众生之下”,没人能回避公平!   现在的问题在于——姜望是要挑战所有人的利益,还是仅仅针对景国,针对天下城?   若是前者,他注定徒劳无功。若是后者,则有待商榷。   如今虽则“斗而不破”,虽则“霸国不伐”,但景国高高在上那么多年,大家坐在下面的,脖子也抬酸了,看也看腻了!想来天下诸国,都很愿意看到一个“急先锋”。   那秦至臻更是有些急不可耐,表演浮夸:“竟有此事?”   “目前来看,大约是真有此事。”姜望平静地说道:“萧麟征在一次喝酒的时候向人吹嘘,说自己『上头有人』。本阁竟不知此人是谁?可惜李一阁员不在,无法向他确认。”   苍瞑刚才还气得差点冒烟,现在又回过神来,附声道:“那是太可惜了。”   他们可不可惜,反不反对,姜望的提案都要继续。   今天他坐在这里,不是为了听任何人的意见,而是要主导局面。   他又取出第二根竹简:“道历三九二六年二月,一个名叫钟知柔的修士,在鸿蒙空间里,与人约定以元石换取功法。但在收了功法之后,却拒绝了在现世的碰面,也再没去过鸿蒙空间,元石自然无从交付——诸位,太虚幻境目前是不提倡太虚行者之间的交易的,此为违规。而她行诈骗之事,此乃违律。这两点应该没有疑虑?”   “噢,钟知柔大家可能也不认识。不要紧。她没什么背景,只不过是出身于景国靖天府的一名普通修士。大家知道有这么个人就行。”   姜望坐在他的椅子上,眸如深海,不见情绪,只是平静地道:“诚如各位所想,这件事情当然也是天下城处理的。最后的调查结果是——太虚幻境不提倡太虚行者之间的交易,所以交易不成立,追责当然也无从谈起。我说一句王坤才华横溢,诸位可有异议?”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   姜望今天的确是冲着天下城,冲着景国!   苍瞑默默地看向李一的空位,眼神十分遗憾。李一今天没来,确实是太可惜了啊……   剧匮亦看着李一的空位。不知自今日之后,李一是否还会旷工呢?   “钟知柔一个无名无姓的,能骗多少元石?”黄舍利犹豫再三,开口道:“说到底,都是些小事。回头令天下城重议便是。姜阁员肩负万钧,前程远大,不宜为琐事扰心。”   姜望直接拿出一把竹简,每一片都是一件案例,就这样举起来,示予所有人:“我手中林林总总,三四十件,都是如此的小事啊。都跟天下城有关。如此多的小事加在一起,还是小事吗?这还只是我无意间的发现,若是深究,更不知有多少!”   此时他如虎坐山,如龙盘天,他高举的手,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就此将这满满一把竹简,摔在了地上!   竹简敲地砖,噼啪如碎玉。   “太虚道主身化太虚,太虚门人身成虚灵,尽人道之力助推洪流,举天下之用奉于太虚,竟养了这些蛀虫吗?!!” 第一百零九章太虚阁员,代天而巡   阁中一时肃静。   黄舍利也未再出声。   这是姜望第一次在太虚会议这样的场合里,作雷霆之怒。   当然不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是他要以这种情绪,彰显他的态度——无论出于好意恶意或者别的什么心思,不必劝了!任何人都不必!   一阵沉默之后,剧匮开口道:“姜阁员的意思是?”   “我还有一件事情未跟大家说呢。”姜望探手一招,在洒了一地的竹简里,抓来一根,举在手里:“这件事情就严重了。”   “有人向太虚道主举报,咱们的太虚幻境里,出现了福地卡位事件。福地体系本是太虚道主当年为天下神临修士精进修为所构建,贡献出自己的洞天之宝,以换来七十二福地,只求人道大昌,人人得享宝地。   “如今却有人,倚仗着修为,卡住福地门槛,只放本国人上,不许后来者进,意欲霸占所有福地!   “这是什么行为?这违背了太虚幻境的根本原则,有悖于太虚道主的初衷。贪天下而肥一身,无益于人族,而独私于其国!此人谁也?!”   姜望道:“景国陈算。我大概不用向诸位介绍了吧?”   “没印象。”斗昭皱眉道:“他是谁?”   苍瞑积极答疑:“蓬莱岛出身,东天师真传弟子。也是上次黄河之会,景国原定参赛外楼场的修士。”   斗昭便“哦”了一声。   上了场的他都不记得几个,没上场的有什么好说?   但这件事情的性质,他却非常明白。   不仅仅是说陈算所做的事情有多么恶劣……   萧麟征不过景国大族旁支,钟知柔更是无权无势的无名人士。   唯独这个陈算,乃是货真价实的景国天骄。顶尖的那一撮人!出身与天赋都是一等一,能在竞争激烈的福地稳稳“卡位”,实力自也不必多说。   姜望要动陈算,那是没打算同景国缓和了。   矛盾竟然深到这个地步了吗?   何以至此?   “福地挑战越来越难,低位福地都挤不进去,此事我是有耳闻的……”秦至臻沉吟着道:“但我一直以为,是太虚幻境越来越壮大、人族强者辈出的原因。不曾料想,景国还能玩出新花样来。陈算这是什么意思,把福地当做景国私有吗?”   “天下城的最后调查,是说查无实据。且试图向太虚道主索要举报者的信息,说是为了确认案情——”姜望摇了摇头,面上略有苦意,这苦意有一半是为了自己,也的确有一半是为太虚阁:“诸位,太虚阁成立还不到一年。竟已经开始老朽了吗?”   “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有归属,都有依托,都有诉求,你们站在这里,不仅仅是代表你们自己。但是我想问,你们作为阁员,对于这天下,自己是何等样想法?   “我想问,当你们巡行世间,世人以『阁老』尊尔等,尔等将以何报?   “我素知天下,是强权之天下。但我想问,世间果无净土?   “诸位!不必回答我!答案在你们自己心中!”   姜望从椅子上站起身,缓步走到正中,他沐浴在光里,而其他所有阁员,都在权力的阴影中。权力的阴影环绕着他。   年轻的阁员按剑在腰,谁也不能怀疑他拔剑的决心:“现在我来提案——我姜望将以太虚阁员的名义,开启对天下城的调查。”   他昂然而立,似孤峰独峙:“我承认我的心里有私念,故而为此蠢事!但我承诺,我的行为,必然会秉持太虚阁所求之公平公正。无论涉及何人、何事,无论遇到何等阻力,我都会一查到底。只要我姜望不死,就会带回来一个公正的结果。”   他环视一周,目光坚定地触及每一位阁员:“现在,投票吧!”   关于调查天下城的决议,就这么开始了。   缺席会议的李一,无法为此发声——虽然姜望早就做好了李一站出来的准备。   这是石破天惊的一件提案,它或可算是太虚阁成立以来的第一次自查自纠,它的影响,必然深远。而这才是第四次太虚会议而已。   剧匮冷峻地坐在那里,最后说道:“虽然福地卡位事件性质十分恶劣,但事情有主次之分。陈算的责任还未尘埃落定,就贸然启动对阁属天下城的调查,是否急切了些?我认为可以先查福地卡位事件,拿出切实的证据,再根据调查结果,来说后续的事情——对于姜阁员的这次决议,我弃权。”   作为这次会议的主持者,他有两票。两票都搁置了。   光芒之中,姜望表情平静。   他平静地等待所有结果。   黄舍利道:“我……弃权。”   “我支持。”重玄遵言简意赅。   “我同意剧阁员的意见。”秦至臻深思熟虑之后,慢慢地说道:“我支持对陈算的调查,我不支持对天下城的调查。所以这次决议,我反对。”   支持对陈算的调查,是站在秦国的利益角度考虑。不支持对天下城的调查,也是站在秦国的利益角度考虑。   今日能查天下城,明日就能查西极台。   姜望可以找景国的麻烦,但不能威胁所有霸国的利益。   目前是一票支持,一票反对,三票弃权。   姜望自己是一票支持,还剩三票。   “王坤行事太过放肆,天下城是该查一查了。”苍瞑的表情藏在斗篷之下:“我支持。”   钟玄胤想了一阵,最后说道:“史家只记录历史,所以常常对于历史中的遗憾,也只能遗憾。今天我钟玄胤有幸坐在这里,稍稍体现一点影响。那么我希望可以让后代史家,少记一点遗憾——不好意思各位,我又往道德高地上走了。人总是难以避免自褒自荣的本能啊。”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然后道:“我支持姜阁员。我不仅支持姜阁员调查天下城,若有朝一日,他要调查我刀笔轩,我也支持。人活一世,总要留下点什么?史家这一票,为清白而留。”   “查!”斗昭一拍扶手:“我没有太多屁话可说,只有一句——姓姜的,你既然有此决心,那就一查到底,不要碰到什么皇子皇孙就掉头。这一票给你,我要看大戏!”   姜望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平静地宣布道:“五票支持,一票反对,三票弃权,决议通过。我将秉持诸位之决议,代表太虚阁,代表太虚幻境,开启对天下城的调查。”   “在行动之前,我需要说的是——这次决议,有人支持有人弃权有人反对,但是投票结果已经出现,它就代表了我们太虚阁的最后决定,代表你们所有人都同意这件事情。”   他沉眸如静海,与所有阁员对视:“我要得到你们毫无保留的支持。这不是我的请求。这是你们的责任,更是你们的义务。”   说罢此话,他便独自转身,消失在此间。   剩下七位阁员,还都坐着。   九张阁员座椅,环绕着垂落最中间的那束光,空着的两个位置刚好相对。   似近而远。   “谁能告诉我……”斗昭左看看,右看看:“姜阁员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很好奇!”   没有人回答他。   黄舍利第一个起身离席。   阁员陆续散去。   ……   姜望前脚离开太虚阁,后脚便已立足茫茫虚空。   虚空一无所有,但有太虚道主的注视。   今天他要代表太虚阁,去调查天下城,去触碰景国。他应当向太虚道主阐述他的想法。   他也的确准备了清晰的方案和坚实的理由,但是当他立足此处,他突然不想说那些了。   无论人们如何去揣测以前的虚渊之,太虚道主现在的存在形式,可以说是现世最无私的人。   其如日月,悬照太虚幻境,也照着每一个太虚行者的内心。   卑陋,或者高尚?   姜望慢慢说道:“走下众生之阶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能进入太虚阁、能够坐上这个位置,不是因为我多么了不起,而是过往的确做了一些正确的事情。是大家都给了我信任。我成为太虚阁员,不代表任何人的利益,只代表我自己。”   “我不是一个非常聪明、能够把所有问题都想得很清楚的人。我不是一个一直正确的人。但我由衷的希望,希望自己成为太虚阁员后,能尽量做一些靠近太虚阁初衷的选择。我也一直这样努力。”   “今天我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也学会以大义压人,我接下来还会这么做。但我无法欺骗我自己,我对天下城的调查,并不是完全出于公义,甚至可以说,更多是因为我的私心。”   “也许我已不够资格成为一位太虚阁员,但今天我一定要握紧这个身份。”   “因为我已经想过所有的办法。”   “我要利用所有我能利用到的一切,做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这当中也包括对太虚幻境、对太虚阁的利用。”   “很遗憾这样伟大的造物,要沾染我执拗的私心。”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不会诬人清白,我不会小恶大惩。除此之外,我不确定我将会做到什么程度。”   “我很害怕现在的自己。”   “我希望他们也是。”   姜望平静地说完这些,便自转身。   他并不指望太虚道主有什么回应,只是因为太虚道主的特殊性。他在这里自言其心,获取一份平静。   但此时茫茫虚空中,有高渺淡漠的声音响起——   “人必有私,无私非人。”   仅此一句,渺渺无余声。   ……   ……   太虚山上,诸殿分立,一殿有一殿之事务,互不统属。   天下城当然是由王坤负责,李一连太虚会议都是能不参加就不参加,指望他管理阁属,是万无可能。   在偌大的太虚山上独据一殿,统御诸多阁属,代行李一除了参会之外的几乎所有权利……今日之王坤,可谓春风得意。   当然并没有获得最好的结果,没能代表李一坐上太虚阁里的那张椅子。可是在太虚阁真正发展起来、真正在天下人心里具备举足轻重的地位之后,王坤才真切感受到,他掌握了多么庞大的权力。   涉于景国的所有太虚事务,最后都要归于天下城处理。违规与否,都在他一念之间。   往日他也算是天骄,也上过星月原战场,但比起徐三、裴鸿九他们,多少有些声名不显。王家在景国,也算不得顶级名门。   天骄都有傲骨,没有人愿意做李一的代表,在天下城里当管家,只有他站出来博一个前程。   现如今呢?   就连陈算做事,都要跟他打个招呼!   权力的滋味,妙不可言。   当然,作为一个聪明人,他尤其知晓这份权力是从何而来。所以他坚定不移地维护景国人,在任何太虚事件里,都旗帜鲜明的体现立场。   别的阁部多多少少有些顾忌,会维持相对的公平,有时也会自打三十大板。到他这里,连罚酒三杯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若是外人坑害景人,势必一查到底,绝不姑息。若是景人坑害外人,不是“查无此事”,就是“纯属造谣”。   这时候他正在书房里与几个心腹讨论太虚事件的安排,忽听得一声朗喝,传遍全城:“王坤何在?”   王坤眉头一皱,步出书房,拔空而起:“何人在我天下城喧哗!”   城中不断有修士跟上,一时足有上千人随他升空,超凡气息彼接此连,大见声势!   “姜阁老!”王坤远远看见了悬立高穹的姜望,遥遥礼道:“您可是贵人!往日见您一面也难!今天怎么有空,来天下城指点王某的工作?”   姜望看了他一眼,淡声宣布:“太虚阁最新决议,将由本阁代表太虚幻境,对天下城展开调查,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天下城所有阁属,一律不得出城,也禁入太虚幻境。听清楚了么?”   他不必拔高音量,声音自然能入全城修士之耳,顿时引起哗然!   王坤就是一愣:“调查什么?凭什么?”   “你有异议?”姜望问。   “我当然有异议!”王坤怒声而近:“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   “保留!”姜望打断他的同时,手掌一翻,当场按下。   轰!   整个天下城,所有升空的修士,都在这时候感受到一种绝强的压迫力,直接将他们按回了城池里。   起时如焰冲天,坠时似雨落尘。   同时城门四合,禁绝交通。无形但有质的光罩,阻止了每一个想往外冲的人。   太虚阁员掌握太虚山的最高权柄,于此刻封镇了天下城!   而王坤,已然不自觉地被姜望按在掌下。   他没有还手的可能,也不存在对话的资格。   姜望便拎着这天下城的负责人,一步太虚无距,已然出现在景国边城外。而后便在这高空,在守军的惊呼中,在王坤的抗拒声里,横空而过,洞穿云海千里,激起狂风过境,带起绚烂的尾虹!   他可以太虚无距,一步赴天京,这是当初天下会盟,诸方就已经允许的事情。但他偏要横飞过境,大摇大摆。   堂堂中央大景帝国,到处是高手,自然有人看不惯。   当即便有强者拔飞而起:“何人胆敢擅闯大景帝国空域?”   姜望二话不说,一巴掌便甩过去,轰!将此人轰回城中:“太虚阁员,代天而巡,现世诸方不得相阻——你有什么不服?” 第一百一十章在日落之前   王坤话没说两句,就被姜望擒着横飞过境,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仍在懵懂之中。   但姜望动作如此迅速,又在景国境内如此嚣张,一下子就让他惊醒。   那一巴掌仿佛并不是拍在其他人身上,而是扇在他的脸上!一时都顾不得屈辱,在迎面而来的狂风拍打中勉强张口:“姜阁老!万请冷静,是否王某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您在景国闹事,于人于己不会有好处——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坐下来谈呢?”   姜望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你有资格跟本阁谈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飞至顺天府府治大城,姜望扭过去,俯瞰下方,清喝一声:“萧麟征!你的事情败露了!还不滚出来受刑!”   一道云气如狼烟腾起,又在姜望的目光之下,散在风中。   首先飞出来的自然不是萧麟征,而是顺天府第一高手,听竹学社社长、神临强者许师彦。   “姜阁老!”他强忍怒意:“您以何事来访,为何如此突兀,视我大景帝权如无物吗?”   声闻一念满雄城。   瞬间捕捉无数讯息的姜望,已经找到了萧麟征的所在。更不废话,随手把王坤一扔,便飞身而下:“这儿你熟,你来跟他解释!”   这一扔,势大力沉,好似石弹劲弩,许师彦连推连转,释法数次,才将劲力卸掉,稳稳接住王坤。盯着他等一个解释。   王坤哪里知道要解释什么!   “许社长,速报朝廷——”   他只来得及说到这里,姜望已经毫无悬念地擒住萧麟征,将之提上高空。   真是去似疾电,归如惊鸿。   锵!   许师彦将王坤丢开,决然拔出佩剑,拦在姜望身前,意极慷慨:“许某虽不如你,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带走我的学生!你可以不尊重许师彦,可以不尊重萧麟征,但你不能不尊重景国!今日愿死在阁老剑前!”   姜望探手一抓,已将他的剑夺来,令他手中空空、慷慨戛然而止:“你的徒弟违背太虚铁则,操纵太虚任务,以无耻的方式窃得太虚幻境为他定制的太虚玄章!王坤与他勾结,予以包庇,此事你可知晓?!”   他随手将此剑一甩,如若抖出流星:“本阁正是尊重大景帝权,才为此事!本阁今日所行使的,乃太虚会盟之时,南天师应江鸿代表中央大景帝国赋予我的权柄!姓许是吗?你胆敢在本阁面前说一句你不认?!”   许师彦的人被震慑在空中。   许师彦的剑却似流星赶月,急速飙过长空,狠狠钉在了城门石匾上。   此剑所携带的恐怖的剑势,有如高山压顶,将一名极速飞来,正欲冲天而起的青年镇回城中!   此人伍将臣也!   同样是曾经上过星月原战场、与齐人相争过的天骄……现在已是靠近姜望都不能!   不是他泯然众人,只是烛火之光,无法显于烈日之下。   伍将臣还有一个堂妹,名叫伍敏君。   伍敏君和萧麟征,曾经偶遇卞城王和秦广王,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掩护了两位阎罗脱身。   当然,对萧麟征来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名满天下的姜望,而且是以这种狼狈的姿态。平日口若悬河,现在只是勉强道:“此中或有误会,姜阁老容我解释!”   “是啊!”王坤在一旁也立即追回:“此中或有奸人挑拨。姜阁老,这件事情我——”   姜望猛地看向他:“本阁敢直接封了天下城来提你,敢带着你来景国抓人,你觉得会没有证据吗?你想清楚了,是否还要狡辩?此事不算大事,但你若继续在本阁面前顽抗,罪加一等!”   王坤一咬牙:“我不知——”   啪!   姜望直接将一沓卷宗摔在他脸上:“不见棺材不掉泪!证据确凿,你且睁开狗眼看清楚了!”   卷宗劈头盖脸,王坤手忙脚乱地接住,不知从哪一页看起——走个捷径而已,需要这么复杂的证据吗?   姜望此时已经扭头看向萧麟征:“小子,很遗憾我们的初次见面是这么的不友好——你认罪否?”   “我不服!”萧麟征涨红了脸:“这种事情谁会在意——”   “很好!”姜望打断了他:“冥顽不灵,拒不认罪。罪加一等,先将你收押,回头再公示!”   一把将萧麟征抓住,就如拎起了一只小鸡仔,随手一扔——   虚空显现一座古老阁楼,太虚阁驾临中域!   一些远远升起的气息,又远远的沉寂了。   萧麟征直接被丢进阁楼里。   姜望快刀斩乱麻,迅速处理了萧麟征,再回头看王坤:“这些证据够清楚吗?”   王坤看清楚了,但他说不出话。此刻他心中憋屈之极。就这么一件小事,你把证据做得这么充分,卷宗几十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通魔大罪!   你他娘早点把这份证据拿出来,我会跟你顶嘴吗?   萧麟征的这点错误,哪怕罪加一等,也顶多罚些道元石了事。   就为这么一件小事,你姜望横飞景国境内,直接闯进顺天府拿人,还拎着我招摇过市、把许师彦训得跟孙子一样,这是何等的小题大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阁老!”听竹学社的社长许师彦,终于醒过神来:“萧麟征犯了错,理应得到惩罚。您不惜亲自追到顺天府,也是您的自由。但老朽斗胆再问一句——您代表太虚幻境调查此事,李阁老可知?”   顺天府位列十三上府,自古而今都是帝党嫡系。许师彦此时的质问,便有些深意。   姜望指着太虚阁楼:“认得它么?”   “本阁此来,是经过了太虚阁的决议,是全体太虚阁员公投出来的结果。本阁即代表太虚阁,代表所有太虚阁员共同的意志。你问李一?他也是本阁的后台!再敢聒噪,我叫他出来,一剑杀了你!本阁懒杀老朽,他的剑却很无情!”   许师彦一时哑然。   姜望却不再理会,一把抓住王坤,大摇大摆飞离此地。   “姜阁员!”迎面的风像一个又一个的巴掌,不停往王坤脸上招呼。他却很坚忍:“你真的知道你今天都做了什么吗?”   “本阁做了什么?”姜望今日行事狂肆,此时语气却很温和:“维护公义,罚罪捉囚,你觉得不对?”   为大局考虑,王坤忍常人所不能忍,仿佛自己是被极礼貌地请到这里来,诚恳说道:“您把动静闹得这样大,景国那些老古董不会善罢甘休。您有大好前程,何必自伤?姜阁员若是听劝,我或可从中斡旋……”   “是吗?你人还怪好的。”姜望身形一定:“到了!”   他们悬停在靖天府上空。   王坤脸色大变!   他早该想到的,封住天下城、横飞景国拿人,这样的大阵仗,不该是一个萧麟征所能引发。姜望今天要做的事情,不止于之前!   为何先前他没有想到呢?是不敢相信有人敢如此挑衅景国,还是下意识地不愿意这件事情闹得太大,令他颜面失尽、根本无法收场?   “姜阁员,你——”   姜望平静地看着王坤:“久闻靖天府乃景国上府,是重镇中的重镇,此地更有靖天六友镇守,都是天下有德真人!我欲擒贼,不方便直接绕过他们,不愿失礼于上真。你不是要帮忙斡旋吗?便由你出面,请他们过来,与我一见,可好?”   不知为何,忽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明明姜望此刻的眼神如此宁和,如此平静,王坤却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如此恐怖!   他毕竟不是酒囊饭袋,强撑精神,没有直接回应靖天六友的问题,而是谨慎地道:“姜阁员说要擒贼,不知因何罪,是擒谁?”   “一个叫钟知柔的女人。”姜望就这样悬立在靖天府上空,把这偌大上府,踩在他的脚下,本该升空拦他的人,却并未出现。   “靖天六友,总是姗姗来迟啊。”   他轻声道:“本阁有些乏了,不欲多说。这个钟知柔具体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去查可也,想来以你王坤的本事,不费时间。现在去吧,去把钟知柔带过来。也去把六位上真请来,一个也别漏了,我好当面一一请罪——你若回来得太晚,本阁就视为逃责,将不得不对这靖天府,展开大搜捕。届时有什么无礼之处……还请谅解!”   说罢手上一松,王坤便如沉石坠海,就此下落。   他的神临之躯,全无自由。一直坠落到城池上空,方才得以自控身形。远远地、忌惮地回看了一眼姜望,只看到其人静立在高空,悬剑在腰,衣袂飘飘,像一尊沉静却威严的仙——遂转身入城中。   等待难言有趣。   尤其是你立在异国他乡,四面八方都是敌视的目光。   但姜望很平静。   他站得很高,任何人想要敌视他,都得先仰头。   他允许这种敌视的存在。   他已经等待了很久,也不介意再给一点时间,但仅限于……日落之前。   实在不想让他们,看到明天的太阳啊。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王坤独自飞了回来。   姜望静静地看着他。   此刻王坤大概也已经知道些什么了,看向姜望的眼神很不自然。   “阁老请回吧。”他抿了抿唇,慢慢地说:“您今天见不到靖天六友。”   姜望没有说话。   王坤硬着头皮道:“六位上真说……神霄在即,万界大争。你是人族中坚力量,后起之秀。他们为天下大局计,不想见你。希望你适可而止。”   大局……大局!   姜望明白,靖天六友已经猜到他的来意了。   是啊,怎么猜不到?   苦觉老和尚就是被他们六人围殴,活活打死!那洒在长河的血,飞在庄境的雨,他们怎么会不记得?   事实上当他踏足靖天府,以傲慢的姿态悬立于靖天府上空,靖天六友却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就已经是一种答案。   靖天六友的确可以说,他们足够克制。靖天六友的确可以说,他们在避免冲突,他们在顾全大局。   他们有上真的风度!   姜望这样一个年轻的后辈真人,如此无礼地踩上靖天府,他们都没有第一时间出手绞杀,这难道还不是度量吗?   神临境的许师彦都敢拔剑,靖天府的六位真人,又岂会畏惧一个姜望?   或许他们真的是在考量大局。   姜望轻轻的、自嘲般的摇了摇头。   但是当初在长河的时候,为何没有这样的考量呢?   “请回吧。”王坤又道。   王坤当然有理由说“请回”。   因为靖天六友不露面,姜望不可能强摁头。   是的,他可以抓萧麟征,可以抓钟知柔。这些都有理由,这些都可以得到太虚阁的支持,或者景国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忍受——毕竟就像姜望先前所说,太虚阁员的权利,是应江鸿代表景国在太虚会盟时承认并且确立的。   当然,彼时的应江鸿一定很难想像,太虚阁里会有人如此大胆,这份权利竟会被人用来对付景国。   但无论太虚阁有怎样的权柄,无论诸方怎样支持,姜望都没有理由去动靖天六友。   太虚阁员的所有权利都在规则之内。   靖天六友就好好的待在靖天府,你姜望凭什么招惹?   王坤知道姜望只有“请回”!所以他这样说。   可他看到的姜望,仍然很平静。没有沮丧,没有失控,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   “那么请你告诉我。”姜望说道:“钟知柔呢?”   王坤道:“钟知柔死了,畏罪自杀,遗体焚于一烬。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此外——”   他从储物匣里取出一袋元石:“这是她死前留下的元石,用以十倍偿补当初被她诈骗的那位太虚行者……应该是足够了。烦请姜阁老帮忙转交,以了结这件事情。”   “那么你呢?”姜望平静地看着他:“你王坤的责任,如何算?”   王坤叹了一声:“就像半夏上真所说的那样,我们应该顾全大局。王坤虽然不能跟您这样的大人物比较,却也有自己的承担。我被钟知柔蒙蔽,误判此事,我应承担失察之罪。我会向李阁老请辞,请他老人家另外安排人手管理天下城。”   “收下吧。”王坤把手里的元石往前送了送:“这是她能给予的最大的诚意,最后的赎罪了。”   他的言语意味深长。   而这一袋鼓囊囊的元石,实在是很讽刺。   姜望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然后笑了:“你会后悔没有把六位上真请出来——”   “因为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第一百一十一章人间天宫,千古神都   姜望此刻的笑是很轻的。   而在今天之前,王坤其实一直觉得,姜阁员的笑容,在九位阁员之中,最是亲和。   斗阁员笑得恣肆,黄阁员笑得灿烂,重玄阁员也总是似笑非笑……但他们的笑容,总是带着一种天然的距离感。   你很明确的知道——虽然他们在笑,但这个笑容与你无关。   你永远也无法走近那个世界。   唯独是姜阁员,不是那种见面三分笑的人,但偶尔笑起来,自然又亲近,就像你小时候会遇到的那种良善友邻。   但今天,这个笑容是怎样的锋利啊。   王坤莫名感到仿佛有一柄刀,在这个笑容里,缓慢却坚决地,割开了自己的脸颊。   以至于他下意识地伸手捂脸——但并没有鲜血流下。   姜望慢慢地说道:“你有承责之心,有担罪的勇气,这很好。但——”   他微微抬起眼眸,目光越过王坤,投向遥远之处,仿佛与那缄默的存在对视了:“但你的责任,何止如此呢?”   “姜阁员!”王坤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知道您心中有什么怨气,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知道您和靖天府的六位上真,究竟有什么矛盾——但我是无辜的!我从未对您失礼,见面先笑三分!就算当初在星月原彼此按剑,也只是各司其职、各为其国,并无恩怨。如今咱们都脱离出来,独属于太虚阁,您何苦处处为难我?”   姜望平静地道:“你王坤是否无辜,自有太虚铁则验证。本阁只是照章办事,你不要叫本阁为难才是。”   只说了这一句,便一翻右手,轻易地将王坤抓回掌心。   堂堂天下城负责人,今天之前还称得上道脉权力人物的王坤,落在姜望手中,就像是一个可怜的玩具,任凭揉搓,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要抓就抓,要放就放,让他说话,他才能开口。   姜望一手按剑,一手提着景国天骄,踏行在中域高空,悬于骄阳之下,俯瞰苍茫大地。只见得万物竞发,山河壮丽。   “泱泱大景,山河辽阔啊!”姜望由衷地感慨,便问道:“王坤,你猜本阁接下来要去哪里?”   王坤没有回答。   因为他说不出话。   烈烈炎夏,姜望带着他恣意而飞,得享中域高穹之自由,仿佛郊游赏景。而忽然方向一转,带起青虹贯空,目标是如此明确——像一支咆哮的羽箭,直往整个大景帝国的腹心而去,直指天京城!!!   疯了!姜望疯了!   此时在王坤脑海炸开的,只有这一句话。   巍巍天京城,可以称得上人间天宫、千古神都!   它的落成之日,就是道历新启之日。   雄踞现世、镇压诸天万界之人族,所书写的当今这个时代的开篇,就是由天京城建成那一天起笔。   景太祖姬玉夙在万妖之门上方,建立这样一座不朽雄城,它亦标志着,第一个伟大王朝的建立。官道体系已然确立,国家体制的洪流,正式开始汹涌。   中域是现世的核心,可以说是无垠现世里,最丰饶、最富庶的位置。而中央大景帝国,独霸中域。中域所有小国,都归属于道脉,都奉景国为宗。   天京城,则是景国的心脏!   此城之上,是大景建国三千九百二十七年累聚的荣耀,是号称要走向永恒的第一帝国的威严。此城之下,是人族永世大敌,是千万年来反伐不休的强大妖族。   多少惊天动地、改变了人间的大事,都在此城发生。   多少史书中耀眼的英雄,都曾来此朝谒。   秦有咸阳,岿然西极。   荆有计都,天子镇凶。   齐有临淄,三百里巨城,如日东升。   楚有郢城,是天下第一华美所在。   牧国至高王庭,如雄鹰巡飞草原。   但所有的城池,都不够天京传奇。   它是一颗伟大的心脏,自此泵动的血液,流向四面八方,支撑起四千年第一的中央大景帝国。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它是现世的心脏!   现在姜望飞到了这里,他想干什么?   王坤无法揣测一个疯子的想法,他只知道……自己完了!   在顺天府、在靖天府,在任何一个地方闹腾,意义都不能跟在天京城比较。无论姜望是不是想找死,他王坤给了姜望一个闹事到这里的理由,被一路拎到景国首都!他的政治前途,可以说就此死亡。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碰上这么一个人。   太虚阁里,哪个不是前途无量,哪个不是人族栋梁?   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消按部就班坐在那里,时间到了去开个会,做做样子,甚至不去开会,懒得做样子,也都有大把的资粮。   这么美好的人生,他做梦都求不得。姓姜的拿来这么糟践?   王坤恨不得一口咬在姜望的手腕上,把他活活咬死!   但根本动弹不得,姜望也没再看他一眼。   中域胜景,万里好河山。   这一切虽浮光掠影,却也历历在目。   姜望以身为箭迫皇都,自然引起这座伟大城市的反应,刹那风起云涌,气机汇聚、直欲喷薄。   但姜望脚步一错,顿止当场。   这横贯了大景帝国空域、气势惊人的一笔,在这里戛然而止。   王坤那颗颠沛忐忑的心,愈发下坠,愈发冰冷——姜望很明显知道景国的底线在哪里,姿态嚣狂却不去触线。   极其疯狂,又极其克制,这比任何状态都更让人恐惧。   他到现在才真的相信,或许一切真的只是刚刚开始。   这样的姜望,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手中拎着的人有什么心情,姜望自然并不在意。他只是拎着能够令天京蒙羞的人,降落在天京城外,傲然立在那雄阔的城门前。   于此负手,仰望城门石匾,仿佛在山脚仰望山巅。   世间又有哪一座山,能比天京城巍峨?   那石匾上的“天京”二字,道韵天成。来者一望,恍惚如见天宫!   人望之,如拜之。   仿佛微渺凡人,百折不挠,攀天梯而上,终于抵达天上宫殿。顿觉天界之磅礴,顿感此身之渺小。   姜望站在城门前,手中提着王坤,慨声道:“此即大景皇城,人间天宫!本阁自负生平,广巡六合,却还是第一次见此雄都,心中敬畏得很呐。”   王坤缩头捂脸,恨不得所有人都看不到他。   姜望却极清晰地喊道:“王坤!天下城的王坤!你能否帮本阁叫开此门?”   王坤压抑的声音从指缝中挤出来:“别叫了!天京城从来不闭门,你自进去便是!”   姜望往前探了几眼,『哈』了一声:“果真如此!大景皇都,气魄不同于别处。姜某小地方出来的人,没见过世面……见笑了。”   遂往前走。   倘若他还在庄国,倘若枫林城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此地应该还是他心心念念,想着来一次便能死而无憾的地方。   道国中人心里的圣城啊。   现在他只是平静地走入此城中。   城门前伫立着两个九丈高的铁甲卫士,符文连甲,道意浑成。叠手拄地的巨大铁剑,像是两座倒悬的石峰。   行人在这般魁伟的卫士旁边走过,直如顽童过山涧。   景国之道兵,牧国之神傀,都是厉害的战争兵器。这两尊,应是道兵之中最上等。那格外磅礴的力量,几乎已经外溢出来。   姜望宁定地从它们身边走过,不去抵抗,也无法被遮掩。   时至此刻,天京城中自然早就知晓姜望的身份,也知道他此来景国,并未抱着善意。但偌大个天京城,并无一人出来阻截他。   这伟大的城市,便像它几乎从不关闭的城门一样,向现世任何存在敞开——这体现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自信。   知道你不怀好意,知道你有本事。   你尽管入城来,尽管施展你的本领。   天京城能够面对一切,能够解决一切。偌大中央皇城,岂惧蚊虫叮咬?小小几个鱼虾,又怎么翻得起大浪?   对于四千年来都在迎接八方挑战却依然屹立不倒的中央帝国而言,今天这种阵仗,实在称不上风浪。   哪怕此刻入城者,名为“姜望”。   天京城的建筑都格外高大,雄伟之余,亦不乏精巧,壮丽之中,饱含古韵。仿佛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刻写着“天下第一”的字样。   景国人所独有的气质,体现在街头巷尾,在风中大旗,在古老城墙,在人来人往。   在这座大景皇城里,哪怕是来往的普通百姓,也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自信。   路过的人们或许认出了姜望,或许没有,但最多就是带点好奇的打量。作为中央帝国的子民,生而为大景皇城里的“贵民”,他们见过的天骄太多,听过的传奇太多,早已不稀奇。   走在能并八马的宽敞大街上,姜望认真打量这极致繁华的皇都。他从来不敢小觑与景国有关的一切。脊梁虽傲,目光实在沉静。   “欸,你怎么拎着人走,这样不尊重?”有一个老丈,不知怎么搭眼看过来,瞧着王坤蜷在姜望手中,立即路见不平一声吼:“快把人放下,不然我要叫卫兵了!”   “老丈,你误会了!”姜望笑着道:“这是我的朋友,我们开玩笑呢!”   穿着长衫的白发老丈把胡子一吹,眼睛瞪起来:“你们是朋友吗?且叫老夫问问他!”   姜望也不顶嘴,把王坤往地上一放,亲切地埋怨道:“非要我拎着你走,你看,叫人误会了吧?你自己跟老人家解释!”   王坤勉强站定,扯了扯嘴角:“老丈,我们确实是闹着玩。他跟我开玩笑呢。”   老丈将信将疑。   “老丈,既然遇到了您这样的热心肠,我问你一件事。”姜望客气地道:“请问你是否知晓,陈算府上怎么走?就是那个大景天骄,东天师亲传子弟,很会数数的那个!”   王坤猛地看向他,目中尽是惊色。   姜望却只是看着这位老丈,笑容不改。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老丈很有警惕心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景国人真的是很不热情啊,问个路都不告诉我……”姜望把目光从老丈的背影上移开,落回王坤身上,语气无奈:“还是你来带路吧。”   王坤木着脸:“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   嘭!   姜望直接一巴掌把他按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巨响。把地砖砸出一个凹坑,宽阔长街以王坤的脑门为中心,蔓延开蛛网般的裂隙。   路边行人终于尖叫起来。   这中央大景帝国的百姓,也终于不能再自信从容,而是慌张四散。   不理会那些逃散的,不理会那些去叫卫兵的,也不理会正迅速从四面八方飞来的缉刑司修士。姜望半蹲在天京城的大街上,按着王坤的脑袋:“我都说到陈算的名字了,你还没想起来你做了什么吗?敢对福地下手,身为阁员部属,挑战太虚幻境的根本,这已经不是你辞职就能解决的问题。再敢抗拒调查,你最后的活路也没了,知否!”   他拍了拍王坤的脑袋:“好好想想。”   任由王坤的脑袋埋在地坑里,就这样站起身。   此时景国的缉刑司修士如雨飞来,各执兵刃、杀气腾腾,一时遮蔽了天空。   姜望平静地抬起头来,与他们对望,十分的温和有礼:“怎么,景国缉刑司职权这么广阔、人手这么充裕,本阁只是一不小心砸坏了街道,竟要这么多人围上来索赔?”   他拿出一袋鼓囊囊的元石,正是先前王坤取出来、说是钟知柔最后赎罪的那一袋,直接丢了出去——   “嗟!来取!钱财是最大的诚意,本阁初来贵地,难道会短了你们!!”   漫天修士,一时滞空。他们被天地抗拒,被这一袋元石阻住!   它只是一袋鼓鼓囊囊的元石,在姜望手中甩出来,却铺天盖地,将元气倒推如洪涌,好似悬山横空,碾碎一切逃脱的可能——为首的修士悬青葫、挂长剑,风流恣意,神气天生……却也不得不抬起双手,将它接住,重重地落在姜望身前,靴子炸开,赤足陷地三寸!   此人毕竟不凡,虽然一个照面就被压制,却不失风度,赤足走出陷坑,还对姜望行了一礼:“在下天京缉刑司南城司首徐三,见过姜阁员。多年不见,阁员风采更胜往昔!”   顶尖的景国天骄!年纪轻轻,便任天京缉刑司南城司首,是真正的实权人物。   他打了个招呼,便直入正题:“职责所在,我不能辞,必须来问一问——您在天京城当街行凶,惊扰行人,不知有什么要解释的?”   此人实力境界虽不如,但是站在姜望面前,不卑不亢。自有一种“权责所系、吾来擒贼”的气势。   景国虽老,国内并不全是老朽。   “惊扰行人,非吾本意。至于行凶……”姜望讶道:“何出此言?你代表天京缉刑司出来执法,本阁也是与你在做一样的事情,只是目标太过难缠,一时没有控制好力度,动静大了点而已。”   徐三道:“抱歉,我必须要向你指出——您在景国境内,并没有执法的权力。任何人,任何势力,都不可能在景国境内,与景国朝廷分享治权。我这样说,不知您是否可以理解?”   “尤其是——”他扭头看了王坤一眼,王坤还陷在坑里,爬不起来。他很好地控制了情绪:“您当街殴打的,好像是我国的王坤?”   姜望施施然拍了拍手掌:“徐三司首!本阁也需要向你、以及你所代表的天京缉刑司,指出两件事。你最好记清楚这段话,因为本阁不会说第二遍,但你还不够资格做决定,你得牢牢记住了,方便回去传达。”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自太虚阁成立之日起,它就拥有处理所有现世太虚事务的权力,这是天下诸方在太虚会盟上共同确认的。   “太虚事务是前提,它发生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去年的时候,黎国天子归来,秦国太祖超脱,本阁还去极霜城现场落实了太虚角楼的事情。你比他们重?   “你如果对于这方面的权柄不太清楚,可以回去翻翻看太虚盟约。上面有你们大景帝国加盖的玺印。你们天京缉刑司,是否能够视天下会盟为儿戏,代表景国不承认?”   姜阁老的第二根手指竖起来:“第二,本阁当街惩处的,不是你国的王坤。他已经退出景国,这是在太虚山上宣读过誓言的。非要说的话,他也只能算是太虚山的人。所以现在是太虚阁员在惩处太虚阁属,只是在追罪拿囚的过程了,不小心来到了天京城。大景皇城规矩虽多,未闻不许太虚阁员过也!请问你徐三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站在本阁面前,开口质询?”   太虚盟约的确确认了太虚阁的权柄,这本质上是诸方势力为了在太虚幻境里取得更多话语权而做出的选择。   现世太虚事务,皆由太虚阁处理,太虚阁员的确有巡世的权利。可谁曾想过,有人敢巡到天京城来?   徐三掂了掂手中的元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若只是为了赔付街道,姜阁员给的这些元石是不是多了一些?”   姜望负手看着他:“本阁生来粗疏,任性狂肆,常常丢三落四,总有行事莽撞、收不住力的时候,在心情不佳之时尤甚!免不了砸坏这里、砸坏那里的。承蒙靖天府六位上真厚赐,叫我囊中充盈。索性多放一点钱在你们这里,你们留着慢慢扣。”   在天京城当街痛殴王坤,这是第一次,但未见得是最后一次。   若不能叫他满意,他还会来。   他会经常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今日吾尽欢   天京城是如此伟大的一座城市。   城中百姓,计以亿万。   城中强者,繁如星辰。   姜望是独自一人。   他独自一人,一柄剑,面对天下第一城。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该听到的人,都能听得到。   而听得懂的人,比如徐三,也不必解说更多。   整个太虚山天下城,全都是景国出去的人,而且调的是精兵强将,只为与其他阁属竞争,为景国利益而奋斗。   往后天下城里任何一个人犯了错,姜望都有可能把他拖到天京城来,当街惩处。   那么天下城有没有可能从此不犯错?   “公平”即可。   但“公平”二字,却会在事实上削减景国的利益。因为他们已经依靠“不公平”赢得了许多。   无论手段如何,已经赢得的,不会被视为“可以还回去的”,只会被视为“囊中固有的”。   尤其是以景国的庞大,这部分利益早就被分配得干干净净。   谁来吐这第一口?   谁愿意?   可若是景国不愿意吐出这部分利益,姜望就会一再地找到借口,一再地来天京城,一再折损景国之威严!   此人该杀!   但怎么杀?   抛开姜望这个名字本身的光环和传奇,仅就太虚阁员这个身份。当初太虚会盟,是天下共约。盟约一条条,都是诸方共证。   景国擅杀姜望,是贸然毁盟,得罪的可不是一家两家。这都不是授人以柄,而是授柄于天下。   参加太虚会盟的诸方,谁都可以提此为剑,插上天京城的城头。   徐三完全看到了姜望的决心,也不得不认同这位年轻阁员的狂语——他这个位在天京城缉刑司五大权力人物之列的南城司首,的确不够做决定。   但他还是问道:“您在什么情况下来才能心情好一些、收的住力呢?”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街道维修虽不费力,您也不缺钱财。但影响了百姓正常生活,终究不是美事。我相信您也不愿意这样做。”   “徐三,你是个讲道理的,你来评评理。”姜望说道:“在来天京城之前,本阁去了靖天府。为了维护景国人在太虚幻境里的名声,去捉拿一个在太虚幻境里行诈骗之事的小贼。本阁是好声好气,礼貌地向靖天府六位上真报备,跟他们商量这件事情。结果他们请本阁吃了个闭门羹,只给了本阁一袋元石,一个贼人畏罪自杀的消息——”   “你说。”姜望看着他,声音很平缓:“这件事情他们是不是做得不对?是不是不够礼貌?是不是没有把本阁放在眼里?”   徐三正要打太极:“这件事情要从——”   姜望一拂袖,打断了他的腾挪:“太虚决议之后,才有本阁彻查天下城。本阁今日来巡,非是本阁一人也。姜望折了面子事小,太虚阁不被尊重事大!那李一何等绝世,斗昭何等英雄!重玄遵勇冠三军,黄舍利摘握绝巅,剧匮刚正不阿,钟玄胤直笔春秋,苍瞑悲天悯人,秦至臻堂堂正正——诸阁付我以大任,本阁能把他们的脸丢在地上,任人践踏吗?!”   他直视着徐三,那眼神仿佛在质问——徐三,你敢不敢丢李一的脸?   徐三感受到沉甸甸的压力,沉默了片刻:“您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如何处理?”   姜望一字一顿地道:“本阁要同靖天六友见面,要听到他们当面向本阁道歉。他们必须为他们的无礼,付出代价。”   他如此严肃地说完这些,却轻轻一笑:“回衙门里喝茶吧,徐司首!本阁说过了,你做不了主的。”   说罢,他便自顾转身,走向仍然趴在地上的王坤。   徐三没有左右靖天六友的权力。但他又在直面这个无解的难题——太虚阁员要查太虚阁属,景国人如何有理由阻止?   他看着姜望的背影,正要说话,却又顿止,显然是得到了什么指示,表情轻松起来,举起手里的那袋元石:“既然如此,姜阁老这份元石,我就先收下了!天京城风景宜人,希望姜阁老在这里玩得开心!”   徐三能以南城司首的身份说出这番话,至少是缉刑司总司首这个级别的景国高层,做出了决定——天京城的威严非常重要,无法容许姜望“一来再来”。但靖天六友的颜面也很重要,不可能对姜望妥协。为此他们可以选择,让天下城回归“公平”。   姜望要扯住太虚阁的大旗、抓着天下城不放,那就吐出一些利益,抹掉他的理由。总要给当初的太虚会盟,一点尊重。   这是巨大的让步了。至少在徐三看来,上头很果断地做出了决定,且给了太虚阁足够的尊重。已经吞下去的利益,都愿意吐出来。天底下有几个人,能让景国做到这一步?   但姜望显然不能满意。   他头也不回,只是道了声:“本阁正是为了开心而来!千古煊赫天京城,人生纵意快哉风!徐司首,你们一定要有足够精彩的准备,叫我今日尽欢!”   说罢了,他便一把抓住王坤的头发,将他从地坑里提起来,就这样拖着,像拖一条死狗,大步而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拖行的每一步,都践踏于在场缉刑司修士的脸。   “司首,他要去哪里?”部下聚拢过来,眼神狠厉。   徐三没有回答,只将那袋元石丢过去:“拿回去记帐。”   自己却纵身而上,追在了姜望身后:“好个快哉风!那么姜阁老接下来想要去哪里,玩些什么,是否需要徐某做个向导呢?旁的不敢说,这寻欢作乐,徐某可称第一等!”   “也好!”姜望大踏步前行:“本阁接下来要抓的罪犯非常危险,你们缉刑司最好多派些人手,控制好周边环境,免得贼厮狗急跳墙,惊扰百姓,伤吾初衷。”   “姜阁老剑下,岂有罪囚能担得上『危险』二字?”徐三跟在他旁边,语带恭维,声音和缓:“王坤以前或许做了一些错事,但吃了这次教训,往后肯定不会再犯错。天下城的乱象,必然会得到整治,这些引得您怒而按剑的事情,也都不会再发生……姜阁老,景国真个有无限风光,您要寻开心,岂止于一种方式呢?”   “往后的事情,就往后再说吧。”姜望道:“已经发生的事情,咱们也不能装聋作哑,还是要尽快解决。所谓不可触碰之铁律,都是以鲜血浇筑而成,指望不了人心的自觉。徐司首是缉刑司的权力人物,常年纠察不法,斗争恶贼——以为然否?”   “钟知柔畏罪而死、萧麟征擒于囚室、王坤在您手中,您这趟已经足可交代。谁能不赞一声铁面无私、不畏强权?您对得起太虚决议,更有清名,可传天下。这座城市里,当然会有人不满,但也有一些人,如我这般的人,能够理解。事情在此了结,是再恰当不过——”徐三苦心劝导,又带笑的试探道:“难道还真要去抓陈算不成?”   姜望转过头去看着他,脸上亦带笑:“你说呢?”   徐三不再笑了,停下脚步,看姜望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那么,恕我不能再送。”   “回吧!”姜望继续往前走:“你还很年轻。人生风波恶,不要卷到你。”   “姜阁老!算是徐某个人的忠告——”徐三停在原地:“人这一辈子,总有些遗憾会发生,我们都要学着往前看。我知道您大概有很复杂的心情,但逞一时之快没有任何意义。多少灿烂的人生,都是毁于冲动。狂风啸海固然可引巨大风浪,可风浪一旦掀起,什么时候停下,就由不得你我。请相信,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会愿意看到那一幕。”   “你觉得这就是很巨大的风浪吗?”姜望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声音也像他的脚步一样没有变化:“它不能及我心中之万一。”   蓬莱岛天骄陈算,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之时,是景国年轻一辈里,无争议的外楼第一。   在那一年,景国公认的能够代表中央大景的“国之天骄”,是内府境的万俟惊鹄、外楼境的陈算、神临境的赵玄阳和淳于归。   可惜最有把握夺魁的万俟惊鹄,一朝失陷妖界。为了掩盖当时的大清洗,以及压下由此引发的巨大动荡,景国紧急召回李一,一剑惊天下。   本该登场的陈算,未能走上观河台,在那群星闪耀之时,没能绽放自己的光辉。所以常有人如此遗憾——他错过了时代。在关键的时刻未能展现华彩,也就失去了成为时代主角的可能。   如今的陈算,官拜大景帝国左副都御史,在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台里,算是第三号人物。   说一句“位高权重”,并不为过。   但以陈算的出身和天资,以他刚出蓬莱岛时的声势,依托于官道,走到现在才是左副都御史,算是大大的放缓了脚步。   而这一切若要追溯根源,又要从他错过的那场黄河之会开始……   时也运也,天下英雄,不免困顿于时运。   陈算的宅邸没那么好找,东天师府却很显眼——东城最显贵的那一家便是。   景国历史悠久,强者辈出,天师之尊位,却一定是衍道中的佼佼者方能坐上。道门三大圣地和景国帝室各出一个代表,三千九百年来,雄镇四方。不强何以慑服天下?   姜望嘴里说着要找陈算,但既不去御史台,也不去陈算的家,却是拖行王坤,一路来到了东天师府。   “兹有蓬莱岛修士陈算,罔顾太虚铁则,悖逆人族利益,伤天下之心!”不待天师府守门的道童开口,姜望先一步喊道:“其人是东天师亲传,却不思天师教诲,竟然瞒着天师为此逆事——本阁誓擒此贼,定要为天师除污,为蓬莱岛正名!尔等速速将他召来!”   “噢。”他将手中拖着的王坤往前一摔:“此贼好像也在蓬莱岛修行过!”   虽然同在蓬莱岛修行,但陈算和王坤并不相熟,这涉及到蓬莱岛内部的派系问题。王坤属于帝党,陈算身上则有更重的蓬莱岛烙印。他们在福地卡位事件里有合作,也属于是“公事”间的合作。   不过不要紧,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以亲密无间。   现在就是姜望需要他们这对蓬莱岛师兄弟亲密无间的时候。   那道童却并没有惊慌失措,又或大怒呵斥驱逐,反而抬手就将天师府的大门推开了:“姜阁老,陈师兄正好在府中,候你多时!”   却是看都不看地上的王坤一眼。   陈算就在东天师府!这倒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情。   “好胆色!犯下如此大案,还敢坐等本阁。本阁不禁要问——竟是谁人给他底气?”姜望轻轻一掸衣角,昂然迈入天师府:“前方带路吧,古来只有贼避法,哪有法避贼!本阁这就去会会他,虽龙潭虎穴不能辞也!”   走了几步又道:“外面的王坤,你们就不能叫两个人抬着?万一遭了毒手,本阁岂不是要担责?”   “您多虑了。”那道童忍不住回应:“东天师府绝对安全。”   “那钟知柔又是怎么死的?”姜望冷道:“本阁很愿意相信东天师的品德,但有靖天府前车之鉴,不敢再拿罪囚的性命作赌!”   道童便挥了挥手,自有两个道士走出来,将王坤抬起,跟在他们身后。   东天师府占地极广,路径也算曲折,五步一景,古香古色。   姜望一路并不说话,跟着道童走到一处院落里——一身麻布道袍的陈算,颇有山渊之质,独坐凉亭中,独摆一局棋。   手上拈着一颗白子,对着棋局苦思。   “陈师兄,姜阁老来了。”道童小声招呼。   姜望很不怜幼地将这道童拨到一边,大步踏入凉亭,走到棋局之前,居高临下,看着陈算皱起的额纹。   “姜兄。”陈算虽未抬头,却先开口:“你远道辛苦!人生变幻如斯,且看这局棋,白子将如何挽救?可有妙手教我?”   陈算布的这局棋,大有玄机!其中藏势勾龙,隐喻时局,运命两进,看似死局,却有无穷之变化。   但姜望只是随手拂了几拂,把棋局混成一团乱糟:“陈算,你的事发了!”   陈算抬头看着姜望,愕然半晌。   姜望继续道:“下半辈子在太虚山的牢狱里,有的是时间下棋,现在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你自己。”   陈算忽然摇头而笑:“果然是你!”   姜望没有笑:“我要是你,我就笑不出来。”   “那我也不能哭吧?”陈算依然笑着:“你我都知道,我的罪责不是我的罪责。”   “这话真有意思!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姜望好像听不懂陈算的话外音,左右看了看:“你算到本阁会来这里找你?”   陈算微笑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局棋的时间。”   姜望强调道:“这可算不得自首。不能减你罪责。”   “你真会抓重点啊……”陈算看着他:“所以这是你愿意走进来找我的原因?就是怕我多走几步,可以辩称为自首?”   姜望并不回应,而是微垂眸光:“你坐着,本阁站着,这不符合我们之间应有的定位。”   陈算笑着起身:“您请坐,我站着——阁老有什么要训斥的?”   姜望真就坐了下来,并平伸其手,往下按了按:“你也坐。”   “阁老太客气了。”陈算道:“我戴罪之身,还是站着吧!”   姜望道:“你希望本阁抬头看你?”   陈算于是又坐下来,感慨道:“阁老的规矩还真不少!”   “你难道不习惯?”姜望问。   陈算想了想,又笑起来:“还真是很习惯!让我意识到我确实在天京城里!”   这天京城是个什么规矩,姜望无意探讨,只抬眼看着面前的这位景国天骄:“福地卡位一事,你不否认?”   陈算笑道:“您应该不会没做好证据就来抓我吧?”   “陈兄。咱们见过好几次,算是熟人,我对你是保留了最大程度的耐心的。”姜望的语气忽然很温和:“我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你的意思,你没这么闲,也不会愿意这样做。但你是景国人,你受此职得此俸,你没有办法。一个庞大帝国的利益关系里,没有空间容纳个人的对错……我答应太虚道主秉公执法,所以我不能放过你。但我愿意在规则允许的范畴里,给你一些酌情的宽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算微笑以对:“不太明白。”   姜望慢慢说道:“这次针对天下城的调查,涉及很多,不是一两个人坐在一起,就能聊出全部结果。我给你一点时间,去找靖天六友,让他们来跟我聊。不用你说任何别的事情,只需要他们站出来跟我开诚布公的聊一聊,就可以——这很简单,对吗?”   陈算收回笑容,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会做。福地事件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与任何人都无关。为何阁老要一再强调我景国人的身份?您想引导什么?您难道对景国有敌意?”   姜望轻轻颔首:“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一刻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化,眸光却重得像一座山:“你是自己把自己捆起来,还是要让本阁动手?”   陈算勾起嘴角:“作为一个穷凶极恶的罪人,我也不能就这么简单地被你带走吧?”   “哦!”姜望用一种并不惊讶的语气表示惊讶:“你要拒捕!”   陈算就坐在姜望的对面,双方只隔着一张石桌。   石桌上只有一副打乱了的棋。   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却存在现实意义上的“远”。   以至于他的“拒捕”,都可以被视为一个笑话。   看着今日孤身赴天京的太虚阁老,要说心中没有波澜,那是万无可能。   明明是同一届的天骄,都是可以代表霸国出战观河台的存在,如今却产生了这样巨大的差距。应该归罪于什么呢?   “常常有人说我运势不好,说我错过了时代的浪潮,用这种话来宽慰我。”   陈算平静地坐在那里,仿佛闲聊一般:“我不能被安慰到。因为我无法这么认为。”   “倘若我能像万俟惊鹄一样,给国家必胜得魁的信心。在观河台上,冼将军不会帮我弃权。国家弃赛外楼场,恰是因为在我身上看不到十足的把握……而太虞真人能有。”   “观河台之后,又有星月原战争。南天师草原勒碑后,又有王庭观礼。但耀眼的都是你,姜真人。这个时代不是没有给我机会,那些机会并不专为某一个人而留,只是我没能把握,我一再错过。”   “时代的浪潮从来没有避我陈算而走,只是我自己没有能力只身横渡、站稳潮头。”   “姜真人,你知道当年你写那封公开信,号召天下剿杀张临川。其中哪一句最叫我动容吗?”   他自问自答:“——命也如此,从无怨尤!”   “弱者才会抱怨命运,强者自握人生。”   他如此平等地同姜望对视:“姜真人,今日你举太虚大旗而来,仿佛掀起洪流。我生在此世此时,我也身不由己。但你说这一次,我能站稳吗?”   起风了。   风卷起他的道袍,元力从四面八方涌来,簇拥着他。   陈算脚下显现一个黑白两色的、旋转着的八卦,干天坤地,呼应五行。在这个瞬间,他远离了石桌,出现在院落,飞升在空中。   他脚下的那只八卦迅速膨胀,像是一方高悬的石台。   天边骄阳,仿佛成为他头顶的神轮。   双足分开,踏住石台,道袍鼓荡,眉眼都晕染神光。此一时,他如天上人!   所谓“天机”神通,所谓“必得天机一线”,一线天机应在此时!   他双手张开,长发飞舞,由衷地笑:“今日……当见此世真!”   一位景国的国之天骄,就在面前登临洞真。   聚风云,汇龙虎,抚大地,撼苍穹。   如此煊赫!   但姜望只是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静待一切发生。   陈算把握局势、算定行止,以太虚阁姜阁老为磨刀石,在他所带来的重压之下,强势冲击洞真——而姜望本人,无动于衷。   直到天清云澈,东天师府变得安静,陈算彻底走完这一步,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当世真人。在大难临头的时刻,再一次验证自己的绝世之姿!   姜望才从石桌前起身,才从凉亭里走出来。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的眼神是淡漠的。   他的手,搭上了剑柄。   “一剑。”   他说道:“你有胆子在本阁面前拒捕,给本阁一个当场杀你的理由,本阁不能不赞许你的勇气,故愿等你成真!”   “本阁只出一剑。”   “接下了,放你走。”   “接不下,这就是你的命。” 第一百一十三章夜不能寐   偌大的景国东天师府,寂然无声。   当姜望按上他的剑。   刚刚登临洞真、看到真不朽、一跃成为中央帝国顶层人物的景国当代天骄,瞬间成了待宰的猪羊。   所有人在此刻都要面对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姜望一剑之下,陈算是否能活?   事实上当这个问题成为问题,答案也就有了答案。   姜望的实力已经在一次次的传奇经历里,被反覆地验证。而他作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人,已经很久没有在现世真正出手,他现在的实力究竟到了什么地步,陈算一定不够检验。这是所有人都有的共识。   现在姜望说只出一剑,没人敢替陈算说一定接得住。   第二个问题——姜望会不会杀陈算?   按常理来说,应该不会。   哪怕高举人道洪流之大旗,身披太虚阁之虎皮,哪怕陈算的确违律、的确拒捕,的确给了姜望动手的理由。杀死陈算的代价,也必然是沉重的。   姜望不该如此不智。   可是按常理来说,姜望也应该不会查天下城,更不会来大景皇都!   姜望现在的状态,能用常理去揣度吗?   抛开所有隔岸观火的注视,真正面临选择的,是刚刚洞真的陈算。   此刻他脚踏八卦台,终于看到真正高处的风景,如他自己所期待的那样,终于挤上时代的浪潮……但却要面对现世最耀眼的天骄,毫不掩饰杀心的一剑。   “我曾有三次机会与你争辉,我输了其中一次,放弃了其中两次,我不甘愿。”   他身怀天机神通,在理论上能够算定所有可能,抓取天机之下,必然遁去的“一”。   可若双方实力差距大到一定的程度,天命只有一个“死”字,此外别无可能呢?   把握天机,也只是提前知死!   陈算从来是一个理智的人,就像当初出使草原,携景国大胜之威,他本欲扬名,站稳时代浪潮。可是坐在台下观战,算了许多遍,都算不到战胜姜望的可能。最后也是根本不做尝试,悄无声息地离去。   此刻他看着姜望,以洞世之真的修为,仍未能看到那本该必得的一线天机。   又或许,这就是此世此时的“真”。   相较于其他人的不确定,他清楚地知道,面对这一剑,他必无幸理。   但他还是拔出了他的剑,直面姜望所带来的如渊如海的恐怖压力:“能以天下名剑长相思,证吾之真——陈某幸何如之!”   姜望没有半点犹疑,一步而前,当场拔剑!   剑出半寸,寒光已漫天——   一只手按在他的剑柄上,将他的长剑按回,也将铺天盖地的剑芒,送回了鞘中。   时空如书页被翻动,一个面容慈和、身材高大的老人,就这样出现在姜望身前,好像他一直都在。弹指间弭风止澜、静好岁月:“小友好大的杀气!”   刚才还宁为玉碎、誓决生死的陈算,立即收剑归鞘,落下卦台,低头礼道:“师尊!”   刚才跟陈算都能好好聊天、耐心沟通的姜望,此时却情绪激烈,咆哮道元、唤醒神通之光、强行拔剑!   他怒目圆睁,青衫鼓荡:“东天师对我出手,竟是要包庇陈算,阻止太虚阁执法吗?!”   在这种时刻能出现在这里拦下这一剑的,自然只有东天师宋淮。   或者更直白地说,这是姜望之所以来东天师府找陈算,陈算之所以在东天师府等姜望,不谋而合的因由。   他们都在等东天师的出现。   姜望大摇大摆走进天京城,在景国的底线之前反覆发疯。   景国方面只让徐三这等年轻人出来应对,就是想说这是小辈之间的事情,把动静往下压,把事情往小里摁。   而姜望直接往东天师府来,甚至默许陈算成真再按剑,就是要把事情闹大,往大里抬!杀一个神临境的陈算,和杀一个洞真境的陈算,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宋淮当然不会看不明白,可是他不能允许——   无论谁在赌这一局,怎么可以用陈算的生死作为筹码?   陈算参与福地卡位,于他本人并无好处,全都是为了景国!被人拿住这件事情攻讦,景国只能选择沉默,因为占不到一个“理”字。   但陈算都要因为这件事情被杀死了,那边还沉默!   杀死陈算的人,事后一定会付出代价。那代价或许是非常惨痛的。可是对已死的陈算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宋淮站出来,表情并不体现愤怒,反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望,打量着面前这位现世第一天骄:“我若说是呢?”   就如同陈算在姜望面前的拒捕,可以视作一个笑话。姜望在他宋淮面前的激烈,也尽可做观赏。   姜望脸上的激烈情绪,一瞬间都消失了,他平静地与东天师对望,彬彬有礼地道:“既如此,请退三尺。”   “哦?”宋淮的手仍然搭在姜望的剑柄上,按住了这天下无双的锋芒,只是笑问:“为何?”   “来之前我应承过诸阁,向太虚道主承诺,此行我一定要维系太虚幻境的公平。无论涉及谁人,绝不姑息。”姜望道:“天师是天下表率,姜望是浅薄后生,然则天理昭昭,一剑而担。此肩承责,并无退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以静如深海的眼神,直面站在景国权势之巅的东天师:“天师若要拦我,我亦当解剑而斗。虽不能当一击,也将赤血横空!”   他昂首道:“以姜望之死,使天下人一见中央大景背盟弃诺的真面目,有何不可!”   “开个玩笑而已。”东天师慈祥地道:“当初虚渊之建设太虚幻境,都是我第一个表态同意。我怎会不支持太虚阁?”   姜望静静地看着他:“姜某却没有开玩笑。”   “看来今日,你是非杀陈算不可。”正因为亲手按住了姜望的剑,宋淮才清楚这一剑有多么狠厉。   姜望全然没有给自己留余地,杀心坚决。如若无人相阻,他一定杀死陈算。正如陈算宁死不退,只能拦在剑前。   姜望自己往绝路走,也把陈算逼到绝路,再用陈算的绝路,倒逼东天师府。他这个东天师,是不得不出手。   用陈算换姜望,对景国来说,或许是一笔划算的帐。但这个帐,在蓬莱岛这边不能成立。   “非我不能容陈算,是太虚铁则不能容,是天下苍生忍不得!”姜望语气坚决,斩钉截铁:“陈算已然认罪,还公然拒捕,我岂能退让?天师大人,今日或者你杀我,或者我杀陈算,恐怕没有第三种选择。”   “好胆色,好豪气!”宋淮赞了两声,又叹一声:“可惜你虽如此激烈,本座看到的却不是壮怀,而是深恨。”   他慈祥地注视着姜望,倾注仿佛长辈那般的眼神:“姜望啊,你是太虚阁员,担责天下,肩承万钧!若只是湎于旧事,囿于私恨,则奈天下苍生何?”   “我向来尊重天师,可您这话,我听不明白。我与景国,何来私恨?”姜望面露讶色:“早前虽有通魔之诬,后来又有道属天子庄高羡在道门某些人配合下深入妖界迫害……如此种种往事,景国后来也都原谅我了。”   “我与半夏上真在枫林城外谈笑风生,与傅东叙台首在星月原握手言欢!”   他反问道:“今日这些,无论萧麟征、钟知柔、王坤、陈算,此前我们都几乎没有交集。可以说往日无怨,近日无雠。今来中域,也都公事公办、按律而行。您这私恨一说,从何说起?”   宋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与靖天六友,也无私恨吗?”   “只不过是在靖天府吃了一碗闭门羹,被他们用元石侮辱而已。谈不上恨字,哪有那么严重!”姜望绝口不提黄脸老僧,字字只扣着对天下城的调查,缓声说道:“只是我毕竟今年才二十七岁,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心中这口气出不去,我夜不能寐。”   “哦,这样!”宋淮道:“年轻人火气旺,可以理解。如果说只是一点小小的误会,何必闹得场面难看呢?本座或许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当面说开,化解矛盾。”   “不,我已经去过靖天府,给足他们面子了,是他们没有接。”姜望慢慢地说道:“现在不是我要跟他们见面。是他们要来这里,要来天京城见我。”   宋淮松开按住长相思的手,施施然道:“误会是因他们而起,他们上门来解释清楚,也是应该的。”   姜望这才道:“说起来,陈算之罪,虽然证据确凿,且又公然拒捕。但东天师大义灭亲,亲手将他擒下,本阁倒也不必再出手。之后自有剧匮阁员覆核案件,太虚道主监督,想来会是罪惩相符的结果。”   宋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你便在此稍候。”   姜望轻轻一礼:“承蒙招待,姜某喝茶并不挑剔,雾山龙吟即可。”   宋淮只是招了招手,自有人去准备。   东天师这才看向陈算:“你刚证洞真,找个地方静坐几年,安心巩固修为也好。御史台的冗杂事务正好先停一停,予你几分清净——你意下如何?”   钻福地的空子,挑战太虚铁则,无疑是重罪。但也不至于说能够将陈算刑杀了。在囚牢里关些年月,是相对公允的结果。   陈算礼道:“任凭师尊安排。”   宋淮又道:“往后不要什么事情都应承,做事之前想清楚。有些人心里只有棋局胜负,看不到某一颗棋子的生死。你是丢了损了抑或化成齑粉,除了你师尊,有谁在意?”   他说这话并不避人,连姜望都不避。可见慈和的表情之下,是真个有怒意。   当初星月原之战结束,也是他亲身前往玉衡,怒斥玉衡星君星力加持姜望的“不公平”行为,为陈算强出头。   这位天师,向来是愿意护短的。   陈算缓声道:“弟子知道了。”   “放心。”宋淮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自由不廉价,没人可以叫我宋淮的弟子白白牺牲。等你回来,应该给你的交代,一个都不会少。”   陈算低着头:“弟子无能,让师尊费心了!”   宋淮只是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仿佛摸着当年的那个黄口孺子,没有说别的话。   姜望安安静静地坐回凉亭,没有打扰这对师徒,陷入独自的等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壶茶,一柄剑,一个人。   ……   靖天六友来得很快。   今天的一切事情,都因他们而起,他们无视姜望的一切动作,安坐靖天府。却是王坤被打得头破血流,陈算险些被杀。   当东天师表示不满,他们也需要出来收拾自己的残局。   一行六人,鱼贯而入,顿让院落显得拥挤。   “天师。”   “天师。”   无论心情如何,心中作何感想,六真进得天师府的第一件事,还是纷纷向东天师行礼。   宋淮摆摆手:“这位姜阁员据说和你们有些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当面聊聊总归没有坏处——你们自己聊吧。”   于是六人同时转身,同时看向凉亭中的姜望。   这交错的目光呵!   姜望没有感受到压力,反而更多是一种熟悉。   在苦觉的命运里,苦觉的视角中,他也是这样被这六个人所注视。   “我们终于见面了。”姜望说。   他仿佛是对靖天六友说,又仿佛是对那位黄脸的老僧说。   他的声音很复杂。   苍参老道的脾气向来不好,对姜望更无耐心,戟指便骂:“竖子!我们已经一再容忍,你如何就昧了心肝,不知进退!”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姜望却是平静的那一个:“苍参道长,你如何就对太虚阁员这样不尊重呢?”   半夏伸手将暴跳如雷的苍参拦在身后,看着姜望:“太虚阁的虎皮,你要扯到何时?”   “唔,我是道历三九二六年九月当选的太虚阁员……”姜望认真地算了算,回答道:“还可以扯二十九年。”   他体贴地提醒:“这二十九年里,你们要格外小心。万万不可让靖天府牵扯到什么太虚事务——本阁可是很严格的。”   半夏皱眉:“靖天府任你闯过,我们也亲自来天京城见你,我们已经给足你容忍,你折腾得该是够了!如此狂肆,你是代表谁?齐国?楚国?你觉得景国可以无限地容忍你,而他们可以无限地支持你?”   “如果一定要说本阁代表谁,本阁代表太虚铁则,代表太虚道主,也代表一个名为『姜望』的人。”姜望平静地道:“景国不必容忍我,你们也不必。懂得尊重太虚盟约就够了。是『公正』二字太有棱角,会刺痛你们,叫景国用到『容忍』一词吗?”   苍参怒极而笑:“小子,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你今天所做的事情,李一都可以做,而且可以做得比你更绝!”   “什么意思?你要污蔑太虚阁员李一,说他并不公正,并不恪守太虚铁则,而为你们景国的鹰犬吗?他在太虚道主面前发过的誓,难道是谎言?他的品德,难道不值得你们尊重?”姜望拍桌而起,怒发冲冠:“本阁听不得这等污蔑!你今天若是拿不出证据,本阁一定要替李一阁员出这个头!”   李一当然可以做同样的事情,这正是秦至臻在太虚决议里投下反对票的理由。   但对姜望来说,诸阁彼此监督,都不得不恪守公正,岂不正是所愿?   “姜阁员!”身穿素色道袍的茯苓女冠,轻描淡写地开口:“你急着要见我们六个,就只是为了斗嘴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我们不能奉陪。”   在六真之中,她的瞳术最强,也最擅长捕捉战机——就是她在战斗中,第一个给苦觉造成伤害。此刻也是她站出来,斩断姜望借题发挥的可能。   姜望静静地看着她,一直看得她心里发毛,才道:“咱们还是出去说吧,不要在这里嘈杂,扰了天师府的清静。”   说话间他抬手按举天空,刹那间风起云涌,古老的太虚阁楼自虚空降临,高悬烈阳之下,倾落无限威严,叫六真悚然一惊。   姜望却只是淡声说道:“感谢东天师助本阁擒恶——陈算真人,请进吧!”   宋淮没有再说话。   陈算也只是迈步走进太虚阁,平静地接受了结果。   在并不占理,被大义碾压的今天,他的天机一线,的确把握住了唯一的“真”。   此刻登天成囚这一步,进退未可知。   而姜望当着靖天六友的面,坚持先将陈算的事情了结。   这是他和东天师没有言明的交换,这也意味着,他拿来倒逼景国的牌,又少了一张。   但这更说明——   这一次大闹中央帝国的旅程,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他手中掌握天下城触犯太虚铁则的案例数十件,没有一人、没有一事,能及得上陈算的分量。今日不成,他日更难成。   姜望对宋淮一礼:“今日为太虚事务,多有失礼。还请天师见谅。”   也不待宋淮说些什么,便自转身,一步踏出天师府外。   他立身于整个东城最繁华的大街,但或许是徐三听劝,提前疏散了民众,整条大街此刻空无一人。   靖天六真渐次落于长街,或在檐下,或在街口,或在房顶,或与姜望面对面……隐隐将他围拢。   姜望『呵』了一声:“瞧诸位这架势,这是要围杀姜某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白朮风度翩翩地拂了拂袖,笑道:“你是太虚阁员,我们怎会杀你?倒是拢近一些,想听听你究竟要跟我们说什么?”   姜望点了点头,开口道:“钟知柔她——”   “别说钟知柔了!”苍参不耐烦地打断:“她死得很干净,绝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你若不服,尽管去查,靖天府任你通行三月!三个月够不够?”   姜望讶道:“原来一个人自杀,竟可以自杀得这样干净的?”   “小子,你还年轻,有的是你长见识的时候!”陈皮道士那张丑脸皱得格外难看:“我厌倦与你游戏了!你撒泼打滚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吵着闹着要见我们。现在见到了,你要怎么样呢?你能怎么样?”   “是啊,我能怎么办呢?”姜望仰头做迷惘状,但又『哈』了一声:“可是我现在更想问——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要怎么办?”   年轻貌美的甘草一脸严肃:“你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什么我们要怎么办?”   “六位上真,请听我分析。”姜望认真地说道:“你们因为钟知柔的事情得罪了我,我年轻气盛很记仇。这口气不出,一直是个疙瘩。对你们来说,我多多少少算个麻烦吧?有史可载的最年轻真人,还拥有漫长的人生,还拥有无限的可能……被这样的人惦记上了,你们难道可以安枕吗?我站在你们的角度,都替你们觉得麻烦。”   “你这么一分析,还确实有点麻烦。”半夏就是那个站在姜望对面的人,此刻他看着姜望的眼睛:“所以年轻人,你有什么建议呢?”   “恰好我善解人意,恰好……我现在非常冲动。”姜望用极其冷淡的语气,描述着自己的冲动:“现在有一个机会,给到你们。可以让你们提前解决掉麻烦,以后安心养老——此刻我们如此之近,天气又是这样的好,咱们何不彼此按剑,一死销恩仇呢?”   “可不能说这种玩笑话!”白朮摇了摇头,极具风度地笑道:“虽然你度量狭小,积怨不消。但你是人族英雄,又是太虚阁员,我们这些做前辈的,怎么舍得杀你?”   姜望淡声道:“我们签生死状。死生无怨,谁也管不着。”   “这太突然了!”半夏皮笑肉不笑:“我们之间不是只有一点小矛盾吗?怎么突然就要签生死状了?”   姜望看着他,微笑道:“都说了,年轻人容易冲动。”   “苍参你不要说话!”半夏竖起一掌,直接截停苍参的冲动发言,自己却施施然看着姜望:“可是我们年纪大了,我尤其冷静。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跟你这种小年轻打生打死做什么?”   “不是你跟我打。”姜望一字一顿地道:“这份生死状,是我一个人,对你们六个人。”   苍参在屋顶上猛然往前俯身,跃跃欲试!   “很自信!很狂妄!很有趣!”半夏连说了三个『很』,然后笑道:“但是贫道拒绝。你走吧!全世界都会原谅年轻人的冲动,我们今天也原谅你。”   他的笑容里,有一种施虐的快感。他们都知道姜望是为什么而来,但他们偏不叫他如愿。   “嘘——”姜望立在长街正中,竖一根食指在唇前,湮灭此地所有声音,使万籁具寂。   “话不要说得太满,半夏上真!原谅岂是如此轻易的事情!”   “正好现在很安静,我心中有一件深藏已久的往事,一直在拷问着我,让我发狂地想要跟你们分享——你们想听吗?”   谁曾见过姜望此刻这般、怪异的笑容?   近癫近狂,却又极度地克制,就连声音也是轻缓的。   半夏看着他。   所有靖天六真,全部森冷地看着他。   姜望慢慢说道:“那件事情,你们不是一直在问,一直在追查吗?”   “是的!”   “对于你们一直猜想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回答你们——是的。诚如你们所想!但应该比你们所想的都要更彻底!”   半夏已不能再保持平静,白朮的手已经按在剑柄。   而姜望依然是那样的笑着。   “想知道过程吗?”   他用食指轻敲自己的太阳穴:“杀了我,剖开我的脑袋,自己去看。” 第一百一十四章大闹天宫   “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苍参果然是第一个忍不住的人,当年也是他第一个去找赵玄阳,穷搜数千里地,寻遍了兀魇都山脉,泪都流干了!此刻苍眸泛出血红,从屋顶扑击而下,携风带势如捕食之老鹰,恶相毕现——   轰!   一座古老阁楼镇在他上方,将他身形生生迫止!   “老人家,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姜望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为了掩盖钟知柔的事情,悍然对本阁出手!你知不知道本阁现在就可以杀了你,而不必承担任何责任?”   在靖天六友中,实力最强、最有威严、最具冠冕堂皇姿态、也常常作为六真代表的半夏,终于无法保持他的从容。   他死死地盯着姜望:“你一定会后悔的。”   姜望『唔』了一声:“半夏上真的教诲,本阁牢记在心。”   他抬手指着空中的苍参老道,对半夏道:“这老道士狗胆包天,竟在本阁执法途中,出手袭击!本阁刚才完全可以用太虚阁楼将他镇杀。但是本阁没有这样做。你道是为什么?”   “本阁正是担心自己后悔啊。”   “本阁担心他死了,你们不敢为他报仇。”   他的目光在六真身上一一扫过:“靖天府六位上真,向来同进同退,少了哪个,都不妥当。你们说,对么?”   他的声音如此温和有礼,他的笑容如此张狂似魔,而他并指一抖,抖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状纸,平稳地向苍参飞去:“老道士!先签了这张生死状,再来动手。不然枉死在太虚阁楼之下,你是何等的冤枉!”   薄薄一张白纸,其上黑字分明。   简简单单地写着——   【生死状】   今姜望与靖天六真(名苍参、陈皮、茯苓、半夏、白朮、甘草者),积怨不消,彼此成仇,非刀剑相对,不能言语。   故定于道历三九二七年六月九日,行此决斗之事。   此战不设限、无规矩,不死不休。   生死无怨,两不追究!   而姜望的大名,已然签定其上,还按上了血色的、纹理异常清晰的指印,压在那笔画规整、却写透了纸背的名字上。   “姜望”。   这是一个注定会留在史书上的名字,而与他抵斗生死者,也将有幸被记住。   现在这份幸运,留给了靖天六友。   生死状上有大片的空白,等他们同样写上自己的名字,按下自己的指印,来达成这决死的契约。   木行元力聚成一支尖锐的笔,悬在生死状上方,发出无声的邀请——邀请大家踏上这场誓分生死的旅途。   靖天六友在这个时候彼此对视了一眼,三百多年的默契让他们彼此了解、心意相通。倒也不需要再说别的了。   赵玄阳是他们六人共同的徒弟。把这孩子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培养到后来的景国天骄,这当中倾注了多少心血,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所谓弹指数十年,人们口中漫长生命里的短暂瞬间,却是他们六个真正投入了感情、细心呵护的日日夜夜。   那是多么优秀、多么灿烂的孩子啊,是靖天府六个怪诞真人的唯一真传,满足了他们对“弟子”这个形象的所有幻想,承载了他们所有的期待。   却只是在六友一个恍神的工夫里,就消失在人世间。   查无所得,觅无所获,连尸骨都见不着!   最后看到赵玄阳的人是姜望。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始终注视着这个人的原因。   他们是景国的真人,不能仅仅代表他们自己。他们所有的行为都要尽量合乎秩序、不能落人口实,因为景国就是那个主导秩序的存在,景国即是现世秩序下的最大受益方。   他们不能妄动人族的英雄,不能把姜望抓过来剥皮追魂。   只能一再地等待!   而现在,姜望亲口承认了。   虽然心中已经有所预计,但是在这一刻,大脑还是被怒与恨,灼烧一空。   提前收到的警告,所谓的大局为重,全都忘了!   苍参没有多说一个字,直接抓住那只笔,在那张生死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洇血为印,重重摁在纸上。   生死不怨!   只要双方有一方还活着,此仇此怨,就不可能消解。   生死状飞到陈皮面前。   平时什么话题都要反驳两句的陈皮,此刻无比安静,他拿着笔、签着自己的名字,却死死地看着姜望,仿佛那只笔就是刀子,正剜着姜望的心。慢慢摁下手印的时候,心里唤的是赵玄阳的名字。   “玄阳。为师今日……”   今天是个合适的时间。天气也很好。   姜望静静地等待。   茯苓、白朮、甘草,几位靖天府的真人,依次签下自己的名字,摁上自己的手印。   最后这张生死状,传回到半夏手中。   他拿着这张十分单薄、但寄托着七位当世真人性命的纸,用最大的克制说道:“神霄在即,人族本不该内耗。吾等六人一再忍让,不惜卑颜访见,怎奈何你姜望猖狂,步步紧逼!今不得已签下此状,想来朝堂诸公,天下尊者,都能体谅!”   便说着,握住了那支笔。   “且住!”   忽起一声,喝止了半夏的笔端。   随着声音一起出现在空中的,是一个身穿两仪武服、长相很是年轻俊朗的男子。但眼神中的岁月,说明他并不年轻。   他正是于阙,帝党真君、天下名将,执掌八甲第一的斗厄军!   曾在星月原战事里,赴万和庙观象,同姜梦熊坐而论道。   此刻他凌于高处,才一出现,就压制了靖天六真蠢蠢欲动的气机,只是轻轻一推,便将太虚阁楼推回了虚空。   拿眼一扫,顿有威势如海:“尔等几个,在天京城胡闹什么!”   人间第一天京城。   东城长街,此刻倾注了这座城市几乎所有强者的视线。   姜望来到景国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可以说是小打小闹,或者用陈皮道士的话说,是“撒泼打滚”。   但是当他拔剑要杀登临洞真的陈算,当他站在天京城的大街上,提出要与靖天六真生死一战。   这就不再是一件“小事”了。   于阙的到来,更是彰显了此事的严重性。   “于帅!”半夏代表六真开口:“您也看到了,从靖天府一直到天京城,吾等不是没有克制过。是这个姜望咄咄逼人,一定要与我们剑分生死。我们忍无可忍,才不得不应承——有此生死状在,便是传于天下,也无人能说我们什么!”   “是啊于帅!”姜望第一时间表示支持:“我等七人白纸黑字,生死无怨。谁又能多嘴!”   “天京城是给你们打生打死的地方?”于阙完全无视了姜望,严肃地看着靖天六友:“他姜望二十七岁不懂事,你们个个都有三百多岁,也不懂事吗?!”   相较于东天师宋淮,同为帝党的于阙,对靖天六友来说是更有分量的存在。   “我不知道为什么?”茯苓狠狠瞪了苍参一眼,不叫他冲动发作,自己开口道:“这小贼都打到门上了,一巴掌一巴掌扇天京城的脸。中央大景,千古威严,岂容我们六个避战?”   于阙淡声说道:“中央大景,千古威严,岂是些许小事能够撼动?咱们现世第一帝国,就该有第一帝国的度量,着眼于天下大局。姜阁员年纪轻轻,咱们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一时冲动毁了自己?”   他负手而立,强调道:“为天下计,姜望这样的后起之秀不该死在今日。本帅也不忍见太虚阁员死在天京城。”   “去他的天下大局!”苍参按捺不住,怒声道:“姜望心中无大局,老道心里也没有!他想我死,我想他死,就这么简单——于帅不必再劝了!”   于阙看向他,眸光冷冽:“这是命令。”   “他杀了赵玄阳!!!”苍参一时脱口而出,双眸都是狰狞的血丝:“您要怎么命令我们不为自己的徒弟报仇!?”   “什么赵玄阳!”姜望勃然大怒,拂袖而前,戟指苍参老道士:“你说话最好注意一点,不然割了你的舌!本阁岂容你们污蔑?!”   于阙猛然扭头,看向姜望,仅仅是眼神,就把姜望后推了数步:“你差不多也适可而止吧!不管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本帅警告你——该放下了。看在你对人族的贡献上,景国对你已经足够宽容,但它也是有限度的!”   “本阁到底是做了什么啊,于帅!以至于你们一会儿要容忍,一会儿要宽容?”姜望虽被轻易推开,却是毫无畏惧地走回来:“本阁入景以来,所办之案,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证据确凿!本阁何时失过礼,何时逾过矩,就连受了这六个老牛鼻子的气,也是好生商量先签一份生死状——刺痛你们的到底是什么!?”   “你言辞锋利,剑也锋利,但愈是锋利愈易折。”于阙冷冷看着他,摆了摆手:“回吧!今天这场决斗,你打不成。”   景国是如此强盛之帝国,天京城是如此磅礴之都。无论怎样设局,无论怎样拼死挣得一个复仇的机会,当这个古老帝国的阴影投下来,便能轻易抹掉你所有的努力。   姜望,早知这一点。   “于帅说打不成那定然打不成。我不理解您的决定,但是尊重您的意志。就此告别了!祝您有个好心情!”姜望也不废话,转身就走:“接下来本阁就要去靖天府彻查钟知柔案——诸位上真,靖天府见!”   现在不止是他藏着恨,靖天六友也恨他入骨。于阙能够压得住双方的行动,却压不住双方的恨!   他可以天天去靖天府,月月去靖天府,年年去靖天府!   钟知柔的案子永远也查不完,包括于阙在内,没人能永远盯着他们。那么早晚有一天,这份生死状要摁下最后的血印。   于阙遥遥一按,将他按在原地:“你是执迷不悟?”   姜望挪身不得,但气焰不消,只是冷冷看向于阙:“本阁劝你现在放开。”   于阙感到了一种荒谬:“不然呢?”   姜望却很认真:“那就要治你一个阻碍太虚阁员办案的罪。”   于阙反而笑了起来:“你一定是疯了,又或者本帅听错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你没有听错,我也确实疯了!”姜望道:“在天京城拦我可以,我尊重你的地位,尊重中央帝国的威严。我可以退让,可以马上就走。   “等我去了靖天府,你若还要拦我——我将从今天起,不犯一点错,不给你们一点杀我的理由,直到我能杀你为止。   “你没有听错,于真君,我会和你不死不休。   “或许你觉得可笑,你们也尽管笑罢!但我从出道到现在,想要杀的人,还没有一个活下来。张临川如此,庄高羡亦如此。四处躲藏逃不了命,倚仗社稷也免不得死!你仗之以高高在上的境界,是我必然能抵达的位置,也没什么了不起!”   所有关注到这一幕的人,都不免有惊容。   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竟然指着一位衍道真君,说『你也没什么了不起』?!   那已是现世绝巅,超凡路上的最高峰!   这还不够疯吗?   于阙的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所以说,你在威胁我?”   “威胁你怎么了!!!”姜望像是完全失控,几乎是指着于阙愤声而起,但这半真半假的失控中,有多少不能明言的悲哀!   他来天京城,是为了给苦觉报仇,可他甚至不能提苦觉的名字。   苦觉非要挡景国上真的路,苦觉是该死的!   苦觉是自己找死!   而今,他的徒弟也这样来了。也表现出找死的姿态。   “我还是不是太虚阁员?你们景国,还认不认太虚会盟?太虚阁员还有没有整治太虚事务的权柄?你于阙凭什么拦住我?!”   他接连发问,声震八方,越发狂肆:“太虚盟约,被你当成一张厕纸吗?钦帝之时,五国天子会天京,你们竟已经忘记了吗!?”   “越说越没边了!”于阙一手搭剑,引得天风四起:“你太放肆!”   “你好大的官威!却是压错了人!”姜望半点不退让地怒吼,右手拿出一只卷轴,却是抖开了长幅——   这是一份词句清晰简练的盟约,内容倒也并不复杂,无非厘清诸方权责。显眼的是盟约最后,那一长串各蕴宝光的印记。   景、秦、齐、楚、荆、牧、三刑宫、悬空寺……是天下诸方势力之宝印!   “太虚盟约在此,诚邀天下见证!今日我这个太虚阁员要一查到底,于阙,你要怎么相拦!当着天下宗师的面!你大声告诉我,或者公然杀了我!”   轰!   天地共鸣。   这些印记之上,倏然宝光冲霄。   一尊尊气象磅礴的虚影,便在这宝光中凝聚。   齐国镇国大元帅姜梦熊、秦国贞侯许妄、楚国最强真君宋菩提、牧国神冕大祭司涂扈……当初在这份太虚盟约上盖印定章的绝巅强者,一时全都出现,法相降临天京城,使天风四散!   天下强者,齐聚天下第一城。   那伟大天京城的护城大阵,都应激而开,令得天地变色,元力奔涌似洪流。   天河浩荡,八方龙吟。   这一下真的撼动了天宫!   法身是修行者以元神出窍,炼合小世界成就,是衍道修士平常行走之身。与道身相合之时,即是巅峰战力体现。   法相则十分丰富,可视为意志的投映、力量的投射,也有一些秘法成就,也可以是斗法的手段。   此时此刻诸位真君的法相,则是太虚盟约之所系,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诸方维护太虚盟约的决心。   诸方联手,把手握两条超脱道路的虚渊之逼成了太虚道主,把太虚派一夜抹去,又扫平所有障碍、穷现世之力托举太虚幻境,太虚盟约当然不可能是一纸空文。   事实上它的意义完全不亚于上古诛魔盟约,甚至在魔族如今被拒于边荒的情况下,重要性更有胜之。它代表了现在,也显耀着未来!   谁也没有想到,姜望竟然得到太虚道主这样的支持,把太虚盟约带在了身边,而在斗厄主帅于阙的面前,如此激烈地将盟约展开。   就连南天师应江鸿的法相,也半尴不尬地出现了。他代表景国来维护太虚盟约,却正好撞上了于阙对姜望的压制。旁边不远处,还有个冷眼旁观的东天师!   这当然比不上历史上五国天子会天京的恐怖压迫力,却也是前所未有的天下绝巅共赴天京城见证的盛况!   “春风一过尽新芽,老朽病树岂堪怜!好!”许妄法相甫现于东城上空,便指姜望而赞曰:“都说斗昭狂。此中更有狂过斗昭者!”   “贞侯讲话未免偏颇,我家孙儿谦谨知礼——”宋菩提说着,话锋一转:“但姜阁员是真有狂态,老身很是欣赏!理直气壮可也,年轻气盛,有什么狂不得!”   司玉安悠然把玩着一根茅草:“斗昭在您面前,自然是谦谨知礼的。就像姜望在我面前,也都规规矩矩——是什么把这么个懂事的年轻人,逼成这般疯模样?”   他的眉头略略抬起:“不知为何,我的剑意竟然被他唤起。”   “心有不平,剑器自鸣!”止恶禅师把住一根日月铲,瓮声道:“世间不平之事,吾恨不能尽铲之。只是佛法无边,老僧此身有涯。今至天京,竟得一『恨』字!一真对六真,还要如何不公,不使成行,景国要以衍道杀洞真么?!”   陈朴向来是温润君子,今天也不可避免地语气略重:“于帅,我不知你意为何?姜阁员所为若有悖于太虚盟约,则你杀他也可。若他恪行太虚铁则,那么你又有什么权利在这里压制他?组建太虚阁是为了公平,让虚渊之变成太虚道主是为了公平——现在一切都实现了,公平呢?要像这个年轻人一样,被你按在这里吗?”   执掌规天宫的韩申屠,不像吴病已那样严格得近于严苛,仿佛律法条文的化身。他向来是更宽广、也着眼于更高处的,但此时是异常的严肃:“于帅,请放开姜阁员。我需要向你强调,这不是韩申屠的请求。”   于阙手一松,解开了对姜望的压制,面上带笑:“诸位是否太严肃了?姜阁员太年轻,太冲动,我也是为他着想,不曾伤他分毫!你们这些人啊,只想看好戏,不曾安好心,但我堂堂大景帝国,能置一时之气,眼睁睁看着他送死么?”   “我非常感谢于帅对我的关心。”姜望骤得自由,反而收住了近乎失控的情绪,对于阙很是规矩地行了一礼,才道:“但是不必再关心了,人各有命,我们也不熟。”   于阙不再笑了。   宫希晏长叹一声:“今时今日太虚阁的意义我不想多说,也用不着我多说了。希望景国能够好好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要妄自尊大,置大家这么长时间的努力于不顾。天下非一家之天下!”   “南无弥勒尊佛!”照悟禅师双掌合十,却是对姜望道:“姜施主,请你放心。须弥山欠你良多。只要你不违律,恪矩而行,贫僧哪怕舍利燃尽,也要护你周全。”   姜望合掌还礼:“姜望怕死,但更怕他人因我而死。大师请放心,我不会给他们借口。”   “姜阁员误会何其深!”南天师应江鸿终于开口,先叹一声:“四千年来,天京城辈出英雄!岂是不讲道理的地方?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本天师在此与你保证,只要你不违背景律,没有人会故意找你的茬。”   “当然!”姜望道:“我的心一直放在肚子里,就像于真君的手一直放在剑柄上。”   “哈哈哈,你小子还挺敏感。”应江鸿笑了起来。   没有人跟着笑。   于阙的手也默默离开剑柄。   最后开口的却是姜梦熊。敢为人先、事事不沉默的他,今天却是顿了一顿才开口。   “不好意思,刚刚顺便接了个旨。”   他嘴里说着不好意思,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我家天子说,姜阁员狂妄自大,要以一真对六真,此生死自负之事,死了也活该!”   “但他若是循规蹈矩,而为强权所迫,则令天下人寒心。若诸方签订的太虚盟约都不能得到承认,则现世还有什么秩序可言?中央帝国若担不起中央责任,不知何为持身之正……我泱泱大齐,或可代之!”   此言一出,于阙当即冷目而视。   南天师应江鸿的法相也转过头来。   甚至于东天师宋淮也走出了他的府邸,升于空中。   偌大的中央皇城暗流涌动!   但姜梦熊似无所觉,继续道:“要我说,我家天子还是太委婉了。”   他看着面前的斗厄统帅:“于阙,你打死姜望罢!”   “撕掉这份太虚盟约,给我个机会——”   他微笑着道:“打死你。” 第一百一十五章放吾心猿   世间事,总在循环。   当初诸方上了太虚山。   是应江鸿亲手设下洞真之门,为会盟定下门槛,也是应江鸿代表中央大景帝国,主持的会盟全程。   今日却是参与昔日会盟的诸方,齐聚天京城,将这份压力,带回给景国!   当然,于阙不是虚渊之,景国更不是太虚派。   这份足以带给太虚派灭顶之灾的庞巨压力,也最多是让景国稍稍克制一些,毕竟来的只是诸方绝巅法相,威慑力少了不止一筹。   当年的“五国天子会天京”,可是诸国天子法身直接降临天京城外,更有诸国强军出关备战!   今日诸方绝巅齐聚,更多是为了监督太虚盟约的执行,见证意义大于其它。   这件事可以闹大,闹得打破天去。也可以尽可能地小,小到只需要景国给予太虚阁“尊重”二字。   “你想打死我,咱们可以单独约个时间。或引天覆对斗厄,较量兵法也行。”于阙的表情十分冷峻:“但姜阁员在我这里,从来没有危险。你大可不必混为一谈!天京城从古至今,大开四门,广迎天下之客,不是把人才逼走的逼仄地方。景国境内任他横飞,天师府他进出自如,本国天骄陈算,他也是说抓就抓了!诸位——”   他环顾四周:“何以在你们的口中,竟是景国不叫他自由?景国没有尊重太虚盟约吗?!我按着他只是为人族大局计,不想他这样的年轻英雄送死,当然也不想本国六位真人有什么损伤——如此用心,可以被你们称述为歹恶吗?!”   “凡事皆有因果。”止恶和尚洪声如雷:“你于阙若是不想让姜望送死,就不应该给他送死的理由——早干嘛去了!”   于阙冷冷看着他:“看来你们悬空寺是不服气?自己不敢出头,用一年轻人为刀,此是佛门真意,称得上慈悲吗?老和尚,你不妨直言,你因为什么不服气!说出事情来!”   止恶勃然大怒,那双铜眼一翻,真个是恶菩萨!“你他娘的穷横什么!我对你这小兔崽子不服气!你辞官,老僧离寺,咱们真刀真枪的杀一场,也签那劳什子生死状,死生不怨!”   这和尚被激发了血气,竟是要先于姜望,做过一场。   悬空寺的确碰不得景国。   苦觉离寺之后也只能白死。   但修佛参禅,戒律自身,难道就要忍让一切吗?   佛都有金刚怒目,他止恶如何不能掀翻苦海!   此时此刻,他才算是有些理解了苦觉。苦觉平时颠三倒四,难道不是一种反抗吗?身在空门却受锢,山门有时是枷锁。   他也学苦觉离山,学净深签生死状,也句句不提苦觉,字字说着生死。   离寺的苦觉可以被靖天六友打死。   辞官的于阙……也可以被杀吧?!   “咳咳咳!”苍图神教神冕大祭司连声咳嗽。   他本来不打算说话,只是拢住袖子看戏,耐心地观察每一个人,补充他的【天知】。   但眼瞅着事情变得离谱,止恶要跟于阙干起来了,其他人又都没有出声的意思,他这个还没发声的,也只好站出来。   “两位真君!神霄世界开放在即,那猿仙廷都愿意吃赔罪酒了,咱们人族焉有绝巅自伐的道理?还请以大局为重!”   猿仙廷前些天在妖界与一天妖发生矛盾,最后竟然愿意吃一杯赔罪酒了事,没有非得打杀,叫人惊奇。   可见神霄战争在即,诸方都很有压力。   “若不是着眼天下大局,本帅何苦相拦!以六对一,难道杀不得他?”于阙借坡就下驴:“只是姜望这样的年轻人才,没有死在战场,却死在了内斗,岂不是叫诸天耻笑吗?”   他本来也没想与止恶怎么着,只不过看止恶出头,想着凭藉景国大势,强压这和尚一头,杀一杀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的气焰。   没想到止恶都这么大年纪了,也能来个当场发疯!   险些架得下不来台。   倒不是说他就怕了止恶。   而是他与止恶打生打死,是没半点好处的事情。打输了万事皆休。打赢了无非加深同悬空寺之间的矛盾。图个什么?   再者说,他又没犯病,他凭什么辞官啊?   能够做到斗厄统帅,执掌中央帝国第一军,难道是很容易的事情?   “贵国愿意尊重太虚盟约,那就再好不过!”姜望也不管于阙在这里找什么理由,现在说什么都太晚:“本阁这便去靖天府办案,于帅就不要再跟着了!”   于阙还要再说些什么。   平地里却蓦地响起一声:“不必去了!”   却是半夏站出来,高举手中生死状:“这份生死状,我已签下!姜望,你我都不必再浪费时间,就在此时此处,一决生死吧!”   那份生死状上,赫然已签上了最后一个名字。   七真皆在,血色并举。   而后清光大放,飞上高天,为诸方真君所见证。   “半夏!”于阙怒而回身!   这一战于景国全无好处,他还在努力转圜,不惜为人所笑,挡了这边挡那边,靖天六真却有自己的想法。狗胆贼,不知国事为大!   “于帅!请敬告朝廷诸公。”半夏将自己的袖子慢慢卷起来,露出青筋暴起的一双手,将所有的深恨,都碾在字句里:“这天下大局,恕我等六人不能顾念了。姜望不死,我们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苍参、陈皮、茯苓、白朮、甘草,依次落在他身后。   都不言语。   已无须更多的言语,他们的杀心,和姜望是同等坚决。   姜望起先愕然,继而大笑,狂笑。   他狂笑着转过身来,与靖天六友在这天京城的长街相对:“好!!!我素知诸位品德,便请天下宗师见证,姜望今日若能死在六位上真手里,虽死何憾!”   此刻天街寥落,门窗尽掩,各类旗幡都低垂。屋檐上挂着的几串风铃,叮铃铃寂寞地响着……   街面上便这七人而已。   斗厄统帅于阙,东天师宋淮,南天师应江鸿,以及诸方绝巅法相,全都悬在空中。   姜望却又蓦地收住狂笑,仰头看着韩申屠,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韩宗师!三刑宫是法家圣地,法家最讲规矩。这份生死状,也算是我们七人定了血契,立了规矩。为了体现法家之精神,保证决斗的公平……不知您是否可以封闭此街,直至一方死绝?”   于阙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姜望对景国有不加掩饰的不信任,他于阙就算想开口,也无法否认这种不信任的根源。   毕竟他扪心自问——真到了生死关头,尤其是若六真落在下风,他真的会出手……   旁边的应江鸿法相却道:“姜小友,我知你性烈,但你身法极佳,封闭长街,战场如此之狭,会不会对你不太公平?我泱泱大景,不愿意叫人说闲话。你若信我,我来督战,不叫你们逃脱便是。”   姜望直言不讳:“我当然信您不会让我逃脱!但我更信韩宗师不会让所有人逃脱。”   照悟禅师断眉一错:“你应江鸿就是景国人,怎么能督战?”   应江鸿淡声道:“举贤不避亲。应某的信誉还是有保障的。”   “一边是景国的真人,一边是太虚阁的真人,都跟齐国没关系!”姜梦熊出声道:“要不然让我来督战吧,我这个人最公正了!”   应江鸿看了他一眼:“那还是交给韩宗师吧!”   韩申屠没有直接表态,而是看向靖天六友:“你们觉得呢?”   “我们没有异议。”半夏沉声道:“我现在只想我脑海里的一切快些发生。”   韩申屠是个行事干脆的,他的法相虚影,在这一刻骤然凝实。   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威慑,倏然降临于天京城东,而诸方绝巅之法相,瞬间尽成背幕!于阙、宋淮,亦成局外人!他们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去对抗。此时是天下诸方的注视,这是应有的距离。   规天宫执掌者、当世法家第一人,已然亲身降临天京城,亲自监督这一战。   天京城东城最繁华的这一条长街,至此封锁为斗场!   而姜望在此刻抬举他的手,按出虚空中古老阁楼的印痕,将之缓缓推离。   “太虚阁楼乃太虚之宝,不能为私恨而用。故我断开联系,免得生死关头,引为救命稻草,不能自控。”他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耐心,完全不像是一个马上要报仇雪恨的人,认真地说道:“太虚无距乃太虚道主手段,为太虚事务而赋予,我也自行禁止。绝不涉于此战。”   “呀!”白朮的声音里,带了点刻意的惊奇:“看来你要清清白白地杀死我们。”   姜望看着他:“其实清不清白不重要,杀死你们才重要。我只是不想留下口实,不想给任何人插手的理由。”   “很好,看到你这么坦诚,又是这么的恨我们,我也终于可以放下心,好好迎接你的死期!”半夏向着天空的方向拱了拱手,洪声道:“皇天在上,诸方共鉴!为人族大局,吾等已是一忍再忍,今忍无可忍,不得已抵命入局,约斗生死——”   他竖起左掌,而以右手食指为刀,慢慢划开掌心,令鲜血流溢。   真人之血,感召天地。   他的表情十分肃穆:“姜望是天之骄子、人族英雄,气运所钟!吾辈皆疲老,然也一生尽责,百年奋苦,为人族砥砺,不惜此身。吾辈虽老,又何尝没有年少之时?吾辈少时,又何尝不是天骄!今以靖天六真合数千年之功业,绳生死于一命。不求天意垂怜,但求因果皆消,两相不怨!”   真血洇在空中,隐于冥冥。   姜望在厮杀开始之前,想方设法,杜绝景国干扰的可能。   靖天六友也在厮杀开始前,以巨大代价,抹掉姜望身上有可能系着的“天意所钟”。   他们的确有相同的决心。   “天意所钟”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生灵对这个世界做出一定贡献后,天道即有自然的反馈。现世本身当然要鼓励有益于现世的事情,如此才能形成一个正向循环的、不断成长的世界。   有时候说天命之子,时代宠儿,其实他们与天命、与时代,是一种相互成就的关系。   谁能够带给这个世界最大的好处,自然就能赢得这个世界最大的支持。表现在战斗中,就是一些模棱两可的事情,很可能会偏向气运更强的一方。   所以说“人族英雄”的金身,也不仅仅是名望而已。   名亦有力,运亦有力。   现在半夏是在“道理”上,将这有可能在战斗里发生的“运”剥离,以让他们的优势更明显。   而姜望默许这一幕发生。   他本就是抛开一切来到这里。   “事到如今,我不想说谁是对的,谁是错的,谁该死或者不该死,也不必讲说大局。我们都是狭隘的。我们只不过是咬牙切齿,不能消磨恨意,我们只不过是不能转圜,却又撞到了一起。在这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最终只能有一方继续往前走。呼——”   他怪异的、满足地呼了一口气:“我准备好了,你们呢?”   天地骤然静了。   整条长街的旗幡,全部扬起!   像是一柄柄旗剑,皆指六真!   厮杀在此时就已经开始。   茯苓女冠眸光一转,六真的身形瞬间消失。   瞳术·隐日之弦。   他们并不是逃避了视野,而是化作了日光。   六真之中,以茯苓女冠的瞳术为最强。对虚实之间的把握,要远强于绝大部分真人。她一目而尽隐。   在这空空如也的孤寂长街,一时只有姜望独立。   炽阳高悬,人影清寂。异国王都,青衫羁旅。   他在人们的视野里,只留下一个如此寂寞的背影。   而在下一刻,锵然起剑鸣——   以他为中心,瞬间绽开无数道炽光,那锐利的剑光,几乎洞穿空间,逼出残隙。无数剑光聚拢在一起,遽然腾升,仿佛平地升起明月一轮!   在这璀璨的剑光洪流中,已然隐去身形的靖天六真,显现了具体的轮廓。   并非瞳术被破解,而是日光被剥开。无所不在的剑光,驱逐了日光,留下他们这些赶不走的人。   他们的位置已经不同。   在隐日之弦里,他们随日光而走。此刻出现在姜望身前身后不同的方位,已然将其牢牢围住——同时发动了进攻!   六真之中最擅道术的是甘草女冠。她位于姜望左方,正立在一角飞檐上,表情严肃而右手舒缓,五指大张,遥按目标——   天道·五劫雷!   她那纤似脂玉的五指,第一节指腹同时亮起,显现五种颜色的华光,是为青、赤、黄、白、黑。   此是景国术院最新研究出来的地阶道术,可以说站在现世道法之前沿。便以此术,掀开了这轮进攻的狂潮。   五道颜色不同的雷光柱从天而降,占据五行方位,只是一转,便将铺天盖地的剑光尽都打散。   而甘草五指合拢,握成拳头。   密集的雷光网彼此连接,锁住姜望身位。五道巨大的雷光柱就此相合,要把姜望碾死在其中。在雷光柱迫近之前,空气中的五行元力就已经先一步碰撞。   噼里啪啦,响起细密的雷爆!   不同于其它雷电道术的煊赫,天道五劫雷从细微处着手,贯彻的是蓬莱岛灵宸真君“尘雷”的理念。   号称“万物皆尘,一尘永杀”。一粒尘埃的威能,若是能够完全释放,足以移山平海。而又藏于细微,无法被捕捉。   面对如此杀术,姜望左瞳之中,无数炽白光线交错而出,交织成纯白之舟。   他所独创的见闻之舟一经显化,立即碾碎了六真之见闻,使他们陷入漆黑世界、坠落在盲目聋耳的状态里。   而他在极限见闻的状态下,漫步而走。在如此细密的五劫雷中穿梭自如,随手挥剑,点破一个个雷爆节点。   几乎是在见闻之舟显现的同时,茯苓的眼睛就一瞬间撑开,以瞳孔为中心,蔓延开叶脉般的血纹。   正如姜望对靖天六真有深刻的认知,对于这个跟赵玄阳之死有关的姜望,靖天六真也默默地关注了许多年!   虽然对于实力急速飞跃的天骄来说,所有关乎实力的情报都是过时的消息。但他们也完全知道,见闻是姜望的所长。   靖天六友的早有准备,就在于茯苓的这一下睁眼——   道脉秘传,天开血眼,敕见鬼神!   这一刻她所拥有的,是天地神鬼的视觉,早已脱离人的五感,故不被见闻之舟剥夺。   六真心意相同,在茯苓的帮助下,神鬼共见,一明而尽明。   他们所看到的,是姜望翩然的身影,在尘埃飞舞之中,追逐雷霆。   这样一幅飘逸的画卷,他们当然并不欣赏!   蓄势已久的白朮,在五劫雷细密的爆响之中,在茯苓的全力遮掩之下,悄然而至。人在姜望身后,却是敛声、敛势、敛意,潜随雷鸣至,斩出了一记恰到好处的斩邪剑!   在六真之中,白朮的身法最强、剑术最强。赵玄阳的剑术,便是他亲授。   此剑发时如微雨,斩出似惊雷。   一支桃木剑,好似挑起了一片雷霆轰鸣的天空,覆杀姜望后心。   桃木剑上,浮现十六个道字,字曰——   “雷霆雷霆,杀鬼降精,斩妖辟邪,永保神清”。   好时节,以春雷斩邪!   这一剑恰到好处地勾连了天道五劫雷,形成春雷斩邪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杀力。   而姜望正回身,回身亦回剑。   所谓遁在感官外、潜行杀着的一剑,至少在这样的一剑里,养尊处优的景国上真,碰上了刺杀的行家!   姜望不是此时才惊觉,而是正在等此时。   他穿行雷电是燕抬翅,此刻拔剑是虎回身。   回身的这一剑毫无花巧,乃是杀力极着、使天下失色的一剑。   道途杀剑·皆成今日我。   剑尖对剑尖。   正面硬撼白朮蓄势已久、又有天道五劫雷加持的一剑!   那已然熄灭了的剑光,再次暴耀而起,白朮被轰然斩退!   姜望更于此时,遥遥一指,指向自高空俯下,恰好接上白朮攻势的苍参。   识海之中,显现一柄小小的玉质斧头,凿开混沌,伐开阻隔,劈向老道的元神!   道术·开海玉斧!   苍参此刻是毫无保留的进攻状态,他的脸像老树皮一样皱起来,而高大的身形也一瞬间变成皮包筋肉的“瘦”——他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水分,以至于身上青筋一根一根凸起,格外狰狞。   他没有防御。   但他的识海之中,半夏头戴玉冠,元神降临,同样一指点出,飞出玄光一股,死死将开海玉斧抵住。   便在此刻,面貌奇丑的陈皮,已经张开五指,一掌按在地面,地面道则绘制的阵纹显现,一瞬间流光飞转——   姜望所斩出的无边剑光、以及正在逐杀白朮的剑气,顷刻都被抹空,尽数出现在陈皮的上方,向他斩落。   瞬光飞移阵!   作为靖天六真里防御最强的一个,他主动以身承伤,而为其他人创造绝对无阻的进攻空间。   所以苍参已然坠落了。   额纹狞显,双手合握,自上而下,一记极其简单的搬山锤!   可是它如此的快,如此的有力。   它轻易砸破空间,带动许多漆黑的裂隙。   使它如同怪诞的鬼面,张舞密集的黑须!   就此砸落了。   在他身上有八风缠绕,在他体内有龙虎咆哮,可是不能阻拦。   搬山锤下有幽光萦转,可是也无法容纳。   八风龙虎和祸斗印接连告破,这一锤终于砸上了长相思横起的剑身,又压着剑身,把姜望连人带剑,轰进了地下!   一道剑光冲霄而起!   苍参连纵连跃,落回屋顶,虎视眈眈。   而姜望在已经踩碎的地砖之中,稳稳地站住了。   “我听说你的第一个老师,是被你亲手杀死。不知你有没有第二个师父,会怎么当别人的师父……这些师父,又会怎么死呢?”半夏定定地站在姜望面前,脸上是快意的笑:“一个人,太勉强了吧!”   一真对六真。   一个照面之后,就落在了下风。   这一幕何其相似!   就像当初在长河。   但姜望也在笑,怪诞而癫狂地笑。   “你们技止于此吗?”   他咧着嘴,有鲜血溢在牙缝里。   “我从未觉得……痛得如此痛快!”   他真的感到愉悦,而不是故作怪状。   苦觉是为他而死!   这是他心里永远解不开的结。   只有为苦觉而战的痛苦,可以稍稍减轻他的负疚,让他好受一些。   “那就一直痛下去,带着痛苦去死!”苍参再次扑来。他的动作总是十分简单,此刻也只是像一张绷到极限的弓,高高扬起他的拳头。   但道则之线拨动在他的脚下,一弦六响!   靖天六真体内,几乎同时发出天地共振之音。脚下同时飞出道则之线,向外延展。这些道则之线迸发出耀眼的灿光,将靖天六真瞬间连接在一起,结成了巨大的六曜星图案。   靖天六曜阵!   而姜望,恰此阵中间。   “今为……六曜之先胜。”苍参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此时也正是不需要他控制的时候。   正如那磅礴的力量漫溢出来,好像一颗大树的根须,向四面八方延伸,强势地封镇了此方。   他的愤怒他的仇恨,也使他更加强横有力,能够承载更多。   苍参还是那抽干了水分的样子,身后虚空却有一株参天之木摇动的虚影。   参天之木,覆亡人间。   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他的拳头上,贯通极致的力与法,此六真合击,六曜极势之拳!   “先行即胜,事快即成,死!”   他一拳落下来!   恰有一剑起人间。   在这个瞬间,姜望身上绽放出让人无法直视的灿芒。五轮显耀,天府之光。眸转赤金,霜披长展,流火绕身,剑仙人态!   这是他当年在黄河之会一举成名的姿态,以至于白玉京酒楼都被称为“仙人居”。   时隔多少年之后,出现在世所瞩目的天京城,再为天下所共见。   剑演万法,一剑拔起“法”的洪流!   毕方印、祸斗印、六欲菩萨、苍龙七变、霜雪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人好似千军万马,一剑斩出万般法,纠缠成一道撑天之柱,就此上迎!   轰!!!   以前是剑演万法,一人一剑,攻势如潮,现在是万法皆在一剑中。   姜望洞真之后的强大,在这一剑便有体现。   但靖天六真也不曾小觑过他,苍参这一拳更是六真合势之杀招。   剑柱迎拳峰。   只见拳头在万法光柱中前行,轰碎一切光影,不断下坠,而终于砸上剑尖,使长相思剑尖弯折,如凤雀点头。   冲上高空、显剑仙人之态的姜望,顿如流星坠落,被强势轰回了地面,直接在地面砸出一个巨坑!   他的剑仙人之态都被轰散了!   束发的玉冠已被击碎,长发披散开来。   但他站在巨坑之底,却是咧嘴抬眸,看着空中苍参的威风姿态,苍白地笑。   苍参怒不能遏,其恨欲狂,咬着牙道:“说!赵玄阳是怎么死的?”   姜望怪异地笑着:“我怎么会知道?”   他嘴里说着不知道,左手手指却是抬起来,轻轻敲击自己的太阳穴。给予先前同样的回答——杀了我,剖开我的脑袋,就能看到过程。   苍参顿如流星坠,以无可匹敌的磅礴姿态,瞬间砸进了巨坑里——   这一刻,有华光万丈。   人们看到,在那巨坑之底,升起无比灿烂恢弘的宫殿群!   非是一角一檐,非是三两高墙,而是仿如天庭般的宫殿群落。   姜望得自迟云山、一直以来只能做个摆件、从未展现于人前的云顶仙宫!   今日降临。   今日仙宫临天宫!   举世共见!   继因缘仙宫之后,又有一座仙宫得到修复。   所谓仙宫,类洞天之宝。   姜望放开了太虚阁楼,却以此宝为杀着。   这云顶仙宫一出,靖天六真身上的道袍同时黯淡辉芒——云顶至贵,仙宫不许见宝衣!   但何止是压制他们身上的宝衣呢?   他们所结成的六曜之阵里,苍参已被剥离!关乎靖天六曜阵的所有道则力量,都被阻隔在仙宫群落之外。   而在此仙宫之下,巨坑之中,待得华光散去,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姜望已经一手掐着苍参的脖子,将他死死地摁在坑底……攻守已经异位!   剥离了其余五真的支持,苍参根本不是姜望的对手。   其余五真的攻击,几乎是同时落在云顶仙宫之上。   尤其是白朮,此刻竟然流光万转,身上电芒飞旋。他如妖界鹿七郎一般,掌控的是【穿透】之道则,当然要比鹿七郎强大得多。   身形一闪即至,洞穿了云顶仙宫的封镇,紧急出现在姜望身后——一剑刺颅,杀出一式敕鬼剑!   一剑出,万鬼悲。   此剑极凶极狠。   但姜望只是回手一剑!   他头也不回,掐着苍参脖颈的手也不曾松开,但直接将长相思斩了出去——是长剑离手,自斩白朮。   剑身之上,环转着咆哮的剑气,剑气铺开,是一整个凶厉的世界,阎浮剑狱!   长相思带着阎浮剑狱,压得白朮连架连退,直将白朮杀出仙宫范围外。   而姜望只是一声不吭地提起拳头,对准了苍参。   苍参百般挣扎不得脱,却是呲着牙恨声道:“老道不妨直言——打死那和尚,本就是打算送你们团聚!”   姜望的拳头落下了,将这颗苍老的脑袋,砸成了稀巴烂。拳头用劲之重,一直砸进了地底。   一拳爆颅!   啪!   这颗脑袋爆开的过程,像是炸开了西瓜。   可是当它炸完之后,却变成了烟花。   仿佛一个破碎的梦境。苍参的脑袋和苍参的身体,全都消失了,他眸有骇色地出现在仙宫范围外,完好无损。   而只听咔吧一声响,仙宫范围外的陈皮,脑袋猛然往后仰,几乎倒折,脖子的筋脉被拉到极限,口鼻鲜血倒灌!   他伸出双手,把自己的脑袋掰了回来,以满是鲜血的脸,在仙宫之外,对着姜望丑陋地笑:“小子,你的仙宫没了!”   说话间,茯苓的瞳光已经将整个云顶仙宫群落尽数燃成墨黑。   瞳术·春秋大梦。   融贯了她独有的【梦境】道则,在靖天六曜阵的加持下,与陈皮的独特道则相合,才将苍参所受的伤害替换出来,将苍参也接出仙宫范围外。   此刻更以此独门瞳术,侵染云顶仙宫,令其沉沦永堕。   甘草则是直接拔下发簪——   原本纯色银白的簪子,离开乌发之后,瞬间扰动银辉,恍惚铺成天河。   此簪名为【曳尾银河】,是六真所炼靖天之宝。   它非洞天之宝,无以长久为用。无论怎样精彩的法器,在洞真之后的战斗里,都很难发挥力量。而所谓类洞天之宝,无以不是罕世成就。靖天六真自然做不到。   可【曳尾银河】自有不俗。   它是靖天六友多少年来看守黄河的功德所铸!   虽则说镇压长河的主体力量,乃长河九镇,乃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乃观河台,其余所有手段,都只能算是边角。   但也不能说诸如龙门书院这些,就没有做过工作。   好比黄河河段的水位,这几百年来,就都是由靖天六友测定。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近两百年每次黄河之会的召开,都是他们来宣布。   【曳尾银河】以长河水精为主材,以六真黄河功德为根本,以甘草女冠的道则为铭文,故能阐发天崩地裂的力量。   它不是长久之宝,不能永恒存在,会随着六真消失而消失。或许只是一件得不偿失的造物。但至少在现在,它具备恐怖的威能。   银簪握在甘草女冠之手,随梦境悄然潜入,便此一簪扎上仙宫!   这一下几乎令人呼吸骤停。   曳尾银河撞云顶!   银光炸开满天月!   无尽的清辉,在仙宫建筑群落里放肆流淌。   甘草太果断,直接毁弃了六真苦炼多年的曳尾银河簪,并借此阐发超越极限的力量,在春秋大梦的帮助下,扎破了仙宫防御。   而半夏道士便在这样的时刻里,汇聚六真之力,立身于仙宫之顶,身外元气如缠甲,一掌按在仙宫:“今为……六曜之物灭,一世至凶,万物皆空!”   靖天六曜物灭法!   云顶仙宫一时迸发极其璀璨的光亮,而后像一块布满灿光的水晶——啪!一块块碎灭了!   陈皮嘶声而笑:“这就是你的倚仗吗?小贼!九大仙宫,不过如此!你所有自傲的一切,最终都会毁灭在你面前——方消我恨!”   但仍然半蹲在坑底,拳头砸进地里的姜望,却只是缓缓将拳头从地底拔出来。赤红色的岩浆,随着他的拳头升起,在他的脚下流淌。   仙宫的破碎,根本不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春秋大梦……原来这就是我没有看清的那个术……”   他如此呢喃了一句,抬起头来,看着所谓六真,反手一张,接住自己飞回的剑:“你们恐惧的竟是云顶仙宫吗?那不过是外物。”   一点一点的金光,在他的眼睛里绽开了。   他的声音像是寂寞的深秋的院中古井,他的眼睛像是愤怒的燃烧的金色海洋。   在黄脸老僧的命运里已经看了很久,现在也亲身感受。   从现在开始,所谓靖天六真,在这双赤金色的眼睛里,已经没有秘密可言。   他缓缓在坑底起身:“你们知道吗,我一直用一个笼子,在束缚我自己……你们把它打开了。”   他终于在坑底直身,随之璀璨的,是骤然高悬于天穹的、掩去烈日之光辉的四颗星辰。   属于他姜望的星穹圣楼!   玉衡,开阳,天枢,摇光。   星路蜿蜒,瞬间连成北斗。   已经通行现世的星路之法,由姜真人在天京城公开教学,请所有中央大景帝国的人来观赏。   但这一次,他却并没有移动北斗,使出他那惊闻天下的道途杀剑。   天下早已冬了,不必再指北。   人们只看到——   这悬于古老星穹,仿佛永恒存在的四大星楼,倏然之间,向四方移开!携星辉流瀑,近乎无限地外拓,各自飞向茫茫无际的宇宙深处。   人们这时候才发现,它们像是四面永恒的高墙。   而高墙之中……   原来围着一个姜望。   曾为婴孩,再为顽童,后为稚子,再为少年,今已二十有七。   一个独在天京城,一剑战六真的姜望。   一个被打到坑底却依旧昂然的、手提长剑、披散乱发,嘴角带着血迹的姜望。   掌握【真我】道途的姜望。   他一直是被束缚着的!   当年紫旗征夏,在万军阵前,他与重玄遵相争。当场立成四大星楼,明晰道途。   他知晓真我之强,也了悟真我的危险,更见识过魔的强大。故以四楼为囚笼,定心猿,降意马,以信、诚、仁、武四德自锢,希望自己坚守本心,不入歧途,能够追寻先贤“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无上境界。   这么多年来,他时时克制,事事克制,常常反思。   在成为太虚阁员之后,他更是警惕自己的言行,把天下人的关注当成责任……   但这一切,在苦觉死后荡然无存。   今日,他不再自制!   人们看到这四大星楼飞向遥远的四方,恍惚看到这片天地好像也随之开阔。   这一瞬间掌中提剑的姜望好像无比高大。   人间不再逼仄,英雄可以直身!   不,今时今日的姜望,不是英雄。   不再做英雄!   他只是一个控制不住仇恨,需要拔剑见血的人。   当真我之人,完全释放自己,斩掉随心所欲不逾矩的那个“矩”。   会是什么样子?   若说随心所欲而无矩,是为恶也。   那么今时今日,是姜望之……【恶态】!   他还什么都没有做,恐怖的气势便冲天而起,以他为中心,整条被法家宗师韩申屠封镇起来的长街,到处都是狰狞的裂隙。元力已经失控,规则已经失控——   这只是开始!   今朝在这人间天宫,在现世第一的天京城里,他姜望的力量将毫无保留。   打开囚笼方是我!   在众绝巅的注视之下,他拔身提剑,展现举世无双的锋芒。   自绕身而流的辉光中,飞出一座灵动活泼、生机勃勃的烈焰世界。其间焰雀飞,焰星横,此三界之真源火界也!   人们在这个时候看到,姜望的道躯仿佛变得恍惚了。他的道身,他的神光,他的剑气,仿佛越来越缥缈……并非它们虚无,而是姜望的胸膛之中,那颗永恒不朽的赤金心脏,越来越清晰。   它是姜望的神通!   歧途不曾轻动,人间少见赤心。   在姜望的天府五神通里,三昧真火、不周风、剑仙人是最常见的,甚至可以说天下闻名。歧途则是十分隐匿,至今为止在活着的人里,只有重玄遵和齐天子知道。而赤心神通,其实也很少被看到,因为它并不外显,常常只争于神魂。   作为姜望剑仙人姿态里的那颗仙人之心,这门神通的意义非同凡响。不仅仅是说,它曾帮姜望挡住魔意的强行侵袭。   【赤心】是极其罕见的心力之神通。   所谓心力神通,顾名思义,就是阐发心之力量的神通。   譬如易胜锋的【心血来潮】,就是心觉之神通,使他警觉危险,无所不感,往往能趋吉避凶。若非是在齐夏战场那等到处都是危险的环境,极难将他杀死。   譬如佛门顶级神通【神足通】,也是“心力”的神通体现。心念所至,肉身所至,虽千里万里,不过转念之间耳。   【神足通】能够达成与【咫尺天涯】相同的效果,却是完全不同的力量体现。一者依托于心的力量,一者依托于空间的力量。最后殊途同归,都可以瞬息跨越山海。   “心”的力量太难把握,稍有不慎就会被淹没。虽然【赤心】神通早就开花,姜望却是一直到洞真之后,三界成就,才真正将其掌控。   而它的力量体现……   此时此刻,那座蕴藏着无限生机的真源火界,倏然急剧收缩,收缩成一个赤红色的点,赤红瞬间转赤金。又猛然膨胀开来,显化一尊身披赤红战甲的强大身影。   其眉眼五官,赫然是姜望曾在迷界战场展现过的披甲姿态。   但又不同。   面上毫毛暴涨,唇下獠牙呲出,眸亦赤红,毫亦赤红。   是此魔猿法相!   他甫一显形,便窜天而起,大手一张,无穷烈焰滚滚而开、呼啸如海——道法·真火燎原!   靖天六真各施手段,却不得不退。   他们何曾见过如此强大的真人法相?尤其这三昧真火,竟然碰着就燃,扑之难灭,他们的种种防御,好像对此真火完全失效!   但又何止于此?   却见天地之光,举世之声,尽皆汇成,姜望人在坑底持剑,见闻仙域却飞出。   那无穷光线、无限声与闻,一霎染成赤金色,而后化作一尊飘然出尘的潇洒仙人!   此仙人,披华袍,额上一对白龙角。   自是姜望的五官轮廓,但却更出尘,更仙相——   是为仙龙法相!   他紧随魔猿法相之后,亦然杀上高天,抬手一抓,便将无数光与声,握在一起,握成一柄无形无色之刀,又无声地斩出!   仙法·见闻斩神!   先杀见闻再杀神。   而在这个时候,陷在地坑中的姜望,亦拔身而起,瞬间与那恶笑的陈皮老道相对。   “来啊!”陈皮还在笑,狞恶的笑:“那邋遢老和尚的拳头,就是停在我身前,一步也进不得!”   作为靖天六友中防御最强的存在,他在战斗中最大的价值,就是承受对手最多的攻击,给予对手最大的消耗。   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他做得很好。   姜望也看得到,他在长河那一战里,做得有多么好。   所以姜望也在笑,狂笑,笑声撼苍穹:“来了!”   无边剑气冲出他的天灵,汇涌成一片剑气磅礴的世界。万般剑式,尽演其中,无尽锋芒,争杀此域。三界之阎浮剑狱!   星穹四锢,八戒也。   魔猿法相,心猿也。   仙龙法相,意马也。   佛说我,定心猿,降意马,持八戒,而后能悟空,得成道果,享无上之境界。   今日我,开八戒,纵意马,放心猿。   而后也……   “悟空!”   那座阎浮剑狱在赤金色不朽光芒的照耀下,无限坍塌又生成,最终显化一尊衣衫破旧的僧侣。   是黄脸的老僧。   此众生法相也!   【赤心】神通的力量,一分为三。一在魔猿,一在仙龙,一在众生。   姜望手中持剑,在高穹癫声而笑。   他的心里正下着一场雨。   今日虽是一真对六真。   我不是孤身一人。   我的师父曾为我战斗过。   那黄脸的老和尚合拢枯瘦的手掌,低诵道——   “南无……三宝如来!”   无穷无尽的宝光,就此膨胀开来。   身觉!   心觉!   意觉!   灵觉!   皆开!   开在众生法相,也开在姜望道身。   身是五感,心是七情,意为六想……灵乃三慧,是所谓闻、思、修,受菩提!   苦觉所传三宝四觉法。   于今再现人间。   此众生法相往前一步,分掌为拳,一拳就砸在了陈皮的面门上。   根本无可回避,慈悲佛已成恶金刚。   嘭!嘭!嘭!嘭!嘭!嘭!   陈皮的道躯之内,接连响起了六声巨响,那代表靖天六真里的其他五位,接连给予了他五次支持,可是五次都破碎。   第六声,便是他自己。   什么春秋大梦,什么靖天六曜阵。都无用!   在众生法相的拳头下,只剩一个鼓囊囊的皮囊,人皮之囊。   姜望不说话,只是看着剩下的几个真人,把这个皮囊提起来,轻轻一摇,里面血肉骨骼混合著,哗啦啦的响。   这是靖天六真里的第一个战死者,且是防御最强的那一真!   其余五真固然是怒发如狂,天街外的于阙,却也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可惜法家宗师韩申屠,直接抬手在天穹摘下一柄直尺。无声而显法之威严。   六真还剩下五真,但所有人都知道,战斗可以说从现在就已经结束。   姜望能够直接强杀防御最强的陈皮,剩下所有人都难逃一死,而且剩下的五个真人已是人人带伤,靖天六曜阵更已经不复存在!   这场战斗的结果,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观众已皆知,茯苓亦知晓。   知道姜望选择最难的杀法,先杀最难杀死的陈皮,就是为了带给他们恐惧。而她绝不愿,叫姜望如意。   她知是道身难再战,败局不可为,但仍转动血眼,注目于姜望!   姜望骤然回看——   血色的眸光和赤金色的眸光杀在一起。   双方以瞳力做最直接的碰撞。   而后赤金眸光长驱直入,眸光已成剑,直接杀进茯苓的眼睛里,将她的眼球斩个稀烂!   剧痛传来,茯苓并不惨叫一声,她不肯叫姜望痛快。   鲜血喷薄她也并不捂眼,而是在姜望一剑横来的时候,骤然崩解道躯,发出惊天动地的炸响。   可是在爆炸发生之前,姜望的身形就已经掠走。   好一似焰上飞鸿。   那魔猿法相对苍参,仙龙法相对甘草,众生法相对半夏,具都杀得激烈。   姜望绝不耽误战机,身形一纵已然追上白朮。任白朮身法卓绝,百转千回,他也如影相随,不使逃脱半分。   “死!”   平时最重仪表的白朮,此刻哪里还有潇洒之态,见是无法摆脱,咬牙回身,一剑当面!   却只见得剑光一环转——   魂飞已冥冥,沦于永暗。   在身法剑术都被全方面压制的情况下,被一剑剥面皮,仰天而倒!   天街之外,南天师应江鸿的声音响起来:“姜真人!此战是你赢了,不必赶尽杀绝!为人族大局计,何不放他们在神霄战场?!”   这真是让人难以拒绝的言语啊,何等凛然!   但姜望充耳不闻。随手将剑上的面皮挑飞,让这张属于白朮的英俊的脸,迎向六真之中最强的半夏。   劲风吹面皮,使得这张脸恍惚带笑,一如他活着的时候,在苦觉金身破碎之时的那个笑容。   那么灿烂。   “啊!!!”   半夏还强自压制情绪,同众生法相对抗。   苍参老道先崩溃了,道身瞬间爬上木苔,纹理外刻有如刀削,整个人摇身如参天之木,脸上血筋几乎爆开,怒声而啸:“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   嘭!   身披赤甲的魔猿法相在他身后升起,一拳轰爆了他的头颅,而后双手一撕——   熊熊烈焰将此树身道躯点燃,有如天街之中,长明的火炬。   “姜望!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半夏一边与众生法相对杀,一边高喊:“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吗?苦觉怎么对你那么好?他真的对你好吗?”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他已经无法杀死姜望的肉身,也摧毁不了姜望的精神,但他想要杀死姜望的心情,这是最后的反抗:“你以为他一直在帮你。有没有可能——苦觉一直是在利用你!他另有所图!”   “是吗?”姜望将身迫向半夏,却抬手一按,无数仙念飞涌而出,如星河横贯长空,瞬间撞上甘草。   仙术·仙念星河!   这道仙术可以用来帮助分析繁杂的信息,也可以在一瞬间挤爆对手的念头。   那甘草只是一愣,仙龙法相便已横拉见闻之刀,将她拦腰斩开!   六真里五真已死。   姜望恰在这个时候,靠近了半夏,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你有你的说辞,我有我的感受!”   “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半夏牙都咬碎了,眼里都是血,却还强忍悲痛开口:“我知道很多!你会发现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有多么错误。他对你有很深的企图,他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   姜望飞身掠至,一剑横颈:“不必毫无保留地爱我!”   天地都仿佛被这一剑剖开了!剑锋如此锐利地前行。   半夏将身一摇,飞出一尊身穿阴阳长袍的道人,手握法剑,敕令天地之元。   却是元神出窍在此刻。   但有一尊身穿至贵华衣的元神,驾太阳战车而至,手掌一座古老至尊石门,狠狠砸在这尊道士元神身上。   六真之中元神最强的半夏,此时此刻根本无法与姜望的元神抗衡。   残破的元神归于其身,他也被姜望一剑捅穿了心脏!   他的嘴角喷着血,流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姜望,声音含糊:“今为……六曜之赤口,午时已过,尽为凶时。”   他发出最后的诅咒:“姜望小儿,你余生……尽凶时!”   一蓬真火将他烧得干干净净。   将他浅薄的咒力也烧掉了。   姜望仰头望天,无边血雨落下来。   天街之上,骤雨倾盆!   天地悲六真,雨落似天漏。   何曾有过这样磅礴的血雨,何曾一次战死这么多真人。   长街的封镇此时才如约散开,韩申屠收起了量天尺。   观战的一众衍道绝巅,各有复杂眼神。   这一战,是很多人都不曾意想过的摧枯拉朽。姜望修身养性、沉稳不惹事的这几年,竟然已经成长到这般。   在如此磅礴的血雨中,姜望拔飞而起,他强大的道躯贯穿雨幕,在伟大的天京城上空辉光招摇。   他直面天下强者的法相,直面于阙真君冰冷的眼神,也直面这整座天京城的敌意,长声而啸:“为吾打开万妖门!!!”   三尊法相飞在他身后,魔猿,仙龙,众生。辉光共耀,显于人间天宫。   他的声音遍传天京城:“生死状,死生不怨!怨也无妨!”   “杀靖天六真者,姜望也!”   “今杀人族六真,吾杀六真妖六真魔六恶修罗来偿报!”   “大局!大局!”   “我乃人族第一天骄,我即是大局!!!”   ……   ……   ……   【本卷完】   【明天写总结,时间随机】 第十一卷总结兼感言   下午好,我亲爱的朋友们。   我现在坐在书桌前,悠闲地写这篇总结,想着等会该去哪里玩耍。   在这长达七百万字的写作中,我几乎断绝了社交,唯一的社交是同你们,所以常常在感言里说点心里话,聊聊闲天。   不过读者越来越多,赤心也完成了登顶,作者的每一句话都被放在显微镜下单独观察,渐渐说话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但我还是想跟你们聊点什么。   我所面对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更是一个模糊的形象——这个人好像一直在我身边,通常并不说话,但偶尔会喊一嗓子,嘿!继续往前!   给我支持,给我陪伴,让我知道我并非是独行在长夜里。   今天我想跟大家聊一聊主角的塑造。   哈哈,这好像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话题。   自开书以来,赤心与否便是一个经久不息的“论战”话题。大家对“赤心”这个词有很高的讨论热情,这是合理的,因为毕竟赤心巡天写到现在,每一卷都很点题,没理由书名没关系呀。   我一直没有公开谈过这件事情,因为一聊赤心,必然涉及剧透,这会伤害到读者的阅读体验。我多么希望我编织的每一个剧情,都在读者的脑海里完成最宏大的回响。我不允许剧透在我这里发生。   就像姜无弃一步神临、竹碧琼天府秘境归来、墨家抓走凰今默、伐夏阵前输重玄遵……这些很有争议的剧情里,我也从来没有说后面会如何如何,只是默默地写完整个剧情线,再跳出来委屈——看看,是你们没耐心吧!我都有设计的!   只是有的可以很快写完,比如结为秋霜。有的要很长时间,比如望遵之争要写完整个伐夏,镜花水月线更是穿越好几卷,而墨家线还没有结。   赤心有最大的争议,我也有最久的沉默。   现在是时候了,在天上白玉京这一卷之后。   赤心巡天的版权卖得很早,其中漫画卖得尤其早,大概在21年的时候,漫画主笔就跟我加上了好友。   那是一位很用心的创作者,前前后后跟我沟通了许多次,人物稿也画了不少,但诚如各位所见,漫画迟迟没有出来。   我说,希望等我完成这部小说,或者至少写到后期,再开始做这些事情。我担心最后偏离了主题。   作为小说作者的情何以甚,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漫画、动漫这些,却要对整个制作组负责,压力是不一样的。   当时漫画主笔问我——赤心是什么?赤心巡天这本书,可不可以开篇出现一句话,对主题有个交代。   就如“我要成为火影”、“我可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这些王道热血漫,可以成为这个漫画的标志。   我当时愣住了。   啊,赤心巡天不是这样的啊。   主角不是一生下来,就指天画地、威风凛凛,大喊我要赤心巡天!   他生下来只会哇哇大哭而已。   我要写的,不是一个生而知之,生而伟大的人;我要写的,不是一个从头到尾,心智一成不变的人;我要写的,不是用几个标签堆砌的人。   我要写他的成长,他的经历,他鲜活的人生。   相对于其他各具锋芒的角色,姜望一开始是相对普通的,他的光芒要在艰苦的世事中砥砺出来。   有些人觉得姜望魅力不够,这没有错。   我从第一卷就在写,他不是一个完人,他不是一个一出现就光芒万丈的人。   他不是一个一开篇就固定了心智的角色,不是一个心智成熟、性格已经定型的穿越者。   他是网文读者口中的“土著”,他是生长在那个仙侠世界里的人。   他十四岁独自离开家乡,在枫林城求道。   他父亲死在他的少年时期。   后来他还要照顾妹妹,要扮演亦兄亦父的角色。很多时候好像已经成熟了,可以独当风雨了。   可是一直到白发离乡,他也才十七岁……   那种成熟只是一层脆弱的壳,是生活里的迫不得已——他得照顾妹妹,虽然他也是一个需要教导、需要照顾的人。   他这样一个小镇里走出来的少年,他的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药材商人,他的眼界只有那么高,他经历的风雨也不过是求学艰难。   所以你们可以看到,他最初的理想轻易就倒塌了,他被白莲忽悠得团团转,他的三观根本不稳固。白莲告诉他玉衡峰就是三山城修士痛苦的根源,他就决定推倒它——他根本没有想过后面还有没有更深层的原因,他想不了那么深。   他因为一个小女孩的死而不顾一切,那时候他可能想到了自己妹妹,又或是单纯的正义感。   他会因为三山城修士的艰难,而将道勋拱手相送。   他会心疼一个在凶兽堆里活下来的小女孩,会因为白莲救了他而为白莲拼命。   当吞心人魔熊问盯上了他,他唯一的想法是如何自救,他没有想过要害谁,他只是想,整个枫林城,只有张、方、王这三个地方能够帮他牵制对手,而只有方家是他熟悉的。   在杀死熊问之后。   想到战死的方家守祠长老,他要找借口自我安慰——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也没有办法。   这正是他脆弱的地方。他在逃避。   你看,他并不完美。从一开始就不是完美的人。   有没有办法让这段剧情没有争议呢?   太简单了。   牺牲一点配角智商,让方泽厚选择迫害主角就是了,让那个族老也参与计划,表示要对安安如何如何。   那引人魔入方家,就大快人心。   但一个人物真正的选择,只能体现在他挣扎的时候。   他那时候的逃避和脆弱,正是我要描写的。   姜望这一路走过来,成长的不止是修为,他的认知,他的学识,他处理事情的能力,他面对这个世界的态度……都是在不断地变化的。   不一定完全是好的变化。   有很多人对他的人生产生过重要影响。   是陆霜河与易胜锋告诉他,修行即争。   是左光烈告诉他何为超凡的勇气、超凡的悲悯、超凡的承担。   是妙玉打碎了他的三观,让他第一次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原来玉衡峰是这样的,原来人族水族万古盟约只是一张纸。   是叶青雨坚定他底色的一部分,告诉他——既知是错误之事,又何来正确可言。   是庄承干告诉他,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欺神诈鬼,大有人在。   是董阿告诉他,每个人有不同的路,做各自的选择。   是郑商鸣告诉他,一个庸才的努力。在此之前他想的是,你郑商鸣怎么变了啊,从一个赤诚少年,这么快就变成了一心往上爬的官油子。   是方鹤翎让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天才,都跟你一样有那么多选择。   是观衍大师告诉他——“以你的标准要求别人已是苛求,以你的标准要求世界,那你恶而不自知,你是魔中之魔。”   太多太多……   他不是一开始就懂得这些道理的。   他困惑过,迷茫过,纠结过,痛苦过。   他是用一颗滚烫的真心,在这个世界砂砾里赤裸地打滚,有的地方结了疤,有的地方还在流血,有的地方仍然柔软,有的地方只留下永远填不上的坑。   常常有读者说,姜望是一个很拧巴的人。   他确实很拧巴啊。   他是有理想的,但是理想一次次被摧毁。   他是有认知的,但是认知一次次被颠覆。   竹碧琼将死的时候说,这个世界跟我想的不一样。   对姜望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这个世界和他想的不一样。   重玄胜让他丢掉天真,他也努力不天真,但他没有办法不天真。他的经历就在那里,他的眼界就在那里。   所以他很努力地找线索,找证据,攀关系,讲道理——   最后危寻告诉他,你的剑不足以维护你的道理。   他拼命去做,去完成不可能的事。   可是拼命也没有用。   在天涯台他熬死的只是季少卿吗?   一起枯萎的还有他的大部分天真。   从那以后他就懂得,他的道理只在他的剑锋之内。   比如灵空殿那个百衲道人,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   就是那个要夺权灵空殿的人。   姜望一剑就把他杀了。   那时候姜望想的是什么?翻原文可以看到,是“八柄”。   是他在姜述那里看到,下意识学习的生杀予夺。   他不自觉地对姜述产生了某种依赖,敬佩,像孩子以父亲为老师那样去不自觉地模仿。当然最后走出他自己的人生。   我想说的是,一个具备真实感的世界,一切都在流动。   变化的不止是性格,不止是认知,还有人物关系。   以姜望和尹观的人物关系为例。   细究起来他们两个对彼此的态度,是随着修为的进步、交情的发展,不断变化的。   一开始尹观杀人姜望只能忍着,尹观拿廉家威胁他,他也只能帮忙打掩护。后来他就开始给地狱无门立规矩,不许随便杀人,尹观也开始顾虑他的感受,再后来理直气壮地欠钱不还……   以姜望和齐国的关系为例。   一开始他对齐国毫无归属感,他到齐国只是因为网友在这里,网友告诉他这里有发展机会,他就来碰碰运气。   所以那会在临淄城外,尹观救了他的命,并以此为条件,让姜望掩护他入城,姜望的底线是“不要伤害重玄胜,不要伤害普通人”。   齐国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   但是后来他对尹观——谁让你直呼天子之名?   他一次次为齐国赢得荣誉,赢得功勋,齐国一次次给他支持,在这个过程里,渐渐产生了归属感。他开始认可自己是“齐国人”。   最后离齐是人物自然的选择。   在强杀庄高羡这件不得不走的事件之外,也是主角和齐国根源性的矛盾。   他对姜述有感情,他一直以来的行为逻辑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本质上其实是“义”。   但姜述要的是什么?是“忠”。他可以容忍你,恩宠你,封赏你,但你必须无条件听从他的命令,践行他的意志。   在离齐之后,他们的相处反倒更自然了。因为天子不必再疑,英雄也可以直身。   我必须要承认,在创作上,我对姜望确实过于冷酷。   在人物的权衡中,我常常会选择牺牲主角。   我总是想着,还有很长的地方写主角呢,先紧着其他角色帅一下。我总是想着,姜望这么坚强,他可以承受的……   比如在山海境,为了勾勒方鹤翎的人物弧光,为了强化王长吉的魅力,必须要有一个逼出方鹤翎心底呐喊的人,只有姜望合适,而且他确实是出于正义的思考,符合人物逻辑。   比如在伐夏之战,重玄遵在那个时候绝对不能输,如果输了他之前的所有塑造就都成了白纸,重玄遵那句名台词:“我要赢得所有,包括勇气。”也就毫无意义。   那就只能是姜望输。而且确实那时候也打不过。   可能这就是很多人说的“文青病”吧。   我们现在阅读小说,常常用到一个词,“毒点”。   我有时候看一些网文创作方法论,也常常用到这个词,常常说要如何规避“毒点”。   不要这样写,读者不喜欢,不要那样写,读者不喜欢。   读者好像是非常单薄的一个群体,有一个个简单的标签贴在那里,不喜欢这也不喜欢那。   这些方法论里,考虑的不是剧情应该如何编织,人物应该如何塑造,故事线应该如何碰撞。   考虑的只是,读者“应该”喜欢什么。   我不能同意。   我不是说不要写大家喜闻乐见的文字。我是说创作者的最优先考虑,永远是故事本身的精彩。   我们是带着自己最喜欢的文字去找知音,而不是揣摩某一部分读者的“喜欢”来做商品。   如果那些文字不是你最喜欢的,而是你所以为的读者的喜欢,那就绝不可能是你最好的作品。你拿不出你最好的作品来,凭什么跟那些用心用诚的创作者竞争?   “读者”这个词语,绝不单薄啊。   读者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复杂的人。他们不活在标签里。你敢说你了解谁呢?   说回主角。   姜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战场上你永远可以把后背交给他,只要他不死,就不会有一支箭是从你身后来。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他承诺了你,他就一定会做到。   你对他好,他一定记得。你对他不好,只要不涉及底线,他也未必记得。但你若想他死,那你就死定了。   你伤害了他,他有时候也可以一笑置之。你伤害了他的朋友,你死定了。   在经历了许多,学习了许多,被很多“老师”教导过,他自己也成为老师后。   他是怎么跟褚么说的呢?   ——“你已经是师父希望你成为的人了。保持愤怒的勇气,不要忘记悲悯的心情,做力所能及的好事……这就是师父对你的期望。”   他只有这一点期望。   因为他不认为他自己伟大,而他知道,要求他人伟大,是魔中之魔。   他跟顾师义说,我非义士。   他跟靖天六友说,我们都是狭隘的。   最后他说,不必毫无保留地爱我。   最后,他长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他变成了我们所熟悉的“姜真人”。   一个“真实的人”。   皆成今日我之后,是天上白玉京。   他轻松,自在,自由,快活。   他是一个得道高人了,他有城府了,他可以宠辱不惊了。   他是一个大人物了,他要开始懂得“大局”了。   但那就是全部的他吗?   他的内核还是最初,是那个镇里卖药材的、平凡却伟大的父亲,所教育出来的底色。那个平凡的父亲,没有办法教他如何很好地面对这个残酷世界,只教他最初的正义,最初的怜悯,最简单的爱。   所以当他得知苦觉的死……   他放吾心猿,大闹天宫。   ……   ……   不知不觉又聊了这么多,最后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赤心是什么?   其实文中早有回答,回答了许多次。   是赤心神通——永不为异志沾染。   是真我道途——定心猿、降意马,以四德自锢,随心所欲不逾矩。也是放心猿、纵意马、开八戒,仍悟空。   回到2022年的六月,我对那位漫画主笔的回答是——   【“赤心巡天”到最后,要达到近似于太阳至公的状态。它照耀万物,它尽可能公平。但它同时不是如日月无情的,因为它是“心”。   它是赤心巡天,而不是赤日巡天。   人必有私,无私非人。   因为人性在,他始终不能“至公”,只可以尽可能靠近“大公”。   这就是我所设想的赤心巡天的终极主题,但作为主角的姜望,最后也未必能达到那个境界。】   这个主题太宏大了,就像那颗太阳在高天,它遥不可及啊。   所以赤心巡天也可以说是,我们(作者和读者),我们如大日巡世,观察那个世界里的一切。但因为我们(作者和读者)的私心,也不免会对那个世界有一些影响。无论是正面的影响还是负面的影响,我们都真切的影响了那个世界。   这是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也是我们共同的仙侠世界。   ————   这是我当年的思考,很高兴这部小说还在坚定地往前走。最终能否成就我们共同的期待呢?   我亦不知。   且行且看吧。   诸位,还记得这部小说的开篇吗?   ——“太阳悬在高天,将它的光和热,不偏不倚洒落人间。不分老幼,不辨贵贱。大爱如无情。”   赤心的答案,就在这里。   ……   ……   最后惯例总结一下这一卷的成绩吧。   在连载《天上白玉京》这一卷的过程里,我们蝉联了三个月的月票冠军,蝉联了将近四个月的畅销冠军(现在还在继续)。   在新增书友榜的前十里,我们是唯一一本超过两百万字的“老书”。   最后一章《放吾心猿》,十二小时章说来到了有史以来最高的一万四,我记得上一个巅峰《枫林旧梦》当时是八千。   我们均订来到了54,682。   二十四小时追订来到了。   盟主来到了679。   很高兴在七百万字后,这个仙侠世界仍然能够让大家保持期待。   很感谢一路陪伴的所有读者,姜望他的确不是独自在长街,的确不是独自在战斗。大家都在看着他——   吾家有子初长成啊。   ……   ……   请假五天(只剩四天了)。   梳理剧情,休养精神。   2023年10月26日中午十二点复更。   第十二卷的名字本来我已经想好了,但突然觉得名字不太精彩,所以还是过几天再定吧。   我放假啦!   ……   ……   ……   ……   (作者说写不下,借点位置   感谢书友“日落Elysium”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79盟!   感谢盟主jcwei1203打赏的新盟!   671盟和678盟我没找着,大家找到了告诉我一下,下次再来感谢。) 新卷细纲已完成,明天中午十二点恢复更新   如题。   今天正式上班。   明天中午十二点,开始更新。   纠结了很久的卷名,最后定为《华章天求》。   但愿这是一卷华章,能令诸君享受。   卷首语是——   【吾不知世间有闲愁,生来量才已九斗。   悬太阿,衣锦绣,笔行龙迹,华章天求。】   开卷总是要慢慢铺垫的,大家都是成熟的读者了,肯定懂得养书吧?   让咱们踏歌而行,开始新的旅程。   ……   ……   假期这种事情,真是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怎么一眨眼就没了! 第一章虎未成文   这是一处幽闭的时空。   它不存在于现世某一处,它也可以存在于现世任何一处。   它是时空的泡影,是幻想的殿堂,也是真实存在的一个地方。   人们追寻它,靠近它,却不能够真正拥有它。   一如天边那轮骄阳,只是无穷远处的投影,越炙烈,越虚幻。   此地有山,山高万仞。   石阶蜿蜒,险陡天梯。   有人登天而来。   这人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长袍,戴着一顶平平无奇的斗笠。天风将宽大的袍服按在身上贴住,令他显出几分嶙峋和单薄。   但他的步子很稳,他始终低头看路——除了最初在山脚,望了一眼极限高处,整个登山的过程里,他没有再抬头。   他有一种近乎笨拙的笃定。   好像只要低着头往前走,就能走到天尽头。   会有天风干扰的,会有野狗结群狂吠,总有拦关设卡者,有乱舌的麻雀、黑色的心肝……这些人尽皆知的事情,好像不在他心中。   他低着头,走好他的每一步。   “这是世所不容的国度。”   “它随时破灭,又随时新生。”   山腰上有个声音响起来,此声疏离,如在世外,晃悠悠落不到实处。   “时间在这里非常细致,衰老和死亡都要有意义。”   “数千年来一直有人登山,但很多人都没有再来过。”   “你已经完成了所有的考验,来到这里,现在可以称你一声『道友』!”   声音出自一张乌黑的丰唇,伴随声音一起吐出的,还有纤薄的烟雾。   白色的玉质烟斗叼在唇角,烟锅中的火星忽明忽暗。   她那美丽的五官,也因此有几分晕影,那种厌弃感便愈发强烈了。   “但我还是想问你——”   她懒懒地倚靠在山腰的崖壁,环手于身前,一手拿着烟斗,纤白五指像镂空的玉雕:“你为什么加入平等国?”   戴着斗笠的人缓缓抬头,他的面容笼罩在一层阴影下,这使得他的长相不能被看清楚。但他的眼睛,像是星子嵌在夜幕中。   “关你屁事?”他反问。   抽烟的女人不以为忤,慢慢地道:“向你介绍一下我自己——平等国护道人,良时第一,赵子。”   “你就是赵子?”戴斗笠的人问。   赵子的美眸里,有一缕漫不经心的疑问:“你认得我?”   “听说过。”戴斗笠的人说。   “呼~”赵子抽了一口烟,没什么情绪地道:“你听到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听说你很喜欢给人剃光头。”戴斗笠的人在挽袖子,一边说话一边挽袖子:“恰巧我最讨厌光头。”   话音全部落下的时候,他的袖子也已经挽好了。   他的步子便迈开。   他的拳头也就落到了崖壁,而原本立在崖壁前的赵子,已经飞在空中。身后青烟,几乎聚成云彩。   嗡~!   这时候才有一身沉闷而悠长的轰响,在山体之中运动,仿佛山峦的悲鸣。   “你讨厌光头就去打杀光头呀!佛门东西两圣地,还有一个尼姑庵,不够你杀的?”赵子倒是并没有什么惊惧的情绪,只是语调轻忽,带了些许好气和好笑:“冲我动什么手?”   戴斗笠的人从崖壁上拔出自己的拳头,那是一只干净秀气的拳,仿佛玉石所铸。拳头离开崖壁后,只留下一个幽幽的孔窍,流转着天光。   山,被打穿了。   “圣公问我加入平等国之后想要哪个位置。我现在想好了——”他看着赵子说:“我来做赵子吧。”   赵子也看着他的眼睛,确认道:“平等国里的每一个名字,都要当任死后才会替换。”   戴斗笠的人说:“我们也不必例外。”   赵子拿下玉烟斗,把嘴里的烟雾慢慢吐掉,一缕杀气随烟气一同飞上柳眉:“试试。”   戴斗笠的人二话不说,身已高跃。   只是这一个跃起,空间便摇颤!   此刻有苍老之声响起,响在冥冥之中——“平等国禁止内部厮杀。”   无形的力量落下来,将空间的波澜抚平,将两位真人按回山道,也将他们的杀气抹去。   这个声音道:“我们因为共同的理想走在一起,矢志改变世界。前路何其远!实在不该有谁死在谁的私心里。”   赵子重新把白玉烟斗叼上,消解了战斗的姿态,语气无可无不可:“我顺道来看看新人,不曾想新人这样凶蛮。”   戴斗笠的人道:“我讨厌她说话的语气。”   “你讨不讨厌我叼烟斗呢?”赵子问。   “也可以是因为这个原因。”戴斗笠的人道。   “我们的理想太艰难,容不下你个人的讨厌。”苍老的声音说道:“新人,倘若你执意如此,我只能代表平等国拒绝你。”   “咱们既然是平等国,为什么她的名字在前面?”戴斗笠的人道:“我也想做良时第一。”   “总有个先来后到。”苍老的声音回答。   戴斗笠的人又问:“如果说平等国讲求的是先来后到,那为什么排在前面的赵子、钱丑、孙寅、李卯,都是真人,后面的都是神临。他们四个真的是最先来的吗?”   赵子无奈地吐了一口烟圈:“你问题好多。”   “闭嘴。”戴斗笠者很严肃地看着她:“我又没问你。”   苍老的声音道:“当然最早的排序也和实力相关。但排序也不代表什么,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我比她厉害,为什么我不能取代她?”戴斗笠的人问。   “喂!”赵子略有不满:“还没打成呢!你就自己下结论了?”   苍老的声音道:“我们平等国的人,只可以因理想而死。绝不能死于争权夺利,死于内部斗争。赵子是我的道友,不是我的下属。我无法替换她,除了死亡之外的任何原因,都不能替换她——我这么说,你是否能明白?”   “圣公,你应该早些说。”戴斗笠的人道。   苍老的声音道:“给你的信里,列出了几个你可以选的名字,你是否没有仔细看?”   “我讨厌看信。”戴斗笠的人说。   “呀!”赵子语带惊奇:“你真是不得了的任性。”   戴斗笠的人很不礼貌地拿手指着赵子:“其实这个女人也可以选那些名字,我来做赵子——好吧!还有什么名字可以选?”   他感受到了这片时空对他的排斥,不得不放下对赵子的执念。   苍老的声音道:“王未刚刚战死,几个备选者还没有角逐出胜负。以及在角芜山行动里阵亡的——”   “就王未吧。”戴斗笠的人道。   “不再看看别的?”苍老的声音问。   戴斗笠的人道:“我喜欢这个名字。”   “你的喜欢和讨厌都很直接。”圣公的声音自飘渺高处垂落,不见喜怒。   新的『王未』站在那里:“正如我开始厌恶这个世界,所以我来到平等国。”   “唔……厌世的小朋友。”赵子叼着玉烟斗,抬了抬美眸:“我也对这个世界很没有好感。咱们确实是道友。”   王未看都不看她:“不影响我讨厌你。”   “很好!厌世当然要厌我,你我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赵子并不见怒意,施施然往山下走:“王未成了真人,周辰、吴巳、郑午可是要坐立难安了!”   平等国十二护道人,只有前四个是真人。现在出现了第五尊真人,名字却选择了排序第八的王未。排名在王未之前,实力却又只有神临的,的确很难心安理得。   王未立在山道,一动不动,任这女人擦肩而去。   但见得惊鸿遽远,烟雾缭绕,随后消散在云边。   此时山道空空,唯有王未独立。   上不见高处,下不见来处。   “有个问题算是我个人的好奇,你可以不回答——”圣公的声音道:“为什么说你最讨厌光头?我的意思是……你好像也是。”   “咱们平等国不是『志同道合者,不必相识』么?”王未问。   “所以我说,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圣公道。   山风很大,吹得长袍鼓荡,绳带飘舞。   王未伸手按住了斗笠:“我的光头不一样。我师父说过,它很干净。”   ……   ……   妖界难得有这么干净的天空,尤其是所谓“五恶盆地”的前线,在战场上方——此刻尘埃尽去,万里无云。所有的煞气、妖氛,全被扫荡了。   当然,这是剑霞席卷后的事情。   “姜青羊!”   坐镇齐国妖界雄城即墨的修远,终于是按捺不住了,把军报摔在书桌上,踏出帅帐,冲上高空:“你又来!?”   『姜青羊』这个名号已是十分遥远,也就齐国的故旧还会偶尔唤起。   漫天剑霞都卷在一处,随那柄天下名剑一起,被一只修长的手归于鞘中。剑光一卷,化出青衫一领,姜望单手提剑,于高穹潇洒回身,对于故交确也带了几分热情:“修帅,我又来帮你了!”   修远束发贯甲,长身悬刀,整个人斯文又凌厉,是气质极佳的男子。但面对姜望自是不太凌厉,这会儿斯文也很想丢掉。   他招了招手:“你过来说话!”   姜望遗憾地看了一眼惊退的妖族军队,不解地飞来城中:“怎么了,今天不冲阵么?我愿先登!对面这破城,咱们能够打破第一次,就能打破第二次。”   “也能跑第二次。”修远没好气地道:“还未必跑得掉!”   “不要紧,我打听过了,那老狮子这几天忙着教小狮子,说是能接天海王的班……肯定没工夫关注这边!”姜望很是认真地道:“再说了,咱们这边不也有燧明城镇守真君吗?哪位都能拦了他!”   修远定定地看了他一阵。   要不是你以前宰了天海王狮善闻,那位狮子祖宗能一听到你的名字就亲自来发疯吗?   还燧明城镇守真君……秦长生都抱怨了,他这两个月出勤的次数,顶得上过去十年。真君也受不住天天干仗啊!   毕竟是三军统帅,齐国在妖界的最高军事长官,修远很好地控制了情绪,不接姜望的话茬,只问道:“你还要在妖界待多久?”   “这不取决于我。”姜望傲然道:“修帅也知,我在天京城立言,要杀六真妖六真魔六恶修罗,以全大局。这才杀了一个呢!”   “你当真妖是大白菜,排着队让你剁回家?”修远直皱眉:“差不多就得了!”   “那不成!”姜望语气甚笃:“说杀六真妖,就一个不能少。姜某岂能失信于天下?”   修远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说本帅对你怎么样?”   “修帅待我自是极好的!”姜望又把话题转回来:“要不然怎么说我来妖界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帮您呢?”   “我谢谢你!”修远一把将他扯到帅府里,开始咆哮:“我在临淄坐了好长时间的冷板凳,在道历三九二一年才等到机会,带着囚电军来妖界驻防,但第一年就遇到你失陷霜风谷。我营都没扎稳,就差点又回去坐冷板凳。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整整六年了,我守土有责,顾及全局,难有大功。这六年里我稳扎稳打,把握环境,勤勉整兵,调动局势,不断诱骗对手,终于在两个月前创造机会,要一举斩将破城、建立大功——你飞起一剑就来了!真妖你杀了,城你破了,狮安玄一来,我只恨自己少长了两条腿!”   他罕见的失态:“姜青羊啊姜青羊,我哪里得罪你了?当初你在迷界抗命,第一封为你说话的奏章,就是我写的!”   “修帅怎么这样说?”姜望的眼神很受伤:“我这次来妖界,谁也没惦记,就想着来找您,愿为您出几分力气,报答旧谊!”   修远摆了摆手:“你要是记得我的好处,就不要恩将仇报——去景国辖区吧!”   他幽幽一叹:“现在动不动就有天妖过来扫荡,都不是兵法能解决的事情了。本帅防务压力很大!”   “好好好,强扭的瓜不甜。修帅既然这样说,姜某也不强人所难!”姜望略一沉吟:“这样,修帅,您加紧开展一次攻势,哄一个落单的真妖出来,我杀了便走,绝不再叨扰,您看如何?”   锵!   “好好说话你不听是吧?”修远拔刀出鞘:“滚!赶紧滚!”   “修帅,这是何必,买卖不成仁义在,仁义不在交情在——好,你非得这样是吧,你这样斯文扫地,咱俩掰了!”   姜望青衫一纵人已远,迎在风中,略显孑然。   来妖界已经两个多月了。   对现在的姜真人而言,杀六个真妖不是没机会做到的事情——前提是真妖们给机会。   事实上除了突入妖界的第一天,他火速奔赴修远所主导的战场,于万军之中斩敌主将。此后就再也没有碰到过一个落单的真妖。   凡为“真”者,都是天骄成就。没有天街斗场那种誓分生死的局势,谁肯给机会叫你杀?   并不是说偌大个妖界,没哪个真妖有自信与姜望放对。只是出没在两族战场前线的真妖,多为大军统帅,没道理有军权不用,非得与姜望独斗生死。   这两个多月来,姜真人在文明盆地的前线四处游走,那些声名显赫的真妖,要么固锁大城,要么结阵而守……再不然就是“一支穿云箭,天妖来降临”。   若不是燧明城的镇守真君看着,几个姜望也折了。   姜望也可以安慰自己说,天狱世界的真妖看到姜某人是闻风丧胆、望风而逃,但这也无法令他多杀一个真妖。   他倒情愿真妖们小觑他,个个要来碾死他。如当初的犬应阳一般,上天入地的追杀他呢。   现如今妖毛都摸不着一根,空有无双锋锐,奈何无处割贼!   总不能潜入妖族腹地吧?   那里的真妖倒也没那么警惕……   姜望定了定神,将心猿锁归。这么离谱的念头也能跳出来。刚才那一瞬间,还真开始思考起可行性了!   “老爷,您现在准备去哪里?”一片废墟之中,白云童子满脸污灰,幽幽地问。   自那天起他就没洗脸,也不吭声,指望仙主老爷良心发现,速速帮他重建家园。   可惜老爷再也没有降临过。   在老爷接连碰壁、欲战无门的此时此刻,不得不抓住机会发个言。好叫老爷知道世上还有个白云童子,曾经有一座云顶仙宫。   “惜乎修远谨慎,杜遥胆怯,韩阙退缩,一代宗室赫连羽仪,只知锁城门。皆不堪战!去武安城看看吧。”姜望浑没在意是谁在提问,琢磨着道:“我再给雀梦臣一个机会!”   ……   ……   ……   ……   (感言写不下,借点位置。)   【感谢书友“温玉怀瑾”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93盟!】   【感谢书友“我即是大局”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94盟!】   【感谢书友“琊谜”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95盟!】   【感谢书友“神煌弘一”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96盟!】 第二章垂髫童子,涉海必死   人族武安城和妖族南天城之间,是一片混沌。   武安城的建立,标志着一座全新战场的开辟,而人妖两族共计十三位绝巅强者的生死搏杀,直接打爆了这座战场。   所谓“武南战场”,也算是超额完成了使命。   这座迎归人族英雄的大城,现今的象征意义远大于战略意义。作为后方又不够安全,作为前线又打不了大战,仅有的人气,全靠“人族天骄成功自妖族腹地回归”、“十三位绝巅强者大战”的事迹吊着。   姜真人故地重游,不免感慨。   时至今日,令他印象深刻、不能忘怀的,并非当初在妖界挣扎之艰难。而是失陷妖族腹地后,那些系于此身的盼望和等待,祈祷和祝愿。   不过他也只是略转了一圈,便悄然离开,来去不曾惊扰任何人。   有一支齐国的军队在此驻扎训练,领头的将军姜望并不认得,好像是鲍家的某一支。屈指数来……离齐也已经五年了。   时光易逝如流水,也照黄叶为清波!   欲杀此界六真妖,雀梦臣是一个很好的凑数目标。   除了他身为羽族铁笼军统帅、手握强军的重要性之外,曾经的“缘分”也让姜真人很是惦念。   姜真人是个念旧的。   黄脸的老和尚当初解放四觉,将雀梦臣打得濒死,是天妖在场,才留得小命。他如今提剑而往,再续前缘,也算是“继先师未竟之业”了。   绵延的十万大山,就是文明盆地的屏障,是天狱世界里的天地之界,天然的高墙。那些天然的界关或人妖两族斧凿的山缺,就是两族之间大大小小的战场。   姜梦熊把霜风谷轰平,将狭窄的山谷界关,开拓为能够云集大军的战场。十三位绝巅强者,又将这处战场轰为混沌。这片混沌恰是南天城和武安城现在都异常安稳的理由。   混沌之外界障仍在,南北不通。混沌本身,即是最稳固的屏障。   武南战场百年之内无法开启,想那雀梦臣,很难料到来自武安城的风险。   姜望现在不怕对手强大,只怕对手避战。等闲真妖,来几个他打几个。但获胜容易,击杀难。   尤其是天狱世界如此广阔,打不过的真妖往妖族腹地一撤,那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姜望来到了混沌前,这里是记忆中霜风谷的位置——霜风谷虽然已经不存在,但有关于那条峡谷的一切细节,至今仍在他的脑海里。因为他曾真切地在其中厮杀,并且成功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就是在这里,庄高羡借身出手,一拳将他砸进霜风谷,让他从大齐武安侯的自矜中惊醒,开始了那场近乎十死无生的逃亡之旅。   如今庄高羡已死,但他当初是如何悄无声息潜进天狱世界,又是如何抹去的痕迹,景国那边至今没有一个调查结果出来——又或者说,景国的调查早已经结束了,只是坚决不对外公布。   或许是为天下所注视的必然,景国总是需要确立自己强大不可战胜、巍峨不可动摇的形象。这个古老帝国的内部清洗,总是以暗涌的形式发生。   但如【一真道】那样的存在,是可以悄无声息解决的么?   姜望对此存疑。   结合游惊龙的诈死脱身,庄高羡死前的呐喊,以及姬炎月之死……则这点疑惑都大可不必。   一真时代已经落幕了。   但一真道却从未消失,现在仍然茁壮的存在!   虽然知晓这里不会有任何痕迹留下,况且又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情,姜望还是以当世真人的视野,仔仔细细地探查了一遍。   结果当然无所获。   眼前的混沌吞光敛色,时空混淆,元气未分。   姜望随手放出一排焰雀,引发爆鸣交响,使之以各种姿态穿进混沌中。在不断湮灭的三昧真火里,感受这片混沌。   他的计划非常简单,也称得上鲁莽——他打算横穿混沌,突袭南天城,杀雀梦臣一个措手不及。   混沌当然是危险至极。   在神霄世界升华之前,天狱世界被万妖之门锁死,通往诸天的唯一路径,就只有混沌海,那是天妖都不能保证存活的危险地带。   几个大时代以来,为了开拓前路,多少天妖在泅渡混沌海的过程中消失,自此不闻其名。妖族就这样真切地被锁死了几个大时代,与人族的差距越来越大。   姜望现在还没办法跟天妖相比,但眼前这片混沌,也远远比不上混沌海。   若说锁死天狱世界的混沌是海,无限宽广、无穷险恶。武南战场上这片衍道打出来的混沌,顶多是片“混沌洼”。   垂髫童子,涉海必死,可若是小水洼,大步跨过又何妨?   混沌的危险不可小觑,但姜望已有直面的把握。   焰雀接连凋落,这片混沌的虚实,也大概被捕捉。故而轻轻一步,踏入其中。   混沌之中,当然是没有视野可言,他也不需要。三昧真火燃遍道身,使得他似混沌中的火炬。   当初远古妖皇开拓此界、数不清的天妖自举为法坛,想来也是相似于此。   三昧真火分解混沌,也被混沌所混淆。   姜望漫步其中,自有天地。   武南战场的距离瞬息可越,但在混沌之中,一切都变得艰难。   而金白赤三色的火焰长明。   在顿感压力的混沌深处,姜望眸光一转,倏为赤金,身后显现三尊法相的虚影,魔猿、仙龙、众生。   三相并举,三界合一,他的速度骤然加快,瞬间跨过了混沌!   当然光影都收敛,声闻都不闻,他跃出混沌来到妖族领地的瞬间,是悄无声息的。   妖族在这个方向当然有哨兵,但他们什么都发现不了。所见清风如昨日,所见混沌吞光影。   跨过这片混沌就是南天城,谨慎来说,是应该好好观察一番情况,再决定如何行动的。但有了前次在妖界逃生的经历,姜望非常清楚真正危险的是什么。   文明盆地有燧明城里的文明之火,有万妖之门镇压,人族在其中自由无碍,出了文明盆地,就必须面对妖界天意。   这是几个大时代以来,妖族在此界结成的势。   屡战屡败屡次穷途的逃亡之旅,令姜真人非常清楚“天意”是多么恐怖的东西,也令他拥有了对抗天意的经历。   在接触浮陆世界的疾火毓秀之后,更可以说大概了解天意运行的规则。勉强称得上洞察了天意之真。   “天意”并不能化作具体的存在出手,一切敌对都是规则的引导,须得基于妖界本身的力量。   简而言之——   这次行动务必要快,快到让妖界天意的针对,还没来得及酝酿成行动。要在风暴汇聚之前,先行脱身。   所以姜望才冲出混沌,便笔直贯向南天城,像一支投枪,像咆哮于时空的羽箭。见闻仙域笼于道身,使得他如此高速地迫近,却敛光敛声,不被发现。   像是一缕微风,吹到城门外。   守城的妖兵全无所觉,但覆盖整座南天城的大阵,几乎是应激而起。   毕竟曾经直面武南战场,这座妖族大城的战争规格并不低。   就在南天城大阵亮起的同时,城门之前也绽开灿光,显出一个挺拔的身形。   姜望一刹那披风浴火,剑撞所谓“妖族南天门”!   轰!   偌大一个南天城,偌大一座护城大阵,那有如火炬的大阵节点,一个个的熄灭了。   根本没来得及完全运转,就已经被强行碾破。   碎阵于方起之时。   当姜望的身形被南天城守军所注视,招摇的炫光已经轰然炸开。流光飞转,掠行全城,妖兵成群而倒。那些妖族战士发出来的惨叫声,也成为另一种兵器,杀向他们的战友。   见亦杀,闻亦杀。   见闻仙域铺开来,杀妖如割草刈麦。   南天城的城门,昔日曾碎于叶凌霄的拳头下,今日也是毫无悬念地被姜望轰碎了。   不同的是,当日有真妖蛛弦挡住叶凌霄,今日姜望身前却没有第一时间出现真妖相拦。   所有拦路的妖族,无论是妖兵还是战将什么的,没有一合之敌,也来不及留下名字。   姜望极速纵于南天城中,所过之处几乎无阻。赤金色的眼眸,霎那似星河流动——   仙术·仙念星河!   声闻一瞬满南天!   这时候他才发现一件尴尬的事情——   人族这边的情报过时了,雀梦臣和他的铁笼军,已经不在南天城。   也是,武南战场都是一片混沌,这里注定打不起大战,实在不必留一尊真妖在这里。就如同武安城现在也没有真人驻守。   雀梦臣或许之前在这里驻扎过一阵,可现在已经走了。   姜望素来果决,转身便要离开。但观自在耳一动,却是捕捉到一个很有趣的名字——   狮善鸣。   “善鸣公子,不要冲动。大祖让卑下陪您在这里修炼几天,就是不想您参与战事。敌人凶横,不可轻拦!”   “我狮家血脉,岂可惧敌!兄弟们都战死了,我不可藏刀!”   “公子!此意外之事,与您无责!那至少是个真人,不要去送死,藏在地窖或还能有一线生机啊!”   这不是那尊老狮子新近培养的后代嘛!   据说是要填补天海王狮善闻之空缺的狮族新起天骄,老狮子狮安玄的宝贝血裔。   真是缘分!   姜望倏然折回,纵身掠影,已入城中华府。   “狮儿不必纠结,我来也!”   入府的同时一剑斩出,瞬间剑光满院!   此府列阵之妖卒两百六十七个,连护卫统领在内,皆死于一剑之下。   姜望施施然探出左手,已将那妖兵拱卫的满头金发的俊朗狮族捏在掌心。   “狮安玄呢?”姜望以见闻掩住面容,随口喝问,声如洪钟:“我来寻他单挑!”   名为狮善鸣的年轻狮族倒也勇猛,只是怒口一张,奋力咬来:“区区真人,装什么衍道!待大祖知闻,必来杀你!”   天可怜见,作为狮族后起之秀,大祖狮安玄钦定的可以接替狮善闻位置的天才,他勤勤恳恳练功,不曾有一刻懈怠。大祖对他也很是关照,在自己有行动的时候,还特意把他丢到南天城来休养。令他潜心修炼,避开刀兵。   但人族的真人怎么杀来此地?天地之界不存在了吗?   姜望一听狮安玄果然不在,顺手一扭,便将这颗头颅摘下。   杀妖的同时,他已经飞出南天城外,手提妖颅,回身一剑,在那南天城的城墙上,刻下一行大字——   诛妖者,大齐博望侯重玄胜!   字迹故意的胖大了几圈,笔锋狂嚣,间染几点鲜血。   而后便纵青虹一道,消失在南天城残余众妖的视野中,自入混沌深处。   整个过程,怎一个“快”字了得。   穿出混沌,姜望第一时间飞纵,并指一点,一道剑令直上云霄,极速飞往燧明城。而后敛声敛息,蓄势以待。   接下来便看南天城那边如何反应。   若来的是真妖,他当暴起杀之。   若来的是狮安玄……秦真君救我!   ……   ……   “你在等谁救你?等得到吗?”   天地未开,宇宙未形。   在丧杀五感、湮吞元力的混洞中,有一个平静的声音,如律令般响起。一字一字,威如渊海。   此声之后,有窸窸窣窣虫豸攀行的声音回应。   继而在嘈杂的虫豸声里,诞生出一个邪异而疯狂的声音:“是否有一种可能,死亡正是我所等待、我所寻求?有机会死在中域第一真人的混洞太无元玉清章之下,我万分激动!”   此声是自无生出有,在混洞之中开出天。   于是茫茫无际的混洞里,诞生了一抹绿焰。   绿焰跳跃,显见其光,照出了无边混洞里,一个沉静的男子。   此人身穿一领虎啸山河袍,踏一双登云靴,额宽脸阔,自有堂皇之气。两手平静地张开,骨节粗大,仿佛掌握宇宙。   他便是楼约!   中域第一真!   也是天下第一真最有力的竞争者!   他平静地看着面前这缕绿焰,在绿焰的闪烁之中,看到一张扭曲的疯狂的脸。而后才看清那双绿眸。   “原来如此!”   在这平静的注视里,楼约已窥其真,语气沉笃,带了几分赞叹:“你的死亡即是最歹恶的咒,杀你者将永为咒力所扰,永世受咒道纠缠。后世凡有修咒道者,皆要以此为先咒——难怪桑仙寿都说没把握单独杀你,要请我来,你的确开辟了一条通天的道路!”   绿焰之中尹观的面容不再摇曳,长发却在张舞:“承蒙您如此居高临下的赞誉。但愿我苦心为事,能收些微之功。使天道成缺,叫你此生有憾!”   焰光暴涨!   那邪异的绿焰瞬间化作一条碧鳞巨蟒,颔下有肉须,额上有鼓包,遍身鳞片,每一片都刻写着妖异的咒文。   在连日的逃亡与逐杀之中,作为现世咒道最高成就者,尹观所凝结出的咒鳞邪身!   此身只是显形,便已经撑住混洞,自开天地。   碧光游走八方,要化混洞为咒世。   所有未分的元力,未开的五行,混洞里的一切,在这时都诞生了清晰的分野——生与死,即是阴与阳,即成天与地。   混洞分出来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自生而赴死,当然也包括楼约的道躯。   但见那浩渺无边的道则,被碧光染成实质,黯然枯萎。   又见得雄躯凋落,不断有碎片落下来,片片似飞灰。   楼约低头审视道躯的自毁,脸上带着淡然的笑,轻『啧』了一声:“真天骄也,能逃这么久,倒也不是中央天牢的无能——可惜今日遇到的是我楼约。”   随着此声落下,忽而天地复归,混洞翻转。   那条碧鳞巨蟒,落在一只恐怖巨手中。   手掌延伸出来的楼约,无限接近于常态,而他的手掌和掌心的碧鳞巨蟒,也在视野中近乎无限地缩略了。   眼前的楼约,不是楼约。   混洞之外,更有混洞。   天高有几重?   皆在他掌中! 第三章掌中乾坤   “取得河山作泥丸,翻覆掌中为乾坤!”   ——《朝苍梧》·掌中乾坤   楼约身怀掌中乾坤的神通,又修成传说中的混洞太无元玉清章,横碾中域所有洞真修士,比之当年的游钦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无可争议的中域第一真人。   纵观整个现世,他与黄弗这样的存在,也只是不见生死分不出的高低。   他已经很久不出手。   此刻一经施为,将混洞握在掌心。俯察咒鳞邪身,如观掌中纹。   “区区一个佑国下城走出来的尹观,已经需要你楼约出手。中央帝国分身乏术,没有其他人了吗?”秦广王当然不是一个束手就擒的人,虽被锢于掌中乾坤,仍然咒发不止:“我看景国已是树老根朽,坏在旦夕!”   以声言恨,以死藏功。咒鳞邪身碧芒通透,一时华如翡翠,好似名匠雕就。一鳞一字,遍身鳞片共计一千两百九十六个咒文,齐齐亮起!   怨深恨深不可纾解的诅咒,在冥冥之中共颤。它们彼此呼应,次第而高涨。   偏狭的力量汇成洪涌,改变了世界的本质。   最后竟然在混洞之中体现虚空,而在虚空之中化显出道字,那是道则的体现,咒术当今的极限。   字曰——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   佛说人生八苦,是为此也。   秦广王以邪身为怨,诅咒楼约尝遍人生八苦,永世不脱。叫他深知活着是何等煎熬,死去是唯一解脱。   恶咒第一,是人生自弃!   咒文才发,此方混洞空间已然承受不住,先行自毁。瞬间瓦解,支离破碎!   但秦广王强大的咒鳞邪身,仍然处在混洞中。   楼约仍然俯瞰着他,任他不断开世厌世而灭世,却是混洞之外又混洞,始终翻不出手掌心。   “你是千万人中无一个的天骄,能够做下如此大事,挑衅景国威严。在中央天牢的追杀下还能不断突破极限,以至于叫桑仙寿都没有杀死你的把握——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楼约的声音如此平常,但落在掌中混洞空间,则如天雷滚动。显化一道道雷电之鞭,狠狠笞在咒鳞邪身,打得鳞开肉绽,碧血飞溅!   “但真要说起来,若不是——”楼约话只说半截,淡笑道:“本不需我出手,也本不必让你逃这么久的。”   尹观的咒鳞邪身在天雷之下频频受损,那是天诛邪意、涉及灵魂本源的痛楚。他的声音里,却不带半点痛意,他显得痛快!   他在这掌中的乾坤里翻腾:“天京城一战,一真对六真,天下皆知,你又何须遮遮掩掩!”   姜望大闹天京城一事,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现世,堪为天下惊闻!这当中自然少不了诸方势力的推波助澜。那么多的衍道绝巅都目睹了那一战,景国根本锁不住消息,只能够尽可能地消弭影响。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姜望与靖天六友的一战,无论姜望本人是否有心,他亲手杀死靖天六真这件事,在事实上是撼动了景国的威权!   你景国负责测量黄河水位的靖天六真,联起手来,在天京城被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真人活活打死了——   你景国真人是纸糊的吗?   你中央帝国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中央帝国的霸道呢?   诸方衍道聚天京,这是天下第一帝国该有的场面吗?   景国霸权已久,天下布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名亦力,势亦力。   此次事件虽然还达不到动摇根本的程度,却也让景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去抚平影响,修复声势。   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中央天牢分身乏术,镜世台旁顾不暇,这才让地狱无门的首领,逃了这么长时间——   刺杀景国皇族当然是必诛的大罪,但此事毕竟还未公开,是可以稍稍延后处理的。   当然现在连深居简出的楼约都出手,也足见景国的决心。   “是!本不需你出手,但最后还是只有你出手。这说明什么?究其根源,无非景国腐朽,恶臭难闻,引起公愤,天下举旗,你们应对不暇!连一心为公的太虚阁老都看不过去,无法忍受,悍然于大景皇都约战。可见天下苦景久矣!”尹观恶声道:“楼真人,良禽择木而栖,你还是早做打算!”   “往哪边打算?”楼约平静地俯瞰着他:“让我听听看,你要做谁的说客。”   “这只是个人对你友善的建议……我能代表谁?楼真人,你太多心了!”   一双手撕开鳞蟒的颅顶,显出清俊本貌的尹观,赤身裸体,从中走出。这过程像是蜕下鳞衣,将所有的创伤都留在了鳞躯里。   此刻的他不着寸缕,只有碧色的咒文在身上游走,好似春风过离原。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脚踝,妖异的绿眸里,一瞬间变幻着千百种情绪。   老人,稚子,将军,歌女,壮士,苦役……世间万般人,就有万种苦。   他亲身感受这些痛苦,然后以咒力的形式,与楼约分享。   所以他越是痛苦,越是在笑。   痛苦是他最大的力量来源,在生死边缘获得掌控人生的自由,他为什么不笑呢?   世上的确没有比地狱无门更适合他的组织,在生死关头最能窥见人的本性,在生死之间,他捕捉到一个人最深的恨。这些都是他成道的资粮。   见众生,而后立阴曹!   咒力交织成道衣。那是漆黑而游碧纹的邪诡长袍。   阎罗大殿的虚影,在他身后升起。森罗之意,自成一方。   秦广王的恨意不曾消解,秦广王的力量如此直观。   楼约面无表情。   楼约的一双眼睛,在此刻也归于混洞。   “混”谓无形无象,“洞”言深奥难见。   混洞之境,高渺不可寻。   这关乎于修行,但更在于对“道学”的理解。   所谓“高妙太上”,放眼整个道门,都没几人能企及。   往前数,有一个虚渊之,号为“太玄”。   往后看,有一个李一,号为“太虞”。   在当前这一刻,在此处体现威能的,是称名中域第一真人的楼约,号为“太元”。   元始玉册有其名,是太元真人!   尹观的千种怨咒,万般苦处,都淹没在这双阐释混洞的眼睛中。那阎罗大殿的虚影,几乎是刚刚升起,便如泡沫一般碎灭了。   他真似渊海,深不可测!   无论尹观怎样反抗,怎样突破,都被他牢牢束缚在一掌之中。   “缚咒于我楼约,便足消你大仇么?”楼约问。   “咒恨缠身,于我何伤?”   “虽说滴水穿石,我却足能万古!”   他俯瞰掌中的秦广王:“你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尹观好像并没被拿捏在掌心的自觉,邪意满满的与楼约对视,笑道:“景国难道还敢收降我?”   秦广王的忠诚自是足够让人信任——他一定不会对景国忠诚。   楼约轻轻摇头:“可惜归可惜,自古以来让人叹息的天才死得多了。你犯下求死之事,倒也没什么可说。但或许,我能让你轻松一些,不叫桑仙寿来招待你——”   “听起来很仁慈。条件呢?”   “告诉我,杀姬炎月的除了你,还有哪个?”   尹观绿眸涌恶,笑容不改:“杀一个姬炎月,除了我,还需要哪个?”   “即便是以你现在的实力,要无伤杀姬炎月,也很是困难。几个月前的你,更无可能。但刚刚杀死姬炎月的你,状态却很好。”楼约淡声道:“一定有谁干扰了这场战斗,且绝不是那些废物阎罗能做到的——卞城王是谁?”   尹观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反抗有多么无用,立身于混洞之中,仍做徒劳的开辟:“不想放过我也不必找这样的理由,卞城王不是在两个月之前,被你们中央天牢的人亲手斩杀么?”   “卞城王没这么简单。”楼约笃定道:“你的那些阎罗,已经告诉桑仙寿太多。”   “既然桑仙寿已经知道那么多,那就让他自己去找他自以为可能的人选吧!”尹观略显癫态地笑道:“或者你们也可以执意宣称卞城王未死,然后把这个名头随意安在哪个人身上,这是你们的传统——我看太虚阁员姜望就很合适,他不是刚刚得罪了你们吗?”   “看来你是没有诚意了。”楼约漠声道。   “天地良心!我诚意十足!”尹观并指朝上:“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又笑起来:“或许你需要我帮你伪造一些证据么?只消付出一点点的代价……怎么样,考虑一下吧。放过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刺客,名正言顺把你们真正的心腹大患捉拿归案,洗刷他在天京城给你们留下的耻辱!”   “跟你已经闲聊够久了,你在消耗我不多的耐心。”楼约的五指慢慢合拢,掌中混洞也随之坍塌:“另外我想告诉你,姜望在天京城留下的并非耻辱,是我中央帝国的宽容和公正。你终究走的是小道,想法过于狭隘——”   锵!   混洞之外有剑鸣。   剑如惊雷落九天。   便在如此时刻,楼约感受到一缕锐意。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一边用力合掌——但这五指,合不下去。   掌中混洞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行商打扮的人。他有一张很具亲和力的脸,他手上撑着一根柱子,巨大的古老石柱,撑住了落下的指节。   为他和旁边的尹观,留出了一线天光。   平等国护道人,钱丑!   尹观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拔身上飞。遍身碧光如飞蝗铺开,在这混洞之中发出嗡嗡的颤鸣。   钱丑也并无言语,只是抬手一指,悬停了天边牵引气机的剑。又弯弓搭箭,一箭射向楼约,在这混洞世界,开辟与现世的连接。又随手一握,提出一柄斧子,而后一斧横劈,以此开天!   万般变化且由我,百种机心莫自劳。这百宝神通,千变万化,竟如此恰到好处。   楼约终于等到了来救尹观的人,但这答案显然跟他料想的不同。   并非一真道,也不是卞城王,而是平等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也早知关于钱丑的情报,但钱丑的实力显然也超出他的预计——以此人在南夏公开出手时的表现,怎么可能潜得进他楼约的掌中乾坤,又撑住他掌心正在坍塌的混洞?   钱丑此刻并没有表现出太强的力量,可是对道则的理解十分深邃!   “我现在很好奇你的真实身份。”楼约湮灭一切情绪的眼睛就这样看了过去:“钱丑,你现在这张脸下,究竟藏着谁?”   但他只看到一面镜子。   镜子本身什么都不体现,镜子只反照你给它的一切。镜子反照的混洞,隔挡了楼约的视野。   钱丑的声音道:“保持好奇,楼约。它可以证明你还未随道门一起朽死。”   而后天光大放——   钱丑斧凿一线天光,和尹观联手破开混洞,就在这灿烂的天光之中,消失了踪影。   镜子,斧子,弓箭,撑天石柱,剑……百宝神通拟化的一切,也全都散于无痕。   楼约没有第一时间去追赶,反是独自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这是曲国边境的一处险峰,山风吹来,卷起他的长袍。那下山之凶虎,栩栩如生。虎啸之山林。好似绵延在云雾。   ……   ……   云雾一瞬间就散开了,眼前的山林如此清晰具体。   姜望长呼一口气,一气如白虹。   他已经独自在山林里坐了很久。横剑在膝,藏住了光与声,阖眸敛意,三界各自演化。一边修行,一边等待。   他没有等到雀梦臣,也没有等到狮安玄。   等到了愁龙渡战场发生大战的消息。   愁龙渡是人妖种族战场里,不多的水上战场。追究其历史,还是妖族元熹大帝时期,妖族反攻万妖之门所留下的湖泊——此处原本是一座人族城池,被元熹大帝一击轰为天坑。   这场载于史册的惊天动地的大战,轰碎了元气,崩溃了五行,改变了许多事情,也永远地改变了这里。   天坑成为湖泊,也是整个文明盆地里最大的淡水湖泊。   人族后来反攻至此,也并不修改地貌,而是在这片巨大湖泊上,修建了水寨。所谓“烟波浩渺,应叫龙愁”,故名“愁龙渡”。   尽管对垒的双方,都没有龙族。这名字毕竟也这样传下来了。   愁龙渡是景国的势力范围,由景八甲之御妖统帅张扶亲自坐镇。驻扎着一整只八甲军队,其战略意义可见一斑。   姜望是在一个薄雾的清晨得到的消息,他的剑令被燧明城丢了回来。   其上只有很简单的一段话——   “妖族夜袭愁龙渡,凌晨之时,古难山蝉法缘、神香花海鹿西鸣都已加入战场。燧明城顾不上你这边了,你自求多福。”   落款是吕延度。   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   姜望收起剑令,长身而起,拔空便飞。   “老爷这是去哪里?”白云童子惊道。   他在断壁残垣间搭了一张吊床,此刻在吊床上一骨碌滚起来,险些摔下去。好在他是个灵活的小胖子,在空中敏捷一翻,平稳落地。   “愁龙渡。”姜望随口回道。   “去愁龙渡干什么?”   “自是助战。”   白云童子不懂了,拿起小剑把脚下的碎石拨开:“景国不是咱们的对家吗?”   姜望迎风而走,只道:“这里是妖界。” 第四章三千里愁龙渡   无论是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又或是秦国真君秦长生,他们都与姜望没有半文钱关系。但姜望在两族战场搅风搅雨,他们也一再地站出来,为姜望拦下天妖。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妖界。   人族的整体利益,高于一切而存在。   姜望斗杀六真,在天京城长声而啸的那句话,比真金还要真——他的确是人族第一天骄,也理所当然的是大局所在。   几位真君值守燧明城,有守护文明之火的责任。文明之火是燧明城里长明的人道火焰,也是亿万年来,拼搏不息的人们。人族当代最天骄,是最亮的那一焰。   所以吕延度在燧明城分身乏术之时,还特地传信提醒一声,免得姜望以为有后路,却不幸枉死于此。   正如当初姜望从神霄世界归来,有天妖拦路。那景国的于阙,也曾第一个出手。   如今愁龙渡发生大战,姜望身在妖界,必不可能藏剑。   人族第一天骄,岂能不厮杀在种族战场的第一线?   逃避外战的天骄,于人族何益?   此去愁龙渡,翻山越岭。   姜望身贯长虹,一念即远。   “老爷。”白云童子坐在一截断墙上,双手抱剑装高手,语带叹息。   “怎么?”姜望随口问。   白云童子道:“我还是怀念您脚踏青云的英姿。”   姜望这回听懂了,便笑了一声:“成!等我忙完这阵,就努力挣钱,重新搭房子。”   云顶仙宫毁了,青云亭也只剩几片碎瓦,善福青云自然也无法再诞生。   陪伴了姜望许多年的平步青云仙术,不能为无米之炊。   当然,他可以试着用如梦令替代术介。   但现在的姜真人,其实已经不太需要这门仙术了……   唯有巅峰状态的云顶仙宫,才能够对他有所帮助,但那又不是朝夕之功。   白云童子不管那些,得到了老爷的许诺,他开心起来,两条小肉腿悠悠地晃。过得一阵,收起小剑,又从断墙上蹦了下去,撅着屁股开始清理碎砖——这是他白云仙童的家呀。   三千里愁龙渡,横亘在文明盆地的东北方。   当初这里也是一处狭窄的天然界关,只能容纳小规模战斗。两边各自设卡,人族妖族都不能轻易过关。   后来妖族大反攻,元熹大帝在正面战场频频展开攻势,吸引人族主力,而派一支强军于此处偷袭。   人族提前做好准备,一夜之间在狭道这边建立起大城,据城而守。   但妖族也提前发现了人族的准备,改由元熹大帝亲自带兵,化偷袭为强袭。果然打穿这里,从而撼动了整个人族阵线,吹响了全面反攻的号角。此后才是“天地尽赤”的蜈岭血战,几乎扑灭了文明盆地的篝火,妖族大军都一直打到万妖门前。   这一次妖族夜袭愁龙渡,未尝没有复刻旧事的野望。   不仅调来了雀梦臣的铁笼军,还有真妖虎崇勋的雷翼军。   值得一提的是,虎崇勋并不来自紫芜丘陵,而是出自太行山。他与虎太岁虽同为虎族,但并非血亲,不属一脉。   太行山上的虎族,就是《景略》所载,景太祖七年逐虎的那一支。   是曾与柴胤齐名的妖族大祖虎伯卿的亲族。   而统帅三军、主导此次进攻的,乃是拥有尊贵血脉的真妖麒相林。他来自太古皇城。   张扶是天下名将,御妖是天下强军,妖族以偷袭之利,血战一夜,也未能攻破愁龙渡。像这种要害之地,一旦开打,支援是源源不断。随着赫连羽仪领军亲至,愁龙渡是真个“当使龙愁”!   遂有古难山的大菩萨、神香花海的天妖接连加入战场,试图打开局面。   人族这边也早有准备,出动的真君,是秦国的秦长生和黎国的孟令潇。   随着神霄战争的逼近,天狱世界的战争态势大有不同,人族在此界的投入也远逾之前,不止是在燧明城轮值三位真君而已。   孟令潇出现在这场战争里,说明黎国已经融入了现世秩序,而且融入得很好。   在万族相争的大背景下,每一个人,都肩负为人族而战的责任。   承担责任,才拥有权利!   况且秦、黎两国正在联手修筑虞渊长城,正处在『如胶似漆』的时候,两国的真君也多少有些默契在。并肩作战,正是培养感情哩。   姜望赶到愁龙渡的时候,两族战船已经铺满湖面。兵似蚁聚,将似云集。旌旗如林,杀声如雷!粗略一估,双方所投入的兵力已经超过三十万,是近年来少有的大战!   杂乱的声音无法准确告知他战场情况,信息太繁杂,存在太多超格力量的干扰,仙念星河都无法处理。   所见是战火纷飞,乱箭排空。无论人族妖族,都不时有尸体沉入湖底。湖水都是暗红的。   单从战船的构造,就可以看到妖族的确是人族最大的强敌。他们拥有比人族更古老的璀璨文明,战船在工艺上并不输给人族。   虽然天狱世界的资源,相较于现世匮乏太多。但至少在这一场愁龙渡水战上,妖族的战船并未见得多少劣势。   在这种时候飞起来是很容易成为靶子的,万军相逢,一次齐攻就足够抹掉大部分所谓“强者”。   所以此刻敢于悬在愁龙渡高空的,绝非等闲,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   姜某宰的就是高手!   厮杀之声,震天动地。高大战船的撞角,狠狠撞到一起。   姜望凝息靠近愁龙渡,无声掠过一艘高大战船,借战场自掩。以手按剑,保持随时可以爆发的姿态,谨慎地往高处看——   他迅速收回了视线。   嗯,悬在妖族大军上空的只有两个身影,都很眼熟。   一个佛光普照,一个风情万种。   蝉法缘,鹿西鸣。   没有真妖在高处。   那雀梦臣、虎崇勋都兵阵一体,麒相林正坐镇中军帅船呢。便是真君出手,也难将他们强杀。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姜真人已经决定放过妖族高层,正打算先去中军大帐跟张扶报备一声。   那边蝉法缘却是蓦地睁开佛眸,金色的灿光一时晕染半边天空:“姜望!”   此声一出,整个战场都诡异的静了一息。   姜望之名在妖族早就是响彻天下,那是多少天妖出手都没能留下的人族天骄。就是他在神霄世界连杀妖族天榜新王,就是他提前带走神霄世界的消息,给了人族准备的时间!   而在以景国军队为主的人族这边……历史上又有几个人能够伤了景国的面子,还大摇大摆走出天京城?!靖天六真是怎么死的,整个现世还有谁能不知道吗?   姜望竟来参战!   对两族战士来说,皆是惊闻。   一方之寇雠,一方之英雄!   立在花海中养神的鹿西鸣,也悠然投来视线。   姜望自然不怂,果断拔身飞起——飞到了悬空而立的秦长生和孟令潇旁边。   秦长生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这几个月他们隔三岔五见一次,已经见腻了。   孟令潇却是一摇折扇,笑得风度翩翩:“我人族第一天骄来了!”   话有几分揶揄,也有几分亲近。   黎国现在是全面拥抱太虚幻境,面前这位可是太虚阁里最有影响力的那一个。   姜望跟秦长生、孟令潇见过礼,让两位真君心里有个数,便同蝉法缘招呼:“好久不见,你还好吗?羊愈法师还好吗?”   这一张嘴,气氛就很熟悉。   秦长生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此刀名为【追岁】。   已无人生回首,愿有岁月可追!   这是斩杀遗憾的刀。   他觉得此刀的名字此刻非常应景,所谓的人族当代第一天骄,是个习惯作死的。这两个多月,他一直提着刀,替这小子追回余生,留住小命。   怎敢如此挑衅蝉法缘啊?   蝉法缘的佛法修为毕竟高深,他没有失态到立即冲杀过来,甚至怒意也不显见于佛眸,平静地道了声:“都很好,羊愈得空,我在空中。旧缘即深缘,姜施主,你洞真了,进步很快,老衲很是欣慰。”   姜望道:“我看到您还活着,我也很欣慰啊。”   蝉法缘慈悲地看着他:“天妖寿尽一万年,暂且我是能比你活得久的。”   “小子当然知道天妖寿有一万年——”姜望顿了顿,看起来很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没想到把知闻钟弄丢了,您还能回古难山,还能有个囫囵样子。那果然是个慈悲的地方!”   蝉法缘双掌合十,倒是还没有出手:“缘在古难,它还会回来的。”   姜望道:“它也许还会去古难山,但也许不是菩萨想见到的那种场景。”   “是吗?”蝉法缘摇了摇头:“也许你太乐观了。”   “是啊,我可乐观了。你看我笑得多开心!”姜望咧嘴一笑:“我记得菩萨以前也很爱笑的。今天怎么不见笑?是不开心吗?”   蝉法缘低头看了一眼下方的战场:“我为苍生而悲。昔年天庭治世,万界是何等安稳。如今诸天万界征伐不休,孽力不息,罪在人族啊。”   这老和尚真是好定性!这样都能忍。   姜望见屡次撩拨不成,也就懒得再斗嘴,同时传音给两位人族真君:“前辈,咱们可有衍道强者埋伏,随时可以支援?”   秦长生不吭声。   真是个冷漠的家伙。   但沉默本身也是答案。   姜望是在问,还可不可以接着挑事。   秦长生是在回答,还没到扛不住的时候。   孟令潇倒是个热情的,饶有兴致地回应:“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妖族那边还埋伏了天妖。”姜望笃定地道:“至少是有个狮安玄。”   “你哪来的情报?”孟令潇问。   他并非值守燧明城的真君,没有见过姜望那道剑令。   姜望也不废话,直接从储物匣里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远远向鹿西鸣扔去:“鹿尊者!您是个心善的。我在路上捡到颗脑袋,劳烦您帮忙辨认一下,竟是哪家俊彦?帮忙找到家眷,叫他团聚吧!”   鹿西鸣本来笑眼温柔地看着姜望和蝉法缘斗嘴,这会看到这颗头颅的样子,当时就变了脸色——老狮子家里可就这么几个可堪造就的,如何能死得这么利落?老狮子甚至都不舍得让狮善鸣来这处战场镀金蹭军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吼!   虚空忽作狮子吼!   恐怖的声量鼓天动地,翻卷巨湖浪涛,慑杀听者之心。镇伏一世,欲绝所有!   姜望……姜望当然不会硬接,默默敛去了光影。   是秦长生一拍连鞘刀,以刀鸣应之。   这刀鸣与狮子吼的交锋,都被见闻仙域所捕捉。姜望手握此界,站在孟令潇身后,静静感受这一切。   绝巅强者对声闻之道的把握,真是各有创见。   整个愁龙渡,一时都暗了下来。   晴日忽夜。   倒不是天象变化。   而是整个三千里愁龙渡,连同愁龙渡上征战的大军,被一口吞下了——老狮子简直是在发疯!   “你如何有这般胃口?也不怕撑破了肚皮!”   秦长生拇指一推,拔刀出鞘,四尺长刀,一刀追岁!   那藏在鞘中还嗜血嘶吼如魔物般疯狂咆哮的刀身,出鞘之后竟然是这样平静的。像是风和日丽的某一天,像是平淡如水的某一时。   就这样经过了。   这是平平无奇的一刀。   这亦是毫无保留的一刀。   我们要如何斩杀遗憾啊?   是平静的、日复一日的生活。   咔咔,咔咔,咔咔。   追岁刀所经之处,发出如此怪异的裂响。那是时空障壁的哀鸣,也是老狮子的牙齿,被反覆地磋磨,被斩出了裂隙——   天地忽一亮,金辉满湖光。   身材高大、面貌威严的狮安玄,被秦长生这一刀斩了出来。   整个愁龙渡,被斩离了狮口。   他却不看秦长生,那双深邃的紫眸死死盯着姜望,任其如何潜踪也不能摆脱:“你死定了!”   这道视线被一只带甲的手给握住,目光上所携带的攻势,自然也被抹掉了。覆甲而现身的,正是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   “大言不惭!”   吕延度有一双男子少见的丹凤眼,面貌儒雅,怒而有威。此刻他便用这双眼睛与狮安玄对视,冷笑着道:“你今天最要想的,该是如何保自己的命!”   愁龙渡这一战,实在很是蹊跷。   将于道历三九五五年开启的神霄战争,注定是万界挑战现世的战争。   妖族不是孤旅。   在这当中所有的年月,妖族的精力都应该落在备战之上。   人族才应该是想要提前在天狱世界掀起两族决战的一方!妖族应该是在神霄世界开启前,全力避免大战才是。   但现在却是妖族主动发起袭击,实在令人费解。   人族是实力上占据优势的一方,不惧怕真刀真枪的大战,怕的是又一张类似于神霄世界的底牌。   不同于吕延度表现出来的狂傲。对于这次突发的战争,人族方其实是报以最大的戒备,诸方都有调动,真君也来了不止这些。   看似是如妖族一般逐渐添油,兵对兵将对将的对抗,实则方方面面都在做准备。   他现在要做的和姜望其实是同一件事,都是想提前掀开妖族的底牌,看看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但效果显然差得远——   狮安玄死死地看了吕延度一阵,紫色的狮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杀意。而后大手举起,往后一挥:“撤!” 第五章一百年惊世名   烟波浩渺的愁龙渡,妖族大军如潮退去。   留下破裂的舢板,浸水的旗帜,还没熄灭的残火……以及水中尚未化开的血。   水深不见底,多少新尸在其中。   人族大军千帆列阵,定波未动。   吕延度眯着眼睛往前看:“你说他们为何撤军?”   姜望左右看了一圈,才确定他是在问自己,遂斩钉截铁:“定是慑于几位真君的天威!”   秦国的甘长安才从一艘楼船飞上来,闻听此言,一时表情古怪。想了想,又飞了回去。   他与姜望也算是黄河旧会,不知世间有此真也。   吕延度当然也并不当真,只道:“那你说,我们为何不追击?”   姜望笑了笑:“我也是带过兵的。”   吕延度有些审视的口吻:“愿闻其详。”   姜望摇了摇头:“晚辈的意思是,我不必知道他们为什么撤,咱们为什么不追。军中只能有一个意志,此刻我是听命的人。”   吕延度笑了起来:“也算是知兵了!”   “瞧你这话说的!”孟令潇在一旁轻摇折扇:“他曾经可是天下霸国里,最年轻的军功侯。你就算想教他点什么,蹭点缘法,也不该教兵法啊。不知道谁教谁呢!”   吕延度看他一眼:“想不到几千年前的老前辈,还会关心几年前的历史。”   “中间那些年都是在冰棺里度过,可不能算。”孟令潇轻笑着道:“要论实际经历的岁月,我可不比你年长多少。”   眼看着他俩有吵起来的趋势,姜望赶紧道:“说起来我们才是实力占优的一方,妖族现在应该尽量避免大战才是。他们却主动挑起这一战,突袭愁龙渡,着实有些蹊跷……不知他们有什么谋划呢?”   神骄大都督想要指点他几句,他也识趣地求知若渴。   “他们若是真想大战,就不会这么慢慢添油了!”吕延度冷道:“应该如当年一般,妖皇亲自带队,直接压上主力,把偷袭打成强攻。那才是大战的态度。似愁龙渡这般,今日添一军,明日来一天妖,好似加水和面,要打到何时?他们难道不知道,无论他们怎么添,人族都跟得上么?”   吕延度是星占宗师,也是天下名将,他的分析姜望自然是信服的。   “您的意思是?”姜望问。   “狮安玄恨你入骨,都能强行撤军,分明是得了军令,他们三个都不是这场战争的决策者,愁龙渡也根本不是他们的战略目标。他们这是想以小战止大战,试探我方战略布局,主动控制战争烈度,以安稳的备战神霄。”吕延度笃定地道:“若我所料不错,这一战绝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必将旷日绵延。”   姜望一惊:“绵延到神霄世界开启吗?”   吕延度道:“天狱世界本就战火不熄,他们现在只不过稍微提升一点强度,锁定战场,以牵制咱们的妖界主力,避免更大规模的战争。”   他饶有深意地看着姜望:“你想要的阵杀真妖的时机,这场战争里可能不会给你。”   姜望皱了皱眉:“他们想要控制战争的烈度,但是战争打起来,由得他们控制吗?”   吕延度眺看远方:“这就要考验他们的战争艺术了。”   孟令潇施施然道:“以两族的实力而论,他们是势弱的一方。但是在妖界这里,他们又是优势的一方。在妖界天意的压制下,文明盆地短时间内——至少在神霄世界开启之前,没办法外拓到打倾族之战的地步。因为神霄世界的时间限制,导致在这之前的战争极限就在这里。我们不可能倾尽全力,打一场神霄世界开启前都结束不了的战争。”   这段话很好理解。   人族这边是愿意开战的,如前段时间修远主动伐城,就是一例。再如孟令潇所代表的黎国,黎国皇帝带着大量精兵强将从过去支援现在,很需要在妖界发出一些声音,如此才能争取到神霄战争开启时的话语权。   妖族那边如果没有恰当的应对,大大小小的战争很难休止。但倾族之战不会发生,这是由妖族本身的实力所决定的——他们不可能在短短数十年内被消灭,而人族无法将神霄开启之前宝贵的备战时间,全部消耗在看不到头的妖界土地。   归根结底,人妖两族目前在妖界的根本需求不同——人族是各方势力争夺神霄战争的话语权,战争规模的极限早就确立,但极限之下的幅度波动极大;妖族是希望将战争控制在一定的规模内,以安稳备战神霄。   人族虽是愁龙渡的应战方,在此之前却是多方求变。妖族虽是挑起愁龙渡战争的一方,却是在求稳。如此蝉法缘的慈悲,狮安玄的忍耐,就都变得合理起来。   姜望大概听明白了:“如果我们在愁龙渡大幅度增加军事力量,他们就会立即放弃这里,绝不会真正跟咱打大战。”   “但是另一块战场又会开启!”随着一道清朗声音拔跃而起的,乃是一个留着中长头发、前额碎发齐眸的男子。   身量中等,披挂一件很是精致的灰色战甲,眼神很深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的发色也是灰色,据说是当年伐妖所染之毒,胜利之后也并不复回。倒是别有一种奇异魅力。   他就是张扶。   景八甲之御妖统帅。   以“御妖”为名的强军镇在妖界,真是再恰当不过。   张扶飞上高空,与几人并立,继续道:“他们可以用地盘交换时间,愁龙渡打出去了,他们可以从其它地方打进来。我们不得不应对,防止他们佯攻变主攻。而文明盆地之外的地盘,我们现在很难守住,在不外拓文明之火的前提下,打出去除了分散兵力、增加咱们的防备压力,没有任何意义。我同吕都督分析持相同意见,妖族并不是要打大战。同时在我看来,把战场稳定在愁龙渡,对我们来说是可以接受的。”   当张扶也参与到讨论中,这就可以视为一场军事会议了。   且是这场愁龙渡战争里,人族方级别最高的军事会议——这正是甘长安没有继续往上飞的原因,姜望有资格参与这个层次的讨论,“八岁能长安”的他,却还不能。   姜望很有自知之明的保持了沉默。   若说两军斗将,洞真互搏,他绝对当仁不让。但这种决定妖界大战略的高层会议里,以他的兵略,还是不要发表“浅见”。   吕延度和张扶他们语气随意,但却是在讨论妖族的战略意图,责任太过重大。若是判断错误……   “还是神霄世界给了他们底气啊。”秦长生道:“他们现在用地盘换主动,用地盘换消耗,换做神霄升华前,可是一寸地都舍不得。”   吕延度冷道:“这是最后的疯狂了。”   神霄战争若是失败,妖族就几乎断绝最后的希望,只能接受圈养的命运。所以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妖界这最后的生存之地,反倒是可以消耗的战争资源。   这场愁龙渡战争就是决心体现——他们愿意燃烧所有,只求那一场神霄的灿烂。   孟令潇道:“咱们虽然做出这样的判断,但还是要做好他们提前倾族的准备。如果在神霄开启前万妖之门失守,咱们就完全失去战略主动。后果不堪设想。”   吕延度也点头:“此是老成持重之言。”   “兵略我不懂,你们讨论就行。说到万妖之门,现在宇文过一个人在那里,我去陪陪他。”秦长生挂起长刀,唤了声:“长安!”   “真君自回吧。”甘长安立在楼船之上,拱手道:“我就留在战场了,大秦男儿,从不避战。岂能如那狮家新王,躲在后方?”   “想什么好事!”秦长生骂了一句:“我是提醒你打仗归打仗,接下来记得离某些人远一点。别什么近乎都套,你有人家那么硬的命吗?”   姜望默不作声,直等到秦长生的身影消失了,才飞身踏上楼船,眼神不善地看着甘长安:“刚刚他点谁呢?”   “我没有听懂!”甘长安笑得很纯良:“总不可能是说您姜阁老吧?”   姜望逃离了军略会议,随意地靠在船舷上:“嗐,你们聪明人就是这点不好,不淳朴。”   甘长安笑吟吟地道:“等到我家真君走了再来欺负我,也不是淳朴人干的事吧?”   他又『啊』了一声:“说来也奇怪,我现今在你我之间用到『欺负』这个词,竟然十分自然,不觉羞惭。”   对于八岁就名动咸阳的神童甘长安来说,这件事情当然是奇怪的。   可当目标人物是姜望,又的确没什么可奇怪。   姜望定定地看着湖面,一时也想起了九镇之下的浪涛。   当初参加黄河之会,他们同是十九岁。他在内府场,甘长安在外楼场。那时候的甘长安长得格外青涩,瞧来像是才十四五岁,一柄掌中舞,惊艳观河台。   可惜那届外楼场既有斗昭,又有重玄遵,他无论如何出不了头。   “你这几年都在妖界?”姜望语气随意,就如旧友之间的闲聊。   “是啊,在龙宫宴开启之前来的。”甘长安笑得很坦然:“慢甲先生说我还需要再修炼,我果然还需要再修炼!”   姜望道:“说明慢甲先生对你期待很高。毕竟你八岁就长安,八十岁还得了?”   “你就不要再取笑我了。龙宫宴你神临围洞真,天京城你一真杀六真。一百年内,没有哪个天才能逃出你的名声。”甘长安叹了口气:“我还没洞真呢!”   姜望看着他:“你现在道心明澈,很见通透,三十岁之前的洞真,或者还能争取。”   “不要把三十岁之前洞真说得像吃饭喝水也似!李一打破了冥冥中的限制,你又前推了历史,但观河台上,又有几个魁首呢?”甘长安笑着摇了摇头:“我骄傲得太早,以至于不能接受失败。当我可以坦然的时候,已经迟了。”   他略想了想,确定地道:“我大约是在三十三岁左右洞真。快不了太多,也慢不了太多。”   姜望也笑了一下,只道:“人生还很长。”   浪涛拍打着船身,哗啦啦的响。   他看着血色未褪的湖面,忽然想家了。   ……   ……   “你知道我会来救你?”   钱丑站在洞口,负手远眺。   此处高崖孤绝,峭壁凌厉。他的声音显得很遥远。   石洞之中有一张临时搭起来的祭坛——是尹观用尽余力忙活的结果。   此刻他正瘫在祭坛中央,躺得四仰八叉,碧光在他赤裸的上身游走。   虽然成功自楼约手下逃生,但他浑身的血肉骨骼,都已经被碾碎了。在漫长的杀手生涯里,他也修出了一身好医术,懂得如何吊住自己的小命,为自己疗伤。   这时候正全神贯注,用碧毫针缝起一块块的血肉骨骼,勾连脉络,那滋味当然是很够劲。   “我说,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聊天吗?”他有气无力地道。   “我的时间不太多。”钱丑道。   “啊,别跟我说这个。”尹观有一瞬间龇牙咧嘴,那是全身上下剧烈的痛楚同时袭来,一时无法自抑。但他很快又恢复了表情,继续道:“不要泄露太多信息给我,要是让我猜出来你是谁,岂不是危险?”   “危险……哈哈。”钱丑道:“然后呢?”   尹观艰难地笑了一下:“当一个杀手感到危险,就是他最危险的时候。”   “我可是救了你。”   “但你现在似乎又想害我。”   “你很擅长猜测嘛。”钱丑道。   “我还是来回答你最开始的问题——”尹观正色道:“我从来没指望谁来救我。我在杀姬炎月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死亡。但我想,我多多少少是有一点被救的价值的。如果有人救了我,我一定会给予回报。我这个人,最不会让客户吃亏。”   “客户?”钱丑语调微抬:“我怎么成客户了?”   尹观理所当然地道:“我尹观的命,少说也值三个真人。你救了我,我无以为报。就帮你杀三个真人吧!只需要你付一点小小的费用——阁下放心,地狱无门最有信誉了,从来都是钱货两讫,童叟无欺。”   “还要付费?”   “杀人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出手的费用自然不用给,但整个组织为此动员的人力物力,你不能不管吧?”   “恕我直言——”钱丑道:“你的地狱无门还存在吗?各地的鬼舍好像都被镜世台扫荡了,阎罗也都死得不剩几个。”   尹观语气平静:“我还在,地狱无门就在。”   钱丑道:“看来你是不打算加入平等国了。”   尹观稍稍恢复了一些,在祭坛上坐了起来。长呼一口气:“怎么加嘛,我又不懂你们的理想。平等什么的,听起来就很头疼……志不同,道不合,徒劳伤情。”   “你不在意平等?”钱丑问:“你出生在佑国下城,生下来就要被上城奴役。其中佼佼者如你,还要做畜生的口粮。你难道没有思考过,这一切为什么发生?你难道没有想过将这腐朽的一切改变?”   尹观缓了缓,凝聚咒力,化出一根狭长的碧游针,用两根手指捏着,慢慢扎进了自己的胸膛,然后慢条斯理地、像缝衣服一样缝着什么:“唔,平等。我想想怎么说。”   “你这套针法有点意思。”钱丑道:“很有东王谷的风格。”   “就是东王谷的。”尹观随口道:“有个朋友让我去东王谷看看。我就去看了,顺便学了一套针法。”   “你这种人居然有朋友?”   “哦,酒肉朋友。”   “那你还挺爱学习的。”钱丑啧声道:“想必你付出的束修也很丰厚。”   “谢谢夸奖。”尹观道:“说回平等吧,我觉得平等这个概念没有意义。这世界没什么平等可言。又或者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平等的。”   “何以见得?”钱丑问。   尹观的语气很平静:“肩负伟大理想的你,和简简单单杀人拿钱的我。我们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第六章问妖界,是否有真   “有意思。”钱丑若有所思:“在你看来,死亡是唯一的平等?”   “死亡也并不平等,对我这个行当来说尤其如此。”尹观手上不停,语气随意:“不同的人,在我们这里有不同的价格。我说的平等,是死后的事情。无论英雄或奸佞,无论贵人或贱民,同享黄土,同为白蛆所享。”   “把所有人都杀掉,才能有真正的平等?”钱丑站在洞口问。   “我就随口一说——”尹观有些惊悚地抬眸,瞧着他的背影:“你们的理想不会这么极端吧?”   钱丑没有回头,他沐浴在洞外的天光里。“怎么会?我们追求的平等,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如果人都不存在了,平等有什么意义?”   尹观点了点头,继续缝针。   钱丑又道:“你不问问我们要如何实现这一点吗?”   “还是不问了。”尹观饶有深意地道:“我怕我被你们说服了。”   “你不期待一个更好的世界?”钱丑问。   “我是一个不会把责任往身上揽的人。我只期望我自己有更好的生活。”尹观终于缝好了针,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服,好像他是斯文的,而不是痛苦的。“当然,更好生活的前提,是杀掉那些不让我好好生活的人。”   “这样吗?”钱丑好像也并不打算强求,语气平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也可以同道而行。”   “从现在起你就是地狱无门的至尊客户了。”尹观最后披上一件黑袍,把阎罗面具系在腰上,随手按碎了祭坛:“只要钱给够。什么道都行。”   “你倒是很逞强,现在这个支离破碎的身体状态,还要让自己保持威胁吗?”钱丑问。   “这算什么。”尹观不以为意:“我认识一个人,全身没有一个零件是自己的,还能活蹦乱跳呢。”   钱丑道:“不问问我们为什么冒着巨大的风险救你?”   尹观若无其事:“我这条命的价格已经说清楚了,我只当你们答应我的条件。等我完成你的单,就钱货两讫。”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要救你。”钱丑道:“我们尊重有反抗精神的人,我们珍惜这个世上对强权说『不』的人。尽管你不能成为我们的道友,我们还是愿意救你。”   说完这些,他便一步踏进光里,消失无踪。   ……   ……   天京城的历史,等同于新启的道历。   天京城的辉煌,也与道历同岁。   它在时空的磅礴之中代表新生,它在时代的辉煌之中代表古老。   数千年前的雪国太祖、现在的黎国开国皇帝洪君琰,曾是天京城内的游侠儿,颇有勇名。当然,伟大如天京城,只是他人生的暂旅。因为这座城市有自己的帝王,而他是一个要登上王座而非跪伏在王座前的男人。   建立大旸皇朝的姞燕秋,曾在天京城内遇到一个名叫唐誉的男子,与之相谈甚欢,畅饮达旦。他对唐誉的才能大为赞赏,并邀请对方一起建立功业,留下那句千古豪言——   “吾亦有天京,当如日月永恒。”   此事在《旸书》、《荆书》之中都有记载。当然记载的侧重点不同,前者重于旸太祖之洞见与器量,后者重于荆太祖不可隐晦的光芒。   如史书所载。   彼时的唐誉只是笑笑,回答说:“吾蛮夫也,志不在此。”   姞燕秋则笑而指曰:“汝志不在日月之下,在日月也。”   当时的唐誉还默默无闻,当时的姞燕秋也只是初现峥嵘,虽是八贤之后,还未“飞龙在天”。   这次见面被传为千古佳话。   所谓英雄之志,不窘于时也。   在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上,天京城都是绝对的现世中心。行人脚下踩过的每一块地砖,都回响着浩荡的历史。   行走在这座伟大城市的街道,怎能令人不心生壮怀?   楼约很平静。   虽然他是当世真人的标杆,是应天府的骄傲。   但在天京城,永远也不必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   每个时期都有中域第一真,每个时期的中域第一真,都出自景国。   就像前段时间姜望一真对六真,诚然惊闻天下,对于天京城所经历的斑驳岁月而言,亦不过是无数浪花中的一朵。   时间的河流不曾淹没这座城市,人的海洋徜徉其中,已近四千年。   楼约走在一条繁华的大街,大街上行人熙攘。   他慢慢往前走,走着走着便往下。仿佛有一个并不显形的地下入口在前方,他如此寻常地往前,踩着看不见的地阶,一步一步地消失了。   而行人顾自来去,仿佛无人惊觉。   这个世界有很多层,许多人一辈子只生活在水面上。   嗒。   嗒。   嗒。   在中央天牢,总是能听到滴漏的声音。它以无情的、近乎恒定的频率,提醒着人们时间的流逝。   但你是无法从这些声音里得到时间的,它早已被不见天日的痛苦混淆了。   它告诉你时间在流逝,但不告诉你流逝了多少。有太多囚徒的意志,就崩溃在这滴漏声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漆黑的穹顶上,有一个细窄的井字口,符文金属所制的栅栏,仿佛囚锁着什么。天光照落下来,在地上也形成一个“井”字。   楼约停在“井”字之前。   “太元真人!”   头发枯白的桑仙寿,提着一个干干净净的小木箱,从阴影中走出来,逐渐清晰。立在『井』字的对面,隔光如隔岸,温吞地招呼。   “如你所见。”楼约摊了摊手:“我没有把秦广王带回来。他脑子里的情报也带不回来。”   “您一定有您的原因。”桑仙寿轻笑道。   “作为咒道的开道真人,他的确有一些独特的本事。一旦失去反抗能力就会立即自毁,一旦死去就会缠绕成永远的诅咒。”楼约没什么情绪地道:“他对待死亡太平静,或许其中有什么后手。我无法确定这种诅咒会不会对景国产生绵久的影响。对于咒道我看得不够清楚,此前没有先例。”   “但您也没有把人带回来慢慢观察。”桑仙寿问:“是神侠还是圣公出手了?”   楼约看着他:“有这么明显吗?”   桑仙寿道:“您已经做好了迎战一真道的准备,晋王都回归现世随时可以出手……必然是发生了您准备之外的事情。放眼天下,除了平等国,还有谁敢在这件事情上拦我们景国呢?”   晋王姬玄贞,乃大景帝国帝室真君。常年在天外修行,实力深不可测。这一次楼约亲自去抓尹观,是做好了一真道出手的打算的。因为姬炎月的死,已经明确就是一真道提供的情报。   而这次楼约亲自逐贼,晋王随时都可以出手,景廷这边也会密切关注一真道的动静。一旦有强者露头,必不能再叫藏身。   “为什么不会是昭王?”楼约问。   桑仙寿笑了笑:“昭王现在忙着擦屁股吧?齐国的打更人和咱们镜世台之间共享了一些线索,眼瞅着要顺藤摸瓜——”   “不知道暗中那个是圣公还是神侠。暴露晋王的行踪也未见得能有收获,得不偿失。”楼约道:“钱丑过来救人,我便放他们走了。”   桑仙寿有些惊讶:“钱丑敢在您手里救人?”   楼约『啊』了一声:“这个人可不简单呢。”   “让老朽生出研究的兴趣来。”桑仙寿的声音变得阴冷:“这些地沟里的老鼠,一个比一个藏得好呢。嗅到一点腥味,就窸窸窣窣地冲出来。”   楼约不置可否:“你这边怎么样?”   “地狱无门没什么好说,简单纯粹的杀手组织。秦广王对任何人都不信任,跟所有人都是单线联系。他们与景国唯一的关联,就是秦广王对景国的仇恨,这一点秦广王也不曾掩饰过。”桑仙寿平静地道:“至于一真道这边,中央天牢已经清理了一整条线,可惜没有抓到太大的鱼……这是藏在道脉根须的怪瘤,我们动作没法太大。”   “陛下是什么想法?”楼约问。   “天子之心,岂我能测?”桑仙寿道:“但老朽想,陛下也是不太愿意容忍了。”   “一代天子有一代天子的事业。太祖开国,建立霸业;文帝集权,会盟诸侯。今上常以太祖自比,是绝不愿意把一真道留到百年后的。”楼约叹了一口气:“可惜神霄在即,现在不是好时机啊。”   他们都是嫡系帝党,彼此说话没有什么顾忌。要是在外面,『一真』这个词可不能随便聊。   桑仙寿阴声道:“大约这也是他们敢对姬炎月出手的原因所在。他们不管不顾,我们却投鼠忌器。”   楼约静静地看了穹顶一阵,没有说话。   穹顶那个透光的“井”字,并不通往天京城外的天空。   “我听说那地方出了一点问题?”楼约问。   “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桑仙寿道:“时间太久,封印有些松动。在京的几个天师都来检查过,没有发现问题。”   楼约挑眉:“东城那一战发生的时候?”   “大概就是前后几天——”桑仙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您知道,那地方时间不太准确。”   他看着楼约:“您怀疑……”   “姜望倒是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他为什么要杀靖天六友你我都很清楚。而且当初镜世台……真要有点什么,早就查出来了。”楼约道:“但那一日诸方绝巅法相亲临,天下瞩目,东城汇武。我担心有人趁机做点什么小动作。”   这位中域第一真人又看了看那个『井』字:“明天我请晋王再来看一眼。”   “也好。”桑仙寿道:“谨慎一些不是坏事。”   楼约摆摆手:“走了!”   身形化为混洞,敛光而走。   桑仙寿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也走进阴影里。   阴影里有仵官王的声音:“桑公!您又来看我了!”   “来就来了,怎么还带礼物?多生分啊!”   “秦广王那贼子如何?是否已经落网?我是日夜操心,生怕他影响您的心情。”   “我与地狱无门势不两立!不信您就放我出去,看我怎么对付那些余孽。”   仵官王的声音接连响起,最后更是奇峰突起:“您若不弃,我愿叫您一声爹,以后为您尽孝!”   桑仙寿『呵呵呵』地笑:“你自己亲爹都不管,往后还能管我?”   “爹,您不一样!”仵官王的声音道:“那个我没得选,您是我自己选的!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一时只有桑仙寿的笑声传到这里。   很快仵官王的惨叫也响起来。   而天光投在地面上的“井”字,逐渐地黯淡了。   在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间,“井”字正中的那个口子里,显出了一闪而现的两个景国文字。   字曰——   “封禅”。   随光隐去。   ……   ……   一束天光打下来,正打在愁龙渡上空飘扬的旗幡。   因为是特意引下来的天光,所以格外灿烂显耀,让幡面上的那一长列道字,可以清晰地为对面所见。   旗幡上写着——   “缩头麒相林,敢与姜望单挑否!”   然后又举起第二杆旗幡。   旗幡上写着——   “雷翼断翅耶?鼠胆虎崇勋,来试吾剑!”   过得一会,又一杆旗幡高高竖起来。   旗幡上写着——   “小小雀梦臣,缩在铁笼中。问他惧什么,怕见此间第一锋!”   三杆大旗,并举于空,格外显眼。   人族这边人人带笑,嘻嘻哈哈。还专门有一支小队,齐声高喊旗幡上的内容,为姜真人求战,个个与有荣焉。   妖族军队那边难免又怒又恨,但大军缄鼓,营寨紧锁,始终也不见回应。   甲板上甘长安啧啧称奇:“你这都是哪来的词儿!”   “大概是跟读书人接触多了,耳濡目染。”姜望置剑于膝,静看了一会,叹道:“看来他们是铁了心不露头了,连嘴仗都不愿打。”   “等闲真妖,哪够你打?”甘长安在一旁看热闹,顺便帮忙分析:“这几个还都是专于领兵的,怎么也不会做赔本买卖——争杀最强的那些个真妖,我估摸着都在冲击天妖境界。”   姜望叹了一口气:“那我走了。”   “去哪里?”甘长安问。   姜望云淡风轻地起身:“真妖一时杀不够,我先去凑凑真魔和恶修罗的单。”   甘长安一脸羡慕地看着他:“你这话说得真有范!”   姜望拔飞而起,横于愁龙渡上空。他的长发用一根发带随意束起,青衫猎猎、自成旗帜。修长有力的手,提着那柄尽情显露锋芒的天下名剑。   他轻蔑地看着对面的战船绵延、数十万妖族大军,以剑对之,长声而啸:“尔辈常言天命之妖,尔辈常矜傲,自谓胜于同境!今姜望年不过三十,单薄文弱,侥幸得真,提剑来试妖族,却不见对面有得真者——妖界果有此境吗?!”   偌大愁龙渡,一时只有此声回响。   他把最后的问句连问了三遍。   而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第七章醒吞沧海,醉推天门   纵是有千般理由,什么不逞匹夫之勇,什么要为战场大局考虑……不敢打就是不敢打,说什么都是示弱,说得越多越丢脸,所以妖族军队那边索性沉默。   这次本就是要打控制烈度的长期战争,总不能真因为姜望的几句挑衅,就调顶级真妖前来——神霄在即,那时候的天妖战力才更为紧要。顶级真妖们的修行才是大局所在。   至于麒相林他们三个的颜面……成真这么多年,都没有把握单杀姜望,被指着鼻子骂,也只能受着。   旗风猎猎,姜望很快飞离了愁龙渡,疾飞在文明盆地上空。   忆及当初在妖界东逃西窜,在神霄世界被犬应阳追得上天入地,手握不老泉和知闻钟都只是堪堪吊命……真是今夕何夕!   终知连杀六真妖之事,可遇不可求,心切之下,很可能反为妖族所趁。   所以姜望选择暂时离开。   他也没有陷阵强杀哪位真妖的心思——上次是修远已经把握战场优势,他突然降临抢到了机会。现在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还有天妖压阵。他冲进敌阵就难得出来了。   燧明城位在文明盆地的正中心,是天狱世界里,人族文明之火的源起。   这座由中古人皇所建立的大城,本身就是围绕着万妖之门来修筑。是中古人皇亲率大军,杀进妖界,硬扛着妖族的疯狂反扑,一步不退。   外围在打仗,内围在筑城,便在这不熄的血火中,一砖一瓦筑就了【燧明】!   自燧明而外,每一寸土地的开拓,都浇筑着鲜血,故而如此坚实。多少年月以来,战火不熄,文明永燃,才点亮了现在的文明盆地。   万妖之门在燧明城的最中心。   那是庄严祭台上高悬着的翻涌混沌的巨大光球,吞吐青雷紫电、赤火灰翳,有时又会显化为古老的巍峨石门。   那门户给人以如此宏大的感受,便是整个天狱世界,也不能比它更辽阔。   但是坐在门前几如石塑的秦长生,也无法被人忽视。   膝上横刀、斗笠遮额。他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也非师出名门,因为从小体弱多病,父母对他有最朴实的期望,希望他活得健康长久。   他只练刀,专于一门刀术。而竟也在尚武的大秦帝国,走出一条自我的路。   姜望看了一眼秦长生,见秦长生懒得抬眼。便只作没看到,麻溜地转道而走。   秦长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没礼貌!”   姜望走得更快了:“我有急事,赶时间,下回一定登门拜访秦真君!”   秦长生冷笑两声:“人族第一天骄来妖界的时候,走的是万妖之门的正门,是在天下人的注视下,堂堂正正走进来。怎么离开的时候,却要走副门呢?总不能是怕了景国人吧?”   姜望头也不回:“我贪新鲜!”   天下诸强在万妖之门上都开了副门,这是在景钦帝时期宰割到的权柄。   那是不远处的一座高坛,代表着秦、楚、齐、荆、牧的五门各是一方虚幻光影,虚悬其上,凝神即能显见门户。   姜望在格外华丽的楚国门户上看了一眼,转身走进了神纹尊耀的牧国万妖门。   虽未见着宇文过,却也不影响登门。   来万妖之门前,姜真人就特意去见了赫连羽仪,讨到了一份手令——这位大牧宗室、代表牧国征战妖界的真人,虽屡次拒绝帮姜望引诱真妖,但在送姜望入草原的事情上却是积极得很。   入门的查验悄然无声,微不可察,很快就结束了。   身穿神冕长袍、眼眸极深的涂扈,就站在门前不远处,双手搭在身前,面带微笑。跨出门来,便相见。   这是一间肃穆的殿堂,四壁垂挂不少玄秘的神文手书。   姜望疑惑地回头看了看,但克制住了,没有提问。   “怎么,很奇怪?”涂扈笑道:“万妖之门就开在敏合庙,你不知道吗?”   姜望并不知晓眼前这位是人涂扈还是神涂扈,只由衷地叹了句:“祭司大人身兼多任,真是劳苦功高!”   涂扈笑眯眯道:“也许你是在说我多管闲事。”   “您这是什么话?”姜望作惊愕状:“您是草原上我第二崇敬的人,我巴不得您多管管我的闲事!”   涂扈不去问第一是谁,不给这小子隔空拍马屁的机会,只瞧着他道:“闲言少叙,姜真人此来草原,所为何事啊?”   姜望慨声道:“我来助力草原边防,为大牧帝国的亿兆百姓而战!”   “说得好!”涂扈抚掌而赞,亲切地看着他:“为了大牧帝国的亿兆百姓,你先回去吧,我们扫荡边荒的战役已经暂止了,近期不打仗。”   “这样啊……”姜望当然不会掉头回去,抬步便往外走:“不打仗也没关系,我自己去看看,巡行一番,愿为人族一卫兵,为生死线查缺补漏。”   涂扈随手将他圈住了,摇了摇头:“我说你,好不容易走出天京城,好不容易从妖界奔波回来,不先去见见你的亲朋好友、聊慰相思,非得去边荒做什么?真就是劳苦命格?”   天京城里诸方支持,太虚盟约为证,姜望才得以有一个相对公平的机会,手刃靖天六真。他不能让这份支持掉到地上。   所以杀了半夏之后,他的第一句话是“为吾打开万妖门”。   他要让诸方知道,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他承载得起这份支持。   他从来不觉得公平是天赋予,他笃定自己的力量,确定自己的努力,也对所有真切的支持心怀感恩。   他在妖界多方游走,到处寻找机会,让值守燧明城的真君都烦得不行,让几个霸国在妖界的军事统帅看到他就头疼……所为何也?   还不是为了对得起这份面对景国的公平吗?   洞真无弱者,无痴愚,放在哪里都是位高权重,一族脊梁,谁都知道有多难杀,六真妖六真魔六恶修罗的目标绝无可能一蹴而就——但至少他在竭尽全力做这件事情,践行他的宣言。   姜望不说这些。   他看着牧国的神冕大祭司,声音忽然扬起来:“我正是来草原探望亲朋,顺便杀几个真魔。草原有我的家人啊,我的弟弟赵汝成,我的弟妹赫连云云——我同牧天子是亲家哩!”   “哼!”   外间响起一声冷哼,赵汝成推门进来:“少说这些屁话,你去天京城决斗,可都没有跟我讲一声!”   姜望的目光往他脸上一瞥,便轻巧地往他身后跳,落在那位愈发明艳大气的草原贵女身上。   “云云!”他热情地打着招呼,脸上也洋溢起灿烂的笑容:“好久不见,你越发漂亮了!”   赫连云云按了按自己的鬓角,眉眼带笑:“姜大哥可是人族第一天骄,千万别拿话哄我!”   赵汝成追着姜望质问:“我成亲了,难道就不是你兄弟?”   姜望的耳朵好似只能听到一边,他完全无视了赵汝成,亲热地对赫连云云道:“这是来自人族第一天骄的认可,草原上就没有比你更漂亮的女子!”   赫连云云笑得合不拢嘴:“你要非这么说……我可就信啦?”   赵汝成贴着姜望走:“姜老三,你装聋作哑,什么意——”   赫连云云一把将他扯到一边,扯了个趔趄:“什么意思啊赵汝成?我跟姜大哥说话呢,你老打什么岔!”   赵汝成睁大了有些受伤的桃花眼,呆愣愣的晃在那里,成亲之前你赫连云云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赫连云云笑容灿烂地瞧着姜望:“姜大哥,你在妖界辛苦了,我备了好酒,刚宰的灵兽,为你接风洗尘!”   “呀。云云妹子真是盛情!”姜望叹了一口气,很是遗憾地道:“可惜啊,我可能没有这个口福,喝不到这杯酒。”   “怎么呢?”赫连云云关切地问:“是不是在妖界伤到了哪里,不太舒服?”   “这……这个不好说,你知道的,你姜大哥不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算了算了,弟妹先回去吧,别为我的事情操心——”姜望说着,十分纠结的、为难的看了涂扈一眼。   赫连云云便也看向涂扈,笑问道:“大祭司?”   涂扈摇头失笑,挥挥手:“走吧走吧。”   赫连云云很有礼貌,侧身往外引:“姜大哥先请。”   姜望亦伸手前引:“妹子,一起走,咱们边走边叙旧。”   两人便这样互相客气着往殿外走。   姜望顺手拍了拍赵汝成的肩膀,留下一句语重心长的传音——   “要努力啊,小五。”   赵汝成抬手就是一巴掌,要将三哥的手打开,但是打了个空……不由得狠狠错了一下牙,确实要努力了!已经很努力,还要更努力!   ……   ……   酒有三分,意微醺。   姜望提起长剑,离开了弋阳宫。   他自不会真个纵于安逸,同许久未见的小五碰个面,看看这小子的婚后生活,也就罢了。   甚至于若不是赫连云云已经提前备宴,要照顾弟妹的心情,这顿酒他都不会吃。   人生自有广阔,风霜长旅未歇。   “怎么不喝了?”宫外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戴着厚厚的长斗篷,裹着长袍,把自己遮得密不透风。   其人大概已经在这里站很久了,但出声的时候,他才存在。或者说之前只是一个印记,一个道标,此刻才是真实的强者。   太虚阁员,苍瞑是也。   姜望脚步不停:“三杯水酒,足慰平生。”   苍瞑笑了笑:“想不到姜阁员酒量如此不济。”   姜望看了他一眼:“我的酒量不在桌上。”   “那在何处?”苍瞑问。   “醒吞沧海,醉推天门!”姜望拔身而起,穿入夜穹。   苍瞑追问:“君海量,如何求醉?”   姜望的身形已经不见,但他清越的声音留了下来,彻于长夜:“人饮酒,何如剑饮血?杀异族之真,才是当世真人的年月——今日满金樽,尽长锋!”   “男儿之言!”苍瞑极罕见的有了一点激烈情绪:“我当同往!”   遂亦拔空,紧逐其后。   两位真人一前一后,穿梭夜色,横过草原,很快就飞到了生死线。   基于对这条人族以鲜血勾画的生死线的尊重,姜望落下身形。随意招了一员牧国骑兵过来:“虽然你们上司肯定已经通知过了,但我还是再知会一遍,免有疏失——姜望即刻越过生死线诛魔,边荒必有异动,请边荒驻军提前做好准备,不要措手不及。”   那骑兵狠狠地应了一声,便点燃火炬、高举长焰,兴奋地拨马而去。苍图神啊,活的人族第一天骄,付大任于我!   苍瞑落在姜望旁边,踩在最后的绿野边缘,平静看着前方的黄沙。   姜望眺看远处,凭藉过往经验,估算着魔气,嘴里道:“你这次来得也太及时了。说老实话,为什么跟着我?”   “怕他们发疯。”苍瞑言简意赅。   的确,边荒战事持续太多年,魔族也绝非弱者。要是把魔族打疼了,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情。旁边有个在牧国很有影响力的真人在,协调起牧国的军事力量,会方便很多。而且他们同为太虚阁员,交流起来很顺畅。   姜望点点头,已经要启程,忍不住又问:“你为什么现在就开始戴手套?”   此刻苍瞑正从长袍里探出双手,慢条斯理地戴手套——那是一双白色的皮制长手套,皮质十分细腻,流淌着神圣气息。在腕部的位置,还有一个极复杂的微小的神文印记。看不明白意思。   很少见苍瞑这么正式。   “怕你发疯。”苍瞑说。   姜望无话可说。遂是一步跨过生死线,直接俯空低飞,疾飞!他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声音都在爆炸,但爆炸的声音尽数敛于其身。   平地无雷而起惊电。青色电光从那生死分明的界线,一直贯通到无限远处。   苍瞑手套都没戴完,眼前就只剩高高扬起的沙尘,不由得神纹浮身,紧跟着一闪而逝。   ……   ……   太虚幻境,鸿蒙空间,行人如梭。   太虚行者之间的交易虽然没有开放,但太虚行者之间的交流,却与现实无异。很多人都懒得出门了,三五好友,千里万里,都能一念相聚。   赵铁柱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道上,姿态十分的蛮横——虽则真实身份叫黄舍利发现了,但在重金砸下的情谊之前,重感情的黄某人还是选择轻轻揭过。甚至在成为阁员之后,还主动帮忙掩盖。   这是何等的体贴!   是以赵铁柱钱囊虽然瘪了,胆气却壮了。他在这太虚幻境里,是有靠山的!还是九阁之一!   只是今天来来回回转了几圈,与好几拨人对骂之后,他仍是觉得不太得劲,好像少了点什么。   直到他买了一张角斗票,看了半场无聊的角斗,在过程中破口大骂却无回应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少了点什么——   跟他一起唾沫星子乱飞的人呢?   贾富贵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半年前留了一封信,说自己要去一个神秘的地方进修,出来后会有惊喜,此后就再也没出现。   而上官……上官也差不多一个月没有消息了。   虽然像他们这等身份,有时候忙于要务,三五个月没时间来太虚幻境也是常事。   但鸿蒙三剑客只剩最英俊的那一剑,多少有点寂寞啊。   回到自己除了蒲团就是竹案、转个身都费劲的太虚空间,住惯了华屋大厦的赵铁柱,不免又骂骂咧咧起来,想着什么时候太虚幻境能够花销元石了,一定要狠狠地扩大空间。   他擒住一只纸鹤,平铺在书案上,又拿起来笔,整套动作都极符合贵族礼仪,便叫最吹毛求疵的礼官来,都挑不出毛病。   爷爷从小要他读书,说君子如玉,他也严格地要求自己,哪怕没人在旁边,都坐得很端正。温润地一笑,开始写信——   “上官,你个龟儿子!埋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说一声?老子烧纸也不知朝哪个方向!” 第八章玉树临风剑   “良友,见信如晤——   “旁边如果没有人,你就可以继续往下看了。   “狗日的贾富贵!你进修进到哪里去啦?,怎么一去不复返,一去无影踪?   “躲债还是避祸,总得有个说法?   “不是搞成鬼修了吧?   “那你他娘的也多少托个梦,这辈子是牛是马都说一声,你铁柱哥还能不养着你?   “不跟你废话了,见信速回,好汉难敌众口,老子一个人骂不过。   “老子甚是寂寞。   “——赵铁柱。”   陈算是在太虚阁里收到的这封信,可是他没办法回信。   他现在是太虚阁楼中的囚徒,不仅被囚禁了道身,也被禁绝了所有太虚幻境相关的功能使用,什么演道台、论剑台、鸿蒙空间,全都只能干看着。   倒是能收到信,因为太虚阁和太虚幻境本就紧密关联,但这他娘的也算不得什么安慰——中央天牢里还能收信呢!还能寄信!   囚室的房间说不上差,但也绝对跟“好”字没有关系。   就是太虚阁楼里一间普普通通的静室罢了,因为太虚道主的伟力加持,故而并不普通。   不普通的地方在于——除非超脱出手,全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把他救出去。   哪怕是在中央天牢,都有劫狱的希望呢!   啊他奶奶的。   陈算下意识地嘴皮子痒,但是想了想,并没有骂姜望。   回想起当日,是真的差点叫赵铁柱骂中了,险些把自己修没了。在姜望那等凶人手里,说不得连转鬼修的机会都没有。   至今想来,汗湿中衣啊。   姜望是真敢在天京城杀真人,也是真能在天京城杀真人!   靖天六真都没了,他拿什么挡那一剑?   说起来作为声名狼藉的鸿蒙三剑客成员,他尤其的谨慎自矜,一直不肯跟赵铁柱和上官交换现世身份。心中其实是有些惭愧的。   随着太虚幻境的铺开,太虚行者之间结交为挚友的事情,比比皆是,并不稀奇。就像太虚阁员姜望和东齐博望侯重玄胜,就是通过太虚幻境认识的。   他们鸿蒙三剑客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是真的臭味相投,非常聊得来。不仅仅是可以骂到一块去,在各方面的认知、眼界,都是能够作为朋友匹配的。这一点尤其难得。   且他们相遇之初,彼此都不知道彼此,毫无功利之心,也不受现世身份影响,是真正的“相投于性情”。   赵铁柱和上官现世里的身份同样不会简单,却愿意坦诚相待,做进一步的朋友。相形之下,他就显得没有那么“朋友”。他总是希望一切都在“已知”中,而对“未知”的事情心怀戒惧。   尽管如此,他们在太虚幻境里的相处也没有丝毫改变。赵铁柱和上官都尊重他的意愿,并不强求他交换身份。   他在半年前宣布闭关进修,是打算一路突破到洞真,再给两位太虚好友以惊喜,交换彼此的身份,顺便坐稳鸿蒙三剑客带头大哥的位子。   赵铁柱和上官多次在现世聚会,吃喝玩乐好不快哉,他也是暗暗羡慕的。   他也的确抓住了机会,在重压之下挺直脊梁,证就了洞真。   唯独没想到的是……前脚洞真,后脚就进了囚室。   空空荡荡的房间,唯有一桌一椅一张床。有一扇门,一扇窗,但门窗都不能开。   这是孤寂得能杀人的密室,没有任何动静能传进来。除了太虚幻境里的飞鹤传信。且只能收信,不能回信。   如此这般的苦刑,刑期是五年——由太虚阁员剧匮裁定,其余阁员听审,最后定下这样的年限。   一位四十岁不到的当世真人的五年!且是刚刚成真后的、成长速度最快的五年。   这五年若是在东天师面前受教,实力该是何等样的飞跃!   想到这些,陈算又忍不住要骂人,尤其是在太虚幻境里,不必有蓬莱岛真传的包袱,没素质的破口大骂几乎已是一种习惯,他和赵铁柱、上官还经常切磋骂人技巧呢——但想起当日姜望看过来的那个眼神,他还是忍住了。   太虚阁员说不定能窃听他在囚室里的自言自语呢。   姓姜的也未见得做不出来这等事。   还是修炼吧……   他闭上眼睛,盘腿在床上,琢磨了一阵道则,又背诵了一遍蓬莱岛根本功法,又打了一套拳,又回来打坐……最后还是把那口忍了又忍的叹息,叹将出来。   因为福地卡位一案,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他陈算在太虚幻境里的名字是贾富贵了。   至少经案的太虚阁员是清楚的。   而他的遗憾,是没能让他最要好的太虚好友,最先知道他是谁。   所谓鸿蒙三剑客。   是风流倜傥剑上官,英俊潇洒剑赵铁柱,玉树临风剑贾富贵也。   ……   ……   太虚幻境里各有各的心情。   太虚山上也各有各的悠哉——天下城除外。   他们名义上的老大、在太虚山的靠山,所谓“天下李一”,是从来没有来过天下城。还记不记得有这个地方都是问题。   真正主事的王坤,则被姜阁员拖死狗般拖过了天京城,全程见证那一场大闹天宫。后来又被剧匮审判,终生禁入太虚幻境。   就算不被禁入,这个天下城他也是没法呆了。颜面扫地,威严尽失,终不能再服人。   天下城由姜阁员亲手留下的封镇,现在是已经解除了。   现在是顺天府的伍将臣在此主事。   姜阁员高举太虚盟约大闹天京城之后,涉及太虚诸阁部的整肃行动,也随之展开。   违反太虚铁则的后果是如此清晰——   天京城都闹了,陈算都坐牢了,这天下还有谁抓不得?还有什么地方能庇护违律者?   伍将臣入主天下城之后,提出来“天下城为天下先”的理念。   所谓“罚自天下城始,治亦自天下城始”。   把陈算、王坤等一大堆人的刑惩,作为天下城“严治”的重大功绩,由此整纠风气。   他不仅仅是在宣传上如此做,实际上也如此做,在诸阁部中,第一个开始规束自己。依照太虚铁则,逐条自检,让天下城所有的行为,都在太虚铁则的框架内。   这种触及诸方利益的事情,在盘根错节的景国内部本是极难推行。但姜望天京城一战,却是替他扫平了阻碍。谁敢再向天下城伸手,他只需要问一句——“君不见东城事乎?”   天下城如此大刀阔斧,其它阁部也都渐次跟上——不跟不行,姜望大闹天京城,是得到诸方支持的。反过来天下城也可以拿着太虚盟约,去彻查其余阁部,去其它霸国王都执法。   姜望闹得天京城。   李一难道闹不得临淄,闹不得咸阳?   虽然李一是个万事不理的性子,也架不住景廷上面强行派任务,要求他做事。一套家国大义压下来,大罗山也不能超然世外。   天下城一旦擦干净屁股,景国会看着你们其它阁部一团乌泱?   没谁会高估景国的忍耐,也没谁会蠢到给天下城还回来的机会。故而霸国诸阁都极敏捷地行动起来,一肃同清。   当然不可能说治就一夜大治,而且潜规则总能寻到诞生的土壤。   但几个月下来,大体也都控制在规则之内。偶有“冒犯”的,也都能及时处理了。   可谓“太虚新风”。   黄舍利背着双手,像个大爷似的在太虚山来回闲逛,美其名曰“巡查”。   五刑塔她是不会去的,老剧太严肃。   刀笔轩她也不去跑,书山笔海的看着就头疼。   天下城里没李一,西极台很闷,秦至臻长得也颇为一般。   神弃庙……就不必说了。   总之她前脚从最高楼过来,后脚就到了风华殿,大手一挥:“叫你们阁员出来,本阁找他谈事,大事!”   风华殿的守卫歉声道:“真不巧,我们阁员不在殿中呢。有什么要紧事情,可以让卑下转告。”   “去哪了?”黄舍利问。   守卫拱手道歉:“卑下实在不知,也没权利问。”   黄舍利倒也不会与他为难,挥挥手便走了。   “奇了怪了,人呢?斗昭也不在,重玄遵也不在——都去杀真了?”   自姜望大闹天京城,连杀靖天六友,又当场放出要杀异族十八真的豪言后。他们这些年轻阁员的话题,就总是绕不开妖界、虞渊、边荒这些地方,动不动就“杀真”,听起来跟杀猪似的。   “这些人也忒拼命!洞真之前那么拼,洞真之后还这么拼,那不是白洞真了吗?”   为了赶在三十岁之前洞真,她黄某人吃了多少苦头!   这些人怎么都不知道劳逸结合呢?学什么姜榆木!   黄舍利想了想,一时也逛不住,旋即打道回府。这些人太惊悚了,赶紧搂着美人喝几杯,压压惊。   ……   眼瞅着黄阁员的身影已经消失,风华殿守卫赶紧转回殿内,屁颠屁颠地去报信。“殿主,我已照您的吩咐,把黄阁老哄走了!”   重玄遵正躺在一张软榻上,随意的披了一件薄衫,单手枕头、翘着二郎腿,就着窗格外泼进的阳光,懒洋洋地看书。   闻言只是在鼻子里“嗯”了一声。   守卫恭恭敬敬地退下,撇眼晃到了几个字——《明山九卦》。   满怀敬佩地离开了。   这书的名头他是听说过的,乃卦道经典著作,书中自言是命占祖师卜廉的亲传弟子所作,但显然是托名。   因为书中有一句“测度鬼神,不能测国。”   国家体制可是道历新启以后才盛行的。你卦道也不好领先时代太多?   但这本书的价值是毋庸置疑的,被诸多卦道宗师公认为经典,启发过不少强者。书中只讲九卦,但九卦演化万千。   比这本书的价值更有名的,是它的晦涩难懂。   卦师们自己都出了好几十个版本的注解,可见有多么难读。这么晦涩的书也看得进去……殿主真是修行不辍,吾辈楷模!   重玄遵正认真地读著书,太虚幻境里有信传来。   翻书的右手随意一拈,自空中拈出一只纸鹤,抖为信纸,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是王夷吾的信。   信上写道:“快来虞渊!”   重玄遵俊眉微蹙,有些犹豫。   第二封信又飞来,写着——“我和计师兄都在!”   他不犹豫了,单手回了两字——“没空”。   继续看书。   第三封信紧接着又飞来……   这个王夷吾,总是一段话分成好几段发,早晚得给太虚飞鹤弄个收费提案,就按条收。   重玄遵漫不经心地想着,便看到信上写——“秦黎联手修筑虞渊长城,修罗族都疯了!这边宰恶修罗的机会很多!”   重玄遵叹了一口气,回信道——“你多少沉稳一点……也罢,我来瞧瞧。”   他从软榻上坐起来,收起了手里那本道装典藏图册。   又好好地泡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而后太虚无距。   ……   ……   边荒生死线,一边碧海漾波,一边黄沙漫天。   戍边的骑队在界线前徘徊。   载着骑兵的乌笃那高大又笨拙,沉默而坚韧,大口大口地嚼吃着刺球。   在边荒这里,能够骑乌笃那的,可比骑妖马的都要更精锐。因为他们是常年要跨过生死线,在无尽流沙里讨功勋的。   “……回来了!”骑队最前边有人在低呼。   以勇敢著称的乌笃那黑骆驼,有不少都本能地撤步,带动驼铃叮叮地响。实在是来者身上,煞气太重。   人们都往远处看——   在视野的尽头,有一袭灰衫……青衫?   一个青灰色的身影,一手提剑,一手拖着一个人,在沙地之上,拖出一条长痕。   “谁啊?”骑队里有人问。   “姜阁老和神使大人?”另外一个人不太确定地回答道。   虽则苍瞑已经宣布脱离牧国,列席太虚阁,但很多人还是改不了神使的称呼。   “应该是吧!两个人就敢深入生命禁区,最近也只有他们了。”骑队保持了一定的戒备,窃窃私语。   人慢慢靠近,走着的和沙地里拖着的。   沙尘扑扑的确实是姜望,他看了一眼这群围观的兵油子,没好气地道:“愣着干什么?搭把手啊,你们的神使忒重!”   顿时一堆人跳下黑骆驼,急忙上去迎人,把苍瞑抬起来,安置在驼背上。   姜望随手掸了掸身上的沙,迳往草原走:“给我安排个帐篷,我歇一晚。另外等苍瞑醒了跟他说一声,明天不用来找我,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养一养身上的伤。五天之后,我们再战边荒。”   骑队统领看着已经完全瘫在驼背上毫无知觉的神使大人,一时都忍不住心疼……自打上个月跨过生死线,神使大人就没有回来过,在生命禁区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都累成这样、伤成这样了,还只能休息五天!   “对了。”姜望又丢出两颗头颅:“这两颗真魔头颅,带给你们驸马,是我送他的礼物。他要送谁,由他高兴。” 第九章使人秋思如乱絮   真妖,壹。   真魔,贰。   恶修罗,零。   姜望在一卷青简上,写下这简短的几个字,记录自己斩杀异族十八真的历程。   这书简并不普通,乃太虚阁员钟玄胤所赠。   可以刻录历史,字显春秋。   只要姜望愿意,他在斩杀异族十八真过程里的每一战,都可以为青简所载。如此可以确保他对人族的贡献绝无争议。   当然,此时随字入简的,只有每一个异族洞真战死的最后一刻。姜真人可不愿意给那些有可能挑刺的人演大戏。   草原的夜晚寒风甚劲。在厚重的毡帘掀开时,便闹进帐篷里来。   走进来的是宇文铎,满头小辫子甩出整齐的弧线,他裹着仆仆风尘,瞧着刻字的姜望:“哟!这书简可不简单!”   姜望自矜地笑了笑:“你是识货的。”   宇文铎将两坛子美酒放在地上,在姜望对面坐下了:“这是什么宝贝,介绍一下?”   姜望看了他一眼:“汗青简你知道吗?”   勤苦书院镇院之宝汗青简!   乃勤苦书院的开山之祖所炼,以小洞天里排名第九的丹山赤水天炼制而成,在洞天宝具里也是排名靠前的存在。   宇文铎虽未见过,又怎能没有耳闻?   看着这书简,眼睛就放光,抬起手来,想摸又不敢,声音都激动得带颤:“自然知道!难道这就是……”   “跟汗青简没有关系。”姜望说。   “嗐!”宇文铎往后一靠:“我琢磨你把勤苦书院抢了呢!吓我一跳。”   “仿汗青简做的小玩意儿,钟玄胤送的。”姜望将书简卷起来,语气随意:“说罢,找我什么事?”   他越是随意散漫,越是说明亲近。   宇文铎很高兴,咧开了大嘴,将两坛酒拿来:“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很久没见着姜大哥了,来找你喝两口——放心,不耽误你事情,喝了这两坛我就走!”   人族第一天骄的分量,是个人都能明白。尤其是在天京城一战后,姜望的影响力已经达到一个新的顶峰,为天下所共见。   对于这样一个人,宇文铎是绝不会拿小事开口的。他要多多的赚人情,而一分人情都舍不得耗用。   他不否认自己有功利之心,他是大牧皇女赫连云云这一系的铁杆,是牧国驸马赵汝成的曳赅——巴结一下大家的姜大哥怎么了?   你要是有本事请动姜大哥喝酒,你也尽管来请!   姜望收起青简,只笑道:“有酒无肉怎么行?”   “我早就准备好了,羊羔在外间烤着呢!”宇文铎大笑着起身:“我去取来!”   厚帘再次掀开,他豪迈地撞进夜色里。   而在门帘垂落之前,一只小小的云鹤,灵巧地折进帐中来。亲昵地落在姜望肩上,被他捏住,化作信纸一张。   这封信姜望自然是不会怠慢的,展开便看。   信的内容倒也简单,短短几行字而已——   “冒昧来信,不知道是不是有点打扰,会不会耽误姜阁老的正事。”   “写信也没有别的事情,就是秋天到了,蠢灰最近在脱毛,想问问你怎么处理。”   “见信可以不复。”   “——叶青雨。”   ……   宇文铎直接连羊羔带烤架一起搬来,也不给火头兵表现的机会了,当谁都能伺候姜大哥吗?   他决定亲自露一手。杂七杂八的调料瓶都挂在腰带上,兴冲冲的大步流星。   “我家老祖信上说,你在妖界可威风了!杀得那些真妖都不敢露头!姜大哥,你给我讲讲呗——姜大哥?”   宇文铎举着烤架连同烤羊,在这座帐篷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愣是没瞧着姜大哥身影!   人呢?   宇文铎一时惊疑。   难道真魔袭营?   或姜大哥去袭真魔的营?   又或者是老祖在妖界的时候,过于傲慢,恶了好脾气的姜大哥?   算起来宇文家当前的最强者、轮值燧明城的宇文过,是宇文铎高祖父的亲弟弟。宇文过自己没有后人,要不然家主轮不到宇文铎祖父这一支。   对于宇文过来说,他跟家族内部谁亲近,还真就不是血缘上的事情了。再近也都隔了好几代。一个人的天赋、能力、性情,是否对他的脾气,才是更重要的。   这次宇文过写信回家族,还特地提了一句宇文铎,问他修业如何,可不就是看在宇文铎跟姜望有交情吗?   往常时候,老祖眼里可是只看得到宇文烈他们的。   宇文烈的父亲、宇文铎的伯父宇文肃,是宇文氏当代家主。宇文烈本人,又是“穹庐三骏”,天资过人。   他宇文铎是万没什么可比的。   当然,他跟堂兄宇文烈的感情很好,之前还特意介绍堂兄与姜大哥认识。但不代表他就不想在家族内部更受重视一些,把握更多资源……   且不说宇文铎是如何胡思乱想。   姜望管不得他的心情。   从草原到云国,间隔千山万水,横跨诸国疆域,往常姜望再怎么也得飞上两三天。若是遇上有些关卡的麻烦,时间还没个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今次直接速度全开,横飞无忌,连夜赶路,天亮之前就飞到了目的地!   若不是本月的太虚无距已经用掉,又何须这一夜疾飞?   沿途惊动了不少强者,都在惊疑姜阁员是不是又要做什么大事,一个个提心吊胆。直到这青虹在云国上空顿止,才放下心来。   姜望飞落抱雪峰,飞进凌霄秘境的时候,凌霄阁弟子正在晨功——姜某人身上早有凌霄阁的令牌,进出凌霄秘地并无阻碍。   偌大的凌霄广场上,叶青雨作为凌霄阁大师姐兼少阁主兼本宗神临强者,正在带着大家做早课。练的是凌霄三十六路翻天手,走的是二十四卦追云步。翩似人间柳,皎如天上月。   姜安安作为新一代杰出弟子兼叶青雨的嫡系小跟班,紧跟其后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地练。有意地学那出尘仙姿。   还有姜安安的讨厌鬼师兄莫良、方脸师兄谢瑞轩、大小王师姐王月柔王月仪……   总之一干熟脸,全都愣愣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姜真人。   但最先开口的并非叶青雨,也非姜安安。   “你你你,飞这么急干什么?”本该躺着房间里睡懒觉的叶凌霄,拿着一张信纸冲出来,怒不可遏:“一大早的,朋友写信问我是不是没了!”   “呜呜呜……”   保持着小小体型在广场角落睡觉的蠢灰,撒着欢地蹦过来,绕着姜望的小腿,亲昵地呜呜个不停。   姜望把蠢灰抱起来,眼睛看着叶青雨,回答叶凌霄的话:“听说蠢灰掉毛掉得厉害,我回来看看。”   蠢灰现在已经听得懂人话了,那双天真的狗眼顷刻盈满泪光。幸福地蜷在主人怀里,呜呜呜地在衣襟上蹭。   叶凌霄本想饱以老拳将这小子锤出山门,本想大声说这才掉了几根?   但年轻的借口他如何没有说过,听过?   他也……年轻过。   “都聚在这里干什么!”他大手一挥,驱赶门人:“该干嘛干嘛去!”   凌霄阁真传门人不多,但也有二十来个在这里做早课。前一刻还吊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下一刻便作鸟兽散。   “阁主大人……”门人中也有犟种,莫良委委屈屈地小声道:“现在就是我们做晨功的时间啊?我们该做的就是晨功。”   “你留下来。”叶凌霄指着他:“平时不见你勤奋,这时候出来插葱!既然你那么爱练,今天我亲自指点你练,练足一天。”   莫良一脸苦相,钉在了原地。   叶凌霄又喊了声:“安安!”   “欸!”姜安安甜甜地应声,跑到叶阁主旁边来,路过自家哥哥的时候,做了个心领神会的鬼脸。   “走,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去指点一下你莫良师兄。”叶凌霄招呼道。   姜安安狠狠点头:“我看他不懂的还有很多!”   他们没有带走蠢灰,因为蠢灰掉毛是姜望连夜赶来的原因。   偌大的凌霄广场,一时散尽了人。   只有站在那里的叶青雨,像一支纤柔的水仙,开在清晨的薄雾中。   只有远飞万里、连夜赶来的姜望,还似当初那个少年郎。   “掉毛真的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姜望抱着蠢灰,有些踟躇,又很有些严肃地说道:“我会好好处理的。”   蠢灰本想汪几声,表示并不严重,表示自己压根没有怎么掉毛,掉毛掉得最多的时候,还是安安大人喜欢拔狗毛的时候,那会儿真是一拔一蹦跶……   但有一种莫名的气氛,令它识趣地闭嘴。好像一开口,就会有很恐怖的事情发生呢……   “其实也没有太严重。”叶青雨道:“小狗都有脱毛的时候,还会再长起来的。它很乖,它会自己长……”   “对不起。”姜望说。   叶青雨看着他。   在赶路的过程里,姜望已经特意收拾过自己,但眉宇间的疲意,还是难以尽藏。他在天京力敌六真,他在妖界奔波不止,他在边荒不眠不休……而此刻这声道歉,是何等的轻缓。   竟然很没用的鼻酸了。   “为什么道歉啊?”叶青雨撑着眼睛道:“你很辛苦。”   她的眼睛真是漂亮,似乎清溪蜿蜒,明月悬照山林间。是那么清幽,那么静好,而又在此刻,泛起一滴雨的涟漪。   从此有了心事。   “我的辛苦不该让你承受。”姜望说。   叶青雨轻轻摇头:“你没有让我承受什么,你从来都是自己去扛。你是独自到云层深处,打碎风雨雷霆的人。”   姜望看着她:“你的不快乐,你的牵挂,你的担忧,难道不是一种承受?”   叶青雨微微垂眸,湖光潋灩:“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姜望的声音很低缓:“而我并没有为你付出所有。我心里总是装着很多的事情,我总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我总是被时间追赶着走,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停不下来——我很抱歉。”   蠢灰并不太懂这奇奇怪怪的对话,但忽然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哪怕它只是一只无辜的小狗。它轻轻地扭了扭,见主人也没有抱得太紧,没有挽留的意思,便从怀抱里跳出,踮着爪子跑远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你赶了很远的路。”叶青雨说。   “我应该早些过来。”姜望道。   “很奇怪吧?”叶青雨看着他说:“我是个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生气,会使小性子的人。”   “我知道这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姜望轻缓而认真地摇头。   他看着叶青雨:“在离开妖界的时候,我本想走楚国的万妖门,这样可以先来找你,跟你做些解释——但我不知如何解释。我给你写过了信,可是在妖界的这些天偶然回想,觉得信上的那些字都很脆弱,很不是我。充满了自以为是,全都是想当然,一个字都不真。”   他没往前走,可是他的眼神在靠近:“我必须要向你承认,承认这件我不敢跟你承认的事情——在去天京城的那一刻,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决定压倒了所有。”   “我想着你会有很好的生活,青雨,你的父亲很爱你,你生活在一个漂亮的世界中,你的一生风和日丽。   “我想着安安也已经长大了,她能够照顾好自己,你也会帮忙照顾好她。   “我想着我的徒弟很懂事,他可以试着做一个男子汉,他能够面对风雨。   “我想着我认识的长辈们,从来都是照顾我,而不需要我照顾。   “我想着我的朋友们,都有自己的本事,用不着我关心——唯独我的师父,那个讨人嫌的老和尚。他太讨人嫌了,以至于在他被打死后,没有任何人能够为他站出来。只有一个已经被关起来的净礼,和一个从来都不肯认他做师父的我。”   姜望顿了顿,才能把这句话说完:“青雨,只有我能做这件事。这是我不顾一切的原因。”   “其实你有想到我,有想到安安,有想到你的徒弟、朋友、长辈,你没有不顾一切,你是在不顾一切之前,仍然顾念了那么多人——”   叶青雨看着他:“可是你呢?我怨你从来不想你自己。” 第十章怕得谁来   帐中有一张巨大的虎皮褥子,隐隐灵息不绝,在寒秋自带暖意。   苍瞑静静地躺在上面。   身上裹着长袍,长斗篷也没有摘。姜望把他怎样拖回来,他就是什么样子。   送他回来的士卒唯恐对他不够恭敬,不敢揭他的斗篷。   而这座营帐的主人——名列穹庐三骏的完颜度,则在确认他并不会死之后,就没有再理会过。   他的呼吸很平稳,身体自然舒展,元神沉入神海自愈。整个人像是在一种完全不设防的昏迷状态里。   但若有一双能够捕捉道则的眼睛,就能够看到一只神圣天马的虚影,虚悬在他上方。   这只神圣天马修长美丽,双眸如镜。看似温和无害,像一张泡沫画。一旦有杀意触及,它的狂暴和威能,就会叫人知晓。   神藏宝印胎息法,这可是苍图神教秘传,救命的功夫。   在漫长的休眠之后,苍瞑的元神浮出神海,就此结束了无知无识的状态。   不必睁眼,已将一切看得清楚。略略感受了一番身体状态,他便坐了起来。   “醒了?”正在案前书写军报的完颜度,随口问道。   荆牧两国前段时间联合起来,在边荒进行了一场大扫荡。那时候是强者云集,大军列阵,兵煞盈天。   现在虽是消停了些,完颜雄略和他的乌图鲁骑军,也还是被调到了边荒来。甚至于还有肃亲王赫连良国作为镇军强者,坐镇边荒防线。   完颜度作为注定要接掌这支无畏之旗的人,自然也跟在父亲身边,利用这段两族僵持的时间,好好学习兵略。神霄战争一开打,他是要放出去独当一面的。   他跟苍瞑倒不能算朋友,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归是相熟。   “啊,醒了。”苍瞑大概的梳理了一下记忆,脑海里全是姜望一次次带头往魔潮深处冲锋的画面,赶紧甩了甩头:“我睡了几天?”   “差不多三天。”完颜度看了他一眼:“杀了多少魔物啊,累成这样?”   苍瞑苦笑一声:“哪里数得清?   “万界荒墓多少魔物,杀也杀不绝。”完颜度道:“你也不知休息一下。”   苍瞑诚实地道:“姜望往哪里冲,我就往哪里冲。多少我还算个地头蛇,代表咱们草原,他不停,我哪里好意思停?”   完颜度完全理解这种感受,换成他自己,他也不好意思退缩啊。不由得问道:“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不影响行动。”苍瞑道。   “那就好。”完颜度道:“姜望说了,五天之后,与你再战边荒。”   “……哦。”苍瞑语气轻松:“我自当奉陪。之前都没杀过瘾,真魔头颅全叫他割走了,你说说看呢,这事儿闹的!对了,姜望人呢?”   完颜度道:“不知道去哪儿了。但应该很快就回来。毕竟他说了五天,肯定不会失约。”   苍瞑点了点头:“嗯,那就等他回来吧。”   完颜度也不多说什么,继续写军报。苍瞑以前几乎是半个哑巴,今天说了这么些话,已经让他很意外了。   “不对。”苍瞑忽然按着心口:“我还是有一点不舒服。”   完颜度关心地道:“我让军医给你看看?”   “这里的军医看不了,是元神层面的问题……”苍瞑摆了摆手:“这样,我回穹庐山去看看。姜望若是问我,你就说等我休养好了,再来找他。”   也不等完颜度再关心什么,他一甩长袍,就已经消失不见。   ……   ……   “哦?苍瞑的伤势还没有好?”   “是的。”   “触及元神的伤势?”   “是的。”   “他已经回穹庐山治疗了,不知何时能出山?”   “是的。”   重回草原的姜真人连连提问。   坐镇军帐的完颜度不断“是的”。   “可惜了。”姜望不疑有它:“我跟苍阁员配合得很是默契呀。杀得魔族丢盔弃甲,好不快意!”   “是很可惜。”完颜度满脸遗憾:“苍阁员也说了,和你一起在边荒厮杀的这一个多月,是非常开心的经历,等他休养好了,就再来找你。”   苍瞑顽强的精神很得姜望认可,他赞许地点头:“这份约定我记下了!”   完颜度勉强笑了笑。   说起来当初姜望来草原探索神临极限,于斗场独对穹庐三骏加一个那良,打得观战的草原贵族鸦雀无声。那时候好歹有个洞真境的苍瞑,撑着年轻人的场面。   现在苍瞑陪着姜望去一趟边荒就已经到了极限,姜望却还能生龙活虎地乱窜,差距已经体现得很明显……   可以说草原天骄尽低眉!   也不知以后还有谁能达到这种高度呢?   姜望忽地眉头一挑:“苍兄回穹庐山了,现在谁陪我去生命禁区呢?”   完颜度惊得心脏一跳:“我爹是带兵打仗的,他指定不能放下军队跟你去。”   姜望点点头:“也是。”   完颜度又道:“我还只是神临。”   姜望看了他一眼,只笑了笑:“也罢,姜某习惯了独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遂潇洒转身。   “且慢!”完颜度伸手拦道:“我有一个建议,不知阁老愿不愿听?”   姜望笑眯眯地道:“完颜兄愿意指点我,那是再好不过。”   “不敢称指点,就是我个人一个小小的建议……”姜阁老虽然看起来脾气很好、平易近人,完颜度却不敢当真,这人现在一口一个『完颜兄』,在天京城可是对着于阙都自称『本阁』的!   “生死线如此之长,姜阁老何必执着于一个地方呢?”   完颜度道:“您前些天深入生命禁区,斩真魔头颅而归,我牧国这边战线,魔族已然风声鹤唳。他们异常警觉,也随时会反应过激。您再要杀真魔,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   姜望听懂了,但还是问道:“完颜兄的意思是?”   “荆国那边也可以进边荒。”完颜度面带微笑:“中山真人立下的真人极限八千里碑,也在那边呢。绝世如您,难道不想尝试一下?”   “完颜兄思虑真是周全!那让你父亲给我写封介绍信吧。”姜望顺理成章地道:“异国真人到了荆国生死线,该与谁人沟通?为人族诛魔,这补给、休养、接应,都由谁来负责……我这人简单惯了,操心不来。”   完颜度讶道:“您和黄阁老不是好友么?去荆国生死线诛魔,哪用得着家父的介绍信!”   黄舍利家和完颜度家一直都关系很好,算得上是荆牧两国之间友好一面的缩影。黄弗与完颜雄略年轻时候就结下了交情,但两个霸国名门之间的情谊,当然少不了利益的纽带。   完颜氏名下的苍狼斗场,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节。黄龙府在其中参股,拥有相当的话语权。   但上次太虚会议,黄舍利提案设立太虚斗场,在根子上分流了斗场生意。倒不知是否会让两家产生什么龃龉……   黄舍利平时嘻嘻哈哈,做起事情雷厉风行,太虚斗场已经开始运营了,据说很是火热。但姜望还没有时间去了解,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完颜度又是个成熟的贵族,心思都藏得极深,压根没法分辨这人这话里有几分意思,对黄龙府是什么态度。   姜望懒得多想,他现在拥有不必去多想的实力,只淡笑道:“公是公,私是私。黄阁员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   ……   私信写了很多,但都石沉大海。   英俊潇洒剑赵铁柱,近来脾气愈发不好。   上官和贾富贵倒像是很有默契,默契地排挤他,默契地都不出声。这俩贼厮不会私下里见面去了吧?   赵铁柱琢磨着回头让人去南域看看情况,身份已经漏底,溜得掉上官,还跑得了南斗殿?那么久不回信,也别怪铁柱哥查户籍了。   “这些个尸位素餐的太虚阁员,也不知提案改善一下太虚行者的居住环境!”才刚进入太虚幻境,赵铁柱就忍不住骂骂咧咧:“一个个猪脑子呀,只懂得下锅的!”   他受不了这逼仄,也难得等没有回应的信,赶紧推门走进了鸿蒙空间。   “现在人是越来越多,人均素质也越来越差了。这都什么跟什么,一个个歪瓜裂枣。噫!还大街上牵手,知不知羞?太虚幻境是用来让你们干这个的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见之忧心,简直没眼看!”   赵铁柱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因为少了搭档,声音并不响亮。往常可是要一唱一和,多方位环绕嘲讽的。   街道上有各种各样的商铺,都是虚灵所经营。   目前太虚行者只能用太虚环钱来购买这些商铺里的服务,太虚环钱又只能通过太虚任务获得——   又该骂了不是?   “太虚阁里都是些什么蠢材?早点开放用道元石与太虚环钱的兑换,太虚幻境不早就发展起来了?至于这么慢?爷能差你这点事吗?”   中山渭孙会考虑一件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影响。   赵铁柱只需要考虑自己的心情,不爽就要骂,管他妈你是谁,有什么苦衷。   前方酒肆,有几个不知深浅的小年轻,男女都有,正团坐一桌,高谈阔论。   “要说天下英雄,那还只能是姜阁老!”其中一人说得兴起,一脚踩在凳子上,唾沫横飞:“未及而立,已立名天下!妖界,天京城,迷界,哪里不是赫赫声名!”   因为懒得做任务,赵铁柱身上并没有太虚环钱,所以他进不去酒肆。但并不妨碍他的声音进去。   双手一背,把头一扬,轻蔑地笑:“没见过世面是这样的!”   酒肆里那一桌小年轻,果然炸了锅。   那说话的少年骂骂咧咧地往外探:“哪来的狗叫?”   赵铁柱哈哈一笑,作势要走:“推崇那几个阁员的人果然如此,啧,拥趸随正主,都是这样没素质。罢了,罢了,大爷懒得跟小儿辈计较!”   “你给我站住!”怒火烧到了脚底板,酒肆里的少年嗖地一下就冲出来。   好个玉树临风少年郎!   生得是面如冠玉,眸似点漆,俊面含煞,端的威风。   怒指赵铁柱:“你把话说清楚!”   旁边有人拉住他:“好学兄冷静,这人是鸿蒙三贱里的赵铁柱,贱中之贱,出了名的嘴巴脏脾气臭——咱不必理他。”   “什么鸿蒙三贱,有多了不得!”少年郎怒道:“竟然如此无礼,我今天就要治治他!”   这小子越是生气,赵铁柱越是开心。鸿蒙空间里的乐趣不就在于此吗?   他笑眯眯地看着少年郎:“小崽子,你叫什么名字?报太虚幻境里的名字就行,现实里的名字你估计也不敢报。”   “我现实里的名字估计你不敢听!”少年郎十分有气势:“小爷在这里的名字叫『褚好学』,你且记好了!”   这小子好像是哪个世家名门出来的,底气足,胆气壮,一看就不是表面咋呼的那种人。但铁柱哥又怕得谁来?天下有几个中山氏!   赵铁柱笑眯眯道:“你本人不长这样吧?啧,太虚阁里那帮人喜欢弄虚作假弄点场面功夫,支持他们的人也这样,忒不实诚!”   『褚好学』俊脸一红,又恼道:“太虚幻境里谁长得跟本人一样?休要岔开话题,你给我说清楚,你刚说谁没见过世面?”   “说你呢。就说你。”赵铁柱笑嘻嘻道:“你个小屁娃子,走过多少路,见过几个人?就敢论天下英雄?还说什么只能是姜望?他算个屁呀。你岂见过真英雄!”   他对姜望并没有恶感,但这并不影响他在这里挑衅。鸿蒙三剑客可不是什么小角色,能在鸿蒙空间里人人喊打,那都不是一两天的工夫,是日积月累下来的名声!   『褚好学』气得手指都在抖:“你敢这么说我——说我最尊敬的姜阁老!你算个什么!姜阁老若在你面前,你敢放声屁吗?”   赵铁柱哈哈一笑:“我赵铁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会怕他?姓姜的看到我都要跟我见礼!这世界之大,藏龙卧虎,你眼界如此之窄,是压根没有见过真神啊。怎么的,不服气?”   他竖起大拇指,往后一指:“论剑台上走一遭?”   太虚幻境发展到现在,龙蛇混杂,那么多太虚行者里,脾气暴躁的、出口成脏的,岂止一个两个。为什么只有鸿蒙三剑客这么有名?   因为他们不仅没素质,讨人厌,还真的很能打!   这三个在鸿蒙空间里横行霸道,还真没怎么吃过亏。   『褚好学』毕竟年纪轻,受不得激,撸起袖子就准备上:“打就打!”   旁边的太虚好友赶紧拉住他:“不要冲动,赵铁柱是神临境修士,你现在没法跟他打,上了论剑台也是被他羞辱。”   “哼哼。”赵铁柱双手抱胸,得意地道:“怕了就回家吧。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学人吹牛!”   “以大欺小,以神临压腾龙,算什么本事?”『褚好学』戟指着他:“你敢在这里等着么?我叫人来跟你打!”   赵铁柱哈哈大笑:“又来小孩子叫家长这一套——尽管去吧,我赵铁柱怕过谁来?有本事你把姜望叫来!”   『褚好学』咬着牙便离开了鸿蒙空间。   赵铁柱又笑了几声,便大摇大摆地走了。他才不等呢!   还真不是怕了谁,只是现在走了,那小子回来找不着人,该更生气了。   想到这些,他不免开心起来。   太虚幻境真美妙啊! 第十一章人生何处不相逢   “你等着,我去叫人。”   这句话之后,通常叫不来人。或者就算叫来了,也多是虾兵蟹将,没什么值得说的。   所以当褚好学祭出这个句式,路人普遍不抱什么期待。   但是像赵铁柱这样,信誓旦旦说自己等着,结果拍拍屁股就走了……倒也无耻得很罕见。   “散了吧,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赵铁柱都跑了。”褚好学的太虚好友们,招呼着让众人散去,不忍见这个单纯的小子持续丢丑。   路人见没什么大戏了,也就各自散场。   但在这个时候,忽有一种实质性的威压,撼动此方。   长街尽处,出现一扇厚重古老的石门,气息混沌,刻纹天地至妙——   福地之门!   天下有德者而主福地也。   在太虚幻境,“德”有最直观的体现,每月一次的福地挑战,强者上,弱者下,无非如此。   福地之门重重推开,走出来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穿戴却很讲究,眼神也很凶。手中提剑,气势迫人:“哪个是赵铁柱?”   他落在长街上,毫不遮掩地显露荣名。于头顶跳出一块门匾似的光晕,虚悬于空,随人而走。其中几个道字玄奥非常,辉光显耀——   “福地四十四桐柏山—南宫傲天。”   竟是来找赵铁柱麻烦的?   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褚好学真能叫来狠人,还是能够在如今的太虚幻境里占据福地的高手!   那句“你等着”,在今天革新了一众太虚行者的认知。   但还没等大家晃过神来,便听得轰隆隆的声响。   又一座福地之门出现在长街。   石门自开,走出来一个身穿华丽长袍的年轻男子,眉眼清秀,贵气凌人,摆明也是来给褚好学撑场子的,头顶亦然显出荣名——   “福地第十丹霞山—灵嶽。”   好家伙!来了个福地排名前十的大高手!   众所周知,虽然太虚幻境有了飞跃式的发展,参与太虚幻境的修士空前之多,每天都在暴增,几乎囊括现世,福地排名仍不能等同于现世排名。   因为绝大部分太虚行者,在太虚幻境里都会隐藏现实身份,启用另一套战斗体系。每个人对自己现实身份的重视程度不同,在太虚幻境里的力量表现,自然也有分别。这样就会出现甲在现实里比乙强得多,太虚幻境里的各种荣名排名却远远不如的情况。   但尽管如此,能够在如此多的太虚行者中脱颖而出,抢占福地排名的,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   是仅以太虚幻境里未必完整释放的力量表现,都能称名“强神临”的!   能杀进前十,尤其如此。   灵嶽之名,在太虚幻境何止如雷贯耳?   相较之下,鸿蒙三剑客的福地排名就要低得多。他们耍贱惯了。尤其不敢暴露现实身份,战斗里颇多束缚,唯恐体现了师承特征。   比如贾富贵,他为了卡福地排名,给景国修士更多福地资源,肯定不能在头部卡、颈部卡,因为卡在那里景国也上不去几个人。   他是卡在膝盖部位,占据福地排名五十九的张公洞,每个月优哉游哉的掌控战斗节奏。面对景国之外的挑战者,就“苦战获胜”,面对来自景国的挑战者,就“艰难惜败”。   事情做得其实是很隐蔽的。   若不是有人发现比自己弱得多的人爬上去了,写了封举报信,这件事还到不了姜望眼中。   “这个褚好学到底什么来头?”人群嘈嘈私语,震惊莫名:“一喊就是两个福地强者!”   有人惊声议论:“于阙的私生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另一人驳斥:“瞎说什么?于真君私生子那么多,他管得过来吗?”   轰隆隆!   第三座福地之门降临了。   嘈语尽碾碎,整条长街鸦雀无声!   人们只能用目光交换震撼。   一个面容凶恶的男子推门而出,姿态冷峻,眼神非常凌厉。并不言语,眸光迎面却似刀割,头顶亦然显出荣名——   “福地第四东仙源—祝不熟。”   他当然就是那位白玉京贰号劈柴客,一杆薪尽碎柴薪。   当初白玉京众人响应姜阁老的号召,一起进入太虚幻境,建设太虚。他本来是打算叫“祝不赎”的,后来大家都说太明显了,让他换一个。于是就有了这个冷冷的名字。   祝不熟的表情是冷酷的,姿态是沉默的,气势是凌厉的。   围观的人群……是麻木的。   “排名第四的福地强者都叫出来了,这是哪国的皇太子?也太有排场了一点!”   “我的天,赵铁柱这回撞上铁板了。南宫傲天、灵嶽、祝不熟——”   但惊声还未结束,又开一座福地门!   这座福地之门,有极显赫的不同。其它福地之门都是古老的石门,外观基本一致,只在铭文上有细节的差别。这一座却有不朽之金色,带着永恒的辉煌。它像是一座伟大宫殿的门户,轰然开在此间。   而从殿内走出来的,是一个穿着九凤华服的女子,一句话都不说,便只是站在那里,威仪尽显。金色的荣名闪耀在她头顶,整个鸿蒙空间都响起那淡漠高渺的宣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福地第一地肺山—黄粱!驾临鸿蒙!”   看客们面面相觑。   看客们心潮澎湃。   看客们简直情绪激荡无法自抑。   恶名远扬的鸿蒙三剑客,横行霸道的赵铁柱,今日如往日,随机挑衅一个路人,获取愉悦。他挑衅的是一个生瓜蛋子,初出茅庐的小年轻,结果一脚踹上了铜墙铁壁!   福地第四十四、第十、第四、第一,联袂现身,为褚好学出头。   这是何等的爽感,何等的大快人心!   直到这个时候,才有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子,带着褚好学走进鸿蒙空间:“你听清楚了?赵铁柱说姜阁老在他面前也只能吃屁?”   褚好学用力点头:“姑,我听得清清楚楚!”   人群中有人发出『嘶』声。   旁边一个斗鸡眼蒜头鼻、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看客,立即就问道:“兄弟,这人也有来头?”   他们刚刚拼桌喝过酒,互相算是知道名字,所以前一个嘶声的路人倒也不隐瞒,直接地道:“我认得她,西门看好。在太虚四象修士的荣名争夺里,我输给过她。”   能够争夺太虚四象修士的荣名,这路人也不简单。   但斗鸡眼好像并不在乎,只咧开那地包天的嘴,笑道:“西门看好?这名字也太奇怪了吧!”   “你还叫斗小儿呢,难道就不奇怪?”路人道:“你没发现吗?他们明显是一个地方的,那边还有个南宫傲天呢。”   斗鸡眼哈哈了两声:“也是!”   自斗昭洞真之后,他就很少在太虚幻境里出现了,出现也很少嚣张,因为无论怎么演,都没人会相信斗小儿是斗昭了,人家已经是当世真人、太虚阁老!   他倒也不在乎什么福地排名,一门心思埋头苦练,只求后来居上。   早就脊开二十三重天,距离比拟洞真的二十四重天只差一步,但这一步他不敢急。二十四重天绝不是他要的终点,他的目标从来都是把斗昭真正打成斗小儿,所以稳了又稳。好不容易在今天成就,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斗小儿重出江湖,重现太虚幻境。   听说鸿蒙空间里牛鬼蛇神横行,他便进来找事。没想到还有乐子看,也算陶冶情操了!   那边南宫傲天睥睨四方:“赵铁柱人呢?他不是很凶的吗?怎的只会欺负小朋友,见着大人就躲?哪条河里的王八,这样会缩头!”   人群响起应声:“早就跑啦!”   一阵轰笑。   鸿蒙三剑客贱归贱,怂的时候还没有。这次缩头,难免叫大伙儿高兴。   但也有人仗义执言——   “赵铁柱倒不是个缩卵的人,他应该是现实里有事,临时离开太虚幻境去处理了。”   众人循声看去,看到一个身量极高、戴着一张铸铁面具的男子。   在太虚幻境里戴面具,倒是有几分脱裤子放屁的稀奇。   南宫傲天便问:“何以见得?”   此人的声音很严肃,像是在奏报军情:“以赵铁柱的风格,他就算打不过,也会站出来狠狠对骂,不会躲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刚刚你南宫傲天一来,我就写信让赵铁柱回来这条街,说有事找他。他没覆信。我又向他发起论剑台挑战,他那边也没有反应,往常可是随叫随打的。所以我断定,这会儿他肯定不在太虚幻境里,不然不会如此。”   能够跟赵铁柱通信,还在论剑台切磋过,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南宫傲天看着他:“你们是朋友?”   “算不上,打过几次而已。”这位严肃归严肃,却也是个看戏的,抬手一指,头顶虚悬的荣名亦彰显——   “福地第三仙磕山—王天覆。”   作为第三福地的占据者,他来到鸿蒙空间,本该有相匹配的远古青铜门,有宏大宣声,为了看戏而提前关闭了。   围观群众早已经麻木。   这场戏到底多少人演,多少人看,台上台下多少高手?今天是高手赶集吗?   那边祝不熟看过来:“咱们还没打过,切磋一场?”   王天覆摆了摆手:“下回的吧,我现实里在等人呢。只是顺便来鸿蒙空间看看热闹。”   换做别人说下回,肯定是后会无期。他却给人一种定好了时间、一定会实现的感觉。于是推开远古青铜门,离开了这里。   长街上越聚越多的行者们,都是很想看大戏的,可惜那赵铁柱不知所踪,令人叹惋。认识赵铁柱的纷纷给他写飞鹤,热情邀请他回来,可惜私信都石沉大海。   “有认识赵铁柱的,替我跟他带个话。”名为『黄粱』的福地第一,环视一周后开口:“背后骂人算不得胆量,欺负小朋友更不是个好习惯。我不管他现实里是谁,不管他在太虚幻境有什么朋友——无论在现实里还是太虚幻境里,我见一次,打一次。他一天不道歉,这句话一天不结束。”   褚好学站在那里,在满满的安全感之余,更多的是羡慕。他也好想有朝一日,能够这么威风啊。如师父一般耀武天京城,他是不敢想的。但若能和屈姑姑一样在鸿蒙空间唯我独尊,那也是极显耀!   南宫傲天笑了笑:“也不知这个赵铁柱现实里遇到了什么事,运气这么好,没被我们堵住——不会真碰到姜阁老吧?”   西门看好看他一眼:“你还真是仁慈。”   顺带一提,这白玉京里南宫、西门的取名格式,是白掌柜提出来的,他还建议祝唯我在太虚幻境里叫东方逆天,被祝唯我无情拒绝。   ……   ……   带着完颜雄略写的信,姜望横跨北域。自牧国飞往荆国,他没有走官方驿道。他是沿着生死线飞,一边生机盎然,一边苍凉死寂。   再没有比这更真切的感受了。   这是一条如此漫长的分界线,它以异常残酷的笔调,把现世这一角冷冽地剖开。   生与死的分野,文明和荒寂的对立,秩序和混乱的冲突。   它太清晰,可也太沉重了。多少血色堆沙色,多少残尸沤青草!   荆牧联军于此已经几千年。   在荆牧两国还没有诞生的时候,人族驻军在此已经几万年,几十万年。   追溯更古老的时期,人魔之间的战争,在上古时代就已经开始。而以魔潮的结束,作为上古时代的落幕。   魔,从未被拔除。   虽则上古人皇已死,虽则人族为此牺牲的性命数以兆计,人族为此奋斗的时间跨越时代——魔始终就在那“干涸”的尽处。   饥渴地注视着人类世界。   数千年来,无论荆牧之间如何龃龉,无论外在形势如何变动,这生死线的防线,两国都未敢轻动。   当年旸国真正覆灭,就是以末帝撤防海疆为标志。   霸国失其责,天下共逐之。   牧国多草原,荆国多山丘。当视野里一望无际的碧色,被零零散散冷硬的军堡所切割,荆国就已经到了。   现在这个时间点,驻守荆国边荒、总管边荒军事的,即是鹰扬卫大将军、大名鼎鼎的中山燕文。   他可比完颜雄略的名气要大得多,鹰扬卫这样的强军,乌图鲁也比不过。   荆国六护七卫十三军,实力参差不齐,最强的能跟天覆、斗厄、割鹿相较,弱的那些只能在天下强军里垫底。   鹰扬卫算是十三军里靠前的。   当年的长乐王、后来的荆成帝唐象元,联手五姓诛杀权臣贺崇华、灭贺氏三部,中山就是五姓之一。   相较于中山、慕容、曹、蒋、钟这五姓,十三军里的其他,都是“后起之秀”。   姜阁老携完颜雄略的书信前来,中山燕文亲自走出帅帐,以中军仪仗相迎。   荆国军容,的确严整,鹰扬卫尤其精锐。但见旌旗招展,刀枪如林,士卒列阵,兵煞盈天。   中山燕文外表就是个干瘦的小老头,但举动之间,自见龙虎气魄。   虽只着一身便服,走路也平缓,却似席卷漫天阴云而来。   这不是简单的真人,是随时可以衍道,神霄之前也必然会衍道的当世顶级真人!   他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像是跟姜望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来,渭孙——”他招了招手:“来跟姜真人见礼。” 第十二章黄金白壁何足道   身在军营中,中山渭孙没有穿戴的自由。   往日穿华服、系白玉、温文儒雅与军庭帝国气质十分不协调的他,今天穿了一身笨拙的制式甲,是军国之中,严肃的一部分。   荆国军制严格,各级军职在甲冑上有非常清晰的体现。   从中山渭孙的甲冑上,可以看出他现在的军职并不高——以他的天资实力和家世,尚只在如此位置,说明中山燕文对他非常严格。   他脸上带着儒雅的笑,虽着笨甲,亦不掩翩翩风度,以无可挑剔的仪态,对姜望行礼:“姜阁老!有些年月未见,您风采更胜于往昔了!”   姜望笑着搀住他,不让他躬身:“渭孙兄怎么现在这样生疏?说起来咱们也算是同年呢!”   他们是同一届的黄河之会参赛选手,虽然一个在内府场一个在外楼场,但当然可以算得上“同年”。   中山渭孙故意地叹了一口气:“与姜兄做同年,是何其不幸也!观河台上群星璀璨,今已为你一人晦之!”   人还是要多读书,拍马屁都显高明。   姜望口中连连“羞煞我也”,却是搂着中山渭孙的肩膀,一会儿工夫,已经十分亲热。   这个中山渭孙,太有礼貌了!   他们在这边聊得热络,中山燕文老怀大慰,一扬手:“你们年轻人自己聊,老夫就不凑热闹了。姜真人,你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渭孙说。这孩子虽然不成器,做点跑腿的事情还是不成问题。”   “您千万别这么说,我跟渭孙兄是一见如故,当年在观河台就很投缘,我知他本事!”姜望道:“此来荆国边境诛魔,我这人生地不熟的,还要多倚仗渭孙兄的智慧呢!”   中山燕文拿手指了指中山渭孙,大笑着离去。   中山渭孙太懂这个手势的意思了——你小子好好给我表现,要是表现不好,后果你是知道的。   老爷子虽然现在笑得和蔼可亲,他顺手拿起鞭子是鞭子拿起棍子是棍子的时候,那也爽利得紧。   “姜兄,来来来!”中山渭孙换上一张热情的笑脸:“你可是好不容易来一趟荆国,一定要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招待你。咱荆国的风光,可不比别处少!”   姜望笑眼问道:“渭孙兄说的是什么风光?”   中山渭孙朗声而笑:“我荆地美人,热情健美。我荆国烈酒,入喉似火!若得冬雪纷飞,你我兄弟裸于汤泉,而有薄纱美人,雪中起舞,玲珑处子,贴身而游。品那冻雪果,喝那烧喉酒,埋山壑而尽欢,呵白雾而结霜,岂不快哉?”   “现在还是秋天哩!”姜望道。   “算得什么!”中山渭孙大手一挥,豪迈极了:“既得姜兄赏面,怎不叫深秋落寒雪?怎不叫美人尽梳拢?天象当为你换,红粉都为你抹。你可劲儿地挑,无有不尽心者!”   他紧紧勾着姜望的肩,亲热地道:“唯独可惜的是,现在这里是前线,家祖治军甚严,不允许在军中胡闹。得辛苦兄弟你跟我跑一趟,咱们连夜去耍——走,我叫人备车!”   姜望笑着摇了摇头,站定了脚步:“中山兄说的风景很美,但却不是我最想看到的。”   “哦?”中山渭孙讶于他的胃口,这一套可是把龙伯机招待得神魂颠倒的,回去之后还念念不忘。姜望的反应竟如此平淡。只能说太虚阁员,果然有两把刷子,不那么容易腐蚀。   不由得问道:“姜兄喜欢刺激些的?”   姜望似笑非笑:“是啊,我喜欢刺激。”   中山渭孙自问还是一个比较正直的青年,太变态的事情他做不出来,但想着姜望现有的影响力和广阔的未来,想着他们好不容易叙起的『同年之谊』。还是在心里咬了咬牙,笑容灿烂地道:“姜兄尽管说,你是我中山渭孙的同年,是我们荆国的贵客。我当尽鹰扬府之物力,结兄台之欢心!”   姜望哂笑道:“美人何足贵?美酒何足惜?黄金白玉,于我是泥丸荒草。”   他抬手遥指着生死线的方向:“我唯独感兴趣的风景,在那边,是用魔颅筑成的京观!”   中山渭孙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神思莫名。他也不知他的复杂情绪,从何而来。   但是一拍胸膛,拍得胸甲作响:“你太虚阁老都不惧以身涉险,我中山渭孙,何惜此身?愿领一军,与你杀赴禁区!”   姜望认真地道:“此去边荒,要杀真魔,带军队是负累。中山兄给我一张布防图就行。再给我准备一个单独的帐篷,一些简单的补给。在有需要的时候,以军队给予响应,如此我已经感激不尽。”   “什么补给接应,都是应有之事,姜兄真不必言!我大荆帝国,岂会失份于为人族诛魔者?”中山渭孙这样的天骄,当然有不甘人后的一面,一时热血上涌:“我便独身随姜兄前往,为你牵马坠蹬!”   这时一个声音从天而降——“你就得了吧!”   随声音落下一卷黄袍,黄舍利几乎是以流星坠落的姿态,从高穹一路直砸而下!   砰!   她在弥漫的烟尘中站起来,像一头油光水滑的猎豹,自有野性之美感。   混淆的元气被她所降服,天地间的规则,循她的意志。她用一种危险的眼神,看着姜望:“姜阁老,你要跨过生死线去诛魔,本阁陪你如何?”   “哈哈哈。”中山渭孙先笑两声,再道:“两位阁老都到了,真是蓬荜生辉呀!黄阁老你有所不知,姜阁老这次过来呢——”   “边儿去!”黄舍利拿手一指。   泥人尚有三分火,在姜同年面前,中山渭孙怎肯这么丢面子?这又不是关起门来欺负,外面人这么多!   他板起脸,严肃地道:“你这个态度我可要批评你了——”   “柱子。”黄舍利看着他,微笑道:“别捣乱。”   “柱子?”姜望在一旁摸不着头脑。   “哦,他的小名!”黄舍利看着中山渭孙:“是也不是?我不会记错了吧?”   “是。很小的时候有这个名字。不过已经很久没人叫了,我都不记得!哈哈!”中山渭孙打落牙齿和血吞,勉强挂住笑:“我先去准备准备,你们聊,出发的时候叫我。”   黄舍利讶道:“叫你干什么?”   “我跟你们一起去诛魔啊!”中山渭孙咬着牙道:“你总不能觉得我堂堂黄河四强是累赘吧?”   黄舍利『哦』了一声,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去吧!”   她又随手冲附近的鹰扬卫士兵招了招手:“你们几个过来,把这里收拾一下。”   “还有你,带几个人,去搬两坛子酒过来,本阁路上要喝——别说军营里没酒,我知道你们鹰扬卫有。中山老将军少得了那一口?”   相较于在军中颇多拘束的中山渭孙,黄舍利在这鹰扬卫的地盘是随意得不得了,一顿指挥,被她看到的军士全都忙得团团转,谁也闲不下来。   倒像这里是她家!   姜望笑了笑:“你是从哪里赶来?”   “我听说你来了荆国,那是放下手中公务,马不停蹄——”黄舍利蓦地收住话头,狠狠瞪着姜望:“我天天请你来荆国玩耍,你是变着法地拒绝!怎么这次来了,却不跟我讲一声?”   姜望叹了一声:“我也是临时决定。这不是在牧国生死线混不下去了么?他们嫌我麻烦。”   黄舍利哈哈一笑,拿手拍姜望的肩膀:“在这边你尽管放心,放开了打,别拘着,凡事有我罩着你!”   行于时光的当世真人,黄弗的掌上明珠,的确有资格在荆国前线说这样的话。   “好。”姜望笑道:“便请黄阁员坐镇中军,为我呼应。”   “坐在后方看戏,岂是我黄舍利的风格?”黄舍利把头一扬:“你尽管往前冲杀,且看本姑娘是否慢你半步!”   姜望严肃地道:“我这次从荆国生死线冲击禁区,是冲着真魔脑袋去的,也请你们镇守生死线的汝阳王照看了。我在魔族那边有些名声,此行随时会有天魔出现,危险非常。”   汝阳王唐琚,乃是荆国宗室真君,向来不管军政事务,专于生死搏杀。和东面的牧国肃亲王,这段时间正是遥相呼应,各镇一方,随时出手应付天魔。   “怕个蛋!”黄舍利袍袖一展:“走走走,杀他娘的去!”   姜望无奈道:“要不然你跟你爹说一声?我怕贸然带你去涉险,北域第一真人回头找我麻烦。”   “走吧你!”黄舍利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我家我说了算。你以为我是中山渭孙啊?”   身怀绝巅神通的真人黄舍利,究竟有多么恐怖,大约这些边荒的真魔,也还不曾知晓。   姜望其实也很好奇。   他往外走了两步,又道:“那去叫上渭孙兄吧。”   “叫他干什么?杀真魔还带个累赘?”黄舍利问得很直接。   姜望咳了一声:“你这个说法我不同意,渭孙兄也是很有实力的。他可是货真价实的黄河之会四强,顶级的神临修士——”   “那我换个说法。”黄舍利打断他:“杀真魔这么危险的事情,你忍心带一个神临去?自己冒险也就罢了,你忍心让你的同年提心吊胆、命悬一线吗?”   姜望咧了咧嘴:“还是黄阁员会想问题。我忽然不觉得不好意思了,反而大义凛然!”   “那就走吧。”黄舍利不耐烦道:“忒磨蹭!”   姜望又道:“你的酒还没送到呢!”   黄舍利灿烂一笑:“我想了想,跟你在一块不用喝酒,你足够醉人!”   “……别开玩笑。”   “啊你现在真没意思。你真没意思啊姜望。”   便这样说着,两位当世真人飞身而起,如长虹贯日,瞬间远去。   中山燕文负手在帅帐门口,眺看着远空,看着两道如此耀眼的飞虹,不由得慨叹:“多好的姑娘啊,要是能做我的孙媳妇就好了!”   他身后的中山渭孙苦着脸:“你就别想了。咱也降不住啊!”   中山燕文回头瞪着他,越看越来气,抬起一脚踹过去:“瞧你那点出息。还不滚回去练功!看人家都把你甩到哪里去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中山渭孙翻个身就爬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孝顺有礼地道:“爷爷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爷爷请保重身体——那孙儿就退下去修行了!”   他小心翼翼地退出帅帐,往自己的军帐里走去,对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儒雅微笑,不时还打声招呼,真可谓“君子有礼”。   儒家正统在中山!   规规矩矩地地走完这一段路,回到军帐,关上了帘。   他卸下笨甲,用棉布擦过,抹上一层玉甲油,小心挂好。仅剩一个自由的自己,在硬木板搭成的行军床上躺下来,深深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想跟上啊,但确实有难度嘛。”   他忍不住嘟囔:“您不也没干过黄弗么?”   又警觉地闭上嘴。   从小可没少吃这张破嘴的亏,幸亏有了太虚幻境,有个自由自在的地方,不然得多挨多少打。   他是不太开心的。   不开心的原因有很多。   但他非常尊敬他的爷爷,并不像某个楚国大孝子一样,有流放乃父之心。   他也知道他确实没有什么可能追得上姜望,也想不出能够战胜黄舍利的办法。   能怎么办呢?   唉。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也卸下了重负——   太虚幻境,爷来了!   赵铁柱才一进入太虚空间,就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视野里密密麻麻,全是各种各样的飞鹤!约莫有数百只!   这些人当然不是朋友,充其量只是认得而已,打过交道。   但以赵铁柱在太虚幻境里的名声,以他在太虚幻境里的自我放飞,这几乎就是打过交道而没有彼此屏蔽的所有人了。   “怎么回事?爷又被挂起来骂了?”   赵铁柱所想的唯一可能,就是又有人在历数他的罪状,哭诉他的罪行,引起许多所谓的“正义之士”的围剿。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他冷笑一声,随手拿一只纸鹤拆开,倒要看看这些败犬,能骂出什么新花样!   这一看,就愣住了。   黄粱?祝不熟?灵嶽?南宫傲天?   好家伙,那小子还真叫到家长了!差不多叫了一桌小黄河!   一只只的纸鹤看过来,内容大都差不多,其中最醒目的,自然是他们所转述的来自黄粱的宣告。   “见一次打一次?”   赵铁柱冷笑一声。若是放开中山渭孙的身手,他还真不怕谁。你福地第一,也未见得不能打。   当然,赵铁柱这个名字,还是要注意保护的。   他正琢磨着如何舌战群天骄,把那些上来帮场的全都骂得狗血淋头,忽然又看到一封纸鹤急促飞来。   其独有的印记,表明是来自老友。赵铁柱在太虚幻境里,只有两个朋友。   他眼前一亮——帮手来了。   不自觉地笑得咧开了嘴,赶紧将这张纸鹤展开,便在上面看到了两个字,两个匆促而潦草的字——   “救我。” 第十三章一醉累月轻王侯   上官是南斗殿司命真人符昭范的亲传,一等一的宗门天骄,神临境中数得着的高手,注定要接过宗门大权的人,他能遇到什么危险?   换句话说,他若遇到危险,可以找他的师父,找南斗六真里的任何一个,甚至可以找长生君,又怎么会找到太虚幻境里的朋友,找一个远在万里外的赵铁柱?   除非他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算尽所有的可能。   除非……出事的是南斗殿。   放眼天下,环顾南斗之地缘,能让上官发出如此潦倒之求救,信都只来得及写出两个字的……除了泱泱大楚,更有何方?   赵铁柱,不,中山渭孙是个聪明人。   赵铁柱见信的第一眼,为朋友揪心不已。   中山渭孙却不得不在第二眼想清楚了一切。   南斗殿做了什么,该不该被清算,为什么被针对……全都不重要。这件事跟楚国有关,是唯一重要的事。   那么,中山渭孙能不能做鹰扬府的主?   鹰扬府是否能够代表荆国?   荆国有什么理由在楚国手里救人?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更严肃。一个比一个更需要思考。   而中山渭孙,在第一个问题就卡住。   黄舍利是黄弗的掌上明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任性自由,无法无天。就算她要把黄龙府卖了,让黄龙卫全部去种地,她那个百依百顺的老爹,也只会拍手叫好。   他中山渭孙不同。   他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是爷爷希望他成为的人。是中山氏继承人应有的样子。   他要优秀,要懂事,要允文允武,还要讨人喜欢。   他修得一身杀法,读得诸子百家,学得长袖善舞,文韬武略,无不精通。   长辈欣赏,同辈仰望,下属拜服……当他是个孩子,谁不说中山家的孩子懂事?当他长成,谁不说中山家后继有人?   在人生中所有的重大决定里,他从未违背过中山燕文的意愿!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需要知道——中山燕文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同意他插手楚国事务,去救一个太虚幻境里的“行者朋友”。   他坐在太虚空间里沉默。   不时还有飞鹤飞来,不断有人热情提醒,反覆提醒他,他在太虚幻境里撞到了怎样的铁板。   他只是坐着。   翩翩飞舞的纸鹤,像一个个并不清晰的字符,作恍惚的文章。   它们有时像一篇《菩提坐道经》,有时像一篇《五刑通论》,有时像上官、贾富贵的名字。   最后都是“救我”。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飞舞的纸鹤又累积了许多,停在太虚空间之外,等待他取阅。他没有再看一眼,起身离开了太虚幻境。   赵铁柱有时候会想,幻境和现实的区别在哪里?   人类在哪里不是戴着面具生活?   褥子很薄,行军床很硬,甚至木板的毛刺都还在。   到了中山渭孙这样的层次,还需要“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吗?中山渭孙当然也疑问过,但中山燕文亦是如此生活。   中山燕文是出了名的优待士卒,在他手下的将军,个个都锦衣玉食,在军营之外,极尽奢侈。   他唯独是苛待自己,也如此要求他的嫡孙。   衣食住行,都似“苦行”。   比起那尊“黄面佛”,他倒更像是修禅的那一个。是荆国高层里,苦行僧般的人物。   中山渭孙在外的奢侈享受,通常都是以交游的名义进行。只有“招待朋友,广结良才”,才不被规束。   所以中山渭孙是有很多朋友的。他是荆国这一代世家子里,人缘最好的那一个。   但赵铁柱的朋友,只有两个。   一个已经很久没有音讯,一个刚刚给他写了一封信。   慢慢在行军床上坐起来,中山渭孙的表情很平静。他像往常一样,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再慢慢穿上了甲。召出一面水镜,仔细检查穿戴,确认没有失礼之处,才收起水镜、掀开帘幕,走出帐外。   天已经黑了下来,但天空还有偶然的亮色,是稀疏的星子。   大地已经暗了,但地上有热烈的炬火,是战争巨兽危险的眼睛。   绵延数十里的军营,随处可见刀枪的寒光和摇曳的焰光,像一座铁与火的冷峻城市。   中山渭孙在这样的军营中行走,他走在鹰扬卫大将军的阴影中。   他仍然对路过的每一个人微笑,还礼,关切,直到走到大将军的军帐之外。   “请禀于大将军,中山渭孙有要事请见。”他规规矩矩地向守卫报告。   守卫也规规矩矩地回了礼,一板一眼地进帐传禀,而后走出来,请中山渭孙入帐。   先将卒,后爷孙,无矩不成军。   中山渭孙五岁的时候,就被藤条教会了这个道理。   帐中有一张巨大的山河盘,黄沙弥漫,魔气游移,完整地复刻了无尽流沙中魔族力量的分布——鉴于无尽流沙的复杂变化,以及绝大部分魔物的混乱智识,经常无目的、无规律地乱窜,就连魔族自己,也很难厘清魔族的兵力分布。所以这张巨大山河盘,每过一段时间,就要重新测绘更新。   鹰扬卫换驻生死线之后,庞大的军费支出里,有很大一部分,都体现在这张纤毫毕现的山河盘上。   中山燕文就席地而坐,坐在山河盘前。   他的眼神是这样专注,仿佛在观察什么稀世奇珍。   通常中山渭孙都会老老实实地候在一旁,等中山燕文提问再开口,今天却是不能等待,走近了道:“大将军。”   中山燕文没有理会。   中山渭孙又道:“大将军。卑职奏事。”   中山燕文静静地看了一阵山河盘,开口道:“绝巅的风景我已然眺望许久,这一步跨上去,一定要站得稳当才行。再多的准备,也觉得不够。黄弗、楼约、呼延敬玄,无一不是勇猛精进、自信自我之辈,也无一不在等待、磋磨。”   “治军又何尝不是如此?要得前所未有之大胜,就要做超越所有之准备。练兵万日,整军千年,革新百代,用于一时!”   他缓声问:“何以得胜?”   中山渭孙回答:“备军备战,是千日万日,一言一行。”   这是兵书上的标准答案,出自中山燕文所着之《工策书》。   荆国是兵家盛世,而《工策书》具有一定的革新意义,是当代兵书里声名甚彰的著作。   这部兵书完全贯彻中山燕文的军事理念,他认为战争是工整的艺术。要严格要求,要细节完备,要尽善尽美,战争的过程可以拆解成无数的步骤,每一个步骤都有它的意义,但绝非不可替代。就像大名鼎鼎的鹰扬弩,每一个部件都是严整且方便替换的——战争巨兽一旦发动起来,一切严丝合缝,势如狂澜,只有胜利能将它中止。   “所以我这一步踏出来,要么就取得足够的功勋,要么就等到足够的积累。”中山燕文仍然看着山河盘:“中山渭孙,我不敢怠慢,你呢?”   中山渭孙道:“末将也不曾怠慢过。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用勤用苦,何止春秋!”   中山燕文仍然没有抬头看他:“说吧,深夜来找我,竟为何事?”   “我在南域有个朋友……”中山渭孙顿了顿,精简了一下措辞,继续道:“在太虚幻境里认识的朋友,他是南斗殿司命真人符昭范的亲传弟子,名为龙伯机。他遇到了自己无法解决的危险,写了封信向我求救。”   中山燕文淡淡地道:“他如果真的当你是朋友,为你着想,这封信就不该写给你。当今之时,霸国不伐,一切都为神霄让步。东面牧国大革,西面黎国新起,尤其是需要我国慎重对待外交的时候,你的身份何等敏感,你竟不知?”   “大将军。”中山渭孙道:“一个人在束手无策的生死关头,向自己最信任的人求救,我觉得我无法苛责他思虑不周。”   中山燕文道:“你是说我冷酷?”   “末将不敢。”中山渭孙低头道:“只是我的朋友向我求救,我不愿想太多无关的借口。我只知道,我想救他。”   “你比龙伯机如何?”   “强得有限。”   “他自己不能解决的危险,你能解决吗?”   中山渭孙道:“不能。”   坐在巨大山河盘前的小老头,摇了摇头,语气轻蔑:“所以你根本没有本事救他,你是来求我。”   中山渭孙跪下来,双手扶着膝盖,头颅低垂:“我……是来求您!”   “国家不可能出面,这件事情都不必放上朝议,实在太可笑。一个万里之外的神临境的龙伯机,算得什么?配得上一封国书吗?”中山燕文冷道:“那就只有鹰扬府出面了——”   中山渭孙膝行而前:“大将军——”   中山燕文没有什么表情:“你既然知道我是鹰扬府大将军,那么请你现在告诉我。鹰扬府出面救一个龙伯机,需要付出什么,又能得到什么,这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这选择是否值得?”   中山渭孙张口欲言,中山燕文转头回来看他:“用鹰扬府少府都尉的身份,认真回答我这个问题。”   少府都尉上面还有少府骑都、上府参将、上府中郎将,中山渭孙的军职实在不算高。但身为鹰扬府少府都尉,他的权责都很明晰。   中山渭孙沉默片刻,终是开口:“爷爷!”   中山燕文收回视线,看回山河盘:“这里是荆国的前线,这里是鹰扬卫的军营。少府都尉,你让本将军很失望。”   “龙伯机是我的朋友。”中山渭孙说。   他只能说出这一句。   然而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太苍白。   相较于整个鹰扬府的利益,一个少府都尉的远方的朋友,是多么微不足道!   中山燕文的声音愈发冷漠:“同为上一届的黄河天骄,姜望与黄舍利此刻在边荒诛魔,殊死而斗,你在做什么?”   中山渭孙沉默。   中山燕文继续道:“以他们表现出来的实力和战斗意志,很可能引动天魔出手。我坐在山河盘之前,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机会——拿下一尊天魔的机会。你呢,少府都尉,你在关心什么?”   中山渭孙沉默。   与这个偌大军营的夜晚,一起沉默了。   ……   ……   杀进生命禁区后,是百里一个坎。魔气越来越浓郁,危险性成倍地拔升。   人身需要以越来越多的力量对抗边荒世界、对抗那无所不在的“干涸”,且在边荒几乎得不到有效补充,而面对的魔族越来越强大。   当初姜望立神临极限六千里碑,就已经遭遇真魔,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当场洞真,斩真魔而归。   这一次他与黄舍利联袂而行,轻松就突破了之前的极限,一路深入边荒七千里。但竟没有再遇到一个真魔。   一路都是阴魔将魔,阴魔将魔……这种魔物聚集再多,也无法迟滞姜黄两阁员的身形。   它们根本没有聚集成大军团的能力,更没有这样的机会。   但同样的,这样的魔物杀得再多,对姜望和黄舍利来说,都谈不上意义。   在魔族的世界观里,阴魔只是一种资源,将魔是奴仆,真魔才算是真正的魔族。也直到真魔层次,才拥有完整的智慧。   只有真魔层次的损失,才能够真正让魔族肉痛。   但现在都杀到生死线后七千里了,在这本该极度危险的地方……真魔何在?   姜望看着旁边顶着雷音塔在将魔群里闲庭胜步的黄舍利,恍然有了答案。这次旁边带的人……太强了!   都是黄舍利的问题。   让她不来,非要来。人家真魔又不傻,怎会冲着绝巅神通来送死?   “怎么回事啊?”黄舍利身绕佛光,理直气壮地先姜望一步开口:“你跟苍瞑在那边杀得太狠了吧?吓得对面真魔都不敢出来,叫我白跟你跑一趟!”   姜望想了想,明智地并不争辩,只问道:“还往前走吗?以目前这个状况来看,咱们恐怕能轻松突破中山大将军的边荒记录。”   “哇。”黄舍利很浮夸地道:“那可真了不起!”   两人各自一笑,都没有说别的话,同时折身横飞。   对于这种投机取巧的记录,他们同样的并不在意。   因为对他们这样的绝世天骄来说——创造一个又一个的修行记录,是必然的事情。也只是修行路上,顺便的事情。   若真个在这特殊的形势之下,因为魔族的战略收缩,而掠取所谓的边荒记录,于他们并非荣耀。   在这种人们所珍视的荣名上,投机取巧的盘外招,是弱者的兜尿布,强者的耻辱。   “今日澄清七千里线!”黄舍利放肆地舒展身姿,梵音环野,横飞于空,所过之处,魔物成群跌落:“比比看谁杀的多?”   姜望弹剑一笑:“为所有染血于生死线的英灵——今为此戏!”   倾成剑潮,滚滚东去。 第十四章他决定去死   笃笃笃,笃笃笃。   瘦长的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座椅扶手。   笃笃笃,笃笃笃。   这声响像是有人正在敲门。   可太虚囚室的门,是不会开放的。   太虚幻境的囚徒,在刑期结束之前,也绝无可能离开。   陈算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面前是那张唯一的桌子,而桌子上摊开一张信纸。   他看着信纸上潦草的求救,已经沉思了许久。   窗外日晷的虚影会投放到墙壁,以让他清晰地知道时间是如何流逝,叫他了解刑期还有多久。   在漫长的一整天的思考之后……   他决定去死。   他手中有一柄剑,此剑长三尺三寸,宽一寸九分。黑白两色的两仪木柄,淡黄泛绿的绣色铜鞘,以及正缓缓显刃的铁锋。   此剑名为“方外”,道之外也。   算中的一切他都把握,算外的一切,他用“方外”来争。   他是最谨慎的人,常常要等到拥有万全把握再出手。   但人生中的例外就如这柄剑。   就像之前在天京城,他面对姜望也拔剑。   天机算得无幸理,仍要争于天机外。   一个以“算”为名,以“天机”为神通,执方外之剑的人,在太虚幻境里,名为“贾富贵”。   终知功名荣辱,权势富贵,都是一场空。   陈算学得蓬莱剑法三十六部,景国国库剑术二十七部,玉京山剑术六部,大罗山剑术十三部,每一部都是传世经典。又自创剑典一部,以《天机》为名。   他很懂得用剑。   杀人有千变万化、无数种可能,自杀却是很简单的——   拔剑,横颈,用力一拉。   剑刃轻易地割开皮肤,割断喉管,浸入鲜血,切断血肉筋络直至最后一层皮……头颅就这样断掉了。   陈算对死亡有预知,也咀嚼到了割颅的痛苦,但是他并没有死成。   他明明白白地完成了自刎,但一切好像并未发生。   他仍然坐在那张唯一的椅子上,看着那张唯一的桌子。桌子上那张摊开的信纸,上面没有半点折痕,也没有沾染血迹。   那血液飞溅所泼成的画,自然是并不存在的。   疼痛并非幻觉,但自杀成为泡影。   陈算面无表情。   果然如此。   太虚道主不会让他死。   当然不是说太虚道主对景国人有什么好感,又或对他陈算另眼相看。而是因为太虚道主完全依律行事,一切行为都尊重太虚铁则。   他陈算在太虚阁楼里坐牢,他因罪而获的刑惩,只是坐牢,不附加任何其它的伤害,更不是刑杀。   太虚幻境要做的事情,是将他囚禁在太虚阁楼里,等刑期结束之后,再将他完好地释放。而不是在五年之后,交出一具尸体。   换而言之——本来在太虚囚室里一无所有,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好友求救信发呆的他,终于拿到筹码了。   这是一块带血的、赌上了性命的筹码。   它的沉重不为人知,但绝不会毫无用处。   陈算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只是再一次拔出长剑,再一次刎颈。他的力量、速度,没有任何变化。   他所感受到的痛楚,也如最初。   然后一切又被抹去,他仍然没有死成。   陈算继续拔剑,继续自刎。   他面无表情,他周而复始。好像会永远继续下去,直到他的刑期结束。一位当世真人的决心,是可以被验证的。   太虚道主可以让他在太虚幻境里死不成,但要如何解释——景国天骄在五年刑期结束后的第一时间,就选择死去?   在第一百四十七次自刎之后——   笃笃笃!   敲门声真正响起了。   陈算把横在脖颈的长剑放下来,慢条斯理地归入鞘中,好像他只是摆了个姿势而已。掸了掸衣领,又把桌上的信纸翻了个面,然后道:“请进!我只是这里的囚徒,不是这里的主人,不必这么客气。”   那扇绝不会打开的门,终于打开了。   剧匮作为太虚阁的代表,慢慢地走进囚室里来。与他同行的是钟玄胤,一手笔削一手书简,在旁边监督、记录。   钟玄胤默默地打量这间囚室,当然也注意到了桌上那张盖起来的信纸。剧匮则只是盯着陈算。   陈算歉然一笑:“条件简陋,没有茶点招待,还请见谅。椅子呢,也只有一张,就不请你们坐下了。”   剧匮道:“这里毕竟是囚室。有桌有椅有床,我想已经足够体面。”   陈算并不反驳:“对,我毕竟是戴罪之人。”   他看着剧匮:“而您和您旁边这位,都是太虚阁员。让我们再一次温习太虚阁的权柄——现世太虚事务,皆由太虚阁处理。您二位,位高权重。打算怎么处理我的事情呢?”   剧匮没什么感情地道:“说说吧,你为什么自杀?”   “我自杀了吗?”陈算坐在那里反问:“我陈算是天之骄子,当世真人。东天师的亲传,蓬莱岛的门面,景国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最多就是在这里坐五年牢,五年之后,一个帝国高位少不了我。当世真人寿享一千两百九十六,我连个零头都没有活到,还有大好时光——请您告诉我,我为什么自杀?”   陈算完全没有自杀的理由,他也已经强调了这一点。   所以他如果真的自杀,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是自杀。   他一定是在太虚阁的囚室里,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承受了泯灭求生欲望的侮辱,又或者这是一场被操纵的“被自杀”……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景国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陈算是自杀,哪怕证据摆在面前,他们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推翻。因为景国的真人,不能毫无意义的死去。因为围绕着这件事情,可以做太多文章!   事情的严重性,每个太虚阁员都很清楚。这也是剧匮和钟玄胤赶来囚室的原因。   钟玄胤认真地打量陈算,重新开始认识这个人。   而剧匮看着陈算:“不管怎么说,一次次地用剑割脖子,把脑袋都斩下来,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你总有你的目的吧。”   这位执掌五刑塔的太虚阁员,今天好像并不严厉,只问道:“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我再强调一遍。”陈算微笑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自杀,我也没有试图自杀。我更没有拿剑割自己脖子——如果有一天,您确然看到了这一幕,我想背后必有隐情,请帮我找出真相,不要让我死得不明不白。我想这也是法家的精神。”   “好。”剧匮道:“你的确是个聪明人。那咱们也不用再绕圈子了,你直接说条件吧。”   “如果您要这样聊天,我没法跟您聊。”陈算道:“什么条件?无意得罪——但我一个阶下囚,哪有资格跟你们太虚阁谈条件?”   “你不必太过警惕,好,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剧匮保持了耐心,摊开双手:“那么我想问,你已经在这里关了这么多天,感觉如何?”   “感觉很好,很踏实。”陈算态度端正地道:“我每天都在反省,都在忏悔,为我做过的错事感到羞愧。等我出去以后,我一定规束言行,严格要求自己,做一个对太虚幻境有贡献的人,做一个有益于人族的人。”   钟玄胤面无表情,一个字都不想记,但还是记下了。   剧匮则道:“那么,出于人道关怀,也鉴于你过往所做的贡献,本阁代表太虚幻境来问询你——此刻你有什么需求吗?你犯的不是死罪,享有一定的人身权利。在合理范畴内,我们不是不能讨论。”   “放我出去。”陈算道。   剧匮转身就走。   “哈哈哈哈,留步!开玩笑的!”陈算笑道。   剧匮停下来,冷峻地看着他。   陈算沉吟了一阵,好像正在认真地思考,『思考』一段时间后,他叹了一口气:“我做了蠢事,被关进这里,是我罪有应得。悔恨常常啃噬我的心,令我夜不能寐。”   “我感到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师尊!”   他的眼神情真意切,丰沛地表达了情绪:“我哪里对得起他的谆谆教诲,哪里对得起他在我身上倾注的心血?进来之前也没机会跟他说些什么,进来之后每天都在想他老人家,我不在身边,他如何开颜?我真想跟他写一封信啊!”   剧匮看了他一阵,最后道:“这件事情我们需要讨论。”   “您在行使您的权力,而我向来尊重太虚阁的权柄。”陈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请便。”   “但在此之外,我需要提醒你的是——”剧匮严肃地看着他:“有些事情可一不可二,我们的退让不可能无休止,且必定在太虚铁则的框架内。”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陈算笑道:“我只是想给我的师父写一封信,诉说我的思念和悔恨。如果您觉得不合适,那就不写咯。我非常尊重太虚阁的权柄,我很愿意守你们的规矩。”   “你还有别的需求吗?”钟玄胤在一旁开口问。   陈算不再笑了,认真地道:“我这个人不贪心。作为一个落网的囚犯,能够给我师父写封信,我就很满足了。此外别无所求。”   “等通知吧。”剧匮说着便转身往外走:“无聊的事情不要再做了。”   “好。”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陈算依然很谨慎,很有礼貌地道:“坐在这里发呆,确实蛮无聊的。我马上去背道经。”   房门关上,两位太虚阁员消失了。   这间囚室再次与世隔绝。   桌上的那张信纸,被慢慢地叠起来。   ……   ……   虚空中铺开一张写满了梵文的纸。   它也只是其中一张。   密密的纸页迅速翻过,好像描述了谁的一生,于是梵唱大起!   雷音塔一瞬间变得高大,佛光四流,在漫天黄沙中闪耀,镇伏无边魔气。   普度梵音,慑杀群魔,其声曰——   “无故之怨,无端之恨,无耻之尤,无名之辈。我当成佛,任他议我!我当成佛,任他谤我!”   此即黄弗所作《大慈悲普度心经》的经文,也理所当然的是黄面佛之经典。   姜望在一旁听得内容,也为黄面佛的境界感慨。任他议我,任他谤我……这是何等胸怀?何等气魄?   但紧接着便听到下一句——   “我已成佛!谤佛之罪,岂不死乎!?”   姜真人驾驭铺天盖地之剑潮,在漫漫黄沙中碾过,一时抖了一下,险些漏杀。   合著这黄面佛是成佛的时候忍一忍,成了佛再一一算帐。真不愧是“大慈悲”,好一个“普度”!   普度梵音收归一声,宝光灿烂的雷音塔轰然砸落!   密密麻麻的阴魔,一霎清空。澎湃如海的魔气,一瞬间烟消云散。这生死线后七千里的边荒深处,竟然有片刻的澄阔!   当然很快又有魔气席卷回来。   宝光招摇的雷音塔,顷刻收为玲珑,在黄舍利指尖滴溜溜的转。而她踩着景风,在空中漫行。   “看来这些魔族是下定决心收缩战线了,杀这么久,连根真魔毛都见不着!”黄舍利美眸一转,笑道:“望哥哥,咱们还要继续吗?”   姜望赤眸远眺,若有所思:“说不得也只能回撤了。”   中山燕文八千里真人碑的伟大之处在哪里?   他是独自一人对抗边荒世界,在没有任何补充的情况下,杀到当世真人所能抵达的最深处。   生死线后三千里,已是魔族所需要控扼的荒漠地盘,魔气植根之地。三千里前,魔物野蛮生长,自由流窜。三千里后,开始有魔族精锐小队巡游,真正体现魔族“布防”的概念。   危险无处不在,所以从这条无形的距离线开始,就是“生命禁区”。   人族的边荒猎魔队伍,通常至此而止。非神临强者,不得继续往前。   生死线后六千里,常有真魔出没。   生死线后八千里处,是必然触及天魔势力范围的。   也就是说,中山燕文当初是独身一人,在天魔的眼皮底下转了一圈,立碑夸武!   姜望和黄舍利联起手来,横扫七千里线,可以说天魔不出,无可当者。便是真魔要拦路,也需成群结队。   先前姜望与苍瞑联袂越过生死线,那是屡次与真魔对冲,哪里魔气嚣烈,就杀向哪里。这才有阵斩两尊真魔的战绩,这才让号为“现世神使”的苍瞑,在距离苍图神辉如此之近的边荒,险些枯竭了自我。   这次他再起边衅,却并无真魔肯应战了。   至于天魔……他和苍瞑游猎真魔,他和黄舍利横扫七千里线,背后都有衍道关注,都是在等天魔落子。   但天魔不是这么好引诱的。   涂扈谋幻魔君,都要以百年为局,最后也才剥得一张假面。   在虞渊长城修建之前,许妄阵斩修罗君王,也被视为大功。此等站在修行绝巅的存在,个个都企及了世界极限,也就是人族保持了对异族的绝对压制,让如天魔般的异族绝巅,选择空间相对狭窄,无法对等算计。在这种大势之下的必然里,姜望才可以这么活蹦乱跳。   整整三天三夜,姜望和黄舍利纵横边荒,几乎击溃荆国这边七千里线上所有大型魔物聚集点。但没能斩杀真魔,对魔族来说就不算损失,对两位当世真人来说也不算收获。   “那就回吧。”黄舍利叹了一口气,但又笑起来:“不过——你好像输了噢。愿赌要服输,想没想好输我什么?”   她敢和姜望比试诛魔的数量,当然是有底气的。   修得一身佛功的她,镇起魔来,效率高得可怕。梵唱一起,群魔皈服,佛光一照,魔物成群消解。   姜望只笑了声:“是吗?”   轰!   话音落下的同时,在他身后拔升两尊高达三百丈的法相!   一尊毫毛招摇,獠牙凸起,眸泛赤红,魔威滔天。   一尊生龙角,显仙容,俊逸非凡,仙气氤氲。   他们一左一右,向两边疾飞,席卷天地之间的一切如同狂澜。   “道法·真火燎原!”   赤色之火,淹狂沙成海,所卷之处,魔尽成烟。   “仙法·见闻皆死!”   无边见闻之线,皆成杀器,贯入魔颅! 第十五章为欢何辞   仙魔两相,各开一天。   瞬间就将视野里的魔物扫荡一空,甚而冲向更远处。   看着那两尊巨大法相留下的磅礴痕迹,仿佛天顷之后淅淅沥沥的黄沙……   黄舍利指尖的雷音塔顿时不转了。   “我没有想好要输你什么。”姜望平静地道:“因为我已习惯了在所有的比试里,都拿第一。”   关于比试这件事,姜某人是认真的!   “呵呵呵。”御风临空的黄舍利,冷笑了两声:“你还真是没有情趣啊,姜阁员!”   “我认为我应该尊重你,因为你是这么强大的对手。”姜望道:“尊重你的方式,就是认真与你竞争。”   “好,我输了!”黄舍利的严肃转瞬即逝,举起双手,还摇了摇手腕,摆出一副认命的姿态,嬉笑道:“我现在不能反抗你了,予取予求。你想对我做什么呢?”   “哎呀呀。”她往姜望近前凑:“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输给你了。你是赢家,你怎么都可以。”   确实是强者自握,洞真之后的黄舍利,强得可怕。边荒七千里线的扫荡,根本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压力,以至于还这么有闲情来戏谑。   “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吗?”姜望问。   黄舍利努力做出柔弱的姿态:“我毕竟输了比赛,我能怎么办呢?我反抗不了你呀。”   她柔弱到一半,又冷不丁强调道:“要钱不行。”   姜望随手一握,收归了仙魔法相,转身便往生死线方向疾飞:“我命令你在一个月之内,全文背诵《史刀凿海》!”   黄舍利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虚空一探,抄起普度降魔杵便追:“姓姜的,我是不是给你脸了?我爹都不敢让我背书!”   “你是不是愿赌不服输?”   “老娘又没说赌什么!”   “你刚还说怎么都可以?”   “那你也该有点分寸!什么无礼的要求都敢提吗?!”   两位年轻的当世真人,就这样一路追逃打闹,撤回了边荒六千里线。   在漫天交错的佛光与魔气中,姜望遽然而止,一剑抹空魔气,遗憾地回望远方:“行了行了,不必演了。这样都引不出天魔来,那就是真没机会。”   “谁跟你演!”黄舍利一脚飞踹。   姜望轻巧闪过,又随手一推,将雷音塔按在身外,表情瞬间严肃:“好了黄阁员,游戏结束,太虚阁有大事发生!”   黄舍利素来是个分得清工作与生活的,闻言立即沉下心神,系于太虚勾玉。须臾,哂笑道:“这也算大事?陈算要自杀,让他去死好了!”   黄袍在空中一展:“反了他还,竟以为能倒逼咱们?”   “目前看来,他只是想要写一封家信,且承诺不会再有下次。”姜望沉吟着道:“这要求不算过分。”   “他就是想要对外面放个屁都不行!先例岂能为他而开?”黄舍利冷道:“剧匮也是有意思,法家出身,竟然还把这事拿来小议。一个罪囚的威胁,有议论空间么?此事若传出去,人人都动心思!”   黄舍利作为朋友是很有趣的朋友,但在太虚事务上,她永远代表荆国的利益。   她所说的理由就算再有道理,也不会是真正的理由。   姜望不去想荆国的立场,只是在太虚阁的角度说道:“陈算如果死在太虚阁里,我们谁都脱不了干系。我尤其要被怀疑,但我孑然一身,倒也不惧调查。你们诸阁部属,谁能久证清白?景国有了调查太虚阁的借口,必然会尝试进一步限制太虚阁的权力,让太虚秩序重回景国在太虚山的最初设想,要在太虚幻境里,复刻现世秩序。让景国把握未来,亘古第一。”   现世秩序是什么?   六大霸国主宰国家体制,驾驭人道洪流。中央大景,天下驾刀,做了近四千年的天下第一帝国。   是在太虚幻境彰显影响力,牧国南来、齐国灭夏,乃至于黎朝新建……这种种事件之后,景国的霸权才得以松动。   太虚阁的超然地位在太虚会盟得到确立,但一直名大于实。太虚阁背后究竟是谁说了算,很多人心里都有答案。   星路之法、太虚玄章、开拓雪域、诸阁妥当处理的诸多太虚事务……这些让太虚阁赢得了声望,但要说实质影响力,却是在姜望大闹天京城之后,才真正得到确立,抵达巅峰!   因为直到这个时候,天下人才看得到——太虚盟约在面对景国人时,也没有变成空文。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黄舍利耸耸肩膀,笑道:“反正陈算暂时也死不了,不妨五年之后再议。说不定到时候他自己就想开了。”   “他已经表现出来这样的决心,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姜望道:“他等不了几天。他也一定会告诉我们,我们现在做出的决定,在五年后会收获必然的结果。”   “你觉得他真的肯死吗?”黄舍利反问:“他就算现在肯用性命去押注某件事,在那件事情已经失败,又过了一些年之后,他还能那么勇敢地下注吗?现在他搏命,是还有希望,五年之后希望已经没了,他搏命是为什么?仅仅报复我们不让他寄信吗?”   “我想你是洞彻人性的。”姜望说道:“但剧阁员和钟阁员所想的,可能是我们有没有必要去赌——说到底,陈算只是要写一封信而已。我们答应他,不会有任何影响。我们拒绝他,却要赌上太多,有动摇太虚阁的可能。”   相较于其他霸国出身的阁员,剧匮、钟玄胤、姜望这三个,是最不愿意让太虚阁被外部力量干扰的。   “听起来你是赞同让他写信的。”黄舍利瞧着姜望的眼睛,饶有兴致地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闯进东天师府把他抓进牢房的,也是你。”   “这是两件事情。”姜望道。   “嚯,我以为你巴不得他死呢。”   “我从来没有憎恨或者厌恶过他。”姜望认真说道:“虽然有几次我对他拔剑。”   “你们这些人啊,束手束脚。”黄舍利哼声道:“叫李一去处理这件事情吧!让他们左右互搏。”   “你知道你想看到的场景不会发生——”姜望说着,忽然一愣,继而笑道:“好主意!”   李一当然没有理由阻止陈算寄信。   所以黄舍利的提议,其实是在事实上同意了陈算。但她耍了个巧,让李一去同意。   陈算老老实实寄信也就罢了,若是打算借由这个口子,对太虚幻境做点什么,李一首当其责!   而若是李一拒绝这件事,太虚阁也可以摘个干净——你景国总不能说陈算是被李一逼死的吧?   姜望越想,越觉得黄舍利的主意妙不可言,实在叫他佩服。果然这些阁员城府都很深,他这个太虚第一清白,还是要多加小心,遇事反覆思量,一定保护好自己。   两位阁员并排往生死线飞去,也通过太虚勾玉,传达了自己的意见。   从荒芜干涸的无尽流沙,回到那条遏制魔气的生死线,看着不远处军堡林立的人族领地,很难不心生亲近——尤其是生死线前,站着一个热情洋溢的中山渭孙。   今日的中山渭孙,穿华服、系白玉,真是翩翩公子,温润可亲。   “黄姑娘!姜兄!”中山渭孙用力招手:“欢迎回家!”   在两位阁员出发之前,这位中山氏的公子哥,再三表达了想要同行的愿望……最后他们还是果断将其抛弃。   本以为中山渭孙多少会有点情绪,没想到再见还能这样亲热。   姜望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迎上来道:“怎么好让渭孙兄亲候于此?”   “自家兄弟姐妹,说什么两家话!”中山渭孙豪爽大笑:“旁人招待你们,哪里够体贴呢?且随我来,我备了酒席,为两位接风洗尘!”   啪!   黄舍利却没有那么客气,更不存在不好意思这回事,一巴掌拍在中山渭孙的肩膀上,将他按沉三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小子打什么坏主意呢?”   “冤枉啊!”中山渭孙叫起屈来:“你们在边荒诛魔,我在这边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随时准备调兵接应。你们这一趟好杀,杀得边荒魔气都淡了,肉眼可见!我怎能不为你们自豪?看到你们平安归来,我又如何能按捺住高兴?”   “来来来,我也不说废话了,行胜于言!”他热烈招呼:“两位跟我来,看我实际表现便是!”   两人多少能算得上朋友,黄舍利也不真个拆台,笑眼瞧着姜望:“这小子还算上道。怎么样,姜老弟,要去看看吗?”   姜望也没有驳中山渭孙面子的理由,只强调道:“渭孙兄,喝酒聊天可以,我很愿意听听兄台的人生经验。但美人什么的,就不用叫了。咱们都是熟人,叫些不相干的来,倒不自在!”   “听懂了吗?”黄舍利将袖子一展,对中山渭孙道:“上美男!”   “我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惊喜!”中山渭孙动作夸张,又神秘地笑了笑:“放心,我一定叫两位都满意。”   他们倒也不需向谁报备。当下便中山渭孙打头,姜望和黄舍利与之并飞,很快就离开了荆国前线驻地。   中山渭孙目标明确,疾行于空。姜望不太有所谓,一边跟着飞,一边用如梦令复盘早先斩杀真魔的战斗。   飞着飞着,黄舍利便问:“不是去逍遥泉?”   逍遥泉是荆国顶级的好去处,不对身份不够的人开放。往日这中山渭孙豪爽起来,差不多也就是逍遥泉的标准了。   “哪能总去逍遥泉啊?那不是一点惊喜都没有了么?”中山渭孙乐呵呵地笑:“您就放心跟我走,我带二位去一个新鲜的好地方!”   又飞了一阵,黄舍利皱起眉来:“不在国内?”   中山渭孙哈哈大笑:“我的舍利姐,荆国还有你没耍过的好去处吗?若是在荆国境内,我怎敢拍胸口说叫你满意?”   姜望默不作声。   黄舍利看了姜望一眼,又看向中山渭孙:“我怎么觉得你小子心思不纯呢?”   “你这话可就太伤人了!”中山渭孙假作生气:“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何时不靠谱过?”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黄舍利作势要扇他:“赶紧说明白了,要带我们去哪里。”   中山渭孙笑道:“我这次打算去南域招待你们,那里有一个绝美的所在,是我好不容易才寻到的妙境,第一次开放,就邀你们同行呢!”   姜望略想了想,还是说道:“喝个酒而已,特意飞到南域去,没这个必要吧?”   “哎呀姜兄!”中山渭孙亲热地道:“人生乐事,不就在于说走就走,顺心遂愿吗?前路虽遥,行则必至。南域虽远,为欢何辞!你就当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帮忙验证一下我的品位如何。可好?”   黄舍利抬脚就是一记飞踹:“一天天的就你事多,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闲呢!”   中山渭孙逃着求饶:“哈哈哈,小姑奶奶,且先记着!等到了地方,你不满意,再踹我不迟!”   黄舍利虽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又是打又是骂的,但都在帮中山渭孙留人。   姜望就算不看在中山渭孙的面子,也不好驳了黄舍利的心情,便不再说什么。   从北域到南域,飞了六天。主要是迁就中山渭孙的速度,再加上他们沿途该招呼的也都招呼了,多少要耗去一点时间。   一路上中山渭孙谈笑不断,努力挑起话题,他是个风趣的,又见识广博,天文地理、奇闻轶事,都能聊上几句。再加上黄舍利时不时搭个腔,姜望也间歇性敷衍,倒也算是一路未冷场。   “呀!”刚刚飞进南域,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的黄舍利,便惊讶地道:“南斗殿勾结三分香气楼,偷盗楚国重宝,意图颠覆楚国社稷。楚帝已经下旨,要将三分香气楼连根拔除,将南斗殿夷为平地!”   三分香气楼脱楚,是早有谋划,姜望也见证过的。早先脱楚时就已经被扫荡过一次,现在已经散在天涯,在临淄、在咸阳、在天京,都有分楼建起。想要连根拔出,恐怕没那么容易。但南斗殿作为岁月悠久的天下大宗,却一直就在南域……   姜望顿时严肃起来:“哪里得来的消息?”   从妖界到边荒,他一直征战不休,连新兴的太虚斗场都没来得及看一眼,自是不太能知南域之事。   “我爹呗!”黄舍利不太有所谓地道:“他问我怎么还没回家,我说我来南域玩儿了。他叫我稍微注意一点,说南域最近有事——”   她歪头瞧着中山渭孙,玩笑道:“你说要带我们去潇洒的那个刚刚开放的妙境,不会是南斗秘境吧?它还确实是新开放的!”   中山渭孙没有笑。   于是黄舍利也笑不出来了。   姜望亦停下疾飞的身形。   “南斗殿龙伯机是我的朋友,我很想救他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中山渭孙语速很快,仿佛从此没有说话的机会:“我们从荆国一路直飞南域,动静已经叫很多人知道。而我提前放出了消息,我将与两位同访南域,要保一个龙伯机——我只是希望楚国人稍微缓一下手,给我一个可以开赎金的机会而已,这次借你们名声,我一定会偿还!”   轰!   中山渭孙的鼻梁,一瞬间凹了下去。   一只拳头撞在他的面门。   他整个人后仰,头朝下的坠落,被一拳砸进了地底!   新衣沾泥,华服何如裹尸布。   从来都嘻嘻哈哈的黄舍利,这一刻怒目而睁:“我给足你面子,你把我黄舍利当傻子哄!”   缓了很长一段时间,中山渭孙才从地里拔出脑袋,鲜血和泥土混在他脸上,令他显得如此狼狈,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不起了,但我实在是没有——”   砰!咔!   黄舍利一记鞭腿将他抽回地底,用力之巨以至于能听到骨骼的裂响:“对你娘的不起!你也配对不起我黄舍利吗?” 第十六章桃花源   中山渭孙重重地砸在地上,大地以他的脊背为中心,开出蛛网般的裂隙。   黄舍利是动了真怒。   她可以嘻嘻哈哈,可以斗嘴玩闹,可以不管什么尊卑高低,她也不在乎那些。但不能接受欺骗,无法容忍利用。   中山渭孙利用了她黄舍利的信任,把她骗到南域来,为他自己的私事站台!   为一份特色美食,为一处别处没有的风光,飞千里万里,对他们这种层次的世家子来说,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   权势地位的其中一面就是“任性”。   她想到了中山渭孙可能别有想法,但没想到中山渭孙能够这样愚蠢——为一个远在南域的朋友,做到这一步。   楚国在南域做事,中山渭孙一个荆国人跑过来干涉,还把她和姜望都哄来了!   龙伯机是朋友,她黄舍利不是?姜望不可能是?   她和姜望去边荒诛魔,不是在游山玩水,而是真正把脑袋系在腰带上,生死履险,求斩真魔——随时有面对天魔的可能。   他们在边荒时时刻刻都是绷紧精神,丝毫不敢疏忽,虽然没有真正遭遇天魔,这几天的心力耗损,也是显见的。然而他们还是接受了中山渭孙的宴请,甚至不远万里飞来南域,是那么馋一口酒、那么贪新鲜,是从来没有被招待过吗?   无非是觉得中山渭孙是个还不错的人,愿意结交罢了。   但中山渭孙,根本没有珍惜。   或者说,在他眼中,姜望和黄舍利的善意,都是可以拿来交换龙伯机的筹码。龙伯机的生死大于这一切,而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嗬……啊……”中山渭孙双手撑在地面,慢慢地将自己撑起来。   他披散的沾泥的长发垂在地上,他也直面黄土,用力地喘息,脸上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泥里。   “我中山渭孙,今天,实在是卑劣啊。”   “两位太虚阁员,当世真人,瞧得起我,愿意同我喝酒,赴我的宴,这是给我颜面。两位以诚待我,我却以此诈之。我实在是丢人。”   “可是——”他抬起头,用他鲜血淋漓又沾满泥土的脸,瞧着黄舍利和姜望:“但凡我能想到一丁点办法,我不会这样糟践自己的名誉。”   “两位,我认识龙伯机很多年了,我们是意气相投、真正交心的朋友。这些年我受锢于名为『中山氏继承人』的枷锁,戴着温文尔雅的面具生活。我不上进的、放肆的、狂悖的一切,不敢叫人看到。”   “没有几个真正认得我的人。我不知道有几个人在知道我无礼的一面后,还能当我是益友呢?”   “今日的南斗殿,处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一不小心就能摧毁太多人和事。我想在这艘破船上,拉一把我的好友。但我实在是,没有这个本事。没有姜真人的力量,却有姜真人的心情啊。”   “我在楚国也认识一些人,他们帮不了我。”   “有唯一一个还算熟悉,也很有地位的朋友。可惜他叫伍陵,早前已经不幸。我不希望龙伯机是另一个我在南域的不幸了的朋友。”   “我说这些,都是腌臜的借口,都是在为自己解释。但是,两位真人,我并非要寻求你们的原谅。”   中山渭孙的金躯玉髓已经被重创,但他喘息着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能够为这件事情做到什么程度,我能付出什么。舍利姐,你不是一直对逍遥泉很感兴趣吗?我愿意把我逍遥泉的干股全都转赠给你。还有姜兄,你的云顶仙宫碎在天京城,直到现在都没修复不是吗?修复仙宫的材料,我帮你凑齐。   “只要你们帮忙说句话。”   他像一条岸上的干涸的鱼,竭力地仰看两位太虚阁员:“龙伯机只是一个神临修士而已,他对楚国没有任何威胁,楚国会卖这个面子的,只要你们帮忙说句话——”   “够了。”黄舍利打断他:“姜望的面子是怎么挣来的?是像你一样趴在地上乞来的吗?你把我们的面子看得太轻,又把自己看得太重!”   “你以为你中山渭孙有什么分量?你分量真的够,还需要利用我们吗?逍遥泉的干股算什么?老娘缺钱吗?老娘是喜欢赚钱,但多少人想送钱也送不到我面前来!”   “我本该亲手锤死龙伯机,给姜望一个交代。也让你知晓利用我的下场,以消我心头之恨。这才是我的脾气!”黄舍利抬起手指,点了点中山渭孙:“但我毕竟和你中山渭孙认识了这么多年。看到你现在这副没用的样子,我确实下不了这个手。但是你记住了,不会再有下次。过往所有,全部归空。”   中山渭孙惨笑无声,又看向姜望。   姜望一句话都不说,既不跟中山渭孙说话,也不跟黄舍利说话,迳自踏空而走。   黄舍利抬了抬手,大概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一拂长袍,自往荆国回飞。   循规蹈矩、温文知礼的中山渭孙,任性起来太过分。他分明就是用他自己,来让人为难。这不是朋友该做的事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亲手打杀龙伯机,确实是个交代,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她和姜望的交情,是她一次次主动结下的。中山渭孙和姜望哪个更有分量、更有未来,更是显而易见——但像她自己所承认的那样,她确实下不了手。   毕竟是从小就认识的人。她看到了中山渭孙过分的任性,却也如中山渭孙所愿的那样为难了。   此刻转身离开,是绝不为中山渭孙出头的态度,却也默许了中山渭孙借她的名声。对“黄舍利陪中山渭孙来南域救龙伯机”之类的消息,不会特意去反驳。   这真是一场闹剧啊。   中山渭孙作为龙伯机的朋友,是很够义气的。但作为姜望的熟人,又太不够意思。   姜望颇是无趣地弹了弹长剑,琢磨着接下来是不是去虞渊。   太虚勾玉恰在此时传来信件。   是『灵嶽』的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大哥,你是来救龙伯机的吗?”   独孤无敌回信问道——“你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灵嶽很快回信——“就在刚才,通过隐秘渠道传进楚国。和你们进入南域的消息几乎同时抵达。所以我马上来问你了。这人可在重点名单上,若是你的朋友,须得尽早打点。”   姜望没有回头,但见闻自能捕捉到中山渭孙正艰难爬起来,而黄舍利已经离开。他回信道——“我跟龙伯机不熟。我是被中山渭孙哄来的,他们两个是朋友。”   灵嶽的信迅速飞回来,字里行间明显带了怒气——“这样啊,中山渭孙还是有些面子的!我给龙伯机留个全尸,让他带回荆国去缅怀。”   过得一会儿,太虚幻境里,又飞来黄粱的信——“姜大哥,来黄粱台吃饭,我给你预留好位置了!”   姜望先给黄粱回信,说了声“好。”   想了想,再给灵嶽写道——“你就当我这次来南域,是来看望老国公的。我对龙伯机没有恶感,中山渭孙也算是义气……当然,他们都不是我的朋友,与我无干系。你们该怎样就怎样,不要因为我有正面或负面的影响。”   太虚纸鹤穿梭幻境。   华服披身的左光殊展信便复——“中山渭孙这个狗东西,胆敢欺哄于你,我非得叫他知道,何为蛮楚!”   但想了想,又把这行字抹掉,转写道:“嗯嗯,知道了。”   捏信为鹤,送它飞离。   屈舜华就坐在他的对面,与他并用一张条桌,小腿靠着小腿,脚丫贴着脚丫。笑道:“怎么把那句抹掉了?”   “都说姜大哥手辣,他其实是个心软的。”左光殊道:“我若那么说了,他肯定又要劝我。整天想着屠真,从妖界杀到边荒,已经够累了。何必叫他费这些心思?”   屈舜华抬起一根玉白的手指,笑着戳了戳他的脸:“你倒是体贴!”   左光殊也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了她的手指,就这样颇幼稚地牵着,却聊起正事来:“恶面军兵围度厄峰已经好些天了,南斗殿外围势力早已经扫空,就一个南斗秘境迟迟不杀进去。安国公究竟是怎么打算?”   此次楚帝震怒,下令夷平南斗殿。挂帅主持此事的,正是安国公伍照昌。他在陨仙林的调查无功而返,正是无处抒恶的时候,但在南斗殿战事上,还是保持了相当的耐心。   “围点打援呗!”屈舜华道:“眼下是边打边等,等南斗殿藏在水底的朋友们,一一浮出水面。安国公从来都是懒得捉小鱼的,既然出手,就要一网竭泽。”   “像中山渭孙这样的?”左光殊问。   “那是意料外的蠢货。”屈舜华忍不住笑了:“咱们光殊真是记仇呀!”   “除了南斗殿的那些朋友。”左光殊问:“是不是还在等三分香气楼的朋友?等罗刹明月净?”   这一次安国公挂帅荡平南斗殿,事起突然,国内天骄群起而应,个个都想大展拳脚。可惜灭一个南斗殿,用不着太多兵马,军中位置就那么多,伍照昌也不是个乐见世家子去镀金的,便只点选了几个。   屈舜华被征在军中,独当一面,左光殊却是没有捞着军事任务,故前线一些具体的情况,他还需要问屈舜华。   屈舜华解释道:“三分香气楼留在南域的暗子,基本被扫清了。但她们有几个重要人物,都还藏在南斗秘境里。”   左光殊难以理解:“安国公摆明了在起网,罗刹明月净会为几个下属冒险?”   “罗刹明月净当然可以放下她的那些天香、心香,但【桃花源】她总是想要的。”屈舜华道:“万一来了呢?反正长生君已是瓮中之鳖,试一试总归没有坏处。”   桃花源乃是罗刹明月净的洞天宝具,由第三十五小洞天“白马玄光天”炼制而成。一直以来,都落在郢城。   也正是因为三分香气楼将洞天宝具都置于楚国监视之下,才让楚廷格外放心。   三分香气楼悍然脱楚的时候,楚国不少高官都愕然不已——谁能想到三分香气楼的决心如此之大呢?楚地多年经营,可谓三分香气楼的根本所在,却一舍尽舍,连可以传承万代的洞天宝具都不要了!   当然,现在事实证明,三分香气楼在楚地的资产虽都充了公,大盈国库。这名为【桃花源】的洞天宝具,罗刹明月净却还是想要的。   在脱楚数年之后,在楚国方的追缉逐渐缓和下来之时,潜伏多年的暗子,一朝启用,勾连南斗殿,悍然出手,将【桃花源】从郢城偷了出来。   可惜她们注定带不走,连宝具带人,被一并围在南斗秘境中。   左光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了,军务在身,我不能分心太久。”屈舜华穿起靴子:“在家好好等我。姜大哥那边,就你带他去黄粱台,好生招待。至于给中山渭孙教训的事情……”   她妩媚一笑:“交给姐姐。”   ……   ……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白歌笑的名字,便从此来。   青崖之上,朝阳入画。竹林成海,荡漾晨光。   “当世琴仙”、“画道第一人”、“青崖书院院长”……享有如此多荣名的白歌笑,是一个外表乍看不奇的女子。   非得细瞧细琢磨,才能瞧得到工笔。   她的美不是俗子可见。   云拦雾掩在山中。   她做男子打扮,戴冠束发,身穿儒衫。坐于高崖石台,身前置一小桌,桌上有一壶茶,两只杯子。   壶嘴儿热气缭绕,如雾蒸腾。   恰有山风拂来,流云四游。竹海漾碧波,远山挂一虹。   白歌笑拎起茶壶,慢慢地倒了两杯茶。   茶有七分满。   当她放下茶壶的时候,一个俊逸潇洒、气质出尘的男子,恰恰落在山顶,坐在了小桌对面。   白衣飘飘,如仙临凡。   “叶真人来得很快嘛。”白歌笑以食指指背,将茶杯轻轻前推。   叶凌霄拿起茶杯,先轻轻地嗅了一下茶香,再小品一口,才满足地将茶杯放下,笑道:“品青崖龙尖,脚程不得不快。”   白歌笑瞧他一眼:“你叶凌霄广结天下,横通商旅,还缺茶喝?”   “这可是青崖山主泡的茶,这也是此地独有的茶叶!”叶凌霄的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夸张:“纵富有天下,无福何能饮此一杯?”   白歌笑不置可否,只道:“你既是有福之人,可知惜福么?”   叶凌霄又端起茶杯:“这等好茶,我可是一滴都不舍得浪费。”   那细长的茶叶在沸水中翻滚,好似龙游,故有『龙尖』之名。饮之延年益寿,补气培元。此等茶叶,别处没有,这里也只有母树两株,乃青崖祖师当年手植。   白歌笑浅啜一口,语气随意地问道:“南斗殿的事情,你怎么看?”   叶凌霄不答反问:“有人找到你了?”   青崖山主轻声一笑:“然也!”   “说些什么呢?”叶凌霄问。   白歌笑道:“无非是『天下大宗,同气连枝』、『未雨绸缪』、『唇亡齿寒』之类的话。”   叶凌霄点了点头:“很有道理的话。”   白歌笑补充道:“很有道理的废话。”   可不是废话么!   谁不知晓唇亡齿寒的道理?   问题是你南极长生帝君早些年就被楚天子寻个理由削了帝号,在天外躲了那些年,也不见汲取教训。现在还敢勾结三分香气楼,偷郢城里的洞天宝具,还被抓了个现行!   六大霸国屹立至今,砸山连岭的事情可没少做。   楚国师出有名,谁能与你唇齿? 第十七章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自景太祖姬玉夙建立大景皇朝以来,古老的天下大宗们,话语权就一日小过一日。世界还是那个世界,风光不是那些风光。   但时代洪流如此,接不接受,也都只能接受。   宗门时代已经过去,正在成为历史。   曾经显赫的一切,如今都是历史的回声。   任何一个有志于永恒的存在,都必须顺应时代,随历史而革新自我。固步自封的唯一结局,就是腐朽为尘埃。   小到个人,大到一宗一派一国,都是如此。   诸圣时代,百家争鸣。天下大宗,何其之多!百源千流,何止万家开宗!   今安在?   还剩几何?   如今还能保留自主的,都是宗门中的佼佼者了。列国境内之宗门,皆列国臣妾也。放眼天下,也就一个凌霄阁,算得上例外。   但以事实而论,与世无争的凌霄阁和商行天下的云国,实在也没什么威胁可言。通常不会被忌惮,没谁把它们当做不稳定的因素。   回望正在过去的这段光景,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太虚派集体被封入太虚幻境,血河宗被除名,南斗殿正要被夷为平地。天下大宗,除名其三。   这的确是相当惊悚的一件事情。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加速了宗门的迭代。不,没有迭代,是断代了。已经灭亡和将要灭亡的天下大宗,未有后继者。   这还没有算迷界一战险被除名,勉强存活下来,声势也大不如前的钓海楼。   今日南斗殿之厄,是可以说一句唇亡齿寒的。   但楚天子盛怒之锋,非霸国何以撄?   叶凌霄道:“找到你的人,希望你做些什么呢?”   白歌笑语气淡然:“无非是让我出面,劝止一番,保一保长生君的命,留一留南斗殿的道统。让南斗殿有个赔礼道歉的机会——叶真人,我白歌笑竟然这么有面子吗?”   叶凌霄用力点头:“至少在我这里是很有面子的!”   青崖山主笑了笑:“可惜楚国未见得这么想。”   “须弥山、剑阁、暮鼓书院、三刑宫,哦,还有一个儒宗圣地书山。”叶凌霄扳起手指头,一个个数:“在南域有这么多大宗,怎的要你出这个头?”   “也许是因为他们毕竟近吧。抬手就扇到了!”青崖山主笑道:“楚国若想教训我白歌笑,还得翻山越岭渡河,再问一问景国是否肯借道呢!”   当初南斗殿敢于插手齐夏战争,在地缘上离得远,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夏国若赢了,南斗殿便就此结下强援,往后面对楚国的压力,也能从容许多,说不得就能趁势挺直腰杆。夏国若是失败,齐国也不可能出兵打到度厄峰来。   以此类比,远隔万里的青崖书院,的确是可以与楚国讨论几句的。   叶凌霄道:“既然出头递个话,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山主是如何想的呢?”   白歌笑掸了掸衣领,漫不经心:“喝茶罢!”   叶凌霄便笑了笑:“此唇亡之时,山主未见齿寒么?”   在这高崖之上,白歌笑抬起手来,指向云游雾尽的远处:“旸国灭,夏国灭,丹国灭,春秋几度兴亡!诸国兴灭都是常事,为何不见霸国忧怀?无非是此国灭,彼国兴,宗门灭,却难有承。我想这亦是宗门体系落后于时代的证明?既如此,宗门有什么灭不得?”   她闲坐高崖,好似全不以青崖基业挂怀:“我辈读书人,要尊重时代的声音。具体到每一个人的意志,最后汇成时代的选择。若说宗门就该消亡,那就消亡吧!春秋何罪,我白歌笑岂碍于时代?”   或有意或无意的,当今时代在消亡古老。这个古老并非是年限,太虚派就很年轻,古老的是宗门体系。这或许并非哪一个人或者哪些人的念想,而是时代的必然。   白歌笑的着眼点,确实在太多人之上。   叶凌霄抚掌而赞:“人间岂有白歌笑?彼辈枉称风流子!”   “天上哪来叶凌霄?”白歌笑弹了弹茶杯:“莫要喧声惊世人!”   青崖山主不让拍马屁,叶凌霄也便一笑而过:“南斗殿授人以柄,伏诛不冤。那些自谓忧心如焚,却不敢出头的人,我不知能凭什么挡楚国屠刀。那些人真以为楚国输了河谷,又走了三分香气楼,便是个纸老虎了?病虎尤危!岂可不察?”   楚国近些年的确是声势大衰,自河谷战争后,屡屡不顺。远不及秦齐那般名实并举,如日中天。   但陨仙林仍然是波澜不惊,魏国、宋国这些个强国仍然被牢牢压制,整个南域的话语权,仍旧紧紧捏在楚国手中,未见半分动摇。   楚国之强弱,还用其他人去掂量吗?   别的不说,同在南域的魏宋强国,岂有洪声?当今魏天子是何等雄略,若真有机会,他会呆坐望江楼?   现在的楚国,正是要证明自己强硬的时候。大军围住度厄峰,却不一鼓而灭,就是要让此事发酵到天下皆知。在这种情况下,敢挡在楚国前路的人,怎么可能不为楚锋所伤?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白歌笑抬眼瞧着面前的凌霄阁主:“你叶真人看得这样透彻,看来也是相当关注此事,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吗?若能在这件事情里出一些力,做出些影响,可是好处多多。”   “你也说了,叶真人嘛!”叶凌霄没好气地道:“我又不像你们,已达现世极限,站在超凡绝巅。那长生君也站在了绝巅,现在又如何?”   他颇显惆怅地叹了口气:“想我『万古人间最豪杰』,韬光养晦为人轻!一步慢,步步慢,现在是云国那一亩三分地都难管住喽!”   青崖山主便道:“说清楚,是管不住地,还是管不住人?”   “话说得太清楚,就少了余韵啊。”叶凌霄瞥她一眼:“想笑就笑,别憋着难受。”   青崖山主就哈哈大笑:“你叶凌霄也有今天!”   “唉。”叶凌霄长叹一声,伸出双手,在身前比着:“当时她才这么大,那么脆弱的小可怜,一转眼,也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却还常常觉得她只是个孩子,还是走路都不稳的年纪,总要搀着她——也许我也是时候放手了。”   “舍得么?”白歌笑问。   “舍不舍得……哈!”叶凌霄潇洒一笑:“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老顽固一直做拦路虎,时间久了可就讨人嫌了。我还指望以后若是缠绵病榻,还有人愿意来看我呢。”   “能叫你叶凌霄自知这点,可真是难于绝巅!”青崖山主笑道:“看来你修为大有进益!”   叶凌霄拱了拱手,表示讨饶,请求放过。   白歌笑也就点到即止,又问道:“青雨近来如何?都忙些什么?”   他们相熟不止一年两年,叶青雨的成长,她也是一直关切着的。当初年纪还小的时候,还想把叶青雨送进青崖书院读书,后来叶凌霄自己舍不得,也就罢了。   叶凌霄道:“还是那些——看看云,练练琴,喝喝茶,修修道,演演法,也学着处理一些宗门的事情,再就是给她的笔友写写信。每天悠然自在,自得其乐。”   白歌笑有些感慨:“当世天骄,要么勇猛精进、大道独行,要么千帆竞渡、百舸争流。像她这样清冷宁静的,太少见了。也不知你怎么养的性子,跟她母亲截然不同。”   “大争之世,烽火未休。我有时候也在想,是否该叫她染些酷烈,以便更好地面对这个世界。我也有意带她去过妖界战场,叫她见识血火,但她跟那种地方完全不协调,怎么都不是属于战场的人。哪怕心里带着情绪,手段也显温吞。”   叶凌霄抬眼看着远处,其声悠悠:“我带她去天外修行,她对花花草草天外风景的兴趣,远大于征伐异族、探索险地。不能说她不用功,她也很努力地修炼,道术杀法都掌握得很快,但她的心一点都不锋利,与人厮杀,十成功力用不出七成。”   凌霄阁主轻叹一声:“世道不宁,她这性子,我难以放心。”   放眼天下,那些耀眼骄才,都是道法兼修。用自己的【法】,护自己的【道】。用自己的剑,维护自己的道理。   这个【法】,可以是刀剑,可以是力,可以是势……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卫道的手段。   叶青雨在修行上的天资,是一等一。在杀伐之上,则难言天赋。   那些只会拳脚的,都知“一胆二力三功夫”,没有杀人的决心,任是万法加身,也不能临阵而用。   擅长搏杀如姜望、斗昭、重玄遵者,是十成力能够杀出十二成的威能。此外如黄舍利有【菩提】,赵汝成有【灵犀】,也能借助神通演尽战斗才情,臻于巅峰。   如秦至臻这般的天骄,战斗才情亦然极佳,却不是绝顶。面对其他人自可势如龙虎,在面对姜望这样的对手时,难免处处被压制,十成力只能杀出九成九。   像叶青雨这样的搏杀天赋,真个到了与人斗法的时候,基本只能靠境界、靠秘法、靠一些外物来压人了。   叶凌霄也是拳打西极,脚踢东海,无数次生死中砥砺出来的杀才,对自己的宝贝女儿,自然有极清晰的认知——至少在实力这个方面,不会有太大误差。   青崖山主正色道:“这孩子清冷淡雅,与世无争,还有一点点的痴。注定是修道而非炼法之人。顺其自然就很好,你可别矫枉过正。”   叶凌霄摇了摇头,宠溺地笑了笑:“我哪舍得?她不能自持其路、自诛外邪,我这个做父亲的,替她护道便是。”   “你能这样想就很好。”青崖山主的语气很是郑重:“终究道为根本,法只是手段。这一路是腥风血雨也好,风轻云淡也罢,走到高处之后,看到的风景都是一样的。有你在旁边看着,她的道不会被影响,还是能往山上走。”   叶凌霄闻弦知雅意,不再笑了,手里摩挲着茶杯,眼神里有了几分认真:“我会珍重。”   ……   ……   “江湖路远,请多珍重。”   这只是一句寻常的告别语。   却是中山渭孙所听到的好友的最后一句话。   上次与他告别的,是伍陵。   这次与他告别的,是龙伯机。   大家都是拥有大好前途的青年,彼此都有灿烂的人生。都相信对方会过得很好,从未想过一别成永远。   等到风起云涌,才知世事无常。   鹰扬卫大将军中山燕文心坚如铁,太虚阁员黄舍利散漫却很拎得清,天下第一的姜望,不怎么言语,心里却什么都明白。唯独他中山渭孙,这一次不知轻重。   这是他三十一岁的人生里,迄今为止唯一一次不知轻重。   放开脸面,不顾名誉,不识大体,枉做小人!   他知道自己无法再说服执掌鹰扬府的爷爷;他知道黄舍利就算跟他交情再好,也不可能为他插手楚国事务;他知道姜望没有任何理由,帮他救龙伯机。   他想着把这两个人哄过来再说,借一下他们的名声,扯一张虎皮,跟楚国去谈赎金。能请得他们开口当然最好,实在请不动,就把中山渭孙这个人,把过去积累的那点情分,也放上天平。   他在泥地里的丑态,亦是筹码之一。   现在勉强也算是如愿了。   姜望不愿再理会他,就此陌路。黄舍利虽然大怒痛殴,却默许他这次借名。   但他是否满意呢?   他也不知道。   黄舍利骂他没有认清自己的分量,他其实认得很清楚。他中山渭孙的分量,就是这样而已——是在借名的事情已经发生之后,在他如此凄凉无用的一面前,黄舍利不会站出来公开唱反调的程度。   对向来公私分明的黄舍利来说,这已经很难得。   对他中山渭孙来说,这是得不到鹰扬府任何支持的情况下,他在最短时间里所能借助到的最有用的外力。   “呼……”   中山渭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脸贴着地面,就这么趴着,静静地趴了一会。被鲜血濡湿的泥土,反有一种叫人安心的味道。   他真想一直趴下去,太疼,也太累了。   鼻梁是内凹进去,面骨歪得厉害,身上也多处骨裂——但痛楚显然不止这些。   他很想趴在地上睡一觉,什么都不要再想。什么家族、国家、交谊……   但他没有忘了此来南域的目的,所以只是略略闭了眼睛,他就睁开。片刻之后,他就爬起来。   他用道术洁了尘、去了泥、擦掉血迹,换了一身衣物,重新簪好头发。他又是那个荆国中山氏的温润公子。   黄河之会外楼场四强,大荆帝国鹰扬府中山渭孙也。   他与黄舍利相偕来游,到南域想要救下一个名为龙伯机的朋友。   他准备了很多诚意。 第十八章私怨也   姜望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算诸天都游过。在所有浮光掠影的小欢喜中,他最热衷于搜集美食——家有贪吃小妹,为兄不得不为也。   而即便放诸天下,黄粱台的美食,也可称名第一。   毕竟除了虞国公屈晋夔,也没听说第二个爱做菜的绝巅。   大齐太子姜无华的厨艺也算妙绝,长乐佳肴堪称临淄绝品,齐人无不以享用为荣。但与黄粱美食,仍不可同日而语。   黄粱台开宴不多,每一桌都紧俏,在楚国是无数达官贵人争抢的享受,乃“天下至味”,可谓“极口腹之欲”。   但姜望每回来楚,都必能享用一桌——这就不得不夸左光殊找媳妇的本事了。   魔族战略收缩,边荒诛魔已是苦功难获,姜望本就要挪个地方,转道虞渊,谋求杀真。   从妖界辗转现世边荒,从牧国防线杀到荆国防线,再去虞渊。在某种意义上,他姜真人也算是妖憎魔厌了,也不知修罗会不会欢迎他。   虞渊入口无非秦、黎。   通常来说,人们前往虞渊历练,都是过秦境,走武关。黎国还是雪国的时候,常年锁境,并不对外开放虞渊入口。如今洪君琰归来,并西北而立新朝,积极对外交流,也开放了虞渊入口,诚邀天下修士前往历练。   但对姜望来说,他当然要去战争更激烈一些的地方,所以秦国武关是更好的选择。顺路来到南域,赴楚拜访一下长辈亲朋,也是应有之义。   左光殊也不像他第一次来楚那样,卷千骑相迎,现今写封信就算热情,迎到门口就算亲热呢。   不过他也熟门熟路了,于南域自在履空。   这南域有不少强大真人,值得他上门讨教。   抛开楚国不说。还有魏国大将军吴询、越国隐相高政、宋国国相涂惟俭、剑阁万相剑主……   说起来南斗殿陆霜河与他还有绝顶之约,现在看来,七杀真人是没法赴约了。回头还是要请观衍前辈解开命格纠缠。   一边随手演练道术,一边琢磨着南域试剑的目标,忽然之间,长相思颤于鞘中!有一缕绝强刀气,横于百里之外!   姜望随手按住剑柄,抚平长相思的跃跃欲试——随着他连杀洞真,横绝诸界,这柄剑也是越来越嚣张,遇到哪个都想碰一碰。   南斗殿怎么说也是天下大宗,传承悠久,说句不好听的,南斗殿立为天下大宗的时候,熊义祯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楚国此番灭南斗,各种层次的战斗都少不了,强者争杀,必不鲜见。   姜望自问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按住了长相思,淡定地继续往楚国去,光殊还在等着开饭呢!但就在这个时候,他不小心放开的见闻,偶然捕获了一个名字——   “斗昭!”   姜真人脚步一转,立即敛形敛音,寻声而飞。   倒也不是喜欢看戏,听到了同事的名字,过去关心一下,岂非人之常情?   丹国早已覆亡,拔地而起的是元始丹盟。   在元始丹盟和宋国之间,有许多山峦,其中最有名的一座,当然是燕云山。   无生教祖张临川,曾于此偷建无生地宫。也于此血屠追缉者,杀了十余名神临修士,数百名各国超凡。   燕云山地宫血屠,魏国晚桑镇惨案,都是张临川的孽行。这两个地方,也因此而为世人所知。   好巧不巧,姜望今日循着斗昭之名,又辗转飞来此处。   他曾经在这里仔细寻找张临川的痕迹,故而对燕云山非常熟悉,闭着眼睛都能记得地形,睁开干阳赤瞳,远远便见着一道刀虹横挂。   寒锋如洗,剖开天地。   斗昭武服猎猎,招摇于空,十分的狂放:“法罗!我已经放你逃了三天三夜,也没有人来救你。你点的莫不是死香?你到底有没有放求救消息?”   名为“法罗”的三分香气楼真人,刚刚被一刀斩落山谷,轰开泥土,陷地百丈之深,一时还没有爬起来。   被斗昭追砍三天三夜,他还能喘气,就已经很不错了。   “斗昭,你穷横什么?”法罗阴恻恻的声音,怨恨地响在地坑:“若不是在南域……”   地坑之中,蒸腾烟气。那烟气化为一尊獐状的三色异兽,散发奇香。仰天长嘶,尖嘴外错獠牙,一时阴翳横空、弥漫张织,使得元气都沉晦,烈阳都变暗,却偏偏产生一种令人醺醺欲醉的安宁感。   令人不自觉地放下防备,沦于危险。   此中乐,难为言。   三分香气楼秘传超品道术,祸世九香!   与一般道术不同的是,它是一门阶梯类的道术,可以拆分成几个阶段来使用。   其中完整版本乃是天阶层次,在罗刹明月净手中,真有祸世之威。法罗只能用的出前三香,却也有地阶道术的威能。   当然,现在伤重如他,也只能勉强激发獐香了。   那獐状异兽升腾于空,呲显獠牙,不断扩展阴翳,外拓香气,凶相渐重——   砰!   一只武靴踏落,毫不留情地踩碎了它!   靴底迸发出无尽的金光,大耀此世,瞬间扫尽阴氛,显露出坑底那位涂脂抹粉但已经花了妆、极重仪表但已伤痕累累的奉香真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气息衰弱到极点,俊俏的颜色,已是半点都看不到了。   “雕虫小技!”斗昭居高临下地注视他,正要再逼出一点什么手段,忽然眉毛一抬,来了精神。   气机一动虎咆山。   连人带刀,遽转百里,以身分野,一刀劈落——“鬼鬼祟祟,出来受死!”   他斩进了一片剑光海!   剑光结潮,涌成海啸,瞬间反扑过来。   斗昭何等敏锐,已经认出来者,却也装作不知,刀势骤强百倍,撕扯得天穹尽是裂隙,如同千百根拽住他、不让他下劈的黑色线条——   斗战七式之天罚。   他斩下一块破碎的天穹!   姜望来南域是想着略作休养,可不愿现在和斗昭大战一场——这王八犊子比死在手上的哪个洞真都要更难缠。   遂是恰到好处地后撤一步,反手尽归剑潮于鞘中。“斗阁员!是我!”   天骁刀的刀锋,悬停在额前。刀锋所触之空间,被压迫得发出丝丝缕缕的颤鸣。而面迎此锋的姜望,纹丝不动,笑意温和。   “哦——”斗昭很不甘心地收刀:“原来是你啊。”   反手一刀!   天罚之线,骤临地坑,将试图趁机窜走的法罗,又斩回地坑里。   他眼睛瞧着姜望,用埋怨的语气说道:“你怎么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早点站出来,我差点就把你砍死了!”   姜望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你这个水平呢,收不住力也很正常,多练几年就好了。不要自卑。”   斗昭『呵呵』了两声:“你不在妖界杀你的真妖,圆你吹下的牛,跑到南域来做什么?”   被中山渭孙哄来南域,姜望自己倒不很在意,顶多就是以后跟中山渭孙保持距离。中山渭孙也不敢动其它的心思,至于“借名”……名声他不肯借,中山渭孙就借不到。就像他和左光殊说的那样,这一趟就当来楚国看看淮国公了。   但这件事无疑是斗昭口中的快刀——你太虚阁员被中山渭孙哄得团团转,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以预见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斗昭都不会忘记这件事。   至于斗昭是怎么知道的——中山渭孙通过隐秘渠道放出消息,他和黄舍利、姜望都要来保一个叫龙伯机的人。楚国高层当然要问一问同为太虚阁员的斗昭。   姜望选择避其锋芒,顾左右而转进:“远远听到了同僚的名字,我过来关心一下。勤于阁务如你,不在你的最高楼里操心,这是在做什么啊?”   “哦——”斗昭没想好怎么解释,索性转身跳进地坑,对着法罗就是一刀——   “你这废物!给你这么多天时间,一个高手没引来,倒引来不少苍蝇!你是什么狗屁奉香真人!是不是在楼里根本不重要?”   作为三分香气楼奉香真人,也是楼里唯一的男性,法罗被这一刀斩得花容失色。勉强架起一只玉如意,但轻易被碾成流光。   他脸色煞白,咬着牙道:“你斗昭是太虚阁员,早已脱楚,做事要秉持公义,要让人信服!你凭什么追杀我?若要拿楚国刑令说事,此楚国与三分香气楼之事,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姜望完全没有“苍蝇”的自觉,轻飘飘地落在地坑边缘,半蹲下来,脸上带笑,居高临下地观察地坑里的两人。   斗昭大怒:“你敢这个态度跟我说话!此你我私怨也,与楚何干!”   “你我哪有私怨!”法罗悲愤交加:“我们以前都没有见过面!”   “说到点子上了!”斗昭抬刀怒斥:“你在楚国做生意,却都不曾拜会我,分明瞧不起我!”   遂是一刀落下,将早已伤重的法罗横尸两截。   呜呼,三分香气楼今日殒真。   每一尊当世真人,都是千劫万难之后才成就。每一个成就当世真人的强者,都有自己壮阔的人生。   三分香气楼能够发展到今天的规模,甚至走到脱楚自立的这一步,作为奉香真人的法罗,在其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包括西秦在内很多分楼的经营,都是他亲手开拓。   但这次他被斗昭盯上了,没有任何人能救他——也没有任何人救他。   斗昭平静地道:“陨仙林里有一种花,叫做『飞仙罗』,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生长,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扎根。它活着的时候到处都是,抹掉哪里都还存在——是不是很像三分香气楼?”   姜望半蹲着:“一种寄生的花?”   天空淅淅沥沥地落起血雨。   斗昭站起身来,很是随意地一刀反撩,狂暴的刀气倏然横过,将血雨抹尽,使天空复归澄澈。   “啧。”姜望悠哉地道:“斗真人未免太霸道,人都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还不许天地有悲?”   斗昭随手丢了一块令牌,丢在法罗的尸体上,表示这是他斗昭的斩获,南域自然没人敢动这具尸体。而楚国的人会过来收捡。   他跳出土坑,自往别处飞:“死在我斗昭刀下,是他的荣耀,有什么好悲!”   斗大爷还急着找下一个真人砍呢,不耐烦跟姓姜的废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刚才要不是姜望就在旁边,他借口都不用找。这几天追杀法罗,故意横过南域诸国,有谁敢站出来说些什么?   姜望也跃身而起,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你跟着我干什么?”斗昭嫌弃地回头。   姜望笑眯眯道:“你跟法罗——是叫法罗吧?你们的私怨已经了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今天没有阁务?”   斗昭拿眼一横:“不许我有别的私怨?我说你有事没事?有事快说,没事别在这里烦我!”   “杀了几个真人啦?”姜望笑问。   “也就两个吧!”早聊这个,何至于让人心烦?斗昭微微一笑,语气淡然:“除了这个三分香气楼的奉香真人法罗,还有一个南斗殿天同真人,好像是南斗第四真?记不太清,太弱了,我没什么印象。”   “哦——”姜望拖长了尾音:“就两个,还是分开杀的。”   斗昭冷笑:“他们可不是关在笼子里没地方跑!就拿那个天同真人来说,擅长虹隐之术,飞天遁地,无形无踪!我都一路追到了天外,才将他的头颅割下。此中难度,岂是你能够想像?”   “是吗?”姜望还是笑。   斗昭决定多宰几个真人再回来说话,不然腰杆不够直,遂冷声道:“你笑得太难看了,没事就去淮国公府歇着吧,大老远的,被人骗过来一趟也不容易。”   “哦,我没事。”姜望笑着挥挥手:“你走吧。”   斗昭转身就走。   “等等!”姜望又叫停他:“我刚刚想起一件事!”   斗昭皱眉回身:“有屁就放。”   姜望乐呵呵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储物匣:“我在边荒呢,宰了两个真魔。这事你知道吧?”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很关注你吗?”斗昭冷笑着摇头不已:“你很肤浅你知道吗?杀了两个真魔就炫耀,真魔多傻,多好杀啊!”   “听我说完嘛。”姜望笑容不改:“我宰了两个真魔,其中有一个不知道怎么,可能是有收藏癖吧——”   他把储物匣丢给斗昭:“你瞧瞧,里面冻住的这条胳膊,是你的么?还是金色哩!” 第十九章天下大同,人人同义   “欸——你别走啊!”   “斗兄为何如此匆忙?”   “跟同僚再讲两句呗,你当初横扫边荒的英雄故事——”   无论姜望怎么嚷,斗昭都没有再回头。   留下一句“有点事”,便一去不复返。   姜望的心情变得很好。   以至于当他看到左光殊的时候,脸上还散不去笑。   左光殊狐疑地瞧着他:“被人哄骗了还这样开心?”   “今日哄我,只能借我名声,还未能借到。他日交谊渐深,再哄可就不止如此。”姜望施施然笑道:“此防溃于蚁穴,我为什么不开心?”   “这么说是很有道理……但总觉得,不止如此。”左光殊笑了两声,见姜望开心,也跟着开心起来:“走吧,去黄粱台。”   姜望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带了点妖界的特产做礼物。让我先去拜访淮国公和长公主。”   他送给淮国公的礼物,是羽族真妖的灵羽,以之制成一支羽箭,用以装饰武功。   送给大楚玉韵长公主的礼物,则是一株完整的、还裹着妖界土壤的暮雪海棠。此物产于妖界,因有驻颜之效,常被用来制作养颜丹。   不过淮国公这会儿不在楚地,礼物也只能留待光殊转交。   长公主得了暮雪海棠,很是欢喜,但瞧着姜望却道:“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哪里还需要养颜。你该送的人,可送了?”   姜望有点不好意思:“送了的。”   左光殊在一旁拆台:“他抢了一片花圃,谁都送了。舜华姐姐都有!”   姜望急道:“这一株是最好的!”   熊静予便笑了起来:“你呀,不懂女人心思。暮雪海棠是珍贵的礼物,你送给伯母,伯母很开心。送给舜华,舜华也欢喜。但一样的礼物你送了这么多,就不好再送给你喜欢的姑娘——『与众不同』,才是送礼的真义。”   姜望挠了挠头:“与众不同的礼物,可不好寻。”   熊静予笑得更开心了:“傻孩子,我说的与众不同,不是这件礼物有多么了不起。而是你要通过送礼物这件事,让你喜欢的姑娘认识到,她对于你是多么与众不同。你待她永远跟别人不一样,明白吗?”   姜望道:“我待她,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熊静予笑眼温柔:“那就用礼物来强调这一点。”   姜望逐字逐句,听得十分认真。   熊静予瞧着他呆拙的样子,略想了想:“青羊,我有件礼物想送给你,不知你……忌不忌讳。”   姜望连忙起身离座,深深一礼:“伯母说的哪里话?姜望早已视此为家,长者有赐,我喜不自胜。”   熊静予自随身的储物匣中,取出一只精巧的、巴掌大的凤翎白玉盒,旋动玉雕的翎羽,将盒盖打开——   里面是一对水滴状的、似金似玉的耳坠。宝光暗藏,灵气隐隐。复杂的阵纹,镌刻成华美的图案。它们像是一片云,像是一片海,像是随时要飞走的金玉凤凰。   “光烈还很小的时候,我就想,他长成了会是什么模样,将会娶什么样的女子,过怎样的生活。我不期待她家财万贯,不期待她倾国倾城,不需要是什么绝世天骄、皇亲贵胄,我只希望他们真心相爱……”熊静予轻声道:“这对耳坠,我是为儿媳妇准备的。不能说有多珍贵,但它的确独一无二。我想把它送给你,我希望你能够遇到一个真心喜欢、也真心喜欢你的女子,在你觉得正确的时候,把这对耳坠送给她。你愿意收着么?”   姜望完全能够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情感。   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祝福。   她眼里那份眺望的期待,她所注目的背影,是从牙牙学语,到跌跌撞撞,再到意气风发,再一去不返。   拒绝的话他当然说不出口,只是下意识地看了光殊一眼。   左光殊扬了扬手,大咧咧地道:“我的那份是一只手镯,小时候就给舜华姐姐骗走了。”   姜望双手将这只玉盒接住,对熊静予重重地一拜。   此时更无它言。   ……   ……   见我楼中,两人对坐。   左光殊哪个陪客也没叫,便两兄弟对饮。   忆昔当年第一次来这里,一桌五人,屈舜华、夜阑儿、楚煜之、姜望、左光殊,也算热闹。   如今楚煜之早与世家割席,夜阑儿随三分香气楼脱楚,屈舜华正在征伐南斗殿的前线……   桌上仍然是人间绝品的美食,享用美食的人,心境已然大不同。   “说起来,楚煜之近些年怎么样?”姜望随口问起故人。   在所有渐行渐远的过客里,楚煜之是令他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位。这是一个敢在楚国说“国弊在世家”的人。   左光殊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就那样吧。他在朝堂上的前途基本绝了,没有向上的可能。不过他自己牵头,建了一个同义社,发展得还挺有声势,里面骨干成员,多是下层军官。”   “同义社。”姜望咂摸了片刻:“他们的结社纲领是什么?”   左光殊道:“天下大同,人人同义。”   这小子嘴上表现得不很在乎,实际上却还是颇为关注楚煜之的发展的,不然也不会对这个同义社这么清楚,张口就能说出纲领。   姜望按着酒杯:“好大的一句话。”   左光殊已不是当初那个青稚的少年,他是大楚小公爷,注定要担起左氏的人,对于同义社,他有自己的认知:“结社的纲领只能大一点,太具体了这个社办不下去。”   姜望又问:“他现在修为如何?”   左光殊道:“还是外楼境。现在分心社务,估计更难神临了。”   楚煜之本也是有着大好前途的青年,是军中后起之秀,楚国年轻一辈里叫得上名字的存在。现在基本全方面落后于同辈,盖因他走上一条注定艰难的路。   他真刀真枪的赢得了山海境名额,却在山海境里一无所获,注定要面对权贵的压力。他于山海境神魂受损,却拒绝了左光殊的元魄丹。他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拒绝了左光殊与屈舜华的友谊,誓言要为楚国的平民开一条路——   如今,他自己都没能往前走几步。   现实总是超乎想像的残酷。   而理想的光辉,又能照耀到何时呢?   姜望一声轻叹,没有说话。   他当然不会瞧不起楚煜之。   楚煜之这样的人,只要愿意低头,什么都不会缺。   越是境况艰难,越能说明他的坚持。   “大哥很关心他?”左光殊问。   “他是一个找到了自己道路,并坚持前行的人。”姜望说道:“世上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存在,会很寂寞的。”   “你觉得他能成功吗?”左光殊心里是有答案的,但他还是这样问。   “不走到最后一刻,谁能说这就是终点呢?”姜望莫名想到了倒在不赎城的萧恕,慢慢说道:“至少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坚持自己的正确。仅这两点,已胜过世上太多人。值得一份尊重。”   芸芸众生,蒙昧者多矣!   太多人茫然不知前路为何,一生浑噩。   而弃理想于半道,改弦更张,抛却自我者,更繁繁难计。   左光殊道:“聊点其它的吧。”   姜望便问:“南斗秘境里,是不是有什么三分香气楼的重要人物?”   左光殊笑了笑:“为什么这么问?”   姜望道:“来楚国的路上,我正好遇到斗昭在追杀三分香气楼的奉香真人。按理说三分香气楼行动失败,应该早就撤走才是,怎么还叫斗昭抓到了高层?所以我猜想,他们可能还有什么重要人物没有走脱,引得其他人来救。”   左光殊竖起大拇指:“姜真人真绝世也!明见万里,洞察秋毫!”   姜望一巴掌把他的大拇指拍下去:“说点我不知道的!”   左光殊笑道:“法罗已经被斗昭揪出来杀死,那重要人物应该是没有了。最多就是南斗秘境里有个叫昧月的,好像是什么心香第一?神临境的小角色,不值一提。”   教育安安教育习惯了,姜望很有兄长的自觉,赶紧敲打他:“现在这样傲慢吗?神临境都是小角色了?你什么境界?”   “别呀,神临不也分高低么?要不然怎么是你创造神临境的边荒极限,钟离炎创造神临境的开销极限?”   “这个开销……极限,是怎么个说法?”   左光殊笑起来:“他爹往牧国送了许多元石还有各类物资,车队都去了好几趟,才把人接回来。据说他在边荒被打成猪头,是呼延敬玄亲自保他性命,给他治伤,开价可高了……他就是为了冲击你的记录才去的,你不知道?”   “赎金竟以车载。”姜望不由得慨叹:“这呼延敬玄下手真黑啊!”   左光殊笑笑:“要说三分香气楼的神临,也就一个夜阑儿值得忌惮——倒不知她现在洞真了没?”   姜望瞧他一眼:“你也没交几个朋友,还全跟你不是一条路人。”   左光殊不见恼意,反而笑道:“人生不需要太多朋友,我以后执掌左氏更是如此——至少舜华姐姐和你这个大哥都还在。还不够么?”   这小子现在不容易逗生气了,反没有以前有趣。   姜望敲敲桌子:“说回正题。”   左光殊见此,反倒不着急,故意转道:“夜阑儿去齐国还找过你的关系呢,你对三分香气楼就不了解?”   姜望道:“仅限于还人情。”   左光殊笑道:“那这个心香第一的昧月,你见过没有?据说长得是祸国殃民啊,勾魂夺魄。”   “我是没见过。但你不妨继续聊这些,什么天香啊心香的。”姜望瞧着他:“我会原话复述给舜华听。”   左光殊笑嘻嘻地:“这你就有所不知,我都是听舜华姐姐讲的。她经常跟我讨论这些。”   姜望无话可说,只好喝汤。   左光殊这时才道:“她们偷走了洞天宝具桃花源,现今藏在南斗秘境里。安国公有意延长战线,就是要让这些人动心思。一个法罗算不得什么,罗刹明月净才是大鱼。”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停下汤匙:“说到这个罗刹明月净,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但除了知道她是三分香气楼的楼主,其它一无所知——她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么张扬还能这么神秘?”   左光殊摇摇头:“这个人向来很神秘,在楚国这么多年,真正见过她的也没几个,云里雾里看不清。或许爷爷能知道一些吧,你要是好奇,回头自己问问。”   “哦?”姜望这下真的好奇了:“他们……”   左光殊把头摇的飞快:“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别瞎猜!”   姜望忽然警醒,狐疑地瞧着左光殊:“你是自己好奇,想我替你问吧?”   左光殊立马拍胸膛:“大哥你是了解我的!怎么会呢?”   “我就是太了解你了,你早不像从前那么单纯!”姜望压低了声音:“我也不告你的状,有什么线索,拿出来咱们一起分析分析。”   左光殊嘿嘿笑着,挪近了椅子:“我跟你说,爷爷的书房里啊……”   ……   ……   “中山渭孙,求见将军!”   度厄峰前,大楚军营。   滚滚兵煞取代了浓云,神霄凤凰旗如火焰一般燃烧在空中。   方圆千里尽杀场。   中山渭孙再一次吃了闭门羹。   “不见!”   “不见!”   “不见!”   “说了不见!”   “这里是军事重地,请自重!”   中山渭孙掸了掸衣袖,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又去下一个营地。   偌大的度厄峰外围,是密密麻麻的军营。   他是没资格拜见安国公伍照昌的,只能挨个敲偏将的营地,找门路递话给能说得上话的人——堂堂中山氏贵子,本不至于连这点门路都没有。   但是自他通过隐秘渠道,传递了他扯虎皮的消息后,那些渠道就一夜之间被掐断了。   此时他也无法代表鹰扬府,他只能代表他自己。   然而就连这些往常根本都够不上他的偏将,却也不给他面子。道元石这无往而不利之物,根本送不出去。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得罪人了。   那个人不会是姜望。姜望那样的人,既然当时没说什么,就不会在背后使小动作。   那么是看不惯他扯虎皮的楚国贵族?   又或是姜望的朋友,看不惯姜望被哄骗,为之出头?   中山渭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慢慢地走着,想着该从哪里入手——军中看来是走不通了。   在人员数以十万计的肃杀战场边缘,他独自行走,像游离世外的尘埃。   于某个时刻忽然心有所感,抬头望去——   正好看到一个魁伟的身影掠空而过,此身雄壮,好似飞去之峰。那缠目的系带飘在风中,有如山顶的云翳。   乃项家盖世之子! 第二十章假性冥顽   “项贤兄!”   中山渭孙拔身而起,热情高呼。   项北倒提盖世戟,转回头来,表示他在“看”。   “自观河台一别,至今八年矣!”中山渭孙脸上堆笑:“项贤兄的英姿,还时常浮现在我脑海中!”   八年过去,他们都不是当初“啼声才试”的雏凤,他们各自都经历了许多。   时间把项北的五官雕刻得十分硬朗,曾经眼高于顶、霸道无双的他,现在却很沉敛。   闻言只是道:“被焰花按在脸上的英姿吗?”   此后许多年,人们复盘道历三九一九的黄河之会,论及这场冠盖历代的天骄盛会里,最精彩的场面,通常有两场呼声最高——   分别是斗昭和重玄遵的天骄并世,姜望剑仙人对秦至臻的阎罗天子。   在此之下,是姜望剑横逆旅,以及姜望焰花按脸项北。   这是常常会被拿来观摩、讨论、学习的一战,可不是时常浮现在脑海嘛。很多楚国之外的人谈及项北……哦,就是那个被姜望在脸上放焰花的大个子!   中山渭孙愣了一下,赶紧补救:“都是往事了!谁还没有个发挥不如意的时候呢?当年我也只是外楼场四强。”   “我是内府场八强。”项北道。   中山渭孙这才想起来,项北签运极不好,在八进四的时候就遇上了姜望。   当然,要说签运这件事,他中山渭孙的签运是极好的,可没能把握住,输给了燕少飞,又有什么可说?   “具往矣!”中山渭孙一挥手,姿态豪迈:“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项北没有说话,只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仿佛在问——怎么看?   “别这样。”中山渭孙陪着笑:“这样我聊不下去了。”   “风流人物,三九一九年已经数过。如今八年过去了,最耀眼的人还是最耀眼。往后看吗?在两到七年之内,新一届黄河之会也将召开。江山代有才人出,新的绝世天骄,即将世所瞩目。”项北提着盖世戟,迳往前飞:“留给我们证明自己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是啊!我们都需要更努力才行。”中山渭孙连忙跟上,赶紧套近乎:“黄河失利,令我每每惊醒午夜。我常常觉得光阴难追,怕见虚度——项贤兄,我们真是志同道合!”   项北把盖世戟一横,示意他到此为止,不必再跟上:“我们不是志同道合,中山渭孙,你还没有找到真正的你自己。你的道路在哪里?”   中山渭孙讪讪地顿在那里,强笑道:“项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项北悬立在彼,与中山渭孙间隔着一杆盖世戟的距离:“你是否觉得,做了以前不曾做的事情,就算是改变?你是否觉得,学会低头,就算是成熟?你是否觉得,斩碎了规矩,你便已然新生?”   “项兄。”中山渭孙脸上没了笑容:“你想说什么?”   项北摇了摇头:“温文尔雅也好,放浪形骸也罢,不过是用一个面具换上另一个面具。现在的你和以前的你,都不是真正的你。你也没有真正破规破矩,你只是失礼失意。山上贼,还在山上。心中贼,还在心中。”   那什么才是真正的我呢?中山渭孙本想这么问,但是他没有出声。因为这实在是不必要的问题。   “假性冥顽,难见天宫。我建议你再去看看姜阁老天京城那一战的细节,或许你能明白,什么叫『打破藩篱能悟空』!”   项北说完这一句,便横戟而去。   他高大的身形只是一个闪烁,就已经混入远山的重影,仿佛他也是巍峨的其中一座,是绵延山脉的一部分。   中山渭孙没有跟上去。   项北已经给出了回答,项北帮不了他。   但项北也给出了自己的帮助。   悬驻此处,极目四方,尽皆萧然。绵延的军帐更远,是空兀的原野。这个秋天注定让人难以忘怀。   中山渭孙寂寞地远眺,黄河之会外楼场的四强,眺望内府场的八强背影。   这人戳瞎了天生的神通之眼,却看得更清楚。这人输掉了黄河之会,输掉了山海境,却变得更磅礴。   无论胜利还是失败,经历都可以让人成长——前提是你正视这一切。   自己这八年来虽然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努力,却总是缺了一点什么。   缺了一点什么呢?   说不清道不明,看不到也摸不着。   前路遥遥,今日洞见否?   ……   ……   天光摊碎琉璃瓦,一片秋思梦不成。   在一片混乱的南斗秘境中,这处偏殿算是难得的安静。   但安静很快也被敲碎了。   龙伯机沉眸提剑,脚步促急地走进来。   往日飘渺超然的气质,已然无踪影。那称得上中正端方的脸,也被狞恶的情绪所皱着。愤恨的情绪在每一缕突兀的皱痕里失控。   唯独那被玉簪约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还勉强留着几分大宗真传的体面。   啪嗒!啪嗒!   靴子在地砖上踏出杀气来。   面笼黑纱、独立窗台前的女人,被夕阳照了一身暖色,静静体会着深秋的心事。直听得脚步声迫近,才慵懒地回眸,那双妩媚眼睛里的神色,颇有几分漫不经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龙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龙伯机拔剑出鞘,杀气随之迸发,一瞬狞然:“你还敢问我什么意思?!”   昧月索性转回身,随性地往后一靠,轻轻倚在窗台,双手抱臂,以轻蔑的姿态瞧着龙伯机:“此次隐秘行动,我三分香气楼筹谋多年,做了足够多的准备。我们赌上了这么多年在楚国的经营,启动楚境之内全部暗子,破除千难万阻,把【桃花源】悄无声息地拿了出来。在郢城没有出事,在楚境没有出事,偏偏在最简单、最轻松的这个环节,在即将送出南域的时候被发现了!龙师兄——我为什么不能问你是什么意思?”   她此刻的眸光是冷漠的,是夕阳西下之后,无人归来的冷漠:“我三分香气楼送来的元石,可以把这间偏殿填满。我们奉上的物资,皆是你南斗殿之所缺。而你们做到了什么呢?你南斗殿是古老大宗,历史悠久,底蕴雄厚。却连这件事情里最轻松的一个环节,都不能承担!龙师兄——我不该问你是什么意思?”   这一字一句清晰的言语,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龙伯机握紧他的剑柄,仿佛如此才能支撑他的愤怒,才具有愤怒的理由:“你起先并没有说你们要偷【桃花源】!人心不足捋虎须,方招此弥天大祸!”   “那不叫偷,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昧月平静地道:“在拿回【桃花源】之前,我没有通知你吗?你们不知情吗?我们转移三分香气楼的财产,转移了七次。回回把你们喂得肚圆。每回我们要拿什么,要走什么路线,在哪里交接,都跟你们说得清清楚楚。你们只需要保证最后一段路的安全,做最轻松的事情,拿最丰厚的收获——现在楚国大军来了,你开始怨我们了?”   龙伯机气势汹汹地提剑来问她,此刻反而是她往前走,她步步紧逼,仿佛踩住了龙伯机的心跳:“事情败在你们这个环节,机密因你们而泄露。此次行动,我三分香气楼已是倾尽南域所有积累,耗空楚境棋子,最后却满盘皆输!天香有七,战死其三。心香十一,受诛其五。奉香真人法罗,死于斗昭刀下!龙师兄——你竟来怨我?”   昧月所说的这些,龙伯机没有一句能反驳。   他满怀杀意地提剑而来,现在好没道理。   可他心里分明清楚,南斗殿如今必须面对的这一切险恶,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带来的。是她打开了那口贮满灾殃的箱子。心香第一,祸国殃民!   龙伯机咬着狠道:“我不该怨你?死掉的那些人不该怨你?若你没有来南斗秘境,这些都不会发生!”   昧月摇了摇头。她眼中的失望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叫龙伯机怀疑自己到底做错了多少!   “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嗯?”   她的眸光混淆在秋色里,显出一种萧条的肃杀,她几乎是指着龙伯机的面皮在质问:“你是司命殿嫡传,众所期许的南斗未来,天命骄子龙伯机!你是怎么说出来这样愚蠢、这样幼稚的话语?但凡你稍微冷静下来,动一点脑子想一想,你还会这样说吗?说这一切本不会发生?”   她盯着龙伯机:“楚国要灭南斗殿,是因为你们做了错事?还是他们本来就要灭南斗殿,只是恰好抓了这个理由呢?这是很复杂的问题吗,你看不到答案吗!龙师兄,那个睿智沉稳的你,去了哪里?你的心太乱了!你竟然恐惧成这样——”   她猛然后退一步,撤出来一个安全的距离。   那种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倏然散去!龙伯机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有那么一瞬间,很想使劲地呼吸——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昧月张开双手,微微抬头,露出自己雪色的脖颈。   “呵——”她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是那么有侵略性:“龙师兄,你是要来杀我的,便请横剑罢。或许这可以叫你找回一些勇气。”   龙伯机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   这一步之后,他心中生出巨大的沮丧。   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方寸尽失了。   自记事起,他就生活在南斗秘境。   南斗殿是他的全部。他迄今为止所有的人生,都在为“合格的南斗传承者”而努力。   他天资极高,秀出群伦。早早地开始处理司命殿事务,近几年也开始分担整个南斗殿的事权。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他自己也这样认为——他必然是下一代司命真人,且很有可能成长为南斗殿主。   南斗殿遭遇倾覆之厄,坍塌的是他的天空。   他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也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但很明白,一切是一场空。   他六神无主吗?   不,他是知道已经穷途末路。   他愚蠢吗?   不,他只是想发疯!   “龙师兄。”昧月的声音反倒平缓落下来,她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龙伯机握着剑,一时没有说话。   昧月轻轻地笑了,她是这样懒洋洋地笑着:“你以为只有你恨我吗?你以为整个南斗殿,只有你想我死?司命真人难道不恨我?长生君难道不想捏死我?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罪魁祸首,但此时此刻我是最容易恨的那个人,不是么?”   “人总是会选择恨最容易恨的那一个,而不是最该恨的那一个。”   “但你说——”她的声音这时候甚至是有些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也包括自己的生死:“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提着剑,鲁莽地杀过来么?”   龙伯机抬眼看着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愤恨又失措的……等她的回答。   她说道:“因为没有意义。”   昧月笑出声音来,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因为……我们谁都逃不掉啦……哈哈哈哈,神临、洞真、衍道,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例外——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铛啷啷!   龙伯机手里的剑,跌落在地上。   他一瞬间散去了许多神色,双眼滞然。   昧月的笑眼之中,沁出一丝冷意——不能够握剑到最后一刻的人,真是孱弱啊。虽金躯玉髓,大宗嫡传,也不过徒有其表。还不如一个十七岁的周天境的小镇少年。   但这抹冷意很快便霜化了,晶莹地坠在长睫的尾梢。   她用尾指轻轻刮走了笑出的眼泪,瞧着龙伯机道:“也不对。南斗殿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死。就像三分香气楼,也只是死掉不幸落在南域的这一批。我和你,都不过是被抛弃的人。”   龙伯机的眼中有了一点神光,他慢慢地缓了过来,眨了一下眼睛。   “说起来,这些天南斗秘境的所有修士都在守门,却不知天机真人和七杀真人去了哪里?”昧月笑了笑:“楚国出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不在南斗殿了吧?真是未卜先知啊!”   龙伯机如若未闻,半蹲下来,捡起地上的剑,再不说一句话,转身往外,越走越快。几乎是逃出了这座偏殿。   他来时杀气汹汹,走时仓皇如窜。   在这座偏殿所留下的剑鸣,只是一声寂寞的撞地的响。 第二十一章神亦罪之   “咱们今天也算是白龙鱼服了!”   郢城的深秋,很有几分寒凉。   行人熙攘的大街上,左光殊戴着一顶狗皮帽,穿着不甚合身的棉麻袷衣,踩一双翻边的破皮靴,用一张粗糙的挡风巾,遮住了贵气神秀的脸。   旁边的姜望也是差不多打扮,戴斗笠、绑面巾、披黑袍,双手拢在袖子里。天下闻名的长相思,藏在储物匣中。   今儿他同左光殊上街闲逛,毕竟都是知名人物,为了避免围观,不得不稍作掩饰。姜真人当然可以直接拨动行人之见闻,但这里毕竟是郢城,强者如云,规矩极重,他也懒得一路施术、不小心触动谁敏感的神经——淮国公府当然可以解决麻烦,但也无此必要。   闻言便笑了笑:“你是白龙,我一直都是鱼。”   左光殊嘿嘿地笑:“那我是白龙鱼。反正咱俩是一路的!”   “我算是明白舜华为什么对你死心塌地了。”姜望斜眼瞧着他:“你小子是真的会啊!”   “这你就又说错了。”左光殊很是自豪:“我都是跟她学的。”   姜望语重心长:“少嘚瑟,容易挨揍。”   郢城是天下繁华地,鱼龙混杂,人潮汹涌。所谓呵气成云,楼台雾海。   他俩倒也不是漫无目的,转悠着转悠着,便来到城东。这里有一条朱雀街,从前左光殊很爱在这这里逛,但今次的目的地不在这里。   朱雀大街的南面干道,岔出四条小路来。   两人沿着其中一条走,拐进一个巷子,沿途经过许多低矮的平房,踩过自树杈中掠下的秋光。   明黄色的系在枝头的神符,是郢城的秋色。   这座天下第一华贵的城市,当然也有不太华丽的一面,这些低矮房屋只是其中一个角落。当然,毕竟是大楚帝都,天子脚下,便是低矮平房,也是见得到材质,有着相对统一的建筑风格。   狭长的小巷走到尽处,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有一片开阔的广场,以一颗巨大的樟树为中心铺开。   来回蹦跳嬉闹的孩童,下棋的老翁,聚在一起一边浣衣一边闲话家常的妇人……   看得出来,这是一处平民的“乐园”。没有什么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亦不见凤鸟翱空,白玉堆年。有的只是最简单的欢笑,最朴素的烦恼。   巨大樟树之前,站着一个笔挺的人,独自面对四面八方的人,正在讲演着什么。   不停地还有人围拢过去,密密麻麻的人头,像蚂蚁往食物聚拢,里里外外围了许多圈。   姜望和左光殊不算另类,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慢慢地转悠过去,站在了人群外围。   “讲学之风,以卫地为盛。”左光殊传音道:“当年卫幸与薛规,各自开坛,连讲九天,拥趸越聚越多,以致堵塞城门,行人不流。他们一出东门,一出西门,沿途讲学,隔空论法,互不能说服。最后又沿着长河走回来,对坐观河台,面对全天下辩法。连论三场,薛规三场皆胜,于是有了『薛规新法』,他名字里的那个『规』,也成法家最注重的字,此即规矩之由来。”   左光殊所说的这段故事,在当代刑人宫执掌者公孙不害所著述的《证法天衡》里,有清晰记载。此书严谨庄重,杂叙杂议,每一点都依托于历史,尊重既有史料,是了解法家思想脉络不可不读的著作。   薛规的不朽著作《万世法》,姜望还认真读过,当然知晓这段公案。   他看着人群里讲演的那个人,随口道:“世尊尚有广闻钟,使天下知其心,此亦述道也。”   这些年来,若说谁对姜望的成长印象最深刻,左光殊必能算得一个。   当初刚认识姜大哥的时候,姜大哥还只是“武德充沛”,学识不能说没有,但也很稀薄。他有时引经据典讲些什么,姜大哥压根听不懂。所以聊天的时候他都很注意,尽量不说些生僻的,只是有时候他以为的“常识”,于姜大哥也是“知识”。   娘亲就常说,“此即寒微之憾”,经常以他的名义,给姜大哥送书。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姜大哥修为见长,见识愈深,读书也多了。如今都能旁征博引,从法家到释家,从薛规讲到广闻了。   左光殊心中感慨,嘴上道:“薛规与卫幸讲学的那座城市,几兴几废,就是现在的卫国王都【理衡】。卫地也算是人杰地灵之地,但卫国却是『嗟尔小国』,中央附庸。”   “你想表达什么?”姜望似笑非笑。   “可见论不成事。”左光殊道。   “论而不行,事不成矣。”姜望道:“论而行之,万事有期。”   樟树不凋于秋,四季常青。   左光殊仰看着巨大的浓云般的树冠,轻声道:“这颗大樟树,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姜望没有说话。   站在千年大樟树前的男人,正是楚煜之。   着武服,穿军靴,挂直刀,身无余饰,同极尽妍丽的楚国格格不入。   他正在讲说他的理念,号召平民要争取权利,要与贵族做斗争。要众志成城,修平民之桥,铺通天大路,叫所有人都能够大步地往前走。   他说“富而不仁”,说“贵而不名”,说这个世道应该如何公平。   他的讲演并不慷慨激昂,而是娓娓道来。像他这个人一样,有一种平实的风格。   围观的群众里,有一人出声问道:“小煜哥,你是仇视权贵吗?”   从“小煜哥”这个称呼,也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人同楚煜之的距离是很近的。   这位以国为姓的青年,常年行走于街舍之间,虽超凡而归于凡尘里,没人觉得他突兀不该在此中。   他看向提问的路人,很认真地说道:“大叔,集众合力乃生权,显赫有功故而贵之。这些是必然存在的,我有什么理由去仇视呢?我并不仇视权贵,就像我不会仇视一颗樟树。”   “但你一直在说权贵,权贵。”路人大叔说道:“我听到有人说你就是只懂得眼红的,是只会仇富的那种人。”   “我认识白纸一样的人,我认识那种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心思纯净的人。我认识勇敢的贵族,我认识肯为名誉而死的世家骄子。”楚煜之丝毫不见恼意:“但我也认识另外一些人,他们脑满肠肥、臃肿恶毒。他们生下来就拥有一切,因而并不懂得珍惜。他们无能至极,却堂皇窃据高位。他们毫无操守,却可以呼风唤雨……”   “我仇视的是握权为私,贵而无担。”   他字句清晰地道:“我仇视的是那些享用国家最好的资源,却不能为国家做出最大贡献、甚至不肯做出贡献的人。”   “但那些资源,也是他们父辈挣的啊,随他们怎么浪费,有什么不合适呢?”路人大叔道:“就像我爹走的时候,给我留了几锭银子。谁也管不着我怎么花呀!”   旁边立即有人起哄:“刘老四,你爹还给你留了几锭银子?!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去去去!”刘老四骂道:“老子这是比喻!比喻你懂不懂?”   “他们私下里怎么浪费银子,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确实没人管得着。”楚煜之道:“但如果他们结党而营,私相授受,自己显贵了,就把显贵的路子设关设卡,只让自己人走呢?”   刘老四挠了挠头:“我寻思吧,他们结党而营,私相授受,又没拿你兜里的钱,与你我何干呢?”   楚煜之问:“大叔,你做什么工作的?”   刘老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满豆腐的担子,一时不想说话,但还是说道:“我卖豆腐的。”   楚煜之又问:“你每天工作多久?”   卖豆腐的刘老四说道:“我每日在鸡鸣之前起床,忙活好一切,天才刚亮。早晨的豆浆很好卖,过滤的豆渣留着晚上做菜。卖完了豆浆我就卖豆腐,挑着担子大街小巷地转。有时候晌午会来这里歇一下脚,吃一碗面,有时不歇,自己带了面饼。什么时候卖完什么时候回家,卖到天黑也回家——算了,你们唠吧,我该去卖豆腐了!”   他挑起担子就走。   “大叔,等等!再问你一个问题!”楚煜之道:“你每日挣几文钱?”   “挣得不多,但也能糊口。”刘老四咧开了干裂的嘴巴,乐呵呵道。   “你知道为什么你挣得不多吗?”楚煜之问。   “我就卖个豆腐,能挣多少啊?”刘老四挠了挠头:“卖豆腐不都这样?”   楚煜之看着他:“因为你不够努力吗?”   刘老四想了想,蛮认真地说道:“我不是懒汉咧。我每天都干活的,一年到头不歇着。”   “我来告诉你因为什么。”楚煜之道:“你的钱是用劳动换的,别人的钱是自己捏的。他们说这团泥巴是钱,这团泥巴就成了钱,你却一定要打成了豆腐,才能够算钱。两种钱掺在一起,你的价值就被稀释了。这就是为什么你要这么辛苦!”   楚煜之看着他的眼睛:“大叔,你还觉得这跟你没关系吗?”   刘老四一时没有说话。   “假如你们去参军,你的荣誉是一拳一脚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别人的荣誉是花钱买来,甚至是一句话就换来的——别人花别人的钱,别人走别人的旁门左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楚煜之站在大樟树前,扯了扯嘴角:“你的努力就变得没有意义了!你的荣誉也注了水份!你的血汗因此变得可笑!没有关系吗?”   说到这里,他拢了拢袖子:“我觉得还是有关系吧。至少跟我有关系。我亲身经历过这些,我同义社的很多社员也都经历过这些。我们不想别人也这样经历。”   人群也一时没有声音。   这个世界是需要公平的,但公平有时候不能得到。而很多人已经习以为常,不觉得不对。   “走吧。”姜望转身。   “不看了?”左光殊跟上来问。   “已然见到。”姜望道。   左光殊一时不知道自己听见的是哪个字。   已然见“道”?   ……   ……   “看到了吗?”远远有个声音问。   燕云山下了一场极短暂的血雨,但泥土也沾了几分暗红。   “看倒是看到了,但——”跳到了地坑底部的楚国士卒回答,语气有几分迟疑。   “但什么?”那远远的声音迅速迫近了。   随声音一起快速飞来的,是呈品字型横空的三名甲士,他们戒备地散落在地坑四周,其中一个站在地坑边缘往下看:“你看到什么了?”   从那镌刻着神纹的甲冑,可以看出他们都是神罪军士。   大楚帝国军中第一等精锐。   哪怕只是小队巡行,也显出了优秀的军事素养。   这是斗昭一刀斩出来的地坑,三分香气楼的奉香真人法罗,正以一具尸体的姿态,沉寂地躺在坑底。   尸体旁是半蹲着的神罪军士,他仔细地观察着这具真人尸体:“这具尸体好像失血很多。”   “这不是废话吗?!”站在坑缘的神罪军士,没好气地道:“我以为你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被斗大人追砍那么多天,血没流干都算他气血旺盛。”   “也是。”负责检查尸体的神罪军士道。   站在坑缘的神罪军士挥了挥手:“检查一下尸体有没有被人触碰过,有就多一条线,没有就走了。”   斗昭丢在尸体上的个人令牌,乃是大名鼎鼎的神罪令——“神亦罪之”。   其中尤其有持令者所独设的符文讯息,一旦有人靠近,若无对应的符文响应,就会立即发出警报,触动楚国铺设在南域的【章华信道】,留下致命的信息。   所以它在神罪军内部还有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叫做“捕兽夹”。   坑底的神罪军士仔细检查了一阵,再三确认没有异常痕迹,才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斗昭丢在尸体上的令牌。   又取出裹尸袋,将法罗的尸体装起来——   轰!   一道气血磅礴的身形骤然出现,横在地坑上方,冷冷扫了一眼坑底,当即大骂:“他奶奶的,又来晚了!”   坑底坑外四名神罪军士都不吭声。   便听他在那里一顿骂,什么“斗氏小儿,偷我真敌,气煞我也!”、什么“斗小儿不做人”。   一直到他骂完了飞走了。   坑底的神罪军士才道:“这也晚太久了,斗大人都追杀多少天了!”   负责戒备的神罪军士附和:“是啊,真好意思说呢!”   站在地坑边缘的神罪军士毕竟稳重些:“嘘,小声点。”   “说谁小心眼呢!”猛然间狂风一卷,短须鹰眼的钟离炎又飞了回来,怒气冲冲:“竟敢以下犯上,议论本大爷吗?给我罚站!站好了!”   很快,四名神罪军士在坑底站成一排。   “你们神罪军这么没礼貌,都是斗昭带坏了风气!这具尸体我没收了,回头让斗昭自己来找我要。”   钟离炎把那只裹尸袋提起来,拔身就走。 第二十二章星巫   作为曾经的无生教南境总坛,控扼西南香火的神道现世信标,燕云山地宫建设得很见规格。   张教祖那种人,当然不会有固定的居所。但曾经的那些个法王什么的,经常盘桓此殿。   此宫深入地底,森幽冷峻。当然敛元敛气,也自藏风藏水,难为外人所察。   自无生教祖魂飞魄散,无生教瓦解于一夜之间。这残破的燕云山地宫,也在最后一波监察的修士撤走之后,归于死寂。   蛛网暗结,地水漫溢,成了蛇虫鼠蚁的家园。   在拆分为日夜的数年时光里,再没有人气沾染这里。   只有潮气暗流,残怨结幽。   直到某个时刻——   嘀嗒。   一滴暗红色的鲜血,穿行在新鲜的泥土之中,在漫长的旅途之后终于抵达终点,挤出穹顶的裂隙,就这样滴落下来。   落在地砖被轰碎之后蚀成的暗渠里,于幽幽的地下水中,泛起了涟漪。   ……   ……   楚天子誓灭南斗殿,一令出而四方动、万军行。   南斗殿堂堂天下大宗,未见半点还手之力,在十天不到的时间里,就已经被扫清南域所有明面上的经营,锁境待宰。   “域内有敢名南斗者,皆从罪,尽绳之!”   楚国霸南域,可不是百十年。   此事在整个现世掀起轩然大波,暗涌遍及诸域,涟漪何止东西?但天下诸方势力,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当世真人屈仲吾,乃大楚屈氏旁支。当然,能修到洞真境界,他这一支,也早归主脉。他的嫡脉子孙,都能享受虞国公府主脉子弟的权益。   灭一个南斗殿,恶面一军足矣。   屈仲吾这样的世家强者随军出手,与其说是查缺补漏,倒不如说是为了震慑四方。   但由于南斗殿家大业大,在楚国暴起发难之前,就有不少门人散在四方,楚国撒下的这张渔网就算再大再密,也总有几只漏网的鱼。   这时候就需要大军之外的强者去追缉了。   比如被斗昭一路追到天外才斩杀的天同真人。   比如在楚国行动之前,就已经匿迹销声的天机真人、七杀真人。   南斗六真里,剩下的三真,司命、天梁、天相,都和南斗殿主长生君一起,被堵死在南斗秘境里。   所以外逃的大鱼,其实就只剩下两只。   一个是当今真人算力第一,一个是当今真人杀力第一。   虽则很多人笑称,南斗殿里的第一都是等来的,但也只是相对于那些横贯古今、毫无争议的存在而言。   作为真人,他们是当之无愧的顶级强者。   屈仲吾出来抓人,身上是带了大楚圣旨以及虞国公令,借助大楚国势,堂皇碾压。而战事一起,还有楚国真君能够随时支援——此次灭宗,楚国做好了镇压任何一方援手势力的准备。   所以他追寻起线索来,也不怎么顾忌。   但眼下有个比他更不懂顾忌的人——   脊开二十四重天的武夫钟离炎,莽撞地杀进这片天空。肆无忌惮地展现气血,烧灼得空间都微微扭曲。气机滚动如怒海,整个人炙烈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球。   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在怒吼着一句话:我乃武道真人也!   南域不是没有武道真人,屈仲吾也亲自接触过。魏国大将军吴询,便是脊开二十六重天的武道强者,与当世武道第一人王骜,都是只差一步就能证道绝巅。   但像钟离炎这般“显眼”的武道真人,屈仲吾确实是第一次见。   以前没有,只是因为钟离炎没成真。   这小子修为飞跃,但脑子好像还是没变。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算是“贯彻本真、始终如一”了。   严格来说,这里已经是越国的地界。   屈仲吾寻“南斗贼”到这里来,当然有他必须要来的原因。南域霸主,也有霸道的资格。   可就算是身揣圣旨、腰悬虞国公令的他,也是轻装简从,低调入境。哪有钟离炎这么嚣张!   你多少要顾忌一下越国人的心情吧?   “屈真人!”钟离炎热情地先打招呼。   屈仲吾挤出一丝长辈对晚辈的笑:“阿炎,你这是?”   钟离炎大大咧咧地道:“听说你这边抓到了任秋离的线索!我来帮你擒贼!”   屈仲吾愕然:“此次征调,军中无你啊。”   钟离炎一挥手:“我钟离炎精忠报国,岂受于条条框框?天下兴亡,天骄有责;国家大事,不征而往!”   屈仲吾扶额而叹:“灭区区一个南斗殿,倒也没到全民皆征的时候。朝廷自有布局,而且你这……肇甲兄知道这件事情吗?”   钟离炎飞落下来,满不在乎地道:“他老了,往后我家的事情我做主!”   “真的吗?”屈仲吾问。   “今天不是,明天也是,明天后天,早晚的事!”钟离炎含糊带过了,积极地道:“屈真人,那贼厮在哪边?我为你打个先锋!”   屈仲吾正要找理由拒绝,忽然心念一动,扭头看去。   一身便服的高政,恰从云空落下,身法飘渺,不见烟火气。脸上带着淡然的笑意:“贵客登门,高某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屈仲吾微笑着道:“是高兄啊,我还以为会是龚知良过来。”   龚知良是越国今相,高政是越国退隐之相,屈仲吾这话,不无质询权责之意。   “咱们不是相熟一些么?有什么话也更方便聊。”高政笑容不改:“南斗殿敢犯大逆,受诛不冤。屈兄,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屈真人,事态紧急。”钟离炎在一旁听得不耐烦,这些个老家伙,说起话来云山雾罩,就喜欢瞎绕,绕来绕去也没个重点,全让你猜,多浪费时间!他这次好不容易抢到先机,回头叫斗昭知道信了,可怎么好?   “屈真人你看是不是——”话说到半截,钟离炎就感觉自己手上多了个东西。   屈仲吾笑着道:“你自己去忙吧,我陪高真人聊两句。”   高政不置可否,只淡笑着看过来。   钟离炎管不得那许多,当即拔身而起,轰轰隆隆,如雷霆过野,似流星掠空。   屈仲吾道:“年轻人性子急,高真人莫要见怪。”   “不会,当然不会。”高政笑道:“谁还没有年轻过呢?我年轻的时候比他还急。那年问道暮鼓书院,陈宗师见了我就摇头。”   屈仲吾那年是在场的,他只是饶有深意地道:“这家伙的性子,还需要世事来磨。”   “玉器须琢,铁器须磨。”高政道:“但琢而易碎,磨而易损啊——”   正说着,又一道身影横空而过。   带起劲风拓野,金光破云,其身桀骜,与屈仲吾只是对了个眼神,却是看都不看高政一眼。   红底金边武服,骄阳般的姿态,除了大楚斗昭,还能有谁?   高政远眺这道转瞬即逝的身影,不由得慨叹:“泱泱大楚,人杰地灵啊!屡见天骄!”   屈仲吾负手在他旁边:“你们那个白玉瑕不是很好嘛。观河台上叫人印象深刻,后来又证就神临,参与弑真,有名有力……还跟姜阁员走得近。”   高政倒是并不隐晦:“或许我们做了错误的选择,但谁能先知呢?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都不可避免地会有很多错误发生。只是有的过错可以挽救,有的过错只能错过。”   屈仲吾道:“人在堂皇大道上,行差踏错也不过是浪费些时间。人在悬崖边上,一步走空,就是万丈深渊。”   高政温和无害地笑:“楚国骄子,自是在堂皇大道上的。”   “其实革蜚也很好。”屈仲吾语气莫名。   “是啊。”高政语带叹息:“可惜毁了。”   屈仲吾虽然问了许多问题,但好像全然不在意这些答案,眺望远处,笑了笑:“高真人难得下山一回,不打算引我瞧瞧越国风光么?”   高政道:“楚国高楼,能见越园花圃。楚国角芜山,照影越地钱塘江。这越国的风光,还有屈真人所未见么?”   角芜是楚地名山,钱塘是越国第一江。高政这话极谦,几乎是说越国是楚国的后花园,予取予求,任凭宰割了。但事实上却是这个国家,在漫长的历史中,面对楚国的高压,始终保持了独立。   三千越甲,钱塘水师,哪个都在历史里留下过深刻烙印。   屈仲吾笑道:“那就要问高真人了。”   高政伸手一引:“边走边看?”   屈仲吾很见名士风姿,大袖一分,迈开步子:“有劳!”   ……   ……   钟离炎在屈仲吾那里得到的,是一张罗盘。   指针所向,便是天机真人任秋离的行踪所在,天机所牵。   任秋离自是当世真人算力第一,行踪难测,天机潜藏。可这张罗盘,是楚国大巫诸葛义先的神鬼演天盘!   当然不是那张星占至宝的本物,但有诸葛义先的力量附着其上,虽是分盘,亦能见得本盘之功。   楚国百姓迷信鬼神,官方却不太以鬼神为尊。无非敕之役之,“山河皆从君意也”。   但楚廷却专门设置了【大巫】这样一个极尊的官位。在楚国的大典祀礼上,其尊序还在亲王之前,仅次于天子。   雄楚历代以来,只有一位大巫。   这位大巫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诸葛义先。这位是当年陪楚太祖一同起兵,打下这巍巍山河的绝世强者。   他继承了古老的蛮荒巫术,却又结合星占,完成了道的“新阐”,并济两道,成为亘古以来唯一一位“星巫”。   有他老人家出手,压制一个任秋离,实在不是难事。   钟离炎落在群山之中,收敛了气血,掐住了罗盘,脚步虽轻,而斗志昂扬,负在后背的南岳剑,都有些难以按捺。   他只是脾气不好,嘴巴脏,又不是蠢。先前动静闹得大是为了迅速找到屈仲吾,现在手头有线索了,自然要悄摸摸地干活——   要不然以他钟离大爷的威风,敌人还不闻风丧胆,六千里外就开始跑路啊?   正极速而又隐秘地行进中,猛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清喝——“站住!”   这熟悉的声音令钟离炎一惊,瞬间解下南岳,身如劲弩放弦,化作平地惊电,须臾遁出远空。   但前方高穹骤然拉开一道缝隙,手提天骁的斗昭踏将出来:“还跑!”   钟离炎不着痕迹地把罗盘往后腰一收,冷笑一声,将南岳横在身前:“那具尸体在我手上已经好几天了,你现在才找上门来?是不是也太不灵敏了?”   斗昭上下打量着他:“捡尸体这种事,小兵足矣,你钟离炎多少也有个伍长之才,亲自出马,有点大材小用!”   钟离炎怒道:“老子不是捡,是抢!你有本事就抢回去!”   斗昭很随意地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区区一具真人尸体,有什么可在意的?斗某刀下不知要宰多少。你先收好了,过几天去找你拿。”   钟离炎勃然大怒,但想了一想,便只『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等等!”斗昭叫住他:“你现在干什么去?”   “老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关你屁事,你管得着么!”钟离炎骂完再反问:“你又干什么去?”   斗昭抬了抬刀:“当然是逐杀南斗残党,三分香气楼余孽。”   “回吧!”钟离炎一甩手:“你都脱离楚国了!师出无名的,这事轮不着你!”   斗昭乜着他道:“我处理私人恩怨,还要师出什么名?”   “你跟谁有私人恩怨?”钟离炎问。   “当然是——”斗昭话锋一转:“你在追踪谁?”   “没有啊。”钟离炎道:“我最近武道成真,气血太强,闹得慌。实在闲不住,就到处逛逛!”   “都逛出楚国了!”   “我腿脚麻溜,不行吗?”   斗昭『哦』了一声,作势要走,忽将天骁一扬,怒指钟离炎身后:“任秋离!丧家之犬,还敢放肆!”   钟离炎吃了一惊,何能被人近身却不察?   纵剑回身,提南岳如担山一座,顿显磅礴!   视野中却哪里有什么任秋离?   只有数不清的黑色裂隙,将整片空间轻易分割。附着这片空间的里的一切,就如玉器一般,被碾碎于瞬息!钟离炎亦在此间。   好个武道真人,逢此惊变,不怒反笑:“斗小儿,看来你也意识到差距,开始偷袭本大爷!”   他呼吸动雷霆。   气血上涌,如狼烟之山,高耸云天。   不施其它手段,立足原地,直接以肉身硬抗裂隙——空间都被切开的伤害,却没能切开他的血肉。   他仰天长啸,人和剑都笼罩在沸涌的血气中:“来!南来此剑为魁,楚国武道第一,大爷赐你一败!”   但在无穷显耀的刀光、和似海翻啸的气血浓雾中,一只手在钟离炎背后的裂隙里探出来,迅捷如电地在他后腰一扯——   “拿来吧你!”   斗昭拿住罗盘,反手一刀,斩开空间裂隙,人亦踏身其中。   裂隙弥合,人已无踪。 第二十三章古老兵墟,十二星神   “狗日的——斗昭!”   “斗小儿!有种别走!你还是个人?!”   “别让本大爷抓到你——”   钟离炎在山林之中破口大骂,滔滔不绝,口水飞溅三千尺。   直骂得群鸟飞、走兽奔,树林摇晃。   这些当然留不下斗昭。   但这一顿酣畅淋漓的痛骂,并没有如想像中那般天长地久,而是遽止于瞬息。   钟离炎骂到精彩之处,拔身就走,飞向与斗昭相反的方向,嘴角也咧了起来。   他左手往怀里一抄,又抄出一张罗盘来,瞄了瞄方向,加快了速度。   斗小儿抢了个假盘,吃尘去吧!   当献谷兵法是开玩笑的么!   纠缠这么多年了,他还能不知道斗小儿的行事风格?   故意放个假罗盘在后腰,是所谓“虚饵请贼也”——这狗犊子玩意儿,果不是个好东西,上来就偷,就抢!   任秋离当然不会藏在越国境内,无论是高政还是文景琇,都不敢让这种事情发生——哪怕长期以来,南斗殿的确是越国背后的支持者之一。哪怕南斗殿的存续,于越国是利益所在,越国上上下下,也根本不敢就此事作一声。   三分香气楼的【桃花源】,能够成为套在南斗殿脖颈的绞索。若是不够谨慎,南斗殿也未尝不能成为越国的“桃源事变”。   据神鬼演天盘所显,这位天机真人最后的气机,流荡在陨仙林外。   也唯有混淆天机、颠倒阴阳、逆乱五行的陨仙林,才能够藏得住楚帝以天子令宣斩的人。   换而言之,在霸国天子表态之后,在没有外力介入的情况下,任秋离是无法在现世秩序下生存的。哪怕她号为“算力第一真”!   钟离炎手提南岳,半点迟疑也无,迳往【兵墟】而去。   所谓兵墟,即是仙宫时代第一座仙宫的旧址,是兵仙宫破灭之地。相传兵道之祖兵武,也正是死在这里。远古时代和近古时代的历史,在此产生了奇妙的交响。   毁天灭地的力量,在这里形成了一处无法用数字来度量的历史废墟——   仅它在现世的体现,就是一团方圆万里、混淆所有的巨大墟落,踏入其中,则空间距离都迷失,无法度量其宽广。或称为“无垠”。   陨仙林的入口,就在兵墟之中。   迄今为止,兵墟中一共出现了六个陨仙林入口,其中四个是固定下来的入口,早就建立起相关的营地。还有两个入口是随机在兵墟出现,无法测量、不能捕捉。   四个固定下来的陨仙林入口,楚国镇压了其中三个,还有一个由书山所镇。   书山是儒宗圣地,也是一群读书人皓首穷经研究学问的地方,几乎不涉世事。   最早的时候,对于这个陨仙林入口,书山只是名义上的镇压。实际工作都是由暮鼓书院、越国、南斗殿这三方负责。   自长生君被楚天子削去帝号,南斗殿就被剥夺了镇压陨仙林入口的权责。而前几年暮鼓书院又搬迁至祸水,替代了血河宗的责任。书山在此处也就有了更具体的承担。   到如今这个时候,更不会有人敢让南斗殿修士通行。想来那两个随机出现的入口,便是任秋离所求。   兵仙宫的废墟永久停驻在这里,成为现世地貌的一部分。历史上杨镇的兵仙宫,是他的再创造,而不是对仙宫旧址的修复——兵仙宫也没有可供修复的主体了。   钟离炎对兵墟自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在这地方长大的。在其他人还在摇拨浪鼓的年纪,他那个脾气暴躁的老爹,就经常拎他来兵墟“玩耍”,美其名曰锤炼“勇魄”。   这地方有许多“煞灵”,都是兵煞所郁结,有亡卒之勇,无灵慧之智。游荡四方,择人而噬。但最多也就是【毛神】实力,绝无可能对真人产生什么影响。   与陨仙林相比,兵墟不算太危险,因为现世的规则,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以影响这里。唯一算得上凶恶的地方,就是这里凝结了许多古战场的投影。其中一些古战场投影,是钟离炎也不想涉足其间的。   当然,在漫长的时光之中,这些古战场也被探索得七七八八。战场之外,都竖有相应警戒石碑,标识危险程度,以减少人族强者不必要的伤亡——不同古战场的明确分级,是在道历三七二九年的“陨仙之盟”所确立的。不过在此之前,诸方强者也早就有意识地在做这件事情,只是不同势力的划分不同、情报也不同,没有经过整合,稍嫌混乱。   钟离炎提剑入兵墟,如入后花园。循神鬼演天盘的指示而走,迅捷如电。在惊人的高速之中,还藏住气血,收敛剑气,与四处游荡、茫然无知的煞灵错身。   以武道真人气血之强大,他但凡放开气息,煞灵见之即溃。而他一旦收敛气血、隐住真性,这些阴物也完全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身在兵墟之中,很容易失去对时间的概念。   那些游荡的煞灵身上,披着归属于不同时代的残破战甲,它们描述着不同战争里的牺牲……历史在这个时空是错位的,但历史又一再的重演。   钟离炎自握其真,当然无前。   但他那骄傲无前的身影,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   这实在不是一个特殊的时刻,这也不是一处特别的地方。一名将军模样的煞灵茫然飘过,露出被它身形所遮掩的缺口……残垣之后,盘坐着一个白发披肩的男人。   此地距神鬼演天盘所指示的任秋离的大概方位,还有一段相当的距离。   钟离炎的武道真觉,已被铺天盖地的死亡阴影所席卷,他感受到一种恐怖到无法形容的杀气!   而这丝毫不能压下他的斗志!   他第一时间抬起了南岳,这柄号为“南来当魁”的重剑,为他的双手所握持,为他的气血所渲染。   无边气血在他身后翻滚,凭空升起一座血色雄峰的虚影。   武道真人的磅礴气血,在这个时刻被点燃了!   这是此地不曾出现过的,最雄壮的山——更是一座正在爆发中的巍峨火山。   天地之间有无声的爆鸣,那是骨骼高速的撞响,超越了耳识的捕捉极限。   血气炙烈,好似朝阳照雪。   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的煞灵,无论在什么力量层次,包括刚刚飘走的那一只,都在这个瞬间化为乌有!   但钟离炎的视野里,只有一柄剑——极致淡漠、极致无情的剑。   此剑即为残酷本身。   如果说【薄幸郎】是淡漠斩情之剑,【朝闻道】就是“天道至我”的剑。   除了道,什么都不要。当然不存在薄情,因为根本没有“情”这种东西。   薄幸郎尚有温柔缱绻的时刻,朝闻道却从不回头、从不折身,以绝对的冷酷,贯彻始终。   噗!   气血似海分潮,钟离炎仰身而倒。   气息急剧地衰落,七窍飞血未止。   这样的一剑杀过来,在钟离炎捕捉到它的时候,就已经被它所伤害!在钟离炎触及它的时候,就已经被它所击败……甚至是斩杀——若不是在关键时刻,陆霜河抬了一下剑柄。   这就是当世真人之中,称名为【第一】的杀力!   堂堂武道真人、当世享名的天骄,钟离炎一个照面就倒下了,一剑都接不住!   他一路翻山越岭,横绝南域,斗志满满要擒七杀、斩天机,现实却是躺在地上,鲜血濡面。   陆霜河已经在断壁残垣之中起身,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很公平的交易。我饶你不死,钟离肇甲须欠我人情。”   他一剑压灭了这座正在喷发的血气火山,却根本不在乎这一切,如此冷漠地离开。   “站住!”   在陆霜河的身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你给我……站住!”   那个照面之下就已经重伤濒死的家伙,以剑拄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竟然站了起来?   陆霜河对力量的把握十分精准,他很清楚那一剑足能让斩解钟离炎的所有力量,让这个莽撞的楚国天骄至少三天不能动弹。   可是钟离炎,竟然爬起来了。   从眼睛、从鼻孔、从嘴巴冲出来的血沫,已经将钟离炎的脸,涂抹得乱七八糟。   但他却咧着嘴巴,呼出很是轻蔑的声音:“我堂堂大楚第一天骄,弃道修武而又脊开二十四重,南域武道第一人!我钟离炎,难道会这么轻易地被你打倒?”   他在这轻蔑之中,燃烧出愤怒来:“你若有本事,就宰了我——钟离家,不会欠你什么!献谷钟离氏,不会因为我钟离炎,欠你他妈的南斗余孽半分!”   他试图把剑提起来,已然通灵的南岳,给了他响应,极力减轻自身重量,可他仍然没能提起。   可他还是恶狠狠地,用流血的眼睛,盯着陆霜河。   陆霜河并不动容。   钟离炎是怯懦还是勇敢,是卑劣还是高尚,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提出一个钟离肇甲不会拒绝的交易,但交易在钟离炎这里被否决。那么……   他回过身来:“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你陆霜河的头颅,老子就笑纳了!”   此声嚣狂,而有金光飙摇于天,张扬桀骜。   在钟离炎的后腰之处,猛然跃出来一缕刀光。在刀光暴耀之中,显化出一尊金辉灿烂的身形。   大楚斗昭!   他亦早知钟离炎摆出来的是假罗盘,他亦将计就计,在钟离炎身上,留下了一刀【白日梦】。   于此古老兵墟,白日梦真!   本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抢夺钟离炎的对手,赢得大楚天骄杀敌的战果——现在也算是关键。   这缕刀光跳出钟离炎后腰时,不可避免会产生小小的冲击。   大敌当前,斗昭没能注意到这点细节,没能完全将这点冲击力收束,也是很合理的。   这点冲击力虽然微弱至极,也足够将强撑自我的钟离炎轰趴,令他难看地脸朝下地摔了下去——啪!摔了个正着。   他不屈的意志被陆霜河忽视,他勇敢的姿态被斗昭所推倒,完全错失了悲情的气质。但他还是艰难的、面朝下而手往上、颤颤悠悠的,在断壁残垣之中,竖起了一根尾指。   “狗日的——”   轰!   在白日梦真的那一刻,斗昭便已经一刀斩向陆霜河。把败犬的咒骂留在泥土中。   斗战金身在白日梦中已经具体,他一现身就是绝对的巅峰。在这般金身嚣狂的战斗姿态里,他天上地下,无所避忌。   身横四野,刀斩六合。他的刀光无所不在!   但陆霜河只是淡漠地看着他:“勇气可嘉。但姜望现在还不能够挑战我。你也没办法例外。”   咔咔咔咔!   以斗战金身为中心,遍开蛛网般的空间裂隙!   斗昭勃然大怒:“我本来还想留你一条狗命,擒你回去问罪。没想到你这么没有眼力,活着也是浪费资源!”   空间裂隙仿佛成为桥梁,架连他欲斩杀对手的彼岸。   他携着【天罚】所斩出的千百条空间裂隙,狂妄无忌地杀奔陆霜河。   但他和陆霜河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遥远。   这是空间不能度量的距离!   斗昭果断横刀,无边祸气自陆霜河道身而起。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这【人祸】一刀,他已能斩至对手人生过往。其所经历,结其祸根。天怒人怨,所以天罚人祸。   一刀两式!   但陆霜河从始至终,只给予一双淡漠的眼睛:“我在星月原外见到的姜望,已经强过现在的钟离炎。我在天京城里看到的姜望,并没有被现在的你跨越——何时才是他自觉的极限呢?我真期待。”   他嘴里说着期待,可实在没有情绪。   那无边祸气奔涌而出,自内而外将他倒卷。   在飞舞的白发之中,他只是“啪”地一声,像一块镜子,就此碎灭了,再无余痕。   斗昭迅即反身,要去拿钟离炎身上的神鬼演天盘继续追索——但这只罗盘却猛然爆发华光,接引星光一柱,从古老星穹投射。   竟然星光入兵墟!   在混淆现世、时空移位的兵墟之中,接引古老星穹之秩序,这是何等伟力?必然拨动了现世规则!   在或警惕或惊讶的目光注视下,那接天连地的星光柱中,浮现一尊披甲的强大身影。戴着神秘的青铜面具,头顶有一对弯曲的羊角。   此楚国大巫诸葛义先之役使。   黄道十二星神之……【降娄】!   陆霜河退去,或许正是因为星神将至。   但凡星光所照,这黄道十二星神都能随时降临。也就是在兵墟这种地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架桥”。   从来只有斗昭目中无人,今天他竟被陆霜河无视。   本该暴怒如狂的他,此刻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只对【降娄】问道:“如何?”   这尊星神显然降临了部分诸葛义先的神念,左右看了片刻,才淡然道:“最后的天痕被钟离炎混淆,被陆霜河借你斩断,他们逃进了陨仙林——任秋离的确可以称得上真人算力第一,朝闻道也足够锋利。” 第二十四章先削帝号,再削长生   任秋离自知算不过诸葛义先——哪怕诸葛义先需要专注于更宏大的局面,于她这边只是随手一子,而她压上了整个天机棋盘。   但这局棋行于天下,落在兵墟,僵持于陨仙林的门口,生机也就在混淆的万事万物中存在。   更有陆霜河以极致冷酷的剑,截断了天意。于是那一点微渺的机会,能够被他们把握。   陨仙林中,固然危险重重,谁都不能够保证安全,但同时也不会有任何线索存留。是现阶段里,于南斗殿真人而言最好的藏身之所。   伍陵不幸殒身其中,安国公亲自去搜寻,都找不到踪迹。   “陨仙林吗?”斗昭手提天骁刀,金身未敛,眺望远处——在那个方向,有一处楚国镇守的陨仙林入口。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伍陵就是从这个入口走进陨仙林,而后一去不返。   星神降娄声音淡然:“长生君虽非真龙缠命,当不得帝号,却也是条狡猾的泥鳅。杀他并不容易。”   斗昭道:“但现在已是瓮中之鳖。”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南斗殿唯一的生机在陆霜河这里,显然他已经放弃了——”星神降娄看着斗昭,不无提醒之意:“他和任秋离的生死,此刻都不算重要。”   长生君若是好杀,当年也不会只被削个帝号。当今楚天子,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君主。   天下擅长把握生机者,无过于南斗殿,因为他们的道统就在于此。   此殿也是从近古时代传承下来的天下古老大宗,有着不输于暮鼓书院的历史。虽然不如几家显学那般显赫,却也算得上长久辉煌。   此番霸楚灭南斗,天下惊兀。   实际上却绝不是楚天子一时兴起,怒而兴师。   “先削帝号,再削长生”,本就楚廷当年定下来的针对那位南极长生帝君的策略。现在也不过是在坚决执行而已。   南斗殿今日虽是困兽在笼,是飞鱼在网,被斩断了理论上的所有可能,却还是挣出了一线生机,落在陆霜河身上。   诸葛义先亲自出手,就是为了将最后的这线生机抹掉。   若非陆霜河肩责如此,若不是有这层关系在,堂堂楚国数千年唯一大巫,怎么会出手算任秋离?真当他很闲么?   现在陆霜河与任秋离虽然逃进陨仙林,却也主动放弃了南斗殿的那一线生机,这星神降娄,也算已经达成目的。故而祂说,七杀真人和天机真人的生死已经不再重要。   斗昭的白日梦中,反覆演化陆霜河碾压钟离炎的那一剑。他的眼睛仍然盯着远处,口中只道:“他连南斗殿唯一的生机都能放弃,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不是已经给出答案了么?”星神降娄反问。   陆霜河那一剑,与其说是找钟离肇甲要人情,不如说是给诸葛义先一个交代。   陆霜河的答案是他的剑。   “朝闻道”就是他的答案。   无论南斗殿唯一的那线生机是什么,陆霜河都至少要成就衍道,才有可能把握——但他显然并没有现在就登临衍道的打算,他仍然要等姜望走到洞真极致去找他。   并且他将这份决心,明明白白地剖给楚国人看——   他放弃了南斗殿,还主动走入危机四伏的陨仙林,楚国还有必要大动干戈地追杀他吗?   而星神降娄的回应也很明显了,祂认为陆霜河的生死确实已经不再重要。   但无论星神降娄怎么认为,楚国如何决定,单就陆霜河的选择来说……这简直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够做出来的选择!   “南斗七杀”、“南斗陆霜河”、“南斗六真”,这些都是过去、现在一再被提及的名头,在陆霜河还活着的未来,也很难被忘记——他陆霜河与南斗殿,就是这样血肉相连的关系。   他生于南斗,长于南斗,成于南斗。   南斗殿的印记,永远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永远不可能抹掉。   他为南斗殿做出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   而他选择什么都不做。   他陆霜河现在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真人杀力第一,便是在此境极限再走几步,又能进益多少?   若单只是为求道,这种等待在平时也可说得通。黄弗、楼约哪个不是在等。   但现在是南斗殿生死存亡之机,生他养他育他成才的宗门,急需他提前踏出那一步,来挣扎出微渺的一线可能。南斗殿上上下下都在期待他创造的变数,就连楚国大巫诸葛义先,也认为他会出手,从而分心筹算。   可他却还是要等他所追求的古今极限!   从道理、从人情,从求道之外的任何角度,都无法解释陆霜河的选择。   甚至从“求道”而论,这个选择也堪称“非人”。   但斗昭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斗昭是真正的强者,能够理解强者的决心,哪怕他并不认同。这是星神降娄反问的原因。   “不,我无法理解的是——陆霜河凭什么认为,只有姜望能够帮他推演出洞真境亘古未有的极限?”斗昭咧着嘴,呲着牙:“我是何等的低调,都已经出现在他面前,竟还未入他眼中!”   星神降娄沉默了一会儿。   楚国要灭南斗殿,陆霜河放弃了南斗殿,陆霜河走进了陨仙林——你斗昭想到的是,怎么他眼里的道敌只有姜望?   这种奇峰突出的思路,显然是祂没有预料的。   斗昭已经提刀而走。   “哪里去?”星神降娄反应稍慢一拍地问。   那是因为远方的诸葛义先都愣了一下,他已经活了很多年,算遍天下事,但越来越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斗昭随手一刀,斩开空间裂隙:“当然是去陨仙林,找到他们——宰了他们!”   还是要去!   怎么劝不听呢?!   现在的斗昭,明显还不是陆霜河的对手,也不可能算得过任秋离。无论怎么推演,都看不到他能单杀陆霜河、任秋离的可能,还是在陨仙林那样一个神鬼不测、天机混淆的地方!   此去陨仙林,是杀敌还是求死,实在存疑。   真当杀力第一、算力第一是虚名,只有他斗昭能够直面生死?   星神降娄知晓斗昭固执、难得听劝,只好搬出大杀器:“我怎么和你太奶奶交代?”   “您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斗昭桀骜的身形并不回头:“我亦如是!”   空间裂隙就此弥合,他亦消失于此。   他是这样的轻描淡写,仿佛并不是赴一场生死的冒险,而是如下学的孩童一般,走向令他欢欣的乐园。   降娄虚悬于空,一时不知何言。   “星神大人!”   地上微弱的喊声,让降娄移回视线。   钟离家的这小子是真顽强,就在地上趴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已经回过气来,还试图靠自己爬起来。   降娄随手放出一缕星力,将他抬起,免得他反覆伤了筋骨。   “星神大人。”钟离炎悬在空中,吊住一口气,抓紧南岳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放心。”降娄顺手帮他调理伤势:“我会送你回家的。”   “不……不。”钟离炎道:“您能不能现在就把我治好?”   还真是不情之请!   虽说巫医不分家,诸葛义先也能称得上楚国医道第一。但一个当世真人,还是体魄尤强的武道真人,哪是这么好治疗的?便是送回楚国医治,所耗资源都得车载斗量,时间肯定也短不了。   要想在兵墟现场治好,那他诸葛义先也得下血本。   “你有什么急事吗?”降娄问。   “斗昭毕竟是楚国仅次于我的天骄,我大楚天骄深入陨仙林冒险,我实在不能坐视。我心里着急啊!”钟离炎身残志坚,咬牙切齿:“请复我伤势,让我提剑去帮他!”   降娄沉默一阵:“你认真的吗?”   钟离炎坚决地道:“您若不答应,我绝不走!我的责任心,我的爱国情怀,我对国人的关心,都不允许我现在离开!大楚男儿,宁死不退!”   降娄看着他:“好,你闭上眼睛。”   “多谢大巫!待我武道登顶,我一定好好报答您!”钟离炎大喜,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降娄顺手一按,令他彻底晕厥过去,便拎着他,飞出了兵墟。   ……   ……   在楚国短暂地待了几天,未等到外出公干的淮国公回来,姜望便准备离开。   楚灭南斗虽是轰轰烈烈、天下瞩目,于他心中并无波澜——他虽还不到而立之年,已见证太多兴衰。   长辈的喜乐,朋友的前途,光殊的幸福,这些都是更值得关心的事情。甚至是算不得朋友的楚煜之,他也想看看这样一个平民英雄的道路。   楚国师出有名,南斗殿结局早定。这种毫无波折的所谓大戏,实在也没什么可“欣赏”。他既不为南斗殿的覆灭拍手叫好,也不为南斗殿的消亡感到惋惜。   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无论有多么辉煌的过往,跌落之后,终究只是浪花一朵朵。   左光殊来送他:“不打算看看陆霜河的结局吗?听说他与你有绝顶之约。”   姜望语气随意:“没什么好看的。”   左光殊道:“爷爷早先跟我说……若你有意愿,他可以想办法安排你来处决陆霜河,如此也算是斩断了命格纠缠,于你或有进益。”   “替我谢过老爷子,心意领了!”姜望笑了笑:“失去反抗之力的陆霜河,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在意他么?”左光殊问。   大道广阔,姜望径而西行:“他如果能在这次南斗危机里活下来,且还在洞真绝顶等我,我会走到那一步,如约一战。”   “他如果就这样死了呢?”左光殊道:“根据我得到的最新情报来看,大巫都已出手,他应该是没有什么逃掉的可能。”   “我也并不失落。”姜望脚步轻松:“当世真人杀力第一吗?我很愿意试他的剑。但他不是我的遗憾,也非我道敌。”   “那谁才是你的道敌呢?”左光殊问。   “我不知道。从前没有遇到,现在没有见到,也许以后也没有呢?”姜望笑道:“仁者无敌!”   夏襄帝说“大道独行,是斩绝同行者之故”,很多道路走到最后,是容不下第二个人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下有志于六合天子者,皆为彼此道敌。   而还有一些人,需要斩去成道的“障”。   当初姜梦熊碎剑为拳,把飞剑三绝巅扫为历史的尘埃。洞真无敌的向凤岐,想要在时代落幕之后再启飞剑之新天,就不得不剑挑姜梦熊。姜梦熊就是他的道敌,也以一双铁拳,彻底埋葬了那个时代。   姜望这一路走过来,敌人不少,仇家渐凋,但称得上道敌的,确实还没有。   从交错的人生轨迹来说,易胜锋其实很有成为一生道敌的潜力,可惜在岷西走廊,就已经被他斩断。那夜的月光寒凉如水,也像童年的凤溪。掬一捧,尽碎了。   后来陆霜河以七杀命格相系,令他承继易胜锋的宿命,养他为道敌,等待他成长。   他却并不这样看待陆霜河。那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对手,但也仅此而已。这样的对手过去有,现在有,以后也会有。   他与陆霜河不同路,也无余恨。战不战胜这个人,都不会影响他前行。   今时今日在道的尽处,他的确并不见“敌”。他有无敌的心态,无敌的姿态!   在这轻松的笑意里,左光殊看到了一颗真正的强者之心。“啊呀呀。”他崇拜地道:“大哥好气魄!你成道时,我当为你贺之!”   姜望哈哈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言之过早,叫人笑话!”   “大哥此去虞渊,万请自顾,莫要——”左光殊拱手说着送行词,忽然眉头一挑。   “怎么了?”姜望关心地问。   左光殊把手放下来,淡淡地笑了:“中山渭孙那孙子,总算硬气了一回。”   ……   ……   除开面对黄舍利的时候,中山渭孙实在不是个不硬气的人。但这一次来南域,他确实很“孙子”。   黄舍利怒而殴之,姜望漠然离去,楚人也很难尊重他的种种姿态。而他偏执一念,仿佛可以靠偏执达成目标。   何止左光殊对他不满?   何止中山燕文对他失望?   在踏遍军营都无果,求见一偏将都不得,拦下项北也无用之后……   他转头去了魏国。   这一次他并没有求见任何人,魏国也没有谁能够帮到他。   他只是在魏国最好的客栈里,开了一个最好的房间,好好地吃了一顿饭,而后焚香沐浴,睡足了三天。   三天之后,他整冠束发,再次飞往度厄峰。   这一次他直接来到屈舜华的营地。   身为此次讨伐南斗殿战役里,独掌一军的方面统帅,屈舜华的军营尤其森严,也尤其不在乎中山氏贵子的脸面。   “再敢靠近,视为外贼侵营,杀之可也!”值营战士直接战刀出鞘,没有半点含糊。   这次楚国出兵度厄峰,是以安国公伍照昌为三军统帅,以楚六师之一的恶面军为主力,倾山碾室。又设左右将军,分别由屈舜华和项北,各领一军。   屈家亦有六师劲旅,曰为【虎炤】。项家私军虽未够列入六师,又在河谷之战几乎尽墨,战后重建起来,却也是难得的劲旅。   征讨一个南斗殿,自然用不着再调一支天下强军。   左右将军虽然出身不凡,所领之兵,只是郡兵而已。其主要作用,并不在攻坚,而在攻破南斗秘境之后,迅速在南斗六星建立秩序,接收包括百姓在内的南斗殿的一切。   但在屈舜华的主营地里,这些亲卫可都是虎炤锐士!   他们使用最能发挥力量的阵图、穿戴最好的兵甲,熟练掌握楚国最前沿的兵阵。每一员虎炤锐士,都是千挑万选,方能入军。   故而哪怕是面对中山渭孙,也是说拔刀就拔刀,杀气盈天。   这边战刀出鞘,刹那间就铿锵连绵,兵煞结为一体,杀声叠为一声!   主将有名,天下可诛!   中山渭孙面容平静,丝毫没有被轻慢的愤怒,对这小小的卫士,仍然一丝不苟地行礼:“请禀贵主,中山渭孙自北地而来,欲求天下第一神临,特来相证!还请她拨冗一见,不吝赐教!”   他的姿态这般有礼,而言语这般有力。   没有人会否认中山渭孙的天资,可他现在还是神临境界,他要挑战的是翻掌阖天的屈舜华!   就连被公认为人族第一天骄的姜阁老,也曾亲口说过,不愿面对同境界的阖天。   中山渭孙何来的勇气?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正是屈舜华放言,不许任何人为中山渭孙递话。才有了这些天中山渭孙在楚军营地外频频碰壁,带着满满的钱囊,都找不到送钱的门路。   在这样的时刻里,整个楚军营地,或有心或无意,都投视线过来。   不多时,一员亲卫掀帘而出,声音冷峻:“我家将军说了——她出征在外,正伐南斗,受任于天子!你中山渭孙不远万里,前来大楚军营,叫门挑战,意欲何为?是荆国欲当楚锋么?”   “绝无此意!”这话十分危险,中山渭孙立即高声回应:“还请屈将军明鉴,我此行无令无印,孑然一身。只代表自己,不涉公事,只为私名!”   “那就先去歇着吧。”屈舜华的声音在帐中响起:“你的私名不值一提!或许有人会在意,但那不是我。待本将平灭南斗,再看心情,是否有空赐你一败!”   “渭孙诚知军务为切,然神临境内之斗,于将军不过翻掌之功,戏于营前,又能耗时几分?”中山渭孙恳声道:“我只求在大战之前,替屈将军活动一下手脚!”   他的年纪比屈舜华大。   他去过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还是外楼场的四强——比屈舜华更有资历。   但他这话,实在是谦卑。   帐中响起几声轻笑。   亲卫勾起帘幕,屈舜华踏出帐来。   身在军中,她披了一身华丽战甲,步履之间,自有堂皇之气。   同样贵不可言,左光殊的贵气是神秀天生,屈舜华的贵气是王者之风!   她瞧着立在寒风中的中山渭孙,眸带审视:“说你嚣张吧,你言辞谦顺。说你谦卑,你又敢来挑我!”   中山渭孙在营地的阴影外拱手:“在下万里奔赴,只求一见阖天,将军当令我如愿!”   “本将军凭什么答应你?”屈舜华冷淡道:“你当这世上的人,都很好说话?本将军可不是个有肚量的!”   “当然不会让将军平白出手——我下重彩!”中山渭孙直接道:“此战以元石三千块为仪,将军点头即奉。此战设彩,彩头有地阶道术两部、我中山渭孙独创功法一部、魂玉灵液一瓶、九龙元丹三粒、瑶光玉钗一支、寒龙香半片……”   屈舜华『呵』了一声:“你这些东西,还有零有整。”   “让屈将军见笑了!”中山渭孙道:“因为这是所有我能拿出来的、有一定价值的东西,是我的全部身家。万般不足贵,唯有这份诚敬之心,惟愿将军怜见!”   屈舜华淡声问道:“你既然下了这般重彩,我该以什么相应?”   “若我输了,万事皆休,此般重礼一应奉上。若我侥幸赢了,也不需什么物件——”中山渭孙拱手道:“只求将军帮我保一个人!”   “这些东西用来赎一个神临修士的罪,绰绰有余。用来赎买南斗殿的真传弟子,也很见诚意——”屈舜华高傲地看着他:“但我为什么要答应你?你的彩头虽重,能入我几分眼?”   “我诚知大楚豪奢,屈氏富贵。”中山渭孙无比认真地道:“我只是行到穷途,不知何路。我只是四处碰壁,唯剩孤勇。我只是用全部身家做赌注。我赌你神临无敌的自信。再赌我能赢过你!”   屈舜华的眼神稍有变化:“你现在看起来倒像个人物,怎么早先却不做人事?”   中山渭孙道:“所以我不配做他的朋友。如今苦海翻涌,惊醒潮头——但愿我不会一直那么蠢!”   “你倒是很会赌。”屈舜华不置可否:“但重注如此,要真正体现胜负,又不能仅是切磋而已——”   “纵死无怨!”中山渭孙当即道:“我愿立字为凭!” 第二十五章心跳   屈舜华这边还未说话。   中山渭孙又指空为字,顷成一书:“今日中山渭孙南下求战,偏执神临第一,为名而私也!有负大荆,难继鹰扬。无论是伤是死,尽由自取,不悔无恨——任何人不必为我伸张!”   有这样一份凭证,就算屈舜华当场打死了他,中山燕文也不能多说什么。   中山渭孙的决心,于此掷地有声。   “好!”屈舜华素来不扭捏,随手招来亲卫统领:“我若战死,代我掌军,不可贻误军机,知否?”   中山渭孙表示自己可以战死,但他还需要屈舜华帮他保龙伯机,所以他绝不会杀死屈舜华。   那么这是一场并不公平的战斗。   屈舜华不应战也就罢了,既然打算进行这一战,她就绝不会接受这种不公平——如中山渭孙所赌的那样,她有神临无敌的自信,她岂能叫任何人让她?   亲卫统领躬身应命。   屈舜华又解下腰令,丢予亲卫:“天下为名,刀剑无情。我若战死,中山渭孙要保谁,屈家就替他保下。此屈舜华之诺也!”   最后她才看回中山渭孙:“来吧。我已经看到了你的胆量,现在叫我看看你的实力!”   就此一步上高天,她束发贯甲,悬立夜穹之上,对中山渭孙发出邀请——来决生死!   这是一场引人瞩目的战斗。   一方是黄河之会外楼场四强选手。彼刻四强里的另外两个,都已得真,名列太虚阁中。剩下的燕少飞,也是当之无愧的魏国第一天骄,“天下得意,愿为第三”,听闻也在求真路上。   一方是太虚幻境里几乎昭明身份的福地第一,也是继姜望之后,天下第一神临名号最有力的竞争者,绝巅神通拥有者!   关注这场战斗的,不止屈舜华本部军营,也非是一人两人。   大楚右营本部,跃起一座魁梧山影,将圆月遮了半弦。   而弯月之上,不知何时,已然立住两个身影。   一者青衫潇洒,一者蓝袍显贵。   皆以玉冠束发,仿佛明月化生。   人间贵公子,天上剑仙人。   屈舜华漫不经心地看了彼方一眼,抬了抬手,示意一切尽在掌握。   这玉冠的款式,还是她亲手挑的呢,并不许匠人另制。姜真人戴着的前一个毁在天京城,这一回又送上新的。   左光殊按住心脏,做出跳动的手势,咧开嘴露出白牙,笑得很是甘甜,表示为姐姐而心动。   姜真人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下去,叫他不要干扰战斗。   南斗殿的信道并未被禁绝,楚国给够他们时间,允许他们放开了寻找帮手。要看看天上地下,八荒六合,究竟有谁来救。   于是南斗殿的每个人,都尝试过寻找出路,也都看得到天塌的过程——这尤其的让人绝望。   到后来,反倒是南斗殿自己把信道隔绝了,收归一处,统一联络外界。   长生君是久享盛名的真君,司命真人是交游广阔的真人,南斗六真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朋友,南斗殿也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利益纠葛、历史渊源,该有的全部都有……   但截止到今天,真正赶来度厄峰帮忙的,只有一个中山渭孙。   尽管他表现得很愚蠢,但愚蠢的何尝不是这个选择本身呢?   龙伯机是在自己房间里得到的消息,彼时他正处在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浑噩中。他发誓要为宗门贡献一切,但宗门已经注定灭亡。他矢志要与外贼抗争,但明白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他发一整天的呆,有时来回踱步,有时躺着不动。   房门忽然推开,把星光也漏了进来。传信的师弟用一种古怪的、异样的兴奋表情,压低了声音、又难掩激动地说道:“师兄!你有救了!”   龙伯机脸上有些红肿,那是尚未消去的巴掌印——他在昧月那里落荒而逃后,就跑去质问师父,七杀师叔和天机师姑为什么不在殿中。那两个狗屁真人是不是早就知道危险,却顾自逃窜,抛弃了同门。   司命真人符昭范没有任何解释,只给了他一个巴掌,把他扇出殿外,而留痕至今日。   “我?有救?”龙伯机怪异地看着自家师弟,咧开了嘴:“你也疯了。又疯一个。”   “不,不,我是说真的。”传信的师弟带上房门,顺手点燃了房间里的烛台,于是豆苗般的烛火,就摇摇晃晃地驱散了黑暗。   房间从漆黑变为昏黄,仿佛从夜晚倒退到了黄昏。   传信的师弟神神秘秘地走近前来:“师兄还不知道吗?荆国的中山渭孙,正在挑战屈舜华,赌注就是要保你一命!”   中山渭孙!   这个名字如利斧一柄,劈开了浑噩的脑海。   龙伯机猛地坐直了,身体仿佛过电般,有片刻的僵硬。   赵铁柱真的来救!   他其实并没有指望,他写的信也不止一封。以龙伯机的名义,以南斗殿真传的名义,以南斗殿的名义……全都石沉大海。   “当真?”   “我这几日负责南斗信道,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来告知师兄。准不会错了!”   龙伯机马上披衣而起,着急忙慌地套上靴子,紧走了两步,又回头匆匆地把剑挂上……但最后又坐下来,坐在床铺上。   他惨然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师兄。”送信的师弟越凑越近:“你可不能一个人走。”   龙伯机蓦地看向他,眼神一刹那十分严酷,但又缓和下来:“怎么说?”   “您有随从呀!”送信的师弟,伸手去拿他的剑:“我从现在就是您的捧剑童子。当您离开这里的时候,谁会在乎多一个贱役呢?”   龙伯机这会已经清醒过来。他知道中山渭孙救他一个已是不易,还想捎带上谁,那真是不知好歹。   但他只是挪开自己的剑,拍了拍师弟的肩膀:“不要声张。”   长夜已至,在漆黑的南斗殿里,只有他的房间亮着灯。   在绝望的人群里获得唯一的希望,不会得到祝福。   人们会寻光而来,要么分享光,要么……扑灭光。   送信的师弟使劲点头:“我懂!”   但他还不够懂。   龙伯机收敛情绪,开始转动自己已然放弃、几乎生锈的脑子:“中山渭孙挑战屈舜华,胜算不大,你知道具体规则吗?”   送信的师弟道:“好像没有规则,生死不论。”   “啊!”龙伯机猛然站起来,但又定住。喃声道:“中山渭孙一定有把握,才会这样选择。我相信他,我应该相信他。”   “当然,那可是荆国天骄,黄河四强!”送信的师弟也已经在中山渭孙身上寄托了希望,言辞之狂热,如敬神一般。若是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能找出中山渭孙人生轨迹里的所有光辉。   他一定能用言语证明,中山渭孙是天下第一神临。   “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龙伯机问。   送信的师弟这时才意识到问题,面露难色:“值守信道的不止我一个。”   “这里不能呆了。”龙伯机立即起身。   “去哪里?”送信的师弟问。   “去司命殿,不,去前线!”龙伯机有了决断:“对,我们去支援前线!”   “这样中山渭孙接咱们也方便一些!”送信的师弟满心欢喜,殷勤地去开门。   吱~呀。   房门推开来,房间里的烛光也流浪在外。   视野十分拥堵,烛光也冲不出重围——院里站着满坑满谷的人。   他们都是南斗殿的师兄弟,他们都看着龙伯机。   那是怎样的眼神?   无尽绝望的黑夜里,匍匐在地上等死的人们,看到了唯一一盏飞在天上,有可能飞出这里的灯。   那是热切和希望吗?   并没有。   因为都知道,那盏灯只能照到他自己,也只能带走他自己。   “师兄。”最先开口的人,是天同殿的真传弟子,他瞧着龙伯机,表情很微妙:“你要走了吗?”   “我走去哪里?”龙伯机不着痕迹地握住剑,尽量沉稳地道:“我正要去前线,为宗门浴血!”   “我听说有人要救你。”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道。   “是吗?哪里得来的消息?”浓云悄悄移开一条缝隙,院子里有难得的月色,龙伯机说道:“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我们只能靠自己,我们只能自救。”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冲他身后抬了抬下巴:“这位值守信道的师弟,没有告诉你吗?”   “哈,你是说中山渭孙那件事?我确实刚刚听说,你当真了?”龙伯机摇了摇头:“他赢不了屈舜华。我不做指望的。”   “但也有希望赢,对吗?”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问。   夜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躁动不安的人心。   “希望”是一个太美好的词语,在不能跨过的绝望高墙里,又过于残酷。   看着院中密密麻麻的熟悉的面孔,看着那一双双陌生的眼睛……那些跳跃着的怪异光彩,令龙伯机感到了一些冷意。   他知道现在有更好的处理办法,他不是个不懂得掂量局势的人,但不知为何,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两下。本已冷静下来的心情,忽然变得很烦躁。   他极力压制着情绪:“赢或输,都没那么简单。很晚了,师弟。我们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我要去前线杀敌。”   但人群并没有给他这个南斗大师兄让出路来。   “我师父死了,被斗昭杀了。这么说很不敬——但我想,他死也是应该。他自己逃到天外去,没有管我。”天同殿的真传弟子说:“师兄,你不该走。”   心跳得更快更急了。龙伯机一阵烦乱:“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什么走不走?让开!”   人群反而聚拢。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视野里天旋地转地晃。   “师兄,你是南斗殿下代掌教,你怎么可以抛弃我们?”   “师兄,你得留下来,陪我们一起抗争。”   “师兄……”   “够了!”龙伯机猛然拔出剑来:“都够了!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的腌臜心思吗?陪你们一起抗争,哈!陪你们一起死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师兄!你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冷冰冰地道:“你不愿陪我们一起死?怎么你不是南斗殿的人吗?”   神而明之,神而明之,见神不在!   人身四海剧烈翻涌,心脏闷响如雷,龙伯机感到一阵阵的烦恶,头疼欲裂,他提剑猛然一挥:“都滚开!”   失控的剑气尖啸着,把一名弟子斩成了两截。   “我不是——”龙伯机猛然后退一步,在惊惧中挣扎出片刻惊醒,他极力压制自己混乱的力量:“我不是有意!”   人群中猛然爆发怒潮:“他想我们死,他自己一个人活!”   “不能让他走!卸他的剑!”   “让他偿命,偿命!”   砰砰砰砰,心跳如鼓。   数不清的手,数不清的面孔,数不清的剑……所有的一切都涌过来!   人潮如海。   潮又退去了。   “呼呼……呼呼……”   龙伯机手提未能再次挥出的长剑,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呼呼……”   他的身上插了五把剑,其中最致命的,是插在心脏的那一柄。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非常快,仿佛要跳出胸腔来,可是他仔细地注意这柄剑,这柄剑并没有随之颤动。   这一切,是为什么呢?   龙伯机直直地跪在房门前,跪在自己的院落中,他努力抬起头,努力睁着眼睛往前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暗沉沉的,都好模糊。   模糊的人影晃动着。   耳边的声音也忽远忽近——   “他背叛!背叛了我们!”   “是他先动的手!我们只是被迫反击!”   “他也杀了人!杀害同门!”   “他是楚国的内奸!他们早就勾结!”   “好!咱们把叛徒杀啦!”   送信的师弟,天同殿的师弟,被自己一剑杀死的师弟,把剑刺进自己心脏的师弟……这些人的名字,龙伯机一个都想不起。   手中的长剑坠地了,发出孤单的响。在嘈声之中格外寂寞。   他们叫什么名字呢?   龙伯机费劲地思索着,慢慢地、慢慢地垂下了头。   “师兄,你怎么样?”天同殿的师弟半跪在身前,搀扶着他。   在这个瞬间,这个师弟的面容忽然变得十分清晰,这个师弟的声音也一字一句都传到耳朵里,听得非常清楚。   龙伯机愣愣地看着他,通过那只接触的手臂,感受到了这个师弟的心跳,是如此紊乱而又强烈的——   怦怦!怦怦!   龙伯机仿佛明白了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咧开了嘴角。   ……   ……   许多年前一个平静的午后。   太虚幻境里还没有太多人,鸿蒙空间里行人寥落。   “这个独孤无敌,肯定是个老古董!”贾富贵狠狠地道。   “两三百岁指定有的,你看他那身上那股子老人味。”赵铁柱撇撇嘴。   “大家还是要客观一点。”上官似模似样地分析道:“独孤无敌这种取名方式,在五十年前非常流行。还有他的穿衣风格,真的很土,像爷爷辈的那种,他应该是五六十岁左右。”   贾富贵抚掌赞道:“还是上官兄客观啊!有理有据的!”   “啊这个破幻境,怎么老头子也收的?”赵铁柱破口大骂:“说好的培养天骄呢?五六十的也要,什么他妈的甲子太岁!”   “哈哈哈哈,甲子太岁!”上官笑得肚子疼:“太妙了铁柱兄!”   贾富贵握了握拳:“等我挑战福地的时候,一定把这个甲子太岁打下来。他奶奶的,还敢叫独孤无敌,最烦这些猪鼻子插大葱的老东西!”   “两位兄弟,难得我们如此投缘。”赵铁柱咧着嘴:“何不找个地方坐下来,坐而论道呢?”   “好哇!”贾富贵举双手赞同。   上官挥了挥手:“我有事先走。”   他走了几步,又补充道:“但我明天还会来。”   “那,明天见!”   “明天见!” 第二十六章朱雀燕文   屈舜华身笼神光,人在星月下。无尽的夜穹仿佛成为她的长披,无数仰望的目光,为她奉上尊冕。   中山渭孙是军帐阴影里晦暗的人。   荆国最有军事才华的年轻将领,人们公认是赤马卫大将军的养子慕容龙且。荆国最有修行天赋的年轻天骄,有目共睹是黄舍利。   那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天骄并世的外楼场,人们也还记得一个“且放魁名”的燕得意。   这个叫“中山渭孙”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一个天才,但不够绝顶。是一个强者,但够不上极限。   是一个总是差一口气,但不知道这口气差在哪里的人。   今夜他仰望屈舜华。   他是其中一个仰望者。   他是山脚下的芸芸众生,现在他要往山顶去。   穿华服,佩美玉,正冠笃行,温文尔雅,他是中山渭孙。   出口成脏,骂天骂地,人憎鬼厌,他是赵铁柱。   他是登山的人,他也要做山顶的神。   在他的眼睛里,诞生了一点火光。   像是烛火一豆,点亮在无边的长夜。   它微渺地跃出大地,而在一瞬间澎湃汹涌,张耀为红色的焰鸟。   仿佛太阳跃出连绵的山影,将长夜变为了白昼!   朱雀仰天而起,翱于长空。   而在无边夜色中,在巨大的红色的焰鸟之后,遽然跃出一尊火纹玄甲的身影。   神通,南明离火!   中山秘传,演兵屠魔甲!   无尽兵煞凝成的甲叶,堆叠成中山渭孙久未显于人前的凶厉。他踩着朱雀飞翔于广阔的夜穹,而又一跃而起,如天狼射月,似寒镝离弦。   快到距离几为虚设,时间衰减意义。   他高高地跃起来,他的拳头在这一瞬吞光噬影,将人们视野里所有能见的一切,全都聚拢在钢铁般的拳头里——   轰轰轰!   山影摇晃,大地响起闷雷。   这一拳山河易形、天地反覆,极势极意,是中山渭孙的极道之拳!   他披甲的身影如神似魔,而被他踩落的朱雀,却只是微微一沉,旋即反冲高天。它的焰翅铺开了火海,它的焰尾飞成了长虹!   天空都染上了红晕。   至少在这个瞬间,人们几乎看不到屈舜华。中山渭孙极致的燃烧,在这个夜晚浓墨重彩。   但在下一刻,人们的视野就被归还。   与想像中的不一样,有关于中山渭孙的这极致绚烂的一幕,并未转瞬即逝,而是凝固了、定在空中!   仿佛成为永恒。   它成了一张漂亮的画。   以夜穹为画布,以南明离火为起笔,染上兵煞的颜料。   而所有的闷雷般的声响,天地间的共颤,全都静止。   它们并不是被抹掉,而是被定止在爆发的那个瞬间——   这幅宏大画卷的尽头,是屈舜华张开的五指、遥按过来的手。   绝巅神通,阖天!   在屈舜华面前,空间可以比琉璃还易碎,也能够坚固得胜过世间一切。若无她的意志许可,虚空可以不存在,咫尺不能够天涯!   她所张开的五指,就是有关于“空间”,最权威的定义。   她没有留手的打算。   大楚灭南斗,给予南斗殿足够的自救时间,给予天下诸方势力插手的时间,正是要展现南域霸主的强大。   她屈舜华,正是楚国的强大之一!   安能与中山渭孙大战数百合,艰难胜之?   她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干脆,赢得无可争议。   朱雀张舞,中山渭孙挥拳,然后……就没有然后,有关于中山渭孙的一切,全都凝固在这片空间里。   他本该有十分精彩的对决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攀越巅峰、升华自我。   但屈舜华并不给机会,出手即是胜负手。   两种力量的碰撞,令那一片空间与四周有较为清晰的不同。凝固的空间像一块巨大的水晶,中山渭孙的战斗姿态,就在其中陈列。   下为展翅欲飞之赤焰朱雀,上为兵胄缠煞之中山渭孙。   好风景!   那沸腾的、焰浪般的兵煞之中,可以看到黑亮的甲叶。   弯曲着牛魔之角的头盔下,是中山渭孙冷酷的眼睛。   他的一切都凝固了,他的眼中仍有火光——   他当然不甘心就这样静止。   雷鸣在他的骨骼里发生。   夜穹再一次被点亮,点亮星河的是星辰。   一颗又一颗的星辰亮起了,它们亮在正南方。难以计数的星辰,将星光连接在一起,它们在古老的星穹释放出光彩,交织成朱雀的形状!   古老星穹的朱雀星域,呼应了中山渭孙的召唤!   自先贤探索四灵星域,各传其道、锚定古老以后,万古以来,在四灵星域立起星光圣楼的修行者,不知凡几。   作为与现世有着最深“牵绊”的远古星域,它所能给予现世的回应,亦是远超其它!   在这完全凝固的状态里,中山渭孙放弃了由外而内的可能。他非常清楚,遥纵的力量,不足以撼动屈舜华。他选择自内而外的突破,冒死求真,强行冲击极限!   被凝固在空中、定如雕塑般的朱雀,在这时候,眸中亮起了灵光。那是源源不断的恐怖星力,自古老星穹召应而来,那是中山渭孙为自己准备的登阶的资粮。   他那黑色的甲冑,如岩石般开裂,其下是如岩浆般涌动的赤红,丝丝缕缕的赤炎,如丝带一般飘舞——他以纯粹的力量在撼动这片空间。   今夜中山渭孙的意志,重逾山岳,坚如钢铁。   而屈舜华,只予以冷漠的俯瞰——“在我面前强证洞真?”   当初陈算在姜望面前,顶着太虚阁员所带来的生死一线的压力,强证洞真。   姜望放任他突破。   是因为姜望要给东天师一个人情,姜望有陈算洞真之后、依然一剑杀之的自信。   今天的中山渭孙,积累不如陈算,准备不如陈算,贸然冲击洞真,是九死一生。   这份勇气固然是可以嘉许的。   但今天的屈舜华,有什么理由给中山渭孙机会?   此前不识,此后不逢。   既然中山渭孙不是真个要争神临境的第一,不打算老老实实在神临境层次争锋,想要寻上境的力量……那就,不必继续了。   屈舜华悬立于高穹,右手张开五指,遥按下方——下方那一整块的巨大空间里,就是想要以洞真胜神临的中山渭孙。就是此人在今夜这场战斗里,所展示的一切努力。   她的五指一合。   就此结束。   啪!   这块巨大的、四四方方的、水晶般的空间,也像水晶一样被握碎了!   这片空间里的一切,也随之坍塌、崩解,碎成飞埃。   包括那南明离火所显化的朱雀,包括那具演兵屠魔之铠,包括铠甲下那个……   轰!   自遥远之处,回响悠远的、沉闷的轰鸣。   而那明月之上,也倒贯一道青虹!   人们骇然看到——   从遥远的北方一直到此处,时空元力所混淆的一切,穿出了一个清晰的人形空洞。   而在那正在破碎的空间正中,出现了一个披挂狰狞魔铠的老者,他一把就握住了碎甲溃煞的中山渭孙,也握定了这片破碎的空间。   几乎是同一时间,星月尽晦,一支压抑到极点的剑,从月上倒贯下来。   此剑并不煊赫,但仿佛带来整个世界的下沉。   一剑压云天欲低!   铛!   披挂狰狞魔铠的老者,以掌拦剑,又轻巧一推,将一剑压世的姜望推了回去:“小友勿惊,我无敌意!”   来者,中山燕文也!   披甲的中山燕文,与平时那个小老头形象,是截然不同。   此时的他,极其霸道、磅礴,举手投足,有撕天裂地的威势。   但真正令姜望震惊的,是他所体现的力量,已超乎洞真之上!   姜望提剑横身,拦在屈舜华之前,正要说话——   虚空探出一只山岳般的拳头,一拳压向中山燕文。   “安国公!听我一言!”   中山燕文一边解释,一边连推带卸、连掌相对,却还是被轰出了这片空间,被轰向远山,被轰进了山体之中!   恶面军上下,皆覆恶面,作为统帅的伍照昌,也并没有例外。他戴着一张狰狞的青铜鬼面,披挂国公战甲。   一拳将中山燕文轰至远山,而后才踏出虚空,冷冷道:“输了小的来老的,没完没了——死不起吗?!”   “安国公息怒!”中山燕文提着中山渭孙飞回来,赔笑道:“我就这一个孙子,确实死不起。还请给几分薄面,宽容则个!”   伍照昌抬起覆甲的手,指着他拎住的中山渭孙:“这小子连日在军营外骚扰,本帅没有说话,给你面子;这小子上军营来挑战讨伐军左路将军,本帅置之一笑,给你面子;现在说好了生死相争,你竟来插手!什么意思?让本帅的左路将军,放下军队陪你家切磋玩闹来了?你中山燕文有多少面子,要让本帅一给再给?”   “安国公,实在抱歉!”中山燕文利落地低头:“实在不好意思,老朽这也是——”   被他拎着的中山渭孙剧烈挣扎起来,极其羞愧,面红耳赤地怒喊:“爷爷你不必道歉!中山家的男儿输得起,我愿一死——”   砰!   中山燕文直接一拳把他砸到了地上!“中山渭孙,现在这条命是你欠我的,你没资格死了!”   中山渭孙趴在地上,整个人蜷起来,双手捂住血红的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涌出:“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为了我!为了我……”   为了救他中山渭孙,为了在楚国说得上话,中山燕文提前踏进了衍道!   中山燕文这样的顶级真人,所求之绝巅,亦不可为等闲。他是要眺望绝巅之上的道路的。   如今他尚未圆满,尚未抵达他所理想的极限,就提前踏出了这一步。这也意味着,在与黄弗、楼约、呼延敬玄等人的竞赛中,他主动退出了竞争。   这位立下真人极限边荒八千里碑的当世名将,已注定与超脱无缘了!   所以中山渭孙才如此难过。   他为友情放手一搏,违背了鹰扬府的利益。他以为他的爷爷并不管他,甚至已经放弃了他,事实却是中山燕文为他放弃了走向更强的可能。   他如何不悔恨?   “老子还没死,轮不到你哭丧!”中山燕文喝骂道:“滚起来站好!”   中山渭孙身心受创,痛苦得不能自已,但还是本能地撑着地面站起来。   中山燕文又回头看向伍照昌,脸上堆着笑:“安国公,千错万错,是我管教不严,才养得这小子如此忤逆。但毕竟是我唯一的孙子,我不好叫他就这么死了——”   今日他不来,中山渭孙必死无疑。今日他不衍道,伍照昌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今日他既然做了这些,他会让中山渭孙知道,中山家的人,应该怎么做事。   他又看向屈舜华:“屈小将军,这一战是渭孙输了。他这条小命,本该任你处置,但小老儿私心太重,不得不向你求个情——他输你的彩头,我予他翻上三倍,以此稍稍偿补你所浪费的时间,你看如何?”   身为鹰扬卫大将军的中山燕文,在以军庭为制的荆国,位比亲王。他早就是闻名天下的强者,今日又是以登顶超凡绝巅的姿态北来,而能对安国公低声下气,对屈舜华好言相求……   谁能不动容?   屈舜华本只是想为姜大哥出个气,见中山渭孙要强证洞真,才打算下杀手,现在遇得中山燕文这般,也生不起气来。   “楚国荆国本无龃龉,我与中山渭孙,也素不相识,没什么仇怨。”屈舜华淡声道:“您的威名天下皆知。您既然开了这个口,此战便到此为止吧。”   “那就多谢屈小将军体谅了!”中山燕文笑着道谢,又看向一旁的姜望,叹了口气,拱手道:“姜阁员,我这孙儿,实在不成器。我代他向你道歉——”   姜望侧身一避,不肯受礼:“老将军说的这是哪里话?世间事,无非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选择。小辈之间的事情,哪里牵扯得到您啊。我对您的尊敬,不会有半点改变。”   “欸!哎……”中山燕文低头扫了地上的那小子一眼,恨不得再给一脚,但也知道,再打就真打死了。   他没有立即带着中山渭孙离开,而是又看向伍照昌:“安国公,家门不幸,实在没有办法。我能否厚颜再讨个人情?”   伍照昌没有动怒,只是有些复杂地看着他:“值得吗。”   值得吗?   名震天下的中山燕文要做到这种地步。   值得吗?   鹰扬卫大将军竟也不以鹰扬府的利益为重。   中山渭孙那样的年轻人,一时冲动、热血上涌,还情有可原。中山燕文这样的政治生物、军事大家,又为得何来?   “唉!”中山燕文长叹一声,才道:“像龙伯机这样的人,让他活着,对贵国也没什么影响。但他却承载了渭孙的道,他是渭孙的朋友。若说值不值,肯定是不值。他是个什么鸟东西,也配让我中山燕文付出?但值或不值,我们也都来了。人生中那些不值得的事情,小老儿也做了不止一件。”   他对伍照昌拱手,认真地道:“此事算我中山燕文,欠你们楚国一个人情。”   “爷爷!”地面上的中山渭孙愕然抬头,中山燕文如此郑重送出的人情,这太重了!“这件事情我——”   “住嘴!”中山燕文狠狠地盯着他:“你跪在地上求我的事情,我现在帮你做。你现在没有资格中止,更没有资格后悔。我要让你记清楚,这就是你所做的选择。我要让你从此以后都明白,作为一个成年的男人,你的每一个决定到底意味着什么!” 第二十七章苦海无涯天作岸   最大的教训是什么?   是拼尽了一切依然失败吗?   是肉体所承受的痛楚吗?   是尊严被轻贱的屈辱吗?   不。   中山燕文的答案是“付出”。   当中山渭孙在军营里跪下来,他的心在滴血!他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继承人,如此不识大体,不懂大局。   如此轻率,莽撞,自我。   但这就是中山渭孙已经做出的选择。   孙儿跪在地上求爷爷的事情,爷爷一定要去做。无论这件事情有多么艰难。   他要不断地加码,一直加到鹰扬府都难以承受,加到中山渭孙都怀疑人生,质问自己到底值不值!   唯有这样,才能给中山渭孙真正的教训。   让中山渭孙明白,他的膝盖到底有多重,他跪下来到底意味着什么。   让中山渭孙认清楚,他所做的选择,他究竟有没有本事承担!   于此过程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成长的代价。   长夜无余声。   披头散发的中山渭孙,独自站在军营中的空地,他干涸地抬着头,仰看着悬立空中的人们。他那张被泪水和泥污冲刷的脸,此刻表情非常复杂。   荆国那些经常一起玩耍的公子王孙,并没有几个真正交心的。在太虚幻境里认识贾富贵和上官的第一天,便觉得他们非常有趣。几年相处下来,早已引为人生知己。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但为君故,万里不辞。   中山燕文亲来楚国,帮他保人,这本是他所求,是他当初跪在地上的求恳。   但他所想像的,不是这样啊。   不是中山燕文提前一步踏上衍道,不是中山燕文来楚国低头,不是要他最尊敬的爷爷,付出如此之多!   可他从来没有想清楚,今天却不得不明白的是——荆国鹰扬卫大将军,在楚国能有几分面子?要在楚国的必杀名单上抹掉一个人,究竟要付出多少!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清楚吗?还是根本不敢去深想,只是热血一涌,就要死要活地要救自己的朋友?   中山渭孙,你难道以为鹰扬府一封书信,中山燕文一个名头,就能在楚国手里保下龙伯机吗?   这里不是北域,楚国也不是什么西北五国。   你终将知道,你轻率的决定,代价是什么。   在这夜的寒风里,中山渭孙上了有生以来,最无法忘怀的一课。   伍照昌看着面前这个万里南赴、苦心教孙的中山燕文,一时也惘然。   每个人都年轻过,每个人都需要经历来成长,但成长的代价,不是谁都能承受。也不是谁都有机会汲取教训,爬起来再往前。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也是为人父母,为人祖父,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他在天子亲赐的安国战甲下,掩盖寂寞的心情:“当年你第三个儿子、也是最后一个儿子战死沙场,你痛饮烈酒,提矛北去,一人独行,深入边荒。所有人都以为你会死在那里。但你活着回来了,还立下了边荒八千里碑,至今是真人极限的武勋。”   “我虽不曾公开言及,心里是认可你的。”   “如今你中山燕文登临绝巅,你的人情也很够分量。”   他抬起眼睛:“可是我不能答应你。一个龙伯机的确不算什么,哪怕他此生怀恨,搅风搅雨,也无伤大雅。但没有任何势力能在楚国的刑刀下救人,这一点很重要。”   中山燕文完全听得懂这种表达。   楚国誓灭南斗,你荆国出来保人,想保谁就保谁,难道荆国大于楚国?   他知道中山渭孙也听得懂。他并没有去看自己的这个嫡孙,但观察着这不省心的孩子的一切。   看着中山渭孙颤抖着嘴唇,眼神惶惑,几乎要开口说算了!但没有说出来。   中山燕文决定继续加注。   但就在此时,远空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安国公!当然没有任何势力能在楚国的刑刀下救人,但区区一个神临境的龙伯机,也不见得立即就要刑杀。”   随声音倏然而至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他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何妨收押在监,以待明秋呢?”   伍照昌淡淡地看过去:“倒是本帅孤陋寡闻了!这龙伯机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还惊动宋天师?”   此刻之来者,正是景国东天师宋淮。   一位比中山燕文更具分量的大人物!   他并未遮掩来意,而且表达得很明白——楚国自为其事,该灭宗灭宗,该杀人杀人,什么大宗之主、南斗六真,尽可屠戮。大可以把如龙伯机一类的弟子关押起来,留待后续处置。   这样谁也说不出楚国为他方避刀的话来。   待到明年秋日,或者别的什么时候,等此事淡化了影响,他和中山燕文再加付一些条件,接龙伯机出狱。如此波澜不惊,兼顾多方,确实是妥当的策略。   唯一可虑的是……龙伯机这个并不显眼的大宗真传,神临境的修士,是如何能搅动天下风云,在苦海漾开这样激烈的涟漪?   他与中山渭孙的友情,牵动了北方霸国的鹰扬卫大将军;这中央大景的东天师,又是缘何而至?   宋淮看了中山燕文一眼,同病相怜地摇了摇头:“我们都这般年纪,都是做长辈的人了,还能为什么忧心呢?”   他对伍照昌说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徒儿,现今还在太虚阁里坐监。诸位贤达当面,宋某也不说暗话。我原本打算等他出来,用一个大景总宪的位置,弥补他错失的光阴。但这小子前些天求得了太虚阁员的体谅,给我寄了一封信。信上说『若亲友皆安,久刑饮甘。若天人两隔,不免独吊』,说这五年的监期,他不要其它补偿,只要换一个朋友的周全——你们说,做徒弟的说到这个份上了,做师父的能够视而不见么?”   在进太虚阁坐牢之前,陈算的官职是景国御史台左副都御史,属于御史台第三号人物。从这里再往上,就只有右都御史和左都御史这两个位置,每一步都是根本性的跃升,千难万难。   尤其是在景国这样一个历史悠久、诸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古老帝国,每一个位置都有无数双眼睛,论资排辈都不知要排多少年,且有得熬。   其中左都御史,又别称“总宪”。   坐得此位,即可掌控御史台,名正言顺监察百官,是景国第一等权位。在位格上,与真君都可平起平坐。   景国内部是如此描述权柄的:镜世台观天下,中央天牢刑天下,御史台监察百官,也包括镜世台和中央天牢。   东天师为爱徒准备的补偿,不可谓不丰盈。   而陈算竟以此为筹,要换他的朋友。   直到现在,姜望才恍然明白,陈算在太虚阁楼一次次自杀,是要求一个什么样的机会,那封家信是为谁而写。他才知道,原来陈算也与南斗殿的龙伯机是好友。   他自己同龙伯机只在龙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并不了解其人,没有什么印象。此刻却生出好奇来——真想知道龙伯机有何过人之处,能有这样的朋友,为他这样的付出。   伍照昌缓声道:“想来令徒的这个朋友,名字也叫龙伯机。”   宋淮叹了一口气:“不幸正是这个名字。”   中山燕文抬手把中山渭孙抓到空中,在这个过程里,为他调理伤势:“你们三个都是朋友?”   中山渭孙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是的!”   他也是至此方知,太虚幻境里的贾富贵是谁。   也因此明白了,为什么贾富贵突然就音讯全无,多少封飞鹤传信都不回应。为什么好好的鸿蒙三剑客,只剩他一个人在鸿蒙空间里寂寞地晃悠。   真是人间多风雨,各有各的难堪,各有各的屋漏。   往时在鸿蒙空间里,他们说起各自的生活来,可都是一帆风顺,快活无边的。   但知晓贾富贵也在尽力营救上官后,他忽然就不那么的孤独了。   他承认他这次表现得非常愚蠢,可真正的朋友,不就是和你一起做蠢事的人吗?如此这个人人都很聪明的世界,就不是那么的难以面对。   伍照昌看了看宋淮,又看了看中山燕文:“中山将军和宋天师都开口,按理说我不该不给面子。但话又说回来,既然中山将军和宋天师都开了口,那么龙伯机这个人的分量,我是不是还需要重新掂量?”   宋淮的那一声叹息,便是为此!   他既然答应了徒弟,要保一个龙伯机,不被楚国痛宰一刀,是万无可能的。尤其是陈算在太虚阁里表现出来的决心,楚国一定已经通过斗昭知晓。   换成屈舜华这样的年轻人,或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事情也就办妥了。   伍照昌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我们都是越老越心软,被晚辈拿捏的人。”宋淮淡声道:“但我和中山将军,又不太一样。他爱孙心切,我在蓬莱岛却是冷清惯了。最好是我的徒弟不要怨我,可若他一定要怨我,我也能接受。”   便此划出一条线来——他认宰,但这一刀不能太狠,得有分寸。不然他就宁可让他的徒弟怨他。   伍照昌开口果断:“我看陈算对龙伯机的情谊,不比中山渭孙轻。”   宋淮施施然道:“但我对徒弟的爱护,可不及中山将军对他的嫡孙。而且——我家陈算也没犯在你们手里。”   他还似笑非笑地看了姜望一眼。   姜望在认真地观察星象。   而中山燕文一时缄然。   伍照昌摆摆手:“吾辈丈夫,琐事不较!东天师把话说的明白,那本帅也不谈别的。价抵神临的物资,你看着交付。此外将来楚国若有需要,你也得帮我在景国保一个人。”   宋淮也很干脆:“限于神临。不能是叛国重罪。”   “便如此!”伍照昌当场确定了条件,又道:“等了南斗殿多少天,只有两个年轻人的友谊。可见技穷!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围山多日,伐山一时,便于今夜覆南斗,试请天下赏之!”   他一边果断地调度大军,一边道:“两位真君既然来了南域,不妨也场外旁观,看我楚军气象!”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屈舜华当即返身入营,整军备战。远处营地的项北,也立即行动起来。恶面军所在的主营地,更是随安国公一令而起。   一盏一盏的悬明灯飞上高天,训练有素的楚军将士迅速披挂集结。   度厄峰外的楚军营地,似巨龙甦醒,咆哮长夜,顷刻便有盘山之势。   竟于今夜就发起总攻!   姜望正要离开,伍照昌看过来:“姜阁员何妨旁观?也代表太虚阁,记录一下南斗殿的覆灭。”   姜望略想了想,按剑道:“国公有言,我不敢辞。我姑且留一双眼睛在此,但愿不会有什么打扰。”   “伍爷爷!”左光殊则是眼巴巴地看着伍照昌,又眼巴巴地看向正在整军的屈舜华,用眼神传递恳求。   伍照昌哑然失笑,摆了摆手:“去吧!”   “末将领命!”左光殊行了个军礼,顷刻蒸腾烟甲,向屈舜华疾飞——“屈将军!本将奉安国公之令,前来支援,愿为你部前锋!”   夜色下有屈舜华严肃的声音:“予你先锋营,勿失色三军!”   左光殊踩住一条水色蛟龙,飞翔于夜穹,大声接令:“此阵有我,有进无退!”   军心大振,杀声一时绵延。   这边空中,中山燕文看了表情焦切的中山渭孙一眼,终是对伍照昌道:“楚军伐庙,刀剑无眼,我等自是不便出手,公爷也不可能要求将士在战争里压低刀剑,刻意留一个龙伯机的命——您看是不是可以这样,咱们先将罪人龙伯机逮捕,再伐山破宗?”   伍照昌的表情藏在恶鬼面具之下,他只是笑了笑:“那就要看南斗殿给不给中山将军这个面子了。”   “但愿他们不要为难我吧!”中山燕文征得同意,便抬手一指。他们刚刚聊过的这段话,就化为一支玄黑信箭,瞬间飙上度厄峰,穿入南斗秘境。   这一切都由伍照昌见证,确保中山燕文和南斗殿没有别的沟通,只是提出接走龙伯机的请求——   而这几乎不被视作一个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南斗殿的覆灭已成定局。   在这种情况下,中山燕文和宋淮要救一个南斗殿的真传弟子出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视为替南斗殿保留了火种。南斗殿怎么可能不愿意?   从始至终,救龙伯机一事,与龙伯机无关,与南斗殿无关,唯一的问题,只在于楚国的态度。而此刻代表楚国态度的,正是讨伐南斗的主帅,安国公伍照昌!   荆国鹰扬卫大将军和景国东天师,已经用足够的诚意,说服了伍照昌抬高刑刀一寸。事情到这里,该有一个不那么圆满、但必然刻骨铭心、且也能算是得成所愿的结果。   但事实却是,中山燕文亲自发出的信箭,予以南斗秘境的诉求,仍然经过了漫长的等待。   等到楚军已经整军完毕,结成军阵,正式开始登山,南斗殿才给予了这份姗姗来迟的回应——   龙伯机已经死了。   是天同殿的真传弟子,一个未被记住名字的人,提着一卷草席,轻率地将尸体带了出来。   他从登山的大军上空飞过,并不自由地飞在度厄峰外,飞到了众人身前。他贪婪地呼吸着外间的空气,在诸多强者审视的目光中,表情怪异地一一打量回去。   “你们……都是来救龙师兄的?”   “他真有面子啊!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奔走!”   他的眼神似羡似悲:“可惜你们来晚了。他已经死了。”   “龙伯机死了?”中山渭孙不敢置信地往前一步,看着他手里提着的那卷草席:“怎么死的?”   他当然不敢相信,但那里确实是一具尸体。   他当然不愿意承认,可是薄薄的一张草席,根本遮不住他的眼睛,他认得龙伯机——   龙伯机已经死了!   从北域到南域,奔赴万里,付出了这么沉重的代价,做了这么多的蠢事,最后却只救回来一个死人?! 第二十八章度厄   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世界啊。   这是多么荒谬的南域之行!   鸿蒙三剑客里的上官、南斗殿的真传大弟子龙伯机,现在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冰冷地裹在一张草席里,没有什么故事再发生。而把中山渭孙这一路来所有的努力,都揉成一句浅薄的讣告——   龙伯机死了。   “怎么死的?”带着尸体出来的天同殿真传弟子,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随后回答道:“他是自杀的。他顶不住压力,觉得自己有愧于宗门……”   “他身上几十处剑创,五处致命伤,三十多种剑气!”中山渭孙指着龙伯机的尸体,声音都在抖:“你说他是自杀?”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看了看这位中山氏的继承人:“事情就是这么一个事情,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他把手里的尸体往前一递:“龙师兄的尸体,你要不要?”   龙伯机已经死了。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有怎样的经历,他有怎样的风采?   这些都不重要了。   这只是一个未必会留在纸上的名字。   至于他是不是自杀,还重要吗?   要找个真相?谁有空陪你。   要为龙伯机报仇?南斗殿马上就要覆灭了。   把这具尸体拎出来的人,根本都懒得再编理由。   中山渭孙定定地停在那里,紧抿着唇没有发出声音,眼睛里的血丝,都烧成了火焰。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后撤一步,看向伍照昌:“安国公,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们不会杀我吧?”   伍照昌饶有深意地看着他:“你胆子倒是很大。”   “胆子不大能出来送尸体吗?这可是中山将军点名要的人,让中山家的贵公子,拼了命地营救——”天同殿的真传弟子表情怪异:“我的那些师兄弟们没人敢来,但实在是想岔了。早死晚死都是死,为什么不出来多看两眼风景呢?”   “你的认知倒是很清晰。”伍照昌道:“你叫什么名字?”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反问道:“我叫什么名字重要吗?反正也没人会记得。就连南斗殿,也不会被记住很久。”   万古兴亡多少事,被掀翻在历史里的陈迹数不胜数,的确没有几个被记住。   但知道这一点很容易,能够面对这一点,却很难。   伍照昌注视着这个年轻人:“有意思。我越来越觉得你有意思。”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道:“那你能放了我吗?”   伍照昌的回答很干脆:“不能。”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摇了摇头:“那你还真是爱聊天。”   伍照昌笑了:“事情办完了就回吧,别耽误我灭你们南斗殿。”   “好嘞!”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应了一声,略想了想,又看向中山渭孙:“龙师兄的尸体你要吗?不要我就带回去了。”   中山渭孙缄默良久,咧开嘴,笑了一下,最后并没有失态。   “给我吧。”他说。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将尸体递出来,中山渭孙正要张手。   伍照昌道:“带骨灰走吧。”   一旁的中山燕文道:“合该如此!”   说着弹指一缕飞焰,将龙伯机的尸体连同那张草席,一并烧为飞灰。简单地用一只玉瓶装了,亲手递给伍照昌:“安国公请过目。”   这种程度的检查,自有其必要。无论是伍照昌还是中山燕文,都不愿看到有人借龙伯机的尸体逃走。   别说龙伯机现在已经死了,只能任凭摆布。他若还活着,也必要被里里外外反覆地检查,任何人想要赌一赌楚军的大意,寄生逃走,绝无可能成功。   天同殿真传弟子保持着递尸体的姿势。   中山渭孙保持着接尸体的姿势。   最后是一只装着干净骨灰的玉瓶,落在他的手中。   南斗真传,神临天骄,最后便是这点劫灰……尚不能以锱铢来计。   世间枉死者,岂独龙伯机呢?   中山渭孙僵在那里,是哀悼他的朋友,还是哀悼他的愚蠢,哀悼他毫无用处的那些牺牲?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甩了甩虚举半晌的手,带着一种莫名的笑意,摇了摇头。还是对中山渭孙道:“那个,龙师兄的遗物,你要带走吗?就是一些随身的物件,没什么值钱的。”   “不用了。”中山渭孙终于又开口,就这么一会的工夫,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很干哑:“你们留着缅怀吧。”   他多少是有些清醒的,伍照昌连龙伯机的尸体都要烧成骨灰才能叫他带走。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有更多的安全隐患,绝无可能囫囵随身。   “陪葬就说陪葬,不必那么委婉。”天同殿的真传弟子从储物匣中取出一只铜色小木箱,里面装了一箱的零碎。   他举起这只箱子,语气轻松地对中山燕文道:“劳驾老将军一并烧了。中山公子不要,我也不想带死人的东西回去,多少有点晦气。”   中山燕文倒也并没有被冒犯的怒意,真就配合著弹出一缕火焰,将这些零碎烧了干净。   “好了,事情办完,我先走。”天同殿的真传弟子转身便飞,但忽地又想起什么。   “对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随手飞给中山渭孙:“龙师兄还有一封信给你,你带回去慢慢看吧。”   说完这句,他便头也不回地飞向度厄峰。   度厄峰上原本有错落的建筑,都是南斗殿立足现世的门面,如今皆为残垣。   浩浩荡荡的楚军,在南斗殿旧日的荣光上踩过。瓦砾碎砖,金玉琉璃,都在军靴下缄默。   一辆辆浮空的战车,以流动的立体阵型,绕度厄峰巡行穿梭,将此地规则重构。战车所带来的晕影,又如重帘一般,遮蔽了天光,令星月不透。   今夜南斗不眠。   今夜是永眠之夜。   南斗秘境的入口,早已被鲜血浸透。所谓的护宗大阵,像是一扇单薄的纸门,根本用不着用力去踹。楚军的强大兵煞,早已渗透其后。早在兵围度厄峰的那一天,楚军就将这座护宗大阵打破,只是在最后关头,悬刀不落。   这些天以来,南斗殿修士在门后的殊死抵抗,其作用更在于自我安慰——表示他们还在为他们的人生做些什么。   现世最恐怖的战争兵器一旦启动,根本不是宗门制度下追寻自我力量的修士可以抵挡。   数以十万计的超凡军队,通过日复一日的训练掌控军阵,有绝品阵图的加持、不同军械的助力,在当世名将的统御下,结成兵煞洪流……足能碾压所有。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飞回到度厄峰上空,并没有在楚军有意让开的缝隙里,回归南斗秘境。   战车密布的天穹,如雷云将雨。   他仰看这样的天空,表情怪异地拔出一柄剑,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略显癫狂地道:“一切都完啦!”   他的双手倒握剑柄,用力按进心脏。   这姿态像是某种仪式。   血沫不断地涌出唇齿,他这样低喃着道:“我不想,再回地狱。”   在绝境中煎熬了很久很久、度日如年的南斗殿,到处是恶鬼。   东王谷的九死毒,是当今天下名声最响的剧毒。九死毒最恐怖的一种形态,是人心。   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地方了。   砰砰……砰砰……   急促的心跳戛然而止。   这位天同殿真传弟子的尸体,笔直坠落,无遮无挡地砸在山石上——啪!血肉模糊脑浆迸。   他说反正也没人会记得他的名字,所以他就不留姓名。他说迟早都是要死,出来看看风景。他在回归的路上,这样决绝的自尽——他的死亡是这样突兀,这么的引人注目。   但伍照昌却只看着那封飞向中山渭孙的信,本该继续前行的信纸,在这样的注视下,定在空中。   当灯光很明亮,烛台下的阴影就会被人们忽略。   中山渭孙意识到了什么,手里捏着那个装着骨灰的玉瓶,往后退了退。   宋淮在一旁悠然问道:“这封信有问题?”   龙伯机之死,给中山燕文、中山渭孙带来的影响实在复杂,但这个消息于他只有轻松。   陈算不是个不体谅、不理智的人,他在太虚阁的囚室里,也已经努力过,不会因为龙伯机的死而留有什么遗憾。龙伯机的死,于他有痛无愧,他一定能够面对——这岂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所以身为东天师的宋淮,还有闲心在这里垫话。   都是九曲十八弯的心眼,谁还看不到问题?   伍照昌道:“你相信龙伯机是自杀么?如果他不是自杀,那他为什么会给中山渭孙写信?”   “一封信,能有什么问题呢?”东天师继续垫。   “我听说有人可以藏在文字里。”伍照昌说。   宋淮的表情变得严肃:“他们有关系?”   “我可没这么说。”伍照昌道:“但世间神通,千变万化,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长生君能够活蹦乱跳这么多年,我如何敢小觑他?”   “需要看看这封信写的什么吗?”中山燕文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愿意付出代价,给中山渭孙上一堂人生的课,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让中山渭孙被一再利用。   南斗殿送个死人出来,又是尸体、又是遗物、又是遗书,玩这些花巧,究竟动的什么心思?   事有反常必为妖。   狗急跳墙也好,别无选择也罢。无论这个“妖”是什么,敢系在中山渭孙身上,那就是嫌他中山燕文的杀神矛不够锋利。   “长生君手段复杂。信就不看了,免入彀中!”伍照昌说着,反手一拳,将远处那名天同殿真传弟子的尸体,轰为空无,连血迹都没留下半点。   “这个弟子的死也有问题?”东天师这回是真的带点疑问了,他不相信自己没有伍照昌看得清楚:“我看他没有什么不对劲。除了情绪不太稳定,意识稍有癫狂……这些也都是合理的。”   “还是干净一点好。”伍照昌淡淡地道:“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给人留机会。”   然后以食指遥遥一划,将那封不知是不是真跟龙伯机有关的信,划为了空无。这是最纯粹的状态,最具体的源海中的“一”,什么都不可能在其中寄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好习惯。”宋淮不咸不淡地道。   伍照昌又看向中山燕文:“长生君如此疯魔,什么手段都敢用,中山将军没有屠魔的想法吗?”   中山燕文本来还怒意未消,见他如此,反倒缓和了情绪:“此大楚战事,某家岂能插手?”   他回头看了中山渭孙一眼,接着道:“既然龙伯机已经死了,我们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就此别过吧——愿安国公武运昌隆!”   一把拎住中山渭孙,消失在长夜里。   伍照昌长叹一声:“中山将军脚步甚急,这是怕我追债啊!”   龙伯机虽然死了,但中山燕文的承诺,却不能算了。因为楚国的面子已经给了!   同样欠债的宋淮,只是淡笑一声:“我正要欣赏国公武威!”   “闲话至此,也该入正题。”伍照昌对宋淮和姜望道:“两位在此稍待,容我扫清庭阶,略备宴席,请两位入座!”   很显然,屠灭南斗,斩杀长生君的最后一战,他不打算让宋淮近距离观察。只给他开一个战后进入秘境赴宴的口子。   话音还未落尽,伍照昌便已落在度厄峰顶。   漫山遍野的楚军战士,顷刻连为一体,兵煞缠山成云。   度厄峰从未有这样浓的雾、这样厚的云。   但见兵煞滚滚,顷刻化作一条长达数万丈、足够吞下度厄峰的黑色煞龙,低吼返身,一气穿入南斗秘境中!   那所谓的南斗之门、大阵隔障,真如薄纸被杀破。   本该喧哗或尖锐的一切,都深藏在滚滚浓烟般的煞气里。   伍照昌这样的兵道大家,手握强军伐山,又早早地封锁了南斗秘境——这一战是完全没有悬念的。   “看什么呢?”宋淮看了坚决不往这边看的姜望一眼:“看得到里面?”   姜望道:“我分析一下兵煞!”   说着他又补充:“我也略知兵事。”   “毕竟楚国景国之间,也不是什么亲密关系。无论是他伍照昌的道则根本,亦或是恶面军的战法,都不好叫我多看。”宋淮似笑非笑:“以你的关系,倒是可以跟进去看的,可惜被我连累。”   姜望收回视线:“东天师这话我听不懂。我在太虚阁持身极正,跟哪个势力都没有关系。只有私人的交情,绝无利益的代表。”   宋淮笑道:“老夫就欣赏你这一点。我说的也是你持身极正,所以楚国应当不介意让你旁观——你在记什么?”   姜望抬了抬青简:“东天师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物,能够给我公正评价,为我发声,我当然要记下来。我这人嘴笨,往后被人污蔑,我也知道怎么回。”   宋淮不再言语。   度厄峰也缄默在寒夜中。 第二十九章南国秋草生,北国朔风烈   回荆国的路上,中山燕文稍稍放缓了速度。   中山渭孙此次强证洞真失败,虽有他回护及时,却也得养上许久。肉体上的伤势倒是其次,心结能否打开,才是重点。   能做的事情他都已经做了。   终归洞真之境,只可自求。   倘若洞真能他证,那霸国皇室,应当辉煌永驻。   只不知人生这一课,中山家的年轻人,能学到多少呢?   中山渭孙攥着那支装着好友骨灰的玉瓶,紧抿着唇,仿佛会永远缄默下去。   南国秋草生,北国朔风烈。   当荆国的烈风打到眉上,敛去魔甲的中山燕文面无表情。骄傲了一辈子的他,不愿表现自己的失望。   沉默了一路的中山渭孙,却在这个时候开口:“南斗殿战事有问题?安国公是不是在掩饰什么?”   中山燕文脸上的僵硬终于缓了几分:“何以见得?”   “他愿意让您见证战事,但不愿意真的让您见证。”中山渭孙说。   “衍道尽量不在人前出手,避免根本道则被窥见,这本是常事。”中山燕文放开了手,让他自己飞,语气平静:“恶面军乃楚国六师之一,楚国最前沿的战法、军阵不愿暴露,也是人之常情。”   “话是这么说。但楚国灭南斗,是做好了为天下关注的准备的,甚至他们围而不剿的姿态,就一直在宣示,他们要聚焦天下目光,耀武显威。”中山渭孙的状态很狼狈,但思忖很认真:“我总觉得他们的目的不仅如此。”   “说下去。”   “中央帝国什么都要瞧一瞧,管一管,希望像以前一样,把一切都捏在掌心,尽管他们已经做不到。咱们现阶段却只能专注自己。楚国有什么想法,南斗殿如何挣扎,都跟咱们没有关系。所以您决定离开。”   “是我决定离开么?”   “是我。”中山渭孙举起手中的玉瓶:“我接受了事实。”   “什么事实?”   “我接受龙伯机已死;接受我苦功无获;接受我的无能,以至徒为笑柄;接受我的莽撞,以至于祖父受我拖累;接受——”   “你文章向来作得很好,但我不想听这些。”中山燕文抬手打断:“回去写一封策论,就以楚国灭南斗殿为考题。”   中山渭孙略略低头:“好。”   他出生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就死了,他母亲也没有熬过第二年的春天。从小他就是爷爷带大,练兵也好,演武也好,爷爷做什么都带着他。从小他们就是这样相处,中山燕文随时随地会出题,中山渭孙随时随地来答题。答对了什么都可以有,答错了拳脚伺候。   爷孙自此无言,径回鹰扬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像这只是寻常的一个假期,他们只是出去秋游。   但在飞进鹰扬府之前,中山渭孙终还是道:“爷爷,我错了。”   “后悔去救龙伯机?”中山燕文问道。   “我后悔自己没有想清楚。后悔自己做得很糟糕。”中山渭孙道:“人不应该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我后悔我没有想明白,我在选择什么。”   中山燕文道:“希望你是真的明白。而不是欺骗自己。我不怕你骗我,渭孙,终究是你来面对你的人生。”   中山渭孙道:“——爷爷。或许我也是你错误的选择。”   中山燕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中山燕文能够承担得起自己的错误,你可以吗?”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到。”中山渭孙攥着玉瓶,撑开疲惫的眼睛:“但我不想再有这样后悔的时刻。我也不想再让您失望了,爷爷。”   中山燕文看着他:“我一直教你如何正确的面对世界,但人生不是只有正确可言。你做了实在愚蠢的决定。可你是我中山燕文的孙子。”   爷孙俩一前一后,飞进鹰扬府。   那立于府治高台、垂挂在杆头的黑色旗帜,一俟朔风鼓来,顷刻飘扬在空。   ……   ……   茫茫无边的黑色,是不可企及的尽处。   南斗秘境形似宇宙,空阔无垠——当然不是真无限,但它的尽处,也非等闲之辈能探索。   由六真所镇的六颗巨大星辰,是此间主体。   古往今来有许多凡人在这些星辰上繁衍生息,终其一生,视此为“现世”,不知自己生活在秘境里。   其中格外秀出者,得到仙人指路,方有可能归入南斗门墙,超凡脱俗,看到秘境之外的世界,明了何为“现世”。   南斗殿并不真正与凡人接触,但南斗弟子偶尔也会行走其间,出世入世。   如此般种种“神迹”,便造就了此间南斗仙神的传说。   这些星辰上的人们并不知道,星辰也有寿命,高高在上的南斗仙神,有一天也会陨落。   南斗殿在秘境里繁衍这么多百姓,享其人气,受其供养,当然不会愚蠢到不给他们跃升机会。   但南斗殿如今的真传弟子,真正出自这些星辰上的,少之又少。   盖因相较于位在诸天万界中心的现世百姓,星辰百姓有先天的不足。   就像诸天万界里的浮陆百姓,就像远古时代“谷雨计划”里播撒诸天的人族火种一般。在漫长的时光之后,纵使同根同源,也不再同枝同叶。   生活在皇都和生活在边郡的百姓,出生就有了不同。   不同世界之间的原生差距,则更为巨大,也更为根本。   最直观的就是神只。   同样是【尊神】位阶,在【阳神】之上。幽冥神只只在幽冥世界具备超脱伟力,现世神只,却能诸界恒一,永恒不灭。幽冥世界还是一个大世界,不是普通的小世界可比。   很多小世界的力量层次都很低。   南斗秘境这样的地方,若非依附于现世,植根于历史,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南斗殿有长达六万年的历史,是诸圣时代传承下来的古老道统。与暮鼓书院在同一个时期,比血河宗更悠久。”   “在这漫长的六万年时间里,从来没有哪个星辰百姓成真。我们在超凡路上,是一视同仁。但无论怎么培养,给予多少资源。他们最多成就南斗秘境里的『神而明之』,与南斗缔约,成为南斗星神。这几乎是不可破除的极限,甚至就连这些做不到与现世缔约的南斗星神,都极为罕见。很多年才能出一个。”   “唯一的那个例外,叫做陆霜河。”   “他还在创造历史。”   司命殿中,有个声音在这样说。   说话的人负手站在殿门中间,仰看于外,混淆在天光之中,也任天光投下单独的倒影,始终不曾回头。   人的倒影在地砖上被拉扯得很孤峭,影子的尽头,是一只很有些年头的蒲团。   司命真人符昭范,就跪坐在这只蒲团上,面对着大殿正中供奉的那尊司命星君像,他表情肃穆,也未回头。   所以在这高阔威严的大殿里,殿门中间负手而立的人,和殿中垂手跪坐的人,其实彼此背对。   连接他们的,是一道影子。   符昭范没有说话,他现在只是听着。   今时今日,在这南斗秘境里,能够让他“听着”的人,自然只有一个——当代南斗殿之主,承继祖师六万年道统的长生君。   长生君的冕服十分模糊,他仿佛陷在光的河流。   在这种永远也不能被真切看到的状态里,他继续说道:“所以我对他,有最大的耐心。我甚至允许他不走南斗星途,行他自己的道路。他天生是一个会走险路,且能走得很好的人。他极情于道,因而能斩碎所有锢锁,突破不可能。”   符昭范终于道:“他亦天生是一个懂得放弃,也绝不在乎的人。”   “谁不是呢?”长生君语气莫名:“谁往前走,不需要放弃一点什么。谁走到这一步,什么没有放弃?”   “所以你不应该感到意外。”符昭范淡声说道:“如果他的道在这里,他不会惜死,他会比你我都执着。但南斗殿不能承载他的道,自然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放弃——至于任秋离,她在很多年前,就不愿再看天机。我想她也累了。”   “我不意外。”长生君的声音唏嘘:“漫长的生命,就是由无数的意外组成。”   “祖师当年创造南斗殿,开长生道统,求永恒不灭。后来他死得很仓促。”   “我南斗殿至高秘法,历代修撰,欲成南斗六星君,永握长生,永恒耀世。这明明是一条看得到希望、而且也切实在前进的道路,但走了六万年,都还在路上。”   “所谓无主之星,概念根本,我天外苦寻而不能为你们得,南斗殿代代相继都还未能证。那观衍的玉衡星君,却说成便成了。”   “机缘巧合,造化难测啊!”   “事与愿违,天不遂人。”   长生君很少有感慨这么多的时候。   就像南斗殿也从来没有被逼迫到现在这种程度。   符昭范没有说话,他看着那尊高大神秘的星君塑像。   按照南斗殿的嫡传道统,他将循长生古路,执着地走向尽处。他的最高目的,就是成为诸天万界里真正且唯一的司命星君。把面前的这尊塑像,化为其中一个自我。   司命、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只有南斗六星君全部成就,这样的南斗殿,才能托举南极长生帝君为超脱。   六星君尊一帝君,证道永恒不灭的星帝神话。   但谁都明白,超脱只是一场幻梦。   万古以来多少风流人物?风吹雨打皆成泥!   失败的何止南斗殿,何止于南斗祖师,何止今日的南斗殿主?   自帝号被削去,长生君的道就断了。   位于远古星穹那真正的南斗六星,那种规则的具象、概念的集合,六万年来只是不断接近,而从未有真正捕捉到——在当今楚国的注视,更不可能。   原本……身下的这颗司命星辰,会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演进,逐渐成为真正司命星辰的概念核心。一代一代司命真人的传承,都是为此而努力。   这条路是可行的,可这条路太长了!   正如长生君所说,漫长生命的组成部分,就是无数的意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道历重启,国家体制大兴,人道洪流滚滚向前……南斗殿还在苦心求道,执着故我,一转头,山外换人间。他们都成了时代的遗民。   大楚帝国屹立南域,霸国天子卧榻之侧,根本容不得所谓的“星帝”。   在六合天子的伟大宏图之前,哪怕是长生不死、永恒照耀的星帝神话,也过于单薄了些。楚天子当年手执大楚天子剑,一剑削帝号,长生君的冠冕至今不系旒珠。   凡至尊冕冠,旒数按典礼轻重和服用者的身份而有区别。   楚天子以此宣示,长生君“无礼”,亦“无份”。   这莫大的羞辱,也沉默在时光里了。   符昭范寂寞地跪坐着。   殿外的天光,到他的背脊就停止。仿佛脊锋是一柄剑,剖开这虚伪天光。   自他的道躯再往前,全都是阴影的范畴,混同于司命殿的暗翳,或许这才是真实的部分。   现世此刻是长夜,而南斗秘境里是白天。   南斗秘境已经持续了许多个白天,仿佛如此堂皇,就能肃照魑魅魍魉。   但人心鬼蜮,岂天光能照透?   这段时间南斗殿混乱得不成样子,除了最基础的前线防御,其它所有秩序,几乎全线崩溃。   维持骄傲需要六万年,崩溃体统,只需要绝境里的几十天。   但凡人类能够想像得到的丑态,都在这里发生了。   南斗殿没有良善吗?   良善也都被异化,不能异化的最先被杀死。   而总管南斗诸事的他,却只是坐视。就像他坐视龙伯机的死去。太过刺眼的天光,只能让人闭上眼睛,不能让人把一切看得更清楚。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但这没有意义的一切,还要被人作价——作价几何?   长生君的声音道:“时间快到了。”   “那封信是你安排送的吗?”符昭范问。   “顺水推舟。”长生君道。   “其间有什么手段?”符昭范问。   长生君道:“什么手段都没有意义,伍照昌不会给机会的。”   “但你还是尝试了。”   “总要尝试一下。”   符昭范轻轻地叹息一声:“是啊。总要尝试一下。”   这就是答案。   殿中一时没有声音。   符昭范又问:“天梁和天相都走了吗?”   长生君语气莫名:“不会有人记得他们叫什么名字了。”   “那么,我的时候也到了。”符昭范拔出自己的佩剑,双手倒持,抵住心口,抬起头来,眼睛瞧着那尊永无可能实现的司命星君塑像,慢慢地归剑……入心。   当世真人没有那么容易死去,所以他是决绝地在做这件事情。他审慎地把握着力量,压制求生的本能,他的剑,灌输解道湮魂的锐意。先消道,再消力,最后消命。   血肉、骨骼、魂魄,都只是过程里的一部分。   最传统、最符合南斗正统道统,“符于昭范”的南斗殿当代司命真人,在司命殿里溘然长逝。   他的身前是司命殿的阴影,他的身后是南斗秘境的天光。他的死亡很缓慢,没有浪费一丁点力量,而这个过程,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   长生君的背影在天光里,长生君的轮廓看不清。   而后殿门缓缓关闭。   关于司命殿的一切,都关在司命殿里了。 第三十章长生久视   你有没有试过推开一扇大门?   那种沉重的,钉铁包铜的门。   推门的过程,仿佛推开了沉重的时间。   你用力气,来度量历史。   而屋外的天光,随你闯进尘封的未知——   长生君的这双手,今天已经不止一次地推门。也不止结束了一段人生。   他真是一个极冷酷的人。   在符昭范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没有对符昭范说他具体的手段。   但或者这就是他“长生”的原因。   或者这也是符昭范能够安心赴死的原因。   偏殿大门推开的时候,三分香气楼的昧月,正抱着膝盖,蜷坐在墙角的位置。肢体上展现一种孱弱、畏惧的姿态。但整个人并没有孱弱的感觉。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专注吧!   她的下巴垫在膝上,眼睛盯着地面,地上摊开一本书。   她正在看书。   代表着长生君的身影,仍然只停留在殿门中间。他大概钟意于这样恰到好处的位置,有“自我为界”的姿态。   “三分香气楼的心香第一,我还是第一次见你。”长生君恍惚的身影如是说。   “我也是第一次见您。”昧月这样说着,但她并没有抬头。   第一次见长生君,不比看书这件事情重要。   “你这是?”长生君问。   “龙伯机死了。出去送尸体的那位师弟,也不会活着回来。整个南斗秘境,到处都在死人,每天都在死人。”昧月叹了一口气:“小女子害怕呀!”   长生君的声音里有笑意:“你不像害怕的样子。”   “正是因为害怕,我才紧闭这间会客殿的大门,希望人们忘记我。正是因为太害怕了,我才需要看些闲书,逃避现实,麻醉自己。”昧月说着,将地上的那本书合拢,抬起头来,第一次真正去看那位传说中的长生君。   理所当然的,这双美丽的眼睛,在那团光影里一无所获。   倒是天光晕开了她的眸光,使得盈盈之间,有极具魅惑的危险。   地上那本书的封皮上写着……   “列国千娇传?”长生君大概不会看闲书,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哪位小说家写的?”   “作者名字是不清楚啦。也许是传着传着失散了,也许压根就没敢留名。”昧月的声音略带讶然:“名字对您来说有意义吗?”   “当然,名字很重要。”长生君极平静地道:“无名作者的书,我是不会看的。倘若作者的名字取得不好,我也不会看。”   “哦。我倒是不挑剔这个。书好不好,文字会说话,作者是谁,无关紧要。”昧月随口道:“有个朋友好像很喜欢这本书,我买来研究一下。”   “有谁藏在书里吗?”长生君似笑非笑。   “藏着我的心上人!”   昧月看似很认真,但马上又笑起来:“如果真的有人藏在这本书里,那您现在应该跑远了。”   “你的见识远超你的修为,知道的实在很多。”长生君悠然道:“但或许你知道的太多了。”   昧月笑眯眯道:“不多不多,还需要学习。”   她把地上的书捡起来,晃了晃:“正在学习。”   “学无止境。”长生君此刻的语气漫不经心,却于平地起惊雷:“三分香气,换得意乱情迷。莺歌燕舞,尽是人心魍魉。三分香气楼,就是这么个鬼地方。你看你妆画鲜艳,烈焰红唇,谁知沾多少鲜血?这次祸乱南斗人心,你的惑心,竟得几分资粮?”   昧月将手里的书卷成一卷,叹了口气:“您能了解我的神通,我并不惊讶。我惊讶于您会这样说。祸乱南斗人心?这天下大宗,万载基业,一朝倾覆的罪名,是我这样一个侥幸神临的弱女子所能承担么?”   “您这样的大人物,应当是寻根溯源,而非摘枝问叶。”   她摇了摇头:“我是能影响您,还是可以左右司命真人,又或南斗六真里的哪一位?卑渺如我,竟乱得了南斗人心?”   “龙伯机可怜啊。”长生君叹息道:“他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并非他不是我的对手。而是他的对手不是我。”昧月认真地纠正他:“您把他们的名字都剥夺了。而察觉这一切,为了自救故意写出很多封信,写给他的至交好友,也确实被记挂被惦念、留下了名字的龙伯机,果真是最碍眼的那一个。他的死,难道不是您所愿?”   “他确实是可怜。”昧月的语气里,有一缕彷似真切的叹息:“因为他的抗争都是无用,而且没人知道。”   “剥夺名字,呵呵呵……这些是谁告诉你的?”长生君的声音略略上挑:“罗刹明月净?她恐怕没有这等本事。”   昧月道:“您恐怕并不了解她的本事。”   “也是。我虚心承认。虽然一直都在南域,但我对罗刹明月净不够了解……”长生君的声音忽然变了,归于漠然:“时候到了。”   三更眠,五更起,恒定有期。   他仿佛在宣告死期的终临:“你叫『昧月』,对吗?”   昧月半蹲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高处的窗,窗外的天光实在耀眼。   她把书收好,站起身来,轻轻一礼:“三分香气楼,心香第一名『昧月』,见过长生君。”   门口那恍惚的光影中,长生君探出了一只冷漠的手:“你的名字竟然抹不掉,有趣!”   殿门轰然关闭!   ……   ……   陪上国真人看风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就这一点来说,越国高层都很有体会。天下霸国卧榻之侧,应当颇多共鸣者!   但刚刚送走屈仲吾的高政,却是面带春风,如晤旧友。   行走在钱塘江的堤坝上,看明月倒映,潮起一线,多少往事随之翻涌。   在这里的确可以远眺到楚国角芜山的山影——那实在是一座太高的山,而非楚国越国真的近在咫尺。   说山影倒映钱塘江,当然是夸词。但多少年来,越国也的确被楚国的山影所笼罩。   前段时间,天京城汇聚天下风云,世所瞩目。角芜山也发生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大战。   他未能近瞧,只略窥大概,知道有平等国牵涉其中——这必然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情,可惜楚国上下讳莫如深,平等国那边也没有半点风声放出来。   高政并不为这种未知而不安。   面对楚国,他的了解从来都不足,他的准备从来都不够。   但他永远在面对。   就像角芜山之高大,不改钱塘江之辽阔。   悠悠江河!   “你好像很开心?”忽然有个声音问道。   这是一个冷肃的女声,却在严酷之中,体现一种无端的、遥远的遐思。   声音随潮信同来,哗啦啦,碎在潮声里。   高政的身形在瞬间变得恍惚。   但有一只羊脂白玉般的手,摇摇一按。高政便返虚为实,归假为真。走不得!   这只清晰的漂亮的手,来自一个混淆在斑斓色彩中的女人——不是说她身上的色彩装扮有多么绚烂多姿,而是她本身在高政这样的当世真人眼中,只有流动的颜色。   不见其容,不察其貌,却能感受到“鲜艳”和“迷人”。   仅仅清晰在视野里的这只手,也足够美好了!   当然,脱身不得的高政,完全不能获得美好的感受。   “罗刹楼主!”他在长堤之上躬身拱手,十分谦卑:“不知尊驾要来,高某失迎,实在无礼!向您请罪!”   那位神秘莫测的三分香气楼楼主,当世绝巅,罗刹明月净!   在楚国正在围剿南斗殿,大肆捕杀三分香气楼修士的关口,她竟现身越国钱塘江。   高政第一时间请罪,而她只是张指下按,继续按下!   天地间的色彩,大块大块凋落,好似秋风扫繁花。   高政的世界变为黑白二色,他也形容枯槁,发渐白而脸渐暗。   但他便咬着牙,艰难地喊出声音:“楼主何以含恨见我,绝我命途?”   他在这黑白的世界里站得笔直,双手分开,仿佛两色的分野,两界的沟壑。   “岂不见,天心钱塘,民心越甲!”   他乃越国有史以来功业第一的名相,他在越国人心中的地位,冠盖当今,超越所有。虽然他已退隐许多年。   在越国的土地上,他能得到无可争议的、最多的支持。   此时国势加身,民心加身。   他身后有山的虚影,身前有江的咆哮。山是隐相峰,江是钱塘江。山河越土的力量,支撑他的体魄,令他站直道躯。   他身上披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甲,在黑白的世界里,自有人心的颜色。越地人心庇护着他,令他不那么轻易凋谢。   然而仅仅是这些力量,仍然不够,仍然不足以阻止罗刹明月净的按掌。   所以他又长啸:“岂不闻,书山有路!”   儒家圣地之书山,正在南域。   作为当世显学之一,儒家子弟遍及天下。   南域有宋国独尊儒术,昔日夏国覆亡之际,也廷议过要举国奉儒,以求书山之救。天下四大书院,个个是天下大宗。但都奉书山为圣地。   书山的力量,由此种种,可见一斑。   越国能够在楚国的卧榻之侧,酣睡这么多年,亦无非是南斗殿和暮鼓书院的支持。但溯其根源,还是书山的注视。   若无书山注视,任凭高政长袖善舞,手段盖世,又如何能拉着楚国坐下来谈,如何能有令他功成名就的“陨仙之盟”?   此刻高政一句书山有路,便立即为自己开辟了生机。在那愈发寂寥的黑白世界里,渐起琅琅书声。   人心本无一物,生而贫瘠,在知识的山海里斑斓多姿。   高政凭此寻回色彩,短暂抵住了罗刹明月净的进攻。   潮信退去的时候,罗刹明月净没有声音。   潮信到来的时候,罗刹明月净的声音响起:“若叫你知我来信,恐怕不止是你等在此处。”   她从未来过钱塘江,或者说她来过但高政不知晓。   此刻整个钱塘江都在呼应她,以天地之象,为她掩饰人间之迹。高政所获得的钱塘江的支持,都被坚定地分流了。   仿佛罗刹明月净,才是此地的主人。   高政似乎不懂罗刹明月净话里的敌意,也感受不到自己正在承受的危险,从容而笑:“若叫我先知来信,当扫榻以迎,备足越地之礼,尽我钱塘之风。当然,您若是喜欢清净,我也好提前屏退百姓,自有宁心之游也。何至于像此刻这般,叫我手足无措,深觉怠慢啊!”   罗刹明月净笑了笑:“我怕你屏退百姓之前,先把自己屏退了。令我无得而返。”   高政道:“越地多美酒,越地多名剑。楼主若求此,必不无得。”   罗刹明月净道:“三分香气楼里不缺美酒,也不缺名剑,岂不闻仗剑斩愚夫?我要你的头颅——能借我否?”   她的声音悠然,高政的鼻腔却在溢血。   真人之血多少色彩难消,在黑白清晰、沉晦粗糙的脸上,流落两抹蜿蜒的红。   他咧着嘴,任鼻血顺进唇里:“我何罪呀?”   罗刹明月净轻笑一声:“事到临头,知道问了?我且问你——楚国剿三分香气楼,此两家私怨也。你越国跟着凑什么热闹?”   “何来这等事!”高政做苦思状:“您难道是说,屈仲吾刚刚从越地带走几名三分香气楼中层头目的事情?”   “你高政觉得,此事不该惊动我?”罗刹明月净反问。   “在下不敢议论您的意志。但实在冤枉啊楼主!”高政喊道:“屈仲吾那是虞国公府的真人,楚国与国同荣的三千年世家。入我越地,如入后花园耳。他来拿人,谁敢拦他?就像贵楼在越地活动,我们也不曾阻挠。越国势小,唯缄耳闭目,勉全国体。我们顶多就是没有阻止屈仲吾,绝不能算支持,更谈不上掺和了贵楼之事!”   “是吗?”罗刹明月净语气极淡:“我教奉香真人法罗,是如何泄露的行踪?难道不是你们告知的斗昭,竟是我冤枉了你?”   “此事我并不知情,当与我无关!”高政勉力支撑,声音渐渐不那么自然:“但那斗昭骄横霸道,提刀登门,料越廷那班酒囊,也不敢缄默。究根结底,竟谁之恶?楼主,奉香之死,其恨在彼啊!”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陨仙林的方向。   “一会越国朝廷,一会陨仙林。”罗刹明月净笑了起来:“你高政究竟是要将我这祸水,往哪个方向引?”   “楼主自为也!”高政勉声道:“高某只是剖析事实,陈列真相,万无引导。山有其高,江河自流,何来罪过?楼主放了我罢!”   “放不得,放不得!”罗刹明月净哈哈一笑:“我打不过宋菩提,惹不赢楚国,又要泄愤报仇,立威示警,只好捏软柿子了!” 第三十一章人间陈迹   天心钱塘,但此刻钱塘江为罗刹明月净而呼啸。   民心越甲,但甲叶已片片凋落,护不得道身周全。   书山有路,但路渐悄然。   高政兀立在钱塘江的长堤上,不免形影凄凉。   罗刹明月净却遥立潮头,仿佛与此间无涉。   衍道绝巅的力量,强势碾压此方。高政虽隐隐是南域第一真人,借国势借民心借书山之力,仍不能挡。   “罗刹楼主。”高政的声音已经哑了,但他仍然保持风度:“软柿子固然好捏,但脏了您的手,也难言美事。”   “是吗?”罗刹明月净的手继续下沉,纤白玉指似天倾:“我倒想看看,你怎么脏我的手。”   “不能再商量吗?”高政问。   “人已经死了,三分香气楼的行动已经失败了。”罗刹明月净道:“怎么商量?”   高政道:“冤有头债有主,贵楼奉香真人的行踪,也不是我报告的啊。”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那文景琇?”罗刹明月净笑问。   “找谁是您的自由,但我想这件事还牵扯不到国君那里去……况且擅杀天子,于您也多少是个麻烦。”   高政说『是个麻烦』,是很给罗刹明月净贴金了。在国家体制为主流的时代,正朔天子岂能不教而诛?皇朝内部更迭尚有因由,似罗刹明月净这般,除非她的三分香气楼不想要了,她自己也得做好流亡天涯的准备。   “那就是龚知良啰?”   “您尽可随意。”   “真真怪也!”罗刹明月净讶道:“你这越国名相,怎的事事不为越国想?老老实实受死于此,不起别的波澜,难道不好么?”   高政强调道:“是前相。”   他叹了口气:“前半生为越国活,后半生我想为自己活。”   罗刹明月净悠然道:“听起来你好像颇有怨念,看来当初任期未结束就选择退隐,当中有些故事在。”   道历三七二九年,时任越国国相的高政,推动陨仙之盟。就此声名大噪,威风一时无两。有“千古名相”的美誉,还未去职,就已定论!   但在短短五年之后,他便致仕。自此闭关隐相峰,断绝交流。   这件事情一直为天下议论,但个中真相如何,也只有当事人知。   “是有一些,不太光明的秘辛。”高政勉强撑着自己:“高某愿意倾吐这件陈年往事,楼主可愿静听?”   高政致仕隐退的时候,越国还不是现在这个皇帝,甚至当今越帝文景琇都还未出生。   有南斗殿支持,暮鼓书院撑腰,书山注视,越地民心拥戴……一代名相为何遽退于风云激荡之时?这当中的种种故事,确实值得一读。   “算啦!”罗刹明月净道:“我特意研究过陈朴。恰巧祸水里有一点小小的动荡,他正在处理。等他收到你的消息,再赶过来……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了。所以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高政垂下眼眸:“看来您今日是铁了心要杀我于此。”   “是你铁了心要和我三分香气楼作对啊。这越国究竟姓高还是姓文,都要两说,龚知良也不过你门下走狗——楚国屠刀一举,越国赶紧带路,你怎敢说你什么都不知情?”罗刹明月净道:“法罗身死之时,你当有此觉悟。”   “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高政双手微垂,眉眼耷拉,似是已经放弃了抵抗,但是他说道:“罗刹楼主,你不要逼我。”   “看来这就是你的遗言。”罗刹明月净的声音毫无情绪,那只遥遥按来的手,遽转为抹——   以堤岸为轴,江面为布。   好似狂士醉酒,遂意挥毫!   高政身上最后的色彩,他鲜红色的真人之血,就这样被大片大片地带出来,大片大片地泼洒在空中!   于是天穹也成为画布。   那云月都是背景。   但高政并没有立刻就死去。   他的气息不但没有衰落,反而开始拔升。   他的身体里,有磅礴如海的力量在呼啸!   他孤独立在长堤的道躯,此一时接天连地——他正在触及此世极限,正在攀登现世超凡绝巅。   这位越国名相,果然是随时可以衍道的强者。且圆润无憾,早已完备。前途光明,毫无碍难!   “其潜心如此,深藏如此,必有大图啊!”罗刹明月净语带感慨,仿佛并不是她逼得高政即刻衍道。   她是色彩的掌控者。   高政是被色彩描绘的人。   无限拔升的力量,孤独兀立的道躯,黑白的世界,缄默的钱塘江,以及大片大片的鲜血所泼洒的这幅画卷!   画卷中的高政并不言语,他也抬手遥按罗刹明月净,要让这女人见识他的力量。   罗刹明月净轻轻一叹:“可惜,你若是早些年就衍道——”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   但她的那只羊脂美玉般的手,在这一刻也变成了无限斑斓的色块。钱塘江的这个夜晚如此绚烂!   罗刹明月净的身影消失了,罗刹明月净的声音也消失了。   只有大块大块的色彩,爬满高政的身体,把他变得像是一只等人高的、幻彩的泥人。   泥人应该在匠人的手中,而不是孤独地立在江堤。   在所有斑斓的彩色中,只有高政的眼睛黑白分明。   他在这一刻双眸圆睁,显出一种超出想像的惊惧:“你竟一直还隐藏了实力!”   他的眼睛也混同为彩色。   当春天走到秋天,鲜艳就会凋零。   像是一片落叶,被风吹走。如此的波澜不惊。   这条千年长堤,此刻寂寥无行人。唯有江风仍来,卷起几道潮声。   高政的声音也消失了。   哗啦啦。   钱塘江上潮信来,潮信来时已无我。   黑白的世界仿佛并不存在,彩色的道躯好像也没有出现过。   明月大江,万古寂寞。   当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血雨,随着潮信而来的,是春风一缕。   江面又见浪花开,长堤垂柳发新绿。   但是那个年纪轻轻就敢问道暮鼓书院的人,已经不在了。   暮鼓书院的院长陈朴,默然立在长堤。   他站在高政曾经站过的位置,表情凝重。   虽然罗刹明月净抹掉了所有的痕迹,但并未掩盖她杀死高政的事实——她只是抹掉人们追踪她的可能性。   对于高政的实力,陈朴自问是非常了解。   长期以来独自撑挽越国,面对楚国这样的庞然大物,高政当然料想过种种情况,做过许多的预案,于情于理都不会有猝不及防的状况发生。   但是今天,他还是战死。   谁能想到他会死在罗刹明月净的手上呢?   高政一步就能成为衍道,在这越国的地界里、还有书山的支持,他本该撑得住一步的时间,他也谨慎地从来不离越国半步。可他还是死在登顶的半途。   于是这天地之悲,亦只是悲泣一位真人的离去。   陈朴摇了摇头,就像他第一次看到高政的时候。   ……   ……   太虚阁员姜望,和东天师宋淮,在度厄峰外相顾无言。   准确地说,是宋淮无言。   姜望虽然睁着眼睛,但心思皆在如梦令中,进行着道术的推演。自从在五德小世界里学得阴阳小圣赵繁露的潜意识海洋,他的如梦令,就有了本质的提升。   身为太虚阁员,拥有太虚幻境演道台的最高权限,用演道台推演的道术,比他自己推演的要完美得多。但用如梦令推演道术的过程,才能带给姜望真正的体悟。前者知其然,后者知其所以然。   姜望现在更习惯在如梦令的推演之后,再用演道台验证。就像考试之后对答案。   度厄峰笼罩在滚滚兵煞中,南斗秘境里,始终没有什么动静传出来。   宋淮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跟左家那小子的感情那么好,不担心他们在里面的情况吗?”   姜望随口回道:“若在这种万无一失的战争里,还能有什么意外发生,那也不是我能解决的。”   有安国公带队,有大军支持,楚国上上下下都盯着的这一场战争,他本来确实没什么担心。但宋淮这么一问,他也不免犯起了嘀咕——东天师是不是看到了什么?难道真有什么意外发生?   “你觉得楚国怎么样?”宋淮问。   姜望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华章锦辞,天下风流!”   “你觉得景国怎么样?”宋淮又问。   “挺好的!”姜望道。   宋淮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伍照昌怎么样?”   “安国公岂是我有资格评价的。”姜望忍不住了:“您……有什么事情吗?”   “我看不得你在我面前修炼。”宋淮表情认真:“我徒弟耽误了五年,我也要耽误一下你。”   姜望看了他一阵,不确定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最后还是尊重一下老人家:“那我到您背后去修炼,您别回头看,就不算在您面前。”   恰是在这个时候,缠绕度厄峰的兵煞之云,一刹那散去。   手提盖世戟的项北,跃在峰顶。一身重甲,血迹斑驳。身上煞气未消,自有巍峨,远远道:“东天师,姜阁员,请入南斗之筵——国公有请!”   他高大的身形,像山外的山影。但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之下,逐渐明晰轮廓。   原来夜幕已被撕破,朝阳露了半脸。   这漫长的一夜,已经过去了。   “南斗殿没了!”宋淮陈述式地说道。   “南斗殿没了。”项北确认。   姜望只是侧了侧身,对宋淮礼道:“您先请。”   煞云散去后的度厄峰,并不显得冷清,早在大军厮杀于南斗秘境中时,大量的辅兵就已经在山上清理残垣——显然楚人已视此为楚地,在打扫自家庭院。   此刻煞云消散,夜色退开,金辉流动于山峦,恍如新生。   但这种感觉,在真正进入南斗秘境后,就已经消失了。   从已经被打碎的入口,轻易踏进南斗秘境中,跟着带路的项北,飞落名为“司命”的星辰。   凭姜望的眼力,远远就能看到在这座星辰上生活的人们。   在这样的视角俯视人间,他们像蚂蚁一样渺小,也像蚂蚁一样,不知疲倦地爬行在低矮巢穴里。   楚军并没有在这里搞什么针对凡人的屠杀,甚至于这些星辰百姓的生活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主战场还是被星辰百姓称为“司命圣殿”的地方。   在凡人城市发生的战斗,全都是针对逃窜的南斗修士的缉捕。普遍规模不大,也没什么意外可言。   但南斗秘境里的气氛,仍是十分压抑。这种压抑,绝不仅仅是因为南斗圣殿的坠落。   姜望看到了祸气。   斗昭人祸之刀所斩出来的那种祸气,极其浓郁,绵久不散。   姜望听到了惶惶不安的人心。   姜望听到有一位凡俗世界里饱读诗书的老者,在高楼仰天而悲:“这一天,星落如雨,仙神尽绝啊!”   这样的老人,若是出生于现世,是有机会打破天人之隔、成就神临的,他的精神修为十分饱满。可惜在星辰世界,他连超凡那一步都未能跨出。如今身衰神老,已命不久矣……   无边见闻,尽收一耳。姜望的眼眸之中,有星河流过。   他平静地跟在项北身后,落下司命星辰上的“仙神居所”。来到修筑了“司命圣殿”的“永圣高原”。   祸气最重的地方,反倒是这里。   不难想像,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楚军有序地收拾着这里,推倒残垣、清扫血迹、拖走尸体。   昔日巍峨宫殿,是人间陈迹。   宋淮随口叹道:“已然超凡,未能脱俗,入圣无期。”   姜望行走在残垣间:“在生死之间,谁能脱俗呢?”   “你已经看到这一切。”宋淮完全不避忌在前方带路的项北,忽然问道:“你说为什么南斗殿崩溃的秩序,还没有在凡人间大规模蔓延?”   姜望思忖着道:“因为茫茫众生,极是脆弱,也极是广博。非是一点两点墨迹,所能侵染。”   “因为时间还不够。”宋淮有不同的意见:“人心流毒,其烈其狠,远远超过你的想像。”   姜望没有说话。   一行人走过一处坍塌的殿堂,廊倾瓦碎,面目全非。   姜望不知为何心有所感:“这是什么殿?”   前方沉默带路的项北,随口回道:“南斗殿的迎客殿,三分香气楼和南斗殿联络的人就住在这里,也死在这里。”   “是那个心香第一吗?”姜望记得自己好像知道那女人的名字,但不知为什么,想不起来。   “叫昧月。”旁边的宋淮说。   于是这个名字又出现在姜望脑海里。像是之前藏在什么地方,现在又突然跳出来。   涉及南斗覆灭,多少会有些隐秘存在,姜望不试图追寻其中的意义:“想来是项兄的功勋了?”   项北摇摇头:“没等到我出手,许是内讧。”   “没看到尸体啊。”   “应该是被清走了,统一处理。姜兄想看看吗?”   “不用了,我也不认识。”姜望随口说着,跟着走过。 第三十二章放他一世,忘却故人   三分香气楼的确是个很熟悉的地方。   绝不仅是因为赵小五常常请客。   但三分香气楼里的心香第一,姜真人确实不认识。   天香第一的夜阑儿,他倒是相熟。不过也谈不上交情,临淄的三分香气楼立起来后,如今算是两清。   项北不怎么说话,宋淮好像在思忖着什么。   姜望也沉默。   断壁残垣人过也,萧萧秋风将雨。   ……   伍照昌设宴的地方,在司命殿的正殿里。   这当然是整个司命星球上,意义最重、也最具地位的一座大殿。   胜利者在败亡者的宫殿大摆宴席,历来是一种夸耀武功的行为。   而能被安国公邀请参与此般宴席,也必然需要具备不凡的武勋和地位——如此才有资格见证这场胜利。   司命星君裹着长袍的塑像,已经被推倒。   像一个熟睡的巨人,侧躺在地上,不知期待怎样的美梦。   昔日祀星之殿,今日烟火人间。   火头军就地取材,于殿中摆了丰盛的一桌。   这一桌只有三人落座。   “司命真人就是在这里自杀。”   姜望的屁股才沾上椅子,伍照昌便这样说。   “我坐的地方?”姜望问。   伍照昌敲了敲桌子:“这张桌子下面。”   姜望想到一种更惊悚的可能:“他不会在桌上吧?”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伍照昌没好气地道:“爱好那么特殊吗?”   还是东天师会接话,他把话题掰了回来,顺理成章地问:“司命真人为何会自杀?”   “为了长生君?为了南斗殿?”伍照昌道:“总归不会是为了他自己。”   他的确中规中矩地回答了宋淮的问题,但又什么都没回答。堪称『无情对』。   “伍公爷还真是爱讲一些不好笑的笑话。”宋淮道:“谁会为了自己自杀?”   “人如果恐惧活着,就会用自杀帮助自己。”伍照昌说道:“关于这一点,在景国的中央天牢里,就有许多实例。您虽贵人事忙,难道还需要我指出吗?”   前段时间中央天牢大收网,有三名楚谍死在天牢狱卒上门的前一刻……这些事情并不显明于世,可在长夜当中,是暗涌激荡。   宋淮看他一眼:“举例的话,用你们的【酆都】也行,不是一定要说那么远。”   【酆都】是楚国的阴影部门,主要负责对外情报,也司职刺杀、刑讯等等。与镜世台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完全处在阴影之中。与中央天牢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的职权要更广泛,且极少对内。   当然要说起手段,像中央天牢、镇狱司、打更人这些,那是残酷得各有千秋,谁也不比谁温和。楚谍身死于中域者,固然不在少数,景谍在南域的活动,又何曾岁月静好了?   伍照昌漫不经心地道:“这不是中央天牢威名更响,更有说服力么?”   “南斗殿的覆灭毫无波折,你难道还会折磨司命真人?”宋淮脸上的皱纹和伍照昌脸上的面具一样,都是面具,这让他们的情绪,都不能被捕捉。   他若有所指:“我不记得安国公是个行不必之事的人。又或者说,司命真人身上,还有什么楚国非得不可的大秘密?”   “会不会折磨他啊?”伍照昌很平静地道:“我不知道。他死得太早,我没有这个机会验证答案了。”   话只答半截,同样是一种回答。   两位大人物在那里暗藏机锋,姜望战术性喝酒,一会儿一口,一会儿一口,很快就喝完了一壶。   宋淮道:“未能亲眼目睹你与长生君的厮杀,老夫煞是遗憾。但一想到姜阁员也因为老夫的关系没能看到,这份遗憾就淡化了许多。”   “我不遗憾。”姜望放下酒杯,淳朴地道:“反正我也看不懂。”   “年轻人太谦虚!”伍照昌满意地道:“下回我与淮国公切磋,专程请你看。”   宋淮屈指弹了弹酒杯,看向伍照昌,很直接地发问:“长生君被你打死了么?我没看到衍道反哺此域,被你压下了?”   “请你们进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一下。”伍照昌道:“长生君被我打死了,但是死得并不彻底。还是叫这老小子创造了机会——你们还记得先前那个自杀的天同殿真传弟子吗?”   “那是仪式的一部分。”   “长生君以【名】为道则,尤其懂得把握『姓名』,他能凭藉姓名追溯命途,把握因果。所以我朝天子当年削其帝号,压制其名。”   伍照昌覆着恶面,目光却并无攻击性,在两人面上掠过:“在我们攻入南斗秘境之前,他已经夺走了许多人的名字,夺名以求寿。这些人失去了名字,也就难以把握自我,这也是南斗殿内部秩序崩溃得这么快,人心流毒的重要原因。”   他的目光停在宋淮这里,强调道:“却不是本公故意养蛊。”   宋淮摆摆手:“我也没有说你荼毒南斗秘境六大星辰上的众生,说你恶意养蛊,蚀杀人心。先前踏入秘境,也只是随口跟姜小友聊几句,安国公不必敏感。我是信任你的人品的,也相信楚国有大国风范,有霸国承担。楚国此次讨伐南斗,师出有名,举世瞩目,难道你们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置有义于不义吗?”   伍照昌摇了摇头:“宋天师啊宋天师,你把我的词儿全说了!”   “那你说点我说不出来的词。”宋淮这会儿很直接:“长生君纵然夺名也众,又如何能在你面前求寿?你伍照昌是什么人,这次又带上了恶面军,难道会给他这样的机会?诸葛义先算度何等深远,又岂能叫他求活?”   “是啊。”伍照昌叹了一声:“理论上长生君是没有任何机会的。但他做了一件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   宋淮看了姜望一眼,意思是你也来垫句话,别在那里坐享其成。   姜望竟然看懂了,便问:“什么事情?”   伍照昌道:“他夺去南斗殿那些修士的名字,是夺流传此间的南斗仙神之名,再借此覆盖整个南斗秘境——刚才进来的时候,你们注意到这颗星球上有多少人了吗?”   宋淮道:“八百七十三万四千六百五十二人。”   同样是刚刚进入南斗秘境,同样是飞行了极短的一段时间。姜望已然观测到司命星辰上的许多角落,观察到这个世界的真相,把握如祸气一类的信息,看到悲欢离合,更以仙念星河析出很多有价值的情报。而宋淮的观察,却已经具体到这颗星球上的每一个人……   这就是洞真和衍道的差距。   这更是姜望和宋淮的差距。   若给姜望时间,他也能洞察此世之真,但不能一蹴而就,更不可一目即得。   “这只是其中一颗星球。整个南斗秘境,六颗主星,除了七杀星外,都繁衍了数以百万计的百姓。”伍照昌语气冷峻:“长生君藏名于其中,见命不见身。这些人里只要活一个,他就能活。”   果是让人没能料想的办法!   实在太异想天开,实在太残酷,可也实在……有效。   对,这个办法确实是死境求活、绝境求寿的办法。   长生君藏的不是身,而是名,抓是抓不出来的,相当于是以南斗秘境六大星球数千万星辰百姓为人质。   楚国难道能够将这些人尽数屠尽?   换而言之,伍照昌于此设宴,是希望赴宴者见证什么呢?略一想像,难逃酷烈!   姜望有些坐不住:“南斗殿已经覆灭,战争已经结束。安国公是天下名将,更是国之柱石,天下表率。一言一行,牵动千万之心——万请三思!”   伍照昌淡淡地看他一眼:“我发现姜阁员总是把本公想得很残酷。是觉得我的孙子死了,所以我会暴戾行事吗?”   安国公府的继承人伍陵,于陨仙林不幸。但凡稍稍关注楚国的,无有不知。人们也尽量避免在伍照昌面前提及。   姜望本来有很多的话要劝,但伍照昌如此平静地说出『我的孙子死了』,他便说不出话来。   伍照昌道:“在尸山血海中设宴,是兵家的风景,所以今天我们坐在这里。但我虽然死了孙子,却不至于失去人性。你说得对,战争已经结束了,我面前没有敌人。”   他从宴前起身:“长生君必须死,但本公不会把南斗秘境所有人都杀掉。自今日起,封锁南斗秘境,禁绝内外。凡人寿限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一代人之后,还活着的尽数杀死便是。”   宋淮抚掌而叹:“能容长生君再活一世,大善!”   伍照昌已经往殿外走:“南斗长生君苦心孤诣,以『名』为道,以『长生』为名,夺名一世,藏名于千万人中。便容他再活凡人一世,又有何妨?”   等这一代星辰凡人老去凋零,长生君要么重新夺名隐遁,要么就只能受死。但在楚国的密切关注下,再次大规模夺名藏名,不可能不暴露行藏,其实还是个死。   楚国要让东天师和太虚阁员看到的,正是这样的决定。   这是“楚”的器量。   ……   ……   左光殊和屈舜华忙着镇抚南斗诸星,自有军务。   姜望这个“闲人”也不去打扰,独自离开了南斗秘境。   万年大宗,一朝而覆。山河百代,竟为谁赎?   姜望本以为自己不会有太多波澜,但踏出南斗秘境的那一刻,仍不免轻轻一叹。   遂化青虹,独自西去。   山丘绵延,西来骤然平缓,又猛然下沉。   “下沉”的这块巨大旷地,便是曾经沃土万里、如今寸草不生的河谷平原。   这片平原曾经哺育了数以百计的国家,如今连秃鹫也不往这边飞。   齐夏战于江阴,景牧杀于盛土,都不曾对现世环境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并非是他们没有这样的力量,而是战争的烈度始终被把控着——要么就是一方有压倒性的优势,要么就是双方保持着一定的默契。   夏国也试图引祸水倒灌人间,齐人若是没能成功阻止,江阴平原只会比今天的河谷平原更惨烈。   而秦楚的河谷之战,是一场失控的战争。所以河谷平原被打成了下陷的废土。   秦国许妄和楚国项龙骧,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在各方面都难分高下——当然,如今以生死定论,是不必再有争议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自南域而来,掠过河谷,不免低头看了两眼——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亦是改变了他一生的战争。   两个庞然大物的碰撞,由此蔓延开千万里的涟漪,无数人的生活为之改变。庄国还真观里一个垂死的少年,也未尝不是余声。   “姜真人!”   在荒凉的河谷平原上,行走着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   她有着完美的五官,完美的妆容,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的仪态。   她在无尽荒凉的世界里抬头,看着匆匆掠过此间的姜望。   说天香,便见天香。   姜望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夜阑儿。但念及法罗之死,心香之殁,似也应当。   略想了想,他便大大方方地落下身形:“夜姑娘怎会在此?”   “我为什么不能在此呢?”夜阑儿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她的气息渊深玄妙,俨然是一位得真的修士。   算起来,当初参加黄河之会无限制场的修士,的确都是彼时最优秀的天骄,如今皆证其真。   姜望道:“楚国和三分香气楼……不久前楚军才来这里祭奠,你难道不惊?”   龙宫宴里斗昭提刀恫吓夜阑儿,南域之中斗昭杀奉香真人法罗,楚国掀翻南域、穷搜三分香气楼余孽,此般种种,无不说明楚国的决心。   此等情形下,夜阑儿出现在河谷这里,的确需要勇气。   “楚军来此祭奠,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夜阑儿瞧着他道:“姜真人修为愈高,对时间愈发没有概念,恐怕也早已经忘却故人!”   对于“忘却”一词,姜望现在有些敏感。   因为在南斗秘境里,他就忘记了一个叫昧月的女人的名字。这人虽然不重要,但左光殊才与他讲过,他又有当世真人的修为,怎么都不该没有印象的。   后来知晓长生君的道则,才算明白缘由。   “当初在见我楼,咱们一伙人推杯换盏,也是相谈甚欢。时光荏苒,各自赶路,人生自有选择——”姜望叹道:“我只愿大家都好。”   他绝无可能因为夜阑儿站在楚国的对立面,也没有想过帮楚国擒杀夜阑儿于此。大家是坐在一起喝过酒的熟人,也是已经两清的陌路人。   最多就是如今日这般,恰巧遇到了,聊上几句,再彼此祝福,友好告别吧!   “姜真人真是陌生。这太体面的话,也太过于无情。”夜阑儿道。   她在荒芜的世界里摇曳生姿。   姜望没什么波澜地看着她:“夜姑娘,你真是国色天香。你说如果光殊要杀你,我怎么选?”   夜阑儿收敛了术法,抚掌一笑:“更无情了!果然薄幸郎君!”   “我很确定我们之间还用不到这个词语。”姜望轻叹一声:“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   夜阑儿道:“这一次见证南斗殿之覆,姜真人没有感慨吗?”   姜望问:“我应该有什么感慨?”   夜阑儿道:“你的故事,我听得很多了!当年在凤溪镇,若不是易胜锋那一推……你今日可能也是南斗殿中一员,或者什么都没有做,就遇大军围杀,陷于绝境。或者什么都做了,最后也被长生君夺名,死得毫无波澜。”   姜望平静地看着她:“我是我,我不是易胜锋,也不是龙伯机,更不是南斗殿里任何一个人。不必以他们的人生轨迹,假设我的人生。”   “真豪杰也!你姜望确实是天下第一的天骄!那么——”夜阑儿眼神莫名地看着他,问道:“眼睁睁看着三分香气楼在南域死伤惨重,姜真人竟也无动于衷?”   “三分香气楼,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姜望不想再废话了,拔身便飞。   夜阑儿的声音幽幽响起:“或许——你认识一个叫『妙玉』的人吗?”   那响彻长空的爆鸣骤止半途,姜望遽然回头! 第三十三章空握万里风霜   天底下从来没有哪个组织,能像今天的三分香气楼一样,遍世开花。   斗昭说她们是“飞仙罗”,确有其理。   在悍然脱楚、主动斩断世人所以为的“根须”之后,尤其如此。   姜望在庄国去过枫林城的三分香气楼,在齐国去过天府城和临淄的三分香气楼,在楚国去过郢城的三分香气楼,去过很多地方的三分香气楼。   当然并无一处如旧时。   离开庄国之后,他并不贪恋享受,时刻以修行为功。   之所以能被狐朋狗友们拉着去,或许是因为下意识的熟悉吧,熟悉曾经在枫林城生活的痕迹,不那么抗拒。   又或许在冥冥之中,确实有一些因缘在?   姜望不曾想过。   他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就像他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夜阑儿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什么意思?”他看着夜阑儿问。   妙玉和三分香气楼的关系,不就是曾经在庄国的分楼里藏身一段时间么?   那时候妙玉,是白骨道的妖女,是白骨尊神为降世身准备的“道果”。   后来的玉真,是洗月庵的女尼,藏在竹林深处,青灯古卷。   三分香气楼只是一个幌子,只是名为“白莲”的女人,在枫林城的外衣。   夜阑儿为什么提及?   为什么要在三分香气楼的死伤惨重之后,突兀提及妙玉的名字?   夜阑儿用那双没有任何瑕疵的美眸,回看姜望的眼睛:“你紧张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跟你保持距离吗?”姜望问。   夜阑儿略想了想:“好像是的,从那时候在楚国,就是如此。你总是跟我保持距离。那么是为什么呢?”   她嘴角泛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露出实在迷人的完美的笑容:“因为我不够漂亮,只是你生平所见前五?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耿耿于怀,究竟谁是你所见第一?”   “因为你的表情实在很假。”姜望冷淡地说道:“而且你很没有距离感,喜欢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夜阑儿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是精心设计过的,这几乎成为一种本能。   包括她此刻的受伤、柔弱、哀怜。   但她的眼睛里,却带出一点笑意:“我明白了,距离产生美感。我却和你走得太近了。”   “不要给我绕了。”姜望轻轻地呼吸了一次,用这个动作抚平情绪:“你刚才那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在这个瞬间想到了很多。   比如当初第一次接触,夜阑儿就有过分的好奇。   比如那时候夜阑儿为什么会出手帮他解决张临川寄命的分身杨崇祖?   虽然后来他用保证三分香气楼在临淄不受官面势力打压来偿还。但三分香气楼若要在齐国发展,只要舍得开销,选择能有很多,不是非他不可。甚至于柳秀章、姜无忧的线,她们明明也搭上了。   他跟夜阑儿,根本没有那样的交情。夜阑儿有什么理由一声不吭地帮他,甚至比淮国公府的动作都要更快?   夜阑儿张口欲言,但忽而一笑,把那些难以按捺的话语都咽了回去:“我只是突然想问你一个问题——倘若那个『妙玉』还在三分香气楼里,你还会这么说吗?说与你何干?”   姜望没什么表情:“无聊的问题。”   “你不敢回答?”夜阑儿追问。   姜望平静地看着她:“三分香气楼不是手无寸铁,也谈不上无辜。人生在世,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有所承担。你同情南斗殿里的那些人吗?不管谁在三分香气楼,你们的结果都与我无关,我这样回答,你满意了?”   “如果当时从你面前飞过去的不是法罗,而是妙玉。你会不会救她?”夜阑儿问。   不等姜望开口,她又道:“你可以不回答,但请不要骗我。看在我好歹有用于张临川之死的份上。”   这一次夜阑儿脸上终于不是那种范式化的表情,她看过来,是一种罕见的认真。   姜望沉默一阵,最后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会。”夜阑儿说。   姜望没有说话。   夜阑儿道:“不说话就是默认。”   “好!”夜阑儿又道:“你愿意默认,这就已经足够。你是前途无量的姜阁老,举世闻名的人族第一天骄,那些不如意的人生,与你有什么干系呢?今日出声相拦,是我冒昧了。但我还是想冒昧地再说一句。姜阁老,你虽有真人之寿,可那些真心待你的人,也没那么容易遇到的——后会不必有期!”   “等等,你说清楚。”姜望伸手去拦:“妙玉到底跟你们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听过她的故事。”夜阑儿又露出那个弧度恰好的笑容:“我只是作为一个失去太多、又很小气的女人,看不得你波澜不惊的样子——”   说完这句,她便像是一片秋絮,散在风里。   最后只剩下姜望一把空握,手中徒有秋风。   他兀立在荒芜的秋原中。   这里是下陷的河谷,河谷诸国的废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里是下陷的人心,人的心是一片旷野。   ……   ……   吹过旷野的秋风,也在深山徘徊。   越国境内的隐相峰,许多年来没有声音。   深秋庭院无人扫,黄叶遍地起又落。   越国国君文景琇,一身常服,行走在落叶之间,推开了那扇铜锈极重的门。   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越国的君主,不该见已经退隐的国相。高政的政纲,不应该再有承继。而他文景琇,从来不做不该做的事情。   卧虎之侧,轻易不敢辗转。在漫漫长夜里谈何入眠?每一次呼吸都得好生思量。   作为一个合格的君王,履极三十七年,他是兢兢业业,内修文治,外……也修文治。妥当外交,又不能外交过密。   非不能武。岂有用武之地?   他是一个宁可不做事、尽量不犯错的君王。   但不犯错,就行了吗?   高政退隐这么多年,又何曾犯错?   在如日中天的时候,说退就退。   连政纲的承继者都废黜,前半生的政治纲领尽数翻篇,为后来者铺路。作为官道修者,却放还伟力于官道,退于老峰,重修得真。   负天下之望,而能缄默于深山。有济世之才,而能自囚于笼中。   有南斗殿、暮鼓书院支持,有书山注视,仍然谨言慎行,甚至不言不行。是足够谨慎,足够忍让了!   这面上的工夫,还要做到什么程度呢?   隐相峰闭锁多年,只为一个叫革蜚的孩子打开过。   深居山中的一代名相,想要收个徒弟传承衣钵,这心情是该被体谅的。就这一件事情,还特地知会过楚国。   但又如何?   钱塘江上,只有秋风!   文景琇永远记得高政的话,南斗殿支持,暮鼓书院支持,书山也选择性的支持,但南斗殿、暮鼓书院、书山,都不是越国——   “切不可将扶枝辅木,当做自己的根须。”   那些积极抵在越国后背的力量,只是需要一个国家,立在那里,对楚国稍作制衡。   那个国家不必是越国。   可以是宋,可以是魏,可以是已经被楚国灭掉的那些国家。   所以越国的路,到底在哪里?   文景琇又看到了革蜚。   这是伍陵死后,他第一次见革蜚。他的国之天骄,他的心腹人才,他的“爱卿”。此时仍然像一条狗那样,被锁链锁在那颗高大的抱节树下。   披头散发,满面垢污,痴痴傻傻地笑。   文景琇不看他第二眼。   左手边靠着院墙的地方,有一只大笤帚。   文景琇走了过去,用他掌握天下权柄的手、养尊处优的手,握住了这只笤帚,认真地开始打扫。   其实革蜚不是高政唯一的学生。   他文景琇于棋中常学道。   盒中一局子,百年师生情。   此事不为人知。这么多年来,他也是第一次执弟子礼,为师扫庭。   高师常说,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要看表象,要拨开那些浮光掠影,直指事物本质。所以要经常打扫。   打扫庭院,打扫蒙昧,打扫人心的尘埃、人眼的阴翳。   就像无论高师如何韬光养晦,如何谨小慎微,只要他还在越国,楚国就不可能对他放心。而要离开越国呢?楚国不会允许他这样的人物离开,除非最后的目的地是郢城。   这是高政困坐隐相峰的根本原因,怎么委曲,都求不得“全”。   没有理由就制造理由,没有借口就创造借口。高政坐囚孤峰,不动不言,叫楚国捏都捏不出一个借口来,官面上不便动作。就换别的势力、别的人来捏这个借口。   楚天子和罗刹明月净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文景琇不得而知。   但对于钱塘江畔的这一天……无论是高政还是他,都是早有预知的。   只不过在刀锋临颈之前,不知道持刀的那个是谁罢了。   天下霸国,谁敢轻忽?   他们从来都知道楚国的力量。   敢捋虎须,焉能没有饲虎的决心?   这座高政闭门读书的书院,并没有一个名字,就连门匾也是没有的。   隐相峰本来也并没有名字,只不过是一座荒僻的山,连风水都不特别。   甚至于前年的时候,越廷为了扫清境内流传的“高政潜坐隐相峰,遥控越国局势”的流言,还特意给这座山峰取了一个名字,叫“云来峰”,立碑在山脚,记字于郡志。极力淡化高政的影响。   但最后被记住的,还是“隐相峰”。   所以你看,人心是什么?   高政隐于深山,而坐在了越地百姓心中。   他是越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在楚国面前讨到了便宜的人,在当年纵横捭阖,巧妙地担起局势。人们相信他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前所未有的希望。   文景琇虽然从来没有做过洒扫一类的工作,毕竟是当世真人。一帚一帚,还是把不大的庭院扫得很干净。   在这个过程里,早已疯疯癫癫的革蜚,出奇的很安静,只是歪着头,流着口水,愣愣地看着他。大概这具完全隔绝了思想的身体,也对这一幕感到熟悉吗?   文景琇放下笤帚,绕过高大的抱节树,绕过了这个人,但想了想,又走回来。用袖子擦掉了革蜚的口水,就这样擦了两下,索性又掬来一些水,帮他洗了一把脸。   再把这个年轻人扶正,用法术帮他洁尘,给他整了整衣襟,又梳了个头发,让他在树下坐好。   如此这位面容奇古的越国天骄,便有了几分不拘小节、靠树而憩的名士姿态。   文景琇当然从来没有帮人打扮过,但照着平日里被伺候的经历,倒也做得有模有样。整个过程里,革蜚谈不上配合,却也没有反抗。   再次从革蜚身边走过,文景琇那临于渊海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一些。   山雨欲来。即便他这半生都在教自己忍受,可以直面雷霆,也不免叹息于屋漏。   他推开并不起眼的小门,来到了后山。   高崖、绿苔、云雾、光滑的白石棋枰,这些就是所有。   永远独坐后山的那位老人,已经不在了。   但棋子还在,棋局还没有结束。   那纵横十九道上,黑白棋子交错,大龙缠在一处,纵横几折,极其凶险。   文景琇默默地走上前去,在高政往年常坐的位置上坐下了,他开始长考。   高政对面的石质棋凳,常年虚设,从来没有人落座。就文景琇所知,只有刚从山海境归来的『革蜚』,不懂事地坐上去过。   自高政开始教导他,他也不曾再失礼。   多少年来,高政究竟在与谁对弈,究竟以何人为对手落子?   时光荏苒,或许一切都将有个答案。   日暮,日落,入夜,天明,又日暮。   文景琇静静地思考了一天一夜,终于第一次伸出他的手。他的手指很长,骨节清晰,很见条理,是非常适合下棋的手。   这只手里空空如也,徒有风霜。   他没有在棋篓里拿子,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主掌这盘棋的本事。   他的目光在纵横十九道上游走,食指也随之移动,最后停在棋局的关键点位,那空白的点位,此刻自虚而实、缓缓凝现了棋子。   这是一颗如此关键的棋子!   乍看并不觉得。但在它凝实为一颗具体的棋子、切实地落下之后,你会发现,若它为黑,则黑龙吞日,若它为白,则满盘尽昼。   这颗关键子,虚实反覆、忽黑忽白,在不断的变化。   整局棋的形势,也因此不断反覆。   胜败一念间,生死在瞬息。   文景琇的额上沁出汗来,仿佛真在面对生死的局势,真个悬命于一线。天下这局棋,被他这根纤薄的食指担着。   但他却咧开嘴,辛苦地笑了。   “高师,你说只要你活着,楚国就永远不会放松警惕。”   “你说你也不想死,你说你会努力求活,但可能最后还是会逃不过。”   “你说你一生都在下一局棋,但一直没有等到机会,无法验证你的算力。”   “四年前你说你会死,谁也救不了。”   “高师,你说的一切都实现了——”   文景琇的食指落下来,按住了那颗不断变化的关键棋子。使它的黑白、虚实,都不能被看见。   又有一滴水珠坠落了,砸在他的指背。   长相很是秀气的大越国主文景琇,慢慢地说话,仿佛宣旨:“这局棋,下到现在,才算开始。” 第三十四章青虹贯野   瘦骨嶙峋的革蜚,靠在高大的抱节树,乐呵呵地玩自己的手指。   无动于衷,任凭他的君王走过。   刚刚打扫过的庭院,又有新的飘叶。无礼的落在他刚梳好的头发上。   他仰起头,闭上一只眼睛,将双手拢起来,卷成一个孔。睁着的右眼便通过这个孔洞,窥见天光。他常常进行这样的游戏,看云卷云舒,日落月升,乐此不疲。   那条笨重的铁链,锁住了他的活动范围。   这座枯寂的庭院,囚禁了他的人生。   当然,他对此并无觉察。他的意识被撕裂,一半迷失在蒙昧之雾,一半沉坠在五府海底,两处皆绝地。   人身即宇宙,真君至此也迷途!   所以高政理所当然地寻不回他。安国公伍照昌亲自来看过,也无功而返——堂堂衍道真君,大楚镇国强者,总不可能跑到革蜚的五府海底去冒险?   力量投放少了,说不得也要迷失。力量投放多了,这具身体又肯定不能撑住。   革蜚已经疯了四年。   他和伍陵一死一疯,两位天骄的陨落,成为陨仙林危险的注解。   而与他们同行,也不幸死在陨仙林里的那些人,连以这种方式被记住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是大楚伍氏伍陵、越国革氏革蜚之外,不幸的“等等”。   曾经复兴家族的希望,担当国家未来的天骄,是隐相亲传、天子爱卿、越国第一,如今疯疯癫癫已这么些年。   最初还有人抱有希望,认为高政肯定有办法,认为革蜚能够创造奇迹,自蒙昧中归来。悄无声息的四年过去后,也渐渐不再有人提及。   越国虽然相较于楚国来说不算大,但也广有江河,人口繁多,代代有新人。   虽则白玉瑕弃国而去,革蜚疯疯癫癫,越国也不是就没有年轻人了。   今相的侄子龚天涯,自小也有神童美誉,如今正在暮鼓书院进修,剑指下届黄河之会呢。   当然,白玉瑕和革蜚这样的人,曾为国之天骄,现在本该是国家柱石,将来接替高政、龚知良这些人的位置,辅政为国,撑起国势。   如今却是断了一代,殊为可叹。   现在的越国民间,就有这样一种议论——说白玉瑕被逼走,革蜚疯疯癫癫,背后都是楚人的阴谋。是楚人见不得越国的人才。   当然,越国的公卿是绝不会同意这个说法的。楚越和睦,乃有陨仙林之安宁,楚越友邻,是千年的情谊。楚国岂会不盼着越国好呢?   越国对楚国也是十分亲善,“事以为长兄”。屈仲吾来越国抓人,越国直接把三分香气楼的余孽捆好了送上。屈真人顺便看看风景,所过之处是张灯结彩。   这几天钱塘江涨潮,越相龚知良还写信请楚国公卿观潮呢。   楚越友谊长存呵,唯独山河不言。   文景琇在后山独坐,审视了一天一夜的棋局。   革蜚也通过双手卷起的狭口,看了一天一夜的天空。   高政的两个弟子,有不同的安静。   不言不语,谁分痴愚?   在文景琇以指按棋的那一刻,院中的革蜚,骤然双眸转白,又变为全黑,最后复为浑浊,仍然是痴呆样子。   他咧开嘴,口水在嘴角流下来。   ……   ……   偌大的河谷平原,被秋风一掠而过。   姜望继续西行。   他是心坚如铁的男子,从来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现在的虞渊,正是好战场,该当他姜真人大展拳脚。虞渊长城是怎样雄壮,当亲眼见证。斩异族十八真的豪言,是必然会实现的承诺。还剩下……   轰!   长空折返一道青虹,把荒翳的河谷匆促分割,将流云切做漂泊的飞絮。   姜真人的身法是这样惊人,当他回到度厄峰的时候,山上的楚军还未回过神来。   “我找左光殊!”   开口说话之后,姜阁员的姿态已经很平静,他掸了掸衣角上不曾有的灰尘:“左光殊将军现在是否有暇?我有事找他,麻烦通传。”   左光殊很快就从南斗秘境里出来。   左手拿着一叠厚厚的军报,右手拿着一支毛笔,毫尖墨汁犹滴:“大哥,何事去而又返,如此匆忙?”   姜望一抬下巴:“进去说。”   “行,你跟着我。伍帅已下令封锁此境,任何人进出都需报备,验传复杂——”左光殊一边带路一边道:“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两人飞进南斗秘境,神霄凤凰旗高高飘扬,新的秩序已经被纪律严明的楚军所确立。姜望随口关心:“怎么样,在战场上还习惯吗?”   左光殊情绪难言地看了他一眼,举起手中的军报和毛笔:“快别绕了。我这边还在清点军资,屈将军那里等着要对帐呢!”   姜望问:“你文韬武略,将帅之才,就做这个吗?”   “不然呢?”左光殊反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稳妥,乃军中第一功!屈将军信任我,才让我做这个——大哥,你要是没什么事情,就先去虞渊,我这边还忙着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遂道:“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个昧月,还记得吗?”   “记得啊,怎么了?”   “你见过她吗?”   “见过啊。”左光殊点点头。   “她长什么样子?”姜望问。   左光殊表情古怪:“人都死了,还看啊?”   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   “……带我去看看。”姜望抬头看了看天色,轻抿了一下唇,缓声道:“不打扰你的公务吧?”   左光殊瞬间没了玩笑的心思,摇了摇头。   “那……带路?”姜望看着他,笑了一下:“走啊,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左光殊把军报和毛笔随手收起,老老实实地前面带路。   此次楚军讨伐南斗殿,超凡修士的尸体,都专门堆放。南斗殿众多修士的名册,是要一个个对上的,无论是杀是囚,一个都不能少。   就连楚军的尸体,也没有当场运走,而是要一一验证过身份,再送回楚境。以防鱼目混珠,借尸还魂。   所有的尸体都运到了七杀星,这里安静、冷清,惊扰不到谁。   跟着左光殊飞落此地,姜望最大的感受是孤寂。   奇峰兀立,怪石嶙峋。山海寂寞,荒滩万里。   这就是易胜锋夺得登仙美梦后,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偌大一颗星球,只生活着他和陆霜河两个人,连个仆役都没有。   只在山顶建有一座殿堂。   七杀殿本身,亦是冷冰冰的,没有半点人气。完全看不到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或许有那么一点例外——殿前巨大的廊柱上,有一些斑驳的划痕。明显是孩童的涂鸦之作,没什么力气,刻痕也不深。乱七八糟的线条,没有具体的意义。   从岁痕来判断,应该是易胜锋小时候的“作品”。   想像一下吧,一个年幼的稚子,独自坐在寂冷的大殿中。没人跟他说话,没人陪他玩耍。他的人生只有剑,只有他自己“争”来的仙途。   他或许拥有天生的冷酷,可毕竟还小,定然也会有恐惧、寂寞、无聊的时候。   他会怎么打发呢。   会不会想起在凤溪边上的童年?   在廊柱的最底下,有一大片削掉的空白。   大概年幼的易胜锋,曾经在这里刻写过一点什么,但是后来全都被刮掉了——写着什么呢?   姜望掠过眸光,不去猜想。   逝者已矣。恩仇都成昨。   当他想到“逝者已矣”这个词语,他又不自觉地按住了剑柄。   当左光殊在前面轻声说“到了”。   他才惊觉过来,改按为抚,仿佛安抚自己那颗坚定如一的道心。   驻守七杀星的楚军士卒并不多,大概受这颗星球气氛的影响,也都很缄默。   左光殊有足够的权限,倒不必多说什么,推开眼前这扇门——南斗殿之外的超凡修士的尸体,便在此间。   有一些因为各种理由出现在南斗秘境的修士,都因为同样的理由躺在这里。当然,多是三分香气楼的修士。   无论生前是怎样的人,如何芳华,凋落之后都是一样的寂寞。   “还要看吗?”左光殊问。   “啊?”姜望下意识地理了一下衣襟。才道:“自然。要的。我们进去看看。我有一点好奇,对。”   左光殊抬起手,帮他调整了一下发冠。轻声道:“哥,对不起,我事先不知道你们认识——”   “没有,没有!”姜望轻抚左光殊的后背,安慰他:“你做你该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是大楚小公爷,你要对得起楚国。我——不认识。我应该是不认识的。就是突然有些好奇,心香第一,你不好奇吗?”   左光殊遂不言语,推门入殿。   殿中用屏风简单地隔开了几个区域,他们来到右边靠墙的区域里。   此处陈列尸体十七具,尸体下简单地垫着一张草席,尸体上盖着一层白布。这些死者,都是三分香气楼的人。   所有的信息,姜望本可以一目尽得,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看得太清楚。所以是一具具地数。   十七名三分香气楼的修士,因为与南斗殿的合作,死在了南斗秘境里。   左光殊带路,径直走到了最前面。   这具尸体在最前面单独摆放,意味着她的地位最高,最有价值,也最能计功。   “就是这一具了。”左光殊说。   他伸手准备去掀布,但这只手被姜望捉住。   “我来吧。”姜望说。   “……好。”左光殊默默地站到一边。想了想,又往外走,留一个独处的空间。   “还是你来吧。”姜望又说。   左光殊于是又走了回来。   “哥,这个人很重要吗?”左光殊道:“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如果早知道,我可以想办法——”   “让我看看。”姜望道。   左光殊不说话了,慢慢地蹲了下来,掀开那张白布。   有那么一个瞬间,姜望很想闭上眼睛,但他却定定地看着——   他看到了一张足够漂亮,但绝对陌生的脸。   “她就是昧月吗?”姜望问。   “是啊。她就是昧月,我和舜华姐姐一起,在早些时候见过。”左光殊心中有些奇怪,他发现昧月这个女人,活着和死去虽是同一张脸,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或许是那双眼睛的缘故?   当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秋波流转,映红含烟,平添十二分的风情。如今双眸紧闭,生机尽去,仍然算得美人,却很难配得上心香第一了。   大楚小公爷乖巧地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姜望:“你没见过吗?”   姜望轻轻吁出一口气:“是啊,第一次见。”   左光殊也不自觉地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你认识的——人呢!吓得我!”   姜望索性也在他旁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路上碰到一个脑子不好的女人,跟我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可能是听岔了,我也以为这个昧月是我认识的人。呵!”   他笑了笑:“其实想想也不可能。”   洗月庵的玉真女尼,怎么可能跟三分香气楼有关?   姜真人平静下来,一念万识,他仔细地看了看三分香气楼这个昧月的脸。   确实没有寻到熟悉的轮廓。   唯独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紧闭着,也看不出什么来。   他伸手把白布给人家盖上了。   不管怎么说,死者为大。   他们两个蹲在这里看人家的尸体,多少是不太礼貌的。   左光殊歪过头来看着大哥:“你误以为的那个人,一定很重要吧。”   姜望就这样蹲在那里,很认真地想了一阵。最后道:“应该也谈不上很重要吧。但确实是有些债没有还清。”   “谁欠谁?”左光殊问。   “都欠一点。”姜望说。   他顿了顿,又叹道:“不止一点。”   左光殊十分好奇:“那这个人——”   “好了!”姜望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你不是还有军务在身吗?赶紧忙去!别让屈将军久等,再治你个贻误军机之罪!”   “我会怕这个?你是不知道我的地位!我主要是给伍帅一个面子。”左光殊冷笑着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便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光殊。”姜望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有些犹豫,但也毕竟是认真的:“若有一天你领兵遇到一个叫『妙玉』的女人,麻烦你饶她一次。我欠她的命。”   左光殊摆了摆手,便冲出殿外,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第三十五章奉香而死,为有莲生   燕云山地宫是死寂的。   无生教已经不存在。无生教众死的死、散的散,自然不会有谁再来这里。近来蛇虫鼠蚁也没有了,成为真正的“无生之境”。   倒也不是全然无声。   那在穹顶艰难汇聚的水珠,在漫长的抉择之后,终于选择滴落、滴在暗渠,便有这十分幽咽的水滴声。   嗒……嗒。   不知持续了多久,大概无人记时。   前几天也滴落过一些血珠,后来也结束了。   无源之血,终不长久。   暗沉的血珠弥散在暗渠里,也不清晰。   那长河浩浩荡荡,咆哮万里。   钱塘江万人迎潮,忽如一线。   世上也有深沟暗渠,自生自灭,幽咽于无人之时。   此处地宫之水流,虽是暗渠,不见天日,但并不腐臭。若是偶有天光在罅隙间透进,便能照得清澈见底。   燕云山地宫不是永远没有天光的。被打得支离破碎的这个地方,早就失去了隔绝内外的力量。   赶上日头正好,云不捣乱,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光线,能在漫长的旅途之后抵达——虽然十分短暂。   现在便是这样一个难得的时候,恰当的光照就要来临。   在天光偶然能落下的一处水域,自暗渠之底,如游鱼一般,浮起来一颗颗十分完整的血珠——正是原先一滴滴汇聚、一滴滴坠落的那些。   这些本来暗沉的血珠,在沉底的这些天之后,仿佛被暗水洗净了。此刻晶莹剔透,甚至于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香气是飘渺的,令整座燕云地宫都氤氲了一种“臆想的光明”。   一颗颗的血珠游出水面,无声地连成一圈。这是一种椭圆形的连接,乍看起来,很像一只眼睛。   这只血珠组成的“眼睛”,正对着穹顶的罅隙,注视这光之来处。   嗒……嗒。   时光滴漏,终抵彼刻。   一缕天光恰恰穿透地宫、落在暗渠,终于照见这清澈的暗流。   太阳公平地对待一切,予所有直面它的存在以光明。   所以幽暗地宫里这唯一的一缕天光,当然也不会避开那些血珠。折光入血,奇妙的变化便在此刻发生——   品相完整的血珠,在光照之下,竟然“绽放”了,绽成一朵血色的小花。   所有的血色小花都连接在一起,血色小花本身,又成为一片花瓣。   那些血珠连接在一起所组成的,哪里是眼睛呢?   分明是一朵正在绽开的莲花!   是所有血珠的绽放,最后结成这朵莲花的绽放。   而在绽放的过程里,血色渐渐褪去,它变得纯白无瑕。   在这无人在意的幽暗角落,一朵洁白的莲花正开放。   它褪血而渐白,承光而渐长。   最后化作一朵一丈方圆的洁白莲台,莲台之上,盘坐着一个一身红裳的女人。她身姿婀娜,亦如莲开。那一缕天光正落在她媚而不妖的脸上,使得她竟有一种圣洁之感。   而她翻起手掌,挡住了天光。   地宫遂归于暗。   她是三分香气楼的昧月,她是竹林深处的玉真。她是枫林城外的妙玉,她是玉衡峰前的白莲。   奉香真人法罗的死,便是为这一刻。之所以他拼命都要逃到燕云山来授首,正是因为燕云山这里有三分香气楼的布置,有罗刹明月净的手段。   “奉香而死,为有莲生。”   这是奉香真人的命运。   白骨道已经覆灭,在白骨道尸骸中成长起来的无生教,也被清剿。   所有人都不记得白骨道还有一位圣女。   但姜望记得。   昧月自己也记得。   作为白骨道圣女,她是从小就被挑选培养出来的、白骨尊神为自己降世之身准备的道果。   当张临川占据了白骨圣躯,她就成为无生教最觊觎的资粮。   同样的,当白骨圣躯被毁灭,她就获得了彻底的新生。   无生教的一切,她都可以轻松接手。   她亦夺得了《无生经》。   她甚至改良了张临川的九劫法。握劫为花,度厄逢生。   奉香真人法罗肯死在燕云山这里,完成她逃脱的一环,当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此刻手中所结的这一颗“祸果”。   用整个天下大宗南斗殿的覆灭,而结成的道途果实。   是三分香气楼楼主罗刹明月净的成道资粮。   它的名字如此凶恶,但长得实在漂亮,托举在昧月的掌中,似是雪玉雕成,像是一颗小葫芦,通体洁白无瑕。其间幻影流光,偶然捕捉,尽是倾颓景象。   “这颗祸果如此圆满,妹妹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时时刻刻诠释着『动听』二字的声音,在地宫内响起。夜阑儿轻提罗裙,瞧着残砖断瓦的混乱地面,小心翼翼地走近前来。   简单的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她像是一只蝴蝶在轻舞。   她立在莲台之下,仰看着独坐莲上的昧月:“你的惑心也圆满了。”   昧月用一根尾指,在唇边轻轻抹过,那里大约有一抹血迹,晕染了指上蔻丹:“唔。侥幸没有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随手翻出一只玉盒,将这枚祸果装好,丢给了夜阑儿:“奉归楼主吧。我的事情做完了。”   夜阑儿抬手便将玉盒接住,仔细瞧了一阵雕纹,却是并没有打开玉盒。眼神莫名:“据说这就是楼主的根本神通,能够自祸结果,拥有终结一切事物的力量。”   这次南斗事件,楚国波澜不惊地推平了南斗殿,罗刹明月净拿到了祸果。   只有南斗殿输掉一切。   仅剩一个藏名于千万百姓的长生君。   但要说三分香气楼就尽得一切,也不尽然。   至少站在夜阑儿的视角。   这一次三分香气楼在南域多年的伏手,一朝尽数归空。天香战死三个,心香死了五个,奉香真人法罗也死了。洞天宝具【桃花源】,再次被带回郢城。   用这些牺牲,换一枚祸果,换一份楚国不究过往的默契,是否值得?   也许时光会带来答案。   “祸果神通么?”昧月平静地道:“楼主没有告诉我这些。她只告诉我,我需要拿到什么。”   夜阑儿表情复杂地看着她:“你太冒险了,不必如此的。”   这一次南斗秘境之行,昧月以身入局,最终摘得祸果。听起来是很利落的行动,过程实在不能说是轻松。   罗刹明月净帮她布置的保命路径,未见得就能够成功。甚至可以说,直到此刻,她才能确信自己活下来了。   但是当初直面罪君、需要在庄雍洛三国间辗转的时候,她还未能列名天香或心香。   后来成为天香第七,再成为心香第一……这些难道唾手可得吗?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有所承担。”昧月波澜不惊:“或许这就是我应该经历的人生。”   这句话实在耳熟。   夜阑儿想起来,姜望在河谷跟她说过类似的话。   她瞧着此刻的昧月,忍不住摇了摇头:“我真的觉得很奇怪。面对你这样的女人,连我都忍不住心动。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心如铁石,视而不见?”   昧月猛然转眸:“你去找他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   夜阑儿举起双手,讨饶道:“好妹妹,别生气。我没有说你是谁。”   昧月从莲台上飘身而落,反手将这朵莲花握小,收归袖中:“我发现很多人在面对他的时候,总会高估自己的智慧,而低估他的聪明。难道他天生有一种让人怜爱的笨拙?”   夜阑儿略略蹙眉:“……你到底是说他聪明,还是说他不聪明。”   “我在说你并不聪明。”昧月叹了一口气:“你既然去找他了,他就一定能猜到昧月是谁。”   “猜到就猜到吧。”夜阑儿破罐子破摔:“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也应该让他知道。要不是你不让说,我非得好好问问他。”   昧月摇了摇头:“我没有为他做什么。上次带你去杀杨崇祖,是因为我也需要张临川死。我是白骨圣躯的道果,所以长期要隐藏自己,杀死占据了白骨圣躯的张临川,就是抹掉对我来说最大的威胁。你是在帮我,不是在帮他——”   “这些话对他解释去吧!”夜阑儿撩了撩发丝,无所谓地道:“反正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是偏爱你的。”   “那就别再自作主张了,我的好姐姐。”昧月往地宫外面走:“我有我的路要走,并不是围着他生活。你更是无此必要。”   “是吗?”夜阑儿在她身后问道:“这一次局势这么危险。你为什么不找姜望帮忙呢?他现在可不得了。实力高强,身份尊贵,知交遍天下。他是不是说过要救你一次?要救几次来着?”   昧月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外走——   “他休想还清。”   ……   ……   大楚帝国名为“酆都”的组织,总部并不在王都。而是在楚国边境,一处舆图上找不到的神秘地方。   总部的名字就叫“酆都”,也被称为“人间鬼国”。   当代酆都尹顾蚩,是一位不怎么显名于世的强者。但活动在暗夜里的人,无不闻其名而色变。   向凤岐当年试剑天下,来南域的第一程,就是人间鬼国。   顾蚩是洞真无敌者南来的第一个挑战对象,由此可见分量。   楚国酆都尹顾蚩、景国的中央天牢桑仙寿和镜世台傅东叙、秦国的镇狱司上生典狱官阎问、齐国的打更人首领韩令、牧国依祁那寺的寺正郅言、荆国的暗星罗睺,可以算作如今六大霸国的最高情报负责人。   这当中上生典狱官阎问是镇狱司最高首领,在他之下,才是阏逢、屠维等十名司狱长。   “依祁那”本来是一座神庙,名为“颇巴德弥”。   “颇巴德弥”是苍图神语,意思是“神之眼”。乃是苍图神教里监察草原、惩处异端的组织。向来以“酷烈”闻名草原。曾经草原上诸教绝迹,就是颇巴德弥庙的功劳。   后来改庙为寺,改名为“依祁那”。   “依祁那”是草原语,本意是“无家可归的”,引申为“无名之人”。   又说“为狼鹰爪牙,尽无名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还有一个重要的点——“依祁那”是牧国太祖赫连青瞳的本名。草原上叫这个名字的不少,因为它有“孤儿”的意思。没有光荣血脉,没有显赫家世,甚至没有父母,就只能叫“依祁那”。   赫连青瞳是贫苦出身,自小无父无母,只有一只爷爷留给他的羊羔。恰逢草原上诸部乱战,民不聊生,肥沃草地都被贵族圈占,不许普通百姓放牧。他宰掉自己养的羊,饱食一顿,提着宰羊刀去应征贵族私军。就此开启波澜壮阔的人生。   从一个放羊娃,成长为创建霸国的天子。这亦是不输苍图神话的壮举。   将“颇巴德弥庙”改成“依祁那寺”,当然是一种权柄转移的昭示,代表赫连家族的王权,替代了苍图神教的神权。也寓意牧太祖永远注视着这个世界,庇护他的子孙。   担当寺正的郅言,虽然不像主管治安的苍羽巡狩衙衙主呼延敬玄那么有名,论及威慑,却是远在呼延敬玄之上。   被呼延敬玄盯上无非是个死,被郅言盯上了,死是最好的结局。   与“依祁那寺”交锋最多的“暗星”,自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地。   所谓“暗星”,是寓意诸天星辰旗里,十三颗星辰之外,不显的那颗隐星。足见其重要性。   暗星的每任首领,都名“罗睺”。专于暗杀,堪称此道宗师。   今天的顾蚩如往常一般,在午时三刻离开府衙,在这“人间鬼国”里散步。   这是他的老习惯了,只要人在酆都,就雷打不动。   他常说一句话——“要让人心,晾晒太阳。”   酆都也通常是在这个时间点,统一解押犯人进来。   如此顾蚩在散步的同时,也顺便过一道眼。有时候心情一好,就随机点一个嫌犯出来,亲自讯问。   有人就要问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呢?   点三个。   顾蚩走在阴晦的长街,身前身后并无人影,但道路两侧不时传来幽幽的私语。   有个声音道:“书山上走下来一个老儒生,来找诸葛先生了,他说他想去问问罗刹明月净,高政为什么该死。”   “这个老东——先生是谁?”顾蚩问。   “颜生。”幽幽的声音回道。   旸国太子太傅颜生! 第三十六章人生至此如悬笔   旸国立于道历二十四年,是一代雄主姞燕秋所立之国,立国之初,即为东域霸主。巅峰时期,横跨东南。   覆灭于道历二八一三年。末代旸帝倒行逆施,坏尽民心,最后以逼看世家祖传秘典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得天下皆反。又强征海疆军队回都护驾,意图放弃人族海防而保全社稷,被海疆守军拒绝……由此失去所有。   曾经称雄一时的大旸帝国,遏制了景太祖六合天子之雄图的伟大国家,最终退场,享国两千七百八十九年。   曾经多少风流人物,都随风流去。   无非黑夜白天往复,把历史作为书页翻过。   “旸落西山,日出九国。”   最后是偏居一隅的齐国异军突起,终结了旧旸的荣耀。   在道历两千年代的尾声里,颜生是天下大儒,文名显昭。   曾任旸国太子太傅。   是末代太子的东宫教师。   可惜那位太子没有大业可以继承,这太子太傅,也没能变成太傅。   在末代旸帝受围而死、太阳宫被击碎,太子也自刎于东宫后,颜生便离开旸国,登上书山,从此潜心学问,皓首穷经。   这自然是一位强者。   敢找诸葛义先对话,还要去问罗刹明月净,便在衍道绝巅之林,也足称“有力”。   顾蚩细细地咂摸了一阵,又问:“他以什么理由替高政出头?”   幽幽的声音回道:“高政当初去暮鼓书院问道,连论十场,来者不拒。场边有一个听论的儒生,道途受阻多年,即将寿尽,被一言点醒。回去之后,大笔挥毫,一蹴而就,写成千古文章,无憾离世——那个儒生,就是颜生的弟子。”   顾蚩笑了一声:“真够绕的!”   在找罗刹明月净之前,颜生要先跟楚国星巫诸葛义先说一声,这就足够说明,南域是谁的声音最大。   颜生是代表书山给越国撑场也好,又或真的是他自己“气不过”也好,他都必须要给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出来。   不然真当大楚六师是吃素的?   “这个儒生真的存在,这篇文章也真的有。”游荡在长街两侧的声音回道:“但是不是真的跟高政有关,就说不清楚了。现在他们都死了。”   “儒生就喜欢玩这一套。”顾蚩『呵呵』地笑着:“诸葛先生怎么说?”   幽幽的声音道:“对高政的死表示惊愕、惋惜、痛心。对越国表示同情,对三分香气楼表示唾弃。让颜生务必擒拿罗刹明月净,最好是押到郢城来——楚国缉凶久矣!”   “那就随他吧。”顾蚩摆摆手:“此事不必再关注。”   此事也很难再关注……   谁还能天天跟着颜生和罗刹明月净的踪影啊?   顾蚩自己都办不到。   大概他也知道自己这话有些没意思,便又转道:“景国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吗?”   幽幽的声音道:“没有。只知道楼约近期去过中央天牢。更具体的消息打探不到。”   顾蚩的胡须修得很好看,他分开食指和拇指,在唇上的两边胡须轻轻抹过:“景国的事情先放一放,上次已经惊了人,现在拿消息不容易——阎胖子最近在做什么?”   长街两边的房屋里,都空空荡荡,但又窸窸窣窣,十分诡异。   听得酆都尹的新问题,前一个声音消失了,后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响起来:“他大概也在问这个问题。”   上生典狱官阎问,是个高高胖胖的家伙。镇狱司和酆都也是许多年的老对手。   顾蚩叫他阎胖子,他叫顾蚩顾竹竿。   要把握阎问的行踪,肯定是很困难的。这个回答只是在说,阎问最近没有什么大动作。   如今的酆都尹的确消瘦,官服像是挂在身上,空空荡荡的,怎么都不能合身。他飘飘忽忽地走了几步,吩咐道:“这段时间盯紧越国,有时候聪明人死了,反而麻烦。”   “喏。”酆都鬼吏应命而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前方城门正开,押进来一队戴枷的嫌犯。   其实“嫌”字可以去掉,进了酆都,哪还有什么嫌疑?   都是囚犯。   顾蚩随手一指,语带笑意:“左边那排第三个,过来,本官要亲自问问你犯了什么事——是不是冤枉的?”   那人穿着囚服,戴着枷锁,慢吞吞地走出来了。   他有一颗十分干净的光头,抬眼看过来,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冤枉的。”   ……   ……   “说起来我也算是体验过很多刑罚啦。”   中央天牢的『贵宾厅』里,一团完全看不出面目的烂肉,垂挂在刑架上。看起来是早就该死了,却还吊着命。连呼吸都很费劲,却还努力地自言自语。   桑仙寿今天忙别的事情去了。   来“招待”他的狱吏,也算是刑讯高手。   可惜相较于桑仙寿,手段还是稚嫩太多,让他还有精力说话——他一有机会就说话。   可怜的仵官王,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的存在。   用刑的人已经在收刑具了。   他还在继续说:“不同的监狱风格,我都感受过。什么郑国啊,中山国啊,宋国啊,嘿,我呆过的监狱多了去了!说起来确实是你们中央天牢的规格最高。对了,你知不知道囚海狱?”   “钓海楼的那个监狱,位置在怀岛。怎么样,在你们监狱界能排得上名号不?”   “我有一个前同事,就是囚海狱的狱卒。姓『毕』,死得很惨——诶,你们不会杀我吧?”   狱吏很守纪律,始终不说话。   但仵官王仿佛已经得到回应,甚至还笑了起来:“嘿嘿,在你们中央天牢里,我是不是第一个求活的人?”   “哎,前同事还在的时候,我常常跟他讨教囚海狱的手段。那时候觉得他的手段很不错,但跟我桑爹相比,还是差得远啦。”   狱卒试完今天所有可以试的手段,最后看了这团烂肉一眼,确定禁制都好好的,便拎着刑具箱离开了。   仵官王几乎没有确切的五感,只能模糊感知到,狱门已经锁上,监狱正在下沉。他又要被泡进用特殊药水填塞的水牢。   “爹啊——”他有气无力地惨声喊道:“您到底还要我招什么啊?我屁股上的痣都告诉你了——唔!”   下沉太快,他直接被沉进了水中。   缓了好一会儿,绞索才缓缓复位,叫他露出脑袋。   今天的药水,加重了“痒”的效果,加强了对感知的恢复,还有一些固本培元的药效……唔,牡丹皮、茯苓、麦冬、寒七草、三途花……   仵官王认真地分析着,但身体却是控制不住地筛糠般地抖。这是感知逐渐恢复之后,基于痛苦的本能反应。   痛苦是无法习惯的,只有承受和不能承受。   桑仙寿是一位优秀的刽子手,刑刀始终游走在不能承受的边缘。   但无论如何摇摇欲坠,仵官王都不允许自己真的的“坠”下去。   即便求生的稻草是绞索,他也熬到勒死自己才肯放手。   这时候有个声音响起来,因为太过飘渺没有落点,仿佛幻听——“你想出去吗?”   这是一个多么温暖,多么祥和的声音!   仅仅只是听到这个声音,肉体的疼痛就得到了缓解。   “嗬……嗬……”   仵官王辛苦地喘息着,没有搭腔——杀手在外面一定要保护自己,轻易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那声音又道:“我可以帮你离开。”   “骗子。”仵官王不屑一顾:“我爹说过,中央天牢自建成起,就没有人成功越过狱。你凭什么?小觑我大景皇朝吗?”   面对这种试探,那飘渺的声音只是道:“他骗你了,有一个人成功过。”   “谁?”仵官王嘲笑道:“你想说『崔棣』吗?或者『仵官王』?”   飘渺的声音不带情绪,始终如一:“他叫『敏哈尔』。”   堪称一代草原传奇、曾来中域传道的苍图神使敏哈尔!   他是历代神使里声名最着的一位,牧国的敏合庙,就是为他而建。   如此人物,曾经也进过中央天牢,最后还逃出去了吗?   “什么敏哈什么的,我听都没听过,闭嘴吧你!”仵官王大义凛然:“别想我背叛我爹,我爹在考验我呢!过几天就把我放了,还将委我重任!”   “你知道桑仙寿为什么还没有杀你吗?”飘渺的声音问。   “自然是舍不得我这个义子。”仵官王道:“我还要给他养老呢!”   飘渺的声音道:“你不用担心,我跟你说话,没人听得到。”   “有没有人听到,都不影响我对我桑爹的感情!”仵官王很有点生气的样子,顿了顿:“那你说是为什么?”   相较于仵官王丰富的情绪,那飘渺的声音始终恒定,波澜不起:“因为你的根本法还没有交出去,而且你的道身很有研究价值,你的意志非常顽强——可以充分试验他的构想,完善他的刑讯秘法。”   “什么根本法,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对我爹毫无隐瞒。连我珍藏的春宫三十六式都告诉他了!”仵官王怒道:“你不要想挑拨离间!”   “你怀疑桑仙寿在旁听?”   “怎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你必须对我爹保持尊重!”   那飘渺的声音略一停顿,道:“姬凤洲是个小王八,姬玉夙是个老王八。”   “休得对今上无礼!”仵官王勃然大怒:“你敢辱我太祖!”   “你还真是赤胆忠心。”飘渺的声音道:“那就这样吧。当我没来过——你也不会记得我。”   “请便!”仵官王信誓旦旦:“我一定会举报你,妖人,等着看我桑爹怎么对付你!你会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   很快他就明白,那飘渺的声音所述,并非谎言。   他确切地感受到,他的这一段记忆正在消失——擅长换身也经常更换躯体的他,很懂得处理记忆,对这方面非常敏感。   所以他立即道:“等等!”   “你是谁?”他问:“做交易的话,我总得知道我在跟谁交易吧?”   “我是谁?时间太久我也快记不清了……”飘渺的声音道:“但你可以叫我——地藏。”   “真是威风的名字,想必您本人也很威风!”仵官王的语气变得很谄媚:“不知道在这场交易里,我需要付出一些什么呢?”   飘渺的声音道:“你只需要努力逃出去。而我会帮你做到这一点。”   “还有这等好事?”仵官王的怀疑毫不掩饰:“我不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运气,遇得到好人。”   “不必尝试定义,我不在你的任何定义里。”那飘渺的声音道:“你是一定要付出什么,才能够确定这件事情么?你现在这样,能付出什么呢?”   “我有一颗真心!”仵官王语气诚恳地道:“公若不弃,我愿拜为——”   飘渺的声音打断了他:“下次我再来找你。”   哗啦啦——水牢上方,传来了铁链拖地的声音。   一切都沉寂了。   仵官王慢慢地低下头,舔了一点那带来极致痛苦的药水,用来润湿自己实在干涸的嘴唇。他笑了起来。   ……   ……   西出渭河是武关,穷目万里见虞渊。   从来听得咸阳名,未曾见咸阳。   姜望无心看秦都,独剑下武关。   再次飞出南域,再次飞向虞渊,姜望的心情从一种沉重里解脱,又担上另一种重量。   最后他悬停在渭水上空。   虞渊不是什么风平浪静的地方,他姜望也不是可以横趟虞渊的人。   杀异族十八真更不是什么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而是切实要拿性命去争的壮举。   武关之后,是现世最凶恶的几个地方之一。倘若他不能拿出最好的状态去应对,不幸战死于彼,也没什么好怨尤的。   但……谈何容易?   渭水滔滔,清波照影。   对于西境的这条大河,姜望最深的印象,是当年向前在这里,与秦至臻交手。   他以唯我飞剑,为黄河之会上的那场大战做了铺垫。他也被给卫瑜出头的秦至臻,生生斩进河底。   如今向前是天下第一神临名头的竞争者,秦至臻是盛名久享的太虚阁员。双方还是有一境的差距。   姜望停在这里,想给青雨写信。   他嫌云鹤太慢,铺开太虚幻境里的信纸,写道——   “云上青雨,见信如晤:最近怎么样。”   又划掉。   重写——   “你忙不忙?”   又划掉。   “我跟你说,光殊真好笑,他……”   “边荒……”   “中山渭孙这人挺没意思的……”   “南域风景实在很好,下次一起……”   通通划掉。   姜真人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这次想了一阵才起笔——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我曾经欠了一个很大的人情,那个人……”   又止笔。   人生至此如悬笔,将行文,又意踟躇。   毫尖在信纸上无意识地涂了两下,姜望皱起眉头,索性将这张信纸揉成一团。   他长呼一口气,重新拿出一张信纸,写给了秦至臻——   “我在渭河。” 第三十七章渭水秋色   秦至臻的风格一如既往,沉毅刚强、直接果断。   当场就覆信——   “马上来。”   他的确来得很快。   传说中的阎罗殿,横跨虚空与现世的交界,重构渭水规则。殿中鬼神投影,隐约可见,皆欲破门而出。鬼孟婆,神判官,黑白无常……个个是阴神强者,甚至有晋真的可能。   最强的当然还是秦至臻本尊。   他直接踏出大殿,走出虚空。神魂披【无衣】,身上着冕服。显化阎罗天子之尊躯,提横竖之刀,挂铁壁之盾,声势撼天动地。   道躯巍峨,直欲撑天。气息磅礴,镇伏旷野。漫天阴云蔽日光,朗朗乾坤一掌翻。他的气息毫无保留,将渭水都压低数尺!   走得也很快。   阎罗冕服变成了乞丐装,头发也湿漉漉的,还挂着一点河泥。   他大踏步地从虚空中来,又一瘸一拐地走回虚空里去。从头到尾,一声都不吭,端的是硬汉。   姜真人独立空中,按剑远眺,并未觉得有多么酣畅——并非是秦至臻不够强,而是他现在的心境,不太能够享受战斗本身的乐趣。   但这天宽地阔,渭水奔流,实在秋高气爽。   人生百代,世间万年,都不过弹指瞬息。   何能负良时?   姜望从来不是一个愿意浪费时间的人。遂正衣冠、俯大河,以风为案,坐云为席,铺开一张信纸,细细酝酿一番。提笔写道——   “九月之末,漫步渭水,得遇友人,相谈甚欢。”   “对谈罢,又独游。”   “我亦闲人也,悠然踏大江。”   “水清如镜,水浊似泥,晴空云翳,仿佛天欲雨。青雨青雨,何时在云上?”   太虚幻境就是方便。   信很快就传了回来——   “说人话。”   姜望提笔道:“最近有没有空,出来逛逛。”   叶青雨回信过来:“上次跟你说了,因我杀法修得不是很好,只能被迫接手家里的生意,以外法护道——这几天正在和国,同他们的大祭司沟通天马商路事宜……咱们散步都要练身法的姜真人,如今竟有闲暇了?”   姜望看了看手上下意识运转的阎浮剑狱,随手丢到一边,有些心虚地回信:“聊聊天嘛,又不耽误什么。”   叶青雨回信道:“你若在虞渊,就不要再给我写信,等安全退出再说。虽说长路漫漫,但我们时间很多。”   姜望写道:“没,还在渭水呢。我很注意的。”   叶青雨的字迹十分飘逸,渺渺有仙气,字的内容却是没什么出尘姿态,仿佛带笑,饶有深意:“徘徊武关而不过,非姜真人本色。足下想必是有心事?”   姜望几乎能看到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她就那么扭头看过来,眼中是游云、远山,和他姜望。   武关,武关,人生至此每踟躇。   怨不得人不勇敢啊。   姜望看了一眼远方的雄关,写信问道:“青雨呀,你为何总是不疾不徐?”   叶青雨回信:“因为我走的是远路。太早燃尽了,我怕走不到终点。”   姜望顿了好一阵,才继续写道:“你说巧不巧?这次在南域,我遇到一件怪事情——稍等,我将前因后果细写给你。”   叶青雨的信却回得很快:“怪事就以后再说吧。现在聊点正事,如何?”   姜望止住正在书写的笔,有些难言的忐忑,又有一种终于等到审判的轻松。他抹掉审慎写下的那些难免带有矫饰的文字,笔锋很轻柔地写道:“好,你讲。”   叶青雨的信当即传回——“姜先生,请详述凌霄剑典与天河剑诀之优劣,试析云篆神通拟化天音雷的冲突问题,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   姜望愣了一下,但已经下意识地拿起笔来。根本都不用思考,信笔就是长篇详论,写着写着,莫名就泛起了微笑。   终于,他在写得密密麻麻的长卷里抬起眼睛。但见水天一色,飞鸿掠影,一切自在又宁静。   他终于看到渭水的秋景。   ……   ……   长达数万里、高耸入云的虞渊长城,堪称现世伟迹。   它几乎表现了一个当世霸国的动员极限,是真正穷极想像的奇观。   站在虞渊长城往下看,山似泥丸,河如细带,人影看不见。   也就是王夷吾有一双神而明之的眼睛,才能看得清那一支修罗族的游骑——   他们骑着身披骨铠的血纹犀牛,身后插着绘有军团标识的血魂战旗,在苍茫大地上纵情疾驰。   古老百族的怨念,在漫长的时光之后仍然无法消解,给予他们长久战斗的力量。   虞渊长城的修筑,于秦国、黎国是军事力量的大解放,于修罗族却是砸向咽喉的一记重拳。   在整个修筑过程里,修罗族的进攻就从未停止过。甚至到了今天,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如今聚集在虞渊长城前的,足足有十位修罗君王!   他们各引强军,在长达数万里的长城防线上,不断冲击守军,不断破坏虞渊长城的整体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秦国在修筑长城之初,完全不计牺牲,几乎是以血肉填疆土。有时候前方在大战,后方在筑城。修罗族杀过来,阵师打头,民夫提着瓦刀就上。   在如今这个阶段,却是完全没有硬碰硬的打算,反而选择倚仗虞渊长城来坚守。   秦黎之间有这样的共识——只要顶住这一段时间修罗族的疯狂进攻,往后有的是他们需要偿还的岁月。   不是人族没有对耗的勇气,而是在虞渊长城建起来后,已经没有对耗的必要。   或者说虞渊的对耗仍在继续,但已不是以人命抵修罗,而是以修罗血肉,抵高墙厚壁、强弓劲弩。   王夷吾的身姿实在板正,他比虞渊长城上的石砖,还要规矩,像一杆标枪立在那里,天然就是军人的范式。   与之相较,靠坐在城垛上的重玄遵,就实在散漫。   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在这灰黑色调的战场里格外显眼。   他垂在内墙的那只手,拎着一坛酒。懒洋洋地仰看着天边——从王夷吾的盔锋掠过去,视线刚好能对上那只横贯天穹的巨鹰。   名为“皇夜羽”的修罗君王,正是盘坐巨鹰背上的强者。这几天是愈发的肆无忌惮,常常掠过虞渊长城,观察人族后方。   “你那个计师兄,最近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重玄遵灌了一口酒:“我看他实在是拼命。”   重玄遵的话语落下后,王夷吾的视野里,才出现那一尊白袍银甲的身影。   其人倒提长枪,自那队修罗族的游骑间走过,雪亮的枪尖,在荒凉的大地上,带出一抹鲜艳的血线,一路起伏蜿蜒。   王夷吾看着这样的远方景色,没有回头:“这次虞渊试炼结束后,他就会去挑战李一。”   重玄遵提着酒坛的手顿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说什么。   对计昭南这样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初在黄河之会上,李一以打破修行记录的姿态横空出世,压得诸国三十岁以下最强者,无人能有颜色。   计昭南、夜阑儿、慕容龙且、苍瞑、黄不东,哪个不是当世天骄?哪个不是道历三九一九年之时,几大霸国无可争议的“最天才”?   同样获得无限制场正赛名额的丹国张巡和宋国辰巳午,也都是抱着一鸣惊人的决心、付出远胜常人的努力,才能走上观河台,验证自己的力量。   但这些人,全部都没有登场。   正赛一场未打就结束。   李一豪言一剑对所有,一剑定胜负,却无人能接。   这是“天下李一”的由来,他剑未出鞘,已是绝对的主角。   姜望走通最艰难的夺冠路,赢得最精彩的胜利,才有资格与他并称魁名。   但当时的那些天骄们,真的都被压服吗?   彼时都有鸣鞘声。   彼时的计昭南曾说,以众凌寡他不屑为,以神临战洞真他不能为,但等到登临洞真,他会挑战李一,再继观河台未成之战。   这话其实不被当真。   人生在世,谁没说过几句场面话?   李一是人族历史上第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真人,他是注定要镌刻在修行丰碑上的人物。   任何人在他面前避让,都可以被理解,能够被体谅。   但彼时说出那句话的人是计昭南。   骄傲孤绝的计昭南。他自己说过的话,他绝不肯吞下去。   所以他是真的要挑战李一。   这是一场生死不计的挑战,自黄河之会至今,已备战八年之久。   他来虞渊,正是在做最后的准备!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都是一场必输的,甚至必死的挑战——计昭南落后了太久,而李一完全没有留手的理由。   或许很多人也都无法理解,八年前的一句放言,真有那么重要吗?值得计昭南如此交付?他好不容易才证就真人,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就这么放下一切,跑去跟人拼命,实在是看不到什么意义。   但那些无法理解的人里,肯定不包括重玄遵。   因为这也是他会做的选择。   “在聊什么呢?”   白袍一展如云飞,计昭南已经落在城头。   这个问题好像在同时问两个人,但他恰好站在王夷吾和重玄遵中间,面对着王夷吾,背对着重玄遵。   重玄遵也刚好扭过头,看向长城外茫茫的远处。   这两个一身白的家伙,倒似生怕被人混淆了似的,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在聊他们干戈军的新军阵。”王夷吾一板一眼地道:“王肇将军实在是很会练兵,方才那轮攻势里,他以战代练,明显是在试验新战法,新兵的死伤却很少,而且成熟得很快。”   大凡天下强军,基本都有大量的备军,以便随时填补。   用当年九返侯的话说——“人能死尽,旗不可折。”   盖因每一只天下强军,都是国家支柱,亦是将帅荣辱根本。不能保持最强战力,旗号就会被裁撤。   所以在战场上练兵的能力,就很见重要。   像王肇这样的统帅,麾下强军是极有厚度的。在高烈度的战争里,往往能够走到后面。   计昭南当然知兵,他也无法否认重玄遵的军事能力,遂只赞道:“小王将军有心了!”   身为大齐军人。对修罗军队的研究不曾懈怠,对秦、黎强军的观察,王夷吾当然也没有错过。   他看了看计昭南:“计师兄今晚还要出狩么?”   人族虽然整体保持守势,但也不是说就站在城头不动了。偶尔也会开关冲锋,或为练兵,或为打乱修罗部署。   像计昭南、重玄遵、王夷吾这样的,更是常常飞下长城,独身游走,到处追逐修罗强者的踪影,他们称之为“出狩”。   迷界被封印了,所以才有齐天骄组团跑到虞渊来历练的情况。   这自然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我大齐帝国赢得了海疆的胜利。可以腾出人手来到处溜达,如何不是东国之威风?   “出什么狩啊,又?”   黄不东双手笼着袖子,缩着脖子,微弓着背,瑟瑟发抖地从远处走过来。有气无力地道:“我说你们能不能休息几天?我都很久没有睡回笼觉了。”   他跟这些人实在是耍不到一起去,一个个的太喜欢玩命。早也出狩,午也出狩,晚也出狩,不说“三天一休、五天一沐”,怎么也得一旬休一天吧?   这群王八蛋,是眼睛都不带眨的。不是在厮杀,就是在厮杀的路上。   身为秦国天骄,在秦国的地盘上,他又不能不跟着,弱了大秦勇士的威风……实在是恨死了这些人。   计昭南瞧着黄不东:“冬天还没到呢,你都穿上貂了。”   黄不东顺势就靠在了城垛上,蔫蔫地道:“没两天就是孟冬了,正好翻到了就穿上,免得到时候找起来麻烦。”   计昭南问:“秦至臻呢?”   秦国不全是懒汉。像秦至臻、甘长安、卫瑜他们,出狩就非常积极。   尤其是秦至臻,不管是谁出狩,不管什么时候喊他,他都半句废话没有的跟上。堪称秦国出勤第一人。   黄不东瑟缩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收到一封信,突然就走了,说去去就回——这也去挺久了。”   他扭头看向重玄遵:“是不是你们太虚阁有什么事啊?”   重玄遵将视线从茫茫的关外挪回来,晃了晃手里的酒坛,略听其声,淡笑道:“还没到开会的时候。”   “你们太虚阁,平时就没有什么突发事件吗?”甘长安袖里藏刀,在城垛上挪移,倏远而近。   “挺少见。”重玄遵淡淡地道:“这世上没有多少事情,是他们自己不能处理的。”   计昭南眺看远空的巨鹰:“皇夜羽近来是愈发嚣张了,贞侯不打算给他一个教训么?”   “咱们年轻人还是管年轻人自己的事情吧。”卫瑜便在此刻仗剑而来,笑道:“过来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军营里在争论,说哪个天骄最威风。”   黄不东仍然笼着袖子,缩着的脖子却拔了出来。   计昭南拿出一块白布,轻轻地擦拭枪锋。   重玄遵淡然地喝了一口酒。但忽而剑眉一挑,扭头看向虞渊长城的另一边。   “那是什么?”王夷吾问。   众皆转头,恰看到远远一道青虹,挂空而来。好像遥远过去的一道桥,横贯时光,连接到了现在。   “散了散了。”   刚刚才凑到一起的这群人,顷刻四散。 番外预告   应起点之邀,做一个。   大家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这次的番外,是左光烈和苦觉的故事。   本来关于左光烈的番外已经写过很多篇了,是我私心想要老和尚返场。   遂成此章。   具体发布时间会在12.3和12.8,起点读书APP独家免费更新。   大家在起点读书APP搜索赤心巡天,在书籍的详情页就可以预约啦。   感谢大家的支持!   ……   既然都发单章了,我顺便求个月票很合理吧?   本月最后几天,月票不投就过期了。   看在我熬夜加班番外写了五千五百字的份上,给张月票吧!555 第三十八章万古虞渊,五真逐世(最后两天求月票)   天下浪潮皆东赴,唯有渭水西流。   虞渊一度被视作日落之地,盖因落日西垂,此即尽处。当然,也有传说,太古时期,的确日坠于此。   有“天下第一雄关”美誉的武关,横架在渭河之上,为虞渊而起,雄峙万丈。多少年来,始终是抵御修罗入侵的铜墙铁壁。   但纵然“铜墙铁壁”,也不免血迹斑驳。   仅历史所载,武关就有六十三次毁建。   如今的武关,早不是最初的样子。一砖一木,尽非旧时,完全可以说是秦国新建。但它所传承的,仍是人族立武的精神。   作为两族征伐的最前线,多少年来,武关饱经风雨。   后来也像万妖之门那样,人族大举西征,杀进了虞渊里。架设在现世的武关,反倒变成了第二道防线。   现在人们还是习惯说去镇守武关,但事实上战场已经不在武关。后来的战场,是现世武关折射在虞渊的真实投影!   墨家先贤嶽孝绪,独创“乾坤正敕两界回龙阵”,以创造性的虞渊符文正法,在虞渊竖起武关的真实投影。   就此在虞渊牢牢钉下一颗钉子。   这座真实投影,与真正的武关没有区别,可以投射现世武关的所有力量。而它即便被摧毁,也无损于现世武关。只是需要重新填补大阵的损耗——这相较于武关的重建,简直九牛一毛。   今天的虞渊长城,便是以虞渊武关为其中一个重要关楼,延展开拓得来。   春秋易梦,沧海桑田。今人所见虞渊,与古人已不同。   穿过现世和虞渊的入口,所见是无垠广袤的陆地。   这片陆地没有太大的意义,最早甚至不是陆地,而是一片时空的乱流,所以根本也不存在边界。   任何人走进虞渊入口,都会随机出现在不同的地方,甚至是不同的时间段。   这导致人族根本没有办法在此立足,军阵都无法成型。   在修罗族爬出来之前,这片时空乱流普遍不被认为有生命。   在修罗族爬出来之后,这片时空乱流也成为虞渊和现世之间的天然屏障。修罗族天生就有在时空乱流中寻找秩序的能力,所以长期都是修罗族入侵,人族防守。所以渭河之上,有那样一座武关。   直到中古时代,法家薛规来到此地,彻底改变了此地规则,将时空秩序重定,才有了这片无垠广袤的陆地,人族也有了立在虞渊的第一个据点……但修罗族自此也大举爬出虞渊,建立虞渊之外的陆地文明。   这片陆地被薛规命名为“旧川”,取意“抚旧时川,念征时人。”   修罗族则称之为“新野”。   与其它地方不同的是,反倒是“新野”这个名字更被人们接受。   真正的虞渊位置,是如今固定在新野大陆中部区域的一个深坑。   虞渊本身可以视作一个巨大的、螺旋向下的、无底的天坑。   从坑缘往下看,那蜿蜒向上的“天路”,是修罗族的历史痕迹。   昔年百族大战的结果,是“龙与人,灭百族”。   但远古人皇燧人氏已寂灭,太古龙皇盘吾氏也不复存在,时光的力量洗刷了一切。   远古百族的遗民,怨念所聚称为“修罗”者,却从那“不可回归之地”,一步步爬出虞渊、爬到地面、爬回现世。   这条伟大的天路,就是修罗族的斧凿。   虞渊天路又何尝不是相类于虞渊长城的一种伟大呢?   甚至它更艰难,更困苦。   相较于秦国起千万大军、举百工之器、携人族大势而兴的虞渊长城,虞渊天路却是斧凿了漫长的时光,是一代代修罗,以指爪留下的岁痕。   关于无底虞渊的下方,那“不可回归之地”的说法,历来有很多种流传。有说是“混沌海”、有说是“天外天”、有说是“源海”,但从来没有答案。   现而今虞渊更是已经深藏于修罗国度腹地,等闲不能被人观测。关乎虞渊天路的种种,对现在的很多人族战士来说,都只是书上的记载了。   修罗族守着虞渊的出入口,人族守着现世的出入口。双方以新野大陆为战场,进行长达数个大时代的鏖战。   虞渊长城就像是一柄长刀,切实地将新野大陆切下一段,将长城之后的陆地,划归人族所有。此后经过经营,就能逐渐变成类似于妖界文明盆地般的地方。   但和文明盆地不同的是,虞渊这边是先快刀圈地、再徐图发展,文明盆地是扎营立寨,一寸一寸地消化,一寸一寸地外拓。   穿过武关,飞行到渭水尽处,所见即是一片无际无涯的深渊。   渭水至此成“天瀑”,滔滔而坠,咆如轰雷。   往远处看,是绝对暗处,光也落不到那里——无怪乎说这里是日落之地,名为“虞渊”。   秦国早就建立起通往虞渊的时空甬道,一般的军士都可从容踏步而往。武关内部推门即行。   姜望自是用不着。   他飞至此处,即与瀑流同落,挂剑光一虹,径直倒贯虞渊——   时空的交错不能动其真,无尽黑暗不能掩其眸。他以洞真之视野,体察这种两界交汇的感受,补充知见的资粮。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瞬之后,天空地阔。   这是姜望第一次来虞渊,现世绝地从此只剩一个陨仙林未探索。   他不是来游山玩水,他是来寻恶修罗的头颅,装饰自己的武功。   一时纵剑,豪气干云。   问此间,谁可逢真?   穿梭在新野大陆的高穹,第一眼就能看到虞渊长城。它是如此突出,像是一条铁黑色的腰带,束缚着、也保护着人族柔软的腹部。   敏锐的见闻令他一眼就看到熟人——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摆明是为了迎他。   姜阁老不是那种高傲不近人情的,通常别人给的面子,他都愿意接着。故而只是无奈地一笑,便飞赴彼处。   但那些人却似受惊一般,四散而走。   姜望赶紧开口:“诸位勿惊,是我!我是姜望!”   好个姜阁老。   呵气成白虹,出声即惊龙!   万里浮云,一荡即开。雷音滚滚,化为游龙。鳞甲毕现的雷音神龙,绕着长城上那几个人环转,不停重复“我是姜望”、“我是姜望”、“我是姜望”。   “好了,知道你是姜望了。”重玄遵坐不住了,跳将起来,一把将这声闻雷龙抓住,捏碎当场,拿眼瞧去:“你怎么也跑到虞渊来了?”   “我还想问你们呢,怎么都在这儿!”姜望飞身落长城,熟稔地对这群迎接他的人点头示意,以此表示亲切慰问。   又瞅着甘长安道:“你不是在妖界愁龙渡打仗吗?怎么又来了虞渊?”   甘长安不想说是因为姜望去过一次后,愁龙渡的战争烈度抬得太高,他有点受不住——但是说实话,跑到虞渊之后,才发现这边的战争烈度更高。   天可怜见,他只想找个地方练练功,尽量风平浪静地晋级洞真。   他看着姜望,幽幽道:“你都在边荒杀了几圈了,在生死线从东扫荡到西。然后再转虞渊……我直接从妖界回秦国,比你早来虞渊也很合理吧?”   “说得也是。”姜望略一点头,眼神狐疑地在计昭南、重玄遵、黄不东等人面上掠过:“你们刚才怎么看到我就跑?”   “谁看到你就跑了?”黄不东的脖子又缩了回去,双手笼在袖子里,冲远方天穹抬了抬,懒懒地道:“看到那只巨鹰没有?修罗君王皇夜羽坐在上面,刚刚过境巡行,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稍稍避其锋芒罢了。”   卫瑜区区神临,毕竟不好意思接这个大话,按剑眺望远方,作沉思状。   王夷吾绷得跟标枪似的,如若未闻。   计昭南擦着他的枪头,冷酷地点了一下头。你可以说他在赞同黄不东的话,也可以说他只是低头看他的韶华枪。   “吓!”姜望的姿态十分轻松,抬眸远眺:“这皇夜羽什么来历,这么嚣张?”   重玄遵又在城垛上散漫地坐了,随口道:“一尊新晋的修罗君王罢了,三天两头地跑,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吧。”   这样说着,还悠闲地灌了口酒。   一群人笑的笑,伸懒腰的伸懒腰,倒像是都觉得皇夜羽不值一提。   “我记得贞侯在这里吧?”姜望皱了皱眉:“就任他这么嚣张?”   涉及贞侯,黄不东无法沉默,便抖着肩膀道:“懒得搭理他呗。这皇夜羽实力不怎么样,跑得挺快的。杀又不好杀,让他转悠转悠也没什么。”   姜真人是个谨慎的,便问道:“咱们在虞渊有多少真君战力啊?”   “黎国那边有傅欢、魏青鹏、关道权,雪刃、凛锋两军,解冻的杂军五十万。”甘长安陈述道:“秦国这边有贞侯、慢甲先生、还有我家高祖父。割鹿、干戈、凤雀,三军主力都在。”   甘长安的高祖父,乃是真君甘不病。   镇獠军就是在他手上,完成了秦十兵历史上创造性的替旗。   在此之前,秦十兵除霸戎军外,剩下九军都带兽字,或龙或虎。向来军覆,旗不折,代代相继。   正是自镇獠之后,干戈、大风、长平等军才陆续完成替旗,可谓“顿开新风”。让秦十兵的竞争激烈于过往,精锐程度更上一层。   而其人麾下军队竟以“镇獠”为号,要在秦十兵内部“镇住獠牙之辈”,足见甘不病这人的威风。   如今的虞渊长城之上,守军阵容是这等强盛——真君六位,强军五支,次一级的军队更是难以计数,超过百万。   像王肇这样的名将,统帅干戈这样的强军,足可匹敌真君。   此外傅欢、许妄、甘不病,更是在绝巅之林里也相当强势的存在。还有一个实力不详,但出了名的脑子好使的王西诩。   虞渊的这些真君,姜望基本都见过,唯一没见过的甘不病,威名他也听过——《秦略》上都有此人的事迹呢!   此时此刻,更何惧哉?   甘长安的话音刚落,便见一道剑气冲霄而起,眼前人影已不见,只有微微荡漾的空间涟漪。他惊愕地睁大眼睛,只见姜真人一剑横空,直扑远穹那只巨鹰。   天空是一片辉煌的火海,将云海都吞没。足有百丈高的魔猿法相自火海中拔出,半身在海,半身在空。   此猿合掌直飞,獠牙暴起,却面有神光。竟有暴虐祥和为一身,携此无边火海,倒卷高穹。   只见姜望立在那魔猿指尖,如立山巅。提剑昂然,青衫猎猎。   耳听得惊雷滚滚,又尽是姜望的洪声——“皇夜羽!谁准你来我长城放肆!”   此声尚未及惊敌,先惊长城。   “嘶——”黄不东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天灵盖十分的痒,但也无法再惫赖。   缩起来的身躯一瞬间拔开,倒拖一根混铁棍,踩住城垛拔飞而起。像是绞索转到了极限,投石跳出了弹网,空气爆鸣如鼓,是真人法躯愤怒的咆哮!   正在擦枪的计昭南,眼皮直跳。   陌上稚童不知凶,木剑竟问大将军!   都说他计昭南胆气壮,世间竟有更壮者。   又能如何呢?   只好无双战甲飞天雪,韶华一枪追流星!   但见他一身白甲,遍身缠飞雪色的气流,已然窜天而起。连人带枪爆出恐怖的高速,那咆哮的锋锐尾流,竟然结成磅礴的龙形!   王夷吾眉头才挑起,怀里就多了一坛酒。酒香入鼻,人影不寻。抬眼再看——   晴空高挂烈日,太阳神宫降世!   琉璃瓦、黄金砖,明珠悬照,白玉雕栏。   重玄遵白衣正凭栏,左手提锋一柄,施施然跃下神宫,不偏不倚,一刀竖斩,刀锋劈开浮云万里、无边气流,正斩向那展翅如黑色浮陆般的巨鹰。   更准确地说,是斩向负手立在巨鹰之背,那位面露异色的修罗君王。   王夷吾虽有竞争当世第一神临的实力,甘长安虽然已经窥见洞真之门,但他们都还没有资格、也根本不可能参与这种触碰超凡绝巅的战斗。   卫瑜更是观战都危险。   正是在这个时候,卫瑜面前的虚空,像是一扇木门被随手推开。才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当然还是黑衣)的秦至臻,大踏步从中走出来。   还不等卫瑜等人说话,他便已察觉到不对劲,回头仰空一看——不久前才把他沉进渭河的姜望,现在正带头向修罗君王冲锋。   他眨了眨眼睛,方才确认这一幕,并非是渭水之底的幻象。   “疯了?!”   素来稳重如他,也忍不得骂了一声,扭头又走回虚空里。   王夷吾微微拧眉,这厮跑得也太快了……   但眸光一跳,便看到修罗君王皇夜羽身前,虚空骤然裂隙。   一柄通体黝黑的长刀,已先于裂隙斩出。   长刀之后,才是秦至臻的阎罗天子身!   只是一个瞬间,这场年轻勇士向超凡绝巅冲锋的战斗就已经开始。   姜望、黄不东、计昭南、重玄遵、秦至臻……五真联手战绝巅! 第三十九章真人按剑剖天海(最后一天求月票)   亘古之虞渊,如今有亘古不逢之大战。   以洞真挑战衍道者,世间有先例——   曾经洞真无敌向凤岐,剑挑东域姜梦熊。   他只要接下姜梦熊否定飞剑的一拳,扞卫已经没落的飞剑道统,就能踏足绝巅,再兴飞剑时代。   但姜梦熊一拳落下,飞剑时代终成碎梦。   世间绝巅者,一览众山小,岂是登山的修士能撼动?   哪怕是只有一境之遥的洞真修士,哪怕是洞真之境的绝顶者,也绝无可能。   但今日五真逐世,大战却已发生。   且杀手尽出,一个比一个砍得凶。   无怪乎皇夜羽这样的修罗君王,十分想不通。   修罗族为战而生,厮杀几乎是一种本能。   但即便是在嗜血好战的修罗族里,也没听说过哪个脑子正常的恶修罗,敢向修罗君王拔刀。   今日何为也?   总不可能这五个年轻的真人,全都是疯子?   事有反常必为妖。   皇夜羽心中瞬间转过千万个念头。虽然半点危险都没感受到,什么异样都未察觉……但越是如此,越感觉哪哪儿都有阴谋。   绝巅有绝巅的猜疑。   向绝巅冲锋的人,心中却只有冲锋一念,容不得别的想法。   瞬间杀上高天的五位当世真人,从未真正并肩结队,但在出手的瞬间,已经默契地组成了军阵——   谁还不知兵呢?   魔猿合掌立姜望,以无边火海镇中央,将此方空域完美分割,分东南西北四方。东西为天之罚,南北为地之陷。遂成此“五方惊神阵”。   名字很霸道,却是很常见的一个军阵。   但之所以常见,也恰是因为实用。   欲用此阵,通常要以五军相合,每军万人,尽五行之气。一旦混成,惊神泣鬼。   军阵之术是合众之力,气血、道元,皆可为用。要配合专门的练法、丹药、饮食,常年训练。要有阵图、阵旗,一应军阵战器配合……是一门复杂的学问。   主阵者越是高明,兵阵就越能发挥力量。那些天下名将,对各路军阵都有自己的理解。有的成阵更快,有的攻坚更强,有的转换如意……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胜负就在这所有的细节中。   姜阁老自然是高明的。   因为他只是随便一个动作,其余四位真人就能了解他的弦外之音,予以绝妙配合。这天绝地陷,诸方来合,五行混转,完美无缺,谁能说不高明?   虽只五人,却真正五方惊神!   长城守将赫然惊觉,杀上高天的五位真人,确然无一弱手。   这当中黄不东常年厮杀在虞渊,计昭南是沙场宿将,剩下三位,都是太虚阁员——当今人间,声名最着的真人。   且这三位太虚阁员,都是天府之躯,个个身怀五神通!那神通之光都铺成了海。   如今只是一合,天地便改。   堂堂修罗君王,坐于此世之巅,漠看洞真挑战。   他身前是阎罗天子,阎罗殿鬼神重重。头顶是斩妄之刀,太阳神宫灿烂辉煌。左侧混铁棍如天柱倒倾,右边无尽风雪似霜龙之合。   下方……真人按剑剖天海,魔猿举火侵绝巅!   皇夜羽冷冷一笑——   而后便这样冷笑着消失了。   任凭虚空如何禁止,气机如何锁定,神光如何封镇,在他面前,都是纸糊的枷锁,不值一提。   人族想用几个年轻真人为饵,陷他皇夜羽在此,那真是痴人说梦!他既然敢独来长城这边巡行,又岂会缺少脱身的把握?   五个真人就想绊住他皇夜羽?五个真君还差不多!   皇夜羽消失了,他的坐骑却遭了殃。   什么如陆之翼,遮天巨鹰,洞真级恶兽……一个照面就被撕碎,连哀声都发不出来。   皇夜羽是典型的修罗长相,面貌丑恶,额有独角。身高丈余,后垂箭尾。体型健壮,身有诡纹。   他瞬身已在长城之外,箭尾垂空,遥遥回看姜望:“凭你这点演技,也想激怒本君?道行浅了!”   姜望勃然大怒,折身欲前。   轰!   虞渊长城外,接连九道恐怖气息,撑天而起!   他们间隔千里或万里,遥遥难见。但那种触及现世极限的力量层次,却此起彼伏,体现在新野大陆的颤抖中。   很明显,修罗族那边,已经将人族这边的动静,当做对修罗君王皇夜羽的围杀,因而给出最强烈的反应——九部皆援,十君齐出。   只见得煞气遮天,晴日忽暗,眼前已是长夜。   傅欢、许妄、甘不病……人族六位真君,也在长城之上,予以回应。   一道一道的火炬,在长达数万里的虞渊长城上,次第亮起。   骤起的文明烽火,点亮了半边天空,驱逐无边黑暗。让修罗的归修罗,人族的归人族,长城内外,泾渭分明。   两族共计十六尊绝巅强者在此对峙,割鹿、干戈、凤雀、雪刃、凛锋,人族五大强军已在长城呼啸,整军待发。   眼看着一场近百年来规模最大、烈度最高的虞渊战争就要爆发……长达数万里的虞渊长城,阵纹次第亮起,仿佛一条远古神龙,从久远的沉睡中甦醒。   显然人族还是决定采取守势,不打算真个杀出长城外。   “我当你们有胆子出来?不过如此!”皇夜羽冷笑一声,缓缓后撤。   那无边的暗夜,也如潮水一般,随他退去。   “上啊!”重玄遵踏行火海,在姜望身后说道:“怎么不上?”   姜望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他看着皇夜羽慢慢退进长夜里的身影,声音有些飘忽:“你们怎么没说对面有十尊修罗君王?”   重玄遵淡笑一声,收刀而去:“你也没问对面的情况啊?”   黄不东随手将他的混铁棍收起,整个人双手抱臂,往下一瘫,自由落体。在呼啸的狂风中,嘴里咕哝着抱怨了一句:“你冲得那么快,我们来得及说嘛!”   他倒是懒得飞到姜望旁边说,甚至懒得抬高音量,反正姜真人见闻了得,定能听得清清楚楚。   一场轰轰烈烈的逐世大战,并未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只不过分了一只鹰。秦至臻敛去阎罗天子身,提刀在手,看了姜望一眼。   姜望立即瞪回去:“你也有意见?”   秦至臻满脑子都是『莽夫』、『疯子』、『有病』之类的词语,正在组织语言。   姜望又道:“咱们在渭河边聊的事情,我可没跟别人说。”   秦至臻转身走进了虚空。   “你不说这个我还想不起来!”虞渊长城上,密切关注这边的卫瑜,很是好奇:“你有没有轻一点?上次你答应——”   他身后的虚空撕开一道口子,他被薅着头发,拖进了虚空里。   王夷吾感慨道:“秦阁员真是个沉默寡言、行胜于言的人物啊。”   秦至臻在虞渊的表现,是有目共睹。那叫一个勤勤恳恳,尽职尽责,事干得多,话说得少。   军人出身的王夷吾,非常欣赏秦至臻的这种品质。   旁边的甘长安闻听此言,表情复杂。   秦至臻又走出虚空,立在城楼,一身黑衣,定如暗礁。幽幽地道:“我不是沉默寡言,我只是骂得慢一点。”   同为秦国天骄,秦至臻和甘长安是两个在很多时候都会被拿出来比较、在很多方面几乎相反的人。   甘长安乃是天下闻名的神童,自幼就聪慧过人,能言善辩。秦至臻小时候,却笨拙得很,尤其嘴笨。跟人吵架,常常别的孩子都骂完一圈回家吃饭了,他还没憋出话来,急得自己掉眼泪。   “卫瑜呢?”甘长安哪壶不开提哪壶。   秦至臻平静地道:“他临时有事,回去休息了。”   所以说有时候还是需要一点外部压力。   皇夜羽在的时候,他们多么团结。   皇夜羽一走,所谓逐世五真,立即四分五裂。   也就是计昭南,没有试图嘲讽姜望两句,而是收起了韶华枪,对姜望道:“我回去休息一下,明天一起出狩。”   他才出狩回来,就直面皇夜羽的压力,虽然并没有真正碰撞上,也是难免疲惫。   姜望笑道:“好。”   城墙上的王夷吾忍不住道:“师兄!我呢?昨天不是说好——”   计昭南已经走远了:“你看看姜阁员愿不愿意带你吧!”   姜望和王夷吾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   因为重玄胜永远不可能原谅王夷吾。   计昭南当然知道这些,但是他并不在意。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交集。   姜望从妖界带回来饶秉章的那一枪,他就记姜望一个人情。   他承诺可以帮姜望杀一个人。但姜望在当初围杀庄高羡的关键之战里,都没有叫他,顾念他的身份,他由此感受姜望这个人的珍贵。   不过这句话丢下来,多少是有点让王夷吾尴尬的。因为姜望根本不会搭腔——但这也正是他要的。这个小师弟,是越来越有自己主意了,要不是大师兄说不可适得其反,他恨不得亲自敲打。   姜望如若未闻。   重玄遵则看着王夷吾,淡然一笑:“那就看看我们和他们,哪边收获更多。”   明天他和王夷吾也组队出狩,正要和姜望、计昭南这一队比一比。   男儿当以头颅计功,以荣勋相较。   天下之大,凭他重玄遵,哪里去不得?   刚才还听力不好的姜望,这会倒听得很清楚,拿眼瞧着重玄遵,嘿然道:“那你恐怕得多叫几个人,不然输得太难看,可有损你『冠军』之名。”   重玄遵似笑非笑:“我真想跟你一样自信啊。”   他反手掏出一本书来,举给姜望看:“或许你看过这本书吗?”   “《明山九卦》?”姜望莫名其妙:“我又不学卦,我为什么要看这本书?”   “哦,拿错了。”重玄遵面不改色地把这本夹皮图册收回去,取出一本《虞渊图志·修罗正章》:“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对虞渊有多少了解,就敢这么自信?”   “我以为你重玄遵必有惊人之语,没想到这么惊人,令人哂笑!”姜望哈哈一笑:“你怕是不知姜某是谁?我这一路过来,逢山开山,逢水断水,无论前路如何,从来一剑横之——并不需要了解对手是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黄不东一直在自由落体,先是高速直坠,后来飘如落叶,就这么轻缓地往下,快把自己晃睡着了。   这时忽然来了精神,翻身落回城墙,杵在两人中间,双手一分:“别吵别吵,长城皆袍泽也,大家都是自己人——眼下不是刚好吗?”   他指挥起来:“秦至臻,你跟重玄遵、王夷吾一队。甘长安,你去姜望、计昭南那边。如此两边都是两真人一神临,明日出狩,公平竞争,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岂不是皆大欢喜?”   “分得倒是挺匀称。”甘长安不太想跟姜望一队,但又不便明说,显得自己胆子不大,幽幽地道:“那你呢?”   “我多出来了,没办法。”黄不东遗憾地摊了摊手:“我只好帮你们看家……”   “好就这么定了!”他拍起掌来:“诸君多多勉力,我这个城门吏,等你们凯旋!”   凯旋这两个字还没有落地,他就已经随风旋去了。   出门在外,什么都要靠自己。给自己一个身份,再给自己一个休息!   ……   ……   “欸,屈将军!”左光殊匆匆推开营门,又随手将寒风挡在外间,连声道:“你看的图志多一些,帮我找一本书。”   卸了甲的屈舜华从长案前抬起头,搁了毛笔,瞥一眼他:“将军叫上瘾了是吧?仗都打完了,明天都要回家了。”   扫平南斗殿之战,确实没什么波澜。对于南斗秘境的管理,楚国也多得是经验。   他们这些出征的将领,已经初步建立起秩序,剩下的就很简单,照章办事就行。随便派几个中层将领,就能处理好这边的事情。   这时才真正算是“告一段落”,却是不必严肃了。   左光殊嘿嘿一笑:“这不是还在军中嘛。我得尊重你的职务!”   “德性!”屈舜华嗔了一句,又道:“你要找什么书?”   左光殊边说话边往前走:“书名叫《虞渊图志·修罗正章》,我记得这本写得挺枯燥的,我不太爱看,一时竟也找不着。就想问问你来着。”   “喏——”屈舜华自然是读过的,随手便翻出这本书来,又问道:“你突然找这本书做什么?你要去虞渊?”   “我去虞渊怎么可能不跟你商量?”左光殊耸耸肩:“是姜大哥突然传信要这本书,要得很急。我还得复刻到太虚幻境里给他,不然来不及。”   重玄遵这段时间在虞渊便是做了这样一件事——他将特殊的太虚角楼修建在了虞渊,当然是长城内侧。所以太虚幻境也算是扩张到了虞渊,普通的太虚行者,也能通过太虚幻境,与身在虞渊的好友对话。当然时不时会有断联的情况,不能像现世一样稳定。   “姜大哥真是爱学习啊。”屈舜华感慨道:“都天下第一天骄了,还这么努力。”   “要不怎么是咱大哥呢?”左光殊与有荣焉,拿书晃了晃:“我先传给他。”   “对了。”屈舜华取出一枚将令:“稍后把这一拨尸体送到酆都去,他们研究要用。左先锋——这是你在本次战争里的最后一件军务。”   左光殊伸手去拿。   屈舜华却将此令一收:“附耳过来,告诉你一件注意事项。”   左光殊便以手撑案,凑耳过去:“什么事项?”   屈舜华的红唇贴上去,呵气如兰,小声道:“注意……想我。”   左光殊扭头就要亲亲,却被一把推开。“快去快回!”   “得令!”   左光殊满脸带笑地窜了出去。 第四十章鬼狱秋声(月初求保底月票)   “喂!新来的!你怎么不说话?”   酆都的牢房虽然晦暗无光,但还算干净。稻草铺地,能带来些微的暖意,也没什么太重的味道。   毕竟这一任酆都尹,有晾晒的爱好。   隔壁牢房里的碎嘴囚犯,一直在碎嘴。   王未没有说话。   他以前话很多的,很爱问问题。   后来师父说,不说话可以装高手。   他就尽量不说话了。   他也问过,为什么师父的话却很多。   师父的回答是一个脑瓜崩,以及一句“老子就是高手,不用装。”   师父好有气质。   王未还留着干净的光头,当然脸不再是那张脸。昭王亲自帮他做了遮掩,任是谁都看不出来本貌。   隔壁的邻居靠在稻草堆里,一边捉虱子,一边絮絮叨叨:“你都进来三天了!三天都不说话,你肯定有心事。”   “你知道吗,还是我跟他们说呢,下次如果有人进来,不如就住在我对门——咱们才成为邻居。你也不说打个招呼。”   “哪来的啊,跟我说说?”   “你剃个光头也不像和尚,长得怪凶的。”   “嘿!光头!你呆在这种鬼地方,不会觉得寂寞吗?”   或许“寂寞”这个词,很能够触动人心。   王未总算开口:“我以前进过齐国的牢房,但我不觉得特别寂寞。”   他面墙而坐,垂着眼睛:“不是坐牢的原因。”   “那还能因为啥啊!哈哈。”嘴碎的邻居看起来挺年轻的,长得也不错,身上的伤,丝毫不影响他的活泼:“聊两句呗?聊着就不寂寞了。”   王未没有说话。   嘴碎的邻居又问:“听说你是顾老鬼亲自审过的?你咋还活着啊?”   他们属于是对门的邻居。   透过符文密布的铁栅栏,可以看得到彼此。   当然王未没有回头看。   他问道:“谁是顾老鬼?”   “酆都尹顾蚩啊!”邻居从草堆里坐起来,拿手比划着:“就是那个老竹竿。”   “哦。”王未闷闷地对着墙:“你怎么知道我是顾老鬼亲自审过的?”   酆都鬼差不怎么说话,把他送进来的时候,也没谁跟这位邻居交流。酆都鬼狱有十八层,每一层都不一样,且都挂着时空锁,隔绝内外,他也不知自己被送到了哪一层。   他其实不太好奇邻居是怎么得来的消息。但是聊两句吧,这里实在太闷了。   邻居大大咧咧地道:“我自有渠道!”   王未没有说话。   邻居等了一会,只好道:“先前进来的时候,他们不是在你囚服左肩位置绣了一朵三途花吗?那个就是三途印,顾老鬼亲自审过的人,就会有这个标记。”   王未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肩,那居然是一朵花——他以为是一根爪子。或者最多是一棵草。不就是三根扎在一起的线么?   他缝得可比这好多了。他从小就会缝衣服。   他说道:“你身上也有这个三途花,你也是顾老鬼审过的。你怎么还活着?”   “我先问你的。”邻居道:“你先说。”   王未没有吭声。   很长一段时间后,邻居受不住了:“啊我真的是服了你,你这个人,你动不动给我冷暴力啊。”   王未不说话。   邻居愤愤地道:“我姓熊。”   见王未没有反应。   邻居又强调了一遍:“我姓熊。”   王未道:“哦,我姓姜。”   “我不是问你姓什么!姓姜有什么了不起?”邻居气到了:“我是说,顾老鬼不敢杀我,是因为我姓熊!”   “为什么你姓熊他就不敢杀你?”王未问。   “我叫熊谘度!”   “哦。”   “熊!谘!度!”   “哦,我叫姜礼。”   熊谘度咬牙切齿:“我爹叫熊稷!”   “熊稷是谁?”王未问。   “我——算了!”熊谘度自问是聪明绝顶,但竟然很难判断这光头是装傻还是真傻,如果是装的,这演得也太真!   他咽下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你在齐国坐过牢,或许你知道姜无华吗?我俩差不多,你可懂?”   “你也很会做饭?”王未问。   熊谘度眯起眼睛:“姜无华给你做过饭?”   “没有。”王未摇了摇头。   姜无华确实没有给他做过饭,但是长乐糕真的很好吃,师弟给他带过哩!   就是师父说这种东西要少吃,齐国人坏坏的,以后这种吃食,要先给他老人家检查。一检查就少了一半。   熊谘度忍了又忍:“总之我已经告诉你答案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了——你咋能在顾蚩手下活着?”   “我不知道啊。”王未道。   “小子!”熊谘度跳将起来,摇得铁栅栏咔咔作响:“你敢耍我!出来单挑!”   “好啊。”打架王未可从来没缩过,一边挽袖子一边转身,但定在铁栅前:“呀!我出不去,怎么挑?”   他那无辜的眼神,让熊谘度无法确认这是不是嘲讽。   “我再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熊谘度用手指戳着铁栅,梆梆梆地响。   “那个老竹竿问我是不是冤枉的。我说我不是。然后他就突然有事,走了。我就被带到这里来。”王未看着熊谘度:“事情就是这样。我没有骗你。”   熊谘度看着这光头认真的眼神,将信将疑:“那你说说看,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   王未不肯吃亏:“你先说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熊谘度怒道:“你先说!”   但很快意识到犟这个没有意义,对面这光头是属石头的,闷一辈子都行。   便撇撇嘴:“还能因为什么?跟我爹干仗呗。”   王未并没有追问具体。   但他却很有表达的欲望,估计也是憋太久了:“这人啊!年纪大了,地位高了,就听不得批评,自以为什么都是对的,天下独尊。一旦被指出错处,无法自安,又不能认错,就只好暴跳如雷。”   王未『哦』了一声。   熊谘度奇怪地看着他:“对于我的故事,你不发表一下听后感吗?”   王未慢慢地道:“不要跟你爹干仗。以后你会很想他。”   熊谘度嗤之以鼻,摆了摆手:“不要剃个光头,就学人当大师——说你的事,说你的事。”   王未道:“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看到一个长得很像山贼的人,手上拿着一块玉,我就把它抢过来了。后来酆都鬼差找到我,说我抢的这个是角芜山上的物件,就把我抓进来了。”   “等等——”熊谘度打量着王未凶恶的五官,说来奇怪,这张脸明明很凶神恶煞,但配上那双呆呆的、认真的眼睛,却并不让人畏惧或者反感,莫名还有点反差式的可爱。“你说长得像山贼,是什么意思?”   王未道:“因为他蒙了个面,还说『此路是我开』。”   “你这么说我就理解了!”熊谘度道:“既然那块玉是你抢的,你交出来不就完了吗?这事又跟你没什么关系——他们非要抓你?”   “我为什么要交出来?”王未理直气壮:“凭什么角芜山上的东西就是他们的?我抢的,就是我的。”   熊谘度『哈』了一声:“你可知角芜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大楚皇室龙兴之地啊!”   王未不理解:“角都芜了,龙还兴吗?”   熊谘度便叉着腰:“那你这还不是被抓了吗?”   王未闷声道:“他们人多。”   “抓你的人都算少的!”熊谘度很有讲演的激情:“楚太祖曾经在角芜山闭关修行。下山之后,天下无敌!你说角芜山有多重要?它是有历史意义的!”   王未道:“我又不是在角芜山上抢的。”   “嘿!你还真是犟——”熊谘度撸起袖子,正要好好施展口才,教训这不醒事的光头,忽听得沉重的绞链声响。   鬼狱里的厚重铁门,在这一刻缓缓拉开。时空之锁也暂止了,天光一瞬间冲进甬道里来,将甬道两边的囚室,都填塞得十分亮堂。   一间、两间、三间……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甬道,两侧有许多囚室,里面有的空着,有的住着人。   但基本上都没有声音。   只有身份特殊的熊谘度和新来的王未,还能叨咕个不停。   熊谘度直接脸贴铁栅,使劲往甬道尽头眺望。那巨大铁门之下,有一个单独的人影,静静立在那里。   “嘿!这儿!”熊谘度脸上绽开笑容:“表弟!你专程来看我啊?”   左光殊沿着长长地甬道往里走,好奇地打量这传说中的“酆都鬼狱”——他几乎没有看到好奇的眼睛。   “这里好像也不阴森嘛。”他走到熊谘度面前:“我押送一批修士尸体过来,供他们研究。顺便看看表哥……这地方哪能专程来?”   “嗐。”熊谘度很是热情:“来,我新认识一个朋友——”   他正要介绍,发现那个叫『姜礼』的已经转回去了,继续面壁而坐,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   “算了,我这个朋友不爱说话。”熊谘度笑着道:“性子有点冷。”   左光殊看了对面牢房一眼,只觉得那个背影隐隐有些眼熟,但也没太关注——他这样的贵公子,注定跟酆都鬼狱里的囚徒没有交集。   熊谘度这是楚国几千年都难出一个的意外。   从小就敢拔皇帝陛下的胡子。   五岁就大摇大摆地坐到龙椅上,被天子大脚踹飞……   他的事迹真是说不完,如今落得这样境地,也算咎由自取。   河谷之战,项龙骧是三军统帅,韩阙所主导的右翼战场最先崩溃,但项家和韩家都没有受到多严重的惩处。就连那韩阙永镇妖界,都是他自己要赎罪。   以当时楚廷公议的风向,包括朝野舆论,本是要严惩败军将帅的。毕竟是几乎动摇大楚国运的一场惨败。除了表现亮眼、一度冲破函谷关的左光烈,河谷之战里几乎所有将帅,都在战后被疯狂抨击,朝野尽是清算之声。   是熊谘度在朝堂上站出来,公然说河谷之战,应当天子承责。河谷之败,是楚廷决策的失败。是朝堂诸公错误地判断了形势,才有这场必输的战争,而项龙骧已经尽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所以结果便是熊谘度被关在这里。   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左光殊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的这位表哥:“谁能冷到你啊?你一个人就能说一天。”   熊谘度哈哈大笑:“知我者,光殊也!”   他又问:“姑妈还好吗?”   “挺好的。”左光殊道:“每天除了修炼,就是养她的小蚂蚁。上次还说起你,说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这回我能告诉她了,你变化不大!”   “弄个隔音法阵,光殊。”熊谘度嬉笑道:“表哥施不了法,咱们说点悄悄话。”   左光殊摇了摇头:“我来看你就是极限了。咱们不方便说悄悄话。”   “嘿!你乃大楚小公爷,你怕什么?”熊谘度撺掇道:“你就算把这牢房拆了,把我放出去,又能怎么着?谁能把你怎么样!”   左光殊微微一笑:“表哥,咱们可不是小时候了。”   “那不正好忆当年么?当年我和你——和你们一块,掏鸟摸鱼,上房揭瓦,多畅快的日子!”熊谘度循循善诱:“回味一下?”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左光殊抬起手指,敲了敲栅栏,仿佛那就是儿时的余音,笑道:“表哥,十年养望,天下皆知贤名,你何时出来,重整山河啊?”   “就在今日!”熊谘度豪迈而笑,掌握符钢,这一瞬间,仿佛握天下:“为孤开此门!为楚开新天!”   “那个人不能是我。”左光殊笑着摇摇头:“走了表哥。下回再来看你——如果下回你还在。”   “欸,你个小没良心的,别走啊,再聊会儿呗!”   无论熊谘度如何叫喊,左光殊还是笑着离开了。   厚重的铁门重新落下,隔绝了所有。   十年了!   熊谘度背靠着铁栅,慢慢坐了下来,似叹非叹:“他比他哥乖太多了。”   堂堂大楚皇子,在酆都鬼狱里关了十年,他早已习惯自己和自己对话。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新来的那个很有些孤僻的光头,却在此时开口——“他的哥哥,是叫左光烈吗?”   “你也认识?”熊谘度漫不经心地问。   “黄河魁首,少年名将嘛。听过!”王未看着空空如也的墙壁,幽幽地道:“也见过几回。”   “可以啊你这个小光头,深藏不露的。”熊谘度道:“看来我看走眼了,能认识左光烈,你也非等闲!”   “只是认识,我对他了解不多。”王未闷了一阵,又道:“聊聊这个人吧?”   熊谘度微微一笑,饶有深意地道:“你想聊哪些方面?”   “哪个方面都可以。”   “比如?”   “道术啊,性格啊,事迹啊,师承……什么都可以。”   “师承?”   “这么厉害的人,他师父肯定也很厉害吧?”   熊谘度『嗬嗬嗬』地笑:“他可是无师自通的天才!他生来与众不同,无论哪家学问,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他所创造的道术,一再革新历史。哪个老学究能教得了他?非要说师父的话,老国公能算,他爹能算,我爹也能算。这是都传过他真本事的。”   王未沉默了一阵:“教他的……都是自家长辈吗?”   熊谘度这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哦对了!还有一个死缠烂打非要收他做徒弟的老和尚,不知道能不能算?我还帮忙驱赶过呢!哈哈哈哈,光烈被缠得没法子了,就说把他揍一顿。我当然要帮场子。”   “这个故事还……怪有意思的。”王未轻声道:“能不能讲给我听?”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诶,明天就是立冬了,有人来看你吗?哈哈哈,别生闷气,来来来,转回来,我给你讲嘛!那时候啊……”   此时他们彼此背对,隔着两道铁栅,一条甬道。   黑暗已经吞没了这条甬道。   靠着栅栏的人,松松垮垮。   面墙而坐的人,板板正正。   两个本来永远不会相交的人,聊起了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   这是最后的秋声。 第四十一章长枪空握,何日朝鸣(月初求保底月票)   冬天已经到了。   新野大陆开始飘雪。   薛规当年确定此方规则的时候。便立四季,分日夜,都随现世。随的是中域的气候。   不过新野大陆今年的初雪,倒是比景国要早一些。   这雪才下,便下得猛烈。一夜之间,长城内外,万树梨花。   计昭南走在雪地里,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   姜望随手弹出一缕火焰,将地上横陈的修罗尸体焚为一空,连血迹都烧掉了——但积雪无损。   这三昧真火的控制真是出神入化。但放在姜望身上,也没什么好夸赞的。   飘飞在空中的甘长安,将目光从那缕火焰上挪开,想像自己是一只风筝,在不自由地飞。   是的。线在计昭南手中。   他光荣地成为这支队伍里的诱饵。   以神临的修为“搔首弄姿”,勾引那些战修罗、意修罗,当然最终目标还是恶修罗。   自上一次的剑拔弩张之后,皇夜羽就没有再过长城——如果人族的围杀为真,那么再来就很是危险。如果人族的围杀只是杯弓蛇影,那么被几个洞真修士逼走,也多少让他难堪。   修罗族和人族的衍道强者,都各自守在大本营,隐晦自身道则的同时,窥伺对方绝巅。任何一位衍道露出破绽来,都有可能在瞬间被撕碎。   沿着虞渊长城展开的漫长战线上,大军的攻防每天都在上演。   而那些山林丘壑间的空隙,就成了双方独行强者角逐的斗场。   这是他们【长安小队】出狩的第十天了,基本上没有什么收获,他们这样的队伍,也不会把小规模的修罗战士当做收获……丢不起那个人。   能够决定【长安小队】和【冠军小队】胜负的,还是只有恶修罗的头颅,甘长安更习惯称之为“真修罗”。   当然,鉴于得真之修罗也没有谁是蠢货,最近游猎都非常谨慎,这场比赛大概还要持续很久。   考验的不仅仅是实力,也是运气。   计昭南和姜望一致觉得甘长安的运气比较好,所以给小队取名“长安”。   也用这个名字,说服他当诱饵。   甘长安飘飞在空中,倏然左右,灵识铺地,四处觅踪,忙个不停。   “修罗都不往这边来了,鸟都不见一只。”他辛苦工作,还不忘在潜意识海洋里沟通讯息:“要么就是怕了我们,要么就是……有大的要来。”   在潜意识海洋里沟通,比任何传音方式都要安全。这是为了避免有耳识特别敏锐的恶修罗,或什么特殊的虞渊宝具,能够提前把握他们的情报。   披甲冷面的计昭南并不说话,但枪握得比谁都紧,虽在同队,杀敌的机会他可不让。   “那就再好不过。”姜望适时给予鼓励:“要是能引来恶修罗,甘兄,你当记首功!”   甘长安身怀【神游】之神通,在神临之前就可以神魂出壳,“如神之游”,以神魂力量干涉现实。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掌控对手的神魂。   要知道,一般的修行者,都是在洞真成就,以灵炼神之后,才有“元神出窍,巡游人间”这一步。   【神游】在修行早期就可以做到类似效果。在神临之时,神魂倚【神游】,更是堪比真人之元神。   也正是凭藉在神魂上的强大优势,他才有竞争天下第一神临的资格。   在姜望的认知里,甘长安在这一点上的优势,极似于当初的王长吉。只不过王长吉是完全凭藉自己对神魂的理解,做到这一步。   想到王长吉,悠闲漫步的姜望,不免有些感慨。   这几年他和王长吉见面倒是极少,准确地说,只在白玉京酒楼见过两次。其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深潜于红尘苦海,又游离在人间之外。   他几乎不在这个世上留下什么痕迹。   也从不使用太虚幻境。   偶尔会有一两封信寄来白玉京酒楼,从来没有寄信的地址,信的内容也都很简略,说的都是一些幽冥相关的情报——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再入幽冥,尽管现在还很遥远。   在黄河摘魁的时候,姜望就看到了庄高羡的背影。那时候还只是内府境,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能完成复仇。   如今已是天下闻名的真人,庄高羡都魂飞魄散了许久,却仍然看不到白骨尊神的王座。   古往今来,超脱难求。   他见过太多惊才绝艳的人,止步在那之前。这注定是一场长旅。   “听说这次虞渊试炼结束,你就要去挑战李一?”闲着也是闲着,姜望一边将阎浮剑狱握在掌中、推演剑术,一边问计昭南。   计昭南有些无语:“怎么我还没出发,你们就全知道了?”   这件事情他明明只告诉了王夷吾啊!   “重玄遵跟我说的。”姜望果断把同事卖掉。   甘长安也插个话:“我是听秦至臻讲的。”   计昭南随手抖了个枪花,飞绽如雪:“你们太虚阁开会,是不是跟巷口大爷大妈似的,人手一碟瓜子花生,边嗑边唠啊?”   姜望本想反驳,但这确实是事实。   太虚会议从来就没有正规过,哪回都是闹哄哄的,比菜市场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这叫有生活气息。”姜阁员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甘兄?”   “《万世法》有言,能卑其下者而知卑下也!”甘长安张口就来:“正是因为太虚阁员艰苦朴素,贴近市井,方能懂得众生疾苦,解天下之忧!太虚阁楼从来不是空中楼阁,不是门面工夫。一砖一瓦,都是民意民心。一桌一椅,真乃天理人情。阁员们嗑的哪里是瓜子花生,分明是众生百态,百味人生!”   “很好。很有觉悟。”姜阁员表示赞许:“下届太虚阁员,我看好你。”   甘长安贴林而飞,表情冷峻,眼神锐利,拿出了大秦侦骑的军事素养,却在潜意识海里嘻嘻哈哈:“我提前谢谢您!”   计昭南懒得听他们唱双簧,迳往前走。   姜望又追几步,但是并没有说别的话。他不会自负到以为他能指点计昭南的人生,虽然他心中有关于胜负的判断。   计昭南忽而问道:“姜阁员自比李一如何?”   姜望沉吟片刻:“我仍在看他的背影。”   甘长安姿态不受影响,但心中骤起狂澜!都知李一强,不知李一强成这样。过往所有关于李一的传说,都不如这一句有分量。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公认的现世第一天骄。   计昭南却笑了:“不要为了劝我,而这么谦虚啊。”   他这样的人,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对自己的判断,也有绝对的自信,不会盲从于任何人的意见。   他回看姜望:“上次天京城一战后,师父回来说起你,说姜青羊这个兔崽子,别看平时稳稳当当的,少年老成,疯起来可真不一样,狂过斗昭,傲过重玄遵——你姜青羊怎么会说这种话?”   “军神大人真是误会我了,我哪里像他们那么没礼貌。”姜望二话不说,先踩一脚那两个,再斟酌着道:“李一阁员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我曾经遥望不及,如今略见其背影……已是这么多年修行不怠,苦功未辍的结果,算是略得此幸。”   “他洞真摘魁的时候,你还是内府呢。”计昭南笑了笑,又问:“如果当时在天京城,是李一拦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姜望道:“我们都是太虚阁员,我代表太虚阁做事,他只会支持我。”   计昭南已经得到答案,踏雪而前:“我曾经以为,除了我们师兄弟几个,世上再无骄才——屡经风霜,才知天下骄名众!姜青羊,当初我们三个驰马出临淄,都是想为大齐捧回首魁。但强如重玄遵,也碰到了斗昭。我更是长枪空握,不曾朝鸣!只有你创造历史。”   “那时我在台下看你,为你高兴。等我自己上不了场,我又何尝不是对影自叹,人生数十载,我有负这杆韶华。”   “我不是不知死的人。但男儿不轻言,士有当为也。我靠着这股心气得真,得真之后,能把心气放下吗?”   “与李一争胜,我无胜算可言。若争生死,我有不到半成的机会。这次来虞渊试炼,就是为了将这不到半成的机会,推到半成。如此一战,也不枉此真。”   大齐军神姜梦熊,一生收徒五人,二死三存。   陈泽青继军神之军略,王夷吾承军神之杀拳,但临淄的老人说起来,还是计昭南最像军神年轻时。因为他杀性最烈。   今日甘长安方知,烈在何处。   十成胜算里只占半成,就敢去搏生死!   姜望道:“你做了很多准备。”   计昭南拖枪而走,并不回头:“我准备了三枪。一枪是你从天狱世界带回来的『真无双』;一枪是家师所传的『无我』;还有一枪,是我这么多年沙场征战的积累,是我毕生之修业。我要以此三枪见李一,三枪过后,生死都无憾。”   “最后一枪是什么名字呢?”姜望问。   计昭南道:“归处。”   姜望于是明白,计昭南的确已怀死志。真无双的饶秉章未能归来,那个放下长刀、拿起韶华枪的计昭南,却要以枪锋刻划归处。   他承饶秉章无双之志,承齐人敢死之节,承姜梦熊不屈之勇。   这洞真一战,势在必行。   其时林间飞雪,万籁具寂,计昭南和姜望几乎同时止步。   他们一动不动,只在潜意识海传递一声——“大的来了。”   甘长安低飞于空,灵识铺地,做足了人族天骄独行狩猎的姿态。   计昭南和姜望踏雪无痕,这十天来完全不露行藏,所有痕迹都用三昧真火抹掉。便是为了等大鱼。   冬寒沁骨,雪低三分。   甘长安恍如未觉,刻意地让自己的动作更隐蔽一些,仿佛在接近山林外的那队修罗骑兵。以猎食者的姿态打消猜疑,让那暗中的黄雀,确信自己盯上了捕蝉的螳螂。   而后在某一个时刻……   呼!   寒风一缕掠树梢。   恐怖的威压骤然降临。   潜近的恶修罗悍然出手,自那风中凸出模糊的身形,探出一只半透明的手掌,顿握天规地则,凶狠地抓向甘长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噗!   这只手掌在探出来的同时,就已经被枪锋扎穿。鲜血飞溅而出,血色的经络瞬间凸显,以此树状之经络,撑起一个狰狞的身形。   此物有百瞳,每一只瞳孔,都在一条经络的关键节点,使得经络如肉须飞舞,但很快被血肉填住。血瞳也外凸在身外。   百瞳齐睁,霎时天地大雾。   如此鲜明特征,正是近来连猎人族侦骑、凶名昭彰的恶修罗强者——乌古都。   他倒还是人形,但是筋络外凸,肌肉坟起,血瞳恐怖。   他的手掌明明已经被洞穿,身体却和计昭南拉开了距离,他的眼睛可以混淆认知,他的声音如夜枭之嚎:“好,好得很。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计昭南一身雪甲穿飞在雾中,身形舒展,猿臂蜂腰,顿见“满弓之美”,把浓雾映成了背景,此身如在画中行。   “你知道得是否太晚!”   反身一扎——   天地如梦,未来已来。   一道雪亮的光束,旋转着扩张开来,狂暴的杀意驱逐一切,也包括道则浓雾,照得雪地一片光。   白茫茫的不是雪,尽是枪芒!   乌古都身上百瞳,炸开了近半!   恶臭的脓液爆开来,他的身形却消失了。晦光晦影,匿气匿身。   “哪里走!”   计昭南杀红了眼睛,踏空一跃,身作流光,已逐杀念而走。   甘长安抬手高呼:“计兄止步!穷寇莫追!”   又气又急又无奈,也只能纵身跟在计昭南身后。   却说乌古都匿身藏气,遁入风中,在老林中不断折转,却怎么也甩不掉计昭南的追击。偶尔隔空交锋,也都被牢牢压制,就此艰难逃亡许久。最后他在一座山谷上方与计昭南对轰一记,被轰落谷底。   却在颓然落地的那一刻,骤然回身!   鲜血和脓液在他丈二高的身躯上流淌,使他十分的狼狈丑陋,他却恶狠狠盯着从天而降的计昭南,嘴角咧开狞笑:“计昭南——可知人算虎,虎亦算人?”   计昭南紧握长枪,表现出应有的谨慎:“你认得我?”   乌古都大笑:“当我们修罗族还如远古吗?以卑鄙的手段才能对付卑鄙的人,时代变了!我对你很熟悉!”   随着他的猖狂大笑,自谷口,自树下,自石后……走出来三尊恶修罗,一者手持双刀、箭尾作闪电之形,一者身披树甲、瞳有红光,一者尖头方眼、双臂即骨枪。   他们像是三堵高墙,封住这座山谷,强大的气息交汇一处,澎湃如海。   很显然,这是一场反埋伏。   甘长安这些天的出狩,早就进入了乌古都的视野,他敏锐地判断,甘长安背后必有埋伏。故而以身为饵,来一场反钓。   “这人长得很漂亮,予诸位分食。”乌古都志得意满,身化旋风而起:“我去接一下那个可能迷路了的小神临——”   轰!   一只巨大的、绒毛张舞的魔掌当空拍下。   整片空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这团刚刚跃起的旋风,当场被拍散,化为吐血不止的乌古都。他抬起头,惊骇地看到——   山谷之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尊高达五百丈的法相。   一为魔猿,一为仙龙。   他们都低头俯瞰,如此遮掩了山谷的天空。仿佛亘古就存在于这片山谷的伟大雕像。   而腰悬长剑的姜望,从对立的魔猿和仙龙之间,缓缓飘落,亦是自此,走出乌古都一直被欺骗的见闻!   姜望从头到尾都跟着他走,而他从头到尾不惊觉。他潜意识里的警觉,先于他本尊被杀死。   山谷之中,一时寂然。包括乌古都在内的四尊恶修罗,全都无声息。   “看来你们还不够卑鄙。”计昭南将长枪一抖,咧嘴露出了白牙——“现在,是谁,包围了谁呢?” 第四十二章诚为天下贺   漫长的战争,改变了太多事情。   人族在不断进取,修罗族也没有固步自封。   虞渊的环境已经天翻地覆,今天的修罗,也早不是藏在虞渊深处,生够了孩子就一股脑涌出来复仇的“远古余孽”。   他们建立修罗国度,丰富修罗文明,学习人族军制,复刻各种战法……在一代一代的痛苦里自我革新和进化,如此才没有仓促地消失在历史长河,同人族在历史上遇到的那些挑战一样,成为一笔带过的“芥藓之疾”。   就像虞渊深处那位拥有无上伟力的“太古之母”所宣称——修罗族要让人族自食恶果、应验誓约;要让人族万代,都为远古时期的背信而担罪;修罗族如果是一种病,那就要成为人族的“不治之症”。   作为已经连续几个大时代横压诸天的霸主,可不是谁都有资格站到人族的对面,做一个想当然的对手。   修罗族为此付出的代价,不止血泪。   名为“乌古都”的恶修罗,能够一眼认得出雪甲银枪计昭南,当然也不会错过关于姜望的情报。   毕竟这位在妖界、在迷界都建立赫赫武勋的人族第一天骄,来到虞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修罗君王皇夜羽拔剑。   本以为这等军略过人的当代名将,会在正面战场上有所发挥,统帅千军万马,与修罗名将对决于沙场。没想到他还是选择了体现个人武力的小队游猎。   更没想到,让自己碰上了……   唯有繁衍不绝,方能累续万代,才可称名为“族群”。   修罗虽是所谓“孽余之种”,却也是全新的种族。   相较于妖界的那些强势种族,修罗族的生育不算艰难,且因为种族的特殊性,通常都是一胎双胞,甚至三胞、四胞。   但每一胎的孩子,只会留下一个。   这个种族的幼体,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要竞争活下来的权利。   远古百族灭亡于人族、龙族的可耻背叛,劫余而生的修罗,要从生下来就懂得斗争。   修罗族所在的艰难处境,也不允许有孱弱的孩子存活。   他们会吃掉自己的兄弟姐妹,赢得兄弟姐妹的力量,如此才能被成年族人接纳,开始他们征战不休的一生。   完全可以这么说——修罗族根本就是为战而生。   乌古都尤其是其中佼佼者。   但他和姜望之间的巨大差距,让他像一个聋子瞎子,甚至是傻子。   姜望以潜意识海的超凡应用,压制了乌古都的恶真警觉,让能够洞察世界真相的恶修罗,做了茫然无知的带路客。   这种应用当然有一部分得自易胜锋的杀戮法。但纵使易胜锋再世,【心血来潮】开花,真正走到真人境界,在这个方面,想来也不会有更好的表现了。   这一路走来,姜望以敌为师,超越所有。   都说修罗族是为战而生,可惜姜望是为屠真而来。   再加上一个杀意极烈的计昭南,两尊法相一围,天地一合,发生在无名山谷里的这场大战,根本是一面倒的屠杀。   无非寒光惊虹,电转飞龙。   好一场大战。   起于瞬息,风流云散。   计昭南随手一抖长枪,将最后一尊恶修罗抽向姜望:“予你头颅!”   姜望亦在潜意识海中回话:“这怎么好意思——”   但是手比声音更快,提剑一抹,第四颗恶修罗头颅新鲜出炉。   青简之上,自然地记下:恶修罗,肆。   计昭南捧雪拭枪锋,随口道:“比起天京城那时,你又强出许多。”   姜望收剑入鞘:“今日若如昨日,我岂不是虚度韶华?”   计昭南抬起嘴角:“还差多少?”   姜望直接把青简扔给他:“喏。”   “还差五真妖、四真魔、两修罗……啧!”计昭南笑了笑,把青简还回来:“虽说今日虞渊之姜望,已非昨日妖界姜望可比。但效率差这么多,看来还是恶修罗更冲动,也更好杀一点。”   姜望笑道:“主要是钓饵好用。甘兄的表演真是出神入化,毫无破绽,换做我是乌古都,我也忍不住砍他。”   谷口的甘长安正在烤兽肉,也不知是拆的哪位恶修罗的坐骑。他这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手艺还不错,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扑鼻。   闻言翻了个白眼:“我冒这么大险,你也不说让我戳两刀。”   这十天的相处,倒是让他们彼此都更熟悉了些。言语之间,少了许多拘束。   姜望嚷道:“你这话可不讲道理,我没让你戳吗?你自己戳不到!”   甘长安惊呆了:“我刀都没拔出来,你就把脑袋割下去了。叫我戳尸体?”   “好好好,不怪你。”姜望走过来,很自然地分了一条兽腿:“下次你出刀快一点就行。”   “什么叫不怪我!你怎么一副原谅我的语气——”甘长安正在激烈反驳,忽而声音定止。   他和姜望极默契地同时看向计昭南。   因为就在刚才,他们同时得到了一条消息。也不止是他们,所有的太虚行者,都得到了这个消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太虚道主高渺淡漠的声音,传递给了每一位太虚行者。   内容只有一句话——   “太虚阁员李一证道!诚为天下贺!”   谷中的欢快气氛一扫而空。   并非是他们对李一有什么意见,不乐见李一登顶。而是与他们同行的计昭南,已怀决死之勇,准备了三枪去见李一。   这着实是猝不及防的变化。   好比在一场艰难的战争里,你判断战机,大胆决策,亲率一支军队偷袭后方。一路翻山越岭,奇袭千里,好不容易抵达目标地点——地图上的那条小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跨越的深渊。   原来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战机。   八年的准备,只是空想。   计昭南会是什么心情?   “听错了吧。哈哈。”甘长安道:“太虚幻境的消息,按理说咱们这里是收不到的。”   姜望默默地啃兽腿。   “你没有听错。”计昭南把枪身上的雪抹掉:“长城里有太虚角楼,你旁边的姜阁员身上有太虚勾玉。这里也不算远。且又是这种向所有太虚行者公示的消息……”   他笑了一声:“你会听错。我和姜望怎么听得错?”   “得,还要被嘲笑一下修为。”甘长安耸耸肩,继续烤肉。   计昭南看向姜望:“你在写什么?”   姜望一手拿着烤腿,一手拿着笔,平铺一张信纸在空中:“哦,我问问怎么回事。李一怎么突然就衍道了。事先也没个风声。”   计昭南很好奇姜望要从哪里搞情报,这事儿打更人那边事先都没有半点风声:“问谁?”   “问李一啊。”姜望理所当然地道。   计昭南剑眉一挑:“你们很熟?”   “同为太虚阁员,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好吧确实不熟。不熟就不能问吗?大家都是同事——你们凑过来干什么?”   姜望还未落笔,甘长安和计昭南便都挤了过来。三颗脑袋并排凑在信纸上。   “看看你是怎么写信的。”计昭南道。   “或者我可以帮你润色一下。”甘长安说。   姜望不服气了:“甘长安,你骂人是不是?我也是读过书的,手不释卷!写个信还需要你润色吗?”   甘长安能屈能伸:“我的意思是——我想欣赏姜阁老的书法!”   “书法是一门大学问,我妹妹写的字就很漂亮……”姜望给了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说着便提笔,起手写了个『哈哈』。   同时解说道:“怕你们不懂,跟你们解释一下——我先写个『哈哈』,调节一下气氛,避免尴尬。然后再直入主题,问他怎么衍道了。他这个人不喜欢说废话。”   最后信上便是——   “哈哈,李一阁员,你怎么突然衍道了啊?”   姜望摇头晃脑,故意用自己稀薄的文气熏他们:“称呼上,我选择『李一阁员』这个称呼。既保持了尊重,又不会太生疏。最后的语气词,我选择『啊』,这个词举重若轻……”   计昭南面无表情。   甘长安屏住呼吸。   好在李一挺给面子的,很快就回信——   “修行到了。”   长长一张纸,信上四个字,简洁明了,清楚可见。   甘长安『嘁』了一声,跟计昭南分两边走开。   大家特意凑过来,当然不是为了看李一说自己『修行到了』。而是想知道李一证道的契机,他的故事。   现在被这四个字打发,有一种特意凑上来盯着人家显圣的冤大头感。   但姜望也知道,想让李一写更多字,是不现实的。   他想了想,遂又提笔一封,写给了钟玄胤。   史学大家毕竟靠谱,消息灵通,很快就给了答案——   “愁龙渡战场,李一参战。天妖狮安玄大手笔倒灌天河,李一登临绝巅,一剑弭天河。”   故事描述很短,波澜都在字外。   甘长安拨了拨炭火,心有戚戚:“我就说愁龙渡不太平,还好溜得快!”   他看了一眼姜望:“当然虞渊也不是很太平。”   “事情呢,就是这么个事情。”姜望宽慰计昭南:“计兄,你想开一点。这都很常见的啦。你看,你的小师弟王夷吾输给我这么多年了,他不也没挑回来吗?”   “这话你跟王夷吾自己去说,想我传话是不可能的——我有什么想不开?”计昭南的语气很无所谓:“正好,不用去送死了!”   他看着姜望:“倒是你要想开点。同样是太虚阁员,人家衍道,你洞真,坐在一起就见高低,你要摆正心态啊。”   “我有什么想不开的?”姜望『呵呵』地笑:“闻道有先后而已。”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提枪按剑,便往外走。   “欸——你们去哪儿?”甘长安还在洒香料,一抬头两人都已出谷:“烤肉还没吃呢!”   他赶紧收了烤架跟上去:“刚杀完一场,不休息一下吗?一个李一把你们急的——”   他一个急停,才没有撞上计昭南的背甲。   而计昭南和姜望都回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我太急了!我一定要追上李一!”甘长安立即高举右拳,高喊着口号,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你们谁都不要拦我。即日起我将不眠不休,刻苦修行。不至峰顶,誓不罢休!”   ……   ……   道历三九二七年十二月九日的太虚会议如期召开。   这是太虚阁成立以来的第五次正式会议。   钟玄胤永远是最早到场的那一个,他要“记史”。   剧匮通常是第二个到,他时间观念很强,永远提前两刻钟,从不迟到,也极讨厌别人迟到。   这提前的两刻钟里,他用一刻钟整理会议相关资料,用剩下的一刻钟告诉自己——莫生气。   通常情况下,太虚阁里早到的就这两个。他们是守旧的老年派。   其他人里,姜望、秦至臻、苍瞑,这三个是卡点派,每每踩着时间来。绝不迟到,也休想他们早到。   斗昭、重玄遵、黄舍利,是随性派。有时候早一点,有时候晚一点,纯看心情,但都会在会议开始前到场。   还有一个李一,独树一帜,属于旷工派。   今天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太虚幻境的发展如火如荼。   剧匮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了太虚议厅,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下意识地扫过那些空位……   猛地又扫回去——   李一居然坐在那里,坐得好好的!是年轻阁员里最早到的一个!   剧匮心中不由得有些欣慰。   看来李一心里也是有太虚阁的,只是之前忙着冲击绝巅,没办法分心。这不,等到晋升衍道,就赶紧来坐班了!   一贯严肃的剧真人,也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但看李一两眼放空地坐在那里,又确实不知能说什么。   且等一等,姜望和斗昭来了就热闹了。   剧匮和钟玄胤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地坐定,开始翻阅会议资料。   不多时,随性派的代表黄舍利走了进来,她微垂着眼眸,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瞧见李一,也是很意外:“呀!稀客!”   李一好像不清楚『稀客』这个词里带有几分揶揄,还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黄舍利翘起二郎腿,靠在了椅背。   又过一会儿,苍瞑也进来了。他什么话都没有,只默默地坐下。   黄舍利下意识地抬眼去看,那位总是及时到场的姜阁员,却是未见身影。   就连剧匮也都有些惊讶,扭头去看钟玄胤:“姜阁员可是遇到什么事情?”   钟玄胤摇摇头:“已经写信去问了,还未复我。”   “重玄遵和斗昭呢?”剧匮又问。   钟玄胤一脸无奈:“别总问我啊,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剧匮略一沉默,也不惯着谁:“时间到了,第五次太虚会议正式开始。首先我们总结一下上次太虚会议的工作成果——我们成功地达到了……完成了……构建了……大致情况就是如此。”   他环视一周:“下面开始新的议程,诸位阁员是否有提案?”   李一继续放空。   苍瞑一声不吭。   黄舍利腿也不抖了,若有所思。   剧匮决定给『稀客』一个表现的机会:“李一阁员,你新成绝巅,视野高阔,是否有提案?”   李一从放空之中回过神来,有些奇怪地看了这老头一眼,简洁地道:“没。”   剧匮一时气恼:“都没提案就散会。”   李一点了一下头。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声:“可。”   “散会!”剧匮起身就走。   李一几乎同时消失,但因为速度太快,倒像是在剧匮前面走的。   钟玄胤简单地记了一笔,拿起书简离开。   这次会议太草率了。   苍瞑有一种没完全反应过来的突兀感,想了想,问黄舍利:“刚刚会前问了一圈,是不是还有一个人没有问啊?”   黄舍利伸了个懒腰:“有吗,李一不是来了吗?”   “哦!也是!”苍瞑恍然大悟,这下人数对上了! 第四十三章天下李一   所谓“天下李一”,无疑是横亘人间的一座高峰。   自他在黄河之会以“大罗山太虞真人”的身份横空出世,此后多少年,都是人们遥望不及的目标。现今更是一步登天,岿然屹立在绝巅之林。   游脉、周天、通天……一步一痕。所谓超凡脱俗之路,至此已是尽处。   此后享万年寿,得万古荣,巍峨至高。   他是道历三九一九年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黄河魁首,也是古往今来无可争议的黄河第一。   因为在他之前,三十岁以下,不曾有真。   他不像同为魁首的剑仙人那般人间显赫,屡屡参与影响现世格局的大事,甚至扬名诸天。   他似惊鸿一现,在观河台震惊天下后,就几乎没有再于人前显圣。   他高在云端,不为世人企及。他遨游宇宙,红尘不以身系。   混元真君说他“无念无碍,纯心求道”。   他的确对“道”以外的事情,不感兴趣。   大道直行,唯一而已。   在披露“太虞真人”的道号之前,他独身行走人间,也是若隐若现,不沾因果。世人有知“李一”者,大都知其强大,不知强在何处、到底有多强。   万俟惊鹄一朝失陷妖界,由此引发波及整个道宗的滔天狂澜。他临危受命,按剑出山,果然也技惊四座,维护了中央大景帝国的无敌姿态,且奠定古今,盖压历代。   龙宫宴必须他来压下苍瞑,太虚阁必须他来代表景国镇场……他的出现,都是非他不可之时。   世人对“太虞真人李一”的认知,也是渺而难近的强大。   他已是修行历史上的丰碑,他的威名四处传唱,但很少有人切身感受他的压迫力——当初还真观里濒死的那人,或能算是一个。   他是一个强大的标识,却不像那位剑仙人,以累累伤痕为勋章,有血肉铺路、头颅挂鞘的强大实感。   世人说起姜望,是亲眼看着他一步一阶,高上九天。黄河魁首、天下污魔、青史第一内府、年少封侯、弑真之人、太虚阁老、大闹天宫……   世人说起李一,只能抬头仰望,而长路飘渺在云雾。不知何去何归,仿佛生来永恒。偶露只鳞半爪,便已是举世无双。   他高游寰宇,渺而无迹。就连杀死一代天骄左光烈,也只是在一座寂寂无名的道观外,从不宣扬。   何止世人观他如天上月?   他看他自己,也是云中影。   来时的每一步,都清晰可见。但要说对于过往的“实感”,其实李一自己也没有抓住。   他不是一个记不住往事的人,他的记性很好。   然而什么是值得记住的呢?   儿时读过的那些道藏字字在心,学过的那些道法,万变不离其宗。还记得小小的桃木剑,书旁的一盏灯,记得瓢泼的雨,以及被雨洗尽的青石……但这些记忆,是如此纤薄。薄得像个弱不禁风的人。   关乎童年,就只有那一面孤独的石壁。   一盏月,是读书灯。   石壁上刻满了道藏,一共有四十九部经典,其上的每一个字,李一都记得。其中传世经典不少,鼎鼎大名的《静虚想尔集》,也只是其中之一。   这些道藏里,有超过一半经典,是绝对不会给外人翻阅的。   如此石壁,人们名之为“无涯”。   山有崖,道无涯也。   这无涯石壁,号称“道都胜地”。只有对道门做出卓越贡献的人,才有机会一睹真容。   多少人朝思暮想,求而不得,但李一从小就呆在这里。   中央大景帝国,雄踞现世,是中域无上霸主,古今第一帝国。国内子民,远逾亿兆,而又天下驾刀,以道脉之名,立遍布诸域之属国。   他是历数代之功、在茫茫人海中选出来的那“一”个。   也是那个“一”。   为了抹掉因果,成就永世自我,在他被找到的那一刻,他的过往尽被深藏。   关于他定名为“李一”之前的一切,包括籍贯、父母、血统……所有的信息全都抹消了,这世上没人知道。   他是“道门所钟,因果不加”的人。   大掌教说,俗事累身,尘事蔽心。所以他修道剑,斩尘埃、断因果。所以他的坐道之峰,有老桃树守山门。   但即便是大罗山道门圣地掌教,堂堂混元真君,亦不能真个超然世外,了断一切。   执掌大罗山之权柄,其身即为大罗山所累。   大罗山太虞真人,当然也要维护道门利益。   早先他未出席太虚会议,就叫姜望捉到机会。其人以天下为印,用太虚阁为锋,执天下城为柄,杀上天京城,杀了靖天六友,大大削了景国威风。   虽然这件事在他看来毫无意义,靖天六友死就死了。六打一都打不过,有什么好说?   但此事景国上下自有计较。   朝野间多了很多怨怪太虞真人的声音。怨他在其位不谋其政,身在太虚阁,而拱手相让位份……   当然没人敢明着说,但暗涌激荡,群情汹涌,非止一家一人。   他的“任性”是需要支撑的。   大罗山为此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所以这次太虚会议,他便来了。   无非就是浪费一点时间,坐下来听一群人讲七讲八,都是旁枝末节,没什么意义。   剧匮说散,他马上就散。   天下城他没去过,他也不关心。   陨仙林、祸水、虞渊、边荒、迷界,这些地方他倒是早年就都去过了,不觉得哪里很特别。   前段时间道意圆满,剑气盈鞘,已至水到渠成之时,他才去妖界参战,拔剑天妖而登绝巅。   《静虚想尔集》有云——   “世间万般痴,不过求不得。”   “所谓求不得,不过不得道。”   太虞真人李一,已是得道之人。   他心如止水,目如静渊,脚步一抬,已在山前。   人在山上便是“仙”。   有人在山前。   此人腰挂青葫芦,脸上带着笑,风姿自有,而拱手道:“恭喜太虞师兄,弭平愁龙渡波涛,剑斩天妖而证道,身登绝巅之列,自此是世间第一等!”   狮安玄未死,而我带伤。何喜之有?   李一不是个喜欢提问的人,所以他道:“说事。”   徐三从来洒脱,是道国风流人物,但面对这位总如惊鸿的太虞师兄,多少有些难以摆脱的拘束感。   他笑着道:“师兄乃道国第一,当代无二,将来必然会接掌大罗山,执道门牛耳。同门师兄弟都很想亲近您,聆听你的教诲,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也怕打扰到师兄修业……如今您已成就绝巅,有道身坐关修炼,法身尽可自由——”   “法身也可以修炼。”李一打断了他。   徐三一愣,竟觉得这话实在有道理。   是啊,法身可以代表修行者做任何事情,当然也包括修炼。为什么大家都下意识地觉得,法身就是用来行走人间、处理庶务的呢?   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工夫,李一的身形已经消失了。   而有树叶摇响,老桃树踮着根须挪来,多少带点安慰:“徐三啊,太虞就是这样的,心里只有修道,不怎么懂人情世故,你别往心里去。”   “您这话真是羞煞了我!”徐三摇头苦笑:“太虞师兄这样的人,不需要懂人情世故。谁要是跟他相处不来,都应该找找自己的原因。”   “那你找到自己的原因了吗?”老桃树笑着问。   “他是真绝巅,我是假风流。我以为大罗山掌教的位置很重要,帮他笼络人心。实则自以为是,浪费了他的时间——”徐三道:“走了,桃前辈!”   “去哪里?”   “去看山下的桃花。”   “何时再来啊?”老桃树问。   “得真之前,不回来了!”徐三随手将酒葫芦挂在桃枝上,算是请客,转身便往山下走。   “好志气!就是不知老朽活不活得到那一天哟!”老桃树在后面故作哀伤。   “哈哈哈哈哈——”徐三仰天而笑:“必不让老树朽死,当发新绿!”   ……   ……   从初冬到深冬,甘长安作为一只孤独的“风筝”,风吹雨打两个多月,并没能再“钓”到一尊恶修罗。   四尊恶修罗的战殁,绝不是什么可以轻描淡写的损失。   想一想若是姜望、计昭南、重玄遵、秦至臻同时战死在虞渊,会引发怎样的动荡,就大概能理解现在的虞渊环境了。   计昭南不必再惦记着去挑战李一,姜望也不急着走,当然主要是甘长安急于修炼、渴望突破——所以虽然他们取得四尊恶修罗头颅的优势,却也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   冠军小队当然也不服输。   所以两队之间的狩猎比赛,还在继续。   当然,在愈发紧张的态势之下,“出狩”这一活动的危险性,也远逾以往。   他们回虞渊长城休整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像冠军小队前些天就遇到一尊名为“宗湮”的恶修罗。实力直逼顶级洞真——也不知这等层次的恶修罗,怎么不在虞渊深处专心突破修罗君王,而是爬到新野大陆参与狩猎游戏。   宗湮亲自带队,围追堵截。   最后是秦至臻带着队友逃进虚空,重玄遵又碎了几颗星轮,冠军小队才得以脱身。   “果然还是长安的运气好,比某个拿不到冠军的冠军强多了。”某处山洞里,姜望正在鼓励钓鱼两个月却一无所获的甘长安。“你看你引来的乌古都多好杀?要是换成那个叫宗湮的,咱们还真没姓秦的会跑。”   “我看是运气不太好吧?”甘长安被压迫了两个多月,一肚子闷气:“要是引来宗湮就好了,以你们俩的实力,还不手拿把掐?直接锁定胜局了也!”   “说得很有道理啊!”姜望好像听不出怨气,反而跃跃欲试:“要不然试试看?”   “你这么勇,你自己试吧。”甘长安起身就要走:“我高祖父还在等我回去喝茶,我怕他等不到。”   计昭南拨着柴火,一言不发,继续做他的冷面俊将军。   冷面果然是最省力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甘长安整天都要在外面做诱饵,姜望要不停地安抚军心,他就可以什么都不做。钓不到鱼就烤火,钓到鱼就出枪。   大师兄曾经说过,聪明人不近人情,只是为了少跟蠢货打交道。   大师兄有大智慧啊!   火光跳跃间,潜意识海忽起波澜,姜望的声音响起:“小心,有未知强者靠近,不要表现出异样。”   计昭南继续拨柴火,甘长安继续唉声叹气,姜望继续苦口婆心。   这座山洞如此平静,没有任何变化发生。   但甘长安当然不会怀疑姜望的判断,反而愈是安宁,愈显危险。他的手,已经藏进袖中。   这时忽有一个声音响起——   “姜真人见闻果然敏锐,连孤的天祈隐龙术都瞒不过你!”   这是一个极为霸气的声音,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魄在。   声音完整地落下来后,一个身穿玄色蟒袍的高大身影,才体现在山洞之中。这座山洞很是宽阔,但在他的身形出现后,就略显窘迫。   非广阔天地,无以容此身也。   先落其声,再显其形,显然是并无恶意。   甘长安更是直接放开袖中小刀,往前一步,拱手道:“太子殿下!您如何至此?您乃万金之躯,怎可轻涉险地?”   来者赫然是当今秦帝的第三子、大秦帝国的皇太子,也是十年前姜望在还真观里听到过的名字——   嬴武。   他还有一个身份——西境第一真!   姜望和计昭南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没有说话。   嬴武的身份固然尊贵无比,但跟计昭南没有关系,更影响不到现在的姜望。   “长安啊长安。”嬴武豪迈地笑道:“你这名门嫡子,何尝不是万金之躯?计将军这军神传人,何尝不是万金之躯?姜阁员身肩苍生,代巡太虚,又岂止万金!你们都能过长城,孤为什么不能?”   他实在是很会说话,也是一个很容易赢得好感的人。   尤其是他昂然站在那里,相貌堂堂,不怒自威,天然就有一种世界中心的姿态。   当他放低态度,是天空为你低垂,世界为你俯身,谁能不为之动容?   姜望却表现得很平静,他只道:“秦太子何以知晓,是我先发现的你呢?”   “猜的!”嬴武哈哈一笑:“姜阁员刚刚肯定了孤的猜测。”   遥想此人,曾经只是一张令牌,一道声音,就叫庄国借道,让李一西来,令左光烈星陨还真观。   如今那个在还真观里奄奄一息、受庇于左光烈方得存活的乞儿,却已经能够和那道声音的主人平起平坐。   是他慢慢地挪到观外,是他不肯放弃地在血肉中摸索。是这十年来的每一个日夜,点滴血汗累聚,方成今日之“姜阁员”。   姜望心有万念,最后只是平静的一声:“秦太子此来,有何贵干?” 第四十四章气吞万里   齐国三宫争龙,草原兄妹竞位,景国东宫空悬。荆帝注视着不太成器的儿女和格外成器的侄子,仍未做出取舍。   楚皇诸子夺嫡,暂无太子,前太子囚在牢狱中。   这些霸国天子,好像都习惯权柄自握。总是给优秀的孩子一些希望,但不给他们太多。总是放出一些权利,而又随时准备收回。   在天下六强里,独独一个秦国,是东宫早定,且位置岿如山岳。   嬴武的太子位置,是谁都无法撼动的。   并非秦帝优秀的子女不多,而是嬴武的力量,领先了太多。   他已然根深叶茂,掠尽养分,以至于堂堂大秦皇室,没有多余的空间,再养一株参天之树。   今日秦国之嬴武,极似昔日齐国之姜无量。   设使当年姜无量没有被废,没有囚居青石宫,后来的长乐、华英、养心、长生四宫,估计也立不起来。   他嬴武是当世顶级的真人,西境称名的第一。   秦十兵中,大秦帝室掌嚣龙、天阙两军。   其中【嚣龙】的兵权,正是在他手上。   执掌【长平】的白俦,是他亲自提拔起来的名将。   现在的丞相范斯年,是他的老师。   他的母亲、当今大秦皇后,是大秦名门公羊氏的贵女。   公羊家当代家主公羊溥,秦十兵之【凶虎】的执掌者,跟他从小玩到大。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汲取了齐国废太子的教训,虽然自己平时也有很多主意,经常跟天子唱反调,“直言进谏”。但在重大国策上,永远坚决拥护他老子。自谓“御前大将军”,乃“秦天子骨血刀”。   论文论武,论军论政,嬴武都是无可争议的皇室第一。   他也在实际上,是当今秦国仅次于秦天子的第二号实权人物。   他上面的两个哥哥,没什么太强的天赋可言,这辈子也就是徒有富贵——嬴武原话。   而他下面的那些弟弟妹妹,还未等到长成之时,他嬴武就成了大势,权倾朝野。虽然都是天子血脉,至尊至贵,但实在没得争。   是以哪怕甘长安出身显赫,家中更有真君在,在这位皇嗣面前,也表现得十分尊敬——一般的皇子皇女,可未见得能叫甘长安给面子。   “孤这次出得长城,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姜望问得直接,嬴武答得也很豪迈:“不过在谈那些事情之前,倒是有些话,想要同姜真人说——此前缘悭一面,于心为憾呐!”   计昭南看他有长篇大论的架势,不由道:“要不然你们坐下聊?这都站着,倒显得齐人不太礼貌。”   嬴武哈哈一笑:“倒是孤见英雄而忘礼,思虑不周——咱们这就坐下来?”   他却是在问姜望。   姜望并不失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众人于是围火而坐。   这座山洞早就布下了阵法,还是甘长安亲手布置的——姜望不擅此道,计昭南以冷面获得干活豁免权。   阵法虽未能阻止嬴武到来,藏一下山洞里的动静,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所以他们尽管点火,尽管烤肉。   作为偌大西极帝国的继承人,在整个天下都排得上号的天潢贵胄,嬴武不带一个护卫,孤身出长城,来到修罗的势力范围。这本身就是一种极端自信的表现。   若叫修罗族知道他这个秦国太子来了这边,只怕那十位修罗君王,立刻就会不顾一切地杀来。   杀一个嬴武,不说动摇大秦国势,也不必说太子空悬将引起怎样不可避免的争斗和动荡。单只一件——传秦太子头颅于诸边,秦人定然坐不住长城。   就这一件,就足够修罗族发疯。   嬴武出现在虞渊,他本身就是危险,是必然会引起天翻地覆的风暴之眼。   所以对于嬴武的“大计”,姜望和计昭南其实并不感冒,就连甘长安,心里也是犯嘀咕的——他可还没洞真啊。   神临就该跟外楼玩,应该横扫内府,脚踢腾龙,一个咳嗽,崩倒一地游脉。怎么他区区一个神临,天天得跟这帮不要命的真人一起玩命?是别的不好玩吗?   嬴武坐下来了,他有一种天生的领袖魅力,随意往那里一坐,俨然便是人群的中心,就连火光,也向他聚拢。   他平缓地转过目光,与在座的每一个人对视,好像非常尊重你的意见,非常认真地看着你。   “我嬴武从来敬重英雄,姜阁员和计将军,都是孤非常佩服的人物!”他说着,又笑了笑:“长安是自家人,在这里我就不夸他了。”   此处应有笑声,以示气氛融洽,君臣相得。   但计昭南冷面无波,姜望静待下文。   所以甘长安“哈哈”了两声。   嬴武并无恼意,简单地接触,他便大概了解了这两人的风格。遂开门见山:“不瞒诸位,孤这次西出长城,目标明确。有势在必得之念,需要大家襄助。”   这位大秦太子表现得很坦荡,诚恳地看着姜望:“但孤与姜阁员,大约有些心结需要解开,如此才有通力合作的可能。此行并不容易,若不能齐心,定不能成。”   姜望并没有否认『心结』的存在,甚至直言:“秦太子说的是哪一个?”   嬴武脱口赞道:“姜阁员,孤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真诚,坦荡,不遮不掩,好男儿当如是!”   大秦太子的夸奖绝不虚伪,但姜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隔着跳跃的火光,嬴武与姜望对视,他看到那似乎宁和的眼眸里,无喜无悲。他明白这是一个饱经荣辱的人,心中有自我的定见,绝不在意他人的褒贬。   所以嬴武直接道:“本国的那段历史公案,并不隐晦,史书明载,天下可知。孤知晓,姜阁员与怀帝后人嬴子玉,情同手足。”   姜望道:“情逾手足。手足可以断,我不能失去赵汝成。”   他身为太虚阁员,本该不偏不倚,平等对待诸国诸方。但他作为“姜三哥”这个具体的人,无法遮掩他对小五的私心。   他就是那种会站在赵汝成身后,与嬴武为敌的人。他并不掩饰这一点。   嬴武感慨道:“人生能有几个这样的朋友?子玉也算无憾。”   “他有很多遗憾。”姜望道。   嬴武道:“嬴子玉实在无辜,祖辈失位,与他无关。他在帝室,又有雄才,却生而不逢。好在他如今在草原做驸马,听说夫妻恩爱,也过得还算安稳。姜阁员,你若居中做个调和,他若能有意——孤可以做主,使他重回嬴氏宗谱,以大秦为他后援。他的父亲、祖父,乃至于在他幼年养他的河西郡王嬴德清,孤都将恢复他们的名誉,令他们得祀香火。大家毕竟血脉同宗,如今天各一方,也多少有些唏嘘。咸阳是游子的家,欢迎他常回来看看。”   秦国的历史是一笔糊涂帐。   若说当年的宣帝嬴璋得国不正,他这一系,也已经当国许多年。他也是正儿八经的大秦宗室,是嬴允年的子孙。   且秦太祖嬴允年尚在人世,才证超脱,他都没对此发表意见,默认了后代的血腥竞争,其他人还有什么文章可做?   恰是嬴允年在雪域成功超脱,成就道历新启以来,第二尊伟大存在。秦怀帝的后人,才真正不再具备威胁。无论是谁,打着秦怀帝的旗号,都不再有号召力。   但不可否认的是,嬴武所开的条件,是相当有诚意的。尤其是恢复河西郡王嬴德清的名誉,无疑是承认大秦皇室对怀帝这一脉的迫害。   姜望道:“类似的回答我在雪域给过慢甲先生——我是我,赵汝成是赵汝成,我只能选择支持他,但我不能替他做决定。”   道历三九一九年在观河台,曾经只想隐姓埋名的赵汝成,表明身份,以神通天子剑,陛见大秦天子。   作为三哥的他,在那天下之台,什么都不能说。一则当时他代表齐国,不代表他自己;二则那时候的他,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但在今时今日,他已赢得“表态”的权利。   这份权利有很多人都不认可,但最后都要用生命来验证。   嬴武看着姜望,语气温和:“所以孤只是请你居中做个调和,孤是不想与子玉为敌啊,祖辈之恨,何以至后世子孙?但结果如何,还是要看子玉的想法。”   他又摇了摇头:“孤也无法否认,对于怀帝这一脉,朝廷的手段并不温和。虽说历朝历代,天下各国,皇位之争莫不如此残酷。但子玉他若心有怨愤,不能纾解,孤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看着姜望:“孤志在六合,难道不能面对皇室过往吗?孤只是向你姜阁员,表达孤对子玉的善意。孤的善意可以不被接受,但孤的态度,应该叫你们看到。”   这位大秦太子,实在是一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   即便你已经先入为主地对他产生意见,对他有基于立场的敌意,也能感受到他的豪迈和豁达,霸气和自信。   姜望道:“殿下的态度,姜望看到了,我会原话传达于汝成。”   “如此便足矣。”嬴武伸出双手来烤火,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长,火光在青筋上游走,有一种把握天下的力量感。   他缓声说道:“咱们之间还有第二个结——楚淮国公待你如嫡孙,你也以亲长事之,感情甚笃。但淮国公的嫡长孙,正是孤下令处死。淮国公府怨秦人应当,姜阁员心中也难免有芥蒂,此言然否?”   姜望沉吟片刻,还是道:“我无法否认。”   “但芥蒂归芥蒂,应该没有到仇恨的地步。”嬴武道:“两军交伐,各为其国。生死有命,全凭手段。战场事,战场了。若有一天战场相逢,左家人杀我可也,如今战事止歇,也不曾有淮国公登门——自古以来,凡天下之国将,没有恨于沙场之外的,君以为然否?”   姜望不得不承认,嬴武这话说得坦荡,句句都有道理。   “秦楚自有国恨,姜某独行于世,也怨不得秦人。不东、至臻、长安、卫瑜,当知我心也。我对殿下,当然是谈不到一个『恨』字。”姜望说道:“但我常住左府,光殊常忆大兄,长公主怀念儿子,老公爷忘不掉长孙。我历历在目,不能无动于衷。秦太子是天下豪杰,至尊至贵,姜望心中是佩服的,但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无论道理如何,也都无法改变。您的路,我注定不能同行。”   嬴武慨声道:“你与左家如此亲近,若心中对孤没有芥蒂,孤反倒不敢信你。便是这份芥蒂,使你为真人。人有亲疏远近,不免爱己再及人,有亲亲相隐,无私岂为人哉?”   他又道:“但至少现在,咱们有这样的共识——孤很欣赏你,你对孤也没有仇恨。既然谈不到『恨』字,那便有合作的前提。放心,孤不是要请你帮忙争龙,你不必与孤同行。”   他笑了笑:“再者说了,那位子也不必去争。只等孤那位老父亲什么时候坐腻了,意识到他无法成就六合,只好为孤铺路。孤也就坐上去了。”   这话说得平淡,又实在霸气。   当今秦天子是何等雄略?把握天下,威服百家,东败强楚,西立长城,如今边患尽镇,虎视人间。已将大秦帝国带到前所未有的强盛时期,隐隐已是天下第二,有挑战中央大景帝国的威势。   嬴武却说,他的老父亲,只好为他铺路。   计昭南一个外人都听得眼皮直跳。   甘长安双手笼在袖子里,发呆发傻,如若未闻。   嬴武看着姜望怪异的表情,笑道:“误会了!我说我那位老父亲无法成就六合天子,不是质疑他老人家的能力,能教出我来,他岂不是古今一等帝王?只可惜英雄仍需时运,当今这个时代,难以叫他成就——景国老而未朽,威势仍在。日出东方,姜述乃不世雄主。王权压神权,赫连山海改天换日。有此三者,我父雄心难成。”   楚帝正在南域展现威严,荆天子手握百战之军,黎国洪君琰更是从过去争于现在。   此般种种,他竟提都不提。   他以一个秦国太子的身份,点评天下君主。他认为当今秦天子成就六合天子的阻力,只有他所说的三个。   真是气吞万里的人物。   有志于官道者,很难不被他的气魄折服。   无怪乎秦子不争,谁能跟他争?   姜望忍不住道:“若说当今秦天子难成六合,殿下又是何来的信心呢?敢问殿下——您虽是文武全才,天下英雄,可比之当今大秦皇帝,又能强在何处?”   嬴武笑容豪迈:“当今秦天子什么都不比孤差,唯独一点,他的父皇,不如孤的父皇。他的父皇,无法为他铺成走向六合天子的路。孤的父皇,却能为孤荡平河谷,铺下万里长城!”   他看着姜望:“此所以我父不能成,我能成也!”   “非孤能成天下,是千载余业、历代累功,终至水到渠成,大运临孤!”   他的目光从姜望身上移开,又看向计昭南、甘长安,大手一翻,将火焰下压数寸:“诸君,今日长城已立,南北皆通。我等大好男儿,难道要坐困此地,等功业上门吗?” 第四十五章孤之志也   今年四十三岁的嬴武,已经做了十年的太子。   这位置不是哪个人让给他的。   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人们已经知晓,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那个位置。   到他三十三岁的时候,举国上下,众望所归。   他自然而然地入主了东宫,仿佛春季替代了冬季。   他用三十三年成为太子,用十年调和诸方。   如今他的位置已经不可动摇,他可以坐等水到渠成时,坐等当今秦帝为他铺路,坐等无上功业。   但他不肯如此。   他在邀请姜望、计昭南、甘长安,也在邀请那个雄心勃勃的秦太子——   他不要等功业。   败强楚于河谷,御修罗于长城,是大秦皇帝的功业。   而他嬴武,要立秦太子的功业。   所以这一次,在两族相持、长城锁关之际,他孤身出塞,亲履险地。   他口口声声说他的父皇什么都不比他差,但他的实际行动却是要证明,他在各种意义上,都更胜其父!   今日之秦太子,胜昔日之秦太子。他日之秦天子,也当胜今日之秦天子。   山洞里有长久的缄默。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如此。   嬴武的野望根本不加掩饰,他要做的事情会是何等危险?   姜望还在思忖,甘长安不方便发言,所以是计昭南先开口。   “功业?”他问道:“我们在虞渊狩猎恶修罗,难道不算功业吗?恶修罗的头颅,我们已经斩下四颗。诸如意修罗、战修罗之辈,不计其数。万军相逢,斩获亦难及此。想来天下无人能说我们几个是坐困一地,等功业上门。”   嬴武生得浓眉大眼,是个豪迈的青年模样。   火光映着他的身影,覆盖了半边洞壁,有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四颗恶修罗的头颅,当然算功业!你们在虞渊表现英勇,当然没有任何人能挑你们的毛病。”   嬴武沉声说道:“但你们这样的当世天骄,结队出狩。你们的目标,就仅止于此吗?仅在于『挑不出毛病』?你计昭南是什么人?对于你这样的无双战将,难道区区几个恶修罗,就能满足你的胃口?”   他看向甘长安:“你八岁就有长安之才,现在快要二十八岁,还只满足于『长安』吗?”   他又看向姜望:“你在妖界带回神霄世界的消息,你在迷界参与覆海之死,你在祸水见证孟天海受诛——姜阁员,你是已经可以记名青史的人物,眼下这些小打小闹,真能让你感到兴奋吗?”   为了今天这座虞渊长城,秦人煞费苦心。   在河谷大捷之后,秦人并无胜利者的张扬,反而在外交上格外低调,摆出一副“虽胜但伤”的姿态,关起门来慢慢地消化胜利果实。   不仅是在麻痺现世诸国,更是在麻痺虞渊修罗,展望整个新野大陆。   位在虞渊的武关投影,多少年来不进不退,在修罗族的攻势下,死死守住现世入口。   许妄驾临虞渊,只是一次看起来寻常的换防,在过往的那些年月里,他来过很多次虞渊,也没有表现出比其他将领更强的进取心。并无官身的王西诩,悄然赶赴虞渊,更是不被惊觉。   就是在这一如往常的换防过程里,许妄暴起发难!   强杀修罗君王阿夜及,逐溃军而走,冲散修罗本阵,打穿了修罗战线。更做出全线进攻的姿态,逼迫修罗族迅速收缩防线。   又趁着修罗族收缩防线的机会,紧急筑城,连修“嘉峪”、“虎牢”、“山海”三座雄关,与已有的武关真实投影一起,搭成虞渊长城最初的骨架。   在这个筑城的过程中,还带兵一路横扫,在扫荡修罗防线的同时,打穿虞渊,去雪国转了一圈。这既是打通秦雪两国之间的虞渊通道,也是在实质上完成对虞渊的分割,更是为了促成秦太祖的超脱。   此后才有秦黎合作,才有这条分割线上,虞渊长城拔地而起。   在修罗族反应过来后,又是许妄亲自压上大军,不计牺牲,多次与修罗强军对杀于野。把山岭轰成平地,老林打成深谷,军队战损触目惊心。中军帐里的抚恤名单,堆积如山。   等到虞渊长城修筑成功,许妄立刻收缩防线,转攻为守,宁可在城头为战友悲哭,也不允许战士们出城复仇。绝不恋战,只求最大化体现虞渊长城的价值。   这一系列攻势转换,堪称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且每一步都落在关键。不愧是正面击败项龙骧、赢得河谷战争的盖世名将。   秦国在虞渊的准备是如此充分。   即便没有黎国加入,虞渊长城也能修筑成功。在黎国加入之后,秦国更显从容。   这“从容”所导致的结果,就是以大秦太子赢武为首的激进派,想要在神霄战争开启前,摘下更大的胜果。   一颗修罗君王的头颅,一条堪称现世伟迹的虞渊长城,都不能叫他满足。   这野心之大,能吞日月!   火光在石洞里跳跃,嬴武那双怒虎雄狮般的眼睛,在火焰中放大了野望。嬴武的问题,落在每个人耳中。   计昭南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胃口,谈不上是否满足。”   嬴武看着他:“孤知晓,你计昭南长于争生死,杀性极烈。只有洞真境的李一,能够满足你的胃口。可惜他一步得道,你只好韶华空握。   “但你计昭南,难道会就此止步吗?   “你和李一的距离是更远了,但也更近。抵达现世绝巅之后,进益更难,他要在极限向外拓展,每一步都千难万难,而你还有高速成长的可能,反倒是多了追赶的时间。   “计将军,洞真当然已是不错的风景,但你难道会满足于现状?是否挑战李一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如何挑战未来。孤要带给你的,不止是前所未有的功业,还有你突破自我的契机!”   计昭南已经无心追究怎么连嬴武都知道他想挑战李一,看起来这他妈已人尽皆知。他沉默的姿态说明,他已被嬴武的话语所打动。   嬴武看向甘长安。   甘长安斟酌着道:“人这一生,多少风雨,谁能得一『安』字?能长安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不必强过八岁的我,您说呢?”   嬴武不说话。   甘长安改为赔笑:“殿下,我还只是一个神临。我家高祖父真的在等我回去喝茶。”   对自己人,嬴武就不那么客气,大手一挥:“行动的时候,你负责放哨。”   甘不病固然是德高望重,军中宿将,大秦老勋。可也毕竟是嬴姓皇族的臣子。   面对嬴武这位几乎是确定能够登临的秦太子,甘长安搬谁都没用,只能将一声叹息咽在心里。   他不由得思量……愁龙渡和虞渊长城外,究竟哪边更危险?   两处都有姜望,姜望可以抵消。那么李一和嬴武,谁更能惹事?谁更危险?   甘长安用余光关注着嬴武,而嬴武看着姜望。   临时组成的长安小队,在等待最后的决定。   姜望没有立刻说话。   嬴武说的话很大,但有一点说得没错——几尊恶修罗的死,的确不能让他心中有太多兴奋。   他一直处在飞速成长的状态里,他还在追求更好的修行。   他宁可遇到宗湮那样的恶修罗,久战不下,或不敌逃走。他能从中学到更多,收获更多。   被以二围四的乌古都他们,厮杀起来,着实不够激情。毫无悬念的战斗,便只是为了完成任务,难以享受战斗乐趣,无法让他迈向更强。   嬴武真是极具人格魅力的豪杰,又做足了功课,很懂得对症下药。这样的人,哪怕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也必能起于草莽,聚众成事。   但这种人,也极其危险。   古往今来,哪个以权势登顶的豪杰,脚下不是累累骸骨?   嬴武又道:“姜阁员,孤这次秘密出塞,第一个找的人就是你。因为当日是你第一个对皇夜羽出剑,孤相信你的勇气。重玄遵和秦至臻也是太虚阁员,更是盖世天骄,但孤还是觉得,先得到姜阁员的支持,这次冒险,才有成功的可能。”   这么清晰的踩二捧一,姜望就不能沉默了。   他缓缓说道:“我还不知殿下的计划是什么。去为一件有希望的事情去拼搏叫勇气,为不可能的妄想而战斗,叫自寻死路。我还很年轻,我不想找死。”   嬴武咧开了嘴:“孤要杀皇夜羽。”   简单一句,字如惊雷。山洞有那么一瞬间是死寂的,就连火焰也静止了。   姜望见惯了大场面,只『哦』一声:“贞侯来了吗?我们做诱饵?”   嬴武笑了笑:“姜阁员很习惯做诱饵?”   甘长安幽幽道:“这些天我一直在做饵……”   凝重的气氛总算散去了几分。   但嬴武继续说道:“修罗君王阿夜及之所以身死道消,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大意。他习惯了过往的战争烈度,也自恃站在超凡绝巅,没想到秦军会这么突然地发起大战,更低估了贞侯的实力。阿夜及死后,这些修罗君王个个都警觉万分。贞侯他们想要出手斩落绝巅,绝无可能成功。”   计昭南横枪在膝:“所以你说杀皇夜羽是什么意思?”   嬴武道:“如今修罗十君围城,贞侯只要出城,修罗必然倾巢。贞侯的行踪一旦不被把握,修罗必然警觉。所以这一次,贞侯他们不仅不会出手,还会在长城上显示存在感,让修罗知晓,人族方六尊绝巅,都在长城。从而叫他们对长城之外,放松警惕——”   “等等。”甘长安震惊地打断:“也就是说,贞侯知道您出长城冒险,知道您要杀皇夜羽?”   “当然。”嬴武淡然地道:“此事还需要贞侯配合,孤怎么会瞒他?你以为孤这次走出长城,是脑子发热,还是赏玩风景?”   许妄如果知道,秦天子也必然知道了……   甘长安忍不住道:“大秦的皇帝,竟然会允许他的太子,冒这样的险吗?”   “大秦将士可以来的地方,大秦的太子也一定可以来。大秦将士可以冒的险,大秦的太子也一定可以冒。与子同袍!”   嬴武昂然道:“天子当国,不可轻动。太子继国,要展现继国的气魄。孤之志也,不是大秦皇帝,而是六合天子。孤今日若是死在这里,只能说明孤没有这个资格,当不起这等野望。既然没本事做六合天子,那就不必坐上龙椅,去荒废大秦历代先君的努力——也没必要活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大秦太子的话语掷地有声。   大秦贵族甘长安的声音,却是幽幽的:“我如果死在这里,就没人陪我高祖父喝茶了……”   嬴武看他一眼:“孤以前不知道你这么爱喝茶,看来以后要记住了。”   甘长安激昂道:“但哪怕高祖父举盏独坐,对饮无人,臣也是要陪着殿下的!”   姜望不去理会他们秦人的对话,只道:“我要听一听完整的计划,再决定是否参与。”   “理当如此。”嬴武道:“我便直言。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皇夜羽会知晓大秦太子走出长城的消息,我会杀死宗湮——不,击败吧。他会重伤逃走,身在险地,我追击不得,只好折返。”   这位大秦太子实在自信,把追得冠军小队上天入地的恶修罗宗湮,视作予夺生杀、任意揉搓的猎物。   他字句清晰地叙述道:“修罗族会知道,秦国太子这次亲出长城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死宗湮,建立武勋,树立威望。”   “他们一定会想要杀死我,但没有任何恶修罗能做到这一点。那么统御这片区域的皇夜羽,理所当然地肩负责任。   “当然这时候贞侯他们也会设法营救我,不惜调动大军,兵出城关。   “修罗族怎会看着到手的大秦太子逃脱?剩下的九个修罗君王一定会在前线拼死抵住,顺便封死我的逃归路线。在这个过程里,他们甚至愿意承担很大的损耗,以让贞侯他们寸步难前。让我望长城而空叹。”   嬴武笑了笑:“那么在这个时候,在这片广阔天地里,就只有我们和皇夜羽了。这个时候,就是我们杀死皇夜羽的最佳时机。”   “真是不错的计划,时机也的确有了。”姜望面无表情:“那么问题只剩下一个——你打算怎么杀他呢?”   “不是我。”嬴武道:“我说的是『我们』。我和你们,一起杀死皇夜羽。”   姜望几乎想要给这位秦太子鼓掌。   他在长城内围对皇夜羽拔剑,只是仗着在人族势力范围里,有长城挡着、有真君掠阵,可以试试身手罢了。   嬴武是真的想宰了皇夜羽,是真敢想啊!   但他突然又想到,当年在还真观的“相逢”。   “西秦太子”和“天下李一”早就认识。   嬴武早早就是西境第一真,成真的年头比李一更早得多。   三十七岁的李一,如今得道了。那么四十三岁的嬴武呢?   姜望大约知道嬴武的底气在哪里了,只觉天高地阔,世间英雄多,的确叫他心生壮怀:“殿下准备在这次登临绝巅?”   嬴武洒脱一笑:“姜阁员慧眼如炬!”   他果然准备衍道。也唯有迈出那登顶一步,真人变成真君,才能绝地返身,从猎物变成猎人。   但初入绝巅的嬴武,能杀死另一名绝巅吗?   这可不是争胜而已,是要分生死的。他们在修罗族的地盘上,前有九君封路,后有一整片新野大陆、无尽的虞渊深处。   若是不能杀死皇夜羽,反叫其缠住,那么所有的人,都将失陷于此。   姜望沉吟道:“我等联手,再加上殿下登顶,的确有机会击败皇夜羽,但要杀他,恐怕并不容易。”   嬴武淡然道:“孤还随身带了【灞桥】。”   昔年秦太祖为纪念霸业成就,将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十三的好生玄上天炼为一宝,名曰【灞桥】! 第四十六章我不能辞   姜望在长城之内,就敢剑劈皇夜羽,计昭南当时也枪出如龙。   年轻的真人们上演一场五真逐世,惊走了修罗君王。   他们从不缺乏勇气。   现在加上一个随时准备衍道的嬴武,加一座名为【灞桥】的洞天宝具……   姜望从不妄自菲薄,超脱对峙他都敢上去戳几剑,衍道对轰,他没理由不敢旁敲侧击、见缝插针。他清楚这样的组合,的确有杀死皇夜羽的可能——虽然危险也清晰可见。   他横剑于膝,一任火光明灭:“此番为人族而战,为神霄定势……我不能辞。”   “有君一言,大事定矣!”嬴武遂便起身:“孤去寻重玄风华,三日之后,会于此地,共襄盛举!”   大秦太子雄魁的身形消失在洞口,山洞里的三人并不言语。   他们各自盘坐,养精蓄锐。在做出决定前,他们有许多的想法,各有斟酌犹豫,在做出决定后,就只剩唯一的念头。   事情很简单——杀不死皇夜羽,他们就没有以后。   没有人问,杀死皇夜羽之后,他们要如何逃离。   在座都是了解战争的。   杀死皇夜羽,赢得敌阵后方的短暂真空,接下来应该如何做,还需要问吗?   他们固然无法直接杀进虞渊深处,但反向配合人族大军,击穿两族僵持的战线,却也不算难事——而能借此造成多么大的胜果,就要看许妄他们如何发挥、修罗方面如何应对了。   总之皇夜羽不死,万事皆休。皇夜羽一死,胜局就定,区别只在于能赢多少。   至于此番大战若胜,如何有益于秦国,这些都不是他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妖族、魔族、海族、修罗,这些都是人族的种族大敌。在边荒、虞渊之类的地方战斗,即是为人族而战。   倘若天下人各为其国,各论其宗,对敌外族也怕损己肥人,都是此等考量。   齐人应该只在迷界,楚人应该只在陨仙林,荆牧之英雄,应当只在边荒。   妖界不应该有诸方联手,计昭南、重玄遵,不必来这里。   当年旸国崩塌,也不必有天下修士自发前往海疆,一日赴海两千三!   姜望身为太虚阁员的器量,早就被过往的事迹证明。   所以嬴武说,既然他们之间只有芥蒂、没有仇恨,那么合作的基础就存在。因为他们要做的事情,不止是争哪一个人的荣勋,而是如姜望所言,是为人族而战,为神霄定势。   无非是“超凡有责”。   姜望抬起手来,轻轻一按,将篝火彻底按灭,令石洞归于寂黯——风云未至,留薪到尽时。   今日若能平定虞渊,他日神霄开打,人族少死许多儿郎!   ……   ……   幽暗的山洞里,一缕火焰燃起。   废弃的祭坛,被点亮了。   火光摇动阴影,在洞壁上如鬼影跳跃。   一个身披麻袍的人,摇摇晃晃地站定。   从洞口走到这里,他已经跌倒了十三次,又都艰难地爬起来——这具身体,实在是太脆弱,神魂也远未修复过来。他要感受切实的痛苦,还要把握躯壳的承担。   仵官王疼得脸都皱紧了,痛苦地呼吸了一次,但眼中都是愉悦的笑意。   外间的空气,真是新鲜呐!   他双手撑扶着这座废弃祭坛,目光中颇多唏嘘怀念。   真是好久未见这人间……   他被关进中央天牢已经多久来着?   日子数不清。   那段时间过得实在是太苦,那座天牢里的手段,连他这样的变态,都觉得变态。   以至于到现在,他都有些恍惚——我真的逃出来了?   “地藏”的手段,真是高深莫测,以至于他虽然是得益的一方,借之以脱身,却仍然心有惴惴,不能自安。   所以他才会找到这里来。   毕竟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的“朋友”并不多。   他小心地盯着那缕火焰,以特殊的方式、独有的频率,不间断地向其填入神魂力量,直至某个时刻,火焰飘摇,转为碧色。   “嗯?”碧焰里响起声音:“仵官?”   秦广王的咒术密讯,终于联系上了秦广王。或者换个更确切的说法——秦广王终于排除了这次会话的危险,给予应答。   “老大!是我!”尽管不是自己的身体,仵官王脸上还是表现出了发自本心的感动、委屈、亲近,他热泪盈眶:“我联系你好多次,我终于见到你,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老大!”   “哎呀,哎呀——”秦广王的声音显得很苦恼:“还是叫你找到我了,仵官,我的好战友。这次带了多少人来追杀我啊?”   “老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仵官王勃然大怒,悲愤欲绝:“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我在中央天牢里,没有一刻忘记组织。无论那老贼如何折磨,我都一字未说!我始终为组织保守秘密!用我的生命,扞卫地狱无门的尊严!”   “是吗?”秦广王的声音道:“怎么我的秘密鬼舍,全都被干掉了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定是宋帝王他们举报的!”仵官王恶狠狠地道:“那个叫匡羽心的老东西,我早就看出他不靠谱,他是个两面三刀的狗贼。待我身体好一些,就去屠灭其族,为兄弟们报仇,给老大你出气!”   秦广王『呵呵』一笑:“好了好了……所以现在是怎么回事?你从中央天牢逃出来了?”   “是的,老大,我没有丢你的脸!”仵官王泪流满面:“我忍辱负重,饱受折磨,凭着我顽强的意志,和对组织的相信,始终没有放弃希望。终于找到机会,靠自己的努力,成功逃出了中央天牢!”   “哇,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从中央天牢逃脱的。”秦广王的声音充满赞叹:“以后咱们组织的履历可以加上一条——地狱无门某位阎罗,成功自中央天牢逃脱。你说生意会不会好很多?”   仵官王听着这话味道不对,赶紧道:“以前也有人逃脱过的,那个人叫敏……敏哈尔!对,牧国神使。中央天牢听起来可怕,实际上不过如此,桑仙寿老朽也。别人逃不掉,不过是本事不够罢了!老大,我的能力你还不知道吗?”   秦广王道:“噢,敏哈尔后来怎么样了?”   仵官王莫名其妙:“我哪知道这个?”   “人还是要多读书,咱们做杀手的,也要与时具进,学而不怠。不然很容易被淘汰的。”秦广王的声音略带叹息:“仵官啊,我很看好你。但还是等你真的活下来,咱们再见面吧。组织现在很脆弱,担不起风险,你得理解——”   “我理解,理解……但我真的活下来了啊!”仵官王不怎么用力地拍着自己不太牢靠的身体:“你看,多健康!”   秦广王长吁一口气:“说说吧,你想尽办法联系我的目的?”   “我既然逃出来了,当然是要回家!”仵官王理所当然地道:“老大,我想死你了,我想继续跟着你!”   秦广王不置可否:“在回归之前呢,你有什么需求吗?”   “确实是有一件小事……”仵官王试探着道:“能不能帮我检查一下身魂?老大,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一个兄弟。我从来都是把你当兄长,俗话说,长兄如父——”   秦广王打断他:“你不确定自己身上是否藏有中央天牢的手段?”   “中央天牢里一群行尸走肉,只会折磨人罢了,能有什么不被我察觉的手段?”仵官王嗤之以鼻:“不过,我这次逃出中央天牢,虽然主要是靠自己的努力,但也的确得到了一个人的帮助。此人太过神秘,我不确定祂的目的……”   “哦?”秦广王的声音变得隐约了:“这是个什么人?”   仵官王在这种时候倒是不敢说谎,他必须要给尹观真实的信息,才有可能真正排除自身的隐患:“我也不知道祂是什么人。只知道祂藏在时光深处,是一个叫『地藏』的人,能够在中央天牢里和我对话。祂说,祂只需要帮我逃脱,不需要任何——诶?”   面前的碧焰忽然消失了。   秦广王话都没听完就消失了,断联断得十分干脆。   仵官王使劲拍着祭坛:“喂?喂?喂?”   声音在山洞里寂寞的回响。   孤独的仵官王,终于认识到,老大不会再回来。   他气得一脚踹上去:“我理解什么东西!”   组织首领如此行径,实在是让人生气,他愤愤不平:“老子对你不离不弃,你跟老子断舍离——这个破组织,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但显然他对“人情味”的理解,还不够深刻。   因为就在下一刻,一股危险的力量迸发,山洞轰鸣,咒光乱窜,整座废弃祭坛,都轰然爆开!   仵官王只来得及留下一句怒骂:“你他妈的你还是人吗?自己人你也炸——”   轰!   废弃祭坛毁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山洞也坍塌当场,所有的联系,都被埋葬了。   ……   千里之外的季国,有一座名为“某间客栈”的客栈。   作为一个新兴的字号,它走的是低调舒适的风格,不太起眼。   在这间不太起眼的客栈里,一间价格中等的客房中。   房间里空空荡荡,但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随后是一阵骂声:“狗日的秦广王。老子明月照沟渠,满腔忠义喂了狗,真是半点指望不上!”   一个人从床底滚出来。   在三息之前,这还只是一具尸体。   当然现在他睁开眼睛,已经成为仵官王。   他不太满意地打量了一下全新的自己:“还好老子也用的是备身……”   随着秦广王自寻死路,接下行刺景国皇族的大单。声名鹊起的杀手组织【地狱无门】,一夜之间被推平。   作为组织元老,不幸落网的他,血棺都被掠夺,“藏品”自然也都成为桑仙寿的收藏。   他的本躯几乎已经废掉,临时借用的几具身体,都不太合用。   不然他也不是非要秦广王帮忙不可。   多换几次身体,一次次削弱与前身的联系,让自己一次次成为全新的人——谁还能利用得上他?   因果都见鬼去,因缘全是屁话。   只要身体换得勤,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谁。   但要真正做到不记得自己是谁,失我于人间——他还差了一步。   也是这一次被桑仙寿抓获,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所以他选择住在这里。   他逃出中央天牢后,并没有使劲往别的地方跑,反而就停在了中域。季国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无非离观河台近一些。   但有一点——季国的旁边是沃国。   沃国是谭度玄的家。就是中央天牢调查过的,那个出生时渴于人血,吞乳则悲,吞血则喜的谭度玄。   不过在解决问题之前,他得先解决一下身体问题——现在这具身体,实在不堪大用。别说仗之与天下英雄争锋了,仗之拍天下英雄的马屁都很辛苦。   他现在放个屁都要小心分配力气。   真正厮杀起来,释放力量,这具肉身大概撑不到三息。   又放了一具尸体到床底,仵官王才不慌不忙地开始换衣服,还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仪表。现在他是个书生模样,也确实蛮文弱的。摸出一只不知从哪里借来的钱袋,随手把上面的印记抹掉了。   慢悠悠地往外走。   一粒石子入水,能够激起一大片涟漪。这就是秩序里的“异常”。而镜世台最擅长捕捉异常。简单来说——他不准备逃单。   来到楼下柜台,跟掌柜的会了帐,付足一个月房费,他便出门而去。   这“某间客栈”是云国商会开的连锁客栈,据说是凌霄阁少阁主的创业尝试。   以仵官王的居住感受来说,还算不错。   可惜那个姓叶的“老来俏”恶的很,有不少凶名昭著的前辈,都在那里吃了亏。   不然云国这等富庶地方,他还真的很想去散散心。   总会有机会的。   仵官王悠闲地左看右看,不动声色地观察环境。   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还是在城里转悠了半个时辰,而后自然地一个转身,出得城门,迳往远郊。   此行的目的非常明确,前些天就已经打听好了——季国十年前有一尊神临强者,不幸战死,尸体埋在季国的皇家陵园。   都说神临至死方朽,很多人理解成神临修士在战死的那一刻,就会肉身崩坏。   其实不然。   根据超凡修士生前的年龄、伤势,会有不同的腐朽过程。   以仵官王的经验来看,这具神临尸体,应该还能用。当然比不上刚死的那么好用,却也比现在这具文弱身体强很多。   以他仵官王之强大,一具神临残躯,也能发挥非凡力量,横扫小国,不成问题。   季国不是什么大国,举国不过一尊神临强者。   但皇陵这种地方,守备自然森严。乱七八糟的阵法,也有不少。   仵官王早就将其研究透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又重新观察一遍。   终于等到了月上中天之时,仵官王小心地避开守卫,摸进陵园。   夜晚的陵园十分阴森,但对他来说,就像回家一样,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   循着尸气都能找到目标,更何况他还弄了一份完整的皇陵地图。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他就已经靠近了目标所在的墓穴。   堂堂仵官王,行事谨慎,越是接近目标,越是不肯大意。   他完全收敛气息,以多年做杀手的经验,以近乎尸体的状态前行——纵有强者能够在极远处就捕捉血气,也无法发现他的存在。   片刻之后,他主动停了下来,随便在地上一躺,与陵园混成一体。若非没有棺材和黄土,这就是一具最寻常不过的尸体。   倒不是察觉了什么动静,只是作为一名优秀的杀手,他要再次确认一下目标的情况,不肯莽撞出手。   杀手出击的那一刻,就是得手的那一刻。此前有漫长的准备,此后有利落的收尾。地狱无门的行事准则,他这个元老也是帮忙提了意见的——虽然首领不是个东西。   陵园森幽,间有几声老鸦。   仵官王连气息都不存在。这具尸体的眼皮翻开,瞳孔疯狂转动,而在瞬间截停,只剩茫茫一片。将那茫茫的“雾气”吹散,眸中便显露出目标所在的景象。   这正是他不曾交付的根本法——十方鬼鉴。   也是他在组织里的时候,勾连诸方阎罗的秘术。   他赫然看到——   在他的目标所在,那修得极为大气的墓穴上方,刚好飘着一个影子!   竟被人捷足先登?   仵官王越发凝神,细细去看。   只见月光之下,那人十指翻印,变幻不休。   虽然一身鬼气,但面容儒雅,风度翩翩。   好一个一身正气的鬼修! 第四十七章尸龙鬼虎   不知道为什么,这尊鬼修的面相好像有点熟悉。但仵官王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可能死人都差不多吧,又或者什么时候用过这只鬼的肉身?   眼瞅着墓穴里鬼气上浮,那具神临残尸的力量被疯狂掠夺。   仵官王怒从别人的心中起,恶从别人的胆边生。   敢抢他的货!   不过是在中央天牢里进修了一段时间,世人竟已不记得他仵官王的恶名,真真岂有此理!   他心念一动,将自己滚到荒草之中。   而后三魂移位,操纵旁边墓穴里的陈尸,猛然破棺而出,撞破黄土。这具大半是白骨、腐肉还藏蛆的尸体,掠空疾飞,沉声怒喝:“何人敢擅闯我季国皇陵?不知死吗?!”   嘴里更是念念有词:“大景上真,受吾圣祈,临我宝坟,护我河山!”   墓穴上方的鬼影悚然一惊,一句话也没说,当场消散于无形。   什么叫做贼心虚!   小偷小摸,真是难成大器。   仵官王冷笑一声,飞掠而前,抬手便将那具神临残尸召出墓穴——唔,神性残余没被吞吸太多,还能使用。   作为墓地常客,陵园老饕,他轻易就将墓穴复归原样,用此刻操纵的陈尸,替代神临尸体,躺进棺材,抹掉了所有痕迹。   而后以书生躯壳,背负这具新出土的神临残尸,遁入长夜中。   偌大一个季国,除了这具死不太久的神临残尸,没有什么别的有价值的尸体。又因为地处中域,离景国极近的缘故,不方便闹出太大动静。   所以仵官王离开皇陵,便潜往境外,对此地毫无眷恋。   天已经亮了。   他背着尸体,独自行走在山林中,一边处理着迎风飘散的尸臭,一边考虑着接下来的行动。   血棺是必须要重造的,但材料是个大问题。之前那具血海道棺,用了整整十年才铸成……有什么来钱快的路子呢?   轰!   思忖之间,仵官王忽然纵身掠退数丈,而身前出现了一个灰雾弥漫的深坑!   深坑之中,薄雾氤氲,凝成一形。   一个儒雅的声音响起来:“我就说嘛,怎么区区一个季国,还动辄景国上真?呵呵……原来黄雀在后!”   随着声音落下来一个身着长衫的身影,正好拦在前路。   仵官王眯起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人——不,眼前这只鬼。   与昨夜十方鬼鉴所照,没有什么不同。   若一定要强说区别,今天这人一点鬼气都没有。   相较于昨晚鬼气蔽月的强大气象,此刻在太阳底下不显声色,悠然行在山林间,方见不凡底蕴。   作为黑夜之民,鬼魂对太阳的畏惧,几乎是一种基于生命层次的本能。再强大的鬼修,行于烈阳之下,也多少要做一点遮挡。   常言道,“鬼神同途”。一般来说,阳神层次的神灵,可与烈日真辉。真神层次的神灵,才会在任何时候保证自我。   鬼魂通常都是修神道,最能改变本质的一步,就是假神为真神。   眼前这鬼修,绝对没有达到类于真神的层次。但在烈日之下,却表现出一种自我自在。就好像……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鬼。   他还这么的正义凛然……   凛然个什么东西啊!   哪有真君子去盗墓取尸,掠夺死者的。   仵官王不动声色地托了托身后的尸体,冷笑一声:“地狱无门办事,不想死的就滚开!”   鬼修看了看他:“我听说地狱无门是个杀手组织,不曾听说有盗墓业务。”   这鬼东西不好糊弄……   仵官王心下思忖,反手一按印。也顾不得完美的力量承接仪式了,就在这个过程里完成了肉身的替换。   此刻他以神临残尸为本躯,把书生躯壳握成备用,提在手中。冷声狞笑:“或许你听说过仵官王吗?”   他一边冷笑,一边拆了书生躯壳的胳膊,装在自己身上,又淘换了心肝。   那鬼修就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发生,然后道:“久仰大名,但还是初次见面。”   若不是这具神临残躯不够发挥,仵官王早就将对面这死鬼拆了。但此刻只是道:“听过就好,我正要去跟我们老大会合——你还有事?”   老大虽然是个无情无义的狗王八,名头还是能用一下的。   毕竟成真了,成真就是了不起。   那鬼修果然表现得更谨慎了,拱了拱手:“也没有别的事。所谓不打不相识,在下林光明,想要跟阁下认识一下。”   仵官王咧嘴笑了,用难听的声音道:“一个鬼修,竟叫『光明』?”   林光明凛然道:“身在深渊,心向光明!”   他当然就是大庄义士、正人君子林正仁。   在那场掀翻庄庭的弑真之战里,他作为庄国第一天骄,勇敢地站了出来,支持杜野虎、黎剑秋的正义起事,揭露庄高羡、杜如晦君臣的真面目,最后憾死枫林城外,被轰成焦尸,实在令人缅怀。   自那之后,他去人身、修鬼身,当然也改头换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现在他的长相是端正极了,相比以前,更儒雅,更正义凛然。   经历庄国之变,看到旧友崛起,他越发认识到一个真理——这世上还是阳关大道容易走。他要做正义典范,他也要以名望塑造不破金身,要赢得天下支持。   当然这些事情不容易,他首先换一张看起来就更正义的脸。   浓眉大眼,秉性纯良。   “好,好得很。”仵官王来了兴趣:“看来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英雄不问出处,往事不必再提。”林光明略显怅怀,慨声道:“纵然被天下人所负,依然我手写我心。”   受过很多欺骗,依然选择相信。尝过很多苦痛,依然热爱人间。   好一个林光明!   仵官王非常欣赏这种人:“我最喜欢心向光明的人,我常说一句话——一个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处在什么环境,你都不要忘了你从哪里来。勿忘初心!”   这位地狱无门的元老,终于找到了人生的知音:“或许你也听说过,地狱无门有一条规矩,就是杀手不滥杀,我们在任务之外,绝不伤及无辜。这条规矩,就是我和卞城王一起提出来的。虽然我出身不幸,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加入杀手组织,在刀尖谋生。但我跟那些没有原则的杀手不一样——你看,我需要尸体,都宁可去盗墓,也不杀人。我也是身在深渊,心向光明。咱们是同道中人啊。”   林光明肃然起敬:“能够在地狱无门那么凶恶的组织里坚持自我,仵官兄真乃吾辈楷模——吾道不孤也!”   仵官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林光明。   这个鬼修是相当强大。鬼浴天光,前途无量。   也不知自己的【借尸】神通,借不借得鬼尸……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万金易得,知己难寻!光明兄现在有没有组织?”仵官王换了一副热情的口吻:“你觉得地狱无门怎么样?你如果想要加入,我可以做你的引荐人。虽然现在行业不景气,竞争激烈,但我可以做主,保你一个阎罗的位置!”   林正仁信他个鬼。   当初姜望弑真,就重金请了地狱无门的阎罗,刺杀庄国首脑人物。   姜望既然和地狱无门有交集,他才不会送羊入虎口。   如果有机会,他不介意让姜望感受一下痛苦。   但姜望已经变成姜阁老……   他一丁点险都不会冒。   大家还是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吧。   他选择在远方默默祝福!   “地狱无门当然很好,能跟仵官兄这样的人才接触学习,也是林某所愿。”林光明长叹道:“但林某生性散漫,受不得拘束,没有加入任何组织的想法,只能有负仵官兄美意了!”   “不妨事,不妨事。”仵官王摆摆手,态度十分温和,并不轻言放弃:“我这个人,最不喜强人所难。说起来我们组织也是来去自由,想接任务的接任务,不想接任务的一年到头不见人,工作非常轻松……”   “不瞒仵官兄,我这个人性格很直,眼里容不下沙子,恐怕无法跟秦广王、卞城王那样的恶人相处。我也不想为了钱杀人……组织我就不加了。”林光明诚恳地道:“但是仵官兄,我对你是十分敬佩的。你我一见如故,不如结为兄弟?”   “好哇!”仵官王同他一拍即合,帮同事收尸哪有帮兄弟收尸来得理所当然:“我正有此意!”   林光明举手对天:“我这个人很重誓约,结义对我来说,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仵官兄,从此以后,我拿你当亲兄弟!”   “我是出了名的一诺千金。秦广王当年拉我进组织,这么多年,我为他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我是忠心耿耿!地狱无门差点都死绝了,我都没有背叛他!”仵官王也慷慨激昂:“从此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不比他低。往后余生,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咱们叙一下年齿,也好论个长幼之序。”林光明报上了林正礼的生日:“我是道历三八九九年七月二十一日生人,仵官兄呢?”   生辰八字当然不能随便叫人知晓,哪怕他早就已经斩断了相关影响。至于原身姓名,倒是不那么重要。仵官王随口编了个道历三八九二年的生辰:“我本名叫崔棣,看来愚兄是要比你年长一点!”   林光明当即抱拳:“大哥!”   仵官王握住他的手:“好弟弟!”   林光明声音激动:“从此以后,咱们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等等——”仵官王拦住他:“老弟什么时候死的?”   “瞧我糊涂的!”林光明一拍额头:“今日得遇兄长,一时得意忘形,竟忘了自己已经不是人身!我再说一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共富贵,无患难!”   “好个共富贵,无患难!”仵官王紧握他的手:“但我还要加一句,咱们要替天行道,不忘初心!”   “大哥!”   “贤弟!”   烈日之下的山林,树影摇暖,阳光洒金。   两位好兄弟执手相看,互相打量对方的致命弱点,久久不舍得放开。   有道是:尸龙鬼虎一相会,正道百年起风云!   ……   ……   三日之期,弹指即过。   这三天的时间,姜望也不是简单地守在山洞里。而是铺开见闻,以仙念显化耳仙人、目仙人出走营地,潜游四方,补充对虞渊的知见。   对于如何行动,嬴武已经有全盘安排。   但姜望还是要自己再斟酌一遍。   计昭南和甘长安也都如此,皆以暗涌待风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验证这次行动的可行性。能够为自己生命负责的,只有每个人自己。   嬴武如约带着冠军小队,来到了约定的山洞。   那一堆熄灭数日的篝火,也随之点燃。   小小一个山洞,已然聚集了两位顶级神临,四尊强大真人,还有一位随时准备衍道的顶级洞真。这是放在现世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称得上强大的武力。   若能把他们的身份全都具现为力量,更是足以影响现世格局!   “……基本计划就是如此。”众人环火堆而坐,本无次序,但嬴武龙盘虎踞般地往那里一坐,俨然便是上首。“算算时间,消息差不多在半个时辰之后就放出去了。诸位有想要反悔的——现在就得赶紧逃回长城。”   山洞里无人说话,都到这一步了,当然不会有人再退出。   “嬴武怎么说服你的?”姜望在潜意识海里问重玄遵。   重玄遵波澜不惊地回道:“他说你已经答应了,你们势在必行。”   “……以后要离这个人远一点,他太危险了。”姜望道。   “你不会觉得你很安全吧?”重玄遵回道。   遂无言语。   嬴武的计划并不复杂,无非是诱敌、被围、反围剿——越是复杂的计划,涉及到的变数越多,就越难成功。尤其是在这种两族相争的巨大战场上。   所以作为这次行动的主导者,他反而要尽可能地简化行动步骤,减少变数。   这个计划的重点,在于实施者对分寸的把握。   比如虞渊长城那边给予的压力,是否能将修罗九君牢牢钉死在前线?   比如怎样让皇夜羽确定有机会,又不至于感觉到危险?   比如怎么控制战场,让虞渊深处来不及传递情报、调动支援?   嬴武相信许妄,更相信自己,但这仍然是一次在悬崖边上走刀尖的冒险。   在修罗族知晓秦太子行踪的那一刻,他们就不能再回头。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我们就进行具体的任务分配。”嬴武绝不浪费时间,直接开始指挥:“前期三步棋,追杀宗湮、逃归长城、被皇夜羽拦截追杀,都是孤一人直面。这个过程里如果有什么意外——比如贞侯未能在前线制造足够压力,使得超过两位修罗君王回返;比如孤未能拿捏宗湮……你们自行离开便是。这不是你们的责任。孤当无怨。”   “你们要做的事情,是在前期如往常一般游猎,不要让修罗族警惕,同时要关注孤的战场,在恰当时候完成合围——什么是恰当时候,孤相信大家都自有洞见。战场上千变万化,孤只划出几个战场,不提前安排你们的行动,以免束住诸位天骄的手脚。”   “诸位。”他环视一周:“孤的这条性命,可在你们手上。话要提前讲明白,如果前期没有漏着,却在合围的时候出了问题,有谁失约——这就要论责了。”   不愧是天生的王者。   他画饼的时候让人热血澎湃,定矩的时候又能切实叫人感受到威严。   整个行动过程,计划清晰、权责明确,且是他自己承担最大的危险,众人自然都不会有什么意见。   嬴武又道:“此次行动,由王夷吾和甘长安两人负责放哨,一个关注长城动向,一个关注虞渊深处动向。一旦出现计划外的异常情况,就要立即通知我们。知否?”   甘长安这时倒不含糊,立即起身,行以大秦军礼:“臣领命!”   这支阵容相当璀璨的七人队伍聚集后,王夷吾就很少说话,此时听得任务分配,却将身往前:“放哨这种事情,一个人就可以了,我是应该站在正面战场的人。”   嬴武并不言语。   重玄遵懒散地坐在篝火前,手肘撑着膝盖,五指虚握半拳,撑住自己的侧脸。篝火不太驯服地跳跃着,火光在他英俊的侧脸上游动,令他似笑非笑的嘴角,时隐时现。   倒不知究竟是什么态度。   “你跟修罗君王正什么面?我都在侧面!”计昭南冷面如霜,拿出师兄的架子:“放你的哨去!”   王夷吾看了他一眼,终是没说什么,用沉默表示接受。 第四十八章不许风雪过人间   甘长安身怀神游,视野堪比洞真,的确是适合当哨兵的。   他也很认可这件差事。   毕竟在绝巅的战场里,他是挨着就死,擦着即伤。   但同为顶级神临,王夷吾表现出参与正面战场的勇气,就显得他甘某人没有那么勇敢。要不也来个一辞一让?遂开口道:“其实我也觉得,我……”   嬴武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总要有人愿意做后勤工作的!”甘长安道:“我甘于无名,为君长安!”   “散会!”   嬴武率先走出山洞,拉开了这场虞渊大战的序幕。   这座无名山洞大概永远不会被记住,但却成为今天这篇故事的起点。   嬴武已经出发去寻宗湮,众人也要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他们在洞口分别,长安小队往虞渊深处,冠军小队向虞渊长城。   彼此错身之时,只道了声“再会”。   ……   诸天万界,亿兆生灵,其中不乏天生神通,不乏生来灵慧,不乏种族繁盛……何以是人族笑到现在,在掀翻妖族天庭后,坐稳现世,镇压诸天,称霸好几个大时代?   许多人相信,是因为薪火相传的伟大精神。   远古人皇燧人氏,点亮文明之火,从生至死,为人族燃尽。   上古人皇有熊氏,于万妖之门与三位道尊定约,约束天下人族,“凡人族于此,须摒弃部族之念,勠力同心,共抗妖族。敢有不约者,天下共击之。”   而在终结魔潮、道躯也终于撑不住之后,还留下了一道《上古诛魔盟约》,要求天下人族,无论此前何等雠隙,在面对魔族之时,都要群起而攻——“刃不向魔,即为天下贼”。   中古人皇烈山氏,为人族繁盛永昌而自解,在自解之前,都要在文明盆地留下永誓,要求所有人族齐心协力守护文明盆地——“若妖族欲覆文明盆地,则天下反倾,灭妖一役也!人人有责!”   人族面对异族时的团结,不是生来就有。远古之时,这个伟大族群,也只是妖族的仆从,是口粮而已,哪有什么天生的不屈?   是一代代的人皇、一代代的先贤,用漫长的生命做火种,用一生的所作所为做柴薪,用伟大的精神来确立……才有那灿烂的文明火焰,至今永燃。   所以当初姜望受人族迫害、失陷霜风谷,景国才主动向齐国致歉,且主动掀起一系列调查。所以三刑宫吴病已才会不顾正朔天子的颜面、玉京山的影响,直接降临新安城,审问庄高羡。   所以今天这些年轻人,来自不同势力,亲疏远近各有,却还是一呼即应,“与子同仇”。   前期任务是“如常”。   甘长安循例在低空当风筝,努力地寻找意修罗,勾引恶修罗。   “姜兄,待会行动开始,我就神游放哨。我的道躯你记得保管一下。”在潜意识海里,甘哨骑絮絮叨叨地强调:“可不能忘了。”   嬴武一旦找到宗湮,战斗就会迅速推进,不可能留出太多反应时间——在虞渊长城之外,时间是站在修罗那一边的。   所以甘长安要提前打好商量。   身怀【神游】神通的他,神魂出游比肉身更自由,也能拥有更敏锐的视野。   冷面了许多天的计昭南,在这奔行刀锋的紧张时刻,也终于激起了几分袍泽的心情,难得地主动开口:“放心,你的道躯系在我的枪弧上,行动开始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帮你收起来。”   计昭南练枪多年,有一套天下无双的枪弧术。   这枪弧未发之时,无形无色、无影无迹,实在是一等钓线。   在长安小队的“钓鱼”行动里,飞在低空当鱼饵的甘长安,都是系在计昭南的枪弧上,这样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一旦被引来的恶修罗太强,计昭南能够利用枪弧,第一时间将甘长安拉开。   “那个——”甘长安扭捏了一下,坚持道:“还是请姜兄帮忙保管我的道躯吧……他比较擅长保命。”   虽然他不愿意驳计昭南的面子,但计昭南的面子,显然没有他自己的小命重要。该驳还是得驳。这可不是请客吃饭啊。   计昭南勃然大怒,但又无法反驳。   一个想着洞真去跟李一分生死、且完全没有把握生还的人,有什么勇气跟姜阁老比保命?   姜望咳了一声,主动缓和队伍气氛:“过誉,过誉了。都是大家抬爱。”   他们一边游猎,一边不露痕迹地向预设战场靠拢。   嬴武一共划出了四个预设战场,都是地形比较复杂的区域,分散在从长城回逃的不同路线上,他们以甲乙丙丁来命名。   在这次行动中,他们将随着时间的推移,从甲至丁靠拢。   战场越往后,越是不利。   若是到了提前说好的时间范围,嬴武还未成功逃到目的地,连丁字区域的战场都不能开启。他们就会各自散开逃命,放弃此次行动计划。   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甲字战场、乙字战场接连被放弃。   在这个过程里,长安小队还屠杀了几队修罗游骑。但滚烫的修罗之血,也未能浇透冰寒之刃。   这两个时辰,实在漫长。   今日云垂四野,天气也有些干冷,有一种暴雪将至的沉闷感,将人心也挂上几许沉重。   甘长安已经不再开玩笑了,面上虽然还是在紧张地寻找意修罗,但俯空而飞的身体,挂霜结雪,都浑然不觉。嬴武的决定他只能支持,但嬴武若是真的死在这里……那实在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姜望和计昭南都隐迹藏形看不见,甘长安孤独地漂浮在低空。   看似随风而动,与天地一体,却是不着痕迹地向丙字战场转移。   若是这里也不能成为真正的战场,那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在某个时刻,姜望波澜不惊的声音,像是做了一个立定跳水,笔直坠入潜意识海:“行动!”   甘长安飞在低空的身体,一瞬间失去力量,倒栽着坠落。一尊高冠博带的神魂,拔身而起,有如离弦之箭,头也不回地飞向虞渊深处,隐遁在云雾之间。   还算不上多好的朋友,最多只能说有点交情,就能够以道躯相负、寄托生死……纵然姜阁老的信用天下皆知,但也唯有在种族战场,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数百万大军的碰撞,足以改易天地。姜望已经捕捉到了前线的变化,所以宣布开始——这是他对时机的判断。   嬴武白龙鱼服,潜行荒野,遇恶修罗宗湮而欲杀之,宗湮付出惨重代价逃离。嬴武发现事不可为,也不追击,果断回返长城。但宗湮在逃离的过程里,已经传出消息,修罗大军战线骤然收紧,修罗十君蠢蠢欲动。   长城守军大举出城,接应秦国太子,修罗大军当即顶上。双方在长城之外,绞杀成一条漫长的战线。   人族大军攻势猛烈,尤其是秦国几个真君,发疯一般往外突。   修罗九君锁死前线,一步不退,更是死死盯着开始拼命的许妄,想要围猎一尊人族绝巅——对修罗族来说,身为绝代名将的许妄,价值不可估量。   而皇夜羽回返领地,亲自捕杀秦太子……   计划顺利的推进了!   姜望和计昭南一前一后,极速赶赴目标地点——这是一片范围足有三百里的乱石林,当然现在也已经被大雪覆盖,不见嶙峋。   计昭南抬枪一抖,以千点枪芒,悄然布下梅岭阵法。而后伏身在地,与雪地融为一体。   此阵兼匿兼杀,尤其以藏匿为主。   但布下此阵,并非为了藏匿。除非是绝顶的阵道大家,又或余北斗那种程度的算力真人,不然想靠一座阵法在绝巅强者的视野藏匿,实在痴人说梦。   面对隔空出手的燕春回,余北斗都需要跳进命运长河里呢。   所以这座阵法的目的,是为了切实的表现——在秦国太子惊动修罗后,他们这些仍在游猎却意外卷入危险的天骄,正认真地在此藏匿,预备逃亡。   生死台上一场大戏,早就已经开幕,现在正在表演中。   古来兵阵不分家,兵道大家往往都是阵法大家。   计昭南师承姜梦熊,当然于此有他的不俗造诣。   姜望也就不摆他技惊四座的五方惊神阵了,敛住见闻,悄然而立。   他独立在距离计昭南大约七百丈外的位置,手中按剑,静如石塑。旁边有一条冻住的小溪,穿石林而过。透过溪面薄冰,能看到水底偶然游过的小鱼。   溪底不知寒,人间无春秋。   重玄遵和秦至臻应该也已经来到这片战场,但他们都没有发现彼此。能瞒得过同境的真人,才算认真地藏了。   暴风雪终于来临。   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是被谁扯碎了的云絮,没头没脑地飘下来。   计昭南尤其喜欢下雪,这样的天气,总能让他想起逝去的韶华。他紧握住长枪,阖眸如眠。被雪掩埋,被雪拥抱。   姜望的头上、肩上、身上,很快就白茫茫的一片,他一动不动,也没有气息和体温,仿佛石林里的其中一峰。   就这样过了一阵,忽然间天空被撕碎了,风雪被撞出一片巨大的空洞。嬴武威严的道躯,像是已经发射的石弹,轰隆隆地横过长空——他是倒飞的。   在这个过程中,还有真血飞洒,每一滴滚烫的血液,都要在雪地里滴出一个细幽的深坑。   显然嬴武已经受了伤,而皇夜羽还未露面!绝巅强者的力量,压迫得嬴武这样的顶级真人喘息艰难。   “孤已被发现——尔等散开逃命,扰乱修罗阵线,伺机传讯回国,叫我父皇来救!”   纵然是洞察世界真实的当世真人,又如何瞒得过绝巅强者?嬴武显然也做不到屏蔽皇夜羽的感知。   所以从一开始,姜望等四尊真人,赶到丙字战场潜藏,就不是为了埋伏偷袭。   此时嬴武如计飞来,冰天雪地之中,骤然飞起三道惊虹,却并不是支援他。而是分开三条不同的路线,同时逃往长城!   第四尊真人秦至臻,直接在虚空逃遁,不在外间显露痕迹。   皇夜羽那比嬴武更高大的身形,紧逐嬴武而至时,所见便是这样一幕——前段时间在长城内围向他出手的几个人族小崽子,这段时间在战场空隙大肆猎杀修罗战士的所谓人族天骄,被他逐杀嬴武的动静所惊,想要逃回母亲的怀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怎么可能?   每一尊人族天骄,都是修罗之仇雠。今日虽芥藓,他日必大患!   皇夜羽有一根末端如闪电的箭尾,此刻箭尾稍垂,双手错开,错出一对蝶翅骨刀。双刀在手,此世大有不同。   那天府秦至臻,身法自由,行于虚空。但虚空之中,变故陡生,灾殃不断。彼此碰撞的时空波纹、有如电光的历史罅隙、古老深渊、寂灭湮雷……   所有平时难以遇到的虚空危险,都在同一时间聚拢。   秦至臻就像游于江海的“善泳者”,遇到了江海狂澜骤起时,险些溺亡当场!不得不逃进阎罗殿、返身上岸。   那无双战将计昭南,着宝甲、披白袍,人枪合一,穿入风雪,几是一闪而逝的电光。但电光也能被精准捕捉。漫天风雪骤成刀,无尽锋刃扑面来。硬生生将他劈出人枪相合的状态,将他一路劈回最初的起点!   何为绝巅?   真人之君,天地之师,一念天地改!   纵然重玄遵如日巡空,烈光折雪,亦不防天垂冰棱,根根如吹箭——而且它们的力量是如此强横,瞬间将日轮都扎成了刺球!   烈阳融雪本是天理循常,但这些冰棱之箭却是丝毫不惧烈阳,反将日轮冻住。   相生相克的关系,被皇夜羽重新定义。   此所谓“衍道”!   姜望身法之快,世所罕见。他在疾飞的同时,还百转千折,动作潇洒而飘忽,几乎不给对手捕捉的可能。   然而狂风飞幕,落雪为墙。   在姜望极速飙飞的前方,岿然出现一座风雪高墙。此墙高上高天,低入寒地,绵延好似无尽,竟随姜望而走!   四真分窜,各显神通。   皇夜羽抬刀定矩,一个都不准逃。他尤其看向姜望:“小友,先时相见,不是要宰了本座么?先时追何切,今日逃何急!”   “今日家中有事,咱们改日再战!”姜望倏如流光,窜天千丈,又横折骤转,带起重影起伏。   一时天上地下到处都是他的残影,可那风雪之墙,始终拦在身前。   姜望仰天怒吼,遍身真火张炽,飞出一尊五百余丈的狰狞魔猿,魔掌大张,高举烈阳般的真火,狠狠按上风雪高墙——   轰!   漫天风雪,簌簌而落。   那巍峨高墙,只是摇晃了一下,随后又在绝巅力量的加持下,变得更加坚固。   三昧真火爬满风雪高墙,点燃了风雪,却无法将其烧融。风、雪、火,共存一处,立成这不可逾越的壁垒。   所谓无物不焚的烈焰,像是开在墙上的藤蔓的花。   力量本质的障壁,困锁当世天骄于笼中。   绝望!太绝望了!   姜望牙关紧咬,眼神中满是绝望和不甘。又在这不甘之中,燃起不屈服!   “岁月长河,我有照影。绝巅之林,必有我名!我姜望英雄盖世,安能葬身于此?给我开!”   他周身团转着恐怖的剑气龙卷,以无限推高的恐怖的杀力,再次撞向风雪之墙! 第四十九章百无禁忌,生来无涯   “我师父还在等我……我一定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那是计昭南所发出的泣血般的怒吼。   他以流光绕身,疾飞于风雪长廊,抬枪勇进,正面迎杀那茫茫多的风雪之刃。绝巅强者只是一道神念,便有风雪诡谲,仿佛千万个绝世刀客,以风刀雪刃与他对杀。   计昭南难以招架,却不肯退,遍体鳞伤,却拼命往前。   不屈之志,令人动容。   秦至臻事先设想过许多的台词,紧要关头却发现都不那么合适。尤其是他最想以“归家”为口号,可是词儿被计昭南先说了。   他想了想,最后闷哼一声,咬牙不语。显化阎罗天子,披神魂之衣,提铁壁为盾,坚决地再次杀回虚空里。   留给皇夜羽的,只有无比坚定的眼神,和坚如磐石的意志。   横渡虚空狂澜,秦人定要归乡!   “难道……就到这里了吗?”重玄遵喟然轻叹,有三分哀伤,一缕惆怅。   在满天风雪中,他是其中的一片雪。他有他的忧愁与皎洁。   他将被钉成刺球、被冻住的日轮推开,翻掌一按,按出明月一轮,抵天而嵌,他将铺开他的月轮世界。   但有一杆倏然而至的冰棱长枪,仿佛早就等在那里,将这虚实不定的月轮,贯穿为真实的存在,而后炸成碎影。   绝巅的意志不容跨越。   重玄遵却执着地要逃走。   他那坚决有力的手抬起来,以重玄神通对抗绝巅意志下的秩序。天地之间,重力完全混乱,风雪倒卷高天,元气溃散奔流。   但那从天而坠的冰棱刺箭,却丝毫不受影响,绵延不绝地向他杀来。   重玄遵飘衣似梦,在冰凌箭雨里飞速穿梭,手中渐而凝出长刀,眼睛仿佛已经斩破迷惘,看到了那条逃生的路——   轰隆隆!   有雪山一座,拔地而起,正当其面。   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又须再从头!   重玄遵那张淡看风云的俊脸,终于体现惘然。   皇夜羽从容地欣赏着这一切,欣赏着人族天骄为逃生所迸发的努力。   而自己,却提刀往前。   那秦国太子,素以勇武著称,在这生死关头,见得有几只大点的蚂蚱帮他分散压力,却也毫无战意,一心逃窜。   或者说,他特意逃到几位人族天骄藏身之地,本就是为了给自己创造逃跑机会。人族奸诈,此獠尤其!   天光为其蔽影,元气为他翻腾。   空间有边界,时间有尽头,但此时全打开。   百无禁忌,诸事皆昌。天空地阔,生来【无涯】!   顶级神通【无涯】于此阐发,令嬴武获得“不受限”的力量。   打破一切桎梏,跳出五行之外。   所谓“大秦嬴武”,仓皇地游走于无涯中,正要跳出这片时空,溯回长城——   唰!   皇夜羽这时候才真正地斩出一刀。   这一刀无风无雨,看起来波澜不惊,轻飘飘地像是虚划了一记。   但天地已成枷,时空竟成锁。   嬴武那魁伟的道躯,一瞬间绷直,死死定在高空。他的双手双脚乃至脖颈,都被半透明的时空锁链捆住。   哗啦啦,那巨大的半透明的锁链中,甚至看得到流淌的时光!   这就是绝巅的力量。   站在此世最强之列的修罗君王,以碾压般的姿态,更改了此方天地所有的道则,禁锢了嬴武,令其“有涯”。   但在这个时候,皇夜羽感受到了一缕锐意。   那是即便站在超凡绝巅,也不能完全忽略的、咆哮的杀气!   那是登山的人,看向山巅的眼神。   此前一刻,姜望团身所化剑气龙卷,已然撞至目标——他的双脚,踏足风雪之墙。   整个人在巨大的冲击作用下,几乎是“坍塌”下去,他差不多缩成了一个球,而后剧烈舒展,借势一踏而返!   这一瞬间爆发的恐怖力量,使得那衍道道则之下不可逾越的风雪之墙,都狠狠地摇晃了一次。   乍看起来,便是那道咆哮的剑气龙卷,在触及风雪之墙的那一刻,便猛然回头。   在这“回头”的过程里,无边见闻交织成线,半透明的龙卷披上“雪衣”,赫然是一条身长千丈的见闻仙龙!   它去时快,来时疾,电闪百里。   虞渊有憾,仙龙回头!   姜望站在一对雪色的龙角中,手提长剑、披风浴火,视皇夜羽以赤金色的永恒。   狰狞的魔猿法相高飞在他身后,仿佛虚空的投影,但只是一抬掌,便有火海燎天。   上为魔猿举火,下有仙龙遨天。   这煊赫无边的图卷,在虞渊灿烂地铺开。   自剑仙人赤金色的瞳孔中,更是踏出一尊看不清面容的削瘦僧侣。   这尊众生法相,暴耀出极致璀璨的金光,合三宝、开四觉,一拳正轰——   轰!   在仙龙身前足有方圆数千丈的空间,被这一拳轰得脱离了虞渊世界,整块的被碾压,而摇摇欲碎。   之所以还能撑住,只因为此间有绝巅,皇夜羽道意不允,将这片空间镇压回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是的,计昭南对王夷吾说的没错。面对修罗君王,他计昭南都要在侧面。   但姜望在正面!   他以真人修为,冲击无限的杀力,靠近伟大世界的极限。   哪里还有什么绝望和不甘?他真想杀绝巅!   此时此刻,姜望的进攻,完全侵略了视野。   可皇夜羽当然也不会忽略,计昭南自风雪长廊返身,重玄遵从满天冰棱刺箭中穿回,秦至臻虚空退归。   再现长城内围,五真逐世。   真是好狗胆。   他们仿佛以为修罗君王在长城内围的撤退,是慑于他们的勇气。   是什么让这些年轻人,轻视这个超凡世界的巅峰伟力?   皇夜羽再一次看到了人族天骄的胆大和狂妄。   他也愿意成全这些人赴死的决心。   遂回眸一瞥,抬起骨刀。   可是——   哗啦啦!   锁链声响。   那禁锢嬴武的时空锁链,在这个时候忽然疯狂摇动。   时空的囚徒,体内仿佛喷涌着火山。   狂暴的力量摇颤空间,嬴武低垂的头颅,此刻骤然抬起!   他被禁锢在时空中央,不予自由。   可那只是因为,他不想走。   皇夜羽真正出刀的时候,就是这场杀局正式开始的时候。   “霸权所在,王者无羁!”   嬴武猛然握紧了拳头,拳心向上,额上暴起如龙的青筋,仿佛为他戴上威严的冠冕——   啪!   时空结成的锁链,如琉璃般碎灭了。其间时光,散归天地。   那被慑服的天地规则,自然散落在他靴底,为他搭成永恒的阶梯。   天地之间所有的光明,都在向他靠拢,为他加上至尊的冕。   他在皇夜羽面前,踏足衍道,证就绝巅!   此时的皇夜羽,绝不可再从容。   这位在修罗族里称得上年轻的修罗君王,双脚一分,首先定住了在众生法相拳头下颤抖的此方空间。   下一刻道身前赴,已随心念迫近嬴武。他几乎放弃了对姜望等人的审视,把后背放肆地留给几个真人,而以最大的决心,斩向嬴武的绝巅路。   但有一座伟大桥梁,横亘在他和嬴武之间。   这是一座多孔石拱桥,桥下七十二孔,每孔跨度为五丈至九丈不等,桥柱三百六十五个。暗藏地煞、九五、周天。   是大秦洞天宝具,嬴允年的霸业纪念,名曰【灞桥】!   纵然江湖风波恶,能以此桥镇狂澜。   皇夜羽履空不停,一刀就将其挑起,可就在他刀挑【灞桥】的这个瞬间,被他放任的姜望,已乘仙龙杀来。   放眼诸天万界,也只有站在超凡绝巅、甚而在此之上的强者,才敢放任姜望的进攻。   可他终将为这个选择付出代价。   说起来嬴武迈向超凡绝巅的时间点,正是姜望已经拥有足够实力,可以看清楚这一切的时候。   相较于那些绝巅冲击超脱的的伟大过程,这才是对他最有帮助的经历。   可惜此刻他无暇细看。   他只知道,名为皇夜羽的修罗君王,把后背留给了他。   皇夜羽的骨刀接触灞桥的那一刹,是名为姜望的男人,绝不可能错过的时机。   双耳观自在,耳仙人坐其中。   此时万籁具寂,天地无声。   所有的声音都拢归一处,随着长剑的啸鸣,一同爆发。   仙龙长吟,魔猿咆哮,众生叹息——   天下之耳,皆闻姜望生死戏。   他昂立于仙龙之顶,一剑东来!   空中有混乱的风雪作为屏障,皇夜羽在掀起灞桥的同时,也轻易凝成风雪之墙,将来势汹汹的真人阻隔于外。   纵然这是千钧一发,于绝巅强者也格外漫长,不可能做不出反应。   但也同样是在此刻,只听得轰隆隆的声响,一座古老阁楼自虚而实,凝现在魔猿掌中,亦化千丈之高,巍然落下,将这风雪之墙轰塌当场——   此之谓洞天宝具,【太虚阁楼】!   重玄遵付出许多努力,把特殊的太虚角楼,修到了虞渊,将太虚幻境铺设到这里。   此刻在长城之外的这处战场,有足足三枚太虚勾玉在场,足够勾连太虚阁楼的力量,使之传递于关键。   而姜望,从来懂得把握关键。   不能久现的太虚阁楼消隐于空,不可逾越的高墙,坍倒为漫天的雪。   便是此刻,姜望驭龙穿风雪而出,好似神话中的人物,杀出了仙魔众生的一剑。以命中注定般的姿态,正刺在皇夜羽的后腰!   他感到自己的剑,仿佛刺进一座钢铁之山。   割下无数强者头颅的天下名剑,这时却难得寸进。   剑尖入肉,只得半寸便止。   来自此世极限的力量,与他的气机纠缠在一起。   绝巅强者的鲜血染在剑上,使此剑骤担万钧,姜望飘逸的身形,都随之一沉。他把握了战机,斩出绝世之剑,刺中了对手,却几乎迎来死局——如果场上没有其他人的话。   嘭!!!   就在姜望一剑刺来的同时。   嬴武已经踏足灞桥之上,将这座洞天宝具定稳,反过来再镇皇夜羽。这一步有天雷之声,是击鼓之鸣。   此刻是绝巅对绝巅,他虎视皇夜羽,大声喝道:“来,接孤霸拳!”   就此正面前行,一拳轰落。   霸拳即霸权。   权势所在,力量所在。这是西极之拳,虞渊此刻最有力的拳头!   皇夜羽必须分出最大的精力来面对这一拳,他凶恶的脸上显示一种凝肃,额前独角在这一刻莹白如玉。   此方天空却日转为夜。   面对真人,他可以任性操纵规则,道衍所有。但面对同为绝巅的嬴武,他必须展现他的根本道途。因为嬴武也已经展现他的根本。因为唯有根本道途,才是他们触及现世极限的那种力量。   今夜是风雪夜。   皇夜羽的根本道途,是虞渊深处永无天日的【黑暗】!   骨刀流过一抹永夜之黯,他双刀齐出,编织长夜,劈开了嬴武的拳头。   以黑暗对霸权!   他如此认真地对待嬴武,于他身后咆哮而落的风雪乱刃,理所当然地落了空——姜望早已撤剑脱身。   在与嬴武的绝巅对杀中,皇夜羽有轻如鸿毛的恍惚一念,得到一种觉知——姜望这样的真人,绝不是他随手就能捏死的蚂蚁,多少也要花点心思。   下一刹,一点寒星探进他的后腰伤口。   寒星是枪尖,枪身握在雪袍战将的掌中。   计昭南开启无双神通,以巅峰状态进入无我,在皇夜羽碰撞嬴武、对抗灞桥、击退姜望的瞬间,自侧面杀来了这一枪【真无双】!   这一枪来自饶秉章未归人间的呐喊,更启用了破阵之神通,具备独步天下的杀伤。   是无双破阵!   且正正扎在姜望刺出的创口。   皇夜羽刚刚愈合的肌肉,再一次被洞穿,已经结成的血膜,再一次被撕裂。   嬴武以灞桥定住道身,那被劈开的拳头,一瞬间聚拢,集天下之权为拳,也再一次轰下来。   又是霸拳。   又见霸权!   秦太子,霸虞渊。   他甫成绝巅,就选择这样残酷的厮杀方式,与皇夜羽对轰道途根本,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自信。   他相信他能扛得住皇夜羽的拼命,他相信姜望秦至臻他们能够帮他压倒胜利的天平!   皇夜羽已在灞桥之前,只差一步就能翻天,当然不肯退却,就此以刀迎拳,与立足灞桥的嬴武坚决对杀,同时也终于分出一念:“能够刺破本君的皮肤,倒也足见杀力。可是……你如何来找死!”   以刀抵拳,他和嬴武各自动摇。但他挥刀的同时,将身一拧,他的箭尾倏然穿出,洞穿了空间的间隔,直接扎在计昭南的心口处!   在这生死一刻,计昭南周身爆出无尽飞旋的气劲。   虚空中显现一只仰天长啸的插翅白虎,虎瞳显凶,杀意暴烈……可如此凶厉的白虎之形,却是一显即碎。   根本无法阻挡。   啪!   计昭南的无双宝甲碎如瓷器。   他赤裸的道躯就此显现于天地之间,流线型的肌肉线条,被无法计数的创痕阻截。这具久经沙场的身体,具有残酷的美感。而他的心口,正悬在箭尾之前,坦露在致命的攻击之下——   铛!   在此危急之刻,计昭南身前出现了一堵厚重的钢铁之墙。   秦至臻的【铁壁】!   这门较为常见的神通,在沉默坚忍的秦至臻掌前,竟似虞渊长城,巍峨不可侵。   咔!   咔咔咔——   在箭尾落下来的那一刻,铁壁还是崩碎了!   皇夜羽百忙之中的这一甩尾,轻易击穿了计昭南的防御、击碎了无双甲、击破了神通铁壁。   但计昭南也收枪惊退。   皇夜羽的箭尾还在追逐,与秦至臻错身而过。   秦至臻的铁壁神通被生生击碎,吐血却不走,反而纵身前扑,手提黑刀,以阎罗天子之尊身,一边吐血一边斩向皇夜羽。   嬴武还在与皇夜羽对轰。   姜望敢上,计昭南敢上,他秦至臻凭什么不敢?   他的左手也是一招,准备学姜望之故技,以太虚阁楼轰碎皇夜羽可能会有的阻隔,从而斩出决定胜负的必杀之刀。   但只听得一声——   “轮到我用!”   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自他眼前掠过。   重玄遵不出则已,一出惊天动地。   日月星三轮刀已在左手,他右手高举太虚阁楼,狠狠砸向皇夜羽的后脑勺。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砰响,这一下砸得又稳又准又狠。没有几十年的苦功,砸不了这么熟练。若无顶尖的战机捕捉,砸不了这么精准。   皇夜羽立在灞桥之前的道躯,都隐约摇晃了一下。   而白衣阁员掌中一刀横抹,风雪开,天地裂——   “吾生而见道,今日斩道!”   那茫茫永暗,竟也被日光月光星光撕开一道裂隙。   这是……斩妄之意,斩道之锋! 第五十章万岁成空   重玄遵天生道脉,生而【斩妄】,在很小的时候,就清楚自己道在何处。   别的孩童是知道哭,知道笑,知道说话。   他是知“道”。   曾经有两位接近超脱的存在,对他表示浓厚的兴趣。一个想传他衣钵,一个想占据他的道身。   一个是道历新启以来最天才的人物,一个以五万年血河宗为礼赠。   而他从未动摇,始终自视其道。   当然如今时过境迁,可以视为两次成功的“斩妄”,他为自己斩除了两次错误的人生选择。   但在血河宗和太虚派的结局来临前,谁能如他一样坚决不为所动呢?   他始终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他想要的他都要拥有,除此之外,诸事无聊。   此刻这一刀,发源于根本之处,三十年来知一“道”字,今夜至此便斩“道”。   从洞真至衍道的那一步距离,是天与地的差距。可重玄遵这一刀,却溯及起源。超越神通、规则而存在,直指道途根本。   这是重玄遵自信能与姜望、斗昭争生死的刀!   在【黑暗】这一道途,皇夜羽已经占据最高,   诸天万界都无人能与他相争此途。   但是在这一刻,他已经受损的道躯,被韶华枪扩张了伤势。他下意识的反击被姜望避开,他分念的一刺受阻于神通铁壁、也未能杀死蝼蚁,而本躯在与嬴武的僵持中,被砸至后脑的太虚阁楼动摇了一瞬。   撑天之峰已动摇。   重玄遵的日月星三轮刀一抹而过。   无尽黑暗有微光。皇夜羽的本源道则,竟然产生了些微之隙,而在霸权的压制下,裂隙迅速扩大!   “你们找死!”   皇夜羽变斩为拍,想要将灞桥推开,先分出一些气力,杀死这些嘈杂却还带点毒性的蚊虫。   嬴武却是又一步踏前,踩下灞桥,五指大张,把握天地:“诸侯尽西来!”   他太霸道。   横冲直撞,百无禁忌。   仿佛至尊天子,收天下之兵,敕命之下,无有不从,不从者尽死。他一把抓住了皇夜羽的骨刀,与其两面相对。   两尊绝巅道躯,此刻近在咫尺。道途全方位地碰撞在一起,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的风雷!   嬴武纠缠皇夜羽于灞桥之下,一手抓刀,一拳轰面:“称臣亦死!”   在这一刻,皇夜羽终于明白,原来他才是被垂钓的目标。   不是他想不到,而是这样的事情,太狂妄,太匪夷所思。   堂堂修罗君王,岂甘如此授首?   在这一刻他仰天长啸:“今夜永夜,黑暗永沦!”   他的道身迸发出难以想像的力量,有如狂潮席卷所有。他是风暴的起始,海啸的初澜。   被人族天骄所选定的这片战场,早就已经被长夜笼罩,此刻更漆黑如墨。   只有几缕残光,是人族天骄的挣扎,可根本照不透这样浓重的黑暗。   整个战场都在下沉,这巨大的一片空间,被剥出了新野大陆而存在,陷进永恒的虚空。   这里是虚空,是长夜,是永远不能逃脱的牢笼。更是一尊修罗从出生到死亡,都无法摆脱的命运。   是修罗生来就带着的恨!   所谓石林,已经不复存在。所谓时空,不再具有实感。所谓规则,不能再被定义。   所有人都在这里沦陷。   现在才是真正决定生死的时刻。   嬴武的霸拳在靠近,又被无限地拉远。   皇夜羽意欲抽身而走,又被霸权死死镇压。   两尊绝巅道躯,在混乱的时空里彼此纠缠,疯狂厮杀。黑暗之中,又有突起的一刀,正指重玄遵的眉心。   重玄遵对战机的把握不输于姜望,他提前就有预知地抽刀疾退——   但根本避不开!   在绝顶高处看洞真,何处不是疏漏?   此刀如同天外来,先于重玄遵而存在。斩下了必定的命运。   皇夜羽单刀战嬴武,分出一手来屠真,这本该是比杀鸡还简单的事情。   然而在这极致的黑暗中,仍然有星光闪耀。   忽闪忽闪忽闪。   骨刀之前,那璀璨的事物不断破碎,又不断出现。   接连三次之后……   铛!   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前进的刀锋,又一次斩上了铁壁。   还是秦至臻!   大家都是太虚阁员,权限差不多,又都在一处种族战场,你用得,我也用得。对于太虚阁楼的使用,只能是手快有、手慢无。   秦至臻一抬手,招了个空,太虚阁楼先被重玄遵“借”去。如他这般的战士,当然不会就愣在那里,握空的手顺势落下,启用【万化】补充神通之力,再次召出【铁壁】,恰在此刻,为重玄遵挡住致命的进攻!   铁壁再次被斩碎,秦至臻这一次不但吐血,还被恐怖的力量波及至道躯失控,腾身倒飞。   在铁壁神通的碎屑里,皇夜羽杀真的屠刀还在前进,星轮又闪烁了三次,碎掉三轮。   而只见一袭白衣遽然而返。   重玄遵竟然不再逃走,返身扑回,以刀迎刀!   铛!   日月星三轮刀斩道而至,落在骨刀最薄弱之处——   然而两相一触,断裂飞开的,仍然是重玄遵的神通之刀。   绝巅之刀,余势难绝。   重玄遵在极危之刻侧了一下头,骨刀的锋刃几乎擦脸而过。   但骨刀带起的锋锐气劲,仍然落在了脸上。   这张英俊至极的脸被横着剖开近半,分开的肉瓣下看得到颧骨。   而他错锋而前。   在飞溅的鲜血之下,在令人牙酸的骨骼磨损声里,白衣飘飘的重玄遵,与这柄骨刀错身而过——他仍然迫近皇夜羽!   重玄之力不断推高他的速度。   溃散的神通之光在他掌中握回,他又抓住了日月星三轮刀!   他仍要向绝巅冲锋!   “你敢在面对孤的时候分心让手!”嬴武勃然大怒,如高天之倾,咆哮霸主之恨。携大势而来,封住皇夜羽的单刀,一拳将他的道身定在当场:“死罪!”   皇夜羽的箭尾如投枪般杀至,天马行空的一击,钉在嬴武的拳头上。在绝巅力量的催动下,这根箭尾之外,旋飞丝丝缕缕游蛇般的道痕,死死抵住嬴武的霸拳。   他分出一刀去斩杀重玄遵而未能竞全功,这刀竟然收不回来,被灞桥隔绝在外。   嬴武虽然刚登绝巅,又岂是能被小觑的?   在这相持之时,他身后有茫茫多挥拳的虚影,千拳万拳十万拳,如铁匠砧铁,如壮士击鼓,压得箭尾欲坠。   皇夜羽雄健的道躯,岿立于夜色中央。他的瞳孔在这一刻有极致的道途演化——   苍茫永夜,烽烟骤起,万事万物都寂灭,黑暗的力量向四面八方乃至于不同的时空冲刺,想要打破灞桥的镇压,争得喘息空间。   但那石桥,仿佛一片天。九五至尊,周天星斗,灞桥下的嬴武,仿佛戴上了平天冠。熙熙攘攘的人间声音,汇聚成君王的霸权,落在他的拳头上,一镇永镇!   皇夜羽抬膝而撞,好似地龙翻身。嬴武亦回以膝撞,是集权而碾。   双方已经贴身,每一分力量都在相争。   意念,道途,拳脚,绝巅本源……   大秦太子使出浑身解数,将皇夜羽死死定在这里,带着他走上生死对耗的天平。   而奠定胜负的砝码,正在坠落——   重玄遵已经足够坚决,他的刀也足够快。   但这还不是最快的反击。   在这之前,一身黑衣的秦至臻,在防御神通两次被硬生生摧毁的情况下,身不由己地倒飞。   却有一杆霜雪长枪,与他反向而飞。白枪和黑刀,在空中平行交错。   摆脱了生死危机的计昭南,没有半点犹豫地又杀回。   他那银白如雪的韶华,却在此刻的枪尖尽头,有了一点“暗”。   黑暗的“暗”。   这一枪的这一点,与这黑暗的世界本为一体,是他所描述的皇夜羽的故乡。   此枪名为归处。   是计昭南预备去见李一的第三枪!   大丈夫,马革裹尸是归处。   饶秉章,人间是归处。   计昭南,枪出当归也!   相较于登顶前的那个李一,计昭南或许是全方面落后的。若是简单地分个胜负,他没有半点机会。   但至少在这一枪里,这极致的杀伤,的确有资格将李一拉到生死的斗场。   可是计昭南追星赶月只求归的这一枪,仍然不在最前。   在如此时刻,整个战场已经不再有任何事物存在,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统一——除了正与皇夜羽对峙的嬴武,和疾行在生死线上的几尊真人。   从这个状态来看,不让甘长安和王夷吾参战,的确是正确的选择——以他们的修为,仅仅是在这片战场里保持自我,就已经非常艰难。稍有疏失,便只能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但在这深沉如墨的黑暗里,黑暗并不是绝对的主题。   皇夜羽道躯有损,那是被长相思刺破、被韶华枪扩大的腰眼。   皇夜羽的本源道则有隙,那是被斩妄穿透、被霸权撕开的裂隙,至今被灞桥镇着,不使愈合。   裂隙是光之来处。   透隙而来的,可不止是日光月光星光。   那罅隙之中先是映着火,金色、赤色、白色的火光,不断变幻、彼此辉映。   而后遽转赤金。   永恒不朽的赤金光柱从天而降,就此击穿了黑暗。   仿佛天地初开、神光照世。   所谓“光柱”,亦只是留痕。   是那出剑的人太过快绝,他的光明遗落在时空,他的不朽被黑暗所铭刻——他贯穿了无尽的黑暗,一剑再次杀至修罗君王的腰眼。   绝巅道躯,本能地阻隔长剑。   在这个时刻,姜望那张宁定的脸,忽显忿怒魔猿相,忽显高渺仙龙相,忽显慈悲众生相。三变之后,诸相尽皆散去,赤心定一是真我。   身成三界,最强之态!   他的剑长驱直入,就此贯穿了皇夜羽的道身,从腹部穿出!   三昧真火、不周之风,绕皇夜羽而流,外焚其躯,内剐其骨。令这尊立足于现世绝巅的修罗君王,发出痛苦而惊怒的吼叫声!   皇夜羽的箭尾终于不能抵住压力,寸寸崩断。嬴武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独角上——   时空好像定止在此刻。   皇夜羽的道躯这时忽明忽暗,两种臻于现世极限的本源道则,在他的身体内部交锋。他还没有认输,这一切仍未到终结。   但——   噗!   流光飞逝,韶华难追。   有一杆雪白的长枪,穿越赤金色的不朽通道,恰于此刻抵达了终点。枪尖从皇夜羽的后颈贯入,从他的喉结穿出!   “嗬!”   皇夜羽无法发声。   而他的道身又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这具当世绝巅的皮囊,在一个全新的位置被剖开。形制独特的三轮刀,笔直穿进皇夜羽的侧腰,而且横向一拧,试图将其两分。   丈余高的绝巅道躯,此刻静止不动。体内却天翻地覆,似有山洪奔,有天雷鸣,咆哮不息,无一刻止歇。   战斗已经结束了。   皇夜羽的本源力量一溃千里,再也挡不住嬴武的霸权。   在这天崩地裂的创伤中,皇夜羽死死地盯着嬴武——他意识到真正可怕的事情,现在才开始。   他是一个习惯了恐惧的强者。   这一生的艰难,却也不用再描述什么。   过往种种不如今。无非十指为锄,磨膝做阶,从虞渊深处,一步步爬上天路,爬到超凡的绝巅。却崩溃于一瞬。   皇夜羽终于感到痛苦,他痛苦于自己眼中只看到绝巅,因而落进局中。痛苦于未能利用好绝巅的力量,为族群杀出真正的未来。   修罗诞生于仇恨,他恨自己不能雪恨。   在如此时刻,他的一双眼睛,彻底地被墨色涂抹。   他好像看到那条伟大的虞渊天路,亘古煎熬的岁月里,有多少战士在其间挣扎。   他仿佛听到了那些因他而起的欢呼声,是那样的鲜活和热忱,他们生活在地狱里,不止是有恨。修罗族为他皇夜羽的登顶而欢庆——   万岁,万岁!   万岁成空。   都不见!   在生命的尽头,他斩出最后一刀——   一道比长夜更深邃的幽黑,自他的绝巅道躯拔出,展现一种无明无觉的恐怖,随黑暗蔓延,斩敌于无尽之处。   永黯天刀!   这一刀要斩谁?   在皇夜羽出刀之前,几尊真人就已经撤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刺中他的那一刻,姜望他们就收剑的收剑,抽枪的抽枪,撤刀的撤刀。   没有谁会愚蠢到贴着一尊绝巅强者进攻,除了同样是绝巅的嬴武。   只是因为皇夜羽的这一刀来得太快,才形成了三位真人在出刀瞬间逃离的假象。   当然,这一刀无论是给哪个真人,他们都不可能扛得住。   所以重玄遵已经提前按出了星轮,姜望也以魔猿法相为身后之盾——   嬴武轰出了他的拳头!   口敕天威:“不予瞑目!”   他强行定止此刀,并用拳头将其挡住。   刀锋与骨骼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皇夜羽生命尽头的这一刀,直接将嬴武的整条右臂剖开,一直到躯干才止——停止的原因,是嬴武左手掌刀自切,将右臂削去,也将永黯天刀的力量斩离道身。   而尽管如此,嬴武的胸膛,也已经出现一道清晰的裂痕,五脏尽显其外,被他一把按回,系血为腰带,重新以蟒服遮盖。   此时虚空波澜一动,秦至臻强撑着伤势穿越虚空而来,以缄默忍受、精彩绝伦的一刀,斩落皇夜羽的道身   这是真人之躯压抑到极限的爆发,堪称华彩——   但斩了个空。   在名为“横竖”的黑刀落下之前,皇夜羽的力量就已经崩解。那所谓的道身,只是眷恋于天地的留影。   无尽的黑暗散去,失落的战场重回新野大陆——虽然已经变成一片空白之地。   天光大好,不见飞雪。   俄而有暖风吹过,极远处光秃秃的山色忽而染翠。   淅淅沥沥,风飘细雨。   这是复甦万物的风,是滋养大地的雨。   此后百年,此地灵根不绝。   此后千载,此处元气不衰。   因为皇夜羽的死,新野大陆将会更加丰沃。   今日斩绝巅,大益于天! 第五十一章同赴燕山   不可思议。   堂堂修罗君王,站在超凡绝巅的存在,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一群人族的天骄掀翻。他的力量还归世界,他的道身滋养天地,他的姓名,将永远铭刻为这群天骄的武勋。   今日围杀绝巅之人,其中最年轻的只有二十七岁,最年长的也才四十三岁。   他们所有人的年龄加起来,都不及皇夜羽生活的年月。   超凡路上是何等残酷,百年孤苦,千载勤修,一朝抹去,万岁成空。   这一场反钓绝巅、掀翻绝巅的大战,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结束。   漫长的是筹谋和等待,是嬴武追杀宗湮的表演,是人族和修罗族在长城之外掀起的大战。   在宗湮放出嬴武的情报,皇夜羽紧急折返之后,他们一追一逃,几乎是瞬间就来到了丙字战场。   而后决战爆发,生死一瞬。   中间有千百次交手,但都在极小的时间尺度里。   称得上惊心动魄,生死也都在一念之间。   黑暗散去,风雪已歇,这辽阔天地,不免让人生出劫后余生之幸。   参与围杀的一众天骄,几乎人人带伤,尤其以证道绝巅、正面拦下几乎所有攻势的嬴武为甚——唯独姜望是个例外。   那边计昭南的无双甲碎了;重玄遵的俊脸都被剖开、星轮只剩一颗;秦至臻两次被打破铁壁、最后又强撑出刀,道身都在崩溃的边缘,此时正在调理;登临绝巅的嬴武直接断掉一臂,还被开膛破肚。   姜望却还意态自如,一场围杀绝巅的生死大战结束,他头发都没有掉一根。   可谁也不能说他不卖力。   他制造了除嬴武之外最大的战果,他每每都是第一个杀到皇夜羽近前,也率先杀破了皇夜羽的道躯。   他甚至正面进攻皇夜羽!虽然最后剑刺的是后腰。   险死还生的计昭南,打量着冠发齐整的姜阁员,颇有些唏嘘:“甘长安把肉身交给你是有道理的。”   “是的。”姜望随口道:“你先把衣服穿上。”   激烈的生死搏杀里,什么都顾不得。计昭南此刻方觉身凉,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去,迅速披衣。   那边重玄遵抬手一按,便将脸上的狰狞伤口复原——洞真之躯的伤势当然没有这么容易修补,他是用重玄之力,一瞬间千百次的缝合,强行将分开的血肉定在一起,以造成视觉上的复原效果。   这伤势本来也不算严重,以他的体魄,自然生长也能修复。至于现在,叫人看不出来就足够。   他又重新是那浊世佳公子,漫不经心地扯了扯衣领:“我得批评你一下,姜阁员。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表演很表面,过于浮夸?”   “得了吧你!”别人说也就算了,重玄遵开这个口,姜望尤其的不服气:“我说两句豪言很符合身份的好吗?难道要跟你一样,在那里伤春悲秋,就差吟诗作赋——都什么时候了,重玄阁员,还顾影自怜?知道的是你要围杀皇夜羽,不知道以为你在参加什么诗会呢!你完全没有领略到这场戏的精髓,你也无法调动观众的情绪,你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根本不懂表演!”   计昭南本来也想评论两句,见姜望反应如此激烈,看来是戳到痛处,也就作罢。而且听他骂几句重玄遵也挺好。   姜某人长篇大论,重玄遵只是轻轻一拂袖,喟然叹曰:“蟪蛄不知春秋!”   “少给我装读书人!”姜望不屑一顾:“蟪蛄知不知《五谷种植图鉴》啊?”   这两位竟然讨论起农事来了,真是何处无竞争。   天骄之争,方方面面啊。   秦至臻在一旁并不说话,这会儿好不容易稳定了道身,一时想到太多,默默用左手抽了右手一下。   计昭南有些好奇:“秦兄这是?”   还是嬴武懂自家人,按着断臂的伤口,笑道:“嫌它太慢?”   秦至臻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被关注了,没什么表情地道:“活动一下关节而已,毕竟战争还未结束。”   是的,战争仍未结束。   杀死皇夜羽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从这里到虞渊长城,才是更为艰难的考验。   一尊修罗君王的死去,波澜荡及整个新野大陆,这动静瞒不住。   修罗族将有怎样的反应?   前线战况如何?   一概不知。   声音可以传讯、文字可以传讯,甚至于光的折射、元气的共鸣、情绪的呼应……此般种种,都可以作为【信道】存在。   古往今来情报的传递与阻截,都是战争重要的一环。   为了阻隔千奇百怪的神通,战争双方通常会直接击碎关于信道的规则。   在已经铺开大战的战场上,若将种种规则下的信道,具体地描绘出来——此刻的信道就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怒海,信息本身无法穿越其间,只能载于舟船。   这些舟船,就是一个个具体的存在,比如信骑、比如飞鹰、比如种种异兽——显然在现在这样的时刻,什么都不可能穿越战场。除非那位信骑是一名衍道真君。   已经完全贯通现世的太虚幻境,也不能在战场上例外。   姜望他们所召来的太虚阁楼,耗用的是太虚勾玉的力量,所以使用次数相当有限。对长城内围特殊角楼的呼应,只是作为打开这份力量的钥匙——可以理解成不断变幻的符文秘钥,无须连接,有所呼应即可。   要召出太虚阁楼,太虚阁员的权限、太虚勾玉、太虚幻境的呼应,缺一不可。   想利用太虚幻境传讯,则此刻难为。   在前路一片迷雾的情况下,这些刚刚围杀修罗君王的天骄停在这里,当然不是为了讨论演技,而是在做必要的调整,为了迎接更残酷的战斗。   远远有流光一闪,那是神游归来的魂魄。   甘长安从系在姜望腰间的储尸袋里跳出来,鬓发凌乱、一身血渍:“呸呸呸,这都什么,怎么弄我一身血……这条尾巴是什么?”   他把缠到脖子上的血淋淋的尾巴扯下来。   姜望理所当然地道:“皇夜羽的箭尾,我好不容易抢下来的。修罗君王的残躯,仅剩这一点,收藏一下很合理吧?”   秦至臻在一旁寂然无言。什……什么时候的事情?姜阁员好快的动作!   甘长安强忍着噁心,手都在抖:“我特地给你这个专业的储尸袋,是希望你好好保管我的肉身,不是让你把我跟乱七八糟的东西放一块的——”   “行了行了。”姜望不耐烦地打断:“这次就算了,你下次注意点。”   “你又原谅我了?!”甘长安气得不行,又掏出一个金灿灿的胳膊:“这个呢?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真把我当尸体啊?我甘长安就算成了尸体,也不能什么阿猫阿狗都跟我一起放吧?”   “放心,都比你强。”姜望一把将储尸袋抢回来,把胳膊、箭尾什么的都塞回去:“你都说了是储尸袋,我放点残肢进去有什么问题吗?”   “有点眼熟啊。”重玄遵冷不丁道。   姜某人是有操守的,收了斗昭的钱,绝不会告诉别人斗昭的断胳膊断腿在自己手里。直接把重玄遵当空气,又催促甘长安:“别废话了,现在忙正事呢!你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情报?”   甘长安悻悻道:“皇夜羽一死,我就过来了。他死前修罗国度没什么特别动静,现在死了,什么动静都不重要了。”   因为这一行人此刻只能往长城走,再也不会回头。   无论虞渊深处有什么动静,他们都要将之甩在身后。或者换句话说,无论虞渊深处有什么动静,一旦追上他们,他们就可以和皇夜羽一起被纪念了。   嬴武披着残破的蟒袍,仅剩的左臂握成拳头:“诸位,尚能战否?”   姜望,计昭南,重玄遵,秦至臻,具不言语,只是握紧兵器。   甘长安大喝一声:“愿随殿下!”   嬴武于是转身,直线往前:“孤为诸君开路,自此一步不停!谁若掉队,便自争其命吧。诸位——莫再回头!”   在这种跨越战场的冲刺里,若有掉队,必无幸理。   现场的这些人,哪个不是久经生死?倒也没谁需要强调。   六人结成六合之阵,以嬴武立干门,一往无前。   队伍很快就来到“哨位区域”,王夷吾像一支弩枪,从地底倏然拔至高空,自然地加入阵法,与甘长安同守坤门。   计昭南松了一口气:“情况怎么样?”   王夷吾下意识地观察阵型,打量大战之后的众人,嘴里严谨地道:“我不敢靠战场太近,只能远远望气观煞。关外战场还是修罗占据优势,皇夜羽死后,虎牢关战场有异动,可能会有修罗君王抽身回援;同时燕山关外兵煞混乱,人族兵煞和修罗兵煞绞成一团,以煞盘而论,是典型的龙困浅滩之形,我推测是贞侯在关外被截断了退路,陷入重围,不知是不是他的设计;武关战场相对僵持,我方兵煞绵密如蛇盘,应该是甘老将军的风格,如果咱们走武关,甘老将军用兵很细致,应该可以支援到我们……”   姜望以干阳赤瞳远眺那似乌云聚顶的兵煞,只见绵绵茫茫,好似云海无尽,根本分不清哪边是哪边。   看个如此混乱的兵煞,能看得出这么多信息来。   这就是军神秘传的《点兵天书》么?   还是说王夷吾格外有这方面的天赋?   正侃侃而谈时,王夷吾忽地一惊:“师兄,你的甲呢?”   计昭南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发现。   “长城守军是为了配合我们围杀皇夜羽而出城,在确保我们安全回返之前,他们不会撤军。但这也是有极限的,我们的安全,绝不优先于长城的安全。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嬴武看着极远处的兵煞浓云:“诸位怎么看?我们选哪个战场入关?”   “燕山关!”姜望和重玄遵几乎异口同声。   他们都是习惯把握命运的人,在关乎生死的关键选择上,绝不会交由别人做决定。当然也不会不好意思表达。   嬴武道:“理由?”   重玄遵在疾飞的过程中,仍然保持翩翩风度,淡然道:“听听姜阁员的军略吧。”   姜望也不管他是不是阴阳怪气,很直接地道:“首先,燕山关是离我们最近的三座关城之一,本就在备选之列,这是战前就有规划的;其次,皇夜羽被杀,秦太子衍道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虎牢关那边如果有修罗君王撤下来,一定比皇夜羽强大得多,局势越清晰,对我们越不利。我们需要混乱,越乱的战场越适合我们;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贞侯是虞渊长城的灵魂人物,他如果有布局,我们应该帮他。他如果有危险,我们应该帮他。”   两个“应该”,说服了所有人。   嬴武补充道:“他也一定能帮到我们。”   计昭南提枪在手:“既然大家都有决定,那就尽快。”   嬴武的目光在其他人身上掠过,得到全部肯定的回应之后,便骤然折身。   六合之阵,天骄七人,同赴燕山关。   ……   ……   生机勃勃的原野,是修罗君王皇夜羽身死之地。   此前这里是什么模样,大概不会有谁记得。   这是已经分出胜负的战场,万物复甦于腐肉。   在此舍命搏杀的众人早已散去,唯留一座石拱桥,寂寞地架在原野,仿佛从来便修筑于此。   它的名字叫【灞桥】。   嬴武没有带走它,其他人也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及。   在某一个时刻,它忽然显现虚形,化作掠影——虚影一闪即无踪。   原野空空也。   无名的野花开遍。   生死是永恒的主题,每时每刻都在重演。   伟大的虞渊天路,是修罗斧凿的新生。   在这条无法用距离来描述的伟大天路上,永远有修罗族的战士在跋涉。   他们脚下踩着的,或许正是祖辈的尸骨。他们的尸骨,或许也将铺垫为后辈的阶梯。   一尊绝巅强者的死去,对修罗族来说是难以承受的剧痛。   而短短数年之间,先死阿夜及,再死皇夜羽,这无异于是将修罗族本就艰难的命运,推向深渊更深处。   无底虞渊的下方,那“不可回归之地”,一时也有叹息响起。   但这声叹息才刚刚响起,便又下坠。   像是一个具体的存在,被另一个具体的存在砸了下去。   而后有一座古老石桥,横跨虞渊。   这七十二孔的石拱桥,竖接时光,横锁长空,仿佛要作为一张石盖,将这无底的虞渊盖住!   然而虞渊天路上跋涉的茫茫多修罗战士,却仿如无觉,仍然往上走。   虞渊深处一种伟大的力量正在发生,不显形迹,独落石桥。时空在这一刻产生巨大的波澜,仿佛怒潮要将石桥卷回深海——   这座形制古拙的石拱桥,却也并不对抗,倏然缩小百倍,仿佛一个具体的人,就这样跳进了虞渊。   “呜呼!”   那声哀叹随之一起坠落了。 第五十二章昊天高上末劫之盟   深渊无尽,灞桥无尽地坠落。   时间在这里不存在意义,距离也不过是感受的尺度。   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程。   可以是一瞬间,可以是一万年。   可以是一丈远,可以是千万里。   这座古老的石桥,到底是在坠落,还是在飞升。虞渊的尽处到底是日落,还是天空——谁又能说得清呢?   总归灞桥是跃下了虞渊,便姑且描述为“坠落”。   “伟大”是一种超乎界限的力量,它打破了现世的极限,也超越诸天万界而存在。它不能够被描述,也无法被触及。   此刻的灞桥,深陷于伟大的力量里。   在这无止境的坠落中,响起了一个混乱至极的声音。   它怪诞、邪异,仿佛亿兆个声音混杂在一起。   绝巅之下的修士,仅仅只是听到这个声音,便要道则崩溃而死。若试图辨析这个声音的内容,哪怕是绝巅修士,也很有可能陷入疯狂!   然而这个声音,被灞桥捕捉了。   此声道——“嬴允年!超脱共约犹在,人族想要撕毁它吗?”   大秦太祖嬴允年,道历新启以来第二个成就超脱的伟大存在。   灞桥乃是祂当年纪念霸业所制之宝,也理所当然成为祂回归现世的桥。   在近古时代的尾声,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几乎毁灭这个名为【现世】的万界中心,使诸天万界都归于寂灭——   若真是那样的结局,诸天万界所有生灵都要灭绝,什么洞真、衍道都不能活。   超脱也要沉眠,“永恒”都要存疑,因为永恒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   那些伟大强者所看到、证得的真不朽,亦无不朽之根基。   那么“永恒”和“不朽”,都无法再定义。   诸天万界所有的一切都会寂灭,须得等待漫长不知多少纪元,才有可能迎来复甦——又或许永远不会复甦。   纵然有那能够对抗永寂,对抗沉眠的无上强者,也只能飘荡在【无】。   因为世间无“有”,因为“世间”也不存在。   谁都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结局,所以“超脱共约”应劫而出。   它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叫《昊天高上末劫之盟》,乃是诸天万界之中,最高层级的盟约。它限制了超脱在现世的出手!   此约之后,才有道历新启。   这份盟约具备如此伟大的意义,当虞渊深处的伟大存在,刻意提及此约,是必然要得到回应的。   所以那横渡时空的古老石桥中,响起嬴允年温润的声音:“我以为是您不打算遵守。”   “真是岁月苦多啊。”在混乱的时空里,那个极致怪诞的声音道:“嗬嗬嗬……当年跟吾对话的,是人皇有熊,是玉京道主,现在却换了个不到万岁的小年轻!”   “超脱无古今!”嬴允年的声音道:“年月对我们已经没有意义。伟大如您,也需要知晓我的名字,不是么?”   极致怪诞的声音道:“吾名永彰,尔辈缄藏。超脱共约上,可没有你的名字。”   “还没有来得及签。”石桥里嬴允年的声音道:“我会签上去的。”   “在将签而未签之间,你就拥有现世中有限的自由。”极致怪诞的声音道:“呵……所以你竟放肆如此,只身来吾座前!”   《昊天高上末劫之盟》当然不是一纸空文,上面签署着诸天万界所有超脱存在的名字,具备伟大的力量,限制了超脱的出手。   是彼刻所有超脱达成共识后,为了防止诸天万界的寂灭,主动给予自身的限制。   若要强行类比的话,它可以视为《太虚盟约》的终极状态。它的力量来源于“共识”,是定约者所赋予。   无论谁先破约,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嬴允年成就伟大的时代,超脱共约早就已经签订完成,上面当然没有他的名字。相类于此,姬符仁也是这样。这两尊道历新启之后的超脱,是超脱共约之下,相对自由的存在。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可以不受约束。   “此至高之盟,不朽圣约。凡超脱不得随意干涉现世,以免寂灭之灾。誓约之上虽无我名,我亦受其所约。”嬴允年淡淡地道:“您大可放心,如非必要,我不愿意成为毁约的代价。”   “闲话少叙!”那极致怪诞的声音被怨恨纠缠:“人族背信,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尔辈承燧人之德操,若想弃约,倒是不妨前来一步,看吾如何却之!”   “您乃太古怨体、百族恨身,谁敢小觑?”嬴允年的声音悠悠道:“我若要杀你,怎么也得约上道门三尊,叫上姬符仁,发大军亿万,填平无底虞渊,拔掉修罗根基……您说是么?”   他仿佛在描述他的计划,而非一种假设。   “称吾『太古之母』!”极致怪诞的声音如水纹回漾,回荡在历史、现在,也试图漫延至未来:“共约既在,超脱束手。吾可曾轻动?”   “最好是如此!让现世的归现世,超脱的归超脱。既已跳出世外,无谓溺于苦海!”石桥里的声音道:“我此来无余事,只是知会您——从今往后,虞渊由我注视。我相信我们会有很好的相处。”   那怪诞的声音幽幽地回响:“这一句将会成为你的墓志铭。”   “哈哈哈哈——”石桥之中传来嬴允年的大笑:“那就拭目以待吧!”   在这混乱的时空中,太古之母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来。   ……   ……   万里长城切割虞渊,长城内围是文明的原野,长城以外,是修罗族的猎场。   沿着万里长城铺开的战线,当然不是孤立存在。   若有人能在高穹之极,俯瞰整个新野大陆。便能看到千条万条的“线”,连接着长城前方的修罗大军,像是无数给修罗军队输血的血管。   那是修罗族源源不断的备军,和在漫长的战争岁月里,越来越受到修罗重视的后勤。   在长城之外的辽阔大地,修罗族的大军纵横交错。无法计数的信骑,包括陆骑和飞骑,在各个军团之间来回奔驰。   天空飞翔着军机官操纵的深渊羽兽,作为了望的眼睛。   说到“眼睛”,在偌大战场的高处,有一只筋络密布的外凸的猩红肉眼,它足有百丈方圆,虚悬在极高的位置。体外漂浮着二十四条半透明的纤细肉须,漂流空气,使它如在水中游。   此即修罗大军在这场战争里的“了望塔”,是确保军事视野的重要存在,名为“深渊之眸”。   但如此种种,显然全都不能对姜望他们构成威胁。   人族天骄七人成阵,在修罗族的阵地上,划过一条漫长的弧线。什么战修罗、意修罗、恶修罗,全都无用。除了修罗君王,没有任何存在能够拦得住这支队伍。甚至是无法发现这支队伍。   皇夜羽之死当然震动诸方,修罗大军的统帅当然也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但哪怕是军令传达的速度,都不可能赶得上这支队伍疾驰的速度。   所以大军围堵的情况,也几乎不可能发生——除非这支围杀了皇夜羽的人族精英队伍,会愚蠢到一头扎进修罗族的口袋中。   此刻摆在修罗君王石惊弦面前的,就是这样的难题。而留给他判断的时间,几乎并不存在。   他的已知信息,是皇夜羽在逐杀秦太子嬴武的过程里被反杀。   那么嬴武必然已经证道,重玄遵、秦至臻,这几个早先被宗湮追杀的人族天骄,也应当参与了围猎。姜望、计昭南,这两个没有在战场上出现、却经常活跃在野地的人族洞真,应该也在局中。   从皇夜羽身死道消之地,至虞渊长城的关楼,这距离不算近,但在强者极速之下,也要不了多长时间。   虽然绝巅一念,万里无遥,他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穷搜旷野,可那嬴武亦是绝巅。   从虎牢关出发,他很可能只有一次阻击的机会,若是错判嬴武等人的行进路线,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回归长城。   他好不容易调整战线,从虎牢关前脱身,长城前的漫长战线,此刻对修罗族来说是十分紧绷的。   为了达成剿杀许妄的战略目的,修罗族在燕山关投入了太多兵力,足足两支修罗强军、两尊修罗君王在彼处。   是的,斩杀绝巅是战略目的,而不是战术目的。   一尊绝巅的陨落,完全可以用来描述一场战争的成败。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此刻还未结束的这场战争里,修罗族已经是失败者。倘若不能杀一尊人族绝巅回来,他们将迎来更大的战略失败——修罗大军彻底失去在现阶段击破长城的可能性,虞渊长城自此稳固,巍峨不可移!   本来是大好局势——大秦太子好大喜功,深入修罗腹地,欲杀恶修罗宗湮,被宗湮逃脱,从而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修罗族这边果断迎击、抵住冲动的长城守军,还趁机围住方寸大乱的贞侯许妄。一边是人族顶级名将的头颅,一边是秦国太子的首级,只待磨刀霍霍的修罗斩落。   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梦幻开局!   但鱼饵一霎变渔夫,皇夜羽反被狩猎,整个战场局势,就变得紧张起来。   嬴武没能杀死宗湮,说明他距离衍道还有距离,当然现在看来,那是故意的诱导。这才让本该是最万无一失的战线,成了修罗腹地的创伤。   修罗族必须挽回这一切。   燕山关前如此巨大的投入,的确将许妄陷围,让修罗族看到了斩杀这位人族名将的可能,但也制造了巨大的沉没成本。   整条战线一步都不能放松。   此次十君齐出,兵围长城。但在皇夜羽死后,却再也抽不出其他的修罗君王回身反剿了。唯有他石惊弦能够出手,可也是以绷紧战线为代价。   他若能成功将以嬴武为代表的这些人族天骄截杀,那还算是能够弥补皇夜羽的死去。不枉冒险一场。   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是——   嬴武他们会选择哪条路线回归?   石惊弦没有时间斟酌,他在抽身的那个瞬间就要做出决断。   一念之后,身形闪烁,便至武关。   虞渊武关是人族在此最古老的关城,经营最久、防御最强,对人族来说也最具安全感。相对也更容易成为回归的选择。   武关的人族主将,是那位大秦老将甘不病。   在过往的年月里,石惊弦与之有过交手,印象深刻。   率军挡在武关外的修罗君王,是修罗名将邑礁。他的战略目标,是不叫秦军西进,不允许人族接应秦国太子,倒是不会对甘不病有什么想法。两边也算棋逢对手,战况很是胶着。   石惊弦一到武关,便知自己做错了选择。此地无人,他没能精准截断嬴武他们的归途。   次选当然不是嬴武一行人有可能的第二条路线,为时晚矣!   石惊弦反手一张,握住一只雕刻远古恶兽、名为“花壶”的大弓,于风云汇聚之中,拉开了弓弦——   嘣!   这是一声震动新野大陆的惊响,俄而有三只羽箭,在视野不能及的远处战场凝现。分别是虎牢关外、嘉峪关外、燕山关外。   《异兽志》有云:远古恶兽有名“花壶”者,是餐星之兽,饮月而生。以万类为肥,养亡死之花。无固定之形,固则为壶状,常曰——“生者生者,投吾壶中。”   花壶为弓,落下灭生之箭。   这三处地方,都是嬴武等人最可能出现的战场。在捕捉到嬴武等人的气机时,就会直接攻击。   石惊弦身为修罗大君,行事必然要着眼大局,不能为一时意气而动,只能做对修罗族而言最有利的选择。   所以他在出箭之后,当即拔空,摇身万丈,将随之扩张的花壶弓拿在掌中,以弦为锋,对着甘不病所统辖的人族大军便是一斩!   虞渊深处的太古之母,好像有谕令传下,但又平息了。他却也管不得。   既来武关,便试着伐破武关。   这弓弦好似庞巨的关刀之锋,斩落之时,顿分天地。   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刻,雄巍的武关关城,骤然光华大放。虞渊长城的阵法已然启动!   那几乎接天的高墙,仿佛成为一面巨大的镜子,反折无尽光芒。那光仿佛成为实质性的存在,流动如海,使得城楼之前,竟成茫茫一片。   甘不病不愧是传名已久的兵道大家,统御万军,如臂使指,引军、启阵,一气呵成。竟然瞬间就将大军统合在一起,切割开修罗大军的纠缠,混同于光海之中。   修罗君王邑礁在光海中稳住大军阵型,正要率军前扑。   但见得石惊弦的弓刀落下,光海分流,天地一霎澄空。城门已然紧闭,大军撤归城内,甘不病披甲立在城头。   关城之外,只剩下不到万人的断尾之军——他们是修罗大军紧紧咬住的战线,也是兵煞中令邑礁错判的纠缠。   甘不病果断舍弃万人,以保全军。他甚至是在石惊弦降临的瞬间,就已经做出选择。   “这么多人,就这么放弃了吗?”邑礁沉默一阵,仰头问道。   甘不病立在高高的城楼,并不理会修罗君王的提问或者挑衅,只对长城外的人族战士道:“甘不病无能,不能独对两尊修罗大君,只能放弃诸位,保全武关。诸位家小,我养之,诸位怨恨,我担之——别无他话,诸君赴死吧!”   站在如此高处看城下,密密麻麻的人族战士,像是一排蚂蚁。   他们并非镇獠强军,可也是大秦锐士。他们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生,至少在此刻,还不是战报上冰冷的数字。   这排蚂蚁没有骚乱,如同一线细潮,沉默地向修罗军队涌去。   潮涌在战场上起伏。   这是近万将士,从人生变成数字的过程。   城楼上的甘不病只吩咐道:“点燃狼烟,石惊弦既然移驻来犯,便让虎牢关前的修罗军队,为我们的将士陪葬!” 第五十三章诸空妙有因缘混仙阵   燕山关前,残阳如血。   作为人族出关冲击修罗防线、接应秦太子的主要锋矢,许妄在这里已经被围了很久。   在向燕山战场冲刺的过程里,姜望倒是见识到了关乎见闻的另一种运用。   大秦太子对于见闻的掌控十分霸道,他以霸权施予,强令天下声音为他所听,天下视线为他所见,又使万众不可见闻天威。   一行七人横穿战场,与修罗大军擦肩,如行旷野荒地,但见修罗如枯草,徒劳谢冬风。   不仅漫天遍地的哨骑形同虚设,那高悬天穹的深渊之眸,全程也毫无察觉。   以对见闻的掌控来看,姜望自己倒是可以尝试着避开这只恐怖眼睛,但要覆盖这么多人,同时逃避侦测,便绝无可能做到。   “满目尽人形啊。”甘长安在疾飞之中,忽生感慨。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   远古时代,妖族天庭统治诸天万界,疆域无法计量,所统御的种族也不可计数。   正是因为统治已经变成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妖族那些真正的强者,也早就拥有一切,无欲无求,只是需要时间和精力来修行,探索绝巅之上的永恒。所以才会以妖族道身为模具,创造出帮助天庭统治万界的“人族”。   现今出现在史书里里所谓“远古百族”,其实是泛指被妖族所统治的诸多种族里的佼佼者——尤其是站出来反抗妖族的那一批。   其中绝大部分是天生种族,也有一些来自缘由不同的创造,还有一部分种族诞生于后天因果所系的机缘巧合。   他们的种族天赋普遍不算强大,远不能跟妖族相比,被视为“贱族”,先天比人族弱的都有不少。亦是通过艰难的修行,一步步获得强大的力量。   妖族天庭统治了太久,妖族天庭统治诸天万界的记忆,几乎等同于很多族群对这个世界的记忆。   这种统治,仿佛天经地义,是世界根本规则的一部分。妖族天庭的权柄仿佛与生具来,是天命所归,神圣不可侵犯。   当人族将反抗妖族天庭的旗帜高举,且久久未被折断,很多存在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妖族天庭的统治,是可以反抗的。   茫茫多的族群,在人族与妖族的对抗中看到了希望,前赴后继地追逐反抗妖族天庭之旗帜,想要赢得诸天万界之自由,成为时代的主角。   遂有万界烽火,天庭动摇。   “远古百族”当然不止百族,但现在别说族群了,就连族群的名字,也未见得还能留下一百个。   也就是水族(真正的水元族、与后世的水族不同)、火族、石族、风族等较为强大的族群,还稍微有一点历史的留痕。   其余种种,尽被抹去了。   远古百族形态各异,外状不同,与人族是绝对不相干的。   但百族残余,历万劫而生,最后显化修罗,自“不可回归之地”爬出来,竟成半人之身……可见怨念深重,生死都与人族纠缠。   甘长安所叹“尽人形”,便是此意。   但远古的故事,今人也没什么好说。   很多时候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生而为人,在种族战场上提剑,就是最大的道理。   战场上退一步,放弃的是后方千千万万无力反抗的普通人。   除了人族自己,没有任何一个种族需要在意人族的存续。除了人,没有任何一个存在对人族负有责任。   所以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超凡的力量,更要匹配超凡的承担——   至少在如今,这是人族的道德秩序。   先于厮杀声入耳的,是凛冽的风。先于旗帜被看到的,是铁锈般的云。   那被无端惊扰的杀意,那种穿透世界真相的警醒,都在提醒着一件事——   战场近了。   而且是极其残酷、极其危险的高烈度战场。   绝巅在其中,亦有死生之险。   入此战场,当悬命也。   众人都不言语,默默做好了战斗准备。在队伍最前列,嬴武忽而抬头,笑了一声:“有一份礼物到了!”   但见煞云更高处,长空之上,有一道刺眼的光束,倏然出现,而后破风自来。空间仿佛是层层叠叠的琉璃盒,被一层层地穿透。而琉璃夹层上的裂隙,就这样一道道地附着于光束。   裂隙绵长数千里,仿佛凤鸟的尾羽。   那道光束,也真的在光芒之中生出灿烂,极致的灿烂之后是黯灭。化作一个吞吸一切光芒的黑点,在不断聚集又不断扩张,最后凸显一尊狰狞的鬼凤形象。   鬼凤披万羽,就此落青天。   那寂灭万方的力量,几乎是随着嬴武的话音一同落下,碾碎了一切有形无形的捕捉。   这是绝巅的箭术!   “看来石惊弦走了岔路……”嬴武呵然笑道:“诸位自往战场,我来接下这份礼物!”   阵型骤开,一行七人就此分散,六人各据其位,继续前飞,笔直穿向战场。   嬴武则拔空而起,独臂当天,轰出至高霸权。   他那只简简单单的拳头,代表极致的霸权。权不许有,则必然不存,权不许无,则必然诞生。霸者意志,凌驾世间所有,天上地下,无有不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拳轰出来,拳头之前的一切,包括元力、空间、时间,都奔涌成潮、浩荡反卷,一霎至高穹。唯独那代表灭生之箭的鬼凤依然坠落,不肯回头,然后被一拳轰碎了头!   毕竟只是石惊弦遥分三路的一箭,其目的并不是为了绝杀另一位绝巅,而是为了在战场上给予修罗大军以惊醒。告知在场的修罗君王——嬴武等人未被截住,正赴战场!   在嬴武拔空的同时,姜望自觉地飞在了队伍最前。作为状态最完好的一尊真人,他理所当然地要做前锋,来站位“干门”。作为以武得勋的前军功侯,他来接掌阵法,也是十分合理。   但……嬴武所布这六合之阵,看起来相当简单,然而简单只是相对于入阵者而言。它实则包罗万象,变化莫测,穷天地之理。种种复杂变化,尽在主阵者掌控之中。   它的全名是叫“干元六合飞翼阵”,是以六合阵为基础的超高端演化。   总之,过于复杂了些。   不利于小规模作战。   “结锋矢阵!”姜真人当机立断,改换阵法,以更适合此刻局势的锋矢阵往前突。   作为《军略基础》上必备的几种阵法,锋矢阵简单、方便、经典,不挑剔局势而又极具锐意,可谓大巧不工。   其他人还不至于连个锋矢阵都跟不上。   当即以秦至臻、计昭南为侧羽,甘长安、王夷吾为箭身,重玄遵做尾翼,姜望自为锋镝,就此贯为飞矢。   也似那修罗君王石惊弦的灭生之箭,笔直穿进战场中!   燕山战场大战正酣。   许妄在此书写他的传奇——以一军敌两军、一身独战两绝巅,虽被围困而不惊乱,团军自守,守得铁桶一般。   茫茫兵煞在高穹混淆一处,难分人族或修罗。   但偌大的战场上,两族共计数十万大军,却是泾渭分明的。   修罗大军一边封死人族回城的路,横绝城关。一边围困这支名为【割鹿】的强军,如巨蟒缠树,缓缓绞杀。   这个战争过程就像是剥鳞,一层层剥掉人族大军的鳞甲,直至最后,坦露胸腹要害,一击致命。   战争演进到此时,已经没有太多花巧可言。凭藉的就是双方主帅对于大军的极致掌控,在每一个交错绞杀的细节里,如何多赢少损。   许妄当然不会输了军事能力,但修罗族近乎二比一的优势军力,意味着修罗主帅有极高的容错空间。哪怕是兑子,也能兑到人族军队山穷水尽——事实上在许妄的绝妙指挥下,修罗大军也只能以兑子的方式推进战局。   但胜负已经是非常清晰的事情,哪怕许妄一步都不犯错,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军也会被吞吃干净——这正是修罗大军紧贴前线,不肯放松一步的原因。许妄的头颅,太有诱惑力!   围杀皇夜羽归来的人族天骄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战场。   一直在战场内围沉稳指挥的许妄,忽而抬头。   与嬴武早有默契的他,根本就是为了吸引尽可能多的修罗族战力、绷紧修罗族的战弦,才露出破绽,“不小心”失陷重围。   他承受的压力越大,嬴武那边的空间就越广阔。两支修罗强军、两尊修罗君王,死死钉在燕山关外,他已经做到了当前局势下的极限。修罗大军每一次绞杀,都是成群的割鹿锐士的倒下。剥的哪里是鳞?是一圈又一圈赴死的勇者。   现在人族天骄围猎皇夜羽归来,正是大军于此坚守的回报!   “火怙、阙夜名!”许妄全身着甲,就连五官也被面甲罩住,但他卓越的气质,是不能被甲冑遮掩、也无法被战场环境覆盖的。   他高呼着两尊修罗君王的名字,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忽而抬天一举——   一座奇幻瑰丽的仙宫,仿佛自天穹坠落。   是神话之中的神仙居所,蓦然降临了人间。   因缘仙宫!   在如今这个年代,真正意义上处于完好状态的唯一一座仙宫!   “厮杀至此,是时候了结这段因果!”   偌大的燕山关战场,在这一刻被朦胧光影所覆盖,本身亦成为朦胧光影的一部分。   肃杀之地,变得光怪陆离。   姜望所领之锋矢阵,瞬间跨越千里,穿入此间,还未来得及各显神威,就被这朦胧光影所笼罩。好似一箭射入湖面,那穿透一切的锋锐之气,也悄无声息的弥散了。   修罗君王名为火怙者,是一尊焰发如蛇的绝巅强者,也相对来说更通军略,便是他负责指挥两支修罗军团,对割鹿军进行围困。   此刻亦分念亿万,牢牢把控军势,封锁时空——   可惜正在波动的是因缘。   因缘一道,许妄是活着的第一,触及现世极限的存在。   他催动因缘仙宫,笼罩整个燕山战场,发动了早就在长城内围布下的“诸空妙有因缘混仙阵”。   整个燕山战场上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   因缘如水,平地起波澜!   大秦贞侯,要将当前这座战场,通过因缘仙阵,直接搬走,搬回长城内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比普通修罗高大得多、足有两丈的修罗君王阙夜名,一时掠空而起,翻掌按出一枚呈现恶兽形态、仍在他掌心不断挣扎的恐怖大印,狠狠盖落战场:“天孽不尊,神狱永镇——封!”   也是恰于此刻,击碎了灭生之箭的嬴武从天而降,他雄健的道躯此时张扬出无匹勇力,一拳轰在兽印上:“钧命不许,尔辈何求!”   在这相触的瞬间,嬴武的独臂发出清晰的骨骼裂响,他的眼睛鼻子也都溢出道血。他根本挡不住阙夜名!   但整个战场都陷入了彻底的恍惚。   因缘之力已经咆哮成怒潮,根本无法被阻挡。   火怙猛然往后一步,按住了兵势,任由焰发张舞,也放任了人族离去——整个燕山战场,就这样消失于因缘,出现在长城内围。   但修罗大军被火怙留了下来。   此刻两尊修罗君王,两支修罗强军,所对阵者空空如也,只有留下来的战士尸体,以及燕山关那紧锁的城门、不可逾越的高墙,还有城楼上投下来的冰冷的目光。   这是两位修罗君王共同的选择,无论这选择是对是错。   阙夜名看了火怙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迳自一步,折去了虎牢关。   这次战争已经失败,是从战略层面到战术层面,全方位的失败。皇夜羽反遭围猎,许妄成功脱身。修罗在燕山战场唯一的获得,就是此前授首的两万余割鹿军战士,但修罗族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埋骨于此的战士只多不少。   击破虞渊长城已经不可能,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损失,别让人族再次扩大战果。   ……   ……   长城内围,大军随因缘而至。   姜望也体验了一把有人接应、坐着回家的感觉——以往哪次不是几经生死,挣扎得路?   这次虽然也很危险,但伤害终究都落在别人身上。   本想着帮许妄一把,在燕山战场最后行险一次,许妄却牢牢把控局势,抓住机会一举撤退,还带了他们一程。   真名将也!   心中这样赞叹着,姜望忍不住开口:“贞侯设此大阵,直接搬动战场,真天人手笔,名将风姿!不知在这里扎了什么口袋?我竟看不出来。”   “主力已经全部出关,这里没有口袋。”许妄看了他一眼:“但连你都这么想,火怙和阙夜名当然也不敢不这么想。”   人族天骄在荒野围杀修罗君王皇夜羽,事实证明那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反猎行动。现在许妄又跳出围杀,以早就准备好的仙阵直接转移战场,摆明了还有阴谋等着在。   “诸空妙有因缘混仙阵”在燕山战场的释放杀力并不危险,在两尊修罗君王的压力下,它付出巨大代价所牵动的因缘,也仅仅只是搬动战场。   但火怙和阙夜名岂敢用两支修罗强军作赌,跟随人族大军转移到长城内围去?   一旦他们都陷在长城内围,将死军覆,人族这次直接打进修罗国度都有可能。   然而许妄现在却说……长城内围没有什么伏兵和口袋。   长城内围这边是空虚的!   火怙刚才如果不选择定住大军,而是顺势同阙夜名一起,率领大军,随“诸空妙有因缘混仙阵”进入长城内围,岂不是虎入羊群?   嬴武已经伤重,这里又别无强军。两尊修罗君王、两支修罗强军,几乎无可阻挡,完全有机会从内部击穿长城!   甘长安有些后怕,他也是和姜望一般,以为长城内围还有埋伏手段,此刻惊出额汗来:“贞侯竟是做了这样的豪赌么?倘若他们跟上呢?”   “那就是我死国填疆的时候了。”许妄极平淡地说道:“总不能引狼入室,坐视狼群吞妻食子吧?那我不成畜生了?” 第五十四章山河倒悬   甘长安跟许妄学过刀,有师徒之实,他们之间的关系,要比其他人更亲密。   所以他敢问这样的问题,许妄也愿意回答他。   “死国填疆”绝不是简单的四个字。   如许妄这般的存在,却也不会在军中戏言。   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有把握用生命换掉火怙和阙夜名。   所以今日他的确是摆了一道空城计,但用来作赌的,并非长城之存续,而是他自己的生死。   “贞侯辛苦了。”嬴武早前断了一臂,仅剩的手臂也在刚才的对轰里废掉,表情却是轻松得很。   谋事在天,成事在人。欲成大事,一定要选对人。事实上无论是姜望、重玄遵他们,又或燕山关外的许妄,都这次冒险中贡献了关键性的力量。   此行若非是许妄镇长城,他敢不敢这样冒险,或还有待斟酌。   “不及殿下涉险辛苦。”许妄揭下头盔,瞧着这位武功极着的大秦太子,表情玩味:“听到李一证道的消息,我就知道殿下也忍不住。从洞真到衍道这必走的一步,的确被殿下走出了最大的价值,更胜愁龙渡一战。可惜您在这个位置上,已经进无可进,不能再赏了,许某为您叹息啊。”   “瞧您这话说的!”嬴武豪迈大笑:“孤乃御前大将军,此番亦是承天子之圣意,按部就班,为人族而战,何须国赏?做父亲的赏儿子几双白壁,几对美人,却也说得过去!”   许妄摇头叹息:“都说大秦太子的东宫之位,稳如崤山。本侯不以为然啊,崤山虽固,哪有殿下安稳!”   且不论许妄和嬴武关系如何,大秦贞侯能和大秦太子把如此危险的话题,聊到这种程度,足见嬴武太子之位,确然是岿然不可移。   崤山是秦国境内久负盛名的大山,在中古时代就极有名气,高大巍峨,不可摧折。   曾经崤山七宝,都是在器修之道彻底破灭前、称名“无上”的宝具。在中古时代光耀天下,只可惜后来都在人龙大战里,毁于一旦。   但崤山七宝虽然碎灭,崤山却还岿然立在世间。   自中古至如今,悠悠多少岁月,沧海桑田,未改其雄伟。   顺带一提,崤山即是嬴武的封地。   人们常以“崤山太子”之贵称,来表述嬴武的地位,以示大秦东宫,是崤山之固。   当然再怎么稳如崤山,嬴武也得自陈“御前大将军”,把功劳让给他老子。可不敢公开说他还需要被重赏一二,有所进步。   许妄把话说到这份上,嬴武不好再接,便只笑了笑,扭头一看,姜望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虽然同行一次,并肩一战,但并非同路之人。   他倒是没什么感触,也不存在说后不后悔。天下事总是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当脚下的道路岔开时,你就算再欣赏、再赞叹,也只能遥望彼方,而不可能舍路同行。   观河台上惊艳天下的左光烈,难道不值得欣赏吗?   他也亲自下令,将其赶绝。   反过来说,左光烈若有机会斩他嬴武,又岂会留手。被左光烈击穿的函谷关,距离崤山可也并不远了。   他难道不欣赏李一吗?但身为大秦太子,与大罗山的太虞真人,也注定不可同路。   他虽然并不认同夏襄帝所说的“大道独行,是斩绝同行者之故”,但也明白,什么是“称孤道寡”。   天高不孤,人影各在。重玄遵、计昭南、王夷吾这几个齐人也正要离开。   嬴武笑道:“好,姜望不在,现在可以说这句话了——大家都去养伤吧!”   计昭南脚步不停,王夷吾一言不发。   重玄遵扯了扯嘴角:“大秦太子还挺风趣。”   嬴武哈哈大笑:“一应疗伤药物,若有所需,直接报知军需官即可。这里处理不了的伤势,诸位若是不急,三日之内,孤请大医宗过来处理。总之大秦守土有责,不至于叫大家流血又舍财,伤到根源。”   重玄遵不置可否,一撩白衣,潇洒而去。   走在前方的计昭南,远远回了一句:“秦太子倒也不必说『责』,此天下之责,又不是为你秦国。”   这话着实是冷,很有枪出无回的风采。嬴武『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那大医宗还需要请吗?”   计昭南像是没听到似的,顾自离去。   王夷吾走在后面,停下脚步,回头颇是认真地道:“还是请吧,我伤得挺严重。”   遂散去。   ……   ……   道历三九二八年的春天,倒是比往常都要更冷一些。   暖风未至,春花早生。   中山国是非常典型的中域气候,随着长河春潮,湿气也多了几分。   在这个不大的国家里,淮城是最繁华的三座城市之一。   中山国虽然不强,毕竟是道脉属国,国民也算得上中域百姓,还是过得较为富庶。   简单来说——老百姓普遍有闲,爱闲逛,爱唠闲嗑。   毁而又起的玄武楼,还叫玄武楼。   曾有人问,这名字到底是纪念早先的赵玄阳姜武安之战,还是纪念后来的重玄遵姜武安之战。酒楼老板回应——为什么不都纪念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中山国上溯三千年,下追三千年,也没出过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名人。有心往荆国中山氏那边蹭一蹭,人家根本不搭理,甚至荆国那些好战分子,若是一个思虑不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提刀过来。   好不容易蹭着几个现世有名的,玄武楼当然要紧紧抱住不松手。   效果也是非常显著的,玄武楼的生意极为火爆。   在姜望、重玄遵双双成为天下所敬重的“阁老”之后,更是经常有人不远千里,来此瞻仰故迹,想像两位阁老年轻气盛时的英姿。   玄武楼中,还专门有一处围起来的“道争现场”,号为“阁老套房”,房费极高昂,万金不求。据说有两位绝世天骄战斗的道韵在其中,非天生灵慧者,不可有所获得。   据说很有几个少侠,在其中悟出了绝世杀法。   对此,一身正气的林光明,自然是嗤之以鼻的——他前几天晚上没花钱,偷摸进去看过了,根本就是酒楼里的人自己制造的所谓现场,屁的道韵都没有。   楼中一如既往的热闹,酒客们兴奋地讨论著天下大势,纵谈古今,睥睨八荒,仿佛时局都在他们掌纹间。   独坐独饮的林光明,面带微笑,不时点头。好像非常热爱这个世界,也很认同周边酒客的讨论。   不时有讲得兴起的酒客,还朝他举杯呢!他这张脸,实在是太正义,太让人有信赖感。   来了几回玄武楼,已结交不少朋友。比他那个表情僵硬、说话呆板的义兄,要受欢迎得多。   当他听到姜阁老在虞渊参与了围猎绝巅之战,并成功斩首修罗君王皇夜羽,他笑得更灿烂、更让人有亲近感了。   真好啊。   事隔经年,听到姜师兄还是那么威风,他就放心了。   如今山河倒悬,本也没多少故旧!   今天他的结义兄长仵官王,缺乏喝酒的心情,没有同来。他自己也不愿久坐,便从桌前起身,结算了酒钱。在微醺的午后,离开了酒楼。   这段时间,他和义兄都住在义兄的家里,享受天伦之乐。是义兄真正的那个家——原来义兄真叫崔棣!   真乃实诚人也。   他林光明,绝不会辜负这份信任。   义兄崔棣,乃中山国淮城县尉崔居谦之子。   崔居谦与妻子恩爱和睦,育有三子一女。长子仁厚,三子孝顺,么女乖巧。崔棣行二,自小也知书达礼,只是性子跳脱,喜欢闯荡,十二岁那年出了远门,就一去不复返。如今再回来,模样已不太像旧时了,但还记得家里的点点滴滴,对得上少年崔棣的记忆。   崔居谦认得这就是自己的儿子,且很喜欢儿子带回来的人品端正的朋友,有意以么女许之。   而林光明……也很认可这门亲事。   中山国淮城县尉的女婿,是个很不错的起点。不那么引人注目,位在中域,归属道国,又有很好的晋升空间。   鬼修在道门并不会被歧视,他只是需要一个天衣无缝的人生经历——为此,他早已伪造好他凄惨的人生,包括他是如何舍身取义、如何被迫转为鬼修、如何自强不息。   这根本就是事实!   谁能说庄国那一战,他林光明不是舍生取义、自强不息?只不过现在把故事地点从庄国换到季国,再稍微调整了一点细节罢了,还是很能够体现真情实感嘛。   那天晚上去陵园,就是为了完成人生经历的最后一点补足,吞吸鬼气倒还在其次。   他很愿意在崔家呆下去,先扎住根基,蓄养人气。先中山国,再景国,如此步步往前,根正苗红,亦不失为道宗正统。而且审查过程比直接加入景国要宽松得多。   要塑金身,要向天下传播正义,当然要在最强大的势力里混迹。   离开玄武楼的时候,林光明特意打包了两只烤鸭,要了一壶酒,是崔伯父爱喝的竹叶青。又脚步轻快地去到西市,买了一件狐裘送给伯母,挑了一对耳坠,送给那涉世未深的好妹妹。   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林光明对路过的每一个人微笑致意,街坊邻居他都熟得很了,人人喜欢他。就这样走在路上,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他对未来有非常清晰的展望。他会是一个好女婿,一个好丈夫,当然将来肯定有一天要大义灭亲,用贤兄崔棣的头颅,做中央天牢的投名状。   没办法,地狱无门的阎罗,实在太坏了。他林光明无法长期昧着良心与之相处。感情再深,也不能动摇正义——前提是他有斩杀贤兄的十足把握。不然仵官王的诡异,他可是亲眼见识过。   这灿烂的展望,在他卧房里的几道布置被相继触动时,戛然而止。   林光明脚步未停,但轻轻一嗅,便捕捉到那稀薄的血腥气,隐隐约约缭绕在鼻腔。   吱~呀。   林光明抬手推开了虚掩的院门,见得院中,横尸八具。   包括淮城县尉崔居谦,崔居谦的夫人,崔居谦的长子长媳,崔居谦的三子、么女,甚至还有崔居谦的两个孙子!一个三岁,一个刚满月。   他们的死状倒是并不凄惨,极平静地横尸于院中。   但满门尽死,老幼都无幸免,又如何能说不凄惨!   崔棣穿了一身严肃的县尉官衣,独坐在阶前,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推门之声也未惊扰他。   啪!   林光明手中的礼物跌落在地,他的表情痛心,他的眼神是不敢置信,他手指着崔棣,声音颤抖:“你居然杀了你全家!这么残忍的事情你都做得出来——你还是个人吗?!”   他是真的有点生气的,昨天晚上他才跟崔居谦“坦白”,把之前编织好的经历用上。才准备在淮城娶媳妇当官,开始往上走。仵官王这么一弄,他的计划全乱了!   崔棣抬起头来,艰涩地开口:“兄弟——”   “我没有你这个不仁不义无父无母的兄弟!”林光明掂量着此时分生死的把握,回想着过去这段时间的仔细观察,义愤填膺地拔出剑来:“今日与你割袍——”   “他们不是我杀的!”崔棣高声道:“是桑仙寿的命令!是中央狱卒出的手!”   他走到老县尉的尸体前,指着老人的脖颈道:“你看这梅花追魂钉,这分瓣的血口,这都是中央天牢的手段。我都认得清楚,绝不会有错。”   穿着官服的仵官王将手一抬,将老父亲圆睁的双眼抹上,一拳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几不见底的幽坑,显出远胜于前些天的力量,恨声道:“桑仙寿老贼,祸及家人,简直没有人性,我与他不共戴天!”   今日亲缘皆死。   今日之后,他才能真的『失我于人间』,抹掉上次被捉住的漏洞。   他骂桑仙寿的时候,也更大声了一些。   看着那个难测深浅的幽坑,林光明眼皮跳了一下,表情依然伤痛悲愤,但却把剑收了起来:“当真不是你杀的?”   “我骗谁也不可能骗你,更不可能拿我的家人骗你!”崔棣哀痛欲绝,额上青筋暴起,咬着牙道:“妹夫,咱们定要报仇!”   林光明是个尊重事实的,连忙道:“大哥,我跟你妹妹还没有——”   “她人虽然死了,但她的心早就交给了你。我爹我娘,也早就视你为婿——”崔棣猛然站起身,牵动阴风阵阵。脸上已经覆上那张森怖的仵官王面具,幽幽地注视着他:“贤弟,难道你现在不想认了?”   “我怎会不认?她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林光明紧握长剑,瞬间比仵官王更激动:“不报此仇,林光明誓不为人!”   “好兄弟——来!”仵官王一把牵住林光明的手:“今日我就做了这个主,为你和舍妹大婚!从此以后,誓灭桑仙寿!” 第五十五章正是春时   “姜阁老又建新功!率阁老重玄遵、秦至臻,以及齐国将军计昭南、秦国太子嬴武等,在虞渊围杀修罗君王皇夜羽,稳固了长城防线!”   白玉京酒楼里,有人高声宣讲,喜不自胜,与有荣焉。   几位年轻天骄在虞渊创造的显耀战绩,这段时间已飞驰万里、处处宣声。   这实在是壮举!   当然在不同的地方,流传的侧重点会稍有不同。   比如齐国会着重提及计昭南,也不会吝啬对几位太虚阁员的笔墨,秦国当然突出太子嬴武。其它几个霸国,则是绝不特意宣扬,景国现在还在聊愁龙渡呢。   真要传到荆、牧等地,也就提几句姜阁老——毕竟只有他无党无派。   至于在星月原这个地方,自然只有姜阁老才是唯一主力。其他阁老因为身份雷同而勉强跟上,此外无论将军、太子,都只能做配角,最后剩下的,只能在『等』字里。   白玉京酒楼绝不外扩,绝不建立势力,但也在潜移默化里,不可避免地成为星月原的标识。   祝唯我带着褚么外出练功回来,随手将一封信丢在柜台:“你的信,越国寄过来的。刚刚遇到信使,顺便帮你收了。”   白玉瑕从帐本前抬头,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信:“谁寄的?”   前不久他才回去看过家里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谁敢私拆你白掌柜的信——”祝唯我拍了拍褚么:“上去练字。”   褚么立即听话地上楼。   对于师长们布置的任务,无论修炼还是学习,他从来都是不打折扣地完成。   祝唯我也不管其它,自顾去了后院,去劈今天的柴。   走到柴房之前,他忽地脚步顿止,大手一张,握住了薪尽枪——   柴门无风自开。   柴房之中,坐着一个人。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柴垛上,气息全无,有一种木柴成精般的冷感,和谐地归拢其间,仿佛也是被伐下的木头。这时看到祝唯我,才睁开眼睛。   墨家,戏命。   “祝兄马上就要得真了,真是可喜可贺!”戏命语带欣庆,很见修养。   祝唯我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有事?”   戏命礼节性地微笑道:“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戏命,墨家弟子。曾和姜阁老一起闯荡浮陆世界,见证先贤毋汉公的留痕。还算有几分交情。”   祝唯我毫无波澜地道:“你们是什么关系,跟我没有关系。我们就算穿一条裤子,也有各自的人生。”   本想从姜望这里迂回的戏命,立即换了个口风:“确实是一件有关祝兄的事。”   他强调道:“很紧急。”   祝唯我下意识地往前一步,终于动摇了古井不波的眼睛:“你指的是什么?”   “别多想。”戏命赶紧解释道:“跟凰姑娘无关,她现在过得很好,也很自由。我以钜城的名义,向你保证她的安全。”   祝唯我站定了:“她过得好不好,是她的感受,不是你的感受。”   戏命叹了一声:“那件案子早已水落石出,元凶庄高羡已经死了很久,祝兄,咱们之间的误会,是时候解开了!彼辈若是死后有知,见得我们两边仍被挑拨,至今不能弥隙,岂不大笑复生?”   既然所谓『很紧急』的事情与凰今默无关,祝唯我的声音就变得更冷:“同样的话我已经跟鲁真君说过了。这话你们跟我讲不着,误会与否,凰今默自有感受。她如果觉得没问题,那我也没问题。”   戏命忍不住道:“但你可以影响她,或许你是世上唯一一个能够化解这段——”   “若没有其它的事——”祝唯我打断了他的话:“请吧!”   感受着祝唯我已不再掩饰的气息,戏命默默地闭上了嘴。跳下柴垛,转身就要离开。   但在离开之前,他还是道:“尽管祝兄的态度如此顽固,但墨家的善意还是想要叫你知晓。我此来,的确有个提醒——庄国或将生变。我知道那是祝兄的故国,可能有些旧友在那里,故而来这一趟。”   说完,他也不看祝唯我如何反应,迳自拔空而去。   ……   连玉婵刚从楼上下来,便听得白玉瑕道:“你看一下酒楼,我出去一趟。”   “又去哪里耍——”连玉婵话还没说完,抬眼已经瞧不到人影。   她也不以为意,往柜台前一坐,顺便就要看看帐本——但抽屉没能拉开,不知何时上了暗锁。   白掌柜还真是谨慎。   正琢磨着是撬锁还是撬柜子,抬眼一晃,祝唯我便从柜台前走过。“我出去一趟。”   “噢,好。”连玉婵随口应着,但忽觉不对:“欸?”   旋即想起上一次弑真,也是酒楼所有人都去了,包括那个容国砍柴郎,独留她在店里。而这一次,东家才在虞渊围杀了一尊修罗君王……   她赶紧提剑,冲出楼外:“又瞒着我干什么去!”   但哪里还看得着人影?   这些人别的没学会,身法一个比一个快。   咚!   一领霜色披风掠过。   却是褚么听到声音,兴冲冲地从楼上跳下来,发出一声震响。他身后系了一张仿剑仙人的披风,一手提剑,兴奋地道:“怎么了怎么了,咱们要去哪里?”   连玉婵拿手指着他:“跳回去。”   褚么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但也真的就旱地拔葱,跳回书房去。   ……   ……   正是春时,万物生机竞发。   星月原上正是百花齐放,妍丽多姿之时;中山国里有一场喜庆的冥婚,从简而庄重;万里之外的庄国,却很有几分肃冷。   春天的寒意一旦袭来,比霜冬更让人无法忍受。   新安城里的灯笼挂着早露,薄霜缀在行人的发梢上。   黎剑秋静静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想到启明三年的除夕。那时候他跟杜野虎说,这几年的努力只证明一件事,解决不了开脉丹的问题,一切就都是细枝末节,怎么修剪都于事无补,免不了一朝根朽树老。   那时候杜野虎说,总要再试试。   而今便试到穷途。   去年的除夕他在国事中度过,倒不记得吃了什么。只记得靠江的那片巢区发生骚乱,最后是清江水君贴银子去补助,平息百姓怨念。   这几年,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   构想中十分完美的新政,在实际推行的过程里漏洞频见。随着庄高羡受诛的影响逐渐消退,新政的问题也被成倍地放大。   已经没有机会再试了……   朝野之间反对新政的声浪越来越剧烈,终究已形成无法再忽视的洪流,席卷了这个国度。今日是政变之日。   是一场早有预谋,而他也早有预计的政变。   元老会的政治手段虽然老辣,但归根结底,是他们推行新政没有取得料想的成功。所以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可怨尤。   朝野之间,一夜易帜,新党溃不成军,没有几个坚持。   倒不是说主政到第五个年头,他们几个人连亲信都没有。而是政治上的失败,令他们直接放弃了权力。   从头到尾,他们几个争夺的都不是权力本身。而是改革这个国家的机会。   机会他们已经拥有,但他们没有把握好。   理想总如繁星满天,现实是嶙峋病骨。   晨间冷风卷起衣角,桃枝剑就静静躺在身边。黎剑秋手里拿着一张纸——此等文章,已遍传庄国诸境。   他举着这张纸,轻声念道:“境内分区,以巢分阶,刻薄无耻,将人分为人畜!此罪一也。”   这是好大一个恶名。   他沉默一阵,叹道:“巢区和非巢区的确滋生差异,分化阶层,所谓公平分区,未能把握公平,国策曰流水不腐,实际上各自为界,难予交通。治政五年,竟生『巢民』,此相国之过也!”   这几年来最让他愧疚的事情,就是在境内分区之后,诞生了“巢民”这个阶层。这个国家过得最艰难的那些人,都留在巢区里。   按照他们原先的构想,巢区百姓应当是奋斗的百姓,是热衷进取,想要搏得机会的百姓。但最后留在巢区里的,都是没有办法的百姓。   黎剑秋又念:“外事疲软,四方不威。卑颜媚和,大失国格!此罪二也。”   庄国改元“启明”以来,的确迎来了和平的时期,四方无战事,边境安宁。但也有不少人觉得,以前庄高羡在位的时候,庄国横扫诸方,想打谁打谁,连雍国都是屡次按在身下,威风霸道。现在的朝廷过于软弱,让那些有进取心的人,没有大国自豪感。   黎剑秋定了定,终是自言道:“去年与陌国起边衅,大将军欲伐之,我往而议之。虽是平息了战争,但也的确忽略了边民的委屈。说我『卑颜媚和』,也不算过。”   他素来简行,偌大的国相府里,本来仆役就不多,这会也都被遣散了。此刻庭院空空,在这个薄雾的清晨,有一种难言的寂冷。   黎剑秋的声音还在继续念:“贪求享名,减产开脉丹,不能奉上国,又自损国基。此罪三也!”   这件事情倒是没什么好说。减少兽巢是启明新政的根本国策,新政既然失败,这条国策也自然成为罪责。   他的眼睛微垂:“刻薄无耻、卑颜媚和、贪名损国,这三样罪名落下来,真是天理不容。该千刀万剐啊……”   风吹书页,仿佛应和。   他将这张薄纸拿定,继续念道:“其罪四——”   吱呀。   院门推开。   以前的国道院祭酒、现在的元老会会长章任,出现在院外。   他打断了黎剑秋的自审,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位年轻相国,叹息道:“一切都结束了,孩子。”   庄国最好的国相是杜如晦,杜如晦最佳的继任者是董阿,而黎剑秋,接过了董阿的衣钵。   身为国道院祭酒的章任,很难没有感慨。   但身为元老会会长的章任,不允许有太多感慨。   庄国皇室已亡,现在他只代表道国。   黎剑秋撇开手中的『罪状』,抬眼看着章任:“章元老,将有几丈雷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章任道:“经元老会决议——国相黎剑秋下野,大将军杜野虎去职,水君宋清约退位,新政废除。”   最后一点是意料中,其余都在意料外。   黎剑秋挑了挑眉头:“朝政更迭是大事,难道不需要几颗头颅来谢罪么?天下变革,岂有不血?”   “不用。”章任看着他:“你自由了。”   这位帝国元老,又补充道:“这是你老师一直未能得到的自由。”   “他未能得到的自由,我也未能得到。”黎剑秋笑了起来:“岂是如此自由?”   他在春风之中吹散额发,手一松,任由那张罪状飘飞在空中。   倏然握住桃枝,横锋于颈!   章任劈手一按,将此剑分开,阻止了他的自裁。   “你这是做什么?”章任皱眉问。   黎剑秋郑重地道:“我乃庄国国相,担主政之责,我的道被否定了,我当殉之。”   章任摇了摇头:“你不能死。”   黎剑秋不解:“你知我志,亦不吝我命。为何?”   章任不答。   如此对视一阵,黎剑秋『呵』然一声:“我知道为什么了。”   “既然知道,那就走吧,远远离开这里。”章任转身离去。   “接下来你们来治国,会做得更好么?”黎剑秋在他身后喊道。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那要看对谁而言。”章任头也不回:“我觉得会更好。但或许你不认同。”   “百姓认同吗?!”黎剑秋追问。   章任终于停了下来,摇摇头,又往前走:“百姓认同你吗?”   黎剑秋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   新安相府,仍留当年故意。   清江水府,早不似故时豪绰。   倒不是现在的清江水族有多么穷酸,这几年新政推行下来,止战兴商,庄国百姓手里的银钱是更多的,水族之富庶,也更胜以往。   但当代水君不好享受,常常舍钱财于巢区,自己的宫殿倒是不怎么修葺打理。年久之后,自然显得不够华贵。   此时宋清约站在宫门外,宋清芷亭亭玉立在一边。   而宫门稍远的地方,站着两队缉刑司修士、几名郡府官员,清江郡的郡守,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   宋清约抬眼过去:“郡守此来,是要监斩本君么?”   清江郡守后退一步,低声道:“不敢。”   宋清约问:“那是来拘我?”   清江郡守道:“您尊贵不凡,不至于此。”   “杀又不杀,拘又不拘。”宋清约问:“元老会是怎么安排的呢?”   清江郡守便道:“水君兄妹可以走,清江水族不能动。这是底线。”   “既要夺本君族属,又放过本君性命。”宋清约咧嘴道:“奇也怪哉!自古岂有如此夺权?”   清江郡守放低声音:“您这几年的贡献,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宋清约想了想,又问:“杜野虎呢?”   清江郡守没有说话,旁边的缉刑司首出声道:“杜将军可以走,兵不能动。这也是底线。”   宋清约算是明白了,苦笑一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第五十六章春寒抱松   春来不枯,老树带病,寒风啸荡原野。   九江军寨之中,杜野虎解盔于前,正坐不语。雄壮的身躯相较于以往,少了些许悍气。   多年与他搭档的杨尹,站在他身前。   杨尹甲冑具在,眸沉面肃:“将军要走?”   杜野虎曾是个多莽撞的汉子,几年的庄国大将军当下来,倒是有了几分稳重。   只是这份稳重,让杨尹陌生。   他习惯了跟在杜野虎身后冲锋,习惯了为杜野虎查缺补漏,习惯那个性烈如火、待人炙热的上官,直来直往的虎将。   如今却是这样能按捺,军权都可放手,兄弟都可弃置。理想都做笑谈。   杜野虎右手虚握,捶了捶眉心:“该走了。”   杨尹一手按刀,往前俯身,人生第一次对杜野虎表现出这般的姿态,恶声道:“您要放下这么多弟兄,去齐国投单君维吗?!”   单君维是原陌国将领,当初转投庄国,被庄高羡安排下来,用于替换杜野虎的军权。   杨尹那时候带人上新安,就准备先提刀并了这厮,不过提刀进帐的时候,才知此人已被重玄胜策反,竟与他们一同举旗。   在掀翻庄高羡之后,杜野虎成为大将军,单君维则是投奔新的恩主,去了齐国发展。   陌国比不上庄国,庄国跟齐国则根本没有可比性。   单君维的人生,很好地实践了一句话,人往高处走。   杨尹这句话,已是诛心!   他做好了杜野虎勃然大怒,给他一拳,甚至当场打死他的准备。   但杜野虎只是沉闷地看了他一眼。   络腮大胡深处的面容,有一种此前从未显见的疲惫。   “杨尹啊。”杜野虎这样沧桑地说:“人的天赋是有限的,你知道吗?”   杨尹不明白大将军为什么这样说。   他们这样的军汉,只是提刀挣命罢了,谁的天赋能说无限?   杜野虎看着他:“如果没有天翻地覆的剧变,你这辈子没有机会成就神临。”   杨尹正在气头上:“明白了!将军嫌弃我的才能!离开这里,您就能有更优秀的部下,个个能神临?”   杜野虎自顾自道:“我是气血冲脉,走的古兵家路子,九死一生,才能在修行上稍稍追赶同辈,但也差得很远。在四十岁之前,我有望神临,可如果到了五十岁还没成,我就成不了。我打的是耗命的仗,我这种人,没资格老。”   杨尹冷道:“所以你要离开这里,去找你神临的机会。你现在是觉得,跟了你这么多年的兄弟,都是你的累赘!”   杜野虎反而笑了一声:“一直都是你劝我,你今天比我冲动。”   砰!   杨尹双手捶在军案上:“我们还没有输,元老会那群老道士会些什么!兄弟们都支持你,我不懂你为何不争!”   “老子没有那个天赋!你明白吗?”杜野虎往后靠了靠,咧嘴看着他:“老子戒了酒,脑子还是不好用。老子认真读兵书,每一页都要翻词典。老子想要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让过去的痛楚不必再发生,但是老子办不到!没有那个能力——你懂吗?”   杜野虎说着说着,有那么一瞬间的情绪激动,但又坐回来,轻按桌面:“我们尝试过,我们失败了,我们在这个位置上做不好,就应该让更有能力的人来做。九江玄甲不是我杜野虎的,是庄国百姓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杨尹沉默了片刻,最后道:“您是不想奋死一搏,把姜阁老卷进来吧?”   杜野虎只道:“如果我们的理想是正确的,我会不惜所有。但已经被证错了——人不要一错再错。尤其这代价最后是百姓来承担。”   杨尹又道:“有姜阁老在,将军性命无忧。您打算去哪里?”   “你跟我走吗?”杜野虎问。   “有什么区别?”杨尹反问。   杜野虎直言不讳:“我的选择会不同。”   杨尹看着他,只道:“我是庄国人。”   杜野虎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从他身边走过。   杨尹直身按剑,注视着军案,一言不发。庄国大将军的军帐里,只剩下庄国大将军的头盔。   多年的战友,便以这次错身为告别。   走出军帐外,杜野虎便看到了黎剑秋。   这家伙身上的官服换成了一件普通长衫,道簪束发,悬剑于腰。松散地站在帐外空地,好一番天涯剑客模样。   今日将军解盔,国相除服。彼此相顾,都是一笑。   过去那些年的齐心协力,将相之和,都在这寥然的笑意里了。   “杜兄接下来打算去哪里?”黎剑秋问道:“云国还是星月原?”   如果杨尹这些老兄弟,还要跟着杜野虎走,他会想办法为这些兄弟挣一个前程。现在他只道:“打算到处走走——你呢?”   黎剑秋抬起嘴角:“我打算和杜兄一起到处走走!”   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一种不甘心。不是不甘于政治上的失败,是不甘心理想就这样黯灭。   在那个夜晚点亮的细微天光,摇曳着,摇曳着,竟然最后并没有出现在窗外。   这些热血不凉的年轻人,有改变世界的愿望,但是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非常浅薄。于此之上建立的理想,无异于空中楼阁。而终于在世事变迁中,看到自己的天真。   所以他们不谋而合地想要到处走走,去世界各个角落,看看人们是如何生活,看看不同地方的智者,是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看看是否能找到,真正通往理想的道路。   这时空中传来一句笑问:“你们要去哪里走走?”   宋清约踏光而落,埋怨道:“怎么不带上我?”   杜野虎看着他,问道:“清芷呢?”   “送去云国找她的闺中密友了。”宋清约摆摆手,又认真地道:“你俩不能搞孤立啊,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残党。”   黎剑秋道:“破船配残党,恰到好处。”   杜野虎张开双手,做出往前推的手势:“同去,同去!”   三人于是一齐离开。   杜老虎在军中的威望非同一般,离开军寨大门的时候,接到消息前来送行的士卒,几乎堵满了这里。   但没有人吭声。   战士们只是沉默地让开一条道路,让三人通行。   三人也都无声。   这是一场缄默的告别,士卒送别他们的将军。   离开军寨已经很远,回望时仍能看到隐隐的人潮。   当上国相之后,愈发端谨持重的黎剑秋,悠悠叹道:“此情此景,我突然想到一个词语。”   “什么词?”杜野虎强振精神,感兴趣地问。   黎剑秋道:“败家之犬。”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我这一生,都是失败啊。”   败家之犬黎剑秋的石刻,至今还在竖笔峰上,常有墨客骚人去瞻仰。   当然前几年都是歌功颂德,什么浪子回头,什么知耻后勇,什么雄风未晚……这半年里就怨怼频频。   宋清约想了想:“非要论的话,我可以算蛟。”   “那我是虎。”杜野虎说。   宋清约笑起来:“那我们就是启明残党犬蛟虎——”   “喂!”黎剑秋赶紧打断:“犬也太难听了,我可没说要以此为号。”   ……   ……   祝唯我赶到庄国的时候,“犬蛟虎”已然离国而去。   由元老会掀起的这场政变,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完成。   上有道门的支持,中有章任的手段、启明新党的放手,下有民意的朝向,这场政变本身毫无悬念可言。   祝唯我已是接到消息就赶来,事情已经从萌芽转到结果。   好在不算晚到,杜野虎等人并无危险。   曾经被作为国家下一代领军人物培养,祝唯我是有一定政治嗅觉的,古来政变无有不流血,而且这次是相权、将权、水府权柄全都被掀翻,政变方占据绝对优势,最后却如此和平的谢幕……   只能说姜阁老确实是声名显赫,在天京城发了一场疯,是真正确立了威慑——没人愿意面对那样的姜阁老。   踏入新安城的祝唯我,在略略探知相府情况后,便准备离开。   但这时听到远远有欢呼声——   “好哇,杀了!杀了!”   “祸国殃民,该杀!”   祝唯我随手抓过旁边的一名缉刑司修士:“刚刚那边是谁受刑?”   这修士却是认得祝唯我的,惊道:“祝——”   祝唯我拍了拍他:“说事。”   看着曾经的帝国骄傲、后来掀翻皇帝庄高羡的主力之一,这名缉刑司修士眼神复杂,顿了顿才道:“是前监国使……傅抱松。”   祝唯我剑眉一挑:“傅抱松?!”   这倒是个太让人意外的答案。   他祝唯我心高气傲,整个庄国,能被他看得上眼的,就那么几个。出身于望江城的傅抱松,算得上其中之一。   此人忠直耿介,仁善固执,清廉自守,在朝野都有极好的名声,也是曾经很被杜如晦看重的人才。   最重要的是——有关启明新政,傅抱松一开始是同意改革的,但只同意部分,且在第二年就认为改革不切实际,予以反对。   如今新政已废,主导新政的几个人都已离国而去,应该正是傅抱松这反对党扶摇而上的时候。   怎么他竟然被割了脑袋?   缉刑司的修士回答道:“傅抱松里通外贼,败坏朝纲,贪污腐败,鱼肉百姓,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祝唯我看着他:“你既然认得我,就说点实际的。”   这名缉刑司修士咬了咬牙,最后道:“国相下野、大将军去职、水君退位,启明新政被全面废除,傅抱松在朝堂上坚决反对,认为不能全盘否定改革。并称启明新党虽然在政治上失败,但在民生颇有建树,启明新政的功过应该六四来分,他们对国家的贡献不能被彻底抹去。元老会几次要求他改口认错,他就是不改……他是作为启明恶政的罪魁祸首被处斩的。”   祝唯我一时不知何言。   政治斗争是残酷的,生死都是常态。但眼下这番情景,不免有些荒谬。   真正主导启明新政的人,因为跟姜望的关系,安然走出国境。姜望本人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事情——这段时间姜望又去妖族寻真妖麻烦去了,无法通过太虚幻境联系。所以祝唯我才亲自飞来。   而一个真正拥有独立判断、始终清醒自制、始终坚守原则的监国使,却被戮首于市。   当初他跟姜望讨论过庄国国政,姜望对傅抱松赞不绝口,认为监国使实在是一个恰当的官职、很能体现傅抱松的价值,他也深以为然。   如今却物是人殁。   傅抱松这样的人,天然的不太让人亲近。可是这样的人死了,即便祝唯我这样眼高于顶的人,也难免感怀。   “祝大人?”见祝唯我久久不言,那缉刑司修士小声提醒。   祝唯我回过神来:“我已经不在庄国,不必尊我为大人。”   缉刑司修士道:“您在我心中,永远是国之天骄。当年您在三国之会上——”   “好了好了,往事不必再提。我要走了。”祝唯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有机会的话,你也走吧。”   具往矣。   这名缉刑司修士抬起头来,祝唯我那骄傲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他回过头,正看到熙攘的人群,从斩首的菜市退出来,一个个兴高采烈,仿佛打了胜仗一般。   他们欢呼,他们大笑,他们眉飞色舞。   “国贼已除!”   “哈哈哈,我早知傅抱松不是个好东西,整天装腔拿调!”   “他小时候还偷过邻居家的针呢,现在还标榜正人君子,你说好不好笑?”   “啊?还有此事?可有证据?”   “这种事情哪有什么证据,都多少年过去了。但这是我朋友说的,那还能有假吗?”   “真看不出来啊,他平日装得可真像个样!”   “此贼死在今日,天下有救了!”   当然也有人为傅抱松而悲,毕竟这些年来傅抱松做了许多实事。但为之悲泣者,都躲在自己家里,不敢表露出来。   看着涌动的人潮扑面而来,这名普通的缉刑司修士,忽然觉得有点冷,裹紧了身上的官服。   ……   ……   道历三九二八年的春天,对越国来说,实在有些难熬。   隐相高政死在钱塘江堤,连尸骨都没有留下来。   虽说隐相早就不问国事,虽说国君最近勤巡诸府,虽说越廷上下都在努力安抚人心,虽说国家减税又贴银……   人们还是有一种失去了主心骨的惶然。   被折断的那一把老骨头,是越国的脊梁。   白玉瑕就是在这样一种人心惶惶的气氛里,归来故国。   今日之琅琊城,还似旧时。   自从革蜚疯掉,自从白玉瑕回来探了一次亲,琅琊城便潜移默化地回归旧时——白家说了算的旧时。   白玉瑕是何等聪明人,看到街面上昂首挺胸的白氏子弟便皱眉。但什么也没说,自顾回了老宅。   他接到一封信,是母亲写给他,信上只说“念儿速归”。他便放下白玉京酒楼里的帐本,万里归来。   行到堂中,看到母亲出来迎,果然也看到母亲抱歉的眼神。   “我儿。天家前些天请娘入宫赴宴,第二日国相便登门……娘毕竟与天家有血缘。”   白玉瑕笑着拉住母亲的手:“正好儿子也想念您,看到您气色还好,儿子很是欢喜。”   他坐下来,又笑问:“国相预备今日何时登门?”   文娟英笑着打了他一下:“还说你心里没怨气,国相定力岂有如此差?”   话音方落,门子便进来请示:“国相来访!” 第五十七章梅见月   很显然,越国国相龚知良的定力,没有文娟英想像的那么好。   又或者说,今日之越国,对白玉瑕的需求,比想像中更急切一些。   但身为一国之相,龚知良当然不失仪礼。   他先递帖,再登门。四平八稳地走进白府,待属下先送上拜礼,再远远对出来相迎的白氏主母文娟英行礼:“龚某近日巡视州府,恰好路过琅琊,念及故交,便来拜访嫂夫人……仓促了些,还望见谅!”   他与白平甫有旧交,白平甫还活着的时候,倒还时常来登门,至今对文娟英都是以嫂夫人相称。   文娟英乃越国皇室出身,自然不会失礼,当下与龚知良客套寒暄。   几句之后,龚知良便自然地移转视线,看到陪在文娟英的白玉瑕,语作讶然:“呀,今天是什么喜庆日子,竟逢我大越骄子,恰巧归乡?”   白玉瑕笑道:“白氏潦倒久矣,门前向来车马稀。今日竟有您这样的贵客登门,这就是最大的喜庆日子。”   文娟英不着痕迹地拧了自己儿子一下,笑着引龚知良入座:“可不是巧了么。这人啊,年纪大了,就怕冷清。春二月是梅见月,我就想着梅见梅见,怎么没见我儿玉瑕,这不,写信把他叫回来了——相国这边请,琅琊不比会稽,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体谅。”   “夫人先请。”龚知良含笑走在边上,左右打量,忽而一叹:“府中陈设,已大不似旧时,叫老夫有些陌生——可见这几年忙于国事,我确实疏忽了故旧。”   他向文娟英行礼:“真要向您赔个不是。”   “相国说的哪里话。”文娟英连忙将他扶住:“尊府与白氏,那是先夫结下来的情谊。但国事私事,谁重谁轻,老妇人岂有不知?我越国国相,理当专注国事。您为国辛苦!何来不是?”   “嫂夫人!您还是叫我知良吧,如今这一声声相国,老夫听着实在陌生,心里不是滋味。”龚知良恳切地道:“倒似是咱们两家的情谊生疏了!”   “您何出此言?一声龚兄弟,老妪却也叫得,但这相国,老妪也当贵之。您为大越操持,劳心劳力,公私早就一体,如何分得开来?”文娟英感慨道:“咱们心中情谊在,称呼什么倒不紧要。”   文娟英能在白平甫身死、白玉瑕出走后,勉强撑住白氏门庭,当然不是个简单的老妇人。与一国国相你言我语,也是半点不漏风。   白玉瑕全程笑吟吟的,谨守晚辈本分,并不轻言。   双方在客厅落座,文娟英忽而一拍额头:“今天叫厨房炖了补汤,倒不知现在如何了,我得去看看——相国,你得留下来用饭。这午席不能少了。”   龚知良拱了拱手:“那就有劳嫂夫人。我可不会跟自家人客气!”   对文娟英来说,写信把儿子叫回来,就是她愿意做的极限了。她绝不愿在场影响儿子的决定。龚知良也必须得理解这一点。   文娟英离开此处,还带走了所有服侍的下人。客厅一时空旷。   白玉瑕就安静地坐在那里,什么表示都没有,仿佛他才是客人。   龚知良叹了一口气:“玉瑕啊,许久未见。”   “是有几年了。”白玉瑕微笑道。   龚知良很是感怀:“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现在这么有出息。我真为你高兴。”   看得出来他很想打感情牌,但他也很清醒,不敢提及白平甫。   但白玉瑕怎么能够忘记,当初在越国朝堂,他戴孝问天子,要国家给白氏一个交代,正是龚知良站出来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看着你长大的长辈,在你父亲死后,也不能支持你了。   国事为重,国家为重。   懂事的人,如何能够不理解呢?   白平甫的儿子,又怎么能不懂事?   白玉瑕笑了笑:“有劳相国挂念。我现在不过是一个酒楼掌柜,诚信经营酒楼,老实本分做生意,糊口而已。算不得什么有出息。”   “不不。”龚知良摇头道:“我一直知道,你是国家栋梁,盖世之才。当初黄河之会,我也是力主让你出战。你果然也展现了风采,为国家添光。”   白玉瑕笑着看他说。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龚知良继续道:“你现在只是欠缺一座天下台,让你展示你这么多年蓄养的华光。一朝光芒放尽,天下应知你名。”   “烛火之光,放尽就没了,只剩烛泪叫人哀。”白玉瑕笑道:“还是省着点放。”   “人生在世,何人不是泪烛?都是一生燃到死,点滴到长夜。”龚知良很是热切:“你的光芒不同于别人。你是可以照亮这片天空的。”   “嘶,这如何敢听?咱们还是说天下台吧。”白玉瑕道:“您说的这天下台是指?”   龚知良道:“这琅琊是玉石之城,越国处天下之要。是蛟龙之地,英雄之土。正是梧桐高竖待凤飞,可称天下台也。”   白玉瑕『噢』了一声:“我以为您说的天下台,是指星月原呢。我在白玉京酒楼,其实也尽展才华,东家连帐本都不查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龚知良长叹一声,开出条件:“昔日因革氏之倾轧,使我良才弃国。此国家之恨事,亦为老朽无眠之憾!”   他看着白玉瑕:“今日胡不归?玉瑕已壮,当雪辱也。”   革氏之倾轧……吗?   当年姜望提前示警,越国早有准备,护国大阵仍在,一位越国名门之主、位列九卿的大员,却在自己的封地里被杀了。   这事情是直到今天才被人知道吗?   革蜚当年驱虎吞狼,坐视白氏家主白平甫之死,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真相!   但是当年的白玉瑕,想要说话,说不出话来。   今天的白玉瑕一言未发,龚知良却主动来说,“当雪辱也”。   世间事,几多磋磨!   白玉瑕很想大笑,但他这样的聪明人,当然不会笑出声音来。   他可以离国。他的母亲姓文,不可能走。白氏扎根此地多少年,不可能离开琅琊。   龚知良的要求在条件里。   找谁雪辱?去杀一个疯子吗?   龚知良知道一个疯子必然不能解恨,所以说“革氏”。   这是国相的意思,当然更是国君的意思。   国家可以支持白家去蛇吞象。   但今日之白氏要吞革氏,他白玉瑕就必须要归国,不然这件事情不可能完成。   “相国真是太抬举,我白玉瑕算什么壮?”白玉瑕微笑道:“真正壮的那个人,报仇不看背景,提剑上天京。”   龚知良的眼神顿时慎重了许多,和缓地道:“当然老夫只是建议,我知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   姜阁老的虎皮真好用。   白玉瑕心下嬉笑,面上只道:“我还很年轻,太幼稚。很多事情都需要长者提点,不然前路实在难堪。”   龚知良瞧着他,十分欣慰:“贤侄如此优秀,还如此清醒,白氏振兴,近在眼前了!”   在国家飘摇的此刻,白玉瑕若肯归国,白氏振兴确实是没什么问题。   但今日之越国,白氏还有振兴的必要吗?   高政都死了,革蜚也疯了。   白玉瑕并不认为自己有对抗楚国的能力。   他不是不愿为国牺牲的人,在观河台他也拼死为战,被项北打得濒死。他也曾为国立志,愿意如历代先辈般,穷极一生,寻找越国前进的可能。   但在戴孝弃国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拼死为国的义务了。   他也不认为自己是越国人。   当初追随武安侯门下,他是齐人。如今在白玉京酒楼当掌柜,他是无国无派的人。   “相国,去用饭吧?”白玉瑕笑道。   龚知良亦知国家伤白氏太深,此事不能急切。故只温和一笑:“好。”   ……   ……   “对了,庄国发生了这么大变化,姜望知道吗?”启明之蛟宋清约走在林荫道上:“我们商量新政的时候,他也在。”   “他如果知道,肯定已经直接过来了。”启明之虎道:“还在妖界呢。”   “又去妖界了?”宋清约抬眼:“上次不还是说在虞渊?”   “还没有杀够数。要十八真的嘛。”杜野虎抹了一把胡子拉碴的脸,拿着酒坛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身上不再压那么多担子,终于可以喝酒了!   这酒瘾压着那么些年还好,一旦释放出来,简直如山洪暴发,势不可挡。   他现在行坐立卧,都离不开酒,恨不得泡在酒坛子里。   黎剑秋幽幽地叹了一声:“听起来杀真对他来说也是有点难度的,这样我这个师兄稍有安慰。”   杜野虎想了想,道:“祝师兄知道消息可能会来。”   “你联系过祝唯我吗?”宋清约问。   “怎么联系?”   “太虚幻境啊。”   “我也不知道他在太虚幻境里叫什么。”   “太虚幻境里的祝不熟,很明显就是他吧。”   “是吗?”杜野虎挠挠头,看向黎剑秋:“有这么明显?”   黎剑秋点了一下头。   杜野虎试着进入太虚幻境写了一封信,过了一会又退出来:“他拒绝被任何陌生行者联系。”   “是他的风格。”黎剑秋道。   “算了。”杜野虎又道:“总会见面的。”   三人一路北去。   他们的计划是先去黎国,想看看洪君琰这位传说中的君王,是如何治政。如何平衡过去与现在的百姓关系,如何平衡原西北五国百姓和雪国百姓的关系。   这当中的学问,足够他们研究许久。   启明新政的失败,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巢区和非巢区的对立,在他们本来的规划里,这两者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才是。   宋清约也进了太虚幻境,接收关于清江水族的一些消息,忽然抬头,语带惊愕:“傅抱松死了!”   一场政变结束。   国相没事,大将军没事,水君没事。   最后是一直跟他们政见不合的傅抱松被杀了。   杜野虎愣在当场。   黎剑秋怅然回望。这时他才明白,章任那句“不用”的意思。   政变岂能不流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自有流血者。   能砍而又够分量的头颅,就那一颗。   ……   ……   祝唯我离开庄国,倒也没有再去找杜野虎他们。确定他们的安全就够了,大家都有各自的人生,不是谁都愿意天天待在酒楼里的。   他下意识地往北飞,但想起来不赎城已经不存在。   他很想往南飞,钜城就停在南域的某一地。但现在的他还不够格。   他两手空空,独行在林间,每一步都在往前走,但总觉得太慢。   “快走快走,钜城开放的日子可不多!”   远远有这样的声音飞过耳畔。   有一条长长的商队,如龙蛇蜿蜒,一直南去。   祝唯我忍不住凝神细听。   原来是钜城召开了已经几百年未开的千机会。确切地说,自从前代钜子饶宪孙战死于虞渊,成就修罗君王善檀的凶名,千机会就停摆至今。   钜城是墨家总部所在。它是一座钢铁之城,亦是神工之城,它没有确切的位置,但通常会在千机会召开的时候,停靠在天绝峰。   而所谓“千机会”,算是墨家的传统。是墨家向全天下展示最新机关成果的盛会。一般连开九天,彼刻的钜城门户大开。往往云聚四海,汇涌八方。   墨家很愿意展现最先进的机关术,且并不吝啬分享。所以以前的“千机会”,还有个私下的名目,叫“偷师大会”。   谁都能去学东西,学到什么都算本事。   但那显然是过去的事情了。   当代钜子钱晋华,很显然要把它办成一个“招商大会”。   这次在天绝峰举办的盛会,几乎邀请了全天下所有实力足够的商会参与。墨家的千机阁,也已提前将许多货品的图影,发放给诸方势力,用意非常明显——想要就筹钱吧。   说来也巧,这支路过的商队,正好是云国的商队。领头的是凌霄阁弟子,一个名为谢瑞轩的家伙。   祝唯我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看到那张特别方的脸,才想起来曾在云国照过面。   是的,他最后还是没能忍住,混进了车队里。   在谢瑞轩的掩护下,他装扮成一名商队管事,负责管三辆货车的货物。   “你们不是去钜城进货么,怎么还装这么多货?”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祝唯我问。   谢瑞轩笑了笑:“祝大……祝管事一看就是从来没有走过商队的,商队南来北去,哪有空车的道理?我们虽是去买钜城的货,可也要散些货到钜城里。也不尽是钜城,我们要边走边卖边买的。”   祝唯我有些了然:“难怪你一路上都没怎么停,拿着帐本算个不停。”   “跑商这种事情,很考验掌队的眼力。”谢瑞轩笑道:“我修行天赋不佳,还好在这方面有些天赋。”   祝唯我看着他:“那你可以考虑修商道。”   谢瑞轩笑得更灿烂了:“大师姐已经给我准备了功法。这次回去差不多就能入门了——我知晓你们这些天骄都是不肯浪费时间的,我不打扰你,你在马车里修行,快到的时候再叫你出来。”   说着他便掀帘而出,又跑到前面去清点货物了。   祝唯我也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车厢里。   自那日不赎城覆灭,他折枪而走,凰今默被墨家擒回钜城,现在已经是第八年了……   时光如逝水! 第五十八章愿君无忧   南域多山,多云,多瘴气。   在宣国南去更远,绵延群山之中,有一座险峰,名曰“天绝”。   见其名而知其险恶,所谓“南天至此而绝”。   代表墨家最高机关成就、且在无数年月里不断更迭进化的钜城,在春日的尾声,便悬停在此。   停驻的日期,是三月二十八日至四月五日   它仿佛山巅神祠,是天顶仙台。   在它降临的那一刻,天绝峰就不再险恶。   伴着钜城所铺开的,是一夜之间矗立在南域的机关国度。   山巅搭桥,云上跑马。   木鸢飞天,铁龙载客。   高空纵横的索道,有一种规整的秩序之美。   从山脚到数万丈的山巅高处,通过嵌在山体里的“飞云舱室”即可抵达,三息时间就能达程一趟。   挂在山体外的、极速运行的机关轿箱,也能平稳地把货物送到高穹。   更有巨大的“蟾宫台”,是机关与阵法的完美糅合,能够直接交递整块的空间,将蟾宫台上的一切,都送到该送到的地方。   不同的方式有不同的价格。   以前的墨家绝不会在这种地方收费,当然也不会有这么周到。   现在的墨家明码标价,也确实在服务上有跨越时代的发展。   谢瑞轩在这方面比较抠搜,选择挂在外面吹风。   冗长的商队分成十队,依次进入巨大的机关轿箱。   戴上帷帽的祝唯我,坐在车厢里,隔着车窗,看着轿厢外极速下坠的风景。那颗沉下去很久的心,竟然轻飘飘的悬起。   向闻钜城名,向来知钜城,今日才到钜城!   多少次入定神游,告诉自己需要专注修行,但一个恍惚,便观想到钜城。他已情不自禁地想像过许多次,他会是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到这里。   他已经做了等待很久的准备。   但这八年,还是太漫长了些。   尤其这一次也根本不是正确的时候。   别说临门一脚的洞真,便是证得衍道,也不可能在钜城里做些什么。   可他还是来了。   他绝非蠢货,可他实在很想念。   “欢迎来到钜城!”有一只涂满彩纹的铸铁花雀儿,迎在打开的轿厢外,发出悦耳的声音。   商队陆续走出轿厢,好奇地打量着这座传说中的城市,只觉所见一切,都十分惊奇,禁不住地交头接耳。   “此生何处得自由,今日见喜!”一只穿着红色官服的机关猴子,站在迎客的高台,极有风度的躬身行礼:“天工启物,愿君无忧!”   它的外貌甚至猴毛,全都十分灵动真实,除了会穿衣服,与一般的猴儿没什么不同。唯独是那猴儿尾巴,颇似一条金属铰链,半垂在下,以固定的节奏摇动。   墨家绝不乏把机关做得完全拟真的手段,很显然这里的机关兽,都特意保留了机关的质感。   身在此城中,见不得此城全貌。但至少在这个区域,所见的风格都是如此,裸露的钢铁之骨,牵引这座城池的脉络。   有傀儡迎宾,灯树如星河。种种奇幻色彩,作为钢铁中的点缀。   那机关猴行罢了礼,在高台之上打了个响指。   也不见有什么大的动作,眼前真实的一切,忽如幕景被撕去。   唰——   喧嚣的人声,瞬间扑面而来。   分不清是空间的变化,还是幻象的更迭。就连祝唯我都没有捕捉到超凡力量的轨迹。   来自于云国的整个商队,便涌进了一座喧嚣的城池里。   这是钜城里的“城中之城”,但并不狭窄,反而雄阔磅礴。空间在这里得到了具体的延展,使之有如身在天京、临淄的感受。   可以看到来自世界各地不同国家的商人,在广场上穿梭。林林总总的展示台,形形色色的货品,交错成满目琳琅的商市。   墨家时隔数百年重启的千机会,果真热闹非凡。   “跟我来,跟我来!”铸铁花雀儿在前方飞着带路。   祝唯我给谢瑞轩传了个音,便独自离开商队,不着痕迹地混进人群中。   自不赎城倾覆至今,他对凰今默所有近况的认知,都只来自于墨家的描述。   他不知道凰今默被关押在钜城的哪个地方,不知道凰今默过得怎么样。钜城向来与世隔绝,只有墨家核心弟子能够往来,他没有任何关键性的情报。   这几年他没有闲着,也搜集了一些钜城相关的资料,但稍微具体一点的信息,也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了。近三百年来,钜城几乎没有对外开放过,偶然显露形迹,也都是只鳞片爪,让人看不真切。   眼前这城中之城里,应该不会有凰今默。   这明显是钱晋华专为做生意而营建的新城,迎接八方来客。没道理在这样的地方,放置墨家的囚室,让天下人观赏。   要如何才能知晓真正的牢房所在呢?   祝唯我不应该知道答案。   但他取出一张舆图,似模似样地看了一阵,然后随意选了一个方向,便往前走。   对于如何探知情报,他并不陌生,但他没有做什么具体的工作。不跟随人潮,也没有特别的目标,但走着走着,就如车到山前,看到一堵略有异样的高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直直走过去,便穿越幻景,看到一条幽森巷道。   在千机会正在召开的这座热闹商城里,这条巷道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祝唯我没有犹豫,纵身踏入其中。   这条巷道有许许多多的机关暗线,当然都被一一避过。   走到森幽巷道的尽头,便看到一处地宫的入口。入口前伫立着两尊以钢铁为质的傀儡守卫,那黑色宝珠嵌成的眼睛,正散着幽幽的冷光。   这种守备强度绝不能说弱,定要描述的话,是“恰到好处”。   祝唯我没有太多意外,随意拈出一缕枪芒,将这两尊傀儡钉住。而后大摇大摆地走入地宫里——   没有太多波折,穿廊过帘,一路往前。在地宫正中央的宝座上,果然坐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   她是永生不死的存在,是亘古无双的神临境。是以姜望立下六千里碑的极限神临,都难以挑战的特殊神临状态。   她的样子与八年前没有区别,仍是那副冷漠姿态。狭长的丹凤眼,像结冰了一样。   在下一刻,冰川融化,她看到了祝唯我。   她身上并无枷锁,脚上并无镣铐,也不存在其它的禁锢,但她坐在那里不动,只给祝唯我热烈的眼睛。   祝唯我也没有往前走。   两人就这么静默地对视了一阵。   他们只是看着彼此,就已经很足够。但这里终究不是看望的地方。   “你现在这么不修边幅?”凰今默开口道。   祝唯我道:“懒得管。”   他其实是告诉自己他没脸,救不回自己的所爱,永远镌辱以面。但这些他不会讲。   凰今默缓了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止住了。最后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怎么能来救我?你怎么救得了我?”   她严肃起来,批评道:“你关心则乱。”   来钜城救人,当然不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   祝唯我一路走来的这一切,都被清晰的安排着。甚至戏命去星月原告知他庄国的事情,他离开庄国又恰巧遇到参与千机会的商队,还恰好归属于比较友好的云国……   这么巧合的事情祝唯我当然知道不简单。   他现在根本没有能力从钜城救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看着凰今默:“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凰今默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看到了。”   祝唯我始终没有往前走一步,他走进地宫,但就钉在那里,像一颗固执的钉子,只是说道:“你受委屈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凰今默道。   “他们做了什么?”祝唯我问,他脸上尽量不显现表情。   凰今默沉默一阵,最后道:“没有做什么,我就是不高兴。”   祝唯我听清楚了,他说道:“不高兴就是最大的理由。”   他转身往外走:“在这里等我。终我一生,也要寻找一个让你高兴的方式接你走。”   “我的一生可是很长的。”凰今默在他身后说:“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一直等下去。”   祝唯我没有回头再看,这个人说不出太热烈的话。只是强调道:“等我。”   便离开了。   凰今默静静地坐在宝座上,她当然可以随意动作,现在她有客观意义上的自由,但她绝不走。   她不是被请到这里来的,她不能就这么走。   那个转折的廊角再一次成为告别。   她看不到祝唯我了。   祝唯我这样的人,你知道他承诺的分量。   他一定会努力走过来。   八年不够就八十年,若五百年不够,就一千年。直至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一定是朝你的方向走。   这幽暗的地宫,已经冷清了很久。   起先这里是一座监牢,钜城守备最森严的监牢。   她在这里受审,受刑。   问她为什么杀墨惊羽,问她杀墨惊羽的手法是什么——这些当然讯问不出结果,最后也都落实到刑问。   她现在所坐的宝座,原先便是刑台。   后来庄高羡死了,墨家查出了“真相”,当代钜子钱晋华,亲自过来消除“误会”。   她什么都不说,一步不肯走。   后来这里便被改造成了地宫,栅栏化作庭柱,刑台也能修饰成王座。墨家造物之能,的确无双无对。   但不管这里怎么改变,凰今默一步都不会挪动。   刑台也好,王座也好。她只要定在这里,就永远描述,是钜城修士把她禁为囚徒。   祝唯我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地宫深处响起一声幽幽叹息:“凰姑娘,何必呢?就这样离开,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游山玩水,有什么不好?现在你也咬着恨,他也担着恨,两个人本可以快乐,却不能快乐。你知道他永远走不过来,而你好像永远不打算走出去。”   凰今默不说话。   她曾在地底深处缄藏很多年,她对世情很是陌生,不太知道人与人的联系。虽然后面建立不赎城,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可不赎城里的那些人,正常的不多。   但她反倒是更不能理解所谓“正常”的那些人。   那些人永远会说,什么是更好的,什么是更有利的。但不说什么是对的。   她本就不害怕寂寞,她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长期独自生活,独自沉眠。她现在更不害怕。   地宫深处的声音又道:“庄高羡骗了那么多人,谁又能保证永远不被蒙蔽呢?这件事情本就是一场用心险恶的构陷,只是现在元凶已死,事过难挽,我们是否都应该看开一些?”   凰今默如同塑像一般,定在王座上。   那声音又道:“钜城的错误,钜城愿意承担。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钜城能够满足的,一定满足。钜城不能满足的,我个人想办法满足。”   “你怎么不代表墨家?”凰今默开口道。   地宫深处的声音沉默一阵,自嘲地笑了笑:“我不配。”   “你很配,钱宗师。”凰今默道:“你拿我做研究。通过每次所谓的刑讯,掠夺我的血肉骨髓——你真当它们离体之后,我就不存在感受?这种不惜一切代价的研究精神,正是墨家的精神。”   墨家的精神里有牺牲,但它是牺牲自己,而不是牺牲别人。这是巨大的嘲讽!   地宫深处的“钱宗师”,自然就是墨家当代钜子钱晋华。   千机会当然不是特意为祝唯我而开,但在这个期间将祝唯我引到钜城来,确实是墨家的安排。很显然又一次失败了。   墨家因真传弟子墨惊羽之死,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去捉拿凰今默回来问审,每一次审讯也都符合钜城内部规则,都有相应记录——这本来是一件不该有太多争议的事情,钜城所作所为至少挑不出太多表面的问题。   表面挑不出问题来,事情就可以放过。   但凰今默的执拗超乎想像。   从鲁懋观到钱晋华,墨家所有化解仇恨的尝试都失败了。   “凰姑娘的确是对钜城误解太深!”地宫里只响起这样一声,便再无言语。仿佛被幽风吹碎了。   而后便是轰隆隆的声响,整座地宫都在上升。地宫里的一切也都在产生变化,机关移位,雕图浮游。诸般布设,都更趋于辉煌。很快这座冷幽宫殿,便化作堂皇建筑。殿高门阔,正中一块竖匾,字曰——“罪君殿”。   它将屹立在城中之城,在这次千机会里为天下所见。   它是墨家对凰今默的歉意和诚意。   它是墨家将来可以讲的“道理”。   凰今默缄然不语。   墨家当代钜子可以妥当地安排好一切,让人无话可说。甚至可以提前铺垫,在有朝一日事态无法挽回的情况下,在那些需要坐下来谈的局面里,讲好道理。   凰今默论不过,也不知道怎么准备“道理”,她不愿想这些。   她在想祝唯我。   她也在想念,那个绝对不会跟钱晋华他们讲道理的人。 第五十九章人生遂意能几何   人生有许多需要忍受的时刻。   忍字头上一把刀,那是抵在心口的痛。   自古忍让是伤心!   但人生遂意能几何?   强如姜望,说自己想要求一个遂意平生,也要被齐天子骂一句贪心。   现世第一天骄也是用了差不多六年的时间,才能走回枫林城。   茫茫人海,又有谁能波澜不同?   白玉瑕可以算得上是才智高绝之士,但他自问论才论智,都不够绝顶。论智略他不及重玄胜那般谋胜万里,论修行他不能像姜望一样盖绝同辈。   彼时父亲身死,白氏无主,革氏虎视眈眈。   那革蜚是进步飞快、能够扛得住张临川的神临天骄,又是隐相高政的弟子,身任右都御史,还得到国主的支持,有朝野赞誉。   而那时的他还未神临,想要站出来跟革蜚唱对台戏,做君王平衡朝局的先锋棋子,都不被认为有资格。   在那样一个于他无解的局面里,他只能缄默离开,辞母弃国。   他甚至不能举家而走。   他完全能够想像得到,在他走后,白氏上下会陷入怎样窘迫的处境。   但他如果不走,让白氏还拥有一定的威胁,则白氏未必还能存在。   今天他走在隐相峰漫长的山道上,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带他来过这里——被赞誉为越国脊梁的隐相高政,松了口想要收一个弟子,整个越国哪家有适龄孩子的不心动?   若是放开年龄的门槛,连龚知良都愿意来拜这个师!   但是在父亲准备好束修、准备好打动高政的礼物,带他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革蜚已经被高政收在门前。   高政只收一个弟子。   后来白玉瑕有时候也会想,倘若那时候是他提前一步,一切会不会不同?   以高政在越国的影响力,“隐相弟子”这个身份,在很多时候都具有一锤定音的效果。   他和革蜚的差距,是在革蜚从山海境回来后拉开,在这之前,他绝不比革蜚输半分。   他也很想知道,革蜚在山海境里经历了什么。   但现在这一切可能都不会有答案。   少有人至的孤峰,又何尝不是高政的沉默忍受?   白玉瑕终于看到那座无名的书院,高政退隐自囚、关门读书的地方。   越国多少年的文华,都在这书院里流淌。多少年才出来一个高政,赢得越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声誉——   而他也说死就死了。   白玉瑕在院门前停步,面前是虚掩的门。   他知道发疯的革蜚就被锁在院落中间,越国会默许他做任何事情。   他知道当初是在革蜚的故意放任下,才有张临川闯进族地、杀死自己的父亲。   曾也有满腔恨意,郁积在胸怀,不可能被时间化去,但他在这铜钉生锈的大门前,只是静静地站着。   生得似美玉无瑕的贵公子,这些年跟着姜望东奔西跑,迷界也去过,妖界也战过,在星月原操持一家酒楼,几年下来,贵气消磨了许多。更多几分烟火气息,还有一缕风雨之后的平和。   天空飘着牛毛般的细雨,潮湿的空气在山风里流动。   白玉瑕静看这扇寂寞的大门,久久未有动作,一任细雨打湿肩头。   就此一门之隔,院中的抱节树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革蜚,静静地靠坐在树上,嘴角咧开,流着涎,那双浑噩的眼睛,也正对着院门。   院里院外,是不同的晚春,但也都在细如丝的春雨中。   隔门相望,两人都看不到彼此,两人都知道彼此存在。   革蜚眼睛里的浑噩慢慢散开,转为混沌,又从混沌里,慢慢放出一缕凶光来。   衰草压低,荒石结苔,在这孤峰高崖,只能让人徒然缅怀的隐相故居,有凋然微风里,杀生的春景。   而空间在此刻泛起涟漪,院门外忽然出现了一个青衫按剑的挺拔身影,就那么站在白玉瑕旁边。   “怎么了?”刚出了妖界,就接到消息,立即用太虚无距赶过来的姜望,看着白玉瑕道:“你怎么突然回越国了?”   “有人希望我回来看看。”白玉瑕说着,伸手推开了院门。   在暗哑的吱呀声里,大门缓缓推开。   巨大的抱节树前,衣衫还算齐整的革蜚,躺靠在宽阔的树身,呼吸匀称,已经是睡熟了。细雨扑面不觉凉。   再次来到隐相峰,姜望心中也颇为感慨。   昔日他为白玉瑕出头,来到这里寻高政论道,高政果然禁绝朝野之声,不许某些人再用手段逼迫白玉瑕归国。   那时候他看了高政一局棋,最后什么意见也没有留下就离去。   如今再至,已物是人非。   谁能想得到,隐隐为南域第一真人、在越地享有最高声誉的高政,会死得那么突然呢?   官面上的消息,是三分香气楼勾结南斗殿,祸乱楚国社稷。楚国公开灭南斗,越国在这个过程里,也给予了绞杀三分香气楼南域残余势力的支持。三分香气楼楼主罗刹明月净,便亲手毙杀高政,以示三分香气楼的报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三分香气楼对楚国的回应。是罗刹明月净为赢得楚国一个既往不咎的默契,而亲手赠送的礼物。南斗殿也说灭就灭,三分香气楼纵然散叶在天下,也绝无可能跟楚国对抗。当然个中真相究竟如何,也唯有罗刹明月净才知。   听说书山下来了一位大儒,正满天下找罗刹明月净,要为高政的死讨个答案,但直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不大的院子,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布置。在春天的时候,抱节树的树叶,有翡翠般的亮堂。   白玉瑕径直往前走,走到革蜚身前才止步。   以姜望的视角来看,这两个人实在是对立得很。   白玉瑕站着,革蜚躺靠着。   白玉瑕醒着,革蜚睡着。   白玉瑕衣饰精美得体,革蜚只能说勉强穿着衣服。   白玉瑕长相俊美,革蜚也有五官——且五官无论分开还是合起来,都很难看。   但微风细雨一片春,给予两人是同样的对待。   白玉瑕用靴子踢了踢革蜚的小腿:“起来。”   “他听不到的。”姜望道:“当初高真人跟我说,他的意识被撕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陷进蒙昧之雾,一部分沉进五府海底。”   白玉瑕又踢了一脚,这次加重了力气,革蜚『嗯』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这不是听到了么?”白玉瑕说。   姜望耸耸肩膀:“我说的是清醒的意识。”   革蜚那双浑噩的眼睛睁开来,咧着嘴傻笑。   “喂。”白玉瑕问道:“你的意识清醒吗?”   革蜚茫然地看着他,嘴巴咧得更开,傻笑着:“嘿嘿嘿……阿巴阿巴阿巴。”   刷!   彗尾倏然出鞘,擦着革蜚的脖子,直至钉入了抱节树身。   革蜚愣了一下,这时才感受到那种锋芒和杀气,猛地缩头,恐惧地蜷身往后,带动锁身的铁链,哗啦啦的响。   “站起来!取你的剑!”白玉瑕低声喝道。   革蜚惊得连连后退,哇哇乱叫,眼神浑浊,口水乱飞。   看着他这可怜而又叫人厌弃的样子,白玉瑕眼中寒光不敛。   “我想杀了他。”白玉瑕说:“当初张临川杀了我父亲,就是他纵容坐视!”   姜望并不说话。   他会站在这里,是表示他支持白玉瑕的一切决定。   白玉瑕紧紧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次,再睁开来,意甚萧然:“但面对一个傻子,我出不了剑。”   他是观河台上展现越人骄傲的天骄,他是那个放弃推举,要堂堂正正赢得正赛名额的白玉瑕。   很多年时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但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变。   革蜚已经披头散发、满身泥污,缩到了抱节树后很远,几乎靠近台阶。那条已经生出铁锈的巨大锁链,被牵拉到极限,像是这只可怜怪物的尾巴。   他浑浊的眼睛里都是恐惧的泪,啊啊哇哇叫个不停。   这具身体完全不存在清晰的神智,当然更无所谓尊严和骄傲,只有残余的求生本能。   白玉瑕伸手将彗尾收回,归入鞘中,径直转身:“走吧!”   姜望陪着他一起走出院子,随手一招,带上了门。   天风飘雨在山间。   两人并肩在走下山的路。   “革氏有着非常古老的历史,世代传承驭虫之术,是越国最具荣耀的名门。我白氏与之相差甚远,但到我父亲接任家主后,两家之间的差距就在快速缩小。”白玉瑕道:“我父亲在修行上不算绝顶,但在经营上很有能力。琅琊城之所以比越都还有名,可以说全靠他的经营。”   “但革氏被追近的根本原因,还是革氏自身的衰落。古老的驭虫之术跟不上时代,他们急于突破瓶颈,求『蜚』多年,不能得获,反倒损失惨重。在道历三七九五年死掉的革氏家主,是革氏当时唯一的真人,也是国家的支柱。自那以后,革氏再未出过真人。”   靴踏石阶声渐悄,白玉瑕眺看山下:“革蜚本来很快就要成功,再度撑起革氏门庭。”   姜望道:“事实上比我预想的慢很多——当年他既然能够顶住张临川而不死,距离洞真就应该已经不远。”   如果他知道当初革蜚是与张临川杀了个不相上下,那他必然还会有更激进的判断。但张临川已死,越国的统一口径,是革蜚拼死挡住了张临川几招,不敢闹大的张临川才遁身而走。   白玉瑕接道:“但直到如今也没有成,以至于在陨仙林里出了意外。”   伍陵尸骨无存,革蜚疯癫而归。曾经闯荡山海境的组合,以这种方式退场,离开了人生的赌局,不免让人唏嘘。   “可能他不求小真。”姜望分析道:“他对未来有更长远的展望。或者说高真人对他有更多的安排——又或许是防备楚国?”   “于国事分私心,借外贼杀国人,如此倾轧同国大族。革氏已经无药可救,纵容革氏的朝廷亦然如此。”白玉瑕摇了摇头,又怅然道:“但是我从小认识的革蜚,不是这种人。或许是他以前隐藏得太好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聪明人向来也是自信的人。但白玉瑕这样的聪明人,宁可怀疑自己以前对革蜚的认知不对,也不曾怀疑革蜚的真实性。   因为革蜚是高政的弟子。   革蜚如果有问题,绝对瞒不过高政。   高政在越国人的心中,便是真理一般的存在。即便白玉瑕,也很难跳出其外。   姜望道:“又或者,人也是会改变的。”   白玉瑕轻舒一口气:“一直没有问你,当初在山海境,革蜚经历了什么。你知不知道?”   姜望想了想:“当时他和伍陵一起入局,我淘汰了伍陵,让他跑掉了。后来他大概是被山海境里的怪物杀死,他的肉身被山海境里的混沌所寄托,被我们联手击破。”   白玉瑕道:“自那以后,他就突飞猛进,让我一度绝望,不知如何才能追及。”   正是因为面对革蜚的恐怖进度而绝望,又被名不见经传的向前击败,从小循规蹈矩、勤苦用功的白玉瑕,才会忽然地放纵自己,来一出不辞而别,跟着向前去游剑天下。   姜望道:“或许是山海境里的失败,让他明悟了什么,破而后立。楚国的项北也是在山海境之后大有不同,我看他洞真就在眼前。”   白玉瑕幽幽道:“我也破了很多次了,什么时候才能立呢?”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在酒楼这些人里,我最看好你。”   “祝唯我随时都能洞真——”白玉瑕叹息道:“你就别制造焦虑了。”   “快不一定就是好,每个人的『真』,并不一样。玉瑕,你要有耐心。”姜望劝慰道:“就好比我,你看——虽然我现在还三十岁不到,但我已经是天下真人里数得着的强者。”   白玉瑕按住额头直跳的青筋,转道:“去我家吃饭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   “那就走吧,先聊聊别的。”   “那便聊一聊我在妖界的见闻吧,那些个真妖,看到我就躲,要么躲在大军深处,要么躲在天妖身边,要么死不露头,根本找不到下手机会,只能再去边荒碰碰运气了……你真该学学我,斩杀异族十八真的目标,还远远没有完成,你看我气馁吗?人生贵在坚持嘛!”   白玉瑕面无表情:“如果实在是没话聊,也可以不用聊。”   两人在山道上又走了一阵,姜望拿胳膊肘碰了碰白玉瑕:“欸,白掌柜,拿点钱给我。”   “我的薪水也很微薄,你又不是没看过帐本——”白玉瑕警惕地看着他:“拿钱做什么?”   姜望一脸的理所当然:“给伯母买点礼物啊!你不会觉得我是这么失礼的人吧?算了我也不会挑礼物,不知道伯母喜欢什么,你先去买,买好了拿给我。”   ……   ……   姜望和白玉瑕已经离开了很久。   院落里被铁链锁住的革蜚,仍然痴痴傻傻地在地上爬。一会儿呜呜呜地哭,一会儿毫无意义地大喊大叫。   直到某个时刻,一身便服的龚知良来到这里。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温和的表情,慢慢地蹲在抱节树前,一边放置碟碗,一边道:“小蜚,吃饭了。”   像一条狗一样在地上爬的革蜚,慢慢抬起浑噩的眼睛。   遽然跃身而起,轻而易举地瓦解了龚知良的防御,以迅雷之势一把将其按在地上,按出『嘭』的一声巨响,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你们为什么要把他引回来?!” 第六十章虎披人皮   龚知良的道元全数被击溃,神通之光不被允许凝聚,金躯玉髓根本不堪一击。   他被死死地摁在地上,革蜚五指所印之处,有血痕蔓延。   堂堂越国国相,毫无反抗之力,躺在地上直翻白眼。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脖颈,示意自己要说话。   革蜚这才松了一点劲,但尖利的指甲仍然抵住龚知良的喉管,锋锐之气已然穿透皮肉,令龚知良在呼吸之间都能感受刀割般的痛楚。   龚知良在这样的痛楚里舒了一口气,虽然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且仍未逃离危险,但此刻还是平静地问:“你是因为什么而生气呢?”   “你们差点害死我!!”   这老东西平静的表情实在可恨,革蜚瞬间又激动起来,险些将这老东西的脖颈当场捏爆。   刚刚白玉瑕如果要动手杀他,他就只有一个死字!   区别只在于,他是想不反抗地被白玉瑕杀死,还是反抗之后被姜望杀死。   什么他娘的天下第一的天骄,竟跟白玉瑕的跟班一样,呼之则来。革蜚弄不明白,到底谁是谁的门客。   但姜望也好,白玉瑕也好,都算是这个老东西招来的。   老东西竟然还敢这样问?!   龚知良的脸色由红涨紫,根本说不出话。   革蜚那双浑噩的痴傻的眼睛,被属于山海怪物的暴虐所侵吞。但在如此暴烈的杀意之中,革蜚的五指却没有往下捏,而是再次松了半寸。   “呼呼,呼。”龚知良有点欣慰地笑了:“你能够冷静下来,这很好。”   “还轮不到你来评价我。”革蜚冷冷道。   “白玉瑕不会杀你的。”龚知良语气笃定:“我看着他长大,他是一个非常骄傲的孩子。他没办法向一个傻子出剑。”   革蜚的眼神十分危险:“你拿我的性命,赌你的认知?”   “刚刚我也拿自己的性命作赌。”龚知良平静地说道:“我赌你是否学会了冷静。”   革蜚冷笑:“好,好!你果真不怕死!”   龚知良说道:“如果你始终那么不理智,我们根本没有希望,我死在今天和明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革蜚掐着龚知良的脖子,把他拎起来,高举在细雨飘飞的空中,就这么冷漠地注视着他。   龚知良亦平静地回看。   革蜚慢慢地松开了手,龚知良也松了一口气。   但那只松开的手,忽然又一提——   革蜚反手一巴掌,将龚知良整个人扇得高飞起来!在空中翻滚数十圈,鲜血随之飞溅,沾血的牙齿击破雨雾。   披头散发的革蜚,如鬼狮一般怒斥:“你们差点害了我,我还可以忍。但你们违背了老师的意思!”   龚知良重重地摔在地上,吐血不止。   但缓了一缓,却慢慢地爬起来,欣慰地笑了:“高相把你教得很好。人和野兽最大的区别,就是人类懂得冠冕堂皇。而你已经洞悉这一点!用高相的名义,你杀我也应当啊!我心甚慰!”   “冠冕堂皇吗?”革蜚咧嘴笑了,提着那条铁链,在抱节树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你说这是我的借口。你是要告诉我,你和我的那位师兄,都不知道老师的意思吗?不知道他老人家当初为何放任白玉瑕离开?”   龚知良并不说话,只是用袖子慢慢擦自己嘴角的血。   革蜚继续道:“很显然老师是想保留越国的火种,因为这是最危险的一局,他要想到失败的可能。所以他一再制止你们逼白玉瑕回国的动作——你们不是听不明白,是有自己的想法啊!”   龚知良并不解释,只在擦干净鲜血后转身离开:“高相说你要学会感受美食。饭菜趁热吃,等会凉了。”   “也是!”革蜚在他身后笑道:“越国如果没了,你们如果没了,还要什么火种呢?有什么意义?”   龚知良始终没有再回头。   “啊哈哈!”革蜚怪诞地笑:“王公自在堂前贵,将军谁闻马下名!相比于姓文的,竟然是我的老师,更爱这个国家。”   他仰起头来,视线仿佛穿越了浓密的抱节树冠,投照天穹极处,喃然道:“老师,你说得对,做人可真复杂啊。”   ……   ……   “坐下来,一起喝碗汤。”   大越皇宫里,文景琇很自然地盛了一碗汤,放到对面位置:“高相以前开的方子,宁神用的。朕这些时日,总有些心神难定……相国这些天想必也难得安枕!”   高政其人,乃是有名的全才。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医巫棋画皆是国手。他开的方子,自是极好的。   龚知良欠身谢礼,虚坐了半边屁股:“臣是个心宽的,倒是吃得好睡得好。”   文景琇是个精致但不铺张的君王,整个春天他都在这间暖厅里吃饭,也只需要这样一张小圆桌。   当世真人自然无须五谷,他吃的喝的,都是对修行的调养。   “心宽才能容天下!”文景琇喝了一匙汤,然后道:“朕那个师弟,近来如何?”   龚知良手扶着碗沿,认真说道:“臣现在觉得他很可怕。”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相国不妨细言。”文景琇道。   龚知良道:“臣往日观之如猛虎,隔笼欲噬。今日观之,闸笼已开,虎披人皮!”   文景琇问:“让你惊惧的是他披上了人皮吗?”   龚知良心有余悸:“我惊惧于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文景琇用象牙箸夹起一块汤里的骨头,细细地啃掉,然后用布巾擦了擦嘴,说道:“我们也杀生,我们也弱肉强食。只不过野兽茹毛饮血,而我们懂得煎熬炖煮——革蜚现在也懂得拿象牙箸,执白玉匙。这很好,他还堪用,他即是我们。”   龚知良喟然叹道:“此即高相教化之功。换做是我,根本不可能降服这等怪物。”   文景琇将象牙箸放下,倏而一叹:“钱塘水浅,终不能养九天神龙。高相若不是生在越国,何愁不能绝顶?朕永远记得,是越国负他!”   龚知良看着皇帝:“陛下节哀,高相知您心意,也当瞑目。”   “我文景琇的感恩戴德算什么?高相不会在乎这些。”文景琇道:“他一生都在为越国谋,只有越国走到他预期的位置,他才能够瞑目。”   龚知良问:“进宫的路上,老臣在想。昔日将白氏子放归于外,不知高相是否有其它布局?”   文景琇道:“未与你我言,便与你我无关。”   龚知良想了想,还是道:“我是想说,咱们的安排,是否会干扰到他老人家的布局。老臣才智有限,恐伤天人之意。”   文景琇摆摆手:“没有高相,我们无棋可下。但若事事循谱,我们也不必下棋。”   龚知良行礼:“那臣便继续。”   “等一等。”文景琇道:“等姜望走了再继续。”   龚知良道:“臣也是如此想。”   如革蜚所说,高政对白玉瑕或许另有安排,但文景琇、龚知良这对君臣,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次放任白玉瑕去找革蜚,便是想要试试革蜚堪不堪用——哪怕高政已经对革蜚的成长做出确认。   对于高政,文景琇有最高的信任。但作为现在的执棋者,他必须有自己的思考。因为高政已死,这个世界的变化时时在发生。   现在的结果显然是让人满意的。   君臣坐于一桌,慢慢地喝了一碗汤。   临别之前,文景琇忽然问道:“你那个侄儿在暮鼓书院,听说课业很好?”   龚知良立即离席:“臣马上写信将他召回。国家有需,虽稚子不能辞责也!”   文景琇摆了摆手:“虽说是生死存亡之际,要倾尽所有,搏一线可能。但也不必竭泽而渔,要给种子发芽的时间。”   白玉瑕已经发芽,龚天涯仍是种子。   ……   ……   空中飘舞着伞状的白色小花,伞面细绒在风中微颤,有一种梦幻般的美感。   它们是飞仙罗的花瓣,也是飞仙罗的种子。   任秋离注视着它们,也从它们中间走过。   陨仙林从来是奇险之地,她的肩膀也很沉重,步子却很是从容。   好似庭前赏花,云中漫步。   随手一指,将一团扑来的鬼影点住。任秋离也不将其抹掉,顾自负手于后,错身而过。陨仙林里鬼物多,杀一个惹一堆,她懒得做。   道袍之下她的身姿被深掩,一只剑钗挽住了道髻。   在这天机混淆的地方,她有自己的路引。   前有老树一颗,枝繁叶茂,藤蔓爬身。任秋离以掌覆之,将此树挪开,如推一扇门——   树后显现一座石洞,但陆霜河不在洞中。   陆霜河不会停在一个地方等任何人。   任秋离走了进去,捻起一些金沙,在洞口洒过一条金线,然后便静等。   约莫一刻钟之后,洞中亮起一缕寒光,白发披肩的陆霜河,便从寒光中化出。眉眼无情,道服束身,负剑在身后。   “南斗殿没啦。”任秋离张口道。声音似哀似笑,十分复杂。   身在陨仙林中,与外界完全隔绝,极难获得消息。尤其他们还是楚国挂名的通缉犯,尤其眼下这陨仙林里,就有一位死死追着他们不放的顶级天骄。而陨仙林的入口,有三个都被楚军镇压。   因此南斗殿灭亡了好一段时间,任秋离才得到消息——当然,这也是早有预计的事情。长生君对他们寄托以部分希望,而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陆霜河点了点头,不做“知道了”之外的任何表示,也没有任何表情。   任秋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明白诸葛义先一定有后手,所以才不去争那线生机。你不愿意做没必要的事情,也确实是无谓之牺牲。”   陆霜河淡声道:“跟那没关系。我只是没有觉得南斗殿很重要。”   “南斗殿一点都不重要吗?”即便是什么事情都支持陆霜河的任秋离,也忍不住这样问。   陆霜河想了想,说道:“南斗殿如果不覆灭,我能够方便一点。”   任秋离长叹一声,忍不住摇了摇头:“我知道你除道之外无所求,什么都不在意,但是你可以不用一直强调的。”   “两点之间,一剑最短。”陆霜河道:“委婉的话语没有必要。”   “——好吧!”任秋离也只能说好吧。   说他冷酷也好,说他无情也罢。陆霜河不是今日如此,他是从来如此。   她早该习惯,虽然这并不容易。   过了一阵之后,任秋离又道:“斗昭越来越近了。”   “没想到你的天机离乱阵都困不住他。”陆霜河嘴里说着没想到,但语气里毫无惊讶。   任秋离道:“他成长的速度非常恐怖,不仅仅是战力,包括对天机的认知也是如此。我已经越来越难模糊他的方向。”   陆霜河漠然道:“那就杀了他。”   任秋离拧眉道:“楚国第一的天骄如果死在这里,楚国会彻底狂暴。宋菩提更是会发疯。”   陆霜河面无表情:“她会发疯,然后呢?”   是啊!然后呢?   无非是倾国雪耻,覆灭南斗殿,可南斗殿已经覆灭了。   无非是找上来杀死他们。可无论有没有斗昭,楚国也都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可是……为何总要在危险的边缘,把自己逼到更危险的地步呢?   “斗昭同时还是太虚阁员。”任秋离道。   陆霜河看着她,用平静的眼神问她,既然已经面对楚国,已经与楚国为敌,多一个太虚阁,有什么不同。   “好吧!”任秋离迅速进入正式的细节:“他是斗家的继承人,楚国下一代领军人物,身上肯定有些保命手段。要想杀死他,这些不能不考虑。”   陆霜河道:“他最大的保命手段是宋菩提,但这里是陨仙林,伍照昌也救不了伍陵。”   “你打算在哪里杀了他?”任秋离问。   “就在阿鼻鬼窟吧。正好我们要去那里,就顺便一起解决——”陆霜河道:“你找到位置了吗?”   任秋离道:“要等到明日午时,才能补完最后一线天机。”   “那就明日午时。”陆霜河道:“为斗昭送终。”   世间第一座仙宫兵仙宫,在陨仙林外碎为兵墟。   在仙人时代末期,横世的仙宫接连坠落。第九座仙宫驭兽仙宫,逃进陨仙林里,还是被强敌追及,碎为飞尘。   第一座仙宫和最后一座仙宫,都消亡在陨仙林,所以有关于陨仙林的描述里,总少不了这一句——“仙宫破灭之所”。   但这里同时还是“鬼物横行之地”。   放眼现世诸方,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鬼物,能够强过这里。   而阿鼻鬼窟,便被很多人视为陨仙林鬼物的源起之地。   它是陨仙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一个地方,自古而今进入阿鼻鬼窟者,无一回归,要受无间之苦。 第六十一章山上的人,在此下山   铺天盖地的鬼潮,被一线天光分流。形形色色、各呈恶性的鬼物,都不过是浮光掠影。   陆霜河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任秋离背负双手、指掐天机,脚步轻松地跟在他身后。   但冷酷的人才是真正平静的人,尽量轻松的人却是沉重的人。   任秋离这次获取外界消息,得到的不仅仅是南斗殿之覆的结果,还知晓了姜望在虞渊围杀修罗君王的壮举。只是此话她没有跟陆霜河说。   即便她从来都对陆霜河有信心,却也不可避免的在姜望这个名字前动摇。   到了今时今日,诸天万界哪个人能在面对这个名字的时候毫不在意?   陆霜河以姜望为道敌,却还放任姜望成长,这种剑斩一切的自信的确是陆霜河锋利的原因,但姜望是当今世界最耀眼的天骄,是近十年来整个现世关乎“奇迹”的诠释!   姜望成长的速度正是陆霜河所期望,却让她感到恐惧。   这个人将太多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以至于她关乎陆霜河无敌的信念,也不能再坚决了。   “鬼即人所归,煞乃怨所结。”   天机真人认真说道:“这阿鼻鬼窟,无底无由,不因不果。自古而今,陷落在此的强者不计其数。咱们就在边缘看看,不可深入。”   陆霜河只道:“看看再说。”   “你得答应我。”任秋离极罕见的在陆霜河面前有这般姿态,她严肃地强调:“人生不能一直走绝路,剑是斩不断所有的。”   “剑可以斩断所有,做不到只说明我不够强。”陆霜河淡声道:“不够强就该死。这天道如此公平,我不是那个例外。”   任秋离真想叹息!她幽幽道:“你从小世界走到大世界,从外门到内殿,从剑童到此真。你一路都走在生死极端的边缘线,今天已经走到这里,还打算这么走下去?”   “你知道回首过往我看到什么吗?”陆霜河问。   “看到什么?”任秋离问。   陆霜河脚步不停:“我看到在任何时候,只要我停下来,我就走不到这里。”   任秋离无言以对。   这世上任何人的路,都不可以说比陆霜河更难走。因为生在现世,即是陆霜河渴求而不得的事情。   正是因为一直都在舍命而争,永远追求极限,陆霜河才能够以南斗小世界的出身,一路走到今天。这是他的人生,也是他的道理。   朝闻道,贵如一。   谁又能改变陆霜河的想法呢?   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阵,那不断迎面又被不断剖开的鬼影,像极了光怪陆离的人生。还没有真正看到阿鼻鬼窟,但它真像一座暴躁的火山,恶鬼之潮是它每一次喷发的岩浆。   “斗昭快追上来了,我已经混淆不了他的方向——要停下来等他吗?”任秋离问。   陆霜河答非所问:“斗昭是个很不错的试剑对象,同样是绝顶的天骄,从他可以看姜望。”   他没有停下脚步,因为斗昭自己会追上来,这人的性格实在很鲜明。他非常清楚,斗昭是要用他磨刀,砥砺更强。他不介意做一块砸碎斗昭脑袋的磨刀石。   任秋离有些担心地看了前方一眼,没有说别的话。   斩杀斗昭这件事情,只在于决心,不在于能力。   因为同行的这两位,都是当世真人绝顶。一个算力第一,一个杀力第一。   斗昭或许也自称第一,但他肯定还在登顶的路上。   至少对任秋离来说,她现在更关注的,是陆霜河在阿鼻鬼窟的所求,以及阿鼻鬼窟里,那些她根本无法测度的危险。   陨仙林和祸水一样,都是亘古如今的绝地。   仙人时代开启于近古,也落幕在近古,但“仙”这个字,并非在近古才诞生。只能说在仙帝成道时,给予此字更多的意义。   陨仙林这个名字其实很好理解。   “仙”是山上的人。   而山上的人,在此都下山,都将陨落。   它是强者的绝地!   诸圣于此命化,仙宫于此坠落,就连远祖兵武,也是死在陨仙林外。   若说兵墟的危险,是建立在远祖兵武之死的基础上,又有兵仙宫破碎的煞力,万古累聚的兵孽。   那么陨仙林的危险,在于它可以让这一切发生。   二者在危险程度上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兵墟还能够驻扎军队,四个固定的陨仙林入口都被强者注视,陨仙林中完全只能是自由冒险。   放眼天下绝地。   妖界有文明盆地,边荒有生死线,迷界有浮岛对海巢,虞渊打出了新野大陆、钉下武关投影、如今更有长城万里。   祸水都有血河为界,有不断外拓的、清澈的玉带海,有莲花圣界,有永涤永清的治理计划。   唯独是陨仙林,陨仙林中一无所有,只有自古而今,不断进去探索的人。   没有任何存在,在其间留下过长久的刻痕。   别说改天换地、建陆建城了,这么多个大时代过去,陨仙林里连一个固定的安全营地都没有。   难道没有强者试图在这里做些什么吗?就如薛规之于虞渊?   当然是会有的,当然发生过。   但陨仙林的现状,已然描述了一切。   鬼物横行,仙宫陨落,诸圣命化!   即便当世真人,在此也当如履薄冰。   而在陨仙林迄今为止所有被人们探知的危险里,阿鼻鬼窟也是最危险的几个地方之一。   陆霜河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凰唯真的留痕。   因为传说中凰唯真曾经得到了一部分驭兽仙宫的传承。   而驭兽仙宫,最后就是碎在阿鼻鬼窟。   “你在想什么?”陆霜河忽然问。   “我在想,也许我们在阿鼻鬼窟什么也找不到。”任秋离尽量不锁眉头:“凰唯真从未承认他得到驭兽仙宫的传承,而且陨仙林里,没有谁的痕迹能长久存在。”   陆霜河始终平静:“不管怎么说,既然凰唯真去过阿鼻鬼窟,阿鼻鬼窟也确实危险,那么它就有值得一探的价值。”   “很少看你这么推崇一个人。”任秋离思忖着道:“最近外面都在传,好像说凰唯真将要归来,也不知是谁放的消息,难辨真假——九百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情真的可行吗?”   “我对凰唯真不了解,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陆霜河平静地道:“我只是越来越了解左嚣,而左嚣很欣赏凰唯真。”   今日的大楚淮国公,也是南域的传奇。   左嚣出身高贵,自小得势。当年借官道得绝巅,但没有选择伟力自归之路,而是刻意不传政纲,主动下野、倒退修为,一路退到神临,而后再修洞真,再证绝巅。   官道成为主流,是因为它能大大提高修行速度,让修行者在很多关隘都更容易破境。   但官道成于国势,也败于国势,自古而今,伟力自归的绝巅都没几个。齐国这么多年历史,相位上只退下来一个晏平。   沾染官道之后再自修,更难于伟力自归之路。因为这个选择放弃了官道的便利,而戴上了官道的枷锁。   即便如此,左嚣还是成就。   他刻意选择最艰难的道路,负重登山,只为走到最强。   他曾两次卸下淮国公之爵。   一次是已经卸下了,传给他的儿子左鸿。但是左鸿战死,他只得再次承担。   一次是上书准备卸下,传给他的长孙左光烈,在此之前都开始移交兵权,但左光烈也战死。   时间带给这个男人最深的伤痛,但他永远屹立在那里,永远面对一切,让大楚左氏的光荣永不褪色。   而这样的一个人,对凰唯真推崇备至。   “原来你推崇的是左嚣。”任秋离颇为感慨:“当初左嚣传书申饬,令禁南斗,我都气得牙痒,我以为你会想要杀了他。”   “左嚣这样的男人,越了解,就越尊重。”陆霜河漠然道:“而我尊重他的方式,就是在我衍道之后,在正面对决中,斩下他的头颅——”   话只说到这里,因为斗昭到了。   铺天盖地的汹涌鬼潮,忽然之间大片大片的融化,像是被蒸发的水汽!黑色汽雾哀啸着消散在空中。一道灿烂得如同烈阳般的身影,横渡鬼潮,竟在这陨仙林里横冲直撞!   鬼物不可近。   等闲不许直视。   当代太虚阁员,大楚第一天骄,贯空而至。其声如鼓,震动天穹:“南斗余孽,受我天骁!”   ……   ……   “说起来,斗昭还在陨仙林里没出来?”   郢城的朱雀大道上,姜望蹲在路边石阶,一边啃鸡腿,一边问旁边的左光殊。   左光殊的袖子撸起来,也抓着一只鸡腿,没什么贵族风范地在那里啃,含糊地道:“以他的脾气,不砍死陆霜河不可能出来——那是你的对手,你不急?”   两人一青衫,一蓝衫,戴着同样款式的玉冠,并排蹲在道边啃鸡腿,像极了那种欺男霸女的三流纨绔小兄弟。尤其他们前面还趴着一个人,五体投地,呼吸微弱。旁边还躺着一柄重剑,剑身上摆着两颗带血的门牙。   也就是这两张脸在郢城都有相当的知名度,才没有人急着去报官。   这香喷喷的烤鸡腿,是左光殊刚让人从黄粱台送过来的。还送了两壶酒呢,但姜望这会没酒兴,他便也不喝。   姜望边吃边道:“我急什么?我有他的——这鸡腿好吃!”   脍不厌细的左光殊,看了看趴在面前不动的家伙:“他还好吧?”   姜望『啧』了一声,给出了客观评价:“他很扛揍。”   自从斗昭进了陨仙林,钟离炎就憋疯了。   钟离肇甲坚决不许他进陨仙林,这段时间甚至不许他离开郢城。他是天天造反,天天挨打。好不容易听说姜望来了楚国,他就拎着剑冲过来,说什么要指点指点姜阁老,别以为杀了几个傻修罗就怎么了不起——   然后就躺到了现在。   兄弟俩人蹲在路边啃完了一大盆鸡腿,他都还没爬起来。   姜望净了手:“老公爷还没回来?”   “唔。”左光殊擦着嘴道:“他还在北天门巡守呢,算算日子,要回来的话,应该就是这段时间了。”   妖族那边有个南天城,姜望上次还去宰杀过妖族新王,后来在愁龙渡对天妖狮安玄予以亲切问候。   其面向文明盆地的大门,号称“妖族南天门”。   仍是妖族不忘远古天庭的荣耀,视人族为浊物,自视为中央。   但那其实根本不值一哂。   现世横压诸天,自有四方天门,连通万界。   这才是真正的“天门”,也是曾经远古天庭的荣光所在。   道门所谓“四大天师”,最早就是四方天门的镇守强者,承担天下之责,享有无上荣勋。   受此敕、得此尊者,即便在绝巅之林里,也要称名“最强”之列!   只是随着百家争鸣、诸脉各起,又有国家体制大兴,这四大天门的镇守之责,早就不独归于道门。   “四大天师”的含金量,也就不如最初那么足。但再怎么不似最初,也不是随便哪个真君就能受封天师之号的。   如今四大天师里,东天师宋淮、南天师应江鸿、西天师余徙、北天师巫道佑,分别代表蓬莱岛、皇室、玉京山、大罗山,各自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姜望这次来楚国,本是想跟左嚣说一说革蜚高政的事情,他总觉得隐相峰有些奇怪。但左嚣不在,他也不好四处嚷嚷。想了想,拈出一枚仙念,丢给了左光殊:“等老公爷回来,将这封信交给他。”   左光殊自无不允,用一个玉盒收好了。   姜望又补充道:“若是在这期间,越国出现什么大的变故,你把这信交给你娘亲也行。”   左光殊挑了挑眉:“怎么神神秘秘的。越国那边有什么特殊情况,我不能处理?”   姜望笑了笑:“跟你没关系,少问——走了!我还要去边荒诛魔,下次再来看你,或者你自己带点酒水去星月原。”   话音落下,人影已无。   左光殊收了盛鸡腿的盆,和两壶未启封的酒,就准备离开。   那趴在地上趴了半天、奄奄一息的钟离炎,忽然一跃而起,磅礴气息如火山爆发,一拳就向左光殊轰来:“好你个左光殊,刚才笑什么呢!你再笑一个!”   空中倏然有剑光一闪。   剑光一缕百化千、千化万,竟成一方剑狱,磅礴激荡,咆哮似龙虎吟。   此剑狱在空中激荡不休,化作一尊没有面目的人影,正是姜阁老的众生法相,也不磨蹭,翻掌就是一按——   “趴好!”   轰!   刚刚跳起来的鼻青脸肿的钟离炎,又面朝下地趴了下去,把地砖都压碎,陷地足有三寸。   “啧啧啧。”   左光殊摇了摇头,迈着老大爷般的步子,背着手走了。 第六十二章青史待书   “唉哟——疼!疼!疼!姐,放手,放手——”   越发膘肥体壮的孙笑颜,紧着小碎步往前,龇牙咧嘴地求饶。   旁边是孙小蛮拧着他的耳朵,牵着他大步往前走——因为身高体型的关系,孙小蛮现在是飘在空中,履气而走,孙笑颜也得努力歪着肥大的脖子,避免耳朵被揪掉。   “现在知道疼啊?”孙小蛮冷笑连连:“刚才是谁还想着跟我试手呢?”   “我哪儿敢啊姐?”孙笑颜哭丧着脸:“我是跟你打招呼,真是打招呼!”   “打个招呼,道术都用上了?”孙小蛮问。   “这不是让姐姐检查一下我的课业吗?这么多年没见了!”孙笑颜指天为誓:“天地良心,我对我姐忠心耿耿,那是半点挑衅的想法都不敢有。娘老大,姐老二,天老三,我老四!”   说着说着他嘴巴一瘪:“从小你就揍我,现在这么大了你还揍我,我不要面子吗?”   那张肥脸开始拥挤,眼看着真有挤出眼泪的趋势。   孙小蛮松开了他的耳朵,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后脑勺,扇得肥肉都一荡一荡。然后指着他的鼻子:“马上到娘跟前了,敢哭一个试试——多大个人了!”   打小就很会哭的孙笑颜,立马收拾表情,甚至挤出了笑脸。   追随王骜练拳,游历天下的孙小蛮,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回到家乡。   三山城的三座名山,玉衡已倾、飞来已飞,只剩一座竖笔峰兀立。但三山城的名字还是这样叫,也没谁将它改成独山城。   就像孙笑颜还是个胖子,只是从小胖变成了大胖。   怎么就能这么胖呢!   这个问题在看到随手塞一盆卤猪蹄到孙笑颜怀里的窦月眉,也就不成为问题了。   孙笑颜抱着猪蹄就开啃。   窦月眉温柔地招了招手:“小蛮,到娘亲这里来。”   好些年没有相见,心中难免思念。孙小蛮再怎么大大咧咧,这时也柔肠百转,眼睛一红,扑到母亲怀里:“娘亲!”   “好孩子……”窦月眉抱着女儿,轻抚着她的头发,抚着抚着,找到了耳朵,陡然一拧——   “孙小蛮!你好狠的心!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你娘的花容月貌,都已经泛黄起皱,你也不说回来看一眼!”   孙小蛮素来吃软不吃硬,窦月眉敢拧她,她就大声抗辩:“好女子志在四方,岂能以家事为念!”   但嘴上虽然抗辩,却还是尽量软化了耳朵——印象里坚强泼辣独自撑起一片天的娘亲,已经拧不动她的武夫之躯了。   她在飞速成长,而永远止步于内府境的娘亲,还会一步步的老去。   窦月眉柳眉倒竖:“早知你孙小蛮志在四方,当年把你生下来,我就该找一个澡盆,把你放在里面,任你随波逐流,天涯漂泊。也省得如今叫老娘伤心!”   孙笑颜几乎把脸埋在饭盆里,装模作样地啃猪蹄。但斜眼偷瞧着姐姐挨训,高兴得嘴角都压不住。   孙小蛮是知道自家老娘脾气的,虽则从小不服软,今次却是妥协了一次,嗲声道:“娘亲,别拧了,人家耳朵要断了,呜呜呜——”   “嘶——”窦月眉倒吸一口冷气:“跟谁学的你这是。”   但毕竟是松了手。   “跟您呀!”孙小蛮嬉笑道:“小时候您可会——”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转移话题:“刚回来的时候,看到外间吵嚷得厉害,他们在吵什么?”   窦月眉浑似无觉,只叹道:“这朝廷十年三政,各自不同。大家能没有意见么?城头变幻大王旗,换的不过是贵姓。但这朝令夕改,一事无成,徒伤黎庶罢了!”   整个庄国范围内,三山城绝对是最适应启明新政的城域之一。   因为这个地方的百姓,饱受凶兽之苦。从前城主孙横,到城域历史上无数战士,他们没有知晓兽巢的权利,却为了对抗兽巢,一代代地奉献了自己。   三山城苦兽巢久矣!   但这座城域也是最难接受兽巢真相的,因为曾经破灭无数家庭的灾殃,竟是人为的创造。数十万百姓劳苦税国,而竟于不知觉中为国所役,成丹药柴薪。   人心如何不动摇。   好在朝廷可以把一切归咎于已经被掀翻斩杀的庄高羡,以新政表示告别过往,以此赢得谅解。   启明新政推及开来,整个三山城民意共一,全都拒绝兽巢。朝廷也充分考虑了百姓的心情,故而三山城被从巢区之中剔除。   这几年的三山城,也的确平静安宁。三山城的百姓勤劳勇敢,在一个他们所相信的全新的时代里,努力开拓未来。   可是风云如此莫测,新政五年而终。一转眼,旧的政治团体或死或走,人亡政息。   现在朝廷又要在三山城域重建兽巢!   旧疮未愈,新恨犹记,百姓怎么可能不闹腾?   窦月眉深知,百姓的抗拒是毫无意义的,只有“接受”和“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在当初她搬山受阻于杜如晦时,就已经有深刻认知。   但她作为一城主官,百姓父母,如何能劝大家不要抗拒,接受这一切?   这段时间她也只能愁叹!   听到娘亲所说种种,孙小蛮皱起眉头。她对道门主导下的庄廷,是没有半点好感的:“实在不行咱就走。你女儿有这一双拳头,天下之大,哪里没有咱们娘俩的容身之处?”   “娘仨!”孙笑颜百忙之中插一句。   “你弟弟倒是可以跟你走,但我不能。”窦月眉平缓地说道:“纵然庄廷有万般不好,三山城有万种煎熬,但这是你爹留下的责任。你爹走了,我得担着。”   这句话的力量,已经被过往的时光所证明。   “我也不走!我也有责任!”孙笑颜啃着猪蹄大声表态。   责不责任且放到一边,跟着谁容易挨打是显而易见的。他才不跟孙小蛮走呢!   孙小蛮凶巴巴地盯着他。   “姐——”孙笑颜迟疑地递一只猪蹄过来:“你要吗?”   孙小蛮头还没摇完,他就收回去了,边啃边咕哝:“姐,你那个号称『天下第一武夫』的师父呢?”   王骜为何不入城见故人,孙小蛮没有说,窦月眉也没有问。   已经死去的孙横,是一个在修行上不见得特别有天赋,但个性极强,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孙横、窦月眉、王骜,这三人相识于寒微,结伴闯荡天下,是很好的朋友。后来窦月眉跟着孙横回到了孙横的家乡,王骜独行人间,继续他的武道之路。   真要说起来,王骜还是在窦月眉嫁给孙横之后,才开始在修行上突飞猛进。以前虽然也在天赋上强过两位朋友一截,却也没那么明显。   王骜喜欢窦月眉,这一点王骜知道,窦月眉也知道。但王骜从来不说破,因为窦月眉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说破了就连朋友也做不成。   所以他甚至避免见面。   “不是号称哦!他的第一是捶出来的。”孙小蛮说道:“他现在回秦国去了。说是要回去拿他该拿的东西,所以给我放个假——我就正好回家看看。”   大秦王氏,是西境新兴名门。但究其历史,还是颇有些岁月的,只是到近百年才真正崛起,列名关内贵流。   其中执掌干戈军的真人王肇,天资横溢,兵略过人,俨然是秦国青壮派将领的代表。   而王骜其实是此家旁系出身,自幼家贫,不受重视,很早就离开秦国独自闯荡,最终靠自己的拳头,打出一片天。   关于王骜的过去,窦月眉也只知这些,倒不明白王骜所说的“回去拿该拿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但她了解王骜,知道这个人并不莽撞,不会让情绪主导自己、做冲昏头脑的决定,而且她们确实也帮不到王骜什么。   便只是揉了揉孙小蛮的头发:“不是说练武能长个儿吗?你怎么不长了?现在比你弟弟小三圈了都。”   孙小蛮嫌弃地看着孙笑颜:“谁跟他比能不小几圈啊?你看你把他养的!”   又道:“哦,齐国有个胖子比他更胖,上回跟师父去临淄见过。人家都是侯爵了!是姜望的好兄弟。还记得姜望不?”   “姜阁老!哪能不记得?”孙笑颜兴致勃勃:“杨兴勇、赵铁河他们还老提他呢。当初三城论道,他送了道勋给咱们,是个好人。”   “好人可不是个好评价啊。”窦月眉道。   “好人怎么不是好评价?”孙笑颜很有主见:“在我这里就是很好的评价!”   “那娘亲希望你一直这么觉得。”窦月眉看向孙小蛮:“小蛮跟着你师父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评价。”孙小蛮五指轻轻握拳,武道二十一重天的修为不再掩饰。   她在城主府中波澜不惊,轻松言笑。   城主府外却拔起气血狼烟,鼓破云海,冲撞高天!   三山城最后一个适合建兽巢的地方,是竖笔峰。   那里有孙横镇竖笔峰的碑石在,是窦月眉亲手所立。孙横为了清理竖笔峰,于彼处力竭而死。   作为孙横的女儿,孙小蛮绝不能允许这个地方再次建起兽巢,特此以拳,提出告警。她这样说道:“因为姜望和我师父一样,都是真正的强者。”   窦月眉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师父是不是要踏出那一步了?”   孙小蛮只道:“在此之前,他要了结因果。”   时代发展到今天,修行世界已经有这样的共识——武道是一条堂皇大道。   这不是当今修行体系的分岔,而是可以与当今修行体系并行的另一条大路。虽然它还没有真正地走出来,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投身其中。楚国天骄钟离炎,就是声名远扬的一位。   但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它可以走到极限高处,一日无人登顶,就一日不能成立。前方是一片迷雾混沌看不清,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也许在极限之前,它是一条断裂的路。也许前方的拦路石,是天则不可摧破。   投身此路仍是一条冒险。   王骜是走在最前面的开拓者。   武道至今无绝巅,历史待人书写。   ……   ……   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那个书写历史的人,但只有等到时代的潮流彻底滚过,才能知道最后是谁留下名字。   这一年的时间里,姜真人一直忙着实现他在天京城里的豪言。妖界、边荒、虞渊,三地往返不休,在不断的拉扯中创造机会,杀得现在妖魔修罗都很紧张。   往日足可横行一地,来去自由的洞真战力,现在基本不敢在前线落单。   几乎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战场形势。   但所有人都明白,现在都只是小打小闹,现时诸方都在克制爪牙。   真正的战争还在路上,正要来到。那是一柄悬在头顶但现在还看不清模样的巨剑,只有在它落下来的那一刻,才能知道命运会往哪边奔流——   或者延续主角天命,或者去到比远古更黑暗的时代。   现阶段整个现世动作频频,是因为没人敢对那一场战争轻忽。站得越高,越懂得历史的沉重。   姜望离开楚国,才横空而飞,但飞不到五百里,便遽然按下剑光。   这里是往宋国方向去的一片野地——南域的野地格外多,或是瘴气郁积,或是各大宗门禁忌遗留,总之很多地方没人愿意搭理。   姜望不是无故落下,他被一缕触碰他的气机所惊扰,故而降下来看看是何方神圣。   但见瘴气化清光,林间的空地上,铺着一张竹席。   一位宽袍大袖、高冠博带的老人,正坐在竹席上,左边有一炉香,右边是数卷书。   在这晚春已逝,初夏才至的时节,他和这片山林一起构成清爽的画幅。   “老人家认识我?”姜望落地后问道。   这老者满头銀发都在高冠下,面色红润,声音很有力量,给人一种正气十足的感觉:“天下谁人不识君!”   姜望拱手而礼:“我却不知老人家是谁。”   “亡国之余,岂有盛名?”老者伸手一引:“请坐。”   姜望大约知道这人是谁了,便学着老者的样子,在老者对面正坐下来。他这一套姿势已经尽量标准,但显然不能够被严格的检阅。   老者静静地看了他一阵,道:“你未学礼。”   姜某人昔年在齐,侯爵礼仪都不标准,也从未见谁聒噪什么,齐天子都从不介意,礼官还一个劲地夸风流呢。   这老者倒很是挑剔——颇是好为人师。   姜望索性双手扶膝,散漫了自己:“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教了我礼,他教的是互相尊重、有来有往,倒是没有教我缛节。怠慢了老先生,还请见谅。”   老者不以为忤,当然也看不出高兴,只道:“老夫颜生。”   “颜老先生。”姜望瞧着他:“不知阁下以气机相邀,所为何事?”   颜生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姜望,如此沉默片刻,才道:“老夫是旸国末代太子的东宫旧人,忝为太子太傅,于国实无一益。今日恰逢你飞过,一时感怀,故冒昧相请。”   他顿了顿,继续道:“大旸开国长公主最后的时刻,是在你身边度过。老夫想问问——有关于旸国,她可有什么嘱托?”   这位衍道强者,不知多强的真君,最后的这一句,是略带颤抖的。   姜望在这个瞬间感受到了许多的情绪,先前那点被挑剔的不快也就散去了。   他设想了很多种回答,但是看着这位老者的眼睛,最后还是道:“姞前辈她,对我没有任何嘱托。” 第六十三章烛火熄,日月晦,我心光明   旸国已经灭亡了!   史书已经翻过。   甚至昔日在旸国尸骨中站起来,分旸而食的所谓“日出九国”,如今也只剩“旭”、“昭”、“昌”三国,且尽都俯首于齐,恨不得跪献降表。   旸国正式宣告覆灭的那一年,是道历二八一三年。   到如今道历三九二八年,已经一千多年过去,无人再缅怀了。   天下无旸统。   海疆旸谷仍在,但他们并不以旧旸为念。他们承接的是驻守海疆的责任,而不是旸国这个国家的位份。   所谓的“故国之心”,在那位率领旸谷自立的将主自尽后,就已经结束了。   至少在姜望所知的情况里,只有眼前这一个名为颜生的老儒,还称“旧国”,还自称“亡国之余”,还怀念当年辉耀东方的【太阳宫】。   或许当年旸国东宫的那场大火,至今燃烧在这位老人的心中。   颜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时只有青烟袅袅,总也聚不成形状。   他焚香敬书、念念不忘的礼,没能带他回到梦中的国。   昔者旸国建立,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称雄一方,霸名东域。   旸太祖姞燕秋,也成为景太祖姬玉夙的阻道者,令其六合天子的伟业,化作泡影一场。   作为姞燕秋的亲妹妹,同样的八贤传承、青帝血脉,在姞燕秋尚伏草莽时,姞燕如就随之东征西战,为之天下行走。   在旸国建立的过程中,她更是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是开国一等勋臣。她这开国长公主的贤名,是作为旸国的奠基者之一,随着旸国的历史,一起被旸国百姓传颂。   作为旧国遗老的颜生,或许对这位开国长公主有过很多的想像。想像她或者会哀叹子孙不肖,或者会伤心大业崩塌,或者会缅怀最初辉煌……无论何种,都与他是同一种牵绊。   但姞燕如什么都没有说。   旸国的灭亡,牵绊了颜生一生。他在书山上读了万担书,梦了千余年,始终忘不了末代旸太子横颈的那一剑。   那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寄托。他曾虔心尽力,想要教出一位有德天子,救天下之厄,治万民沉疴。   太子也的确贤良,壮志担国,可塌天之下,只能徒呼奈何。   理想化为泡影,情感付诸东流,多少次遥望旧国废墟,他多想看到另一个摇摇晃晃站起来的人影,哪怕听到一两个哀哭的声音。可是这个世界如此安静,只有暮鼓晨钟一声声。   颜生看着姜望,缓声说道:“你身上有正统的大旸皇室功法痕迹。”   姜望道:“姞前辈的确传我以法,但她未传我道。她对我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提及旸国。”   有一缕銀发跑到颜生的额前,切分了他的皱痕,这位老人只是道:“她不想规束你。”   “我想是的。”姜望道。   在过往的时间里,红妆镜给了他很大的帮助,救了他很多次。而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把红妆镜带到覆海的面前,请覆海照镜。   颜生又沉默一阵,然后道:“先古之时,洞真四重,曰烛明、月明、清明、明世。现在已经没人提了。修行之道,新革于古。以前的词语,无法定义现在。但老朽觉得,它们仍有一些可观之处——姜真人,此四重境界,你如何理解?”   要聊别的,姜望还真没什么兴趣。你颜生怀念旸国也好,追杀罗刹明月净也好,说白了,关他姜某人屁事。但聊起修行,他就不那么乏了。   洞真之道,唯有自求。在这条路上,他也有过长久的思考,很愿意“述而论之”。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位阅历丰富、学识渊博的老先生。   “晚辈随心言之,前辈试听之。”姜望稍稍斟酌一番言辞,开口道:“所谓洞真之修境,即是洞世之长旅。”   “我以为,【烛明】者,是洞真第一层,凡烛火所照,皆能明之。但往往囿于斗室,为知见所缚。盖因烛火,本身亦不甚明远,力有不逮。”   “【月明】者,是洞真第二层,凡月所照,尽明之。明月尽天涯,知也尽天涯。乘天地之风,悠游四时八方,可称知世矣!”   “【清明】者,是洞真第三层,天地万事,一心明之。无须烛月,自有明华。凡心之所想,尽可得道有观。此真逍遥之境。”   “至于【明世】……”   姜望眼神清明,面带微笑:“此洞真第四层。是『吾心明之,以心明世』,虽烛火熄,日月晦,我辈修士所修得的道理,仍然高悬永世,叫万世明之,不复长夜。”   “好!”颜生忍不住抚掌而赞:“你这番论述,可入道矣!将来你的学生,未尝不能以此编经!”   “老先生这话褒溢太过,不过是一些浅薄的思考,根本不成体系,我有何颜面盗名称经?传出去令人发笑。”姜望连声道:“我敬先生德高,切不可以言害我!”   颜生悠悠道:“君年少,不见骄。”   姜望立身甚直:“我想我只是有自知之明。”   颜生微抬下颔:“姜真人自观,若论此四重境界,你在何处?”   “我在每一境。”姜望认真地道:“我明世时,也明于世。我时时为烛月所照,我亦时时为烛月。”   颜生忍不住长叹:“先古洞真四重的论述,果然已经跟不上时代。不仅不够论力,也不够论境了。真是一代今人胜旧人!姜真人,我现在相信你能成洞真之极,前方并无阻碍!”   姜望只道:“那要等我走到那里,我才能确定自己是否走到。”   颜生又叹一声:“老朽是覆国的旧人,你是时代的骄子。历史都已陈旧,而你正在开启你的新篇。我今天坐在这里,想起我的故国,希望能教你一点什么,但我发现自己教不了。这是老朽之悲,也是旧儒之憾!”   姜望心想,道法秘术什么的还是可以教的。但这话毕竟没有这样说。只道:“先生乃鸿儒也,只言片语,便能指点我人生迷津。若能在修业上有所讨教,晚辈乐意之至。”   “老朽一生,穷读经典,空谈误国!”颜生哀道:“见到你这样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只有苟活千年的自惭形秽。有心言及,只怕耽误。”   颜生算什么旧儒?他比陈朴要年轻的多。只是他不愿意接受旸国灭亡的现实,强行活在过去罢了。   “怎会是耽误!虽有菩提之根,非岁月之经,不能结智慧之果。我面对您,就如小溪见长河。”姜望恳切地安慰了一句,便道:“您今天既然有空,咱们不妨聊一点有意义的话题。说起来这【神照东皇衣】的运用,老先生您看看……”   “干阳赤瞳与太阳宫是否有更深的联系?晚辈在此处一直有些疑惑,您说在这个咒印痕迹里……”   “这套剑典您看一下……”   深谈不知年,岁月忽已暮。   在这南域野地的某一角老林中,姜望拉著书山下来的大儒,讨论了足足五天。   他自觉是受益匪浅,颜生也红光满面。想来这位故旸太子太傅,也找回了当初在东宫教太子的感觉。   权当是陪伴空巢老人吧!   姜望并不居功,反而越发有礼貌:“先生,您再给说说这法相的九种质变——”   “等等。”颜生如梦惊醒,竖掌拦道:“已经耽误很多天了,老夫还要去找罗刹明月净。”   “三分香气楼的楼主神龙见首不见尾,要找到她,也不在这一两天。”姜望有点着急,这老人家怎么不知道孰轻孰重呢?   是教书育人重要,还是打打杀杀重要?都一把年纪了,怎的如此冲动。   “正是因为她神出鬼没,老夫才一刻也不该放松——唉!”颜生道:“今天就讨论到这儿吧!”   姜望皱眉问道:“您觉得罗刹明月净还在南域?”   颜生看着他:“怎么,你有线索?”   姜望赶紧摇头,绝巅强者之间的事情,他可不想掺和。“只希望老先生小心行事,我看这位楼主十分不简单。”   颜生哈哈大笑:“你看我简单否?”   “是晚辈孟浪了。”姜望惭然道:“跻身绝巅之林的强者,不是我能判断的。”   颜生目光灼灼:“姜真人,我有一言,你愿听否?”   姜望道:“您乃当世绝巅,述道万界亦可,岂晚辈能避之?但有所想,尽且言之,晚辈洗耳恭听。”   颜生双手叠在身前,整个人虽老不疲,一丝不苟:“大旸开国长公主既然传你姞姓皇室正法,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大旸正统传人——若你愿意光复大旸帝国,老朽不才,愿携八百弟子,三万担书,为您辅相,铸鼎河山。”   若是在这论道的五天之前,颜生见面就说这话,姜望绝对转身就走,招呼都不带打一个的。   但现在毕竟已经被指点过,承其情分,不好失礼——由此可见,颜生这老儒,虽然固执矜傲、怀旧泥古,也不是全然不知变通。   姜望问道:“老先生认为,何处可立社稷?”   颜生毫不迟疑:“庄地正好。你是庄国出身,在庄地享有崇高声望,能够被百姓认可。庄国新政才废,社稷不稳,民心有怨,正是夺旗良时。庄国虽然有道门支持,但时局动荡,短时间内道门给不出太强有力的支持,而老夫在书山呆了这么多年,可以确保书山对你的支持。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你若举旗,传书可定天下。刚刚去国的那几个,都是你的亲近之人,能够帮你迅速安定局势……”   这位老先生还真不是一时兴起,显然是有过详细思考的,说起来头头是道,张口就是一篇策书。   但姜望却没有听进去一句,他只问:“您要复旸,却立国在西境?便即在西境,您觉得这新兴的国家,是能够对抗霸秦,还是能够对抗那位黎国太祖,又或者能够对付有墨家支持的雍国?”   “你在何处,旸国正统就在何处。东域现在定势于一,不是良地。庄境处于四战之地,正待真龙出世。我有十二字国策,可襄大业——”颜生道:“联楚抗秦,倚儒抵墨,合黎吞雍!”   “天下事,言易行难。国家事,春秋变鼎。关于年轻人的天真,我的朋友们已经证明过一次。”姜望说到这里,也不免叹息,问道:“您去过现在的东国吗?”   颜生摇头叹道:“睹物伤情,千年未往。”   姜望又问:“您见过当今齐天子吗?”   颜生道:“或有耳闻。”   姜望又接着问:“您确信您知道真正圣明君王的才能吗?”   颜生瞧着他:“你是说姜述?”   “我曾通读《史刀凿海》,很多次都以为自己读懂了。我曾为齐天子值宿,我曾在紫极殿列名,很多次我都以为我已经很懂齐国的皇帝。”姜望说道:“然而一直到今天,当我问自己懂了什么,我发现我什么都不懂。我从来只看到他的只鳞半爪,而那对我来说已是高山大河。”   颜生说道:“能够认识到自己什么都不懂,然后承认自己什么都不懂,这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君王不需要什么都懂。需要的是让什么都懂的人为你做事。”   “颜先生,仅仅是合格,可没有跟天下雄主争锋的可能。”姜望摇头道:“建国立庙,却偏安一隅,难道是您所求?难道是我姜望所求?”   “人应该做自己擅长做的事情。”   他把长相思横在身前,一任剑鸣千里:“我想我现在只能把握这一柄剑。”   “此庶民剑也!”颜生语带叹惋:“你还没有执过天子剑。不知天下之柄,是何等辽阔。不知山河之锋,是何等威严。以九州为缨,万民聚旗,则天下莫可当之,剑割寰宇!”   姜望洒然一笑:“我练的就是庶民剑!不平则鸣,不屈则斗,若能横剑为黎庶,此道何求?成道矣!”   “你这样的绝世天骄,横压同代的人物,难道不渴求最强?”颜生言辞恳恳:“你已是绝巅必证,必然此心不止绝巅。那绝巅之上的风景,你可曾展望?众所周知,唯六合天子,是最强的超脱之路。你若有我的帮助,举起大旸旗帜,就有赢得此路的可能。”   这话实在撼动人心,越是天之骄子,越不能抗拒此心。   哪怕并不在意权柄,但谁不想在永恒之中,证就真正的无敌?   可姜望却波澜不惊。   “六合天子也好,大成至圣也罢,都是前人所设想却还未曾实现的最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平静地说道:“我想,历史长河里如果有一个最强的我,必然不存在他人的设想中。”   我行我道!   道也无穷!   颜生一声轻叹:“我很佩服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决意,这样的自我。但绝巅之上的路,老夫踮着脚也不能看清楚。世上真有比六合天子更强的路吗?你如何敢想,又如何敢信?”   “颜老先生!”   姜望声音加重了一些:“我是必然会走到绝巅的人,您是已经走到绝巅的人。国家于您是一个念想,于我是一种禁锢。”   “大夏千年社稷,灭国七年,今去故地,已不闻夏。”   “旸国灭了一千年。没有人怀念它。”   他站起身来,对老儒拜了一拜,离席而去。 第六十四章寿星嘉贺,阖家健康   没有人怀念旸国。   这是一句事实。   尽管对于颜生来说,它太残忍。   千百年来有太多的国家自命“故旸正朔”,好像有多么怀念那个辉煌帝国,但要是真正的故旸正朔站到他们面前,一定会被乱刀砍死,分而食之。   人们并不怀念旸国,索求的只是旸国的财富和权柄。   颜生是知道一切都并没有可能的,他在书山上读了这么多年书,并没有把自己读成傻子。一个站在绝巅之林的强者,怎么也不可能天真。   只是……   只是他不可避免的会幻想。若姜望真的愿以姞燕如亲传之名,继承故旸荣耀,这件事情会怎么样?   这件事情真的能够诞生希望。   迷界那场镜花水月的超脱对撞,令他惊闻姞燕如之名,也让这个叫姜望的人,进入闭门读书的他眼中。   他是认真地了解过姜望的。   自南而北,从东到西,姜望留下了太多事迹,得到了太多认可,有太多强大的朋友,都可为盟。单说一个白玉京酒楼,就有多少人才。   更重要的是,姜望如今的声望,可谓如日中天。姜阁老之名,响彻长河南北。姜望二字,已经镌刻历史,是活着的传奇。   这样的姜望如果愿意举旗,必然天下响应,是可以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   但姜望再坚决不过的拒绝了。   挂剑辞席,人生分野。   无垠现世,有数以兆计的人。茫茫人海,颜生意识到自己是最后一个旸国人。   没有人与他同行,没有人同他一起怀念。   他静静地坐在竹席上。忽然想到自己白白教了这位姜真人五天,但什么承诺都没有收获。甚至连句好话都没听到。   “岂有此理啊……”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笑了。   却又老泪横流。   ……   ……   毫尖在纸上走,一个“正”字写到了头。   昏迷了几天几夜的钟离炎,好不容易爬起来了,写个字写得面目狰狞,牙齿错得嘎吱作响——倒不是说姜望下手有多重,打得他昏迷这么多天。而是他挑衅姜望被当街暴打的消息传回家,钟离肇甲又打了他一顿。   新仇旧恨,此恨绵绵!   床底早就写不下了。   他专门匿名在千机楼采购了一个记帐的法器,就是桌上这样一本瞧来平平无奇的薄册,里间书页其实千张万张,想放多少都可以。且分门别类,条目清楚。   名下帐数最多的当然是斗昭,现在姓姜的也不少了。左光殊屡次看戏,嘲笑出声,也被记上了一笔。   “等什么时候清总帐,这些王八蛋一个都跑不掉!”钟离炎咬牙发狠。   嘭!   房门忽然被一脚踹开,钟离肇甲走了进来:“你他妈的有没有素质?大半夜的在骂哪个?”   “没……啊。”钟离炎举起手里的笔:“我练字呢!你不是说要让我静心养性?”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越说越不服气:“练字也有错?!!”   钟离肇甲一巴掌就扇了过来:“你跟谁横呢?”   “少给我动手动脚,别以为你是我爹你就可以这么放肆——我忍你很久了!”钟离炎提剑就干了上去。   一阵乒桌球乓之后。   钟离炎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脸上又添新肿。   钟离肇甲掸了掸衣角,斯文地坐下来喝水。斜眼瞧着自己的儿子,嘲讽道:“你这武道也不怎么样啊,都二十四重天了,还照你老子差得远。”   钟离炎架打输了,但是并不服气:“你也就多练了几年罢了!再给我几年时间看看?”   “拿年龄说事?”钟离肇甲冷笑:“那姜望比你小得多吧?”   钟离炎哈哈一笑:“我是武道最高层次,他在修行第几层?不是一个档次的,懂吗?”   钟离肇甲脸色一沉,因为他跟姜望一层。“我钟离肇甲一生沉稳有礼,怎么生了个儿子如此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你跟王骜、吴询他们比,还差得远呢!”   “王骜笨重无脑,吴询分心治军,两个庸才!在前面走了那么久,都没能走通绝巅,成就武道。”钟离炎愈发自信:“我晚生数十年,弃术修武,都迎头赶上。说明天降大任于我,注定由我开拓新天!”   他恢复得确实快,说得激动,身上也不觉得疼了,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坐在了钟离肇甲对面:“老头子,我要出去一趟。”   “想都别想!”钟离肇甲半点不给面子:“还嫌老子赔的钱不够多?老子挣回来是锱铢必较,你败出去是车载斗量!什么败家玩意儿!”   “我这次有正事!”钟离炎急道:“我不去陨仙林,不去边荒,不去任何一个绝地,成了吗?”   钟离肇甲一脸的不信任:“你问问你自己信不信。”   钟离炎立即以手指天:“我钟离炎对天发誓!倘若我有半句假话,我违背誓言,叫我全家——”   钟离肇甲一巴掌把他扇回去:“你快别发誓了!”   想了想,又道:“这样,把你那匹贯月妖驹押在我这儿。若是有违诺言,你就别要了。”   这贯月妖驹是钟离炎脊开二十四重天、比肩洞真,楚天子送他的礼物,平时宝贝得不得了。钟离肇甲讨了很多次都没讨到手。   钟离炎恨恨地看了他爹一眼,在心中记下这屈辱的时刻,咬着牙道:“一言为定!”   大丈夫能屈能伸,等他立个盖世大功回来,钟离家到底跟谁姓,且是两说!   姜望那狗贼让左光殊给淮国公一封信,还说什么“如果越国出现变故”……   这不是摆明了越国有情况吗?   越国现在这个局面,还能有什么情况?范围很好锁定!   高政都死了,他钟离大爷在越地还不是横趟?   这次他就要捷足先登,用姜望的情报,抢左家的功劳,一巴掌扇两张脸,狠狠出一口恶气!   ……   ……   水高则洪,气高则恨。   洪不可拦,恨不能忍。是所谓“心有郁结,不可不抒”。   在书山多年不问世事的颜生,要找罗刹明月净出气。无事还要生非,挨揍了更不能忍的钟离炎,要去越国出气。   执掌“人间鬼国”的酆都尹,有气也是要撒的。   他在酆都的鬼街上晾晒人心,忽然想起了先前关进牢里的小光头——那时候他本来已经准备动手,但临时有事离开,只好搁置。   等忙完那些琐碎但不得不处理的事情,再想起来已是今天。   “去,把前些天那个光头押过来。事涉角芜山,本官要亲自审一审。”他吩咐道。   街边房屋里,响起窸窸窣窣的鬼声:“恐怕不行啊。”   楚国向来不忌鬼神,国内精通此道的强者繁不胜数,只是不像以前的牧国那样,屈国于神座罢了。   如果说诸葛义先代表楚国对神道的最高探索,那么“酆都”就是鬼道研究最前沿的地方。   甚至可以这么说——“酆都”很大一部分力量都得自陨仙林,酆都对鬼物的役使,可以体现楚国多年来对陨仙林的研究成果。   顾蚩或许不是对鬼物有最深研究的人,但楚国的鬼物相关知识,他这个酆都尹,绝对拥有最高的权限。   事实上前次临时有事,就是卫国公斗云笑急召,要求他就陨仙林鬼物力量做出表述。   斗云笑是楚国四公里唯一的一尊真人,通常不被视为对标另外三位国公的存在。与淮国公、安国公、虞国公相提并论的,通常都是宋菩提。   但作为神罪军的执掌者,当代卫国公,斗云笑仍然是楚国第一等权势人物。他有疑问,顾蚩不能不去解惑。他要调阅鬼物情报,酆都也不能不给。   这种“不能不”的情况多了,顾蚩的心情就很难好起来。   他阴恻恻地转过脖颈:“怎么不行?”   那幽幽的鬼声道:“小光头被鬼狱深处那位调去当邻居了,两个人相处得很好的样子。而且他说了,不准我们动那个小光头。”   顾蚩挑起瘦眉:“那位殿下意欲何为?”   “嘿嘿嘿……”鬼声道:“要不然您自己去问问?”   身为酆都尹的顾蚩,当然不能跟身为鬼狱囚犯的熊谘度对话。大楚皇子坐牢的这段时间里,一丁点口实都不能给人落下。谁要敢把熊谘度的十年养望,变成对天下人的戏耍,谁就是熊谘度的生死大敌,必然会被撕得粉碎。   “由他去吧。”顾蚩摆摆手:“有那位殿下亲自看着,这小光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件事情便算是先放过。   但长街尽处,忽有一声响起——“酆都尹好闲情,又在晒太阳!”   随着声音出现的,是落进鬼国的星光。如梦似幻的星辉,缓缓流动,凝聚成隐约的身影。   这是一个笑眯眯的佝偻老者,手中拄杖,杖头呈葫芦状。他留着茂密的白胡子,穿着喜庆的衣服,额头高高鼓起,像是一颗蟠桃。   他好像天生有一种令人心情愉快的能力,来到酆都的瞬间,将此处的阴森恐怖都驱散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宁和欢喜。   远处仿佛有喧嚣的人声,浅笑轻笑大笑各种各样的笑,人声压鬼声。   最后汇成高扬的一声——“寿星嘉贺,阖家健康!”   黄道十二星神之【寿星】,降临人间鬼国。   顾蚩的心情愈发糟糕了。   并非是他和星巫有什么不对付,而是眼前这一幕,乃过往无数次权力被压制的掠影。   酆都是楚国阴影部门,乃直属于朝廷的组织,他顾蚩也直接对天子负责,从理论上来说,是不用在乎任何人的想法的。但卫国公招之则去,星巫也随意降神鬼国……他全都没有办法不搭理。   身为天子直属,头顶的神位实在太多。不拜不行,但一个个拜下去,也实难直身!   但楚国的政治环境就是如此,世家盘踞,山头林立。大楚皇室本身也不过是最大的世家。   这问题不是一朝一夕的延续,而是在建国之初就已经埋下的隐患。   熊义祯当年义结天下,振臂一呼,多少豪强倾家相投,多少壮士为他奋死。他当上了皇帝,建立了霸业,又如何能亏待拿命替他拼的那些兄弟姐妹?   昔年建国者众,后来享国者繁,这就是与国同荣的那些大楚世家的前身。   熊义祯和他那些结义的兄弟姐妹们,的确肝胆一生,彼此不负。但熊义祯的子孙,和他那些兄弟姐妹的子孙,如何能世代不移?   楚国自己都不避讳此事。   据《楚书》所载——   熊义祯曾对他的太子说,朕固知天下不安,在于『不一』。然诸位兄弟姐妹随朕出生入死,扶朕草莽登龙,朕宁握剑锋伤十指,不能提剑对之。今后天下是尔辈天下,尔辈自为也。   众所周知,是旸国太祖姞燕秋,让曾经最接近六合天子伟业的君主一再受挫。此后嬴允年、赫连青瞳、洪君琰、唐誉接连崛起,具都雄踞一方,擒拿要害,让景国的统一美梦,彻底破灭。   哪怕后来道门坚决转身,甚至不惜做通宗德祯的工作,叫这位雄主退位走上玉京山,将曾经称雄一时的隋国入景国,大大加强景国力量,也无法再压制天下并起之烽烟。   群雄并争,一至于今日,未有“一”者。   如果说姞燕秋是景太祖姬玉夙最大的阻道者,那么熊义祯就是景文帝姬符仁的苦主。   姬符仁继乃父之业,集权中央,会盟诸侯,宰割天下,几乎叫景国再次看到统一现世的希望,却又出了个“唯南不臣”的楚天子。   《景书》有载:是年,中央天子移驾黄河,召天下共约,诸侯皆至,楚不至,故伐之。   楚国抗景是血战,不能单用“血战”一词来形容。   熊义祯这条性命,是不知多少人替他抢回来。血中滚,泥里爬,每一次被击退,又每一次都站起来。他在确定自己无法证就六合天子之后,也下不了手宰割手足。   他明确地把问题交给未来。   就像他遗旨所说:“前无千秋,后非万载。我辈情义全矣!尔辈是尔辈江山。”   熊义祯是天下君王里的异类,为人豪迈不拘礼,重情重义不似人君。恨不得把所有能拿出来分享的,都和他的义弟义妹分享。终其一生,厚待勋臣。奠定了霸业,却也止步于南域。   但很显然,他的子孙后代,也没能解决他留下的问题。   他的太子和他那些兄弟姐妹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是穿一条裤子,用一把刀,一起流离失所也一起锦衣玉食的感情,情谊之深,更甚于他们这些初辈。   楚国内部诸方力量在权力体系下罕见的团结,令楚国得以成为那个“唯南不臣”的荣耀存在,令楚国霸业千秋。   也终于叫有些问题根深蒂固,再难解决。   或许就像熊谘度年幼时读史所说:“子辈类太祖,孙辈类太祖,彼辈皆类太祖,悯其情失其略,而使小疾成大患,积重难返!”   ——彼刻陪熊谘度读书的宫女太监,全被天子找了个由头处死。   当然这些问题,都轮不到顾蚩来思考。   “星神大人!”顾蚩那瘦得脱了相的脸上,露出灿烂至极的笑容:“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他紧着碎步迎上去:“有何吩咐?”   【寿星】代表的是诸葛义先的意志,也开门见山:“越国那位皇帝,近来动作频频,你们可有注意?” 第六十五章长寿为福,短夭为殃   长寿为福,短夭为殃。   诸葛义先的黄道十二星神里,最不合酆都氛围的,应当就是寿星,但他偏偏降此星神。其中意味,顾蚩不能不思量。   作为与熊义祯同代的强者,和熊义祯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勋贵,诸葛义先的实力渊深不测。   此刻以寿星临鬼国,在本该极端对立的矛盾环境里,竟然体现出一种莫名的和谐。   这是远超酆都鬼物不止一筹的境界表现。   街旁的鬼影低伏无声,窸窸窣窣的暗响流动如雾。   星神的光辉并不具备侵略性,反倒带来一种难言的安全感,使群鬼欲眠——或者也可以视之为危险前的安乐。   顾蚩脚步骤停,换了个谨慎的态度:“越国人从来就没有老实过,文景琇一直以来小动作不断,大动作不敢有……星神大人指的是什么?”   【寿星】直言不讳:“这些天我收回一些心力,想了又想——我看高政的死是有些问题的。”   所谓黄道十二星神,守护楚地多少岁月,不断消亡也不断修复,每一尊都有自己的意志和力量。但【寿星】此刻的发言,明显全然由诸葛义先接掌。   顾蚩露出危险的表情,沉声道:“与罗刹明月净的交易和讨伐南斗,是本国最高机密,事前绝无外泄。前者更是只有寥寥数人知,大巫是有什么怀疑吗?”   “别紧张,酆都尹。”寿星淡淡地看他一眼:“我无意指责情报工作,知情的高层也绝无可能泄密。与罗刹明月净达成交易,让她去杀高政,这件事情是福王亲自主导,也只跟天子沟通过,天子又过问了我。我的意思是——高政这么聪明的人,陷在越国的泥潭里,他对他的死亡有没有预期?他有没有提前准备些什么,在他死后启动?”   星巫不是酆都的敌人,大家都是在为楚天子效力,这也符合楚国国情,“无论神鬼,皆从君命”。   顾蚩固然有顾蚩的不满,也还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况且星巫的思考很有必要。   “我们对三分香气楼从未留手,一直到罗刹明月净出手杀高政之前,酆都都是把三分香气楼设为诛绝目标的。连我都不知此事,高政绝无可能先知。但您的考虑是对的,高政对他的死亡,应该早有预期,或者说,哪怕他自信自己不会死,也很有可能做过最坏的打算——这种聪明人,就是喜欢布局于未然。有很多是无用的功夫,但也有很多是翻盘的手段。”   这位酆都尹沉吟着道:“便以最坏的可能性来分析,高政的确为他的死有落子。此人越国的影响力无人能比,他若谋局,整个越国都是他的棋……”   他的思路愈发清晰:“我想他纵有屠龙之术,也得借力大子,不能无米而炊。酆都在这段时间,一直严密观察越国重点人物。如越国皇帝文景琇、越国国相龚知良、执掌三千越甲的甲魁卞凉、执掌钱塘水师的水师都督周思训,没有发现什么大的动静。”   “白玉瑕呢?”寿星问:“他不是回国省亲了吗?”   顾蚩愣了一下,说道:“白玉瑕早已弃国。当年白平甫的死,是革蜚恶意坐视,酆都还特意递出了相关证据,令其割绝,料想他应该不会再归越廷。且白玉瑕现今在星月原主事,代表的是姜阁老。姜阁老和淮国公府的交情天下皆知,他应当没有可能为了越国与楚国为敌。”   寿星看着他:“你堂堂酆都尹顾蚩,为何会说『料想』、『应该』?是姜望的名头,惊破了你的胆?姜望在齐,代表齐国。姜望在山海境,代表淮国公府。姜望在星月原,代表他自己。国家大事,能够想当然耳?”   这话已是非常严厉的指责!   你诸葛义先固然是开国功臣,固然是楚国唯一大巫,固然得到历代楚帝的尊重……但你有没有权利这样斥责酆都的最高负责人?   酆都是天子之暗剑!   顾蚩忍着气道:“琅琊城也在酆都的监察范围里。白玉瑕我们也是有所关注的,只是重要性稍次一些,不在最高级。”   寿星道:“给他最高级的关注。我们已经小看了高政一次,不要再有第二次大意。”   他淡漠地盯着顾蚩:“来之前,我和天子通过气。”   顾蚩再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低头:“谨遵钧命!”   寿星又道:“顾蚩啊顾蚩,你很聪明。左鸿当年说,天下阴险之辈,无过于你顾蚩。我深以为然。这些天我和宋淮对弈,和王西诩棋算,分心乏术。朝廷的这盘棋下到现在,屡摘胜果,大势几成,我却有些不安。你帮我想一想——高政是不是在用他的死,掩盖什么?”   “左将军谬赞了!”顾蚩应了一声,才道:“高政不是等闲之辈,您这么一说,也确实能找出一些疑点来。容卑职汇总诸方情报,细细思量,之后再单独向您汇报。”   “那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寿星以桃杖轻轻顿地,而便散于无形,只有星光归天。   顾蚩立在鬼街中央,长久不言。   “瞧他这口气!还动辄与天子通过气!”街边鬼舍,有阴森鬼声,不满地响起:“当今天子,掌权多年,握势久矣!纵然敬他如亲长,难道他就可以这么随意地说话吗?”   顾蚩猛然看过去:“多嘴!怎敢挑拨星巫大人与陛下的关系!送去拔舌!”   鬼舍里白焰一闪,鬼声渐为惨叫声。   ……   惨叫声渐远渐无,轰破长空的啸声,却是迅速迫近酆都。   顾蚩眯着眼睛仰看高穹——   漫天星光才散去,就有一个嚣张的身影从天而降。   穿透星光,砸破鬼雾。   轰!   重重砸在鬼街上。   特地披了一身重甲的钟离炎,背负南岳重剑,身周一圈血气蒸腾如焰,在鬼雾之中缓缓站起。   短须鹰眼,恶似神魔。   好在他还没有嚣张得那么彻底,没有完全散开武夫气血,对耗这人间鬼国。   当代酆都尹眼皮直跳。   卫国公他忍了,星巫他忍了,现在就连钟离炎这样的帝国小年轻,也敢这么不拿他当回事,擅闯人间鬼国,招呼都不打一声。   还有王法吗?   他顾蚩可止小儿夜啼的恶名,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这般无用?   “钟离炎!”顾蚩错着牙齿,阴冷地道:“你有没有想过,擅闯酆都重地,该当——”   钟离炎高举甲手,掌中一只凤纹华丽的金令,自然有慑服鬼国的威严。   “该当坐下来慢慢聊啊!”顾蚩亲切地说道:“你这孩子,这么风风火火的,哪里是做大事的样子?来跟顾叔叔说,你需要什么帮助呢?”   “情况紧急,顾大人,我就不坐了。”钟离炎一板一眼地道:“我奉天子令,出使越国,奉礼文家太庙——前来与贵司协调相关情报,还请配合则个。”   钟离炎自认是个聪明人,他跟斗昭、姜望那种满脑子肌肉的莽夫不一样。他行事有章法,行动靠智慧。   已知情报来自姜望,已知姜望的情报是说越国有情况发生。   那么只要调查姜望在越国的行踪,就能够确定异常情况发生的地方,最后顺藤摸瓜一把抓!   而要找情报,还有什么地方能比酆都更方便呢?   当然酆都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地方,顾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钟离肇甲原话。   所以最好是有个正儿八经的公务在身,请酆都帮忙协调一下情报工作。   出使越国就很合适。   就算越地真有什么危险,也没人敢杀大楚使臣。   至于出使的理由……也太好找了。   高政已经死了很有一段时间,再去吊唁不太合适。但往越国的历史去翻一翻,不难发现,再过两天,就是越国开国皇帝的忌日。   作为越人一衣带水的好邻居,楚人前去慰问一番、上几炷香,也是很合理的——哪怕越国人自己都不太记得这个日子。   献谷钟离氏虽不能跟四大享国世家相比,运作这么一件小事,却也不算为难。   顾蚩还是第一次听到,“去越国出使”能和“情况紧急”这四个字联系到一起。心中一万个烦他,但嘴上只是道:“可以,贤侄此行代表国家,酆都肯定全力配合。”   “那感情好!”钟离炎很是满意:“顾大人比我爹爽快多了!”   顾蚩『呵呵』地笑:“钟离肇甲没少骂我吧?”   钟离炎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承认,但他也不想违心地不承认。便装作没听见:“顾大人,您看这情报的事情,我找谁去?”   “跟我来吧。咱们这关系,我得亲自招待啊。”顾蚩背着双手,像一根竹竿在空中飘。钟离炎大踏步地跟在身后,每一步都踏得铿锵有力,十分自信。   顾蚩微微侧头,似不经意地道:“特地安个出使的名头,是你爹的主意吧?你应该不会有这么复杂——你自己去越国有事?”   钟离炎当然不愿意叫这老鬼抢功,便只打着哈哈:“身为大楚门面,朝廷叫我出使,我便去呗!国家大事,义不容辞!”   “来,这边走。这是酆都的门面。”顾蚩随意用脚尖一抵,推开街边的一扇矮门,弯腰钻了进去。   “这门面不太行啊!”钟离炎嘟囔。   “是啊!”顾蚩幽幽地道。   ……   ……   “星巫来鬼国了。”   鬼狱之中,熊谘度忽然抬头。那一霎华光满室,金辉盘旋如龙。   但王未眨了眨眼睛,熊谘度还是坐在对面牢房里的普普通通的人,种种异象都如幻影,在恍惚中便错过了。   “星巫是谁?”王未认真地问道。   “这还真是很难介绍。”熊谘度认真地想了一阵,最后说道:“一位劳心劳力也确实劳苦功高的老人家。”   王未“哦”了一声。   “你好像不太关心?”熊谘度问。   在鬼狱里呆了这么多天,王未也习惯了邻居的话痨:“你要是想讲你就讲吧。”   熊谘度『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发现偌大一个楚国,你只关心淮国公府的事情啊。星巫在楚国的地位可不输淮国公!”   “没——”王未想否认,但还没太学会说谎:“我都关心的,闲着也是闲着,你讲什么都可以。你讲嘛。”   熊谘度继续道:“你尤其关心我那个表弟——左光烈!”   王未不吭声了。   反正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说不过师父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不过师弟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不过就不说了。   但说不过师父是应该的,说不过师弟是没关系的。说不过外人……就很气。   他捏了捏拳头。   熊谘度如若未觉,慵懒地靠着墙壁,自有一种不能被囚服掩盖的贵气,以掌控全局的姿态,悠然说道:“你其实是想知道,苦觉大师跟左光烈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非要收左光烈做徒弟吧?你在寻找一种你认为应该存在的联系,或者说因果!”   此声石破天惊!   王未震在当场。   熊谘度又问:“我说的对么,琉璃佛子,净礼禅师?”   王未突然很想掉眼泪。   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伪装,在第一次重大行动里就失败了。   他明明很努力地在做事啊!   他非常认真,非常认真地想要做点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好。   师父没了,师弟受尽了欺负,他只能听着,只能看着,他在中央娑婆世界里,做一个无动于衷的泥塑。他还不如三宝山上的一棵小草,还能跟师弟一起迎接狂风暴雨!   净礼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说不出话。   熊谘度尝试转移话题:“钟离炎也来鬼国了!”   净礼不吭声。   熊谘度又问:“你认识钟离炎吗?很欠揍的那个。”   净礼继续不吭声。   “欸你别哭啊!”熊谘度摊了摊手,很是无奈:“你弄得好像我欺负你,我十恶不赦似的!我要是连你这种人畜无害的小和尚都欺负,以后岂不是个昏君?”   净礼双手掰住镌刻了细密符文的铸铁栏杆,准备越狱了。话本里都是这么演的,身份暴露之后就要被灭口的,他不想被灭口,他还有事情要做。   “小和尚!”熊谘度忽然喊道:“你有想要保护的人吧?你很努力地做一些事情,哪怕你并不擅长,因为你不想那个人再受伤害,你觉得自己有责任。”   净礼握住栏杆不说话。   熊谘度继续道:“我呢,也有我想要保护的人和事。我深爱这片土地,爱它的历史,爱它的文化,爱它的精神,爱它的山川河流。我从小就知道,我是带着这样的使命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做个交易——你帮我,我帮你,好不好?”   净礼握着栏杆不松手,低头用袖子蹭了蹭眼泪,抬起头来,坚强地问道:“贫僧到底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第六十六章吹冬呼夏,鹰视狼顾   “呵!”   大楚使臣钟离炎,终于来到了隐相峰下。   壮士披甲,撼山何易!   眼前这个小土包,根本不放在他心上。   他的官面任务是代表楚国出使越国,参与太庙祭祀,祭奠越国开国皇帝。但是怎么说呢——除非高政突然跳出来,不然钟离大爷是懒得去会稽的。   副使已经带队前往越都,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他这个正使偶感风寒在路上歇一下怎么了?   姜望那狗贼在越国的轨迹非常清晰。根据酆都的情报,此贼第一次显露行迹,就是在隐相峰下。他和白玉瑕一起去了琅琊城,吃了个家宴,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到楚国了。   那么问题就已经再明白不过,隐相峰就是姜望察觉到问题的地方!   钟离炎虽然瞧不上姜望的脑子,但也承认此人嗅觉灵敏,极擅长把握时机。这小子在迷界、在祸水、在雪国,都参与过大事件,这次在越国,应当也不会无的放矢。   隐相峰是高政闭关读书几百年的孤山。   若说高政那厮留下了什么布局,整个越国再没有比这里更可疑的地方。   钟离大爷是个急性子,又是在越国这种自问可以横趟的小池塘,一声轻“呵”还未落地,他的铁靴就已经落在山巅。   一步落下,摇动山根。   他左右看了看,只觉闻名不如见面,这破书院瞧不出名堂。随意地一脚,将大门踹开,夏日炎风扫飞叶,院中抱节树下锁着的革蜚,惊悚地往后缩了缩。   钟离炎转动鹰眸,从容地打量这里。   抱节树身有一道剑创,从创口来看应该只是神临层次,合理推断跟白玉瑕有关——因为白平甫之死,他可能是想来杀革蜚,但最后没能下狠手。   树身还有许多铁链绞出来的痕迹,好几处树皮都没了,说明革蜚经常绕树发疯,且从未挣开过这条铁链。   革蜚的状况,是安国公亲自验证过的。   堂堂献谷钟离炎,当然没兴趣欺负一个傻子。   他绕过革蜚便往后走,以少有的谨慎,认真寻找蛛丝马迹。在这座始终没有名字的书院,来来回回找了几圈后,他推开了后门,来到那悬于云雾的崖台。   石台上残局仍在,山风朝露不曾染棋子。   人死局存,尚不知能存多少年。   钟离炎眼前一亮!   献谷钟离氏乃名门也,他钟离炎虽然棋下得不怎么样,小时候也是在老爹的棍棒下背过一些谱的。   儿时曾在皇家棋社与伍陵对弈,伍陵厚子围他,他死活不肯被提子,说自己能以寡敌众。伍陵还不服气,结果被他摁在地上打了一顿。   后来一状告到安国公面前,安国公不但没有怪他,还笑着说“钟离虎子”,送了他一副寒玉棋。   他钟离炎虽然天不服地不服,跟谁都干仗,但从此再没有跟伍陵打过架。   伍陵后来还常开玩笑,说他的大小眼,就是那次被钟离炎揍出来的。   在钟离大爷的评价体系里,伍陵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错的家伙。   不错的家伙已经死掉了。   老爹常说他屁股上长了钉子,在哪里都坐不住。伍陵死后,整个郢城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能令他钟离大爷心平气和坐下来喝一顿酒、吃一顿饭的同龄人。   钟离炎不是个会伤春悲秋的,很多事情都是简单地想一想就放过。此刻坐在棋盘前,准备拿出毕生功力,认真检查这局棋,看看高政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他深呼吸一次,抚平情绪,然后……探出气血,挨个儿地触摸这些棋子。   没有异常,就是普普通通的石质棋子。   顶多从棋子本身的纹理,可以判断,它是一颗颗磨出来的。   或许是高政自己,或许是制棋的匠师,说不清了。   磨制最耗时耗力,从石子变成棋子的过程,需要超乎寻常的耐心。   没耐心的钟离炎还是逼着自己再坐了一阵,只觉得这棋局实在是莫名其妙——姜望究竟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姜望难道很懂棋?   按照酆都的情报,姜望来过隐相峰不止一次。前一次来还是在去献谷要帐之后——那么点小钱还上门讨要,真不嫌丢人!   高政活着的时候姜望来过这里,高政死了他还来,那异常和高政无关?   钟离炎看得心烦,抬手就准备将这局棋拂乱——他不是一个有素质的人。   但他的手腕,被抓住了。   棋台的对面,坐了一个人。   这人出现得非常突兀,但好像早就该坐在那里,或者说那个石质棋凳就是为他而设,与包括棋局在内的一切浑然一体。   高政的棋桌对面从来没有人,越国之内没人能跟他下棋,越国之外没人愿意来此上桌。这张青苔暗结的石凳,被山风吹过很多年。只有刚从山海境出来的他坐上去一次,现在他再次坐上去了。   手腕上的锁环还在,两条巨大的锁链还拖在他身后。他披头散发,面容丑陋难言。但却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斯文。   上一息还锁在抱节树前的革蜚!   神魂撕裂分陷五府海和蒙昧雾,安国公亲自查探都没有找出问题,情报里只有神临境修为的革蜚!   也是和伍陵一起带着大队人马走进陨仙林,最后却独自走出来的革蜚。   他坐在对面的棋凳,紧紧抓着钟离炎的手腕,定定看着钟离炎的眼睛,慢慢说道:“这是老师留下的最后一局棋,你不好拂乱它。”   “革蜚?”钟离炎这样问。   “革蜚!”钟离炎的声音里带了冷意。   当世巅峰武夫的气血,在这一刻再无保留,似钱塘决堤、角芜倒倾,仿佛有一颗巨大无比的心脏,在这时候跳动,发出一声天鼓般的响。自此泵动山呼海啸般的磅礴力量,他的手往下压,整个隐相峰都像是下陷了!   “等我拂乱之后,你可以再摆好——如果你记得住。”   钟离炎锐利的眼睛,对着革蜚残忍的眼睛。两个人的力量就在指骨与手腕的交界处,发生最直接的碰撞。   咔!咔!咔!   有清晰的骨裂之响。   钟离炎的手坚决下沉。   革蜚的眼睛四周一瞬间暴起青筋,血丝在眼球表面交织,他的皮肤都裂开了!像是一张张小小的纸片,在狂风暴雨的摧残下,被一张张的撕开、掀起。从那皮肤撕开的缺口,可以看到这具怪异的身体——   那好像是一个可以容纳万物的虚空世界。   里面黑幽幽,又在幽黑之中,有赤红色的血肉浮现。仿佛冬眠一季的赤蛇,靠近洞口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里,革蜚的力量不断拔升。他早就可以洞真,他一念即“真”。   此刻他如山海。   他定义磅礴。   “我受够了!”   革蜚的嘴唇里呲出獠牙,乱发狂舞,近乎暴怒地低吼:“我受够了装疯卖傻!阿巴阿巴,笑着流口水,绕着一颗破树不停地打转。”   “我受够了憋屈忍闷,穿衣吃饭,套一张人的皮子。”   “受够了你们各怀心思接二连三来看我,拿我当猴戏耍。”   “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这些废物——当我是什么?!”   在这愤怒的咆哮中,他竟然把钟离炎的手腕抬起来!   啪!   钟离炎那山石般的胳膊有细微但密集的破裂声,武夫恐怖的体魄,都难以承受这样的交锋。胳膊上爆出的血雾,已然透出甲片,漂浮在空中。   这还未止。   革蜚那凶残至极的眼睛,倏然一闭。他的眼皮,仿佛关上了世界的门。整座隐相峰,陷入了绝对的长夜。在看不到尽处的黑暗里,只有钟离炎体内爆发的气血,仍如火炬一般燃烧,光耀夺目。   覆盖一切的黑暗,似海潮般一次次涌来,每一次都能卷走大量的气血。   在这种激烈的对抗中,钟离炎始终高抬他的头颅。那咆哮的血气洪流里,隐约出现一套古老的甲冑虚影。这套甲冑临虚而立,血气在其中,填塞为人的模糊形状。撑住甲冑,展现勇力。是钟离炎所创【武道神】!   武道是新途,并无太多前人经验可循,今天的钟离炎也是探索者之一。   而革蜚的眼睛在此刻又蓦地睁开,于是天光大亮,黑夜和武道神一起消失了。灿烂的日照之下,可以看到钟离炎的脸色已经表现出惨白。   革蜚又轻轻吹了一口气,越国境内忽而狂风大作,整座隐相峰的上空,飘飘扬扬的雪花落下来了,漫天飞雪!   视昼瞑夜,吹冬呼夏。   他是压服一切山海怪物、君临山海境的烛九阴,他是山海秩序的执掌者。   今于现世……成真矣!   革蜚展现出绝对强横的洞真力量,抓着钟离炎的手腕,把他从高政的座位上抬起来:“你们,竟敢,小觑我!”   轰!   山峰之上,还有山峰。   钟离炎背上所负的重剑,不知何时已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穹之上,一座剑形的山峰,燃烧着沸涌的血气,倒倾而来。   张织在天的雪幕,被这剑峰灼破了。   南岳当魁,盖压万年。   但此刻的革蜚何等强横,他抓着钟离炎不松手,直接拔身而起,离开棋台,抬起还戴着锁链的拳头,一拳轰在了峰尖!   轰轰轰!   惊天动地的碰撞,都在高处发生,不曾动摇棋台分毫。   哗啦啦!   在锁链剧烈的摇响中,剑形的山峰被轰回重剑。而后落回立足不稳的钟离炎手中。   革蜚低下头来,看到自己的手中,抓着一只鲜血犹滴的、覆甲的断臂。断臂处的血肉纹路参差不齐,很显然是被生生撕裂开来——   钟离炎用这种方式,挣回短暂的自由,赢得继续战斗的可能。   革蜚咧开嘴,残忍地笑了。   这是野兽的厮杀方式,他很熟悉。   ……   ……   “天临圣主,立庙南天。肩承万民,担负社稷。弭祸镇恶,天不假年……”   作为越国国都,会稽城还是很有些威严的。   太庙之前,礼官高亢地诵读着祭文。洪亮的声音,在偌大的广场,一圈一圈地漾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越国的文武百官排成整齐队列,皆显哀容。   作为大楚副使的斗勉,有些不耐烦地扭了扭脖子。   越国开国皇帝是个什么德性,他很清楚。在他看来,不过是个侥天之幸,趁乱占得一份基业的家伙,还是欺负孤儿寡母,弑主得位。说什么“肩承万民,担负社稷”,实在过于好笑。   越国的第二任皇帝才叫有些水平,临危受命,撑挽江山。一手创建了能征善战的钱塘水师,真正奠定了越国社稷的基础,确立了越国延续至今的版图。但越国之所以能够存续下来,还是这位皇帝主动向楚天子献表称臣。楚国彼时正多方开战,分身乏术,楚天子置而不受,放任他发展罢了。   纵观整个越国历史,在斗勉的眼中,能说得上一句厉害的,也只有一个高政。   但高政也死了,在楚国伐灭南斗殿的余波里,被轻而易举地按死。这过程像是碾死一只蚂蚁,连钱塘江的波澜都掀不起。   高政也不能再算英雄。   英雄岂能有无名之死?   自古而今,南域英雄皆出于楚,唯楚有才!   这趟出使,斗勉本不愿来。他怎么说也是斗氏近五百年来,唯二摘得斗战金身的天才,且是国公嫡子,贵不可言,没道理给钟离家的小子做副手。   但朝堂上钟离炎点了名,说什么卫国公府人才济济,斗勉与斗昭可并称双骄……总之一顿捧杀,他也不能缩头示弱。   这一趟本就是说过来会稽转转,也算散心。不料想钟离炎半途就跑路,最后还是只有他带着使节队伍来观礼。   天下繁琐事,莫过于礼。   他当然是精通,却也烦恼。他虽然烦恼,却没办法像兄长斗昭一样,有碾碎一切规矩的力量,狂妄无羁。   他只能忍气吞声地处理好一应出使事务,不叫大国失仪,不使天下见笑。   此刻他静静地站在使节队伍前,默默看着越国皇帝文景琇的背影,想着此人真是不似人君,不仅气质文弱,性情也软懦得很。对自己这样一个很不用心的楚国副使,都是毕恭毕敬,甚是好笑。   不知怎么,他的思维发散开来,又想到了一个叫姜望的人。   当初在迟云山的时候,他们竞争仙宫遗留,还打得有来有回。现如今就连那位号称大楚第一天骄的兄长,也隐隐被其人压过一头。   人生际遇,真是幻变难测。   那时候从迟云山回来,他还自负家世与天资,想着自己只不过输了些生死经验,早晚有一天能赢回去呢。   现在当然知道,早晚都没有可能了……   他不像钟离炎那样,被打得半死都不认输。他早就在拼命努力却越来越巨大的差距面前,认识到自己不是盖世无双的主角。明白自己永远无法追赶兄长,自然也不能追赶姜望。   认识自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他想这些越国人,或许都需要时间。   就在斗勉听祭词听得昏昏欲睡,想法天南地北的时候,他忽然看到站在百官之前的那位越国天子动了。   其人在祭坛上巍然而立,仿佛突然得到了什么消息,身不动而回首。   那双眼睛并不是看向自己——   但斗勉却悚然一惊。   他在这张过于文秀、过于精致,也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脸上,看到一种此前从未体现的阴鸷的表情。   竟如狼顾! 第六十七章心向往之   庄严肃穆的祭礼之上,一时神念横空,足以震动朝野的信息,在越国高层之间穿梭。   越甲甲魁卞凉紧急汇报:“隐相峰发生异动,右都御史似乎已经甦醒,正在与楚国使臣钟离炎交战!是否立即启用护国大阵干涉?越甲军阵已备,末将也可随时引军前往!”   今年四十五岁的卞凉,正是越国军方柱石一般的存在。他所统御的越甲,核心只有三千之众,辅兵却超过三万。这三千核心甲士,人人超凡,习练的是越国历代传承、不断改进的特殊功法,精通主流兵道前沿阵图。称得上训练有素,从来攻无不克,战必得旗,乃越国陷阵第一。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论,执掌这样一支军队的卞凉,都是越国绝对意义上的高层。   但此革蜚非彼革蜚之事,他也并不知情。   自古以来,机事不密则害成。   在高政死前,革蜚的事情只有他和皇帝文景琇知晓。在高政死后,知情者也只是多了一个龚知良——这还是因为文景琇身为越国天子,为世间瞩目,一举一动难以自由,要谋篇布子,不得不让龚知良参与,代为运棋。   “不着急。”龚知良淡声道:“右都御史甦醒是好事。他不忿被楚使欺压,恨而出手——打不过也就罢了,既然能打,我们为什么要干涉?”   卞凉一听这话,就知其中水深。   此事本就极怪。第一,革蜚神魂被撕裂,分陷五府海和蒙昧雾,按常理来说,绝无回归可能;第二,革蜚为什么会和钟离炎打起来?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怪异;第三,革蜚为什么能有和钟离炎对战的实力?从神临到洞真,可不是简单的跨越,尤其洞真境界需要对世界的认知,没道理疯了几年,反倒破境;第四,革蜚甦醒对眼下的越国未见得是好事,因为甦醒的革蜚首先需要给大楚安国公一个交代。这个交代一旦不够妥当,整个越国都要面对伍照昌的怒火。   这些问题龚知良不会想不到,他却如此波澜不惊。   他可不是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高政。甚至哪怕高政还在,也未见得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这位越甲甲魁皱起眉头:“国相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本帅?是因为本帅已经不值得信任吗?”   此话明问国相,暗问天子。   在这庄严的祭礼之上,此言与闻者寥寥。除他们三个之外,还有一个大宗正,乃皇家宿老,总之都是越国顶层,绝对可以信任的存在。   文景琇的声音在此刻响起:“越甲乃朕内甲,身家性命都交付,这是第一等信任!朕不信你卞凉,还能信谁?只是这一局乃高相所遗,他老人家再三叮嘱,启局之前不得有任何涟漪。毕竟钱塘波澜照角芜!此事涉及朝纲,朕也只跟国相讨论过。皇后不知,太子不知,天下无人知。”   卞凉心神剧震,他没有想到高政竟有遗局。但这又是太理所当然的事情,高相本就是通天彻地之才。其人那么毫无波澜的死去,才是叫人惊疑的!   他立即道:“若是高相遗局,我等厮杀汉听命便是。真叫我参与,反倒容易坏事。相国,请原谅卞某无礼!”   龚知良也立刻回应:“卞帅丹心为国,此即至礼。龚某心中只有敬意。”   “诸位都乃朕之肱骨,都体朕心,定要携手当前,共克时艰。”文景琇用开诚布公的方式安抚了麾下大将,立即下令:“周都督早在钱塘备战,诏他尽发水师,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卞帅即刻启动护国大阵,率军中止隐相峰大战,保全右都御史,也不要伤楚使性命。同时封关西门,对楚锁境。书山那边,朕亲自行书。越国奉礼多年,为其屏障,他们不能一再坐视。”   在一连串神识传递的命令之后,文景琇便在祭坛之上回首,目光越过楚国副使斗勉,仿佛看向那座号称“天下华盖”的郢城。   他知道楚天子不会注视他,可他的确是看往楚天子的方向。   “斗副使!你是国公之家,上贵嫡子,霸国骄才,你能否回答朕一个问题——”文景琇出声道:“你们此番来国,说是吊唁本国太祖。但你们的大楚正使,为何擅自出现在云来峰,又为何会对本国右都御史大打出手?!”   革蜚一直到疯癫之前,官职都是右都御史。在他疯癫之后,或者是对他还抱有期望,或者是为了等他,这个官职也一直没有撤掉,甚至薪俸都是照常发给革氏的。   所以越国上下,至今仍以右都御史称之。   斗勉完全是懵的。   他甚至是费了好一阵劲,才反应过来“云来峰”就是隐相峰的官名,而右都御史指的是革蜚。   但他哪里知道钟离炎为什么去隐相峰,又为什么会跟革蜚打起来?   革蜚不是疯了吗?   疯子和傻子有什么好打的,这不是王八打乌龟——同室操戈?   可文景琇此刻气势如此凌人,越国文武也尽皆看来,颇有一个回答不上,就乱刀分尸的架势——诚然他斗勉身份尊贵,家世显赫,卫国公府一定会为他报仇,但人都没了,报仇对他有什么意义?   “禀越国天子!”斗勉心念急转,心中疯狂问候钟离炎的家人,嘴上也不敢停下:“首先我必须要强调,此行我只是副使,且我全程都在会稽,根本不知道贵国境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我看,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抓住问题的关键,那就是钟离炎为何会和革蜚打起来?他们说不定是有误会,也有可能发生了口角,当然切磋也是说得过去的。这当中的可能性有很多,我们需要本着对两国邦交负责的态度,审慎地去应对。具体怎么做,还要看贵国怎么做。正如我所强调的,此行我只是副使,且我全程在会稽,根本不知道贵国境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文景琇耐心地听他说完,摆了摆手:“既然斗副使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只能委屈你一段时间了——押下去好生看管,不许害了性命。”   便只这一句,越国皇帝便离开了太庙。   礼官伫立在高台,不知这进行到一半的祭礼,还该不该继续。   “继续吧!”龚知良吩咐了一声,转身离去。   哗啦啦,好似钱塘退潮。太庙里的文武百官,顷刻散去大半。   只剩下礼官自己,和一些无足轻重的小官,心不在焉地按照规程,来完成祭礼的后半部分。但包括他们在内,也没有谁真正在意大越开国皇帝的忌日。   “天不假年,魂兮永瞑。哀我……”   旗幡招摇,祭台庄肃,声在风中,仿佛呜咽。   ……   ……   越国的护国大阵,启动十分迅速,从中也可以略窥越国兵备。   处在霸国卧榻之侧,的确容不得他们轻忽。   大阵一启,越国便成铜墙铁壁,江山万里尽一体。   卞凉整军更是没有半点耽误,离开太庙就直接整合兵煞,化作白龙一条,横贯国土,飞落隐相峰。   但在这之前,那磅礴气血之峰就已经倾倒。   轰!   一身重甲被打得只剩几片甲叶的钟离炎,从天而坠,摔在大军之前。把厚重黄土,都砸出一个深坑。   在此之后数息,那柄名为“南岳”的重剑,才翻转几次,倒插在他身边。   革蜚乱发披散,从天而降,那眼神已经不见野兽般的凶残,而体现一种近乎空洞的冷漠,他看了看这柄重剑,对躺在地上的钟离炎道:“这柄名剑跟着你真是辛苦,三天两头被打飞,你是否听到它的哀鸣?”   已经奄奄一息的钟离炎,咬着牙骂道:“你绝对不是革蜚!狗贼,借皮阴我,算什么本事?老子大意之下,才给你机会!”   高政已死,他钟离大爷本该横趟越国,结果却被区区一个革蜚打得半死!   这是何等耻辱!   哪怕高政出来诈个尸,哪怕越国皇帝文景琇亲自出手呢?他也能稍微好想一点。   想他这般与斗昭、姜望齐名的天骄,竟翻船在越国这条小阴沟,被名为“革蜚”的浪花扑灭,真是一生名誉尽东流。羞对献谷父老也!   革蜚漠然道:“如果我不是革蜚能够让你容易接受一点,那你便这样认为吧。我是不在乎弱者的想法的。”   “你他娘——”钟离炎气得几乎跳起来。   但被革蜚狠狠一脚,踩回地面。   革蜚的靴子贴着他的左脸,他的右脸贴着泥土。   不甘受辱的钟离炎不断挣扎,却被革蜚一次次击溃挣扎的力量。   “右都御史!”整军列阵的卞凉出声道:“此人乃楚国正使,不可伤他性命!”   卞凉这时候也是惊疑难定。   革蜚不仅有与钟离炎正面对决的实力,还战而胜之!   钟离炎说此革蜚不是真革蜚,他心里是认的。   所以虽然嘴上客气,姿态亲近,也没忘了让大军保持警戒阵型。   革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挪开自己的靴子,只道:“他提剑斩我时,可没人叫他不要伤我性命。”   卞凉体型精悍,平日也自问体魄过人,但今日看到钟离炎不断溃散的血气,一层一层如钱塘溃潮,方知何为体魄强大。而便是如此强大的钟离炎,却被革蜚打成了这样。   他赶紧说道:“我引军前来,又开启护国大阵,就是奉命保你。事先可并不知你有如此实力!”   “奉谁的命?”革蜚问。   卞凉道:“天子御令!”   革蜚移开了靴子:“那就再看看皇帝还有什么命令传来吧!另外——”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略显不适地皱了皱眉:“叫人给我拿一套新衣,我身上已穿得脏了。”   他又补充:“要儒衫。”   ……   一面巨大的铜镜之中,正映着革蜚有碍观瞻的五官。   当这面铜镜拉开视野,军容严整的三千越甲、躺在地上仍在濡血的钟离炎,也都纤毫毕现。不远处的隐相峰,静立在彼,观察着铜镜的文景琇,仿佛感受到一种注视,他轻轻地握住五指,又一根根地松开。   离开太庙之后,越国皇帝就直接来到了这处有着特殊布置的修行殿。独坐石台之上,静赏铜镜之景。   好戏已经开场,他正在等待另一位合格的观众。   正看到革蜚说『要儒衫』,便见得星光点点落高天,渗透宫墙,飞跃琉璃瓦,显化在殿中。   这是一尊通体呈现黑色的威严星神,身着全甲,遍镌诡异星纹。这尊星神的一切都覆在甲中,只在黑幽幽的头盔里,显出一双睿智的、星辉流动的眼睛。   赫然是十二黄道星神里,排名第一的【星纪】。   文景琇参加祭礼的冕服都未脱去,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注视这尊星神,注视星神所代表的诸葛义先。   越国国势持于其身,护国大阵的力量簇拥他,整个越国皇宫宫都在回应他……他把握这个国家的至高力量,在这个国家最核心的位置,有能够跟任何人对抗的勇气。   殿中无侍卫,因为越国没有人比他更强,他已然体现这个国家最强的个体姿态。   星神和君王就这样对视良久,仿佛谁都不在乎铜镜里所映照的一切,也包括钟离炎的生死。   就在隐相峰下的卞凉都忍不住,命人向王都请令时。   终于【星纪】开口,他这样问道:“越甲能当楚锋否?”   文景琇看着他,坦然道:“不能。”   “那还摆弄这些无意义的东西做什么?”披甲的星神环顾左右:“国势,大阵,兵丁,大内高手……意义何在?”   他代表诸葛义先提问,问的是此刻,当然也不止问此刻。   文景琇只道:“朕乃社稷主,受责天下。虽知不敌,不能引颈就戮。”   星纪道:“明知不敌,仍然负隅顽抗。徒伤万民而无一用,你这皇帝,置越地百姓于何处?”   “伤民非我,孽行非我。”文景琇摇了摇头:“楚锋不至,越地百姓自安也。若无外贼,天下无事,朕愿置黎庶于安乐地。”   “堂堂一国之君,有此天真之语,实在可笑!”星纪冷笑:“设使无楚,难道无秦?设若无秦,莫非魏、宋无锋?难道如你所说,天下都要忍而让之,莫要伤你越民?”   文景琇看着他道:“若如您所言,则弱国不必存在。朕只有一言相问——昔年楚太祖,为何不臣?”   “狂妄!”星纪一刹显狞态,仿佛那位纵横南域数千年的盖世大巫,在苍茫尽处投射了他的威严,令这座巍峨宫殿,陡然诞生摇摇欲坠的脆弱感——“你也敢自比我朝太祖?”   文景琇依然古井无波:“身不能至,力不能达,心向往之。”   正朔天子,能否不教而诛、不罪而死?   最需要维护国家体制、最能代表现世洪流的霸国,当然不会如此妄行。   两国交伐虽无阻碍,如今楚国伐越,是否现实?师出何名?书山是否会插手?景国秦国会不会干涉?   星纪仿佛知道了文景琇有恃无恐的理由。   这一刻星神的声音散去,诸葛义先的声音降临:“革蜚这件事,你们越国需要给一个交代!”   “革蜚?”文景琇扭头看向铜镜里映照的那个人,淡然地道:“尽管杀了他罢。朕不知现在占据这具身体的是谁!” 第六十八章遗计   在隐相峰坐囚数年,痴痴傻傻任人笑,而后一朝暴起发难,打得武道真人钟离炎濒死的革蜚,一定想不到他亲爱的文师兄,会这样跟楚国人说话。   会讲——尽管杀了他罢。   说好的继承老师遗志,说好的一起为这个国家奋斗呢?   虽然山海怪物本就没有人性,但你这个做师兄的,也太不是人了一点。   可惜此刻他在铜镜的另一边,还在认真克制自己,给自己一个“人”的理智和礼仪,什么都没有听到。   而听到这一切的星纪,忍不住冷笑连连:“越国皇帝,你以为一句『你不知』,就能脱得开干系?”   文景琇平静地看着他:“星神?大巫?朕该如何称呼?”   星纪道:“你任性即可。”   “朕肩承万民,担责社稷,岂敢任性!越国敬楚,朕敬英雄,便称您『大巫』。”文景琇拂了拂袍角,俨然坐出一种庄严的姿态:“诸葛大巫,朕竟不知,这革蜚何事,朕有什么干系在其间?”   他摇了摇头:“您要说云来峰这一战,朕也很困惑,为何楚国使臣没有出现在太庙祭礼上,却在越国境内放肆乱窜,甚至在云来峰大打出手。他眼中可有越国国法?还是说楚国眼中,没有越国国格呢?此事真该叫天下人议一议!”   越国的皇帝坐眉抬眼,绵里藏针:“景国天子向来愿意主持公道,秦国天子也是急公好义,朕若修书相问,不知他们是如何意见。”   “越国主!”这话似乎激怒了那位星巫,黑甲的星神森声道:“须知此处是南域,大楚若要灭你社稷,偏军一支即可。那景国秦国的手再长,也伸不过来。”   “好!霸楚先灭南斗,再灭越国,统一南域全境,西吞强秦,北伐中土,一匡天下,指日可待也!”文景琇抚掌而赞:“越国地小军弱,难当楚锋。朕早些寻棵歪脖子树吊死,却也不是难事。只是在此之前,朕有一个问题——楚乃大国,楚军乃王师,今大国王师伐我,不知师出何名?”   星纪的眼神在寒盔中幽幽:“革氏乃越地名门,革蜚为革氏贵子。此人深藏不露,竟有如此手段,一朝归来,即能压制武道真人。昔年安国公嫡孙伍陵,随之去陨仙林冒险,却失陷其中……你还想解脱干系,把你们撇得一干二净吗?”   诸葛义先的意志,敲击着越国的国格:“吾皇仁慈,才容尔辈小国,在榻边酣睡。千百年来,一再放任。尔辈却暗藏祸胎,常显谋逆之心!越国主是读过书的,老夫却想问一问,翻遍史书,似此等国家,社稷当存吗?”   “若如大巫所言,则灭国何妨!”文景琇摇了摇头:“可若不是大巫所想,您倚大国之势,动辄胁以刀兵,可称『义』否?”   星纪气得发笑:“哈哈哈哈,越国主是想说,伍陵的死,跟革蜚没有关系。他清白无辜,你越国干干净净?”   “非也!伍陵是大楚天骄,安国公是南域豪杰。朕欣赏前者,敬佩后者,也为此事叹惋至今。”文景琇并不否认革蜚的嫌疑,反而更进一步地说道:“伍陵的死疑点很多!革蜚的神魂竟能在撕裂之后、分陷绝地的情况下回归,这简直不可思议。朕也想不通!以朕对革蜚的认知,他虽然天赋惊人,也绝无可能有现在这样的实力,能够强压钟离炎一头,直追斗昭、姜望。越国若有天骄如此,岂会蛰伏至今,任您逼门?您的疑问,也是朕的疑问。所以朕方才说,不知是谁,窃据其身。”   他甚至比星纪都主动:“朕这就传信安国公,请他捉拿革蜚,带回楚国去细查。严刑逼问也好,直接搜魂也罢,朕都不过问。贵国只需要给天下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交代。若伍陵之死,真是朕的授意,朕如何不能为国担责?愿以此身,血弭大国之恨,宁我一方百姓!”   他是如此信誓旦旦,斩钉截铁,扭过脖子对殿外喊道:“来啊!启用信道,为朕备书,书寄大楚安国公府!”   “慢!”星纪抬掌将他拦住。   这尊黑甲星神眸中的星光,在这一刻仿佛炸开,幻为疯狂旋转的星河,每一个星点都在拼命闪烁。   而在万里之外,楚国章华台中,坐镇此地的“敕神总巫”诸葛义先,在这一刻心烦欲呕。   他强行中断许多事情的思考,短暂地聚集更多心力,专注到目前这一件事情上来——对区区一个越国动用这么多心力算力,必然会导致对其它方向的谋算疏失,这是极不划算的选择。且楚廷已经做出决策,负责越国事务的国臣已然有所应对。但出于对高政的警惕,诸葛义先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   轰隆隆隆!   隐相峰上空,倏然炸起雷声。那闷雷似从远穹卷起,呼啸万里。聚拢在一起的三千越甲缄然如石塑,立阵待发。躺着的钟离炎和站着的革蜚,也各自沉默等待。   大越王宫之中,星纪也捕获灵光——   诸葛义先知道高政用生命掩盖的真相是什么了!   文景琇一直没有说出来,但酆都那边记得清清楚楚的情报里有一点——革蜚是从山海境归来之后,才展现出远胜于以往的天赋。   这个革蜚掩饰得很好,在性格、谈吐、为人处事上,都尽量贴合原身,且试图在天赋上展现出一种循序渐进的过程。   但酆都那边所搜集的蛛丝马迹,到今天可以全部联系起来。诸葛义先完全可以确认,革蜚全方面拉开与白玉瑕的差距,是从山海境结束后开始。   那么最重要的真相就出现了——   现在的革蜚不是革蜚,他的身体被山海怪物所侵夺,而他的存在,关系着凰唯真的归来大计!   凰唯真是楚国历史上极其特殊的存在。   他是没落的世家后人,是从几乎被革名贵流的窘境里走出来,不断刷新著人们的认知,一飞冲天、笑傲天下。是令人根本生不起竞争念头的绝世天骄。   当然他仍然要被视为世家出身,是名门典范。凰姓贵名现在是列在大楚世家谱系上的,仅在四大享国世家之下,与钟离、项氏等齐名——尽管凰家并没有其他人存世。凰唯真身死,凰今默远走。   凰唯真不仅自己强大,他对楚国的贡献也是千古难有其二。正是他创造的演法阁,推动了楚国术法甲天下。他开创的很多术法,至今都是楚国天骄必修的课程。而他死后留下的山海境,也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给予楚地天骄磨练和进益。   凰唯真活着的时候天下无双,凰唯真死了仍然千古传名。   他的传说是不朽的,他在这个世界的印记不可磨灭。   而对于诸葛义先这样的存在来说,他深刻地知道——凰唯真终将归来。   因为一些或明或暗的原因,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这个消息已经传开,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还会有更多人知道,直至天下皆知。   这不是预言,这是千百年来山海境不断演化的现实,是诸如凤凰九类般的山海传说所作的宣告。   但没有人知道,大楚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将在何时、具体以何种方式归来。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存在能够同时有益于所有人。   有人爱,就有人恨。   有人想要迎接他,当然也有人想要阻截他。想要迎接他的未必都是爱他,想要阻截他的也未必都仇恨他。   可是连凰唯真归来的道路都无法确定,无论迎接还是阻截,都难免陷于空洞,成为妄想。   高政不愧是高政。   高政似乎找到了答案。   他把发了疯的革蜚锁在身边,一锁就是几年。他庇护革蜚使其免受伤害,他藏住革蜚叫外人不知。   一直到死在钱塘江堤的那一天,都对此不发一声。   因为他知道,革蜚体内住着来自山海境的怪物。因为他看到了凰唯真归来的道路。他借此谋局。   在诸葛义先漫长的生命里,他看不透的事情并不多。凰唯真当年的死,就是其中一件。凰唯真的归来,他也是后知后觉的一部分。   山海怪物竟然早就离开了山海境,来到人世间,已然幻想成真。凰唯真的手笔,当真神鬼不测!   可是……   诸葛义先现在不得不面对这个“可是”。   关系着凰唯真归来大计的山海怪物,以革蜚的躯壳、越国天骄的身份,害死了大楚享国世家、伍氏安国公的嫡孙。   凰唯真的伟大无须再说,安国公府也不能仅仅视作一个显赫世家。   在漫长的岁月里,四大享国世家与楚国早就是一荣具荣,一损具损。左、屈、斗、伍,再加上一个皇室的熊姓,彼此之间联姻,几千年未绝。   伍氏这样的名门,与楚国的关系,是骨头连着骨头,筋络连着筋络。   革蜚杀了伍陵。   是凰唯真超脱的可能性,杀了安国公府的继承人!   这不是什么可以忽略的矛盾。   当代安国公是一个风格明确的人,从来不愿意给对手机会。依他伍照昌的本心,当初伍陵身死,他走上隐相峰,就要把革蜚、高政全都一并杀死,根本不去费心猜他们心思的。   只是他怀着伍陵或许未死的期冀,也是为国而忍,不给天下非议的借口——后续若有伐灭越国社稷,必然是他来领军。   讨伐南斗殿,不过是一次预演。是楚天子让他稍稍泄恨的选择。   现在差不多已经能够确定,就是革蜚害死的伍陵,伍照昌岂能容忍?可是任他强杀革蜚,又会影响凰唯真的归来。   安国公对革蜚必然怀恨,恨之入骨,对侵占革蜚的山海怪物、对制造山海怪物的凰唯真,难道就没有怨念吗?   退一万步说,即便安国公为大局着想,不去杀死革蜚,强忍丧孙之痛,甚至公开表示,对凰唯真永不怀恨。   凰唯真能不能相信这个“永不怀恨”?   任何人一个人,当你害死别人的亲孙子,你能不能相信那个人所说的『他不怪你』?   就好比当初让姜望和庄高羡握手言和,互致敬意,以后同舟共济,他们敢不敢相信对方?   就算凰唯真强大无比,超越世俗,他自己可以不在意。他超脱之后不干涉现世,他是否要为他的女儿凰今默着想?他能不能替他的女儿,不在意这份有可能来自安国公府的敌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凰唯真和安国公府之间,永远有一根名为“伍陵”的刺。   这也意味着凰唯真和楚国之间的裂隙,必然存在,不可避免,这将直接关系到楚国的国运!   这才是高政的遗计,无解的阳谋。   诸葛义先非常明白,革蜚害死伍陵这件事情,一定有高政的引导,但高政一定没有任何痕迹留下来。   就算现在把革蜚抓起来,能够无视他的元神强度、完整剥离他的记忆,也必然找不到高政的问题。   最后一定会发现,所谓的『引导』,全是革蜚自己的想当然。   革蜚杀伍陵,必然出自革蜚自己的思考。   把这件事情明明白白地晒在阳光之下,越国从头到尾都是那个受害者——他们的天骄进一趟山海境,就被山海怪物夺舍,谁能说这是越国的阴谋?   山海境是楚人的,山海怪物是楚人创造的,山海怪物害死的伍陵,也是楚国的国公嫡孙。越国只是有一名天骄被强行借壳了而已。   诸葛义先完全有理由相信,革蜚或许只是高政的饵,他进山海境的时候,身上或许有某些特殊,本就是为了吸引凰唯真的布置而入彼境。但同样的,这种事情绝对找不到证据。   最最关键的是,高政已经死了!   这个世上唯一有可能站出来解开这个结的人,已经死在了钱塘江堤!   高政的死,填住了最后一个眼,成就这局无解的棋。   诸葛义先在心中长长地叹息。   钟离炎误打误撞打破了革蜚的隐藏,可也把这个无解的问题,放到了台面上来。   楚国现在需要思考的,不是“革蜚怎么办”,而是要如何应对凰唯真的回归。   是迎接,还是阻止?   “慢?”文景琇看着面前这尊黑色的威严星神,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袍袖:“大巫是什么意思,朕好难懂。朕和安国公之间的误会,不需要解释吗?”   “高政!高政!”星纪抚掌而赞:“好一个越国名相!千古功业第一!” 第六十九章炎夏六月九   钱塘是越国境内第一大江,仅以名气而论,直追楚国云梦泽。   若将烟波浩渺的云梦泽,比作遥而难及的神女。钱塘江就该是一位击鼓而歌的昂藏大汉,每每于风云之中咆哮、呼喊。   或许越人那纤细底色里的茁壮灵魂,便从此来。   当年高政在陨仙之盟立约时,就曾谦说:“越国无所有,无非钱塘。”   虽是谦词,也大约能见钱塘江在越国的地位。   所以执掌钱塘水师的大都督周思训,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越国军方第一人,官方排序更在越甲甲魁卞凉之上。   高政生前还专为钱塘江写过曲子,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孤舟寄信》。暮鼓书院季狸这几年编著的《曲乐千秋》,便收录了此曲,评为“越曲第一”。   前些时间越廷为高政立墓,皇帝文景琇亲自扶棺,文武百官,皆往吊唁。墓园之外,花圈成海……吊祭者至今不绝。   在高政下棺那一天,有三千多名文士,自发聚集到钱塘江,在江堤之上共奏此曲,一曲弹罢,悲号者众。高政对钱塘江的感情,对越国这片土地的眷恋,跳跃在每一根琴弦上。   为越国贡献了一生、也建立不朽功业的高政,最后死在钱塘江堤,魂随潮去。人们或许也能从这里寻找安慰,说他死得其所。   很多事情对死者没有意义,但却是生者仅剩的安慰。   云来峰一战已经过去很有一些日子了。   魂魄自五府海、蒙昧雾归来的革蜚,与骄耀南境的武道真人钟离炎,极其突然地展开了一场生死对决,也以一个令人惊掉下巴的结果,宣告了落幕。   这场本该震动南域、甚至惊闻天下的大战,在楚越两国不曾明言的默契下,并没有传扬太远。   波澜止于越国太庙,惊闻流动在楚国高层之间。   奄奄一息的钟离炎被送回了楚国,而革蜚继续留在越国——大概朝廷直到今天也不知该以什么身份昭示他,便仍然让他留在隐相峰。   只是他不必再装傻了。   楚国好像已经做出了选择。   沉默就是态度。   楚国显然并不愿意成为凰唯真的阻道者。虽有一根名为伍陵的刺,深陷血肉,不能拔除,他们也选择静等时机,静观其变。   不得不说,泱泱大楚能够忍得住高政这样的撩拨,没有立即兴兵伐越——真要出兵扫平区区一个越国,还不能找出理由么?   但楚国就是诡异地缄默了!   甚至根本不提革蜚,对伍陵的死不发一言,就好像安国公从陨仙林归来后的沉默,就已经是那件事的结果。   那可是享国世家的继承人,地位更在一般的皇子之上!   在周思训的视角来说,这样的楚国是更恐怖的。他宁愿楚天子冲冠一怒、兴师百万,或者安国公伍照昌斩碎自制、拔刀而来。   楚国面对景国、面对秦国保持理智都很正常,但它面对的是弹指可灭的越国,竟还能有如此的克制。   如果能够一直保持这样的平静,越国当然非常愿意。哪怕他们在革蜚事件里让自己无可指摘,哪怕他们已经创造了足够多的让第三方势力介入的借口,终归越国实力远不如楚,无法跟楚国硬碰硬。   大战一起,哪怕书山撑腰,秦景介入,越国也难保社稷。充其量只是用越国人的鲜血,抹污楚人面目罢了!   和平正是越国所求,虽然文景琇在诸葛义先的星神面前,摆出带刺的姿态,这仍然是防御的语言。   但和平从来求不来。   今时今日南域风平浪静。但明眼人都应该看得到水底下的暗涌。一切不会这么简单,这个回合还远远没有结束。   君不见南斗殿张扬了多少年,楚天子只出手两次,一次削帝号,一次灭道统。时机之佳,分寸之准,堪称宰割天下的高手。   现在楚国吃了这么大的亏,明知伍陵是怎么死的,怎么可能一忍再忍?   楚国在等待什么?这悬而未发的抉择,究竟要演成怎样的雷霆?   高政把棋局依附在凰唯真身上,欲乘九凤而飞……算到了眼下这一步吗?   周思训没有答案。但明白局势走到这里,再没有回头余地。越国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只好看这头恶虎会将道路延展至何处!   越国偏师可灭,高政死于微波,这一局里最值得楚国重视的,一直都是凰唯真。这一局的最后结果,或者也是要等凰唯真来收笔。   周思训非常明白——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越国最好不要让楚国找到什么借口。   但他也不得不做接下来的事情。   要与楚国这样的庞然大物对弈,有时候冒险是不得已。   事实上坐上这张棋桌,本就已是最大的冒险!   放眼天下,够资格与楚国对弈的能有几个?不够资格还想入局,就得拿命上桌。   现在他这个水师都督走在钱塘水底,波澜壮阔的世界在头顶奔涌。   他身处一个狭长的空间里,像是江河深处水纹所交织成的半透明长廊。长廊两侧各有房间,但并不多,统共算起来,也才三十个房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它像是一条结了三十个果子的树枝,又或是有三十条方足的水蜈蚣——事实上它在现世的表征的确如此。   它就是这样水蜈蚣般的小小的一条,在水底随波逐流,有时会被大鱼吞掉、又被排泄出来,有时又会被水草缠住。   在现世的空间意义里,这处空间并不存在。   正是为了足够隐蔽,它才这样狭窄。空间越大,越不容易抹掉痕迹。   这里是钱塘地宫更下方,钱塘水牢更低处,只有他和越天子知晓的地方——此前的知情者,还要包括一个高政。   此地没有名字,周思训私下也不会给它取代称,因为名字也是一种联系,也能成为被筹算的线条。   它的历史十分久远,最早还要追溯到越太宗文衷在位的时期。当然史书不曾见载,民间也不曾有闻。   它的密钥只在越国皇帝之中传递,它的存在从来是由钱塘水师都督监察。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三十个房间,从来没有住满过。   花草、法器、铭文,长廊里所有的布置,都是为了抹掉这里的存在痕迹,隔绝卜算。   或者有个更直观的比较——越国皇帝的寝宫,都不及这里隐秘。   酆都若是不计牺牲,有机会查到文景琇晚上用什么姿势睡觉,但不可能知道这里的任何一点信息。   周思训套着一件把头都蒙起来的皮衣,高挑的个儿很有些憋闷,这样做也是为了隔绝因果。他慢慢地往前走,终于在一个房间外停下来。   在这个地方住着的人,都是与现世因果不系的存在。换而言之,他们无法被人和越国联系到一起。   笃笃笃。   周思训敲响了房门。   房间里完全没有声音。   周思训并不介意,只是把手伸进墙壁上突然出现的凹坑里,选了几个方方正正的泥块字,组成一句话——   “张介甫,到你出手的时候了。”   他将这行字放好,便转身离去。   在他离开以后,那扇水晶般的门,才缓缓打开,但也仅止于打开,房间里是白茫茫的一片,在走廊处什么都看不到。   时间仿佛停滞了,久久没有变化发生。   直到——一只干枯瘦长、皱如树皮的手,忽然探将出来,抓在了门框上!   ……   ……   笔在纸上走,钟玄胤在纸上画乌龟。   没有人能想到,德高望重、秉笔直书的史家真人,会在纸上画乌龟,所以这件事情,就平添了几分有趣,也因此能够成为现实。   没办法,太虚阁的工作已经步入正轨,太虚幻境的运行趋于常态,很少再有需要摆到全部阁员面前的大事发生。   作为景国利益的代表,李一被姜望治好了旷工的毛病。但李一所带来的旷工的风气,却在他证道之后愈演愈烈。   上次会议的参会者就寥寥无几。   平时钟玄胤和剧匮有点什么事情想找其他阁员商量,通常都找不到人。   少了斗昭这个好战分子、姜望这个惹事精,太虚阁变得格外安静。   苍瞑不爱说话,黄舍利不爱跟长得不够好看的说话,李一不说话……现在的太虚会议,整个是闷葫芦开会,大家彼此看看彼此,听剧匮照本宣科讲完一些有的没的就结束,实在太无趣。   今天是道历三九二八年六月九日,第六次太虚会议召开的时间。   天气很热,落进太虚阁楼的天光也在刻意反映这一点。   钟玄胤无聊到在纸上画乌龟。   说是风云啸荡史家幸,这话倒是不假。历史若无波澜,治史实在是枯燥的事情啊。   正漫无际涯的闲响,耳边忽然听得这样的声音,倒有几分亲切——“早啊,钟先生!”   钟玄胤眼睛一亮,扭头看去,走到哪里哪里出事的姜阁员,已经在跟剧匮打招呼了。   史家真人下意识地坐直了,将涂画用的纸张,换成刻字的书简。试探性地问道:“姜阁员今天特意参会,是有什么提案吗,方不方便先跟我沟通一下?”   姜望皱起眉头:“钟阁员,您这话我听得不太对劲啊。我不就是忙着杀修罗君王,缺席了一次会议么?您这样盯着我问,倒像我才是屡次旷工的那一个!”   屡次旷工的李一坐在那里,也不知神游何方。他或许不太知道有人在点他,或许不在意,总之并不说话。   “误会了,姜真人!我正是觉得你勤于阁务,才这样问你啊。”钟玄胤道:“我将来记史,都要重重写上一笔,说你辛勤的。”   姜望仿佛这才意识到谁才是那个评定历史功过的人,态度好了许多:“那是当然,以咱们之间的关系,您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还能不回答吗?嗯,提案确实是有一个。”   他张口便道:“我提议在天狱世界兴建太虚角楼,将太虚幻境铺设过去!现在两边交流不便,往往有落单的真妖我都错过,耽误多少大事!”   剧匮一板一眼地道:“重玄阁员在虞渊修建太虚角楼,是付出了极大努力的。妖界的复杂程度更甚百倍,且不说太虚幻境能不能铺过去,问题更在于铺设过去后,太虚幻境的安全能不能得到保证——以现在的情况来说,姜阁员的提案几无可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现实的话,那就不提咯。”姜望摊了摊手,他本来也只是有枣没枣打一竿,现阶段除了斩杀异族十八真的目标,他还真没什么别的事情。   剧匮本来就要结束话题,但面对姜望久了,眉心的闪电之纹骤然跳动,那瞬间仿佛一只睁开的竖瞳。他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姜阁员的修为一日千里,真乃我人族幸事!”   姜望正要谦虚几句,忽而视线一跳,见得在一旁默默转手指的李一,顿时谈兴全无。无论如何,在已经证道的李一面前聊修为,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便只道了声:“哪里哪里!”   缺席这次太虚会议的阁员依然不少,重玄遵、秦至臻、斗昭,三个人都没有来。   前两者是还在虞渊没有挪窝,因为姜望总在种族战场来回跑,他们也没法子放松。   后者大概是还在陨仙林里较劲。   “这次只缺席三个人,还行。”钟玄胤一边记录一边说道。   姜望啧声叹道:“他们太不重视这个会了!”   黄舍利早就想修复友谊,但姜望这次去边荒,都不去荆国那边了,叫她有劲无处使。此时立即捧场:“我强烈要求罚钱!对于屡次迟到乃至缺席的阁员,就要狠狠罚他们元石,让他们知道痛才行!”   “哎——使不得!”姜望赶紧阻止,那些钱对其他阁员能算钱吗?对他姜某人就太算了!一座云顶仙宫,修了这么久都还缺着大口。   事事都平等,就是事事不平等,穷人和富人岂能一样的罚钱?   他严肃地道:“咱们太虚阁是以责任感而非金钱来约束阁员,黄阁员,你的想法很危险!有悖于太虚阁的风气!”   “是,是。还是姜阁员考虑得更周到。”黄舍利知错就改,尽哄着他来,举起手道:“我撤回我的提议。”   剧匮见不得他们这么不严肃,轻咳了一声:“诸位有什么提案,现在可以开始了。”   这下没人吭声了。   剧真人得到了他想要的安静。   钟玄胤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剧匮的脸色。他是一个擅长在枯燥之中寻找乐趣的人,不然也无法投身于治史。   剧匮面无表情地叩了叩扶手,已经准备宣布会议散场,但忽然脸色一变:“有一项紧急提案,需要诸位投票决议。”   这位法家真人很少有如此外露情绪的表情,众阁员都忍不住看过来。   剧匮环顾一圈,视线在所有人身上扫过,一字一句,认真地道:“楚国那边已经正式递交国书,让钟离炎替上斗昭的太虚阁员之位。请诸位阁员——就此事投票。” 第七十章何似故时   太虚阁员乃天下公议所担,姑且不论背后是否有势力支持、是哪方支持。定额九人,不可增减。   一届太虚阁员的任期是三十年,到期换阁,没人能够例外。   在什么情况下,太虚阁员才会在任期还未结束的时候,更换成员?   ——原有的太虚阁员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行使太虚阁员的权利、无法承担太虚阁员的责任。   比如先前李一闭门修炼,根本无视太虚阁,只是在景国的主导下,让一个王坤做代表。其他阁员便打走王坤,又特意定个规矩,打算将李一也逐走。但这个位置仍然默认是代表景国利益的,仍然需要景国再推一个人上来。   斗昭虽然也缺席了近两次太虚会议,但情况完全不同。   楚国方面为什么要把钟离炎推出来,坐这个太虚阁员的位置?   楚国方面为什么会觉得,斗昭已经无法行使太虚阁员的权利、无法承担太虚阁员的责任,无法在太虚阁里为楚国争取利益?   这几乎只指向一个结果……   那是一个从来没有人想到过的结果。   因为斗昭是那么耀眼的天骄,是盖世之才!   哪怕斗昭去的是现世最恶的绝地,靴子踏在埋葬了无数强者的陨仙林。哪怕斗昭是以陆霜河、任秋离这样的顶级真人的逐杀目标,他的对手强大至极。也没有人想过斗昭会出事。   在人们的感觉里,斗昭这样的人,最多……最多是重伤而走。   说他越斗越勇、在生死间突破,强势斩杀陆霜河,反倒会让人觉得有些可能性,反倒不那么令人怀疑。因为奇迹就是会在那种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他怎么会?   整个太虚阁楼内,一时没有声音。就连钟玄胤都顿笔,   看着现在还空空、之后会由钟离炎坐上去的那个位置,姜望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他忽然觉得,重玄遵应该出席今天的会议的。   重玄遵或许会永远遗憾他没有出现在这里。   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是他和斗昭共同铸就了双骄并世的传奇。   传奇至此而止吗?   剧匮的声音再次响起,剧匮的表情已经恢复严肃:“请各位……决议吧。”   姜望站起身来:“这次提案我弃权。诸位,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一步踏出太虚阁,在太虚无距的流光掠影中,瞬间出现在郢城。   出现在淮国公府外。   门子见着他就往里引,一边在前面小跑,一边喊道:“姜公子回来了!”   左嚣已经从北天门归来,左光殊当然也在,就连多年不理外事、一心闭园养蚂蚁的熊静予,也破天荒的来到议事厅。   无它,斗昭这件事情实在牵动人心!   毫不夸张的说,这件事情一旦传扬开来,整个楚国、整个南域,乃至于整个现世,都避不开对它的讨论。   同样是享国世家的继承人,伍陵的死,是楚国内部的深水雷霆,安国公还在,就还能稳住。斗昭出事,却必然会惊闻天下。   说白了,斗昭和当代卫国公斗云笑,究竟谁更能代表斗氏,在很多人心里,都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他不仅仅是斗氏少主,还是楚国新生代的扛鼎人物,代表楚国的未来。   “斗昭真的死了吗?”姜望还没坐下来就问。   熊静予端坐不语,今日她不似平时简约,华服着身,礼饰尽备,大约是有入宫面圣的打算——   昔年左光烈出事,是在战场上,这本没什么可说,左嚣还是不顾朝廷意见,找了很久的李一。直接导致李一销声匿迹,直到观河台上,才以太虞真人的身份出现。   前番伍陵出事,安国公亲赴陨仙林,又强势驾临隐相峰,让高政把革蜚摔在地上认查。在此之前,还是楚天子亲自跟安国公沟通了许久。   楚国四大享国世家,与其它世家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哪怕项氏极盛之时,一代名将项龙骧仍在,项氏也只能位居次流。   这一次斗昭出事,所牵动的影响简直无法估量。熊静予在这个时候必须入宫,以第一时间把握最新动向,感受她那个皇帝兄长的真实态度。   左光殊挥退侍女,将一盏茶放到姜望面前,也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来。   淮国公在上首位置,略显疲惫地按了按额头:“在宋真君抓住陆霜河、任秋离之前,还不能说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但天骁已经折断,被鬼潮卷出陨仙林,落在兵墟——如此这件事情才被我们知晓。斗昭留在刀上的真灵,也已经寂灭。”   斗昭这种骄狂无羁的人,不到身死,不可能弃刀,因为放下刀,就等于放弃战斗。斗昭永远不会放弃战斗。   当初在边荒探索极限,被两尊真魔追击,丢了胳膊丢了腿,也没丢他的刀。   左嚣说还不能认定这是最后的结果,但楚国都已经让钟离炎去替换太虚阁员位置了,说明大家心里还是有了判断。   姜望沉默一阵:“宋真君能够抓住陆霜河吗?”   “难说。”左嚣道:“陨仙林绝不眷顾任何人,也不在乎你有多强大。要想在陨仙林里找一个人,运气是最重要的事情。安国公上次去陨仙林,想要寻回小陵的尸体,但连他的痕迹都没找到。”   左光殊问:“那斗昭是怎么找到陆霜河他们的?”   姜望叹了一口气:“因为他们彼此都愿意找到对方。”   斗昭是战天斗地的性格,面对孟天海都要“斩你五万四千年”,面对陆霜河、任秋离这样的同境修士,绝对不会退让半分。   而陆霜河是心中唯道、绝对冷酷的人,他绝不在乎斗昭的身份,更不存在恐惧、忌惮之类的情绪。   他们的碰撞必然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会退缩的。   熊静予这时候说道:“斗昭虽然狂傲,但绝不是那种明知必死还去无谓送死的人。他一定有所准备,去陨仙林就是要用陆霜河磨刀的——但是很显然,陆霜河与任秋离的准备更充分。这两个都是顶级真人,实在没道理被人小觑。”   这是对姜望的告警。   姜望默然不知何言。   左嚣慢慢地说道:“那柄断掉的天骁刀,我也亲自去看过。刀身所显示的战斗痕迹十分密集,前后跨度有足足四十九天——斗昭和陆霜河、任秋离的战斗,是不断游走、不断触碰又不断分开的过程,与其说是战斗,倒不如说是猎杀与反猎杀的过程。他们互为猎物,也互为狩猎者。”   姜望心想,那实在是惨烈的战斗。   对于陆霜河、任秋离、斗昭的实力,他心中是有大概的判断的。当然陆霜河也好,任秋离也好,斗昭也好,都是千万人中无一个的绝世天骄,对于走到这般位置的人物,判断不可能完全准确。   但斗昭尚未抵达顶级真人的层次,这一点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也就是说,斗昭是以低于陆霜河的战力,独自在陨仙林,对抗陆霜河与任秋离的联手。陨仙林里随时能够埋葬他们的危险,也成为他的武器和屏障。如此追逐逃亡四十九天,每一步都奔行在生死边缘,始终保持巅峰斗志。   真是一位战士!   能够在这场猎杀与反猎杀的游戏里鏖战那么久,姜望完全相信,斗昭有很多次脱身的机会,但他并没有这样选择——他坚信他能够成为最后的胜者,哪怕在一次次的碰撞中,他不占上风。   而陆霜河呢?   任何一个人,面对斗昭这样顽强而恐怖的对手,都很难始终保持巅峰的应对。而任何一点疏忽,在斗昭面前,都是致命的理由。这长达四十九天的逐杀,对交战双方都是巨大的考验。   陆霜河仍然坚持到最后,斩断了天骁。   这场发生在陨仙林里,可能并没有观众的厮杀,必然是当今时代最精彩的洞真之战。因为交战双方,都是可以创造奇迹、做出最极致表现的当世真人。   “你们太虚阁是什么意见?”左嚣问。   姜望明白老人家问的是什么,认真答道:“斗昭进陨仙林找南斗真人,是为楚国事务,不是为太虚阁事务。他自己的公开说法是,这是他和南斗真人的私怨——太虚阁不会干涉阁员的私怨,也不会因为死于私怨的阁员去做些什么。”   “但是?”左嚣看着他。   “但是陆霜河与我有一战之约。”姜望平静地道:“斗昭没能帮我解决掉这个麻烦,我只好自己面对了。”   他并不仇恨陆霜河,但斗昭出事的确令他感到遗憾。   这种遗憾,需要用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来抹平。   陆霜河用一柄折断的天骁,重新点燃了他对这一场决斗的重视——原本他只视此战为修行路上顺便经过的风景,现在他很愿意亲身感受【朝闻道】的锋芒。   是什么样的剑器,才能够斩断【天骁】?   看着这样的姜望,左嚣道:“你如今已是当世真人,自己也当师父,是很多人的依靠,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原则上我不该再对你指指点点。”   姜望低头:“我很需要您的教诲。”   “我只有一个要求——”左嚣慢慢说道:“不要让斗昭成为你这一战的理由,你与陆霜河决斗的理由,有且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你确然走到了你在此境的极限。”   熊静予亦开口道:“姜望,我不想这么打比方,但河谷一战,楚人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秦人也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最后总是有一家要输——谁一定不能输吗?我在这件事情里面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永远不要觉得自己是那个例外。命运长河不眷顾任何人,只是走到最后的人,左右命运的流向。”   姜望站起身来,深深一礼:“左爷爷,伯母,两位的教诲和关爱,我都收到了。我心里有数,不会乱来。”   “你这段时间在异族战场上奔波辛苦,跟光殊在郢城转转吧,放松一下心情。”熊静予起身往外走:“我去宫里办点事情,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些培元的丹药,你带去战场吃。”   ……   ……   “什么他妈的太虚阁员,老子不稀罕!”钟离炎一把掀翻饭桌:“现在个个来劝我,谁爱当谁当去!”   钟离肇甲很有先见之明地端着自己的饭碗,面前还悬着一碟他最爱吃的无骨雪鱼,任由遍地狼藉发生。   这狗崽子七岁就开始掀桌子了,怎么打都不改,以至于现在他都还比较习惯。   献谷之主一边用筷子挑着鱼肉,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记得你很想当的啊。太虚阁刚刚成立的时候,你非要说你最能代表楚国利益,还单方面宣布脱离献谷——那时候你甚至还没有洞真。”   “这是一回事吗?”钟离炎怒道:“那是我要争回来,现在是让我补上去。斗昭小儿连个南斗殿的陆霜河都打不过,有什么资格让我替补?”   钟离肇甲用筷子敲了敲碗,慢悠悠道:“你连革蜚都打不过,有得补就不错了。”   钟离炎咬牙切齿,要骂点什么,但确实输得太惨骂不动,遂怒而出门。   输给革蜚他肯定不服气。   但后来知道革蜚背后是修炼了近千年的山海怪物,此贼出自幻想成真的山海境,是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的造物。   他虽然还是不那么服,也算是勉强能够接受。   无非岁月累积,不能算是英雄!说不定高政还给那厮灌了顶。等他钟离大爷跟凰唯真一个年纪试试?区区革蜚算个屁,凰唯真他都敢砍。   “你又要去哪里?”钟离肇甲追着他的背影问。   钟离炎头也不回:“找斗勉!”   “你找斗勉干什么?”钟离肇甲不解。   “教训教训他!”钟离炎怒冲冲冲:“我好心带他出使越国,给他表现机会。他竟敢丢我的脸!”   钟离肇甲有心说一句,斗勉在越国的表现是不怎么样,但你自己被人摁在地上,也没见得多有脸。但也知这话一出,狗崽子又要造反。此刻正是吃饭时间,他也懒得亲自打儿子。让这个狗崽子被斗家教训一顿也行,反正也不会打死。遂保持了沉默。   但钟离炎又怒气冲冲地走了回来。   “又怎么了?”钟离肇甲无奈地看着他。   钟离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妈的,没意思。”   是啊。   伍陵没了,斗昭也没了。   真他妈没意思。   就算把斗勉打出花来,他那斗战金身也不是那么回事。   钟离肇甲扒拉着皇田秘养的仙稻饭,粒粒如珍珠般往肚子里滚,不动声色地道:“那我跟你说点有意思的?”   钟离炎四仰八叉地靠坐着,把后脑勺搁在椅子上,就像搁在了狗头铡,等待铡刀落下……显出一种失去世俗欲望的姿态。   总也坐不住,仿佛精力无穷、总是斗天斗地的钟离炎,人生第一次,在他一直想着取而代之的献谷之主面前,表现出疲惫。   世上岂有不知疲惫者?他只是憋着一口气,一定要堂堂正正掀翻斗昭,屡败屡战,牙碎了话都不软。但现在……   蓄力已久的拳头,好像只能打在虚空里。在往后的时光,他好像只能不断地对着空气挥拳。   钟离肇甲看着自己的逆子,慢慢地道:“你若不想增补太虚阁员位,等到下次太虚会议,就是项北上去了,你信不信?”   ……   ……   “革蜚体内那只山海怪物,是烛九阴吗?当时我就觉得,祂死的有点蹊跷。”   左光殊近来很喜欢吃些市井小吃,对道躯没有任何益处,就是纯粹的人间烟火。这是他和屈舜华到处旅游所养出来的爱好。   现在他也是带着姜望钻小胡同,挨个体验那些口碑极好的苍蝇馆子。就如眼下这碗牛杂面,牛筋软烂,牛肚绵弹,牛肠入味。   小公爷边吃边说话,满嘴流油。   “我哪儿知道?”姜望也呼噜呼噜,百忙中接了句:“这么关键的事情,楚国没谁去确认一下?”   “唉。”光殊微微叹息:“爷爷说,在凰唯真归来这件事里,朝廷不想做任何有可能引起凰唯真误会的事情,不想对这个过程产生任何干扰。所以包括安国公在内,没谁再去接触革蜚。”   姜望愣了一下,楚国和凰唯真的关系,很微妙啊……   他一直觉得,凰唯真是楚国最大的一张牌,凰唯真归来,是楚国上下一心,修路铺桥,扫榻以待。   但楚国现在的这个态度,实在是不像跟凰唯真亲密无间的样子。   “凰唯真他……”   姜望还没想好该怎么问,但左光殊已经知道了他的问题。   大楚小公爷夹着一筷面,扭头看向街道对面,眼神复杂:“凰唯真当年所做的,是和他一样的事情。”   循着左光殊的目光往外,正好看到一个弯腰的青年,把肩上扛的一袋米,卸在了矮屋前。门口的老妪连连鞠躬却被扶住,坐在地上玩泥巴的孩子,得到了一柄木剑作为礼物。   耳中听得到这样的声音——   “我们在梧桐巷办了义学,孩子入学免费,还管两顿饭……”   那青年正小声地解说着,似有所觉,回过头来,正与姜望的视线对上——   楚煜之! 第七十一章旧时百姓檐下燕(最后一天求月票)   这家“刘记牛杂面馆”店面很小,生意又很好,屋子里坐不下,桌椅都摆到外面,占了小半街道。   姜望和左光殊就坐在屋外吃面,一人一个小马扎,面碗放在凳子上,就这样没什么形象的对坐。   六月正是暑气猖獗的时候,食客使劲地摇着蒲扇,男人解开对襟的扣子,女人也把袖口挽到肘,不时还有赤膊的汉子路过。   两兄弟虽然穿戴得尽量普通,但还是太严实了些,尤其左光殊,什么都不露,其实是较为显眼的。   楚煜之看到了姜望和左光殊,但是并没有过来打招呼,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便转身离开了。   左光殊也低头拣着牛杂吃,似无所觉。   大楚小公爷这几年周游列国、大街小巷四处觅食,倒也不纯粹是为了口腹之欲——世间极口腹之欲者,无过于黄粱台,没有舍近求远的道理。   作为淮国公府的继承人,他身上的责任也不允许他悠游度日。   只是自山海境得到九凤神通之后,他就一直苦于神性的影响。这门前所未有的神通,没有探索的先例可循,极其复杂、难以把握,这也导致他在神临境进展缓慢——当然,所谓的“缓慢”,也只是相对于最顶尖的那几个人而言。   太虚幻境里的灵嶽,可还牢牢把控福地第十丹霞山的位置。   左嚣建议他多感受世情,屈晋夔的建议则更为直接,让他去探索大街小巷的美食,呼吸人间烟火。   两位绝巅强者都看到这门神通的关键,教他以人性驭神性。   左光殊和屈舜华开开心心地谈恋爱,也算是此般修行里的一种。   对于他们这样的顶级世家子而言,穿街过巷、赶集寻市,体验普通人的生活,也是相当新奇的感受。当然他们只能体验到快乐的那一部分。   “凰氏不也是楚世家么?”姜望有些惊讶地问。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姜望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情——人最难对抗的是自己的屁股。   这不仅仅是浅薄的利益描述。   往大了说,身为人族,人族立场就是最大的屁股。身在种族战场,岂能不为人族拔剑?   往小了说,如左光殊、斗昭这等名门贵子,固然拥有贵族的品德,也愿意承担贵族的责任,绝非楚煜之所说“尸位素餐者”。但要他们去理解平民的立场,又何其艰难?   斗昭能够理解楚煜之那个军中退伍后每天推着摊车去卖面的父亲吗?   左光殊能够理解光着屁股捡槐叶去卖钱的童年吗?   他们有怜悯,会同情。   但无法感同身受。   姜望是从泥腿子走到霸主国高层又恢复自由身,平民的生活是他的经历,贵族的生活他也感受过。他在不同的位置看不同的风景,他发现世上好像不存在一以贯之的正确,在每个阶段看到的正确都不相同。   有时候“正确”就等于“屁股”。   “凰唯真不认亲,不结脉,不开府,凰氏列名楚世家,却并没有其他人。”左光殊把话说得很直白:“是楚世家需要凰氏列名。”   姜望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面,忍不住又问道:“所以演法阁……”   左光殊抿了抿唇,回答道:“是的。凰唯真最初创造演法阁,就是为了给予平民百姓和世家贵族同等的机会——他希望人人有功练。”   在最开始的时候,姜望对楚国最深的印象,就是演法阁。   左光殊曾跟他说,太虚幻境的演道台,是从演法阁得出的灵感。   经常来楚国的他,也很明白演法阁在楚国意味着什么。楚人常以是否拥有独立的演法阁,作为一个世家强大的标准。   也就是说,为了让平民百姓都有功法可练的演法阁,最后仍然成为了世家贵族的垄断物。   这真是巨大的讽刺!   姜望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楚煜之的所作所为,在楚国几乎得不到任何实权人物的看好。因为九百多年前耀世的天骄凰唯真,已经失败过了。   楚煜之再怎么努力,如何能胜当年?   大楚太祖当初决定把世家的问题留给后来者,是否有想到这样的结果呢?   历史的惯性是何等强大,当它在漫长的时光里惯性结潮,就连凰唯真那样的绝世人物,也无法更改潮涌的方向。   面馆的屋檐下住了一窝燕子,已经习惯人声,并不害怕食客。泥沿上一群小脑袋耷拉着挤在一起,在热意不散的午后打着盹儿。   姜望看着燕巢,想起不久前失败的启明新政,有些无法尽述的感慨:“我真想看看凰唯真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惜《楚略》里涉及他的部分,只有他创建演法阁、击杀游玉珩之类的记载,其余经历大都语焉不详,多为侧证。”   左光殊说道:“其实司马衡先生当年写《楚略》的时候,对凰唯真有过详笔。但后来山海境不断升华,凰唯真有了归来的苗头,关于他的定论,就变得模糊了。”   史笔讲究盖棺定论,现在凰唯真的棺材板没有盖稳,自然过往一切都要重新斟酌。《史刀凿海》这部史学经典,也不是一着永着,而是在漫长时间里不断推翻、不断修订。因为历史的真相,常常有许多个维面。   信史的这个“信”字,不是说它永远不会错,而是它永远服从真相。   姜望叹道:“凰唯真的定论变得模糊,演法阁的定位也跟着模糊了。”   左光殊道:“有时候我也会这么觉得——演法阁本身的演变,比它所推演的术法更莫测。”   姜望忍不住道:“旧时百姓檐下燕,如今养在雀笼中?”   “这么说倒也没错。”左光殊并不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掩饰什么,认认真真地说道:“但演法阁本身巨大的构建成本,就已经注定它无法被平民所拥有。凰唯真自己倒是建了几座演法阁,对所有人开放,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且在他死后,就收归国有。”   演法阁的构建成本,的确是不可忽略的问题,它本身就构成门槛,完成了阶层的筛选。   但这绝对不是最核心的问题。   因为成本问题是可以解决的问题。真正无解的问题,是楚国贵族不愿意解决这个问题。   楚国世家与平民之间坚不可摧的壁垒,才是根本。   如今九百多年过去了。当初凰唯真要做的事情,事实上如今太虚阁已经在做了,比如《太虚玄章》。   要论构建成本,太虚幻境的所耗,远非演法阁可比。但这个成本被主导现世的所有势力一起均摊了,尤其以太虚派自己付出最多。最后也是在诸方势力的妥协与权衡之下,才有了太虚阁的成立,才有了《太虚玄章》的全面推行。   就姜望的感受而言,推行《太虚玄章》的过程,并没有遇到太强大的阻力。   这让他在今天忍不住想,凰唯真当年所做的一切,难道真的没有动摇什么吗?   “凰唯真当年的死,跟他选择的道路有关吗?”在这人来人去的小店,姜望又问。   “已经过去了太久,当年的真相都被掩埋。很长的一段时间,凰唯真这个名字都是禁忌,但是他的贡献一直被肯定,他的传说始终存在。”左光殊道:“虽然我不知道他当年身死的详细经过,但我想凰唯真那样的人,如果他自己不想死,应该没谁能杀得了他。”   “也许他当时的离去,就是为了现在的归来。”姜望看着左光殊:“光殊啊,你如何看待凰唯真有可能带来的变化?”   左光殊显然对这个问题是有过思考的,他认真说道:“就我个人而言,我需要维护左氏的荣誉,但我不认为荣誉长久的基础是垄断所有机会。我认为像楚煜之这样的人,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可能。我不害怕竞争,如果有一天我生儿育女,我希望他们也不必害怕竞争。而我照顾这份希望的方式,是好好教导他们,而不是提前赶走他们的竞争者。”   他只说“个人”,只说“认为”和“希望”,因为船大难掉头,舵手的意志有时候也要被浪潮裹挟。左氏从开国到现在,不断开枝散叶,已是多么庞大的家族。盘根错节,深植于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今天左光殊是左光殊,他可以有他的想法。他日左光殊是淮国公,他需要代表的,是左氏的集体意志。   姜望已经得到了答案,他拍了拍左光殊的肩膀:“记得买单,我去一趟越国。”   左光殊没有问他去越国做什么,只看着他:“如果你是我,你怎么选?”   “我不是你。我无法感受你所感受到的一切,所有想当然的选择都太愚蠢。”姜望起身道:“不要找我要建议。但你要是单问我个人的选择——我会支持左光殊的一切决定。”   左光殊十分感动,正要说点什么。   姜望又道:“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只要我的白玉京酒楼还开一天,就有一个你烧水的位置。”   “老板,买单!”左光殊摸出五枚提前换好的铜钱,排在桌上。   他只付了自己的。   ……   ……   洞天之宝【章华台】,其原身乃太元总真之天,在十大洞天里排名第三。   章华台里名为“诸葛义先”的存在,是十二星神算力交汇的躯壳。几千年来昼夜不息,不知疲倦地处理诸多事务。   楚人敬鬼神,楚地山神水神极多,诸神的敕封、废黜、贬谪……一应敕令,皆从章华台出。   所以这尊躯壳又号“敕神总巫”。   南域最高级别的信道,由楚国所主导的“章华信道”,便是依托章华台展开。   因此章华台还承担着“信息总枢”的重任。   而“敕神”和“信道”,乃至于作为楚国最强洞天宝具参与战争,也还不是章华台所承担的全部责任。   可想而知,主管章华台,统筹一切,将大小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需要多么庞巨的算力。   章华台也可以看做一个不对外开放的衙门。这里常驻吏员在三十万左右,近年来更是突破了五十万人!   这些人并非战士,不必演练军阵,全都是为了辅助章华台的运行而存在——   过于繁杂的事务,极大压榨了诸葛义先的算力。时移事推,旧的问题不断累积,新的问题不断增加。这位大楚开国就存在的绝巅强者,也常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章华台因此不断地增补人员,以进行分担。   “越国事务本不该由我处理。最早是安国公负责,伍陵死后,他无法在越国事务上保持理智。就转于上大夫张拯,张拯对越怀柔,陛下便属意酆都尹顾蚩。但顾蚩阴算有余、谋局不足,不是高政的对手。要揭开谜底,只能是我去见越国主。”   在章华台的核心之地,奔流不息的星河上空,一身黑甲的星纪在说话:“我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全都共享了。陛下有陛下的想法,我不置喙。但是否有一些关键性的情报,未向我开放?”   在浩荡星河的中央,有个声音这样回应:“星神有星神的职份,你可以敕命天下神灵,是因为你的职份,因为章华台,而不是因为你。不要有不该有的诉求。”   说话的是一棵高逾万丈的大树——准确地描述,是一颗有着人类五官的树。树皮如甲,根须如筛,枝叶摇动。   十二星神之初者,名为“星纪”。十二星神之末者,名为“析木”。   析木在传说中是拦截天河的木栅,是浩荡奔流前最后的屏障。星神【析木】的职份,也颇类于此。无论对内对外,祂总是最后一道关卡。   细看来,那奔涌的也并非是星光,而是纠葛成字符的繁杂信息流。   析木矗立在河流中段,所有的信息洪流,都从祂的根须枝叶间涌过,完成初筛。   作为星巫集大成的“作品”,祂对星纪说话并不客气。   星纪好像也习惯了,只道:“你好像对我有些不满?”   相较于星纪的高高在上,析木的声音有一种厚重感:“顾蚩并非谋局不足,只是生性谨慎,重于保身。你对顾蚩的判断是狭隘的,对高政的认知也并不准确。”   星纪并不动怒,只是抬手一指:“你可以质疑我,但是在越王宫的时候,我从那里借来了算力。”   祂所指向的位置,在这仿如星河的信息洪流的终点。是十二星神算力交汇的巍峨躯壳,如拦河之山,以“诸葛义先”为名,永远地坐在那里。   视线是看不到那个位置的,但祂们都能感知到。   树身的枝叶簌簌而动,仿佛情不自禁的冷笑。析木咧开了嘴:“算力并不能够体现智慧,尤其你所得到的算材也未必为真。”   “算材的真假我还是能够判断的。”星纪只觉十分荒谬:“顾蚩难道敢骗我?文景琇难道能够瞒得过我的眼睛?”   析木『嗬嗬』了两声:“你一定要我说得那么直白吗?你还算聪明,所以能够入局。你能够判断算材真假,所以你深信不疑。可你的算材都是别人帮你准备的,你的算果自然也在彀中。”   星纪冷笑:“我倒是想听听,你对高政的准确认知。”   析木用枝丫拍击信息洪流:“高政死前死后的一系列布局,并不是为了掩盖『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这一真相,而是为了坐实这个所谓的真相。让我们以为,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   星纪仿佛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你的意思是说,革蜚不是凰唯真的归来的关键?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关键?”   “你还是那么固执。”析木说道:“凰唯真归来的关键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是革蜚,也许不是。但有一点显而易见——高政希望我们那样认为。”   “这也只是你的猜想。”星纪语气冷漠:“你是诸葛义先,我也是诸葛义先。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两尊星神对峙于星河,祂们无法说服彼此。   而繁杂的信息洪流,仍然一路奔向终点——名为“诸葛义先”的躯壳,在腹腔位置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星河最终便灌入这里,又自这具躯壳的脊后分流。三十三个脊点,像是三十三个闸口,信息之河自此喷涌,奔向无尽虚空,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很难断定他是一个人,还是一个造物,但在漫长的时光里,他确实是以“诸葛义先”为名而存在。   哗~哗~哗,信息洪流浪逐浪。   在星河深处,有点点微光上浮。   大楚建国至今,共计三千七百五十九年,在每一个重大历史节点,章华台核心区域的这条“星河”,都有留影。   此刻遥遥呼应,穿越时空的屏障,完成一声悠长的、叹息般的回响。   在这个时候,那具名为“诸葛义先”的庞然躯壳,睁开了眼睛,像是两团星云,闪耀在无垠宇宙。   “呕——”   他蓦地张开嘴,剧烈地呕吐起来。   上一次借算力予星纪,使其代行诸葛义先之位,他便将呕未呕,这一次释放太多,终是未能控制住。   他整个身体都低伏,整张脸皱成一团,痛苦地张着嘴,呕出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如瀑流倒挂,灌进星河。每一个碎片都在不断地变幻着图影,就像是走马观花的人生。   星纪和析木具都沉默。   他所呕吐的事物,名为“寿数”。   真君寿万载,万载其实并不长。   这尊独坐星河尽处的躯壳,终于停止呕吐,发出声音:“也许你们都没有错,但你们被转移了重心,忽略了真正重要的情报。因为它太容易得到,连贩夫走卒都能知晓,所以不被你们重视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呕吐的时候很痛苦,开口的时候却很宁静。仿佛夏夜星河,静谧流动。   星纪和析木同时扭过头来,看到在无尽星河之中,跃起两个贵气的字符,各自代表一系列的情报。这两个字符,一名“革”、一名“白”。   浩荡星河深处,有一个遥远的声音,仿佛从过去的时光里响起,与独坐星河尽处的躯壳,发生了共鸣,而这样说道——   “楚国霸南域久矣!越从楚制。楚之弊,亦越国之弊。”   “龚知良想尽办法请白玉瑕回国,诱导他吞下革氏,白玉瑕没有那样做,变化也就没有发生。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龚知良这么做的企图是什么?”   “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情?越国唯二可以称得上名门的两个家族,革氏名存实亡,白氏徒剩其名。”   “你们有没有看到,越国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每个人都在讨论凰唯真的归来,思考这件事情的利弊,有怨解怨,有结开结,却没有人真正去思考凰唯真的路——高政在思考。”   “你们是否还记得凰唯真年轻时候的理想?”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高政把革蜚留在隐相峰,把山海怪物教成一个人,只是让凰唯真的视线停留在越土,让凰唯真看到越国的点点滴滴。他并不捆绑凰唯真,他知道他做不到。他只是给凰唯真一个选择,给越国一个机会。”   “他给凰唯真留下了一块自由之土,理想之地。任由凰唯真选择。”   “其它种种,包括引爆凰唯真和楚世家之间的矛盾,包括点燃凰唯真当年的郁结,都只不过是给选择加码,是这条路上的细枝末节。高政留下了一块空白画布,凰唯真的道在其中!”   “高政从来没有想跟我们下棋,他想把棋桌留给凰唯真。”   星纪和析木对高政的布局有不同的猜想。   而此刻在星河深处沉眠许久的真正的诸葛义先,给出了第三种可能——   筑巢待燕归,树梧等凤来。   ……   ……   琅琊城姜望已经来过好几次,他的掌柜请了一个探亲假,结果就定在家乡不走了。   他只好再顾三顾。   “哪有这么给自己放假的?一放就是几个月!一年才几个月?”姜东家兴师问罪。   “要不然你开除我吧。”白掌柜道。   “你不回去,谁来经营酒楼,谁来记帐呢?”姜东家痛击白掌柜的责任感。   “要不然你开除我吧。”白掌柜道。   “酒楼没有你真不行,褚么怪想你的,天天念叨你。”姜东家开始打感情牌。   白掌柜用杯盖刮走浮沫,动作优雅,语气淡然:“算帐什么的连玉婵都会,让她先顶一段时间。褚么的话,等会你走的时候捎一套策论题给他。”   “一段时间是多久?”姜东家问。   白玉瑕望着窗外急促的雨珠:“等风雨平息吧。”   越地多风雨。   最近这段时间,更是暴雨雷霆不息。   也不知是谁在传话,说是钱塘江在为高政哭泣。   姜望把茶盏放下,看着白玉瑕:“我知道你不太放心伯母。我可以亲自把她送到白玉京酒楼,想来不会有谁拦我。”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有割舍不下的亲族,也可一并送到星月原安置。”   “还是算了吧。”白玉瑕终于笑了下:“我那些族人我很了解,没几个能吃得起苦——我跟着你吃糠咽菜也就罢了,他们多无辜!”   “什么吃糠咽菜!”姜望大怒:“我没给你开工钱吗?酒楼里客人没动的剩菜,我不让你吃吗?”   “行了行了。”白玉瑕盖茶送客:“你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就别瞎操心了。赶紧杀你的异族洞真去。我这边还有事情呢!”   “我认真跟你说。接下来这段时间,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越国不会很太平。”姜望不肯就这么走,慷慨地允诺:“你可以举家迁往星月原,大不了我都养着。”   白玉瑕很有些感动,但还是摇了摇头,带着笑道:“东家说这些话之前,到底算过帐没有?你知道白氏有多少人吗?你以为我背上我娘,带个包袱就走了么?你说可以带些割舍不下的亲族走,带哪些人呢?这里面有多少父亲、丈夫、妻子、子女。父亲肯定要带着孩子,丈夫必然要带着妻子,妻子也要带上她的父母,老师要带着学生,朋友得带着朋友……最后就是举族迁移。你姜阁老的面子再大,文景琇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迁走这么多人吧?”   姜望一时被问住,他还真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想保护白玉瑕和白玉瑕的家人罢了。   白玉瑕又道:“就算越国皇帝怕了你,允许你带这么多人走,你有想过自己的问题吗?”   “我有什么问题?”姜望皱眉道:“你要是说钱财的问题,我可以问青雨借。”   白玉瑕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大概也是郁积了太久,从前都憋在心里:“为什么你今天可以在太虚阁保持超然?因为你没有阁部,你不经营势力,你在阁务上尽量体现公心。但是今天有这么多人过去依附你,情况就不同了。你养着他们,他们就会成为你的枝叶、你的藤蔓,无论你愿不愿意,往后你都要被他们所捆绑——你以为世家、门阀这些,是怎么来的?你离齐都要带上我这个门客,要给独孤小安排好退路,现在这么多人,你顾得过来吗?”   姜望有些坐不住了。   白玉瑕还在继续:“我娘姓文,跟文景琇一个姓,她离得开越国吗?白氏扎根琅琊城多少年,我父亲我爷爷我曾爷爷太爷爷……全都埋在这里。东家啊,迁家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   “那你打算怎么办?”姜望问。   “越国的局势,我比你更清楚。”白玉瑕脸上终于露出了贵公子式的笑容:“东家,你大可以相信我处理事情的能力,也稍微信任一下我的智慧吧。”   “但是——”姜望的语气略显沉重:“倘若楚国真要伐越,谁也不可能在兵锋前救人,我也不能。”   “放心……放心。”白玉瑕以极轻的语调收尾:“倘若真有那一刻,我一定带着我的老母亲,找准淮国公的旗帜,第一时间投降。我不会有事的。”   ……   虽然白玉瑕一直以姜望的门客自居,但姜望从未干涉过他的自由意志。   劝他回星月原已经劝了好几次,从得知革蜚与钟离炎那一战的结果,就已经开始。但白玉瑕主意很正,从他当初跟着向前离家出走开始,他就不再是那个循规蹈矩的人。   或许正如白玉瑕所说,迁家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情。白氏在越地已经深深地扎根,要强行扯离泥土,必然鲜血淋漓。   姜望不能绑着他走。   雨还未歇,白玉京酒楼的东家说是回星月原,但穿过雨幕,就看到了山影。   告别白玉瑕、离开琅琊城的他,再一次来到隐相峰。   嗒!   靴子踩过水洼,涟漪还未散去,玉冠束发的姜阁老,已经出现在那座无名的书院前。   院门好像被风雨推开,穿着一袭儒衫、收拾得很是整洁的革蜚,正站在正堂的屋檐下,略显怅惘地看着天空。   “啊——好久不见!”他收回视线,看向姜望。   这一次没有阿巴阿巴,没有躲闪。整个人显得彬彬有礼。   或许是得真之后突飞猛进的力量,给了他信心。   姜望就站在门外看他:“你是烛九阴?还是混沌?”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革蜚拂了拂自己的衣衫:“这也只是一个躯壳——我叫什么,长什么样子,都不重要。你说呢?”   “那我来告诉你什么是重要的事情——”   姜望也懒得同他讲太多废话,正如当初他跟高政所说,这局棋他看不懂,他选择不看。他只是抬起食指,隔空虚虚一划,像是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底线。“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什么谋划,最后要达到什么目的。白玉瑕是我的朋友,不许你伤害他,明白么?”   “后果是什么呢?”革蜚双手抱臂,施施然道:“我是说,假如我不小心违背了你的要求。”   “你最好不要那么不小心。”姜望慢慢说道:“因为活着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革蜚的眼睛里,有些危险的情绪在流动:“你威胁我?”   门外的姜望却很平静:“我只是提前告知你结果。免得你犯蠢。”   革蜚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问出那句——『你觉得你能杀我?』   他问道:“如果是白玉瑕来杀我呢?”   “你有两个选择。”姜望说。   革蜚很有礼貌地道:“愿闻其详。”   姜望道:“第一,引颈就戮。第二,转身就跑。”   革蜚『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看来你并不打算给我选择啊。”   “他可以杀你,但你不能杀他。”姜望如此平和地说出这句话,没有更多的肢体表示,但眼睛紧盯着革蜚。   那是尖锐如锋的视线,将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斩开山海的力量,刺痛着革蜚的眼球,仿佛在问——『听明白了吗?』   嗒!嗒!嗒!   骤雨敲瓦。   在这夏末的深山,每一滴雨都很沉重。   “我知道了。”革蜚终于说道。   那道视线于是消失了,院门外的青衫身影也已经不见。   只有『嘭』的一声,骤得自由的山风,把院门狠狠关上。   革蜚最后看了一眼天色,正准备回屋,但脚步又顿住。他定定地看着院子中间,在那雨水打湿的地面上,有一道深邃的裂隙,慢慢地出现了。   幽不见底,或而名“渊”。 第七十二章风雨骤(求2024年的第一张月票)   “道历三九二八年七月九日,奄城李氏主脉被屠,支系分其家。”   “道历三九二八年八月十六日,邗城吴氏家主被发现死于书房,七窍皆血。其无后,旁支不继,遂绝嗣。”   “道历三九二八年九月四日,宋氏嫡子失踪……”   琅琊城白府,昔年白平甫的书房中。   白玉瑕坐在书桌前,将一张张写着不同情报的纸片贴在桌面,一边贴,一边念。每一张纸片都对得很齐,整洁有序。   书房里的一切陈设都如旧时。白平甫死后,再没人用过这间书房,直到他唯一的儿子回来。   白玉瑕仍然记得,当年他还没有书桌高的时候,父亲是怎样把他抱在桌子上,高兴地叫他背文章,自己则蘸墨饮酒,狂笔行书,谓之曰“吾儿佐兴。”   后来稍大一些了,便少有那样的时候。父亲越来越强调规矩,需要他成为一个完全符合规范的白氏贵子。   他知道在最后的时刻,父亲对他是失望的。   因为他抛开了家族所赋予的责任,把过往人生所遵循的规矩全都丢到一边,和向前一样地去流浪——   他认为自己只是去寻找一个人生答案,但父亲没有等到他回来。   白玉瑕一张张地对着纸片,像是在玩小时候玩的拼字游戏。   但真正了解越国的人,就能知晓这些文字的重量。   奄城、邗城,都是越国的重要城市。   李氏、吴氏、宋氏,都是越国境内有名的望族,是仅在革氏、白氏之下的那一等。   在傲慢的楚人眼中,整个越国也只有革氏、白氏能算名门。但李、吴、宋这些,在越国境内,也是响当当的姓氏。   这些门阀之家接连出事,自然不免人心惶惶。   越国各地流言乱飞,人人恨楚不敢言。   高政是谁杀的?   三分香气楼楼主,罗刹明月净。   好端端的罗刹明月净为何要杀高政?   明眼人都知道,跟楚国有关。   那么如今这些越国权贵接连出事,祸源究竟在哪里?   除了楚国,还能是哪方?   楚人何其歹恶!   六月的时候,楚国使臣钟离炎,擅闯隐相峰,惊扰高政亡居。恰恰高政的亲传弟子革蜚,从浑噩中甦醒,怒而逐之。   革蜚大败钟离炎,越廷亦囚楚国副使斗勉问责——但最后迫于楚国势大,也只能将这两人放归。   楚人理亏,所以在明面上不动声色。但转过头来越国境内就频频出事,公卿权贵人人自危,谁能说跟楚人无关?   堂堂天下霸国,竟用此等阴私手段,枉为大国!   这汹汹物议,白玉瑕当然也知道。   他知道的远比舆论更多。   所以他在书房里沉默。   笃笃笃~   随着敲门声响起的,是母亲文娟英的声音:“瑕儿,娘可以进来吗?”   白玉瑕随手一抹,用一张雪白的宣纸,覆住了桌面,轻笑道:“进来吧——我记得小时候在这间书房写字,您可从来不愿敲门。”   文娟英便推门走了进来,她也笑着:“那我不是防着你爹么?男人啊,动不动就说应酬、工作,门一关就是几个时辰,谁知道躲在里面干什么?娘这叫奇袭查岗。”   白玉瑕提笔在纸上画了一枝,淡笑着:“我爹可是出了名的本分规矩,您对他的怀疑,属实没什么道理。”   “嗐!你知道什么,他年轻的时候——”文娟英说着说着停下来,白了他一眼:“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白玉瑕头也不抬地作画,但咧着嘴:“您要想跟我讲他年轻时候的糊涂事,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是不能听。见贤思齐嘛。”   “掌嘴!”文娟英嗔道:“该说『见不贤而思内省也』!”   白玉瑕嘿嘿一笑:“一个意思,您懂就好了。”   文娟英看了看儿子,看了看书桌上摊开的正在绘制的画——兀枝一根,寒鸦一只,几点风雨。   十分孤寂的一张画。   不知何时,她已经收住了笑容。白玉瑕也抿住嘴唇。   母子俩都不笑了。   “画下面压着什么?”文娟英问。   白玉瑕顿住画笔,轻声道:“这越国地界上的事情,您不知道的也并不多。”   “儿啊。”文娟英道:“你该回星月原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总呆在家里也没个出息。”   “在星月原也没什么出息,东家挺抠门的,从来不涨薪水。”白玉瑕道:“我还是多陪陪您。您一高兴了,手指缝里漏些零花,不比我在外面当牛做马强?”   文娟英沉默了一会儿,道:“最近挺乱的,你说——”   “跟咱们家没关系。”白玉瑕道:“出事的都是门阀,都是权力相继、垄断资源的那几家。咱家早就风流雨打,在琅琊城说了都不算,轮不着咱们。”   白玉瑕在家闲住这段时间,倒也没做太多事情,就是抓着族里那些故态复萌、张嘴闭嘴白氏复兴的人,好好敲打。   他归来后的白家,倒比他不在的时候更冷清了。   文娟英道:“什么门阀不门阀,都是楚人造的孽,楚人蛮横惯了,可不管你的实际情况。杀人还挑日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真是楚人吗?”白玉瑕问。   文娟英脸上一变:“玉瑕!”   白玉瑕道:“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楚国方面究竟能用谁来对应这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安国公?淮国公?他们动手就是覆国。屈舜华?左光殊?项北?呵呵,以我对他们的认识,他们再如何沦落,也不止这点格局。”   “楚国何其庞大,难免腐枝败叶,我儿说的都是英雄,那狗熊你没瞧见呢。”文娟英说道:“像顾蚩那等,什么龌龊事情做不出来?”   “娘亲。”白玉瑕语气复杂地叹道:“您真是皇室中人!”   文娟英本来还有很多的说辞,但听到儿子的叹息,不由得垂下眼睑:“你娘姓文,你爹你娘,都是越国人。儿啊,你也是越国人。生于此,长于此。”   白玉瑕索性将刚画的那幅画掀开,露出书桌上那密密麻麻的纸片,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奄城李氏说是支系分其家,分的都是些金银杂物,权柄到哪里去了?晋升通道到哪里去了?都收归国有。邗城吴氏说旁支不继,偌大家业、富贵爵名,旁支不愿继吗?不给继啊。所以绝嗣——”   “够了。”文娟英打断说。   白玉瑕却不肯停:“咱们皇帝雄才大略,是下了决心要剜烂疮了。我爹幸亏死得早,要是死晚了,免不得挨上一刀。”   “可以了……”文娟英的声音近乎哀求。   白玉瑕继续道:“皇帝既然有这样的决心,他自己也不可能不放血。文姓皇室开枝散叶这么多年,很快就要一通修剪——这不,闵郡王已被寻了个错处申饬,封地注定保不住。他若是不够懂事,脑袋也难保。”   “白玉瑕你想干什么?”文娟英声音很尖地喊了一声,缓和下来,眼中已经有泪:“你想干什么啊?你知不知道只要你这些话传出去,你顷刻成国贼?你父亲你爷爷,你白氏列祖列宗的名誉,全都保不住——你想干什么啊?”   白玉瑕却很平静:“我爷爷为国家鞠躬尽瘁,是在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我父亲一生爱惜羽毛,恪守道德准则。我白氏列祖列宗,不曾愧对国家。他们的名誉保不住,是因为什么?因为我说实话?”   文娟英哀伤地看着他:“舆论的洪流一旦形成,任何试图挡在前面的人都会被碾碎。真相有什么意义?证据哪里重要?人们并不在乎真相,只需要宣泄情绪——这道理你难道不比我懂?为娘一个妇道人家都知道的事情。”   白玉瑕说道:“都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但我想,能被蔑污之口贬损的,并非真金。会被谣言击垮的,不是硬骨头。”   “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娘不懂。玉瑕,他们说是楚人干的,就是楚人好了。楚国强势凌人,也怨不得很多事情都怪在他们身上。”文娟英往前走了一步:“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放心,我现在也只是跟您说。”白玉瑕笑了笑:“况且这是越国需要的,对么?皇帝要改革彻底,要万众一心,要把握舆论——娘,我是可以理解的。”   什么李、吴、宋,他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本不算亲近,说来说去,可算是文景琇家事。他唯一不能理解的事情,在以前就发生了,无关于今日。   文娟英抹了抹眼泪,留恋地看了看这个房间,走到书桌前:“玉瑕。娘想清楚了,我们一起去星月原吧,就咱们娘俩。”   白玉瑕语带惊讶:“张叔邓姑他们,我的那些叔伯兄弟,七大姑八大姨,这些人呢?都不管了?”   “不管了。他们都是成年人,他们自己为自己负责。”文娟英说道:“你爹走了,你也无心家业,娘撑得很辛苦。索性家业都分给他们,我就带一些随身的物件,跟着你去别处养老,远离是非。”   白玉瑕当然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因为正是他借越国境内的动荡,逼自己的母亲做这样的选择。   故土难离,家业庞大,文娟英自己又姓文……若非故意表现出一点危险的苗头,他知道自己的娘亲绝不肯走。   “可不能只带一些随身物件。”白玉瑕笑道:“元石什么的,可一颗都不能落下。您指望儿子那点工钱养老,那是不太指望得上的。”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文娟英的心事也陡然放开,她抬手打了儿子一下:“败家德性!”   白玉瑕笑着讨饶,推着母亲往外走:“您快去收拾行李,我这就安排车辆,送您去星月原。”   砰。   书房的门关上了。   书房的主人离开房间,并将永远地割舍这里。   落春雨,落夏雨,落秋雨,整个道历三九二八年,越国好像都在雨中。   骤雨敲窗,沁入湿意。终于也有一缕秋风,穿隙过网,杀进书房里来。   贴在桌上的纸片,像是印在桌面,不为所动。   那张记录了白玉瑕随手画作的宣纸,几乎随风而起,但被镇纸压住,大半都卷起,却还有一角钉在桌上。   此时它掀起在秋风,看得到画幅的背面却有两行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风雨骤,风雨骤。厚衾蜷来裹病骨,孤枝栖得寒鸦瘦。”   ……   ……   嗒嗒嗒。   马蹄声和骤雨敲顶的声音,仿佛在协奏。前者舒缓,后者急。   “我说,这雨下得挺烦的,把它斩碎了吧。”向前坐在车夫的位置,靠着车门,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道。   坐在旁边的白玉瑕,没好气地道:“你自己斩不掉?”   向前恹恹地瞥了他一眼,懒得说因为自己懒。   白玉瑕勉强保持了耐心:“日升月落,雨打风吹,都是自然之理。咱们修行者虽能改易天象,但多少有些干扰,对环境未见得是好事……”   “行了。”向前懒得再听,只道:“走了。”   白玉瑕嘱托道:“我母亲没什么修为,受不得颠簸,你慢点赶车,不要着急。我忙完就跟上来。”   从越国到星月原,要是慢慢赶路,可不得三五个月。   向前头很疼,但也只是『嗯』了一声。   “这件事情你不要跟别人说。”白玉瑕再次强调。   向前的死鱼眼毫无波澜:“绕得那个费劲。你直接说让我不要告诉姜望就行了。”   白玉瑕道:“他就是个操心的命,要是知道了,又得自己过来接——异族洞真那么好杀么,在哪个种族战场不用拼命?这点小事还是别打扰他了,等咱们汇合了,一起到了星月原,再告诉他。”   向前盖上眼皮,又抬起,用这个动作表示点头同意。   白玉瑕抬高声音,对车厢里的文娟英道:“娘,外面风大,不要开窗,免得受凉。您有什么事情,直接跟向前说就好,他是我的好兄弟,懒是懒了点,人靠得住。”   向前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精神一点:“伯母,有事尽管吩咐!”   “辛苦你了,小向。连累你跑这一趟。”文娟英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有些背井离乡不可避免的伤感。   “没事儿,伯母。我这个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腿脚勤快,这些年都是在路上——”向前把他今年的客气话全都说完了,便道:“您跟玉瑕讲,他正要走。”   文娟英的声音又道:“玉瑕。张叔、邓姑他们,为白家奉献了大半辈子,咱们不可亏待。还有你六婶,她过得不容易……”   “这些家长里短七亲八戚的事情您都不用操心,我来安排。把家产给他们分得清清楚楚,叫谁都没有话说,您放心好了!”白玉瑕劝道:“您呢,好好睡一觉,该吃吃该喝喝。把这点家当分干净了,该交代的交代一下,我就追上来。”   “唉。”文娟英许多的话,都只化作一声叹息。   嗒,嗒,嗒。   白玉瑕消失在雨里。 第七十三章言传身教,何日梦真(月初求保底月票)   革蜚在隐相峰上的第一课,是关于“傲慢”,和“紧张”。   高政认为,这是山海怪物来到现世,最先需要解决的两个问题。   但多年以后回望,革蜚认为自己在那一课学到的最重要内容,是“忍”。   “放下傲慢”和“保持从容”是言传,“忍”字是身教。   真正的革氏嫡子,五岁就拜在高政门下,跟着他学了十七年。从一个还没有笤帚高的稚子,成长为越国的国之天骄。   后来皮囊被窃据,占据皮囊的山海怪物,还走到隐相峰,想要控制高政。   高政却选择收下这个徒弟,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革蜚还不太知道,“师徒”意味着什么。直到隐相嫡传的身份,为他推开所有有形无形的门户;直到他接触到的所有人,一再提醒他,他接收到了怎样丰厚的政治遗产。他才明白,所谓“衣钵”,“钵”是吃饭的本事,“衣”是做人的尊严。   由师及徒,高政给的是一生的积累。   革蜚由此愈发能够明白,这个“忍”字。   相忍为国。   高政活着的时候,姜望来过隐相峰,那时候他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即撕开皮囊,给姜望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在高政的压制下,才肯蛰伏。   后来高政死了,姜望再来隐相峰,他在装傻的时候和不用装傻的时候,都选择了忍。   文景琇夸他已经成长。   他却忽然意识到,他对高政产生了一种依赖。一种子女对家长的依赖。   他虽然诞生于凰唯真所创造的山海境,但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凰唯真,他和这世上许多的人一样,都只是听过凰唯真的传说。他是山海境里孤独的异兽,在残酷的竞争里一步步走到山海之巅,从来没有谁真正教过他什么。   在高政面前愤怒咆哮几乎失控,嚷着闹着要大开杀戒,其实是在家长看顾下抒泄情绪的任性。当老师死了,家长没了,他需要独对风雨,才捡起那些学过的东西。   钱塘江堤上,高政在潮来时的沉默,是他所听到的最后一课。   他虽是山海怪物走到现实,却不是没有智慧的存在,在山海境压服诸方异兽,击败所有竞争者乃至于最后想要革凰唯真的命……不是没有脑子可以做到的事情。   只是走出山海境之后,颇经蒙昧,兽性难制,才无法克制残暴本能,时不时失控。   他刚刚开始学着做一个人,但人的世界,远比山海境诡谲。   比如说一开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文景琇的目的是强大国家,但手段竟然是削弱自己,还没等楚国动手做些什么,自己先把本国的贵戚旧勋杀了干净。   后来他才慢慢懂得,这或许是割瘤剜疮的过程,现在流血,是为了以后活命。   只有那些眼明心亮、懂得取舍的人,提前交出权柄,解散编织多年的利益网络,才能够幸免于难。这可以视为烂疮的自愈,治好了自然不用再剜。   比如同样在奄城的郑氏,世代把持奄城城主之位,郑氏子弟填塞城主府,不给外姓一点喘息机会。连郑老太怀里的宠物狗,都是官册挂名的缉匪猎犬,享受国家奉养。在奄城,有“十吏七郑”之说,远比走军队路线的李氏要强盛得多。   但是风雨一来,郑氏家主直接卸任城主,且在卸任之前,把任职政务的郑氏子弟全部开革。根本不搞去芜存菁那一套,也不去跟朝廷辩解哪些人是合格的甚至优秀的,直接清空一切,躺平任削,从头再来。   郑氏就几乎没有死人。   不多的几个死者,还是郑氏家主自己动的手,宣读罪状,明正典刑,大快人心。“十吏七郑”那么多年,奄城百姓还要念郑氏的好呢。   与之相对的就是李氏,根本看不清形势。以为郑氏失势,果断伸出触手,还想要军政一把抓……最后结果便是主脉一个都不剩。   如今会稽城里,无人称贵。以前动辄“血脉”,言必“历史”,如今个个要撇清关系,说自己三代白身。   人和人之间的悲欢并不同。   越国的旧贵族势力被极端手段一夕扫灭,从而产生巨大的权力中空,这也是巨大的机会。   整个越国各郡各城,全面展开官考,所有考官,全都是平民出身的官吏——为了今天,皇帝早就储备了大量的人才。   昔日贵族把持朝政,平民晋升困难,天子爱才,专门建了一个翰林院,养住他所看上但又不便提拔的贫家子弟。   这些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写写文章,读读书,修史辩论。只有虚名,并无实权。贵族们也乐得留一个敬贤的好名声。   现在这些人全部外放出去,填塞朝野,把持空缺出来的关键位置,全面配合越廷所推动的新政——他们如此关键又如此清贵,故天下谓之曰“清翰林”。   上升通道一旦打开,顷刻波涛汹涌,死水变成活水。   贫家子弟奔走相告,壮志满怀。   在这风雨飘摇的时节,也有百废具兴,万物发生。   时人或曰:踏公卿之骨,上青云之梯!   政治改革当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不是说皇帝陛下突发奇想,心念一动,一拍大腿,就能立刻改天换日。   革蜚看到,越国新政今天如高崖倾瀑势不可挡,是高政在许多年前就开始布局的结果。春种多年,于今秋收获。   当年高政携促成陨仙盟约之威势,全面在越国展开吏治改革,要求“选官公正、贵贱同权”,朝中无人敢公开反对,但最后施行下来,却并不顺利,受阻于越廷下面的各大主城。以高政的手段,自上而下,也不难摧枯拉朽——但就在这个时候,他被迫下野。吏改自然废弃,政纲中止,官道修为溃散。此后避世隐居,不问朝局。   许多年过去了,包括吏改在内,高政的许多政治主张再没有被提起。朝野都敬他,贵族都服他,但在巨大的现实利益前,很多人还是宁愿他一直是“隐相”,最好“只隐不相”。   革蜚也很多次听高政讲起过去,但这位老师好像从来不觉得遗憾、惋惜,只是平静总结他当年所做的事情,做成的没做成的。没有波澜,只有条理,仿佛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   在高政死后的这段时间,独居深山小院,对照着现今的越国国情一一回想,革蜚才慢慢地听明白了那些往事,理清其间脉络,一桩桩一件件,如在眼前。   当隐相峰也隐入高秋,他好像读完了高政的一生。   他决定下山。   春种秋收,夏长冬藏。此刻下山,正是时候。   越廷至今没有对革蜚的存在有什么公开表述,这也让他成为越国时局中,一个相对暧昧的存在。   他是革蜚,他下了山,当然要先回家。   革氏是越地最古老的家族,比越国的历史都要悠久。当年越太祖在发动政变之前,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求得革氏的支持。   这样一个家族,世代兴盛,真正可以称得上名门,底蕴深不可测——当然这也只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底裤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革蜚觉得这具身体的父亲,那个名为“革誉”的族长,实在是愚蠢。   把儿子送到高政门下当徒弟,这不等于将自己的心腹要害,裸露在高政面前吗?为什么这些人根本意识不到危险,死到临头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高政所要解决的痼疾?   是老师伪装得太好太狡诈,还是父亲太愚蠢?   对革蜚来说,这并非是两难的问题。这两者并不矛盾,完全可以同时发生。   革氏老宅在抚暨,此城以花鸟鱼虫显名,民间好博戏。   革蜚前脚踏进城门,后脚就沸腾了整个城市。   一路上不断地有人行礼,具都远远拜着,表示诚敬,而绝不靠近打扰。   这种热情在踏进大宅后抵达巅峰。   “少爷,您回来了!”   “少爷,奴婢去给您沏茶,还是您最爱的冬夜眉?”   “蜚少爷回来了!”   革蜚没什么情绪地往里走,一路上只是轻轻地点头。   他还捕捉到这样好笑的窃窃私语——   “太好了,少爷下山,这下没人敢动我们了!”   人类真是太复杂的生物。强大的渊深似宇宙,弱小的卑微如尘埃。有人智慧深远谋定万里,也有人愚蠢浅薄简直可笑。   究竟要怎么定义呢?   革蜚一路往里走,见到了这具身体的父亲。   父迎子不太合礼,但作为革氏这么多年来已经断代的真人,作为革氏未来千年基业的有力支撑,革氏的族长出来相迎,又是很合理的。   革蜚想起老师的教导,人应该守礼。   所以他对面前的革氏族长革誉深深一礼:“孩儿见过父亲,父亲您消瘦了。”   革誉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道:“好,好。我儿有心了。”   “外间风大,咱们去书房说话吧?”革蜚很孝顺地问。   今年已经六十一岁的革誉,转身往里走:“好啊,你跟我来。”   革氏现在的族长,和革氏未来的族长,就这样屏退所有下人,单独走进了书房。房门一关,喧嚣退潮。方才的热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这间书房的布置不一样了。”革蜚打量着左右,忽然说道。   革誉在书桌后面坐下来,坐姿十分板正:“有什么不一样?”   “跟白平甫的书房很像。”革蜚说道:“简直是一样。”   革氏族长的眼睛很深邃,像是两个山洞,里面也的确住着虫子,他抬了抬嘴角:“真不错,你还记得。”   古老的驭虫之术自然有可取之处,但在革氏始终没有突破,已落后于时代。革蜚本就是洞真眼界离开的山海境,又跟着高政学了这么久,早就看不上原身所学的所谓『家传』。他漫不经心地道:“我对张临川印象深刻,他是我吃过的第一个亏。”   白平甫确实不值一提,但张临川杀白平甫的过程,堪称艺术,他有仔细欣赏。   “易胜锋呢?”革誉的语气同样情绪很浅:“南斗殿的那个。”   “他只是跑得比较快而已,真要算也只能算半个——”革蜚随口说着,咂摸出一点不对:“为什么您会觉得易胜锋给我造成了麻烦?”   革誉不答反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把书房布置得跟白平甫一样么?”   在山海境里,弱者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长篇大论。革蜚的耐心已经不剩太多:“你说罢。”   革誉不以为忤,自顾自地道:“历史无新事。相似的事情总会一再发生,我跟平甫兄争了半辈子,我知道我也会像他一样。”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革蜚没什么感情地道:“为什么这么说?”   书桌上有一本摊开的书,很厚的一本,书页都有些泛旧,革誉把它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书封上写着……《楚书·卷玖》。   越国名门革氏的族长,在读楚国的国史。且常常在读。   这个越国古老名门的家主,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儿子,语气十分平静:“你这次下山,是来杀我的吧?”   革蜚不太掩饰地回望过去,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忽然觉得此人和自己认知里的那种愚蠢形象不太一样。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革誉道:“从你回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他。那是我的儿子,我从小养到大,你们有太多不同了。”   高政曾经说,人类很擅长自我欺骗,革蜚的家人不敢面对真相,所以没有发现革蜚的问题。但现在革誉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人,真是有趣的生物!   革蜚终于拉开书桌对面的椅子,也坐了下来,他的坐姿也很端正,很守礼:“可你还是认了。我很好奇人类的感情到底是什么,这几年我读了很多书,好些书上都说感情是很重要的东西,但就我在现实的经历看来,它好像也不重要——它到底重不重要?”   革誉没有正面回答,因为他没有教育这头山海怪物的义务。他只是继续自己的表达:“你不是我的儿子,但你确实是一头灾兽,所过之处尽灾殃。说你是真正的『蜚』,也不为过。我革氏历代苦求灾厄之兽,遇到你也算求仁得仁。”   “原来如此!”革蜚面带微笑:“你发现我不是你的儿子,但装作不知道,是故意麻痺我,想把我当真正的蜚兽来炼,以重续革氏秘法,求得一尊新的真人,为革氏赢得未来——后来又为什么放弃这个主意?因为我的老师?”   革誉目有惊色,他惊讶于这头山海怪物的聪慧,更惊讶于高政的教导。高政好像真的把这头山海怪物当成亲传,为之倾注了太多心血。   这个发现令他哀伤。   他说道:“是制度产生不公平,是执权者不作为,是自上而下每个人都有的私心,才衍生今天的这一切……站在这贪欲之塔,每一层都在吸下面的血,立足最高处的他们,却视中间的所谓权贵为毒瘤。当然,今时今日越国这些权贵,说是毒瘤倒也不为过,但越国是从无到有建立起来,权贵之所以能成权贵,最初也是怀抱满腔热忱,来建设这个国家。”   他问道:“是他们变了吗?是我们变了吗?还是土壤变了,国家变了?革蜚,你说这几年都在读书,你可有答案给你的父亲?”   革蜚很认真地回想高政说过的话,他视之为宝贵的记忆财富,是怪兽过冬的食粮。   他这样说道:“治重疾用猛药。倘若给老师更多时间、更多自由,倘若他当年没有被迫下野,今天不必如此粗鲁。这一切本该和风细雨的完成,但现在没有时间,老师也不在了。”   “我这么跟你说吧——”他看着革誉:“文师兄的手段确实粗糙了一些。换成老师来做,不至于这样。”   “原来是这样……”革誉点了点头:“若是就这么阴暗的杀人,也是高相遗计,我会觉得这一切没有什么希望。你这样说,为父倒是放心了一点。”   “放心?”革蜚抬起眼睛,不太理解。   他越来越像一个人,越来越是一个人,可是他对人类,也有越来越多的不理解。   “来吧!”革誉仍然不给回答,因为他怀着恨,不肯教导自己的仇人。但他也没有选择对抗。他只是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张开手臂,平静地说道:“革氏这颗长在帝国心脏的毒瘤,由高政的徒弟、我的儿子来亲手拔除,是最合适的。”   革蜚……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在山海境里,无数异兽的竞争中,一步步杀出来的。他最知道为了活下去应该怎么做。   但高政那么聪明的人,好像没有想过求活。   眼前这个身体上的『父亲』,新政之前的拦路石,这个国家的烂疮……竟然也从容赴死。   为什么?   革蜚想这样问,他也的确问出声音来。   可革誉并不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但愿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七十四章公义为谁执   抚暨城的革氏老宅,点燃了这个夜晚。   古老名门的荣耀,是最热烈的柴薪,令火焰更加张狂。   革蜚的动作很麻利,没有让自己的父亲吃苦,也没有让这座大宅里的家人,感受到太多伤痛。   尽管他生性残暴,很愿意享受猎物死亡前的痛苦。但他要做一个知礼的人,他不可以让自己的亲族太煎熬。   革蜚已经决意继承老师的遗志,强大这个国家,这对他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作为高政明面上唯一的嫡传,他天然可以继承高政的一切,包括那巨大的名望。   他与越国已是一荣共荣。   杀人是最简单的事情,复杂的反倒在杀人之后。   先前破关而出,击败楚国正使钟离炎,那不是太轻松的战斗。败而不能杀,更是令他感到憋屈。事后文师兄还叫他在山上等一等,避避风头——避风头这件事情,他也是到现世之后才能理解。   山海境里没有这种事。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你需要一直展现强大,稍稍表现出半点软弱,就会被环伺的恶兽分而食之。   他这次下山,是要作为世家觉醒的代表,带头改革世家,拥抱新政。   上有朝堂中皇帝和相国的主导,中间有世家勋旧里他这个最古老名门出身的第一天骄作为表率,下有广大平民的拥戴,历史上有高政的遗志,外部有楚国的压力,暗中还有一把疯狂屠戮制造恐怖的刀……   如此多方齐下,越国的国政改革,没有不通行的道理。   至于能否成功,是不是真的可以如龚知良在朝堂所描述的“天清地明、大昌万年”,则还需要时间来验证。   理论上他革蜚来做世家表率是没有问题的。   但“表率”这两个字,说易行难。   要受天下瞩目,就要经得起天下审视。尤其是搭起这样高的架子,要完美继承高政的名望资产,赢得巨大人望,那么一言一行,都得反覆思量。   如何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刻,收拢旧贵族残余,带他们拥抱改革,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当然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那个宣国的通缉犯,楚国暗中操纵的屠夫……此人的鲜血,将用来染红他的决心,点缀他的威名,帮助他赢得旧贵残余的支持。   那人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张介甫。   一个为报家仇,出卖一切,换来力量的人。   他想要的结果已经拥有了,余生都是在支付代价。   革蜚可以很轻松地终结此人的痛苦,收掉这笔“尾数”。   事情本来能够更简单,令越地权贵人人自危的“残夜屠夫”,其行踪在越国皇帝那里根本不是秘密。   但文师兄十分谨慎,他要让张介甫至死都不知自己是被谁驱使,当然,张介甫或许也并不在乎。   所以其人的行踪,革蜚还需要自己查,该有的逐杀过程,都应该有。没关系,只要没有其他人干扰,越国不过是另一片丛林,而他很擅长捕猎。   “失火啦!失火啦!革家失火!”   “革家高手如云,怎么会压不住火灾?一定有问题!”   “快快快,报官!”   “革公子不是回来了吗?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连他也不能镇压?”   当革蜚把耳识放开,这座城市的吵嚷便蜂拥而来。   革氏在抚暨城还是很得民望的,革誉活着的时候没少安抚,灾年赈济,丰年修路,至少在表面上做得让人没有太多闲话说,这座城市里的邻居们,也在此时给予了表面的关心。   今夜革氏将在烈焰中重生,抛弃腐朽贪婪的旧我,迎接干净诚挚的新生。   革氏最后的继承人革蜚,将在此夜长明。   高政的关门弟子在烈火之中,调整了悲痛的面部表情,给眼神加上几分坚毅,又轻咳一声,让声线变得沉重,而后踏着烈焰,一步步走上高天,他已经准备好发言——   “革蜚!”   骤然有这样一声朗喝,清越锋利,如宝剑出匣中。割断了革蜚登台的鼓声。   在那无边长夜里,焰光未能照亮之处,有一个面如皎月的男子,仿佛带着清霜而来。他肤色极白,五官极精致,一袭薄衫,剑气盈身。横贯夜晚,似挂白虹。   白玉瑕!   越国唯一能跟革氏相提并论的名门,琅琊白氏的继承人。黄河之会的正赛选手,这一代的国之天骄。   他竟恰在此夜,驾临抚暨。   他想干什么?   革蜚被打断了情绪,极是不耐。   却见得白玉瑕戟指过来,正义凛然地怒声而斥:“你这丧心病狂的孽畜,穷凶极恶的狗贼,竟然杀父弑母,自灭满门!”   革蜚听到四周的哗声。他当然可以听清楚,围观百姓里,那些不堪的议论。   今夜站出来指责他的人,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是和他齐名的越地天骄。如此激烈地公开对垒,是用一生的名誉做筹谋,今夜双方势必只有一个人能够保住名声。   “白玉瑕,你发的哪门子疯?”革蜚试探了一句,他想看看白玉瑕的底牌。   白玉瑕一指烈焰熊熊的革氏老宅,剑气呼啸而下,直接压灭冲天火光:“革氏惨像在前,你难道想否认吗?要不要现在验尸,看看是不是你下的手?”   革蜚只想冷笑!   这个白玉瑕,还是这么认不清形势。和那个白平甫一模一样。几年前戴孝上朝,想要赢得其他人支持时,也是如此。   用书上的话说,这叫“不体君心”。   还真以为他革蜚回家屠门是什么罪行么?   恰恰这是他的功勋!   革氏的罪状当然有,古老世家根系繁杂,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藏污纳垢,经不起阳光暴晒。累年罪行加在一起,罄竹难书!   相关证据文师兄早就已经准备好,准备了很多年。   由他拿出来是再合适不过。   他今夜是大义灭亲。   他怕什么议论?   “自古仁人志士,莫不先国后家。大义之前,岂容私情?”革蜚开头一句,奠定基调,紧接着便开始发扬,语带悲怆:“革氏担当名门,却阻塞上流,有罪于天下。今日我亲手革之,是忍痛剜疮,响应国政,为天下开路。先师所求『选官公正、贵贱同权』,亦是我毕生所愿。不除旧痼,不开新天。革氏吞民脂而肥,这风云第一刀,当自革氏始。我虽痛无悔!”   这个表演比装疯卖傻要复杂得多。   他说完这些,如愿得到了抚暨城百姓的正向反馈,得到了同情的声音。舆论是墙头草,人舌是杀人刀,他今天深有体会了。   革蜚转头看向白玉瑕,表现出一种愤慨和痛心:“虽万民罪我,我自担也。但你白氏贵子,是站在什么立场,今日按剑对我?你在为谁而战!”   白玉瑕给了他一个不曾意想的回答,同样的慷慨激昂——“我站在国家新政的立场上,我为公平而战!”   正要大义压人的革蜚,愣了一下。我也为国家新政,你也为国家新政,我们这不是自己人吗?   “但是革蜚,你就是国家痼疾的体现。”白玉瑕虚悬夜空,戟指怒斥:“你现在站在我面前,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好大一顶帽子先扣下来,革蜚手里的帽子竟扣不出去。   公义有时是一柄利刃,谁都能持之伤人。   “是,我今日杀人,手段激烈。但想来正义之士,能够理解我爱国之心。人生在世,有时忠义不能两全!咱们可以去朝堂对论,到龚相、到国君面前对质。”革蜚滴水不漏:“革氏的龌龊,我不忍言,却也不得不言。是非错对,一论便知!”   到文景琇、龚知良面前去论,让他们拉偏架,重演数年前旧事,他倒是打的好主意。   白玉瑕这次是有备而来,自然不肯被革蜚带偏,只朗声质问:“你说你爱国之心甚诚,我且问你——你浑噩数年,疯癫不视事,享爵享禄,于国何益?凭什么还能是右都御史?凭你是革氏的继承人吗?朝廷大员之位,竟由你革氏私授?这岂不正是国家今日欲革之恶!”   革蜚本就不是个擅长斗嘴的,在山海境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需要跟谁解释。一时心念急转,努力措辞:“这件事情——”   “千万不要跟我说是因为高相!”白玉瑕打断他:“高相当年亲口提出『选官公正、贵贱同权』,怎会为了你这么一个人,违背自己的政治主张?难道你要说,高相所谓的公正,仍然是自他而下的公正,他自己站在权力之巅,自己是最大的旧勋贵吗?”   革蜚当然不能否认高政,这等于是否认他做人这件事上最大的倚仗。   但他本来确实是想把高政搬出来,一时被噎在那里,不上不下。   好在这几年的书他也没有白读,先来一个勃然大怒:“好你个白玉瑕,就算嫉恨我,你也不必拿如此荒谬的理由!”   而后才道:“我乃国之天骄,当世真人,我为国家做出多少贡献!在我出现意外,浑噩无识之时,为我保留区区一个右都御史的官职,这难道很过分吗?还是说,你从来不希望我醒过来?!”   “说得好!你为国家做出多少贡献!”白玉瑕等的就是他这一句,直接甩出一沓资料,黑压压地砸向革蜚:“你要不要看看这些罪证再来说话!”   “上个月因贪赃枉法被斩首弃市的柳智广,与你私交甚笃,当年也是走你的门路,才进的御史台,不然他当时根本不够格晋升!你要怎么辩解?”   “五年前强抢民女的曾士显,那时都已经被下狱,因为你才得以脱罪。经调查,他蒙童时期与你读过一间私塾,儿时的同窗你都记得,你革蜚真是不忘旧情!”   白玉瑕的声音在夜空下飘扬极广:“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革蜚做的好事。你为国家做出多少贡献,都在你嘴上。可你在右都御史位置上造的孽,都在证据里!你还有什么话说?是谁为你保留官职,所为何事?等你做更多的恶吗?”   革蜚完全无法回应。   他没有经历原来的革蜚所经历的一切,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   所以他甚至不能否认,因为他无法确定这些是不是真的,有没有铁证。一旦否错了点,反而把自己砸进深渊。   轰然炸开的议论声,令他心烦意乱。   一桩桩一件件似是而非的事情,在他脑海里搅成一团。   他一时呼吸急促,又目露凶光。在山海境里,旁者的议论根本就不重要,谁不服气谁有意见,杀到服气便是——做了人之后反倒束手束脚,真是岂有此理。   他跳出了山海境的囚笼,却戴上了人的枷锁!   革蜚一时没有说话,白玉瑕却不停下。他冷冷地道:“你可以毁掉这些证据,但你无法抹掉你做过的事情,你今天站出来说自己拥护新政,但愿你是真心实意!可你这样的毒瘤不斩,新政如何能够推行?”   他随手一甩,更多的案件证据飘洒漫天,散落全城:“诸位国人也都看看,革蜚这副温文尔雅的假面之下,藏着什么样的狼心狗肺!”   白玉瑕准备的这些案件,其实都是革氏之罪,跟革蜚本人的关系不大。以前的革蜚专注修行,根本不会理会这些。被山海怪物寄居的革蜚,根本不会交什么朋友。   但这些人,又的确和革蜚有扯得上的联系。比如柳智广在御史台确实跟革蜚私交不错,曾士显也确实是革蜚的蒙学同桌。   他很清楚,现在的革蜚,不是真正的革蜚,对这些若有似无的事情,完全无法辩解。革蜚敢承认他不是革蜚吗?   革氏若在,革誉若还活着,这些事情还可以一桩桩说清楚。但现在,革氏刚刚被革蜚灭掉,革蜚跳进长河也洗不干净!   越国这一局迷雾重重,他当年选择跳出局外,也一直等到今秋,才算看清楚——越国早就想变革,于国家来说,这或许是好事。但这个过程里的手段,绝不能说正确。   若只追求大略的正确,必然导致具体的痛楚!   就像他今年才知道,他的父亲白平甫,是越国上下默认的政治牺牲品。那一次死亡的主因,不是革蜚的恶念,而是越廷清洗世家的开始。没有张临川,也会有别的事情发生。只是无生教祖路过作恶,最不露痕迹罢了。   换而言之,若是高政还在,什么李、吴、宋之流,不会消失得这么难看。也会如白平甫一般,是春去秋来里,顺理成章的一幕。甚至不会叫人怀疑。   白玉瑕有恨,这恨意深藏于心,随他去国多年,也随他回来了。   既然国家要变革,要公平,要割瘤剜疮,革蜚这个最显眼的目标,最不公平的因素,要不要抹掉?   越廷以大势杀白平甫。   今天他也要以大势杀革蜚。   要么越廷毁掉凰唯真归来的关键,抹掉楚国投鼠忌器的那个『器』,要么他们承认他们做错了事情,用错了手段!   他要报复的不仅仅是这头窃据革蜚之身的山海怪物,还有文景琇!   “革蜚!你如实招认罢!今日屠家灭户,是不是想毁灭证据,以此脱身?杀血亲而求活,你是什么样的畜生!”   白玉瑕在夜空中长啸:“国家大治,当自革蜚始!皇帝陛下——我知您坐拥国势,握世之真,一定能够听得到。草民白玉瑕,代越国万万百姓,请您为天下计深远,果决行事,降下天罚,诛此恶獠!” 第七十五章白玉之瑕   白玉瑕去过隐相峰,谨慎如他,为了防止意外,还特意叫了姜阁老随行。果然那一趟也无风无雨。   但他最后并没有杀革蜚。   不仅仅是因为他秉性骄傲,无法拔剑对着一个傻子。还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一个变成疯子的革蜚,绝不是白氏家主真正的死因。   彼时的无生教主被打落至假神层次,彼时的越国早已得到提醒、严阵以待。张临川在其它国家搅风搅雨,大多是出其不备,有护国大阵、有强军拱卫、有高政存在、有所准备的越国,怎么可能叫他来去自如?   外界或许觉得张临川恶贯满盈,手段通天,做什么都不稀奇。从小生长在越国,深刻了解这个国家的白玉瑕,却始终不曾相信过那句“意外之疏”。   酆都拐弯抹角递给他的证据,只是补充验证,不是他认知的关键。   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他的父亲白平甫?   琅琊白氏为国家做出过巨大贡献,且至今还在贡献。他的父亲白平甫,一生守礼守规矩,虽无谋国之才,可也从未出过什么差错,犯过什么罪。   甚至白平甫对皇帝忠心耿耿!从小就教导他,何为仁义礼孝,何为忠君爱国。所以他也曾勤学文武,矢志报国。他也曾泼洒一腔热血,在观河台上拼尽一切,宁伤宁死,不敢有失国格。   他想不通。   他想不通不是因为他不够聪明,而是因为他不够心狠。   哪怕站在明君贤臣的角度,他也想不到白平甫这等忠臣该死的理由。   天子诛臣,可以不罪而诛吗?   在今年,在这个秋天,他才算是确定了答案。   南域激烈变幻的风云,让他在风雨之中,触及了一点泥泞后的真相。   今日骤然推动、过程几近粗暴的越国新政,伏笔已经埋下了很多年。   文景琇通过龚知良,拐弯抹角的请他回来,明示暗示地让他为父报仇,吞下革氏,也根本没安好心。   这些人不过是为了驱策他,让他做今天革蜚所做的事情——他比革蜚更适合成为世家子的旗帜。他更清白,更光荣,更有象征意义。   而牵涉凰唯真的革蜚,毕竟还是有些身份敏感。要不然文景琇也不至于一等再等,等到楚国那边确实没有反应,才慢吞吞地允许革蜚下山。   白玉瑕也完全有理由怀疑,文景琇还看中了他白玉京酒楼掌柜的身份,想借他的关系,拖姜望下水。让名震天下的姜阁老,为他的新政站台。   所以他才要把姜望哄走,再三叮嘱向前不要跟姜望说。   他决定独自面对这一切,完成这场迟来的复仇。   他神临境的实力,的确不是革蜚的对手,也没可能如姜望一般弑君,他更不愿意拉着姜望帮他杀人——无论革蜚还是文景琇,现阶段都是巨大的麻烦,不管是谁,都很难说可以承担杀死他们的后果。   但复仇不一定要杀人。割颅未见得解恨。   他要让文景琇的宏伟蓝图破灭,要撕破这位明君的堂皇面具。他要让努力变成人的革蜚,重新变回山海怪物!   至于他自己……   锵!   在抚暨城喧嚣的长夜,白玉瑕拔出剑来,直指革蜚,将这幕大戏,推向最高潮:“白某虽然修为不如你,今也愿为国家而战,为新政而战。天下公平,万民公道,白氏以血契之!”   今夜至此,文景琇在沉默,龚知良在沉默,周思训、卞凉全都没有动静。   但他们总会沉默不下去的。   他们能够眼睁睁看着扞卫新政、丹心爱国的越国天骄白玉瑕,被罪证确凿、阻碍国家公平的革蜚杀死吗?   那越国如今轰轰烈烈的新政,岂不是一个笑话!天下百姓所求的公平,岂不是一个谎言!   白玉瑕提剑杀向革蜚:“来杀我!或让我斩你头颅,祭祀新政大旗,谢罪天下!”   革蜚一肚子憋屈无法辩解,对于原身所做的事情,他比此刻旁听这一切的抚暨城百姓,知道得都要少,想要狡辩都无从入手。   他很难想明白人类的政治游戏。怎么他这个国之天骄、国家栋梁,正准备接起高政大旗匡扶天下的风云人物,突然就变成了国贼。   前脚他还在大义灭亲,后脚就变成毁尸灭迹了?   同一件事情,人类可以给予完全不同的定义。这完全不同的定义,竟然可以轻易变幻在口舌之间。   革蜚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而他实在愤怒委屈——他可以是一个人渣,可以是一个混蛋,但是他没做过的事情,凭什么安在他身上?找以前那个革蜚去呀!   文师兄手段糙,龚知良实在蠢!都是自作聪明的犊子玩意!   把白玉瑕引回来,又没做好万全准备。还放白玉瑕的母亲走,指望能好聚好散——人家死了亲爹,能跟你们好聚好散吗?   现在他妈的白玉瑕成改革先锋,国家扞卫者了。   我革蜚成国家恶瘤了!   眼睁睁看着白玉瑕大义凛然地提剑杀来,革蜚心中的暴虐几乎无法克制——   之所以说“几乎”,因为他最终还是克制了。   那几乎破瞳而出的杀意,被生生按回,作为血丝印在眼球。   以意志为堤坝,将如怒海生潮的情绪,死死拦在皮囊之中。   他的身形像是一片飘叶,而以黄土为归途,在这时候飘落。   姿态极缓,却在错位的视觉里极速离去。   终于秋尽了。   当彗尾剑灿烂地贯破长夜,革蜚已经消失。   白玉瑕顿在半空,握住剑柄,止住长铗的啸鸣,对着茫茫夜色,一时无声。   他是设想过很多情况的。   比如革蜚彻底放弃人类身份,显现出无所顾忌的暴虐本性,与他对杀于此。   比如文景琇迟来一步,“来不及”救他……   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当拥护新政的白玉瑕,死在恼羞成怒的革蜚手里。革蜚与越国新政之间,就再无任何转圜余地,文景琇必须要在两者之间二选其一。而无论文景琇选择哪一边,都必然会影响到高政的棋局。   时至今日,白玉瑕也并不知道高政的全局是什么,他拿不到最核心的情报。   但他很明白,高政是越国历史上唯一一个能够和楚国对弈的人。高政的布局被影响,必然会导致文景琇这一局的崩塌。   高政都要委曲求全,坐困隐相峰那么多年。文景琇这一次都几乎是半公开地站在楚国对面了,凭他如何能够?   白玉瑕是要拼尽全力与革蜚战斗,尽可能地活着迎接胜利,但他也有赴死的觉悟。   他知道姜望向前会照顾好他的老母亲,他这一生没有别的遗憾。曾经铭刻在心的名门荣耀,心心念念想要光耀万年的家族,如今已经不能激起半点波澜。当他散尽家产,切割田亩,尽数舍予琅琊百姓,他只感到轻松,而非遗憾。   可是……   他想了很多很多,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唯独没有料到这一桩——   革蜚居然跑了。   还跑得这么坚决,这么果断。不辩解不自证不暴起杀人,甚至连泄愤的随手攻击都没有!   能够正面击败钟离炎的山海怪物,难道会惧怕彗尾剑的锋芒吗?   难道他还真怕文景琇杀他?   白玉瑕有一剑斩在虚空的失措感,他马上反应过来,坐实革蜚之恶:“不要让他跑了!革蜚杀父弑母,畏罪潜逃,凡我越国之民,人人得而诛之!”   整个抚暨城,轰然响应,人人愤恨于革蜚的丑面兽心,但也都止于口头谴责,没有几个实际动作。   革蜚可是当世真人,谁追得上?   便于此刻,这座历史悠久的城池,绽放了冲天华光。   华光之中,凝聚君王的宝座。   宝座之后,隐隐有江河呼啸,山川拱卫。幻光华彩,凤舞龙飞。   越国天子文景琇的虚影,在那个尊贵的位置上坐着,投下渊深难测的眼神:“白玉瑕,你做得很好。”   “草民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白玉瑕并不介意表演君民同心,他高声道:“那奸贼革蜚畏罪而逃,陛下切不可将他放过,此贼狼心狗肺,多活一天,都不知要害多少人!”   “爱卿放心,不管是谁,敢阻新政,敢坏公义,朕绝不饶恕!”文景琇也表现出天子之怒:“传令下去,立即封锁国境。出动大军,掘地三尺!甲魁亲自负责此事,一定要把革蜚带回来调查。朕倒要看看他的真面目!”   护国大阵当然启动,卞凉也再次率越甲出征。   抚暨城里跪倒一片,百姓山呼永寿。   这一套流程下来无比自然,熟练得像是已经排演过很多次。   白玉瑕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今夜的一切都很顺利,包括事前搜集到的关键证据,包括在革蜚灭门之后出手,把握了恰到好处的时机,甚至包括此刻文景琇的态度——绝大部分细节都跟计划的一样,他完成得很好。   与计划不同的,是残忍暴虐难以自控的革蜚,竟然选择了逃跑。   也是此刻不得不站出来表态的文景琇,眼中并没有诸如愤怒、仇恨之类的情绪,甚至不带杀意。   文景琇不愤怒,没有杀意,只能说明一件事情——这位越国天子,并没有被报复到。   难道革蜚并不重要?   在文景琇的计划里,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去帮卞将军!”白玉瑕当机立断,提剑就走:“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革蜚这狗贼抓回来,令他吐出民脂民膏,跪下来给越国父老谢罪!”   “慢着——”   文景琇抬手一按,便遥借国势,将白玉瑕身形按住,语气十分轻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玉瑕,那革蜚歹恶无常,毕竟得真,你乃国家栋梁,何必以身涉险?一百个革蜚,也及不上你在朕心里的分量!”   白玉瑕心中不妙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慨声反驳:“陛下,您乃万民之主,切不可再说这种话。卞将军可以以身涉险,越甲将士可以以身涉险,我白玉瑕凭什么涉不得险?为国为民,我何计安危!您不让草民去追革蜚,是不信任草民的决心吗?今日指天而誓,我必讨此贼——”   “玉瑕,遇事莫急!朕早就教过你,愈是关键,愈要徐图。你怎么跟着姜阁老修炼了几年回来,还是这么毛躁?”文景琇毫不掩饰他对白玉瑕的器重,就连批评都显得十分亲切:“你且放心,革蜚一定跑不掉。朕不让你去追革蜚,是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是国家大才,应当指画山河,安能屈为缉盗事?”   姜阁老,姜阁老!   文景琇突然提及的这个名号,让白玉瑕心头剧跳,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张覆下来的网,铺天盖地,无处可躲。可是又看不真切。   问题出在哪里?   没时间再想了!   “天下之重,无过于百姓也!擒杀革蜚,给百姓一个交代,就是当前最重要的任务——陛下,情况紧急,有任何事情,待草民提回革蜚头颅,再来相叙!失礼了!”白玉瑕果断催发剑气,彗尾剑在掌中爆鸣,夜穹也对应着划过一道灿烂星虹。   今夜彗星经天,无尽夜色被冲开,白玉瑕将身虚化。   他料得文景琇不会把场面弄得太难看,故而冲开国势,强行要走。场面越大,越是对他自己的一种保护。   但文景琇的手,在王座前轻轻一抹,夜穹的那道虹光,竟被一点一点地抹消,白玉瑕掌中的彗尾剑,也瞬间溃散了剑气、熄灭了剑光。他这金躯玉髓之身,笨重地滞留在半空。   “交代会有的,该有的都会有。”文景琇用一种欣赏的眼神,注视着白玉瑕:“白爱卿,琅琊白氏,世代忠烈。尔父忠贞,尔亦忠贞,你既然是站在国家新政的立场上,为公平而战,且揭露了革蜚的不义事实——国家正是需要你的时候,新政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定然不会在这时候推卸责任!”   白玉瑕当然要推卸。   但文景琇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高相说『选官公正、贵贱同权』,白爱卿也说『天下公义』,颇合朕心!朕决定,罢免革蜚右都御史之职,任你白玉瑕为越廷右都御史。不,右都御史还不够表彰你的丹心,朕要予你左都御史,令你总宪越廷!”   越国的皇帝高踞王座,俯问四方:“诸位觉得公允否?琅琊白氏之白玉瑕,值不值得这个位置?”   抚暨城里百姓一片应声:“公允!!”   “吾皇永寿!!!”   甚至已经有人高呼“白总宪!”   白玉瑕身体定在空中,心却无限的下沉。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陷在局中。   自己千方百计腾挪,不去踩龚知良的陷阱,不做越廷的棋子,却在多方辗转之后,还是被按在了这个地方,被定在这局棋里。   黑暗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早就敲定这副棋谱。他所有费尽心机的变化,都未能脱谱而去,   他高看了自己,低估了文景琇!   他以为他这段时间的准备,是潜伏已久,蓄势一击,他将如流光过隙,给这棋局以重创。但或许他在越国所做的一切,尽在文景琇的注视中。他以为的振翅而飞,其实是自投罗网。   不对——不是文景琇!   这不是文景琇的手笔,也不是龚知良能有的落子。   他认真研究过文景琇的布局风格,这位越国天子,喜欢藏锋,从来不把锐利的一面放到台面上。龚知良不过守成之才,其能力只在于能把高政交代下来的事情做好,不具备操纵这样一局的能力。   更退一步来说,若是文景琇或者龚知良的布局,以他的智慧,不可能事先全无察觉,这两个人他已经研究了太久。   幕后还有棋手!   是谁?!   白玉瑕感觉自己置身于云遮雾罩的荒岭,往前无路,往后无路,眺望四方,却身在此山中,根本看不清此山全貌。   可是他分明感受得到危险的靠近,在这幽暗长夜里,有一张择人而噬的血腥巨口,已经张开。   致命的那一击,将在什么时候?   既然决定要复仇,选择孤身留下来,为自己的父亲讨要公道,白玉瑕就有输掉一切的觉悟。   他不怕危险,可他绝不能……   这时候文景琇的声音响起来:“好,好!姜阁老这样支持朕,朕岂会让他失望?!”   不!   白玉瑕几乎鼓破喉咙,高声起来:“与他何干!我已脱离白玉京,我和姜望已无干系!”   但他悚然发现,他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不,他的声音传出去了。   人们听到的白玉瑕的声音,这样喊道——“吾皇永寿!臣必为国而战,奋死不休!”   白玉瑕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来自文景琇的恶意。   这几乎是先前那一幕的重演。   正如他用柳智广、曾士显之流,让革蜚洗不清干系。他白玉瑕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能被联系到姜望身上去!   他是白玉京酒楼的掌柜,他是姜望唯一承认且一直带在身边的门客。他和姜望之间的干系,怎么可能被切割开?   他不知道这一点吗?他知道的。   他拒绝姜望的好意,不肯迁家去星月原,不就是考虑到一旦太多人与姜望产生联系,就必然会影响姜望吗?   但他自负智略,自认为可以独自处理好越国事务,干干净净地不牵扯到其他人。事实证明他错了!   文景琇想要利用他做的,都利用到了。   他想要挣脱的,全都没有挣脱。   文景琇在此时代表越廷,强行把越国的政治改革跟太虚阁员姜望联系到一起,动作必然不止如此。   白玉瑕完全可以料想得到,等在后面的,将是怎样连绵不绝的动作,这局杀棋已经启动,他只能不断应将、疲于奔命,直至再也救不了自己的中宫。   在这个过程里,车马炮相士,填什么死什么。   甚至他自己都可以想像得出诸多展开。   他不想让姜望成为疲于奔命的那个人。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绝望!   就如此刻被无形力量扼住的咽喉,令他产生溺水将死的恍惚。   姜望担阁以来,不曾在阁务中偏向任何一方势力,不建阁部,不授私权,不争太虚之利。几次提案,都是为推动整个修行世界的发展。   可以称得上清白!也一直在诸阁之中,享有最高的声望。   今日难道要因为他白玉瑕,卷进越国、楚国、凰唯真这样一局复杂浑浊的棋局里,无法再保持太虚阁员的立场吗?要从云端被扯到泥潭,不能再超然?   文景琇还在说话,还有宣声。   天子金口,一寸一寸地钉死所谓“真相”。   白玉瑕也和上一刻的革蜚一样,百口莫辩。甚至他的声音都无法被听到,无声可辩。   解释不清楚的!   在这个时刻,白玉瑕那双实在精致的眼睛里,爆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亮芒。   他眺望北斗的方向,喃语道:“从君七年,无益于君。我是白玉之瑕,今日为君抹去。愿君无辜,自此无殃。”   元神海,藏星海,五府海,通天海,四海齐动,翻卷惊涛。   恐怖的剑气,在他体内爆啸开来,以不可阻挡的气势,自内而外,瓦解这神临之躯。   他宁愿死,不做文景琇的棋子!   文景琇的虚影这一刻在王座上起身,迅速凝为实状,他想要阻止白玉瑕的自杀——但又哪里来得及?   彗尾般的灿耀白光,几乎透出白玉瑕的皮囊。将他本就白皙的皮肤,照得似白纸一般。纤薄将破。   人们仿佛这时候才想起来,当初观河台上,这就是一个怎样内在刚强的人。在那种风云聚会,每进一步都知闻天下的场合,他不肯要送来的正赛名额,只要堂堂正正的胜利,最后是血战得名。   而今天,他亦只求堂堂正正的死,不求他人棋局中的苟活,绝不肯做那条牵连东家的傀儡线。   彗尾今夜一鸣再鸣,耀于长夜。   人间仿佛绽开第二轮明月。   英雄儿女的末路,总是尘世令人难忘的画幅。   人们瞪大了眼睛,看到——   一只手,按在“明月”外。   一袭青衫,立在那团几乎化去的璨光旁。   那是一尊何等挺拔的身影,在这幽暗的长夜,有撞破天穹的脊梁。   他以一种冰冷的审视姿态,平静地看着越国的皇帝,却慢慢地说道:“我非白玉,不必无瑕!”   白玉瑕自内而外爆鸣的剑光,被一点一点地……按了回去。 第七十六章神龙潜渊   姜望入局了!   这是文景琇乐于看到的事情,也是白玉瑕极力避免的事情。   星月原上精打细算的白掌柜,南国琅琊城里白氏的血性男儿,不惜一死斩断干系,用生命昭示这是一个局——   但姜望还是来了。   他从容走进局中,以身履险,想要看看文景琇能够把他怎么样。   人生弹指二十八年,想要打他主意的人有很多,但最后都成为其他人的教训。   白玉瑕一生至此,最璀璨的剑光,爆耀于今日。帮助他在越国国势的钳制下,得到死亡的自由。   但这份赴死的决心,不被姜望允许。   他是白玉京酒楼的掌柜,白玉京那看不懂帐本却还很抠门的东家,不给他赴死的自由。   越国的护国大阵已经开启,除非强行击破护国大阵,不然此刻的越国,就是神鬼不测的状态。   所以姜望并非是用太虚无距赶来。   他瞒过所有人的耳目,不知何时已藏身越地,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及时出手。   白玉瑕体内完全失控的剑气,在一瞬间就被镇伏,变得井然有序,千丝万缕地归回人身四海。   那团刺眼夺目、几乎化开的璨光,慢慢归复为一个人的形状。   决堤之狂澜,眼看就要洪水滔天,却被一滴一滴地按回静海。   这是非常复杂的过程,需要极致精微的控制力,姜望却显得非常轻松,甚至全程都没有看白玉瑕,一直只是盯著文景琇。   他微笑着道:“越国皇帝,你说本阁支持你,本阁也很好奇——本阁支持你什么了?”   夜穹下的文景琇,本来已经全然是真身,但在姜望出现的瞬间,又变得恍惚,成为虚影。   这位君主站在王座前,没有再坐下去,脸上表情却是很从容的,丝毫没有被当面揭穿谎言的尴尬。随手一拂,想要隔绝他们的对话,不叫其他人听闻。但声音的屏障一成即消,声音的鸿沟出现就被填平,他没有就此开战、亲自提刀的打算,索性放弃了。   在如此时刻亦然笑着,以一尊君王的风度,平视姜望:“道历新启至今,三千九百二十八年矣!于现世只是流光一瞬,于人族却不知翻过多少代去,足够寿尽三次真人。”   “国家体制革新了时代,但新的体制也渐渐老去。当今天下,弊疾丛生,积小病成大害者,不绝于史!姜阁老向来是支持改革的,朕很清楚。”   他甚是殷切:“雍皇韩煦改政,姜阁老曾赞不绝口。庄国启明新政,背后据说就是姜阁老的支持。星路之法的传播、太虚玄章的建立,这些更都是姜阁老亲自推动——姜阁老,您既然有心为天下人做一些事,探索更正确的体制,追求更公平的未来,越国岂不是一个最适合的地方?”   姜望眼皮微抬:“越国皇帝大概应该好好了解雍皇,才知本阁为何赞不绝口。至于庄国新政,本阁只是旁观,不曾参与。你是九五至尊,这万里山河之主,本应金口玉言。实在不该如今夜般,句句落不到实处啊!”   “人生在世,误会难免。朕也常有不能洞彻真相的时候,倒是叫姜阁老见笑了。”身为得真的一国天子,又在国境之内,有国势加持,文景琇的态度实在称得上谦卑。   他频频对姜望示好,甚至能够说上一句『陪笑』:“但朕想些许误会,不能碍难洞真之眼。您是有大志向的人,不会为小事牵动情绪,更不会在情绪的干扰下做决定——越国新政,您观之如何?是否为这钱塘江注入了活水,是否给了百姓公平?”   平心而论,越国新政至少在规划上是成立的。比几个年轻人在庄国搞的“启明新政”,要成熟太多。   所以文景琇有信心让姜望做评价。   “你实在很风趣。”姜望只是微笑:“本阁给革蜚的警告,他听进去了,你好像没有听进去?”   文景琇皱起眉,他确实不知此事:“什么警告?”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你自己问他吧。”姜阁老收回视线,不再与越国的皇帝交流。   因为白玉瑕体内的剑气已经全部收回,算是保住了金躯玉髓,现在可以说话了。   “感觉如何?”姜望看着白玉瑕问。   白玉瑕扯了扯嘴角:“你是问身体还是心理?”   “都问。”   “前者比较糟糕,后者非常糟糕!”   姜望哈哈大笑。   白玉瑕道:“所以东家是早就料到了我的行动吗?还是博望侯给您的建议呢?”   这事还真跟重玄胖没关系!   再高的智略,也不能在情报缺失的情况下,算定所有。越国的棋面现在就是一团乱麻,外面的人根本吃不准线头在哪里。   但姜望也不好意思在白玉瑕面前吹嘘自己神机妙算,毕竟白玉京的帐都是白玉瑕算,这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他这样说道:“向前虽然很懒,但是在关心朋友的时候,还是愿意主动一点的——他联系了我。”   白玉瑕语气复杂:“他答应我不跟你说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道:“向前的嘴巴固然很严,但如果我打他一顿,他又如何应对呢?”   白玉瑕笑了:“那他只好出卖我。”   “姜阁老!”文景琇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叙旧倒不必急于一时。正好白爱卿今日擢升总宪,朕叫人在宫中摆一桌,咱们一起为他庆功,你看如何?”   已经炸开的烟花,被重新按回未点燃引信前的样子,这一手让他直观感受到姜真人的强大。   天京城里杀六真,长城之外围修罗,那些都太遥远,似传说一般,不太能落在实处。   敬贤重才是君王的美德,在真正的天骄面前,文景琇很愿意展现自己的品质。   但姜望显然不够识趣。   那只按住白玉瑕、帮他镇伏混乱剑气的手,收了回来,搭上了长相思的剑柄。他没什么表情地回身,看向文景琇:“先贤说,不教而诛谓之虐,所以本阁可能有必要跟皇帝你好好地说一遍——”   他一字一顿地道:“白玉瑕是白玉京酒楼的掌柜,掌握本阁钱囊的人。他不是你的爱卿。”   既然有“教”,自然有“诛”,这话几乎已是赤裸的威胁。   一时越国大地上,钱塘咆哮!   越国水师都督周思训,驾巨大楼船虚影,出现在高空,顶盔披甲,怒视姜望:“我大越皇帝乃正朔天子,社稷之主!陛下宽宏,不愿计较俗礼。但是主辱臣死,我不能沉默——姜阁员,请你注意身份,也端正一下态度!”   “正朔天子?”姜望冷漠地看过去:“本阁没杀过吗?”   庄高羡死了才几年?   人们好像已经忘了,那位野心勃勃的西境正朔天子,是怎样被拖下龙椅。曾经他也雄心壮志,虎视天下,最后却被捅了个稀巴烂,而后传首龙宫。   这眼神……   明月仿佛结了霜。   杀气变成实质,狂暴如狱、沸涌万里,像一片遽然降临的海,压在咆哮不休的钱塘。压得周思训的身形下沉数丈,那巨大楼船虚影几乎被压溃!   作为执掌钱塘水师的越国军方第一人,周思训本身是神临修为,借助越国第一强军的军势,即能与洞真比肩。可也在姜望的一个眼神之下,焰消气溃。   这不是普通的差距。   而姜望的威势还在散发。   就连越国皇帝文景琇的身形,在这时候也如水波荡漾起来。   哪怕是一国之君,正朔天子,面对今日之姜望、开始展现敌意的姜望,也不配以虚影来见。   “东家!”白玉瑕在此刻出声,他近乎悲怆地喊道:“算了!”   算了。   他不报仇了。   让今夜成为他在越国的最后一个夜晚,让今次是他最后一次和越国发生联系。   他深陷局中,深知危险,他深恨越廷曾经发誓要报仇,他说……算了!   可是狂澜一旦掀起,他这个生死都无法自主的人,又如何能够宣布结句?   实力不够的人,就连说“算了”,也不能够算数。   整个越国的国势,都在摇动。   而万里波澜,竟然静于一瞬——   钱塘都督所驾楼船那近乎溃散的虚影,和文景琇摇晃的身形,全都定止了。   白玉瑕还保持着呼喊的姿态。   就连姜望,亦是按剑冷眸,一动不动。   整座抚暨城,一时如冰塑之地,寂然无声。   时空定止在此刻!   而天空,出现了一座巨大的铜铸的司南。   “地盘”方方正正,远看又有许多线条,极似一个棋盘。盘面四周刻有二十四个方位,中心嵌着一个光滑的半圆,圆内有象征北斗七星的标志。   一只铜制的长柄匙,停歇在这个半圆里,正缓慢地旋转。   时空静止,五行颠乱,鬼神不测。   抚暨城在这一刻,仿佛独立在现世外。   而后仿佛有一支无形巨笔,摇动云海,在夜穹下一捺而过,带走了因果。夜晚还是那个夜晚,月光还是那样月光,抚暨城还是抚暨城……   但姜望的身形消失了!   像是一滴水,混同在水中,自此无影无踪。   护国大阵乃国之重器,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国力抵达一定层次的标志。当初雄望西境的庄高羡,至死都没等到他的护国大阵完成。昔日国衰军弱的阳国,能有护国大阵,也只是辉煌祖辈留下的余荫。   越国的护国大阵,乃是越太宗文衷当年不顾朝臣反对,掏空国库建成,至今仍然庇护着这片土地。   一经开启,每一息都在耗损海量元石。   在护国大阵的笼罩下,越国境内发生的一切,都在境内回漾,不会传出波澜。   抚暨城,动了。   普通百姓还跪伏着,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些胆大抬头看着天空的,才会在某一个刹那,忽然发现姜阁老已经消失——在他们的视角里,那是突然在视野里被抹掉的一块。绝大部分人只会觉得,是姜阁老自行离开了越国。   只有修为到了神临境,才能隐约察觉刚才发生了什么。   唯有当世真人,才有机会洞察真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而此刻现场唯一一位当世真人,越国的皇帝文景琇,他在王座之前垂下眼睑,瞧着白玉瑕道,语带疑惑:“怎么回事?姜阁老去哪里了?”   白玉瑕沉默!   在革蜚逃走之后,文景琇虚影驾临抚暨城,第一时间打开护国大阵,名为封锁国境,擒拿革蜚。实为将他白玉瑕定在局中,叫人无法干扰。但其实还有第三层,便是为了此刻——为了姜望。   文景琇实在是没有理由这般费尽机心的对付姜望。   所以白玉瑕终于知道,坐在这局棋盘上,继高政之后的另一名棋手,究竟是谁!   当初在观河台上,那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白玉京东家和掌柜的第一次见面。白玉瑕在那时候说——“感谢姜天骄认可我的实力。但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接受。”   今天他同样的不愿意接受这一切。   但已经不允许他拒绝了。   “白爱卿?”文景琇再次发问。   白玉瑕抬眼看着这位君王,慢慢地说道:“你会后悔的。”   从这句话开始,他的言语已经不能再被人们听到。   文景琇也便不再表演什么茫然,只是平静地与白玉瑕对视:“若早知高相会死,朕宁愿不开始这一切——后悔有用么?”   “陛下,时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位有手段有魄力的君王。”白玉瑕说道:“如果越国旁边没有卧虎,新政也的确叫人看得到希望。在国家的层面上,我认为你做得很好。但你现在做错了选择,你却以为这并不致命。”   文景琇并不说话。   白玉瑕继续道:“白平甫可以死,因为他对你愚忠。白玉瑕可以死,因为他如此平庸。但姜望是什么人?他不是你可以撬动的棋子。你把一头神龙拉进你的小池塘,以为能够将之驯养,事实上神龙腾渊之时,这座池塘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没不过鞋底的小小水洼。一声稍重的叹息,就能将它压垮。”   文景琇道:“爱卿说的是什么棋子?朕怎么愈发听不懂?姜阁老到底去哪里了?”   “我良劝一句——如果陛下心里还挂念这个社稷,还记得高相的心血,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白玉瑕说道:“过往一切,我都算了,我可以承认那就是我的命。这次的事情,我也可以劝东家不计较。白玉京酒楼和越国,可以没有任何牵扯。”   文景琇在王座上坐下来,表情平静,一拂大袖:“白爱卿,你也累了,新政刚刚推行,还需要你多多出力——来啊,带他下去休息,记住,不要叫人打扰。”   金躯玉髓还未完全恢复的白玉瑕,就这样被带下去了。他的挣扎毫无意义,声音不被听见。   钱塘楼船的虚影,再一次凝聚出来。   周思训立在船头,他想了想,还是出声道:“陛下,姜阁员这件事情……”   文景琇竖掌拦住:“朕给过他机会。在任何时候只要他点一下头,朕就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他,这道选择题本就很简单。但是白玉瑕铁了心,姜望也铁了心——朕也只好铁了这条心。”   “周卿。”他仰头看着渺远的夜穹:“咱们没有回头路了。”   周思训低下头。   “革蜚呢?”文景琇又问。   “目前……还不知道。”国相龚知良的声音通过护国大阵响起。   “不知道?”文景琇收回视线,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龚知良的声音也带着疑惑:“他好像……真的跑了。” 第七十七章镜湖司南   “四时履凶,八方有司,今知南也。”   ——《朝苍梧》   时空静止的时候,姜望的思维仍在流动,仙念仍在闪烁——这说明正在发生的恐怖变化,还没有到能够完全碾压他的地步,静止的时间无法定格他的思维。他也就对接下来的发展,有了强度上的预期。   有黄舍利这位同事在,他对时间的变化甚为敏感。在【逆旅】发动之时,他是察觉不到时间逆流的。   就像在观河台上,黄舍利突然认输,他还愣了一下,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反覆赢得胜利。   眼下这全城范围内的时空定格,来源于某个大阵的力量,巧妙地衔接了越国护国大阵……发则无形,用则无名,撬动如此大范围的时空,不能说它不强大。但还没有到让姜望一心只想逃窜的地步。   恰恰是幕后掌握棋局的人,没有把握点对点地禁锢姜望,才选择对这么大范围的一片时空动手。   当然,就算想要跑路,现在也动弹不得。   时间和空间,都被定止在此刻。   姜望谨慎地等待变化。   不需要国势加持,不需要倚仗护国大阵,他虽只身在此,一剑随身,也足够捕捉这个世界的真相。   他二十三岁得真,二十七岁大闹天京城,一真杀六真。   到今天又过去了一年多。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不是在斩杀异族洞真,就是在斩杀异族洞真的路上。   他现在到底有多强,他自己也说不清。但从妖界杀到边荒,从边荒杀到虞渊,无论妖魔修罗,得真者如今不敢在前线独行。   虽然他坚决地踩进局中,阻止了白玉瑕的自杀,表现出睥睨越地的气魄。   但他不曾真的小觑文景琇。   在他的人生经历里,能够坐上社稷之主的位置,且真正掌握至高权力的人,没有一个是蠢货。   现在的惊变,只不过是认知的又一次验证。   他缄默于此,不试图对抗时空的压制,不徒然耗力。   他在等待那个引发这等变化的人,等待真正凶狠的手段,甚至是杀法——   任何想要杀他的手段,必然会在这片静止的时空里泛起涟漪,那也是长相思不再静止的自由之刻。便于生死之间见真章吧,他从来不惧。   越国护国大阵,隔绝了他与太虚幻境的联系,不然此刻召出太虚阁楼,也足够打破这片时空的封锁。又或者写几封信出去……他姜某人不过路过越国,目睹了一些肮脏事情,越国的皇帝就要杀他灭口,这还把太虚阁放在眼里吗?心中还有太虚盟约吗?   剧真人岂能容忍?李一阁员岂可坐视?   可惜写不得。   仙念星河横贯元神海,长相思久未鸣于现世,也在等待那一声——   而后天穹那巨大的司南便出现了。   铜匙一转,物换星移。   在姜望的感知里,此刻时光如水,空间如笼。   封锁着他的那一小块时空,被某种力量从大的时空范围里捻出来,投入未知的它处。   这个过程是有趣的,对方若是再强一些,他大概无法感受这一切。此刻却细细品读时空的力量,也算是修行。   他可以一直这样移动下去,直至他参透时空的奥秘,自己寻到归途,可惜暗中控局的人不那么体贴,很“粗鲁”地将他丢出。   于是他抵达了这趟旅程的终点。   “还在越国境内。”姜望心中做出这样的判断。   他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半透明的长廊里,像是一个被投进笼中等待观赏的动物。两侧是一个个囚室般的房间,房门紧闭。   墙壁上镌刻着各种各样的铭文。地上每过一段距离,就摆着一只盆栽,里间是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吞吐著名为“隐匿”的气息。   在半透明的廊顶,可以看得到水的流动,甚至水草、虾蟹,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一个巨大的惨白的事物,正贴着廊顶,后来它逐渐远去,才叫人看清楚,那是一条巨鱼的眼睛。   太逼仄了!   这是这处空间,给予姜望最直接的感受。   他铺开神识,移动干阳赤瞳,轻易探索到这片空间的边界,而无法再外拓,也捕捉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好像那名为“信息”的存在,已经被清洗过了。   【这说明这里本来是有一些线索的,这个地方不是专为他而创造】。   身为当世真人,在此甚至感受不到时间——   这或者也算是一个线索。   时间是生命对宇宙的感知,本就不是真正存在,换而言之,他现在是失去了对时间的感受,而非失去了“时间”。   现世仍然流动,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终止。   姜望用认真的观察,为自己补充知见。在走廊里慢慢踱步,又随意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抹过墙壁上的铭文。   确认这些铭文的作用都非常单一,并不涉及此地根本。   有价值的信息就这么多了。   姜真人也没有什么波澜,随手推开了旁边的房门。   他知道有人在等他,但他手中有剑,他面对一切。   这是个四四方方的狭窄房间,四面墙壁都是粉刷的白。   房间一览无遗,没有任何装饰,甚至连床铺都没有——当然里面也没有人。   但是可以捕捉到人气。   这说明至少在之前的某段时间里,这里有过住客。只是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消失了。   这份人气是陌生的,姜望确定自己以前没有接触过。   他更确定,在今夜等自己的人,跟曾经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并不是同一个人。因为这份“人气”,够凶却不够强。   至少不够站在他面前。   姜真人立足空空荡荡的走廊,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按剑不语,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是在他注视的这一刻——时间毕竟在此处失去了度量——在正对着房门的靠墙的位置,有一段一段的黑色线条,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像是被谁用笔画上去。   这让人有一种身在画中,面对未知注视的恐怖感受。   姜望好整以暇地注视着线条的变化。   凌乱的线条交错成一张靠椅,这椅子给人的感受实在怪异,有一种毫无逻辑的冲突感,令人见而烦闷。但细究其脉络,又编织得十分精巧,体现了惊人的算度——若把这黑色的单薄线条视为藤条,一切或许就变得合理了。   继而有点点微光,自那墙壁的白里泛出,凝聚在座椅之上,显化出一个人形。   一位面容端丽、星光沐鬓的女冠,静静地坐在那里。   姜望当然不去测算那张椅子的规律,他只看着椅子上的女人。   他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这个女人,但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谁。   他没有立即拔剑,因为他知道,这位女冠并不在眼前。   天下有司南者,南斗殿也!   太有意思了。   “宋真君亲入陨仙林,已经几个月过去……”姜望看着这个借越国棋盘落子的女人,开口道:“看来她并没有找到你们。”   坐在房间里的这个女冠,正是天下真人算力第一,南斗天机任秋离!   她非常平静,为这一局她已经准备了很久,该算的事前就已经算过,现在只等结果。   终于与现世第一天骄见面了!   任秋离淡声说道:“多亏了陨仙林的复杂凶险,以及楚国事务繁多、斗氏没有挑大梁的人才。当然我也藏得很辛苦。”   陨仙林是圣者命化之地,连诸圣都陨落其间,自然真君也不能横趟。甚至真君在其间探索,也算冒险。宋菩提要想在陨仙林里抓到人,需要的是运气,倒跟实力无关。斗昭出事,斗氏正是需要支撑的时候,宋菩提这样的真君,没办法把时间全都丢进陨仙林里。就像当初伍照昌也是进陨仙林找了一段时间,一无所获,只能抱憾退出。   说句不该说的,若是宋菩提也在陨仙林出了什么意外,辉煌了三千年的斗氏,恐怕要成为第一个被除名的享国世家。   姜望能够理解这些,但他只是道:“既然是我先见到天机真人,不知阁下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想问你们很久了——斗昭真的死了吗?”   任秋离的眸光本如止水,但这刻动了一下,忍不住抬眼看着姜望,仿佛再一次认识他:“我没想到你在这样的处境里,竟然并不关心自己。第一个问题是问斗昭。”   “我有什么好关心的?”姜望轻描淡写地道:“我的对手是你。”   这真是巨大的轻蔑!   但他的态度并不居高临下,而是……理所当然。   南域的实权人物都知道。任秋离早年受了致死之伤,后来虽然用特殊办法活下来了,却也付出巨大代价,导致本源有缺,几乎没有衍道的可能。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修行路上,本就是不断创造奇迹的征程。没有斩破“不可能”的决心,也不必逆天争命。   任秋离从未放弃,尽管她从来没有看到希望。这一路走来,其他顶级真人都是为绝巅做铺垫,眺望超脱,她是没有选择,只可在洞真境界不断探索。   她在洞真境界不能臻于极致的战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南斗殿倾覆之际,长生君把生的希望放在天道无情的陆霜河身上,而不是寄望于对宗门尚有情感的任秋离,因为后者走不出那一步。   但任秋离虽然受阻于绝巅,也一再证明自己。她的确是当今这个年代,当世真人里毫无争议的算力第一。今次借越国棋局落子,一念惊天,也算牛刀小试。   姜望曾经问过余北斗,他和向凤岐谁更强。   余北斗说:“狭路相逢,方寸之间搏杀,我大概不如他。双方拉开架势,以天地为局,互分生死,他一定不如我。”   姜望当时觉得大概率是这老头吹嘘,后来却越来越认可这句自评的含金量。   他再没有见过第二个真人,能带人藏进命运之河。   长于算力的真人,最擅长借势布局,驭天地之威而自用。此类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曾经夏国的阵道真人太华——   他可是曾经参与对姜梦熊的围攻,在剑锋山被姜梦熊针对性地捶死。   姜梦熊选择捶他而不是捶别人,这本身就是实力的证明。   任秋离这样的真人,为这一局不知已经布置了多久,她的危险绝对不应该被忽视。   但姜望也的确从容!   因为任秋离远不如余北斗。   而向凤岐,并非他姜望的终点。   风云人物的骄傲有时候的确令人欣赏,但被这样骄傲地对待,那绝不是什么良好的感受。   年轻时候也号称“天骄绝世”的任秋离,此刻并不动怒,只是淡然说道:“你早知对手是我?”   姜望摇了摇头:“事前我没有想到过你,变化发生的时候,你也不在我的怀疑名单里,但现在看到你,我又觉得一切都很合理——”   他看着这位当今算力第一的真人:“你害怕了。”   “我害怕什么?”任秋离问。   姜望平静地道:“你害怕陆霜河会死在我手里。你知道如果你不做点什么,他就会死在我手里。”   他以为他的对手是谁?   他把当世真人杀力第一当做什么?   他可知道一个从南斗小世界走到现世,斩破先天壁垒,成就举世之真的人,究竟代表了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却如此自信。   这种自信简直不可理喻!   但任秋离……无法回应。   与斗昭正面厮杀过的任秋离,甚至觉得这种自信也很正常,也许现在的年轻天骄就是会这样吧。   那个钟离炎不还自称楚国第一吗?   任秋离没有正面回应姜望的这句话,只是说道:“南斗殿几千年来,都是越国背后的支持者。甚至于这座【镜湖】停在这里,都是长生君和越太宗文衷当年的交易。你并非愚蠢之辈,为什么在越国的土地上,一脚踏入局中,事前竟没有想到过我?”   【镜湖】的前身,是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十的“极玄大元天”。   这件洞天宝具,一直晦光匿奇,不为世人所见。想不到竟为越国所掌。   姜望再一次打量四周环境,语带赞叹:“原来这里就是镜湖!”   在得知此处为洞天宝具内部后,他对这处处透着怪异的环境,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任秋离并不介意让他理解,甚至很情愿让姜望有更多的思考。她笃定自己在筹算上有绝对的优势,姜望想得越多,陷得越深。   洞天宝具是唯一能够影响高境修士战局的器物,洞天宝具的作用,也绝不止于战斗。   譬如【镜湖】,在越国的主要作用,就是镇压国势,隔断因果。这才有诸如张介甫之类,不系因果、不能被追溯的死士存在。   当然还有现在,作为完美的容器,构成这“时空镜河天机阵”,把姜望从那静止的时空摘出来,跳入此间,隔绝因果,混淆时间。让姜望的痕迹,不能被任何存在捕捉。   如此她便有足够的时间,来发挥自己以算力构建的优势,完成这苦心筹谋的一局。   姜望赞叹过后,回答道:“因为陆霜河说过要等我走到我自己认可的极限,再去找他。若我没有走到那一步,对他来说就没有意义。他这么久的等待,就是一个笑话。我相信陆霜河的决心,他不会在这之前对我出手。所以我也没有想到你。我忽略了一点——你这样的真人,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你并不会完全地尊重他的意愿。”   任秋离沉默良久,而后才道:“想不到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是更相信他的那个人!” 第七十八章敌国   姜望站在长廊与囚室的分界处,身后是半透明的长廊,身前是任秋离和她的线条之椅。那分割目光的线条,有一种要将任秋离本人撕碎的危险感。   长廊两侧墙壁上,姜望手指曾经抹过的铭文,不知何时燃起了白色的火。   三昧之“气火”。   这火焰燃得无声无息,点在空寂的狭窄长廊,仿佛某种神秘的仪式。   姜望看着面前的天机真人,摇了摇头:“你恰恰说错了,陆霜河的一切都不值得我相信——我唯独相信他对道的虔诚。”   任秋离本能地想要反驳,最后却只剩一声苦涩的笑:“想不到你对陆霜河的认知这么深刻。”   姜望轻轻摩挲着剑柄:“我对他的认知……很难不深刻啊。”   他淡笑一声:“作为交换,你是不是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任秋离很愿意延续问答的时间,因为她要等“时空镜河天机阵”的演化。   姜望也很愿意与她对谈,因为他需要更多的知见。   两个打算分出生死的人,在此刻有不约而同的默契。   他们彼此都很平静。   “你真是……让人意外的从容。从容到让我觉得我才是深陷杀局的那一个。”任秋离眸光如镜,仿佛一定要照出某种情绪:“你的朋友还在外面,你不担心他了?”   姜望没有情绪:“只要我不死,文景琇就不敢杀白玉瑕。而你杀不了我。”   任秋离并不争论她是否杀得了姜望,因为这个问题不需要争论,只需要验证。   她在等待验证的时机,并在这个过程里说道:“我对陆霜河有绝对的信心,但他把你当做道途终点的对手,并且给你成长的时间……随着你一步步成长,我的确动摇了。姜望,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当初易胜锋死在你手里,我只觉得他运气不好,选错了战场。但如今来看,无论交锋多少次,死的都只能是他。”   姜望道:“时隔多年你又提起易胜锋,看来我们是新仇添旧恨,有不得不分生死的理由。”   “分生死的理由确实存在——”任秋离幽幽地道:“你说得没错,我是恐惧的,我害怕意外,哪怕它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为陆霜河抹掉。”   “感人的情谊。”姜望评价了一句,又道:“斗昭呢?我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任秋离坐在那线条组成的椅子上,眼神有片刻恍惚,最后她回过神来:“你好像对斗昭格外的有信心?楚廷都已经默认他的死亡。你怎么会觉得他同时挑战我和陆霜河,却还有生还的可能?”   姜望诚实地说道:“要我说具体的理由,我也说不出来。一种感觉?我总觉得他会在下一刻提刀跳到我面前来,我总觉得他这样嚣张的家伙,不会这么不精彩的谢幕。”   “他不会提刀跳到你面前了。”任秋离用一种强调的语气,郑重地说道:“他的刀已经断了,他的道躯也被斩破,在最后的时刻,他跳进了阿鼻鬼窟——从来没有人从那里回来过。”   陨仙林是现世最危险的地方。   阿鼻鬼窟是陨仙林里最危险的地方。   危险到如陆霜河、任秋离这样的顶级真人,都不敢深入。从过往的探险记录看,其间至少是存在天鬼!   斗昭的道躯都被斩破,天骁也被斩断脱手,在这样的情况下跳进阿鼻鬼窟,的确看不到生还的可能。   但是姜望说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亲眼看到他死去。”   “有区别吗?”任秋离问。   姜望道:“你是算力第一的真人,你应该知道,既然可能性存在,结果就不绝对。”   任秋离一时沉默。   她不由得想,今天这一局,也还有“可能性”存在吗?   她不太想承认,但确实是与斗昭一战,才让她下定决心,要在决战开始之前,帮陆霜河清除姜望。   她平生所见厮杀客,当以陆霜河为第一。其人对于时机的把握,在生死间的嗅觉,她这么多年,没有看到第二个。   斗昭是第二个。   这种人太可怕,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很多次必死的局面,他都能杀出机会。那永不熄灭的斗志,如同火炬点亮陨仙林,她几乎以为那是不死的存在。   在任秋离的沉默里,姜望的声音格外清晰:“看来斗昭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任秋离想了想:“是挺深刻的。”   那个狂傲无羁的年轻人,架一条云梦舟,提一柄天骁刀,就要以一敌二,视天下英雄如无物。在长达四十九天的逐杀里,愈战愈勇——说是逐杀,有时候她分不清是谁在追杀谁。   当然她与陆霜河是占据上风的,但斗昭越是血淋淋,越是昂扬骄烈。   有好几次她都想强行断开联系了,是斗昭一次次带着伤冲来,才将这场逐杀延续。   甚至在最后跌入阿鼻鬼窟的时候,那张被鲜血涂满的脸,还咧着嚣狂的笑容。   他明明已经说不出话来,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说——“这两颗头颅,且寄在你们脖颈,等老子来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任秋离向来自负修行,在洞真境里,几乎探索到这具身体的极限。她也的确有顶级真人的层次,可是在临场的交锋中,她每每是叫斗昭抓到机会的那个人。   她静不下来,她常常会想到那个眼神。如焰永燃的、狂烈的眼神。   她忍不住地会一想再想,斗昭如此,姜望又如何?   陆霜河真的还能再等下去吗?   此刻她出现在这里,就是思考的答案。   陆霜河这一路走来真的太难了,没道理在绝巅的那一步,还要赌生死——姜望是公认的现世第一天骄了!等他走到洞真的尽处,极有可能比肩向凤岐。   而陆霜河已经输过向凤岐一次。   那一次留下了心障,再一次只能留下头颅。   姜望说道:“所有跟斗昭交过手的人,都很难对他印象不深刻。”   “一个人真正死亡,是他被世人遗忘的时候。从这个角度看,他还能存在很久。”任秋离说。   “我有一种毫无道理的相信。”姜望说道:“我觉得他能回来。”   任秋离看着他:“这样说来,如果让你逃走,你会去阿鼻鬼窟找他?”   姜望摇了摇头:“哪里轮得到我?等我出去之后,我想楚人会把阿鼻鬼窟翻个底朝天的。”   现在楚国方面是以为斗昭死了,凶手又在陨仙林,寻不到踪迹,才没太大动静。一旦楚国人知道,他们的第一天骄最后跌落阿鼻鬼窟,他们一定会不惜代价,打通这绝地中的绝地。   至少神罪军绝不会缺席。   “你那么确定你能够出去?”任秋离问。   姜望付之一哂,只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不通,不知天机真人是否能为我解惑——文景琇为什么会配合你?”   任秋离道:“你觉得他应该不敢设局对付你,甚至不敢参与?”   “这应该不算狂妄吧?”姜望问。   “大概不算——”任秋离也不卖关子,很直接地道:“我承诺他,解决掉你之后,我和陆霜河会加入越国,做他的上卿,为他护国。”   “我不是一个很爱笑的人。”姜望笑了起来:“这个承诺现实吗?”   任秋离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姜望于是也不笑了,他开始认真地思考可行性:“南斗殿已经灭亡,你们不可能永远待在陨仙林,也需要现世的落脚点。越廷失去了高政,顶层战力开了天窗,总不能事事让文景琇提刀。从这个角度看,你们和越国的确是天作之合。”   “但楚国不会放过你们,也不会放过越国。你和陆霜河能够仕于越国、发挥作用的前提,是越国能够躲过这一劫,在这场必然发生的巨大风暴前保住社稷——目前越国的形势已经很艰难,要想撑住,至少需要有在一定程度上对抗楚国的能力。文景琇哪里来的信心?景国?秦国?或者书山给他进一步的承诺了?”   这时他想到了革蜚:“又或者……跟凰唯真有关?”   被搅进这一局最核心的位置,他已经隐隐触摸到一部分真相。   任秋离悠然道:“文景琇是一国之主,他所做的选择,定然是有他的理由的。你可以有你的猜测,我所知也未见得是全部。”   “不猜了!猜你们这些人的想法,实在是很辛苦的事情。”姜望摊了摊手:“我还是习惯直接问一个答案。”   任秋离看着他:“你现在问得还不够直接么?”   姜望面带微笑:“我还没有把剑架在你的脖子上。”   他抬步往前走。   剑气如潮,澎湃呼啸。一步前踏,却退出了房间外,退到了走廊里。他试图靠近任秋离,却远离了任秋离!   时空在这里,的确体现了复杂的秩序。   任秋离仍然坐在那张靠墙的线条编织的椅子上,向姜望发出解题的邀请。从门口走到那面墙壁,只有几步的距离。但这段距离却被无限地延展,成为天堑。复杂的空间规则横亘其中,摸不清规律,一辈子也走不过去。   姜望立足走廊,抬头往上看。   半透明走廊上方的波涛,这时汹涌起来。   它原先或许的确是江海。   但现在……全部涌动成了时光!   不再有鱼虾虫鳖,流淌的尽都是岁月。   啪嗒!   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从时光中跌落,落在走廊之中,顷刻把地面染红一片。此人裸露的血肉尽是猩红,他用滴血的眼睛,怨毒地看着姜望。丝丝缕缕的煞气,伴随着血腥味一起弥散。   任秋离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来:“此乃亢龙军副督闵垂范,骁勇但骄。他目无法纪,亲手弑杀南陈少主,被剥皮治罪。”   “南陈国”是越国的前身,亢龙军是南陈国的御林军,越国太祖正是当年的亢龙军正督。闵垂范弑杀南陈少主是为了谁,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但当时南陈皇室在民间极受拥戴,闵垂范的动作太粗糙,引得群情汹涌。越太祖便杀之平民愤,收拢人心。   闵垂范的怨恨可想而知。   死前曾大呼:“得国不正,犹可正国。君心不正,社稷可正乎?越必哀亡!”   司马衡执笔如铁,将这一句话原原本本的记下了。   姜望读过史书,也记得这一笔带过的人,有些好奇:“这是什么手段?”   已经死掉这么多年的闵垂范,却还能出现在此间。积恨在骨,却站在越廷的那一边。说是生者,不见寿气。说是死者,一切如生。   任秋离的声音悠悠道:“今日以镜湖照映时光长河,请你见证,越国的历史。”   直接镜映一段时光,用历史逐杀现在,这手段姜望闻所未闻!   能够这样调动时光的力量,任秋离足可傲视天下。无愧算力第一。   曾经坐到齐国高层的位置上,姜望倒是知道太庙供奉里,香火之祀,意义重大。能够在关键的时刻,调度国势,召唤护国英灵。   但与任秋离的这等手段,是全然不同的。   哪怕是利用了镜湖,又有越国皇帝的支持,姜望也想不到要怎么做到这件事情。   他看着面前这个名为“闵垂范”的无皮人,三昧真火已随视线燃起,顷刻将其焚空。   “强神临实力,与历史上闵垂范的实力应该没什么差异。”姜望解读着三昧真火所收获的知见,并无惊惧,只有见猎心喜:“敢问天机真人,越国的历史,我今日能读遍吗?”   任秋离的声音仿佛很遥远:“历史如书须细品。姜真人,你可能需要读很久。”   “很久是多久?”   “三年五载不算长,终你一生也说不定。”   嘭!   一尊披甲的魁梧将军,背插战旗,手提关刀,落在长廊。   任秋离的声音在解说:“越太宗时期能征善战的猛将龙汝秩,曾与魏人战,屡得旗。”   姜望仍然是一眼看过去,烈焰焚旗、焚甲、再焚身。   “不如不要再叫这些人出来浪费时间了。什么名臣猛将、勇夫贤良,皆泥人也。”姜望悠然道:“我征战至今日,辗转诸界,少有相逢!纵览越国历史,只有两个值得我认真。何不请来一见?”   “不知是谁?”任秋离问。   姜望道:“越太宗文衷,隐相峰高政!”   “你会见到他们的。”任秋离道:“不过在此之前——”   嘭!   狭长走廊两侧的房门,一共三十个房间,同时打开!   此时此刻的这些房间,代表着越国历史上不同的年代,如姜望所说的什么名臣猛将、勇夫贤良,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来。   任秋离真正展现了通天的神通。   放在战场上,都是可以瞬间扭转战局的无上手段。   这些人里,实力最低的也是神临境,洞真都偶有。   “读越国史书,见书上英雄,快哉!”   姜望转身拔剑,大踏步走入人群。   今日敌国。 第七十九章譬如蟪蛄死   天下算力第一的真人,和天下杀力第一的真人,将在凰唯真归来后,加入越国。从此撑扶越国国势,为越国社稷而战。条件是任秋离要借越国这个棋盘,落一回子!   这场交易,龚知良今日方知。   整个越国,自高政死后,就只有文景琇把控全局。国内几个核心高层,譬如龚知良、周思训、卞凉这些,都只知道其中一部分。   千丝万缕的线,社稷千秋的压力,都系在皇帝一个人身上。   临危局,不可不前。举大事,不可不秘。然而万钧独担,对越国来说,前路又何遥!   文景琇眉眼深处的疲惫,在与国臣独处的此刻,才稍稍流露些许。   老成持重,平生只会“随高规”的龚知良,立在天子跟前,神态也并不轻松:“陆霜河、任秋离两位真人,自然都是惊世之才,入越地而仕,大兴国力。但老臣仍有几分疑虑。”   他斟酌着措辞:“其一,他们对越国可是真心?南斗之覆,未闻其声。度厄峰易帜,他们深藏陨仙林。他日越国悬危,能得剑鸣乎?其二,七杀、天机者,斩斗昭于恶地,是楚国之必杀,咱们得此二者,将直面强楚之锋,此弊此利,如何权衡?其三,姜阁老……唉,当世天骄,声望无过于其人,且有大功德于世间。天下修星路者,得太虚玄章者,每日具增,莫不感念。就连我那侄儿,也曾来信言及其人,对其既敬且崇,说是彼辈同龄学子,莫不推举。若叫天下人知,其人亡于越地,则越国为天下恨,社稷何能久安?”   说到最后,他索性跪下来:“老臣自问只是中人之姿,这一生得一个『平庸』的评价也算恰当。从来循着高相时代的治政思路走,亦步亦趋,不敢有自己的想法,时时谨慎,只求莫误国事。陛下,老臣这番话说得不好,有不敬、不对之处,您可以不听。但老臣之忧国,陛下不可不再斟酌。”   他叩首再三,睁着眼睛,浊泪横流:“高相不在,老臣也愚钝,不知正确的路在哪里。若您看到的前方也是一片黑暗,浊浪滔天,不知如何过河。不妨用老臣的尸体为阶,探探水深水浅。莫以社稷轻掷赌桌,则老臣死而有恨也!”   文景琇叹了一声,走到龚知良面前,蹲下身来,任龙袍堆在地上,沾染尘埃。   他轻轻扶住了龚知良的手臂:“相国,您说得很委婉,朕听着如雷惊。自古而今,无直臣者必亡国。翻遍史书,末代君王,无不癫狂。旸国末帝,强看世家秘册却说『忠国』,怒召海疆军队而曰『社稷』。阳建德那一脉,是从旧旸残骸里站起来的,累代而衰,彼辈冒天下之大不韪,祭炼魔功,遂成末帝,无人缅怀。朕这越国皇帝,好好的太平君王不做,联手天机真人谋太虚阁员,瞧来是病急乱投医、不管不顾了,也颇有末帝之相!”   龚知良慌忙抬眼:“臣无咎君之意——”   文景琇拍了拍他,打断他的解释:“相国拳拳之心,朕岂不知。自举屠刀以来,举国上下,缄而无声,皆从朕愿。于是国之兴衰,事之成败,皆朕之责。在高相走后,还能有人跟朕说这些,面刺朕非,为朕补漏,朕很感念!”   龚知良刚才给出了一个选择,就是他站出来,以越国国相的身份,承担和任秋离联手设局的责任,以挽救姜望这件事。   但天下之大事,没有做到一半,就急忙掉头补救的道理。畏首畏尾的结果,一定是首尾尽失。况且这么大一件事情,龚知良虽是国相,又如何做得了这个决定,担得起这份责任?   文景琇索性抓着龚知良的手,和他一起坐在地上:“国相说自己才具平庸,当年御林走马、钱塘试剑、南殿策论,你也尽拔头筹!你是为国晦光,勤任国事,朕岂不怜?”   御林走马、钱塘试剑、南殿策论,都是额外的选官程序,是高政从前在官考为各地世家大族所把持的情况下,做出的选官补充。让国主绕开世家壁垒,亲见贤才。   面前这个浊泪不止的老人,当年也是意气风发、会稽城里簪花走马。   时间杀掉了太多轻狂。   文景琇道:“你非平庸之相,但朕自问只是守成之君。这么多年,全赖高相指点,才能在霸楚卧榻煎熬。事事谨慎,时时自省,只求一个『不犯错』。但是相国,高相已去了,强楚獠牙已现,旦夕吞南斗!朕还能独撑多久?今日越国局势,是进亦死,退亦死,为何不进?”   他又摇了摇头:“朕的子女你也看到,没有一个成器的,要么畏楚如虎,要么恨不得立刻拔剑郢都……还不如朕。朕有百年大位,至今徒然无功。若山河稳固,无功也圆满。但高相一死,山河有恙,风雨飘摇!我国社稷,已悬于霸楚巨口。在当今时代,逢万古未有之变局,是危险也是机遇,朕再闭眼不见、袖手不前,只好如蟪蛄,死不知春秋!”   龚知良道:“陛下之煎熬,老臣深知,只恨自己才薄,不能为君分忧!唯幸高相悯国,为这殊死一斗,留有遗局……”   “正是因为高相有遗局!”文景琇断然道:“朕寄天下于高相,虽死不疑。高相此局若败,则朕无非身填社稷,冠沉钱塘。高相此局若成,梧桐之木,引来遮天凤凰,庇我越疆。则楚厄能解,七杀、天机可为越锋。姜望一死,七杀立成衍道。届时一超脱、一真君、一算力第一真……如何不能分陨仙林而立南域?卿为良臣,虑事一局。朕为社稷主,当为后代子孙谋,为国计深远。”   文景琇筹谋的是凰唯真归来之后的事情!   这是龚知良没想到的——他苦苦思索的都是越国怎么才能有以后。   凰唯真、陆霜河、任秋离,都来越地。这真是极美好的图景,是越国这等局势、无论如何都勾勒不出的未来,龚知良从前做梦都不敢做这种梦!美好得太不真切。   他忍不住有片刻的恍惚。   可这关于这场美梦的一切,都有一个巨大的前提——凰唯真。凰唯真还没归来,还没有表明态度呢。   今日之越国新政,真能够迎来凤凰吗?   高政真的理解了凰唯真吗?   归来后的凰唯真,还是当年那个凰唯真吗?还怀揣当年的理想吗?   龚知良对高政有最高的信任,也决然踏上了赌局,但步履蹒跚地走到现在,又不免患得患失起来。   他叹息道:“伯鲁虽强,恐不能益国。”   “伯鲁”是越国历史上一个极有名的天才,在越太宗时期横空出世,那时候有一种说法,说是“天降神才佐明君”,人们一度视之为越国大兴之祥瑞。   以人称瑞者,古今罕见。不是有大才,就是有大福。   但越太祖临终前曾对太宗说过一句话,便是龚知良此刻所言——“伯鲁虽强,恐不能益国。”   越太宗几乎全方位地强过越太祖,这是历史公论。但在识人这一点上,他却输了几分。就输在“伯鲁”这个人身上。   越太宗对伯鲁十分器重,倾国培养,甚至亲自为其护道,期待他成为国家栋梁。伯鲁最后却为道缘,星夜逃奔,转投燕国,甚至率军与越国砥锋。   后来越太宗乔装离国,亲自出手,于祸水将其击杀。   如今历史翻涌几叠,燕国早就成为过去,伯鲁之名也少有人知。但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仍然可以作为教训。   文景琇当然听得懂龚知良的劝谏,认真说道:“超脱不可测,凰唯真归来后如何,高相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朕也面对结果。”   “至于七杀、天机这等人,唯道无情,心外无物,更不可能有国家。他们需要越国,就会留在越国,不需要越国,就会像抛弃南斗殿一样抛弃越国。这没什么不可以面对的,我们尽量提供他们的需要就好。在楚国兵围度厄峰之前,七杀、天机也都是南斗之真,任南斗之事,这不就足够了么?”   “我们不在他们身上寄托生死,只需要他们在和平时期壮大国力。越国愈是强大,他们愈是不必离开。眼下他们两个需要在现世有一个落脚点,恰好越国可以提供,我们就有了交易的理由——还是那句话,高相遗局若不成,怎么都是死。高相遗局若成,朕已经把一切都推上赌桌,为什么不尝试赢得更多?”   龚知良道:“陛下想赢的都在未来,但就怕眼下……”   文景琇道:“神霄在即,诸方自警,霸国承现世之重,尤其不能妄为。我们唯一的机会就在此刻。凰唯真若要归来,也必然要在神霄世界开启之前——所以高相选择在这时收官。现在景国、秦国都已经表态支持我们,书山更是下来了颜老先生,就是为了让楚国有所忌惮,南斗殿旧事,岂能重演于越地?”   “臣有一言——”龚知良恳切说道:“宋天师对您的表态,不等于景国对越国的表态。同理,范斯年对您的表态,也不等于秦国对越国的表态。”   “自然。这私下表态,和公开表态,是两码事情。”文景琇轻叹一声:“高相在巅峰之时隐退,弃官道而消真境,令天下同情我越国,勉撑国势数百年。高相之死,换来了陈朴过问,颜生下山,令楚国收了几分蛮横。我们地小国弱,每一步都趟着血。要想景国和秦国公开表态,我越国还要做到什么地步,还能付出什么呢?”   龚知良抬起头来,眼皮微微颤抖。   这时越国宫廷之内,骤起一声,如龙吟虎啸,不断回响——   “文景琇!来迎本公!”   文景琇骤然起身!   “来得比想像中快。也比想像中急。”他很好地控制了表情,轻笑一声。   越国皇帝理了理身上的龙袍,扶了扶平天冠,这才一步高踏,消失在殿内。   龚知良心神剧震,勉强撑住地面,恍惚地想要站起来,却又一下子跌坐回去,他身上仿佛没了力气。今时之来者,大楚淮国公,左嚣!   姜望出现在抚暨城,救下白玉瑕之后,又凭空消失。这件事只过去了一天。   在护国大阵开启,神鬼不测。又国境封锁、信息难以传递的情况下,消息还是传到了淮国公耳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由此可见,面对楚国这样一个强邻,越国的秘密实在不多。文景琇诸事深藏,独握全局,对任何高层都只透露部分真相,的确也是迫不得已。他自己也不知道谁能完全相信,不敢把希望寄托他人。   护国大阵像是一个巨大的罩子,把越国山河倒扣在其中。   左嚣一身便服,威势不减。负手在高处,明月就在他身后,尽被遮掩,只剩一轮晕光。   文景琇一步踏出宫外,甚至飞出护国大阵,就这样来到左嚣面前,与之相峙于夜穹。   须臾,脸上绽开笑容,拱手道:“楚越一衣带水,两国情谊,源远流长……国公却少有登门。如今星夜前来,情状紧迫,不知有何事指教?”   左嚣看着面色如常的他,又看了一眼他身后正在运行的护国大阵,淡声道:“这跳出大阵,好比将军卸甲、壮士裸衣,国君胆子倒很大。这是要搏命了?”   文景琇笑得纯良和善,话里话外的仿佛听不懂,只道:“您是霸国国公,朕乃正朔天子。国家体制是现世洪流,咱们虽然不在一条船,却在一条河,早就纠缠在一起,同荣同进。有您在这里护驾,朕岂惧邪祟?又哪里轮得着朕来搏命?”   左嚣摆了摆手:“国君诸事缠身,得暇不易。本公也不废话了——姜望呢?”   “姜阁老?”文景琇先疑后叹:“朕也在找他!”   他愁眉苦脸地道:“前夜国内出了一点急事,朕不得不亲自镇抚。也不知姜阁老何时来的越国,事先无知会,事后无解释。他只是突然出现,给了我国一些建议,朕想与他促膝而谈,但谈到一半,他又不告而别——此等风云人物,来去如疾电惊雷,只留下一场骤雨。但越国不过泥丸之地,朕也胆小得很,实在经不起这般惊吓啊。左国公,回头您要是见着他,能不能劝一劝?”   “多的话就不用讲了。”左嚣竖起一只手掌,拦在文景琇面前:“本公只说一句——现在是丑时,来之前,府里的厨子已经在煲汤,中午做了饭,等他回来吃。要不要叫我家的饭菜等凉,你自己看着办。” 第八十章弱者搏生谓求死,愚者陷死不自知   “淮国公!”文景琇立在夜穹之下,那谦卑的神情,一点一点敛去了:“我敬您是长者。敬您的身份,敬您为人族守天门的贡献。但凡事也要讲个道理,姜阁员是什么样的人物,世所共知,其人辗转诸界,遍迹天涯,神龙见首不见尾。近年尤其在妖界、边荒、虞渊打转,无一处可测之地。您打上门来向越国要人,越国要去哪里为您寻?!”   迎着大楚淮国公冷漠的眼神,越国的皇帝直脊而立,半点不退缩。   让人不由得思考,他究竟有怎样的底气。   左嚣抬起手来,直接一巴掌扇去——   啪!   平天冠高飞而起。文景琇根本连反抗的姿态都没做出来,就已经在空中连翻连转。堂堂一国之君,被一巴掌扇成个陀螺!   “这么多年真是太给你脸了!”   左嚣甩了甩手,似乎嫌弃这张脸太硬:“你再想想该怎么回答我。”   文景琇飞转的身形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捂着被愤怨铺红的脸,满眼惊怒。他断然没有想到,德高望重如淮国公,竟然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   他直接走出护国大阵,直面淮国公,不就是拿准了这大楚享国公爵会矜于贵望、大家是坐下来在台面上谈笑风生的身份吗?   国家之争,岂如街头青皮,动辄一口唾沫吐出来、撸袖子动手?   泱泱大楚,仪礼何存?   说虚情假意也好,虚与委蛇也好,这么多年,楚越在南域都算友好,还一起承担陨仙林的责任。逢上年节,互寄国书,互贺国运。   左嚣这一巴掌,是将两国邦交,置于何地?   这一巴掌辱及君主,轻贱社稷,往大了说,是根本不敬国家名位!   “老贼!”   越廷之中,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喊。   龚知良披头散发,从宫殿里冲将出来,手中提剑,没头没脑地就向左嚣斩来:“辱我君王,今日誓杀汝!”   左嚣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便如遭雷殛,直挺挺地坠落高空,砸破殿顶,撞碎琉璃。   但龚知良很快又爬起来。   “……老贼!”   他瞪着被血丝爬红的眼睛,再次摇摇晃晃地冲向左嚣,又笔挺地跌落。   他又爬起,又跌落。   在这个过程里,左嚣始终面无表情。他只是在冷漠地驱赶苍蝇,而非是在对付谁。   但即便只是一缕厌弃,也非龚知良所能承受。   如此反覆足有七回,龚知良的气息越来越衰落。   文景琇终于凄声喊道:“相国!不要再来了!”   龚知良再一次摇摇晃晃地飞起来,他已经七窍都在流血,神临的气息衰败得不如普通内府,但仍然提着剑,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越国或者在有些人眼中不值一提,但却是我生长于斯的家国。社稷岂容践踏,国格岂可轻侮!”   他悲怆长呼:“今日君王受辱,龚知良不能御敌,唯死而已!”   反手一剑,刎颈而死。   金躯已溃,朽老的身体最后一次坠落长空。   左嚣无动于衷,又看向文景琇:“刚才那一巴掌,没有叫更多人看到,给你留了脸。天还没有亮,午饭尚早,你还有时间。”   “老匹夫!”文景琇指着左嚣,手指不停地抖:“你欺人太……”   左嚣只是一抬眼。   嘎巴!   这根食指直接反折过去,断裂当场!   “啊!!!”文景琇近乎疯狂,嘶吼起来:“来啊!你杀了朕!你可以杀了越国的皇帝!”   他举着血淋淋的断指,大步向左嚣走去:“就让史书这么记载:大楚淮国公,强杀越国皇帝文景琇,无视社稷之礼,败坏君臣之常,践踏国家体制——如何?!”   左嚣深深地看着他:“……好!本公便如你所愿,摘了你头颅,打破这劳什子护国大阵,再穷搜越国山河,找一找失踪的太虚阁员。且看这天下共推、天京城都走得的太虚盟约,在你这会稽城是否能行!”   “太虚盟约越国当然尊重!太虚阁员是朕座上之宾!”文景琇咬牙切齿:“你若在越国找到姜阁员,确认是朕害了他,朕也当死无怨。但你若杀了朕之后,找不到姜阁员呢?”   左嚣咧了咧嘴:“那本公就在你坟前敬一杯酒,给你赔个不是。”   是啊!   杀对了那就杀对了。   杀错了那就道个歉——谁还能让左嚣抵命不成?   凰唯真的确值得忌惮,凰唯真与楚国的关系也很微妙。   左嚣更是十分推崇凰唯真。   但今次可不是为革蜚而来。   不牵扯山海怪物,撇开凰唯真这件事,越国究竟有什么底气?   国家体制当然要维护,现世洪流当然要有秩序,但维护秩序者是谁?正是六大霸主国!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霸国都很愿意维持现世秩序,因为他们本身是这秩序的最大获益者。但这不是绝对的铁律,因为刀在他们自己手上,能够监督他们的,只有他们彼此。   太虚盟约能够在天京城闪耀,是因为诸方势力都在提刀观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文景琇今晚做的最错一件事,或许就是脱离护国大阵,站到左嚣面前——前次面对诸葛义先的星神,他都是全程坐在核心宫殿,一动不动的。   也许他另有打算,也许他胆气渐壮,但此刻左嚣不跟他打哑谜,一记巴掌、一根断指,一句“赔个不是”,赤裸裸解开这个世界的残酷真相。   文景琇若活着,他是秩序的一部分,越国并没有摆在明面上的罪状,或许天下支持者众。   文景琇若就这么死了,且看其余五大霸国,谁会为越伐楚!   “来!”面对左嚣如此赤裸的威胁,文景琇不退反进,不逃反迎,多少彰显了一国天子的气魄:“用朕之头颅,失楚之公义,有何不可!文景琇输于此刻,楚国输在千秋!”   左嚣不再多言,直接抬起右手,五指虚张,遥按文景琇——   五指便只是刚刚对上,文景琇的真人之躯,就已经急剧膨胀,几欲爆裂!   “左公爷,手下留情!”   一道温润的声音,便于此刻降临。   好似春风拂月,和煦暖意将肃冷消融了几分。   穿着一件素净儒衫的暮鼓书院院长,出现在文景琇身前,对着左嚣拱手一礼:“陈某不请自来,希望左公爷不要觉得唐突。”   越国君臣私议时,文景琇问——要想景国和秦国公开表态,我越国还要做到什么地步,还能付出什么呢?   答案就在问题里。   隐相高政之死,才有陈朴过问,颜生下山。   今日越国国相龚知良,被大楚淮国公逼死了!   暮鼓书院的陈朴,不得不站出来。也的确有了站出来的理由。   书山一直是越国背后的支持者,做得比南斗殿更多。儒家弟子,在越国入仕者众。多少年来,书山楚国不相接,越国便是缓冲,也是屏障,是书山能够保持超然的重要原因。   若是楚国吞越,与书山交界,或许双方就要探索新的相处方式。那绝非书山所乐见。   左嚣收回虚张的五指,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龚知良求死,他当然知道,龚知良为什么求死,他也明白。此刻只是问:“陈院长要蹚这浑水?”   陈朴随手抚平了文景琇的道躯,使其恢复常态、远离危险,温声道:“越国皇帝毕竟是正朔天子,天道所敕,不知公爷以何罪行诛?”   “无罪。”左嚣很是随意地道:“他求死,我成全,如此而已。”   “我想他也只是一时冲动。天下负责,社稷担肩,他岂能轻生?”陈朴道:“还请左公爷稍作原谅。”   左嚣往陈朴身后看了看:“他怎么说?”   文景琇从陈朴身后走出来,面上已不见狞色,没有了那种歇斯底里要拼命的姿态。甚至还重新束好了头发,极平静、极和睦,拱手对左嚣道:“朕一时冲动,发怨愤之言,淮国公不要当真。”   左嚣不动声色:“本公向来只知『君无戏言』!怎么越国皇帝是君王里的例外吗?”   陈朴出声道:“越国皇帝虽是一国天子,也是左公爷的晚辈。在长辈面前,难免有些放任情绪。这龚知良任事勤勉、秉性忠义,多少年来为国家修桥补路……死得可惜了。”   龚知良是一枚带血的筹码,为文景琇献上最后的赌本。   左嚣无动于衷,只看著文景琇:“越国皇帝认可本公是你的长辈吗?”   “当然!”文景琇道:“朕虽不肖,也知敬长敬贤。从一开始朕就说,朕非常尊重淮国公,所以才出阵相迎——朕从未想过,如淮国公这般德高望重的长者,会把朕怎么样。”   左嚣眼皮微抬:“那么越国皇帝,本公作为长辈再问你一次——姜望能不能赶得上我家的午饭?”   陈朴不说话。   “左公爷!”文景琇叫起屈来:“朕实在不知,您为何一定要把姜阁员的行踪,与越国联系起来。越国积弱久矣!有能力无声无息伤害姜阁员吗?那是何等英雄!从妖族腹地都能成功归来,岂会在小小的钱塘江翻船?说不定他又去了边荒,过几天就回来了,您是关心则乱,朕受无妄之灾!”   左嚣定定地看他一阵,然后道:“好,就你前几十年的忍性,以及今天的硬气,也算得君王,确实是文衷血脉!”   “淮国公对朕有误会,朕也只好受着。”文景琇与左嚣对视:“朕没什么大志向,一生奋苦为国,勉力守心,只求不蒙羞于先祖。”   左嚣看向陈朴:“陈院长今天是保定他了?”   陈朴苦笑道:“左公爷,无罪杀天子,这事确实说不过去。宋天师本来也要来,为免景楚龃龉,才不现身——我知您心切,但姜望果真在越国吗?”   姜望留在越地保护白玉瑕,本就是敛迹藏行。以他如今的手段,天底下能发现他的人也不多。   说到底他那晚出现,只是楚国在抚暨城收获的情报。此后他究竟去了哪里,除了文景琇没人知道。   左嚣是拿不出证据来的。   “宋淮可以来,四大天师都可以来。今天不来,改天也总有机会。新帐旧帐总要算的。”左嚣看着陈朴:“陈院长,你应该知道我的性格。无谓的话不用再说,我今天也可以给你这个面子——”   陈朴叹息一声:“多谢公爷体谅。”   “文景琇,你记住。”左嚣看着越国皇帝:“我不管你如何辩解,姜望是在你越国消失的,这笔帐我肯定记在你身上。姜望如果出事——你会死。”   他慢慢地说道:“就算凰唯真归来,就算凰唯真确实认可你,选择你,把你当亲儿子。你也会死。这句话是我左嚣说的。可载于你越国史书!”   陈朴欲言又止。   “人固有一死,朕无永寿之姿。”文景琇表现得很从容,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只对左嚣道:“左公爷,无论您如何决意,朕仍然要向您重申——姜阁员的行踪,越国确实不知。朕也很想找到他,得证清白!当然,也许您并不需要这个。”   左嚣咧了咧嘴,好像有几分笑,他气到笑了:“文景琇啊文景琇,之所以我会过来,而安国公沉默了这么久。不是安国公能忍我不能忍。是因为安国公不喜欢扇人巴掌,动手就要杀人绝根。”   他指了指文景琇:“你今天惹到我了。我这次来,本只想扇你一巴掌,现在你是希望我刨你祖坟——你最好不要让我做这样的事情。”   也不等文景琇说什么,他又转头看着陈朴,以一种非常认真的语气说道:“陈院长,书山是你必须要背负的责任。这次你拦我,我愿意理解。下次再拦我,你就是我的敌人。”   说罢一拂袖,踏碎了明月,使霜光漫天,而身形散也。   直到左嚣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文景琇才怒气不掩,对陈朴道:“朕不知是怎么惹到他?就因为越国弱于楚国,他便可如此不讲道理,动辄威凌胁迫么?问朕要姜望,朕又不是姜望的奶娘!他怎么不问朕要左鸿,要左光烈?”   陈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文景琇抿了抿唇:“我失言了,先生。”   天下闻名的温润君子、暮鼓书院的院长,轻声道:“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陛下,陛下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先生尽管问!”文景琇当即道:“朕定然知无不言!”   陈朴看着他:“姜望去哪里了?”   “朕实在不知!”文景琇一脸委屈:“昔年我为皇子,也曾往暮鼓书院求学,一直视您为师长——难道连您也不相信朕?”   陈朴移开了视线,负手看天,叹了一声:“龚知良不是顶尖的天赋,运势也不算好,一辈子成就有限,但为人担得『忠勉』二字。他的后事,皇帝不要怠慢。”   文景琇郑重地道:“我失龚相,如丧至亲。必以国礼!”   陈朴想了想,还是说道:“看在高政和龚知良的份上,老夫再劝你一句——这次考试你注定拿不到满分,也不该虚耗精力、妄想拿满分。如此形势下,能做到及格就已经足够。有些选择题,不是非做不可。”   文景琇执弟子之礼,恭恭敬敬地道:“学生听进去了。”   陈朴知道他并没有听进去:“淮国公说会杀你,就一定会杀你。如果姜望真的在越国出了什么事情,后事早做准备……也照顾好你的祖坟。人老话多惹人嫌,这便走了,不必相送。”   他只是一个转身,就已经变得很遥远。苍茫夜色,明月孤独。   “先生!”在这样的时刻,文景琇忽地喊了一声,追着他的背影道:“天下一局棋,弱者搏生谓求死,愚者陷死不自知。学生勉力执棋,为不可为之事,没有想过善终!”   “我不是你的先生。皇帝陛下,好自为之。”陈朴没有回头,一步陷进了夜色里。 第八十一章不朽之真越古今   多少年来,书山把越国当做屏障,是治学屋外的清净林,读书室外的竹篱笆。   琅琅书声可以过,风风雨雨不得侵。   在道历新启之前,承担这份责任的是暮鼓书院。   它建立在书山脚下,暮鼓一响,万籁具静。   诸派道争,至暮鼓而止。哪怕是在龙蛇起陆、天下烽烟的新历之初,战火也不曾燃到书山来。   当然,当年若叫景太祖一统天下,成就六合天子,作为其背后支持者、与之共生的道门,接下来统一百家思想,也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在道历新启之后,作为书山篱墙的,便是大大小小的国家。   宋国、越国、理国、梁国,乃至于之前的夏国,更早的韶国、燕国,也都有不少儒家子弟入仕。   楚国当然也有。主张兵儒合流的伍陵,曾经也在书山上住了三个月之久。   强如霸楚,当然是驭百家而自用,无论修的哪家学问,都是要以楚国为重,为楚而谋。但儒家弟子的身份,本身即是篱墙,先一步阻隔风雨。   国家体制开辟以来,诸国起而又灭,亡而复兴,书山始终屹立。   “出世”和“入世”,就是书山和四大书院的关系。   书山希望保持一种超然的姿态,不像道门与道国融为一体,也不像现在的墨门积极入世,更不愿像枯荣院,一夜之间被推平。   如今暮鼓书院迁移到了祸水,楚国灭南斗,压文越,其实已在书山门外。   在高政身死的那一刻,越国就已经山河倒悬。数千年的社稷,被翻转为一只倒扣的沙漏,等待终期。那流沙计时是文姓皇室最后的光阴,又何尝不是书山之外楚国叩门的步点?   书山已经一再地表明态度,从颜生到陈朴,今夜只不过是被文景琇逼出来,终于正面站在楚人身前,有了更清晰的立场表达——   正朔天子的生死,应当在国家体制的规则内,不可无罪而诛。越廷无罪,不应遽亡。   景国的东天师,也为此句盖印。   越国之所以长治久安,从来不是因为越国自身。当初高政主导陨仙之盟,也是拉上暮鼓书院、南斗殿、书山,才能在四个固定下来的陨仙林入口里,占据其中一个。   文景琇从来都知道,越国根本没有未来!   不是越国无贤才,不是越国无忠臣,越国没有前路的唯一原因,就是越国在楚国旁边。楚国根系庞大、树冠遮天,掠尽了南域的阳光和水分。   其它所有根木,离之愈近,处境愈危。   才能卓绝如高政,也只能自我放逐,囚坐隐相峰。踌躇满志的政治图卷,只画了几笔就被叫停。距离衍道只差一步、也不能踏出。   在霸国旁边的国家,能有什么结局?   齐国旁边的阳国,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甚至阳国比越国的境况要窘迫得多。   天雄纪氏的纪承,连神临都不被允许。   阳国末帝阳建德,曾经在战场上也是跟重玄褚良并驾齐驱的人物,最后却为魔功所迷——不是他心志不坚,是他别无选择。   齐国吞阳国,是水到渠成,一鼓而下。   因为阳国背后的支持者,已经先一步被清理。要么被打断过长的手脚,要么直接被扫灭。   如今楚国灭南斗、杀高政,又何尝不是东域故事的重演?   剥掉甲壳,欲吞软肉。   这团软肉要想保住自己,要么长点刺,要么带点毒,要么躲进另一个剥不掉的壳。   站在会稽城往外看,看古往今来,看六合八荒,乍看好像有无数种选择,但这无数条曲折的道路,最后都通向凋亡。   没有惊天动地的剧变,不可能在这一池死水里搅出波澜。   陈朴这样的温润君子、鸿儒长者,说出“我不是你的先生”这种话,明确划清界限,已经是意见很大的表现。   文景琇当然知道。但他也别无选择。   他不做事,谁会帮越国做事?他不做出选择,谁会给越国路走?   在龚知良也死掉的这个凌晨,他独自穿行于王都,走到了太庙,走进祭祀祖宗的灵殿群落。   此处只有不熄的檀香,祭祀的经幡,和一座座缄默的灵祠。   他走入其中一一座最尊耀的灵祠,在那高大威严的灵塑之前,慢慢地跪坐下来。   一方蒲团,一袭孤影,四下无声!   他仰头看着那被烟火熏得五官模糊的金身塑像,他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了:“太宗,朕好像已经知晓,什么是孤家寡人。”   ……   ……   越国常常自称有数千年国祚,其实是把南陈国的历史也算了进去。   当然,越国和南斗殿、书山的关系,本也是继承自南陈国。无非越替陈旗,代陈之责。对南斗殿、书山来说,他们对越国的支持倒是有数千年的。“越”或者“陈”,对他们而言没什么区别。   道历二三三五年,南陈国亢龙军副督闵垂范弑杀南陈少主,南陈国灭。亢龙军正督文渊众望所归,被推上龙椅。   据《越书》记载——时南陈少主不幸,百官聚议。诸部蜂拥而至,太祖不察,被推坐龙椅。太祖惊而欲起,部将曰:“督上今坐龙椅,死罪。君上今坐龙椅,天理也。”太祖垂泪不起,遂坐定龙椅,即此开国。   文渊改“陈”为“越”,建立越国。文姓皇室自此成为这片山河的主宰,迄今已有一千五百九十三年。   在越国建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国旧制都未改,一直沿袭故政。列国邦交,还有递书曰“陈国皇帝”的。越太祖文渊迁都会稽,是他彻底掌控国家的标志。在此之后,才开始着手更易国制,把南陈的痕迹都打扫干净。   这长达一千五百九十二年的历史河流里,当然涌现过不少蛟龙。有资格雄镇一方的当世真人,自然也出现过一些。   譬如当初和越太祖文渊一起建国的湖岭三友。   譬如当年那位越太祖五顾之后才说服的革氏家主。   譬如革氏后来那位寻蜚而失的真人……   但一尊真君都没有。   通往绝巅的道路本就险峭,楚国屠刀在上,进一步就斩首,越地遂无进者。   翻遍史书,很多名字都闪耀一时,但无一越线。楚国的威严,越国的憋闷,尽在此中了。   越国有名有姓的真人,姜望差不多都已见过。   在任秋离布置的“时空镜河天机阵”里,他不断地厮杀——倒也不知是厮杀了很久,还是只过了一阵。   总之越国史书上的名字,绝大部分都已经与长相思作别。   “丢失了对时间的感受,好像并没有影响你的战斗。”任秋离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时间只不过是数量之外的另一种度量,读史观人,不需要计算什么,无非是读遍此书,杀净书上英雄——”姜望站在狭长的走廊上,手提长剑,身上纤尘不染:“是不是可以上大菜了?”   长廊两侧的囚室,出人的速度越来越慢,从一开始一窝蜂地涌出来,到后来零星地蹦出几个,到现在已经没有动静。   “好书需细读,大菜得慢品。”任秋离幽幽道:“姜真人是觉得越国的历史不够精彩么?”   姜望道:“如果只是目前这些,那确实不太够。”   “越国虽然不是霸国,但也有它的波澜壮阔。”任秋离声音飘渺,不予观测:“我们都应该敬畏历史。因为今天的一切,都是从过去走来。”   “过去的一切到此为止,因为『以后』是从『现在』开始。天机真人,你最好还有点别的手段。”姜望淡然说道:“不然我会对『算力第一』这个名号很失望。连带着对陆霜河也不那么期待了。”   任秋离的声音道:“与这么多越国历史名人交过手,你应该感觉得到你身体的变化……你猜你会不会老死在这里?”   在这场以身当国、搏杀过往的战斗里,姜望见证了越国的历史,也无可回避地被带走一些时光——   哪怕就随意走两步路,这两步路的时间也是流逝的,谁都无法避免。   只不过在“时空镜河天机阵”里,这种流逝被放大了。   要是普通人在这里,走一步路,可能就已经走过一生。   姜望平静地巡视四周,他从未停止观察:“我的身体的确经历了一些时光,但这个过程,实在缓慢。”   他随意地挽了个剑花:“我有真人之寿,现在未过三十。若时空就是你唯一的屏障,在我老死之前,我一定能够找到你,然后杀死你。”   在神临之时,他的体魄就已经追上千锤百炼的重玄遵。   及至洞真,杀六真,围衍道,久经磋磨,这具真人之躯几乎不朽。“时空镜河天机阵”最特殊、最无法回避的时光消逝之危,在这不朽真躯之前,也不免大打折扣。   且他还如此年轻!有大把时光可以对抗。   换成个一千岁的真人,恐怕早就急迫起来,苦求出路。   今时今日的姜望,从容面对一切,并没有弱点。   任秋离这一次没有说话。   但是在另一个房间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是一个低沉富有磁性的男声,语速不快,字字有序。   “好心性,好志气,好后生!”   随着声音走出来的,是一个双耳垂肩、双手过膝的富态中年人,他身穿冕服,腰悬礼剑,五官生得和善,脸上也挂着淡淡笑意,却给人一种“虽笑犹威”的感受。   久居上位者,方有此气。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站在了狭长走廊的尽处,好像那里就是一切的开始。越国一千五百九十二年的历史河流,自他发源。   姜望看着他:“越太祖文渊?越太宗文衷?”   此人笑道:“岂有壮子在而老父劳?我是文衷。不幸只能回响于历史中,就不叫我父皇出来与你厮杀了。”   壮子在老父不劳,是越太祖文渊不能打的委婉说法。文渊要是够强,这会恐怕就是“上阵父子兵”、“两代君王携手”。   众所周知,越国历史上文治武功第一的君王,是越太宗文衷。哪怕是建立社稷的越太祖,也公认的远不如他。   文衷的出场果然也全不似先前那些越国历史名人——闵垂范癫狂,龙汝秩顽愚,湖岭三友实力虽在,但思维有很明显的迟滞,革氏真人也几乎是半梦半醒。   此刻的文衷,却完全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历史中走出来。   但更令姜望暗自惊讶的是……文衷好像能够控制这“时空镜河天机阵”,或者至少在任秋离主持的这座大阵里拥有一定的权柄。因为他似乎可以决定越太祖文渊是否出战!   “既是厮杀之时,晚辈就不具礼了。”姜望注视着这位越国历史上的传奇君主:“在下姜望。”   “姓姜?”文衷看着他:“齐宗室?”   “山野之人,并不高贵。”姜望波澜不惊地道:“家父是庄地枫林城凤溪镇药材商人姜长山,我本人在星月原开了一间酒楼,生意还算不错。”   “英雄不问出处,倒是我老朽了!”文衷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抬眼看了看穹顶那流动的时光,长叹道:“时光一去如逝水,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道历三九三八年。”任秋离的声音这时候说。   姜望提剑未语,他陷进此阵之前,是道历三九二八年!   他不确定是真的时光流走了十年,还是任秋离故意说这些来乱他的心——在杀死任秋离之前,这并不重要。他此刻不在意所有,也包括时间,只在意这场战斗。   “我是道历二四三三年即位,主政九十七年,未能真正兴国,在道历二五三零年退位。在道历二五三一年……固道失败,道解而亡。”文衷负手而叹,陷入过往:“当时阻我成道的,是星神『玄枵』。祂现在重构了吗?”   任秋离的声音道:“这个问题您应该问您面前的姜望,他是第一届太虚阁员,与楚国高层关系密切。”   她特意说的是道语,意由声阐。   所以一千多年前的文衷,也能听得懂太虚阁员的分量。   越太宗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望:“想不到你如此年轻,竟有如此成就!诸葛义先还活着吗?”   “我跟星巫并不相熟。”姜望说道:“但衍道真君寿享万载,楚国至今也未过四千年呢!您当年摧毁了『玄枵』?那也只是十二星神之一。我想不到楚国大巫有不活着的理由。”   文衷哈哈一笑:“看来南斗殿这位女真人的情报有误,这年轻人跟楚国算不得有多么紧密。”   “他是跟淮国公府密切。”任秋离的声音道:“这不,当代淮国公已经因为他的失踪打上门来,当代越国皇帝险被打杀。”   “太虚阁既然秉持中立、为公天下,这位太虚阁员又如此年轻、如此有分量,还有当代淮国公因他打上门的人脉……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文衷并不急着关心自己的后代,只问道:“当代天机,你现在不要说话——长生君何在?”   任秋离果然并不说话。   这时有个声音回答道:“长生君斩名而遁,南斗殿已经没了!”   姜望站在狭长走廊的中间,提剑侧身。   在走廊的另一处,仿佛时光的尽头,倏然出现一位孤峭冷峻的老人。   他眉头紧皱,似有天下之忧。那双静渊古井般的眸子里,有显见的波澜。出现的第一时间并不关注姜望,只隔着狭长的甬道,对着彼端的文衷深深一礼:“草民高政,致仕前曾任越国国相——见过太宗陛下!” 第八十二章时空天堑不可隔   越国一千五百九十二年的历史河流,奔涌在时空长廊。   越太宗文衷和隐相峰高政,分别站在历史的源起和终焉。   他们在越国历史的两端对望,遥遥一眼,已将当中的过往传递。   时光之河如此浩荡,但其中的每一滴水,都是无数越国人奋斗一生的壮阔。   此时此刻,姜望站在狭长的时空走廊中段,背门而立。   越国的时光,在半透明的长廊顶上,如水奔流。   他背后的房间里,先前走出过革氏寻蜚的那位真人,现在房门紧闭。   他身前的房间里,天机真人任秋离,仍然坐在那张规则线条交织的靠椅,与他遥遥相峙。   他的左边尽处是越太宗文衷,右边尽处是隐相高政。   靠墙和靠着房门没有区别,因为这里是【镜湖】,此境在他人掌握。姜望对这里的任何一角都怀有警惕,他只信任自己的剑。   他不是三面受敌,他是八方皆敌。   但也不紧要。   既然踏进越国这泥潭,他理所当然要面对所有。   常常有这样的问题——若先祖在天有灵,看到后世子孙这般,会如何感想。   现在似乎可以看到答案。   在道历二五三一年就已经身死的越太宗文衷,正阅读着自他之后的历史。   无论文衷还是高政,无论生前有多么了不起,他们都是已经死去的人,因“时空镜河天机阵”才得重现。   他们的情报感知,也是因“时空镜河天机阵”而存在。   所以他们其实都不知道大阵之外的越国,在他们死后发生了什么,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主持大阵的任秋离,掌控着他们观察现世的窗口,是他们唯一的情报来源。   故此文衷才会让任秋离先不要说话,以免自己被错误的认知所误导。   这说明他的确有一定的自由,且他对任秋离并不信任。   在从历史中投射出现后,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他就对任秋离有了一定判断,或许是这些对话给了他重要信息。也或许从一开始,在当年与长生君合作的时候,他就不曾信任过南斗殿。   任秋离用沉默来让他放松警惕,给他沟通的时间。   姜望也乐见于文衷阅读历史。   毕竟无论文衷、高政还是任秋离,都是顶级真人,也许任秋离的正面搏杀能力稍弱一些——其人受限于缺憾未弥的本源。   单对单击杀任秋离,他有七成把握。文衷和高政即便都能在大阵里体现真人境界的巅峰战力,他也有自信面对其中一个。   三个顶级真人一起上,他也只能说拼命试试看——文衷这个死亡超过一千年的真人,虽是当时的顶级真人,未见得跟得上时代。其人和任秋离,或许可以成为这场战斗的突破点,令他攫取生机。   但敢拼命是一回事,有所准备是一回事,能不能够避免拼命,又是另外一回事。   越国乱局把他牵扯进来的这一步,是在高政死后才发生。或许高政和文衷并不同意这一步,那么在他们拥有一定自由的情况下,此局也有可能并不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也仿佛只是一瞬。文衷大袖一张,抬手拱在身前,对高政行了一礼:“我为先君,不贤无威,空耗百年,不能立社稷。才叫后人困顿,屈身难展,我之过也!高相,这些年苦了你,请受我此拜!”   自他死后又千年,越国仍在困顿之中,并未如他所期待的,已有新篇。但他没有怨怪后世,只怪自己活着的时候没有做得更多。强者担责,弱者推诿。   高政更是一揖及地,情状甚恳:“太宗陛下建钱塘水师、立护国大阵,无不是千古之业,令国家受益至今。您在您的位置上,已经做到极限,是后世国人不肖,不能使江山有进。您这一拜,我无颜承担。越国上下,无人可以承担!”   文衷死在道历二五三一年,是道解而亡。   高政死在道历三九二七年,是被三分香气楼楼主罗刹明月净亲手毙杀。   他们的死法不同,但究其根源,都死于楚国手段。   这中间有一千三百九十六年的历史,高政尽知,文衷尽得。   无论这当中有多少惊心动魄的过往,他们都必须看得到本质——这么多年过去了,越国的局势仍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   越国于书山是篱墙,用则为屏,毁则复建,屋子的主人有时候会拿着棍棒出来赶走破坏篱墙的野兽,但绝不会对篱笆本身有多少心疼。   越国对楚国来说是一张屏风,可以让楚人保持一定的风度和礼仪。一旦这张屏风试图变成高墙、装上倒刺,有产生威胁的可能,就会被楚国毫不留情地削掉。   “从我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两位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到了极致。我虽山上之人,不通国事,也对你们很是敬佩。”任秋离的声音说道:“越国走到今天,是被楚国所压迫,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责任。”   “但却有你一份责任。”高政蓦然折身,时空长廊的墙壁这一刹变得透明,显出房间里端坐靠椅的任秋离。   他在这座大阵里,也有一定的权柄!   也是,无论【镜湖】还是越国护国大阵,那都是他研究了一辈子的东西。任秋离借此成阵,不可能只享受好处,不接受影响。   越国千古功业第一的名相,冷漠地看着天机真人:“你干涉了我的局,且行事极私。落子只顾自己的目标,不管原局,甚至不在意棋盘完整——你和皇帝做了什么交易?”   “她和七杀真人陆霜河将会加入越国,换来文景琇与她配合,陷我于此阵!”姜望一看高政不知情,当然积极地告知真相:“我与陆霜河有绝顶生死之约,高真人你是知道的。任秋离怕陆霜河死在我手,故而设局!”   越太宗一手扶着礼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也看向任秋离。   岁月长河仿佛静止,整条时空走廊都好像在他的注视里下陷。   任秋离依旧端坐,只是摊了摊手:“姜真人没有添油加醋,事实的确如此。但高真人,我只顾我自己的目标,不是很合理吗?越国如何,你们的局势如何,棋盘怎样完整,都应该是你们越国人考量的事情。很明显当代越国皇帝已经考量过了,做出了选择——今天这样的进程,是我们共同推动的,我并没有强迫他。”   “高真人!”姜望又道:“当初到隐相峰拜访你,我就已经说过,你的棋我看不懂,也不想看。身为太虚阁员,我的立场非常明确,不归属任何一方。我与淮国公府关系密切,可也从不干涉楚国国事。但是白玉瑕是我酒楼的掌柜,他被诓回越国,投于死地,我不能不护他周全。今日踏进此局,非我本意,受陷此阵,是我无辜!我对越国无恶意,越地却陷我以荆棘。今天到了这个地步——”   他看了看高政,又看了看文衷:“两位是越国历史上最秀出的人杰。不妨划下道来罢!今日逢于时光,是敌是友,两位一言而决!”   以高政的智慧,听到这里就已经完全知道,在他死后文景琇又做了哪些事情。   白玉瑕是他授意放走的,文景琇却又把人招了回来,仅这一件,便偏离了他的原意。更不用说关于姜望的这个交易。   但他只是问道:“姜真人,革蜚还活着吗?”   面对高政、文衷这等智慧的人,姜望完全不动什么心思,就只是清清楚楚地摆出事实:“在我进来的时候,革蜚就已经逃跑。至于现在如何,我不清楚。天机真人不是说现在已经是道历三九三八年?十年过去了!外间或许已沧海桑田。”   “你告知我真相,我也该告知你一个真相。”高政慢慢地说道:“时光的流逝只在这个阵法的范围里发生,只影响镜湖。就算你在这里经历十年百年,现世该如何还是如何,时间正常流动。你进来的时候是道历三九二八年,出去的时候也是如此。最多过个三两天,应该不至于跨到二九年去。”   姜望笑了笑:“如此了我一桩心事。姜某不愿叫人牵挂。”   任秋离对时间的真相好像并不在意,还贴心地补充:“是啊,全世界都没有几个人知道你失踪。也就是楚国,在越国有很深的情报网络,淮国公才会那么快找上门——我越是了解楚越形势,越是知晓行棋艰难。越国能走到今天,着实不容易!”   文衷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望:“相较于亲友的感受,你好像并不在意自己丢失的时间?”   在“时空镜河天机阵”里流动的时光,是白白浪费的时光。   因为这里不是真实的现世,道则远不如现世,元力都很有限,且还在任秋离的掌控中,不会分给他半点。已经走到当世真人的层次,在这里最多只有经验的累积,没有真正修行的进益。   对姜望这样修行进展恐怖的天骄来说,每一天都弥足珍贵。   若真是丢了百年在此,于人生是巨大的浪费。   “懊悔遗憾之类的情绪,都是敌人战死以后的事情。”姜望依然微笑:“我又不是洞真无敌的向凤岐,不是算力冠绝古今真人的余北斗。不幸落在天机真人的局里,丢掉一些时光也是应该的。”   “倒也不见得要留有遗憾。”高政冷不丁道:“你丢失的时间——杀死布阵者即可追回。杀得越早,追回越多。”   这句话所表达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高政不是任秋离的帮手,他不愿成为被谁握住的剑。他甚至要割掉那只握剑的手。   姜望也随此声落下,遽然而动!   他手中提剑,身贯青虹,只是一个动念,就已经撞破走廊,穿进囚室,逼至任秋离身前。那仿佛不可逾越的时空天堑,被瞬间跨越。   从开始到现在,他没有一刻放松过对镜湖、对这个阵法的观察。长廊墙壁上燃烧过又凋落的白色火焰,每一次凋落都换回新的知见。   文衷和高政都已经展示过,他们在这座“时空镜河天机阵”里所拥有的权柄。文衷和高政都已经演示过,如何拨动此阵。   姜望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   他七进四退,走出一条复杂的折线。他的身形即是剑,斩断了距离。他的步迹即是剑,剖开了大阵。镜湖之中,仿佛一切都是倒映的波澜,唯独这一柄长相思,名为“真”!   它也真实地斩到了任秋离,将这位天机真人从时空彼岸斩出,一剑钉面——   铛!   任秋离所坐的靠椅,顷刻飞出千万条黑色线段,极速穿梭,交织在她身前,裹成一只黑色的茧。   长相思刚好钉在茧上,发出金铁交鸣之响,余声长鸣,震得岁月长河波澜不止。   锋锐无匹的天下名剑,竟不能进!   黑茧之中,响起任秋离的声音:“姜真人!说好要把剑架在我脖子上,问我一些问题……你怎么第一剑就往面门来?”   姜望并不说话,只是猛然往前一步——以手推剑,以剑抵茧,以茧撞墙。黑茧未破,但时空墙壁都被撞得隐隐内凹!   这是【镜湖】本身都难以承受的表现。   姜望瞬间收剑,又再出,速度快到好像根本没有动过,但已经连扑九剑。这九剑不同性质、不同角度、不同力道,但都未能攻破黑茧。   呼啸的剑光仿佛瀑流般浇灌在此茧,剑光散去,黑茧无伤。但从那零星的几道剑痕之上,焰分三色的三昧真火,悄然爬起,摇摇晃晃地跳跃起来。顷刻把黑茧吞没,使其在幽黑之中,折射出摇晃的光影。   文衷和高政都静立在时空长廊,显得格外疏离,从参战者变成了看客。   尤其越太宗文衷,颇有悠然之态,似点评似提醒:“这是时空的阴面,捻时为丝,交织成茧。很难想像一尊真人能够凭藉自己做到这一步,长生君当年留下【镜湖】给我们,果然还有一些手段在其中。”   高政说道:“以长生君的性格,不会相信任何人。镜湖的隐秘他能告诉任秋离,只能说明在那个时候他已经打算利用镜湖做点什么了——只是楚国突然兵围度厄峰,打乱了他的计划。南斗主生,任秋离又手握【长生司南】,可以交织红尘、汹涌苦海。先前出现过的历史风流人物,都被斩碎,织入时空,叫时空之丝生生不息……这也是这只时空暗茧牢不可破的原因所在。姜真人不止是在和天机真人战斗。”   三昧真火就是依靠知见的累积来加深伤害。   文衷和高政这两段话一说,覆盖时空黑茧的三昧真火瞬间暴烈起来,焰光大炽,叫这颗牢不可摧的时空黑茧,发出哔剥哔剥的响!   生生不息的时空阴面之丝线,不停交织,也不停断裂。速度快到一瞬有千百次响,就算天机真人有再多准备,预留了再充裕的时空力量,也经不起这般消耗。   黑茧之中,任秋离的声音却仍然从容:“我创造了『时空镜河天机阵』,我照映了越国的历史,我呼唤了你们——你们却能够在阵中自主,以思想之自由得道身之自由,甚而窥破大阵精妙,反制于我。若是再给你们一点时间,这座大阵由谁主导都还说不定了。真是了不起!”   她为文衷和高政而赞叹,也为他们而叹息:“但此时彼时不相同,古迹今陈难为真。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曾经出现在越国抚暨城的巨大司南,又出现在时空长廊的上方,在那涌动的时光中。   铜色的司南的长勺,仿佛担山万钧,艰难地探入时空,轻轻一舀——   从时光长河里,舀出一方宝光万丈、照得岁月长河都清澈的玉玺!   玺文曰:“奉天承运大越天子宝”! 第八十三章古迹今陈难为真   站在越国历史两端的这两位,太宗文衷和隐相高政,真是绝顶的人物。   在霸国的压力下,他们也做到了能做的所有。哪怕在历史中被复召而来,也能够当场洞彻真相、斩断枷锁,在最受限的状态里,攫取一定的自由。   若非生在楚国卧榻之侧,他们都是必然能够成就绝巅的,甚至有机会往更高处探索。   任秋离为他们的才略而赞叹,但也叹息于……他们已经死亡。   山河无有定势,亡者不能与生者争。   今日之越国,做主的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越国天子玺代表越国的最高权柄,越国现在的皇帝,名为“文景琇”!   古今岁月,山川河流,归属于越国的一切,都要受命于天子。   已经退位的越太宗,已经致仕的越国名相,当然也不会例外——倘若他们还自认是越国之人。   作为当今越国皇帝,文景琇是可以给先代加封或减封的,此即权柄所昭。   镜湖映照的是越国的历史,“时空镜河天机阵”拨动的是越国的时光。   所以任秋离此刻在历史长河中舀出越国天子玺来,无论情不情愿,文衷和高政都要听从君令。他们不再自由。   他们活着的时候,因为生在越国,无法自由。他们死了以后,从历史中投映入阵,也因为身是越人,不得自由。   任是才高一世,谋断江海,只徒呼奈何。   无论生死,受制一字,曰“国”也!   文衷开始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他的力量来自于大阵,现在也被阵法驱使。但他脸上挂笑,语气仍然平缓:“当代天机实在不简单,看来也算到我们能保持一定的自由,所以提前请出越国天子玺。”   高政的脚步几乎是与越太宗同时移动,他冷峻地说道:“命占最后传人余北斗死后,任秋离就是当世算力第一的真人。能算到这个,不足为奇。”   “比较稀奇的是越国天子玺还真给她借到了。”文衷摇了摇头:“能以国柄轻授南斗真人,看来我的这个后世子孙,确实是到了病急乱投医的时候……也算不上一位很圣明的君王。”   任秋离镜映越国历史的力量,在这个过程里要借用越国天子玺,其人借用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命令谁……再清晰不过。   文景琇不可能想不到,但越国天子玺的力量还是借出了。   对文衷来说,他不在意文景琇如何使用他的力量、他的历史投影,他在意的是,在与南斗殿的合作里,文景琇并不占据主导!   南斗殿都灭了,长生君生死不知,任秋离、陆霜河长期只能躲在陨仙林,是丧家之犬!   越国怎么说还有江山社稷,国祚绵延,有多方可以借力,多处可以腾挪。换成是他,不说把两个南斗真人吃干抹净、榨干最后一点价值,至少也得让任秋离认清大小。   怎么就把棋盘都交出去了?岂有君王之自信?   高政轻舒一口气,为自己的学生说话:“国君也没有更多办法。前几十年他都做得很好,事事忍耐,忍性不输历代明君。现在是需要他展现勇气的时候,他也不吝勇敢——只是没有控制好尺度,稍稍过头了一点。”   文衷一针见血:“你还在,他对未来有希望。你走了,他也恐惧了。要么死亡,要么疯狂。此虽人之常情,是人君之不堪!”   高政是真的觉得文景琇已经足够好了,一生给予他这个老师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从无掣肘,该忍耐的忍耐,该承担的承担。舍得放权,也狠得下心。若不是担当越国君王,又处于后陨仙之盟时期,没有太多表现机会,是有成为明君潜质的。   但太子和太孙,的确是难堪造就。   这些闹心的话,他没法子跟太宗讲。总不能说请对文景琇宽容一些,您的后代就这样了,往后只会更差。   任秋离的声音又响起来:“两位真人!你们都不是下棋的人了,就不要再谈论棋局,也不必指点江山。现在的执棋者是文景琇,他是你文衷的子孙,是你高政的君王。这局棋走到现在,越国还能回头吗?做好棋子的本分,或还能有一线生机——杀了你们面前这个人,为越国争取!”   她的言语并不客气,但一字一句,都有玉玺支持。在越国的历史长河里,有最高的权柄。   三昧真火愈发灿烂,时空暗茧已经肉眼可见的单薄了许多,隐隐能看到其中任秋离的轮廓。   姜望沉默地注视着这颗暗茧,提剑未动。   但他的势已绷住,如弓满弦,似虎提脊,只等到那流光过隙的关键时刻,给予任秋离致命的一剑。   破茧之时,他们即分生死。   任秋离召出越国天子玺,加强了命令,文衷和高政也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穿越时空长廊,会合在房门外——   对抗仍然在发生,不然现在他们应该都已经跟姜望厮杀起来。   “越国能不能回头,我都不想和姜真人为敌。”高政冷冷说道:“倘若是我做选择,在你和姜真人之间,选一万次我也不可能支持你。加上陆霜河也不例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任秋离的声音并无怒气,甚至隐约看得到时空暗茧里,她的轮廓耸了耸肩:“换成我也是这么选,一方是太虚阁老、天下公望,一方宗灭人隐、日落西山。高真人这话有些可笑了,你当文景琇不想选姜望?白玉瑕一定要报父仇,姜望一定要保白玉瑕——有没有可能你没得选?又或许你早已经选了。白平甫的因,结成今天的果。不是么?”   若是高政在执棋,白玉瑕根本回不来。等到革蜚的真相传出去,给白玉瑕的交代也早已准备好。   但高政什么都不说。   他只需要向姜望表明态度,不需要辩解自己。痴愚贤肖,任人言说。   “我感到我的意志正在发生改变,我慢慢地想要杀死这个名为『姜望』的年轻人。”文衷解读着内心意志的变化,并评价道:“很有趣的体验!”   高政走进了房间,眼神却有一瞬间的怅惘:“这时候我意识到我不是一个真正的人,我已经死去了。”   这一切太真实,从历史投映出来,恍惚以为自己还活着。但如果他还活着,他的意志怎么会被改变?   谁都不能影响他,什么阵法都不行!   镜湖里的时空走廊本就逼仄,囚室般的房间更是只有五步见方。   当文衷和高政也挤进来,“房间”几乎被挤爆,体现一种坍塌感!   四位臻于巅峰的真人,仅仅是认知的冲突,就足够摧塌这个房间的基础。   布置在这里的时空天堑,可以将距离无限拉远。但在文衷和高政面前,都是一步就能跨过的沟渠。   “年轻人,你要小心了。”文衷虽然陷在身不由己的状态,却并没有情绪的宣泄,他是真正有智慧的人,不会做任何无用的对抗。他只是笑着对姜望道:“我将对你出手……我很强!”   能够真正立起越国的脊梁,能够在退位之后,单独毁灭诸葛义先的玄枵星神,文衷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   姜望仗剑蓄势在时空暗茧前,也笑着回应:“虽然现在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但我想说——世间之隔莫过于生死,长相思不能与两位绝顶真人交锋,是我很大的遗憾。天机真人也算成人之美了,我非常愿意见识两位豪杰的力量!”   此时的形势看似和开始没有太多区别,在越国天子玺出现后,他还是要以一敌三。   但时空天堑不再是阻隔,时空暗茧即将被灼破,他也在文衷和高政的帮助下,对这镜湖、对这“时空镜河天机阵”有了丰富的知见。他看得到生机。   任秋离的声音在已经薄如细纸的时空暗茧里宣出,在越国天子玺的作用下,恢弘如鼓,敕命天威:“抓紧时间,速杀此獠!不要给他冲击衍道的机会!”   文衷身形一晃,已然越过时空天堑。他一掌高抬,掌心纹理顿时活了过来,好似山川江海,越国社稷在其中!既见历史之厚重,又有天下之磅礴。   一掌下压如天倾,八方龙气定乾坤!   但在这之前,他的声音先一步送到——“我这一掌,是我当年所创。取钱塘蛟气,掠东海龙意,合大越国势,缠千军血旗,聚万民之心,遂成此【江山龙印】。我要趁你纠缠时空暗茧,先断你剑势,再绝你神意,然后变【江山龙印】为【万里惊神指】。这门指法是在与楚国伍氏【大天绝指】交手后得到的灵感,要点在于一个快字,念动惊神,万里一瞬,其本质还是对元神的伤害。”   他自曝其真!   在真人与真人的厮杀中,这简直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   尤其他面对的还是姜望。   为其所知,即为其所制。   那只诠释着山河万里的手掌,在天倾般的势头里遽止,掌心正中,出现了一个红点。   红点倏然扩张,变成了一道剑创,仿佛只是一个恍惚,寒亮的剑刃就已经填塞此创。这是视线被利剑斩断了,完全跟不上剑锋的轨迹,才会在视野里留下这么突兀的一幕。   在变【江山龙印】为【万里惊神指】之前,文衷的手掌就已经被刺穿。   长相思的剑身穿过他的掌心,剑尖倾斜上挑,刺入脖颈。   汩汩,汩汩。   鲜血如泉涌。   越太宗文衷低头看了一眼这剑,咧嘴道:“好剑术!”   这是和着血的咕哝。   这简单的三个字,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了。他穿着冕服的威严身影,像是一张燃尽的剪纸。无风成烬。   他曾向楚天子献表,他曾在钱塘江悲哭。他没有三宫六院,足迹却遍及越国每一寸河山。他是越国建庙以来的这段岁月里,做得最好的君王。   他也被时光席卷。   至少在死亡面前,他仍然是自主的。   现在轮到了高政。   越国的隐相并起剑指,在身前轻轻随意地一抹,抹出住一柄两指宽的长剑,五指一翻,握在掌中。   对于文衷的消失,他面无表情,对于姜望的注视,他平缓地开口:“姜真人在天京城的一战,留影石满天下乱飞,卖出天价。我买来反覆地看。你是一位几乎没有弱点的强者,生死间的嗅觉更是堪称绝顶。你对于危险的反应,有时甚至会先于你的思考发生,这是你的优点,也是我的机会。我若要杀你,就要以局设局,用险弄险,让你的本能和思考产生冲突。我这一剑,当以……”   这与其说是要决死,倒不如说是在教学!   以随时可以衍道的绝顶真人的视角,教姜望如何斩去最后的弱点,教姜望如何杀死自己!   时空暗茧中的任秋离不能再按捺。   “够了!”   那历史长河中的越国天子玺,搅动河水哗啦啦,直接跳将入阵,印在了高政的颅顶!   铛!   像是丧钟鸣。   高政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横在身前的那柄直剑,还未来得及显露锋芒,就在姜望遗憾的眼神里,一寸一寸的消失了。   高政自己却很平静。   在这柄剑消失的过程里,他注视着姜望:“文景琇有自己的主意,这是他一生名业所在,他也倾尽所有。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是他一人之过。姜真人要杀要剐,皆他自取——不要迁怒越国,给越国新政一个机会。”   他的眉头仍然紧锁,从姜望在隐相峰后山看到他的第一次,这皱着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天下之忧何忧也!   他仍然是那般孤峭冷峻,就连请求也十分骄傲。先给指点,再提希求。   “我没有迁怒的习惯。我不曾恨过越国。我尊重您和越太宗。”姜望说。   高政闭上了眼睛,他得到了姜望的承诺。   此刻他只是一个历史的投影,但他也做着高政做了一生的事情——为这个四处漏风的国家,山河不稳的社稷,缝缝补补,年复一年。   他消失在房间里,是历史长河中一朵稍大的水花,沉没下去,也就沉没了。   “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姜望提剑转身,看着靠墙而坐的任秋离。   时空暗茧只剩最后的几缕丝织,任秋离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当然不是放弃。   就在下一刻——   恐怖的飓风绕身而起!   在她骤然睁开的眼睛之前,飘飞着一道道时空的裂隙。   高政、文衷正在消解的力量,混同在岁月的河流里,有如天瀑向她倾倒。   因为是被姜望杀死,因为是他们自愿,所以不必再担心这些力量的不纯粹。   天机真人已经立足洞真顶层的力量,还在近乎无限地拔升!   越国天子玺的真正用途在这里,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越人虽死,仍为越国之魂魄。   高政、文衷的力量被她征用,令她在此刻抵达一种以往不可企及的力量。   【假性衍道】!   任秋离定定地瞧着他,一如先前被他定定地瞧着:“试试看,你能不能在我杀死你之前,走上绝巅——”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   因为面前的姜望已经不见。   上一刻有决死之势,这一时无惊鸿之影。   专注于掌控力量的她,只看到一道曲折的、穿越时空的飞虹。   一瞬间窜出房间,在那时空走廊纵身一跃,打破冥顽,跌落浩荡河流。   姜望竟然对这座大阵已经有了如此深刻的理解。   姜望他……跳进了越国历史! 第八十四章道历二五三一年   “哪里走!”   任秋离一把将所有的力量都收拢,任飓风雷霆绕身,紧随其后,像一尾吞海巨鲸,追进那波涛汹涌的历史长河。   她不惜浪费许多力量,也要追近姜望的尾迹。   一幕幕历史片段走马观花,这一刻她的眼睛仿佛漩涡,算力推至极限。   历史长河之中,惊涛倒卷,一前一后两个微渺的光点,一追一逃。   一切他者的力量都不可靠,自我拥有的,才是永恒真理。   正如长生君对陆霜河的期待落了空。   任秋离深谙此理,所以她一开始就做了两手准备。   她始终端坐于那黑色线段编织的靠椅,从头到尾没有挪动一步。那张椅子是无数历史的线头,她本身即是“时空镜河天机阵”的核心。   越国历史的力量为她所借用,她也理所当然地持力于自身。   她借来了越国天子玺,是为了镇压文衷、高政这等绝顶人物有可能制造的意外。也要在“意外”发生之后,拔其力而自用。   文衷和高政不肯为她挥剑,那便碾魂碎魄,铸此二者为剑。   她亲持此锋,在【镜湖】之中把握假性衍道的力量,亲斩姜望。   摆在姜望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当场被她杀死,从此威胁不到陆霜河。要么跳过积累,强行冲击绝巅,这是唯一的生机所在,且还要看姜望能不能争得到。   她虽然嘴里说,不要给姜望冲击绝巅的机会。   但姜望今日若提前衍道以破杀局,她的目的也算达到。   于她自己当然是次选,被迫衍道的姜望一定会杀死她。可姜望提前衍道,陆霜河那一场洞真绝顶的约斗,也就无约自消。   陆霜河是信奉天道无情的人,他可以坐视年幼的易胜锋与姜望争生死,选择带走活下来的那一个,绝不因为两个的天赋、心性或者别的什么因素,做出偏向性的干涉。   他自己绝不会提前来扼杀姜望,但姜望若没能走到约定的那个位置,那都是天理自然,姜望失约。   无论姜望是战死还是提前衍道,既已失约此战,陆霜河都可以放下执念,登临绝巅了。   对任秋离来说……   那就够了。   当初她陷落生死之间,断绝未来,不再拥有价值,连她的师父都放弃她。只有一柄来自小世界的剑,从天而降。   那个人告诉她……“朝闻道”。   功名利禄,恩怨情仇,眼前的所有一切都不重要,唯“剑”是天理,唯“道”是永恒。   往后的人生变得很简单。   那人唯道而已。   她唯那人而已。   时光荏苒至今,她有天下无双的算力,又提前设局,借洞天之宝,用山河为阵,本应有十足的信心灭杀姜望于此。本不该有“姜望提前衍道斩破杀局,也算达到目的”的想法。   这实在是孱弱的念头。   若叫陆霜河来评价,他一定只会默默地闭上眼睛。   她自己明白为什么——斗昭把她的自信斩掉了。   她早就认识到缺憾难弥的本源,会让她的道途怎样艰难,师父当初放弃她,是确实看不到指望。可她也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探索洞真的极限,而且已经在极限。世上还有比陆霜河更艰难的路吗?她也可以走过来。   她认为她输给余北斗的,只是自己早年不幸留下的缺瑕。   直到与斗昭生死逐杀,她才真正看清楚,那一点遗憾在真正的绝世天骄面前,是多么的显眼,多么不可回避!   当她决意面对与斗昭同为太虚阁员,且战绩更耀眼的姜望时,她不得不掂量了又掂量。   她并非担心自己的生死,她担心的是自己帮不到陆霜河——哪怕陆霜河并不需要。   她非常清楚,这个世上除了她,没人会帮陆霜河了。   姜望若死,天下悲切。陆霜河若死,只有欢呼!   她最初的算局,本是要用越国历史长河里的精彩,补足自己早年的本源缺憾,借大阵成局,一举踏足绝巅,从而轻易抹杀姜望。   这是最完美的结果,可是因为姜望这个名字,她没有把握做到。   在陨仙林里颠沛流离的她,已经没有算定所有的自信。又顾虑文衷和高政的不可控,才在斟酌再三后,改成现在这般计划。   她已不敢奢望,退求其次,又频加保障。这一局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应该是万无一失。   但她仍然没想到,姜望选择了第三条路——逃跑。   在一个根本没有路的地方,在【镜湖】所创造的这样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里,姜望竟然也能找到逃生的可能性,躲进了时空镜河天机阵所映照的越国历史长河中。   家徒四壁,无门无窗,他上梁揭瓦而去!   这需要满足至少三个条件。第一,姜望要对“时空镜河天机阵”有足够的了解;第二,他要对历史长河有所洞察;第三,他需要足够敏锐,抓住任秋离归拢力量、放松大阵掌控的那一刹。   第一个条件得到了文衷和高政的帮助,第三个条件算是这等天骄的必备素质,第二个条件……姜望这等从未接触星占,也未听闻有卜算造诣的人,是如何在历史长河中表现得游刃有余?   任秋离一时想不到答案。   但姜望所跳进的这段历史长河,仍然是在“时空镜河天机阵”控制的范围里,他没可能通过这段历史长河,逃到别的地方去。   若要强行举例,便是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有一个复杂曲折幽深的时间蜂巢,姜望近乎无限地收缩自己,跳进了这个蜂巢里,让人一时捕捉不到。   任秋离无法摧毁这个时间蜂巢,因为越国的历史是真实存在的,镜映的历史也依附在镜湖中。若她强行抹掉这段镜映的历史,她短暂从这段历史长河获得的力量,也会随之消散。   届时假性衍道的力量不复存在,她和最擅长争生死的姜望同处一室,直面彼此,笼斗生死。那画面简直不敢想像……   所以姜望其实只给了她一个选择——   她只能亲身追入其中,凭藉自己算力上的优势,在长达一千五百九十二年的越国历史里,精准捕捉那偶然的一天,抓住姜望,然后杀死姜望。   ……   ……   “赌玉了,赌玉了!朋友,赌石玩不玩?一刀切下去,命运从此改变!”   集市的喧嚣瞬间入耳。   一个精瘦的汉子,捧着一块笨石头,在面前晃啊晃的,想要吸引今天的第一个冤大头。   静静站在人潮中,闪烁仙念星河、沉默收集情报的姜真人,无疑很符合冤大头的定义——头上戴的玉冠,腰间悬的剑,身上穿的衣衫,都是有钱人的样子。人却像根木头,杵在大街上发呆。   有钱且傻。优质客户。   姜某人无视了几乎戳到鼻梁的这块笨石头,微微侧了侧头,笑着问道:“小哥,今年是哪一年?”   说着他又补了一句:“我问道历。”   精瘦汉子一下子就把石头抱回去,嗤笑一声:“你想说你是从未来过来的是吧?”   姜望惊了一下。   精瘦汉子继续道:“先假装不知道年代,然后拿出各种伪造的证据,让人家相信你是从未来穿越时空而来。最后把你的『好东西』卖给我,随便拿块石头,说将来很珍稀——你不是第一个玩这一套的啦!大家都是同行,就别浪费时间了。骗别人去吧!”   姜望听得目瞪口呆。   他不知是真有个这么奇思妙想的骗子,还是真的有“同行”,来过这段历史。   此时他已经获得更多情报,知道这里居然是小白的老家,琅琊城——现在还不叫“琅琊城”,叫“琅山镇”,远不如后世繁华,建筑风格跟以后也有很大的差别,但人们的口音却是很相似。琅山人说话有个很明显的特点,入声短促,语速极快,句尾语气总是又硬又冲,好像随时要干仗。   想了想,姜真人掏出一块银子,举起手来:“有奖问答,谁先答出来,银子就给他!”   在骤然聚集过来的目光中,他问道:“先问个简单的,今年是道历的哪一年?”   人们面面相觑,有个大婶没所谓地喊了一声:“道历二五三一年!”   “接着!”   一块银锭丢到了她手上。   实实在在的银子!真给!   人群瞬间沸腾了。   “下一个问题!”   “问我问我!”   但那个人傻钱多的青衫男子,已然消失不见。   ……   姜望立身在钱塘江堤,看大潮迎面而来。   在时空走廊里的战斗,给了他不少信息。他已经知道【镜湖】的现世寄托在哪里,无非是钱塘江底,无非钱塘水师所镇,那的确是最隐秘的地方。   越国一直在楚国划下的区域里发展,困顿不得出,虽有岁月之经,版图没什么变化。   姜望也算是轻车熟路了,动念便从琅琊城到了钱塘江畔。   相较于琅琊城的变化,钱塘江倒是波澜如前。   钱塘水师早就建起来了,【镜湖】应该也已经在越地落下。   因为现在是道历二五三一年!   道历二五三一年的琅琊城,还很流行赌石。小白家里好像就是这个时期开始发迹的。   历史上这一年是……韶国灭燕!   曾经镇压祸水、辉煌一时的大燕皇朝,正式退出历史舞台。   廉雀他家先祖,也是在这个时期迁徙,最后落脚东域,成为后来的南遥廉氏。   还有一个很关键的事情,发生在这时候的越国——越太宗文衷,正是死在这一年。   倘若不考虑任秋离的追杀,这些历史事件,姜望都想亲自见证。   韶国灭燕在越国的历史范围外,无法观测,但至少他可以看看文衷和星神玄枵的厮杀,看看诸葛义先是如何阻道、文衷又是如何在死前毁灭星神。   他是一定能够从中学到东西的。   但若是只够时间做一件事情,他还是要先来寻找【镜湖】。   他想要尝试从这个历史片段里了解【镜湖】,了解越国护国大阵,像文衷、高政那样,赢得对“时空镜河天机阵”部分掌控。   文衷和高政做到的事情,他也可以做到。   而与文衷、高政不同的是,他非历史投影,他可以借这份权柄脱身!   他当然不可能在越国历史长河里躲一辈子。   这个时期正是钱塘水师的巅峰时期,越太宗文衷也不知还有没有走到身死的那一天。姜望十分低调,屏息凝神,悄然无声地潜入水底。   要在茫茫钱塘江,寻一个不知外显为何物的【镜湖】,不啻于大海捞针。但姜望早有准备,他在道历三九二八年的镜湖里,还留下了信标——那是回忆的牵挂,念头的尘埃。   此刻竖起一指,举起一颗缓缓旋转的、晶莹剔透的仙念,细细感受那同在阵中、跨越时空的联系……   轰!   天机真人任秋离,携风带雷,以无比磅礴之势,骤然降临钱塘江!   天高三尺,水降十分。   姜望这边才动念,她竟然就已经捕捉到痕迹,寻找到了历史中的具体一天,来到具体的地点!   这是姜望自得到念尘以来,第一次被对手发现联系,反溯本尊。   这是一个难忘的教训!   任秋离已是假性衍道之态,占据力量上的绝对优势,不需要再跟姜望算来算去。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五指一翻,似鱼龙之跃,转指成印,强压而下。   南极上生印!   “坐南而寿,跪北而死。天命上生,运死鱼龙。”——《寿南长生经》   此印一落,整座钱塘江都随之下沉,生机被掠尽,水势将枯竭!   越国历史无真君,她可以横扫一切。   她更有越国天子玺的支持,可以不必在意越国历史的反击力量。此时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此般力量毫无顾忌,她只求第一时间逼出姜望,将其杀死。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身在江底的姜望,也果断挥剑,斩开一道时空之隙——   在这样的境况里,冒险在道历三九二八年留下痕迹,用念尘来寻镜湖,其实也是别无选择。若是自己慢慢来找,倾尽钱塘之江水,不知要寻到何时。以任秋离在星占上的造诣,早晚都会找上门来。他只能赌一赌,是自己更快地把握镜湖,还是任秋离更快地捕捉轨迹。   现在赌输了,他只能错过这个关键的年代,逃亡其它时光。   钱塘正要干涸,姜望正要离开,任秋离正要阻止……就在这样的时刻里,忽然有点点星光,起自钱塘之底,飞速蒸腾。   星光汇涌成河。   这是一幕奇景——   钱塘江在下沉,星河在上涌!   姜望悚然一惊,他在那星河之中,看到了一尊手持宝瓶的女性星神。   星神玄枵!   此星神正在钱塘之底,时空交汇之处,星河漩涡中心,与一位手长过膝的富态真人交战。   历史竟有如此奇妙的交响。   玄枵战文衷,竟然发生在今天!   原本是悄无声息地发生在钱塘之底,随波涛一起下沉在历史中,如今却被未来时空的来客惊动。   比姜望更震惊的,是已然“假性衍道”的任秋离。她在第一时间,对上了玄枵骤然回转的眼睛!   但真正惊悚的是——   在道历二五三一年的这一天,她看到的不是“玄枵”的眼睛,   而是于道历三九二七年,在陨仙林遇到的星神“降娄”的眼睛!   或者也不是“玄枵”和“降娄”。   那双眼睛里涌动的,是深藏在楚国【章华台】里,那永恒不休的信息星河!   星河淹没了她的目光。 第八十五章柳条抽枝成新绿,长堤旧枕复何年   那宝瓶漆纹繁复,仿佛描绘宇宙至理。玄枵身姿曼妙,等同美的诠释。   瓶中插着几枝细柳条,养得很鲜亮,水汽氤氲,碧色欲滴。   发生在钱塘江底,隔开了所有外在注视的这场战斗,越太宗文衷落在明显的下风。此时他退位已经一年,虽然政纲得继,但伟力难归,官道力量已然消散了许多,正在谋求固道……   简单来说,这一年的越太宗,个体战力不在巅峰。   诚然他有顶级真人的眼界,可他的对手,却是拥有楚国大巫的见识!   这场战斗之所以缄然无声,是交战的双方都有意控制动静。   玄枵不愿意公开杀死拥有巨大声望的越国太宗,文衷不愿意让他的国民看到他这个好像英明神武的太宗,被楚国人轻易地杀死,像杀一条狗!   这本该是遗失的故事,掩盖在岁月尘埃下。   但在任秋离出现的这一刻,玄枵移开了目光。   任秋离是一个在岁月长河中溺水的时空旅客,她的心神随视线一起下沉,沉落在玄枵眼中,在无尽的信息星河里。   繁杂信息一瞬间全部涌来,将她的思维之弦一根根崩断,几乎将她的脑海爆开!   在道历三九二七年,楚国兵围度厄峰,传承古老的南斗殿,遇到覆灭危机。   彼时任秋离把算力推到极限,借助兵墟的复杂以及陆霜河的锋利,成功逃过诸葛义先的卜算,躲进陨仙林里。   这几乎是天机真人一生的荣耀战绩!   因为她面对的是楚国星巫诸葛义先的卦算,哪怕只是短暂抽出心神的一念,也是山倾海啸,足够翻覆人间。   而她逃脱了。   但她真的逃脱了吗?   此刻在越国的历史长河中,在道历二五三一年的这一天,与这双星河浩荡的眼睛对视,仿佛才是初逢——   从时间的顺序上来说,道历二五三一年的故事,当然在道历三九二七年之前发生。   时空悖论就这样发生了。她在事件上先遇到星神“降娄”,但在时间上先遇到星神“玄枵”。   究竟哪一方是“因”,哪一方是“果”?   任秋离头疼欲裂!   这天翻地覆的剧变,只源于一个对视。   在她看到那双星河般眼睛的时候,飓风骤止,雷霆陡消。   修道这些年来所积累的一切,为自己所装饰的武备,一刹那全被剥离,她感觉自己置身荒原,又回到那孑然一身、抱膝等死的时刻。   她所有的努力不值一提,在绝对的算力压制下,如天命卸甲!   这时那荒原上即将冻死的女人睁开眼睛,恍惚中好像看到一缕白发。   朝闻道……   朝闻道!   任秋离遽然惊醒,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濒死的那一刻拔出水面,大口喘息。   但她在越国这段历史里得到的力量,已经无从感受!   星神玄枵自宝瓶中抽出柳条,轻轻一甩,水珠飞溅各处、折射天光如虹光,开口说道:“一切外力非己力,因缘来去一场空!”   这仿佛是一道命定的谶语,任秋离虽然没有在信息星河里溺死,凭自己的算力和信念浮游而起,却被剥掉了外力。   她没有时间来斟酌此刻,没有空隙来审视自身,因为她的视野,在这样的时刻里,已经被一道剑锋剖开。前一刻斩破了时空缝隙,步子都迈了出去、准备逃亡历史长河的姜望,这一刻已经提剑杀来!   好一个反覆横跳、天下第一变脸真人!   任秋离顾不得许多,身形直接往后一仰。这一记仰跃,体现了生死之间的力量感,仿佛鳞撞礁石、鱼跃龙门——   时空生隙,一如龙门开,她纵身一跃,穿隙而过。逃离道历二五三一年,逃进了历史长河中。   姜望当然不肯放过,如影随形,紧逐其后,也跃身其间。   流光一瞬一千年,此追彼逐如梦中。   攻守之势易也!   在跳进历史长河的那一刻,姜望禁不住回头。   就在这流光一瞬里,他看到道躯已然接近崩溃的越太宗文衷拔身而起,在时空的波纹里,一记手刀,洞穿了星神玄枵的后心!   耳中听得文衷的怒喝:“纵是诸葛义先亲临此身,也不该在与我生死战中分神!你何等傲慢!”   宝瓶高高飞起,净水洒落钱塘。   星神玄枵的道躯就这样崩溃了。   柳条抽枝成新绿,长堤旧枕复何年!   时空缝隙已关闭。   被阻隔的是已经发生、且不能被改变的事实。   道历二五三一年的越国随浪而去。   姜望心中的浪涛,却久久不能平息。   历史上星神玄枵阻文衷之道,是诸葛义先亲临此身为之。   而文衷之所以能够摧毁这样的星神玄枵,是因为星神玄枵分神给了来自道历三九二八年的任秋离一击。   历史在此产生了螺旋式的回环!   他曾在内府境的时候,就被余北斗带着跳出命运长河。   但他从来不曾真正懂得命运。   他读完了厚重如山的《史刀凿海》,他经历了许多次必然会镌刻历史的重大事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他也不觉得自己对历史有多么深刻的认知。   历史是命运的汇聚,历史也是命运的支流。   他身在其中。   史书读千遍,不如历一回。   这一幕这一刻带给他的震撼,将永远停在他心里。   但震撼归震撼,他的动作是半点不耽搁。踏行历史波澜,如逐水云之间。   他先前逃跑的时候有多快,现在追击的时候就有多着急。   任秋离还能通过星占,在历史长河中算出他的落点,捕捉他的踪迹。他若是丢了任秋离的踪影,只好两眼一抹黑,在这一千多年里随缘出剑,扎到什么是什么。   “天机真人!”在这极速的追逃之中,姜望的声音于历史中回响:“再不停步,我就掉头回太虚阁,从此不问世事,等到洞真无敌,便去找陆霜河了!”   历史长河无回声。   任秋离当然知道姜望不会掉头。今天她和姜望,只有一个人能够走出这段历史。   她已经有悲观的预期,但仍要做最后的努力。   ……   ……   越国太庙之中。   文景琇跪坐在那高大的塑像之前,已经很长时间。   君主无言,岁月有声。   皇帝在活着的时候很难得到负面的评价,唯有身死的那一刻,才得定论。   在某一个时刻,灵祠中的气氛好像“沉”了下来,变得十分肃穆。灵香的青烟开始隐约,那高大的塑像泛起辉光,一瞬间好像很遥远。   文景琇终于等到了他所等待的,仰起头来,虔声高呼:“后世不肖子孙文景琇,拜迎太宗。愿以此天子之身,承先祖之意,迎太宗归来!”   他当然知道,任秋离创造了“时空镜河天机阵”,并要利用此阵,镜映越国历史,完成对姜望的绞杀。   正是这门阵法的存在,才让他确信任秋离真个能杀死姜望。   他当然清楚,任秋离借用越国天子玺,是为了镇压谁。纵览整个越国历史,能够对姜望造成威胁的人,也没有几个。   越太宗肯定会出现在“时空镜河天机阵”里,而他借出越国天子玺,也是为了谒见太宗!   高相和太宗都能在“时空镜河天机阵”里掀起波澜。   他也是当世真人,他还是当代越君,他握持这方山河最高的权柄,他拥有【镜湖】。   他也有他的布局。   譬如此刻,他截留了越太宗的历史投影,想要以自身承其意,迎接太宗的复生!   身为越国皇帝,他是太宗的嫡脉血裔,他与太宗坐到同样尊位,他与太宗有同境修为,他这一生,逢年过节、寿时礼时,对太宗的祭祀从未放松,血祀相连……所以在太宗意志出现的那一刻,他身承太宗,就具备了可行性。   这灵祠中的时空阵法早就已经准备好,同样是勾连了护国大阵、以镜湖为基础,凭藉地利优势,对任秋离的大阵进行小小的借用。他也倾越国府库,备了最好的阵材——从和任秋离搭上线的那一天,他就开始准备这一切。   他自知没有顶级智略,无法跟真正的智者对弈,他信任真正有智慧的人。所以前半生对高政言听计从,以天下相托。所以在抚暨城这一局,他也放开棋盘,让任秋离任性施为。   但他对高政有毫无保留的信任,对任秋离则只是互相利用。他把棋盘交给任秋离,是为了借用任秋离的能力,借“时空镜河天机阵”,与历史中的越太宗建立联系。   他真正的目的,是让越太宗归来执棋!   高相说——“明君不任万事,明君任万事之德者。”   他牢记在心。   他不仅仅舍得放权,“任万事之德者”。他还放弃自己的一切,包括这具躯壳,去迎真正的明君!   他的决心不可谓不大,付出不可谓不多。   但时空长河,没有回响。   那座太宗的威严塑像,就止于生辉的那一刻,没有更多变化发生。   是太宗不愿?还是不能完成?   是仪轨不足、祭祀有失,还是任秋离有所察觉,暗中阻止?   终究从历史中复活先祖,是超乎想像的事情,准备再多也不见得能够成功。   文景琇悲声道:“生而为君,不能当国,失政为万民憾,失国是千古恨。天下大事,我无能也,不可承之!”   “此身不计,此命不恤,遥映千年,惟愿大越永昌!惟愿文姓皇室,荣血不衰。”   他蓦地拜服下来,以额撞地,发出老僧敲钟般的一声响,喉中似老鸦咽血:“太宗请归!”   灵祠寂然无声。   不是努力就能被认可,不是等待就会有结果。   文景琇从来不是一个天真的人,当他坐上越国皇帝的宝座,高政教会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认清现实”。   认识到自己的局限,认识到国家的局限。   认识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认识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再去想办法做点什么。   时间坚决地流逝了。   没有带来更多光彩。   文景琇眼中的悲壮、慷慨、坚毅,逐渐揉成悲哀、绝望、痛楚。   他的计划失败了。   但他之所以感到痛苦,不是因为计划的失败。而是因为他不能在失败之后昂扬地站起来,他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是一个高踞王座但不知怎么走出绝境的君主,是一个迷路的领头羊,不知道能把这个国家带往何方。   可他必须要承担。   他身后已无人。   在长久的缄默之后,他决定碾碎所有情绪,继续走向他力不从心的未来。   当冷风撞响太庙的铜铃,当炉中的香头开始飞灰。他抬起被重负压低的肩,按住腰侧的天子礼剑,正准备起身。   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仿佛从血脉深处响起的声音,回响在魂灵尽头——   “我这一掌,是我当年所创。取钱塘蛟气,掠东海龙意,合大越国势……”   越国太宗文衷的声音!   文景琇保持着按剑起身的姿势,就此不动了。他屏息凝神,专注地听着。他听出来这是太宗在任秋离的驱使下,与姜望战斗。他听得出来这是太宗对姜望的示好,是太宗在诸般限制之中求争死亡的自由!   但为什么这段话会让他听到呢?   难道是要表达对他这个后世子孙的不满?   不。对于后世子孙的愚蠢,太宗当然是有不满的。但在木已成舟之时,表达不满毫无意义。太宗那样的人物,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就连他文景琇都不会纯粹地宣泄情绪。   名为文衷的那位传奇,一定有什么讯息需要传达。   且只有此刻的他能够接收。   仰看着那尊塑像已经看不真切的面容,文景琇忽然间想明白了什么。当场一翻手掌,结出【江山龙印】。他的五指大张,向着太宗塑像的面部,仿佛要将其托举。   以掌覆面,不敬上贤。   但这一掌托到一半,又翻覆山河,变印为指,如雷霆乍出于重云之间,点出【万里惊神】。   这一指正在太宗塑像的眉心处!   血脉对应,尊位对应,环境对应,印法对应,指法对应……好像一张跨越时空的票据,对上了所有暗记。   历史在血液中回响!   先代筚路蓝缕,文氏起于草莽,涓滴过往汇钱塘。   文景琇自灵魂深处生出一种几乎伏地的战栗。   世间一切都静了,耳边只有太宗文衷最后的声音,带血的赞叹——“好剑术!”   他知晓太宗的历史投影也死去了。   面前的太宗塑像,那影影绰绰的辉光,倏然间汇成一处,化成一卷黄轴,跌落下来。   文景琇仿佛看到太宗的身影,跌回历史长河,而那卷黄轴,却跌落他手中。   大约是在历史的阴影里贮藏了太久,十分寒凉。   他一时悲从中来,却又不能成声。   有万般情绪,不能与人言说!   他强忍着悲痛,稳住自己的双手,将那卷黄轴缓缓打开……   又骤然收起!   他看到了这个国家,最后的选择。   这是死在道历二五三一年的那位君主,所留下的遗局。   站在越国历史开端和终焉的两位绝顶人物,一个死在钱塘江底,一个死在钱塘江畔,死的过程都很突兀,但死的的结局并不突然。   他们都是为这个国家奋战到最后一刻,死亦未休。他们也都,留下了一点什么。   江浪拍堤,江风拂柳。   滚滚钱塘,将多少英雄埋葬! 第八十六章画凤   “你们……刚刚说什么?”   在理国首都义宁城的一处酒楼里,两个刚刚还兴致勃勃谈论天下大势的酒客,被一双爬满了奇特纹路的凶厉的手掌,打断了谈兴,掐死了话茬。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   他们扭曲的两张酡红的脸,挂着青菜、红烧肉、酒水和碎瓷,被死死地按在酒桌上。   这双嶙峋的手,属于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   事发之前只是独在角落喝酒,压根不引人注意。   而在暴起发难的此刻,将整座酒楼热腾的气氛冰封。   所有人现在都不知道他是谁,但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危险!   这一按用力之大,把酒桌桌面都已经按裂,可以看到裂纹密密麻麻,但偏偏桌身紧绷着,不肯垮塌,牢牢支撑着两张可怜酒客的脸。   这说明至少在力量上,这个斗笠客还保持着精微的掌控。   斗笠客稍稍抬起头,那张实在不好看的脸露出了一角,狞恶地重复道:“你们再说一遍!”   “说……说什么啊大爷?”被按在桌上的其中一个酒客,脸上已经有许多碎瓷压出的伤痕,含糊不清地求饶:“饶命!我们没说什么不好的事情啊?”   另一个酒客完全吓懵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快把人放开!我们已经报官了!”有人壮着胆子这样喊道。   斗笠客狠狠地一扭头,一眼看过去,出声的那人直接被撞飞!高高飞起,重重摔倒,生死不知。   整个酒楼雅雀无声。   斗笠客好像藏着巨大的恨,咬着牙道:“你们刚才说凰唯真……凰唯真什么?”   “爷爷!我们很尊重凰唯真,我支持他回来——”那个还能说话的酒客哭喊道。   “不是这个!”   “凰……凰唯真归来的关键,那个叫革蜚的失踪了?”说话的酒客仿佛想到什么,整张脸扭曲成一团:“亲爷爷,我们只说了这个,没说别的啊——”   “是啊。”斗笠客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好像马上要将手掌下的两颗脑袋捏爆:“你们说……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   “我们说得不对吗?太爷爷,我也是听别人讲的。”酒客两股战战:“我们要是哪里说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孩子一个改错的机会……”   这时酒楼外忽然响起一声清喝,把弥漫在酒楼里的肃杀气氛,敲碎了几分:“革兄!”   那人笑着走进酒楼里来:“怎么来理国,也不跟小弟打个招呼,以至于叫这些不长眼的人,冲撞了你?”   酒楼里一霎汹涌。   “范大人来了!”   “原来他就是革蜚啊……”   “让范大人好好教训他!”   “嘘——不要命了?”   来者正是理国黄河天骄,如今的北道总管范无术!   他仍然不分季节的带着折扇,只是已经沉稳了许多,不似当年和钟离炎一起闯荡山海境时那般轻佻。时间催熟了很多人,他也是其中一个——从这个角度来说,钟离炎倒是“其质不改”。   今天的真人革蜚,对弱小的理国来说,是一尊足以扫灭社稷的恐怖怪物。   他在理国首都的酒楼里忽然发作,理国上下没有人能稳稳地站到他面前来。不是没有勇气,是没有必要。   大军调来也是纸糊一般。   曾经的第一高手、神临境的段思古,甚至都受不住革蜚的吹息。   在酒楼里发生争吵乃至殴斗,是多么寻常的事情。但是对今天的理国来说,一个处理不好,很可能就是灭国之祸!   老百姓不知深浅,或者还以为他们盖世无双的“范大人”,能够教训革蜚。理国的高层,却必须对自己有清醒认知。   范无术是主动请缨而来,甚至还阻止朝廷向书山传讯求救。   他现在已知晓革蜚的躯壳里是山海怪物,不想用危险来刺激一头野兽。   当官之后他的威严很重,现在尽都收敛。他的折扇插在腰间,特意除了官服穿上儒衫,紧急赶来而意态从容,突逢惊变却脸上带笑。他对革蜚亲热地行了一礼,又挥挥手,让酒楼里的人都退去。   观者退去如潮。   仅剩被革蜚按在桌上的那两个。   范无术看着革蜚,笑容和善。革蜚也看着范无术,眼神凶狠。   一阵沉默之后,革蜚松开了手,两个无辜酒客踉跄而去。   范无术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在空荡荡的酒楼里,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好久不见了,革兄!你现在好像有点紧张——我对革兄没有敌意,理国也实在没什么可以让你紧张的……咱们坐下来聊聊,怎么样?”   “聊聊……嗬嗬。”革蜚没有坐。   人类发明了“礼”和“法”。   在革蜚的认知里,前者是“纸糊的枷锁”,后者是“铁铸的囚笼”。   “礼”的本质是“安全”,双方用“礼”来表示——“我对你没有威胁”、“我不会伤害你”。   革蜚不认为自己不会伤害范无术。   他需要用野兽的方式寻回安全感,因为在这个人类世界里,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   双手撑着将裂未裂的酒桌,他听到血液在自己的喉间翻涌。   他想吃肉,喝血,杀人。   “你想跟我聊些什么?”他问。   范无术温声道:“或许,聊聊革兄紧张的原因?”   革蜚的瞳孔骤然收紧,杀意几乎不能按捺,仿佛下一刻就要突出獠牙:“你觉得我紧张吗?”   “是我紧张,革兄!”范无术立即抬起双手,表示自己非常无害:“我是想说——我对革兄没有任何威胁,理国也绝不是针对你的地方。是什么让你感到不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革蜚呲了呲牙,恨恨地道:“我没有不适。”   他曾经以为山海境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只要一个不留神,那些匍匐在黑暗中的异兽就会蜂拥而来,将你撕成碎片,把你变成登神的养分,践踏为山海境的泥沙。   没有什么可以信任,所有的山神、海神,包括世界规则,都是不可靠的。   每一个想要活得更久的异兽,都要在不断演化的世界里,不断去适应新的规则。   后来他成为山海境的主宰者,成为山海囚牢的“狱卒”,自认为可以代表凰唯真,甚至在凰唯真一去不复返之后,替代凰唯真,从“狱卒”变成了“典狱长”。就再没有过危险的感受。   也就混沌能造成一点威胁,但也只是一点点。   那些定期来山海境试炼的人类,全都是孱弱的,若非山海规则的限制,来一个他吞吃一个,哪有许多花巧!   他站在山海境的极限高处,触摸到幻想世界的边缘,开始向往真实的世界——   他想那也只是一个大些的山海境,他终会在那个世界也一步步走到顶点,主宰一切。   可是出了山海境之后,他才发现。   就连山海境的创造者,在他心中无所不能的凰唯真,也无法主宰现世,甚至不能实现人生理想!   多么瑰奇的幻想世界,都能够演化成近真的磅礴。   那个名为“理想”的东西,难道比幻想还要奇幻?   “理想”,是他在隐相峰学的第二堂课。   高政用了很长的时间,为他讲述凰唯真的理想。   他也在朝夕相处的过程里,看到了高政的理想。   这亦是另一种“言传”与“身教”。   但所有人类的课程他都学得很快,唯独关于“理想”,他始终无法理解。   凰唯真有理想,高政有理想,文景琇也有理想,革蜚没有。他一开始想称霸现世,后来只想好好活着——最好是随心所欲地活,不行的话委曲求全也行。   逃离山海境不容易,从幻想走到真实,他努力了很久,他要好好的活下去。   越国已经无法让他感到安全,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在那里下棋,文景琇也不值得他信任——那晚在抚暨城,他心中甚至生出死兆!野兽的直觉频繁预警,危险不仅仅来自于姜望。所以在窜出抚暨城之后,他直接逃离了越国。什么家国情怀,新政大业,师父师兄,他头也不回。   连山海境他都逃离了,还有什么囚牢能够锁住他?   他绝不承认他的不安。   在野兽的世界里,表达不安就是在体现软弱,软弱的结局就是死亡。   “当然,当然,革兄!”范无术态度极谦卑:“我刚才说的不是『不适』。我是问,是什么让阁下听得不顺耳?”   这位理国北道总管放开双手、坦露胸腹要害的行为,在野兽世界里是放弃抵抗的姿态。   革蜚心中无处停留的杀意,勉强顿住了几分。   他盯着范无术的眼睛,用嗜血的凝望判断这臣服有几分真切,但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声音有些许颤抖:“对于他们说的那句话,你怎么看?”   范无术试探性地问:“哪句话?”   革蜚呲开尖牙:“不要给我装傻!”   “小弟绝不装傻!只是跟革兄确认一下,以免因小弟的笨拙,伤革兄之意!”范无术语速极快:“现在南域到处都在传这个消息,说革兄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我无法判断这句话的真假。但我可以告诉革兄,这个消息是越国内部人士传出来的。至于是谁推波助澜,令它传播如此之快,我只能说幕后的推手有很多,不止一家。”   “为什么?”革蜚一时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的时候,就愈发想杀人:“这些幕后推手都是谁?为什么他们都想对付我?”   范无术看着他的脸色,谨慎地道:“革兄,小弟试着说一说自己的见解,你看看有没有道理——我猜是有人想要验一验你的成色。看看凰唯真是否真能归来,又大概是通过什么方式。现在所有人都两眼一抹黑,不知前方是什么景象,不免有人投石问路。革兄,你是那颗投出去的石头。”   革蜚猛然抬头,斗笠都碎掉,长发乱舞:“投石问路为什么用我?我是我,凰唯真是凰唯真,他归不归来,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他按着的酒桌直接化作了空无:“我是革蜚!我是人族天骄,当世真人!不是他的造物!”   “我同意!我完全同意你说的话,革兄!”范无术连忙安抚:“凰唯真归不归来,是他自己的事情,跟革兄有什么关系?那些传话的人,不怀好意!”   他直接拍胸膛做保证:“刚刚传得起劲的那两人,我马上安排把他们流放!”   这个“放”字还未落地,范无术的道躯已经轰然倒地!   革蜚像一头四足着地的野兽,整个人都扑在了范无术的身上,把他摁在地面,将地砖摁出不断外拓的裂纹。   那张丑陋的脸上,被激烈的情绪堆满。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暴戾杀意。龇牙咧嘴,声音像是撞出来的:“我想起来了,你跟钟离炎是朋友,你要害我,你想为他出头!”   “革兄!革兄!你冷静!”范无术的神临金躯当场被按破,但他死死控制本能,坚决不反抗,以免触动山海怪物更激烈的杀意:“我害不了你,我今年三月才神临,我甚至攻不破你的防御。钟离炎是个死小心眼,我真要不自量力替他出头,他反倒会怪我抢他风头,往后不知要给我穿多少小鞋!冷静一下,革兄!”   革蜚死死地盯着范无术,他五指已经长出尖爪,满心都是杀念。他其实全然听不到范无术在说些什么,耳中只有“冷静”、“冷静”、“冷静”!   他很聪明,但是来到现世之后,他常常失控无法思考。高师说这是因为他在从幻想走到真实的过程里,遭遇了蒙昧。心头有“尘”,故而昧心。   所以常常要打扫。   在外扫庭院,在内扫心镜。   在高师旁边,他发狂失控的次数明显减少。   陨仙林里弄死伍陵之后,他彻底藏起来面壁。   天下风云激荡的这几年,他一直囚在深山里,藏身蒙昧中,跟着高政读书,囚禁自我,静扫此心。   隐相峰后山的那张棋盘,是他观察世界的唯一窗口。   所有他所知道的,都是高政教他的。   在高政死后,文景琇就成了他唯一的情报来源。   所以直到今天,在逃出越国千里后,他才在路人的口中,知道这个所谓的“真相”——   “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   有一种十分陌生的感受,令他手脚发凉,不能自控。那种战栗的感觉,是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的……恐惧!   他筹谋几百年,穷尽可能性,终于逃出山海境,来到真实的世界。他压制残暴的本性,扼杀自由的本欲,认认真真地跟着高政学习,一本一本地啃那些枯燥的书。他很努力地要做一个人,过自己自由的人生。   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从未摆脱凰唯真!   难道从前的所有努力都是虚妄,他从来没有真正逃离?   难道他所遭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所谓的逃离只是幻想,现世是另外一个山海境?   在山上读的那么多书算什么?   高政所讲述的未来算什么?   或许高政也是假的!   高政从来没有真正把他当做徒弟,从未真心待他!   高政之所以肯教他,只是因为他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   要不然做师兄的文景琇,怎会把他当傻子,当棋子?   这世上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个“真”人,所有人都想利用他、害他,都要用他达成某种目的。   包括凰唯真!   什么狗屁关键!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革蜚在这一刻癫心若狂,他感到血液在倒流,他想要撕开自己的皮肤,扯下自己的血肉,拔掉自己的骨骼。他想要从这具可笑的皮囊里爬出来。他想要毁灭一切,杀死他所看到的所有!   他想要毁灭全世界,或者被全世界毁灭!   他曾经那么想要活下去,为此他可以做一条狗,可以被拴着,可以阿巴阿巴装疯卖傻。   但如果他活着,仍然只是一场幻梦,他仍然在笼中。   如果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被安排好的,他从来没有真正自主过。   他可以不求活了!   他可以杀死任何人,可以被任何人杀死,只要疯狂的他、求毁的他,能够阻止凰唯真的出现。他已经获得过做人的尊严,因而再也无法忍受囚笼里的日子!他不愿在山海境里永生!   杀!杀光一切!   但是……   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   “革蜚,你要学会忍耐。”   这个声音很轻缓,可是很深刻。   他无法思考,可是理智还是出现了。   他知道,如果他今天就这么杀了范无术,他就彻底背离高政的教导,成为一个无礼无法的兽,再不能称之为一个“人”。   他修成一个人的努力,便只作空妄!   忍耐。忍耐。   革蜚一手按住范无术的脑袋,撑着自己慢慢地起身。   终于他气喘吁吁,收敛了爪牙。   生死危机终于结束,范无术也长舒一口气,躺平在地上,并不动弹。他感到脖颈湿漉漉的,不知是血是汗。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了一段时间。   “你说——”革蜚忽而又问,眼神怪异:“如果我是凰唯真回归的关键,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他是不是就无法归来?”   范无术又绷紧了心弦,他知道这是个喜怒无常、性情暴戾的家伙。   他斟酌着道:“这是小弟自己幼稚的想法,革兄听听就算——我觉得,如果凰唯真这么容易就能被阻止,那他早就被阻止了。他曾经那么风光,敌人还是有一些的。不会等到革兄来想办法。”   革蜚的眼睛忽黑忽白,这座城市的天空也随之忽日忽夜。   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他告诉自己,他需要为自己寻找出路。他尽量冷静地问道:“你说——我怎么才能阻止凰唯真归来?我只要一想到他会存在于这个世界,我就无法确信自己的存在。”   范无术本想说『想都别想』,但话到了嘴边,变成:“可以慢慢想办法。”   “是的,总归有办法的。”革蜚努力地安慰自己,试图寻回曾经在山海境里,居高临下的洞察、掌控一切的感觉。他咬着牙,坚韧地道:“不是说我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吗?我身上多多少少有一些关键的线索存在。”   他想,他可以找凰唯真的敌人。他可以跟那些毁灭了凰唯真理想的人合作。那些人能够让凰唯真的理想破灭,当然也能够让凰唯真再死一次。   “车到山前必有路!”范无术信誓旦旦地说。   革蜚看着范无术,眼神里的暴戾敛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真实的歉意,对他伸出手来:“对不起,范兄,今天是我失礼了。你说得对,一切本来没有什么问题,是我太过紧张。”   范无术也赶紧伸出手,让革蜚把自己拉起来。   “没事,没事。”他连忙道:“一场误会。大家都是敞亮人,有什么话说清楚就好。”   “理国不是我的敌人,你也不是。”此时的革蜚恢复冷静,斯文有礼。他并不打算放弃,他要努力寻找可能。   “革兄,这话就见外了!”这时候的范无术笑得很纯真:“范某可是一直拿你当朋友的!”   “朋友……好。朋友!”革蜚表情复杂,若有所思。良久,欠身一礼:“范兄,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一步。希望下次再见,不是这么尴尬的场面,我们可以把酒言欢。”   “哈哈哈哈。”范无术大笑几声:“今天的事情,走出这个门,我就忘记了!”   他打开折扇,忍不住扇了两下,实在是太热了!   革蜚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忽又回头,本是要跟范无术再客套一句,但话到嘴边,已然忘了。他看着范无术打开的扇面,一时怔然:“范兄,你这扇子——”   范无术的扇子很是漂亮,上面画着形态各异的凤凰,栩栩如生。   “哦,前些天升官的时候,国君送的。扇面的图案,是五百年前我国一位国手亲笔所绘。他以画凤而成名,不幸英年早逝。现今存作不多,故而珍贵。”范无术赶紧把折扇往前递:“革兄喜欢?喜欢就拿去!”   革蜚没有接这把折扇,只是怔怔地道:“范兄,有个问题,我不太确定答案了。你学识深厚,可否帮我解惑?”   “解惑不敢当!”范无术道:“革兄尽管问,咱们读书人之间,一起探讨。”   革蜚略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问道:“世间凤凰……有几种?”   “九种啊!”这种简单的问题,范无术脱口而出:“你看,扇面上都画着呢!赤者曰凤;黄者曰鹓鶵;青者曰鸾;紫者曰鸑鷟;白者曰鸿鹄;绿者曰翡雀;黑者曰伽玄;蓝者曰空鸳;橙者曰练虹!” 第八十七章知闻九类   天凰空鸳和尸凰伽玄,已经接替了烛九阴和混沌的权柄,是山海境现在的主宰。他们是山和海、天与地,也代表永恒存在的统治者与反抗者。   不出意外的话,当伽玄和空鸳的故事落幕,翡雀和练虹就会成为新的山海境掌控者。   旧的故事不断凋零,新的故事不断发生。没有谁是不可取代。   世间凤凰有九种吗?   好像是的。   但革蜚隐约记得,凤凰五类方是正说。   可是他也不能够确定,因为这个念头太恍惚了,他自己都觉得像是错觉!关于凤凰的记忆,倒是十分清晰,凤凰的故事、凤凰的传说、凤凰的德行,甚至于九类凤凰的美丽姿态,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是凤凰五类的念头总是顽强地跳出来,像是疲惫不堪即将入睡时,那忽然涌上脑海的心事。   到底是谁记错了?   他从幻想走到现实,他已然洞真,他是“真人”!他怎么会在这么简单的认知上,有错误的想法?   “我好像听到一种说法——”革蜚迟疑着道:“凤凰一共有五类。”   “革兄可能是记错了。”范无术笑道:“凤凰九类的传说,亘古即有。九乃数之极,凤为妖之极。在妖族天庭的时代,凤族可是出过天帝的——这是从远古时代就传下来的信息,断不会有错。凤凰怎么会是五类呢?”   “我不是不相信范兄,我今天脑子确实很糊涂……”革蜚有些莫名其妙的沮丧,他强行压下这些情绪,为自己点燃斗志:“范兄说这是远古时代就传下来的信息,可有什么凭证?”   范无术只当他是开玩笑,一个真人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连常识都不记得:“这还要什么凭证啊?开蒙的时候先生就教过,『龙君酒,飨贤才;凤九类,德不违』——儒家开蒙典籍《三字经》都写得清清楚楚,革兄出身于越国名门、又是隐相高徒、儒学精深,怎么可能不知道!”   此革蜚未经历彼革蜚之开蒙,他跟高政读书,也不可能再从蒙经开始,所以他还真的不知道《三字经》里是否有这句。   若《三字经》里真有这一句,那么凤凰九类必然是历史真相。凤凰五类只能是假说。   因为这是儒家先贤的著作,在数个大时代以来,启蒙过无数读书人!其中多少圣贤!   一人记错尚有可能,千万人、亿万人,也能记错吗?一般人记错也就算了,圣贤也能记错吗?   当然随着历史的发展,现在的《三字经》早已经不是原版,经过了许多次修订。但被修订的都是“时代的正确”,那些超越时代而存在的正确,颠扑不破的真理,却是一直延续的。   便如“龙君酒,飨贤才”,就是引龙宫宴故事,教育世人尊重贤才。这就是不会被修订的部分——或许以后龙族彻底被消灭,出于某种考虑要抹掉龙族痕迹,这句才有可能被修订。   “凤九类,德不违”这一句更是如此,所谓教书育人,其根本正是“德教”。先教为人,再教才学。在什么时代,这一句都有道理。   也就是说,凤凰九类的说法,不是今天才有,不是只有理国这么传,不是只有范无术这么说,而是从古至今,都是这个说法。   凤凰五类的说法不存在!   革蜚只觉得十分恍惚,他开始不理解自己。他不明白自己跟着高政这么久,也算读过很多书了,也是一位把握真相的洞真境强者了。为什么会在这么简单的事情上,有『凤凰五类』这样的模糊念头,这也是现世的『蒙昧』吗?   “《三字经》可以拿一本给我吗?”他抱歉地看着范无术,像个做错事的人:“我确实……记不得了。我拿不准。”   范无术感到了一点不对劲,因为他发现革蜚很认真,一个连自己都怀疑的真人,还能算『洞真』吗?但他什么也没有表露,只是说道:“革兄在此稍待,我去去就来!”   不过十息,范无术去而复返。   “革兄,这是去年新编的《三字经》,暮鼓书院刊印版本。这是十年前的版本,这是五十年前的,这是三百年前的……你对照着看,我觉得什么五类九类的,兴许是误印的书版。有些书商昧良心,只顾赚钱,纸舍不得用好的,印刷也不用心,还拿精装的名头唬人。不知什么时候叫你看到,你记性又好,瞥一眼就挂心上了。”   范无术手里捧着一大摞东西,不止是不同版本的《三字经》:“这里还有《山海异兽志》,里面有很多上古异兽的记载,喏,凤凰九类的说法也有。还有我收藏的简尧年的系列画作,哦,简尧年就是我们理国历史上有名的那位画师。我的扇子就是他当年画的。”   经过这些年的历练,理国北道总管办事很见功力。革蜚只是提出一个要求,他就考虑到方方面面。   无论文字还是画作,都是历史的记录。   革蜚一本本地翻开,在不同版本的《三字经》里,都找到了“凤九类,德不违”这句话。他不停地寻找这句话,仿佛在历史长河里寻找一个个的信标,避免自己因为迷途而溺水。   他在理国画师简尧年的真迹里来回地看,尤其关注伽玄、空鸳、翡雀、练虹这四类的笔触——全是旧笔,的确有时光的痕迹,的确有五百年之久。   每一根翎羽,他都久久凝视。   真美啊!   但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范无术贴心地帮革蜚翻书,但在某个瞬间,他忽然一抬眸,看到革蜚的眼睛有泪。   “革兄,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   他很担心革蜚忽然又失控。这怪物疯起来,是没办法交流的,他实在不想再用自己的生死,去赌革蜚的理智。   “你放心。”革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眼睛湿润了,但很有礼貌地宽慰道:“不会弄湿你的画。”   他伸手去抹眼泪,但怎么也抹不尽。这具皮囊仿佛在眼角破了口,大江大河于此决堤。   泪到最后泛出血色。   他的眼睛在滴血!   范无术下意识地后撤了几步。   革蜚却恍似无觉。   他拿起那部《山海异兽志》,翻到记载凤凰的篇目,看到那些关于凤凰的文字和图影。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切。   他忽然想起来……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他的确读过《山海异兽志》,凤凰确实是九类。   在这一刻,知识、记忆、历史、现在、幻想、现实,全都统一了真相——   千里之外的越国钱塘,这一刻狂澜骤起。钱塘大潮是万古名胜,可今朝格外汹涌,咆哮着要吞噬一切。   那千百年来无数次加固的长堤,在这个瞬间被摧垮!大水呼啸,漫卷四野!   理国义宁城的酒楼里,革蜚的脊柱都像是在视觉中塌陷了一截,他双手一松,厚重的《山海异兽志》跌落在地,发出笨闷的响。   “啊!!!”   他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酒楼,满眼血泪,其态若癫,张开双臂,在义宁城的大街上呼喊:“世间凤凰有九种!”   他不知自己为何而喊,不知自己为何而悲,他只是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忽然熄灭了所有的希望。   轰隆隆!   惊雷划破乌云。   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   街上的行人纷纷避到两侧。   革蜚在大雨中跪了下来,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几乎是在嚎叫:“曰凤!曰鹓鶵!曰鸾!曰鸑鷟!曰鸿鹄!曰翡雀!曰伽玄!曰空鸳!曰练虹!”   洞真之人,今日洞察世间真相。   好荒诞!   范无术站在酒楼的屋檐下,隔着骤然披下的雨帘,远远看着那位“革真人”。他觉得这个人是非常可怜的。尽管相对于此时的理国,这位真人如此强大。   “看——那是什么?!”   长街尽处有惊声。   何止长街尽处?   整个义宁城,惊呼声此起彼伏。   范无术忍不住走到雨中,抬头往天上看。   就在他抬头的这个瞬间,雨停了。   乌云散去,华光万丈。   天穹蓝得像海,天蓝色的华光流动时,就是海风吹动了海浪。而在那无尽蔚蓝的尽头,诞生了美和强大的具象——那是一只天蓝色的的凤凰,其眸若宝石,其翎似蓝虹。当他张开羽翅,他就成为新的天空。   凤凰九类之天凰空鸳!   湿漉漉地跪倒在长街的革蜚,从嚎叫中抬起头来,被血泪模糊的眼睛,看一切都很恍惚……他亦震慑于这份美丽。也惊于这种存在。   是山海境里的那一位,还是世上的另一只?   在所有人都不知觉的时刻,一个强大的身影出现在义宁城的城墙角落。出现的瞬间,整个世界都下沉。   何止是此人?   此刻之理国,一瞬间倾注不知多少目光,或明或暗地降临了不知多少身影。而这一切,都与理国无关!   理国不是重点,革蜚也不是重点,只是伟大的画幅,恰巧在此地在此时展开——   一任天下观赏。   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仿佛成为一面镜子,但是并不倒映灿烂天空,而是幽深无尽,仿佛连接那传说中的源海。   啪嗒,一只靴子踏碎了水坑。陌生来客冒昧的造访,没有对理国造成任何影响。事实上以理国高层的实力,他们也只看得到天穹的画卷,很难知道就在这画卷之下,正在发生什么。   革蜚就是他们认知里的最大危险了,而这危险已经被北道总管范无术“摆平”。   但那靴子踩过的水坑里,浊水泛起涟漪。   幽暗之中也有波澜。   此后在人们的视野中,仿佛太阳跃出地平线,平地升起一团黑色的光。在这团黑光之中,舒展开一只纤羽剔透的、黑色的凤凰!   准确地说,是它的倒影从“幽海”中跃出。   它本身是从地底直接跃迁到高穹。并不带起一寸泥,并不敲碎一块砖。它是如此的纯净,是穷极想像也难以雕刻的美。   凤凰九类之尸凰伽玄!   空鸳与伽玄并飞于空,天蓝色的华光与吞吸视线的幽光泾渭分明,这一对宿敌却并未彼此厮杀,而是显出了一种异常的平和。   这还未止。   理国朝廷很是倚仗儒家,民间却甚是崇佛,历代皇室出家的都不少,境内有许多佛寺。   此一时所有佛寺钟声齐鸣,连绵钟声汇聚成无比宏大的声响,这声音是如此的神圣,像是造物主在宣告永恒。   它代表最虔诚的信仰,无可企及的力量。   山呼海啸,令人不由自主地匍匐、膜拜。   而后在那虔诚和神圣之中,诞生一只涌动无限生机的翠色的凤凰!   此凤凰一跃在天,澎湃汹涌的生机如海潮般席卷过理国山河。这个在舆图上体现为弹丸般的小国,这一刻树木疯长,花草繁盛。病者去沉疴,衰者复气壮。万象更新!新生子获得极佳天赋者,不知凡几。   那翠羽辉光流动如波光的凤凰,代表了永恒的生命力,代表不朽的力量,是一种不灭的传说。   它是凤凰九类里的……神凰翡雀!   铛!   在这般神圣肃穆的气氛里,又有悠远的一声钟响。此钟声响在连绵的钟声里,是神圣中的另外一种虔敬。   伴随此声的,是一道慈悲的佛号——   “南无……弥勒尊佛!”   一尊五官明朗的断眉的和尚,穿缁衣,踩僧鞋,合掌立高穹,口中诵曰:“昔得凰唯真点道之恩,今来偿报。须弥山照悟,在此为凰唯真护道。阻道者,如谤我佛!”   须弥山真君照悟禅师,带来了知闻钟,来到理国义宁城,为凰唯真护道!   为凰唯真护道?   愣怔地跪在长街上的革蜚,在这一刻身心具寂。   凰唯真这就要归来?   在今天?   在这里?   这多像是一场幻梦!这真是无端的幻想!   革蜚将牙齿都咬碎,一把拗断了自己的手指!可即便是如此剧烈的疼痛,也没能将他从幻想中惊醒。眼前的一切故事,仍在继续发生。   “啊,嗬,呜呜呜……”   他用血淋淋的手,捂住自己泣血的眼睛,像是一头失去了母亲、无助的幼兽,当街哀哭起来。   呜呜呜……   呜呜呜……   这是哭声,也是风声。   无所不在的风,铺满了这座城市,这个国家。   它并不伤害谁,但哀哀而悲。   生者念亡者,终究不复见。   依稀故人在,几回魂梦中!   义宁城里,一时万家哭声,有太多人被引动了悲伤。   这悲伤蔓延在理国,蔓延到南域,以让人无法想像也根本来不及阻止的速度,向更广阔处蔓延,而又在一个瞬间陡然收住。   人声已不复,天下闻鬼哭。   幽幽鬼哭声中,一只橙色的明朗至极的凤凰,划过欢乐的轨迹,翱翔在高穹。   自极悲中生极乐。   此即是鬼凰练虹! 第八十八章凤栖梧,南斗生   “兄弟们撑住了,身后就是父老乡亲,是我越国良田——不可使洪兽吞沃野,不可叫恶水食百姓!”   越国钱塘水师总都督周思训,亲率大军,在洪流之前奋势!   水师楼船排成一线,拦在洪流之前。各种各样的阵法光芒,交映成辉。   战船上除了必要的操纵阵法的阵师,其余水师将士都纷纷跳下水来,以肉身结成军阵,拦截在洪水前。   周思训本人更是奋起金躯,逆洪而走,一拳又一拳地击碎洪峰。   在超凡力量足够移山填海的现世,单纯的洪水其实并不为患。尤其是在钱塘江这种经营了许久的地方,万顷波涛早就被驯服。依水而成的阵法,千年不息地调理浪潮。在漫长的岁月里,钱塘江只有两件事,“灌溉”和“景观”。   民谚说——“凡水患起于大妖,山崩系于精怪。”   是说这些所谓“天灾”一旦形成危害,多是有超凡力量作祟。   比如枫林城里吞人的哪里是地裂?抚暨城中焚毁革氏的哪里是失火?   钱塘决堤的那一刻,越国水师在钱塘江的【镇数】也被摧毁了!越国水师千年经营,尽数崩溃在江潮之中,成为洪流的一部分,所以才如此地难以遏制。   而周思训暂时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在此险急之时,只能是先救人、后溯源,以尽量减少百姓死伤为主。   钱塘江是很多越国人心中的信仰。   它是越人的母亲,千百年来哺育了无数英才。一朝翻滚,顿成天灾。   钱塘江堤被冲垮的那一刻,也是远在理国的革蜚,心防崩溃的那一刻。   但心堤崩溃的,又何止革蜚呢?   又何止那些嚎哭的百姓?   越国皇帝文景琇,立在皇城之巅,远眺彼方。   天子望气,见理国国势如虹!   他的心都碎了!   又痛又悔又愧又恨!   他此刻方知,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高政生前设局,死时填眼,让人以为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用这个虚构的信息,掩盖他“扫净庭院等凤栖梧”的真局。   但其实这个虚构的信息倒也并不是全然错误。   在凰唯真归来的过程里,革蜚是起到了作用的,且这作用几乎不作第二人想——他的作用是“揭幕”。   作为一只帘钩,揭开九百年来南域最风流的传说,掀开这场伟大戏剧的表演。   他这个山海境里走出来的怪物,成为了真正的现世真人,而真正地认识到了凤凰九类的“真相”。   再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然而“揭幕”这种事情,谁都可以做。革蜚是最合适,但不是非他不可。他是生是死,是醒是疯,毫无影响。   这一幕大戏,本该在越国开启。如此越国也算是凤临之地,自然有德泽。   哪怕最终凰唯真没有选择越国作为理想之地,九凰临世的德光,也足够让越国脱胎换骨、正所谓“凤九类,德不违”。   新政是易筋洗髓,凤泽是脱胎换骨。   这样一个新生的越国,才会诞生无尽的可能,才真正拥有希望。   高政这一局为越国留下的保障,就在于此。最高目标是凤栖梧,最低目标是凤凰德泽。   但因为文景琇不顾革蜚死活的落子。   革蜚连夜逃窜,没有留在越国。   高政尽心尽力教了革蜚那么久,始终把革蜚留在隐相峰,甚至给他构造理想,为他铺垫成为人族传奇的路,让他高举改革越国新政的大旗,叫他把越国当做未来……   都毁在文景琇的猜忌里。   文景琇始终无法完全地信任革蜚,当然革蜚本身也不值得信任。   但高政能够真正把革蜚当做徒弟,给予毫无保留的教导,文景琇却不能真个把这头山海怪物当成自己的师弟。   在革蜚浑浑噩噩、痴痴傻傻的时候,他尚能留有几分温情,为其梳发洗面。当革蜚残忍的本性回归,山海怪物的意志回到身体,身为越国皇帝的文景琇,只能把这怪物当成棋子!   他对山海怪物的猜忌、不确定,注定他只能用革蜚为剑,而不会去在意革蜚的死活。   可革蜚这样的野兽,对危险有异乎寻常的感知。   一察觉到不对劲,立刻逃之夭夭。   如此凤凰德泽就旁落。   文景琇今天只能站在这里看理国!   他知道革蜚不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可他不知道革蜚只要留在越国就有意义。   他太聪明,又太不聪明。   也是殚心竭虑,不惜付出一切,想要为越国赢得更多……却拨乱了高政的局,算来算去尽成空。   官称“云来”、民称“隐相”的那座山,仿佛带着命定般的诅咒。高政一生都在黑暗中前行,在绝境里落子。而高政的弟子,也有近似的绝望。   最初的那个革蜚,他的绝望是无法承担家族重任,看不到复兴上古驭虫之术的可能,所有的挣扎都湮灭在山海境里。   山海怪物所占据的革蜚,其绝望是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改变不了结果,逃不出囚笼,已经分不清真假。   作为师兄的文景琇,他的绝望是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突破能力的局限。明明愿意牺牲一切,却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今日钱塘决堤,或是山河之警!”   文景琇从大越皇宫,一步转至钱塘,龙袍高高扬起,以天子之尊出手截潮。却感受到了钱塘江里正在崩溃的一切,感受到越国国势的削减。禁不住悲从心来:“是朕误国!”   那边甲魁卞凉已经调动护国大阵,率军来镇四方祸流,却顿止当场。他见得——   洪流之上,更有洪流。   历史的长河,奔涌在钱塘大潮之上!   ……   ……   在历史长河中逐浪而行,这对姜望来说已经不算陌生。   曾经在神霄世界,他也藏在红妆镜中,追溯过往,看到妖族先代的大妖鹤华亭。   也看到真言石碑,触摸到历史的真相,认知到“世上本无人”。   他知道历史的分量,明了真相的沉重,便踩着这样的波涛,追逐那上天入地的任秋离。   流光一瞬,千古过也。   在时光的波澜之下,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   姜望眸光一扫,便知这里是越国首都“会稽”。   这时候的会稽,和道历三九二八年的会稽,已经没有太大区别。   今夕是何年?   任秋离在遁入这个年代后,就消失了踪影。   姜望绝不跟天机真人比什么算计,只是眉眼一抬,一尊高达九百丈的仙龙法相就已经拔空而起。   飘然出尘,使人见而难忘。   凭空分掌,只道一声:“今来杀人,不涉无辜,越国上下静观即可——天机何在!”   先前任秋离在道历二五三一年的钱塘江肆意出手,完全不顾忌越国本身的警备体系,因为她有横扫越国历史的能力。   现在的姜望,其实也拥有这样的力量。   在文衷、高政都见过后,纵览越国历史,已无人可以相抗。   此尊身为“意马”,乃见闻仙域所化,兼具耳仙人、目仙人的能力,一念起而万意生,高悬会稽观自在!   从这一刻开始,整个越国所有角落,凡耳之所听,凡目之所见,全部的目见与声闻,都为此尊掌控。   祂即是人间仙龙,见闻主掌!   只要任秋离在这个年代出现过,就不可能彻底抹掉踪迹。只要任秋离的踪迹被此时此刻的任何一个人看到、听到,任秋离就跑不掉。   姜望的元神海中,仙念星河也在闪烁,他也不把一切都交给仙龙法相,自己以观察这个年代为主,顺便帮着分析一点信息。   他听到这样的声音——   “此人是谁,如此猖狂?”   “快去请高相!”   “高相还在陨仙林没有回来!”   高政还在相位上的年代?   姜望看到这样的画面——   越国的君臣正在宫殿里紧急议事呢!一群人急得像蚂蚁般团团乱转,有人说仙龙可能是妖怪,有人提议向书山传信,有人说不妨静观其变……总之吵成一堆。   那皇帝坐在龙椅上,半天没个主意。此时的越君,还不是文景琇。   此时的文景琇,还是一个胖小子。在自己的寝宫里,拿着一把木剑,虎头虎脑嘿嘿哈哈地在那里练,一脑门的细汗也不擦。   姜望想到文景琇这三个字就来气,仙念一动跃皇宫,扯了他的念头,令这小胖子起势不稳,摔了个屁墩儿。   不料小文景琇一声都不吭,拍拍屁股就爬起来继续练。小小年纪,骨子里有一股狠劲。   文景琇是哪一年当的皇帝来着?   应该不会年轻,他是在他兄长死后接的位。他和他兄长的年纪都还差着辈呢。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应该是他爷爷?   在历史长河里穿梭,其它信息似乎都比较容易得到。唯独这年代本身,好像不会直接裸露人前。总是免不了与人交流,留下痕迹,才能够准确把握。   或许因为具体的时间,本就是历史里的“最关键”。   就在这个时候,仙龙法相骤于高穹转眸。祂璨如星空的眸子,映照了整个越国。在推到极限的见闻压迫下,任秋离总算露出了行藏。   但不止一处。   足足四十九处天机虚影,带起星光如飘带,显现在越国各地,往不同方向逃窜。真假难辨,虚实不分。   姜望蓦然收回心神,一眼远眺——   “吼!”   同样高达九百丈的魔猿法相,撕开天穹,降临此间。握起小山般的拳头,狠狠往下捶砸。   虚空泛起波纹,波纹之中,生出无名之火。   无名顷刻而有名,焰分三色,染尽诸方。每一处天机虚影都被点燃!那熊熊燃烧的灿烂火焰,却只逐天机而走,绝不沾染其它,不伤越国一物一人。   正是以三昧求真!   哪个真,哪个假,烧一烧就知道了。   任秋离好歹也是当世顶级真人,但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姜望正面搏杀的打算。此刻四十九道虚影乱窜各方,拖着三昧真火疯狂逃奔。   姜望独立在一条无人的小巷中,提剑在手,挺拔身形有力地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只待水落石出那一刻,要如击碎浊世之雷霆。   此刻一目尽天涯,整个越国都在他心中。从他这里到那四十九个点,每个点都有一击必杀的线。   已经追逐了太久,丢失太多时光,他确定他和任秋离分生死,只要面对面的一个瞬间!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那悬于高处的视角,发现任秋离带着火焰疯狂逃窜的虚影,在越国的山河之上,组成了一长串的越国文字——   【道历三七二九年】。   在其中追逐之时看不到规律,跳出棋盘却看得很清晰。   姜望目光一凝。   历史上这一年……   越国名相高政,推动了陨仙之盟,就此奠定越国千古第一相的名声!   任秋离绝非慌不择路逃到这里,这是她特意选择的历史节点!   她为什么会在此刻描述时间?   便在下一刻。那“道历三七二九年”的字样,渐次消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小锤,将它们挨个地敲碎。   那些时光的碎影,又似缓实急地重组成四个大字,映照在越国山河之上。   这一次是道字,字曰——   陨仙之盟!   仙龙法相穷极见闻,也在这四个字出现的时刻,看到一张山林长幅。   这是一幅堪称奇迹的画卷。   最外围死气弥漫,兵煞冲天,遍处烽烟。   最内围万物凋肃,鬼影幢幢,一见大凶!   天下至凶之地陨仙林,映于此长卷。   姜望走南闯北,厮杀诸界,可以说什么危险都见识过了。但现世诸方绝地里,真还从未去过陨仙林。   此时隔卷观画,只觉那凶意几乎扑出画幅。   又见长卷之上,陆续浮现许多名字——   曰楚国、南斗殿、暮鼓书院、越国、理国、夏国、血河宗、剑阁!   南域诸方势力,署名加印。   这是高政合纵连横所促成的那一份盟约。   竟是刚好完成在此时此刻!   竟被任秋离借来!   悠悠历史,浪花淘尽。这上面有些名字,已经慢慢在陨仙林失去了影响力。还有一些名字,更是永远消失在时光里。   许多波澜壮阔的过往,提刀见血的斗争,便在这一名一消之间。   四十九道任秋离的虚影,在这一刻同时转身、同时结剑形印,口占一谶:“天不假年,道不借缺。岁不我与,命也该绝!”   这亦是《寿南长生经》里的句子,此为南斗极寿印!   在道历三七二九年这个特殊的历史节点,借助“时空镜河天机阵”,借“陨仙之盟约”的力量,七七四十九印打穿了时光!一印穿梭时空,产生了宏大的岁月回响。   隐隐又有来自道历二五三一年的回声——“坐南而寿,跪北而死。天命上生,运死鱼龙。”   这回声彼此呼应,有如浪潮追逐不休。   在越国更南处,陨仙林所在的位置,隐隐也呼回一声——“南极长生!”   哗啦啦,长河浩荡。   那张本体供奉在越国太庙、虚像铺开在越国山河的历史性盟约,倏然一卷。   把正在结印的所有任秋离的虚影,以及正关注此约的姜望,尽数卷入其中,消失不见。   任秋离在道历三九二八年的陨仙林里埋下了伏笔,便是为了用在此刻,通过历史性的“陨仙之盟”,把姜望拉出越国的局限,从越国的历史长河,跳到陨仙林的历史长河里,令其失落永世。   这是最后的一算。 第八十九章北斗杀南斗   任秋离向文景琇借了越国天子玺,还借了陨仙之盟的盟书。   前者是为了假性衍道,强杀姜望。后者是为了在事不可为之时,把姜望强行送到道历三七二九年的陨仙林。   并不以算力见长的姜望,竟然能抓住千年一隙的机会,逃进历史长河。   在越国的道历二五三一年,竟然会被诸葛义先所注视……   她知人外有人,不知自己竟在算中。   诸葛义先借星神的那一瞥,险些打爆她的算力,令天机盘当场崩溃,长生司南都差点跌落岁月。   好在接下来的逃亡中,她又找到机会,穿越时空之隙,来到了道历三七二九年的越国,把姜望引至此地此时。   只是这一次她无法置身事外,只能以身成饵,任由陨仙之盟约将她一起席卷。   在时光深处,姜望跌落,她也跌落。   呜呜呜……呜呜呜……   于咆哮而过的岁月波澜中,姜望听到了哀凄的风声。尖恨而嘶,有如鬼哭一般。   时空如一页纸,被风翻过。   他提剑怀真,任那张传奇长幅席卷,在剧烈动荡的历史关键里,静静看着任秋离。   三昧真火在时空中永燃,还在纠缠着任秋离的道躯,令她在岁月长河中,有火焰的轮廓。   在陨仙盟约卷来的那一刻,他或许无法抗拒,或许有机会抵抗,但都不重要了。因为彼时的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那四十九个天机虚影,感受着《寿南长生经》穿越时空的呼应,注视着任秋离的“真”。   任岁月变幻,时空翻转。   在某一个不能够被具体定义的时刻,总之仍然是道历三七二九这一年。   陨仙之盟刚刚订立,一切尘埃落定,诸方尽皆散去,高政正在回归的路上——但高政的历史投影,已经在镜湖之中死去。所以在姜望出现的这一年,他不会再出现。   在狂烈的风声中,有一种痛苦的沉坠感,在心底最深处诞生。仿佛元神戴上了镣铐,被无数只无形的手抓住了,拼命地撕扯,想要拔离道躯,扯下深渊。   这种无端且难以摆脱的痛苦,是令人惊惧的,更是危险的警示。但对姜望来说……痛苦只是经历,风声是最后的号角声。   在获得【实感】的这一刻,姜真人动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注意自己出现在哪里,就已经身化惊虹,贯穿了他和任秋离之间的时空,一剑击天鼓!   在他和任秋离之间,弥漫着晦沉的黑雾。每一缕雾气之中,都扭曲着极端的怨意。活物触之即堕,正念逢之即污。   但一直到长相思将它们尽数分割,一直到当世顶级真人道躯的炙烈将它们焚化驱逐,姜望才感受到这些黑雾的存在。   时间不重要,地点不重要,环境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战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他的眼中只有任秋离。   他的剑贯穿了岁月。   视线是锁链,声闻是囚笼,时空被切割,因果被碾消。   在越国的历史中追逐那么久,从镜湖杀到陨仙林,从道历二五三一年杀到道历三七二九年,这是不允许任秋离再逃避的一剑!   任秋离也没有再避。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姜望,任由视线实质性地将她捆缚,任由声闻将她隔绝,她立身于浓雾之中,深陷在无限下坠的黑暗里,却被一剑剥离,封死在一片独立的时空。   她感到永世的孤独。   这是什么剑式?   所有已知的情报里,都没有关于这一剑的线索,这是姜望在这次逐杀岁月中的感悟。   这是这等天资绝顶的胜负师,一次次赢得生死的原因。   绝顶天骄,不可测度!   任秋离早就已经知道这种事情了,面对这种人,过往的情报都作不得数。上一次知道,也是在这里。   曾经她也是不断创造奇迹的人,带着缺憾的本源一路走到这里。现在她却一再地调低预期,就连这最后的选择,也需要努力争取。   好在还有选择。   她表现得很淡然,这个世界不过是一连串的字符,在时间和空间的长轴,以假似无限的状态延展。其实一切都在重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一再发生。   甲子、庚午、癸酉……   唯一真实的只是人心罢了。   但她其实是从来没有感受到另一颗心的。   面对姜望这不可回避的一剑,她只是抬起右手,握拳在前。这实在是一只看起来不怎么有力的拳头,有些瘦小、有些苍白。她的拳心朝上,像是把心摘出来,晾晒天光。   没有任何话语,没有什么激烈的表达。   她张开了五指,像是一束鲜花被她放开——   嘭!!!   在她身周出现了无数罗盘的虚影,都有一丈方圆,或横或竖或倾斜,交错在不同的时空节点,汇聚成重重叠叠的幻象,指针全都在疯狂地转动。   作为天机真人的算力推到极限,而又炸开在此时!   嘭!!!!!!   最擅算计的任秋离……不算了。   又或者说她早已算到她在陨仙林与姜望逐杀的结果,索性将一切终结在此刻。   她的道身像是一具精美瓷器,在一瞬间布满了裂隙。   但在道躯生隙之前,她的全部力量就已经如烟花炸开。   这些力量没有一缕攻向姜望,她知道她已不可能把姜望杀死,所以不会浪费一点。在精准的算度之下,这澎湃汹涌的力量如大江分流,分赴不同的时空节点——她要彻底摧毁这段镜映的历史,让姜望永远迷失在时空乱流,直至寿尽而消。   更有一部分元神力量反折而下,贯彻《寿南长生经》的道意,像一尾堕落的箭鱼,潜向那无限下坠的黑暗。   以生致死。   掷火星于油锅。   “吼!”   在那无尽黑暗之中,骤起一声暴戾的嘶吼。   此声潜于无底之窟,却在出现的瞬间,爆发出无尽的恶意,污染了时空,令人心下坠!   姜望已经知道此处是何处了。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阿鼻鬼窟!   任秋离在道历三九二八的伏手,就藏在阿鼻鬼窟附近,这是为了把姜望投送到最危险的地方,奠定最不可挽回的结局。   此刻更是炸开算力、爆发元神,刺激阿鼻鬼窟深处的天鬼,挑动远超这段历史极限的力量,以求彻底埋葬姜望——   凭任秋离现在的力量,断然无法召映出天鬼。但若是完全不顾及“时空镜河天机阵”的延续,将此阵力量爆发于一时,是有可能反馈天鬼层次的力量的!   换而言之,天鬼的出现,说明“时空镜河天机阵”正在毁灭中。   回归的桥梁已断裂!   天鬼强杀姜望是一劫,天鬼直接撑爆“时空镜河天机阵”又是一劫,再加上任秋离精准截断的历史河流。   如此三劫并发,一念死局已成。   此刻的姜真人,前有恶鬼,后是断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姜望以在历史长河中冲刷的一剑,斩时破空而至,却在任秋离眉心之前遽止。   在生死搏杀中,他鲜少有停剑的时刻。   但任秋离已经死去了。   这一剑没有继续前行的意义。   剑尖悬离这女冠的眉心前,只是剑意一触,便见其碎为飞灰、化作尘烟……尽散矣。   任秋离的死,什么都没留下。   镜映的时空,并不为她而悲。   在此幽窟望天,天只一口。   长夜无月,但有寒星数点。   有七星陈列北方如酒斗,有六星横挂南方如簸箕。   但见星斗一贯,杀穿星箕,南方熹微之光尽流散。   今日北斗杀南斗!   姜望有一种冥冥中的了悟,这一刻他的知见还在跃升,他的心神仿佛坐于无尽高处,看岁月流转、山河变易,道意流动在心间,天地都刻在了掌纹。   而片片岁月结为飞雪,落在他头上、肩上,消融在他的道躯。   正如高政所说,他在时空镜河天机阵里丢失的时光,杀死布阵者即可追回。杀得越早,追回越多。   本来追逐这么久,他丢失的时光已经超过十年,现在时光回归,只丢失一年了。   真人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用一年杀任秋离这样的真人,这代价不算很大。   但危险还远未解除。   任秋离身死之刻,才是死局开启之时!   幽窟深处那充满恶意的嘶吼声,愈发近了,无形的拉扯的力量,加剧了百倍千倍。姜望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每一根毛发,都在承受恐怖的往下拉扯的力量。他的心神也在下坠,仿佛吊了千钧重万钧重的铁石,且力量还在近乎无限地加剧。   以他的真人体魄,不朽神通,都难以承受,一时无法脱身。   像是水底纠缠你的水鬼,像是泥潭中将你往下拽的恶念。   他们是肮脏的恶臭的没救的,他们的一切都毁了!   所以也要将你带进深渊。   人心下沉的重量,是往上走的人必须要承受的负担。   时间紧迫,在此纠缠只会永失归途。姜望在这时候倏然探手,一把抓住脖子上戴着的玉坠,直接甩下幽窟——   这是一枚精美润泽的玉坠,在进入阿鼻鬼窟的时候就在发光发热。   在离体而坠的此刻,尤其是华光万丈,外显为一尊高贵美丽的女神,在幽空之中起舞。   伴有潮声为乐声,令那下坠的人心都舒缓。   是为……   楚地水神,湘夫人!   大楚小公爷,左光殊所赠。   泱泱大楚,敕神驭鬼都是传统。楚地水神湘夫人,在这阿鼻鬼窟里,恰是如鱼得水,也叫姜望顿开金锁!   同样是在这个时间段。   那飘逸出尘的仙龙法相,仍然悬在越国高空,正穷极见闻,寻找所有连接陨仙林本尊的痕迹。   那狞恶危险的魔猿法相,正在钱塘江中寻摸【镜湖】,蛮身横趟,仿佛以此为澡盆。   越国太庙之中,有一个身穿锦衣身手敏捷的小胖子,悄然潜入此间。刚好摸到供台之前,探出小胖手,把那一卷上午才供上的盟书,拿在手中。   他兴致勃勃地双手一展,此约显露真容,但见最右侧四个大字——   陨仙之盟!   在展开盟约的时候,这小胖子就已经受不住力量,看到这四个字的瞬间,便躺倒在地,呼呼大睡。   恰于此刻,自他身上跳出一颗晶莹剔透的仙念,化为人形,直接印在了盟约上!   这就是姜望在会稽城留下的后手之一。   本只是在越国未来的国君这里留一个信标,以免自己找不到归途。却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接续了时空断桥。   任秋离向道历三九二八年的文景琇借陨仙之盟盟约,姜望向道历三七二九年的小文景琇借盟约。且这一年是陨仙之盟刚刚确立的历史关键节点!   越国太庙之中,一时流光万转。   这张陨仙之盟展开到尽处,青衫挂剑的姜真人一跃而出。   随手一拂,把胖胖的小文景琇扔到供桌上去睡,令其怀抱长轴,蜷身如球——想来醒时,免不得挨一顿胖揍。   而后一念收回法相,踏出太庙,踏上高穹,踏进了哗啦啦的时光之潮!   姜望从陨仙林跳回了越国,又从道历三七二九年的越国,跳回历史长河。在“时空镜河天机阵”彻底崩溃之前,跳回了镜湖,落在那条时光走廊。   时光走廊正在塌陷!   那半透明的穹顶已经全是裂隙,在咔嚓一声裂响中,彻底崩碎,滔滔江潮坠落下来,涌向每一个空旷的房间。   任秋离临死前的爆发,彻底摧毁了【镜湖】,毁灭了镜映的越国历史。虽为镜映,却也动摇国之根本。   越国永失洞天宝具。   钱塘江也因此决堤!   姜望便是在这样的时刻,踩着岁月长河的浪涛,出现在失控的钱塘大潮之上,映照在越甲甲魁卞凉的视野中。   卞凉悚然一惊。   身披龙袍,很见威严的越国国君文景琇,也情不自禁地后撤了一步!   他万没想到任秋离这样的顶级真人、算道第一,在占据先手的情况下,以天地为盘、岁月成局,借走越国天子玺、陨仙之盟的盟书,调动整个越国历史的力量,做了那样周全的准备……竟然还是没能留下姜望!   竟然还是姜望从时光中走出来!   仅在和任秋离的这场交易里,他就输掉了【镜湖】,为自己招惹了姜望这样的敌人,还导致了国势的动摇、钱塘江的决堤。   而所谓将来要为越国护国的天机真人任秋离,却永远地埋葬在时光里——另一个名为七杀的真人,还不知道在哪里。   自己执棋,明明深思熟虑过,却好像每一步都是错着。   高师死后满盘输!   而且可以预见的要输更多局、要输得更多。   当今之越国,还有什么能够阻挡姜望?姜望若要报复,理有所循,情有可原,越国可能扛住?   文景琇暗自咬牙,本能欲退却又往前一步,拱手悲声:“姜阁老!文景琇大错特错!请您以天下为——”   这句话还未说完,姜望就已经出剑!   文景琇骇然失色,正要殊死反抗,却发现这一剑并不对他。   姜望在消散的历史流光中走出,一剑斩向那高涌数百丈的钱塘洪峰!   这是他在阿鼻鬼窟里斩杀任秋离而未出尽的一剑。   是名【岁月如歌】。   但见得——   剑光开出一片天。   在那呼啸浩荡的剑光里,一个接一个的虚影杀将出来,杀向正在肆虐的洪流。   这些虚影,有的被人们记得,有的不被记得。   亢龙军副督闵垂范。   太宗朝猛将龙汝秩。   湖岭三友。   革氏之真……   他们都是【镜湖】破碎之后,这段历史最后的流光。在这样磅礴的剑光里演化出来,也算是这些越国人杰,最后一次为国而战。   英雄之心,不磨岁月。   古今壮志,多少慨同!   当澎湃啸海般的剑啸声结束,吞天卷地的洪奔也静止了。   人们只见得水面平整如镜,千里河风轻漾,清波照影或哭或笑的人们。被冲垮的长堤又巍然耸立,仿佛从来没有倾塌。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什么都回不去了。   这是道历三九二八年,九月的尾声。   太虚阁员姜望,一剑定钱塘。   文景琇情绪复杂地看向姜望,却只看到一抹青虹。   浩荡江面之上,只有姜真人留下的余声——   “敬文衷!”   “敬高政!”   “敬世代于此耕作的人!” 第九十章阴阳隔世,三途之桥   斗昭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他一定会成为古往今来的最强。   他从来没有怀疑天骁够不够锋利,他只问自己,有没有做到最好!   陆霜河既然认为姜望是最强天骄,那他就要用刀子,改变这所谓的“杀力第一真”的认知。   姜望和陆霜河有天下皆知的绝顶之约。   那他带一条云梦舟,独自面对陆霜河与任秋离,且自身又没有到达自己的洞真极限……那就绝不能说占了姜望的便宜。   他没有跟姜望抢对手。   只是通往最强的那条路,刚好在他斗某人的脚下。   陆霜河刚好是拦路石罢了。   他斗昭就是要用天下最强的真人磨刀,就是要在生死的边缘砥砺锋芒。姜望在天京城一真杀六真,但六真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陆霜河!   他想当他从陨仙林走出来,拎着陆霜河、任秋离的头颅,姜望、重玄遵、李一这几个,也都会服气的。   他的胳膊和腿不小心落在姜望手中,却也不算什么——这也值得一说吗?你姜望的道敌都还在老子刀下呢!   楚国对陨仙林的探索远胜于南斗殿,这也是他在这场漫长逐杀里的其中一个优势。但所谓的远胜于南斗殿的探索进度,相对于整个陨仙林来说,仍然是微不足道的。   他只掌握这个巨大谜团里的一根线,但他也不在意千丝万缕的结局。   陨仙林给予他和陆霜河、任秋离同等的危险,面对不同危险之时、在生死边缘的机变,也是他要跟两个南斗真人拼斗的。   大家在万丈深渊之上踏独索而战,被斩中要害也是死,不小心跌落也是死。   云梦舟给了他进退的自由,令他可以把战线拉长,在足够多的时间和空间里寻找机会。   斗战金身令他在时间拉长的逐杀里始终保持良好的状态,令他可以在遭受重创之后,尽可能快地重新投入厮杀。   陨仙林的种种危险,让局势瞬息万变!   在陆霜河与任秋离联手的巨大压力下,他每一刻都强于前一刻,每一次重逢都必须拿出不一样的东西来。   这令他享受!   在他跳下阿鼻鬼窟的那个瞬间,他的笑容发自真心,他的确是愉悦的。因为他已经展现了最强的自己,且看到了更强的可能性!   只要这次不死,再归来的他一定更强。   而他怎么会死呢?   这颗六阳魁首,世上何人配割?   至于阿鼻鬼窟是什么地方。   他也并不知道。   没人知道。   世上只有关于阿鼻鬼窟的种种传说,只有无数一去不复返的恐怖记录。   但是没关系。   他此生正是为斩破不可能而来。   若有人要说他不是命定的主角,他就杀死那个定命的存在。   所有匪夷所思的故事,都要从他来开篇!   天骁断了,没有关系。   他会寻回重铸。   道躯被斩破了,没有关系。   他很快会修复。   力量耗尽了血气枯竭了,没有关系。   他一定可以恢复过来。   这他妈的阿鼻鬼窟好像没有底,一直掉一直掉也不知掉到什么时候去。   没有关系。   一切总有尽头。   不会一直衰下去的,或者等他回复一点力气,再来斩碎这鬼运气。   唔,道身是有些痛楚的,不停地有鬼物附来,不停地撕咬此身。   熬炼了多年,足够跟当世任何一个真人争锋的体魄,被切割、被撕扯、被侵蚀——不过是磨刀的过程。   今日如昨日,如前日,和跟陆霜河、任秋离逐杀没什么不同。   这漫长的坠落,不过是另一场战斗。   斗昭已经没有力气睁眼,但他感觉得到,自己身上已经挂满了鬼物,自己的皮肤被尖牙咬破,恶鬼口中滴落的腐蚀性的黏液,在皮肤上有烧灼的感受。血肉被一条条撕走,连筋带皮,这痛苦远胜于凌迟!   鬼物在身上越堆越多,争抢得越来越激烈,这也加快了道躯下坠的速度。在这阿鼻鬼窟坠得越深,冲上来撕咬的鬼物就越强大。   没有关……去你妈的这关系很大!   等老子恢复过来,必定斩碎你这劳什子阿鼻鬼窟,杀尽这里的鬼!   下坠仿佛是一个永恒的过程。   斗昭一开始还勉强记一下时间,后来就模糊了。   他必须放掉那些细枝末节,来关注最重要的事情。   他需要对抗鬼窟深处越来越重的沉坠感,不让意志永沦。他保持着不熄灭的愤怒。他感到血肉一缕缕的离开自己,这过程太坚决,就像那柄脱手的天骁。   后来他开始承受骨骼的痛苦。   骨髓被一滴滴地吸走,骨骼被一点点地啃噬。他像是一块被时光镂空的石头,风声一过,裂隙啸响,凄厉如哭。   阿鼻鬼窟的深处,有恶鬼的私语。   “他死了吗?”   “应该死了吧,这还能活?”   “已经很多天没有动静了……”   “唉,我还想他折腾一下,这样不够快活。”   “快吃!再慢点骨头渣都没了!”   难以计数的鬼物,不断加入又不断被后来者驱逐,就这样在漫长的坠落过程里,把一尊当世真人,啃噬得只剩骨头……骨头也咬碎。   真是美味啊!   万古以来,阿鼻鬼窟埋葬过许多的强者。有些活得够久又足够幸运的鬼物,能够有幸品尝一些,分食几口。   但像今次这样味美的,几乎无法在记忆里找寻。   血食易得,斗意难求。   因为阿鼻鬼窟是如此深邃,如此幽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斗昭的道躯,都是其间唯一的光。   坠落了很久很久,也远未抵达尽处。这坠落的过程仿佛凝结永恒,以至于像是一幅静止的画——唯独画幅最中心的人形微光,愈坠愈消,愈见微小,还描述着动静。   这幅画卷如此荒诡。   鬼物窸窸窣窣地啃噬道躯,像黑暗吞噬微光的过程。   斗昭的血肉骨骼慢慢减少,道身也早就熄灭了。   一块石头扔下幽窟来,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他只剩一颗头骨。   头骨的轮廓也被啃得不清晰了。   “看!他的眼睛!”有个鬼声这样说。   “你是个瞎眼鬼吧?他哪还有眼睛?早就被吃掉了。”   “看啊——”   众鬼很快都看到,在仅剩的那颗头骨,那光秃秃的眼窟中,浮现了两个光点。   它们那样熹微,但是那么耀眼。   灿烂、光耀、桀骜。像是那骄烈的太阳,在漫漫长夜无尽的地平线之下,倏然跃上天空。金色的光点跃蜕为金色的焰光!   此颅自此永明!   那即是斗昭的魂魄,是斗昭的眼睛。   其身已死,其意长存。   阿鼻鬼窟不过如此。   无间的痛楚不过是锻刀的过程。   焰火摇动之中,他猛然睁开了眼睛,金光填满了眼窟!   而有一道无匹的刀光诞生了,仿佛以颅骨为鞘,出则横推万里。只是一个闪烁,但听得无数的惨叫声混成一处,缠身恶鬼尽成烟!   那是堆积如山的恶鬼,化作滚滚而上、几乎积成重云的浓烟。   被这些恶鬼所吞噬的血气,在黑烟之中丝丝缕缕的缭绕,仿佛血色的绥带在飞舞!   以此为归来的战士授勋!   万鬼噬身,千劫炼刀。   血肉不复,以魂蜕真!   楚国神鬼之道最昌。   斗氏是大楚享国世家。   斗昭是斗氏千年未有之天骄,自信要超越所有的存在。   对于鬼道,他当然不会陌生。   最丰富的鬼道研究,最神妙的鬼修法门,还有最重要的不熄灭的斗志,他都拥有。   他舍弃了血肉,在无尽痛楚之中,重新以鬼道自证,一念得真。   金光暴涨,在这深邃的黑暗中,开拓自己的领域,重铸他的骨骼,生长他的血肉。   斗昭那点点滴滴的模糊分散的意识,也缓缓归拢,逐渐清醒。   我的……天骁呢?   已经断了。   要再找回来,要重铸。   云梦舟呢?   在四十九天反覆地磨损又重组后,被陆霜河那杀力极致的一剑斩碎了。   世间洞天,皆有定数。   洞天宝具可以被毁掉,洞天却附世永存。此方骤灭,彼方新生。当然新生的洞天不会停留在原地,也未见得是原来的样子,更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孕育……只等到某年某日某一刻,再次被人捕捉,再次炼化成新的洞天宝具,显威于人间。   斗某一生不亏欠,定要为楚国夺回一洞天。   但在这个时候,斗昭那逐渐回归、愈发清晰的感知,捕捉到了【梦境】的残留。   云梦舟是梦境之舟,拥有穿梭梦境的能力。是此前最适合他的洞天宝具,也在战斗中给予他全方面的帮助,让他编织了不少生死陷阱,险些反杀任秋离。   他的力量一度耗尽,血肉被吞吃,骨骼被啃噬,   梦却还延续。   不为鬼物所见的梦境力量,还潜游在这道身四周。在坠落无底鬼窟的漫长时间里,散去了许多,仍有残留。   这些梦境力量加速了他的蜕真回归,也放大了他的白日梦。   他竟然……恍惚看到了一尊神女的虚影。   楚地湘水之神,跳起“天问”之舞。   在这阿鼻鬼窟,在这世间恶鬼群聚之地!   真耶?幻耶?   斗昭一跃而起,掌握梦境之刀,就要斩出——   妖鬼,惑我心神!   但这一刀才抬起,便又止住,他停在半空,惊疑不定。   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太熟悉了以至于不能相信。   这声音响在他的梦境,涌进他的潜意识海,此声道——   “斗昭!”   那个杀千刀的姜望的声音!   任秋离以镜湖推动时空镜河天机阵,倒映历史长河。镜映的历史不管怎么拨动,都不能改变真实的历史。   但也有一些非凡的力量,能够打破无缘壁障,跨时空、跨因果地产生影响。   譬如诸葛义先在真实的历史里,通过镜映历史注视任秋离,剥掉了任秋离假性衍道的力量。   譬如此刻。   在道历三七二九年,有一枚名为“湘夫人”的玉佩,失陷在阿鼻鬼窟,楚地神只的力量,在此间为万鬼分食。   也是在道历三七二九年,有一条金灿灿的胳膊,在阿鼻鬼窟坠落,散消了神意。那是镜映历史里的“真”。   在镜映的道历三七二九年,和真实的道历三九二八年。在这阿鼻鬼窟,有两尊“真”。   姜望为真,斗昭亦真。   人鬼殊途,阴阳隔世。   恰恰他们拿到了阴阳二贤的隔代传承。   一为潜意识海。   一是白日梦真。   恰恰有一艘破灭的梦境之舟。   梦是潜意识的映射!!!   所以姜望留在镜映的道历三七二九年的潜意识回响,在真实的道历三九二八年里,于斗昭的潜意识中,掀起海啸。   姜望在遥远的镜映的过去,架设了三道桥,湘夫人玉佩、斗昭的胳膊、阴阳家的传承——此为【三途】,如此至千古,穷幽冥,今踪古寻!   他在过去寻找现在的斗昭。   今天的斗昭,听得清清楚楚。   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但他只是顿止了一瞬间,便继续提刀下斩:“斗某一生桀骜,自返人间,哪需要你一个小小的姜望帮忙!多事!”   呜呜呜……呜呜呜……   风声劲。   同样在此刻,一只名“练虹”的凤凰,翱飞在理国高空。双翅铺开,天地明朗。   阿鼻鬼窟之中,骤起无尽鬼哭,鬼哭之声,尖啸成海!   鬼凰出世,整个阿鼻鬼窟在暴动!   斗昭此时身在鬼窟极深之处,根本够不着鬼窟的出口,却能感受到无比恐怖的气息,在幽窟更深的地方爆发。   天鬼将出!且不止一尊!   他猛然将长刀一收,一把前抓,把那湘夫人的余影、金灿灿胳膊的神意,以及从过去传递的潜意识海的波澜,尽数握在手中,瞬间吞在体内。   湘夫人是楚国的!胳膊是自己的!阴阳家的传承也是应得的!这根本不算接受了姜望的帮助!   他的道身一瞬间明亮至极,仿佛一团璀璨金阳,将自他往上的阿鼻鬼窟,照得亮亮堂堂!   从幽窟之底涌上来奔腾似海的黑雾,黑雾中探虚虚实实无数的手,尽皆向斗昭抓来——   便在此刻,整个阿鼻鬼窟,晃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没太在意,包括姜望和斗昭自己也忽略了——   陨仙林还有一个名字,是“诸圣命化之地”。   阴阳真圣邹晦明,正在其中!   邹晦明还有一个名号,是为“鬼圣”!   人鬼,阴阳也。   古今,阴阳也。   潜意识海,白日梦真,阴阳也。   姜望和斗昭阴阳隔世,架起三途桥,通过阴阳家的无上传承,完成了跨时空的回响,激发了阴阳真圣的残念,遂有一道黑白两色的长虹,从极幽之地而来,瞬间贯入斗昭体内。   “啊——吼!”   斗昭金身显耀,毛发狂舞,仰天长啸,瞬间挣断所有束缚,跃出阿鼻鬼窟……像一团金阳,跃出地平线!   战鬼出世!先于天鬼出!   今日之陨仙林,天下大光! 第九十一章九凤齐天   某处乱葬岗。   刚刚屠掉了一支景国商队的尸鬼兄弟,正在此稍作休憩。   两兄弟配合默契,分配也合理,一者得尸、一者得魂,全无干扰,各自欢喜。   当然,依林正仁的性格,他是决计不愿意招惹景国人的。但尸兄着实凶残,投名状不得不纳。   荒草杂缠,乱石嶙峋,环境很是亲切。   兄弟两人此时各坐一坟头,各自吐纳——当然也没谁敢在好兄弟面前全身心的修炼,眼睛倒是都闭上了,注意力全在对方身上。   这不,林正仁这边才一蹙眉,那边好大哥的关心就过来了:“贤弟,你怎么了?不太舒服?”   林正仁只是突然有一种冥冥中的感受,好像运道被夺,前路忽然晦暗。   这种感受也不是第一次诞生。   当初在国道院看到祝唯我,便是如此。一直到借机赶走祝唯我,才算驱散心头阴霾,在小小的庄国赢得了天空。   后来在观河台上看到姜望,那种晦云压顶的感受就更为强烈,一直到“死”在枫林城域生灵碑前,以“林光明”之身重现江湖,才算是看到广阔天地。   今天却也不知是为什么,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也没遇着什么人,忽然就浓云掩世了。明明前一刻还莫名其妙地感觉鬼道光明,前路坦荡,正要找个地方好好的进益修为!   “大哥,我没事。”林正仁调整心绪:“我只是突然想到,这支商队可能没那么简单,咱们刚才留的线索太多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趁早转移。”   仵官王将信将疑地看了小老弟一眼,他确定刚才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且布置了足足七种陷阱,六个诱导方向的假痕,是不可能被人追踪到这里的。   但本着安全第一的谨慎原则,还是点点头:“便依贤弟的。”   ……   ……   理国,义宁城。   鬼凰练虹一出,德光普照,天下鬼哭。   此哭非为悲,而是为乐!   因为鬼凰在这个世界真实的诞生,大益于鬼道。   所以身为鬼修的林正仁,会感觉前路广阔。所以陨仙林中阿鼻鬼窟,会因此躁动不休。   凰唯真变五凰为九凰。创造天凰空鸳、尸凰伽玄、神凰翡雀、鬼凰练虹,是兴天道、尸道、神道、鬼道,大益人族!   而这些,不过是凤鸣天下、顺手为之的德泽。   就如同今日之理国,沐浴在凤凰的德光之中,国运因此繁盛不知多少倍。也只不过是这一幕大戏的序曲,微不足道的点缀。   凰唯真的超脱路,不以功德成就。   此时的理国,为全天下所注视。   范无术站在积水的街道上,仰着脖子望天,望着望着,双眼一片模糊。   这里是理国啊!   灭而复兴的理国。   兴灭都不由自主的理国。   无论是地狱无门还是平等国,又或者今日的革蜚,在这里闹事杀人根本毫无忌讳。   就是这样一个国家,天底下最弱小的几个国家之一,却接下了这么大的福缘。   有心栽花者,山河零落。   无心插柳者,绿树成荫!   范无术看着看着,蓦然转身,不再理会他刚熟悉起来的“革兄”,径飞皇宫。   很早以前,有人问过他一个问题——理国的“理”,是道理还是理想?   他读过很多书,走了很久的路,都没有答案。   现在有了。   他妈的现在还问什么答案?   当然是理想啊!   什么理想?   当然是凰唯真的理想!   凰唯真的理想是什么?   现在不知道不要紧。可以去问,可以去学,可以去研究。总之理国的这个“理”,就是凰唯真理想的这个“理”!   今天下大势,不变而死,变则通达,皇帝陛下!是时候改革了!   ……   天凰、尸凰、神凰、鬼凰并飞于空,福光晕染天地,华彩铺满山河。   理国从未有如此美丽的时刻,连空气都格外香甜。   便在范无术转身疾飞的此刻——   轰隆隆隆!   仿佛闷雷从高空滚过。   万里晴空像是被什么碾过,有难堪其负的哀鸣。   这是一座庞然大物推进的声响——   那甚至都不是本体,是一道从极远处投射而来的虚影,跨越空间而存在,在现世层面获得永证。   它拥有何等巍峨的轮廓,仿佛奇伟山脉作为大地的王冠。   它的投影都太沉重,令得看向它的视线,都有明显塌陷一截、难以上抬的感受。   时间,空间,元力,五行……一切都有固定的轨迹。   有形无形的线条,全都被它所驯服,加入它的秩序。   这是一座钢铁雄城、机关堡垒,是人类有史以来造物的巅峰,鬼斧所凿、天工所筑,世上最强大的人造城池。   时空深处有无数齿轮疯狂转动的声音,便这样交错着汇成一道机械的洪声。此声曰——   “墨家钜城,为凰唯真护道!”   众所周知,凰唯真在世有唯一的一个女儿,其名凰今默,自号“罪君”,在庄雍洛三国交界之地,建立了不赎城。   不赎城正毁于墨家天工真人之手。   凰今默也被天工真人擒走,现今都还在钜城之中。   墨家宣称不赎城发生的一切都是误会,是已死庄国天子庄高羡的挑拨——他们只是为了查证墨门真传身死的真相,才根据线索找到不赎城。从始至终对凰今默客客气气,还为凰今默建造了一座宫殿,于前一阵子重启的千机会里,为天下所见证。   明眼人都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因为凰今默画地为牢,从始至终没有离开钜城,也不发声,明显是心结不开。   墨家对凰唯真的态度,也是这次“自幻想归来”的伟大戏剧中,很多人非常期待的一幕。   现在算是明了。   可是也没那么明了。   且不论墨家和凰今默的这段过往是不是误会,矛盾毕竟存在过,且仍然存在着。   这矛盾是否有转圜的余地?是护道可以解决的吗?   今日墨家为凰唯真护道,甚至不惜出动钜城,其中有几分真切?   墨家将如此恐怖的力量投影在此,虚实也不过念动之间。以钜城的武力,足够在一息的时间内,把整个理国清洗成千上万遍。   此来真为护道吗?   还是假名护道,实行阻道?   在事情真正推演到那一步之前,没人能够确定。   咔咔咔,咔咔咔……   齿轮转动的声音,仿佛重构了此方天地的规则,成为这个世界永恒的背景音,同风声雨声一般自然。像是修行者屹立在古老星穹的圣楼,时时刻刻都在述道——机关的世界才代表未来。   但即便是这样伟大的声音,在这座戏台上,也只是插曲。   在下一个瞬间,它便归于平寂。   不止是钜城运行的声响,不止是机关的转动,在这个时刻里,整个理国范围内,所有的声音都被压下了。   仿佛庶民臣服于他们的君王!   人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等待,仿佛一生至此就为此刻,在与生具来的秩序里,不由自主地献上忠诚。   哪怕是傀儡,是机关造物,也要受命知命,缄声等待。   在这种天地寂然的肃静中,才有一道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声音,悠悠而来,响在人们心中——   “大楚为国,怀天下,不轻动——今日熊稷,为凰唯真护道!”   竟然是大楚天子!   凰唯真和楚国关系复杂,纠葛颇深。   人们或多或少地都想过,在凰唯真归来的这一天,楚国是否会派人来为凰唯真护道。如果决定护道,会派哪位或者哪几位国公。   但大楚天子亲自登场,还是超出所有人想像!   在场的无论是须弥山照悟禅师,还是墨家钜城,又或那些或明或暗照影于此的强大存在,尽皆缄声!   小小一个理国,更是从上到下,噤若寒蝉,就连国君也离位遥拜,不敢不礼。   熊稷乃大楚天子,也是名义上的南域共主。   至少在他在位的百年,他拥有南域最大的声音。他的意志,一定会在南域得到贯彻。   先有万民倒伏,才有天子登阶。   人们可以看到——   于那无尽高穹之上,有一人负手而立。   此君身着便服,头插玉簪,面容如在光海,怎么也看不真切。但任何人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强大,他的双脚站在宇宙中心,一双手日月在握。   竟然是真身降临。   天子离国!   放眼现世,历数岁月,上一次出动霸国天子法相,还是在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   上一次霸国天子真身离国,有史可载的,恐怕还要追溯到齐国天子亲征之时——那是亲手缔造霸业的君王。   今日楚天子亲为凰唯真而来,不可谓诚意不足,不可谓不轰烈。   尤其是他竟然并不以楚君身份、而是用自己个人的名义,站出来为凰唯真护道。也就是说,大楚帝国的国家力量,并不会参与这场凰唯真归来的大戏。   这其中意思,又很是耐人寻味。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楚天子出现在这里,既然他金口玉言,要亲自为凰唯真护道,凰唯真归来一事,几乎就再无阻碍。   除非现在景国人站出来说,要报当初某任南天师游玉珩在昆吾山被打死之仇。   除非姬凤洲御驾南下!   理国境内,一时只有凤辉。   或明或暗的心思都沉默。   刚刚诞生的空鸳、伽玄、翡雀、练虹,也虚悬空中,不再飞舞——它们就算不知道熊稷是谁,也完全可以感受到那种不可测度的恐怖。   风云激荡的理国,在楚天子真身出现之后,倏然变成一池静水,不见半点波澜。   但水底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涌,谁也不能尽知。   大楚天子……就真能镇住一切吗?   尤其是一位只代表自己而来,用个人名义出面的天子。   抛开大楚国势,撇开霸国山河,熊稷虽然还是天下最强的几个衍道真君之一,却也不至于把握超脱伟力!   在这静水无波的定境里,变化还在发生。   理国无言,山河无声,人类各怀心思的缄默。   但世上还有非人者。   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有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有不服从、不被规束的存在。   在星空和大海之外,有君王的命令、世上最坚固的枷锁,也不能左右的内心的自由!   人们不由自主地看到,有五团辉芒灿烂的光球,不知何时出现在空中。分赤、红、青、紫、白五色,像是五颗不同颜色的太阳。   它们的诞生并没有过程,仿佛一直就高悬在那里,只是现在才被人们的视线捕捉。   而后在下一刻,凤鸣声起,十分清越。   像是羽类破壳,万物新生。这五团光球几乎是同一时间显耀,大光此世,并辉人间——   从这五团光球之中,飞出赤凤、鹓鶵、青鸾、鸑鷟、鸿鹄,五种凤凰!   它们或高飞,或低俯,或展翅……极尽世间之美,每一根羽毛都在诠释色彩,每一声清啼都在洗涤尘心。尾翎轻轻一动,德光挥洒如雨。   那定止的空鸳、伽玄等,一时也“活”了过来,加入到凤凰于飞的画卷中。   此时此刻整个现世,无论东方齐国、北方牧国,或中央景国、西北黎国,所有国家所有地域,所有的鸟类——   笼中娇养的金丝雀也好,军中猎敌的猛禽也好,尽朝理国方向,齐声而鸣,以示敬奉。   是所谓“百鸟朝凤”!   从“凤凰德五”,到“凤九类,德不违”,何止是益于天道、尸道、神道、鬼道,更是为羽类开新天。   自今日起,多少羽类异兽可以进一步成长,多少禽鸟生来即见不凡。   凤凰是万禽之长,有益天下之德。   此刻不仅仅是天下强者注视理国,凡有飞禽之处,人所共知凤凰出世。   “祥瑞,祥瑞啊!”有老叟大张双手,喜极而泣:“天下大吉!”   九凤齐鸣,并舞于天!   但见瑞彩千条,张扬高空。天花乱坠,纷纷似雨。   福气如花落,落在千万百姓家。   德光所照,何止理国?   那苦读的忽然开了窍,穷途的忽然见新天。   南域皆光,天下共喜。   人们都在注视着、也期待着。   但九凤环飞之间,忽而齐齐转身,并排往西南而去。除却九道划破天穹的灿烂的尾虹,除了一路播撒的德雨,再没有什么留下。   “怎么回事?凰唯真呢?”   有人这样问。   照悟禅师双掌合十,没有言语,腰侧铜钟轻轻摇晃,并无声响。   “这还不明显么?”大楚皇帝熊稷轻笑一声,扬长而去:“他已归来了!”   诸方皆寂。   那墨家钜城的虚影,也是晃了一晃,就此消失。   今天这理国,来了多少强者。人心各异,目的不同。无人能够尽度。   但不管是阻道还是护道。   凰唯真先于所有人的等待而归来!   这个世界早就认可了凰唯真会从幻想中归来,他归来也就成为了事实。   既然是事实,阻道已是不必,护道也是来迟!   原来不必穷雕琢。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第九十二章高于生命   第九十二章高于生命   九凤并舞,一路向西南飞。   西南方向有什么?   有一座号称“南天至此而绝”的天绝峰。   众所周知,墨家钜城会在每次千机会召开的时候,悬停于此。   世人理所当然地也知道,钜城并不会长期地停在这里,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钜城的位置都不会被外人把握。   在很多人的一生中,能够接触钜城的机会,也只有千机会召开的这一次。   千机会一般连开九天,按照古早传统是九年一次。上次召开的时间,正是今年的三月二十八日,在四月五日就已经落幕。下次再开启,要等到道历三九三七年。   但于九月之末诞生的九只凤凰,却还是往这里飞来——   这无异于一种高傲的宣告:我来了,你来不来?   南域群山深处,钢铁轰鸣不休。   在千机会早已落幕的这个时间段,铺开在天绝峰顶的机关国度,就是墨家的回答。   他们在,他们在等。   为这一天,墨家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也尝试过许多种和解的可能。可惜最后都没能成功。   凤鸣群山之时,钜城之中的罪君殿里,出现了一个身穿方孔铜钱员外服的男子。   他长得较为普通,但过于尖瘦的脸和过于明亮的眼睛,使他有一种格外狡猾的气质。   他是天底下最不像宗师的宗师,年轻时候就不好好读书,是不学无术的代表,偷奸耍滑的典范,常常被先生拎出来教训,作为儆猴的那只鸡。   此人闯的祸也不少,前代钜子饶宪孙,有一次甚至气得把他吊起来,亲自抽他的鞭子,足足抽了九鞭才解恨,几乎把他打死。   但在启神计划失败后,饶宪孙独往虞渊前,却是把钜子令牌,交给了他。   钱晋华是名正言顺的墨家首领,法理所继,墨门正统。哪怕有再多的人对他不满,也只能遵从他的命令,看着他把墨家搞得乌烟瘴气。   此刻他立于大殿中央,看着宝座上不发一言的凰今默,眼神很有些复杂。   有些事情你知道会发生,也准备好接受,但和真正接受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存在。   “你的父亲回来了。”他说。   凰今默已经缄默了很多天,但今天抬起那双冷艳的丹凤眼:“你不该感到意外。”   穿得很庸俗很浮华的墨家钜子,认真地打量凰今默:“他从幻想中归来,神话传说变成历史——如今你的桎梏,应该也打开了?”   “钱晋华——”凰今默几乎是错着牙齿:“到了现在这个时间,你还想着研究我。”   今天站在凰今默面前的人,就是墨家有史以来名声最臭的钜子,号称“铜臭真君”的钱晋华。   也正是在他的手中,列名显学、万古以来都受人敬仰的墨家,名声已是前所未有的差。   这时候他看着凰今默,很认真地说道:“那位楚地三千年最风流的手段,我是望尘莫及,难免有些好奇——请凰姑娘莫要见怪。”   “你怎么不直呼他的名字?”凰今默问。   钱晋华苦笑一声:“总归是想多争取一点时间,留下一些废话。”   凰今默道:“我父亲刚刚归来,能够干涉现世的时间不多,又有很多事情要做。以钱真君的实力,以钜城数个大时代以来的积累,未见得撑不过去。”   “不是能不能撑过去的问题。”钱晋华摇了摇头:“在不赎城这件事情上,墨家做得错了,大错特错。违背了墨家的精神,也非常地对不起你——不止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一天的所有人,对不起墨家的孩子墨惊羽。”   他正色说道:“不赎城我们已经重建,你当初的那些部下,还活着的,我们都为你寻回。病了残了的,我们也都治好。我们付出最大程度的努力,希望让不赎城的一切,一如最初。”   凰今默看着他:“城池可以重建,人可以寻回。就像我永远不死,可以一次次死而复生。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可以抹掉了吗?杀死我的过程,能够被忽略吗?”   “当然不能!”钱晋华道:“钜城不是偏狭自我的地方,墨家有正视错误的勇气。你无缘无故地被墨家抓来,在此受刑这么多年。按理来说,当初去抓你的天工真人铁退思、明鬼傀儡执掌者戏相宜,都应该付出代价。这不是一句口头上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可以解决。但说到底,这两个人都只是听命行事,和墨家的任何一具傀儡都没有区别。即便摘下他们的头颅,也远远不够偿补你所承受的侮辱。”   他认真地道:“这件事,主因在我。是我这个墨家钜子,给他们下令。是我钱晋华贪图你身上的永生之秘,觊觎你神临不死的奥秘,想借此补完墨家的研究,才顺水推舟,假意猜不透庄高羡的手段,强行把你带回钜城。”   “你在钜城的每一次受刑,都是我亲自主持。借机掠取你的血液,都是在实践我的思路。你感受痛苦的每一次、倍觉屈辱的每一回,我都在一旁观测。我是罪魁祸首,唯一的真凶。”   钱晋华所主导的墨家,是讲道理的好手。   墨家强行击破不赎城,带走凰今默,一关就是这么多年。他们也可以给出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且从头到尾没有规则上的错误,还拿出了能够让绝大多数人接受的“诚意”。   他们是不幸被蒙蔽的“过失”,而非有意为之的“错误”。   哪怕是杀人,错手和蓄意,也不是同一个罪名呢。   唯一不合他们预期的,是凰今默和祝唯我。这一对在囚楼里互相依偎的人,实在是两颗臭味相投的臭石头。可以在彼此不见面、完全没沟通的情况下,保持一致的冷硬的态度。   有太多人觉得凰今默不知好歹,得理不饶人。   凰今默不在乎他们所有人。   有太多人觉得祝唯我不知轻重,本事不够还学不会低头。   祝唯我也不在乎他们所有人。   从抓住凰今默一直到今天,墨家第一次不加矫饰地说出真相。   可惜不在过往的每一天。   可惜在凤鸣群山时。   凰今默并不说话。   钱晋华继续道:“墨家的钜子,没有让人替责的传统。墨家的精神里,没有推诿一说。这件事情所有的责任都在我钱晋华身上,我会承担。”   墨家从未被蒙蔽,他们宁愿放弃为墨惊羽报仇也要得到的……是凰今默本身。   其实如果姜望没有赶在龙宫宴之时,以神临围洞真,斩下庄高羡的头颅。那么在凰唯真归来时,或者在墨家已经得到想要的研究后——墨惊羽的帐,还是会跟庄高羡算。   届时被蒙蔽了那么久的墨家如何暴怒,都是情有可原。雍国一举吞庄,也是顺理成章。顺便跟凰今默解释“误会”,礼送出城,皆大欢喜。   墨家的算盘打得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墨家这样的圣贤传承,万古显学,不该是个打算盘的!   凰今默本来不打算再说些什么。   对于她这样骄傲的人来说,等人来救,靠别人来报仇,始终不是一件能够让她抬头的事情。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父亲。   可是就如钱晋华所判断的那样,凰唯真一天不归来,她身上的桎梏就一天无法解开,她永远只能局限在神临层次——山海境的力量,只支持神临层次的永生。   在被封入地底长眠之前,她也是天之骄子。也曾信誓旦旦,要追赶父亲的脚步,超越父亲的辉煌。   及至犯下大错,累及父亲身死……   她一觉醒来,已经沧海桑田。   梦里不知岁月长,九百年竟然一弹指。   凰唯真临死之前,给了她永生不死的力量,也让她永远局限在神临境。她是绝无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钜城的,也绝无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讨回公道。   留在钜城,一步不走,一句不松口,这是她唯一的抗争方式。   对拥有九百多年光阴的她来说,这或许是幼稚的。对只清醒了几十年的她来说,大概也不算作聪明。   但不聪明也就不聪明吧。   她被当成妖兽一般研究,不止一次,不止一天!   世上谁知她的苦,谁能理解她的恨,谁可以感同身受——不过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有人来帮她讨回公道时,或许是父亲凰唯真,或许是祝唯我……她不能让他们没有理由。   她坐在这里,就是唯一能做的事。   现在她看着钱晋华,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十分荒谬的。忍不住道:“钱宗师打算怎么承担责任?要跟我父亲斟茶认错么?打算罚酒几杯?”   “我把这条命还给你。”钱晋华说。   轰隆隆隆!   雷动长空。   这是凰今默事先都未曾想过的。   用天下显学、墨家钜子的一条性命,偿还墨家所犯下的错!   时值九只凤凰并飞而至,落在钜城高空,绕罪君殿而盘旋。   随着钱晋华的这句话落下,在骤起的齿轮声里,整座外观上十分豪奢的罪君殿,屋顶掀开,墙壁倒下,殿内一应陈设,全都随之分散,绽开如莲。   在莲的中心,是宝位上端坐的凰今默,和殿中独立的钱晋华。   就在钱晋华的身前,地砖咔咔咔地退开,露出底下的方形池子,池子里涌动的不是清波浊流,而是烧融的铁水,最外层是鲜亮的金橙色,核心有隐隐的血一样的暗红,好似有活物在游动。   钱晋华高声道:“不可近前!今日钱晋华身死,完全出于自愿,无咎于任何人。凡墨家学子,不可为我怀恨!”   又道:“我死之后鲁懋观继为钜子。墨家财物已丰,可以支持他的崇高。”   而后一掌拍额,道身就此崩解,直接扑进了铁池。   一代钜子,墨家宗师,绝巅之林里绝对的强者,只说了这么两段话,便决然赴死。   他死得太轻易,太干脆,以至于这一幕十分的不真切。   整个钜城是死寂的。   恨他的爱他的人都沉默。   凰今默定定坐在那里,看着铁池中的涟漪慢慢消散,钱晋华的残身被全部吞没。心中并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恰恰相反,她的积恨,她心中的屈辱,反倒缠成了一个死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不知道该怎样做。   她不知道还能怎样做。   墨家的钜子都死了,再大的罪过也偿还了。   她仰头看着天空,九凰齐天的华章,令她感到空前的失落。   “姑娘。”高穹那天蓝色的美丽凤凰,空鸳开口道:“钱晋华知道他做的是错事,但他执意还是要这样做。因为他想替前代钜子饶宪孙完成『启神计划』。”   墨家“启神计划”,是饶宪孙在与虚渊之论道的第三年,也就是道历一九九五年,由饶宪孙亲自开启。   其最终目的,是为了制造真君级傀儡,批量制造绝巅强者!   但截止到目前为止,这个计划成功的也只有三尊真人级傀儡。投入巨大,而收获寥寥,差点拖垮了墨家。   钱晋华的一生,完全与饶宪孙背道而驰,可是他却接过了埋葬饶宪孙一生荣誉的启神计划,为此也填上了一生!   若说钱晋华是真正的墨家,他又满身铜臭,知错而为错。   若要说钱晋华不是真正的墨家,可“理想所在、前赴后继”,正是墨家的精神。   作为墨家的首领,当代显学掌门,他被骂了这么多年,被人指到鼻子上都不止一次,却从未解释过什么。   就连最后身死的时候,他也只是揽下了所有的责任,然后跳进铁池。没有一句话是为自己争辩。   人类千古为名,他却任由褒贬。   实在是一个很难评价的人物,甚至评价也毫无意义——因为他真的不在乎。   天凰空鸳继续道:“钱晋华想在您身上寻找永恒不灭的力量源泉,以支持衍道级傀儡的运行。所以他才把您抓回钜城,一再地研究。现在他跳下『六焱天池』,说是用生命来赔罪,但更是用他自己,来补完炼制衍道傀儡的最后一步——他决定以绝巅炼绝巅,让后辈在已然成就的衍道傀儡基础上改良。从零到一是最难的路,他就要走完了。”   “我父亲怎么说?”凰今默问。   空鸳道:“山海道主说——启神计划能算是伟大的理想,但您不是伟大的代价。”   这只美丽至极的凤凰,用它天蓝色的眼睛,淡漠地俯瞰整个钜城,漠声道:“如果您想报复的话……杀掉钱晋华不算报复,毁掉他的理想才算。”   “是不是还有一个『但是』?”凰今默问。   空鸳道:“但是他已经死了,死得很彻底,对他的什么报复都无法令他感受痛苦。毁掉启神计划,或者破坏钜城,都只是毁掉墨家几代人的努力,于钱晋华本人毫无意义——姑娘,这是理智的分析,您有情感的自由。山海道主会毫无保留地支持您。”   凰今默问:“我父亲现在在哪里?”   空鸳道:“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凰今默曾经非常讨厌这句话,在她只有十几岁的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有很重要的事情,总有“更重要”的事情,总是在外面忙碌。   她想看看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获得答案的代价,是父亲的死去。谁能想到呢?一代天骄凰唯真的死,起因只是一个坏孩子的不懂事。   凰唯真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归来,凰今默也用了很长的时间才长大。   在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再次听到这句话。   她只是说道:“好。我知道了。”   尸凰伽玄幽幽地开口:“那钜城这边……”   “我永远无法原谅墨家对我所做的一切,我永远仇恨钱晋华。但钱晋华已经死了,我想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凰今默终于从那豪奢的宝座上起身,一步踏上了天蓝色的凤脊。   空鸳一声长鸣,载她远去。 第九十三章渔夫   姜望一剑定钱塘,已踏风云而走。   留下怔然立在江堤的文景琇,寂然无声、不知该保持何等姿态的越国军队。   以及……   一缕剑气倏然飞上高天,引动彗星一尾,划破越国长空。   白玉瑕的声音响起来:“东家!我还在牢里啊!!!”   此声凄凉,啸破深秋。   文景琇低头看了看甲魁卞凉。   这位越甲首领立即转身疾飞,直奔会稽,连军队都来不及调度,远在城外就开始大喊:“放人!快快放人!陛下只是让他静养,谁允许你们把白大人关起来的?他是国家栋梁,钱塘砥柱,你们岂有此理!!”   他拿出冲锋陷阵的姿态,一路冲进天牢,还等不到狱卒开锁,便一拳将牢门砸开。   在纷飞的牢门碎片中,踏足其间。   “白大人!真是太委屈你了!”他伸手去握白玉瑕的手。   “欸——”白玉瑕横剑在前,将他隔开:“你们这个破国家太倒霉了,我一生福缘深厚,在你们这个阴沟屡屡翻船碰礁。奶奶的,东家肯定生气了,回头又得查帐——哥几个让一让,身上的晦气别沾着我!”   只此一句,自出牢门,扬长而去。   从此再无琅琊白氏贵公子,只有星月原童叟无欺的白掌柜。   ……   ……   文景琇总觉得那一剑会落下来——   或者姜望在镇平钱塘之后,会顺手一剑将他也抹掉。   或者白玉瑕在脱困之后,会气急败坏地刺他一剑。   但什么都没有。   白玉瑕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望更是连一道影子都没有留下。   他远远注视着白玉瑕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想到了道历三九一九年的夏天。那时候他正是在钱塘江堤,亲自为革蜚、白玉瑕壮行。   天下瞩目的黄河之会,正是龙虎风云之时。   那时候他洒下一杯酒,倾进钱塘,豪迈地说:“今日赠饮天下,先为骄儿贺!”   那时候的革蜚和那时候的白玉瑕,一者奇、一者俊,虽出身小国,却昂扬万里,真是英雄年少、意气风发啊。   那时候的他也壮志满怀,自认为可以把越国带到前所未有的未来——   他隐忍了很多年,熬了很多苦楚,总该一鸣惊人,总该苦尽甘来。历史都是这么演绎的,不是么?   真正的历史,比历史书上更残忍。   他大概是史书上会留下一笔、但必然很愚蠢的人,或者说,“亡国之君”。   他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所有的努力都南辕北辙。   此时他立在钱塘江堤,军民都被驱离。   他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   他在想,高师走的那天,站在这里的时候,最后想的是什么呢?   痛苦吗?还是很平静?   感受着江风拂面,眺望着远山秋意,他攥紧了从怀里取出的黄轴。   太宗留下的这份遗诏,是社稷崩溃时的应许,他看到或者看不到,都没有太大的影响。但或许是他笨拙的努力叫太宗听到,越国的历史,度给他余音。   他看到了。   他想要做点什么,也准备好做点什么,但事到临头,竟又不敢做什么了。   这实在是可笑!身为万里山河之主,千年越国之君,他害怕了!害怕自己仍然是愚蠢的,害怕自己再一次弄巧成拙,做错了事情——而还有谁能耐心地教他改正呢?   这时他看向了钱塘江。   钱塘江上有渔夫。   此人短须络面,眼神沧桑,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背负鱼叉,手持一支竹篙,脚下一只竹筏。   用竹篙划水,就这么乘筏而来。   文景琇知道,这就是他要等的人。或者说,这就是越国等了很多年的人。很多年都没有等到。   不是这个人不愿意来,更不是越国不愿意这人来,是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机会。   现在是不算机会的机会,是这个国家最后的选择。   这渔夫将竹筏推近,仔细地看了文景琇一阵,才略显唏嘘地说道:“想不到再一次回到这里,已经是这么多年后。有时候我都已经不记得,我是在哪里出生。”   “这个国家没有特意为你保留什么记忆。”文景琇说:“因为任何刻意的痕迹,都逃不过星巫的眼睛。”   渔夫认真地说:“但钱塘大潮,一直席卷在我的心里。”   “李卯?”文景琇看着他。   渔夫以手抚心,低头一礼:“陛下。”   平等国护道人,赵钱孙李中的李卯!   “你也不用再称陛下。从今天起,越国无帝室。我以越国最后一位国君的名义,废除文姓皇室的所有荣权,革去越国最后也是最大的世家!”文景琇道:“我已组建枢密院,以后朝政大事,皆从枢密院出,九位枢密使互相监督治国。朝廷官员,都出于官考。越地再无贵族,从此以后,姓文的和姓革的姓白的都一样,越地所有人,生下来都在同一个起点——李卯。”   他注视着渔夫的眼睛:“这是你们要的平等吗?”   现在的李卯,是平等国的人,他怀揣着“平等”的理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他摇了摇头:“这样的越国即便还能存在,也不是因为平等而存在。平等不是一句口号,不是一个脆弱的理想,平等是一种力量。”   越国国祚绵延的根本原因,从来只有两个字——“制衡”。   这跟越国人是否勤劳勇敢,越国出了几代明君、几代贤臣,都完全没有关系。   是南域诸方势力的牵制和暗涌,才让“猛虎卧榻之侧”的越国,太庙香火不歇。   既然这个国家不是因为“平等”而存在。   那真正的平等,自然无从说起。   没有自保的能力,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支撑这份平等。那么无论新政推行得有多么彻底,新的国家有多么公平,都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文景琇听明白了。   他摇了摇头,明明已经很清醒,却还是忍不住地问道:“你在外面这么多年,视野更广阔。你说现在的越国,能吸引归来的那位吗?”   出走故国、旁观兴衰的李卯,看着越国一步步走到今天,心中有更为复杂的感受。他也有很多的话想说,最后只是叹息一声:“无论怎样,往后的越地,都跟陛下、跟文姓皇室无关了。”   文景琇苦涩地道:“走到今天,我心里早就不存在文姓社稷。我只希望越国人不要低人一等。”   高师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他——   要认识到自己无能为力,要认识到越国的结局是灰暗的、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再想想要不要做点什么。   但他好像直到今天,才能够真正理解这句话。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了!   且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文景琇张开了双臂,面对着钱塘江,仿佛将它拥抱。最后他闭上眼睛,语气中仍有期待:“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哗啦啦,江风推潮。   一支竹篙,斜向贯穿了他的脖颈。   持篙的人说道:“不会更坏了。”   文景琇的道躯开始衰落,他身上的天子龙气,遵循他最后的意志,投向李卯。天子龙气化为一金一黑两条小龙,前者代表无上之贵,后者代表亡国之哀。   两龙并飞,而又分道扬镳,分别投入李卯的两只眼睛。   那两只悲伤的眼睛,深邃至此,如渊潜龙。   文景琇的手松开了,那卷被他攥了很久的黄轴,跌落钱塘。在触及水面之前,被李卯粗糙的手接住。   那是一只搏击风浪的手,满是岁月的刻痕。就在这钱塘江上,慢慢地展开了黄轴。   平等国的渔夫,惯看沧海的李卯,这经历无数风霜的糙汉子,掌握长篙,眼中游龙,身上的气息在不断跃升……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风吹黄绸,好似秋叶飘动。其上什么多余的句子都没有,只有两个字——   “伯鲁”。   越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天才,史书上浓墨重彩的天骄人物!   “伯鲁虽强,恐不能益国。”   ——《越略》   “伯鲁逃国。”   “太宗杀伯鲁于祸水,悲不自胜。”   ——《越书》   在那段镜映的越国历史长河里,姜望见到了许多越国风流人物。或忠或逆,在史书上有不同的定义,但都在最后的留影中,为越国而战。   唯独是那个极有名的伯鲁,可以上《佞臣传》的伯鲁,姜望未曾见到。   伯鲁生于道历二四二零年,正是越太祖文渊执政生涯的晚期。   在道历二四三三年,创建社稷并执掌越国长达九十八年的越太祖文渊,正式退位,皇三子文衷坐上龙椅,是为越太宗。   两年之后,也就是道历二四三五年,文渊身死,死前特意针对伯鲁,留下那句“不能益国”的评价。   有人说这是文渊有识人之明,有人说正是这句评价,造成了伯鲁与越国间的罅隙。   道历二四五八年,三十八岁的伯鲁叛逃燕国,并于同年引军与越国争锋。   道历二四六零年,文衷杀伯鲁于祸水。   这些都是镌刻在历史上,可以称之为“史实”的篇章。   但史书,是人书写的。   是人就会犯错。   无论怎样呕心沥血,全意求真,也一定会有“漏笔”、“错笔”。或囿于视界、或囿于知见,或被人误导,或只是恍神。   伯鲁就是《越书》上有意的“错误”。   他从未真正死去。   越国继南陈之社稷,南陈也从来都匍匐在楚国的爪牙前。   文衷很早就认识到,他晚生了太多年。楚国已是参天巨木,掠尽南域养分,不可能允许旁边的越国成长。   做一棵藤蔓,一颗野草,尚能有生存空间。   想要同样地挺直脊梁、争抢光照,就一定会被扼杀。   越国没有未来。   伯鲁虽有天纵之才,也绝对不能走上绝巅。   就像他自己,明明有证道的能力,却不能往上走。世间绝巅的风景,是越国人的断头台。   所以才有“伯鲁投燕”这一个篇章,所以才有“天子鱼服,祸水杀伯鲁”这场大戏。   鱼服鱼服,渔夫也。   伯鲁死在祸水,李卯化为渔夫。他也像一条鱼,归于大海,从此隐遁。   按照文衷最初的计划,是让伯鲁离国,在外成就真君。他自己也在奠定国家强盛的基础之后,退位自归,固道而前。等一个契机,叫真君伯鲁归越,他自己也一举成就绝巅。   如此越国一国两真君,国势还可以托举新任国君为真君。三尊衍道并国,越国就立住了。拥有更大的投资价值,能够让书山等势力放下更多的筹码,可以挺直腰杆站在楚国对面,同时向东拓展,谋求成就南域第二个霸国的可能。   可惜文衷没有等到伯鲁成就真君的那一天,就已经先一步被楚人扼杀。再多的筹谋,也只能咽在肚里。再宏伟的蓝图,也只是废纸一张。   章华信道像一张巨大的网,勒得越国人喘不过气来。   诸葛义先偶然投来的一瞥,就要翻覆山河。   这是绝对力量的压制,在这种恐怖的实力差距面前,很多筹划都不可避免地成为笑话。   偌大的钱塘江,空旷安静得让人心慌。   先前的吞天卷地,仿佛是一场幻梦——就像这么多年来无数越国人破灭的美梦一样。   文景琇的道躯已然不存,他的馈赠在李卯眼中。   孤筏一只,横江而流。   李卯赤脚站在竹筏上,他的双脚是黝黑且粗糙的,有不断泡烂又不断愈合后,才能形成的水痂。   他的气息还在跃升。   此刻与他同样立在江面的,只有越国水师都督周思训,他也是文景琇最后任命的越国九位枢密使之一。   “我还是不敢相信。”披甲的周思训说。甲面覆盖了他的表情,人们看不到他的悲切。   “不敢相信什么?”李卯问。   周思训道:“伯鲁已经死了很多年。就算他当年没有死,到今天也一千五百零八年岁了,远远超过一尊真人的寿限!”   李卯抬起眼睑:“谁说我是真人了?”   周思训慢慢地说道:“你也并非衍道。”   李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上的粗粝,仿佛描述这一路的坎坷。   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他的确没能衍道。   他是越国历史上修行天赋最高的天骄,在三十七岁就已经洞真。他承载了文衷巨大的期望,受到越国举国之力的奉养,还在假意投燕一事里,掠去了燕国最后黄昏里的一抹辉煌。   他实在是应该踏上绝巅的。且要尽可能快,尽可能强。   可他没有做到。   越是心切,越是差了那么一线。那一步的距离,在时光之中演化为心魔,成为永远的天堑。   他越是不想让文衷失望,就越是走不到彼岸!   当文衷身死的消息传来,他更是崩溃吐血,走火入魔,险些道消而死,为先君殉葬。最后在紧切的关头,转为鬼修,又从头开始。   他不比那些有积累的人,不比那些早有准备的人,在修鬼之前,他对鬼道一无所知。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人死方为鬼。   不瞑目不屈服,又有天时地利,方可为鬼修。   自古以来这就是绝境下的选择,是那些已经无路可走的人,在艰难困苦之中,踏荆棘而行崎路。   他也是痛苦地走到如今。   因为生在越国,因为经历这么多,切身感受到国与国之间的不公,所以选择加入平等国。志在抹掉这种不公。让越国人,让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生而同格”,不至于低人一等。   文景琇最后所说,正是他一生所求啊。   “我是真鬼。”李卯说:“将为天鬼。”   他眼中的两条小龙,已经彻底化入深海,演变成金色和黑色的火焰。身上的蓑衣,燃烧为黑色的道服。   “后会有期,钱塘。”   他拔身而起,迳往南去。 第九十四章行水则竭,行草则死   九凰去后,或明或暗的诸方强者也都散去。   小小一个理国,有巨大的空阔。   跪在长街的革蜚,捂着脸哀哭未止,无人理会。   能够影响他的,懒得搭理他。无法影响他的,不敢搭理他。   呜咽长街声未绝,长天不收,微雨不歇。   在某一个瞬间,革蜚忽然觉得很冷。   他缓缓地放开双手,可怜得像一株枯萎的棘树。地面的积水之中,有几点殷红,是他滴落的血泪。   他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在积水之中,看到了一个倒影——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很见雄壮。他的面容如光如火、不可直视。   革蜚猛然起身,想要窜离,却在一瞬间失去了力量。他惊骇地仰头,只看到一只无限下压的手掌——掌缘仿佛宇宙的尽头,掌心是无限绵延的山川河流。   而长街之上的路人,只看到那穷凶极恶的革蜚真人,道躯忽圆忽扁,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任意揉搓。   咔咔,骨骼爆响。   汩汩,血液穷流。   在人们惊骇的目光里,革蜚一个仰头——   那奇丑的五官,变得更加丑陋,鼻子高高耸起,鼻孔不断外扩,嘴唇外翻。头上冒出两个疙瘩,又自疙瘩中长出带螺纹的弯角!   他俯跪在地上的身形也在膨胀,直接崩碎了身上的儒衫,显出一身筋肉紧实的白色的皮。他的双手双脚变成四只牛蹄,支撑起巨大的身躯。臀后长出一条带鳞的尾巴,如蛇潜游。   他瞪大了牛眸,眼中满是惊恐、不甘、恐惧。   他只剩下这些痛苦的情绪,因为他无能为力,根本无法阻止身体的变化。   隐相峰的革蜚,早已是彻头彻尾的当世真人。   可一尊得真的人,于此刻活生生地变成了一头山海怪物,且并非烛九阴!   这是何等恐怖的手段?   “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山海异兽志》。   革蜚化成了传说中的灾兽!   革誉死前说,革蜚就是革氏的“蜚”。   那是一种怨毒的描述,他一定想不到他会一语成谶。如今革蜚真个变成了“蜚”!   灾兽的『祸』,和祥凤的『福』,在此刻相抵。街上的普通百姓,倒是没有因此遭厄。   但灾兽这样的存在,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必然殃及一方,赤地千里。   还在皇宫里商量新政的范无术,得到消息火速赶来。却只看到一只大手,将那正在变化中的蜚兽握在掌心。   那愤恨的痛苦的挣扎的蜚,化作那么小巧的一只,在大手之中来回翻滚。   就连绝望的咆哮、愤怒的挣扎,也显得很是可爱。   人生就是这样的,你的痛苦于旁人根本无关痛痒,旁观者只会当乐子看。   范无术或许是有几分怜意的,但也没有来得及同情。在他看到那个印象深刻的高大背影时,他就听到了那个十分雄浑的声音——“当年我问你的问题,现在是否有答案了?”   范无术张了张嘴。   便又听得那人道:“不必答我,答案在你心中。”   只此一句,那人便握着掌心里的蜚,消失在长街。   只留下范无术立在原地,久久不言。   当年的那个问题——“理国的『理』,是什么『理』?”   提问的这人……   是昭王。   平等国三大首领,圣公,神侠,昭王。   分别代表“公”、“义”、“理”。   此三字,是“平等”的基石。   ……   ……   九凰出世,天下兴波澜。   越国、理国、楚国、钜城,明面的暗面的,无处不动。   各方势力,各家强者,各怀心思。   淮国公府却是十分安宁。   姜望正在这里吃晚饭。   膳厅之中,唯淮国公左嚣、玉韵长公主熊静予、左光殊、屈舜华、姜望,五人而已。正儿八经的家宴。   一剑定钱塘后,姜望径直来了楚国。   左爷爷亲自去越国要人,他不想让老人家久等。   当然也没忘了知会卫国公府一声,告知斗昭失陷在阿鼻鬼窟的事情——神罪已然整军出发,宋菩提也一道金桥落兵墟,自寻不孝曾孙去了。   “皇兄已经下定决心了。”熊静予盛了一小碗汤,放到屈舜华面前,随口道:“父亲,这事您知道么?”   屈舜华捧着汤,甜甜地笑了,为了不影响长辈说话,只用嘴型道:“谢谢娘。”   左嚣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一丝不苟地将饭粒咽下了,才道:“楚国的问题,又不是起于今日。我怎会不知道呢?”   楚国的问题所在,即是楚天子的决心所在。   大凡有志于天下的君王,不可能看不到楚国的弊病。但多少年盘根错节下来,那是太复杂的血肉纠缠,稍稍一碰,伤筋动骨。   大楚立国几近四千年,多少风流人物,都解不开这困局,因为所有人都身在局中,骨肉相连。只能注视着愈见繁荣的楚国,极天下之华彩,也愈见畸形。   “现在正是好时机。”左光殊说话了:“神霄在即,霸国不伐。南斗殿已覆灭,越国也已经没有威胁,不怕谁拿来做刀,凰唯真又成功归来,旧事不萦——舅舅要推动改革,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谈起正事,屈舜华也变得严肃:“当初我本以为没了我和光殊的支持,楚煜之将举步维艰,很快就待不下去。但他不仅在楚国活下来了,他和他的同义社还活得很顽强。那时我就知道,一定有人暗中支持,现在这个人已经很明显——同义社最新喊出来的口号,说什么   『富可继,贵不能传。情可继,权不能传。』,本质无非是削弱世家。应该就是天子的意思,代表此次新政的核心,丢出来投石问路了。”   左光殊垂着眼睛道:“舅舅以自己的名义去给凰唯真护道,态度已经很明确。楚国到了必须要变的时候,他为此可以放下一切。”   姜望一时有些坐立难安。此宴虽是家宴,但列座的都是楚国顶级权贵,言语中涉及楚国国政,颇多秘辛,他委实不便旁听太多。   左嚣看了他一眼,将他从不太适应的『局外』拉回『局中』:“你刚从越国回来,觉得他们的新政怎么样?”   姜望恭谨地放下筷子,摇了摇头:“我没有主持政务的经验,对这些一窍不通。看谁的政策都觉得有道理,挑谁都能挑出刺。但真叫我说,我不知该怎么做。”   “从来都是指点江山的人多,知道自己不配指点江山的人,倒是少数。”左嚣笑了笑,也不勉强,又看向屈舜华:“你爷爷最近心情怎么样?”   屈舜华愣了一下,想了想才道:“跟平时一样,还去黄粱台做菜了。”   左嚣长叹一声:“还是他屈晋夔会享福!也罢,还是让我来带这个头。”   他是个果决的性子,抬手就翻出一枚赤色的虎符,放在桌子上:“静予,烦你再入宫一趟,把这枚虎符交给天子。国家荣养左氏三千年,左氏也以鲜血洒边疆!今逢万古未有之大世,这赤撄当国。便交予国家吧!”   姜望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熊静予都是一惊!   她这段时间其实颇为煎熬。一边是她的兄长、她的娘家,是大楚皇室。一边是她的儿子、她亡夫亡子为之奋斗的基业,整个淮国公府,将来都是她儿子的。   国家需要变革,皇帝欲削世家,她在中间左右为难。   往前时候常年独居韶园,俗事不理,每天就是养养蚂蚁看看花。今年以来却是频繁入宫,就是想要时时把握动向,避免太激烈的冲突——尽管从史书上看,这不可避免。   选择在姜望回来吃饭的时候,聊起皇帝的决心,也是想着趁左嚣心情好的时候,理一理这件事情的脉络,不要激化矛盾。   她想过自家公公有可能会支持皇帝,但没想过是这样坚决,这样不保留,连军权都交出去!   赤撄可是天下强军!   从大楚开国到现在,都是左氏在经营。可以说是左氏的根本,左家私军。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足以立国的武力!   她反倒是有些心疼了。   这可是光殊将来的家当。将来娶媳妇,跟人打架……做什么不得硬气一些?   “父亲。”熊静予抿着唇道:“是不是太仓促了一点,皇兄他也没有想过要……要动赤撄。鸿郎和光烈的付出,他是看在眼里的。”   “没人能否认左氏的贡献,我相信天子也不会。但改革不彻底,是彻底不改革。今日容我赤撄,明日恶面要不要?神罪呢?虎炤呢?项氏、钟离氏、韩氏,下面那么多世家,可都看着我们。此时但有犹疑,顷刻国家分裂。”左嚣决然道:“我们左、屈、斗、伍四大家,与楚国一荣同荣,一损共损。楚国之病,也是我左氏之病,是享国世家之病。今日陛下有决心割疮,要大争此世,我岂不效劳!”   姜望本以为权力的斩削会引起左爷爷不满,毕竟这涉及到左氏的根本利益,这位老国公的脾气,又是出了名的烈。   没有想到左嚣却决然接受!甚至愿意交出赤撄!   这是何等壮阔胸怀!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   当初在太虚阁推行《太虚玄章》时,代表楚国利益的斗昭,就投下了赞同的一票。   那真的是斗昭自己的任性吗?   还是楚国四大享国世家,早就有了自我革新的觉悟呢?   彼时的斗昭作为楚世家天骄表率,已经表达了态度。   或许这些年来大楚诸姓多方探索已是起笔,凰唯真归来正是序章!   大楚天子,一直在等这一刻!   熊静予站起身来,深深一礼:“父亲说得是,倒是静予眼皮子浅了……我这便入宫。”   她拿起那块赤红的虎符,仿佛感受到那上面沾染的亡夫和亡子的血,紧紧攥在手中,匆匆离去。   将【赤撄】交予国家,对左氏、对楚国来说,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必然会震动天下。大概也是楚国这场改革开始前,最激烈的号角声。   但左嚣却非常平静。   他对着姜望笑了笑:“吃啊,愣着干什么。”   “噢。”姜望听话地扒了几口饭,想起正事来:“对了,左爷爷。我要借章华信道一用,不知此刻是否方便?”   “小事。地级以下的信道权限,光殊就可以办了。”左嚣随口道:“你想做什么?”   章华信道的权限,分为天地玄黄四级。像左嚣这种,就是掌握最高权限的。大凡楚国秘辛,天子能知的,他亦能知。   姜望道:“来的路上看到九凤齐飞,好像是往天绝峰去——我想知道钜城现在的情况。我有个朋友在那里。”   “这倒是不用再调用信道了,问我便是。”左嚣道:“你那个朋友,是『凰今默』吧?”   “是。”姜望道:“对于祝师兄来说,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左嚣道:“她已经离开钜城了。”   姜望想了想:“那钜城……”   左嚣看着他:“你是想问,钜城得到了什么惩罚?”   姜望很难忘记当年,他匆促回身,却只在几成废墟的城中,捡起半只断枪——人生中有很多无力的时刻,这是他忘不了的其中之一。   “做错事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姜望说。   “哪怕是显学?”左嚣问。   “哪怕是显学。”姜望道。   左嚣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当年不赎城一事,墨家已经承认错误,是墨家钜子钱晋华,为了研究衍道傀儡,才假意被庄高羡蒙蔽,借真传之死,把凰今默抓去——这是墨家方面主动公开的信息。”   姜望早前就已经隐隐猜到真相。因为鲁懋观亲自上门致歉,彼时墨家已经很有道歉的体面,凰今默却一步都不肯走,其中必然有更深的隐情,绝不是“误会”那么简单。   但现在真个确定这样的真相,还是不免生出愤怒。   他禁不住问:“天下显学圣地,有这样德行的吗?!”   左光殊和屈舜华对视一眼,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厌弃。   “铜臭不算臭,心臭了才是最臭。”左光殊道:“钱晋华是显学领袖,他有没有想过他的所作所为,会引导多少人道德坍塌?墨家要真的从他开始唯利是图,他就百死难赎了!”   左嚣平静地道:“目前看来,天下显学里,此般错误,仅此一家,仅钱晋华这一例。但暗中别家有没有,暗中有多少,我也说不准。”   让姜望、左光殊、屈舜华这些年轻人感到愤慨的事情,在他的生命里,已见过太多。显学承载了更多的期待,当然应该有更高的承担。但怎么说呢——再伟大的理想,具体到每一个个体都是渺小的。再高尚的思想,具体到每一个个体,也都很复杂。   “所以,错误的代价呢?”姜望问。   左嚣道:“钱晋华自杀谢罪。现在是崇古派的鲁懋观继任钜子。他已经全面否定了钱晋华掌权以来的思想,重新竖立墨家旧规。把罪君殿保留下来,作为墨家的罪名,让墨家子弟牢记,知耻后勇。参与对凰今默刑讯的那些墨家弟子,全部狱中待罪,等凰今默的问责。凰今默如果后续没有主张,就循墨家古矩论罚。”   鲁懋观从来都是旗帜鲜明地反对钱晋华,双方不仅在思想上论战,在实际的钜城权力体系里,也各自占据一方,几乎将斗争放到明面。在钱晋华彻底崩塌之后,他的所作所为倒是不让人意外。   但墨家钜子以死谢罪这件事情,实在是应当轰动天下——如今天下,的确属于多事之秋,一桩桩以往百年难见的大事,扎堆似的发生在这段时间。   钱晋华再怎么声名狼藉,也是当代显学掌门人。相当于是玉京山宗德祯、规天宫韩申屠、暮鼓书院陈朴这般的人物。   以其地位而论,他死得实在是草率了一些。   这样的人,就算为恶而死,也该是天下共讨,举世齐伐,轰轰烈烈地死去。怎么就那么悄无声息的自杀了呢?   姜望想了想,又道:“听说凰唯真已经归来——您可知他现今在哪里?”   左嚣在这一刻停下了筷子,他的眼神十分复杂:“陨仙林里有一尊超脱存在,近古时代诸圣命化于彼,据说就是祂的手笔。祂的名字至今还不被人知晓,不被历史明确。凰唯真唤醒了祂,正在注视祂,并且……试图杀死祂!”   凰唯真已经归来,已经超脱,正在杀超脱? 第九十五章天公   认识淮国公已经有些年头了,姜望从未见过老爷子这样复杂的眼神。   老公爷见惯了风雨,历尽了世情,总是沉静如渊,有时咆哮如怒海。   唯独是这种说不清的眼神,从未出现在他眼中。   姜望等人都沉默。   陨仙林、超脱存在、诸圣命化、凰唯真……这些名词,都是他们这些年轻人还远不能触及的。   什么太虚阁员、第一神临、左小公爷,都还差着层次。   左嚣叹道:“凰唯真的确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啊。”   他又补充:“现在可以称为『伟大』了。”   伟大是至高的赞誉,伟大也是一种力量层次。   “左爷爷一直都很推崇凰唯真!祂还没有归来的时候便是如此。”屈舜华道:“但在我心里,左爷爷也是很了不起的人呢!”   左嚣哈哈大笑:“这话我听了很得意。同样的话你可不许对屈晋夔说。”   姜望看了左光殊一眼,这小子嘴巴都咧到耳后根去了。   屈舜华上哄长辈,下拿光殊,军中千骑席卷,修为神临第一,真是个全方位得优的好弟媳。   这时候她又道:“那左爷爷,您给讲讲您在陨仙林里的故事呗?这事儿他们总藏着掖着,语焉不详的。我可好奇了。”   左嚣扯了扯嘴角,放下筷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他往旁边看了一眼,姜望识趣地递上杯子,左光殊颠颠地过来倒酒。   酒液照人面呐,人无再少年。   老国公定定地看了一眼酒杯中的自己,几乎已经不记得年轻时候的样子,提起来一口饮尽,才缓声道:“我的父亲就是死在陨仙林里,我从小就看陨仙林不顺眼。当年我心高气傲,两证绝巅,已觉天下无英雄,超脱是坦途。我雄心万丈,想要一举治平陨仙林,并借此冲击超脱——最后我失败了,是世宗皇帝举国势入林,亲自救了我。”   这段故事讲得很短,几句话就已经带过。   但它所代表的波澜,恐怕倾湘江也不能承载!   原来左嚣当年的超脱路,就是寄托在陨仙林,最后又失落在陨仙林。   难怪提及陨仙林里的故事,他的眼神如此复杂。   那里埋葬着他的雄心万丈,曾经距离超脱只有一步之遥。   “左爷爷。”姜望认真地问道:“您觉得您是因为什么而失败?”   这个问题一般人不会问,一般人也没有得到回答的必要。   还记得姜望第一次来楚国,那时还满满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如今再看,已是另一轮骄阳。左嚣深深地看着他:“在任何时候,失败的原因只有一个——你不够强。”   “那是绝巅之上的路,是打破现世极限的力量,『圣』字都不够描述。再多的准备,也是不足够的。每一个走到那一步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但是真正走到那一刻,也许败亡才是不变的答案。你一定要穷极想像,超越所有,才有可能创造一线机会,并将之把握。”   左嚣慢慢地道:“但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具体的直接的原因。我的失败,就是受阻于陨仙林深处的那尊超脱。祂太隐秘了,超出感受。当祂出手,我才知世间有此尊。世宗皇帝与祂交过手,也不能知祂名姓。”   他口中的“世宗皇帝”,是当今楚天子的爷爷,庙号为“世宗”的熊绍。   霸国天子举国势在身,是真正拥有超脱伟力,不弱于任何对手。不然也不可能深入陨仙林,在另一尊超脱的手里,救下左嚣的性命。   只是陨仙林的那个超脱,也实在太神秘了些!   现世如此多强者,繁如星海的手段,竟然连祂的名字都未明确吗?   在左家姜望一贯很自然,无需遮掩什么,琢磨着道:“说起名字不明确这件事,倒是让我想到了南斗殿的长生君,他也是斩名而遁,至今未死……”   他猜想陨仙林里的超脱,有没有可能是南斗殿祖师之类的人物。若非类似的神通,怎会神秘到这个地步?   左嚣冷笑一声:“南斗殿的那个,还差得太远!他们没有关系。陨仙林里那一位,是跳出认知的存在。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斩名而已。”   跳出认知,无法观测,无法想像,无法定义。这真是遥不可及的境界。   而陨仙林里的那一位,是超脱都不能准确认知的存在。   连曾经一度冲击超脱、在陨仙林里处于人生巅峰的左嚣,连切实把握超脱伟力的楚世宗熊绍,也都在真切的接触过后,仍然不知其根底。   孟天海历史藏名,尚能被大儒在历史中寻回。长生君斩名而遁,以亿万南斗星辰百姓为质,也不过能藏名一代人。   陨仙林里这尊超脱,有确切的出手记录,且是阻道左嚣、大战楚世宗这等惊闻天下的大事,居然还能不被明确。   当真是神秘到了极点。   也由此更能见得凰唯真的恐怖。   甫一回归,便唤醒这等神秘莫测的超脱存在,注视其威,锁定其踪迹,还计划将其杀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时至神霄前夕,诸方备战。   作为人族当代第一天骄,姜望也知晓人族的诸多准备,甚至亲眼见证了许多。   迷界朝苍梧剑压娑婆龙杖,虞渊嬴允年注视太古之母……   如今看来,号称“天下最凶”的陨仙林,就是要由凰唯真负责了。   可其它地方都还只是对峙而已,凰唯真一回来就要杀超脱?   真是无与伦比的气魄。   见多识广的姜真人都惊住了,左光殊和屈舜华这两个小小的神临,更是咋舌难言。   都说凰唯真是楚地三千年来最风流,随着他死去渐久,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质疑此言。现在看来,何止三千年!   就在这个时候,有下人进来禀报:“公爷,酆都尹求见!”   左嚣抬了抬眉,在家人面前那种慈和的态度,瞬间就不见了,整个人变得异常的冷肃威严:“让他进来。”   顾蚩就像一根撑着黑色官服的竹竿,就那么飘进了膳厅。   看到姜望却也不意外,只躬身对淮国公行了一礼:“有一件事情,公爷特意交代过了的……卑职觉得,还是要亲自过来,跟公爷禀报。”   左嚣摆了摆手:“往后酆都那边的情报,就不要随便跟本公报告了。酆都直属于天子,本公无权干涉。你是天子心腹,本公也就直言——整顿吏治,清正朝纲,就要从这些小事做起。”   顾蚩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作为天子嫡系心腹,他是知道好日子快要到来的,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好!   难道酆都从此就要摆脱群爹时代,真正进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境界?   其实有时候想想,酆都尹也没那么惨。   同行大都强不到哪里去。   中央天牢的桑仙寿,说起来倒是凶名昭著,可在景国也是这不敢查那不敢审,到处是祖宗。   镇狱司的阎问,更是被骂作“范斯年的恶狗”,哪里有一点间谍头子的尊严?   这下好了。   酆都尹站起来了,酆都要开六国暗面风气先河了!   想了想,他还是戒骄戒躁地说了句:“是有关陆霜河的事情。”   左嚣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顾蚩识趣地转身就走:“不打扰公爷用饭了,卑职告辞。”   “咳!”淮国公的咳嗽在身后响起:“下不为例。”   顾蚩赶紧转回身来,流畅地禀报导:“南斗殿七杀真人踪迹已现,此刻正在陨仙林入口附近徘徊,好几拨人都见过他了。”   左嚣转回头来,看向姜望。   姜望停下筷子,若有所思:“他不是在徘徊,他是在等我。天机一死,他已经感受到我的力量。”   “陨仙林我不方便过去。”左嚣说道:“顾大人,把消息传给安国公。南斗余孽的头颅,是他的责任。”   “不用。”姜望立即拦道:“听到您冲击超脱的往事,又惊闻凰唯真的风流,此刻我剑鸣匣中,不能自已。世间英雄,风华旷代,今朝不该叫昨岁寂寞——我和陆霜河有绝顶之约,也是时候履约了。”   左嚣看着他:“记得上一次我跟你说的话吗?”   “老爷子,我记得很清楚,请放心。”姜望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起身道:“你们慢一点吃,不要把我喜欢的霜花飞鱼吃光了……我会回来吃第二碗饭。”   说罢他便要出门,但忽然心有所感。笑着对左光殊道:“光殊,等会斗昭要是过来,你就跟他说,我在外面有点事情,马上就回来——让他坐着等我,千万别走开。”   欸?   这话实在是莫名其妙。左光殊没听明白。   斗昭不是失陷在阿鼻鬼窟了吗?怎么“过来”?姜大哥又是怎么知道他要过来?   但也来不及问些什么,姜大哥的身影已经虚化,似鱼投水,泛影无踪。   ……   ……   章华台深处,无尽信息星河中。   大楚淮国公的法相虚立于此,巨大的星神析木今天并不发言,只有枝叶摇动,仔细梳理讯息。   星河深处,响起诸葛义先的声音:“大楚有幸,能得左氏护国!老夫替大楚亿万百姓,谢过公爷!”   左嚣的法相比道身更冷肃,也更见威严,此刻虚悬星河,俯观信息洪流,只道:“楚国亿万百姓,将相王侯,都应该谢过您才是。大楚积弊,始于太祖。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为了把局势推到这一步,您做了太多。”   “我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咳咳咳!”星河深处的声音,咳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河谷一战,已经暴露问题。我们输的不止是国运,还有过往的选择。秦国变法多年,控扼百家,将校迭位,十兵替旗,以残酷的竞争迅速增强国力,朝堂新贵胜旧勋。也就是咱们,当初举旗反景,最后却成为比景国更顽固的贵族帝国。神霄若败,万事休提。神霄若胜,外患尽除……有些人天下匡一的心情,就按捺不住。我们再不改革,就没有机会了——咳咳咳!”   左嚣皱了皱眉:“您的身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妨事。”星河深处的声音道:“两千年前我就该死了,是章华台一直吊着我的命,国势一直滋养我。老而不死,朽病成妖,也到了我该回报的时候。”   左嚣一生看得起的人不多,对诸葛义先却很尊重:“先生在楚,四千年呕心沥血。您之所予,远胜于您之所取。这个国家,有您才是幸事。”   “新政割了太多人的血肉,这是切身的痛楚,必然遭人痛恨。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公爷一样有胸襟,也不可能奢求有人剜肉不痛。天下之恨,郁而溃国。总要有人站出来,让人们有所宣泄——归根结底,大家都是楚人,还是要团结地往前走。”   诸葛义先『呵呵』地笑,信息星河里波涛翻卷,仿佛在招手作别:“我熬不住啦。算是最后做点事情。”   人生万苦,莫过于一个“熬”字。   星巫焚身以火,熬魂为油,已经太久。   左嚣知道他早就油尽灯枯,明白这是最后的决定。   他也知道,不止是诸葛义先需要承担。   大楚以世家立国,大楚凭世家崛起,当年楚太祖熊义祯,在角芜山亲口所说,要与手足共天下。这将尽四千年的时间里,楚国诸姓世家为国家奋死,用生命争得军功,每一分荣耀都是用血染就的!   皇室与世家共享天下,将近四千年了。如今朝廷向世家开刀,不啻于剖其肝剜其心,谁愿束手?这些举国累积的愤怨,是诸葛义先一人所能承担的吗?   哪怕有他左嚣的带头,四大享国世家主动自我革新。哪怕楚天子把控朝局内外,已经剔除所有干扰的可能……那切身的痛楚,也一定会积恨在心。   楚天子变革朝政,不像文景琇那样手段粗糙,也不寄望于人,把变革变成赌博。他是亲手斩削了内忧外患,主动选择在霸国不伐的间隙里,促成凰唯真提前回归……在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才开启这场变革。   但即便如此,朝野之间的愤怨,他也需要承担。   为社稷主,受天下垢。   在新政之后,当今天子一定会退位。   届时就是狱中养望十年的太子熊谘度,出山的时候。   新君承天下之望,继历代先君之德,再从掌控风云的指缝间漏一点甜头出来,展示一下天心,提拔一些干臣,就能掌控朝局,万象更新。有布局后神霄时代的可能。   熊谘度应该快衍道了……   平等国的王未在鬼狱中接触了太子,这背后定然还有因果。   当天子以个人身份去为凰唯真护道,就表明了他要为太子扫平山河的决心。   左嚣心中想着不曾言明的种种,他切实能够体会到诸葛义先的疲惫。拖着残躯,负天下之重前行,几千年来不敢有一刻出错。   人又不是傀儡,哪有可能恒定巅峰!   “山海凤凰有九,鸿鹄落越国,鹓鶵落理国,练虹飞陨仙林,空鸳载其女,剩下五只凤凰,都归于楚。”淮国公叹道:“九有其五,九五九五。天子已经赢得了凰唯真的支持,您功不可没。”   “其实我没有做太多,缝缝补补,梳理脉络,都不过是一些分内的事情。”星河深处的声音颇有感慨:“以天子离国的决心,没有不成事的道理。太祖重情不似天子,当今天子是真正的天子。”   诸葛义先是熊义祯时代的楚国老人,历经楚国数十位君王,到熊稷的时候,终于是累了,说自己“熬不住了”。   或许这也代表着那个“义”字时代的终结。   君王毕竟是君王,国家毕竟是国家,人毕竟是心思万变的。   世上哪有用“义”字维系的国家啊!   “义享天下”的豪迈,古往今来、遍数天下,也只有熊义祯这样的人,才能够承担。   “您辛苦了。”左嚣最后说。   这就是大楚淮国公和楚国星巫最后一次见面。   当左嚣离开章华台,由大楚天子熊稷亲笔拟定的新政约书《天楚圣朝约民书》,已经通过章华信道,传遍整个楚国。   洋洋洒洒三千言,上述楚国历代前贤之伟迹,下述当今楚国所遇之困境。   其核心只有九个字“削世家,断荫庇,斩世袭!”   自此以后楚国无举荐、无荫庇、无承袭。   从军到政,所有官员皆出于官考。选于万民,为天子门生!   ……   天风穿巷,自有百姓言语。   “欸——你知道山海五凤归楚,落在何处吗?”   “赤凤青鸾在皇宫,翡雀伽玄在章华,鸑鷟落在梧桐巷!”   大楚的神霄凤凰旗,旗面绣的就是赤凤。赤凤青鸾在皇宫,代表尊贵。   神凰尸凰飞在章华台,更利于楚廷对世间神鬼的敕命。   鸑鷟为紫色,代表坚贞不屈的品质。   朱雀大街附近,有一条梧桐巷。繁华与偏陋,近在咫尺。   梧桐巷里有一个名为楚煜之的年轻人,他的名字是光耀、明亮的意思。他创办了一个“同义社”,当年他走出“见我楼”,他的理想——是“均机会”。   曾经可望不可即。   却是今日之楚国,所求所证。   ……   ……   山河万里,有时在掌中。   “见则天下大疫”的蜚兽,在天堑般的掌纹前驻足。   惶恐踌躇不得越。   变化还在发生。它还剩一颗血色的牛头,正自牛角开始,一点点地转白。   当整颗牛头彻底转白,真正的蜚兽,至此才算诞生。   那只托着它的手掌,就此轻轻一送。   小小的通体白色的蜚,高高飞在空中,飞出掌中世界,睁开了它惊恐的眼睛,它看到——   一望无际的幽林,冲天的怨气与煞气,遍地漂浮的鬼影,时不时响起的扰乱耳膜的尖啸,几乎顺着视线割裂眼球的蓝色光线。   这里是陨仙林!   蜚兽乃是传说中的异兽,是灾祸的化身。每当它出现的时候,就有灾劫降临。   此刻它真正诞生在陨仙林,故而祸在林中。   陨仙林前一刻还光照万里,有金辉闪耀。下一刻就灾翳丛生,处处晦影。   那神秘莫测的昭王,用革蜚捏出一尊真正的蜚兽,给予陨仙林整体的灾劫,自然是针对陨仙林深处的超脱存在。   他在帮助凰唯真!   陨仙林深处的超脱存在,是万古以来最神秘的恐怖存在之一。不可观测,不可感知,不可明确。   祂在历史上有过几次出手,但都没有留下痕迹,一直处于被猜测的“疑似存在”的状态里。超脱共约都未有记录其名。   最近一次显露只鳞半爪,还是当年左嚣在陨仙林冲击超脱时,祂出手阻道并与楚世宗交战。   此后不是没有超脱去寻找过祂,但都未得其踪。   也就是这次凰唯真先于所有人的期待,自幻想中回归。创造四凰,大兴天、神、尸、鬼四道,动摇陨仙林根本,才将其惊动,捉住其行踪。   这是万古不逢的机会,陨仙林永治的可能性,几乎在此一举。   昭王于此投下蜚兽,借山海境出来的“真”,逆塑山海境里才或许存在的“蜚”,投灾陨仙林。   在那不能被观测的超脱战场里,这只是天平上加注的砝码一颗。   ……   ……   轰隆隆!   鬼凰诞生,鬼道大益。   号为“万鬼之源”的阿鼻鬼窟,自是躁动难息。   且又有绝世的美味逃离,鬼圣的传承一闪而逝。   无数恶鬼争涌而出,以至于轰声震响,如雷霆咆哮。鬼物移动常常无声,能够产生这样的动静,足见阿鼻鬼窟乱成了什么样。   这是万古未有之动静!   斗昭一气贯虹,飞出洞窟。劫后余生,骤得宝缘,却也未想着赶紧回家找太奶,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消化所得。   而是循着记忆里的痕迹,继续在陨仙林里冲撞,去寻陆霜河、任秋离。   他斗某人英雄一世——好吧,斗某鬼英雄一世。   从来只有人避我,不敢有说我避人!说要斩下南斗殿两个余孽的头颅,就一定要斩下这两颗头颅。少一颗都不行。   谁来都没有用,谁来都拦不住。   他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态,总之纯粹的“人”是算不上了,但“鬼”也不很彻底。一方面道身回复了部分血气,一方面又以战意替换了魂意……总之现在的状态,介于两者之间。   罢了。   不很重要。   他斗昭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是斗昭。跟他什么出身,什么种属,是人是鬼亦或妖魔修罗,都没有什么关系。   关于种属的认知这些,不妨以后再慢慢研究。   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很强!   拳打重玄遵,脚踢姜望的那种强。   阴阳真圣的道意流淌在心中,他只捡自己看得上的那部分,一刀刀填进白日梦乡。万鬼噬身、百劫炼神之后,他已经在某种意义上走到了巅峰,他急需对手来试刀!   就此战意昂扬,横飞高空,在人人闻之色变的陨仙林,横冲直撞。   不怕危险,就怕不够危险。   忽然迎面一道暗影掠至,竟如夜色笼来——   一尊身穿黑色道袍的男子,像是带着一连串的叠影飞来,仿佛海潮呼啸,令人视线恍惚。好容易在视野中定住,但见得短须络面,眼窝深邃,其人十分冷漠地投来一瞥!   斗昭心中暗惊,手中的梦境之刀险些本能斩出,被他死死按住。暂时惹不得!   但也惊而不退——   面前这个明显是绝巅强者,若真动了杀意,转身逃亡也是一死。倒不如正面相对,好歹死得有尊严一些。   好在来者并不手痒。   就这样两道疾飞的身影错身而过,谁也没有多看谁一眼。   但斗昭心中沸腾的战意,忽然就淡化了许多。   算了,还是先回家吧,好歹把天骁修好了再说。回家吃个饭也可以。   陨仙林最近有点乱。   先砍姜望也不是不行!   他是个想到就做的。   当即倒转梦境之刀,一刀下竖,在咆哮激荡的怒潮中,劈开潜意识海。他收魂敛身,跃入其中——   姓姜的你不是在历史的过去呼唤我吗?不是着急忙慌要见吾雄姿?我今来也!接刀!   阴阳本就相隔一念,潜意识海里还未散去姜望的回声。   千古能越,万里何遥?   斗昭从潜意识海跳将出来,白日梦真,炙烈雄魁,金身灿烂,披一件金边红袍,半点不见阴森。   他战意昂然,提刀四顾,却只见得——   区区左光殊、左光殊前面的那个“屈屈”,以及……淮国公!   “左公爷!”斗昭当即收刀一拜,脸上的桀骜化作笑容:“您这是家宴呢?打扰了,我找姜望有点事,先走——”   他身不由己地坐了下来。   “来都来了,先吃口饭吧。”左嚣难得地表现出亲切:“我已通知你太奶奶,她办完正事,就马上回来打你。”   什么正事?   接我还不够正事吗?   我太奶奶干嘛去了?   不对,姜望那个王八蛋呢?刚不是还在这里?是不是怕挨打所以叫家长,所以躲起来了?   斗昭心中炸出一万个疑问,但是都沉寂在淮国公丢过来的眼神里。   “小昭,你是个有规矩的。”左嚣平静地道:“食不言寝不语,吃完再说话。”   ……   ……   李卯就这样和斗昭擦肩而过。   他轻车熟路、命中注定般地,飞到了阿鼻鬼窟上空。   阿鼻鬼窟乃世上至凶之地,亿万恶鬼所聚,无底无间。等闲真君若不幸坠落其中,也难得生还!   但他是天鬼。   是可以在此间缔约的存在。   此来阿鼻,如返家园。   他的故国已经不在了,他的鬼乡可以在这里。   鬼修之路,崎岖偏狭,万古难有善得。   阿鼻鬼窟里的老东西,都是好些个大时代里积累下来的旧怨。   现世近两千年里,修成天鬼的,只有他李卯一个。   是已故的文衷,亡国的文景琇,帮他成就。   他成道的那一刻起,就拥有了阿鼻鬼窟的权柄。他属于这个地方,他与这里的鬼物是同类。   现在,他要把握更多。   在鬼凰练虹诞生、鬼道开阔之后,阿鼻鬼窟变得更加危险,也有了更重要的意义——   而这,正是他过来的原因。   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的角色,再没有比他更恰当的身份。   去国离家一千多年,他的游魂系在钱塘。越国已经落幕了,他的理想还存在。他要成为天鬼中的王者,他要主宰此地,他要代表平等国,承担治理阿鼻鬼窟的责任!   当然也要收获治平陨仙林的功德。   譬如墨家先贤嶽孝绪,以“乾坤正敕两界回龙阵”,在虞渊竖起武关的真实投影,为人族在虞渊钉下钉子,为墨家赢得功德,至今为人称颂。   今日平等国若能治理阿鼻鬼窟,从此在现世就有了一份基业。不再是暗夜之鬼,人间游魂。而是可以坦然站在阳光下的组织——虽然这片阳光之地,位于陨仙林。   但这正是现世承认的功业,是人族认可的武勋。   在当今之时代,也只有陨仙林这样的绝地,还留有可供探索的空间。平等国这样的组织,在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竖旗,都必然会被拔掉。   这也代表着平等国的转变和尝试,从扶持弱国反抗、颠覆强国统治的阴影组织,转变为宣示理想、担责任事的宗国。在漫长的历史里,第一次浮出水面,和现世诸方势力一般,接受天下人的审视。   他李卯,将成为平等国第一个站在人前的绝巅!   这件事情有极大的危险,他很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但也蕴藏着巨大的机会。   志在万里,何惧长辞?   欲治平陨仙林,当自阿鼻鬼窟始。   治理阿鼻鬼窟,这件事本身也是在加注凰唯真与那尊陨仙林神秘超脱的斗争。   平等国全力支持这场超脱之战,为人族备战神霄!   “我乃李卯。”李卯的声音响彻鬼窟,有如天宪——   “今日我为天鬼『钱塘君』,在此建立天公城。以我心,体天心,大公此世!此城偏安一隅,修治生平。锄强扶弱,救厄挽贫,洗冤荡恶。天下人族是一家,万类出身无高下!天下有志于平等者,无论国别、宗属,皆可入我天公城!”   鬼窟深处,响起接二连三的怒吼。   那是古老的天鬼们,不满新来者的挑衅。   李卯也不废话,直接纵身一跃,杀进鬼窟中!   ……   ……   哗啦啦!   潜意识海咆哮奔流。   姜望逆反阴阳,剑斩远空,从白日梦的裂隙中走出来。   他来到了陨仙林。   在淮国公府里,他先于所有人,通过潜意识海的回响,感应到斗昭出世的动静。也接到了斗昭的请求——这厮求来,求战。   姜望答应了他第一个请求。   凭藉在镜映时空里的残存联系,通过阴阳传承的连接,与之构建了潜意识海与白日梦真的通道。   这也是斗昭的白日梦的确推至大成,一念而真。也是他的潜意识海洋愈发广阔,狂澜激荡。是阴阳真圣最后的传承,给予他们不同的反馈。让他真正理解潜意识海的暗流。   放在以往,他们都还做不到这种程度。   斗昭的白日梦升华了,他的潜意识海也得到助推。   斗昭刚好来,他刚好走。在阴阳之途,他和斗昭刚好错身。于是一者在此,一者在彼。   省得赶路了!   以潜意识海连接白日梦乡,阴阳遽转,万里惊梦。   于姜望这是人生第一次体验。   在他来到陨仙林的瞬间,顿时天地感应,自有一道黑白之虹,似燕归林,如影投身。   姜望提剑欲割,却又顿住,他没有感受到恶意,反而觉出亲切。早先斗昭出世,他就有一种什么正在靠近的预感,这次来陨仙林,也有“接信”的原因。   这一刻他的心神无限悠远,潜意识海仿佛连接了一处无垠之渊——   在那极渊之底,有一声悲笑:“天衍无终,人生有穷!”   那是阴阳真圣邹晦明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阴阳家浮沉数十万载的箴命。   五德小世界的阴阳传承,于今得续。   他与斗昭,各分其一。   姜望一时无心理会那纷涌而来的知识,他只是感受到一种伤悲。   先圣为何而悲呢?   他仔细去听那声悲笑,可越听就越远。那声音仿佛要告诉他什么,但又被那无垠的渊海埋葬了。   回看历史,一片迷雾。眺望命运,曾经不见来途。   观自在耳听闻万物,其间仿佛有命运的潮声。   陨仙林陨仙林!   剑仙人来此不祥耶?   姜望环顾四周,只拥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安宁。   祥与不祥,强者心证。   在离开钱塘江的那一刻,他自认为已经抵达前人少至的洞真极境。在接收了阴阳真圣最后传承之后,他又在极境看到不同的风景。   此刻他要眺望更远处。   他不在意眼前的风险。   在陨仙林里找一个人,比大海捞针还困难——前提是这个人不想被你找到。   姜望此刻战意澎湃,不欲久候。抬眼望天,顿有剑虹一贯,斩祟影、割紫电、破迷雾,剑鸣万里!   在钱塘江底镜映的历史之外,姜望从未真正来过陨仙林。   镜映历史里的陨仙林,和现世已经有非常多的不同。时刻变化且毫无规律的变化,正是陨仙林这么多年都未被探索清晰的原因之一。   算起来,这是姜望于现世第一次来到陨仙林,就如此强势地做出宣告!   须知陨仙林的凶险,真君都有陨落的可能。   也不知是不是通过阴阳之途降临,承接阴阳真圣的残念,沾染了部分斗昭的梦境碎片,为其习性影响。又或许……此刻他的状态,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强大,锋芒已经不能够藏住,必要外发。   这一声剑鸣,简直狂过斗昭!   陨仙林中到处是危险,这一声剑鸣、一道剑虹,便似是捅了马蜂窝,一声起而八方惊。窸窸窣窣数不清的动静,几乎同一时间响起。   乌云盖天,群鬼环恶。咿呀呜哇,怨声惊流。   但姜望只注意到其中的一声——   那亦是一道剑鸣。   此声如天压低,似云将雨。   轰隆隆隆!   数万丈的惊电,一瞬间撕裂了陨仙林的天空。   从那电光制造的裂隙中,落下一柄极致残酷的剑——   脊正柄平锋开两刃。   说起来它也显得十分的“公平”。   倒像是在呼应此刻响在阿鼻鬼窟里的“天公城”。   这世上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哪怕是最简单的一个词,也有无数种理解。就好比“公平”,谁的“公平”,才是公平呢?   姜望见闻千影、知闻万声,但只注视这一柄“朝闻道”。   陆霜河已来了!   凤溪河畔初相见,何曾意想会有这一逢?   没有半句废话,没有半点情绪。双方各有一声剑鸣,便算是互相见礼。朝闻道遇到长相思,便已是穷途。   洞真至此,已至极境。   人生至此,当有一方停留!   天空是有限的,界限被名为“朝闻道”的名剑划出。晴空霹雳,是灭世的雷霆。万物的裂隙,都因此剑而生。   那极致的杀力,将方圆数千里的空间一瞬间撕碎。   一剑山岭平!   无数分解的树叶,无数尖啸的鬼物残影,漫天飞舞的埃尘,坠入虚空的晚秋。   陆霜河的朝闻道,为混淆四时、不分日夜的陨仙林,带来了肃杀的秋意。   在一切破碎的残景里,姜望站着,按着他的剑。   长相思仿佛没有出鞘过,他仿佛没有动过,但所有锋利的剑意,在靠近他之前,就已经被斩碎。   陆霜河斩出破碎天地的剑。   他的剑斩碎这种破碎!   陨仙林中的景物,总是逃脱不了压抑。此刻旧景如凋叶,片片飘零。   在不断破碎又不断复原的空间碎景里,姜望按剑独立的身影,像是唯一不变的永恒。   剑意和剑意在互相割裂。   一瞬间已有千万次交锋,在千万次交锋中他一抬眼——于是看到了那白发披肩的男人。看到那双眼睛,一如儿时初见,一如曾经无数次梦中惊醒。   这双眼睛好像是永远都没有情绪的。   “你的剑里没有恨。”姜望情绪莫名:“我以为你会恨我。”   陆霜河将朝闻道握回手中,他和姜望之间,存在无数空间碎片坠跌的深渊。他平静地道:“我们无怨无仇。”   两个人分立两边,如在苦海两岸,姜望说道:“虽然我并不后悔。但我的确杀了你的徒弟易胜锋,还杀了你的师姐天机真人任秋离。”   “剑器是为杀人而生,杀谁没有本质区别。”陆霜河道:“但分强弱。”   姜望眼神复杂:“你拥有你的道理。你每次都在展现你的道理。”   “但是你从来没有听过。”陆霜河说。   “你也并不在意我听不听。”姜望道:“我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惋惜,不知该赞还是该叹。”   陆霜河看着他:“当年我带走易胜锋,没有救你,你恨不恨我?”   姜望道:“一度恨过。”   陆霜河道:“因为那时候你还很弱。现在你就知道,你没有恨我的理由。”   姜望摇了摇头:“当时我还没有自保的能力,你引出了易胜锋的恶念,导致了我的危险,并且选择漠视。我没有恨你的理由吗?只是你觉得没有,因为你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   陆霜河面无表情:“你想说我是错的?”   对于这场决斗,姜望总认为自己不是很在意,但还是在局势这么复杂的时候走过来,来到陨仙林。他也问自己为什么。   现在他想明白了。   他不是在赴一场绝顶的会,他是在赴儿时的约。   “遇到的人越多,经历的事情越多,我反倒越不敢像当初那么简单地判断对错——那是一个太没有耐心的我。”姜望将长相思握在手中、横在身前,给予陆霜河最大的尊重:“我只能告诉你,与你不同的我,已经走到比你更远的地方。我这柄有情的剑,已经比你无情的剑更加强大。别的都是你自己的感受。”   陆霜河没有说更多的话,在凋碎的空间里,向姜望走来:“那就让我看一下,『更远』在什么地方,『更强』是什么样子。”   他每往前一步,他的剑势就锐利一分。   已经抵至洞真极限的杀力,还在不断地凝聚,不断地拔高。   天地是一支鞘,他本身即是代表极致杀力的那柄剑。   从南斗星辰一路杀出来,从小世界杀到大世界。   前进的过程是开锋的过程,仿佛是因为他的前进,才有天和地的区分——   他斩开了这一切,他仿佛杀力无穷!   姜望看着他。   是儿时仰望纵剑青冥的梦。   是洞真顶峰上的后来者,眺望先据此巅的人。   一直等到陆霜河的杀力堆到极致,他才松弛地把住剑柄,轻轻一带——   仿佛开闸放洪。   是剑要出鞘,而不是他要杀人。   早就按捺不住的长相思,几乎是飞出鞘外。咆哮不止的剑气,如虎啸龙吟。   姜望的心情却是平静的。   他的心神在跃升。   在镜映历史里未完的那一剑,在越国出鞘就镇伏钱塘的那一剑,现在出现在陨仙林中。   这是它第一次完整地体现在这个世界,且比镜映历史里未竟的那一刻,又强大了许多。   他的剑斩出了岁月如歌,是历史的长河浩荡奔流。潜意识海拟化出无数长相思剑下的亡魂,奔涌在历史长河的碎片中。   庄承干、庄高羡、张临川、犬应阳、靖天六真……或高歌或狂呼或痛哭。   此一时真正做到了“心与意合、念与真一”,一剑斩世斩意斩念斩身。   这一剑也将他的过往,交予陆霜河感受!   姜望此刻没有任何恨意,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陆霜河的天道,是天道无情。他所看到的天道,好像只是“高渺”。他仿佛抵达了无限高处,他的心神,似乎飞翔在命运长河的上空。   命运长河的波澜!   余北斗曾经把他带进命运的长河里,他什么也看不到。   现在他靠自己的力量再来,却“看到”了太多!   他“看到”天蓝色的凤眸,美丽的羽翼掠过后,天道蓬勃壮大。   他“看到”灾兽在丛林里发狂而奔,所过之处草木枯竭。牛眸之中辨不清残虐还是痛苦。   他“看到”平等国那个名为李卯的护道人,化身“钱塘君”,在鬼窟深处拼死厮杀。本源不断凋落,却步步而前。   他“看到”昭王那如光如火的面容,在陨仙林的晦影里忽明忽暗,如喜如悲。   他“看到”神罪军在陨仙林里咆哮似金河,宋菩提以金桥连接未知彼岸。   他“看不到”凰唯真,看不到正在发生的那场超脱间的大战。但又隐约明白,正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那场大战的一部分。   这一战早就开始了,甚至在凰唯真归来前。   超脱以天地为局,万世来争。   甚至也包括他和陆霜河的剑!   当他们之中的任何一方,成为打破认知的人,那超出认知的超脱存在,也必须要更新认知。也因此留下必然的痕迹,被凰唯真捕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在这样的时刻里,陆霜河那天道无情的双眼,看到两条咆哮的河流,一条名为“岁月”,一条名为“命运”。唯有经历时光,才能知晓岁月。唯有颠沛流离,才能感受命运。   这一剑的强大,令他第一次动容。   他果真看到了洞真此境里,更高于极限的风景。   这不只是关乎岁月的剑,命运也早有伏笔!   这一刻他是满足的。   闻道而死,此心何悲?   白发张舞,天道杀韶华,他情愿死于此剑下。他极虔诚地奋力地迎上了自己的剑,在命运和岁月之前,高举天道之无情。对人如是,对己如是。只求在这极限中的极限里,窥见无上的“道痕”!   但只有“铛”的一声!   如洪钟大吕,似万古回音。   朝闻道自中脊而断,剑锋高高飞起,一去不返。   岁月和命运两条长河交汇,就要将这白发的剑客席卷——   姜望高渺的心神忽然一个恍惚。   如在白日梦中!   他仿佛看到命运长河的深处,有个身穿卦服的老人的背影,不回头地招了招手,渐行渐远。   他一时着了急,高声喊道:“老头!你算错了!你回来!!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五日的断魂峡,你说要再过十年,才有超过向凤岐的后来者,看我!看我!你算的什——”   这喊声戛然而止。   姜望蓦地想起来,自己刚好在镜湖之中丢失了一年。   已经十年过去了。   已是天下第一真。   他归剑入鞘,萧索地道:“老头,算你厉害。”   原来古今洞真极限的裂隙,早就洞开在断魂峡的一线天。   ……   ……   ……   【本卷完】   ……   我到极限了。   先睡一觉。   关于总结和下卷计划,之后几天随机掉落。 穷工未美,华章天求——第十二卷卷末总结   相信大家看得出来,白玉瑕这个名字,从创造出来,就有了命运。   不过在我最初的设想里,他会在这个部分,燃烧生命作局,以一个极其悲壮的方式死去,喊出那句“使君白玉无瑕”的台词。姜望也会接上“我不必无瑕”,体现更进一步的“真”,为洞真无敌做铺垫。   但在具体的剧情推演中,我发现以时局的复杂、以及剧中人物的交锋,这种事情不能够完美的发生。   白玉瑕这样的角色要死,不能说你定下一个节点,到了他就马上死。他一定是要完成某种重大使命的。可是在这时候的越国,他完成不了。   他的实力有限,他的智略当然不错,但没有到能跟高政掰腕子的层次,他也缺乏足够的情报,甚至于没有够高的视角——在这种情况下,你希望他干掉已经变成人的革蜚,或者同样聪明却更有实力的文景琇,甚或在牵扯凰唯真的这一局里发挥关键作用,的确不现实。   姜真人现在又确实很有些分量了,实力在绝大部分地方都够用,他又很重感情,对自己的掌柜看得很紧。我想找个事情引开他,想了很多,都不太能顺理成章——他怎么可能在已经有了那么多遗憾的情况下,还不警醒。怎么可能在越国不平静、白玉瑕不对劲的情况下,大大咧咧地离开啊!   所以白玉瑕最后没死成。   这真是蛮遗憾的。台词都设计好了,画面也想好了,结果人死不成……只能以后再找机会。   最早计划《华章天求》的时候,我想写的是一个浑然天成的篇章。在大闹天宫的恣意之后,或许该有一笔写意。   但事实上这一卷的故事,全是前面铺垫出来的,选择余地并不大。换而言之,它的雕琢痕迹很重,不可避免。   所以在真正定下这个名字,动笔的时候,我要写的是一个“穷工”的篇章。   比如凤凰九类已经变成真实,凰唯真从幻想归来,这是山海境就已经埋好伏笔的。为此特意生造了四只凤凰的名字,当时我就很得意,说这四个名字多好听。当然山海境的时候也有很多人骂,说有病吧,写那么多异兽啊凤凰的。   烛九阴逃出,革蜚被侵占,以及由革蜚延展开的一整条山海造物线,最后变成“蜚”,也都是从那个时候起笔。   如诸位所见,革蜚的名字,也是他的命运。他就是革氏所求之“蜚”——革氏求灾兽,求灾得灾。   革蜚作为漩涡中心的一个角色。   从造物线牵扯凰唯真。   从友情线(伍陵),牵扯到楚国的一角。伍陵也是断断续续的在点线,从山海境里跟革蜚是朋友,到钟离炎打项北的时候他看戏、想着去找革蜚。   从师徒师兄弟线(高政、文景琇),牵开越国线。   再比如湘夫人玉佩,一开始就是准备用在鬼窟,在斗昭归来里发挥作用。那会设定里的阿鼻鬼窟,还是叫“万鬼窟”,名字挺俗。   阴阳真圣,阴阳传承的伏笔,写在祸水篇,在五德小世界。   其实一开始的设计里,我想写斗昭归来,是场面更大的,要呼应湘江、钱塘、鬼潮,后来想想算了,他还没成道,场面太大不合适。   再比如开篇就写的平等国,就是准备结尾收。李卯(伯鲁)是越国文衷线,王未(净礼)是楚国太子线。伯鲁建立天公城,平等国第一次走到台前。   在这条线里,平等国和楚国之间的角芜山故事,是应该细写一笔的,这样读者就能对天公城有更多的期待。但这个剧情没地方放,只能一笔带过,做一个隐晦的连接。   天公城本身也该有更多的描述,但最后想了很长时间,在结卷章里还是只描了一笔伯鲁。因为整体还是超脱之争的局面,重点描笔的还是姜望对陆霜河,赴一场儿时的约。   此外还有白玉瑕的白玉无瑕、余北斗的十年之算,每一条线的落点,都是在最初的设想里。   这篇总结写到这里,我突然又想睡觉了。   这几天有好几次打开电脑,都会陡然陷入这种犯困头疼想躺下的状态。   我必须要承认,因为遇到一些事情,让我在华章天求的后半段写作里,精神极度压抑。有些读者可能知道,有些读者可能不知道,事情都过去了,也不必细究。   只是那些天,我常常四五点钟才睡,整个人绷着一口气,告诉自己绝不能输,绝不断更。   我以为解决这件事情,我就会恢复状态,健康地写作。   但现实并不如此,那口气松掉后,我感受得更多的是疲惫,我更累了——我只想躺下来,什么也不做,好好地睡几天几夜,散散心。   可我没办法停下来,躺下来,我必须要更新,必须要写作,要完成结卷,且是这么多条线交织在一起,这么高难度的结卷。   我给自己的要求是,完整地填坑。一本七百多万字的小说写到后期,完整填坑是最大的写作道德。   当这卷写完,虞渊和陨仙林这两个最后的现世绝地拼图,也已经勾勒出来。这本书剩下的坑,已经其实不多了。   但在正常的状态下,我的追求绝不只是“完整地填坑”。   我知道我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感同身受。   就连全程经历这些事情的人,知道真相,明白你有多多煎熬的人,也可以嘻嘻哈哈地拿这些玩梗。   因为外人是不会觉得痛的!除了你自己。   我只是想告诉赤心巡天的读者,我确实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了。我做到我这个状态下能拿出来的所有。   也许还有很多没考虑到的地方,有很多遗憾的落笔。   但情何以甚的斗志、精力、能力,都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书里的人华章天成。   书外的我沥血而就。   ……   ……   整个第十二卷的写作,写作目的基本达到,剧情推进、线索汇合,也全都符合设计。但这些线的交汇,在我的设想中,是应该更圆润的。虽是穷工之作,也想要靠近天成。   但事实是情何以甚本人的生活和工作都非常不圆润。   就像诸葛义先的那三层设计,正常状态我是仔细推敲确定能说服读者才拿出来,在极限状态下,只能说我想到一个点,就赶紧发散交织,因为没有时间去想下一个点。   有时候我会思考一个问题,这两种写连载的作家,哪种更有职业道德——   一种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无论有多崩溃。坚持不断更,咬牙煎熬,力求做到当前状态下的最好。   另一种是,该休息就休息,该停就停,等到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再出来写两笔,让自己始终保持相对的巅峰。   我不知道。   每天保持四千字以上更新,无周末无节假日,一写就是几年,对于作品的完成来说,不是健康的写作方式,因为人不是机器,肯定有状态起伏,肯定有沮丧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不想写的时候、写不动的时候,有时候为了交稿,你只能拿出一个相对不那么坏的篇章,而不是最好的篇章。   但如果没有每天更新的压力,像我这种废物,也许一年也写不了三十万字。   所以这件事也很难说利弊。   但是一个职业作家,不受干扰地写作,是他应该做到的事情。他的抗压能力,也是他综合能力的体现。   心态是我综合能力的短板。   我试着好好调整它。   这几天在新加坡参加年会,认识了很多人,也得到很多指点,学到很多。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么多同行,这么多业内大佬,我突然意识到,很多事情都是不必在意的。   你情何以甚所经历的,是很多人都经历过的。你觉得无法忍受的,是很多人都忍受过的。   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压力自己、精神内耗,没有必要。   作品本身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   ……   惯例总结一下小说成绩。   华章天求连载结束,均订来到,追订来到。   成绩稳中有升,全是读者对我的宽容。   在一个我觉得很重要的时刻,我本来想说一点很酷的话。但是走到话筒前,我脱口而出的只有一句——   感谢所有支持我的读者,让我可以按自己的想法,自由地写作。   这是这几年的连载时光里,我感受到的最大的力量,我拥有的最大的倚仗。   ……   ……   赤心在很早以前,有一次为了冲榜,定了打赏加更的规则。   我本想还完就停。   没想到越滚越多,越还越有。仅仅燕哥我就还了78章更新。读者的支持像山洪,作者的偿还是杯水。   现在赤心已经进入后期,我不想写到完本,欠债都还不完,那样即便全书完结,我心里也挂着事情,压力很大。同时我也认为,作品的质量比更新量更重要。   所以从这一卷开始,打赏就不加更了。   在此之前的欠更,我一定会在完本前还完。完本若不能还完,写番外也要还完。   第二件事情,还是结卷休息的事情。   我想跟大家多请几天假,好好调整自己的状态,平和自己的心情,稳住这本大长篇。   跟大家汇报一下这几天我在干什么。   25号晚上到上海,26号早上六点半起来集合,坐六小时飞机到新加坡参加年会。27号晚上开始盛典。今天28号是自由活动的时间,我暂时没出去玩,在房间里好好地躺着,终于有了点力气,写这篇总结,下午会跟朋友们好好逛逛的。   明天29号又六小时飞机回上海(经济舱,很逼仄,空中又颠簸,没法写作)。半夜到上海,第二天30号再从上海转机回家。   31号我打算带我父母去做个年底的全身体检,再带他们消费一下,买点有格调的衣服,准备过年。   这样就到2月1日了。   2月1日2月2日我梳理细纲,开始写作并存稿。2月3日开启下一卷,恢复更新。   从1月24日结卷,到2月3日复更。   这是写赤心以来,停更最长的一段时间,一共九天,其中有七天的时间我不写作。   我在寻找写作的状态,写作的激情,写作的力量。   我希望2月3日能看到一个状态恢复的自己,带着这么多的读者,好好地走向故事尾声。   ……   ……   向所有一路支持着我的读者致谢。   向所有感到失望的读者致歉。   向所有热爱这个小说世界,并为之奉献热情的读者致谢。   向所有关心我的读者致歉。   长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我,让大家担心了。实在是不应该。   最后——   “人心下沉的重量,是往上走的人必须要承受的负担。”   这是赤心巡天正文里的一句话,送给所有认真奋斗、努力往前走的人。   愿一切有始有终。   愿我们互不辜负。   2024年,2月3日,我们再见。 新卷卷名确定   向各位读者汇报。   已经安全到家,并且开始工作。   对第十二卷《华章天求》的第六十八章《遗计》进行了修改,输入法统计是修改了836字。   主要是清晰了星神星纪和诸葛义先本尊的区别,抹掉了安国公对凰唯真有可能怀恨的猜想,更直白地点出了凰唯真和楚国九百年前的裂隙。   对台词做了更符合角色的调整。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回读一下。   懒得去看的,这里看个大概也行。   本书所有的修改,以前的现在的包括以后的,都会在不影响整体架构的前提下进行。简单来说,修文这件事情,服务于新读者和重刷读者,同时不会对只阅读一次的读者有任何不好的影响。   同时。   ——《朝闻道》。   卷首语是“蜉蝣生来只一瞬,竟怨怪一生太长。”   原句出自以前写的一首情诗,但用在这卷也意外合适,当然表达截然不同了。所以大家也不必去找原诗看。   目前是有了主题,细纲我还在推。   2月3日咱们新卷新章再见。   辛苦大家等候。 第一章天人   铛~!   垂正的剑脊,托着单薄而利的剑尖在空中翻转。   天光在剑脊上分流,有那么一瞬间,绽出了虹彩。   白发的男人空握断剑。那本该可以定义剑之中正典范的剑柄,已经绞开成乱絮一团的金木丝缕,被他的五指,紧紧握合在手中。也将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割开密密麻麻的伤口。   陆霜河没有注意自己的伤口,也没有注意自己的剑,他只是看着姜望。   那冷漠如天道般的眼睛里,有一点疑问,算是罕见的涟漪——   姜望那交汇了岁月和命运的一剑,没有杀死他。   他是站在洞真绝顶,等了姜望很久的人。杀他不需要理由,不杀他才需要。   倘若今日的胜者是他,他绝不会放过姜望。   倒不是说他对姜望有怎样的恨意,他对姜望绝无半分怨怼。而是说……没有必要。   斩出那样超越洞真过往界限的一剑,他会顺其自然地往前走。   无论前方是草木还是花鸟,是人鬼还是妖魔,一剑带过就带过。   他不会为姜望而收敛。   姜望是生是死,并不重要。姜望和这世间万物没什么不同。   但为什么姜望会特意为他陆霜河收敛几分?   难道凤溪河畔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而即便是关乎生死的这点涟漪,这点疑惑,在陆霜河心中也没有停留太久。   在这样的时刻里,名号为“七杀”的白发真人,定定地看着姜望。   他没有问“为什么不杀我?”   而是这样问道——   “还有下一剑吗?”   姜望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杀他或者不杀他,也只是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的无数选择中的普通一个。   他只是期待更高的风景。想看到洞真此境是否还有更强的剑。   此道未极,此心难死。   姜望这时候已经收剑在鞘中,绝世的锋芒都敛去,高渺的心神都沉落,洞真绝顶的豪迈散为索然——   而这些,都跟陆霜河无关。   超凡世界的璀璨,曾经在陆霜河的剑光里,为年幼的男孩第一次铺开画卷。   但他跌跌撞撞从凤溪镇跑出来,从来走的都是不同于陆霜河的另一条路。   这条路,在凤溪镇的小河畔,就已经分岔。年幼的姜望和易胜锋,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彼时寻仙的美梦在天边,不敢置信的痛楚在水底。   时光荏苒至如今,“陆霜河”这三个字,也只是路过的风景。   路过了。   “我要回去吃饭了。”姜望说。   他淡淡地瞥了陆霜河一眼,身形便像晕开在纸面的水气,淡隐而去。   这样的眼神……   陆霜河在这双悬如天镜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他仿佛看到一条清澈的河流,穿行在岁月之中。   隔着清澈河水对视的他与姜望,仿佛还像当年那般。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深陷在水底的那一幕惊愕和恐惧,那是一个孩子的眼睛,第一次折射这个光怪陆离的超凡世界。   但也许是凤溪镇的小河太清澈,水光太波折,竟然偏离了无情,洗掉了背叛……那留下了什么呢?对“道”的执着么?   陆霜河不在乎。   可是他紧紧握着剑柄的手,被割得没有一块活肉的手,有那么一瞬间,是失去力气的。   他又握住了。   他一直觉得,在他和易胜锋之间,或者他和姜望之间——总之一个是他,一个是他所等待的向凤岐的背影——这样的两个人,只有一个能够继续往前走。   而他是往前走的那个人。   他对易胜锋的教导毫无保留,他对姜望的等待绝无虚假。   向凤岐死于一场狂妄的、震古烁今的挑战,而叫他永远失去追逐的可能。   世上再无向凤岐,所以他想要培养一个,或者等待一个。   现在他当然知道,姜望不是谁的背影。   能够超越向凤岐的人,不会是第二个向凤岐。   现在,此刻,在这个只能有一个人往前走的故事里,姜望说——我先走了,你跟上来吧……跟不上也行。   故事的结尾,与想像完全不同。   但这也应当。   能够赢过自己的人,必然是打破自己想像的人。   陆霜河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只是握着他那几乎已经看不到形状的断剑,往晦影重重的远处走。   风吹白发,好似披霜带雪。   就像当初在凤溪镇外,剑光一纵,便再也没有回头。   ……   ……   哗啦啦~   剑光剖开天幕,也就此掀开了浪涛。   漫无际涯的潜意识海,在海风之中宁静的摇晃。   玉冠束发的青衫客,行走在如镜的海面。   海洋镜面中,倒映的并不是他和他的天空。而是另一片天空,以及那片天空下,一座白色的桥梁——架连妄想与现实,白日梦乡。   倘若在白日梦桥梁上有人在行走,在彼面世界里,玉冠束发的青衫客,也是倒映在海底。   白日梦和潜意识海是镜映的两世,它们勾连在一起,共同构筑阴阳真途。   只需一个念动,阴阳倒转,三途贯世,姜望就能自此即彼——他要回淮国公府吃饭,最快的路径当然是循阴阳真途原路返回。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抬头望向天空。   他的眼睛明如悬镜,不见波澜。映照一切,好像也失去一切。   在真正斩出【岁月如歌】,将其推到岁月与命运交汇的那一刻,他无限上升的心神,就陷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太接近天道,也自然而然的被天道吸引……乃至吸收。   他太强大了。   文衷和高政两位绝顶真人,为他补完了绝顶前最后的遗憾。越国的历史叫他洞察岁月如歌,北斗杀南斗叫他了悟命运,邹晦明的传承使他看到圣途……   在击破陆霜河那代表洞真境极致杀力的【朝闻道】之后,他的剑意还在跃升,他的心神还往更高处。   他真的“闻道”。   他已经看到一条无比强大的路——合于天道,高卧九天,在时空尽处、因果之外,俯瞰岁月长河与命运长河的交汇。   这甚至不是一种“吸引”,无关于力量或境界。   这是一种应然的事实。   天地万物最后都要归一,那是永恒的宿命。   而他有幸看到,有缘参与。   姜望缓行在潜意识海面上的每一步,其实都是在对抗那种“合于天道”的必然。   他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一片天蓝色的华光。   华美至极的天凰空鸳,在流动的华光中舒展羽翅。   姜望似乎正与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对视,或者说,他的眼睛……似乎就是那双眼睛!   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由自主地往更高处,又从风筝变成了真正张羽的凤凰。   他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咔、咔、咔。   指骨一节节的发出爆响,筋络像河流暴起在山川。他就此握紧了剑柄。剑没有再出鞘,但他已然站定了,在一度波折的海面。   时空尽头好像有一面镜子,他的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天蓝色眼睛——这两双眼睛总算分开了——他从天蓝色的凤凰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涟漪。   仿佛在疑惑,为什么不抓住机会,走向永恒的强大。   这双眼睛不代表已经诞生的那只空鸳,更不代表凰唯真,只是天道的一种表现,基于个人的感受而产生反馈。   姜望摇了摇头:“那是『天』的道,不是『我』的道。”   “闻道”而后“舍道”。   啪!!   天蓝色的眼睛,像镜子一样破碎了。   凰唯真在幻想中创造天凰空鸳,增益天道。   正在攀登极限的姜望,也借益于此,杀出超越古今洞真绝顶、近于天道的一剑。   与此对应的是,他也被天道“感召”了。   他在对抗这种感召。   余北斗在命运长河挥手远去的背影,是一种自我的波澜。   他对陆霜河说他要回去吃饭,也是他为自己选择的从天道脱离的方式。   不知不觉中,楚国淮国公府,于他已承担了一部分“家”的意义,还有一部分在凌霄秘境。   人在世间的牵绊,把人系在人间。   姜望把目光从天空收回,暂且将自己从天道抽离——之所以说“暂且”,因为没那么容易真正抽离,这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缕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像倾河之水,从内到外将他浇透。   在目见一道已经有相当造诣的他,却无从感知这目光是谁、从何而落。这缕视线明明如此微弱,却浩瀚无涯。明明毫无遮掩,却无痕无迹,所有的信息都无从捕捉。   姜望心中生出一种明悟——   这就是陨仙林深处那位不知名的伟大存在。   不是他有能力洞察这道目光,而是他在被这道目光纳入认知的过程里,有了“被认知”的感受。   由此才明白自己被注视。   他在命运长河的上空,已经看到他那一剑会涉入超脱的战局,也因而猜得到注视自己的是何方神圣。   在这样的视线中,绝巅之下的存在,几无秘密可言。   姜望也绝不动念去追溯什么,只是静静地等了一瞬。   他很明白,他被纳入认知的过程,就是凰唯真捕捉那位陨仙林神秘超脱的过程——那位存在也可以选择不理会他这打破洞真极限的一剑,但少了这历史性的一剑的认知,陨仙林神秘存在就无法再保持那种“跳出认知”的状态。等待祂的,将是超脱共约,天下具名。   超脱有超脱的战争,姜望已做完他该做的事情。   瞬息的静待后,姜望抬起足尖,轻轻一点,就此泛开了潜意识海的涟漪。   但海面忽而一暗,不再清澈如镜,也丢失了镜映的一切,看不到那仿佛绵延无尽的白日梦桥梁。   阴阳真途已断。   是可敬的斗阁员不肯给他再次架路,还是被某种力量所隔断?   姜望暂不探究,也面无表情,只脚步一折——   轰隆隆!   剑光如电光,裂天而走。   若说陨仙林是刀山火海,此刻他也肉身横渡。   在超脱互争,阿鼻鬼窟大战的情况下,这号称“天下最凶之地”的陨仙林,还有什么能阻挡现在的姜真人?   重重鬼雾,吹息即开。怨灵凶怪,一念即焚。   山不称险,林不名深。   万里是坦途!   天穹乍明复晦,姜真人已然出现在通往兵墟的入口。楚国镇压了陨仙林的四个固定入口,此为其中之一。   但见此处入口,早已被滚滚兵煞填塞,只看得到黑压压的一片云。俄而大军之力奔腾翻卷,化作一尊漆黑的“双头镇墓兽”。   顶鹿角,踞方座。两对眼睛,一对冒红色凶光,一对如绿宫灯。兽身一跃,仰天而吼。其声低沉威严,在天地之间不断回响。   陨仙林中本无方向,此刻此处定为南。   姜望心有所感,睁开赤金之眸,抬眼四眺,果见定西之向,有一尊“虎座飞鸟”。此尊外表光滑绮丽如漆器,乍看不似兵煞所聚,倒像是匠人细心涂就!   又见定东之向,兵煞聚成“七彩神鹿”一只,鹿身玄纹如祥云。蹄毛如雪,踏见冬霜。   更见定北之向,无边文气聚成“食铁兽”一尊,憨态可掬,似午睡半醒,肩上扛着一截连枝带叶的毛竹。毛竹尽处吊着一连串的竹简,分两侧整齐垂放,如爆竹一般。竹简内外,噼里啪啦,氤氲喧嚣的,尽是文字!   陨仙林的四个固定入口,都有大动静,且彼此勾连,遥相呼应。   至少在这陨仙林内部,书山和楚国也是有联手的动作的——靖平陨仙林,是人族当前最大的目标,高于所有。   “姜望!何来?”蓦有这样一声响起。   姜望扭头看去,只见安国公伍照昌覆面立于彼处,正在那“双头镇墓兽”之下,定定看着这边。   便道:“找陆霜河了一桩旧约。事毕也。”   “何去?”   “淮国公府。”姜望道:“来得匆忙,饭没吃好,回去再吃一碗。”   伍照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手一挥:“速去!”   绝巅的力量催动兵煞,在陨仙林中呼啸,成片成片的阴森密林,被抹成了白地。   姜望也不问什么超脱之争,不问诸方布局,径而按剑一折,穿出陨仙林外,落到兵墟。   “杀啊!!”   “有我无敌!!”   耳边忽然响起这样的厮杀声。眼前是刀光剑影,残旗斜立,万马奔腾……姜望发现自己落在了一处战场!   离开还未结束的陨仙林战场,来到一处残破的古战场。   兵墟之中诚然有许多的战场投影,但在已经被探索得七七八八的现在,只要不刻意寻求试炼,都很难陷落其间。   毕竟在上一次陨仙之盟定约后,兵墟就被大规模地扫荡过。绝大部分古战场投影外,都竖立了相应的警戒石碑。   且以姜望现在的修为、现在的力量,明明是正常地往外走,这一步陷入,不啻于在平地崴了脚。   当前状态下的他,很难生得出情绪。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反应。   恰恰在这种近于天道的高渺状态里,是他有生以来最强的时刻。   所以他只是眸光一挑,便将这战场投影挑破——   仿佛“帐帘”被挑起,一个身材高大、面目如光似火的人,恰恰好好,一步也踏进此间。   印象深刻的雄浑的声音就此响起:“不必紧张,只是借这个地方,与你小叙罢了!”   姜望曾经在南夏官考的时候,听到这个声音,“昭王”的声音!   他的确并不紧张,因为他的情绪一直在失去。或者说,一直流向天道。   但他是应该紧张的!   所以他的剑已然出鞘。   此剑不鸣,自有悲号为它而起。   天地如无迹,万物不见存。   唯有一缕霜白色的风,成为这处战场里,唯一的颜色。它所经行之处,也只剩一片片的凋叶。   万物皆如凋叶。   在当前状态下,不周风的杀力已然抵达前所未有的层次,真正做到天杀万物、永世凋零。   姜望还不够理解自己的状态,但他能够把握自己的强大。   但天和地,合拢了。   像是一扇门被关上又打开。   姜望看到这缕霜白色的风,被夹在两根手指之间。那是根本看不清具体轮廓,但是如金似玉的两根手指。   长相思的锋刃,也受锢在其中。   “这缕杀意,令人怀念!”看不清面目的昭王,如此感慨:“时隔多少年,不意又见天人!”   “天人?”姜望握剑不动,微抬眼眸,以示疑问。   昭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无根世界里有一位存在,你应该听过祂的名字,当然我们不方便提及——祂就是在类似于你、但比你深入太多的这种状态里,还把握了自我,才拥有超脱的力量。”   姜望定如死水的心海里,骤然生出了情绪,那种情绪,名为“惊”。   他当然知道昭王说的那个存在是谁。   孽海三凶……无罪天人! 第二章善终者不曾闻   孟天海,许希名。   菩提恶祖,混元邪仙,无罪天人。   这些都是姜望忘不了的名字。   一直到孟天海受阻于红尘之门,一行人最后离开祸水,他也没能确定,在祸水里借许希名与他对话的那位超脱存在,究竟是祸水三凶里的哪一位。   孟天海曾斥之为“菩提恶祖”。   他是应当相信孟天海的眼界的。   但直到最后,孟天海也没能成功超脱,他终究与那个伟大境界存在差距,所以他也有错判的可能。   而今天,作为平等国首领的“昭王”,莫名提到“无罪天人”与自己此刻是陷在相类的状态里。   姜望心中,不免惊疑难定。   超脱伟力无法想像。   他一剑斩近天道,以至于现在被天道感召,甚至天道的力量如此难以抗拒……有没有可能其中也有“许希名”的影响呢?   在一闪而过的情绪里,姜望心念急转。口中只道:“哦,是说祂啊。”   “不要动太虚阁楼。”昭王貌似善意的提醒:“过多动用这件洞天宝具,对目前状态的你来说,未见得是好事——我想你也不愿意变成虚渊之。”   昭王的语重心长,在一闪而逝的间隙里,尽数倾倒在姜望耳中,他想听不清楚都不行。   当然,他也不会听。   兵墟在一定程度上,仍要被现世规则影响,太虚幻境当然也可以勾连这里。所以昭王双指定住长相思,他便直接牵引太虚阁楼!   古老阁楼在战场中显现,轰轰隆隆碾开时空——   嘭!   巨兽般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有一只穿透岁月的手,按住了飞檐一角,将这座古老阁楼牢牢定在空中。   骤然安静的古战场,像一幅定止的画。   昭王就这样一手按定洞天宝具太虚阁楼,一手夹住天下名剑长相思,从容不迫地站在姜望面前:“当然,更重要的事情是——动了也没用。”   很好,现在有更多情绪了。   姜望定定地看着这位神秘莫测的平等国首领,有礼貌地道:“麻烦您松一下手。”   昭王无可无不可的松开了手指,又放开了太虚阁楼。   姜望反手将阁楼挥退,又收剑入鞘:“一回生,二回熟,说起来咱们也是老熟人了,一见面就打打杀杀是不太好……聊聊?”   昭王似笑非笑:“看来和姜真人聊天的门槛,却也不低。”   “因为跟您聊天,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情。”姜望摊了摊手:“我尽可能避免,但发现无法避免。”   昭王此刻的语气倒算温和:“当天公城在阿鼻鬼窟伫立,平等的旗帜飘扬在现世,你在我面前就不再危险。”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至少不那么危险。”   他大概是想表达,平等国开始站到台前,他这样的强者,也拥有了软肋。   但姜望绝不相信,昭王这样的人物,会因为一座天公城而产生什么顾忌。再说了,代表天公城站出来的,是钱塘君李卯。平等国这些人,说是有共同的理想,但具体到每个人,理念也未见得一样。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姜望道:“我们聊聊『天人』?您说您已经很久未见天人,不知您上一次见过的天人,是谁?”   他把昭王所表述的“天人”,理解为一种接近天道的状态。力量层次有可能是衍道,有可能是超脱,也有可能是他这样的真人。具体的力量层次,应该是取决于修行者自身,以及调动天道力量的程度。   昭王笑了笑:“如果你继续尝试试探我,我可能要收回那句话——我不该说你在我面前不那么危险。”   “我只是随口问一问,您不是必须回答。”姜望一脸认真地解释:“我好奇的是『天人』本身,而不是您的经历。”   昭王不去谈具体的哪一位天人,只淡声道:“遨游天道,羁旅岁月者,是为『天人』。天人的境界,从古至今都存在。但只有真正臻于绝顶的人,能够看到这条路径。只有真正具备憾世之资的人,能够拥有这种可能。只有真正有功于天地的人,能够推开那扇门……不幸的是,你都拥有。”   “不幸?”姜望看着他。   “如我所说,这条路上已有超脱者。诚然天道广阔,可以容纳许多,但孽海中的那一位,显然吝啬分享。”昭王笑了笑:“难道你想与祂为敌?在冲击超脱之前,先锁定一个超脱大敌?负山登顶吗?”   姜望淡然地道:“当我决定走一条路,我只问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我不会去想,这条路上有谁。”   昭王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终于说道:“你想知道祂是怎么把握自我的吗?我是说,无根世界里的那一位。”   靠近天道最大的问题,就是会被天道同化,失去自我的觉知。   或许对于一些追求绝对力量的强者来说,这不是问题。他们并不在意自己的意识,只在乎是否能够抵达极境。   姜望以“真我”为途,是决计无法放开自我的。   然而天道浩渺,己身微埃,一滴水如何能在一片海里保持自我?他想像不到。   孽海里的无罪天人,显然摆脱了这一点,拥有自己的意识而存在。   昭王接下来要回答的,很可能是关乎超脱的机缘!   但姜望说道:“不想知道。”   “我也是费了很大功夫,才……嗯?”昭王看着面前这位年轻得过分的真人,欲言又止。   姜望平静地道:“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淮国公等我回去吃饭,太虚阁也还有一些阁务没有处理。”   昭王定定地站在那里,缓了一会儿,才道:“既然你不想知道,那么作为回报,你需要与我分享一点信息。”   姜望讶道:“不想知道,也需要回报?”   “为了让你得到真正有用的信息,我已经付出努力了。你听不听都不能改变这结果。”昭王说道:“我只在意我的努力是否白费。”   “这算不算强买强卖呢?”姜望问。   昭王伸出手来,张开的五指在姜望面前慢慢握成拳头:“你可以有你的理解。但我认为这是公平的交易。”   “您想知道什么?”姜望问。   昭王握起来的拳头又松开,遥指着陨仙林的方向:“刚刚在那个地方,你斩出那一剑之后,必然被注视了——关于那个神秘存在,我想你一定得到了什么信息。不必否认,不要欺骗,尊重一下此刻我对你的信任。”   姜望想了想,最后道:“无名。”   这的的确确是他在那个瞬间,得到的唯一的信息。   “无名?”昭王语带疑问,又若有所思:“是这样的吗?”   姜望并不关心他明白了什么,只问:“我可以走了吗?”   “请便。”昭王挥了挥手。   姜望转身便走。   当他的身形跃为青虹,昭王的声音还是追了一句:“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青虹里只有简单的一声回应——   “不敢知道!”   ……   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多少『天人』,有多少强者徘徊在伟大的天道之外,对抗或者投身其中。   姜望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那一剑能够推高洞真极限,天人状态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真正强大的,是岁月和命运的交汇,是那柄名为长相思的剑。   超越古今洞真极限的,是那个名为姜望的人。   天道不是他的路,当然他也不忌讳跟任何人争锋。只是这些都没必要跟昭王讲。   他实在没有信任平等国的理由。   尚还飞行在空中,太虚勾玉就不断闪烁,来自诸位阁员同僚的信件,几乎前后脚飞来——   是的,刚才在试图对抗昭王的过程里,姜阁员给同事们发了信。   第一封就给了李一。   其他人也都发了。姜阁员倒是并没有嫌弃哪位同事的实力不足,反正个个都是有背景的,总能找得到帮忙的人。再者说一信多发,也不麻烦。   只是故意漏了个斗昭——万不能给这厮找回场子的机会。   倒不能粗暴地将“平等国”定义为邪教,或者别的什么邪恶组织。   虽然很多国家都把“平等国”放在通缉名录上,虽然描述这个组织的时候,总是跟“目无法纪”、“肆行恶事”之类的罪名放在一起。   但更准确的描述,应该是这个组织在用自己的规矩,对抗天下霸国的规矩。用自己的秩序,反抗霸国强国的秩序。他们试图在霸国体系下的现世,用自己的那一套来斩剖黑白。   太虚阁的责任仅限于太虚幻境相关,也确实轮不到去管平等国。   但太虚阁员无辜遇袭,向同事求援也是很可以理解的。   姜真人不是个记仇的人,尤其在天人状态下,没什么情绪可言。   无非是黄舍利最先回信,重玄遵紧跟其后,秦至臻回得最慢。李一压根没有回,大概率又在修炼。   其余钟玄胤、剧匮、苍瞑,回信的内容和速度都是中规中矩,不去说他。   回信的同事纷纷表示可以赶来,询问在哪里接应、是否要布阵设伏。   独独重玄遵的信十分显眼——   “来信已转淮国公。”   的确是个擅长解决问题的。   姜望草率地勾了几笔,复刻几份同样内容的信,尽都原路返回——   “已经通过谈判解决。”   倒是给钟玄胤的回信不太一样——   “若我出了什么意外,史书请着——『昭王所为』。”   在这些信件之外,还有一封信,来自『祝不熟』。信上只有八个字,写得匆忙,还分成两句——   “见到她了。见信勿回。”   姜望把这封信看了又看,最后将它卷起来,纵身一跃,落回淮国公府的膳厅。   斗阁员正在桌上吃饭。   一副正在与谁大战的架势,拿着筷子风卷残云。   “咳!”姜望虚握拳头,抵在唇前,轻咳一声,才道:“左爷爷,舜华,光殊……斗兄!不好意思,临时去处理了点小事,让大家久候。饭菜还没凉吧?”   左光殊从来都是很捧场的,一脸的惊讶:“大哥处理什么事去了?如此之快!”   姜望刚要开口。   斗昭已经跳起来,一手指着姜望,对淮国公告状:“左公爷,您说过的,食不言、寝不语!这厮一来就聒噪,好没礼数!”   左嚣瞥了他一眼:“名家死矩,七代而亡。薛规变法,万世德昌。自家人聊聊天有什么关系?年纪轻轻不要太呆板。”   在诸圣时代也繁荣一时的名家学说,是名家真圣公孙息的传承。他的后人死守先圣规矩,不肯更易一字,短短七代传承后,就已经消亡。   是百家学说里消亡最早的那一批。   其思想最精华的部分,被其它学说吸收,自身却是再不能形成体系。   法家的历史更悠久、更古老,其实也更重规矩,更难改变。但在薛规变革之后,一代更比一代繁盛。至今仍是天下显学。   这些基本常识,斗某人哪里还需要上课!   一时敢怒难言,只得恨恨坐下。   姜望心中没什么情绪,但作也作出笑容来。笑吟吟地坐回自己原来位置,拿起筷子,一边夹鱼腹,一边云淡风轻地道:“听说有个叫陆霜河的,差点把我的一个朋友打死了。我就过去教训了他一下,赐他一败。”   屈舜华在旁边捂着嘴笑:“姜大哥的这个朋友,是不是姓『斗』啊?”   “是……不是呢?”姜望拖长了声音,友好地看向斗昭。   “什么叫差点被打死了?”斗昭的声音从牙缝里往外蹦:“我活得好好的。我是以一敌二!是一把刀,对付七杀真人陆霜河与天机真人任秋离的联手!”   “任秋离?”姜望随手掏出一个残破的罗盘:“斗兄是不是在说……这个长生司南的掌管者?”   他一边说,一边把已经破损的长生司南递给淮国公:“左爷爷,这个交给您,好像是南斗殿的镇宗宝贝,我也用不上。您看看是否有助于早点揪出长生君。”   他又补充道:“对了,您用的时候让人擦洗一下,上面恐怕溅了一点我那个朋友的血。”   桌上十分安静。   左嚣有些心疼地看了斗昭一眼:“小昭,你要是吃饱了,可以先回去。家里还有事吧?”   也是看着长大的小辈,不好把他压在这里持续受嘲讽。   以斗昭的脾气,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但毕竟还保持着礼貌,对左嚣温煦地笑了笑:“晚辈确实是有点事情,急着回去处理。那就先走一步,您慢用。”   就此一句,身形像一幅画被擦去,消失无踪。   却是完全忽视了姜望、左光殊、屈舜华这三个。   左嚣随手将那破损的长生司南放到一边,看着姜望,笑容敛去了:“天人?”   姜望点了点头,仍是带着笑:“回来的路上碰到昭王,他说他曾经见过天人。这是否可以当成一个线索?”   现如今平等国在陨仙林立旗,天公城一旦立稳,必然要向外拓展影响力。这是刚刚开启改革的楚国,将要面对的局势。作为楚国贵勋,昭王的情报对左嚣肯定是有用的。   但他只是叹了口气:“你成长得太快,叫老夫都有些力不从心——出一趟门的工夫,就走到了这个境界?”   “也是机缘到了。”姜望道:“在完全斩出那一剑之前,我没有想过这条路。长生司南,九凤空鸳,历史回溯,朝闻道,都碰到了一起。也是不得不为,当时必须要留下痕迹。”   靖平陨仙林是人族大业,无能为力也就罢了,当他看到能够做些什么的可能,也就无法视而不见。   “不见得是善缘呐。古来天人皆传奇,善终者不曾有闻。”左嚣叹了一声,又细细思忖一阵,才瞧着姜望,语气认真:“两个办法。一是继续往前走,尝试在天道中保持自我,但是机会不大,而且很容易出问题。二是我帮你封住天人状态,你另外寻路往前。” 第三章长生镇   超越古今的洞真战力,是否要保持?   已经明确有人走通过的超脱路,是否要尝试?   修行的长途,亦是修心的长旅。   每一位登山的修行者,首先要降服欲望。   但七情六欲再怎么炙热,对于修行者来说,又怎抵得过“修行尽头”?   那正是起步之时就遥望的终极未来,超脱已是不可测度的永恒。   左光殊和屈舜华都默默看着姜望,不知他会做什么选择。   姜望吃了一筷鱼,语气轻松:“封了吧。”   左嚣松了一口气,有些欣慰地道:“你在这样的年纪取得这样的成就,我以为你会选第三条路——一边对抗天人状态,一边寻找另外的往前的路。”   姜望拿着筷子,平静地说道:“我的情绪越来越淡,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情绪,吃这口美味的鱼,也品尝不到满足。反覆嘲讽斗昭,也咀嚼不到愉悦。我虽然对您恭敬,心中几乎感受不到对您的爱戴。看到光殊和舜华,我应该是开心的,但我只知道我应该开心,心中……并无感受。从冲出陨仙林一直到现在,我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基于我的记忆,做出的一个名为『姜望』的壳子有可能会做的表达——我自己没有特别强烈的冲动,一定要做些什么。我需要强有力的情绪刺激,但是我很难捕捉。”   他扒拉了一口米饭,细细咀嚼下去,仿佛用这种方式唤醒人间烟火,继续说道:“我的记忆告诉了我,我心中也有这样清晰的认知——我知道您一定不会害我。您有远超于我的眼界和力量,您既然没有说第三条路第四条路,显然它们并不存在,或者说即便存在,我也做不到。我明白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人。”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从陨仙林到楚国这短短的一段路,我的情绪已经散去十之八九,熹微难觅。要在天道中长久的保持自我,我想我确实很难做到。”   “这是一个很大的决定,你可以再考虑一下。”左嚣缓声说道:“我们还有时间。”   他本心当然是希望替姜望封印天人状态的,这是最稳妥最安全的选择。但是在姜望真正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他又不免替姜望感到可惜——   毕竟这是一条看得到的超脱之路。   大千世界,亿兆生灵,无论走何路、生何属,无论天资、福缘、秉性,能看到超脱之路的,亿万中无一个!   而他左嚣,已经永远断绝了。   他已是见惯世事,屡历风雨,世间荣辱都吞咽。但扪心自问,若还能有一条超脱的路径在前方,他是否能忍得住不靠近?   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姜望当然感受得到淮国公的心情,略一思忖,便问道:“历史上的天人,最后都如何了?”   “要么在对抗中走进天道,要么在妥协中走进天道。”左嚣说道:“孽海中的那一位,应该是唯一的例外。至于祂为什么能够例外,我亦不得而知。但祂如今陷在孽海,成为三凶之一,想来过程也不是那么美妙的。”   “您可知晓,历史上有哪些比较有名的天人?”姜望又道:“我想研究一下他们的事迹,见贤思齐。”   左嚣道:“天人之境,没有那么容易抵达,非绝顶不能及。且因近于天道,无欲无求,多不彰名。道历新启以来,比较有名的天人,大概只有一个……他叫吴斋雪。”   姜望抬起眼睛:“《鬼披麻》?”   “你也知道?”左嚣有些惊讶,大概怕伤了小辈的自尊心,又解释道:“这人没有著作存世,时间又过去很久,已经被许多人遗忘了。”   姜望道:“有一个待我很好的前辈,叫余北斗。他跟我说过这个人,说吴斋雪为魔着史。”   “对天道而言,人魔妖鬼,大概没有区别。”左嚣道:“吴斋雪壮志述魔,执拗独行,可见当时还是保有自我的。”   “后来呢?”姜望问:“他合于天道了么?”   “不知道,他消失得很突兀。”左嚣说道:“只是在他写给河关散人的信里,有那样一句——古来天人不人,斋雪应在古今外。”   河关散人……又是一个印象深刻但不怎么熟悉的名号。听左嚣讲这些,总有历史撞上历史的恍惚感。   姜望不由得问道:“河关散人跟吴斋雪是什么关系?他们竟是一个时期的人物么?”   “河关散人要年长得多,是道历新启之前的人物了,话里话外总有一股陈腐的味道,动不动就『当年如何如何』。当然吴斋雪也不算年轻,可能跟景国第二任皇帝差不多年纪。至于河关散人和吴斋雪的关系……应该是不错?”   尘封的历史人物,在左嚣口中体现了一个隐约的轮廓:“进入天人状态后,吴斋雪鲜少交游。能让他回信的交情,应当不简单。从那封旧信的内容来说,应该也是河关散人主动关怀。不过他们在人前倒是没什么有记录的交集——都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除了亲历者,谁又说得准呢?”   姬符仁已经超脱,名字确实是不好提的。尤其是左嚣这般实力,言行皆法,一旦述名,也尤其的会被关注。   读书亦修行,姜望权当上历史课了,又问道:“一直听说『河关散人』这个名号。但不知他究竟是谁,是男是女,现在还活着吗?”   “早没了。”左嚣随口道:“你以为我为什么突然跟你提那个皇帝?”   姜望顿了一下:“他杀的?”   左嚣点了一下头。   左光殊在旁边嘀咕道:“那河关散人死得也太早了一点,景二可是跟咱们太祖同时期的君王。”   “河关散人名气很大,主要是被一些敢怒不敢言的人当成了哨子,那些话未必全是他说的。死得倒也没有那么早。”左嚣发现这小子起的代号格外好用,立即用上了:“景二退位之后又过了很久,才去杀的,说什么当皇帝的时候就忍得一肚子气,大骂『老朽烂舌』,便以散人杀散人。还把他的痕迹都抹掉了。”   河关散人坚决反对国家体制,第一个要反对的就是中央大景帝国。   姜望完全可以想像得到,以此人之狷狂,当年是如何痛骂景国上下。   这样看来,景文帝倒还真是性情中人。明明在史书上是出了名的仁君,爱民如子,敬贤尊老,动不动为苍生而泣,好像拍个苍蝇都不忍心似的……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姜望放下筷子,双手扶膝:“左爷爷,请封我天人之态。”   “你根本也没问什么。”左嚣看着他:“看来是一点都不犹豫?”   姜望如实道:“怕您不放心。所以问几个问题,显得我思考过。”   左嚣也不再犹豫:“刚好扫灭南斗殿,缴其累聚,掠其传承。当中有一封镇法,名为『南斗长生镇』,正合你这情况。比楚国所有的封印法都要合适。”   他说到此处,直接抬起手来,连结六法印,遽然一翻——   六颗星辰瞬间诞生,浮沉在姜望身周。   每一颗星辰上面都有道字,分别是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   此南斗六真,除七杀外尽死矣!   六颗星辰各有运行轨迹,绕姜望道身而飞,像是六道枷锁,禁锢这真人之身。   “你以北斗杀南斗,斩落南斗殿最后的回声。今以南斗封北斗,也算勘合命途,因果相循——”左嚣眉头一扬,转印一按:“子丑、寅亥、卯戌、辰酉、巳申、午未,天有穷途,极南为渊,穷八荒,绝六合,敕命此封!”   这一按,像是把黄天按在了后土。   那六颗星辰,就此飞进了姜望的道身。   像是被宇宙容纳了六次,世间万物遽近又遽远。   姜望静坐不语,细细感受。   “现在感觉怎么样?”一阵之后,左嚣问道。   姜望慢慢地松开十指又合拳,反覆三次之后,笑道:“很轻松。”   此刻他已从最强的状态跌落,不复一剑斩断朝闻道的力量层次,但他把握的每一分,都是真正的自我。   左嚣看着他的眼睛,确认他的天人状态已被封住,情绪归于自身,才收了法印,随口道:“天道很麻烦,以后每年九月二十九日,都要来府上,我帮你加固封印。”   姜望不敢马虎,谨慎地问道:“不能早也不能晚,日子一天都不能错吗?”   “唔……”老爷子见他如此认真,只好出言解释:“倒也不需要那么准时,老夫给你施的封印还是很稳当的。主要是定期来看看——”   言及此处,目光一转,落到旁边的左光殊身上:“看看光殊。”   姜望当即肃容:“那确实要常来,加固封印可不是小事。”   说着他又笑了:“这长生镇印在身上,像是左爷爷给我戴上了一条长命锁。”   左嚣亦笑了:“是这个意思。”   屈舜华在旁边屏气凝神地等淮国公施好了封印,这会才问道:“封了天人之态后,姜大哥现在的实力如何?”   “大不如先。”姜望审视自我:“但也是洞真绝顶。”   左光殊满眼的可惜:“大哥哟,你这个古今洞真杀力第一,未免也来得太短暂了些。”   姜望淡然笑道:“那大概说明……我需要赢得一个不短暂的无敌。”   左光殊『啊』了一下,鼓起掌来:“看来情绪真的回来了。”   左嚣随手将桌上的长生司南捡起来,这东西对于寻找长生君确实是有帮助的。这时候才想起来问:“昭王找你做什么?”   姜望在他面前自无隐瞒:“他想知道我在被陨仙林那位存在注视之时,得到了什么信息。为此他愿意用孽海那位存在保持自我的方法交换,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也是他的目的之一。我没有听,我怕我知道方法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你做得很对。”左嚣鼓励道:“你是个有定力的。这会是正确的选择。”   姜望又道:“在陨仙林里,被注视的那个时刻,我只得到了两个字——『无名』。”   老公爷的超脱之路,就是断送在陨仙林里,就是那尊神秘的超脱所为。便是他不问,姜望也要主动提及的。   听到这两个字,左嚣沉默良久,最后才叹道:“圣人无名!”   “这两个字很重要吗?”姜望问:“我是不是不应该告诉昭王?”   “昭王可不简单,你没办法不告诉他,就算因此出事,也无人能苛责你。”左嚣说道:“再说这次靖平陨仙林,平等国也要出大力,告诉他没问题——你跟他接触多吗?”   姜望道:“以前的时候,平等国倒是几次三番,想要邀请我加入。这次才算是正式接触了昭王,不过他没再邀请我。”   “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不可能再被别人的理想动摇了。他没必要做无谓之事。”左嚣说着,发现姜望的表情有些怪异:“怎么了?”   “哦,没事。”姜望笑了笑:“太虚山门那边……有点动静。”   ……   ……   轰隆隆隆!   仿佛天降陨石,一团漆黑的重影,无比凶悍地撞向太虚山门。   太虚阁重地,诸阁部核心所在,当然容不得放肆。   在此漆黑重影出现的同时,山门之中就竞相亮起辉芒。几大阁部,谁也不输锋锐,都要悍接外贼!   但在云海之中,忽然挂起虹桥,有一架华丽战车,飞出山外,远远相迎来者。   诸阁也便都静默。   原来是自己人!   飞出去的,是【最高楼】的战车。落到战车上的,是一尊顶盔掼甲、手拄重剑的身影。   事实证明,诸阁部把心放早了。   因为此人一进山门,便“嘿!”了一声,抬手一拳,轰开云雾,拳风如龙卷过境,肆掠诸方,嚣张至极!   天下城的伍将臣还在城头眺望呢,便听得噼里啪啦的拳劲乱飞,砸得城门嘭嘭的响,叫他吃了一惊。   放眼望去,倒也不止他天下城,各个阁部建筑都如此。好一阵拳风乱钻,雨打芭蕉。   新来的这个是一视同仁呢,人都没认全,就到处打砸。真是狂妄到没边了。   这种狂妄跟其他人还不太一样,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美感。   伍将臣也不说什么,这种事情李一是懒得管的。他便摇摇头,自下了城楼。做具体事情有做具体事情的态度,只要不是专门针对天下城,他不会主动替李一招惹什么。   偌大一个太虚山门,自有暴脾气的。   那拳风还在狂飙,便见得黄舍利拔空而起,一卷长袍定风波:“何方孙贼!老娘正饮酒,啊不读书,你他娘——”   “嗐!”那身披重甲的男子,摘下头盔,露出鹰眼燕须的一张脸,对着四面八方团手一周,脸上带笑,大大咧咧地:“你好!你好!你也好!黄姑娘好!以后就是同僚了,跟各位打个招呼!”   “谁他娘打招呼这样——”黄舍利眼睛一转,打量着此人:“钟离炎?你怎么来了?还同僚同僚的,斗昭不是没死吗?”   钟离炎本来还有闲心说两句,一听到这里,当即拔起重剑,作狮子怒吼:“人呢?其他阁员呢?别吃干饭啊,出来干活!快快快,召开太虚会议,我要入阁!”   “本阁对你们的工作态度很有微词!”   他一边举剑一边掏帛书:“大楚国书在此,大楚天子亲笔,大楚帝国令印!快快聚来,予我通行!” 第四章愿景   钟玄胤在刀笔轩的二楼探出清瘦的一张脸:“钟离炎?你不是不肯入阁吗?上次开会你都没来。”   “什么不肯?!荒谬!谣言!”钟离炎勃然大怒:“为天下苍生出力,某家岂会退缩?我只是让你们先等等。献谷千年基业,系于本阁一身,交割事务不需要时间吗?我是在收拾行装,正准备全情投入太虚阁事业!”   留在太虚山门里的阁员并不多。   除了静悟逆旅的黄舍利,闭门修书的钟玄胤,就是在修订太虚幻境相关法规的剧匮了。   此刻五刑塔的塔尖位置,亦是缓缓升起了铁栅,推开高窗。剧匮板板正正地坐在书桌前,在堆积如山的法条里抬起头,遥看钟离炎:“楚廷已议定了?”   “这不早就定的事情!”钟离炎可不管什么史家法家,谁也不惯着,把国书往前一推:“识字不?”   啪!   忽地眼前一花,这国书就脱了手。   钟离炎把住重剑,瞋目而视。便瞧得一道红底金边武服的身影,立在云海之间,渐而由虚凝实。   “哈~~~欠。”此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用那封国书捂了捂嘴,极是散漫:“大中午的,还在午睡呢!这太虚山门,怎么听到狗叫?”   钟离大爷不跟没素质的计较,只冷笑道:“吓!这不是陆霜河的手下败将吗?”   这自信的态度,睥睨的眼神,让斗昭一度觉得,当初在兵墟被陆霜河一剑压下的,不是他钟离炎。   他还嘲讽上了!   “我在午睡。”斗昭拿手点着钟离炎,往外一指:“别把楚国人的脸,丢到太虚山门来——快滚。”   “午睡是个好习惯,可以让你逃避现实,尽做白日梦!”铁骨铮铮钟离炎,当然不肯滚,咧着嘴道:“但你是不是睡错了床?回家去吧!这是本阁的地盘!”   剧匮、钟玄胤此时都不说话,黄舍利更是叉着腰就在旁边看。   云海之中,诸阁建筑影影绰绰,根本整个太虚山门的人,都津津有味地注视着此处。   斗昭有些头疼。   在阿鼻鬼窟里被万鬼啃噬,好像都没有这么疼。脑子里似乎出现了一根清晰的线,剧烈闪烁,一跳一跳。   “姓钟的。”斗昭呲了呲牙:“你非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是吧?”   “妈的,老子姓钟离!”钟离炎勃然大怒,提起南岳就跳下战车。面对霸着位置不肯走的黑恶势力,他率先动手!   呼呼呼!   在呼啸的狂风中,剑身染起血焰,如负万山而下斩。   但见血焰燃烧的沟壑,分出足足九条,蜿蜒曲折,皆向斗昭而去。它们不经过空气,不影响五行。   如同空间障壁里,九条血色的隧道!   武道缺的是底蕴,越往上越缺。毕竟是新开的路,统共都没几个武道真人。但也空间广阔,有无限可能。   说起来他这尊武道真人,实力也是提升飞快,一天强过一天。虽然被钟离肇甲按着打,这一剑也很见风采。   斗昭抬刀指着刀笔轩的方向:“我说你,姓钟的,不要记了。”   他一生桀骜,从不让人,脾气来了,不会管谁是谁。但这次在阿鼻鬼窟,确实是承了姜某人的情,他在那个狗王八面前,着实硬气不起来。再怎么不爽利,都只能憋着。   憋了一肚子火,也是时候释放!   天骁没这么快修好,他随手捏了一柄梦境之刀应付。   钟玄胤要是不满意,他一并收拾了。   惹得烦了,顺手把黄舍利和剧匮砍一顿也行,免得都敢看他斗某人的戏!   钟玄胤多长的岁月,哪会跟这些年轻的同僚计较,只笑了笑:“好好,不是太虚阁的正务,不记也行。”   这话还没说完,斗昭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云海。   钟离炎下劈的身影也消失了!   钟玄胤循痕追目,瞬间锁定战场——只见得钟离炎身上的甲冑已经裂开,一只筋肉虬结、闪耀金辉的手臂,死死掐住钟离炎的脖颈,按着他在云层中,不断地下坠!   只一触……胜负就分。   斗昭在陨仙林归来后,强得离谱。   钟玄胤有些担心钟离炎的身体状态,正琢磨要不要出手保一下,斗阁员心情好像不是很好,万一没个轻重失了手,伤了钟离候补……旋即他便知道自己想多了。   钟离炎身上新披的战甲又被打破,肌肉都爆出血痕,体内气劲不断爆发又被按灭,但精神还是非常的好。   他被禁锢着不断下坠,却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拳头大的炙烈的光球,也不知是什么秘密武器,在斗昭面上一顿乱晃。   钟玄胤细看一眼,已是认出来了——太阳精金。   一般人们所见的太阳精金,通常都是碎屑,已是稀罕宝贝。那些铸兵师在铸兵的时候加入一两粒,就敢说要铸造名刀。   如此高纯度、如此大块的太阳精金,至阳至烈,实是世间罕见……   钟玄胤被那种光芒刺到了眼睛,默默地关上了窗。   却说钟离炎拿着太阳精金,在斗昭面前乱晃,嘴里还念念有词:“我照,我照,我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坠了一路,照了一路,斗昭也没什么反应。   他不免有些疑惑:“欸?鬼不是最怕这个吗?”   “难不成老头子的藏品是假货?”   他还伸手去掐斗昭的脸:“你现在什么反应?烫不烫?”   斗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狠狠一拳头,将他砸进了地底!   ……   ……   “今有戏相宜,罔顾墨家精神,不以事实为理,妄自出手,擅启明鬼。以惩恶扬善之真傀,行为虎作伥之孽迹。擒拿无辜人等,疚成冤狱八年。此钜城之耻,墨家丑闻!”   “念其过往从无劣迹,敬矩宗门。乃受前钜子调度,不明真相,循令而行。又屡建高功,于彩戏机关颇有建树……经议,剥夺明鬼真傀,削除机关大师封号,革其真传,逐出门墙,不得再以墨名!”   墨家长老的宣声,一板一眼地响在空中。   节奏像是万象轮第四节的鲨齿,总在四至六个音符之后,莫名地顿一下。   戏相宜坐在地板上,整理自己的小箱子。   她要走了。   准确地说,她被通知,要走了。   这座她睁开眼睛就存在的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城市,不再有她的屋子。   戏相宜认为自己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只是觉得,不太习惯。   这间屋子不算大,九步见方,是墨门真传弟子的标准规格。横平竖直,均分九宫。整个房间就是一个一个的小格子,拼成一个大格子。   房间像是一个大些的工具箱,前傀、脊螺、尾柱、翼弦……有关傀儡的一切配件,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区域。   光翼弦就有四十九种,材质、品相各不相同,都是戏相宜最常用的。   墨家是推崇节俭的,墨徒常以蓑衣草鞋,苦行砺心。居简室窄屋,规矩意志。钱晋华执掌矩子令后,发展起来的“新墨派”,才追求奢靡的生活。   大概也不应该用“奢靡”来描述他们的追求,在戏相宜看来,还是要客观地看待问题——只是一部分“新墨派”的成员,唯利是图,穷奢极欲。   不可否认,这些人对物欲的极致追求,激发了远胜于一般墨徒的巨大的创造力,极大地丰富了千机楼产品。   扯远了。   戏相宜的思维总是很发散,天马行空。或者这也是创造力的体现。   “新墨派”的核心思想,其实是“机关改变生活”。或者更正式一点——“君子驭器,人人如龙。”   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对机关的使用,过上富足的有尊严的生活——这是钱晋华当年提出的愿景。   哦,差点忘了。戏相宜现在是“新墨派”。   虽然她对“新墨派”的精神纲领,还不是特别理解。虽然她的房间里,除了机关配件一无所有。   但她是钱晋华那一派的。   因为钱晋华而破格掌管真人傀儡【明鬼】,也因为钱晋华,被逐出钜城。   她其实跟钱晋华不太熟的,她跟钜城里的所有人都不太熟。她熟悉的是那些机关,那些零件,那一架架的傀儡。   钱晋华也每天忙得团团转,又做研究,又经营商业,还要治学。闲下来的时候才会巡查钜城,极偶尔地看她一眼,但也只看着她制作傀儡,不怎么说话。   反正钱晋华是钜子,钜子说什么,就做什么呗。   钜子说错了,那她就做错了。   做错事情,就该道歉,就该受惩罚。   所以她是接受被赶出钜城这件事的。   她只是不习惯。   周而复始的生活对她不是折磨,固有的秩序被打破,才真叫人困惑。   “欸。”戏相宜忽然想到了什么,极宝贝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厚厚的外壳为金属的册子,双手捧着往前递:“【明鬼】的维修保养要点,还有历次【明鬼】运行的各项数据,都在这个上面了。给你们吧。”   “啊……噢!”负责接受墨家财产的墨家弟子,愣愣地接过了。   这个名为“墨烛”的墨家弟子,像许许多多的墨徒一样,只懂和机关造物相处,讷于言辞。   想要说些什么,但不知能说什么。   “她还没走吗?”这时门外有声音响起来。   墨烛赶紧迎出门去:“正在收拾——”   他被按着脸拨到一边。   一个头带武士巾、身穿黑绢箭衣的男子走进来,冷冷看着戏相宜:“赶紧走,别在这碍眼。”   戏相宜还是那副小男孩样子,脸上涂着虎须般的油彩,皱了皱鼻子,也不说话,兀自在那里收拾。   “走啊,走啊!”黑绢箭衣男子忽然暴怒起来:“不是你家了!”   戏相宜灵巧翻飞的小手骤然顿住,啪嗒一声把小箱子关上了,什么也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做,拎着箱子就往外走。   门外……好多人。   人们不是为了送她。   人们面上的神情,是围在刑场前的那种神情。   “就是她……号称当代最天才的那个?”   “平时也不曾见她,年纪这么小吗?真是天才啊。”   “有才无德,根本没有墨家的精神。别说兼爱了,连人性都没有!她把一个无辜的人抓回来,关了整整八年!”   人群激烈地讨论,像是讨论案板上一块猪肉的品质。   戏相宜本想指出一个事实——没有八年。道历三九二三年的时候,钱晋华就已经停止刑讯,宣称终于查出了真相,转向凰今默道歉。接下来的时间,是凰今默不肯走。   但八年还是三年,好像也没有区别。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   “当年去不赎城的,是不是还有一个?铁退思呢?”   “前几天自杀了……你不知道吗?”   “呸!丧门星!一个戏相宜,一个铁退思!都是他们做的好事,连累咱们宗主——”   “什么狗屁宗主!”黑绢箭衣男子猛地走出来:“墨家声名之累,皆自钱晋华始。他是墨家万古罪人!”   剩下的话戏相宜没有再听。   她封闭了耳识,在一个缄默的世界里,在形形色色的注视中,走出了这座总是转动着齿轮声的城池。   该去哪里呢?   她站在城门外,一时没了方向。   从小生活在钜城里,机关傀儡就是她的生活。她每天都要擦拭两次【明鬼】,早晚各一次。细心检查每一个关键构件,定期梳理阵纹。在有需要的时候,才去出任务。   她的生活是齿轮咬合成的坚决的线,在固定的轨道以固定的速度往前。   现在她被扔出那种秩序之外,不清楚该怎么重构自己——没人教过她。   面前垂下了一道阴影。   她抬起头,看到戏命那张很端正的脸。   过于端正了……她心里想。   “你去哪里?”戏命问。   “我不知道。”戏相宜皱了皱鼻子,说:“为什么问我?”   戏命平静地道:“我也不是墨徒了。你去哪里,我去哪里呗。”   “你现在不是负责千机楼吗?”戏相宜讶然。   千机楼现在算是一个很重的位置,钜城财政有五成都靠千机楼支撑。戏命可以称得上一句“位高权重”。   “现在不是了。”戏命说道:“我是『新墨派』。不对,现在应该叫『钱墨派』。”   “你怎么是新墨派呢?”戏相宜不理解,她知道戏命是最自律的人,从不奢靡,也对那些锦衣玉食的『新墨』不假辞色。   戏命笑了一下:“你是我妹妹,你是什么派,我就是什么派。”   戏相宜一直都没有觉得很难过,这会倒是不明白为什么,眼睛有点酸涩了。   她扭过头:“那我到处走走。”   “那就走吧。”戏命说:“哥哥跟着你走。”   戏相宜把那口小箱子背到身后,迈开了步子,使劲地往前走,走得虎虎生风。绸衣彩带,像蝴蝶飞舞。   比她高得多的戏命,跟在她身后。   夕阳下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平行着前移,不近也不远。   “你知道墨文钦是墨惊羽最好的朋友吗?”   “他不满钱钜子拿墨惊羽的死做交易,藏着真相迟迟不披露,让墨惊羽死不瞑目……所以怨气很大,倒不是冲着你。或者说,钱钜子死得太干净,他的怨气无处释放了,只能冲着你。”   戏命有一句没一句地做着解释:“那个接受墨家财产的墨烛,他是桓涛的弟弟,对,就是后来做了砍头人魔的那个桓涛——墨惊羽以前还跟我说,要抽个时间去斩除宗门败类。咱们墨家没有连坐的规矩,所以墨烛也不太受影响,但多多少少也会有些人不待见他。他倒是能理解你的处境呢。”   戏相宜或许听到了,或许没有听。只是在某个时刻,抬头望着天空,大大的眼睛里,是干净的没有方向的云朵:“为什么我一直长不大呢?”   “你只是长得慢。”   “长得慢,所以活得久。”   “是的,你会长命……万万岁。”   ……   ……   注:“原傀七件,曰前傀、脊螺、尾柱、翼弦、玄儡、灵枢、肢牙。钜子用而类人。”——《傀论》 第五章算珠如弦   “在天人状态里,是一种什么感受?”叶青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眼睛盯着厚厚的帐本,时不时记上两笔,随口问道。   姜望……看着她打算盘。   看叶青雨打算盘,有一种相当冲突的感受。就像是一加一忽然变成了三。   倒不是说她算得不好,拨算珠不熟练,姿态不优美。   而是她的气质,与算帐这种事十分不搭。   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云上仙子,本该山上闲居,隔世淡泊。现在忽然闹市开店,挽起袖子在这里计算锱铢。   一枚一枚在红尘中打过滚的铜钱,在她不沾尘埃的手上滚过……   啧。   别有可爱之处。   “问你话呢!”叶青雨百忙中抬眼,瞧了他一下。   姜望一下子坐正了:“天人之态的感受嘛……这要从两个方面来说。在修行上,只要能够放开自己,投入天道,就能一跃万里,一念绝巅,超脱也是有机会的;在战力上,可以轻易调动天道的力量,超越古今洞真……”   他略微靠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打倒叶阁主,不在话下。”   叶青雨落在帐本上的视线,又抬了回来:“打倒谁?”   “没有啊。”姜望挠了挠头:“我说打道,打道回府——天道难以亲近,我就回来了呗!”   叶青雨拿着纤毫笔,在帐簿上定矩洄游,记的帐数十分漂亮,如诗一般。嘴角轻轻抬起:“那现在呢?”   “什么现在?”姜望摸不着头脑。   叶青雨也压低了声音,边写边道:“现在打不打得过万古人间最豪杰呀。”   姜望原本张口就要来,但想了想,还是要谦虚一点,遂道:“还没真正打过,不太好说……我也不可能跟他老人家真打啊,你说是不是?”   叶青雨“噢”了一声,又拨起算盘来。   见叶青雨并不能体会自己谦虚的精神,姜望又自己接话道:“我也不太知道叶阁主的实力。但反正陆霜河是公认的当世真人杀力第一,我打陆霜河没问题。”   “哼哼。”叶青雨没有说话。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算盘珠子彼此碰撞,竟也十分悦耳,似琴音流弦,恍惚自成曲调。   “你打算盘打得挺好听的。”姜望说。   “比白掌柜强多了。”姜望又说。   “你在比什么呢?”叶青雨无奈顿笔,用笔头轻轻敲了敲自己的下巴,骄傲地抬起来一些:“我问你,当时在陨仙林,姜天人心里是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姜望诚实地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呗。天人状态下,几乎没有感受,只有记忆和经历。”   “我问的就是这个。”叶青雨瞧着他:“假如你还在天人状态下,你该做什么?”   这个问题无关于情感,问的是潜意识下的理所当然。   姜望自然地道:“先要离开陨仙林,免得被波及。然后要摆脱昭王,这个人很危险。再要去左爷爷那里吃饭,去陨仙林之前我就答应了不让他担心。再要来云国看你——”   书房里一时安静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倒是心跳的声音,突然十分清晰。   “欸?”房门忽然被推开,穿一身湖绿色长裙、脸上抹着灰、兴冲冲跑进来的姜安安,像被施了定身法,定在门前。又骤然蹑脚往外退,假装自己不曾出现,但迎着两位灼灼的目光,只好在漂亮的脸蛋上挤出笑容:“我是不是……冒昧了?”   紧跟其后风驰电掣的小灰狗,感受到气氛不对,一个急停,但没停住,硬梆梆的撞在门槛上。圆滚滚的小身板直接翻转过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蹭出一条灰黑的粗线。   “站住!你俩干嘛去了?”姜望舍不得凶姜安安,便瞪着蠢灰。   叶青雨在堆积如山的帐簿后,对姜安安招了招手。   姜安安这才放下关门的手,走进书房里来,拎起茶壶,倒一杯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才用袖子一抹嘴巴,对自己老哥道:“放过它吧,它还不会说话呢,问题也只听得懂一些。”   玲珑状态的蠢灰咧开嘴,吐出舌头,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尾巴贴着地摇,像一只扫帚,把地板扫得干干净净。   “你们干嘛去了?”姜望的视线落回妹妹身上,干巴巴地问。   “嘿!”姜安安来劲了,兴奋道:“地窟探险!我跟你讲,那地方真的是很危险,很刺激。那个地火喷起来,漂亮极了!”   难怪脸上都还有火山灰。   “是吗?”姜望当然知道姜安安去探险的地方绝对没有什么危险,但是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下次我陪你去看看呗。”   “好呀!!”姜安安开心得跳起来,但想了想,又坐下了,洒脱地摆摆手:“算了,你总没空。下次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忙自己的去吧,我也很忙哩!”   “什么啊就算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姜望也不惦记那异族十八真了,拿出架势来,一拍桌子:“现在就去。我和你青雨姐姐陪你一起去探险,倒要看看这个地窟有多刺激!你哥有个外号,万界探险王!你可知道?”   “算了吧,我就不去了。这还一堆帐呢。”叶青雨拍了拍厚厚的帐簿:“你们兄妹俩去探险吧。”   姜望正在措辞怎么劝说,怎么描绘探险的乐趣,怎么吸引这山上的人儿。   姜安安已经蹦了过去,拽着叶青雨就往外走:“哎呀!回来再算!今日乐,今日享。今日事,明日办!”   叶青雨人被拽出去了,话还留在房间里:“年底汇算成本,我得看看各家分店的情况,心里有个底——”   “哎呀明天明天!”姜安安积极得不得了。   姜望笑着跟了上去,特意问安安:“你青雨姐现在怎么算这么多帐啊?一摞一摞的,看着都辛苦。”   “我喜欢!”叶青雨抢答道:“我自己的生意,我不得看紧点么?”   “也是修行哩!”姜安安嬉笑着说:“白姨说青雨姐要入世,要在浊气最重的地方见红尘,熙熙攘攘,利来名往——所以她就开客栈啦!”   与叶青雨的书信没断过,姜望当然知道这个『白姨』是谁,忍不住问安安:“你怎么也叫『白姨』?人家可是儒学大宗师哩,你得有礼貌。”   姜安安便笑:“我倒是想叫白奶奶,可是白姨也不让,青雨姐姐也不让,我可为难啦!”   叶青雨赶紧捂她的嘴:“你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密,是不是书背少了?”   姜望满眼是笑,正要说些什么,又翻开手掌,掌中太虚勾玉闪烁。   “要不然算了吧?下次再去?”姜安安瞥见这里,打了个哈欠:“刚好我今天也耍累了。”   她扭头看着蠢灰:“你累不累?”   刚刚还一蹦三尺高、跑前跑后的蠢灰,瞬间把耳朵耷拉下来,趴在了地上。它很累。   姜望把太虚勾玉丢了回去,顺便一脚把蠢灰挑起来:“算什么算?说好今天去,就一定今天去。你哥什么时候糊弄过你?不过是些闲杂消息,不必回复——我可说好了,你选的地方,不惊险刺激可不行,显不出你哥的本事!”   ……   ……   “怎么样?联系上了吗?”娇俏的声音问道。   这是一处喧嚣的酒楼,三人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对坐。   更具体的描述,是披发的尹观独坐一边,对面坐着举止亲密的一男一女。   街道上人来人往。   这实在不像是杀手组织成员见面的地方。   不够安静,更不够阴暗。   依仵官王的偏好,不说去什么陵园、乱葬岗,好歹也选个义庄吧?   但这是姬炎月事件后,他和老大的首次见面。   尹观定的位置,他改不得。   找景国的麻烦、哪怕只是找一点小麻烦,也是很麻烦的事情。这段时间他们兄弟俩好几次都差点被揪住辫子,为了更好的隐藏踪迹,他现在换了一具女身。   此刻正依偎在一脸正气的林光明旁边,目光灼灼地看着首领——   首领刚刚放话,说对组织仍然有绝对的掌控力,已经重新架构情报网,随时可以恢复生意,随意能够联系到残存的阎罗们。   虽然他也不知道,组织还剩下几个阎罗,首领最近有没有招新。   唉!故人好似风中落叶,尸体都不知丢在哪里,实在令他仵官王唏嘘。   尹观一翻手掌,止住了通讯。拿起一盏酒,一脸的云淡风轻:“嗯,都联系上了。他们接到我的消息,都很开心,很积极,随时可以参加任务。”   “首领您好。”林光明初来乍到,很有礼貌:“我能否问一个问题?”   尹观也很尊重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都市王,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客气——请问。”   是的,在仵官王的裹挟之下,林光明最后还是加入了地狱无门。   没办法,被逼着与景国为敌的他,在阳光之下已经没有厮混的可能,为了争夺更进一步的资粮,不得不加入“来钱快”的杀手组织。   抛开以前的顾虑不说,在这个组织上班,还有机会随时收留强者同僚的魂魄,免得自己一个个去寻机缘,实在是非常暖心的工作。   以他低调的性格,本来要做十殿转轮王,在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上苟活。但前任转轮王还在中央天牢里受刑,位置暂时还没空出来。九殿平等王又还很坚强地活着……   他就只好做了八殿都市王。   倒数第三,有点惹眼了。   职务上已经不够谨慎,只能以后工作中尽量注意。   “我注意到您刚刚似乎在使用太虚幻境联系同事——”新任都市王林光明,强忍着被仵官王靠在肩头的噁心,谨慎地道:“太虚幻境说是太虚道主独立监管,谁知道几大霸国在其中有什么权柄呢?中央天牢可是一直在追索咱们组织。咱们做杀手的,使用太虚幻境沟通,那不是很容易暴露吗?”   尹观笑了笑:“告诉你一个秘密。”   林光明表现出被信任的激动,凑近了些:“我一定为您保守秘密。”   尹观道:“我从来没有掩饰身份。秦广王就是尹观,尹观就是秦广王。全世界都知道。”   林光明讪讪地坐回去:“您是不在乎,但其他阎罗恐怕担心暴露吧?”   尹观看着他,笑道:“看来是你比较担心。”   “我也是为组织着想——”林光明义正辞严地道:“首领可能不了解我,仵官兄是了解我为人的。”   仵官王在旁边娇羞地点了点头,捏着嗓子道:“光明这个人很可靠呢。”   要不怎么说地狱无门都是狠人呢?   这么噁心的场面,尹观和林光明都面不改色。   “这次只是简单地沟通一下,信上都是用的暗语。”尹观解释道:“原则上我们绝不会用太虚幻境来交流任务。以前同僚之间的紧急联络,一般是借仵官的秘法。但这次他才从中央天牢里逃出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清除隐患。接下来如果有任务,我会通过更安全的渠道通知大家。”   尹观当然不会说,自己在太虚幻境有内部朋友,知道它很安全,至少在一般情况下很安全。   仵官王在这个时候含羞带嗔:“讨厌!老大,您不是已经检查了很多遍,也审核了很久,才肯来见我吗?怎么还说人家身上有隐患?”   尹观竖起一根手指,微笑道:“要谨慎。”   “对了老大。”林光明道:“咱们组织目前还有几尊阎罗?我想对咱们的实力,有个了解。”   尹观笑道:“至少有你,有我,有仵官,有平等王,有阎罗王,有楚江王。”   “嗯?”仵官王禁不住问道:“老大,卞城王呢?他不在了吗?”   尹观想起刚才顺手发的未得到回应的信,耸耸肩膀:“很不幸,卞城王已经牺牲了。”   “唉!那可是我的挚友亲朋——”仵官王十分地惋惜,欲哭无泪,欲言又止。   重重地磨了几下牙齿,最后对都市王道:“贤弟,我跟你说过的,咱们组织的第二任卞城王,是和我一样的正义之士。我们都是在黑暗之中坚守光明的人。可惜他没有等到光明的到来。”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林光明也深表同情:“光明现在来了。”   仵官王娇俏的脸,顿时扭曲得十分复杂。   以他的变态,也有点扛不住。   尹观举杯道:“不如我们同饮此杯,为卞城王祭奠。”   林光明谨慎地看着面前的酒:“我这人滴酒不沾,就只送上心意好了。想他泉下有知,也能怜我。”   仵官王反正不是自己的身体,举杯便饮:“敬卞城王!”   尹观拿起杯子晃了一圈,顺手洒在了地上:“敬所有为组织牺牲的人。”   三个好兄弟在这里坐了很久,酒和菜都没有动过。仵官王喝的这是第一口,也是唯一一口。这酒里的确有三种不同的毒,都是无色无味,来自坐在同一桌的三个不同的人。   确实是十分团结、前途无量的组织。   非常光明。 第六章康庄大道   “听说了吗?姜阁老在陨仙林大杀特杀,进入天人状态,一剑把超脱都干飞了,凰唯真当场跟他拜把子!”   酒楼里最热闹的那一桌,围坐了十来个人。个个佩刀挂剑,很有江湖气息。酒酣耳热,正在议论一个熟悉的名字。   “吹什么牛皮呢?”旁边有人明显不服:“姜阁老要是能把超脱都干飞,那他不也在现世待不住了么?我可知道,前两天他还在楚国跟人干架。把姓钟的脑门都打肿了。”   前一个道:“你有所不知。这个天人状态,是可以退出来的。天人你可明白?姚甫院长前天可特意在课上讲过,我表姑家的大儿子的好朋友,邻居家的老三,就是龙门书院的学生!听得清楚极了!”   “那你说说看,什么是天人?”   “天人,顾名思义,天老大,天下第一人!”   “吓!有这么厉害?”   “那你看看,他发威的时候,天道加持,人皇附体,鬼哭神嚎,一剑干超脱。不发威的时候,也超越古今洞真!”   “后面这半句是真的。”另一个汉子说道:“我听殷文华在商丘说过,姜阁老现在就是洞真最强。”   “你还认识殷文华?”   “有幸聊过几句。”   “啊失敬,失敬。”   “可别听他吹了!殷文华正要参加『学海泛舟』,每天都在商丘北城的城楼子那儿讲学,蓄养文气,有人问他不相干的问题,他也回答。那天有人问到姜阁老,他李老四在城墙根儿听得几句罢了!还聊过几句——城墙下几千号人呢,谁认得谁是谁?”   ……   这一桌酒客里,倒是好几个修为不错的。人均通天境往上,有一个甚至摸到内府的边儿。所以的确是能掌握一些消息的。   但明显都是小门小派的出身,和大宗真传有着各种意义上的距离。   比如像“学海泛舟”这样最富盛名的儒家盛会,对天下读书人都开放,甚至都不局限于儒生……他们这几个,连各大书院的初筛都过不去。   一张学海观礼的入场请帖,就够他们奋斗许多年。   地狱无门的三位阎罗,各个耳听八方,警觉得很,自然都把这些话听在耳中。但仵官王和都市王一个比一个谨慎,具不言及。   “荒谬。”尹观不轻不重地冷笑了一声:“天人虽少,古往今来也是有一些。姓姜的有什么了不起,能说超越古今洞真?”   “就是!”仵官王先老大之不满而不满:“客观地说,姓姜的照咱们老大差远了!这是没惹着咱们,什么时候接到砍他的单了,咱就把他剥了——老大,他的道身交给我,我让他给您鞍前马后,为组织贡献!”   尹观看了他一眼,泛起微笑:“好说。”   新入门的林光明,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天底下用剑的人也很多,斩得出这一剑的,只有姜望——我是说,不是所有的天人,都能超越古今洞真。姜阁老能够赢得这样的认可,是他一剑一剑杀出来的结果。”   “哦?”尹观的眼神有些危险:“你对这个姜望,似乎很有好感。”   林光明的眼神十分刚毅:“我敬仰他的为人。”   “当然——”他话锋一转:“如果组织有需要,我仍然会服从组织的命令。我个人的喜好,不会凌驾于组织利益之上!”   “说得好!”尹观抚掌赞道:“都市王很有觉悟嘛。”   “觉悟谈不上,只是一点对组织的忠心……”林光明说着,小心地注意着秦广王的表情:“我听仵官大哥说,姜望以前是不是也请咱们组织干过活?”   尹观悠悠看向仵官王:“你说的?”   “这……”仵官王顿时有些紧张:“这件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啊,当初杀庄高羡,咱们为民除害,在新安城大打出手,好多人都看到——”   “纵然全天下都知道,也不能从咱们嘴里说出去。”尹观的表情很严肃:“这是地狱无门的操守,我们要尊重客户的隐秘。”   “老大教训得是。”仵官王及时认识到错误:“卑下铭记在心,往后不会了。”   尹观满意地笑了:“再者说了,杀手组织只是一把刀,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姜阁老怎么就雇不得咱们?太虚阁也可以跟咱们长期合作嘛——我们又不是什么坏人!”   “那是当然!”仵官王殷勤地为老大布菜,哪怕明白老大一口都不会吃:“虽然很多人不理解,但我一直很注重自己的道德修养,我时时告诉自己,要做一个有素质的杀手。不要给老大丢脸。”   “行了,无关人等的事情就不要聊了。容易招晦气。”尹观摆摆手:“我让你拿的东西,都拿到了么?”   尽管知道此处视野已被隔绝,仵官王还是谨慎地左右看了看,然后才撕开脖颈,从中取出一个储物匣:“头儿,都在这里面。”   又对新任都市王道:“光明,你下去结个帐。”   “诶——”林光明识趣地离席。   “不用,都是自己人,你就呆在这儿。”尹观抬了抬下巴:“都市王,麻烦你,帮我把匣子打开一下。”   林光明又坐了回去,谨慎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储物匣。仵官王尸体里掏出来的东西,秦广王都不肯直接上手,他怎么敢?   但第一次组织聚会,他更不敢拒绝老大的要求,斟酌一番,严肃地道:“为了避免不小心破坏这个匣子,容小弟做点准备工作。”   说罢,他取出一对勾勒许多符文的皮手套,给自己戴上了。   又戴一层布手套。   又加一层棉手套。   然后施了五六个咒,防毒防水防火防什么都防。这才终于把手伸向储物匣——   仵官王主动把储物匣抓在手中,娇滴滴地对尹观道:“他是新来的,我怕他把握不住。老大,还是我单独跟您汇报吧?”   尹观听若未闻,只微笑地看着林光明:“我让你做什么来着?”   仵官王讪讪地松开手。   林光明于是屏气凝神,保持随时可以飞遁的姿态,一把将匣子打开了——   倒是没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变化发生,匣子里只有一些龟壳、骨头、环钱之类的零碎物件,具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也见不着什么力量波动。   仵官王此刻却是若无其事的,还小声地问尹观:“老大,您让我收的这些都是什么啊?也没见着什么特殊?”   林光明眼皮直跳。   这些东西他认得,前段时间刀山火海地闯,他亲眼见着仵官王一件件捡起来的。   他这时才知道,什么投名状,什么景国腐朽,什么仵官王心生憎恨一定要报复景国人……原来都不过是为了完成秦广王交代的任务!   最过分的是,他参与了任务,却没有拿到酬劳!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感到手上一阵冰凉、滑腻。   林光明低下头,惊悚地瞪大了眼睛……却是餐桌底下,仵官王抓住了自己的手!   “光明,我之后再跟你细说。”仵官王娇滴滴地安抚道。   噁心、戒备、警觉、愤恨……这一刻十分复杂的情绪在林光明心中翻涌,他想尽平生悲伤事,才缓过来,勉强道:“没事的,贤兄,咱们之间不必解释,我永远相信你。”   尹观静静地看他们亲昵,面不改色地道:“匣子里的这些,都是好东西。”   他已经在姬炎月那里,得到了“靖海计划”的轮廓。   虽然只是轮廓,其宏伟、庞巨,也让秦广王这样无所顾忌的人物,缄忍了许久。   当然,他的缄忍并不是出于什么大局考虑。   天下苍生,关他何事?   他只是明白这样一个计划的重要性,而清醒地认知到,站在这样一个计划之前,自己可能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曾经跟卞城王说过,他跟那种热血上头的疯子不一样,他是想清楚了再发疯的人。   景国丞相闾丘文月,所谋甚远。地狱无门的尹观,所求却很简单——   闾丘文月让他痛苦过,他也要让闾丘文月痛苦。   仵官王收集的这些东西,本身不算特别重要,无非是景国诸多行业里,一些涉及“靖海计划”的边边角角。但正是这些东西,验证了“靖海计划”的细节,让尹观能够结合已知的轮廓,看到最后的宏图。   看到它们,就足够了。   “行了,回去收拾收拾。”尹观迳自起身:“这几天会布置一些简单的任务,让你们先找找感觉。”   仵官王眼睛一亮:“是有大活要准备吗?”   尹观只看了他一眼:“等通知。”   只此一句,身形已无。   杯中酒液一闪,似有绿芒晃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林光明起身去观察那盏酒,趁机离开仵官王身边,坐到了对面去。   “崔贤兄。”他隔着一桌酒菜,若有所思:“老大是不是不信任你?来的都不是真身。您搜集的东西他也只是看了一眼,碰都没碰,更别说带走了。”   仵官王有些幽怨地道:“他不信任任何人。哪怕是我这样忠心耿耿的开宗元老。当然,我可以理解他。作为地狱无门的首领,肩负着整个组织的未来,需要时时警惕,时时怀疑。”   “贤兄真是太忠诚了!”林光明十分感慨:“我相信总有一天,老大也会像我一样,了解你的为人,给你毫无保留的信任。”   仵官王随手把桌上的匣子收起来,顺便收掉了隐在储物匣纹路中的诡线尸虫:“贤弟既然毫无保留的信任我,这个匣子的事情,可不可以不再问了?事关组织机密,我是为你好。”   林光明笑得很温良:“贤兄不让问,那就不问。当弟弟的,帮贤兄做点事情也是应该的,有什么疑虑可言呢?”   “你呀你。”仵官王用涂着蔻丹的纤白手指,点着林光明,嗔道:“又让我念你的好——”   林光明还能保持笑容,趁机问道:“贤兄,您猜得到老大在准备什么大活儿吗?”   仵官王深沉地道:“老弟,不该问的别问。这是杀手的规矩。”   林光明瞥了几眼他的心脏,琢磨着这王八蛋究竟是依靠什么转移命格,朝夕相处这么多天,心中也隐隐有些猜测。面上仍是乐呵呵的:“好好好,小弟记住了。”   大概仵官王也知道自己这样有点过分,又神秘兮兮地补充了一句:“以我对老大的了解,这次任务非比寻常……你就准备挣一笔大的吧!”   这完全不能诱惑到林光明,反倒叫他心生不妙。   林某人深刻懂得富贵险中求的道理——越挣钱的活儿越危险。   “有个问题一直忘了问贤兄……”他斟酌着措辞:“我是第几任都市王?”   “第五任。”仵官王又喝了一口酒,眼神十分真诚:“我希望你是最后一任。”   林光明的眼角抽了抽:“就……第五了?我记得地狱无门统共也没成立多久吧?”   “这年头工作不好找。”仵官王百无禁忌地夹菜吃:“像咱们组织这么好待遇,当然竞争激烈。人来人往多正常!”   林光明一直都是在国家体制混,常常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还没待过这么高流动性的组织,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悲。   他生性谨慎,难掩忐忑:“小弟选的这个名号,是不是风水不太好?要不然我跟老大说,再换一个?”   “放心,放心,没有的事。我们地狱无门每个位置都是公平的,风险相当,哪有风水一说!”仵官王拍拍林光明的肩膀,安慰道:“像三殿宋帝王、七殿泰山王都是走了四任,若有新来,都算第五任,你都市王一点不特殊嘛!还有中央天牢里那个转轮王,估计也熬不了太多天,他也是第四任。你说你急什么?”   林光明本来就觉得不安全,这下终于放心了。跟着这帮亡命之徒,比想像的还要不安全一点。   “好哥哥,我真是跟着你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啊!”他饱含热泪,把那碟加了鬼雾莲的菜,往前推了推。   ……   ……   哞……   哞~~~!   打呼的声音,似牛哞一般。   不仅浑厚,还带着极长的尾音。   尹观在底舱的货物箱里睁开眼睛,四周传来的便是疲惫船工们此起彼伏的打呼声,与河潮呼应,十分壮观。   他听得实在是烦,但也懒得做什么。毕竟地狱无门已经习惯了“杀人挣钱,不白杀人”。   自在平等国的帮助下,从楼约手底逃生,景国对他的追捕,几乎就仅存于名。   他反倒是愈发警惕了。   包括这次去见仵官王,收拢线索,审查新任都市王,他也只临咒身。   真身藏在长河的货船中,用这些走南闯北流动的人气,混淆自己有可能存在的最后一点痕迹。   这条货船倒也不是随便找的,它属于齐国境内一个新兴的、由众多小商会组成的商盟——和昌商盟。   围杀姬炎月一事,几乎使得地狱无门被连根拔起。对组织造成的毁灭性打击,直至今天也远未恢复。各地鬼社的重建,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呢。   尹观在酒楼并没有说实话——对着一具尸体一只鬼,不必讲人话。   不回信的阎罗,可不止卞城王一个。   但有的阎罗不回信,骂几句就行。   有的阎罗就需要好好回忆一下,秦广王的凶名。 第七章鱼肉   和昌商盟这几年发展得很好,距离一些老牌的商会尚有差距,却也算得上东域新兴商会里的佼佼者。仅以发展速度而论,在整个齐国范围内,也仅次于博望侯名下的德盛商行。   随着齐国灭阳吞夏、稳定迷界,这个东域霸主迎来了飞速发展的时期——事实上自当今齐帝登基之日,齐国就开始了高歌猛进的发展。这位在当今时代成就霸主的天子,托举人口亿兆的伟大帝国,在人道洪流之中扬帆远航,疾驰如箭。   如今这个时期的齐国,发展得更快,环境却更安稳。   借助帝国发展的东风,齐国境内的各大商会,也纷纷走出国门,商队遍及现世诸方。   尤其德盛商行,都把生意做到妖界去了!   当代博望侯长袖善舞,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屡积治功,在商场上更八方来财,赚得盆满钵满。   有德盛商行这样的标杆,和昌商盟的商船,疾行在长河之上,也就称不上突兀。   这支由三艘“虎鲸”、六艘“黑鲨”、十二艘“箭鳍”组成的水上商队,承载着整个和昌商盟年前最大的一笔生意,所以也得到商会最高程度的重视。不仅商盟盟主亲自带队,盟内最强的十二个供奉,也有九个随队。   而人们不知道的是,商盟真正的老板,此刻也在主舰上。   很多人都在猜测和昌商盟背后的力量,其人却一直隐在迷雾之中。   谁能想得到,他竟是地狱无门的五殿阎罗呢?   当然,现在这个身份,已经被苏奢单方面剥去。   他当初加入地狱无门,也是刀口舔血,火海履凶。要潜伏到尹观身边,亲眼看看秦广王、仵官王是何等样人,有机会自要报杀身之仇,一直没有机会,就顺便打个工,开拓眼界,锤炼修为。   但秦广王实在太疯了。   大景皇族也敢杀!   以至于偌大的杀手组织,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   在秦广王吸引景国方面注意力的时候,他撒腿就跑。为了避免转轮王出卖他,他果断先出卖了转轮王,成功避开中央天牢的捕杀。   而后兜兜转转,溜回东域,继续打理自己的商会。   地狱无门没了,他也天高海阔。   长期以来,已经习惯了遥控商会的方式,再加上对当代博望侯的忌惮,他仍然是隐在幕后,且尽可能地不呆在齐国。   曾经的聚宝商会走的是勋臣新贵的路子,广结新兴贵族,大步往前发展。   现在的和昌商盟,则是紧紧跟随齐国外拓的战船,在扩大帝国影响力的东风中,攫取属于自己的那份利润。   别的不说,仅这份把握时代风口的精准,就足够证明他苏某人的商业才能。   现在神临成就,当然少不了在地狱无门里的砥砺,亦是商道的反哺。   当今天下,商道明明前所未有的昌盛,真正能够站得出来的商道领袖,却没有几个。齐国做生意做得最好的是博望侯,整个现世做生意做得最有名的,是前墨家钜子钱晋华。   商家圣地在上个大时代就被击沉,直至今天也没有重建——压根就没有一个统一的组织,比兵道还松散呢。   他苏奢,是有些野望的。暂时也只能缄藏在心。   地狱无门的重建,他这尊阎罗自是知晓的。大难不死的首领,通过秘密渠道留下的暗记,他也看到了。   但他肯定不再回去。   一个是尹观太疯,动辄拖着整个地狱无门去送死,他可没有把握再逃一次命;再一个是尹观已经洞真,他有暴露身份的危险。   就当阎罗王已经死了吧!   尹观爱拉谁垫背,拉谁垫背去。   这时候下面的人传来讯息,说是主舰底舱的那件特殊货物出现了异常。   苏奢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随手拿了一张山羊面具戴上,推门而出,慢悠悠地往底舱走去。   因为他从不露面的缘故,商盟里形形色色的人,难免生出各种想法,不太安定。即便在当初组建商盟的时候,就构建了严格的监察体系,日子久了,也“下有对策”。   正需要修修补补。   他这段时间,都在做修补的活计。   藏在底舱的这件特殊货物,也是应该“修补”的事情之一。   这件货物,并不在商队的运输清单上,也未经过他的审核。是走通的商盟里一等执事张承惠的关系,藏在这么重要的商队活动里,还腾空了一箱贵重货物来替出位置,从中域一路穿回东域。   苏奢正要去看看,张承惠这么冒险能挣多少,又藏的是什么。   在地狱无门里待久了,遇到的人要么疯要么恶,一个比一个狠。他也不觉得这支商队里,能出现什么他无法掌控的意外。   属下的所说的“异常”,确实是非常清晰。   在那四四方方的木箱外,有殷红的鲜血洇出,地上都已经积出了一个小血洼。   张承惠做事情,也太不小心?   吃组织的,拿组织的,好歹擦干净嘴,还能算有一分尊重。现在却算什么?都不避人了!   心中流淌着相关的情报——这厮是道历三八八一年生人,原先在聚宝商会里也并不起眼,这才被他用在新组建的和昌商盟里,成为商盟核心骨干。   苏奢向来是允许手下自由发挥的,只偶尔修剪枝丫。   张承惠前年搭上了内官费华春的门路,行事就愈发肆意起来。   这费华春,据说是内廷十六宦之秉笔太监丘吉的干儿子,名字都是丘吉取的,可见贵重。   苏奢虽不常在齐地,但时刻关心着齐国政治环境,对各方势力都心中有数。知道即便在内廷十六宦之中,丘吉也是最有分量的那几个,和秉笔太监仲礼文不相上下,都是有资格竞争大内总管的。当然,也都输给了现在的内官之首霍燕山。   所以对于商盟执事张承惠的态度,他也会审慎一些。   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他不再往前走,手指轻轻往上一挑,将那个木箱子挑开了。   木箱分瓣,箱中是一个布满符文的水缸。血水之中,浸泡着一个苏奢此前绝未想像的“人”——   如果那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此人外显为血淋淋的一团,只有血肉,皮已经剥掉了。   四肢也被斩掉,只剩一个躯干,躯干上顶一颗脑袋。   而脑袋上……还戴着一个面具。   一个整体漆黑,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在额头处绘有一扇森白门户,门里印着两个血字的面具。   阎罗面具!   已经逃亡许久,脱离许久。不意在此时,于此地。   阎罗见阎罗!   看着那血色的“平等”二字,苏奢本能一惊。但旋即又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阎罗王。没人知道自己是阎罗王。   平等王是为了逃避中央天牢的追杀,才变成这副样子的吗?   谁找了张承惠的门路,通过和昌商盟,运送平等王离开中域?   若叫景国发现这件事,和昌商盟往后不要想有一块船板漂在长河!   苏奢心念急转,一枚刀钱才夹在双指之间,正欲跳动,那颗水缸里泡着的脑袋,便骤然睁开了眼睛!   这是怎样一双眼睛?   外凸的、血淋淋的,却充满了对“生”的渴求,仿佛是灿金的!   你完全可以感受得到,这个人顽强的生命力,炙烈的求生欲望。哪怕他已经沦落为人彘,时时刻刻都在忍受无边的痛苦,却还是坚决地想要活下去!   苏奢非常赞赏这种精神,收起刀币,准备问几个问题,帮同事传承一些秘法之类的,让同事的身前身后都有个交代,再帮他结束痛苦——“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平等王定定地看着他,嘴巴张开了:“你好啊……阎罗王!”   苏奢悚然一惊!   一颗骰子从他的指尖飞起,他的身形忽明忽暗,虚实不定,仿佛骰筒里尚未出现的结果,在剧烈的摇晃之中,准备奔向另一种可能——他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别的心思,只想着逃跑。这一幕太像是中央天牢的局!   但那颗飞速旋转的骰子,就这样定止在空中,又忽然生出一种自毁的气息,碎成骨粉一缕一缕的飘落。   苏奢的心情瞬间降至冰点,僵硬地转身,果然在身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好消息,不是中央天牢。   坏消息,是秦广王。   秦广王长发披散,体态修长,身穿黑袍,腰悬面具,正靠坐在一张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   扑通。   苏奢跪了下来,眼泪飞出了面具:“老大,你还活着!!!”   “你很失望?”尹观笑着问。   “我很惊喜!”苏奢哭着说。   尹观仍在笑:“那我联系你,你装看不到?”   “老大,我害怕是中央天牢假装的,我不敢回应啊。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了,我好担心你!”苏奢哭着道:“这段时间我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朝惊夕惧。桑仙寿那帮畜生,手段实在残忍……转轮王就在我面前,被他们,被他们——”   啪!   碧光骤闪,苏奢被一鞭子抽得飞身而起,又重重摔倒在地。   鞭痕处痛、痒、酸、麻,诸般痛苦感受,混杂一处,侵入神魂。苏奢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嚎叫出声。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抽搐,像蛇一样扭动在痛苦中。   尹观淡声说道:“诳语是罪。”   苏奢咬碎牙齿,翻转过来,用力跪定,举手对天,十分悲愤:“我对您绝无虚言!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可以拿我庆嬉的列祖列宗发誓!”   尹观毫无波澜地看着他:“平等王为了躲避追杀,不断地自残。他变成这个样子,不是被谁折磨的,是他自己的选择,人为了活下去,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啊……最后我找到了他,我带他逃离中域。我不希望有任何意外——”   地狱无门的首领,这时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个商队吗,苏奢?”   这个真名蹦出来,苏奢心里最后的希冀也破灭了。   他瘫坐在地,颓然地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尹观摊了摊手:“知道得不算太晚。”   苏奢一副已经放弃的样子,痛苦地道:“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揭穿你?为什么还用你?”尹观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前一步。   这一步走得如此轻描淡写,可也不知怎么。苏奢那正在结印的手,竟被牵引出来,定在地板上,恰好被尹观的靴子踩住。   “你享受这种玩弄对手的感觉吗?”苏奢的反抗力量被轻易击溃,也不想再伪装了,咬着牙,恨声问道。   “你想错了,我没有那么无趣。”尹观微笑着说道:“只要能够为我所用,能给组织提供力量,能帮我赚钱,我不在乎你恨不恨我。”   他移开了靴子,居高临下:“如果做得到,你就杀了我好了。”   此时他几乎是不设防的状态。   苏奢的手慢慢收回去,却只是揭开了自己的面具,放在一边,然后双手按在地上,整个人也跪伏,然后趴伏:“我永远臣服您。”   尹观无动于衷。   他相信苏奢此刻的臣服是发自内心的。   他不相信永远。   “既然你做不到杀死我。那么你做错的事情,你就要付出代价。合理吗?”尹观问。   苏奢趴伏着道:“任凭首领吩咐。”   “组织重建需要钱,平等王的伤势修复起来也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尹观语气随意:“你既然回归组织,这个商盟是不是可以贡献出来?”   苏奢始终没有抬头:“卑职愿意贡献一切。”   尹观挥了挥手:“去办吧。”   苏奢起身离去了。   泡在血缸里,令人不敢直视的平等王,这时候才说道:“你不怕他一去不返?”   尹观并不回答这个无趣的问题,只道:“我以为你这次活不下来,你也算是超出我的意料。”   平等王慢慢地说道:“让我活下来,我不止是会让你意外。”   底舱此后没有声音。   直到苏奢带着一个人,走了下来。   他带来的人,是和昌商会名义上的盟主马宗恕,也是他在和昌商盟的代表,是他绝对的心腹。   苏奢一进底舱,便又拜倒:“首领,这个人名叫马宗恕,是我的心腹,平时代我掌控商盟。我已经跟他吩咐过,您的任何命令,他都会坚决执行。”   尹观摆摆手:“不必跟我介绍,直接做事。让他把和昌商盟的资产全部兑成元石,能兑多少兑多少,一并交给组织。”   苏奢扭头看着马宗恕:“听到了吗?快去办!”   马宗恕的表情略显怪异,好像还沉浸在老板突然变成杀手的惊诧里。   苏奢猛地站了起来,面露凶光:“我们首领说得不清楚吗?”   “很清楚。”马宗恕高举双手,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反抗,但又叹了一口气:“您是我的老板,培养我,教导我,给我机会,我当然会无条件服从你的命令。这位……地狱无门首领,既然是你的首领。我当然也要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   尹观有点兴趣了:“什么问题?”   “您让我转移和昌商盟的全部资产,贡献给地狱无门,我没有理解错吧?”马宗恕问。   尹观微微颔首。   马宗恕道:“和昌商盟有一部分是属于齐国的,这一点您能够理解吧?”   尹观微笑:“当然,齐国的归齐国,我要的只是苏奢的那部分。”   马宗恕的表情更怪异了:“可是,苏奢并不真正拥有和昌商盟。”   “什么?!”苏奢在旁边一瞬间目眦欲裂,生恐尹观以为这是他授意的把戏:“马宗恕!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亲手的商盟,我不拥有?”   “老板。”马宗恕叹了一口气:“和昌商盟早就被人预定了。所有资产渠道、各个关键环节,都被人扼在手中。那人不同意,我们一块道元石都调不动。一直以来,你掌控的只是一个壳子。我代表的只是一个幌子。您真的没有半点察觉么?”   苏奢霎时间失魂落魄。   若说秦广王的恐怖是他亲眼目睹,亲身感受,在看到秦广王的那一刻,他就认了,输得心服口服。和昌商会被侵夺这件事,他却浑然不察,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输的!   血缸中的平等王一时也看过来,对这一幕生出兴趣。   尹观却笑出声音来:“告诉我,是谁这么狂,敢跟地狱无门抢。是谁这么有本事,能跟地狱无门抢?”   马宗恕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位凶名昭著的杀手组织首领,一字一顿地道——   “大齐,博望侯。” 第八章桥梁(各位书友新年好)   巨大的商船乘风破浪,船身的每一个部件,都在自己的秩序里存在。   商队高速而有序,底舱的波澜无人知晓。   在这被货物堆满的沉暗舱室里,安静会加剧压抑。   苏奢当然不可能忘记耳中所听到的这个名字。当初击垮聚宝商会、将他逼上绝路的时候,重玄胜还只是重玄遵面前,一个被人们视作笑谈的挑战者。   没人相信那个其貌不扬的胖子,可以赢得家主之位,承担“博望”爵名。   就如他苏奢,万不曾想到,勾连了庞大利益网络的聚宝商会,会被那只肥胖的手指头,一指按得分崩离析。   当初那是一个看起来多么人畜无害的小胖子啊。   现在已然是屹立在东国之巅的顶级权势人物,是各种意义上的庞然大物。   他之所以始终藏身幕后,之所以把商会打散再重组、设置复杂的权力结构,不就是忌惮重玄胜么?   可他和他的和昌商盟,却始终在重玄胜掌中。   他的运筹帷幄,十分像个笑话。   他的苦心经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   无论谁磨谁,都很好。   他过于善良了,秦广王可不会。   他看着尹观,等待首领的决定。   穷凶极恶的秦广王,静了片刻,淡淡地对马宗恕道:“算算这船货物值多少钱,折现给我。”   苏奢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秦广王的胃口这么小。   你倒是恨呀!   去冲去杀,跟博望侯决一死战啊!   这些年和昌商盟赚了多少钱?你可知道发展得有多么好?现在你就要这么一船货物,那岂不是亏到姥姥家了?   拿出你杀权贵如杀鸡的气势来。   你倒是冲呀!   尹观扭头看过来:“阎罗王有什么想法吗?”   苏奢谦恭地低下头:“属下正在计算这船货物的价值,咱不能让人坑了您半分,一个刀钱都不许少。”   尹观看回马宗恕。   马宗恕道:“我需要请示侯爷。”   尹观淡声道:“我只等一刻钟。”   不需要一刻钟,走出底舱没多久,马宗恕就折返回来,对尹观道:“侯爷要亲自跟您沟通。”   尹观又在那张椅子上坐下了,施施然道:“让他来吧。”   马宗恕取出一面外嵌山纹古木的圆镜,此镜悬空而立,散发清光。在尹观看过去的时候,清光散开,镜面中间,重玄胜已经坐在特制大椅上静等。   他的体型过于庞大,给人一种冲出镜外的臃肿感,仿佛这面镜子,并不能将他容纳。   “初次见面,秦广王比我想像的要斯文许多。”当代博望侯笑容温和,显得十分的良善。   尹观的双手交叠在一起,微笑道:“初次见面,你就抢我属下的家产,你们这些公啊侯啊的,可真不是东西。”   重玄胜乐呵呵的:“一个是杀鸡取卵,一个是把整只鸡都抓走了。对苏奢来说,还真不好说谁更过分。但对这只鸡来讲,想来选择是十分简单的。”   “鸡没有选择的权利。”尹观道。   “所以是我们来替他做主。”重玄胜说:“这就涉及到一个手快手慢、先来后到的问题了。”   尹观看着这个死胖子:“人家在外面当杀手,出生入死,补贴商会。多少次脑袋挂在刀尖上,还在思考商盟的出路,遥控商盟方向……如此辛苦攒下的偌大家业,你说吞就吞,骨头渣都不留一点,是不是有点过分?”   “猪养了一年,好吃好喝地喂着,一顿不敢饿它。到了年底,长得膘肥体壮,就到了宰杀的时候。左邻右舍分一点,亲朋好友送一点,此之谓,『年猪』。”重玄胜摊开大手:“但是坦白说,我的耐心很够。要不是你提着刀过于粗糙地来分肉,这头猪本还可以多养几年。”   尹观抬了抬手,示意苏奢出去:“别听,他骂得很脏。”   苏奢和马宗恕都退出底舱,像两尊门神守在门外。   舱室内的声音都被隔断了,长河的浪涛仍然在追逐航船。   “什么时候的事情?”苏奢看着辽阔河面,有些自己也知道不该有的,衰死的心情。   他曾经多么意气风发——庆嬉不过冢中枯骨,官僚都是尸位素餐,国舅府里的废物,不过是他花钱养着的猪猡。许放敢骂他,被他逼得家破人亡。重玄家内部的族争,他也敢横插一脚,公然站队。   如今神临成就,轻易再起一家商盟,自己却好像变得羸弱了,被人轻易捏在掌中。   明明当初在临淄城外,他是连姜望都差点杀死的!   越拼搏,越进步……越遥远。   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其实只是因为商道的特殊,攀附在权贵体系的枝丫里,享受余威。本质上眼界太低,不知道什么才是风云。   真正“我如神临”后,才知天广地阔,神只也渺小。   和昌商会名义上的盟主马宗恕,靠着舱壁,面容隐在舱檐的阴影里,没有说话。   苏奢又道:“我最信任你。你跟张承惠那样的人不同,你是个懂得感恩的。这么多年了,我从未想过——”   “苏老板!”马宗恕打断了他:“说这些话,没有意义。您应该清楚博望侯是什么人,您应该明白,当他找上我,站到我的面前,我就绝对不会有抗拒他的可能。您选错了对手,和昌商盟建立的时候就有了结局。这跟代理人无关,马宗恕和李宗恕或者张宗恕,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跟您也无关。”马宗恕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残忍:“苏奢或者庆嬉,在博望侯面前能有什么不同?”   苏奢没有再说话。   他对马宗恕是怨恨的,怨恨对方的背叛和辜负。   但他很清楚,马宗恕现在说的,是再清晰不过的事实。   他也有一瞬间的杀死马宗恕泄愤的念头,可他承认自己不敢这么做。   博望侯也许并不在乎马宗恕,但一定很不愿意自己的计划被打乱。   博望侯的“不愿意”,现在已经是太沉重的砝码。   ……   “谁能想到呢?齐国近些年发展得最好的两个商会,都是你的。”舱室之中,尹观悠然坐定,有一种少见的平和的姿态。   重玄胜更是笑得人畜无害:“和昌商盟是马宗恕的,马宗恕背后的老板是苏奢。我只拥有德盛商行。我们两家争得挺厉害。”   “德盛商行……”尹观想起当初逃齐时混进去的商队,当初实在是不曾想过,那支商队能发展成今天的样子,实在是肥羊一只。他忍不住笑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太虚阁的姜阁员,在其中有干股?”   “那是以前的事情。”重玄胜道:“他离齐的时候已经退了,退得干干净净,”   尹观『啊』了一声:“博望侯实在是谨慎。”   重玄胜慢悠悠地道:“这年头,人人有棋下,人人有大局。膘肥体壮的人,总是得小心一些。和昌商盟是我的年猪,焉知我不是别人的年猪?”   尹观挑了挑眉:“你博望侯在齐国可是如日中天,以你如今的经营,还担心这个?”   重玄胜道:“在你有所准备的时候,有些事情未见得会发生。但不做准备的时候,有些事情一定会发生。”   “听起来是蛮有道理的……”尹观说着,忽然问道:“我先前是不是问你要这一船货物?”   重玄胜的回应很有余地:“好像是。”   尹观道:“如果和昌商盟不是你的。那这个价格,就不合适了。侯爷觉得呢?”   重玄胜笑了笑:“我要找你聊的正是这个——你要得太少了!大家都是自己人,本侯怎么能亏待你?”   尹观抬起眼睛,饶有兴致地道:“我们怎么就是自己人了?”   重玄胜说道:“我们之间,有一架坚实的桥梁。”   “哦?”尹观看着他。   “你猜对了,正是苏奢。”重玄胜笑着说道:“他又是和昌商盟背后的老板,又是地狱无门的阎罗王。相接四海,连通两岸,让我们有机会成为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   “哈!确实是。”尹观道:“他很重要。他也很坚实!”   “如果没有他,我们大概率不会认识。”重玄胜说。   “就算认识了,也没机会这么和平。”尹观道。   重玄胜道:“看来你不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   尹观微笑道:“老实说,当我听说有人要抢我嘴里的肉。我第一个念头是——宰了他。”   重玄胜亦笑:“我也是个护食的人,所以你看我吃得这么胖。一般情况下我一个刀钱都不愿意分。”   尹观瞧着他,眸中有幽光隐隐:“也不知他是保护了你,还是保护了我呢?”   重玄胜笑道:“我看这个问题就不必探究了吧!”   尹观弯起手指,做了一个举杯的姿势:“看在苏奢的面子上。相逢一笑泯恩仇。”   重玄胜道:“苏奢在我这里当然是很有面子的。不过具体的事情,还是要具体对待。”   “当然,在商言商嘛。”尹观抬起眼睛:“既然你也觉得一船货太少,你打算分我点什么?”   “我想这取决于我们接下来的沟通——”重玄胜用肥大的手指按了按额头:“马宗恕跟我说起你的名字,又说你本来想吃干抹净,现在只要一船货……我想你可能会有事情找我。”   尹观张开双手,露出赞叹的表情:“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难怪他说你是个顶聪明的人!”   “他?”   “我们之间的桥梁嘛。”   重玄胜咧开嘴:“想不到苏奢这么了解我。”   尹观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最恨你的人最懂你。”   “在我们正式沟通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重玄胜很不明显地眨了眨眼睛:“你们组织有一个卞城王,当然我不太熟悉,只是听说过。他现在怎么样?”   “你问哪一任?”   “一共有几任?”   “两任。”尹观遗憾地道:“都不幸战死了。”   重玄胜很有些满意:“我很欣赏阁下的谨慎。”   尹观微笑道:“我想这是我们对话的前提。”   重玄胜笑了,笑得人畜无害:“我想是的。”   ……   ……   秦广王重召旧部,大索阎罗。   平等王身浸血缸,静待新生。   卞城王暂时还不知道自己战死的消息。他正在妹妹姜安安的领导下,参与一场紧张刺激的探险之旅。   什么古老地缝,山石滚落,深山鬼物,岩浆爆发,内府层次的恶兽……   实在是……紧张得很。   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危险都吓跑了。   探险先锋蠢灰,此刻显化一丈高、三丈长的真身,四足踏火,身笼黑烟,像是从幽冥中走出来的恶兽,奔行在山林之间。   若不是偶尔伸出舌头流哈喇子,眼神有时候又过于呆滞,真是十分威风。   探险队长姜安安,提着她的照雪惊鸿剑,身法飘逸,紧紧跟在蠢灰身后,警惕地环顾四周,不时发出指令,引导队伍方向,十分地称职。   探险副队长叶青雨,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天星云罗盘,将方圆千里内的地形迅速构建复刻,具体到每一根老树的树皮,都体现得清清楚楚。然后反手就将天星云罗盘收起来,紧张地问道:“队长,这里雾好大,什么都看不清楚。接下来怎么走?”   “跟上。”队长姜安安瞥了一眼手中舆图,言简意赅。   探险队员姜望,因为实力超格,影响探险的乐趣。故被剥夺了发言的权利,更不被允许出手,只能是默默地跟在队尾。   本次探险的地方,选在兀魇都山脉。   本次探险的成员,队长姜安安,副队长叶青雨,先锋兼坐骑蠢灰,队员姜望。   若是姜安安自己同师兄师姐们出去探险玩耍,通常都有阿丑随行,基本不会有危险。却也不会离开云国太远,总在周边游历。   这次有天底下最厉害的哥哥参与,姜安安也胆大许多,果断把目标指向之前一直没敢来的此处。   据说这里有上古魔窟,这里距离风后密林也很近。   古老魔物的踪迹,风后重证超脱的传说……都深深吸引着各地探险的旅客。是无数侠少侠女梦中的探险地。 第九章叩门   嘭嘭嘭!嘭嘭嘭!   “开门!给我开门!”   鼻青脸肿、身上挂着几片破甲叶的钟离炎,在皇城外大声咆哮,使劲捶门。   皇城禁卫统领向兆槐今天值宿,披甲挂刀,站在城门楼上,十分头疼:“钟离老弟,这大半夜的,皇城岂可擅闯?”   钟离炎重重又砸了几下,才从城门洞里退出来,仰头看着高处的那劳什子将军:“姓向的!与我报知天子,说大楚第一天骄钟离炎求见!”   向兆槐并不反驳他的自称,免他记恨,只道:“天色已晚,陛下心神也乏,不便打扰。钟离公子有什么事情,不妨明早再来。”   “等不及明天!”钟离炎大手一挥:“这是天大的事情!我要陛见天子!我要请他主持公道!”   向兆槐苦笑不得:“老弟说笑了——谁能不给你公道?”   “你现在就不想给!”钟离炎抬手指着他:“我数到三,再不给我通传,我就要去敲登闻鼓——我要击鼓鸣冤!”   这小子说得出是真做得到。   向兆槐直接跳下城楼,亲切地把住钟离炎的胳膊:“老弟,老弟!你这是急什么?”   又打量着钟离炎的样子,小声道:“你这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请太医先帮你看一下。这样见天子,也不体面。”   “休想!”钟离炎一把挣开他:“这都是罪证!我就是要让天子看看,斗昭是如何不尊重国法,公然殴打本阁,抢本阁的位子!”   向兆槐满心想着息事宁人,忽觉不对:“不对啊,你跟斗昭是从小打到大,从没见你告状啊。你钟离老弟,几时是告状的人?”   “你不要把这么严重的事情,混淆成普通的斗殴!”钟离炎大怒:“天子许我太虚阁员,现在斗昭又霸着不肯给,这事没个说法,我是不可能罢休的!”   以前不告状,那是告状没有用。献谷钟离固然是名门,但卫国公府更是享国世家,什么刁状都告不赢。   这会告状能有用了。   手拿国书出门,鼻青脸肿回家,这是伤谁的颜面?岂能不大告而特告?!   向兆槐还要说些什么。   钟离炎又怒指而骂:“再拦着我,连你一起告。你敢包庇斗家小儿!”   向兆槐颇感无奈。   但这时耳中已听到吩咐,遂苦笑着让人开门:“行行行,让你进去,给你通传——钟离老弟啊,今晚我可能要担责。”   “放心,没人会怪你。”钟离炎立刻换了笑脸,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大家都知道我钟离炎是个讲道理的人,你向将军也是听得懂道理,不肯跟斗家人同流合污,才会放我进皇城。要是换成斗家的那几个……哼哼!”   向兆槐已经后悔跟他说话了,随便指了个路,就赶紧回来站岗。   却说钟离炎进了皇城,也不拘束,在小黄门的带领下穿廊过殿,很快来到楚天子静修的射虎宫。   “陛下!”他扯开嗓子就喊,边喊边往里走:“这事儿您能不管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姓斗的把国书都扯了。心中岂有朝廷,岂有大楚社稷——欸?”   射虎宫里,空空荡荡。瘦得像个衣架似的顾蚩,孤零零地飘在角落,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陛下还没过来,要不你歇会儿再喊?”   钟离炎『哼』了一声,抱臂不语。魑魅魍魉之徒,钟离大爷不屑交往。   不多时,殿内忽而暖意骤生,好似阳春恰逢。楚天子巍峨的身形出现在玉炉之前,只着一身常居服,随手拿细钳拨了拨香片,并不回头:“钟离小子,吵吵嚷嚷了大半夜,究竟什么事?”   “陛下~~~!”钟离炎立即进入状态,拖长了尾音,干嚎道:“臣奉命入阁,代表楚国参与太虚事务。那斗昭却冥顽不灵,恋栈不去,还偷袭于我,臣一时不察,又念在同为楚人,对他手软——竟被重创!”   他一阵抑扬顿挫:“这哪里是在偷袭臣,这是在偷袭陛下的颜面啊!臣请流放斗昭!把他流放到妖界去!让他看大门!”   楚天子扶了扶额,一时没有说话。   钟离炎无理都要搅三分,现在自觉大义在手,岂肯罢休:“陛下!臣可是听您的旨意,为国家奉献。特地辞了千牛卫将军职,公开宣布退出楚籍,全身心地准备参与到太虚事务里——现在斗昭霸着位置不走,臣两头没着落,像个没爹没妈的孤儿,您哪里会忍心啊?”   顾蚩在一旁听得直塞牙。   楚国政改正如火如荼,随着淮国公率先交兵解权,其余享国世家也纷纷表态支持……整体进行得算是顺利。左、斗、伍、屈,皆从熊姓皇室,可以说楚地无事不成。   但不顺利的情况也有。   削夺世家利益,毕竟是切肤之痛、剜肉之伤,哪怕是威严最重的淮国公,在左氏内部也只能说是弹压不服,不可能叫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君不见最近这段时间,左公爷屡屡公开发声,左小公爷七进祖祠,屡屡祭拜先祖……那珞山之上,却也新挂多少人头!   虞国公性情温和,宽待亲族,屈氏恃宠而骄者也最多。这些天都是屈舜华拿着刀子,一家家找上门去讲道理。   斗氏有个桀骜不驯的斗昭,蛮横地镇压内外,倒还好些。   伍氏继承人身死,没有第二个服众的继承人站出来,又恰逢此大局变动,内部就混乱得多。   享国世家尚且如此,其下更不必说。暗流激荡,只是人不曾见。   楚国是一个大世家,各大世家是一个个小楚国。   现在是楚国顶层达成了大体的一致,中高层在桌底下分歧,底层只知道欢呼凰唯真归来。   比如现在,钟离炎可不就是要说法来了?   献谷钟离氏,是仅次于享国世家的名门。在这次政改里,也是失血最多的几家。   谁说这小子莽撞无脑?   抢斗昭的阁员位置是真的,抢不过也是真的。要在新政铺开后的体系里,要一个确定的位置,更是真的!   大概……是钟离肇甲的主意吧?   “你这惫赖货。”楚天子回过身来,笑骂道:“你爹好好地在那里,能吃能喝能折腾,你动不动说自己是孤儿,算怎么回事?”   顾蚩眼皮微垂。“折腾”这个词,对钟离肇甲这种位置上的人来说,可不算什么好评价。   “古来忠孝难全!”钟离炎大声道:“为了国事,我已脱离献谷,与钟离肇甲断绝父子关系了也!您让我做太虚阁员,我虽不愿意,也要好好地做!”   “行了行了。”楚天子摆摆手:“斗昭也是个性子犟的,两头蛮牛顶起角来,朕是哪头都不好强摁。他回来了是好事,太虚阁员的位置,你就算了——别急,别嚷,千牛卫你再回去,还做将军,予你俸升三等,扩兵额一千,又皇室秘术,任选三卷,助你下次反败而胜,你看如何?”   “陛下,您当钟离炎是什么人?”钟离炎一脸不被信任的愤慨:“我岂是向您求官!求财!”   楚天子便笑:“你走个过场,朕就予你这些,难道还不满足?就算是现在公认的第一天骄姜望,出场费恐怕也要不得这些。”   钟离炎昂首道:“可恨天下人目光短浅,不分石玉。陛下也看轻了臣!”   楚天子瞧着他:“那你说说看,你求什么?”   “臣求官考!”钟离炎大声道:“国教大政,利于千秋。我辈世家子弟,献谷男儿,岂不支持!我要带头参加官考,靠自己本事,硬秤分金,刀口夺名。只求朝廷公正对待,不要优待,也别压制于我。”   楚天子看着这个鼻青脸肿、情状难堪的家伙,倒是很有些刮目相看:“你跟你父亲的想法,倒是不同。”   “他老了!人老了,就难免耽于旧情。那些个宿老故旧的利益,他不得不考虑,也割舍不掉。”钟离炎大手一挥,很是骄傲的样子:“我就不同,我打小六亲不认,五毒具全。陛下索性撤了他,叫他卸甲。我来做这个钟离氏之主,将那些老东西通通流放,大力提拔青年骨干,必定大兴献谷!”   顾蚩在旁边始终不发一言,但心里已经默默调整对钟离炎的态度……的确不能纯当莽夫看。钟离家这小子,是要在新政里占一个重要位置啊!   “胡说什么!”楚天子抬指骂道:“你对你的父亲,我楚国的大将军,有大不敬!”   “自古忠孝难两全嘛!”钟离炎大咧咧地道:“陛下,我跟您可是一伙的,您不能不向着我。”   楚天子不置可否,瞧了他两眼才道:“官考本就是一视同仁,无分贵贱。大门朝天,迎天下楚人,你想要去考便自去——谁敢对你不公,你再来敲登闻鼓便是。”   钟离炎肃容道:“如此,臣便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了。”   楚天子『呵』了一声:“说来听听。”   “那皇室秘术,臣不会选。”钟离炎道:“您帮臣选。”   “这事倒也简单。”楚天子笑了:“你有什么要求?”   “瞧您说的,哪里说得上什么要求……”钟离炎咧开了嘴:“能压制斗昭就行!”   ……   ……   “压制斗战金身和压制彼岸金桥,都是有办法的。”百无聊赖的姜某人,正用演道台推演道法,顺便通过太虚勾玉,与其他真人探讨一些修行问题。   这封信回给了秦至臻。   秦至臻果然很感兴趣,回信的速度超乎以往——“什么办法?”   姜望回信:“你去楚国卫国公府,找一个叫『斗勉』的人。”   回罢此信,姜真人退出心神,遥遥一指。地下九百丈正要喷发的岩浆,被他一指按了回去。七十里外正在弥漫的魔雾,被一点火光掠尽。   他纵身跟在队尾,在安安队长的领导下连越两座山岭。   秦至臻的信又飞了过来——   “然后呢?”   “什么然后?”姜望反问。   这一次秦至臻很久都没有再回信。   大概是还没有组织好骂人的措辞。   姜望也没有再看信的打算,全身心投入本次探险之中。   因为他在前方不远处的山巅,捕捉到了一点经久不磨的痕迹。那是一株在山石罅隙里钻出来的小树苗,其顽强的生命力,已经由山石清晰的裂纹所体现。   树苗上的灵性痕迹,来自战死在天京城的老道苍参。   其人已死,其真犹在。   这颗树苗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唯一的意义就是告诉那个永不能再回来的人,他的师父,曾经来过,曾经寻找,永远等待。   当年被赵玄阳擒来躲藏的上古魔窟,就在这里。   姜安安所选定的探险之地,竟是此处?   姜望心神一动,跃迁而前,截住了疾飞的蠢灰,举手向队长请示,表示自己有问题。   “讲。”进入队长状态的姜安安,风格相当冷飒。   她并不知道这里曾是哥哥险些埋骨的地方,姜望从不跟她讲述自己经历的危险。所有无法遮掩、被人们传播开、最后传进她耳中的危险事迹,都被姜望描述成探险的游戏。   所以姜安安现在才会如此热衷于探险。   她只是像小时候一样在模仿在学习。   她用这种方式,靠近她最崇拜最亲爱的人。   当然,她的表情是严肃的,她的眼神是警惕的。已经长大的姜小侠,很认真对待这次伟大探险。   姜望道:“我想问一下队长,咱们这次探险的最终目的地,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姜安安低头看了一阵舆图:“还要翻过三个山头。”   姜望松了一口气。   各种各样的局经历得多了,他已经不敢相信巧合。那些心脏手脏的存在,很擅长用微小的巧合,撬动磅礴的变局。   他自己在任何境况下都敢于面对,但并不敢带着姜安安和叶青雨冒险。   “还有问题吗,这位队员?”姜安安问。   姜望微微一笑,自觉地又回到了队尾。   这兀魇都山脉在传言中当然十分阴森可怖,种种恐怖传说,让这座山脉的名字,成为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但相较于祸水、陨仙林那样的绝地,现世任何地方,都只能用风和日丽来形容。   对姜望来说尤其如此。   只要不去他和赵玄阳曾经呆过的上古魔窟,不触及那位七恨魔君的存在痕迹,不跟那位七恨魔君打照面……这兀魇都山脉,就没有危险可言。   踏火绕烟的巨大恶犬,威武地飞过高空。   身法一个比一个飘逸的三道人影,次第飞在恶犬之后。   而在姜安安队长并无知觉的情况下,一尊面貌凶恶、獠牙外呲的雄魁身影,大摇大摆地从队伍中分出,掠过那株生长在岩隙里的树苗,飞向那座曾经经历了生死的古老石窟。   道历三九二八年年底的姜真人,以魔猿法相,向过去叩门。 第十章善太息   深藏在兀魇都山脉里的上古魔窟,埋葬了太多过往。   曾经席卷现世的魔潮,也如潮水一般退去。   世尊赤足行走在大地上所悲泣的疮痍,都被时光洗净。   遍布各地的上古魔窟,曾如天妖法坛照亮妖界般,几乎更易现世天命。   最后也都成为一个个毫无特殊可言的废弃石窟,容纳万万年来寂寞的风声,或供一些追索历史的求知者的探险。   其实通常都是无“险”可言的。   或者说,这些上古魔窟的“险”,基本上都和魔物无关。   姜望遇到七恨魔君的那一次,是侠少侠女们千万次探险里都不会发生一次的意外。   当今之世,除了边荒,哪有魔物敢露头?   魔窟是上古时期魔族入世的通道,现在早已封死。若把现世障壁比作城墙,魔窟最多就是稍微单薄一些的城段。   边荒那里,才是双方争夺的城门,不断投入兵力,彼此对抗。   在边荒之外,哪怕是七恨魔君这样的恐怖存在,亦不能、更不敢投入太多力量。   是姜望于现世主动的召唤,才勾起与真魔宋婉溪的联系,他和宋婉溪的联系,是血傀和傀主的联系,深入血髓,贯通因果。   是七恨魔君恰巧掠过目光,才注意到那缕联系的形成,从而遥遥发力,降下七恨魔功,想为自己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魔功传承者。   魔猿法相降临此间,在嶙峋怪石间缓行。   曾经被人拎来此地,生死都不由自主。如今重回此窟中,遍身黑气的魔猿,竟像是此间主宰,魔威慑服一切,不止现在。   这些年的时间,几乎没有给石窟带来变化,只是改变了进出石窟的人。   时过境迁,姜望当然不会觉得自己能在这座古老魔窟里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当初诸方联合,共计八尊真人穷搜此域,最后也什么痕迹都没有找到。   哪怕今日他立足洞真绝顶,也不认为自己比那些真人更有洞察手段。   他在这座石窟里所拥有的,只是一道许久没有响应的血契,一尊失落在万界荒墓里的真魔。   在清江水底的魔窟里得到,在兀魇都山脉里的魔窟中召回,除此之外,两界相隔,再未有过联系。   魔猿凶戾的目光在石窟中缓缓掠过,最后停在内府境的姜望曾经坐过的那块巨石上——   黄河夺魁之后,就是天下通魔。   未及弱冠的姜望,在艰难跋涉、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之后,又骤然跌落谷底。   当时十九岁的那个年轻人,走又走不得,修行也不被允许。只能仰躺下来,望着洞顶发呆……他在想什么呢?   魔猿一屁股坐了上去。   覆盖了情绪的无端。   相对于十九岁人身姜望的所谓巨石,在高大的魔猿法相身下,不过是一块小小的石座。   魔猿獠牙微收,凶光顿敛,于忿怒相中见悲悯。双掌捏印,一曰“定心”,一曰“静神”。而后两印一合,像是两座山,推成了一道峡。   双掌之中,有渊如镜,连接未知的彼岸。   那是无底无际的潜意识海,在向遥远的宇宙拓展。   魔猿的双眸一瞬间沁成赤红,目光投射其间,像天柱闹海,神念遥追,恍恍惚不在此间。   这是不久前靠近过天道又折回的当世顶级真人,在现世障壁相对薄弱之地、曾经的魔潮入口,第一次如此强力地呼唤,那遗失在彼世的“真”!   所谓“真”,是不磨之理。是在诸天万界都会被承认的“自我”。   阴阳两真,可以一念之间,架起三途之桥,连通阴阳真途。   真人与真魔,也都是在宇宙之中,散播光辉的星辰。   自能追寻血契,将微弱的联系,推举成牢固的回响。   时至如今,一尊真魔对姜望来说,已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战力。他寻找宋婉溪,是想探究当年,想要捕获更多关于白骨尊神的线索,也是想要知道,七恨魔君为何会在那时候,降下那问心之劫。   弱者没有资格追寻答案,遇到危险,逃脱已是万幸。   所以要变强。   要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来越强壮。守自己的道理,问自己的心,再去问为什么。   所以直到今天,才有这一次注目。   魔猿的心神,仿佛飘向无限远处,像是茫茫宇宙中孤独的尘埃,在等待另一粒尘埃的响应。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长到兀魇都山脉另一边的姜安安小队,都已经成功抵达了此次探索的目的地——位于“千眼石窟”深处的,名为“善太息”的地下暗河。   除了被赵玄阳擒来的那一次,姜望曾经也在兀魇都山脉潜修半年,但那段时间都静于地穴坐关,不曾四处探索。对兀魇都山脉的种种传说,反倒不如做足了功课的姜安安了解。   这“千眼石窟”是兀魇都山脉里最大的一座石窟。且曲径回环,内部十分复杂,分岔洞穴极多,通向种种未知之地,无法尽索,以至于有“千眼”之称。   一般人在这里,根本找不到路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而“善太息”之河,又是千眼石窟里一条极凶险的暗河,幽深无底,宽广无边。   从“千眼”里最多人探索过的“洞冥窟”下来,视野就会被浪涛铺满,一眼看不到边。暗沉沉的波涛,不知缄藏着多少择人而噬的恶兽。   在周边的一些传说里,这条河是被视作“冥河”的。说是人死之后,便经由此河,前往幽冥。   “洞冥窟”中无数恶神的雕刻,便是这些传说的体现。三头之犬、衔尾之蛇,牛头马面、黑白无常……   当然,对神道有些了解、且修行到如此境界之后,姜望对于那些小时候听得津津有味、咋舌称奇的传说,早已祛魅——   绝大部分神话传说,都是神话时代的产物。不过是为了修行所凝聚的假想,是一种假述的道,借假修真。   而曾经躲在被窝里乖乖睡觉怕鬼敲门的孩童,已经握得无数神只苦求的“真”。甚至于哪怕是真神,也要被长相思剑压三分。   绝大部分传说里的神只,见了现在的姜真人,都要行大礼。   况且他也是去过幽冥世界的,那不过是依附于现世的一个大世界,自有来往的路径,跟兀魇都山脉里的哪条暗河都没有关系。   蠢灰经过“洞冥窟”的时候,还冲那三头犬的刻像吠了一阵呢。要不是姜安安队长拉着,非把那三个脑袋铲掉两个。   不过关于“善太息”河的传说,却也不能尽皆无视。有一个涉及到远古八贤,值得慎重对待。   说是阵道初祖、八贤中名为【风后】的存在,在战死之后,只剩一缕残魂,飘荡在天地之间。心忧世人,不肯离去,最后徘徊于此河,久久叹息。   故有“善太息”之名。   在传说之中,最后那位伟大存在的残魂,逆善太息之河而上,寻至生死的尽头,领悟无上之理。而后以残魂修神道,在神话时代证现世神只,再次超脱。   常人以一呼一吸称为一息,一息脉动四次,三息之后则有深呼吸一次,脉动五次,脉诊上称为“闰以太息”。   “善太息”即频频叹息,在医道之中,被视为一种病症,通常由肝胆郁结,肺气不宣引起。   世人以此命名这条暗河,也未尝没有“望洋兴叹”之意。   来到此河之前,一路来威风凛凛的恶犬蠢灰,也一时停下脚步,趴在岸边“呜呜呜”。偷眼去看根本不理它的姜真人。   “抛开传说来讲,『善太息』河本身水质特殊,鹅毛不浮,芦花定底,我们需要时刻以道元对抗,才能确保船只不沉——”   姜安安队长把相关资料背得很熟悉,显然早就对这地方跃跃欲试,只是一直没机会来探索。她看着姜望:“这位队员,这个任务交给你怎么样?我看你身板结实,是个干活的好材料。”   姜望笑着点了点头。   “当我向你提问的时候,你可以说话。”姜安安队长随时随地更新她的队规,以适用于她本人天马行空的想法,应对各种离谱情况。   说着又补充一个条款:“但你不能教我怎么做。说好了这次任务是我做主。”   “小姜队长指挥得很好。”姜望难得陪她们出游一次,尽量端正自己的态度:“我无话可说。”   姜安安队长又道:“善太息河里有一些水怪,实力不怎么样,但长得很难看。叶副队长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吓着了。”   姜望忍不住举手。   姜安安队长看着他,下巴一抬:“又怎么?”   姜望很是不满:“队长,你为什么不怕我被吓着?怎么不提醒我?”   “这种无聊的问题,下次不要问了。”姜安安队长冷酷地扭过头,把抬起来的嘴角又压了回去。   叶青雨副队长也蛮严肃的:“请问小姜队长,善太息河里的水怪,你说的这个『实力不怎么样』……是怎么样?”   姜安安队长极有气势地手一挥:“从资料上看,跟我差不多!”   姜望噗地一声笑出来。   “严肃点!探险呢!”姜安安提出批评。   然后在自己的宝贝松鼠匣里掏了掏,掏出一只罗盘,似模似样地看了一阵风水。   “好,好风好水好时段,卦也对,气也对,准备出发!”   她寻摸出一只巴掌大的小船,使劲丢了出去。   此船迎风便涨,顷刻化作一条乌篷船,落在暗河之上,随波轻晃,缓缓下沉。   这艘乌篷船外观很不显眼,确实也不算金贵。也就比墨家百鳍船系列里的“虎鲸”,贵上个二十七倍左右。   降风服浪,不在话下。便是普通人坐于此船,也足能应对水怪。   是姜安安今年生日时,叶阁主投其所好,送的探险专用礼物。   姜望很自觉地坐上船尾位置,止住了乌篷船的坠势,双手掌住船桨,老老实实做艄公。   叶青雨副队长则是坐在船头,顺手以云篆给姜安安拍了几十个品类不同的护身咒,再给自己也加上,又摆了一把傀儡弹丸在旁边。然后隔着乌篷,笑吟吟地看姜望划船。   姜安安自问也是有丰富探险经历的江湖少侠了,不像其他队员那样莽撞。在上船之前,还仔细地检视了一下身上的物件——   脖子上挂着的水滴项坠,是宋清芷所赠,正合水域使用。   腰间挂着的剑形玉佩,是向前哥所赠,据说杀力很强,还没开过锋哩。   身上内穿的金缕衣,是亲哥所赠,他当齐国青羊子时的爵礼。听说防御很好,但是没有防过什么。   外穿的云苍青绶衣,是汝成哥所赠,好像有什么神力来着,记不太得,也没来得及发过威。   脚上的紫电步云靴,是胖哥哥所赠,心念一动,能逃千里呢。这个她用得多,以前常跟蠢灰赛跑。   还有青雨姐送的腰带,野虎哥送的头绳……   总之,确认都带上了。   姜安安隐去了一身的宝光,提剑在手,嘴里轻喊一声“去”,脚步轻盈地跳上了乌篷船。   蠢灰应声而跃,缩小了许多倍,恰恰好好地落在姜女侠脚边。   善太息河上这条承载三人一犬的乌篷船,便正式出发,驶向幽深不测的远处。   那晦沉的暗水,波纹不兴,像是一块巨大的黑铁。   小船行过,才有涟漪。   姜女侠并不耽误工夫,直接盘坐在船板上。一会转罗盘、一会翻资料、一会掐诀、一会查舆图、地脉图,还拿纸笔在那里画,嘴里叨叨叨的,又算又念,忙的不亦乐乎,劳心劳力。   蠢灰趴在她脚边,叼一根骨头慢慢地啃,岁月静好。   吱吱~   姜望队员卖力地摇船桨,划开波涛,破开迷雾,偶尔与坐在船首的叶青雨相视一笑,并不觉得这里阴森,也无愁思可叹。   善太息,善太息,何必叹息。   人生何处不清欢?   ……   呃,魔界大概不能。   如果说陨仙林是最“凶”之地,万界荒墓就是最“恶”之地。   其环境之恶劣、贫瘠、荒凉,远非天狱虞渊可比。跟万界荒墓比起来,沧海或者都能算是乐土。   且看边荒如何?   那还是有人族生机对抗的结果。   被称为“魔界”的地方,可是万界之“荒墓”,是荒芜的尽处。   乌篷船在善太息河上启航的这一刻,同在兀魇都山脉的上古魔窟里,魔猿掌中天堑,已见渊起惊澜。   而潜意识海所奔流靠近的彼方,万界万物归寂之处,恰恰有一道叹息拂来的微风。   死世如醒。   在一望无际的墓林里,有一座通体漆黑的坟墓,缓缓向两边分开。一只琉璃之棺,缓缓升起。   琉璃棺中青丝如瀑的女人,长睫微动,睁开了血色的凤眸! 第十一章星辰葬礼   宋婉溪已死,那个肩负清江水族命运、深爱庄承干、备受兄长呵护的水府贵公主,已经寂寞地死在了庄国深宫。   宋横江在清江水底呵护的,只是水族宋婉溪的尸体,只是他自己对于妹妹的爱护和怀念。   庄承干在琉璃棺中看到的,只是他亲手割舍的真情。   血傀真魔宋婉溪那天眼角的那滴泪,只是这具身体不能释怀的遗恨。在庄承干死后,也都消融如春雪。   她已成魔,彻底地成为魔族的一员。   人与魔,已经是完全不同的种族。   古往今来,不曾有一尊有自我意识的魔,会觉得自己是人。哪怕他确实是人身成魔,拥有为人时的全部记忆。   成魔的水族,亦是如此。   但“傀”的意义,是定“自我”为“他我”。   庄承干推动了宋婉溪成魔的最后一步,也抹掉她的独立,将她变成纯粹的武器。   有思维,有记忆,但从意识根本层面,只为傀主思考的武器。   随着时间的流逝,血契不断加深,成为本能,最后超越本能而存在。   庄承干的确拥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宋婉溪从来都知道这一点。   她睁开眼睛,透过琉璃棺盖,看着灰濛濛的天穹。   真魔的目力可以看到极远之处,却捕捉不到一点光亮。魔界的天穹无星无月,只有一颗颗巨大的漂浮的陨石,在远穹悬挂——那是死亡的星辰。   万界荒墓,不止埋葬生灵。   自清江水底的分别后,这具血傀独自游荡在万界荒墓。在兀魇都山脉受到召唤,才短暂地再见傀主。   此后姜望加强神印法,先成神临,再证洞真,一次次地强化感应,真正的联系,却没有再发生过。   一是姜望自己越来越引人关注,引动魔气很容易被捕捉痕迹,与真魔的联系也很难解释清楚。二是与七恨魔君的那一次照面,令他对宋婉溪的状态不很放心。虽然彼时的七恨魔君明显只是分念,宋婉溪好像也成功脱身……总归十年怕井绳,实力不足的时候,谨慎些总是没有坏处。   一别经年,作为血傀的她,独自行走在这个荒芜世界,不止一次地遥望远穹。   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如此,什么都没有。   嗡……   轰!   忽而有一颗陨石下坠,在坠空的过程里,点燃了烈焰,变成一颗燃烧的火球,成为这晦暗天穹里,熹微的光。   又从熹微,燃成灿烂。   那幽森的沉晦的大地,被这火光照耀,显出丑陋地貌的部分嶙峋,像是躺在病床上等死的重患,掀开衣物,露出硌眼的瘦骨。   在魔界无法计量的时光里,正是这些已死星辰最后的葬礼,带给这个世界偶然的光明。也是唯一的光明。   怎能说这火球,不是太阳?   虽然它很短暂。   在突破高区那静谧的力场之后,火球仿佛被某种力量所助推。它下坠的速度骤然加快,越来越快,在视野里也越来越庞然。最后是明亮的火山,是燃烧的山岭,是一个已成荒墟、在做最后燃烧的世界——在一声巨大的震响之后,所有的火光都熄灭了。   像是被黑暗里窥伺的巨兽吞入腹中。   星辰残骸和燃烧的光亮一起消失不见。   那双血色的凤眸当然还可以看清这个世界,看到星辰的残骸,落在荒凉的大地。浓重的暗色,吞没起伏的戈壁。幽森远处,有无数怪影如潮卷来。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汇聚成海潮般的哗啦啦的声响。   密密麻麻的魔物,从地穴、从沙堆、从坟墓……从各种不同的地方冲出来,涌上了星辰的残骸。   有许许多多的魔物,在接触星辰残骸的瞬间就被熔解,但又有更多的魔物涌了过来。最后便只剩魔物的表壳,凹凸不平的连接在一起,像是蚁群覆盖了跌落地面的肉骨。   是的,星辰的残骸……是魔的食物。   那些砂石泥土熔岩……也可以入喉。   万界荒墓实在太贫瘠了,贫瘠到元气在这里都要“死去”。有时候连完整的空间都要被嚼碎。连外来的石头,都是珍贵的。   绝大部分魔物,从生到死,都饥肠辘辘。   只有那些真正在残酷世界里磨砺出来,有资格被认可为真正魔族的存在,才会获得魔君从外界掠取的元气的滋养,才有成长、乃至于加速成长的可能。   宋婉溪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无论何等种属,到了洞真层次,已经把握世间真理,自成宇宙,不需要外在的元力滋养。她虽行于万界荒墓,但也并不需要与此界产生什么联系,不需要拜服于哪位魔君。   她是真魔,但“傀”在“魔”前,对于魔这个身份,她并没有什么归属感不归属感的,她只遵从傀主的命令。   傀主最后的命令是“离开”,所以她一直逃,一直逃,逃了很久很久。   然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命令传来。她便为自己准备了一副熟悉的棺材,在一望无垠的墓林里躺下,陷入永恒的等待,直至傀身寿竭。   此刻,她忽然发现,那陨石坠落后恢复灰濛濛状态的天穹,仿佛变成了一片暗海。轻轻荡漾着波纹,在做遥远的呼唤。   大地上吞食星辰残骸的魔物们没有任何反应,显然这一幕只有她能得见。   她睁大了眼睛,在那片“暗海”中,看到一双红色的、充满戾气的、魔意滔天的眼睛!   这并不是傀主原来的那双眼睛,却令她感到无比的熟悉,那是血契相连的感受。   傀主得真,潜意相召。   宋婉溪推开琉璃棺,骤然坐起。   在这个瞬间,魔气弥漫,以这座黑色墓穴为中心,奔流如潮,坚决地向四面八方推开。   即便是在万界荒墓,真魔也是一方尊主!   四周响起凄厉的魔啸,无数墓地都随之颤抖。   躺在这里的这几年,这片区域早已被她统治。   四周墓地之中,住的都是臣服于她的将魔。每一头将魔,又统治诸多阴魔,诸多魔物。   将魔已经拥有简单的灵智。   有些实力抵达神临层次的将魔,甚至拥有一定的思维。   他们所臣服的已是真魔,真魔所臣服的,又是何等层次的存在?   在某一个瞬间,那些拥有一定灵智的将魔,心神便骤临无边之海。   在无尽海域之中,他们看到——   一尊顶天履海的凶厉魔猿,半身在海里,半身在天穹。   仅仅显露在海面上的半身,肌肉虬结、长毛如森,雄壮如山,堪称磅礴!   黑气缭绕胸腹,有如绕山阴云。   两只眼睛大如房屋,那血红的目光垂落下来,整个海面都泛红。   臣服!臣服!臣服!   这些将魔齐刷刷地跪伏在海面上,展现魔的臣服姿态,永远奉此魔猿为主。万魔拜服,尊奉魔主。   在魔猿的心口位置,有一方神印虚影——   下为四方之地,黄玉所形。   上为魔猿雕像,红玉所名。   此即神印法恒修至此,凝结的真形。   今日之姜望,是已经取得过古今洞真第一成就的姜望。今日之姜望,正准备在剥离天道影响之后,再次攀登,取得长久的无可争议的古今洞真第一。   他对修行的理解,已经超过当初创造“神印法”的庄承干。   他的神通之光,更是悬照古今,长明万界。   此刻在完全由他所控制的潜意识海里,神印法的光辉,沐浴群魔。   青丝血眸的宋婉溪,在跪伏的群魔中缓步走来。   魔猿俯瞰着她,声音威宏:“予吾有关于白骨尊神的全部记忆。”   一点神光,自宋婉溪眉心飞出,向魔猿飞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根指节分明的瘦长食指,轻轻抬起来,好似拱桥拦明月,横拦在这颗光点之前。   随着这根食指一同显现的,是一个面容俊美、双眸狭长的黑衣男子。   他完全是人的形象,而抬头注视着顶天立海的磅礴魔猿,面上泛起难言的微笑:“白骨尊神?仅于幽冥之中拥有超脱伟力的幽冥神只?时隔九年,你胆敢再召魔傀,竟是为了祂?”   “已经九年了吗?”魔猿凶戾地咧开血盆大口,猛然俯颅下来:“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为了你,七恨魔君?昔日问我本心,今日问汝真名!”   怒海翻涌千万里,此猿俯身如山倾!   自宋婉溪眉心飞出的那个光点,一瞬间展成光索,飞速绕身,将七恨魔君紧紧捆住。又在下一刻,光索被反侵为墨绳,继而腾为墨蛇,在空中掠过一道清晰的墨痕,向魔猿那大如房屋的眼睛飞去。又在疾飞的过程里,自蛇头燃起烈焰,顷刻烧灼一空。   一颗光点从勃发至湮灭的过程,便诠释了这场事发突然、但双方都等待已久的战争。   姜望欲永证古今洞真第一,他选择眺望绝巅,乃至绝巅之上的风景。   当然,在洞真这个境界,他走到再强的地步,也没可能跟七恨魔君正面碰撞。   他以尽可能周密的方式,遥遥追索魔傀身上有可能存在的魔君伏手。   这交战的地方,并非魔界,也不是宇宙深处的哪一个角落。   而是在现世,在他姜真人刻意铺开的潜意识海中。   七恨魔君事实上是通过血傀真魔宋婉溪和傀主姜望的联系,再次以魔念降临了现世。   正如白骨尊神在幽冥具备超脱伟力,在现世最多只能展现衍道力量。   七恨魔君在魔界拥有无上限的力量,在现世却有非常清晰的界限。   这道界限,很明确的在姜望如今的战力之下。   七恨魔君暂且未落下风,但已经知晓结局。他大手一张,不退反进:“来来来——予你七恨真义,叫你明了魔的强大,知晓当年犯下怎样的错误!”   魁伟的魔猿只是抬起山岳般的魔掌,重重拍落在海面。顷刻整个潜意识海都翻涌咆哮,一瞬间无边浪涛,席卷所有,将这黑衣的魔君吞没。   ……   万界荒墓之中。   血傀真魔宋婉溪,才从琉璃棺里起身。   时隔九年再次得到傀主的命令,她要再次行于荒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就在她的身前,有一个冷黯的黑点倏然出现,这幽黑的一点泛着辉光,轻轻一旋,如舞飞带。一身黑衣的七恨魔君,便站在了宋婉溪身前。   魔君是万界荒墓里的主宰。   八大魔君的力量源泉,是那亘古不灭的八大魔功。这八部魔功永恒存在,不磨不朽,哪怕是在最荒寂的时刻,在整个万界荒墓都被封死,无一尊天魔能外掠元气的情况下,这八部魔功本身,也能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   甚至于,它们根本就在现世流传,永世不灭。   所以八大魔君在万界荒墓的地位可想而知——他们几乎是这一池死水里,唯有的活眼,是这个荒寂世界里,仅剩的涟漪。   这是任何天魔都不能取代的重要性。   更不必说,八大魔君还关系着魔祖归来的伟大传说。   魔族内部等级之森严,远逾人妖修罗。八大魔君至高无上,每一尊魔君都统治广袤疆土,威严不容挑衅。   所以,能以《七恨魔功》替代原版《苦海永沦欲魔功》,成为魔界万古以来唯一的一尊新敕魔君,七恨魔君的恐怖之处,是完全可以想像的。   宋婉溪在万界荒墓交战的,只是一具处理杂务的魔意分身。   姜望在魔窟遭遇的,只是一缕跨世而落的魔念。   姜望在潜意识海里所战斗的,也只是在一定界限之下的魔念降身。   这些都远远不能算巅峰。   此时此刻,在这万界荒墓里,出现在宋婉溪身前的,才是法身与道身相合,魔功在身,真正的七恨魔君!   姜望和血傀真魔的联系沉寂了多少年,他就系念等待了多少年。   如今看来,这九年的等待似乎毫无意义。姜望对他有十足的戒备,从内府境一直走到如今洞真极限,还特意选定了主场,铺开了潜意识海,才肯勾连魔傀。从头到尾,并不亲身涉险。   七恨魔君最多抹掉血傀,不可能伤及傀主。   但七恨魔君并不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   他注视着宋婉溪血色的凤眸,好像通过一面镜子,与遥远现世中的魔猿对视:“白骨尊神,是你所恨?若肯降服于我,本君能助你将其灭杀!”   宋婉溪本躯一动不动,她的心神也完全沉寂。   那双凤眸仿佛赤色琉璃所铸,也仿佛只是琉璃。其间无半点情绪,无半点探究。   但七恨魔君可以看得到,这双眼眸深处,红光隐隐,是彼世姜真人,在做无声的邀请。   实在谨慎!   连半点意念都不肯隔空投送,生怕被他抓到了机会。   七恨魔君淡然一笑,再次分出魔念,跃进彼世的那片潜意识海,再次出现在那顶天立海的魔猿身前。   仰看那凶戾的眼睛,他重复了一遍问题:“欲诛白骨否?”   魔猿魁身遮天,掌覆沧海,呲开獠牙:“食尔一念,美味佳肴!” 第十二章食仙嚼魔   善太息河上,乌篷船晃晃悠悠。   姜安安把照雪惊鸿负在身后,姿态轻盈地坐在船头。一手托举金玉罗盘,另一只手不时填入道元,拨动指针,计算着方位。   她要趁这次跟哥哥一起探险的机会,做一份内容翔实的“善太息河水志”,精准记录这条神秘的地下暗河。   将不同水域的具体情况都刻录成书。   偶尔五指一翻,指印于天,引下一两道天雷,准确地将冲出来的水怪击沉。   凌霄阁的法术,以云、雷两系为主,其中云系法术尤其以拟态拟形的云兽术为主,适合应对各种复杂情况。雷系法术则更凌厉得多,以功法为重。   姜安安学得很杂,什么飞剑术、堪舆术、雷法、剑法、枪法、遁法……每样都懂一点。那些哥哥姐姐伯伯爷爷什么的,看到她总会传她几手,久而久之,也就“技多不压身了”。   相对来说,雷法是她较为拿手的。   用她小时候的话说,就是“堂堂姜小侠,要学一个最有范儿的!”   长大之后更喜欢雷法了,因为实在省事。   遇事不决一道雷,心情不好一道雷,逢山开山,遇水笞水。   她尤其玩得转的是“指间雷”。藏在凌霄阁里秘传的这一套,全名叫《金阙云宫指间正敕仙雷术》。   “指间雷”的优点就是成型快、印法隐蔽、适用范围广,“金阙云宫指间雷”在此基础上,更飘渺、更贵气、威能也更强。   就像现在,她时不时抬指击沉几头水怪,还不影响操作金玉罗盘,还能录书呢。   现在她在船头领航,叶副队长就被她赶回了船舱,免得影响她判断风向——更免得两道时不时碰撞的视线,还要在她姜少侠身上中转!   蠢灰体型虽然缩小许多,但昂首立在姜安安队长旁边,气势还是十足。狗毛迎风而中分,憨实之中透着警惕。   乌篷之上放置着一座半透明的、虚实不定的宫殿。   风声涛声经由此殿,变得更加悦耳,恍惚成章。   这座拳头大的小殿,是姜真人以声纹构造的正声殿,再正宗不过,比当年五仙门创派祖师都要正宗。可以引动五气,自能调理正音。   叶青雨坐在船舱内靠近船尾的位置,静靠舱壁,闭目假寐。   听风声、涛声、桨声,感受到一种闲适的安宁。虽是身处传说中十分恐怖的地方,但河风吹动她耳边的秀发,她感到梦乡正在靠近。   姜望神态轻松地握着桨,眼前所见皆景物,仿佛摇船入画中。   在乌篷船后大约五十里处的高空,一尊额有龙角、仙相十足的身影,悬空而坐,不远不近地跟着小船。   所有窥来的目光无法捕捉他,所有的目见和声闻,却都要被他所掌控。   姜真人难得地享受闲情,把“探险”变作“踏青”。   法相却不曾停止忙碌。   魔猿在上古魔窟,仙龙在善太息河。   见闻编织成一张无形巨网,笼罩方圆三百里水域。那些不被触摸的见闻之线,随时会化成悬命之索,切割所有恶意,粉碎一切不被允许靠近的存在。符合条件的水怪,才会被放进来,才有机会检验姜女侠的雷法。   在此之外,天上有半透明的“知见鸟”,水中有虚实不定的“得闻鱼”,都是姜真人开发的小巧仙术,显化真形,助他探索此河。   无论道法、仙法,真形都极难得,只有修行到一定程度,把握法术精髓,诞生真性,才能体现“真形”。可不只是融会贯通,非得炉火纯青之后、有自己独特且高妙的感悟才成。   所以《朝苍梧》有云——“假性易得,真形难求。”   但其实法术生灵的所谓“假性”,也是不容易得到的。   法术之“真形”,就类似于神通探索到一定程度,所体现的“神通灵相”。如南明离火之朱雀,三昧真火之毕方。   今日姜望,修行到超越自我的全新境界,已然“真”通万法。过往所学,都达真源。随手一术一法,一剑一式,都已登峰造极。往后要走的路,已不在“术”上。   姜女侠对这次探险的兴趣,更多来自于色彩神秘的“善太息河”本身。无论此河产生何等变化,都是在丰富她的见闻,所见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修行的初旅,万事可爱。   相较于妹妹,姜真人当然是对【风后】更感兴趣。或者说,关于善太息河的所有传说里,只有涉及风后的那一件,能够吸引他的注意力。   其余传说哪怕走进现实,也都不过尔尔,乏善可陈。   以一缕残魂成就现世神只的风后,其再证超脱的那一步,是神话时代开启的标志。但后来神话落幕,祂也再次陨落了。   这两证超脱两次陨落,最后终于烟消云散的传奇,在已知的历史中几乎仅此一桩。不免令人生起探究之心。   历史只记载了风后第一次战死的经过——祂在远古时代,为抵御妖族大军而死。   关于祂在神话时代落幕时,是如何以现世神只之尊陨落,历史却空留迷雾。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神话时代已在近古,这时候人族已经雄踞现世两个大时代,正处在第三个大时代里。如风后这般两证超脱的无上强者,还能够因为什么而陨落呢?   超脱之战是姜望所不能理解的,就像陨仙林里,凰唯真和那位无名存在的战斗,好像被某种力量近乎无限地延展了,至今没个结果,悬而未决。   很多人都已经在记忆里消逝了这件事情。整个世界关于陨仙林里的那一战,都在模糊中淡去。   姜望作为真人,尚还记得,却也不能获知经过。   但捕捉世界的真相,也是真人的修行。他既然来到这善太息河,也想要追寻风后的轨迹。   仙龙法相静静看着身下的这片暗河,水中并无倒影,   哗啦啦~   波涛荡开。   只有三指长的“得闻鱼”,一个倒栽,压身下沉,却惹出了巨大的动静。不断外扩的声纹,是“得闻鱼”的触须。   它极速下坠,往更深处探索,不断掠夺暗河水怪的声闻,两百丈,五百丈,一千丈……   ……   哗啦啦!   惊涛卷起。   黑衣的男子,站在惊涛之中,两手空空,平静迎接魔猿的注视。   此般风浪,此般平静与暴戾,真不好说谁更像魔。   “你想吞食魔念,想吞食更多,何妨直言?本君岂是铿吝之辈?”七恨魔君在狂澜之中缓步而行,其身随波涛起伏,始终面带微笑:“就怕你撑坏了肚子!”   “嗬嗬嗬。”魔猿还是第一次观察魔界,通过血傀真魔的眼睛,察看这荒芜之境。他也是直至今日,才能直视七恨魔君,一时咧开了血盆大口:“怕什么坏肚子,不过物竞天择。尔等吞石咽铁,俺也食仙嚼魔!”   就此一口吞下!   这一口,吞光食气,连天并海。   万顷海浪在齿缝间流出,倾落如瀑,那代表七恨魔君的魔念,已经被吞在肚中。   不多时,黑衣的魔君再次出现在海面,再次仰看魔猿。   他果如其言,要叫魔猿吃个饱腹。   魔猿虽是姜真人法相,性子却较本尊暴戾许多,也无二话,一口吞之!   七恨魔君再现,魔猿再吞。   如是五回。   在这无边无际的潜意识海洋,七恨魔君再一次出现了,步履从容,依然带笑:“如何?还吃不吃?”   魔猿做出满足的姿态,咧开嘴,用毛茸茸的大手拍了拍腹部,发出沉重的闷响:“彼辈过于肥腻,叫俺缓缓。”   从开始到现在,他一共吞吃了七颗魔念,并没有立即将其消化,而是藏于腹中。   此时在这魔猿的体内,有一尊金赤白三色的三脚炉,其下烈焰熊熊,外壳铸有毕方神鸟的雕纹,它是神通三昧真火所凝聚的真形。   吞入腹中的七颗魔念,便在此炉中。   魔猿只是脾气暴躁,并不愚蠢,不将它们烧得明明白白,是绝不会真个嚼碎吃下的。   七恨魔君好像并不在意魔猿如何处置他的魔念,只微笑着问:“该撒的气也撒了,该解的怨也该解掉。既已饱腹,那现在是不是可以聊聊了?”   魔猿鼻中喷出两道赤气,吭哧地道:“人魔不两立,咱们有甚好聊?”   七恨魔君悠然道:“你为天人,曾履天道,当知天地不仁!当知『道』就在彼处,人魔妖鬼,其实无分。”   魔猿问道:“九年前你为何寻俺?”   七恨魔君笑了:“还真是路过!适逢其会,见猎心喜!”   魔猿又问:“为何杀俺?堂堂七恨魔君,竟对一内府修士动手,怕不是有失身份!”   七恨魔君哈哈大笑:“内府境界,生死关头,还能抵御《七恨魔功》,称得上少年英雄!彼之英雄,我之仇寇。灭杀仇寇于襁褓,正是魔君本分!你若为此记恨,本君忍俊不禁!”   “尔为七恨魔君,不应不懂『恨』字。”魔猿慨声道:“你与俺,可是有杀身之仇。叫俺岂能不怀恨?”   “世上无人不可杀,世上无人不可杀我也!记得此句否?”七恨魔君跃身起来,飞至高空,与魔猿赤红色的眼睛平行:“今日本君若能杀你,自也杀你不手软。若能吞你,也吞你不留情。但杀不得,吞不得,隔世太遥,望洋而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顺便聊聊合作呢?也免得这九年空等!于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恰巧本君可以帮你,本君也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魔猿的眼中燃起烈焰,便这样盯着黑衣的魔君:“七恨魔君是怎样角色!神通盖世,恶名显彰。若要与虎谋皮,俺这心里……惴惴不安。”   “何妨听听我怎么说?”七恨魔君十分淡然:“昔日内府,如今已得真我。昔日犹能读吾魔功而拒之,今日难道听不得条件?还是说,姜真人竟不再相信,自己能够做出扞卫本心的选择?昔日年少英雄,已经面目全非了?”   “谁都在变,所有心怀梦想的年轻人,在改变世界的道路上,难免被世界改变。”魔猿咧着嘴:“俺岂能例外?”   “本君也确实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你会以这副魔气滔天的姿态,与本君相见!”七恨魔君眼神莫名:“当初你那么坚决地推开《七恨魔功》,道心坚定,有不朽之色。本君一度以为,你会成为道德卫士、礼法标杆,是顽固得永远不知道变通的那种人。当时想,若早晚是茅坑里的臭石头,就先搦死在茅厕里好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若真有道德之显化,礼法之真形,那也是俺尊敬的人。情愿奉经相敬!”魔猿洪声如鼓:“俺算什么道心不朽?不过是定不住的心猿,记得几分本分,忘却许多规训,不愿戴上枷锁。不敢太自由,不愿不自由!”   七恨魔君打量着他:“你这魔猿,有点意思!”   魔猿道:“俺看你,也如是!”   从前没有真正接触过,总以为魔君本貌也是青面獠牙,嚼吃心肝。是魔中之魔,纯粹的恶。但其实能够走到这一步的强者,哪个没有经历许多故事,哪个不是波澜壮阔!   七恨魔君道:“既然两看不厌,何妨聊聊?”   魔猿一翻大手,十分豪迈:“聊聊!”   七恨魔君慢条斯理地道:“咱们之间若能谈及合作,首先第一条——你的血傀真魔保住了。本君过而不问,视如不见。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尽管自由。利用她尽可能多的了解魔界也好,在魔界尽量经营也罢。神霄在即,你这人族第一天骄,中流砥柱,是否也要多做准备呢?”   魔猿静看不语,血傀真魔保不保得住,他也早就做了保不住的打算。七恨魔君口中说可以视而不见,毕竟已经见到。还真能让宋婉溪窥见什么魔界真秘不成?就算看到了,他敢不敢信还是两说。   七恨魔君又道:“第二条——还是先前那句话,你对白骨尊神怀恨,但此獠可不好对付。你若想将其抹杀,本君可以帮你。”   “要不然魔君先想办法杀了白骨尊神,俺们再来说合作的事情。”魔猿看着他:“如何?”   “这个玩笑不好笑,有失水准。本君只能说,如果合作达成,抹杀白骨尊神这件事,马上可以进入具体的章程。”七恨魔君有条不紊地推动合作:“本君对祂,还是有些了解的。”   魔猿试探性地问道:“在入魔之前,魔君也是幽冥界的?”   “这个问题虽然越界,你也尽管去猜。”七恨魔君无所谓地看他一眼,继续道:“我来说第三条——你现在这头魔猿,魔气有了,魔性不足,纵然吃了本君的许多魔念,也永远无法抵达极境。因为你对『魔』的理解,远远不够。本君可以帮你。这份助益,益于根本。你修行到了如今地步,是时候考虑绝巅道路。有本君的帮助,魔猿臻极,何愁不能跻身绝巅之林?”   “这些条件听起来相当不错。为俺思虑得很是周详!”魔猿咧了咧嘴:“那你呢?堂堂七恨魔君,魔界至高主宰,你想要什么?俺两手空空,能给你什么?”   他摊开空空如也的一双手,明显是什么都不想给。   七恨魔君俊美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好像他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被拒绝:“本君想要的,可能也是你想要的。”   “哦?”魔猿咧嘴而笑,笑的时候比不笑更狰狞。   七恨魔君悠然道:“余北斗断魂峡斩血魔,迷界封镇血魔功,你都在场。那是命运长河的余波,命占的绝唱。你同余北斗是忘年之交,想必也愿他所愿。”   魔猿的呼吸一下子就重了,严肃了许多。   七恨魔君笑着道:“你没有猜错,就是你想的那样——魔祖归来是命占所见的穷途,魔祖归来更是无数魔族的愿景……但,本君不愿!” 第十三章冥顽不成行   一望无际的潜意识海,容得下魔猿与魔君的对话。   真正无边的现世,却不会有此事发生。或者人与魔的交流,本身即是一种罪过。   “嗬嗬嗬嗬。”魔猿笑道:“魔祖归来,魔族则有机会威凌万界,反侵现世。魔祖不归,万界荒墓就是魔族永恒的墓地。魔君不愿祂归来?俺倒是想不明白也!”   他永远也忘不掉,余北斗最后离开的身影。   他当然也不可能忘掉,命占绝望的谶言——“灭世者魔也!”   这是命占师代代相传,代代死占,不变的卜辞。   虽然说命占已绝,虽然星占宗师们对此嗤之以鼻,虽然姜望自己也半点不懂卦算。   但他懂余北斗。   他信任余北斗。   他对这卜辞,怀有最高的警惕。   事实上这也是他今日来探究七恨魔君、探索魔界的重要原因。   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恐怖存在,让余老头焚道以火,不惜一切。   他虽多次边荒斩魔,但对魔族的了解,确实流于表面,几乎没什么了解。   但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无论人们是否认可命占的谶语,都一定尊重魔祖的威胁。无论人们是否把魔族当成有威胁的对手,都必须慎重对待魔祖归来的传说。   纵观历史,多少次人族强者,或布下险局、或强行出手,屡屡围剿魔君,就是为了打断八大魔身相聚,阻止魔祖归来。   哪怕那只是一个传说,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   近的有余北斗舍身镇血魔,有涂扈百年设局、剥幻魔君假面,远点的有霜仙君战死于剿杀圣魔君之战。   没人敢放任那种可能。   曾经差点毁灭现世的浩劫,就是由魔祖掀起。迄今为止,那仍然是人族历史上最大的几次危机之一。   远古八贤之毋汉公,就是死在魔祖手里。   当年上古人皇是和儒祖、法祖联手,方才诛杀魔祖,结束魔潮。   而上古人皇也因为与魔祖那一战所受的伤势,在强撑着平息魔潮之后,道解而死。   整个现世,因魔祖而死的人不计其数。从辛勤耕作的普通人,到绝巅之上的超脱强者,无能幸免。   如今还时时能被发现的上古魔窟,就是留痕。   这般恐怖的存在,谁能不忌惮?   连世尊那样的伟大存在,提及魔潮,都常怀惧怖,阴影未消。   姜望重视魔族灭世的传说,但以他对魔族的了解,知道的也就是几尊魔君。说到最忌惮,也无非是魔祖。   现在位于魔界至高、名列八大魔君之一的七恨魔君,竟然也要阻止魔祖回归?   好比偌大一个敌国,当朝皇帝高举反旗,竟要反那个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的太上皇。   对人族来说,这是显而易见的好消息。   但是真是假,却也不敢轻信。   “道途漫长,难免行差踏错。”七恨魔君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本君一世自负,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做了一件蠢事——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以《七恨魔功》替代《苦海永沦欲魔功》,让自己取代了欲魔君。”   魔猿啧声称奇:“魔君能够替换亘古不磨的《苦海永沦欲魔功》,跻身八大魔君之列,这是魔族万古未有的壮举。何以称『蠢』?这要是蠢事,天下岂有伟业?”   七恨魔君道:“这过程的确是超乎想像的艰险,重来一万次,我也未必还能成功一次。但一件事很难做到,不代表做成了就是对的。就算它拥有世俗意义上的正确,也不代表它是你正确的选择。”   他竖起食指,指了指天空:“当初我往上走,只是单纯地往上走,那时候我不相信魔祖会归来,我只想走到最高处。而魔君就是这里最高的位置。我认为我别无选择。”   “问题在哪里?”魔猿问。   “问题就在传说里。”七恨魔君道:“八大魔身相合,八大魔功齐聚,魔祖就会归来。你有没有想过——魔祖如何归来?魔祖归来之后,原来的八大魔君会如何?”   魔猿恍有所悟:“八大魔身合一身,方为魔祖道身?八大魔君,都要被抹掉自我?”   七恨魔君抬起眼睛:“或者换个说法,那是八大魔功走到最后,真正的超脱路。”   魔猿道:“这样一听,果然很有吸引力了!俺算是明白,为何其他魔君前仆后继。”   七恨魔君道:“但你为何在天道前却步呢?那也是看得见的超脱的道途。”   “大概是俺定不住心。”魔猿以身定海,笑道:“俺食烟火长大,不愿往后只吞香火。”   “你不愿不自由,更不愿不自我。本君亦如是!”七恨魔君面色平静:“本君这一路走来,磨山断海,步步荆棘,不曾假于一尊,未见天命垂怜。一刀一枪,尽身受也。一蔬一饭,皆自取也!那魔祖如何,与我何干?”   “魔君好气魄!”魔猿拍海为赞:“然而万族争运,大势求成。那魔祖是盖压万界的无上强者,若能回归,必定魔侵诸世。彼吞石咽铁之辈,也不必蜷居于万界荒墓,徒为废墟蝇营。阁下乃至尊魔君,也说强者担责,也说英雄寇雠,真无此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魔族命运也好,魔界未来也罢。泱泱大世,万古流光,岂非魔祖不可?”七恨魔君只将双手一展,任海风撞面:“吾辈活这一世,无非各行各路,各争各命,各求各的超脱永恒。谁想禁锢本君自由,甚或抹掉本君自我,即为本君仇雠!别说魔祖了,什么祖都不成——天下之重,未有重于自我。天下之贵,未有贵于本君者!”   魔猿叹曰:“魔君真是个坦荡的!”   “魔猿也当以真示我!”七恨魔君很直接地道:“现在可以告诉本君,关于这场合作,你是否考量?”   魔猿顿了顿,说道:“魔君给的条件样样都好,俺有心拒绝,可实在找不着拒绝的理由。”   七恨魔君掸了掸衣角,十分洒脱自信:“若有但是,言于此刻!”   魔猿眼中的烈焰,焚烧了所有的情绪,但他的声音,还是有沉思的波澜:“但你是七恨魔君。”   七恨魔君听懂了这一句,不由笑道:“绝巅的位置,不过是你必然会抵达的风景。超脱的瑰丽,也是你有机会窥见的永恒。你这人族第一天骄,又差到哪里去?今日畏我,我何尝不畏后生!这天下事,常有投鼠忌器,如履薄冰,进一步,退一步,自己斟酌便是。大道如青天,这『七恨』之名,如何就令你不成行?”   魔猿瓮声道:“俺不信任自己的智慧,也不敢笃定自己的认知。俺现在觉得的好,也许藏着未来的坏,俺此刻见到的真,也许并不是长久的真。就如魔君所言,你当初登顶,自认别无选择,现在却觉得选错了——君乃盖代魔主,俺这冥顽后生,不免忌之惮之。”   “也无妨!”七恨魔君大手一挥:“算上本君,八大魔君如今仅有其五,齐聚难得有期,归一不知何日。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再者说,真要阻止魔祖归来,你现在的实力也还不够,今天就算是你提供了一处静室,咱们提前沟通——”   他环顾左右:“这是个好地方,你知我知,天地不知。两仪大道,潜意成海,邹晦明也算是生不逢时!”   这八大魔君里的新晋至尊,总能聊到魔猿感兴趣的点。他不由得问道:“魔君还认识阴阳真圣?”   “好了!”七恨魔君没有多聊的意思:“你尽可慢慢思考,只有一桩,本君与你说魔祖之事,你不可与他人言语。若不够自信,一定要找人商议。非绝巅不可言,因为绝巅之下,不能藏得此言。非绝对信任者不可言,因为红尘滚滚,有许多人魔心深种,你我都不能知。机事不密则害成,这道理你不会不懂。魔祖不会在意我的叛逆,反正祂归来之日,都会一并抹去,但你们却失去了这个机会——你可明白?”   魔猿挠了挠头:“说得恁多,但俺听着像是只有一句——魔君是要俺自个儿与你斗智斗勇?俺可没这自信!”   七恨魔君嗤笑一声,然后道:“魔祖之事,多一人知,就少一分成功可能。陨仙林里那一战,就是因为参与者太多,波澜万端,才叫那神秘存在抓到机会,拖延了战局。幻想成真的那一位,刚刚归来就投入超脱大战,虽然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却也无法遮掩万全——咱们既然现在就开始商量大事,不可不记前车之鉴。”   魔猿『哈』了一声:“山海成真,从幻想归来。俺何德何能,与祂作比!”   七恨魔君道:“你我所谋,若能功成,何胜于祂!”   “莫要画饼,俺已撑了!说到陨仙林里那一战,俺也实在好奇。那神秘存在究竟是哪位,又是怎么抓到的机会,现在战局如何——”魔猿沉吟道:“魔君给讲讲?”   “魔猿儿,尊重一下我的魔君头衔。”七恨魔君冷笑两声:“我可不是你的私塾先生,不负责为你解惑。”   “唉!”魔猿叹气:“俺要是知晓,俺愿意讲予魔君。有什么了不得!”   “魔意在现世,比你想像的扎根更深。人族绝巅虽多,本君也不知谁能可靠。万古大事,在你一念,你是拎得清的,本君不再强调了。”七恨魔君不欲纠缠,摆摆手便走:“那具血傀真魔,算是本君留给你的见面礼,予她自由。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通过她来联系我。”   魔猿法相乃心猿所化,是真源火界所形,本性冥顽,较本尊要跳脱得多。虽对七恨魔君十分警惕,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的合作也不敢贸然答应。但见得这黑衣魔君的身影将要淡去,又忍不住撩拨几句:“自古而今,哪有用不取主家之物做见面礼?尔辈魔界至尊,何能空手登门!俺还以为,魔君至少也会丢下几部魔功,叫俺先练着。”   “魔猿。”七恨魔君回头看他,微微一笑:“魔功本君倒是敢丢,你敢拿吗?拿到手中,可敢练吗?”   魔猿摇动山岳般的大手:“玩笑,玩笑!魔君怀宝自珍罢!后会有期!”   七恨魔君抬步欲走,但又想起什么:“倒是有一部魔功,如今无遮无掩,玄机自在,不知魔猿是否感兴趣?”   魔猿定了一下,晃悠着如山的魔躯:“魔君说的,可是《苦海永沦欲魔功》?”   “你怎好说你不聪明!”七恨魔君笑看着他:“正是此功!在被《七恨魔功》替代之后,它正在失去不朽之性。你若毁之,是彼辈人族大功德。你若解之,或能把握魔祖命门!”   魔猿一时不语。   “看看!”七恨魔君哂然:“当日见你,年方十九,区区内府,敢拒本君。今日再见,几近而立,登临极真,却是谨小慎微过了分。果然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不待魔猿说话,他随手掷出一物:“这线索予你——若不要,毁之也可。若用得上,便去寻它。且自便吧!”   他倒是极干脆地消失了。   只留下一件非金非玉非铁非木的镇纸,虚悬在空中,散发着隐隐的魔气。兽钮为卧龙之形,雕工甚是细腻,灵动如生。   魔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索性一招手,再次聚出一座三昧真炉,将这件据说藏着《苦海永沦欲魔功》线索的龙钮镇纸,扔进炉中。   火焰并不烧它,只烧它所沾染的空间。   七恨魔君说他已经很强大,不必再谨小慎微。但正是已经变得如此强大了,才知天高地厚,才能感受得到七恨魔君的强——   曾经因为在内府境就抗拒了魔功,他也未尝没有生出过小觑之心,想着魔君也不过如此,恐怕很快就能超越。就像蚂蚁扛住了一根人类的头发,竟以为人类重量只是这般。   但那种认知,是何等浅薄啊。   魔猿静思一阵,将七恨魔君的提议暂且搁置,就像那件镇纸在炉中。却是抬起山峰般的指头,轻轻一弹。   一缕魔气倏然弹出,循着七恨魔君离开的幻迹而去。   无边镜海,顿开涟漪。   ……   在万界荒墓之中,有着血色凤眸的宋婉溪,只是往外走了一步,便将琉璃棺踩回墓地。铁一样的泥土,沉重的黑墓,无字的碑。   她那血琉璃般的眼睛,长期没有情绪反馈,像是两扇嵌得正好的琉璃窗。此刻像是推窗来——从中跃出一缕魔气,好似离弦之箭,无声无息地飞向远穹。   血琉璃般的眼睛,这时才灵动几分。   “他我”已去,“自我”归来。   她不言不语地转了个身,朝着那缕魔气相反的方向走。   威压一世的七恨魔君已经离开了,傀主也只叫她自由探索,没有留下任何具体的命令。她的生命和自由,都暂时回归。现在她有大把的时间,来慢慢观察这个荒凉的世界。   魔不是没有情绪的。   但她此刻的确没有什么情绪可言。   她还没有来得及建立自己作为魔的情感,只拥有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记忆。过去的情感不复存在,现在的感受只有荒寂。   往哪边看都是铁锈色的天空,黑铁般的大地,前后左右,似无不同。真是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呢。   她顺手折了一根棘铁枝,很是随意地将如瀑青丝挽住。   且往前走吧,遇到什么,就经历什么。 第十四章寻亲觅故   那疾驰如箭的魔气,与血傀真魔相背而走,穿梭在铁色的天空。   远处那群堆叠在一起嚼吃星辰残骸的魔物,已经从尖山降成了矮山。   魔界总是暗沉的,仿佛空气都负重。   这缕魔气却在空中轻盈地跳跃,灵动如飞鸟,倏忽几折,以尾迹为线,描绘成一副复杂玄秘的北斗星图。   魔气勾勒的图案,在这魔界天穹,几乎与四周暗色混为一体,难以看清详貌。   它像是一张舒展开的图纸,在空中自由的飘荡。   就在下一刻,变化发生了。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拿起这张星图,随意地抖了一下——   哗。   好似纸张晃动的、极轻极微小的声音。   当这个声音坠落,纸上的图案却立起,星图变幻成暗雾,原地竖起了一扇刻印宇宙群星的古老门户。   为了贴合魔界环境,它并不璀璨,不显耀光。   仍然是魔气所勾勒的暗色,但也有黯淡的星辰,在门户正中的椭圆刻印里漫游不定。   如今的整个魔界,很可能只有一位存在能够认出它来。   此即上古龙皇元鸿氏所传,乃星图玄构古法所创造的“宇宙众妙之门”。   当初为了骗得姜望入局,老龙敖馗痛下血本,将这门上古秘法献上。   凭藉这星图玄构之法,姜真人后来行走万界,再未有迷途之惑。   而于此刻,凭一缕魔气,即能在魔界寻亲觅故——   在某处鬼气森森的国度,一座以黑色为主色调,屋脊如剑刺、飞檐如倒钩,风格狰狞冷厉的宫殿群中。   有一扇同法所构、但风格更显古老的宇宙众妙之门,忽然出现在主殿穹顶。曾经的金黄已变为玄黑,少了些高贵、多了些威严。   就连门框龙纹,也似刀斧。   这扇门户,被隔空叩响。   于是张开一道缝隙,挤进来一缕声音。   “哗”~   那极轻极微小的如硬宣纸抖开的短促音节,在这一刻有了十分复杂的体现——   “敖馗老儿!搬了新家,住得还习惯吗?也不知道给你的前房东请安!”   靠坐在幽森王座之上,龙首人身、骨刺狰狞的鬼龙魔君,倏然眼皮一抬,似从午憩中醒来。   那恐怖的威压如山倒悬,殿中鬼气更是狂涌奔流,好似啸海。   候在殿中听宣的各路真魔,一时纷纷跪倒,不敢发出声音。   自道历三九二二年在浮陆世界一别,已经六年过去了。   天知道这六年时间,魔界至尊鬼龙魔君,有多么地想念姜小友。   当初正是靠姜小友的临门一脚,他才从玉衡星君的竞争中败退,可喜可贺的输掉了千年之局。这份恩情,比山高,比海深。   他和小姜相处的时间,虽然只有三年,在漫长的生命里似乎短暂得不值一提。但这三年的时间,是完全没有自由的三年,是卑躬屈膝、饱受屈辱的三年,是天天被锁在地牢里、被不断抽取力量的三年!   好吧,这些其实也不算什么。   他敖馗大人一生风风雨雨,什么波澜没有经历过?   真正恐怖的是,他在这段经历里,几乎完全看不到脱身的希望,只能靠漫长的生命苦熬,期待房东放松警惕的那一天。然而小姜房东修行的速度,就跟这王八蛋的身法一样,那叫一个快!不止一日千里!   眼瞅着内府、外楼、神临不断拔升,一天一个花样,就像看到那斩首的铡刀飞快拉近。死期至矣!   这种等待死亡的过程,比死亡本身更难熬,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如此算来,他跟姜小友也相处千年了!   不把姓姜的抓回来关一千年,天天威逼恐吓,拳打脚踢,何消此恨?   但敖馗也知晓,这件事情几乎已经不可能——哪怕他如今已贵为魔界至尊存在,是掌握了《山河破碎龙魔功》的魔界第五尊,名列八大魔君之一。   他已经分享魔族至高权柄,在魔界几乎无所不能,手却伸不到现世去。   小姜毕竟是人族第一天骄,是在他亲眼见证下,创造一个个修行历史,摘取一个个荣勋,走到后来的高度。他太知道这样一个天骄的分量,他是绝对没有偷擒此贼的机会的。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小姜又成就了“天人”……   进一步就超脱有望了,还偷捉个屁?   只能在心里幻想幻想,过个干瘾。   他敖某身在魔界,心在沧海,耳听八方宇宙,眼睛一直在关注现世,尤其从不错过小姜的消息——那惹祸精动辄搅起风云,引得天下汹涌,就算想要错过,也不是很容易。   在殿中听到熟悉声音的时候,敖馗一度以为是错觉,是太过想念所产生的恍惚。   但星图玄构古法的触动,明确无误地告诉他,正是他背弃龙族誓约所泄露出去的传承。确实是那个声音,确实是那个人!   “魔君……”龙渊魔域最强的那位真魔,跪伏在地上,试探性地发问。   “无妨。”敖馗摆了摆手,龙须轻轻摇动:“有一个老朋友。我好像听到了他的招呼……还是那么没礼貌。”   这样说着,稍稍振奋精神,通过“宇宙众妙之门”,热烈地传回一道声音——   “姜小友?孤想死你了!你现今身在何处?孤当备仙肴为宴,用雾女佐酒,以八骏拉车,接你来魔宫作客!罢了,速速报予地址,孤亲自去接你!”   ……   ……   咚!   鬼面蛙身的水怪跌落水面,泛起的涟漪才扩开一点,便骤然消失。水怪身上的雷光,也深陷在潜流之中,不能再被看到。   像是有一块无形的抹布,抹平了水波的皱痕。   善太息河的河水,自有其复杂诡异之处,不很太平。   “哥。”姜安安怕惊扰了已经睡着的叶青雨,特意传音过来:“像刚刚那种情况,飞仙雷之后应该接什么法术?七玄雷光好像有点浪费。”   她能够意识到力量的浪费,已经是在真正认识战斗。   姜望感受着船桨与河水的对抗,随口道:“飞仙雷已经够了,不需要接什么。”   “一道飞仙雷之后,我看刚才那头水怪还活蹦乱跳呀。”姜安安不太理解:“我也对准了要害。”   姜望不答反问:“我教你的声闻仙态你掌握了吗?”   “嗐。”听课的时候姜安安还是很认真,暂时按住了金玉罗盘,不是很好意思:“那个有点难。”   “那个确实不容易,我当初也修炼了很久。”姜望道:“但掌握声音,对战斗的帮助是很大的,不止是能帮你争夺知见的优势、主场的优势,还能做到更多。比如这样——”   他随手一指,一道飞仙雷如惊鸿掠水,恰恰巧巧落在一头钻出水面的水怪头上。也不见太大的动静,那水怪便抽搐着沉底。   “同样的道元,同样的速度,看出什么不一样了吗?”姜望问。   姜安安所修的瞳术,是叶凌霄所传的《灵霄劫眸》,当然她现在还远未修成,达不到“抬眼即劫”。但洞察战场,还是很有用处的。   “你利用了雷音。”姜安安敛去了眸中的雷光,眼睛乌亮有神:“声音与雷光并行,加速切割水怪的防御,将飞仙雷的伤害扩大了——但在不干扰原有的法术情况下,精准地拨动声音,还要彼此配合,这可需要很高的控制技巧呀……”   姜望笑了笑:“多练习。”   姜安安顿了一下。   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她姜安安的哥哥是盖世天骄,好像什么剑法道术都是一看就会,一学就精,好像生下来就有无敌之姿。但从小到大她都知道,哥哥是怎样成为哥哥的。   “我想先练点你不会的呢,卦算堪舆什么的。”姜安安低头道:“打架我又帮不到你的。”   “怎么帮不到?”姜望咧着嘴道:“你喊一声哥,我就斗志满满,一骑当千了。拳打重玄风华,脚踢斗氏小儿,全都不在话下。”   姜安安忍不住笑了,又撇了撇嘴:“拿话去哄青雨姐吧,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她最近是不是很累?”姜望若有所思。   “才知道?”姜安安白了他一眼:“她哪里喜欢算帐呀!平时云雀叫几声她都嫌吵闹,恨不得整天一个人待着。开客栈做生意、跟很多人打交道,这种繁琐又吵闹的事情,青雨姐最讨厌了。”   她又很深沉地叹了口气:“但是修行嘛,没办法。”   姜望有些好笑:“你又懂了。”   “我怎么不懂?”姜安安不服气:“就像我觉得临字帖很辛苦,我还是会临很多字帖的。我很容易累着,但我也会一遍遍练习飞仙雷的。下次见到我,就是『妙音飞仙雷』!”   “先掌握声闻仙态,事半功倍。”姜望抬指敲了敲耳朵:“你要是对声音的掌控足够,就能更精准把握战局,知道什么程度的力量能击杀目标。而不是像现在只有一个大概的感觉,感觉多了,感觉少了,感觉浪费了……感觉可没那么准。所谓战斗直觉应该是千万次锤炼后对胜利的感知,所谓的战斗判断,要建立在充分的知见上。”   “我的哥哥欸。”姜安安扶额而叹:“关心我们,你就偶尔蹦个一句两句。讲起修行,你倒是长篇大论不重样。”   姜望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   “道途漫长,我不想一个人走。”   鸿冢之峰,自古险绝。在西境名山之中,位次颇前。   此刻山巅有一人,临崖而立。   他右手抓着一段布条,正慢慢地缠着左手,并没有见得他如何用力,但这动作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万钧投石车,正缓慢地转动着绞索。   极致的力量感!   他的皮肤之下,筋肉之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根本不能被这具传奇体魄容纳,故而如气如雾,不断外溢。   纯粹的力量,竟能有实质性的外显。   所以他并不雄壮的身形站在那里,却比山峰更巍峨。   “我曾经有两个最要好的朋友。”这个男人说:“我希望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我希望走千里万里,在千年万年之后,身边还有他们在。我很认真地教他们修炼,但他们志不在武道。我真希望跟他们一起走,但我明白,我们早晚要分别。我不是一个看不透的人,但我离开秦国之后,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他们,你明白么?”   大秦帝国干戈军的统帅,当世真人王肇,就站在这个男人面前。   他留短须,披明光甲,身姿昂扬,一看就是个很骄傲的人。但是在王骜面前,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可傲慢的。   武道是新路,武道的积累远远不如修行主流。越是到高阶,手段越是相对匮乏,样样都需要自己摸索。尤其是像王骜这种走在武道最前沿的人,根本没人可以请教,每一步都是在大雾之中走高崖,为天下人探路。   而走在主流修行路上的强者,随便一道秘法,都是千锤百炼、经过时光冲刷的。   然而王骜以独自开拓道路的武道真人身份,多次展示当世最顶级的洞真表现力,赫然是“天下第一真”这个名头,最有力的争夺者!   甚至于曾经沉都真君危寻布局沧海,趁皋皆托举海族、不得挪身之际,纠集一群真君偷入沧海深处,斩下半根龙角,王骜也参与其中。   他是其中唯一一个真人!   虽然彼时皋皆身负族群、不能挪身,虽然皋皆要提防有可能垂钓的钓龙客……王骜的力量,也足以彰显。   王肇当然是大秦帝国青壮派的代表,西境名将,此时却也只是认真地回答:“大概明白。”   一个简易的拳套,就这样用一段布条完成了。王骜开始缠另一只手,慢慢地说道:“孙横比我看得通透。他知道早晚要分别,晚不如早,他就提前选择离开。他说他能力有限,不救天下了,他回去救老家——”   孙横是谁?   王肇不认得。   但他想,能被王骜这样提及,必然是个了不起的人。   “窦月眉也跟他走了。”王骜说。   王肇于是知道,孙横和窦月眉,就是王骜口中,曾经最要好的两个朋友。他以为这个故事还有后续,但王骜不讲了。   人生常有短旅,很多时候走了两步,就知不必再继续。   “我这一生舍弃太多,唯余武道在我脚下。”王骜道:“这些天我用双脚丈量故乡,总觉得还是有一些事情,需要了结。”   王肇问道:“怎么了结?”   “我亦生于王氏,虽然是旁支。小时候过得还算幸福,虽然家贫。后来……一切都没有了。”手上的白色布条,也像记忆的丝线,缠了一道又一道。   王骜的身后是朝阳,朝阳初起,在层云之中,将它的金辉晕开。   “具体的经过你应该已经调查清楚了,是非对错我不想再说。那件事情是跟你没有太大关系的。也大概不是你那个已经战死沙场的父亲的主观意愿。有时候巨兽一个无意间的翻身,就会碾死许多花草和爬虫。”   “但我家确实在那个翻身里,被碾成了废墟。”   王骜抬眼看着王肇,问道:“被碾碎在泥土里、轻微得不能被感受到的反抗,今天应该可以被看到吧?”   “当然。”王肇说道:“今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到它。”   王骜终于缠好了他的一双手:“我实在是很强大,不得不稍微压制一下自己。不然一不小心就跳上去了。上方到底是青天大道,还是万丈深渊,我还没有看清楚——”   “接我一拳吧,王肇。”   “接下了,两清。”   “接不下,两清。” 第十五章有幸同行   叮铃铃~   孙小蛮闲下来的时候,总喜欢举起手来,轻轻摇晃她腕上的小锤。   那声音十分清脆,好像父亲在举着她的小手,在晃动中敲击童年。   她躺在三山城仅剩的那座山峰上,躺在山顶。架着二郎腿,一只手枕着后脑勺,一只手高举,迎着天光,时不时地摇两下。   她也眯着眼睛看天光。   城里正是喧嚣的时候,山上有她,也会热闹一些。   以她如今的实力,窦月眉悄悄跟上山来,当然瞒不过她的感知。   但她并不说话,等着自己倔强的母亲。   大概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推不倒的山。她走得越远,越知道困住母亲的是什么。   “把你的二郎腿放下来!”窦月眉爬上山头就发作:“女孩子家家的,像什么样子!”   孙小蛮撇撇嘴,赤足在空中一转,轻盈地弹起身来,就势改为盘坐。   窦月眉在她旁边坐下来了,语言攻势还未停止,甚至开始上手:“你看看你穿的什么?好歹穿条裙子呢!天天上面一件短褂,下面裤脚截在膝盖,哪里像个女孩样?”   “女孩是什么样?”孙小蛮晃晃悠悠地笑:“一定要长发披肩,长裙飘飘,绣花鞋,玉坠子,温柔贤惠,素手做羹汤?”   “做羹汤……倒也不必。”窦月眉自己也不太会做饭,自然不同意这一条。“总之你多少拾掇一下自己吧?也是大姑娘了,该知道爱美,成天还像个小孩子。”   孙小蛮摇头晃脑:“我从小就这样,你现在才看不惯呀?”   “女大十八变,一年一个样子。”窦月眉瞧着自己的女儿:“你倒像是定住了。”   孙小蛮摇头道:“变不得,变不得。”   窦月眉柳眉倒竖:“怎么变不得?”   “我太优秀,太早修成武道二十一重天啦,气血练出神性,已然青春不老——长不高咯。”孙小蛮低头看了一眼,嘿嘿嘿地笑:“也长不大。”   窦月眉不相信:“以武夫对肉身的掌控,想长高一点,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变动血肉骨骼,却也不是难事,但总归不是本来样子,影响战斗。”孙小蛮高举她看起来并不很有威慑力的拳头,很有信念感地道:“我辈武夫,拳头硬是唯一真理!”   “杀千刀的,王骜都教了你什么。”窦月眉扶额哀叹:“你们一个胖一个小,老娘的花容月貌,竟然继承不下去……真是人间憾事!”   “笑颜减减肥兴许能成——”孙小蛮随口接话:“笑颜呢?”   提到孙笑颜,窦月眉更头疼:“在家搞发明呢。他要发明一门以吃为主的道术,吃的越多,长得越胖,越有力气。”   孙小蛮竖起大拇指:“有志气。”   窦月眉将她的大拇指抓住,按了下去,笑眼问道:“小蛮,你现在有没有交什么朋友啊?”   “当然咯!”孙小蛮大大咧咧地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多个朋友多条路。回头你要揍谁,我打个招呼的事!”   窦月眉往近凑了凑,声音也压低了点:“我是问,比较好的朋友。”   “都比较好啊!”孙小蛮爽快地道。   “你个死丫头,给我装傻。”窦月眉拿手指头戳她。   孙小蛮并不挪位,但扭身一躲。   窦月眉继续戳。   到最后手指头都戳出幻影来了,也都被一一躲开。   孙小蛮躲得十分轻松,笑着道:“怎么突然问这些?”   窦月眉气呼呼地停了手:“大过年的,不都在问这些吗?”   “您可是超凡修士。”孙小蛮道:“得脱俗呀!”   窦月眉道:“我可不住在山中,我在城里。家家户户都悬灯笼,挂桃符呢。天天早上鞭炮响。”   “呼。”孙小蛮吹了一口气,那口气冲上天空,化为白虹,又绽开似烟花雨:“又过年了。”   以前每次过年,她都会来竖笔峰脚下,也不做什么,就晃悠两圈。今年倒是上了山顶。那块碑石……那块碑石,她绕着走,她不靠近。   玉衡峰倒了,飞来峰飞了,其实都还好。竖笔峰还在就还好。   唯独竖笔峰,绝不能叫任何人移走。   她在山上留下自己的拳印呢。   时光荏苒,她虽然没有长得很高大,但已经是个拳头很硬的人。   窦月眉忽然道:“其实小胖子没有在搞发明。小胖子他在被窝里哭鼻子呢。”   孙小蛮本来想笑一句真没用,但是没笑出来,便只皱了皱鼻子。   窦月眉看起来倒是平静,语气也轻快:“上次听你提到姜望,你们现在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啊。平时不联系,遇到了就喝个酒。”孙小蛮道:“都是哥们儿!”   窦月眉轻『哼』一声,也皱鼻子:“你那个死鬼老爹和我,还有你师父,最早也都是哥们儿。”   孙小蛮当即道:“那你跟我师父也能凑合!”   “没大没小。”窦月眉轻轻打了她一下:“你爹在旁边听着呢,他是个拿醋当水喝的,当心爬出来揍你。”   “才不会呢,他最疼我了。”孙小蛮晃了晃手链,又顿了一会儿,才道:“我爹肯定希望你开心。”   窦月眉笑道:“你什么时候见我不开心?我跟你爹之间的快乐,够我回味余生。”   “哎哟。”孙小蛮揉了揉自己的脸蛋:“听着牙酸。”   窦月眉又道:“娘跟你说点正事——你往后如果要找道侣,记得要找修行天赋跟你匹配的。毕竟修行这种事情,终要自求,很多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道侣老去,那滋味可不好受。老娘这才守了几年寡呀,白发也多了,皱纹也多了……好在人生不算长,只有几十年光景。”   孙小蛮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娘亲。   窦月眉止住了作为家长的滔滔不绝:“你这是什么眼神?老娘不喜欢,收回去。”   孙小蛮瞬间收回泪光,眼睛亮晶晶:“老窦,你可一点都不老,还是很漂亮!”   “你这孩子。”窦月眉又打了她一下:“出门在外,不能太实在了,知道吗?容易叫人骗!”   “娘欸。”孙小蛮瞧着她:“我爹的修行天赋应该比不上你吧?你怎么自己找的跟教我的不一样呢?”   窦月眉抬手又是一下:“这就叫经验教训!知道不?”   孙小蛮频频挨打,却只是扭头看着山外:“我师父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师父是怎么说的?”窦月眉问。   孙小蛮道:“我师父说,他曾经问过你——如果注定不能天长地久,那『开始』是否拥有意义?”   “我是怎么回答的呢?”窦月眉双手抱膝,把脸贴在膝盖上。   孙小蛮道:“你说——有幸同行,比天长地久重要。”   窦月眉弯起嘴角,笑了。   那笑容实在漂亮。   ……   ……   当今之世,号称天下武道前三的,一共有五人。都是卡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境界,进一步就能轰出绝巅,正式为武立道,开辟新天。   除了王骜是几无争议的第一人,剩下四人难分高下。   他们分别是魏国大将军吴询、荆国右护军射声大都督曹玉衔、景国晋王孙姬景禄、墨家真人舒惟钧。   其中吴询的实力可能有更多人认可,再加上他在魏国大兴武道,整训武卒,是旗帜人物,于武道上的贡献,确实是紧追王骜之后。   曹玉衔贵为荆国十三军的兵主之一,霸国一方诸侯,却是非常低调的一个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关起门来练拳。整个射声府,也是荆国诸境里不太有存在感的地方。   甚至于先前在西扩战争里,曹玉衔亲自挂帅,打个高国都蹑手蹑脚,好像生怕惊动了谁,或者不小心把什么碾碎。   他的用兵风格,用黄弗的话来说——“就像小偷进门”。   黄弗不止嘴上这么说,公文上都这么写——“吾观曹玉衔用兵,如梁上君子。”   但要说到个人武力,论及阵前斗将,或强者放对,曹玉衔的风格却很是刚猛。其自创的三十六路碎玉拳,轰遍北境,号称“只为玉碎”。   这也是当今时代,武道至高拳典之一。   在所有的武道宗师里面,晋王孙姬景禄是最特殊的一个。   其他几个武道宗师,要么是小时候家里环境不太好,选择不多,如王骜。要么是自小家教严格、治家如治军,在鞭子底下长大,如曹玉衔。总之从小就磨砺出过人的意志,靠自己的韧性和努力,轰出一片全新的天地。   独他姬景禄是锦衣玉食惯了,出身显赫,自小众星捧月。却放着堂皇大道不走,奢靡生活不过,选择直面荆棘,践行武道。   要知道,景国是最能代表主流的国家,道门也是最能代表主流修行体系的山门。武道这种“另辟蹊径”的选择,是不太能被一些老古董认可的。   当然,他是晋王姬玄贞的孙子,他有资格做任何选择。他也用当世武道最前列的力量,证明了他的选择。   在景国皇室宗亲中,晋王府毫无疑问是实力最强的一支。   晋王姬玄贞乃帝室真君,实力强横,镇压天下多少年。晋王孙姬景禄是武道得真,眺望绝巅,有机会一步登天。   景禄景禄,世食景之禄也。   姬景禄生下来就担负着使命,有人说他对武道并不虔诚,他修武只是景国帝室对修行未来的有意押注。也有人说,堂堂晋王孙,弃道修武,是景国皇室对道门的试探。   但无论如何,天下武人排序,他永远坐有一席。   “天下武道前三”里的最后一个,是墨家的舒惟钧。   他是典型的苦修派,最守旧的墨家门徒,以墨家祖师之规训,为人生信条。钱晋华骂他“石疙瘩”、“绣铁块”,说他应该撞死在牌坊上。   但偏偏又是他,在“善假外物”,善用机关傀儡、甚至常用机关改造肉身的墨家,什么外物都不借用,砥足苦修,把自己的肉身探索至如此地步,身登天下武道修士之绝顶。   武道的广阔前景是可以想像的。   现在只是最后一步还未突破。   前方迷雾之中,已经填进去许多武道真人,尚不知还需要填多少。   真要说“下注”,其实天下习武者已经不在少数。六大霸国里,只有齐国没有武道真人。毕竟是最晚成就霸国的,在底蕴上有所欠缺。当今齐天子登基也才六十四年,便是想要押注武道,六十四年的时间,用有限的人才去填一个武道真人,并不那么容易出来。   更别说要走到最前面,与王骜去争。   在现今这个时间段,能争武道最后一步的,也就王骜、吴询、曹玉衔、姬景禄、舒惟钧这五人。   天下称“大宗师”的,都是在某一方面学问上有卓越的建树。修为上并不明确言及,但也都默认是绝巅。毕竟未将道途走至穷途,如何能称宗述道,为天下师?   但这五人都未走出最后一步,也都被称为武道宗师,的确是在武道上已经登峰造极,自开源流。   若非前面无路,都是可以一念即成的。   ……   自“凤鸣天绝”之后,钜城就再也没有离开。   新任钜子鲁懋观,一改“钜城不落”的传统,几乎将钜城锚定在天绝峰,让墨家在现世产生了一个固定的门户,也将历来机密的墨家核心,裸露在世人的注视中。   这是一种态度,墨家要直面一切,对的错的,过去的,将来的。   除夕当夜,在墨家内部的“尚同”会议上,鲁懋观正式提出“正本清源”——   他要彻底清洗“钱墨”思想的流毒,重新树立墨家的精神,重塑墨徒的追求。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鲁懋观站在铁架子上说话。旁边就是一个三十三丈高的大铁炉,其间不知在锻烧着什么,灼人的热浪一波波外涌。   符文玄铁所铸的架桥,便是环绕着大铁炉的腰部铺开,四通八达,绵延至视线不能及的远处。   总计一千两百九十六个大铁炉,堆成墨徒口中被称为“炉森”的地下空间。   它当然是钜城生产力的体现,也是钜城内部大部分机关的驱力来源。   在炉森的最底下,烧红的铁水静静流淌。这片铁海十分安宁。   以鲁懋观所立之处为中心,“炉森”之中散落着许多身影,一共九尊,或站或坐或虚悬空中,或傀儡代行,或只有投影。   墨家的“尚同”会议,参与者都是墨家内部所尚之“贤”,是谓“墨贤”也。   所以倒也没有什么森严的等级规矩,只是“尚同”会议之后,所有人都必须要严格地执行。   自钱晋华上任以来,新墨旧墨冲突愈演愈烈,这“尚同”会议已经很少召开了。   鲁懋观像一位勤勤恳恳的老农,远多过于像一位显学圣地的首领,但是他站在那里,又给人一种大家长般的踏实感和信赖感。   “钱晋华虽死,但钱晋华所代表的『钱墨』,不会轻易地随他一起离开。『钱墨』之所以扩张迅速,之所以得到许多墨徒认可,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应运而生。是过去墨家在困境中求变的出口,是很多墨徒想要改变现状的表现。”   他说话的方式很质朴,用词也很直白简单:“我们要改变,但不能说在否定『钱墨』的同时,又不知道未来该往哪里走。又或者说,给出一个更错误的选择。我们要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打破困境的方式。” 第十六章炉森铁河   墨家的困境,追根溯源,还是要联系到墨家祖师的陨落。   这位中古时代成道的伟大存在,比儒祖、法祖要晚一个时代。祂所开创的学说,一度遍传天下、势压儒法,在诸圣时代达到巅峰,曾有“十书七墨”之说。   时至如今,也深刻影响着人族的生活。   纵是不为墨徒者,也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墨家的思想,懂得墨家的伟大。   没有人知道墨家祖师是怎么陨落的,那至今是一个谜团。只是突然有一天,人们再也感受不到祂的力量。   祂的思想还在阐发,祂的智慧还在传承,祂的精神还被仰望。   但祂已经不存在。   那已经是道历新启之前的事情了。但墨家祖师具体陨落在何时,一直还没有一个确定答案,或许墨家自己也不清楚……总归是在近古时代发生,在诸圣时代之后,一真时代之前。   墨家一直隐藏这个消息,直至道历新启之时,再也隐藏不住。   在那场几乎寂灭诸天万界的大战里,墨家祖师都未现身,无法扞卫祂的思想,不能保护祂的传承,不可承担责任,也终于被确定了死讯。   作为当代显学,穷工于天下的墨家,竟无超脱强者镇压气运。   名为《昊天高上末劫之盟》的超脱共约,在一定程度上是保护了墨家的。   道历新启,国家体制大兴,龙蛇起陆,枭雄辈出,钜城隐而不出……墨家几乎未有感受太具体的外部风雨。   但哪怕剥离外界的影响,失去定海神针,失去一锤定音的意志,于一个显学来说,其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墨家学说从中古时代发源,历经中古、近古两个大时代,一直到如今,墨家内部也早就出现了很多不同的派别。   在好的时候,是“学术方向不同”、“万紫千红总是春”。   在坏的时候,就是分歧。   墨家无超脱最直观的后果是什么?   是内部许多不同思想都抬头,是外部的压力一下子被清晰感知。   重压之下,很简单就分崩离析。   这也是现在许多墨徒陷入剧烈的思想冲突,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的核心原因。连墨家最上层,参与“尚同”会议的这些人,在很多时候也都是茫然的。   作为墨家最顶层的人物,他们当然相信自己的正确,但有些时候,好像别人也是正确的,可路却从此分岔了。   饶宪孙所主导的“启神计划”的失败,就是彻底引爆墨家内部矛盾的“溃山之子”,是公认的“恶手”。   墨家当时都已经在分裂的边缘了,饶宪孙以死谢罪,继任钜子钱晋华大幅度转向,“钱墨”应势而生,才将将维持住局势。   彼时停摆“千机会”,正是为了隐藏内部矛盾,弥合裂隙。关起门来自我消化,而后就是长达数百年的动荡与经营。   架桥底下是铁水流动的湖泊,穹顶是蒸汽结成的云。   “炉森”自有其粗犷的风景。   空中有一只木鸢,做工十分粗糙,瞧来歪歪扭扭,像是那种刚刚接触墨家机关术的稚童的作品。于此时发出声音——   “现在说洗尽『钱墨』流毒,我倒是可以理解。但前路该如何走?恕我直言,钜子,您不该是提出问题的人,您应该是解决问题、拿出具体方法的人。”   一个寸发的、身形很是健美的女人,穿着一身看不出材质但非常利落的格斗服,坐在铁架上,马靴垂对铁河,声音有些冷硬:“钜子不是已经说了么?『正本清源』,回归墨家核心精神。”   木鸢继续发出声音:“不要给我说精神,说方向,说那些大而化之的东西。我来这里参会,不是为了听你们务虚的。米夷,我要的是具体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距离木鸢不远,有一道在铁架上来来回回如钟摆般的身影,那是某位墨贤隔世而降的投影,于此时道:“我们难得聚在一起,要说有意义的话,做有意义的事情。钱钜子也可以说『君子驭器,人人如龙』,具体是怎么做的呢?最后呢?”   “良杞、明翌,两位都是我的前辈。墨家重矩,钜子高于一切,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加敬语了。”鲁懋观开口说话:“两位的意思我明白。现在我们正是要把具体的方略拿出来讨论。只是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建立共识。在一定的共识之下,同心协力,才有解决问题的可能。”   “共识是什么?全盘否定『钱墨』?”名为『明翌』的墨贤投影道:“千机楼还开不开?各地的商业渠道还要不要?生意还做不做?那些最耗钱的机关术还投入吗?”   鲁懋观面色凝苦,有岁月赋予的沉毅,老农似的轻抚大铁炉的外壁,像是抚摸他的庄稼:“开,为什么不开?生意做得好,为什么不做?其实很简单,错的反对,对的保留,我们墨家一直是这样求实的。我不会否定钱晋华的所有。”   明翌道:“钜子说不会否定钱晋华的所有,但下面正在这样做。现在那些为墨家赚取最多财富的人,正在遭受最苛刻的指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鲁懋观看着他:“你是觉得矫枉过正吗?”   明翌反问:“钜子觉得呢?”   “矫枉必须过正!”米夷出声道:“不如此不足以打散『钱墨』之心。我们拖到今天才来召开这尚同会议,不也是想多看看钜城在冲突下的变化吗?”   她随手取出一根铁条,将它压得拱起:“我们把铁条弯到这个程度,正是给它留下回弹的余地。”   然后一松手,铁条瞬间绷直。   明翌的投影有些模糊,但他的声音很清晰:“当你说出『矫枉必须过正』这句话,你不会只是把铁条弯到微微拱起的程度。你这句话传到下面去,他们一定会把铁条反向折断。”   米夷道:“反之亦然!当你觉得贡献可以掩盖错误,那些错误就永远不会被正视,只会在往后的时间里,愈演愈烈。这根铁条永远也直不起来。”   眼瞅着这两位的讨论有趋向激烈的架势,代表墨贤『良杞』的木鸢,换了一副语气:“看来两位有『矫枉』的共识,只是在程度上有争议。但要我说,米夷只是『激烈』,还远远够不上极端。如果舒惟钧在这里,听到钜子不肯否定钱晋华的全部,说不定转身就走。”   墨家太古老了。万万载的时光冲刷太多支流,哪怕同为“旧墨”,内部也有不同。   如果说鲁懋观是“崇古”,舒惟钧就是“泥古”。那是个事事都要因循墨家最初规矩,不容许有一丁点改变的人。   “尚同”会议的参会人数,一般都是十一人。   钱晋华死了,鲁懋观替为钜子。鲁懋观原来的席位,也有其他人顶上。但之所以现在还是缺席一个,少的正是舒惟钧。   舒惟钧常年不在钜城,甚至不在现世。他行走在诸天万界,身体力行,砥砺武道,传播墨家的思想。   在钱晋华当上钜子、推行『钱墨』之后,他拒绝再跟钜城联系,是一位性格非常鲜明的武道宗师。   鲁懋观慢慢地说道:“舒惟钧有舒惟钧的想法,良杞有良杞的想法,鲁懋观有鲁懋观的想法。分歧一定会产生,但最后我们还是要团结往前走,这正是『尚同』的意义。”   “他不来,就等于同意所有。”有着铁一样的黑亮肤色的米夷说道。   “现在好像都反对钱晋华了,似乎他什么都不是,但是当初支持他的人也不少。我有时也感到很困惑。不如直接说共识吧。”架桥的远端,一个钢铁所铸的人形走近了,铁靴和铁架碰撞,是铁和铁的交响。   他的声音也是真正的钢铁之声,分不清性别:“我们的确需要统一一下观点。”   鲁懋观道:“既然栾公都这么说了——这次会议的主题,是『正本清源』。钱晋华的确扭转了钜城的财务窘境,这一点不可否认。但『钱墨』思想蔓延带来的问题,我们也不可忽略。在过去的那些时间里,我们正在失去自己,如人们所言变成一个纯粹的商会组织。”   他面上的皱纹里满是真挚,恳切地看着所有人:“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我们首先要在精神上回归墨家核心,遏制『金钱至上』的思想。在具体的方法上,要做出相应改变。经商必须要牟利,但牟利需要有底线,要『取之有道』。我们的底线,就是墨家的精神。”   “这个前提我是同意的,相信大家没谁会反对。”代表墨贤『良杞』的木鸢道:“钜子不如具体说说你和韩煦的合作。我对直接下场参与天下之争,还是有些疑虑。”   为了挽救墨家,很多人都做了很多努力。   如果说“启神计划”是饶宪孙的尝试,“钱墨”是钱晋华的尝试,墨家入雍,就是鲁懋观的尝试。   钱晋华和鲁懋观虽然思想对立,几成仇雠,一度老死不相往来,但是谁也不曾坏过谁的事。   因为他们都是真正为墨家着想,只是各自路不同。都知道现在的墨家经不起折腾。   哪怕墨惊羽作为墨家入雍的重要人物,在意外身死之后,被钱晋华顺手做局。在新墨旧墨对立的关键时候,有不少人怀疑墨惊羽的死有问题,有可能是钱晋华在干扰鲁懋观的路线,多次要求反击,也都被鲁懋观压下了。   鲁懋观自己是从未怀疑过。   “说千遍不如看一遍。”鲁懋观对墨家入雍的战略还是很自信的:“你有空不妨自己去雍国看一看。钱晋华当初说,他希望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对机关的使用,过上富足的有尊严的生活——我们正在雍国实现这件事情。”   这时在那流动的“铁河”之中,忽然探出一只手。   一个满头白发、赤裸上身、很是健壮的男人,只穿一条黑色的长裤,就这样从铁河中走了出来,铁水顺着他肌肉的流线滴落。   他的面容是看得出老态的,皱纹很明显,当初神临的时候,必然并不年轻。但在已经一千多岁的今天,身体线条实在完美。   “舒惟钧。”栾公在架桥之上,压低铸铁的头颅:“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舒惟钧平淡地道:“来得早,顺便在铁河里游了个泳。”   天下武道宗师里,舒惟钧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也大概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   道理很简单——他若能成,早该成了。   穷苦出身的舒惟钧,今年已经一千零三十六岁。比另外四个“天下武道前三”加起来都大。   历代武道真人虽然不多,成就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强者更是稀少,但在漫长的时光中,却还是累聚了一些。   当年与舒惟钧同为武道宗师的人,都已经在探索武道绝巅的道路上消失。   用一生的奋进,为后世武道修者,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   舒惟钧却还在这里,与新时代的武道宗师争路。都快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境界,待到寿限了。   但绝对没有人敢真正小觑他。   因为五百年前,他就已经站在武道最前沿,五百年后,仍然站在武道最前沿。对武道的理解,恐怕天下难出其右。   若说武道有什么底蕴,他就是武道的底蕴。   此刻他从铁水中走出来,像是对这次“尚同”会议并不感兴趣,迳自往“炉森”外走。   “舒惟钧!”代表『良杞』的木鸢道:“对这次会议,你有什么看法?既然来了,不必吝啬言语。”   舒惟钧停下脚步,终于是说道:“先贤在四象星域定下四字,为后世墨徒之大道。此四楼,曰威、洁、容、武。”   他回过头来,视线一一在众人身上扫过:“请教诸位,此一『洁』字何解?”   众人一时都未言语。   那粗糙的木鸢发出声音:“人生在世,要考虑的问题有很多。你不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对和错有时候没有那么复杂。”舒惟钧道:“走了!”   众人都只目视他的背影。   唯是鲁懋观道:“你这次回来,墨家上下,有什么能帮助到你的吗?”   他明白一直待在天外的舒惟钧,这次为什么会回来。   因为已经到了冲击武道最后一步的时候。   舒惟钧寿限已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等待。但舒惟钧修武千年,始终站在武道最高处,又等到了最好的时机——武道发展至今,天下龙虎欲动。   楚国都出了一个不到四十岁的武道真人,这足以说明这条道路的地基已经夯实,武道天骄已经可以和主流修行路竞争。   那公认的武道第一人王骜,据说已在尝试。   在这种关键时刻,谁都不会相让。谁先走出那一步,谁就锁定了超脱!   鲁懋观虽然坚信自己的道路,才是对墨家来说最好的选择。他更明白,舒惟钧不参与“尚同”会议,是有其更激烈的想法。   一旦舒惟钧成功走出那一步,墨家就要从此转向。   但尽管如此,鲁懋观还是愿意毫无保留的支持。   因为墨家需要超脱。   因为一尊超脱的出现,就意味着墨家多了许多犯错的可能。远比他的一次正确要重要得多。   舒惟钧踏着铁水往“炉森”外走,不回头地道:“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一千年,看到一个个武道修士以身为石,以身投渊。有朝一日武道真人的尸骨填满深渊,填平天堑,前方的道路也就出现了。不需要谁再来冒险探索。”   “你们说,我是铺路的骸骨,还是走过去的人呢?”   他展在后背的肌肉如此完美,像是一个清晰的“脊”字。   每一道肌肉线条,都像是一道陡峭的路。密集的狭路最后汇聚到中央,那是一条昂首登天的龙。   人身四海,脊柱大龙。   百炼成钢,万劫登天。   他已经得到帮助了,帮助他的,是古往今来所有修习武道的人。 第十七章是否有路!   魏国境内有座山,名为“正玄”。   卦道真人东方师,便于此处玄修,调服境内龙气。大名鼎鼎的“龙虎坛”,也常年停驻在正玄山上。   大魏天子魏玄彻,今日冕服尽备,于此封禅。   今日正是除夕。   “大魏兴国,干哉万岁,亘古为功,寰宇成德。今有大魏天子,履极正玄……”   山巅广场之上,典礼正在进行,礼官捧旨而祷天,其声颇合正律之音,十分恢弘。   魏玄彻戴平天冠,悬九旒,站在百官之前,身姿挺拔,威严深重,心思却不在封禅典礼中。   “去问一下国师,大将军那边怎么样。”他传音吩咐。   站在魏天子身后不远处的燕少飞,如今贵为魏国太仆寺卿,掌天下交通。当然,他是不太管事的,具体事务都是由几位副卿处理。他的主要职责是在重大典礼之上,为天子驾车,也随行左右、担当护卫。   能在这种场合护卫天子,自然是亲信中的亲信。   他手扶长剑,轻轻一礼,没什么表情地退下祭台,离开山巅广场,来到了两仪殿中。   龙虎坛主持者东方师,今天也是一身正祭礼服。盘坐在殿中的祭坛上,四周有眉心点砂的道童拱卫,一丈长的檀香如林。   其人焚香为墨,抚烟为案,拔云作纸,正表情肃穆地书写着祭祀天君地君的“天表”。   “东方坛主。”燕少飞低头为礼,便将皇帝原话复述。   接到皇帝的旨问,东方师笔下不停,语气中颇带几分无奈:“请回奏陛下,老夫也很想知道。如今龙虎坛内外交绝,我亦在门外。”   魏国大将军吴询,搁置天下军务,放下他每天都要亲自整训的武卒,独自进入龙虎坛中坐关,已经三月有余。   朝廷对外封锁这个消息,放出无数烟雾。但魏廷内部顶层人物,无不翘首以待。   甚至于本不必出现在正玄山上的魏玄彻,也在今天亲自过来,把一场因循往例的除夕年祭,升格成举动国势的封禅大典。   所谓封禅,无非夸功。祭天君地君,表万载不易之勋。   以当今魏天子的治功、武功,要夸也大有得夸,但要上升到封禅天下、夸耀古今的层面,那还是有些距离的。   东方师心里明白,这是天子在提前表武道之功呢。   当今天子布局武道已经许多年,在武道还没有被那么多人承认的时候,就毅然以国运押重注。举国势而兴武道,在全国开设不同级别的武院,颁行《武道通典》,“使魏人皆能正武”。   魏地尚武之风,天下最烈。   论及对武道的贡献,魏人胜过天下人。   多年苦心耕耘,就为一朝丰收。   武道一旦打通,魏国将举国飞跃,一举奠定霸业基础!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由大将军吴询来迈出那一步。   吴询一举绝巅,而后借开大道之功,成就无上超脱。魏国自此雄踞长河南岸,真正有“隔河眺景”的姿态。   绝巅之上的强者虽说超然一切、不涉现世,理论上已经不会参与现世争霸,但保一下社稷却也不是难事。不到倾国而战、必分生死的时候,没谁会真个把超脱强者关注的基业连根拔起。   凰唯真归来后,楚天子立刻着手国政改革,虽是沉疴难救、到了不得不挥刀的时候,也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吴询坐关龙虎坛,今天正好是第九十九天。   魏玄彻于今日封禅,正是要以魏国国势托举,助吴询往前一步。   燕少飞退出大殿,回归广场,来到魏天子身后。   “一切顺利。”他对天子说。   不顺利的话,吴询早该出来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说明仍然看得到希望。   魏天子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呢?   他之所以还要燕少飞去问,实在是到了历史的关键时刻,千年国运,在此一举,他也有些患得患失了!   “今天过去,就是道历三九二九年了。”魏天子道:“晚一天,就是晚一年啊。”   封禅大典仍然在继续,繁琐的礼节让一切变得很漫长。   燕少飞静立在天子身后。忍不住去想——不知王骜、曹玉衔、姬景禄、舒惟钧这四位,现在走到什么位置了呢?   在那迷雾浓重的天堑前,究竟谁能完成最后的一跃?   “举国势!”   在冗长的等待中,耳边忽然听到这样的声音。   燕少飞抬眼往前看。   龙虎坛坛主东方师,手上拿着未写完的天表,倏然冲到广场上来,张舞在空中。脸上的表情完全控制不住,激动得声音都变形:“快举国势!大将军已经破关,正要跃升!”   偌大的山巅广场,大部分人都是茫然的。还有一部分知情者,个个喜不自胜。   这是整个魏国的大喜事!   在东方师把话说完之前,大喜过望的魏玄彻,就已经一手提出大魏天子玺,一步踏上祭天台。左手一拂,扯出一张早就写好的圣旨,右手提玺一按——   无须内宦,无须代劳者。大魏天子魏玄彻,亲笔为大将军吴询书,亲手为大将军吴询印!国势尽加之,名禄尽许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轰!   一座巨大的法坛,于此刻跃上高穹,好似天上仙宫,铺开玄秘气息,悬临正玄峰高处。   两道巍峨的虚影,高耸万丈,拱卫在法坛两侧。是驭风之光龙,插翅之雷虎。   大魏帝国镇国之宝,洞天宝具龙虎坛!   在场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有一股磅礴的气息,在这法坛之中勃发。   仿佛是亘古沉睡的火山,在千万年的潜流之后,呼之欲出!   但在这个时候,大魏天子忽然道躯一震,握着玉玺的手,略紧了几分。面上虽无波澜,威仪不曾有失。但这细微的情绪变化,还是叫燕少飞看在眼中。   他也知道原因所在。   因为此时此刻他的道心,也被一种伟大的共鸣所触动。   他生在魏国,长在魏国,这些年也随魏玄彻一起关注武道,也随吴询讨教武道。亲身感受武气数十年,于此刻心有所感。   天地之间,仿佛有一道永恒的屏障……被击穿了!   那股气……那股冲撞九天的气……   燕少飞骤然折身,眸现焰光,但见——煌煌武势,腾于西方。武道之气,气冲霄汉!   武道之巅,有人正在登顶。   而那人,并非吴询!   龙虎坛中磅礴的气焰,几乎是骤停于瞬间。   当世五大武道宗师,都已经走到武道的尽头。   修行至此是穷途,武道前方已经无路,现在是无底深渊,无尽迷雾。在真正跃出之前,没人知道要面对什么。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若在这最后一步走到最后一刻的情况下,还强行争渡,争渡的双方几乎就都没有成功的可能。   有其他武道宗师先行,吴询只能等待。   “是谁?”东方师却是没有魏天子那么喜怒不形于色,飞在空中,面有惊怒。   大鹏展翅覆沧海,踏雪寻梅少一枝。   举国腾飞,只慢一步,他身为大魏国师,如何不惊,如何不怒?手持天表一张,一抖即起烈焰,掐指就要去算。   燕少飞完全相信,这一刻东方师有阻道之意!   “国师!”魏玄彻翻手一按,宁然说道:“闻道有先后,登天需缓行。慢一步不见得是坏事。冷静些。”   东方师掐诀的动作直接被叫停,整个人也被按落祭台,心有不甘地候在魏天子身前。   “陛下——”东方师开口。   魏玄彻摆了摆手,止住他的劝谏:“此百舸争流之时,快一步慢一步,都是各人造化。自古以来,没有靠按下别人而成就的超脱。这条路,不是别人下去了,你就能上的。”   “武道至此,前方无路,要的是舍我其谁的勇气。咱们到处扯别人后腿,只是让大将军蒙羞,武德不彰,道心晦尘。”   这位魏国天子,比谁都希望迈出武道最后一步的是吴询,在这样的时候,却也比谁都冷静:“大将在外需放权,这是大将军的战场,且看他要什么样的支持便是。你我都算半个外行,不好做无谓的事情。”   他是在定东方师的心,又何尝不是定自己的心呢?   他虽贵有天下,此事几与天下等重。   只差一步,谁能甘愿?   ……   ……   天下不甘者,岂惟东方师?   从洞真到绝巅,只有一步。   这一步,万古以来,隔断多少人杰。   古往今来成就当世真人的天骄不少,敢说“必成衍道”的,一个时代也就那么几个。   这还是现世主流修行路,已经有无数前人的经验。   从武道二十六重天到武道二十七重天,只隔一重天,只是脊柱大龙往上走一节。   将之体现在一个普通成人的身上,约莫只有一寸。   就是这一寸的距离,埋葬了多少惊才绝艳的武者。   武道绝巅的迷雾中,仿佛只有一条正确的路,它纤细如丝,却贯通于无垠深渊。是无数选择里的其中一个。   但是只有你走出去,才能知道自己是否踩空。   从“此岸”到“彼岸”,坠落的是许多武道真人奋苦跋涉的一生。   现在,于西境。   当世武道第一人王骜,迈出了那一步。   他那具代表武夫极致的肉身,就屹立在鸿冢峰的峰顶。   此刻山巅之上,只有他一人存在。   秦国名将、当世真人王肇,已经被轰下山去。在山脚下,印出一个深不见底的人形深坑。   王骜不曾低头。   倒不是他目中无人,对王肇不屑一顾,而是这一拳轰出去之后,已经了结所有。此时此心,唯余武道。他只能往上,不能往下,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他不可再俯首,不能再回头!   武夫之身在山巅,也成为山的一部分。王骜之名为绝顶,也代表武道极限。他往更高处攀登的过程,也是现世武道跃升的过程。   武是止戈之道。   武却无止境。   千万年来无数武人撞得头破血流,也要继续往前走。   王骜定住了。   他的双脚立在山巅,仿佛扎根在大地。   他的气血却拔升如龙,咆哮如虎。   他的意志似笼中困兽,在这片天地里不断地翻滚,天地就是他的囚笼!   西境至此有狼烟一柱,冲天而起,仿佛没有尽头。   嘭!嘭!嘭!   他的体内仿佛有天雷声。   他的肉身定在鸿冢峰顶,他的心神已至无尽高处——   古往今来所有的衍道真君,就是站在这个地方,俯瞰芸芸众生。   此境“与天齐”。   武道的世界是荒凉的。   不比自远古发源下来的“道”之主流,早就立起绝巅之林,早有人跳出绝巅之上。   王骜举目四望,身前什么都没有。只有茫茫迷雾,深藏着无尽深渊,武者的坟墓。   从现在开始,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代表武道新的极限,都是在界定武道最高的位置。   他收拢了五指,握紧了拳头。这一握,是满弓!   狂风骤止,万籁死寂,只有他的经络,发出生机勃勃的不断绷紧的声音。   轰!   他轰出了拳头。   空间真是一张薄纸,时间比豆腐还绵软。   世界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只有一道一道的裂隙发生——那是体现在现世各处的惊电!   无论西东,不分南北,今日共见天象。   这一拳,轰破了亘古即有的天道的屏障。   倘若姜望还在天人状态里,他还要往天道靠近,他应该成为这一刻王骜的阻道人。   但现在,他只是善太息河上慢悠悠摇船的艄公。   王骜独自往前。   他的肉身是世上最硬的铁,他的精神是世上最烈的火。   前方迷雾无尽,不知彼岸何遥。   王骜再一次提起他的拳头。   出生于霸国军府的曹玉衔,娘胎里带病,自小体虚,在诸多兄弟姐妹之中,根本不受重视。努力熬练拳脚,也只是想少生一些病,让娘亲少些担心。   虚报两岁年龄才参了军,一直长在军伍的吴询,一路从小卒做到将军。他意识到在现有的军备体系下,魏国军队几乎没有机会反超霸国强军。他决定亲自学习武道,亲身感受那种名为“武卒”的可能。   生而天潢贵胄的姬景禄,也有自己不与人言的求不得、不甘愿。所有不屈服的心,最后都成为无尽长夜里滴落的血和汗,生长成每一块肌肉里的力量。   穷苦出身的舒惟钧,最早参与傀演式者的拔选,踏上武道,只是为了不偷不抢还能多吃肉。为了能够在傀儡面前多挨几下、多撑几个回合,更好完成检验傀儡的工作,获得更多酬劳,他才努力练功……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往前走的理由。   王骜不觉得自己的理由比谁高贵,也不觉得自己比谁更艰苦。   但行路至此,舍我其谁?   他对着那片笼罩武道绝巅的永恒迷雾出拳。   他代表着千万年来无数坠落的武人,再一次拳问苍天——   是否有路! 第十八章武夫   曾经无数次问自己。   为何要选择武者的路。   人族是有修行路的,有通天大道!   发源自远古时代的“道”,历经远古、中古、近古,直至现世,早已发源出无数支流。   从游脉到绝巅,每一步都得到无数次验证。   古往今来的才智之辈,已经探索了近乎无限的可能,一代代沿革,成就今天的“道”。先贤的智慧,勇者的鲜血,铺开成通天的大道。   道儒释,兵法墨,有太多已经走通的绝巅路,清晰地体现在修行世界。哪怕是超脱路,也有不少历史的留痕,在时光的波澜中,映出了隐约的轮廓。   且还不断地有惊才绝艳的人物,在开拓“道”的边界。   仅这几年,就有“玄学”、“杂学”、“幻想成真”。   那为什么还要往前走,走一条这么荒僻的路?为什么还要这样拼,拼了血汗,还要拼命?   因为我们要让后人知道,“人”的选择,不止一种!   “道”包罗万象,但“道”非唯一。   固步自封者,必将被时代淘汰。   勇于开拓,正是武夫的精神!   在现世武道的顶点,王骜举拳而问——   问苍天,是否有路。   天道其实早有回答,亘古的屏障,就是无声的回应。   但这个回答,王骜不满意。   自古而今,千千万万的武夫,不满意。   以武止戈,以武当国,以武夷不平。   武夫的不满意很简单——   出拳,出拳,出拳。   轰他个面门分五色,轰他个鼻血淌中庭。   轰他个石破天惊,轰他个乾坤倒转。   逢山开山,撞碎南墙。   若世上无路,轰开此处阻隔,脚下便是道路。   王骜五指的拳峰,是武道最高的风景。   拳峰愈见愈高,愈远愈磅礴。   修行至此是穷途,一拳轰出五指山。   这一道拳印,这一座五指之山,代表武道的“极限”,近乎无限地往前轰鸣,向未来开拓。   眼前无尽迷雾,顿作烟尘滚滚,近乎无限地向两边荡开。   玉宇澄清万里埃!   在此岸和彼岸之间,出现一霎近乎永恒的空白,一时只有山影在前行。   之所以有这么多的“近乎”,是因为真正永恒的迷雾,正在回涌。   王骜只出了两拳,一拳轰开天道屏障,一拳轰开永恒迷雾,的确是当世武道第一的力量体现,盖压所有武夫而存在。可是当他眺望前方,他的眼前只有自己轰出去的拳头,和茫茫的空白,并没有看到彼岸!   这一刹产生的落差是令人绝望的。   天下第一的武夫,轰天裂海,也轰不开前路。   难道武道绝巅并不存在?   难道武道根本是一条行不通的路?   不。   是我还不够强大,是我还没有走到武道的尽头。   这还不是尽头!   在这样的时刻,王骜心中没有想到任何人,任何事。   他只想到一个个寂寞的挥拳的夜晚。无数次地挥舞拳头,无数次地泼洒血汗,才在这孤独的长旅,明白自己想要的永恒。   世上没有拜来的路,没有天予的路。   路在脚下。   王骜一步踏出!   踏向永恒迷雾回涌的深渊,踏向不知是否会存在的彼岸。   这一步已置生死于度外,用过往做真局,当他的脚步落下来,要么立足在那名为武道绝巅的山顶,要么碎道粉身,跌落深渊,成为过往岁月里,无数次“错误”的其中之一。   他要在跳出武道二十六重天的这一步,在坠落无尽深渊的这一刻,眺望更高、更远。   他相信自己距离绝巅并不遥远!   就在真正跃出武道绝顶的这一刻,他感受到一直横亘在道途前的桎梏,已然松动了。   他已经停滞多年的武道修为,在这一刻又已经摇动,有了拔升的可能。   但这时候,他的肩膀骤然一沉,感受到了恐怖的重量。   仿佛整个世界都压在他身上,他的肩膀他的头颅他的躯干,每一寸肌肉都在哀鸣,难堪其负!   那种碾压此身的重量,还在无限的叠加。   这是天道的阻力。   想要创造奇迹的人,需要明白它为什么在历史上不曾发生。   王骜目眦欲裂,全身肌肉绷住,每一根筋络都绞紧,还在努力往前疾飞。负此山,越万山,为寻武道尽头,人生“彼岸”。   天下最强的武夫之躯,也难以承担探索极道的苦旅。   绷紧的皮肤出现裂纹,坚韧的血管一根根爆开。   可是他圆睁着血丝密布的眼睛,执拗地看着远处。   他看到了……   他看到——   在无边迷雾海笼罩的最深处,确然有隐约的山影。   虽然只显现了些许轮廓,山影一角,可是它伟岸磅礴,它真实存在!   武道有路!   天不开,人自求。   已见到,已见“道”。   几乎要仰天狂笑。   这一刻整个武道世界,都在咀嚼那一缕雀跃。苦尽甘来的那点甜,的确甜到灵魂深处,叫人此生不忘,此生不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是王骜在坠落。   他一拳轰天,为万世武者轰碎了天道屏障。纵然天道屏障散还聚,武道绝巅未开,就永恒存在。但在下一个挑战者面前,也必然不能再如此厚重。   他拳轰武道彼岸,轰开了永恒迷雾,看到茫茫选择中,无数并不成立的可能。看到错误,也是在靠近正确。看到越多错误,距离正确就越近。这一拳轰平万载,极大地填补了后世武道修士的牺牲。   他悍然跃向深渊,用移动“此岸”的方式,让自己更靠近“彼岸”。他第一次在迷雾海中看到山影,他已是有史以来最接近武道绝巅的那个人!   他早已经到极限了。   燃气血,焚武意,耗此躯。终于油将尽,灯也枯。   他正是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极限,才来到这里。   可是人有穷,天无尽。   结束了……   “后来者——”   王骜已经变成皮包骨头的模样,甚至皮也裂,骨也裂。磅礴气血曾如江河,如今衰微,不堪一杯饮。   但是他奋起最后的力气,放声怒啸:“武道非穷途,武夫王骜,已见绝巅!”   后来者……   请继续。   继续这场苦旅吧,我期待有一天,整个现世,为我辈武者,降落甘霖!   我已经看到那一天,不会太远!   呼呼呼。   是坠落的风声。   王骜的眼皮不断耷下,又不断奋力撑起,故而眼前的世界,就这样忽明忽灭。   人已是蜉蝣之暮,气已是风中残烛。   他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但武者的意志,一定要燃烧到最后一刻。   就在这个时候——   这个荒凉的武道世界里,陡起一峰!   此峰凌云,山顶站着一个白发苍苍但筋肉雄健的老人。   墨家武夫舒惟钧!   他来争渡吗?   他于此时?   此时此刻,这个活了一千多岁的苍老武夫,站在他始终屹立的武道最高处,眺望他梦寐以求的绝巅风景。   他当然也看不到“彼岸”,只看得到在这场征程里燃烧一切的王骜。   在探索极道的苦旅中,天下第一的武夫都显得渺小。   在天道的横亘之前,王骜的拳头好像都不够硬。   舒惟钧站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极限高处,站在与王骜相似的、又跃出的“此岸”。   老者的白发飘荡在猎猎风中,没人知道这时候他的心情。   只可看到他赤裸的上身,肌肉如丘陵坟起,抬起的一双手臂,好似撑天之峰。他的身体仿佛牵连着束紧世界的线,一呼一吸都能牵动这个世界。   当他有所动作,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   而他左手成掌,右手成拳,并在一处,对那坠落中的王骜遥遥一拜——   “武夫舒惟钧,敬王骜!”   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吉事左上,凶事右上。右掌左拳,决生死也;左掌右拳,论高下也。   在那无尽深渊之中,当即拔起一峰,上宽而下窄,倒悬如樽。恰恰推至王骜脚下,将他接住。   以此武道之峰,敬王骜一杯。   舒惟钧此来非为争道,不是要趁人之危,踩着王骜越天堑,而是要送王骜一程!送上武者最高的敬意!   极道苦旅上的重压,全被此酒樽状的武道之峰承受。   站在武道二十六重天极限高处的舒惟钧,全身筋肉骨骼,都发出难堪忍受的重响。   他替王骜担一程。   一千年来修武,练拳练枪炼心!   墨者威洁容武,今人不让先贤。   本已经油尽灯枯的王骜,有这一缓,顷刻抬起眼皮,睁开眼睛。   这一刻,仿佛荒古之兽甦醒,整个武道世界都在摇动。   在现世鸿冢峰上,气血狼烟冲撞极天。   吾辈武夫,回一气,气血如山洪!   此时在武道的世界里,他与那渺微的山影之间,还有遥远的天堑。但他摇摇晃晃的站定了,握住他的拳。   他咬着钢牙,已经准备好最后一次的冲锋。   但在他身前,又有一峰拔起,为他搭上一阶。   一尊身披重甲的身影,浓眉如峰,宽眸如海。手持一杆青铜长戈,腰间挂着短剑。也站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极限高处,提戈往前一送,声如雷鸣:“武夫吴询,送王骜一程!”   王骜轰碎了天道屏障,轰开了永恒迷雾,也让世上武夫相信,武道真有绝巅。   “此路不通”的谶语,从此被打碎了!   如吴询、舒惟钧这样的武道巅峰人物,更是看得清楚,换成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王骜此等程度。   因为这时候他们才看明白,武道发展到现在,底座还不够厚实,还没有真正臻于极限。他们已经超越过往武者,但还没有走到真正进无可进的位置。   今天迈出这一步的,不管是谁,都会坠落。   唯有王骜,还能如此地接近绝巅。   他们必须要认可,也真正地认可了,王骜就是天下武道第一人。   所以兼修兵武如吴询,也奉上敬意!   吴询挥戈之后,又有一山飞出。   那是北境崛起的武夫,长得文质彬彬的曹玉衔。   其人轻甲负弓,身长手长。不声不响地拔起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极限高峰,屹立在与吴询、舒惟钧平行的地方。   他只是一翻手,长弓已经在掌中。此弓纤长,瞧来很是轻盈,有一种稍稍用力就会将其折断的脆弱感。令人怀疑,它能送出多么惊人的箭。   曹玉衔随手一拉弦,弓已满月,箭似流星——   “武夫曹玉衔,为王骜开路!”   离弦只有一声微不可察的响,仿佛生恐摧残了此弓的纤身。   但这一箭飞出之后,顷刻咆哮如龙卷,翻滚怒海,扑开视野中的一切,生生将正在聚拢的永恒迷雾,又再一次贯穿了!   王骜眼前,一片澄阔。他眼中的山影,一霎间变得十分清晰,巍峨具体。   他踏上吴询送出的那一峰,登上更高一阶,眺望更清晰的绝巅,而身前又有一峰起。   那是一个锦衣玉面、细扇悬腰的男子,活脱脱四体不勤的模样,叫人很难信任他的武力。   但是他岿然在这武道世界里,不比哪一个武道宗师站得低。   他的扇子比一般的扇子要细,也比一般的扇子要长,乃是陨铁所铸,不展开的时候,像一柄重尺。   他不论风花雪月,不叹春秋易悲,只在山巅抱拳,遥对王骜的背影——   “武夫姬景禄,敬天下武道第一人!”   在过去的数十年,确定的现在,以及可以预见的将来,王骜无愧此名。   今天姬景禄不为任何人而战,只为心中的武道,献上武者的尊重。   武道的世界荒凉吗?   或许现在是的。   但是并不寂寞。   古往今来,总有武夫攀登。   六合八方,总有武意共鸣。   今天这四位武道宗师站在“此岸”,站在王骜最先出发的位置,其实根本看不到关于“彼岸”的一切,只看得到一个坠落的武夫。但他们相信王骜已经看到了,相信王骜能够抵达。   也奉上武者的敬意,贡献属于自己的力量。   他们与王骜没有任何交情,为武而已。   而王骜,往前走。   他的确不曾想过,通往武道绝巅的最后这一段路,竟然会走得这样轻松。   当世另外四位武道宗师,联手为他护道。   他往前一步,更上一阶,当他踏过姬景禄所送上的武道之峰,他的绝巅,已近在眼前。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没有嘶吼,没有呐喊,毫不激烈。未有高歌狂饮,不曾悲泣过往,只是抬起脚来,轻轻一跃——   他踩过的那些武道之峰,接连坠落。过往落足的痕迹,连接昨日、今日和明日。他的身体状态,仍然没有恢复到巅峰,但他轻松扛住了最后一段极道苦旅的重压,稳稳地……落在了实地。   这是多么轻描淡写的一步啊。   过往的长夜,过往的苦楚,仿佛微不足道。   今后的岁月,今后的人生,是隔世的风景。   道历三九二八年除夕。   武夫王骜,踏足绝巅!   从此修行世界,翻开新篇。从此武道世界,开辟新天!   站在武道绝巅上的王骜,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在绝巅回首,看到的不止是另外四位武道宗师的面容。他看到的是那漫长岁月里,一个个前赴后继的身影。   他看到的是一条起初狭窄、起点极低,而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抬高的路。自平地赴长岭,于荒丘立高原。   蜿蜒万里始见峰,方知人间有绝巅。   这一路好漫长!   这时他才明白。   他于生死关头,在无边迷雾海里所看到的那座山……   那座山其实是不存在的。   或者说,那座山本来不存在。   因他而存在。   自此而永在。   武道绝巅,孤峰兀立。   从此雄伫人间。 第十九章登顶者王骜   铛!   武道真人钟离炎,一拳砸在慈父的护心镜上,发出金撞铁的一声。   一动不动的钟离肇甲,咧开了嘴,正要问问逆子是不是没吃饭,正要给予一个父亲慈悲的反击。   “停!”   钟离炎忽而叫停,一脸肃重。   在奋尽余力的一拳之后,他本来已经没什么力气,本要迎接被殴的结局。但紧急叫停之后,一缓就气壮如牛。   当然,他也是有正事。   钟离大爷从不怯战,从不偷奸耍滑——至少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都是如此。   他在献谷最高规格的演武场中,仰看天际,身上气血勃发,眼神罕见的复杂:“武道已有绝巅!”   南岳剑靠在他的脚下,他于此山望彼山,忍不住地慨叹:“登顶者王骜!”   武道真人对武道世界的变化,自然有最深的感受。   天道屏障不复存在,永恒迷雾已经散尽。   武夫的道途,已经彻底打通。   此刻他的前路清晰无比,再不复往日所见空空。   “你的前路也打开了。”   钟离肇甲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也很复杂。   这个儿子不孝归不孝,忤逆归忤逆,天赋还是不可否认的。如今武道已经通天,绝巅之前再无迷瘴,这还不勇猛精进?   或许要不得多久,自己就再不能管教于他了——   现在还能打得过的时候他就已经如此忤逆,真不敢想像以后的日子!   钟离炎正慨叹中,蓦然一个撤步,拉开了距离。武夫的警觉让他感受到老父身上不小心泄露的一缕杀气,忍不住问道:“老头子,你跟王骜有仇?”   钟离肇甲一下子回过神来。   罪过罪过,这可是亲儿子。怎么动了斩草除根、防患于未然的念头。   “没有没有,只是交过手。”钟离肇甲解释道:“那是一个眼里只有武道,很纯粹的人。为他高兴!”   “你人还怪好呢!”钟离炎大大咧咧地道:“以前交过手、多少在同一个层次的人,一转眼已经打通武道,成就绝巅,马上超脱。要换作是我,肯定妒忌得要死。别说为他高兴,不扎小人咒他都算好了!”   钟离肇甲深沉地看着他:“你要学习为父的度量!”   “哈!”钟离炎咧开嘴:“我只知道,斗小儿的末日来了!”   又补充道:“姜小儿的末日也来了。”   最后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亲爹,总算没有把下一句话说出来。顿了顿:“算了,这些人也不值一提!不该在我眼中!”   钟离肇甲很危险地问:“那你眼中都有谁?”   钟离炎反问道:“王骜多少岁?”   “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钟离肇甲道:“大概五六十?”   一个不到百岁的武道绝巅,开道的存在,马上就可以超脱,这的确是神话般的人物!   钟离炎『呵』了一声:“他应该庆幸!”   钟离肇甲不明所以,但是感叹道:“要完成如此伟业,实力机缘缺一不可,的确也值得庆幸。”   钟离炎拔剑而走:“他最应该庆幸的,是某家晚生了二十年!”   “我知道你很狂,但是你先别狂,做人要谦逊——”钟离肇甲的声音蓦然高抬:“小王八犊子!又去哪里鬼混?”   钟离炎并不回头,把南岳往肩上一抬,无由而发的剑气,斩破了云空:“前路既然为我打开,先去冲个武道绝巅!”   钟离肇甲顿了一下,本来想骂的脏话,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是不是应该先冲个武道二十五重天?   ……   ……   天空被斩开的云,又慢慢聚拢了。   云聚云散,复此一天。   但横在天空的画戟,并未落下。无数神灵恶鬼的虚影,纠缠在画戟小枝,栖似寒鸦。   姜无忧独立在屋脊,此为华英宫最高处。   立身于此,几乎可以看到整个大齐皇宫的宫殿群。   她是大齐天子、当世霸主姜述最宠爱的女儿,她出生于第一次齐夏战争,伴随着大齐帝国的霸业而降生。   她承受着最高的期待,是姜述诸多子女中,唯一一个有资格竞争大位的女儿。是距离储位最近的四大宫主之一。   可她在三十三岁,才成就神临。   在超凡的世界里,这已是毋庸置疑的天才。但对于一个有志于大位的皇女来说,这不是一个合格的修行成绩。   黄河之会上,三十岁以下神临者,才有机会进正赛。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魁首,未至三十,已然洞真绝顶。   她应该是当世绝顶的天骄,可是却慢过所有绝世的人物。   修行不是越快越好。   可她不是那个韬光养晦,事事中庸的东宫太子,她是需要展现锋芒,要以耀眼表现争夺储位的华英宫主。   之所以这么慢,因为她选了最艰难的路,她想要真正做到,让那位东国霸主……“我无忧矣”!   正统的修行路,是不可能超过她的胞兄的。如果不能超越青石宫里的那一位,又凭什么能说让齐天子这样的人物“无忧”?   姜无量曾说——“凡人之所既成,不能开此世之新天。”   姜无忧却知——“不能开此世之新天,无以洗青石之尘翳!”   但“开新天”这三字,何等艰难。自古而今,有此气魄者,未有籍籍无名之辈,都在历史留痕。   在修行之路已经无垠广阔的如今,“自开道武”的前提,是“武”和“道”的确并行。   但事实上在漫长的岁月里,武道从未真正打通。一代代武人不断奋进,如王骜这样的盖世武夫、武道第一人,也只是停驻在武道二十六重天。   她所把握的道武,并不平衡,所以这一条路,她走得格外艰辛。   自开一路本就千难万难,更何况她还要瘸着腿奔跑。   她瘸着腿,也走到了道武之神临,甚至推演出洞真的路。已见宗师气象!   但她不敢继续往前走。   因为她还没有看到武道更高的风景,她不确定自己引武入道的那个“武”,是否为真武,她不愿意把洞真当做此生极限。   她需要看到更高远的可能。   因为齐国天子,不能只是个真人!   如此伟大的帝国,如此辽阔的疆土,仅以一尊洞真境的皇帝,连国势都无法把握,又如何驾驭那些盖世的人物?   在道历三九二八年的最后一天,这个问题得到了解决。   在她四十岁的时候,她等到了武道通天。   先贤说“四十不惑”,她如今,真不惑矣!   “四十岁,真是个不错的年龄!”她抬起她的右手,张开五指,如要掌握天下。   那悬在高处的方天鬼神戟剧烈震颤,几乎摇动了时空,令得无数鬼神都拜服:“我未生早,也未生晚!”   ……   ……   王骜登顶武道绝巅,震动天下。   姜无忧升华道武,英华临淄。   天空闲云游荡,平等地任人观赏。   云被切割又聚散,好似人心的波澜。这波澜,也蔓延到了朔方伯府。   “少爷!少爷!慢点儿,当心摔着!”   侍女在院中卖力追着,跑得气喘吁吁,但又不能真个追上了。   前面牵风筝的小男孩儿跑得飞快,边跑还边回头看,清脆的笑声在空中回荡。童年可不是就该有纯粹的童趣?   “少爷……”   侍女不追了。   因为少爷停下了脚步。   个子不高的小男孩,一把拽下风筝线,令那飞得快活的蝴蝶风筝,重重坠落在地,活灵活现,变作尸体。   男孩回过头来,一张很是精致贵气的小脸,很有几分阴沉。   侍女的心脏骤然一跳,竟不敢言语。   眼前这个八岁的小男孩,正是当今朔方伯之嫡孙、已故鲍仲清之遗子,鲍氏一族众星捧月的贵公子,鲍家小少爷——鲍玄镜。   他天生道脉,早慧非常,私塾的先生,根本教不了他。朔方伯请了八个饱学的西席,轮番给他上课,一天八节课,每节课半个时辰。没几天就把西席都掏空,很快就要换先生!   因为鲍玄镜一点就通,一学就会,不耐烦只字片句,要每位先生只讲重点,所有的细节,他可以自己在脑海里弥补。所以哪怕学富五车,在鲍小少爷面前,也只能车水马龙。   在修行上更是不必多说,鲍氏家传最复杂的九天风雷阵,他轻松就掌握,五岁的时候就凭此奠基,正式“游脉”。   也就是周天境需要一定的阅历,来凝聚周天意象,他才暂时搁置。   但一身拳脚功夫,已是等闲师傅教不得。现在都是朔方伯亲自带他。朔方伯忙于军务的时候,昌华伯、英勇伯也来。   时人都称为“小冠军”,期许他是第二个重玄遵。迟早勇冠三军,风华临淄。   鲍家的小少爷,不仅天资好,心性也好。知书达礼,温文恭谦。才八岁就有不少贵族想来许亲,红绳一个劲儿地往他脚脖子上套,都被伯爷以年少回绝。   今天这样阴沉模样,倒是从未出现过。   至少这名侍女从未见过,故一时惊在那里。   鲍玄镜自知失态,忽而一笑:“小秋姐姐,帮我捡一下风筝——我想起今天的书还没有看完,不能耍了。”   这个笑容解冻了院落,侍女松了一口气,低头礼道:“少爷去吧,这里奴婢来收拾。”   很多人都知道,鲍仲清的遗孀苗玉枝,很崇拜太虚阁的姜阁老。   凡姜阁老读过的书,都要买回来给鲍玄镜读,说是“见贤思齐”。   鲍玄镜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跟姜阁老很有缘分,见旁人都不理,见姜阁老就笑。   最近小少爷在读《史刀凿海》,那堆起来如城墙般的大部头,叫人望而生畏。   小少爷倒是读得很投入,无愧于博望侯对他的评价——“真·敏而好学”。   鲍玄镜走进书房,顺手将房门掩上,小脸顿时阴沉如水。   “恨我晚生两百年,不能夺此大道!”   “庄承干真该千刀万剐,折磨永世!”   他还是不够自信,要早生两百年才能压制王骜,夺得武道绝巅。某些人早生二十年就可以。   从“幽冥神只”到“现世神只”,说是一步之遥都太远。他本就在幽冥世界里有绝巅之上的力量,现在追求的是万界恒证超脱,应该说只有半步的距离。   但就这半步,他已经走了太久!   堂堂幽冥神只,以漫长的时光落子,几经波折,终于孕生道胎,被现世认可,获得更进一步的可能。却也要等待这具孩童身体缓慢的成长,不使世人生疑。   这八年,过得太辛苦!   他不惧怕任何对手,不怕跟任何人对局,但装成婴儿哄傻子,哄一堆傻子,实在是痛苦的事情。连他这种活过漫长岁月的存在,都觉得难以忍受——或者这也是他已然为人的证明,开始有了人身脆弱的感受。   包括焦虑,包括嫉妒,包括遗憾。   眼见得那王骜,以不过百岁的年纪,走到这一步,身登绝巅,手握开道功德,超脱唾手可得。   他这心里的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极安静的一座书房,奔流极激烈的情绪。又骤收于一瞬之间。   “咳!”   他轻咳一声,乖乖坐在了书桌前,摊开《齐略·卷三》,认真地读了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当代朔方伯鲍易,车驾停在府门前。   这位眉眼和顺的九卒统帅,大步走入府中。王骜轰开武道,成就通天坦途,直接撼动了现世。洞此世之真者,自然看在眼中。   天下武夫都受益于王骜,他们身上的武气,也都给予王骜反馈。   此一时天下血气汹涌,堪称壮阔。实在是万载未有之奇观。   朔方伯从来是打定主意不回头,早就为鲍玄镜规划好路线,这一时也生出念头——或者可以问问镜儿,是否愿学武道。这孩子拳脚兵器,也都是顶级天资。   “道”几乎穷尽变化,“武”才刚刚开荒,还有大片沃土,正是冲锋陷阵、占地为王的好时候。   不过这孩子,有一点怪……   ……   “昔年武帝……”   鲍玄镜在书房里读着读着,声音慢慢小了。   这八年来,他倒也没有闲着,仗着年纪小没人戒备,蜷在娘亲的怀抱里,四处布局落子。在阴影之下,慢慢侵蚀这临淄显贵之家。   整个鲍家,他唯独不敢对朔方伯动手,不仅仅因为此人身载贵勋,牵动霸国国势。更因为此人经常面圣,容易被那位东国霸主发现端倪。   鲍玄镜虽然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但现在还没有跟那位绝世枭雄照面的打算。   毕竟活过漫长岁月,也知“万全”并不为全。   借着窗外天光读书,鲍玄镜莫名其妙地想到——   第三卷就是齐略最后一卷,齐国的历史底蕴,的确比不得另外几个霸国。司马衡重订此书的时候,恐怕那前武安侯就要列名史书。   嘿!不知有缘人是否有缘同章而载呢? 第二十章欺天   有人说武道是从兵道开始的。   因为“武”这一字,就是执戈冲锋之人。   武夫们大概也不会否认这一点。   最早的武夫,的确出自军中。具体是哪个人或者哪些人最先开始,则并无定论。因为武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沉寂的。最早探索武道的那些人,大概率都是些无名小卒,也并不以此为道。   古兵家以气血冲脉,在开脉丹尚未出现的时代。用万死一生的方法,创造可以修行的人——天生道脉者,实在稀有得可怜。   其中还有一些,自认为妖,不屑为人。自觉跟无法超凡的人类,不是同一个种属。   妖族天庭虽然也看不起这些人,却也会假旗而命,给予一些可有可无的位置,恩赐些许荣光,用他们来巩固统治。   古兵家选择压榨肉身,压迫气血,在生死关头、肉身和意志的极限之中,攫取能够超越凡躯的力量——这是来自于非天生道脉者,也即所谓“平凡者”、所谓“凡人”,最早的反抗力量。   兵家的战阵,也是对气血、道元的集合运用,本质上是“集人成众”、“集众聚力”。   但兵家的修行法,仍然在自远古发源下来的“道”的框架中。   兵家修士,修的仍然是道元。气血只是古老时期冲脉的手段,是后来凝聚兵煞的一环。   武道便是从此处,与兵修分岔。   武道修的是气血!   兵修以道元填脊,最后还是要腾龙而走,龙游四海。武修以气血炼脊,拄脊为天梯,一步步登高望远。   “道元”是道之始,“气血”是武之初。   “道”乃参天大树,万古以来,枝繁叶茂。兵家的修行法,是其中茁壮的一枝。现世的道门、儒家,亦然如此。   “武”却是另外一颗参天大树!   当然,曾经在诸圣时代显耀的百家,并不是永远地局限在“道”中。兵法墨,释道儒,亦可以在武道建木上开枝散叶,开花结果。   比如吴询就是兵法大家,走的却是武夫之路。   只是说曾经武道未能开拓,前路深陷迷障,不知是否存在,愿意在这上面花功夫投入的,没有那么多而已。   道之途,和武之路,更像是两片不同的土壤,每种思想都在其中,结自己的种子,发自己的芽。   ……   中域有国名“卫”。   “卫”国有城曰“野王”。   历史的血腥,或许总会被时光吹散。春雨又过,春草又生。   在这个已经不太被人关注的国家,于这座也不怎么被人记得的城市里,一处破旧的院落中。   一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将荆条放在身后,于刀疤错行的脸上,挤出一个十分可怖的笑容,把粗哑的声音也轻缓地压低了:“不要紧张——”   他这样说道:“卢野,这颗开脉丹的品相很一般,都不值几个钱。就算你开脉失败,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老头子再去拼命挣去。虽然你那个病痨爹死的早,你那些个叔伯也都没了,我这条老命,总还能拼几年。”   站在院中,掌推石磨的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卫爷爷,不用给我压力,我肯定能成。”   老人仍然看着他:“没关系的,你的出身不好,师承不好,修的功法不好,丹也不好——得过且过吧,孩子,不必强求。你这辈子报不了仇,都是应当的。”   卢野不说话了,一巴掌就拍停了轰隆隆的石磨。   他赤裸的上身伤痕累累,年轻的肉体遍布旧疤。   此刻那一身千锤百炼的铜皮,绷紧又松开,好似在呼吸。   肌肉一块块地鼓起又落下,好像有百十条小龙,游动在他的皮肤之下。   他闭上眼睛,开始感受开脉丹的药力。   他虽自小困苦,早见世事艰难,眼界却不低。稍稍感受药力,便知这枚开脉丹并不平凡,不是卫爷爷能弄到的。可能跟前段时间来家里拜访的那个姓“易”的叔叔有关。   意志如磨,将杂念都碾去。   卢野扫净灵台,专注于自己的超凡之初。口中念念有词——   “四肢百骸汇中庭,江山得享贵人居。天有病,仙知否!恨功名,医老瘦。”   世上对肉身研究最透彻的,非武即医。   他自小学医又学武,对自己的肉身掌控极深。意念一发,众经服帖,如群龙拜元鸿。   他站的是老龙桩,推的是病驴磨,如此十五年,练得一身好筋骨。   心中全无杂念,只将药力调服,分镇六合,又催动气血,巡行八脉,最后百川到海,尽数归于人身大龙。   “你感受到了什么?”老人问。   “气。”卢野闭目说道:“气在丹田。”   “丹田?”卫姓老人皱眉。   “就是小腹。”卢野说。   “呀!”卫姓老人急了:“武道是从气血炼脊开始,你的『气』,怎么跑到小腹去了?”   卢野自然而然地道:“气在上而血在下,所以要沉气浮血,龙虎相争,两相淬炼,以壮体魄。气初生,甚微弱,如细烛不受风,须以人宫将养之,似炉灶藏丹火。养母气于小腹,以子气炼血脊,如此炼脊效果会更好。气如禾苗插田垄,等到秋收成熟,结成武道真丹——这小腹,可不就是『丹田』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卫姓老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因为卢野所说,是不曾有过的武理。如今所有人都在往高处探索,寻求武道极限,卢野却刚刚开始,就改变了起步方式!   他无法判断这是好是坏,只是问道:“你……怎么想出来的?”   卢野这才一怔:“我也不知。”   他仍在细细体悟身体的变化:“刚刚开脉练气时,一下恍惚,忽而生出此念。就这样做了。”   这听着像是天地交感、福至心灵,卫姓老人难掩惊色:“在那恍惚之中,你有看到什么吗?”   卢野摇了摇头。   卫姓老人怔然喃语:“刚才……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我不知道。或许也并不紧要。”卢野睁开眼睛,精芒敛去后,仍是年少的笃定:“我只知道,我的武道——就这样开始了。”   老者茫然地看着远穹,除了那撕破天穹而又渐渐隐去的电光,什么也没看出来。   ……   ……   王骜开道,天下武者皆得益,天下武者也益他。   他赤手空拳踏上武道,一个拳头打开了万古迷途,一个拳头碾碎了百代哀思。   功成在他,累聚的却是古往今来的洪流。   他已然登临武道绝巅,站在现世的顶点,代表武道,第一个触及现世的极限,与其他真君比肩——但这并不是他的终点。   开道有大功德!   武道这种建木参天的大道,更是万世不易之功。   此刻他岿然立于绝巅,未有任何动作,整个荒凉的武道世界,已现甘霖春风,生机澎湃不绝。   更天降玄黄之旗,招福云万顷,浩浩荡荡地展于高天,旗面正中,是一个道意所聚的、雄俊端魁的“武”字。   玄黄功德之气竟成旗,福云竟有千万顷!   王骜那登顶过程里受损极重的肉身,在登顶的那一刻,已经吞纳天地元力,归复一切,并攀至绝巅。   但在如今这个时刻,却还在凝练,还在拔升。   他使武道真实存在,通天绝顶。   武道之功德,要推举他超脱。   万顷福云,托住他的绝巅武道,要送他超越这世间的一切,成就武道的第一尊永恒。   可也同样是在此时,在这半虚半实的武道世界里,倏又拔起一山。   此山似黑又似白,如龙又如虎,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时间看过去,它都有不同的表现。   它刚出现的时候还很低矮,就已经像是拔动了武道的根基,摇颤整个武道世界。倏而茁壮,一念千丈万丈乃至无际涯!   当它攀至此世绝巅,整个武道世界忽然蒙上一层晦影。   世间还有武道宗师?   人间应不见!   站在武道二十六重天高峰上的舒惟钧、吴询、曹玉衔、姬景禄,四尊武道宗师,几乎同时转头。   在目睹王骜登顶的那一刻,他们这些本就站在武道最高处的宗师,也看到了武道绝巅的路。只是受限于托举王骜时受损的本源,无法立即走出最后一步。   但只要寿命足够,本源得到弥补,那一步也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此时骤逢惊变,一个比一个更严肃——   却见那直抵天际的高峰之上,极突兀地显现了数尊磅礴身影,个个气焰冲天,威势无边。   当先一尊,身高九尺,体态修长,眉眼和顺,气质慈悲。高领之下,依稀能见修罗的战纹。   以此君体型,在修罗之中,该属于孱弱瘦小的那一种。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任何存在都不能避开他的眼睛。   他慈悲地注视着你,仿佛目睹你从即将发生的死亡,溯回鲜活灿烂的新生。   你的一生都在他眼中走过,而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万事万物如微尘!   舒惟钧本就老态愈重的脸,此刻又沉衰几分:“善檀!”   善檀之名,在虞渊无人不晓。于墨家门徒,更是印象深刻。   因为昔日墨家钜子饶宪孙,就是被其亲手格杀。   此尊乃修罗国度第一君!   但他……并非武修啊?   一个搬运道元的修罗族强者,为何可以在武道宗师击穿天道屏障、挑战亘古天堑的时候,来到正在突破中的武道世界?   此方武道世界,乃武意所化,是道痕所存,真念所寄。直接寄托在现世本源,触及世界根本。   理论上非武道极限不可显名,不是谁的武峰都能屹立于此的。   在王骜打通武道之后,更是非武道绝巅不得再证此间!   善檀这个跟武道没有什么关系的修罗君王,如何可以穿透现世的屏障,越过武道的隔阂,于此时悍然降临此世?   且又不止善檀。   此黑白变幻之武峰,托举者不止一尊。   曹玉衔持弓如握礼槊,抬眼远眺,看到那骤然拔起的武峰之上,修罗君王善檀旁边,有一尊显贵至极的身影——   此君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天生见威,贵不可言。戴十二旒平天冠,披八荒冕服,踏六合帝靴。眸吞万界,掌握乾坤。   赫然是魔族至尊之一的帝魔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八大魔功之《至尊履极帝魔功》的执掌者!   荆国最大的责任就在边荒,身为荆国十三兵府之射声府的执掌者,曹玉衔太了解帝魔君的恐怖。   别说他已经在托举王骜登顶的过程里本源受创,哪怕在自己巅峰状态,也不可能扛得住帝魔君一击。   哪怕此刻登上武道绝巅,他也没有信心与帝魔君放对。   帝魔君这样的存在,何以同修罗君王善檀一起出现?他更非武道修者,何以也能在武道世界降临?   富贵王孙姬景禄的表情,更是十分凝重,因为他在帝魔君身侧,看到了一双泛着七彩流光的眼睛,仿佛自无尽暗海潜出,予人间以贪婪的注视。   享有赫赫威名的无冤皇主……占寿!   “迷界都已封住,尔辈龟缩沧海。你占寿不夹起尾巴好好舔舐伤痕,也来此兴风作浪?!”姬景禄沉声喝问。   修罗族、魔族、海族的衍道强者,同时降临此世,同登武峰,虽不知他们是如何绕开那一切本不可逾越的阻隔,但事实已经发生在此刻,姬景禄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来面对。   然而在超脱不出手,武道又刚刚打开的现在,在这非武道绝巅不能至的武道世界,他们要如何扛得住这样的对手?如何能够阻止占寿他们的筹谋?   他破口大骂,也只是想要探得一点口风,寻找突破的可能。   但占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俄而,转过头去,看向王骜。   吴询横戈在身前,目光在那座武峰巡行,终于是在磅礴和凶险之间,在三族衍道的身后,看到了第四尊——   那是一个瘦小的、似不经风的身影。若隐若现,但真实存在。   这一刻,所有的问题,好像都有了答案。   “『欺天』……猕知本!”吴询错着牙齿,深刻感到了问题的严峻。   天妖猕知本,向有“欺天”之名。在他的辅助下,四族衍道,穿透现世屏障、越过武道隔阂,以“武夫”的显化,在武道世界拔起武峰,大概也不是不能做到的。   虽然吴询仍然想不明白要怎么做到,但猕知本这三个字,就自然而然地等同于可能。   现在他们需要面对这种已经实现的可能——   很显然,即将成就武道永恒的王骜,才是这些不同种族的绝巅强者,联手的目标。   这些异族绝巅,欺天而至,要在超脱不出的情况下,在暂时封闭的武道世界里,阻止王骜的超脱。甚至于,抹掉王骜的存在。   存其道,而诛开道者。 第二十一章吾不求   现世人族当前最主要的对手,就是妖族,魔族,海族,修罗族。   祸水虽恶,恶观大都无识。陨仙林虽凶,鬼物不成体制。其余诸天万界各个种族,虽各有麻烦,但是单拎出来,都不值得一说。   唯有这四族,各有历史,各自拥有文化和体制,可以动员出最大的战力,真正能够威胁到人族万界主宰的地位。   相应的,他们也被人族视为最大的威胁,将要在神霄战争里,迎来最残酷的镇压。   王骜登顶,四大武道宗师送行。   王骜超脱,现世无人阻道。若是绝巅落子,人族岂无绝巅?甚至于异族超脱若是出手,人族超脱一定也会出面护持。   在王骜登上绝巅的这段时间,现世天门的戒备力量,加强了许多,力求杜绝异族的干扰。   但谁也不曾料想到,这些异族绝巅直接从武道世界入手,通过欺天手段,假武之形,立武峰而崛起于王骜身前。   现在一切都明晰了。   王骜登顶武道绝巅的时候,他们不去阻拦,因为异族也有修习武道者。   王骜开路,不是独为人族开。   正如妖族据天,法传万界。也如世尊行钵,佛授妖顽。   路是挡不住的,大道推开,任何生灵都可以往前走。   道韵如明珠洒地,谁都会捡。   这世上不可能只有你会吃饭穿衣,钻木取火。   当然,如果异族能有武者先一步成就武道绝巅,于他们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这件事情不可能实现。   现世之所以是现世,之所以是万界中心,最伟大的道,只能在这里成就。   只有现世能够撑得起武道的开辟。   别的不说,即便也有异族武修走到绝顶高处,想要打穿武道绝巅前的天道屏障,也都还隔着好几层……他得先靠近现世,先有触及现世阻隔、天道屏障的机会。   异族武修开道之难,要难过王骜太多。这也是人族大势的体现。   王骜这个当世武道第一都险些失败,其余人等更不必说,异族更是毫无希望。   所以王骜开道的时候,各方异族全无动静。好像被人族牢牢压制在诸方地域,完全没有找到机会,分不出一丁点余力来捣乱——事实上所有已知的有可能造成干扰的渠道,也的确都被临时掐断。   但武道绝巅之后,轰开武道者要顺势功德超脱,猕知本他们却骤然临世,来拦上一步。   今日若杀王骜于此,斩削人族武道旗帜,是为存道而杀开道者。如此至少在武道这一途,万界都在同一个起点,万族同争。   于妖族于修罗,于海族于魔族,都是如此。   而王骜这个开道者一旦超脱,人族就永远在武道上领先,领先不止一个时代。   欺天猕知本,魔界至尊帝魔君,修罗君王“善檀”,无冤皇主占寿,这些恐怖的名字,哪个都是衍道中的强者。   除了占寿可能战绩稍不显眼,另外三个都是威传万界。   尤其帝魔君,纯以战力而论,在魔界可以盖压除其他魔君外的所有绝巅,在魔界之外,也是站在门外窥看超脱的存在。   率先出手的是猕知本。   在他被吴询看到的瞬间,他低低地笑了两声:“你一个武道真人,也能认得洒家。”   正是他一手编织了这次欺天局,而低笑着,抬起一根瘦指,竖在面前。这一指如烛,烛尖有微火,轻轻摇晃,招人魂魄。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高渺淡漠,失去了情感,其声曰:“逆天而行者,必为天诛!”   他的手指高举,好像在浩渺无际的宇宙,牵引着什么。口含天宪:“天不许,人长寿。天不许,贼子狂。天不许孽障逐苍狗,天不许,武道见绝巅——”   哗啦啦~   荒凉的武道世界里,竟然响起涛声。明明没有水源,却奔涌天河。   与此同时,现世兀魇都山脉深处的善太息河中,一只晃晃悠悠的乌篷小船,忽而止住。   叶青雨骤然惊醒:“怎么?”   她下意识地退到姜安安身边,随手一洒,几十尊傀儡,上百头云兽,将这善太息河的河面,填得满满当当。   她才该是墨家的传人!   姜安安反应也不慢,身上宝光一时放开,光华显耀叫人睁不开眼睛。像是这幽深难测的地下暗河里,升起一轮小太阳。   “没事——”姜望面带微笑,声音里有让人信服的从容:“停下来看看风景。”   猕知本欺住天意,在武道世界里借助被击溃的天道迷障碎片,强召天人护天道。   他一个天狱世界里的囚妖,俨然成了天道的卫士,手段不可谓不高。   当世为人所知的天人,只有两位。一位在祸水深处,猕知本断然不会去招惹。还有一位,就在这善太息河上。   于是天道强召!   此一石二鸟之计。   让姜望合归天道,他将不再以人族为念,不再有人之情感,是兵不刃血,令人族少去第一天骄。   而姜望归于天道,以天人衍道之身,杀这武道开道真君,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谁生谁死,都是好事。同归于尽,皆大欢喜。   以姜望现在的境界,不难感受这一切,明了前因后果。   事实上王骜登顶之时,他就第一时间察知,因为那时候天道就对他发出了呼唤,只不过他置之不理。如今猕知本只不过放大了天道的威严,让这种召唤变得更为有力。从门外的轻声呼唤,变成了直接砸门拿人。   姜望按桨不动,静眸如水,一道魔影、一道仙光,自投本躯,法相归身。   而在那召唤迫近之前,他的脖颈之上,浮现一串星辰念珠。此般念珠分六颗,每一颗星辰念珠之上,都有一个阳刻的道字,曰——   令!阴!善!福!印!将!   正是南斗六星的六个别名。   左嚣留下的封印被触动。   两证绝巅、冲击过超脱的左嚣,以其当世难有人及的眼界,针对性布置的封印,没有那么容易攻破,轻松拦住了天道的第一次伐门。   便于此刻,姜望并起剑指,轻轻一划——   撕——轰隆隆隆!   武道的世界里,响起惊天的雷声。   一道恐怖至极的电光,或者剑光,就这么从天而降,撕破长空,斩至猕知本身前。   又在猕知本的注视中,散而无形。   但猕知本那根手指上的微弱火焰,却是就此消失,仿佛被风吹灭。   轰隆隆隆!   电光消失了,雷音还有余响:“猕知本,我就算合入天道,也先杀你!你相信我能保有这份执念吗?”   猕知本欲借天道相召,就必然要忍受天人对天道力量的驾驭。故在这一合里,丝毫未占上风。   雷声已消失。   武道世界里静悄悄。   善檀平淡地看向猕知本。   猕知本只是笑了笑:“天河渡船遗落的人,竟然也可以跟我对话了。看来省不得力,诸位——动手吧!”   倒似没谁在意这小小的插曲,几位异族绝巅,齐齐把目光投向王骜。大家都很明白,在场的另外四位人族武道宗师,根本不具备阻挡的能力。   但有一道白发飘散的身影,遽然飙出。脊柱弓起又绷直,好似虎跃恶涧,龙腾永渊,抬脚一记竖劈——直面异族四绝巅,直抵那黑白变幻之山。   他的骨骼一节节发出齿轮般的咔咔声响,身体响应千万次的共鸣。这雄健身躯里潜藏千年的力量,于此刻一霎劈出,惊天动地,真如伐山斧!   无尽渊落,因之而开。   武道世界,似也为此两分。   墨徒的意志,贯彻在武夫的肉身,凝成这一式无与伦比的“开天”。   他是墨守成规的舒惟钧,他是古往今来腿法第一的武道宗师。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连呼喝都没有,只用钢铁般的身影告诉王骜——此时此刻,别无它路,唯有速证超脱!   这一切说起来复杂,事实上猕知本抬指到烛灭,诸异族绝巅降临到舒惟钧出击,都在同一个瞬间。   吴询也只将面甲覆下,只露出一双见惯生死的眼睛,提长戈,跨渊而前。   不见其它动作,身后自然凝聚一杆杆战旗——   夕阳残照,横尸如山。   仿佛将兵墟搬到了此处,一处处惨烈战场垒土填渊。   一时深渊都不见。   只有骸骨相连,断刀映日。   他这一生踏过的关键战场,填充了他与目标之间的距离,成为他可以站在这里挑战对手的原因。   若是他亲手训练的武卒在此,他手握虎符,敢于面对任何一位绝巅。不说压制对手,至少不落下风。此时此刻,名将无兵,也只能靠自己掌中长戈,腰侧短剑。   但他仍是昂首往前。   他踩着这些战场大步往前,速度越来越快。铁靴不停踏地,发出急促的声响,便如好戏开场前,那阵子紧锣密鼓。   一场战争里最惨烈的时刻,就是三军主帅做最孤独的冲锋。   咻——   极尖细的啸叫声,带出一支剖世而前的羽箭,将战场残阳的余晖都掠夺。   同样是当世名将,同样是武道宗师。   曹玉衔与吴询有太多的共同点,却是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   轻羽曳动尾流,狂风飙烈长空。   曹玉衔的箭,先于吴询的冲锋而体现,也追及舒惟钧的开山一式前。有钻山锥地之恶形。   啪!   姬景禄将那铁扇一展,上有四字,曰“关河日月”。   他并不急于进攻,他知道进攻大概也没有大用。   他只想争取时间。   但见王骜所在那处武道绝顶之峰,前方骤起关墙一道,又见大河滔滔,姬景禄左拳右掌,同时探出,恰是那升起的日月!   关河日月,武道画形。   不愧是天下武道宗师里,拳脚最细腻的存在。   此般武意,真如壮景!   一时四大武道宗师,尽皆出手。面异族绝巅而不退,要武争那一线机会。   但在这个时候,在那如画的武道风景中,忽然探出一只手,粗糙的、精壮的手。有几分不解风情的突兀。   这只手,将铁扇拨开了。   王骜的手!   不等异族四位绝巅出手,倒是他自己先推开了姬景禄特地为他而设置的屏障!   未有言语,但这个动作……是何等的轻蔑和狂妄!   他难道不知道,他面对的是谁?   焉能如此轻描淡写,浑不在意?   王骜将铁扇拨开,像是拨开了一道屏风,把关河日月变成了屏画,而自己从风景中走出,回到台前。   他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只是平淡地看着那座黑白之山,看着山上苦心积虑、奇兵突出的四位异族绝巅。   这四族被人族分割堵死在不同的战场,却不料想,于神霄之前,在武道世界先联起手来。   这未尝不是人族武道的荣勋。   “不知道你们是如何绕开我族关注,骗过天意,来到这里。这件事情本身很了不起,相信你们也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当世武道第一也是唯一的绝巅,有些好笑地说道:“但其实你们这一趟,不必来。”   什么意思?   几位异族绝巅都没有说话。   倒是无冤皇主占寿眸泛七彩,目光在舒惟钧等四位武道宗师身上一扫而过。   便见得——   王骜高跃起来,跃于万顷福云之上,玄黄大旗之前。   “武之永恒,当以拳证。”   “功德超脱,岂吾所求!”   他拉拳如拉风箱,轰拳如放奔马。   只一拳,有霹雳一惊,便轰断了这杆凝聚“武”字的功德大旗!   万万顷武道福云,滚滚而散,散落人间武者身。   无尽功德玄黄气,忽如春风过境,沐浴天下武魂。   但见到——   舒惟钧开天一式未尽,人已在无冤皇主占寿的注视下迅速衰竭,皮肤松弛,血液滞流。却是在下一刻,气似虎吼,血如洪奔!   受损的武道本源,一瞬间便得到弥补。筋如龙附,骨似山峙,此刻他比巅峰更巅峰。   曹玉衔、姬景禄、吴询,个个都如此。身登极武,意满神巅。   古往今来的武夫助王骜成道,王骜拳散功德,还赠于天下。   助习武者求武,让得武者正武,为各位武道宗师填本源。   开道功德所推举的超脱,他根本不在意。所以他说猕知本他们,苦心积虑,白来这一趟。   “好!此乃武祖气魄!”   帝魔君大赞一声,杀心愈烈。顾不得什么,宣张魔气,一展龙袍,已经探爪而至。这五指大张,好似笼罩宇宙,且也碾碎混沌。   王骜蓦回身。   回身之时便回拳。   “若在魔界,我须让你一头。在这武道世界——与我滚!”   这是简简单单,毫无争议的一拳。   他一拳轰到了帝魔君的掌心,将那笼天盖地的爪形都打开,好似猛兽破囚笼,正是武夫碎玉宇。   帝魔君那显贵至极的身形,就这样慢慢淡去了。   “猕知本!”   “善檀!”   “占寿!”   王骜豪兴大发,自那绝巅跃下,于此山登彼山,挨个点名,一拳接上一拳:“今天算是咱们第一次照面,留个记号,叫你们记得。下次再见——打死你们!”   轰!轰!轰!   王骜像是那不会打铁的铁匠,心急的莽夫,鲁莽地拎着铁锤,上去就是几下,顷刻铸铁已变形,倒也不管什么形状。   威风凛凛、阴翳遮世的异族四绝巅,便已经消失不见。   那拔至巅峰的黑白变幻之山,顷刻溃落,泥沙具下。偌大一个武道世界,但见得光风霁月,福辉万里。   能够推举一人超脱的功德,散于天下武夫,可能微不足道。   但武道走到今天,那路上的累累骸骨,岂不都是微不足道的武夫?无数微不足道的努力,方累聚成这世上最高的山。   超脱不出手,绝巅各落子。   而王骜……尽轰之。 第二十二章愿为诸君砥砺之   王骜在武道世界里体现超越古今的力量,就好比帝魔君在魔界,理所当然地盖压一切而存在。   古往今来,没有比他更高的武者。   未来或许会有,或许也不会存在。因为他还在往高处走。   他一拳一个,将那些凶名赫赫的异族衍道都轰退,扫得武道世界一片澄阔。   甚至不给善檀、猕知本他们说话的机会。   不让还手,也不让还嘴。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猕知本他们也算是达成了目的,没有遗憾。   能够推举超脱的开道功德,被王骜一拳轰散,飘飞于天地之间,散归天下武者。   有史以来的武道第一尊永恒,未能立即成就。   或许在帝魔君眼中,气象磅礴令他惊呼“武祖气魄”的王骜,其将来成就,要比功德推举的武道超脱,更有威胁得多。   但猕知本一开始的计划,就只是阻止王骜超脱而已。   现在王骜自己放弃,也算是……阻止了吧?   武道世界万物生长的变化,体现在现世各个角落。天下武夫的意志,也触动着武道世界的波澜。   于武道的绝巅,王骜一人独立。   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对岸,吴询、曹玉衔、姬景禄、舒惟钧四位武道宗师也各立其峰。   他们都已经拥有向前迈步的可能。   此时此刻,四人对视彼此,也都跃跃欲试。   忽而有惊雷横空一转——“且慢!”   却是先时某位天人隔世而落的雷音,还有余响。固世自屏的天道力量,尚有残存。   吴询等人尽皆抬头,眼神各有不同。   却只听那雷声震动,轰鸣万里:“武道已开,绝巅已伫。诸位宗师只差一步,又何必急于一时?姜望是晚辈,却有肺腑一言,愿为君言——”   “诸位前辈!将登绝巅应圆满,我愿为诸君砥砺之!”   他为天人,他应当代天阻道。   他是姜望,他却要互相成就。   他向四位武道宗师发起挑战!   时至今日,已经没人会觉得这是冒昧的。名为姜望的真人,早已是万界当名的大人物,更是洞真此境不可回避的高峰!   雷音响彻天际,也为这武道世界唤起更多生机,带来更多灵性。   春雷震,万物发生。   四位武道宗师里,却是姬景禄最先开口:“道途之上,没有前辈晚辈,达者为师!姜天人有此厚意,某家岂能却之?天京城,无涯石壁前,姬姓皇朝之武夫姬景禄——坐石相候。”   此话言罢,他便将铁扇收拢,转而下山,每踏出一步,身形都更显虚幻。最后带着那武道之峰,好像一幅画,印在画卷中。画轴一抬,消失在空处。   “坐石求道”,是《静虚想尔集》所载的典故,说的是远古人皇燧人氏见卜廉的故事。说是燧人氏历经艰辛,终于在蛮荒深处,一个名为“劫无空海”的地方,找到了名为卜廉的巫。   卜廉自称是“卦师”,而非巫者。   远古人皇找到他的时候,这个老人正坐在一块白石之上,眺望天空,很久也不动弹。   燧人氏就在旁边陪了他四十九天,一句话都不说。   等到卜廉终于动了一下眼皮。   燧人氏就抓住机会问他——老人家坐在这里是为什么。   卜廉说,我等『道』的垂怜,已经等了一万年!   后人便以“坐石求道”来描述坚定的向道之心。   景国姬姓皇室常以远古人皇后裔自居,其实血脉远得很,只是沾亲带故的强行“本家”。   姬景禄类比这一战是人皇见卜廉,视此战为求道之战,实在是把姜望抬得很高。也把自己看得很重。   曹玉衔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幅画卷隐去,回过头来只是微微一笑:“姜真人离了天京城后,不妨先来北境。荆国的风光不似别处,变幻莫测,十步移景,百里隔天。你也看看鹰扬黄龙,与射声府有什么不同。”   他掸了掸衣角,一抬长弓。   声犹在,人已去。   箭过长空留啸鸣。   荆国武道宗师曹玉衔,应战。   舒惟钧伫立高崖,白发迎风。   他的白发与陆霜河不同。陆霜河的白发是雪色,冰冷刺骨。他的白发是枯色,像是手上的老茧,被磨平的拳峰,身上的伤痕。是一个武者在漫长岁月里的损耗,是年华逝去的证明。   他看着那道雷光,面上几乎没有太多表情:“在我的印象中,姜真人似乎还没有来过天绝峰。钜城最近的变化很大,姜真人不妨来看一看。有什么意见,也请不吝赐教。”   不等那雷音回应,他直接一跃而起,消失在天边。   墨家武道宗师舒惟钧,应战!   场上四大武道宗师,霎时只剩吴询一人。   在今天之前,所谓的“天下武道前三”,唯有王骜无宗无国,孑然一身。只有一个徒弟,还留在庄国三山城。其余几位,或是宗门砥柱,或是国家栋梁,甚而直接是王孙贵胄。   在这场天下武道跃升的辉煌盛筵里,最大的受益国当然只能是魏国。   而天下武道益王骜,魏国武道益吴询。   作为一手缔造魏国武修时代的武道宗师,吴询在这次武道开辟之中所获得的好处,仅次于王骜本人。   他距离武道绝巅,其实只剩一层窗户纸,甚至窗户纸都已经撕破了,窗子只是一个摆设。   他根本不需要谁来砥砺,随时随地可圆满。   但面对姜望突如其来的挑战,他还是停下了本欲登顶的脚步,脸上带笑,抬指即是一道虎符虚影,径投远空而去:“洞真极意,我也想知,究竟是谁!凭此符意,军中畅通无阻。姜真人既然要来检验吴某人的武艺,也顺便检阅一下我大魏武卒吧!”   在魏国天子的全权托付下,他倾心训练这支武卒,已经有三十年的历史。   三十年的时间,能够发生什么?   齐帝姜述从登基到称霸,只用了二十四年。   姜望已经是绝顶的真人,他还不到三十岁。   魏武卒的锋芒,还未有太深刻的体现。在历史上与夏军有过几次交锋,同景军有过一些龃龉,也都不痛不痒。   现在吴询却是愿意拿出来叫姜望看到,现在的魏武卒,已经根本不怕被人看!   他哪里是让姜望检阅啊。   是武道大兴,魏国之龙脉,当有九天之吟。当让现世最耀眼的天骄来见证,   魏国武道宗师吴询,应战!   太虚姜阁员,是现世一流的贵重身份。   追古溯今的姜天人,则已有过确定的绝巅路,有看得到的超脱可能。   击败陆霜河之后的姜望,哪怕剥离了天人状态,也是天下第一洞真最有力的竞争者!   现在漂浮在善太息河上的姜望,开口说要帮几位武道宗师砥砺圆满,完成绝巅前最后的准备,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质疑。   在这些已经准备踏出最后一步的武道宗师面前,所有的身份都不紧要,但长相思的锋芒真实存在。   武道世界里,诸方来而复去,风云卷而复开。   若有阴阳家的修士望气,当能见得天下武道之气,似狼烟群起,蔚为壮观。又见得武道福云,飘散人间,武道功德,天下共享。雄阔万里蒸云霞,真是好气象!   现如今阴阳家的修士是没有了。或者说阴阳家的那些本领,早就被各家分去。   拿到阴阳家传承的,却是有两个。一个在楚国烦的不行,一个正坐在乌篷船的船尾,摇荡在善太息河之上,俯瞰这幽幽暗景呢。   他借天道叩门之机,亲身参与武道世界的变化,可比什么望气之术都看得更真切。   猕知本苦心积虑,引天人阻道。现在天人的确要出手了,但不是以猕知本想要的方式。   自淮国公为他封住天人状态,他就在寻找另一种登顶的可能。   今天猕知本强行召以天意,也让他再次琢磨起天道来。   他这个天人,对“正欲登顶的武道宗师”出手,还一挑就是四个,岂不是对天道召命最大的“尊重”?   虽然这出手的时机晚了一点,但这态度绝对值得嘉许,是可歌可叹的!   猕知本以“欺天”为号,他也在寻找“欺天”的方式。   与其说他是在了解天道,倒不如说他在了解猕知本!   便在这个时候,太虚勾玉轻轻闪烁。   姜望握住一看,却是秦至臻的回信,在这个时候才慢吞吞地飞来,言简意赅,很见愤慨——   “你真幼稚!”   姜真人愣了一下,略想了想,才想起这封回信的由来。忽然心情不错。   他随手拆了几封零零散散的信,回了些修行相关的内容,顺手给秦广王也回了一封——   “怎么了?之前太忙了没注意消息。”   略等了等,秦广王没有回信,也便退出心神。   善太息河十分静谧,头顶是千奇百怪的钟乳石,好似恶神塑像。   姜望看向船头那边,看着摆出战斗姿态的叶青雨和姜安安,忍不住就想指点一下她们的战斗姿态是如何不合格。但还是忍住了。便呵斥道:“蠢灰,蹲好了!一点祸斗的战斗天赋都没继承到。你这笨狗!”   蠢灰眨了眨眼睛,明智地不去反驳。   姜真人又笑着对青雨和妹妹道:“这善太息河里暗无天日,无甚风光。我带你们去天京城里看大戏——如何?”   一向爱凑热闹的姜安安,一下子绞紧了衣角,眼神贼么兮兮,表情很是紧张:“哥,你又要跟谁打架?”   姜望,天京城,大戏。   这几个词一联系起来,实在惊悚!   若叫天京城里的人听了,恐怕也难有几个能安枕。   上一次姜望去天京城,惊闻天下,波澜至今未消。这一次带着当世极真的修为,又要去天京城,得有多大的动静?   倒是叶青雨温婉一笑,随手一拂,将那些傀儡都收起:“好呀。”   她半点都不担心。道理很简单——姜望要真是去天京城找麻烦,绝不会带上姜安安。也不会带上自己。   “是打架,但不是你想的那种打架。”姜望看着自己的妹妹,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在你姜女侠的眼里,你亲哥就是这么爱惹事的人吗?”   姜安安放松了许多,咋舌道:“姜老天现在多吓人呀,都要去打架了,还说自己不叫惹事呢!”   这“姜老天”的诨号,是她在得知自家老哥成就天人之后发明出来的。老天爷现在姓姜哩!   姜望瞪了她一眼:“你哥这一趟去天京城,是受晋王孙姬景禄之邀,前去论道,不惹什么事端。中域风光天下甲,想着叫上你和你青雨姐姐去玩耍观赏呢——你姜女侠要是不爱耍,想要回凌霄阁去练字,我就先送你回去。”   姜安安反手就把叶青雨抱住了:“青雨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叶青雨便笑:“我还是挺想回去记帐的。事情不做完,总是挂在心里——”   姜安安踮起脚来捂住她的嘴:“但是你更想去中域玩!”   天可怜见,向来知晓中域繁华,从来都知中域风景好。但因为哥哥跟景国的关系不甚和睦,她姜少侠可从未去那边转悠过。中域的美食,都是旁人捎带,可未有等在锅边、新鲜出炉的快乐。   如今哥哥带队去景国耍,她姜安安有什么去不得?什么善太息河水志,早已被她抛在脑后。   姜望只是一笑,抬起脚来。   自他眸中飞出无数道光线,最后交织成一条外显为白色的见闻之舟,载住青雨安安蠢灰,就此往外间飞去。   “欸,我的船!”姜安安虽是富养长大,平日从不缺了什么,但小时候颠沛的经历,还是让她并不铺张,不舍得把乌篷船就这么扔在这里。   “算了不要了,赶时间呢。回头给你买个更好的——”   “什么不要了!值不老少钱呢!”   “已经沉了!”   姜望的声音落下了,见闻之舟却已经风驰电掣,飙离兀魇都山脉,疾向远空。   ……   ……   失去掌舵之人,没有了道元与暗河之水的对抗。姜安安这条乌篷船虽然也是不凡之物,却也连三息都未撑住,毫无疑问地沉落水中。   汇入暗河已无影,无尽水面,波澜不惊。   一切都很平静。   好像从未有一艘旅船,也从未有人来此观赏。   等到最后一点余音也散去。   汩汩,汩汩~   那沉船之处却鼓起了泡泡,极似有大鱼换气,却根本不见鱼。   那泡泡鼓了一阵之后,开始往下沉。仿佛原处多了一个无底的漩涡,将附近水元都吸纳。又像是……一只静静注视穹顶的,幽深无尽的眼睛。 第二十三章三宝雷音   天有雷霆之海,聚而成青瞳,谓之“天有眼”。   地有冥渊之池,照而如隔世,谓之“地有眼”。   天地有眼,善恶无报。天地尽盲也。   所以国家有制,陟罚臧否,代天而察,据地而裁。   ——《游生笔谈》   这段话的最后一个字,到底是“裁”还是“载”,历来都有些争议。结合前文来说,“察”后面应该接“裁”,但《游生笔谈》里又有“地载明德”之论,所以这里作“载”字也说得通。   之所以这么简单的一个字都有争议,实在是那个写下随笔的“游生”,消失得太突然,“游生”本人又太神秘。史笔不详,追溯不及。   以至于这本最早完整叙述国家体制、被誉为“国家体制第一论”的笔记,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   人们大概只能知道,那位“游生”,是当年与景太祖姬玉夙讨论建立国家体制的人。《游生笔谈》里所收录的内容,绝大多数都是写给姬玉夙的信。   善太息河中那仿如幽深眼睛的漩涡,极似传说中的冥渊之池眼。   就在它出现的同时——   “已经沉了!”   姜望最后留下的那一声,再度炸起。   这一次可不比哄姜安安时的催促和宠溺,而是字字含威,杀意激烈!每一个字都在下沉,仿佛坠天之锁,拉扯着整个一览无余的暗河空间。   元气爆鸣!   晦沉无光的善太息河上空,倏然蒸腾起一片极其厚重的、暗紫色的雷云。云内隐隐有呼啸的风声,如厉鬼嘶吼。云边扭曲,像是张牙舞爪的恶兽,在俯瞰河底的一切,随时择物而噬。   轰隆隆!   没有任何预兆,自那雷云之中,一道雷电光柱骤然倾落,直直地轰进善太息河,轰在那如眸的漩涡上。   绛紫色的雷电光柱,直接贯穿视野,剖浪分波,有翻天覆地的姿态,真如神针探海!   滋滋滋滋……   大片大片的雷光,扯动张舞的电蛇,在善太息河奔腾回转,将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暗河,轰成了电光暴耀的雷霆之海。   传说中留下了【风后】叹息的暗河,何曾有这么喧嚣的时刻?   不断有水怪跃出水面,想要逃离雷光的捕捉,却又在空中被无情拦截,被电笞为焦炭,最后毫无痛苦地跌落。   姜真人的雷法太恐怖,一经铺开,几有灭世之威。   雷柱倾落后,万里水域已寂空。   那漩涡之眼,也彻底被轰散。   雷光犹自在水中奔流,向万里之外开拓,好像要将整条善太息河都侵占,将所有的水怪都清除。一切的爆鸣和追逐,都汇成一句喝问——   “何方邪祟?胆敢窥伺于我!”   在那无底的深幽处,有恍恍惚惚的声音浮起来,不得不给予姜真人回应:“姜真人!好雷法!我只是好奇阁下威名,远看一眼阁下风姿,心中实无歹意……万请不必动怒。”   雷云之中,姜真人的声音道:“我亦无恶念,出来一会罢!”   那恍恍惚惚的声音如在风中渐远:“哈哈哈,下次,下次!下次一定!”   雷光骤然激烈:“藏头露尾,鼠辈行径!不敢报上名来?”   自那雷云深处,雷霆光柱的尽处,有一束有别于雷光的仙光,遽然坠落。   就在这坠落的过程里,于那仙光之中,化生一尊额生龙角,飘逸非凡的身影。   此尊身披华袍,尽显仙相。五官比起本尊添了几分清贵气,眸光却比真身更冰冷。嘴角微起残酷的弧度,探手一抓,抓住一柄无形无色的长刀,竖前就是一劈——   仙法·见闻斩神!   轰隆隆!   电光千里至万里,万里更往无穷去。无法计数的电光,暴耀成一团,错杂各处,疯狂地鞭笞着善太息河。   这条幽不见底、深不可测、长不知尽处的古老暗河,好似一条痛苦的巨蟒,在雷笞之下扭曲挣扎!   而在这一刻,所有的电光都成为眼睛,所有的电光都是刀光。   仙龙法相掌控了所有视觉与听觉,凡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尽握于手。而以见闻扑杀一切,要穷极善太息河之水,斩尽善太息河之邪祟,揪出那暗中窥伺的眼睛。   今日若只有姜望一人在这善太息河,他不会如此动怒。但他还带着姜安安和叶青雨,还敢鬼鬼祟祟地窥伺在一旁,他是绝不会把此贼往良善处想的。   定要寻其踪,捉其名,绝于后患。   “惹不得也!”那恍恍惚惚的声音只发出这样一声怪叫,那声音有一种生命尽头的嘶哑。   以姜真人对声音的敏感,尤其能感受得到,这“声音”已经死去。   也就是说,这声音与发出声音的存在,已经斩断所有联系。只此一声,散而无迹,无处可寻。   看来善太息河,并非其根本。又或者说,所谓的善太息河,只是某一种路径。   仙龙法相五指大开,散去了刀锋,袖袍一拂,收尽雷光。   这善太息河还有许多隐秘,那个暗中窥伺的存在既然已经逃走,他倒也不必急着现在就彻底扫荡这条河流。   “强大”有时候是对手的武器,因为它会让你忽略掉很多危险。   头顶是那倒悬如恶神林立的钟乳石顶,脚下是波澜不惊的暗河长渊。仙龙法相面无表情,悬空而走,迳往远处。   雷霆是天之罚。   已为天人,已近天道,已握天道而放手,如今的姜真人,对雷霆的理解远逾以往。   姜安安的《金阙云宫指间正敕仙雷术》,他只是看一眼姜安安施法,便能略知根底。再等姜安安献宝似的拿秘典予他翻阅,他通读之后,便已臻于巅峰。   苦觉大师传予他、也经常被他运用的“降外道金刚雷音”,更是已经达到当初创造此术的高僧都未抵达的境界。   姜望博采太虚幻境演道台所推举的诸多禅法雷音,糅合自己对天道雷霆的理解,将这门雷音进行全方位的推演,使之臻于“无上”。   这部只保留些许原本菁华、已经脱胎换骨的雷音术,不应该再叫“降外道金刚雷音”。   因为即便是真正的金刚降世,也不如现在的姜真人威风!   姜望将它命名为……《三宝雷音正法》。   ……   ……   禅宗正统在三宝。   三宝山山门凋敝。   苦觉谓之三宝,曰:苦觉的知识、苦觉的经验、苦觉的智慧。   净礼曾经对此深信不疑。   后来他不这样认为了。   他心中的三宝,是“师父,师弟,和我”。   三宝如今只有两宝存。   一个为再登极境而努力,一个还在努力地寻找答案。   在酆都鬼狱之中,穿着囚服的净礼,背对着栅栏,盘坐在地上,四周的资料摞得很高,仿佛围墙将他围住。   他有些瘦了。   当世真人的体魄,已见真不朽,按理说没有消瘦的可能。   但他的气质,的确不及早先圆润,没有那种傻乐呵的幸福感。   他的肩膀耷拉着,垂着头,手指头费劲地捏著书页,一页一页地,很认真地翻阅着。   他读佛经都没有这么认真过——不是他不爱学习,他是听师父的话。他天生就得经,师父说,却也不必再读别的什么糟烂经文了,没来由混淆了真佛。   当年苦谛师叔给了他一部秘藏经书,叫他好好学习。结果师父堵着门,跳脚骂了整整一个月。再没有谁劝他读过经。   师父……   净礼常常会想师父。   与净礼和尚隔着一条过道的邻居,也背对栅栏,但却是靠坐着,姿势十分悠闲。   一身囚服也被他穿出了贵气,坐如虎踞,靠似真龙。但嘴巴一张,开始絮叨,那种贵气就荡然无存:“魏玄彻赌赢了。武道大昌在他的执政生涯里发生,仅此一件,他的功业就超过了历代魏主。他和吴询把地基打得很牢固,魏国崛起已经势不可挡。”   什么崛起不崛起,大昌不大昌的,净礼不在意这些。   魏国他更是不熟悉。   他只是在熊谘度帮他找来的资料里,努力地寻找着熟悉的名字。   很奇怪,别人所描述的师父,和他心里的师父,竟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感到熟悉又陌生,亲切又恐惧。   熊谘度继续道:“魏玄彻这些年一忍再忍,吴询也早就跃跃欲试,想试军锋。魏武卒一定是强军,但是强到什么程度,尚还不知。魏国想要乘势而飞,就一定要想办法证明自己,要立起旗号来。过去那一套可行不通了。恰恰楚国改制,腾不出手,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就看景国那边有没有什么动作。嘿嘿!南域霸主自顾不暇,且看中央大景是否还能布武天下。也看那魏玄彻,是否有担得起野望的拳头。”   他独自说了一阵,扭过头来:“喂!能给你找的情报,都给你找来了,什么苦性苦觉苦命的,一帮子听起来就难受的人——你看出来什么了吗?”   净礼没有说话。   他看出一些东西来了,但是他谁也不想告诉。   熊谘度道:“当初苦觉来南域,是逃过来的。珞山历史上没有佛迹,至少在左家入主珞山,一直到现在的几千年历史里,跟佛宗怎么都扯不上关系。左光烈为什么会救他?他又为什么认定左光烈是佛子,一定要传衣钵?”   净礼不吭声,继续翻着资料。他发现师父这一辈子去过好多地方,虽然在世上没有留下什么很大的名气,但跟很多人都打过架。   他好像是师父的师父,像师父注视自己那样,注视着师父的成长。   “唉,等我出去了,我可不能说这么多话。”熊谘度继续道:“天子须得喜怒不形于色,叫人猜不出心思。而且金口玉言,言必有律,不能说废话。哈!我不太像个皇帝,是不是?”   他又道:“但伟大的皇帝是什么样的,又能由谁来定义呢?”   他有时候很见气魄,但有时候又实在絮叨。   人一旦跟“絮叨”搭上边,就很难够得上威严。   “净礼!净礼!三宝山的净礼!你说句话啊,你怎么看?”熊谘度嚷道:“我是个好皇帝吗?”   净礼闷了半晌,从资料堆里抬起头来:“你爹还在呢。”   “未来的好皇帝!”熊谘度强调道:“未来的伟大的皇帝!”   “哦。”净礼说。   他觉得实在不像。还不如师弟呢!   师弟穿侯服的时候,威风极了。可惜没有见师弟穿过袈裟,不然都像佛祖。   熊谘度又问:“你知道平等国在角芜山上做了什么吗?”   不等净礼说话,或者说净礼本来也不打算回答,他又道:“我们通过你谈成了合作。”   “啊?”净礼没有听明白。   谁通过的?怎么通过的?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呀。   “小圣僧,我就喜欢你高深莫测,不爱说话的样子。”熊谘度道:“我决定封你做国师。等我登基,你就走马上任。”   他们之间的确达成了互相帮助的合作。眼下这些跟师父有关的资料,就是熊谘度的帮忙。   净礼倒是从来没有想过做官,想了想,问道:“国师能干什么?”   熊谘度突出重点:“你想打谁就打谁,想骂谁就骂谁。谁都不能打你,骂你。”   净礼道:“我现在也是想打谁就打谁,想骂谁就骂谁。谁打我、骂我,我就打哭他。”   熊谘度道:“做了大楚国师。你打不过的也可以打,骂不过的也可以骂。他们都只能忍着。”   净礼愣了一下,心里已经动摇了!但师父说过,馅饼就是陷阱,下山之后,事事都要小心。他很谨慎地问道:“那国师需要做什么呢?”   “陪我聊天,听我说话,就像现在这样。”熊谘度道:“同时你不能把我的话告诉别人。你要维护皇帝的体面,国家的体面。”   净礼道:“我都不认识别人。我也不爱跟别人说话。”   “你看,我们再一次达成了一致。”熊谘度语带赞叹:“我们实在是君臣相得!我们会名垂万古的!”   “哦。”净礼懵懵懂懂。   熊谘度又道:“我准备把陨仙林那边的杂务托付给你,你作为大楚国师,偶尔巡视一下陨仙林环境,定期向我汇报。那边新建起来一个天公城,是他们平等国的,你跟他们好交流。过去的时候,也顺便帮我捎点东西,你看怎么样?”   听起来不是很复杂。净礼道:“好吧!”   熊谘度又道:“不过做大楚国师,背景得干净。你往后不能用平等国的身份,也不能用悬空寺的身份。”   “我没有别的身份了呀。”净礼抬起头来。   “孤给你安排。”熊谘度道:“你再取个名字!想叫什么?”   净礼很费劲地想了一阵,最后不知怎么,叹了口气:“随便吧。” 第二十四章天不许   “国师这个位置,本来是应该做什么的?”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国师,就是把传道、授业、解惑的对象,从个人变成国家。再简单点说——你要教点真本事给国人。”   “那不成。不成。我师父说了,真经不可轻传,我的经书谁都不能教。就算是你,也得剃头点戒疤,烧香礼佛好多年。我才能考虑一点点。”   “哈!就算是我!意思是我还比较特殊咯?小和尚——知道你做不来,所以孤不让你做国师的本来工作,你守在旁边听孤讲废话就行了。”   “这个事情本来是不是也有人干?”   “当然咯。”   “本来干这个事情的人,应该是什么?”   “太监吧。不要紧张——太监跟和尚是一个意思。”   “好吧!”   天光垂落走廊中心,照得不似往时阴翳。它好像也明白,说话的人在牢里,不会坐太久了。   而那絮絮叨叨的声音,慢慢哑于暗室,又逃出天窗。   ……   ……   纯白之舟,飞在高空。   但逃出人们视线的捕捉,也在人们的听觉之外。   故而哪怕它如此高速地掠过长空,路过芸芸众生,亿万人的生活,亦不曾为人所知。   风是驯服的,如丝缕飘浮在舟缘。   立在这见闻之线交织成的小舟上,波澜不惊,如履平地。云海是令人安心的故乡。   叶青雨裙袂飘飘,好似云絮一缕:“姬景禄跟你有什么牵扯吗?”   “纯粹论道而已。”姜望笑了笑:“为什么这么问?”   叶青雨将一缕长发捋到耳后:“我的意思是,那位万古人间最豪杰,正在谋求证道……如果你们之间有什么牵扯,要不要再等等?毕竟人多力量大!”   姜望眼皮一跳:“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不知?”   这位凌霄阁主,身上隐秘也太多?   那边把【仙都】拿出来耀武扬威,这边又要悄悄证道。老骥伏枥,没完没了!不愧是能跟青崖书院院长交朋友的。   姜安安在一旁咕哝道:“他不让说——说谁给你泄露这个消息,谁就不是凌霄阁的人。要被革除出宗哩!”   “呵,这么严厉!”姜望瞪着妹妹:“所以你就真的瞒着我?”   姜安安理直气壮:“我可是凌霄阁主关门弟子!我与宗门同荣辱,共存亡。凌霄荣誉,高于一切!”   姜望瞧着姜安安悄悄指着的簪子,情知这会说的话,某些人都能听见。   便道:“安安啊,叶阁主一世英雄,对你掏心掏肺,对我也照顾有加,你顾着他的心情,是理所应当的。我很能理解!他这样的豪杰,早该登上绝巅,我真为他高兴啊!”   又对叶青雨道:“放心,我与姬景禄什么牵扯都没有。他还得谢谢我呢!”   说话间,纯白之舟已翻山越岭,一霎万重。当那些追不上飞舟的景物,重新归于视野中,所见却是一片丰沃平原,天风谷,十二楼,满天星——   原来已经到了整个现世,距离星穹最近的地方。   “呀!”姜安安声音里有几分欢喜:“怎的来了星月原?”   她是极喜欢白玉京氛围的。这里的人也可爱,个个可爱。   “哈!东家!”白玉瑕走出酒楼大门,兴冲冲地往天上打了个招呼:“您真是稀客啊,许久未见了!”   “褚么呢?”姜望没空跟掌柜的闲话,眸光一跃,已经化为实质性的『索』,倏然穿入楼中。轻松一绕,便将正在抄录剑典、以字意体剑意的褚么捆住,带出楼外。   姜望是他的师父,他也算是学成百家。白玉京酒楼里干活的,哪个都教过他几手。骤遇意外,也很是挣扎了几种方式——可惜都未成功。   “何方贼子,敢来星月原闹事,可知我师——师父!”褚么把手里的剑一收,凑过来就抱大腿,两眼泪汪汪:“您可是许久未见徒儿了!”   姜望抬脚将他拦在身外,一脸嫌弃:“看你多懈怠,就算挡不住见闻线,好歹多跑几步啊,一点都没学到为师的身法!”   褚么心想,我可是一念间七次折身啊。可是不敢犟嘴。   姜真人正欲拨舟而走。   白玉瑕又喊了一声。   “要去哪里啊?”此君把剑挂在腰带上,一脸的跃跃欲试:“带我一个呗。”   姜望略想了想,也不废话,喊一声:“玉婵,登舟来!”   倏然一道倩影掠出,连玉婵负双剑、穿云霄,一个潇洒的折身,稳稳当当落在舟身。很是利落地打一圈招呼:“叶姑娘!安安!小灰!”   白掌柜倒也不需东家再开口,已经潇洒一撩袍角,坐在了船沿。   “白掌柜!”姜望随口道:“青雨现在自己在开客栈,已经有十三国连锁。我常见她对帐,十分辛苦,有空你们交流一下——她的帐就没有你的帐看起来简单。”   白玉瑕身形一晃,就准备又跳下去。   叶青雨捂嘴笑道:“我们可没法交流。酒楼和客栈是不一样的,没什么可比性。就这帐本工夫,我可也是半路出家。就自己勉强看得懂罢了!”   “哪里哪里。”白玉瑕坐稳了:“叶姑娘冰雪聪明,术道通才,云国更是天下通商,传代的生意。我才是半路出家的帐房呢,酒楼叫别人管帐不放心,我这才勉为其难。”   姜望不说什么,眸光一转,见闻之舟已掉头,径上高天去。   从星月原到景国,尚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中域广袤,曾经立国千计,各有香祠。多年来累并累合,如今尚有百十国,皆为道属。   也一掠而过。   人间的风景瞰于高穹,有时也只剩一个掠影。无怪乎越往高处,人性越难见。天上人不见人间人,看不到凡人的悲喜,听不到凡人的哭笑。久而久之,看不见“人”。   见闻之舟的速度太快,中域壮丽风光不及细看,那无形的屏障却已经被叩开。   飘渺云雾卷如帘,清涧流泉似仙音。姜安安立于纯白之飞舟,脚边伴着一条灰狗,眼中所见,是一片极目不见尽处的高崖,上不知何处为顶,左右不知何处有尽头。润泽暖辉,流动灵光,分明是玉璧,哪里见石色!   在那无尽石壁之前,有一条蜿蜒清溪。清溪之岸,矗立白石一方。   白石之上,盘坐着一位锦衣男子,玉面贵颜,身姿挺拔。手中握着一柄铁扇,抬眼向这边瞧来。   顷刻夺了山色。   他的眉峰才是山,他的眼睛才是月。   他只是慢慢地抬起眼睛,就像是一座万丈高峰,正拔地而起,轰轰隆隆。   在凌霄阁养得胆大的姜安安,骤见此般景色,此般宗师气象,竟有些不知所措。但耳中已听得兄长温笃的声音,令她放松下来:“不要分心,抓紧时间,能看多少是多少。”   姜真人要妹子看的,自然是无涯石刻。   无涯石壁上四十九部道藏经典,万古以来,不断更迭,始终代表着道学的巅峰。   姬景禄选择在此处约斗姜望,正体现了他要圆满道途、登顶武道的意志。如果说在武道这片土壤上,注定建木成林,他姬景禄便要代表道学,竖起最巅峰的一枝。   当然,这无涯石壁上的道藏,也会对横剑于前、助他砺道的姜真人开放。无论姜望需不需要,这都是他的诚意。   但他断不曾想到,姜望居然带了一船人!这纯白之舟上,连人带狗,满满当当,个个求知若渴。   他的眼睛,本是充满战意地看过来,扫见这么些人,不由得愣了一下。   “姬宗师。”姜真人毕竟还是有一点点的不好意思:“我请这些亲友来观战,一睹景国武道宗师的风姿,不知是否合适?”   “有何不可!”姬景禄笑了起来:“道法自然,天生地养,万物可亲。道门的『门』,从来不是匡天下,而是迎众生!诸请自便!”   他顺手一拂,将无涯石壁上的云雾都拂尽。那体现天地至理的刻字,便印入每个人眼中。   纯白之舟上,姜安安、褚么、叶青雨、白玉瑕、连玉婵,各据一处,或坐或立,望着无涯石壁入了神。就连蠢灰,也圆瞪着它的狗眼。   道藏有缘,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还有这见闻仙舟,为他们护道。   虽则这无涯石壁珍贵非常,多待一时是一时的好处,姜望却也不刻意耽误时间。脚步一抬,便从见闻之舟上跃下,轻盈得像一只飞鸟:“姬宗师,猕知本说天不许——想他毕竟妖属,不近现世天人,且试我这一剑!”   他欺天而来,假天之意,斩下一记“天不许”!   这是天道不许武道绝巅的一剑。   猕知本曾经召出来,却被姜望自己按捺住。在姬景禄已经准备完全的此刻,再引天道砥砺之。   可以视此为天劫,渡劫之后,脱胎换骨。   姬景禄如此敞亮,他也要拿出一点真东西才行。这即是他所尝试的欺天手段。   他现在真正在代表天道出战,只是错过了武道冲击绝巅的那个时间段。   这其实也是一种极危险的状态——一方面他封印了天人状态,隔绝了天道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又响应天道召唤,借天道之力而用,欺天而行。   就相当于把天道力量栓在门外,既不让进门,又不让走远。也就是天道没有具体的性格和意志,不然非得砸了这屋。   但这种尝试若是能够成功,姜望就可以用“欺天”的方式,借用天道力量,而不走进天道。   姬景禄坐在那方白石上,怔愣愣看着那垂落的剑锋。   这姿态正如卜廉求道。   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武夫,一根头发丝都能担山。   他却好像不堪重负,挺拔的坐姿逐渐佝偻。   姜望此时的眼神没有半点情感,他的剑也没有半分偏移。令人毫不怀疑,他要代天道“斩逆”的决心。   一个好像在等死,一个好像要杀人。   就在长相思即将点落的时候——   啪!   姬景禄手中的铁扇已打开,往高空一扇。   呼呼呼~   咆哮而出的气流,在空中汇涌。竟然聚成一座气流之山,轰鸣着往高穹去。   扇面又起雾,雾气聚为云,云更涌成海。   云海推山,山叠几重。   在姜望和姬景禄之间,再没有一丝空处。所有的空间,都被姬景禄的武意填满。   剑尖点落那画中的云山,像是点碎了一团墨,炸开了一团棉——   万丈的高峰,万顷的云海,一瞬间全部碎开,竟风流云散。   天不许!   但姬景禄已经走下那白石,站在清溪边。   他不再抬头看,而溪水有照影。   他右手执铁扇,左手并指一挑,溪水中的照影如游鱼,在溯流的季节竞相跃出。   有白石边执扇的武者,天边的流云与碎风,不在画中的见闻仙舟,舟上注视无涯石壁的人……   总之此般情景尽入武道画意,又尽数跳到姬景禄的指尖,汇聚在一个直径半指的光球中——指尖藏宇宙。   姬景禄并指的左手就此高举,指尖光球恰恰好抵住长相思的剑尖!   就在长相思侵入指尖光球的同时,在姜望和他执剑的身外,骤然凝现一座倒悬之峰的虚影。   此峰以天穹为底,以长剑为巅。倒悬于世,颠倒人间。   这个世界诞生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它就是世界毁灭力量的凝聚,是“天不许”的真实体现!   这座倒悬峰的虚影一出,顷刻风不动,水不流,山涧寂然无灵光。   所有的一切都被镇压,被碾碎。   咔咔咔——   姬景禄先前所坐求道之白石都裂了!万古以来,多少道修于此静坐,留下了多少道韵,竟不能当此余波。   姬景禄却笑了,他大笑:“好个『天不许』!”   任由那指尖光球被剑尖钉住,他右手一转,打开的铁扇一旋——   这一旋,像是转动了某个机钮。   常有小巧的简单机关,扭紧机钮后放开,在机钮回旋的过程里,机关就借此动能而运动。   姬景禄的铁扇,在这一刻便有了这样的体现。   时间、空间、元力,所有铁扇触及的一切,都被这柄铁扇牵住了,随之旋动。   这是一种异常颠倒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在他的掌控中翻转。   他却抬步而走,整个人垂过来与地面平行,竟踏着那倒悬之峰往上走!   “岂不闻——人不知!”   “人不知”对抗“天不许”,实在是再妙不过。   姬景禄锦衣飘荡,步步登天,他的力量也在登天的过程里暴涨。   他在这对抗“天不许”的过程里,感受到了王骜那打破一切阻隔成就武巅的过程,他面上已有登顶的喜悦。   这世上的确没有人比天人姜望更适合砥砺武者之锋了。   姬景禄心中有十二分的满足,他就要踩着倒悬之峰成就武颠。   然而——   姜望随手一震,便将自己和长相思,从那“天不许”的倒悬峰里拔出。   反手一剑,整个世界都“暗”了!   这种暗,并不是天地无光,不是类似于“无光”神通的体现。   而是前途黯淡,命已绝途,看不到希望的“暗”!   “天不许”是天道的剑。   现在是他姜望的剑。   命运长河曾苦泅,一片漆黑看不见!   他此来,为砥锋。   砥砺的是姬景禄,也是他自己。   他愿意成就姬景禄,他也要争胜。   既然姬景禄自比此战是人皇见卜廉,他就来展现命运长河的壮阔!   毕竟命运长河……是卜廉的澡盆。 第二十五章劫无空境   命占之祖曰“卜廉”,是人皇师,天下贤,远古时期人族的引路人。   他的分念在数个大时代之后,还深藏在妖族的命运里,扼住妖族命运的咽喉,直等到妖族元熹大帝布局,才掰开这只无形的手。   但这最后一点残念,也封门禁世,生生推迟了神霄世界的开放,给予人族足够的准备时间。才有这神霄之前,诸方战备的年代。   这段年月是一定会载入史册,大书特书的!   上一次如此大规模的战争准备,可能要追溯到远古时代,人族联手诸方,掀翻妖族天庭的那场战争。   在这段“前神霄年代”里,雄踞现世数个大时代的人族,正在全方位地展开战备,最大程度上兑现战争潜力。   诸天万界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大事,都可说是围绕着这场关乎万界命运的战争展开。   而作为现世与命占渊源最深的人。姜望在逃离妖界的时候,有命占之祖的帮助。在深入迷界的时候,见证了命占的落幕。   此刻他一剑铺开给姬景禄看到的,正是当初余北斗带着他在命运之河所看到的“一无所有”!   那时候他假死遁入命运之河的上空,关乎自己的命运未来,什么都没有看到。   在多年以后,假得天意,斩获命运,他才能将这个瞬间复刻。   姬景禄已经打破“天不许”,踏上“倒悬峰”,本该看到绝巅。眼前却是一片漆黑,根本没有出路。道径已穷,命途已绝。   他停下了脚步。   此身仿佛不系之舟,此心如在幽暗宇宙深处,意志飘摇,气血黯灭。   他手中握着的铁扇,拥有足以翻转人间的力量。他距离现世极限,已经只有小半步,一个晃身的距离——但他不能再前。   “我好像明白了,远古之时人皇寻命占祖师,所去的『劫无空海』在什么地方。”姬景禄面上有一种了悟的神情:“这也是一种境界,不至此处,不能见命。”   “世间之真,谁能及此?”   他怅然半晌,终道:“是我输了!”   道历三九二九年新年的第一天,姜望亲临无涯石壁,剑败武道宗师姬景禄。观战者五人一犬——虽然他们可能什么都没有看到。   姬景禄认定自己并没有在武道二十六重天战胜姜望的可能,坦然地面对了胜负。而后郑重收起铁扇,对这无光的命运施以抱拳之礼。   他敬天道之无情,敬命运之残酷,敬自己这一路走来,坦然面对的所有。   而后一步往前——   此身拔如撑天之峰,此身绽放璀璨华光!   代表天道毁灭力量的倒悬峰,此时也不过是一条路,是登顶路上必经的长阶。   “倒悬峰”已经被他踩在脚下。   他即是宇宙,他即是命运。他自身已经拥有一切,命运长河只可与他并行,天道巍巍也只能与他等高。   无穷无尽的华光骤然一敛,这个世界却由“暗”复“光”。   命运的绝途就这样被打破,锦衣玉面的姬景禄,重新站在那块求道的白石前,白石上的裂隙都已经消失了。   轰轰轰!轰轰轰!   轰传现世的雷鸣,好似神人在为登顶的真君击鼓。   姬景禄只是平平淡淡地站在那里,便有一道华光冲出天灵。华光蒸腾如盖,一路抵至天尽头。   超凡之路已经走到尽头。   修行的至高荣勋为他加冕。   此刻寿享一万年,此身“与天齐”!   姜望并没有留手,姜望最后的剑式也的确被击破。   但姜望才是这场约斗的胜者。   因为姬景禄是靠绝巅的力量,才轰破命运的穷途。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武道宗师,走不出姜真人的剑。   “这一剑叫什么名字?”姬景禄仰望高处,他想这就是洞真的绝顶。他虽然已经走到衍道,可是在登上绝巅之前,他没能看清。   真是令人惊叹的一剑!   云巅的姜望说道:“就叫它『劫无空境』。”   《菩提坐道经》里说,“无想无察空悟境,意得来生是劫余。”   《静虚想尔集》有云,“渺渺乎无上,空空然如愿。”   说的都是“劫无空”。   世间大道,先贤早有言。   然而未见道者,书读百遍千遍,亦是不能见。   姜望于此没有太多玄乎的感受,也暂不能像先贤一样,阐道于妙言。他的把握非常朴素——   在他的剑下,所谓“劫无空境”,即是命运真正寂灭前的那一段空旅。是一个人消散一生的放空过程。   这是关乎命运的一剑,更是结束命运的一剑。   如果姬景禄没有走出那一步,这一剑必然将他终结。   绝巅之下,谁能挡住这一剑呢?   楼约?呼延敬玄?黄弗?   姬景禄不知晓。但他已是不能争。   现世新增一衍道,武道新增一绝巅。   曾经的富贵王孙姬景禄,如今也该有属于自己的王号,可以与晋王姬玄贞并立。   他却叹息道:“惜乎不可再回头!”   姜望笑道:“有些路可以回头看,但不必回头走。宗师肯定比我懂。晚辈有时候会想,或许不可回头,才是人生精彩的原因。”   “不要再称晚辈了,忝在君前,姬某羞对年华!”姬景禄苦笑一声:“绝巅不过是你必然会看到的风景。”   他对着姜望,再次抱拳一礼:“谢过道友成全!”   姜望欠身回礼:“羞煞我也!恭喜宗师登顶!诚为武道贺之!”   如今每一尊武道绝巅立起,都是在支撑武道世界的天穹,拓展武道的边界。   姬景禄证道,仍然是武道盛事一件。   说罢这些,姜望便抬手一招:“好了——良缘已过,烂柯醒身!”   见闻仙舟之上的五人一狗,都恍恍惚回过神来,在姜望的见闻仙意保护下,安稳地结束了感悟,未有什么陡然离道的惊悸发生。   姬景禄笑道:“这几位小友来一次也不容易,何妨叫他们多待一阵?”   姜望道:“越靠近命运,越感知无常。前人说『福不可享尽』,如今我深以为然。悟多悟少就是这些,都是真君的厚意,咱们白玉京是知礼的人,不可薄分。”   “每次听到『白玉京』,总是会想起『玉京山』。”姬景禄的眼神颇有深意:“也不知万古之后,究竟哪个更有名。”   姜望赶紧摆了摆手:“这哪有可比性,姬真君说话吓死人!玉京山已经延续万古,可以预见的还有万古。白玉京酒楼不过是一些朋友聚在一起歇脚的地方。我只愿若干年后,朋友还在。酒楼在不在,有没有人记得,其实无关紧要。”   姬景禄看了一眼乖乖坐在船上扮淑女的姜安安:“我看这位姜姑娘灵秀天生,玄华近道,实在与此处有莫大的缘分。不知姜真人同不同意叫她在这里静修几年?所有道藏对她开放,我也有些心得交付。想来过几年黄河之会,当有她名!”   姜望并不替姜安安做主,如果姜安安愿意,这种人情他倒也承得住。便转过头来:“姬宗师的美意,姜女侠可听到了?你意下如何?”   姜安安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使劲摇头:“我不能在别家山门待太久,不能学人家东西太多,恐有叛门之嫌——我师父可凶哩!”   姬景禄意味深长地道:“倘若你能把人家的东西都带回山门,你师父一定不介意。”   姜望心中一动。这位晋王孙,好像很熟悉那位“万古人间最豪杰”。按理说,他们应该没什么交集才对。   叶阁主虽然名头叫得响,却主要是自称。晋王孙听起来是个孙子,可在偌大的中央大景帝国,都是第一等贵勋。   云国通商天下,在景国人眼里,恐怕不过是一个小山包。   叶真人勾连诸多小国,有很繁杂的商业联盟……相对于景国,那也只是小山包绵延在一起,算不得什么值得注意的风景。   这样的平时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却听得姜安安道:“姬宗师的美意,在下心领啦。我哥从小就教我,不能让人占了便宜,也不要占别人便宜。”   兄长提剑为姬景禄砺道,用一场战斗的时间,让她跟着看一眼无涯道藏,便是差不多的事情。要是她留下来认真学个几年,兄长就得倒欠人情了——这可不划算。虽然兄长总把她当笨蛋,这点帐她还是会算的。   姬景禄也不纠缠,只笑笑:“欢迎你时常来做客。”   于是两相辞别,见闻仙舟遽转,又往荆国射声府去。   姜望瞥了一眼坐在船上仍然闭目体悟的连玉婵,总算放下心来……希望这无涯石壁上的有缘道藏,能叫她消执完愿。一晃这些年过去,作为白玉京酒楼里唯一一个还未神临的老员工,西门看好的怨念也该消散了。   “说起来……姜女侠。”姜望道:“姬景禄宗师说你灵秀天生、玄华近道,你可有什么想法?”   “信他个鬼哟!”姜安安道:“我才不是灵秀天生,我只不过天生是姜真人的妹妹!”   白玉瑕在船缘笑出声来:“姜女侠已然洞见世界真相,真人可期啊!”   姜安安大大咧咧地抱拳:“过奖过奖,小姜我不过是有些自知之明。我要真是天生不凡,他们早就来收我了,什么真君登门,仙人来信,都应该来一趟——何必等到今天?”   姜望宠溺地看着她:“你在我心里已经最是不凡。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远不如你。”   姜安安顿时有些不太好意思了。下意识地想要竖立一个高大目标,回应兄长的期待,但想了想,又冷静了下来——多高才算高啊,哥哥是十九岁的黄河魁首,二十三岁的当世真人。   褚么在一旁高举双手:“我同意!小师姑真乃天纵之才也!”   姜望抬手就『咚』了他一下:“把你拍马屁的工夫用来修炼,也不至于躲不开这一下。”   “好了好了。”叶青雨把褚么拽到身后:“你虽控制了速度和力道,却还是你姜真人的眼界,他如何能躲开?孩子虽然皮实,也不能有事没事都敲,叫你敲傻了!”   姜望便笑:“青雨,你有心事呀?”   叶青雨微微抬起光洁的下巴:“怎么这么讲?”   姜望道:“离开无涯石壁的时候,我见着你皱眉头了。”   叶青雨忍不住笑了,然后道:“这个姬景禄宗师,我好像有些熟悉……但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他。”   “他跟你爹应该挺熟的。”姜望帮着分析:“我看他很了解你爹!”   叶青雨白了他一眼:“就你了解!”   “晋王孙除了练武,一直也没什么正事。到处晃悠,以前还去过琅琊城取玉呢,我爹招待的他——去云国做客也是有可能的。”白玉瑕在一旁:“说不定是小时候见过。”   “也许吧!”叶青雨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这本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她看着姜望:“你接下来要去挑战曹玉衔?”   姜望笑道:“正好顺路。”   “哪里顺路?”叶青雨嗔道:“从兀魇都山脉到天京城再到射声府,绕一大圈呢。”   “在登顶的过程里,顺路。”姜望认真地看着她道:“在离开楚国的时候,很多人都在问,姜望是否还是古今第一洞真?我也在问自己,剥离天人状态后,我还能怎么走回去,走到更高处。在与姬宗师一战后,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条登顶之路,我希望你和安安都能见证。”   “师父!”褚么从叶青雨身后探出头来,满眼崇拜:“我也在见证!”   “对,把你捎上了。”姜望敷衍道:“你坐好,刚刚看到的道藏,好好复习巩固一下。等会抽查。”   “好嘞!”褚么干劲十足,丝毫不觉得自己是被嫌弃了。师父关心他呢!   “唉!”白玉瑕坐在船缘,单手捂住俊脸,故意装怪:“我白某人是顺带的,我是顺带的!呜呼哀哉,想我白某人,这些年随他东征西战,狼奔豕突,四海漂泊!这么重要的时刻,我也只是——”   连玉婵恰在这个时候回过神来,道躯之内,血液如洪,隐放金光。她不太理解地看着白玉瑕:“怎么了?癫痫犯了?”   白玉瑕乍收怪态,看她一眼,狠声道:“你也是顺带的!” 第二十六章落魂   “天人”是一种状态。至少也是洞真境界的修士,才能见得世界真实,触及现世天道。   “劫无空”是一种境界,是对命运的探索,已经抵达了某种层次,足够洞察命消前的那一段本该空白的旅途。理论上谁都有抵达此境的可能,但事实上除了真正面临死亡的那一刻,也即人们所说的身死前的“走马观花”……非绝巅难有见识。   也就是姜望假天而行,代天为劫,才在“欺天”的过程里,把握了这一境界。   他曾经“死过”,也无数次走到死亡的悬崖边,最后一步步爬回来。   所以他才能这样了解“劫无空”。   身兼“天人”态与“劫无空”境,这样的姜真人,实是亘古未有的真人巅峰。他还在试图拓展洞真这一境界,更高的可能。   见闻仙舟一念千里,视线的尽头,就是它的落点。   唯一影响速度的,只是各地不同的禁空或限速条例。   但今日之姜真人,亲驾飞舟出行,又有谁会拦他?除了诸如六大霸国皇宫之类的地方不能随意去,现世通行无忌。   从中域到北域,自壮丽见雄阔。   荆国的风光处处不同,姜望有意放慢速度,让从未来过这里的众人欣赏。他也梳理自身,给予武道宗师曹玉衔,备战的尊重。   当天空一点云絮都看不到的时候,射声府就已经到了。   曹玉衔不喜欢云,所以射声府上空不允许有闲云停驻。天空是荆地少见的干净,因为风沙也不被允许过境。但并不蔚蓝,而是有一种明黄的色泽。   好像一枚鸡蛋被敲碎在这里,煎得透亮,能见溏心。   这样的天空之下,气质肃杀的军府,也能见得几分暖意了。   “这里给人一种五颜六色、七彩斑斓的感觉。”姜安安从高处往下看,所掠见的荆地风景,像是大片大片的色块往后飞移,不免嘟囔道。   在见闻仙舟上证就神临的连玉婵,于这时担起了解说的重任。“我如神临”,当然是人生的大事,跨越了天人之隔,抵达绝大多数修行者一生都不能企及的修行高峰。但在这见闻仙舟上,也的确不怎么显见波澜。   “荆国是军庭帝国,各地军府都享很高的自治权,也都会通过各种方式强化自己的风格,建立差异性,以避免被同化取代。”连玉婵一板一眼地道:“他们的帝旗是【诸天星辰旗】,荆天子的龙袍是【七彩缀星衮龙袍】,总之哪个军府都不会落下,确实是七彩斑斓。”   白玉瑕评价道:“照本宣科。”   虽说长期在白玉京酒楼里修为靠后,但连玉婵其实是个很不服输的女子。如今证了神临,她的两仪龙虎剑就有些跃跃欲试,在鞘中难耐。斜眼看着这位白公子:“白掌柜有何高见?”   白玉瑕佯作未闻,以手为帘,眺望远方:“来了!”   但见晴空之下,有一杆青色大纛迎风而起,两面绣字,一面是“射声”,一面是“曹”,旗边绣有风纹。   举旗者是一个昂藏大汉,赤裸上身,汗珠滚滚,古铜肤色,有如铁铸。   此人举旗而上,迎空挥舞:“迎姜真人钧驾!”   射声府的虚实,当然氤藏在兵煞之中,不可能叫人在高处窥见。能够被看到的,不过是忙忙碌碌的牛马众生。此刻尽为一旗掩。   当今之世,最有名的两个曹姓,一为“东莱曹”,一为“射声曹”。   据说射声曹氏的先祖,曾经在风后密林深处,得到过风后的传承,才得以在百战之荆地立起曹氏,建立射声军府,一度雄争天下。最后被荆太祖唐誉折服,并于大荆,成为军庭的一部分。   只是风后传承这事儿,从来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风后两证超脱、两次陨落,留下的传承多了去了,谁家会一点都不稀奇,且曹家也从未公开宣扬过什么“风后传人”的身份。   世人也只作谈资。   姜望负手瞰此旗,只道:“曹宗师何在?”   那扛纛力士道:“我家军主在落魂岭等您,您随时可以过去。神阳天沐也为您准备好了,您如有需要,可以稍作休整。”   荆国民风剽悍,修行者也较其它地方更热衷于冒险。境内较为有名的修行地,几乎都是凶险之地,如万丈兵器冢、百里煞鬼坡等等。   其中落魂岭便坐落在射声府。号称“人来非人,神临损神,非真莫入,仙过落魂”。   当然不是说只有真人能够进入探索,但所有不能自握其真的人,在此岭都要做好失魂的准备。   至于“神阳天沐”,则是一种药浴的名字,属于射声府曹氏独有的秘方。   大概是因为从古至今都征伐频繁,厮杀激烈,荆地药浴早在近古时代就盛名远扬。在唐誉建国之后,它也是荆国重要的财富来源。   “神阳天沐”就是荆地药浴里最顶级的那一种,可以补元益神。要帮姜望这样的强者抹去战斗疲劳,恢复巅峰状态,曹玉衔非得下血本不可。   姜望淡然一笑:“神阳天沐就不必了,不好叫曹军主久候——且为我引路。”   “便如君命!”那力士将大纛高扬,气血奔涌之间,整个人直接膨胀了一大圈,就像投枪一般,将此大纛投远。   轰隆隆!   旗开天路,似煞云前行。   见闻之舟紧随其后。   须臾工夫,便见那大纛落下高穹,笔直坠落一处烟瘴弥漫的高岭。   呼呼呼,山风只在此岭呼啸,绝不高抬,如盘龙贴山而行。   自旗面之中,卷起一个声音:“军府清场!所有人退出!”   这一声似雷霆卷老林,惊起无数飞鸟。烟气波动之间,但见一个个黑点窜出岭外。那些迅速退出的修士,投散各处,过程却是整齐有序,颇见法度。   在落魂岭的入口,那刻写着“落魂”二字的血色巨石前,气质文雅的曹玉衔,负长弓在后,分开迷瘴,施施然走了出来。   “姜真人。”他很直接地说道:“让你的家眷停在外面吧。落魂岭的封印已经全部解开,烈度即将推至极限,他们承受不住。”   白玉瑕正想说,我倒想看看有什么承受不住。便听曹玉衔继续道:“北去三十里,有一座庄园,名为『养神苑』,我已为他们安排了休养。有上好沐泉,顶级汤药,可以调理气血。神临之前,助成玉髓。神临之后,精养神魄。”   算得一本好帐的白掌柜,顿时不说话了。   姜望笑了笑:“我本以为是演武场一座,分立两边,二十步之内,胜负遽决——看来曹军主的安排,是一场长旅。”   曹玉衔淡声道:“我想看看自己的极限,也想看看姜真人的。”   姜望看向叶青雨,叶青雨搂着姜安安。   姜安安二话不说,带头转身:“出发!”   亲哥已付帐了,不去白不去!   一行人跃空而起,雁行北去。   空荡荡的见闻之舟复为无穷光线、收于眼眸,姜望无可无不可地看着曹玉衔:“走吧,曹军主。”   他也很想知道,曹玉衔这样的武道宗师,极限在哪里。   曹玉衔抬手按在那块血色巨石上,血色手印一现即隐。   落魂岭深处,骤然风声激烈。   那贴岭而走的山风,遽起数伏,像一条濒死挣扎的大龙!   “落魂岭不是天生的险地,其原身是风后当年亲手布置的【九天神寂落魂阵】,此阵陷杀妖族强者无数。后来被末代妖师打爆。”曹玉衔解释道:“但阵法虽然被打爆,残意却留下了,那些被陷杀于此的妖族强者,怨念也存在。此地长达数十万年,都不生寸草。在中古时代,才慢慢演化成这落魂岭。”   他带头往里走,边走边说:“落魂岭的封印有九层,每释放一层,『落魂之力』就增强十倍。现在我已将封印全部打开。这在落魂岭的历史上,尚是第一次。最后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姜真人要小心了。”   远古八贤之一的【风后】,还有一个名头,是“阵道初祖”。当然这个“初祖”仅限于人族范畴内,未被万界认可。因为妖族拟天为阵,在此之前。   风后开辟了人族阵道,革新了“非天命妖族不得借天地之力”的阵道历史。祂所留下的阵法,哪怕只是阵法残意,也必然是惊神泣鬼的。   姜望一脚踩上落魂岭,便知什么是“落魂之力”了!   在他完全不曾控制的情况下——魂魄仿佛变成了具有实体的存在,且每一个部分,都像是灌上了重铅。   这灰暗的山岭,仿佛探出无数只无形的手,穿透了肉身血气,撕扯着每一缕魂魄,要将人掏空成失魂的躯壳。   姜望不动声色,又往前走了几步。   前方带路、脚步轻松的曹玉衔,继续解说道:“落魂岭共有十三坳,每过一坳,落魂之力的基础力量就会增强九倍。我希望在第十三坳与你展开决战。”   姜望听得明白:“曹宗师要负重登山。”   曹玉衔脚踩枯枝,沙沙作响:“以你我如今的力量,真要全部放开来打,能够安稳承受的地方已是不多。在这落魂岭负重登山,戴枷对决,都可以不必顾忌,更能逼出极限。”   姜望对此并不介意,只是随口问道:“刚才离开落魂岭的那些修士,都是军中的吗?我看他们像是训练有素。”   “不算。”曹玉衔等了他两步,等他走到旁边来,才摇了摇头:“军中修士,纪律岂是如此?”   姜望一时没有说话,对所谓军庭帝国,有了更深的了解。真是个全民皆兵的国家。这样的国家,会甘心被黎国、牧国、景国如此钳着么?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就此并行于荒岭,一路往前。   这岭上都是奇形怪状的树,张舞着不同的姿态。姜望把所有看到的情景一掠而过,像是看到一张张远古妖相图。   落魂之力的强度越来越恐怖,魂魄已经有了血肉般的被撕裂的实感,那贴岭的风声,仿佛是灵魂深处的悲鸣。   到了第十三坳的时候,连视野都是下陷的!若不强行定住视线,无论看什么,都会在半途骤然往下一沉。   姜望完全有理由相信,此时若是神临境的他在此,一个照面就要魂消魄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既然神临境的他,也扛不住这般落魂之力。那么整个现世,没有任何一尊神临修士能扛住。无怪乎会有“非真莫入”的传说。   而事实上即便是身为当世极真的此刻,姜望也有了重枷在身的感受。   魂魄遭受的重压,让肉身也运转艰难。   他伸开五指,又缓缓握住,便这一握之间,浑身骨骼,发出咔咔的响!   “很有意思的体验。”他如此评价。   曹玉衔持弓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山坳的另一边,才回过头来看着姜望,抬手对姜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示意让姜望继续适应。   武夫神魂气血凝练如一,天然比道元修士更坚韧,在这落魂岭太占优势。   但约斗的双方都是为了探索极限,倒也没谁计较公平。   姜望并不说话,左手握住长相思,慢慢地横放在身前,右手抓住剑柄,缓缓拔剑出鞘。   他左手握着的不像是一柄剑,更像是举着一座山。他右手抓住的也不像是剑柄,而像是推开天地的撑天峰。   在这缓慢的拔剑过程里,他一身流线型的肌肉都凹出了深刻的沟壑。   落魂岭极致的落魂压力,的确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感受。他乐于体会这种挣扎。因为他明白——痛苦恰恰说明他的“不够”。   在登顶的过程里,他很需要寻找自己的不足,补完自己的缺陷。   阵道初祖的留痕,果然不同凡响!   当长相思的锋刃,完全体现在曹玉衔的眼中,这柄引得无数人传颂的天下名剑,已经彻底出鞘。   姜望发出了一声拾阶登天后的满足的轻叹。   “可以开始了。”他说。   不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适应了,他本就不期待一场公平的战斗,他要走到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位置。他要打破的,是自己在陨仙林以天人之态创造的古今洞真巅峰!   那么在洞真这一境里,他愿意迎接所有。无论什么环境,无论什么人。   就在他声音落下的同时,曹玉衔的箭已经飞来——   那是一只细长的骨箭,不知是从什么异兽身上取下,既尖锐,又残酷。箭杆中空,镂了许多兽口小洞,在飞行的过程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有如鬼哭。   此声与天地共颤,加剧了落魂之力!   姜望也恰在此刻,轻抬其眸。   元神海中,已经架起了朝天阙。身披神照东皇衣的尊贵元神,推门走出蕴神殿,踏上早在等候的太阳战车。   似天帝巡行人身四海,抵抗那无处不在的落魂之力。   元神不曾出窍,姜望那行动艰难的肉身,却是一跃而起。   瞬间从一个行动不便的佝偻老人,变成一个身手矫健的青年汉子。   他张开的双臂似羽翅,有十分自由的姿态。于空中只是微侧半身,便恰恰与那骨箭擦身而过。   继续往前的同时,他又扭腕挽剑,随手后劈——   铛!   那飞回来的骨箭,被生生斩落,如有灵性一般,在地上扭曲。   砰!砰!砰!   姜望踩着凝重的空气,在沉闷的爆响声里迫近曹玉衔。   迎面是呈“品”字形,自结三才阵的三根箭矢。   姜望嘴唇微张,吹出白气一缕,只是轻轻一绕,三箭齐断。   落魂岭的山坳其实很大,第十三坳尤其空阔。但两次进攻之后,姜望已经欺至曹玉衔身前,这意味着——他再没有出箭的可能。   绷!   却见曹玉衔反曲弓身,以弦为刀,一刀劈落——   恰恰弦刀抵剑尖!   两位当世绝顶的真人,在落魂岭的第十三坳、九重封印第一次全部解开的终处,展开了一场好像很不超凡的战斗。   他们在灵魂极限负重的状况下,如尚未开脉的武者,在做最初的刀剑之争。   简单,直接,凌厉,激烈!   曹玉衔的弦刀术,也丝毫不输姜真人那天下无双的剑。瞬息之间,双方已经错身数十合,刀光剑影如莲花绽开。   便在这莲开的同时,曹玉衔抬起他的眼睛,他那双并不很显锐利的眼睛,却有看破一切的明澈:“你现在不是真正的天人态——你在欺天!”   他那只更应该拿笔而不是拿刀的手,握住弓背却反手割天,提膝,弓步,弦如满月——   一刀斩在空处。   姜望眼眸中的淡漠无情,却如一张膜纸,被毫不留情地揭破了。   “假天”之后,是他丰富的内心。 第二十七章摩睺罗伽乱披风   曹玉衔对天道的认知真不浅薄。   曹玉衔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武道真人!   姜望已是当世唯一一个为人所知、为人所见的天人。除此之外的第二尊天人,要去祸水里寻。   以他对天道的了解,又把握了“劫无空”境,如此实力,假天而行,几乎没有破绽——连天道都像是认可了呢!予他天道之力,任他错位履责天人。   但这样的状态,却被曹玉衔一眼窥破,一刀割断。   若不是对天道有非常深刻的认知,何能如此干脆?   不过天道从来只是姜望的工具,他不肯归身其中,更不曾完全倚仗。   曹玉衔天马行空的一刀,迎来的并不是姜望被斩出“假天”状态后的失措。   姜望的眼睛像是封上了窗子,此前所有情绪都不见。一张无情窗纸撕掉后,是灯火人家,波澜壮阔的众生。   迎接曹玉衔的是一只拳头。   枯瘦的拳头,架连略显佝偻的老躯。   自姜望的眼睛里,走出这样一尊眼神愁苦、为苍生而悲的老僧。似有叹息在耳边,面容模糊看不清。那只枯瘦的拳头,却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庞巨。   它真的枯瘦吗?   最后几如陨石天降!   砰!   这样的一只拳头,砸上了曹玉衔反拔而扎出的如匕的箭。   拳峰碰箭头,竟如击缶声。   “好一个众生法相!”曹玉衔以箭抵拳,敏锐地捕捉到危险,连连撤步,以赢得更多应对空间,口中却大赞:“真人之法相,竟能在落魂岭如此凝练。肩落魂之力,犹有万钧表现。当今天下,此般真人又有几尊?”   他的夸奖当然诚心诚意,但丝毫不能减缓拳速。   众生法相虽是老僧之形,却有龙虎之意。第一拳是天道之拳,发于曹玉衔斩隔天道时,算是与武道宗师照了个面。   第二拳却是龙拳。只见他拱背如龙起,一双瘦手,凸浮龙鳞。指尖已如剑,那慈悲之眸,也尽显龙威!   拳一翻,是龙摆尾。拳一进,是神龙吟。   曹玉衔平静地与那龙眸相对,人却在后移的过程里,撤箭合弓。他重新将箭作为了箭,搭在他的弓弦上,像是将太阳搭上了地平线。一时弓背如远山,日出于群山之中。   此刻所有的天光都在他的三指间,拇指与食指中指,像是捏住了一颗太阳。却并不发箭,而是以此势抵天,将将抵住老僧凸鳞的龙拳。   那龙形遽散了。   众生法相主动变招,直接扑身连上,拨箭按弓探爪,动作一气呵成,有如饿虎寻食,一刹那嗔目咧嘴,凶神恶煞——夜叉式!   好一似乌云掩日。   曹玉衔的日出箭就这样被盖得密不透风。   他亦只是从容错步,直接握杆在手,主动卸势。再次将羽箭作为匕首,掉转箭头,与夜叉对攻。   铛!   银亮箭头流动冷月般的光,与夜叉利爪几次碰撞之后,便遽然折开。好一个踏雪寻梅,扎破凶神之气,觑见间隙,穿拳心而去。   眼瞅着夜叉被钉住命门,陷入死境,那一双拳头却瞬间翻开,好似天女散花,结成慈悲印法。化死为生,得福得寿。而后有梵音降世,诸福临身。   众生法相以此印当头按下,顷刻将曹玉衔轰向一个虚实变幻的世界。但见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宝光耀世,梵唱永恒。   此为极乐世界。   此是干闼婆印!   “喝!”曹玉衔怎甘束手?直接清喝一声。   这一声,似高山崩,如刀枪鸣。极其宏大,简直是声闻世界里的日出,以光耀万里的方式播散正声。   气血雄壮如他,以武者正声,当场喝破梵唱,将自己解出极乐。又拔身而前,握弓反扑,一瞬百斩,弦刀割天女!   四周空间,遍处裂隙,都是被刀芒错掠的伤痕。   但迎着弦刀的拳峰却又变得凶厉了。   众生法相的变招完全不比曹玉衔慢,同样是山,先为福地,后为坟场。一刹那吉凶颠倒,众生法相高跃在空,双手合握——是阿修罗锤!   极乐世界不肯去,那就下阿鼻地狱。   世间生死两茫茫,无非在一双拳头翻云覆雨间。   此锤轰落,带着无边煞气。   作为一府兵主,天下名将,曹玉衔岂是惧煞之人?他当然不退,一双静海般的眼睛,忽而跃出红芒,夭矫如龙。   此为【赤煞龙】,乃【兵煞十凶】里的一种,非天下名将不得凝练。   天下之煞气,论凶论险,莫有过于兵煞。   什么天煞地煞雷煞瘴煞……所有天生地养的所谓煞气,都及不上这种为战争而生的后天之【煞】。   万古以来,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地方,对智慧生灵造成最大杀伤的,永远是战争。人祸恶于天灾,兵煞能镇万煞。   赤煞龙一出,顷刻便要吞煞。那阿修罗锤凝聚的无边煞气,都瞬间分流。众生法相合握的这一锤,便光秃秃地体现在半空,声势大跌。   曹玉衔虚空漫步,施施然提弦刀去宰割。   众生法相顺势分锤为掌,本来合握的两只手,分成掌刀两柄。两刀所隔之空间,在这个刹那化为深渊——   便此挟渊斩落,在身后甚至张开一对遮天蔽月的金色羽翼,是为迦楼罗斩!   铮铮铮!   曹玉衔倒转弦刀,以箭头去拨弓弦,发出急促且激烈的乐声,好似千军万马列阵行。在他身后有重重幻影,旌旗摇空。万军冲锋的幻象,填满了刀渊。   一时一人如万军,他面迎此迦楼罗斩——   却迎了个空。   众生法相在彼处已经只剩幻影,像是老僧揭下来的假皮,也像是最先曹玉衔用弦刀割断的假天状态,是一张被一戳就破的窗户纸。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有老僧低吟。   曹玉衔蓦然低头,便看到一个枯瘦的身形,洞穿了所有千军万马的幻象,欺身而近。合身撞至了……   轰!   像是一座山撞来。   曹玉衔的武躯随之高高飞起。   紧那罗贴山撞!   轰隆隆隆!   众生法相推着曹玉衔走,两具人形之躯,竟然在这推行的过程里,发出轰雷的声音。是地动山摇一般!   但这一幕虽然激烈,交战的双方都清楚,曹玉衔并未受到什么本质伤害。   他的武躯肌肉,正在匀称地起伏,好像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经络,甚至是每一滴鲜血,都有灵性,都是活物,都懂得呼吸——也切实地在呼吸,各自吞吐元力!   这正是曾经一度被视为武躯至高层次的【血肉生灵】。   当然,若是武夫的意志不够,无法统御武躯。这些生灵的血肉,便会真正化生,分逃各处……人也就没了。   在武者探索修行路的过程里,在【血肉生灵】境里消失的武者,不计其数。那些耀眼一时的名字,成为后来者一次次刻骨铭心的警醒。   曹玉衔当然是武躯自在,意贯周天,把握一切,不存在有血灵外逃的可能。   众生法相自“假天”之后跃出,打了曹玉衔一个措手不及,叠加七式成这一记紧那罗贴山撞,才将将把曹玉衔推动。   但如此磅礴的力量,在曹玉衔不断后撤的过程里,也不断被化开、被消灭。   无须曹玉衔发劲,他那已经生灵的血肉,自然地便在消解一切外力。   曹玉衔只是样貌长得文秀,又拿了一张看起来软绵绵的弓,但事实上发重箭者非大力士不可为。古往今来的箭手,都是军中最强壮的人。提起弓箭百步穿杨,放下弓箭一刀两断。   甚至有兵家宗师说“为良将者必善射”,认为要能把射箭这件事做好,就应该拥有为将者所必须的大多数品质。   面对神射手,谁若想欺身近战,力压弱夫,便大概会明白什么叫惊吓。   就像众生法相连轰带砸,行云流水般的一套,最后贴身一撞如山来,却撞得曹玉衔毫毛未损——   当然,姜真人怎么也不可能犯下这等轻敌错误。   所以众生法相在推动曹玉衔武躯的同时,便已将身一团,遽成狂风。   那枯瘦的身形绕着曹玉衔转动,指掌拳爪,膝撞肘击。这具人形法相的每一个部位都成为武器,打得劲风似飓风,绕此身狂飙。一瞬间千万次的斩击,将曹玉衔埋葬在暴风眼中。   是为——摩睺罗伽乱披风!   这才是这一套《八部天龙禁法拳》,最后的杀势,前面七式,都是为了这一式这一时而存在。   以姜望如今的位置,根本已经不缺功法。这一套八部天龙法拳,就是他在演道台推演而得,专为众生法相推演。如今第一次显露人前,就是与曹玉衔这样的武道宗师争锋。   它的确亮眼。   一时拳意弥漫,打得落魂岭的山坳都无空隙。   便骤听金撞玉的一声响。   在那众生法相掀起的飓风中,有玉光在闪烁。起初还很微弱,一眨眼便光耀灿烂,继而反侵拳意,天地间玉色一片。   三十六路碎玉拳!   这也是曹玉衔赖以成名的武道至高拳典。在以弓为刀、以箭为匕,与众生法相连斗八合之后,他终于祭出此拳。   一拳八荒尽玉色,一拳轰得天地开。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   那狂飙的飓风骤然一空,在被碎玉拳扫尽之前,先一步抹空。那狂飙猛杀的众生法相,化为灵光一道,迳往后投——   投入一尊青衫身影。   姜望好像是从远方赶来,经风历雪,为见老友一面,便此递出一剑!   无数的人影!   人山人海,人潮汹涌。   悲欢离合,尽在其中。   曾经姜望一记人字剑,横扫诸方。如今祭出“众生剑”,却给曹玉衔当头棒喝。   众生法相演完一套完整的“八部天龙禁法拳”,恰是为了剥离“假天”后的姜真人蓄势。   这一套衔接太完整,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一剑,却可视作八部天龙禁法拳的第九拳,拳意更在拳典外。   老僧以身作拳。   众生法相成为此刻的剑芒!   玉光,被剖开了——   在无穷无尽的璨光炸开后,只看到山坳格外空旷。曹玉衔静立在那里,正以左手提弓,右手轰出他那玉石般的拳头。   拳头正中,食指与中指之间的指缝,长相思的剑刃嵌在那里。   鲜血流淌在剑刃上,又悄无声息的滑落。   准确地说,是鲜血滴落的过程悄无声息,但在落地之后,却发出山峰倾倒般的恐怖轰响!曹玉衔的武夫真血,每一滴都重逾万钧。   他一滴血都可以压死人!   但这场战斗,显然有了胜负。   曾经轰遍北境的三十六路碎玉拳,今日只是轰出一个起式,便已经结束。   战斗当然还可以继续,但双方都觉得,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   姜望缓缓抽剑。长相思在拳缝中拔出的过程,像是被几座山峰碾着,错骨如砺岩。   他垂剑于身侧,静静等着剑刃上的鲜血滴尽,听着真血落地,地面一声一声的颤鸣。   这地鸣似鼓,像是在提前恭贺曹玉衔的跃升。   当剑刃上的武道真血已经全无踪迹,姜望归剑入鞘,对着曹玉衔一拱手:“这一战令姜某受益匪浅。也为真君敬贺!”   言毕他即转身,独自往落魂岭外走。   他知晓他的声音曹玉衔必然能听到,但他更知道,此刻闭目静立的曹玉衔,正在做最后的梳理,最后的准备,甚至已经在跃升绝巅的过程中。   这场绝对称不上煊赫,几乎没有什么大场面,也不存在太多道途碰撞,应该被归类为低烈度厮杀的战斗……其中激烈,或许只有交战的两人知晓。   他们在这场战斗承受的,是落魂岭自形成以来,就未曾完全展现过的恐怖压力。是扛着前所未有的灵魂重压,来进行这样一场交锋。   至少在现阶段,再也不可能做到更好了。   在走出落魂岭,与岭前那血色巨石错身的时候,姜望忽然想到几个问题——落魂岭的封印,是谁布下的?又为何从未完全解封过?   落魂岭的形成,难道真是自然?   但这些许的好奇,也被身后骤然拔起的抵天的气息所压下了。   曹玉衔于今证道矣!   以后北曹东曹,究竟谁更胜一筹,估计又得一番好吵。   姜望摇了摇头,只是淡笑。这些都不重要。   曹玉衔负重登山,已经走到山巅。   他也负重一程,但只算刚刚开始呢!   欲成万古未有之业,难免有万古未经之风雨。   且行之! 第二十八章魔猿担山   南来天绝,自古无人烟。   如今钜城停驻,机关铺道。崇山峻岭架高桥,天堑变坦途,遂有人气汹涌。   见闻仙舟自北而来,悬于高处,吸引了无数目光。   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真人驾临,即便在这显学圣地,也有不少人慕名眺之,争睹传奇。   纯白色的仙舟上,姜望负手立舟头,静待舒惟钧。   这钜城,他不想下去。   叶青雨问道:“刚刚路过云国的时候,我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见闻仙舟的速度太快,偌大的祁昌山脉也只是一掠而过。   囿于修为,叶青雨只注意到在抱雪峰上方似有云气一动,可能是老父亲有什么指示,却无法深究细节——   道历三九二八年的除夕,她是和姜望姜安安一起在善太息河度过的,只给老父亲写了一封祝信。先前跟姜安安出门的时候,也说的是去兀魇都山脉探险游玩,快去快回。结果一去这么多天,现在年初还跟着姜望看他到处挑战……   如今过家门而不入,她心虚得很呢。   姜望『噢』了一声:“叶阁主很热情地叫我下去喝一杯。我忙着赶路,就跟他说下一次——你放心,我们感情很好。”   叶青雨白了他一眼:“你们感情好不好,关我什么事?”   “东家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白玉瑕嚷道:“叶阁主那是何等人物?大过年的,叫你去喝一杯,你就去喝一杯,能影响什么?你跟舒惟钧的决斗,是一两杯酒能影响的吗?”   见闻仙舟上,各有各的修行。褚么向来听话,叫他复习道典,他就逐字逐字的琢磨。姜安安虽然贪玩,该做的功课也不会落下。连玉婵新晋神临,有太多需要强化的地方……   独是这白掌柜,散漫还没眼力劲。真是被向前带坏了。   姜望淡淡地看他一眼:“我确实是有事脱不开身。这样,白掌柜,你是个晓事的,现在用见闻仙舟送你,你替我去抱雪峰喝一杯。”   白玉瑕『嘿』了一声,不搭腔了。   见闻仙舟停驻了一阵,舒惟钧便匆匆赶来,一步横在舟前。   “久等了,姜真人!”他年月甚高,但并不以年长自恃,主动行礼:“有些琐事绊住了——我们这就开始?”   他自然不会说他刚刚在墨家内部会议里掀桌子,只是直接地引入正题。   姜望左右看了看:“就在这里吗?”   舒惟钧哈哈大笑:“且让天下放眼看!让他们看看我是如何输掉的这一战,又有何妨?!”   姜望却也不去说什么胜负未可知的套话,他就是抱着砥砺所有武道宗师也战胜所有武道宗师的自信而来,他要客套什么?只是走下仙舟,与舒惟钧相峙于云海:“宗师是我非常敬重的人,我当全力以赴,为求此胜。”   褚么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道典,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舟外看——师父太威风!小褚当如是!   舒惟钧豪迈笑道:“天底下没有真人能在面对你姜望的时候留手,老夫亦如是!请务必怀抱打死老夫的决心,如此老夫才能感到尊重!”   他只将双拳一握,上衣当场炸开,裸露那深邃的肌肉线条。元力在沟壑中游走,发出风过长峡的幽声。   他的肌肉线条,仿佛天然成阵!   一旦裸露在空气中,就自然地引发规则反应。   相较于【血肉生灵】,这又是另一种顶尖的武夫体魄,目前是他舒惟钧所独有,号为【鬼斧神工】。   墨家有很多修士,用机关改造肉身,在身上刻画阵纹,用钢铁替换血肉,以此超越自身意志的极限,打破肉身的桎梏。   舒惟钧自认也是走的这条路,但他是以修行的方式锤炼自我。他肉身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修行到了一定的程度后,自然生成。   斧凿岂如天工,机关术的最高追求,就是浑如天成、鬼斧神工。   他也追求他的体魄,体现天然的道痕。   一千多年的雕琢后,已经趋近完美。唯一限制它的,只剩下境界。   这样一具肉身,仅仅是停驻在那里,就能令人感受到如渊如海的恐怖压力。好似火山底下,岩浆暗涌,随时会有灭顶的灾难发生。   姜望眼眸一转,用目光在这具武躯上雕刻,探寻或者破坏那完美的道痕。什么样的岩石钢铁,都挡不住他的注视。更有三昧真火,随目光而起,看到哪里,燃到哪里。   舒惟钧却没有任何动作。   只有一缕一缕的黑焰,自他的脚下燃起,瞬间覆盖武躯。顿阻三昧真火于外,姜望的仙目,也只看得到一圈黑焰绘成的人形。   面对这样的对手,什么样的试招都是无用的。唯有真正的杀手,才能逼出他大海潜渊下的波澜。   姜望一跃而起,一剑当前,简简单单,进中宫!   啪嗒,啪嗒,啪嗒。   舒惟钧大步前来,每一步都踏开大片的云漪,好像行于怒海。   两个人就这样在云海上空正面相遇了,剑尖与拳峰毫不相让地对撞!   轰隆隆!   人们看到天穹像是一面破裂的镜子,在这次相撞后处处是裂痕。   万里云海,一霎清空。   唯有正面对轰的姜望和舒惟钧,仍是平平淡淡,不见波澜。   舒惟钧的拳头还在往前。   长相思被压弯了半寸。   好似稻穗低垂。   纯粹以肉身而论,已经千锤百炼的姜望,仍然要逊色于武夫。这不是他做得不够,是路本不同。   “身、心、意、灵——”   姜望薄唇微张,一字一顿,轻轻道了声:“开!”   仿佛远古的枷锁被打破,永恒的桎梏已清空。那藏在时空阴翳的恶兽,于此刻呲显獠牙。   嗡~!   天地间有这样的共鸣发生。   在释放三宝四觉法之后,姜望的肉身,也能自然地感召天地。   长相思骤然绷直!   舒惟钧当即被弹开。   姜望以剑抵拳,推着他走。   舒惟钧却收拳!   此刻他中门大开,好像全无防御,颇似引君入瓮。   姜望才不犹疑,龙潭虎穴也去得,长相思长驱直入!   铛!   剑尖撞上舒惟钧的胸膛,竟发金铁之声。   放眼天下,甚至追溯古今,理论上没有任何一个真人,能够以肉身硬抗姜望的剑。   但此刻舒惟钧的情况很是不同。   天穹的裂隙一直存在,总是复原又裂开。   舒惟钧的身周,也漂浮着空间的裂隙,像是一条条黑色的系带。   它们并不杂乱,反而是被舒惟钧的肉身驯服,整齐有序地飘荡,似是成为他的披风,甚至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轰!轰!轰!   他的心脏发出惊世的轰鸣。   他肌肉沟壑形成的道痕,仿佛与空间的裂隙贯通。他的肉身即是一座天然阵法,又与身外时空呼应,成为另一座天地大阵的核心。   是为“小乾坤万方定宇阵”。   墨家在阵法上的造诣,在天底下是数得着的。能够与之相较的,也就是已经覆灭的故夏太氏,荆国的射声曹氏,以及洪君琰回归后的黎国。   在符文阵道上,墨家更是独树一帜的存在。甚至可以说,就是墨家开辟了这个阵道方向。   若非阵道已然不昌,墨家凭此也是有站回巅峰的可能。   舒惟钧天工炼身、以身为阵,不能说是开辟了一条前所未有的路,但也的确是把墨家先贤的想像,推到了极致。   他常说自己笨得只能做好一件事。   但在漫长的努力之后,他强得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对手。   姜望的剑,便是撞上了这样的大阵。真如老树撞山,下一刻又深陷泥潭。   舒惟钧身周的空间,完全被他的意志统御,皆为“小乾坤”。所有的现世规则,都被他改变。一瞬间扭曲牵扯对手千万次,换做等闲修士,这时就会被撕碎。哪怕是绝顶的神临,也扛不住一念。   姜望却握剑不动,他的剑仿佛铸在手上,他的胳膊也如石雕铁塑。在这种规则全被对手掠夺的乱境里,定身成嶽,“真我不移”。   舒惟钧以胸膛抵剑,大步前侵,同时双拳一并,砸向姜望两边天灵。一式简简单单的双峰贯耳,三岁小孩都会使。叫他用来,真有两座万丈高峰,凝现在高空。武意凝真,轰隆隆靠近,把姜望所处的空间,近乎无限地碾压!   姜望双脚一错,就这样站定了。他的两条腿,明明踩在虚空,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   舒惟钧有舒惟钧的“小乾坤”,他有他的“真我定”。   前者是阵法,后者是桩法。   自他身后虚空,有一尊虚影站将起来,顷刻凝实。   却是一尊凶神恶煞的高大魔猿。   “唵!嘛!吽!”   此魔猿呲牙闭目,探出四臂,脖颈上戴着一圈烈焰熊熊的骷髅项链。骷髅一共九颗,每一颗都如小太阳一般,中间以纤薄的火线相连。   这骷髅是他在魔界一行,从鬼龙魔君那里得到的“礼物”。谈不上贵重,就是个小玩意。是上古龙族凶法,可以镇压魔性的。被他以三昧真火焚炼,化为此物,显于魔猿之身。   他也送了敖馗礼物——几道太虚幻境演道台推演出的灭魔印。   无论敖馗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有一点绝对可以相信——他一定不忠诚。对魔祖,对魔族,对什么都是如此。   在海族的时候背叛海族,在姜望旁边背叛姜望,做鬼可以背叛鬼,做龙也能背叛龙,魔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岂是他敖馗大爷背叛不得?   几年的相处下来,无数次的勾心斗角后,姜望太了解敖馗了!   敖馗忠诚的唯一理由,就是忠诚能够获得的利益,远高于背叛。   所以在与七恨魔君接触过后,他立即又想办法联系上这厮。   真不是闲着没事去撩拨。只是说如果一定要在魔族那边联系个内奸,至少敖馗比较有做内奸的经验。在“背叛”这件事情上,鬼龙魔君比七恨魔君可靠得多。   这一时魔猿生四臂,两掌合十于身前,呲牙闭目。一半慈悲,一半狞恶。   另外两臂却张开,肌肉如山丘,竖掌横推两峰。   轰隆隆——   万丈高峰不得近。   魔猿担山,山不前!   舒惟钧不再管那武道真形,撑天之嶽,双手脱去山影,合掌一并,夹住了长相思。并将其高抬,使之错肩而过,自己却保持着夹剑的姿态,干脆利落,提膝一撞!   “窝心撞”!   到了舒惟钧这样的境界,已是返璞归真,大巧不工。进攻极其简练,却一开一合,尽倾无穷伟力。   这一记膝撞,仿佛撞破了现世天穹,使得天空出现一团黑洞般的晦影。   砰砰!   每个旁观此战的人,都感到心脏蓦地停了一瞬!   若是舒惟钧有意外放攻击,就这一记提膝后,现场这么多观战者,神临以下,都得裂心而死。神临之境,也非死即残。   在几乎所有心脏都停止跳动的此刻。姜望的心脏部位,却绽放出不朽的赤金之光。在这一记窝心撞里,岿然不动。   姜望的剑被舒惟钧双手夹住,架在舒惟钧的肩。舒惟钧的膝盖抬上来,提膝撞心,撞出了老僧敲钟的回响。   铛~!   铸铁般的膝盖,受阻于赤金色的心光前,不得已地弹回。   不等舒惟钧再出招,姜望猛然低头。   一记头槌,以头撞头!   或是召出魔猿的缘故,此刻他也见得几分蛮性。   他的肉身不够和舒惟钧比,哪怕有三宝四觉法的加持,肉身强度也还不够。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舒惟钧的额头内凹一块,姜望的头骨却是发出裂响。   肉身的强度对比已经非常明显,但他却呲着牙,再次轰出头槌!   舒惟钧岂会退缩?   毫不犹豫以头槌回应。   两位当世顶级真人,打出了街头斗殴的风采。   就在两颗真人脑袋再次碰撞的时候,姜望的脑门忽然金光大放——这仿佛变成了一颗赤金所铸的脑袋,是金身的塑像!   赤心的不朽光辉,有如两山之间跃升的旭日。   极度凝聚的“心之力”,让这颗脑袋无坚不摧——   咔!   舒惟钧那不知何时已经密布符文的颅骨,竟然直接裂开!   瞬间鲜血流了满脸。白的混在红的中间。   这感觉……像是两个人说好了以头撞头,最后其中一方却戴上了铁盔,另外一方掏出了石头。   终究不朽之赤心脑门,比符文颅骨更胜一筹。   姜望二话不说,再次砸落头槌!   他的动作如此野蛮,表情却如此平静,真有几分要将舒惟钧打死在这里的气势。   咔!   咔!   咔!   嘭!   舒惟钧的整个颅骨都凹陷了小半。   他身周的空间裂隙在这一刻也释放开来,竟然结成一个小小的挪移阵,瞬光一转,他便脱离了钳制,消失不见。   姜望在空中低头,他额上裂口能见,真人鲜血在滴,便这样俯瞰下方——   舒惟钧,摇摇晃晃地站定了。   他呲牙咧嘴,并不掩饰自己的痛苦,但身上的气势,却在拔升。   他可以冲击衍道,但他坚持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范畴里战斗。这是一场绝对公平的,洞真境内的厮杀。他只求绝对真实的结果,无论那结果是什么。   “舒宗师,还要继续吗?”姜望问。   “为什么不呢?”舒惟钧咧嘴道:“墨家这些年来,输的也不止一次两次,输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堂堂正正站起来的勇气。我要让他们看看——老朽如我,如我这样的墨徒,一千零三十七岁,我还能爬起来,还能战斗!” 第二十九章虚空生隙   还能战斗,还能在真人境战斗!   这是一位一千多岁、濒临寿竭的武道真人,所发出的呐喊。   舒惟钧同姜望的这场战斗,没有太多花巧,几乎全是硬碰硬。   等闲招数不具备任何意义,他们只可用极致对轰极致。   天绝峰上下鸦雀无声,就连钜城的轰鸣都暂止。   姜望的身后,魔猿仍在闭目撑山。   舒惟钧两拳合下来的山影,到此刻都不散去。   实在是太刚强的武意,太刚强的人。   看着凭藉肉身成阵、瞬间挪移到下方的舒惟钧,姜望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如苍鹰俯低,提剑倒挂长空。   对舒惟钧这样的人来说,唯有全力以赴的战斗,才是尊重。   这一剑好似天瀑倒悬,无边剑气,无穷剑光,纠缠着呼啸高穹。   人们仰见银河,洞开天缺。又天边云海,在剑瀑之后回流。浩浩荡荡,真是一幕壮景。   但是站在天瀑前的人,比这一切更雄壮。   他曾在铁河之中潜游,差点溺死在河底;他曾不施力量、以肉身横渡宇宙虚空,一度找不到回家的星路;他曾在墨家先贤嶽孝绪的遗迹前、虞渊瀑流下,如一块粗铁被瀑流反覆地锻打,跌倒又爬起……   在他一千多年的人生里,他死过了多少回!   此刻他的颅骨都塌陷小半,眉骨上方就是深凹,眼珠几乎暴突,瞧来十分恐怖。倒是满头白发,染上红的白的,多了几分青春。   他遭受了如此严重的创伤。   但对“舒惟钧”这个名字来说,受伤才是战斗真正开始的时候。   他仰看着倒挂而落的姜望,咧开嘴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很感谢对手在优势之下依然如此尊重战斗,他也会给予这样的对手,独属于“舒惟钧”的尊重。   最大尊重。   那高空倒垂的剑光、剑气,演绎着千万种剑道的变化,描述着一个名为“姜望”的传奇真人,一路走来对剑术的理解。   大约这就是传说中的《阎浮剑典》,让“星月原小青羊”声名鹊起的无上剑道,舒惟钧今天还是第一次目睹。   阎浮剑狱时时刻刻都在演化剑术,这一刻铺展在空中,其中的复杂变化,连他这个武道真人也看不完全。   但他只是抬起他的脚,一脚独立,一脚高抬,从下往上,倒劈过头顶!这双筋肉虬结的、铁铸般的腿,立成了一个竖着的“一”字。   它所掠过的弧度,留下锐利的气痕,真像是一柄关刀。   嗡~!   悠远的共颤声中,空间像一张薄纸被裁开了。   人们几乎可以看到,这一脚倒劈过的天穹,像是一本被翻开的书,书里藏着宇宙的玄奇。现世空间被撕开后,是茫茫的虚空。   在那恐怖的、几乎逃离耳识的尖啸声里,剑气天瀑也随着被翻开的空间而分流。   舒惟钧一脚把自己劈进了宇宙!   姜望腾身如龙,一跃而在宇宙中。他随舒惟钧而走,也面迎舒惟钧而来,此刻有无数星辰,闪烁在他身后。   青衫纵剑的他,神采飞扬,有一种说不出的恣意。让额上的血痕,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在茫茫宇宙之中,他才有真自由。   不然……他真怕不小心打坏了天绝峰。   他和姬景禄的战斗,是在无涯石壁前。他和曹玉衔的战斗,是在落魂岭的压制下发生。唯有和舒惟钧的战斗,才是真正无遮无掩。天为斗场,地无疆拦。   至于此刻,百无禁忌!   虚空之中,自然不该有风。但姜望的发尾,却也轻轻扬起。   他立在空无之处,毫不隐晦地彰显存在。   这一时所有的星光都黯淡,茫茫宇宙,无尽虚空,浩渺星河,一切能见者,都不断地虚化而退远。   却有四个光点,自那古老星穹落下来,显化为具体而真实的存在,定住这片时空。   那是一座青色的七层石塔、一座形制古拙的七层五角小楼、一座红色的七层四角飞檐楼,以及一座大气堂皇极为显贵的七层紫色楼宇。   此即廉贞、武曲、贪狼、破军,四星域的投映,是四大星光圣楼的具体显化,也是姜望的信、诚、仁、武!   星楼所竖,即是姜真人的宇宙。   这一刻呼啸的星光如天河奔流,四方星光倾注其身,此刻他的每一剑,都拥有不限制的力量!   完全释放杀力的姜望,究竟有多么恐怖?   遥对舒惟钧,只是剑锋一横——   在他和舒惟钧之间,本来一无所有的虚空,便开出深渊般的裂隙。   而仅仅是为长相思所指,舒惟钧身周便有数千丈的炽白电光骤现,如银龙狂舞,那是湮声噬灵的恐怖雷光。   “虚空生隙”,“极光湮电”。   这些都是力量强大到虚空无法容纳的表现,是修行者横渡虚空时候,不可不避开的恐怖异象之一。   到了姜望现在的层次,他的力量一旦完整展现出来,就是对宇宙的破坏。   在中央现世的压制之下还好,在宇宙虚空,生灭一界已经不是妄想。   舒惟钧面迎这样的一剑,因颅骨塌陷而显得狞恶的脸上,尽是虔诚的辉光。   武夫不立星楼,一切都归于自身。   他在诸天万界传播墨学,也是徒步而往。   但对于真正墨徒当行的道,墨家子弟应履的责,他比谁都明了。   古老的四灵星域,是在无数先贤探索下,最为稳定也最安全的星域。亦于此刻,向他投来星光。   他不曾在古老星穹立起星楼,可他这一千多年来的所作所为,所行的路,又何处不是在播撒星辉,阐他的道?   所谓“威、洁、容、武”。   墨家自上古传承下来的精神,是他的甲冑。   那星光结成的甲叶,阐述着古老的道痕,一片片向他飞来。令他在这这片宇宙之中,拥有无穷的光耀。   墨家内部有许许多多的研究方向,也不知是这些研究方向的繁杂,导致了思想潮流的变向,还是不同思想潮流的冲突,引导了不同的研究领域。   在人身所驾驭的傀甲方面,近万年来的主流,一直是“复杂化”和“巨大化”。   近古时代墨家机关宗师公冶甲行,喊出“巨大即强大”的口号,以无与伦比的能量堆叠,创造傀甲【巨灵神】,并驾驭它在种族战争里大放异彩。   舒惟钧走的是武夫的修行路,但也从未摒弃墨家的传统修行。   “墨”是他的根,“兼爱”、“非攻”、“天志”、“尚同”、“明鬼”……墨家思想是他的魂魄。墨家对宇宙真理的探索,正是他一千多年来所践行。   他的肉身即是最精密的机关,他的血肉自然生成最近道的符文,他在宇宙深处完全释放自我所呼唤的星光,亦是傀甲之所形。   就在这种灿烂无尽的光耀中,他显化出一尊高达九千九百九十九丈的光甲巨人!   驭此星光傀甲,岿然在宇宙虚空。   那恐怖的“极光湮电”,被他一把就握住。所谓“虚空生隙”形成的深渊,他抬脚就跨平。   他和姜望之间有遥远的距离,现在距离不存在了。   万里弹指,山丘泥丸。   那星光所凝的甲手,拽着扭曲的电蛇,直接握成拳头,对着姜望一拳轰下!   这已是毫无保留的战斗,他正在演绎一千零三十七年来修行的所有。   四座璀璨巍峨的星光圣楼,被生生砸开了。从参天之高楼,变成幼童手中的玩具,完全失去了横世的权柄,无力地飞向宇宙深处。   只留下执剑在彼的姜望,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尘。   但所有人都无法避开他的眼睛,所有注视这一战的目光,都忘不掉他的表情。   此刻的他——一时狞恶,呲出獠牙;一时飘渺,翩然出尘;一时悲悯,喜怒尽形;一时淡漠,天道无情。   一霎魔相,一霎仙相,一霎众生相,一霎天人相!   星光圣楼是他于宇宙深处阐道的道标,也是他的枷锁。   打开枷锁放心猿,这一幕许多人都似曾相识!   谁能忘记天京城?   光甲巨人的拳头轰至半途,就已经察觉到危险,当即往后回撤。   自姜望的鼻息之中,卷出两缕霜风。   假天之态,天道极意下……好大风!   那呼啸的奔涌的寒潮,自彼倾此,不论西东。一时诸方极寒,万般战栗,宇宙深处飘冻雪。   每一片飘落的飞雪,都是天道不周风所凝结的酷冷的杀意,它们飘过虚空,在虚空留下冻痕。它们经过什么,就撕碎什么。落在光甲巨人身上,一片片剐着它的星光。   而姜望那赤金色的目光,牢牢锁着光甲巨人飞撤的轨迹,始终不曾缓脱。   虚空之中本无上下左右,但光甲巨人的脚下,显现无边无际的恐怖炼狱虚影。熊熊燃烧的炼狱烈火,自虚无中燃烧至真实,攀附在光甲巨人的巍峨之身。   这焰分三色的烈火,竟然把星光当做燃料,愈燃愈炽烈!   在这种庞巨的力量对耗之中,这体现了巅峰武意、墨家最高机关的光之傀甲,不免有几分臃肿。   光甲巨人的眼窝里,射出两道毁灭性的光柱,横趟虚空!   恰有一颗巨大的陨石在旁边飘过,一霎气化为雾,连个残渣都没有见到。   舒惟钧静立在光甲巨人的核心空间,闭目悬空,分享光甲巨人的视角,能够洞察宇宙深处的每一粒微尘,但那个青衫仗剑的身影,却已经看不见。   ……什么时候?!   他蓦地睁开眼睛,一记鞭腿斜抽——   铛!   他那无坚不摧的腿,抽在了一支古朴玄奇、隐显龙纹的剑鞘上,长相思的剑鞘!   但见得姜望横伸左手,左手握鞘,鞘身恰恰抵住舒惟钧的腿。额发有一缕,垂过眼帘。赤金色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感。另一只手却提着剑,虎口淌血,鲜血蜿蜒在剑身。   舒惟钧的目光往姜望身后看,这时候才看到一个幽邃的空洞,穿越光甲巨人的身躯,从此处一直延伸到宇宙虚空。   他释怀地笑了。   这是他可以理解的过程。姜望当然比他强,但那条路他看得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一千多年来,或者囿于心性,或者限于天赋,或者缺了机缘……事实证明他没能成为洞真层次的最强者。   但他与洞真最强之名,存在的是看得见的距离,他并未丢失太远。   如此,他便可以回答自己,这些年的时光,未曾辜负。   舒惟钧缓缓地撤回了鞭腿,在这个过程里,那光甲巨人也渐而瓦解,辉光散归于古老星穹。   他抱拳对姜望一礼,这一战胜负已定。   姜望却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赤金色的不朽光芒,就这样被他的眼帘所隔断,消失在宇宙深处。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重新变得平和、生动。   他与舒惟钧,也已经自宇宙深处归来,悬立在天绝峰的上空。   “舒宗师即将证道,我就不多做叨扰了。”   “姜真人何不到钜城一坐?”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各自一笑。然后彼此拱了拱手,算是暂别。   姜望回身踏上见闻仙舟,载着他的一船亲朋好友,便往北去——长河以南,两镇所拱,北眺中域者,魏国也!   那里屹立着一座,已经圆满的武峰。   如无意外的话,也是姜望这极真之旅的最后一程。   ……   ……   “姜望……又赢了。”不存在于现世空间里的静室中,有这样一个声音响起。   伴随着这声吐出的,是一缕飘渺的烟雾。   白色的玉质烟嘴,明灭着火星。   “意料之中。”孙寅抱臂而立,立在门边:“他是要再次打破极限的,他要突破他自己留下的历史记录。”   “说起来……你这个黄河魁首,可比他先。”赵子乌黑的丰唇抿了抿,显出一分疏离的笑:“后来者居其上耶?”   孙寅笑了笑:“后来者居上的事情太多了,不少我这一例。”   赵子看他一眼:“现在谦淡如此,谁还能记得你是游惊龙啊?”   当年傲气十足、眼高于顶,自谓“天高不算第一高”、号称要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的游缺,在蛰伏多年之后,却成了会说“不少我这一例”的孙寅。   时间真是个残忍的东西。   “一年,两年,三年……”蹲在地上,正用一块金元宝拨弄算盘、状似十分无聊的钱丑,忽然说道:“赵子,你要小心了。”   “是的。”赵子显然听懂了:“我会小心我的头发。”   平等国排名前四的四位护道人赵子、钱丑、孙寅、李卯,今天三尊齐聚,   李卯已经成为钱塘君,正在陨仙林里的天公城,站在明处任由天下检视,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孙寅道:“就怕他不止要割头发。”   赵子慢慢地吸了一口烟,又轻轻地吐出来,看着那烟圈一圈一圈地散去,像是渐行渐远的一只眼睛。终是缓声道:“我总觉得,我们不是敌人。” 第三十章天下瞩目   “我们组织……应该从来都对他没有敌意吧?”钱丑蹲在那里说道:“我记得你们一直只是想要招揽他而已。”   “他公开星路之法,推动【太虚玄章】,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让更多人有更公平的修行机会……我们当然对他没有敌意。”孙寅后脊贴着门柱,后脑勺贴着门框:“但有些时候,你对他没有敌意,不代表他对你就没有。且到了姜望这个层次,『敌意』本身,并不构成是否为敌的理由。”   赵子淡声道:“从姜望的人生经历来看,他太像是我们要找的人,太应该是我们的同路者。我们很多成员都对他有同病相怜的感受,我们也一再地向他发出邀请——但事实上他却走上了跟我们完全不同的路。”   孙寅叹息一声:“路不同,就是最根本的理由。”   敌意可以化开,怨念可以淡去,哪怕是仇恨,也有消解的可能。唯独是脚下所行的路,两条道路交汇的时候,永远只有一方能够继续往前走……走到这一步的人,没人能够背叛自己的路。   “人都是会变的,至少他的存在,在目前来说,对这个世界还不是坏事。”钱丑无可无不可地道:“我们之前在中域做了那么多事情,都比不上他在天京城那一战。天京城里杀六真,对景国的影响,远远超过我们的预估。”   孙寅说道:“景国有些人对他恨之入骨,但景国也不会是他的敌人——只要他不继续挑战景国的秩序。他在太虚阁里列席,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维系现有的秩序。”   钱丑道:“我倾向于他是担心打破现有秩序后,一切都不会变得更好,反而会坠向更糟。他被变化伤害过,他对变化很警惕。”   “在好几年前那个夜晚,在星月原之外,他刚刚离开齐国的时候,我拦住他。他跟我说——在他真正懂得一些道理,真正看清这个世界,真正思考清楚、获得答案之前,他不想贸然做些什么,用他的愚蠢来伤害这个世界。”赵子说道:“那时候他才二十二岁,我很惊讶我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钱丑道:“那时候你还觉得你可以感化他。现在你大概不会这么想了。”   孙寅也问:“他会觉得平等国的所作所为,是在用自己的愚蠢,伤害这个世界吗?”   赵子道:“事隔经年,我知道他这样的人已经不会被任何人动摇。我想他对平等国的认知,应该也在发生改变。”   “但愿没有变得更糟糕。”孙寅说。   平等国对姜望的观察,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   在许多人还不知道姜望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已经进入平等国的视野。   起初他和平等国打算吸纳的其他成员没有什么不同——悲惨的人生,刻骨的恨,改变现状的决心。   但走着走着,这个人就不太一样了。头角峥嵘,大有不同。证荣古今,的确不能定义。   平等国注视他,观察他,对他的确有超过其他天骄的熟悉。以至于聊起他来,有一种“半个自己人”的熟悉感。   “我在想,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的人呢?”赵子纤指绽如花枝,将玉烟斗优雅地架着:“他对这个世界还有相信。他对于未来又很谨慎。他对于人心还有期待,但在任何时候,只问自己该怎么面对。他一度非常拧巴,现在算是豁达了许多。”   孙寅说道:“从过往的经历看,姜望是个有时候很不计较,有时候又非常计较的人。”   “我想——”钱丑道:“他大部分时候算是温和,计不计较,取决于那件事情是否触及他的底线。他已经有他自己的正确,并且在坚守那种正确。”   “他的正确和那些现世当权者的正确并不一致,这也是我觉得我们不是敌人的理由。”赵子莫名笑道:“对了,削秃了他,算是触及底线吗?”   钱丑看她一眼:“吴巳当时也在场,他说姜望表现得很平静。想来这件事情不算什么。”   孙寅道:“这件事情本身可能不算什么,需要掂量的是做这件事的人……是姜望对你赵子有什么观感。”   赵子靠坐在一张椅子上,那张自带厌世感的脸,在烟雾中隐约:“那时候我就觉得,他面对我,是一种强者的姿态。”   “他在更年轻的时候,就拥有强者的姿态。强者不管面对谁,在什么处境,都是强者。只要不死,拥有力量是迟早的事——”钱丑道:“他的事情先不说了,且再看吧,看他还会走到什么程度,也要看他对我们是什么态度。对了,谁能告诉我,祁笑那边现在如何?”   “这件事情一直是昭王亲自负责,等会你可以问他。”孙寅说到此处,顿了顿:“要我说,昭王实在是太忙了。”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极富激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听着这话……像是对我的埋怨。”   神侠已至!   孙寅笑道:“这几次都是圣公主持会议,总算轮到您来了。”   “嗐!”推门而入的,是一个昂藏的身影。作为平等国的首领之一,神侠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反是玩笑道:“每个人能够撬动的资源不一样,负责的方向也不同,行事风格更是大相迳庭——我也没有一直闲着嘛。”   “那您……最近在忙什么呢?”赵子叠腿坐在那里,幽幽地问。   昭王又是主持东域事宜,又是亲自主导对祁笑的感召,又是参与天公城的建立,助力钱塘君崛起……甚至那次角芜山行动,也是昭王带队。可谓平等国大忙人。   圣公虽然出手不多,也常常主持会议。   唯独是这神侠,真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多组织成员都是只闻得其名,未见过其面呢。身为组织首领之一,每天也不知在做什么。   神侠走进房间里来,仰看着穹顶那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天光,很过了一阵子,才仿佛回过神来。认真地道:“我最近都在忙着关注姜望的登顶之路。”   众皆无语。   他反问道:“怎么,你们都没有关注吗?”   ……   说起来,姜望挑战四大武道宗师,为他们砺道,也为自己证极真,这只是他和四大武道宗师之间的事情。   但到了姜望今时今日的层次,作为人族第一天骄,身担太虚阁员,他哪有自己的事情?   在武道世界里发生的一切,尚且只流动于人族的高层之中。   他架舟直落天京城,就已经引得天下瞩目——人们或喜或忧或单纯爱看戏,都等着发生什么事情呢!   等到无涯石壁对他放开,等到姬景禄成功登顶,他要做的事情,他正在走的路,便已经被全天下所关注。   差不多所有有资格关注天下大事的人,都知道了姜真人在做什么。都明白一尊前所未有的、正要再一次打破自己创造的历史记录的真人,正在蜕变,正在诞生!   这将是一个亘古未有的传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光耀岁月长河。   有人期待,有人不安,有人祝愿,有人诅咒。   但都无关紧要,没有谁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因为今天的姜望,在现世没有敌人。   至少是没有一个会公然站在他面前,有资格站在他面前,并且强势阻击他的敌人。   庄高羡已为飞埃,陆霜河是路过风景。道门回收庄国政权时,都还特意放过启明残党“犬蛟虎”,晋王孙更是直接在无涯石壁前约斗,以道藏飨姜真人亲友。   环顾宇内,尽是笑脸相迎。走动八方,都为亲善之辈。   此所谓……天下无敌。   他离开天绝峰,一路往魏国去,天底下的目光,也便尽往魏国汇聚。   ……   有道目光是不同的。   楚江王坐在摇摇晃晃的龙骨小船上,静静看着秦广王扎草人。   有赖于阎罗王的贡献,仵官王、都市王的勤勉,以及东域某个实权人物的支持,地狱无门的复兴大计进展得十分顺利。   各地鬼舍都迅速重建,“冥河艄公”们也忙碌了起来。   风头已经过去,她这个地狱无门的元老也回归了。   这世上永远有人想让另一个人死,杀手这个行当永远有生意。   在中央天牢追剿下又死灰复燃的地狱无门,更让客户信赖。定金是一匣一匣地飞来。像现在这么闲暇的时刻,其实不太多,所以她很珍惜。   她在地狱无门做的是类似于管家的工作,倒不太出任务,其实同秦广王的交流,也没有很多。   她也不怎么喜欢说话、   此刻只是静看着。   那双擅长杀人的手,摆弄稻草时也很灵巧,如扑蝶剪花,很快就叠出一个活灵活现的草人来,过程十分的赏心悦目。   他还随手裁了一件纸衣,长衫款式,给草人穿上。   又在草人身上贴符,正反各贴一张。然后拿了一支细笔,蘸了硃砂,慢慢地写名字,描生辰。   这人长得清俊,字却很险呢,尤擅用锋,仿佛要用毫尖,把符纸裁破。   待得那“姜望”两个字出来,楚江王忍不住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哦。”尹观漫不经心地道:“诅咒他。”   “为什么?”   “这人不厚道,我见不得他好。”   “你也挺费劲的。”   “这不是赶路嘛,闲着也是闲着。”   哗哗哗,海浪声十分轻缓,给人以安宁的感受。   楚江王想了想:“咒他长生不死?”   尹观转过头来,绿眸幽幽。   ……   “啊~嚏!!”   见闻仙舟上,褚么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怎么了,鼻孔里进了虫?是馋虫还是懒虫?”白掌柜不怀好意地问。   “总感觉有人骂我呢。”褚么揉了揉鼻子,闷声道:“但又感觉不是专门骂我。”   “嘿。你的感觉还挺复杂,像模像样的。”白掌柜嘲笑道:“是不是有人咒你师父,咒不动,被你接下了啊?”   连玉婵在一旁若有所思:“这么复杂的感觉,不是无的放矢。小么可能要觉醒灵觉方面的神通。”   白玉瑕也一下子严肃起来,探索五府秘藏、摘取神通种子,是至关紧要的大事,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决定修行者的一生。   褚么的修行根基非常扎实,从游脉到腾龙,每一个境界都完满无缺,差不多也到了走这一步的时候。他们这些做长辈的,自然要帮忙护持,让他有一个最好的结果。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你现在不要瞎想,要控制自己的杂绪。”白掌柜敦敦教诲:“若是灵觉方面的神通,还是以正觉为妙。这段时间你多想想道门正宗,多读儒法经典,我来传你一套《小千相斩念刀》,你用之勤斩杂念,巩固根本。”   “好。”褚么老实听讲。   “来,把这颗药吃了。”叶青雨也拿支玉瓶过来,倒出一粒,递与褚么:“这是养念固本的丹药,服之助你守道。”   褚么当即服下,声如洪钟,气壮山河:“谢谢师娘!”   “乱叫什么,找打!”叶青雨作势欲打,见褚么缩头,才把那支玉瓶都放他怀里:“每三日服一粒,够你吃一个月,应该差不多了。”   这丹药可贵了,这瓶子都很贵。   褚么眼泪汪汪,在心里道,师父呀!往后我可只认这一个师娘了!   往前他都不知道叶青雨是谁。才跟在姜望身边的时候,见着哪个漂亮的姐姐姨姨,就想着能不能配自己的师父。   师父英雄一世,当然什么好事都当得。不娶个十个八个的,怎么体现豪迈?   他小时候在瓦窑镇里,那镇长现在看来是多小个官儿,也有九个姨太太呢。   但跟着师父久了,也就知道师父最执着的是修行,跟谁都没有跟长相思亲……   娘亲告诉他要听话,要懂事,要有眼色,要勤快,还要嘴甜一点。   但他好几次嘴甜地喊漂亮姐姐师娘,都会吃挂落,挨教训。就算当时不方便揍,事后师父也会在修行中加罚。   唯独是有一次问起师父和凌霄阁叶少阁主是什么关系,这声师娘叫不叫得,没有挨揍,只是被呵斥好好修行。   他于是便知道,叶少阁主是不一般的。   也是,安安小师姑常年跟着她呢!   这几年接触多了,愈发感到青雨师姑的好。   当然不是因为她有钱!   也不是因为她舍得,她大方……   青雨师姑看起来清清冷冷的,不食人间烟火,心里却温暖得很,常常会关心他——倒不是说师父就不够关心,师父太忙了,总是在忙。有时候想到一门道术的变化,都要马上跑到天外,寻合适的小世界演练。而且很多细碎的事情,师父都不会在意。   因为师父是吃过很多苦的人,所以常常不以为苦,倒不是有意忽略。这也是青雨师姑告诉他的。   他褚么自认为没有吃过什么苦,小时候家里虽然不富裕,但娘亲很爱他。娘亲教他察言观色,他也很懂得看人眼色。谁真心谁假意,他面上不怎么说,心里清清楚楚。   青雨师姑真的很好啊,是仙子一般的人物,有不染尘埃的清澈,却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倨傲。   他回临淄还跟娘亲讲过。娘亲说,这是在爱里长大的姑娘,所以也懂得去爱人,是师父的良配哩……   “咳。”姜望轻咳一声。   褚么立即收敛心思,严肃了表情,端正了坐姿,开始按照白掌柜教的口诀来调息。   “啊,有无玄之炁,阴阳意之门,吾有斩念刀,割……割……”   咚!   脑门恰到好处地挨了一下,褚么当即灵光涌现——   “割发见长生!” 第三十一章龟虽寿   白玉瑕教的《小千相斩念刀》,是正意之法。这个“割发”当然不是真割头发,白掌柜又不是和尚……而是取的“割去烦恼丝”之意。   斩杂念,去烦恼,存本真。   古来于五府海探索人身秘藏,是修行者对自我的追溯。神通种子因缘际会,各有不同,也有很多修行者一辈子无缘得见。   理论上内府境是修行者向内探索的孤旅,理论上“神通自求”,但修行本就是不断探索与突破的过程。   在漫长的修行历史里,总也免不了有些人想要对此施加影响,其中不乏惊才绝艳的人物,多多少少留下了一些突破。   比如需要磨灭神通种子来成就的神通“天子剑”、“狼图”,比如在一定程度上能够通过血脉承继的神通“重玄”、“斗战金身”、“南明离火”……   更有以神通种子为柴薪,才能练成的杀法,如“神性灭”。   白玉瑕和连玉婵都是家学渊源,自然也知晓怎样尽可能地帮褚么确立探索方向,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摘取完美神通——在神通方向的探索,不存在必然成功,但或多或少能有些作用。   姜望倒不会觉得,自己当初是苦过来的,自己徒弟就要跟着受苦。有个好的起点,稳定的环境,顺当的过程,没有什么不好。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正是他努力的意义之一。   醉酒鞭名马,十二楼长歌,怎么不是少年意气呢?   他巴不得姜安安嘻嘻哈哈地就能踏足绝巅呢。   但摘个神通的事情,从腾龙走到内府而已,倒也不至于跟坐月子似的,叫这么些人团团转地照顾。   人生的关卡太多了,褚么难道能够永远有这么多人守在身边吗?   在人生中的关键时刻,不是谁都能遇到身架星桥的褚好学。   姜望当然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徒弟,但他也怕自己有不及时的时候,甚至如当初在枫林城那般无力的时候,他希望褚么有自己面对的能力。   不过青雨他们对褚么的亲善,他这个做师父的,也不好就这么拂了去。   “刚刚与舒惟钧宗师战斗,有一门桩法算是大成。你们没事可以练一练,对于洞真一道,应当是有些好处的。”姜真人分出三枚仙念,分予叶青雨、白玉瑕、连玉婵三人:“它名『真我定』,站住此桩,外邪难侵。”   白玉瑕明白东家的意思,这是让他们多专注自己的修炼,不要把褚么围得水泄不通呢。嘿然一笑:“好桩功!”   这是公差贴补,可不能算薪酬。   “我呢?”姜安安故意闹腾:“我就不用洞真之道了嘛!虽然我弱得很,我也有理想哇!”   姜望看了一眼妹妹,以及偷眼瞧来的褚么,又弹出两枚仙念:“『真我定』你们还站不住,先站这套『自我定』吧。每晚睡前站半个时辰,没站够不许睡觉,这桩法不算辛苦,贵在恒久。”   “自我定”是“真我定”的简化版本,神临之前也可以修功。先定“我”,至于这个“我”真不真,以后再说。   姜安安和褚么,都是需要定一定的。   曾经吃百家饭、修百家艺的姜青羊,如今也是足够开宗立派的姜真人,一念放开,即是百家真传。   他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唏嘘的感觉。唯是叶青雨站在旁边,一时思绪颇远。   作为姜真人亲传弟子,褚么对于师父的“标准”,有一套自己的解读方式。   “不算辛苦”,就是练起来会“非常辛苦”。   “可能有点辛苦”,就是练起来“要人命”。   “还挺累的”,就是练起来就“不想活了”……   安安小师姑一开口,就多了半个时辰的晚课。找谁说理去?   他闭上眼睛,心中默念:“吾有斩念刀,吾有斩念刀……”   ……   ……   见闻仙舟如破云之刀,瞬念斩破云海。   好像一张大幕被揭开,魏国的山河,就飘荡在黑红两色的旗帜之下。   大魏处于长河南岸腹地,实是富庶所在。在“宗门兴盛、百家立言”的诸圣时代,就有诸多大宗于此立派,但没一个能长久的,总在此攻彼伐中消亡。   自国家体制开辟以来,此地也始终是四战之地。   魏国自立国开始,就是一块硬骨头!   北眺中央大景,南峙南域霸楚,西对宋,东望夏,哪个都不是弱旅,对哪个都不服软。   当然,不服软的代价,就是东边挨敲,西边挨打。国境越打越小,国势越打越弱。也是诸方都留着手,尤其是景国和楚国都不愿再直接冲突,需要个缓冲地带,才叫它苟延残喘。   然而今日五城,明日十城,越打越薄,实在日渐“消瘦”。   在魏明帝登基之前,“魏”这个国号几乎都要被抹去了!   但无论怎么说,从大魏开国到现在,魏人的骨头天下人是看得见的。   可以说魏国国力不强,不能说魏国的军队不强。那都是历次战争累聚下来的老兵,多方强敌砥砺出的军锋。   魏明帝登基之后,励精图治,交结诸方,一改旧貌。三十年休养生息,三十年藏富于民,在执政的第六十年,才大刀阔斧改革,强军备兵。   这位国君与景国天子在长河的会晤,也是载于历史的名章。他以“十论魏邑”成功说服景天子,打破了景国长期以来对魏国的封锁,开辟了通商窗口,在中域获得大量资源。   当今魏天子,也是以一个蒙童稚子的身份,在那场会晤中,第一次登入史册。   时光滔滔如长河,经过魏明帝、魏钦帝两代国君的呕心沥血,才有今日这个堪为“大国”的魏。   而如魏国大将军吴询所言,姜望这次赴魏,他即以枕戈多年的魏武卒,请现世第一天骄检阅。   所以当见闻之舟穿破云海而来,第一眼所见,即是一支万人左右的方阵。   并非魏国山河不雄阔,并非魏地没有奇观壮景,而是这支军队,实在是太耀眼。列阵于平原,静而无声,却是超越山海的壮丽存在。   见得此军,方知何为“气壮山河”。   这万人,皆为武夫。仅仅只是列阵的姿态,就已经煞气冲天。气血之炙烈,直如火炬并举于长夜。那自然蒸腾的气血逸雾,在高穹聚为赤峰。   再看那些军士的模样——个个身高九尺,膀大腰圆,魁梧雄壮。仿佛世间壮汉都聚到了一起,齐整静默得如同雕塑。他们身披重甲,头顶角盔,背箭囊、负犀橹,手持长戈,臂挂强弩,腰悬血纹短剑,胫缠带钩铁索。   这一身装备,能够适应绝大部分战场环境。   仅仅负重就有千斤,个个武装到牙齿,活脱脱杀人的兵器。   有一员小将纵马掠过,只将令旗一举。   嘭!   此万军齐将长戈一拄,似擂地鼓。并声一喝,真如天雷:“武!”   但见血气从他们身上蒸腾而起,一霎化为兵煞。那极度凝聚的兵煞,在空中形成一条血脊黑鳞的恶龙,极其灵动,极具威严!   “姜真人!”此龙盘旋于云空之上,低俯龙头,垂对纯白之舟:“观我军容如何?”   一船的人都在修炼,姜望独立舟头。   他俯瞰一眼,见得那领军的小将,只是一名武道二十重天的武夫,还未将气血练出神性,未至“我如神临”的层次。便随口道:“玉婵,大魏武卒已然正式成军,你也刚就神临,未曾舒展筋骨。不妨下去,一试长锋。”   连玉婵撤了刚学的真我定,神只般的气息顿时如放奔马。她毫不犹豫地从仙舟跃下,并双剑一错,径分此军。   白玉京酒楼里传菜的店小二,也是神而明之的强者,放在小国,都能镇国了。   她一剑引得云气翻涌,云海中雷鸣阵阵。一剑引得地气咆哮,平原上处处裂隙。   自那云海深处,雷龙扑落。自那地隙渊泊,巨虎窜出。   这龙虎一会,整个演兵的平原,都混淆了元气,颠倒了五行。半边晴空半边雨,风霜雪阳变幻不停。   此所谓,“两仪龙虎”!   但听得——   劲风猎猎!   那严整军阵顷刻掩于煞气,又自那兵煞之中,摇出一杆黑底红帜的大旗,正面一个“魏”字,反面一个“武”字,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多余点缀。   此旗一竖,天地有序。风调雨顺,雷霜骤歇。   那血脊黑鳞之煞龙,恰于此刻回身,一爪按下了庞巨地虎,一尾抽开那带电雷龙。   “放!”   这短促的命令,恰恰合于擂鼓,有摄人心魄的力量。那“武”字大旗一卷,顷刻弩箭排空,黑压压地飞来,这是一场人间落往天穹的雨!   这些弩箭非凡品,箭头尖亮,箭杆中空,圆直的箭尾,镌刻着金木水火土、不同的五行之纹。它们看似密密麻麻、杂乱无章,飞来的过程却井然有序。在空中结成阵型,彼此推动,互相勾连。以至于这一场箭雨,冷过霜夜,疾逾雷霆!   连玉婵在空中并剑旋身,正要迎势反扑,忽而肩膀被一带,就此飞回了见闻仙舟。   却见得姜望立在舟头,五指遥按——   那咆哮翻滚的兵煞之龙,呼啸覆天的无边箭雨,就此都定止在空中。   全部被见闻之线锁定!   而后被姜望大手一抹,消失无踪。   就在这一定一抹之间,感受便已明晰。   姜真人亦在此刻,给出了自己的评价:“魏武卒,真天下壮武!”   连玉婵立在姜望身后,有些意犹未尽,却也知道,没有什么再试的必要。她怎么说也是将门出身,虽然白玉瑕总嘲讽她兵略呆板,只懂照本宣科。但她的兵略水平,并不会低,当然也识得眼前这样一支军队的强大。   严格意义上来说,现在的魏武卒,还不能跟【斗厄】那样的强军相比。但古往今来,斗厄这样的军队,又有几支?   武夫那磅礴气血在兵阵中的优势,已经叫连玉婵看得十分真切了。   眼下武道才刚刚打通,占据武运先机的魏国,正是大有可为!   此时却见那武旗一展,山河卷帘。浓眉宽眸、身披重甲的吴询,拨开兵煞,如推屏风。走到云空上来,脸上笑容灿烂:“这『天下壮武』四个字,我当命人记下来,刻字为碑,立于武卒军寨!”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以魏国现在的局面,他时时都要压住嘴角。   姜望瞧着这位武道宗师,也笑道:“姜某不算知兵,对武卒的评价作不得准。倒是粗通一些武艺,能识得金玉。吴宗师等会切莫留手,当叫我知,何为武巅!”   吴询自信地道:“我们都不必评价自己。这块石碑立在那里,往后天下人都会知道,姜真人是何等眼光!”   他也不多说其它,立即接入正题:“你我若是放开了打,魏国八千里山河,不够折腾。”   在云空他伸手作引:“且往军中校场一行,如何?以国势围疆,兵煞掠阵,虎符镇场,咱们舒展筋骨,还是不成问题。”   姜望只道:“客随主便!”   当即一前一后,随之落下高穹。   先前在高处,只见得是一处平原,眼中都是魏武卒的军威。此刻按落云头,便觉出几分熟悉来。   姜望是来过此地的……   虽然已经沧海桑田,景物全非,但它曾经带给姜望的感受,却是十分深邃。   一行人直接落到魏武卒平时整训的校场边,所见空阔,随处是刀箭之痕。   吴询道:“姜真人认出这里是哪里了吗?”   姜望沉默半晌:“信澜郡、谋城、晚桑镇。”   昔年无生教祖张临川,为祸现世,欠下累累血债。其中一桩,便是这晚桑镇惨案。   姜安安下意识攥紧了叶青雨的衣角,叶青雨却是摸了摸她的头。谁没有读过那封以血书就的公开信呢?   吴询道:“那件事之后,这里不方便再住人。我们把它夷平了,作为武卒的军寨之一。晚桑军寨,现在算是我们武卒最大的一个军寨了。”   他边说边往校场中走,佩剑撞甲叶,哗哗的响:“这地方怨气重,只有军队镇得住。”   武德第一,是以武安邦。   军勋第一,是保境安民。   晚桑镇惨案,无疑是魏国军人的耻辱。虽说举魏军之力去寻一个藏形匿迹的张临川,是巨弩射苍蝇,难有准头。虽说张临川极其狡猾残忍,辗转齐、丹、宋、越、高……多地都未肯伏诛。这事实在也怨不得魏军疏漏,不能说他们没尽力。   但见证晚桑镇惨案的魏国军人,却很难原谅自己。   那时候负责封锁晚桑现场、核验凶事的将军覃文器,被张临川种下恶种,作为带他逃离魏国国境的载体死去。彼时随覃文器出国追缉的士卒,有十二个在晚桑镇自杀,有七个疯掉了,还有一个在修行的过程里,因为急于求成、冲关过于激烈而死去。   当然,这些事情对魏国之外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大概不需要被记得。史书写一笔,都算赘余。   姜望跟着吴询往校场走,终是道:“好在张临川是死了。死得很干净。”   偌大的校场早已被清空。除了一杆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旗,就只有分别站在校场两边的绝顶真人。   吴询不说别的话,单手举起他的青铜长戈,横在身前:“此为武戈,名为『龟虽寿』。”   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腰侧短剑:“此为杀剑,名为『大邺』。”   “姜真人,请赐教。” 第三十二章命衰矣   为今日这一战,吴询刻意调动大魏国势,配合武卒兵煞,一起封住了校场。又调来虎符,使之悬于高天,与旭日并行。   如此这座本就可以容纳千军万马演练的校场,才堪堪能够让他们放开手脚。   今日这一战,对姜望来说,大约是他证道极真的最后一程。也是他挑战现世所有二十六重天武道强者后,所要攫取的最后一场胜利。   这一战对吴询来说,只为证武。他已经是可以定义武名的存在,他只想看看当今武之极,是否能为洞真之极。   魏国大将军右手所掌,是一杆依稀挂了几处铜锈的古老长戈。   它实在是有些年头了,最早要追溯到诸圣时代,据说是纵横真圣庞闵的掌中名兵。   在漫长的岁月里,换过了数不清的执兵者,有太多次毁坏又重铸。如今它的杆身,都很明显地分为三截——倒都是寒武青铜的材质,但年份完全不同。体现在外征上,就泾渭分明。   这不同层次的青铜色,倒是叫这杆长戈更显气韵,非俗物能及。   且它杆身虽然带锈几抹,戈刃仍然十分锋利。日光照刃,都被剖开。   它的名字是龟虽寿,代表一种不死的壮怀。   而能够与“龟虽寿”一同被吴询所佩戴,那柄名为“大邺”的短剑,自然也非凡品。   它是魏玄彻的爷爷,也就是那位励精图治的魏明帝,留给“好圣孙”的天子佩剑。   此剑非礼剑,而是杀剑。魏玄彻持之斩蛟,持之搏虎,持之在殿堂诛权臣。   当初在望江楼上见吴询,与之一见如故,彻夜长谈,引为知己。魏玄彻解衣为其披,解剑为其佩,乃许镇国大将军,交托天下兵事。   如今它悬在吴询的腰侧,的的确确有山河之重。   吴询的“武戈”和“杀剑”,都有着荣耀的历史,随他一起,为天下所传颂。   姜望当然也知晓它们的名字。   他只是横过自己的长剑:“它的名字叫长相思,它是我的佩剑。自出炉起,随我征战至今——吴宗师,请指教。”   长相思没有什么辉煌的历史,只是一柄几年前才出炉的新剑。就像姜望没有什么高贵的血脉,只是一个从小镇走出来的年轻人。   但时至今日——   天下谁人不识君?   哪国哪家的名器谱,会漏掉长相思的名字?   若无长相思,必非信谱。摆出去都让人笑话。   的确不需要太多介绍了。   双方遥望彼此,视线绞杀在一起,直接在校场的上空,扬开了血旗!   吴询的眼皮一抬开,好像放开了马栏。顷刻尘烟滚滚,但见万马驰骋、千军冲锋。   姜望从未见过有人将气血运用到如此地步,每一缕血气,都是一位骁骑,是跃马扬刀的武士!   这位当世名将并未领军,但以身为国,身当万军,竟然以瞳术体现了兵阵的杀力!每一次血旗招展,他的眸光就更往前进。这代表这座“战场”,被他侵略了更多的地盘。   仅仅目仙人已经不足以抵抗此等瞳术,姜望便将眸光一抬——   刹那华光满高穹,交织成一尊清逸仙影,飘然而落。仙龙法相左手虚握拳头,以虎口托举右手,右手并两指抵天,如仙剑之形。   仙眸内就此射出两道清光,投入校场上空纠缠的视线当中。   双方视野在这一刻近乎无限地扩张,双方视线也在这目识世界里近乎无限地切割。   吴询的瞳术不断“攻城略地”,但他所进攻的目标,从一个有边界的战场,变成了一个无垠的世界。无论在此投入多少,都不可能抵达尽头,“占地”越多,消耗越多。   仙术·一目尽天涯!   当然这目识世界不是无穷尽,吴询大可以试一试,他的瞳术要投入到何等程度,方能够撑爆仙龙法相的眼睛。   吴询当然不会这样尝试。   他只是提戈往前,当自己的眼睛不存在。   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已经失去光采,如盲无视,他披甲的身形迳自往前,而瞳光却剥离开来,如数支冲锋的铁骑,在空中不断高抬,也牵扯着姜望的眼睛。   用固有的消耗,抵住姜望的仙目瞳术,让彼此的视线,就这样高悬在战场上空,彼此纠缠。   咚!咚!咚!   吴询前进的速度并不快,军靴敲击地面,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就是一支旗帜。   他哪里是在往前走?   他是在攻城拔寨!   其人每进一步,姜望的“城寨”就要少上一座,直至整个战场,尽插吴询之旗,而他孤立无援,八方受敌。   这种极纯粹的对“势”的争夺,姜望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且吴询又以兵家的技巧,加持于武道征伐。   令得他一抬脚,顷刻就带来山呼海啸般的庞巨压力。   在未战之前确立对敌优势,在将战之时进行战场布势,在既战之后强化凌敌威势——此三势也,是兵家之“兵形势”的精髓。   姜望维持“一目尽天涯”的仙术,消耗是要大过吴询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所以吴询选择维持目识战场的对耗,以此为自己确立优势。现在正是他于战场布势之时,他要进一步强化自身胜势,而压缩对手的选择,让胜负走向一个确定的结果。   姜望站定不动。   姜某原来不知兵。   他只是一个很了解自己的厮杀客。   吴询的脚步一抬开,他就清楚自己在“势”的争夺上,完全不可能是对手。吴询对势的把控,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在今天与吴询对决之前,他从未想过,“势”竟然能有如此的运用。   将沙场点兵,演绎于百步之争。把千军万马,斩进寸草飞埃。   只是踏出两步,已经无处不是敌势。这要是真的引军与吴询对垒,恐怕要从开始被碾压到终局。   在这种情形下,若还是纠连于争势,只能是泥足深陷,越挣扎越下沉。   他拔剑。   剑刃与剑鞘在分离的时候碰撞激烈,炸开来的火星飞转在剑身。   仙龙法相掌控了目视,他的视线正在高穹与吴询的视线彼此逐杀消耗。   所以这时候看他的眼睛,是没有任何神采,完全的呆板,彻底的无情。   但他按剑的手,拔剑的手,此刻有一种极致的张力——   他好像正在拔山,拔一座撑天的巨山。   青筋爬在手背,好像甦醒的怒龙。   他完全不争势了,任由吴询攻城略地,抵至高峰。任凭整个校场,插遍吴询“势旗”。   他不争于外,而问于内。   问这具身体,是否有力。问这柄长剑,是否能够前行。   此刻他如在千军万马所围的战场最中心,独身仗剑,仗这一夫之勇。   吾欲胜,欲万胜,虽千军当道,万马如潮,吾往矣!   剑刃与剑鞘的分离,结束于最后一声脆响。他一剑斩出来,恰恰在那名为“龟虽寿”的长戈递来时!   千钧一发,流光相会。   哗啦啦,波澜骤起。   它体现在无垠的虚空,也体现在真实的时光,人生的长旅。   人们看到两条浩荡的长河,从虚空中涌出,交错于校场。   岁月和命运的长河再次交汇了。   姜望以假天之态,再次斩出他在陨仙林里奠定古今洞真极限的那一剑——曾见青史,岁月如歌。   如果说吴询已经完全占据空间上的“势”,此所谓“地利”。那么姜望这一剑,就剥夺了时间上的势,此所谓“天时”。   如果说吴询把控了客观的、物质意义上的“势”,这座校场尽是他的“势旗”。那么姜望这一剑,就赢得了命运上的势。   势虽壮,命衰矣!   剑锋斩长戈。   吴询双手持戈,一只手翻掌下按,却仍不能阻止长戈扬起,甚而带动他整个武躯后仰,脚下失根。   地势亦输矣!   姜望人随剑进,剑锋贴着龟虽寿的长杆走,人也逼近这天下闻名的武夫。   先斩岁月,再断命途,最后收身。   这一剑还未斩尽,姜望鼻端先嗅到一种浓重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如陷修罗斗场。   他这时候才明白,青铜长戈龟虽寿的铜锈,并非是锈,而是强者的血!   不是一般的强者,是超越绝巅,拥有不朽之意的强者!   正是因为沾染了这等强者的血液,这杆“龟虽寿”,才没有随着庞闵的死亡,而逐渐凋落。才在庞闵已经死去这么久之后的今天,依然作为天下名兵而存在,依然彰显锋芒!   难道纵横真圣庞闵,当年还持此兵,伤害过超脱?   难道庞闵不仅仅是真圣境界。   在儒祖法祖墨祖之外,创造纵横家的庞闵,也曾走到那无上的境界么?   姜望的思绪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往事都为尘埃!   时至今日,他在陨仙林所创造的古今洞真杀力第一的记录,仍然没有被人打破。   也就是说——   绝巅之下,此剑没有对手。   纵然吴询已经圆满,随时可以踏出那一步,也不能例外。   所以在大势反倾,险被掀翻的此刻,吴询以武意引动了青铜长戈上的古老强者之血,将那存在于时光长河里的恐怖气息,引至现世中来。   人们这时候可以看到——   在校场的最中央,姜望与吴询,几乎已经贴身,距离不足一步。   长相思的剑锋,在龟虽寿的青铜长杆上前行,那浮凸的雕纹、辉煌的过往、无数持兵者留下来的印痕,都不能将此剑阻拦。   唯独是那数点锈迹,体现了历史的斑斓,铜绿之中,泛着迷幻的黄。   姜望的剑仍在前进。   虚空中与命运长河交汇的岁月长河,却在这个时候分岔、倒卷。   嘀~嗒!   它从一条虚幻的长河,变成一滴真实的水滴,恰恰滴落在那青铜长戈的锈迹上,一瞬间将涌动的斑斓都浇灭了!   这一剑逆斩岁月,让过去的归于过去,停在过去。   什么古老强者之血,在漫长的时光冲刷后,它就只是一滴血而已!   现在重新是长相思和龟虽寿的交锋。重新是姜望和吴询的对决。关于龟虽寿的“过去”,已经被切割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现在剑锋还在往前走。   吴询的一只手已经离开了青铜长杆,握住了腰间那柄名为大邺的短剑。   虚空中只剩下一条名为命运的长河。   而姜望仿佛刚刚自命运的河道里直起身来,湿漉漉的一身苦海之水,却递出了今日这一战的最后一剑——   劫无空境!   吴询在这一刻,失去了一切。   他似铁骑突出的瞳光,在高穹与仙龙法相交锋、把目视世界切割成千万碎块的视线,一瞬间崩溃了。   如知音死,琴弦断。   他那犹在挣扎的战戈龟虽寿,一时间脱手而出。   那柄养在鞘内的大邺剑,竟然拔不出鞘!   他如此强大,却被剥离了所有,斩断了命途。   “我输了。”他带着笑的这样说:“我终于见识到,什么是古今第一的洞真。”   “武”的极致并不输于“道”,他输了这一战,是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吴询,输给洞真境的姜望。   他接受这结果。   但他的笑容很快就破碎。   因为姜望的剑并没有停止,姜望的剑还在往前。   胜负已分,这场战斗应当结束了。   可他在姜望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极致的冷漠,极致的无情!   姜望真想杀我?   这是吴询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所谓的约斗,本就是一场阴谋?背后主使者是谁?景国?楚国?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   但这些念头,很快就碎灭了。   因为他在那极致冷漠、无比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看到一点光亮。那是一缕跳跃的、赤金色的不朽之光。而后就听到“嘎巴”一声脆响——   姜望那持剑的右手,直接自手肘处翻折,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外凸之形。掌中握着的长相思,自然也就偏离了固有的轨迹,从吴询的天灵掠过,削去他胄上顶缨。   铛!   盔枪被斩断的声音,稍后一些才传来。令吴询脊生凉意。   他在这种彻骨的寒凉中,恍然生起一种明悟——他刚刚看到了……真正的天人。是天人姜望,而非那个现世第一天骄姜望。   而后他便看到,姜望以折手握剑,直挺挺地往后便倒。   这一倒,令吴询刚刚缓过来些许的心,又猛地坠落!   “哥!”   “姜望!”   “东家!”   “师父!” 第三十三章大梦三千   姜望和吴询这场万众期待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因为吴询对势的绝对掌控,不允许姜望在这场战斗里拖延。   吴询是绝对的战斗大师,能够精准地掌控所有细节,并且一步步把战局推至他想要的结果。一旦陷进他的战斗节奏里,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只能一步步迎接最后的窒息时刻。   至少在“势争”上,绝对没有人能够在同境之内与他匹敌。   可以说姜望是凭藉着确切高出一线的杀力,暴力破局。   但输的人还站着,赢的人却倒下了。   那俊逸非凡的仙龙法相,直接溃散在空中,无数的光线与声线,尖啸着穿梭在高穹,形成一片致死的空域。   场边观战、要见证姜望登顶的一众亲友,疯了般地往校场里涌。   叶青雨更是在冲向校场的同时,直接捏碎了一枚光丸,只传过去一道声音——“爹,救我!”   校场虽然广阔,在战斗结束,封镇放开之后,于神临强者也不过一步即越。   然而却有一尊身着冕服的身影,比所有人都更快地出现在场中。   大魏天子魏玄彻,冕服虽披着,平天冠却未戴,只是一拂袖,便将所有人都阻住。一边探手去触摸姜望的天灵,一边难掩惊悚地看着吴询:“你把他杀了?”   修行者彼此切磋,没个轻重,失手杀了人,不算是稀奇事。   可出事的岂能是姜望?   古今第一洞真,为天下武道宗师砺道,挨个约战立于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武修强者。在景国、在荆国、在天绝峰,全都获胜,全身而退。独独在你魏国出了事,你要说魏国没有问题,谁信?   谁能相信你魏国没有违规动用绝巅的力量?   姜望要是在这里出事,魏国跳进长河也洗不清!   而后果也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姜望现在是什么身份?什么人望?   几乎是当代人族的一面旗帜。   可以说负天下之望,肩万代之名。   他在天京城里逼囚陈算,强杀靖天六友,景国人都没有把他留下。你魏国把他留下了?   隔河北眺景国久了,把自己当中央帝国了?   总不能说你水位高一点,就真比景国高吧?   吴询半蹲在地上,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替姜望检查,语气里颇有几分无辜:“陛下,我剑都没能拔出来,我怎么杀他?我差点被他杀了!”   姜望这登顶之路,是天下瞩目,多少人都在翘首以盼那一刻。作为人族当代最耀眼的天骄,姜望履足绝巅,几乎是整个现世的盛事!   他在此与姜望切磋,是互相成就。他得失心疯到什么程度,才会突然狠下杀手,把姜望埋葬在这里?   师出无名,诛英雄而损国运。   而且这事儿根本瞒不住,所有人都在等战斗结果呢。这边国势一放松,马上天下皆知。他吴询要做事,怎会选这么个时候?   魏玄彻十分忧郁:“你这么说,朕就这么信——但不知天下人,能不能信。”   “陛下,您也别说风凉话了。快看看他死了没。”吴询很直接地道:“他要是没死,就赶紧救醒他,他要是死了,咱们就得立刻准备战争。”   魏玄彻并两指在姜望的额头轻按一阵,皱眉道:“他的状态非常奇怪,非生非死,似醒似梦。”   “那就是没死。”吴询道:“但凡还有半口气在,他都不算是死在魏国。”   魏玄彻当然听得明白:“东王谷?”   重金把姜真人送出去救治,已是魏国人仁至义尽。至于医馆治不治得好……那就不关魏国人的事。   至于为什么把这口锅扣向东王谷而不是更近一些的仁心馆……那仁心馆不是跟景国有仇嘛。得保护!   君臣正紧急磋商间。   轰!轰!轰!   忽有恐怖的气爆声,一炸接一炸地滚过长空。   一尊白衣身影,遽然从天而降,怒声万里:“魏!玄!彻!”   魏玄彻抬眼往上一瞧,空中有一团正在缓缓散开的巨大的云朵,云中的那位凌霄阁主,已经穿透护国大阵,落至校场。   在这团炸开的巨云之后,还有一团接一团的云朵,延伸到云国方向。好像水道中间的石桩桥。   叶大阁主极轰烈的杀来魏地,一身杀气在看到自己完好无损的女儿时,散了大半。又看了看双眸噙泪的姜安安,确认她俩都没事,这才扭回头来,看到地上躺着的姜望。   一边观察,一边道:“大魏天子陛下,打扰了……近来安否?”   魏玄彻拿手点了点他:“许多年未至魏土,你这厮,还是这么无礼。”   “唉呀,原谅一个老父亲的心切吧!”   叶凌霄同魏玄彻很熟的样子,提了提袖子,往前挤了挤,蹲在他和吴询之间,看着姜望道:“这什么情况啊,怎么切个磋还能弄成这样呢——还有气吗?”   魏玄彻也不说什么非生非死了,斩钉截铁:“有的。”   叶凌霄一边捻气为针,随手扎到姜望眉心,自己进行检查。一边转过视线,瞥了一眼吴询,见对方还未走上最后一步,便看向魏玄彻:“这小子虽然欠揍,您贵为天子,总不至于亲自动手吧?”   魏玄彻傲然道:“朕乃大魏之主,真要动手,也是明正典刑,宣于天下,岂行阴私?又岂会让他还留一口气在,半生不死。”   叶凌霄点了点头:“话说得难听,但是这个道理。”   吴询一直都在细致地查验姜望的状态,好一阵没有说话,这时候道:“他可能是天人状态出问题了——在最后的时刻,他本要以劫无空境杀我,却又自行中断,自折其臂。”   “无冤无仇,姜望不会杀你。若不是他真心想做的事情,也没有人能够驱使得动他。”叶凌霄若有所思:“除非……主导那一剑的已经不是他。”   “我说是哪般!”魏玄彻表现出一种恍然大悟的姿态:“那么事情就已经很清楚了——他受到天道强召,即将归于天道。无怪乎是这种非生非死、非梦非醒的状态。”   话里话外只有一句——跟魏国无关!   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叶凌霄,也当为此见证。   归于天道是什么性质的事情,叶凌霄很清楚。   他忍不住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   但迎着那期待的泪汪汪的眼睛,还是给了一个宽慰的眼神,又对姜安安笑了笑,叫她不必害怕。然后才回过头来:“姜望不是已经做出选择,封印了天人状态么?怎么又要归于天道了?吴将军功参造化,叫他封印也无功?”   人在你魏国出的事,你魏国得负责。能做什么就做点什么,没办法也想点办法。   “我们交手的过程很短暂,没几合就结束了,场边都看得到。至于他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太具体的细节,还有待探究。”吴询不说废话,只摆事实:“但他最后的表现,很接近天人状态。”   叶凌霄看着倒地不起的姜望,俊眉蹙起:“他的右臂是自己拗断的。”   “是的。”吴询道:“可以看得出来,他在抗拒天道,他不肯杀我。”   魏玄彻探指在姜望的脖颈,那里星光隐隐,凝神道:“封印没有问题,没有松动的痕迹,叶阁主不妨自己检查一下。朕倒是比较好奇——在这种被封印的状态下,他是如何沟通天道的?”   叶凌霄沉吟道:“他的天人状态是淮国公替他封住的,看来要请淮国公过来看一眼。”   “不是封印出了问题。”吴询笃定地道:“是他在天人状态被封印的情况下,二度成为天人。”   毕竟他才是最后与姜望交战的那个人,切身感受过姜望的状态。他的判断相对更有说服力。   魏玄彻讶色难掩:“也就是说,他现在是在天人状态之下,又有一重天人状态?两重天人?”   淮国公为姜望造了一间屋子,把天道隔绝在外。姜望自己也很配合,将天人相关的一切,都丢出门外,锁进另一个房间。   但是就在这间完全没有天道力量的屋子里,姜望再次进入了天人状态。   在天人状态已经被封印的情况下,又一次成为天人!   这……古今未有此事!   “应该不会有错,淮国公布下的封印堪称完美,其中的天道力量,仍然可以感知……”吴询道:“他目前的天人状态,与封印中的天人状态,已经无关,并且要更深入、天道感召也更强烈。在这种状态下,他尚且能够稍作对抗,阻止自己杀我。现在的昏迷,也不失为一种自我保护——如果现在解开他身上的封印,两重天人状态交叠,他顷刻便入天道,再不能挽回。”   “把这重天人状态再次封印呢?”叶凌霄问道。   吴询反问:“谁能做到?”   “姜望现在的实力,是当之无愧的洞真之极。能够将他的第一重天人状态封印,而不影响他的修行,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淮国公不愧是淮国公。”   “但想要穿越第一重封印,自外而内将他第二重天人状态也封住,我不认为淮国公做得到。放眼整个道历新启之后的历史,最擅长封印术的是旸国皇室。青帝的传人或许有机会做到这一点,但旸国也早已覆亡,姞姓皇族死得干净极了……”   魏国大将军很冷静地分析情况:“他自己不醒过来,就几乎没有希望。而已经到了现在这种状况,要靠他自己醒过来……难!”   作为随时可以踏出那一步的绝顶武夫,吴询的眼界不输于绝巅。   这个“难”字,几乎是结局的定语。   叶凌霄把长相思从姜望的手中解下了,感受着尚未散去的剑意,替他慢慢收回鞘中。一时没有说话。   要说见证,他也是看着姜望成长到今天的人。此时此刻此般境遇,心情难免复杂。   “请淮国公过来看看是应该的,也算为我大魏做个见证。”魏玄彻看一眼姜望还很年轻的面容,摇了摇头:“可惜是可惜,不过这事却也寻常。古来天人,无论愿与不愿,皆在天道中。”   当国雄主有自己的感慨,天空也有自己的风。   这时有一个声音响起来,起先微弱,渐而清晰——   “还是……有例外的吧?”   叶凌霄、魏玄彻、吴询,齐齐转头,盯着地上的姜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见那双紧闭的眸子里,赤金的光辉翻滚不休,仿佛正在进行什么翻江倒海的战斗,动静之激烈,连眼皮都不能完全隔住。   可确实是姜望在说话。   一霎之后,他眼睛里的光辉敛去了。   争斗好像瞬间发生,瞬间又结束。但在场的人都清楚,思想深处的战斗,是何等艰难,何其漫长。一念有万变,肉眼所看到的瞬息之间,或许已累月经年。   三人都看着他。   他的眼皮好似有千斤重。缓缓抬起来的过程,给人一种极度吃力的感受。但是当它彻底睁开,人们所看到的眼睛,却是宁和又平静的。   姜望睁开眼睛,坐起身来,静静感受了一下身体,然后抬起那只扭曲的胳膊,笑道:“没人帮我处理一下手臂吗?”   吴询有些发愣,大概没想到姜望能在这种状况下,自己清醒过来,亦不曾想到,姜望还能笑得出来。但还是立即伸手,帮他把胳膊复位,以气血之丝,将断裂的骨头暂时缝上。不太好意思地道:“刚刚……没太顾得上。”   姜望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幽幽地道:“可能也觉得不太有必要?”   人之将死,其臂何复?   吴询笑了笑,很有几分认真地道:“不管怎么样,你能醒过来是最好。不然就真的到了检阅魏武卒的时候了。”   他倒是很实在。   姜望对他拱了拱手:“吴宗师不愧当世武巅,方才一式大梦三千,潜意后发,打得我昏睡过去。姜某实在佩服!”   吴询何等人精,自然明白这是在对口风,都不必往校场外看一眼,顺着便道:“还从来没有人能从我的大梦三千里醒过来,姜真人你是第一次——真乃绝世之姿!此战输给你,吴某不冤!”   这段对话自然飞到了校场外,令场边几人悬着的心,都暂时放下来。   叶凌霄听着就皱眉头:“好你个姓姜的!平时装得本分,长得也还有个五官,假话你是张口就来,平时不知骗——骗了多少人!”   『万古人间最豪杰』抬起老拳就打算赏姜望一记,但想了想,摸不清他现在的状态,怕又给打晕了,便顿在那里——“你现在怎么样?”   “欺天”之行,不是什么安稳的冒险,它是的的确确要以生死为筹的赌局。   欺天者,必受天谴。   古往今来,敢以此为号,还切实活蹦乱跳的,也只有妖界东极问道峰上的猕知本。那的确是个了不得的角色。   姜望只是在武道世界里看了一眼,便试图循路而走,委实是低估了天道。   他在与曹玉衔战斗时,被斩出“假天”,在与舒惟钧战斗时,险些收不住天道力量。其实都是欺天失败的预演。   但他一心借此登顶,想要成就古今未有之绝巅,成为一尊比无罪天人更自由的天人,忽略了脚下的万丈深渊。   最后在同吴询的战斗里,终于失控,引来了天道的反噬。   他最后那一剑“劫无空境”,行至半途,已经被天道所接掌。天道正是以他为载体,要完成早先在武道世界未能完成的那件事——阻止武道宗师登顶。   他的“假天之态”,变成了“真天人”。   淮国公所留下的封印,都被完全绕开了。因为是他自己开门在引天道玩耍,最终引火烧身,二证天人。   两重天人之态加身……如果说之前是天道在门外呼唤,现在就是天道掐着脖子让他“回家”。   姜望没有说自己是怎么艰难地甦醒过来,是如何以赤心为孤舟,逃出天道深海。   他只是轻叹一声:“恍如一梦!” 第三十四章沧海横流亦从容   上一刻还连胜现世四大武道宗师,还在天下瞩目之中,一步步准备登顶古今未有的绝巅。   一剑之后,再入天人,险些溺死在天道深海。   这一场灵机突发的欺天之旅,实在是高起骤落。   人生祸福,在旦夕之间。   叶凌霄何等聪明,当然听得明白,这极轻的叹息里,是怎样的遗憾。   但他只是乜着眼道:“恍如一梦……是怎么个意思,抗揍还是不抗揍啊?”   “青雨!安安!”姜望一骨碌爬起来,迳往校场外走去,脸上已是带着灿烂的笑:“吴宗师可真厉害啊!神倾武意,沉梦天人。我也不小心着了道!”   叶青雨看着他,一时没有话讲。   与姜望这样的人相处,提心吊胆的日子难道少了吗?   在妖界,在迷界,在太多的时刻……   她大喊父亲救命的时候,是真的吓得丢了魂。此刻仍然觉得身体有几分轻忽,好似到了元神出窍的时候。   姜安安则是绕着姜望转圈圈,手里拿个正刻经络、反刻星图的医盘到处晃照,捏捏这里捏捏那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姜望随手将她的医盘摘下来:“你还学上医了!身上怎么什么玩意都有?回头把你送到龙门书院,跟照师姐学得了。杂家都没你学得杂,你一天天的。”   一顿不喘气的说完,把姜安安打发了,又对叶青雨笑道:“我真没事儿!”   姜安安咕哝道:“这不是咱家以后可以自己治伤嘛。”   叶青雨抿了抿唇,最后仍是露出了微笑:“不是要见证你登顶吗,姜真人?现在继续?”   姜望摇了摇头:“先前那条路走不通了。”   他语气轻松地笑起来:“但我已经有了新的想法。”   “那接下来去哪里?”叶青雨道:“咱们走呗。”   “喂!喂!”叶凌霄嚷嚷着就走了过来,大袖飘飘,生得一副仙人的模样,却走出混不吝的姿态:“我说你们也别太过分。都在外面晃荡多少天了?这元宵还没过,年都未出,总留我一个孤寡老人在山中,合适吗?”   他一手一个,拽着叶青雨和姜安安:“放野了还!跟我回去!”   也不管她们挣扎什么,御气便走。   姜望对着被拽得倒飞的叶青雨,笑着做了个写信的手势。又握起拳头,对姜安安表示自信。云中的凌霄阁三人,便已消失无踪。   那天海中的云桩,一团一团地被抹去。   白玉瑕有些担心地看过来。   姜望放下顿了一霎的拳头,摆摆手:“回吧!酒楼没个人不成,去帮我看着帐。”   连玉婵张嘴欲言,姜望先道:“给你放个月假,好不容易神临了,回去看看家里人。衣锦还乡,耀武扬威什么的。”   褚么跳将出来,高声道:“师父,没关系,还有我!我来见证您的登顶之路!您是最强的!”   白玉瑕一把将他的脖领提住,拖着就飞:“你还是好好见证你的轻身功夫,少浪费你师父的时间!”   褚么被拎着飞,灌了满口的风,仍是扭过头来大喊:“师父!你就是天下第一!我等您的好消息!”   连玉婵看了看东家,终是身缠两气,同风而起。   满满当当一船人,顷刻又只剩姜望自己。   一个人一生中无论有多少人陪伴,无论有过多少喧嚣的时刻,在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候,也总是与自己相处。   孤独是人生的常态。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魏国的皇帝站在校场中央,看过来问。   他的面容映照在天光里,有一种模糊的威严。   姜望只道:“后会有期了,皇帝陛下。”   而后纵身一跃,消失在云空。   ……   此时此刻,魏国没有什么可以帮助姜望的。   姜望倒是有一件事可以帮魏国——走快点,别万一出了事,溅血在这里,让魏国洗不清。   “你说他真的有路走吗?”魏玄彻背负双手,看着只剩流云的天空。   “我已经没办法判断他了。”吴询说道。   “看他的姿态,真不像是刚从超越古今的登顶过程里跌下来啊。”魏玄彻慨声道:“雄图伟业转头空,能从容是真英雄。”   “从容的人一般不是接受失败,而是相信自己一定能够站起来。”吴询沉声道:“但愿他成功。”   这句话让魏玄彻想起他们的许多往事。   在那些风雨飘摇的时候,他们又何尝不是云淡风轻的往前走,直至于今日?   通往绝巅的道路,风光无限。其中煎熬只自知。   他转身道:“朕便先回安邑,坐镇龙枢,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大将军。”   吴询握拳在胸,就欲半跪行礼,却被魏玄彻一把拽住,只得略略低头,以为敬服:“臣,领命!”   魏玄彻拍了拍他的臂膀:“朕有将军,方有河山之重。若无将军,虽万疆不能自安。万事小心。”   那仿佛容纳日月的袍袖一卷,他便消失了身形。   而立在校场中央的吴询,只是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   他抬头,就如山峰矗立的过程。漫长时光的累聚,都堆叠在这清晰的瞬间里。   偌大的校场,此时只有这一尊顶盔掼甲的身影,右手拄青铜长戈,左手按住大邺剑柄。那高悬天穹与旭日并举的虎符,缓缓沉落他面前,释放着厚重如山的威严,等待着他的军令。   “击鼓,聚兵。”他开口道。   这声音并不高亢,但下一刻,便得到山呼海啸的应声——“武!”   咚!   咚!   咚!   力士击鼓,声传万里。   整个晚桑军寨,营门尽开。甲叶撞甲叶,哗啦啦叠声如潮。步声叠步声,发出沉重的回响。所有寨中武卒,都迅速向校场聚拢。   而在整个魏国范围,亦不断地有军寨升起战旗、推开大门,一队队武卒集结起来,凝聚兵煞,跃如惊龙,径投此地。   若有人以魏地为沙盘,居高而瞰之。当能见得尘烟滚滚,血气如炽。   四面八方,群龙聚首。天下武卒,尽赴晚桑!   万军相会,正是兵家的舞台。   吴询独立在校场中央,在这时只是仰头,静静看着天空。   他是当代“兵形势”的代表人物,他是当世绝顶的武道宗师,他默数时间的流逝,感受兵势的累聚,而后在某一个时刻,抬起他的军靴。   天穹骤暗,日月不光。   他一抬脚,便遮云蔽日。一落足,已至天尽处。   登顶武道绝巅的这一步,竟然如此轻松。   作为诸天万界的中心,现世之极遥不可触,他却已经走到极限高处。   轰隆隆!   魏国高穹万里滚雷。   咚咚咚咚咚咚!   膀大腰圆的军中壮汉,裸露上身,握槌击鼓,鼓声愈促。   哪里分得清雷声鼓声?   或许它们本就是一声。   长河亦在咆哮,天边云海翻涌。   又哪里分得清是现世为新成的绝巅而颤鸣,还是吴询的军令,唤醒了山河?   大魏武卒只知晓,他们的大将军,正击鼓聚兵。   在吴询登顶超凡绝巅的这一刻,他抬起左手,翻掌一压——   于是鼓声止,雷声停。   偌大的校场,已经是满满当当,长戈如林。   整个晚桑军寨,三个五万人校场,全都填满了武装到牙齿的武卒。在军寨之外的空地,还有大批的武卒列阵。   聚兵鼓响,千军万军赴将旗。聚兵鼓停,原地结寨,就势成阵。   在魏国,以“武”为名的军队,传说中的“魏武卒”,究竟有多少人?长期以来,它的真实数字,都是魏国的最高军事机密。   人们只知道魏国朝廷每年海量的投入,尽在此军,三十年如一日,以至有“国库乃武卒私库”之怨名。   今日的晚桑军寨,大概是一次宣演。   举魏国之力,三十年经营,通过层层选拔,一次次淘汰,能够留下来,享受国家最高军俸待遇,举家受荣,而得称名“武卒”者——计二十万之众!   二十万武卒,今日聚在晚桑。   血气在高穹汇成了海。   晚桑军寨最高的两座了望楼,东西遥对,竖起了两杆大旗。一杆曰“魏”,一杆曰“大将军吴”。   劲风吹,大旗展。   吴询立在空中,身姿挺拔。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点将台。   “这个地方叫『晚桑』。日出于东隅,日落于桑榆,当落日的余光洒落在桑榆之间,女人在房间里升起炊烟,垂髫童子光着屁股回家吃饭,忙碌了一天的男人,扛着锄头,踩着田埂,从远处走来——晚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二十万魏武卒都静默着,军寨上方只有一个声音,大将军吴询的声音。竟然十分祥和。   但在下一刻,这种祥和就被撕裂了。   他说道:“在道历三九二一年,也就是八年前,在晚桑镇,也就是我们脚下所踩着的这片土地。有一个名为张临川的邪教教主,血屠了这里。杀尽此地三万六千三百七十七名晚桑镇镇民——我大魏百姓。日落桑榆,再也没有炊烟升起。”   魏国大将军的声音始终不高,他就像是很平常地在跟你们讲一段历史,很平常地感怀,很平常地难过,而这样说道:“张临川已经伏诛,无生教也已经覆灭。晚桑镇三万六千三百七十七人的骸骨,早就入殓。晚桑镇也被推平,建成了现在这座军寨。但是——”   吴询的目光,扫过下方密密麻麻的静默的武卒:“但是他们的魂魄,被张临川作为祭礼,献给了邪神。他们的死因,是灵魂被生拔出来。无论男女老幼,每一个都死得非常痛苦。”   “已经八年过去了。许多人都已经忘记这件事。但魏国人记得魏国人。”   他的声音终于抬高了一些:“我大魏武卒,魏国的战士们!我吴询,想要带你们杀入幽冥,寻回晚桑镇游魂,迎那三万多名魏国的野鬼归家——”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才有了愤怒,才激起雷霆:“如何?!”   “战!”   “战!”   “战!!!”   整个晚桑军寨,二十万武卒,没有一句杂声。   战意磅礴,杀上云霄。   吴询遂高握青铜长戈,往前一撞,在虚无之中,轰开了一扇古老的鬼首青铜大门——   传说中的地狱被打开了。   这是许多神话故事都浓墨重彩的极幽之地,说是万恶不赦者,才永堕此间。   但见磅礴军势如洪涌,顷刻奔入其中。其间本有鬼哭神嚎,阴风阵阵,一霎都死寂。   仿佛烈阳过长夜,是气血灼死灰。   是日也。   吴询证道,举魏武卒二十万,攻入幽冥!   鬼挡戮鬼,神挡杀神!   ……   ……   姜望离开魏国晚桑军寨,自往南奔,身后响起的壮鼓,也似为他送行。此去山长水远,此去千难万难。   但行至半途,眼前便是一晃,先见得飘扬而又垂落的大楚国公服,再见得淮国公的脸。   大魏国势稍一放开,晚桑军寨那边的战斗结果,就已经遍传天下。   一如姜望先前的三场挑战。   而左嚣是亲自为姜望布下的天人封印,又身在南域,又密切关注这一战,自然知道姜望的状况不太对——   这小子本该在这一战之后,登顶绝巅,成就超凡顶点的那一尊。且是以古今第一洞真的姿态,强证衍道。   此后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平视任何一个人。此后再无尊序,因为自身为至尊,乃修行之“君”。   但姜望没有走出那一步,却是又往楚国来。   左嚣当然就知道出事了。因此第一时间迎出。   在人生大起大落的时刻,看到亲近的人,即便是姜望这种坚韧的性格,也不免内心柔软。他停住身形,笑了笑:“又劳左爷爷费心了。”   左嚣看他一眼:“你倒笑得出来。”   一眼之后,皱起眉来:“你这是?”   姜望摊了摊手,笑道:“不小心又证了天人。”   左嚣弹出一缕道力,游进姜望体内,也颇觉棘手:“多少人求之不得,无门而入。你证了又证。这还真是跟天道有莫大的缘分。”   姜望笑得很开心:“人生至此近二十九年,第一次感觉自己运气很好,被天道垂怜!”   左嚣再次看了他一眼,一拂袖,空间遽转,两人已经出现在大楚淮国公府的书房中。   仍然是最初见面的那一张书桌。   左嚣在书桌后,姜望在书桌前。   淮国公在椅子上坐定,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地说道:“我的封印术造诣,已经不足以解决这件事。虞国公在这方面有些见解,我已传信于他,你坐在这里等一等。”   姜望站了一会,笑嘻嘻道:“可别让光殊和长公主殿下知道了。”   左嚣不知从那里翻出一本厚厚的书,瞧封面是《混世八印详解》。一手托着,抵在桌缘摊开了,慢慢地看,头都不抬:“老夫却也不用你教。”   姜望这才笑模笑样地坐下来,掌中又团起阎浮剑狱的光球,在那里推演起剑术。   左嚣从那繁复的咒印中抬起头来,瞥他一眼:“你倒不担心?”   老公爷当然是不希望姜某太过忧心,希望年轻人能够放平心态,面对人生关隘。但是他宽心太过,也不免叫老人家不忿——怎么可以弄出这么一团烂摊子,让自己陷入如此困境,还能这样云淡风轻的?   简直不知错嘛!   “我只是知道担心没有用。”姜望的微笑十分坦然:“我做我能做的事情。比如找您求救,比如等虞国公来援手……比如修行。” 第三十五章绝无仅有   看着这样的姜望,坐在书桌后面的左嚣,一时不知该怜该恼,目光垂在那复杂的咒印上,语气尽量平常:“说说吧,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姜望咧了咧嘴,脸上有几分狡黠。竖起一根手指,往天上戳了戳:“我试着骗它,它不好骗。”   这种孩童般的狡黠,是几乎不曾出现过的他。   他总要求自己是一个大人。   但掌中托着的、仍在不断演化剑式的阎浮剑狱,却又是不曾改变的他。   有一分意,尽一分力。   有一分可能,争一分可能。   如果什么机会都没有,那么强大自己,总归是不会错的。   这是姜望这么多年的坎坷历程里,所得到的朴素真理。   而淮国公的人生哲思是——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子。   他本来心有怜意,这时却被气笑了:“如果是重玄家的那个小胖子,说他要『欺天』,我倒是能够期待几分。就算是斗昭呢,他也狂得叫人习惯了。你也要『欺天』,你希望我期待什么?”   “嗐。”姜望也不狡辩,只嘟囔道:“那天道不是没脑子嘛。”   左嚣把书放下来,看着他:“你两证天人,对天道的了解,的确超出许多人。但你了解的是『天道的力量』,不是『天道』。你所看到的『天道』,只是树上的一片叶,冰川露出水面的一个角。盲人摸象至少还都知道自己是盲人,你知道自己眼神不那么好吗?”   被老人家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姜望只有赔笑。   “觉得自己笑起来很英俊?”左嚣问。   姜望于是严肃起来。   左嚣按了按恼意,又说道:“天道的确没有一个具体的意志,也就是你所说的『没脑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比有脑子的好对付。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几时见天道有失?天道常常表现为现世根本规则的聚合,但你不能只把它当做现世根本规则的聚合——你难道不知道,就因为『天命在妖』这四个字,人族填进去多少大贤,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你姜望就真的是天命所归,百无禁忌?”   姜望当然知晓天道的可怕,早在妖界,他就见识过所谓“天意”的磅礴压力。那时还是行念禅师结算果,命祖卜廉留残念,他只是顺带手地被天意碾过,就已经死去活来多少遍。   现世作为诸天万界的中心,天道力量自又远非妖界天意可比。   但走到今天,姜望的确已经有超迈古今的自信。他已是洞真境历史极限的创造者,理所当然地会追逐更多可能。   他确切地掌控过天道的力量,也感受过妖界天意,见识过森海源界世界本源意志,接触过浮陆世界的天意化身疾火毓秀——理论上对天道的认知,不会比别人差。   这也是他做这次欺天尝试的底气之一。   但天道反扑之凌厉,还是超出了他的掌控。   “唉,左爷爷,我知错了!”姜望放弃解释,老老实实认错:“我高估了自己,小觑了猕知本,也对天道不够敬畏。”   这位经历坎坷的盖世天骄,现在那么脆弱地坐在那里,乖乖面对自己的错误。   左嚣就……骂不下去了。   “不必敬畏它。”老国公又把书举起来,移开了视线:“但如果你要与之对抗,你需要明白,为什么你是挑战者。”   挑战者就应当有挑战者的姿态,要尊重对手的强大,要冷静审视双方的差距,给对手最高的敬意。   姜望掌托阎浮剑狱,若有所思。   便一恍神间,书房里又多出一个人。   虞国公生得好相貌,气象堂皇,穿得却很简约,笑容很有亲和力,随时换上一身庖厨服,也不会叫人感到违和。   他一进书房便道:“魏玄彻的国书,写得是真漂亮。”   左嚣只是抬眼看着他。   他继续道:“大魏武卒受八方之泽,承武道开拓之荫,乃天下神锋,刃不对内,第一战不拿人族开刀——嘿!你听听,多有智慧!”   “都说雏凤初啼,这第一幕戏他们唱得是太漂亮了——”屈晋夔说到这里,才停下来,看着旁边的姜望:“两证天人?”   姜望早就收了阎浮剑狱,起身候在一边,这会便行礼道:“劳公爷费心了。”   屈晋夔招招手,示意他把手抬起来,一边把住他的脉,一边道:“没什么费不费心的,我的封印术并不比淮国公强,就是钻研的方向不相同罢了。最早研究封印术,是为了保存食材的最佳状态,后来主要是因为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真把他脑子里不干净的东西都封起来。成天都是些淫词滥调!”   左嚣咳了一声。这个死厨子,倒也不用什么都讲。   屈晋夔扭身道:“这都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讲的?”   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姜望:“我就直说了啊——你这个我解决不了。”   这也……太直接。   姜望倒是没有什么悲伤失落的情绪,但多少有点啼笑皆非。怎么上一句还在讲淫词滥调,下一句就宣布死期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你看清楚了吗?!”左嚣在书桌后站起身:“就搭了一下脉,晃了那么一眼睛。”   屈晋夔扭头看着他,很是不满:“你在质疑一个厨子对火候的判断。”   “倒不能这么类比。”左嚣缓声道:“你在封印术上的造诣,毕竟不如你在厨艺上那么登峰造极——要不再看看?”   “我的老大哥啊,我们都需要面对真相。”屈晋夔直言不讳:“他的情况已经很清晰了——你的南斗长生镇,封住了他的第一重天人态。他在封镇之内,又证天人,这叫长生镇不住寻死的鬼。”   “怎么说话啊,满嘴顺口溜的!”左嚣眉头皱紧。   也怨不得人家屈砚成天喜欢听戏看戏写唱词,你这不是家学渊源?   他把手里的书丢在桌上:“两证天人你以为是想证就能证的吗?这是史上第一例,绝无仅有的天赋!”   “是的,绝无仅有的困局。”屈晋夔耸耸肩:“要想封印第二重天人之态,就得揭开或者穿透这层『南斗长生镇』。但以姜望现在的状况,『南斗长生镇』哪怕只是打开一条缝隙,或者晃动一下,立刻就两态重叠,被天道强召,抵抗的余地都没有。这都不是修为高低的问题,他已经泡在天道深海,都淹脖子了。”   楚国四大享国世家与皇室历代通婚,互相之间辈分早就论不清,都是各自叫各自的。比如屈晋夔就总叫左嚣老大哥,他们确实私交也很好。   屈晋夔的判断,其实与左嚣自己的认知是一致的。   姜望现在的情况,都还轮不到去考虑第二重天人之态要怎么封印,现在是触及都无法触及。   左嚣想叹息但没有叹息出声,看向姜望:“你怎么想?”   姜望的嘴角轻轻弯起,带笑地道:“我再往前走走看。”   都说天道无情,天道至高,天道亘古,但在姜望看来,这个所谓的“天道”,现在还没有那么容易吞掉他,他还能抗争一段时间。   那么就继续走。   左嚣没有办法,屈晋夔没有办法,都是这些长辈的判断。   他自己也没有办法——他只觉得是他自己还不够强。   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个世上没有路走,只怀疑自己做得不够。   “是个有志气的。”屈晋夔赞赏地看着他:“这心性不和我学做饭,真是可惜了。”   姜望便道:“晚辈于庖厨一道也略有研究,早想向您请教。”   “自外而内的封印不可行……自内而外呢?”左嚣问。   他用声音切断了姜望与屈晋夔之间无聊的对话——什么做饭不做饭的,委实是将死之前的劝慰和自我宽解,他不喜欢。他不需要情绪,他只要解决问题的办法。   “你是说……让他自己来封印天人之态?倒是的确可以绕开第一重天人态的问题。不过——”屈晋夔转问姜望:“你对封印术有什么研究?有什么基础吗?”   “见过!”姜望道。   屈晋夔将两手一摊。   “别耽误时间了。”左嚣直接了断:“快好好想想,你那边有没有什么封印术的速成法?”   屈晋夔颇觉无奈:“古往今来所有高深的学问造诣,无不是用汗水浇筑。做菜还得先切菜三年呢!世上哪有什么速成法?不过是些耗命损元、失去更多的邪功。再者说,以姜望现在的状况,即便速成了一些基础,又如何能做到自我封印天人状态的程度?”   左嚣却不理会,只看向姜望:“姜望,要不要学封印术?我是说,从现在开始。”   那眼神是平缓的,却这样的重——没人能救你了,你只有自救。   屈晋夔也看了过来,表情复杂。   要从零开始学习封印术,学到自我封印天人状态的程度,根本不是三五年就能够做到的。再怎么天纵之才,也需要时光的浇筑。   而姜望现在的状况……天道都已经掐住脖颈,随时要窒息而溺了,不可能撑得到学成的时候。   “当然要学!”姜望没有半点犹豫,很直接地道:“如果真的有那个时候,我扛不住了,跌进天道深海里。至少在跌落的最后一刻,我还是自我的。”   既然这是一条可行的路,那他有什么理由不走?   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是否有路”!   左嚣是个极干脆的,直接将那本《混世八印详解》丢过来:“你在坐这里等一等,也翻翻这本书。”   而后一翻袍袖,拽着屈晋夔就走。   姜望更不会耽误,当即坐下来,逐字逐字地啃起这本厚书。   的确是“啃”。   上来就是“混世八印”这种等级的封印法,他简直是在看天书。完全是凭着洞世之真的境界,从封印术的根本表现开始反溯,才稍能咂摸一二。   每一个繁复的图印,都像是一个迷宫,将神思陷在其中,迷迷糊糊半晌,不知身在何处。   元神海中,元神高踞宝座,披上东皇神照衣,加持仙念星河……以如此神通,竟也体会到姜安安写作业时,抓耳挠腮的痛苦。   就在他啃到第二页的时候,淮国公回来了。   与他一起回来的,是堆在房间里的好几摞书,以及铺满书桌的竹简、玉简。   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封印术相关的秘典。   “去了趟国库。”左嚣拉开椅子坐下,随手翻开一卷竹简看了起来,语气随意:“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正好我也没什么事情,学无止境,咱们一起学习。”   窗光扑进书房,把书桌填成一条光的河。   姜望定定坐在河的对岸,低头看著书,只“嗯”了一声。   ……   ……   “离曳落~涤曳落~”   “春山曾满三月露,春潮带雨舟头歌。”   “离曳落~涤曳落~”   “冬时不霜花信有,短枝结寒无似昨——”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小船随波而走,摇摇晃晃。   楚江王戴着她的阎罗面具,坐在船沿,一只手指走在水中,间或地留下一块块薄冰。那薄薄的冰块之上,阴刻着图案复杂、且不甚清晰的冰纹。   歌声却是从她的面具底下传出。   无法用动听或者难听来描述——这歌声蕴含某种道意,十分的神秘悠远。   秦广王乌发披肩,盘腿坐在船头,手上举着一本古书,看得颇有几分认真,『唔』了一声:“你把『曳』唱成了『耶』,『落』字又唱得极似于『啰』……是不是唱错了?”   楚江王的歌声遽止了。勾了勾长发,掩住自己带了几分期待的耳朵。   缓缓呼吸一气,然后说道:“在上古时期,『曳落』的发音就是『耶啰』——你在万仙宫遗迹里找到的古曲谱,要用歌声引动道韵线索,得用上古时期的发音。”   “还是你懂得多。”秦广王赞道:“真不愧是最有学问的阎罗。外面都这么夸你。”   楚江王依稀记得,人们传的好像是“蛇蝎毒妇楚江王”、“极少出手”、“最是狡猾阴险”。   但她只是问道:“那卞城王是最什么的阎罗?最能打?”   “他已经被开除了!”秦广王抓着古书挥了挥,仿佛驱赶苍蝇:“你既然连它的古音也懂得,这个『曳落』,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你怎么不扎小人了?”楚江王问。   秦广王道:“皮太厚,扎不穿,算了。”   楚江王便讲道:“在上古时代,那时候东海没有这么宽,海岸线要再往前很多。根据上古图志的对比,大概就是这个地方——”   她伸手虚划,一道冰线就在海面凝结。   “这里有一条河,叫做曳落河。”   她讲述道:“在曳落河附近生活着一个人类部族,就叫做『曳落族』。这个部族人丁不旺,且很封闭,但非常团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首民歌,就是曳落族口耳相传的歌谣。”   秦广王俊眉微挑,他对这个什么“曳落族”,半点印象都没有。   楚江王继续讲道:“曳落族人一生要经历两次曳落河。”   “一次是出生。怀孕的曳落族女人,会在分娩之时,走进曳落河中,在曳落河里生下孩子。孩子离开水的那一刻,才算新生。这就叫『离曳落』。”   “一次是死亡。曳落族人无论身在何地,走了多远,死后都要回到故乡。他们在下葬之前,一定要用曳落河水沐浴身体。沐浴过曳落河水,灵魂才能安歇。这就是『涤曳落』。”   “呵。”秦广王翻来覆去地看那页书,漫不经心地道:“这个曳落族,出过什么厉害人物吗?比较有名的?”   楚江王沉吟道:“有一个人倒是蛮出名的,就是不知道在你的标准里,算不算厉害。”   “谁?”秦广王问。   “祂的本名已经不存在了,人们都叫祂——”楚江王的食指轻轻一点,点破了浮在海面的坚冰。   冰面的裂纹,开成一个“卍”字。 第三十六章阎罗见佛   秦广王本来只是闲坐船头,无可无不可地了解些历史渊源——   自上古至如今,好几个大时代过去,多少辉煌殿堂都为陈迹,多少英雄豪杰都掩于岁月。能够清晰的留下名字的,一定有什么了不得。   他是做好了“曳落族”有若干历史传奇的心理准备的。   但骤听得楚江王敲出这个万字符,仍不免惊了一下。   谁能见此不惊?   能够让楚江王如此谨慎表述,且以这个万字符指代的,显然只有一位。   她未说出口的那一声,当为“世尊”!   此声虽未出,却已震耳欲聋。   显学祖师!万佛之佛!   诸天万界,何处无禅音?   那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释祖,竟然是曳落族人?   本来听起来也就稀松平常的“曳落”二字,陡然就神圣起来,仿佛沾染了佛光,拥有了佛韵!   只是……这本记载着上古时期神秘歌谣的古谱,是他在万仙宫遗迹里寻得。这仙人遗迹,怎么也牵扯到世尊?   仙人时代已在近古,世尊还活跃且光耀的时期,是在中古时代。   彼刻神话时代落幕,仙帝横空出世,击败孟天海,成为时代主角,拉开时代大幕。而后九大仙宫横世,仙术漫天乱飞,与释家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在万仙宫的遗迹里,获得曳落族的歌谣,究竟只是一个意外,还是“有缘”?   尹观以咒术成道,独开一路,对所谓“因果”,十分敏感。   当初与诸方相争,虎口夺食,囿于自身实力和彼刻的海上环境,其实不敢做太深的探索。   万仙宫遗迹不止一层,彼时他们只是解开“表宫”,但他故意表现出尽得其秘的姿态,引得其它几方疯狂追杀,却也把更核心的隐秘,放逐至“将来”。   如今修为也抵至洞真,开始了解更多的世界真相,也要为即将开始的大事做些准备……“将来”已来。   所以他远离近海群岛,行船至此,又带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楚江王,正是要探索一番。   可世尊的出现,不免让这次探索的前景,变得扑朔起来……   “在草原语里,『曳赅』是兄弟的意思,这『曳落』听着相近,有没有什么讲究?”秦广王问道:“跟草原语系同出一源吗?”   在知晓“世尊”与曳落族的关系之前,曳落族是可有可无。知晓“世尊”与曳落族的关系之后,他刨根究底,关心起曳落族的前世今生。   这问题一般人根本回答不了,涉及草原语系,上古语言,要想论个分明,非是一般的饱学之士能做到。   但他显然是习惯了楚江王的博学,问得很随意。   “这两个词没什么关系。”楚江王随口道:“在曳落族的传说里,『曳落河』本来是天河,后来因为浊世的引力,天河被拽下来,落到人间,就流淌在这里。所以它叫『曳落河』。”   “天河?”秦广王现在听到『天』字,就本能地皱眉。   不就是人字多两横,有什么了不起的?长翅膀了?   “没错。”楚江王点点头:“曳落族人也自称『天人』。”   “咳咳咳!”秦广王重重咳了几声:“啊?”   楚江王瞥他一眼:“彼『天人』应该非此『天人』,因为这些曳落族人还有七情六欲,还传宗接代,生息繁衍。但曳落族的确自视为天道的守护者,有维护天道的传统。”   “他们如何维护呢?”秦广王问:“或者说,在曳落族的认知里,怎样才算维护天道?”   楚江王总是会为这种敏锐而赞叹。秦广王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非常聪明,非常疯狂。   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关键。   曳落族对维护天道的定义,体现的是一览无遗的曳落族的样子。   但她也只能遗憾地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毕竟是上古时代的事情,史料很不完整。而且这种信息,在当时都算是隐秘。”   想了想,她又说道:“不过我在一本野史里看到过一种说法,好像是曳落族的族长能够接收到『天意』,然后奉天意行事。我觉得这种说法是有合理性的,能够解释关于曳落族的很多问题。”   “哪本野史?”秦广王问。   《轩辕天妃录》几乎脱口而出,毕竟被及时警觉的理智按住了,楚江王道:“倒是不记得了。总之都是些不太可信的记载,当中偶尔能摘得一点靠着边的内容。”   秦广王随口嘱咐了一句:“你若想起来是哪一部,记得找给我。”   “好。”楚江王不动声色:“你好像很关心曳落族的情报?”   “『天人』嘛。”秦广王耸耸肩膀:“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历史上的曳落族,还确实是蛮厉害的。要不然也不敢说维护天道。”楚江王说道:“据说羲浑氏年轻的时候,还专门去曳落族论道。不过这也没有信史记载,有本已经证明是伪作的《魁隗笔记》里提了一句。”   不管怎么说,能够跟中古龙皇羲浑氏扯到一起,哪怕只是被编到一起,这个曳落族也必然是辉煌过的。   因为就算是编,也不会有人编中古龙皇羲浑氏,曾经去砂子岭赵家沟里论过道。   “这个曳落族,几乎没有记载留下来啊。”秦广王沉吟道:“要不是你说,我都不知道有这个部族。更不清楚,那位万佛之祖,居然是曳落族人。”   “祂或许是世上最后一个曳落族人。”楚江王道:“因为曳落族在祂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消亡了。”   “因为什么?”秦广王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楚江王道:“司马衡都没有找到答案。他当年特意追溯过这段历史,还与友人说,要于时光长河里『曳落』真相——后来也不了了之。”   当代史学第一人的名字往这里一放,秦广王半点疑虑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无论是以前的命占,又或是现在的星占,都是为解释天意而存在。卦师们用不同的方式去了解天意,然后想办法利用它、或者对抗它。对天道唯命是从的,倒是没有几个。卦师们是否依天道行事,往往取决于天道是否『利我』。”   地狱无门的首领这样说道:“你说曳落族的族长能够接收到『天意』,然后奉天意行事,整个曳落族也为维护天道而战。这一点倒是跟那时候的人族风气不同。”   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个部族消亡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上古时代正是人族已经掀翻妖族天庭,开始雄踞现世的第一个大时代,正是人族自信心空前膨胀的时候。   一个个都喊出“吾意即天意”、“天字人担之”的口号,天命是什么东西?   这个以“天道守护者”自居的曳落族,在当时的大环境里,的确有些“特立独行”。   它不亡谁亡?   放到现在就很正常了,君不见什么靖天、奉天、礼天、应天……现世包容一切姿态,跪着趴着捧着,怎么都行。   面具下楚江王一贯寒凉的眼睛,显得有些静谧:“野史,野史,不见得是真。曳落族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说不准的。”   秦广王又回头看了一阵那古书,忽然问道:“你说那位万佛之祖会不会是『天人』呢?”   楚江王看着他。   他强调道:“不是曳落族自称的那种,我是说现在这种『天人』。所谓的『千载难逢』,所谓的『世间罕有』,所谓的『绝世之姿』。”   “我怎么听着你每个词都带着怨念呢?”楚江王问。   “是吗?”秦广王笑容俊逸:“难道是嫉妒?”   “但是这每一个词,也都是在说你自己。”楚江王道。   秦广王拿手指点了点她,语速很慢,笑道:“阿谀太过,没有奖金。”   楚江王扭过头去,让目光逃离他的笑容,冷冷地说道:“那位万佛之祖是不是曾为『天人』,我不知道,历史也没有类似记载。不过有这样一个说法——”   她的声音在讲述之中慢慢变得自然:“那位万佛之祖阐道,向诸菩萨、比丘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敬坐听法,后为佛教护法神。所谓『天龙八部』,都是非人者。譬如龙族,修罗族,都有受感化者。其中天众,即『天神部』,以前并不存在。相传就是那位万佛之祖为了纪念曳落族而创造。”   “这也是野史记载的?”秦广王问。   “秘史。”楚江王道:“但也只是记录的某个时间段出现的一个说法,没有把它当成史实。没有关键性的历史证据。”   世人常常把一些添油加醋乃至捕风捉影的风流故事,掺在各种各样的历史人物里,冠以“秘史”之名。   但其实真正的“秘史”,也是正儿八经的史官正笔所录,只是不向世人公开,只在极少数的人手里传播,也只在特定的情况下传承。   楚江王的这说法既然是从秘史中来,虽未必是真的,但一定真实存在过这种说法。   “如果那位万佛之祖曾经是天人,祂一定有摆脱天道的办法。”秦广王语气笃定:“比孽海里的那一尊,更完美,也更完整的办法。”   “姜望不是已经连挑四大武道宗师,接连获胜,现在正闭关准备登顶么?”楚江王疑惑道:“他早就已经摆脱天道,不需要这个办法了吧?”   “谁说我是帮他找的?”秦广王道:“这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当然,如果我们能够借此狠赚一笔,那为什么不呢?东国那个胖子前些天总说杀年猪,我看现在的姜阁老,也是肥得流油。”   楚江王『哦』了一声,又道:“那位万佛之祖曾是天人,还只是你的臆测呢。”   “所以我也未必要找。”秦广王漫不经心地道:“顺便遇到了,就研究一下。不顺便,就算了。做生意嘛,也讲缘分。”   楚江王沉默了片刻,问:“曳落族的歌谣……还要唱吗?”   “继续吧,管它前面是什么。”秦广王转过头,看着一望无际的海,咧嘴道:“哪怕阎罗见佛,不信祂能降我。”   ……   ……   姜望坐在淮国公的书房里老实读书,把一个春天读了过去。   读书对他来说,倒不是陌生差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和亲近的长辈一起读书,却是极少有的体验。   追溯上次,还是小时候跟着父亲看药材图鉴……   每天都能学到有用的知识,他其实乐在其中。如果没有天道步步紧逼的压力,日子真是再舒服不过。   他现在不太动。他一动弹,天道也跟着激动。   在那张椅子上,已经坐了很多天,一次都没有移过位。   倒是楚国的大人物,这些天在这间书房里见了许多。   福王熊定夫、安国公伍照昌、斗氏宋菩提……还有各种各样的太医。甚至于当代医宗,仁心馆馆主亓官真,都从北地赶来。   可惜姜某人得的不是病。   他生龙活虎哩,得到的是天大的福缘。   姜望永远忘不了,那位复姓亓官的当代医宗,临走时幽怨的眼神——太健康了,实在是找不到需要诊治的病。最后留下了一张安神的方子。   至于福王他们……   用虞国公的话说,“在封印术这块还不如我呢。”   虞国公时不时就让人送一盅汤来,喝了也没别的作用,就是温养元神,缓和一下天道的压力。   “可惜诸葛先生来不了。”左嚣静静看着眼前的封印书,沉默良久后,如此轻轻一叹。   这些天他们有了更具体的思路。   姜望学习封印术,倒也不必学到自我创造封印,自内而外封印天人状态的程度。   而是要做到能够完美执行他人创造的封印,达到自内而外封印天人状态的效果。   所以他现阶段需要专注学习的,是封印术的控制和绘制能力。   左嚣要做到的,是创造一门可以让姜望执行使用,自内而外完美封镇第二天人态的封印术。   在一个春天的学习钻研后……   他们都还差得远。   左嚣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种学习不好的感受。   姜望倒是很习惯。   他笑道:“诸葛先生算无遗策,他来不了,说明不用来。他知道我一定可以解决。”   左嚣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姜望合上面前写了密密麻麻注解的书本,站起身来:“爷爷。养了一个春天,我该出门了。” 第三十七章平安镇   “我就不送了。前路自己把握。”左嚣最后说。   热闹了一个春天的书房,在夏天来临的时候,变得很安静。   每天都对坐于书桌前,学习钻研封印术的爷孙两人,都已经离开。   人走之后,满屋的书,都不能填满那种空荡。   书桌上打着一束窗光,在光圈之外,平放着一本已经合拢的书。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曾被翻阅,此刻也缄默在强光不及之时。   正是姜望最后读的那一本。   封面上写着:《上古封印术演变之我见》。   作者是,左丘吾。   ……   离开楚境之前,倒是见到了虞国公。   他穿着常服就来了,截路于长空,也不说别的,径递来一个食屉:“迫于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人家的威胁,专门给你做了一屉『净意神定糕』,感觉要抵挡不住天道的时候,就吃一个,多少能缓和些。一共九个,省着点吃。”   姜望接过食屉,轻轻嗅了一下,笑容灿烂:“好香!”   屈晋夔道:“多了没有。”   又补充道:“多了也没用。”   于是行礼,于是告别。   姜望孑身挂剑,踏风而行。   人们说天人走向天道的过程,是“见道”、“得道”的过程,天资绝世的天人,在这个过程里,走向亘古永恒的强大。   在姜望的感受里,天人走向天道的过程,是溺水的过程。   失去情感,失去一切。   在抵达终点的那一刻,就杀死了自己。   现在倒也不是死前告慰之时,不存在什么“及时行乐”、“最后疯狂”,他可不觉得自己会死,不认可必然失败的结局。   而且即便被天道吞没不可避免,明日就要死去,他的自由也是向上,不是向下。   独自离开楚国的姜望,带着左嚣为他设计的半成品的封印图,意欲镇封第二重天人态的【平安镇】。   这名字当然寄托了长辈美好的盼望。   却也只能是半成品。   第二重天人态本就比第一重天人态更强,更难封镇。再加上左嚣只能自外而内,在不能触动【长生镇】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具体接触第二重天人态,只能通过姜望自己的感知描述,来做设想构建——这当然是谬以千里的。   这些天姜望除了不间断地学习封印术,就是不断研究自己的第二重天人态,让自己能够完整剖析它的所有细节,力求让左嚣有更准确的认知,从而更有针对性地创造封印术。   现在也只能说,道阻且长。   【平安镇】的推演,越到后面越进展艰难。所以左嚣连亓官真都请来——当然不是真的让亓官真把天人状态当病治了。而是有一些危险的想法,想要尝试。比如能不能像剜疮一样将天人状态剜掉……   亓官真是请来为姜望保命的。   最后也是行不通。   天人状态又不是身上生出一个瘤,或长了一个疮。而是修行者在某个阶段,踏入奇妙的境界,靠近了关乎于天道的永恒真理。   把姜望剥皮拆骨,也拆不掉这天道的青睐。   一直以来世人都公认,最擅长封印术的乃是旸国皇室。   而旧旸姞姓皇族,是青帝姞厌倏的后人。   此君是远古八贤之一,曾日夜巡游于人类领地,使无数不得超凡的普通人,免于邪祟侵害。更开创了独属于人族的封印术,并在此基础上发展以弱驭强的驭兽术。   日游神夜游神的神话传说,就是从她的事迹演化而来。后来的人族修行者,在封印术、驭兽术上,都奉她为祖。   也就是这两道修行都没落了,不复辉煌盛景。旸国也覆灭,姞姓皇族现世无存。这位同时是“封印之祖”、“驭兽初祖”的“东方之祖”,才渐渐地淡化了存在感。   作为继旸国之后的东域霸主,齐国的确在某个时间段,自陈继承了旸国遗产,还说自己是故旸正朔呢。   但真正第一时间瓜分旸国,“食旸而肥”的,仍是当初的“日出九国”。   当然,曾经显耀东域、争雄一时的日出九国,六国已为齐国所灭,剩下的旭、昭、昌三国,也都俯首称臣。   说一句“旧旸之珍,尽齐人府库”,并没有太多问题。   就连昔日太阳宫,也成了现在的稷下学宫。   不过多年战乱、累有国灭之后,旧旸皇室秘法,大多失传。青帝嫡传的封印术,更是早就零落。   整个齐国,还真没有哪位擅长封印术的宗师,能够说在封印术上比左嚣更强。   这也是一开始左嚣要把姜望留在楚国解决问题的原因。   现在经历了一个春天,在楚国仍未能解决天人态的威胁,那也理所当然地要去尝试其它办法。   齐国是肯定要走一遭的。如果时间允许,旭国、昭国、昌国这几个“故旸正朔”,姜望也不会错过。   不过他没有立即往东边走。东域的事,写一封信就可以了。安排起这些事情来,重玄胜可比他灵活得多。   最强的封印术传承,乃是青帝传承,这一点所有人都承认。但在勤苦书院当代院长所着的《上古封印术演变之我见》里,他一再强调——   古往今来最强的封镇,如今还屹立在现世,乃是中古人皇所创造。   它便是“长河九镇”。   烈山氏炼龙皇羲浑氏之九子为九镇,长河自此清晏,安分了数十万年。   在左丘吾的评述里,长河九镇是最伟大的封镇奇观。只是说烈山氏与羲浑氏曾坐而论道,并肩作战,后来却杀其九子炼九桥……这件事情的酷烈,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它的伟大。   左丘吾在著作中,援引诸多史料,验证长河九镇在封印术这一领域不可撼动的伟大地位,也详细论证了长河九镇对后世封印术的影响。   姜望虽是才履足封印术领域,不是很能理解长河九镇在封印术中的意义,却也仰之弥高。   所以他离楚后的第一程,是洛国。   更准确地说,是洛国附近的长河第一镇——囚牛桥。   称名为“水上之国”的洛国,自然靠水吃水,国内经济以河获为主,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存在感。直到某一任国君忽然“开窍”,在一次宴席上,酒酣耳热,举杯高呼:“水族岂非水产”?   当时吓得群臣俯身,歌女都忘了唱歌。   但自此之后,洛国就半公开的开始了水族奴隶生意,迎来了经济畸形繁荣的时期。   后来甚至与庄、雍“三足鼎立”,弱是弱了点,在“国库丰盈”这件事情上可不输太多。历来无论是雍欺庄,又或庄伐雍,都不能忽视洛国的存在。   可惜好景不长。   自前些年被庄高羡没头没脑地打击了一顿,洛国国势就有些一蹶难振——   姓庄的倒是完成了与龙君的一部分交易,可惜没有等到报酬,就匆促地死在长相思之下。他们的交易,自然也随之长眠。   但洛国所遭受的打击,却没有就此停止。   水族奴隶生意本就是被明文禁止的。在当前备战神霄的大环境下,人族高层更是要维护现世稳定,尤其注重安抚水族。   古老的盟约被一提再提,水族为现世稳定所做出的贡献,也一再被确认。长河龙君甚至被请进了天京城,大景天子姬凤洲与之对饮赏花。   洛国脚下踩着的带着警告意味的虚线,就变成了杀机凛冽的实线。日子也艰难起来。   这些事情姜望当然也关心过,太虚阁员没有干涉现世事务的权柄,但那个名为姜望的少年,第一次在清江水边救下那名贝女,是的的确确在那个时候,看到了过往认知的世界,与真实世界的“不同”。   有人在那时候问他——“你又知道什么历史?”   此后他也常常问自己——你看到的,真的是真相吗?   有生之灵对世界的认知,从怀疑开始。   姜望默默观察洛国的事态,也支持了人族水族古老的盟约。现在过洛国而不入,径上了囚牛桥。   作为羲浑氏的长子,“囚牛”二字,在中古时代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号。   即便是龙族被逐、大量信息被抹除的现在,作为“人族正经”传下来的《中古史略》里,也提了这位龙皇长子一笔。说他“奢侈无度,生性淫邪,好靡靡之音。凌辱诸部,屡误大事。”   但是在姜望刚刚读过的《上古封印术演变之我见》里,左丘吾也顺笔提了几句囚牛,说他“通音律,性温和,有良行,得诸方敬。”   批词曰“长河九镇,首镇用其德,遂能久安”。   就连敖馗那厮,也曾在大骂敖舒意之时说过,囚牛宽仁擅乐……   如今几十万年都过去,究竟哪个是更真实的囚牛,也许也不那么重要了。   至少现在的姜望,没有任何探寻的心思。   他只想知道中古人皇是怎么封镇的囚牛,怎的如此恒久。   这横跨长河的大桥,在当初登顶黄河之会的时候,他也骑马走过。那是长河第五镇,名为“狻猊”的大桥。   彼时他对封印术还一无所知,修为也差得远。满眼都是长河壮阔、石桥宏伟,满心都是黄河魁首、天下第一。哪里能感受这是多么伟大的封印,能从其中有什么启发?   可要说今次以当世绝顶真人的修为来此,就能完全体察九镇封印之奥秘,那也是痴人说梦。   跟着淮国公闭门苦学一整个春天,的确让他的封印术入了门,甚至可以不谦虚地说,达到了较高的水平,算得登堂入室了。   可长河九镇代表的,是封印术领域最高的山峰。   他只能虔心眺望,追寻那渺茫难求的灵光。   他只是循着无数历史人物走过的印痕,从古老石桥的这一头,慢慢走到那一头。他记下每一个图案,触摸每一处刻痕。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穿越了时光?   这座伟大的石桥,横亘长河之上,贯穿了整个近古时代,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坚不可摧。人类置身其中,很难不感受自己的渺小。   走着走着,姜望慢慢蹲了下来。   但很快他又站起身,抚平了皱在一起的眉头。按住剑柄,直脊回身。   他的表情只剩平静。   此时此刻在石桥的中间,的确站着一个披甲拄剑的身影。阔面自有威严,却是笑模笑样:“姜阁员好灵的感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囚牛桥下的水面都静伏,平波如镜,倒映高穹流云。   龙宫正印司事暨黄河大总管……福允钦。   姜望只是看着他,用眼神提问——“有事?”   “姜阁员的定力实在少见。”福允钦的姿态很亲近:“但你用放大痛觉的方式让自己保持情绪,以此摆脱天道的影响,终是治标不治本。痛苦对你的作用会越来越小——即便你已经痛到现在这样。”   “福总管的眼睛才叫灵呢!什么事情瞒得过您啊。”姜望淡然道:“想必您拨冗来见,不会只是看看姜某人?”   “噢,许久未见姜真人,只顾着寒暄,差点忘了正事。”福允钦欠身道:“君既屈驾长河,为何过龙宫而不入?昔日龙宫献礼,一别已经年。恰逢天朗气清,夏风浩荡,龙宫新茶才摘……我家主上有请。”   “下次直接说最后六个字就可以。”姜望放开了剑柄,转过身去,继续研究桥梁上的浮雕:“没空。”   他向来是个珍惜时间的人,眼下尤其如此。   甭管龙君有什么心思,他不想也没空去探究。   福允钦道:“我家主上,执掌龙宫数十万年,白云苍狗都过眼。也曾与烈山人皇坐而论道,其实对封印术也略有研究……”   姜望注视着石桥雕纹的复杂变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龙君大人研究封印术是为何啊?对九镇有想法?”   这问题实在危险,问得福允钦肃立当场。   姜望摆了摆手:“福总管自去忙吧。姜某小有不适,还不至于惊动龙君大驾!”   说到底,姜真人现在要是出点什么事情,有很多势力愿意出手帮忙——但不是谁来示好,姜真人都能愿意。   且是涉及到自身状态,有关于根本修行,更需要让他绝对放心才成。   他可以向左嚣坦露自己的修行状态,甚至于打开五府,分享四海,让左嚣对症下药,但不可能让长河龙君来研究自己。   大家根本也算不上熟悉,何来如此殷勤!   福允钦正要说话,忽然身后波涛卷起,一个声音滚在空中——   “姜真人!龙宫宴一别,再未相见。素知你贵人事忙,孤也不曾遣使叨扰。今日幸过长河,只是请你坐下来聊聊而已,真不能得暇片刻?”   龙君敖舒意亲自延请!   姜望不好再怠慢,收回观察石桥的视线:“的确也很久没去龙宫,吃杯茶也可以!”   当即分水为路,万顷浪涛之中,显现玉阶一道。   福允钦在前带路,姜望随于其后,只走了一步,眼前便是巍峨龙宫!   空间真是泥丸,在龙君掌中,任扁任圆。   龙宫侍者推开大门,姜望步入殿中。   极宽阔的大殿里,只有两张相对的茶案。   但见一尊穿着金色长袍的身影,坐在左边的茶案之后,对姜望伸手一引:“请坐,饮夏茶。”   茶案上有热茶一杯,雾气缭绕。   姜望走上前去,将此茶杯拿住,举起一口饮尽了。   饮罢一抹嘴,笑道:“茶也喝了,龙君也见了,姜某实在是时间有限,还请龙君见——”   “孤知道苦性是怎么死的。”那身披金色长袍的身影说。   统御长河龙宫数十万年,只以虚影降临此刻的长河龙君敖舒意,摩挲着茶盏,慢悠悠地补充:“孤敢说出来。” 第三十八章龙宫礼   平安镇,平安镇……   人活在这个世上,有时候不止是因为自己。   在经历一些事情,付出一些感情后,有很多人牵挂你,有很多人盼你“平安”。   但“平安”有时也很难。   比如苦觉。   比如苦觉的师弟,苦性。   姜望其实是不了解苦性的。   只是隐约知道,大概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因为一场什么变故而死去了。正是他的死亡,导致苦觉与悬空寺一众师兄弟的关系一直都很别扭。   他其实没有想过追究苦觉的往事,因为随着天京城那场盛大的血雨,苦觉的死,已经在他心里落幕。   老和尚奔波一生,说快意也快意,说苦楚也苦楚。   他与那些师兄弟的纠葛,他自己也已经告别。   那么还要惊扰什么呢?   但今天长河龙君如此正式地提及“苦性”这个名字,还用了一个“敢”字,这就足够说明,苦性的死并不简单。   为什么没人敢说出来?为什么长河龙君敢?   那么苦觉老和尚与自己的缘分……或者也能追溯。   在天京城那一战的最后关头,半夏老道所说的那些话,他虽然并不在意,他虽然不需要确定苦觉最初接触自己的理由。   可是苦觉自己,需要答案吗?   他不知道。   师父最后那封信里,没有教他怎么做。   “苦性是悬空寺『苦』字辈高僧,与当代方丈苦命大师是同辈,也是同辈之中天资最高的那一个。对了,他是苦觉大师的师弟,最亲近的那种。他俩一个师父。”大概是怕姜望不了解苦性,端坐于椅的敖舒意,又如此补充。   黄河大总管披甲的身影矗在殿门之外,以当世衍道的修为,守住此门户,隔绝这场对话。   人们可以知道姜望来了龙宫,但绝无可能知晓,他与龙君聊了什么。   殿内空空。   唯有坐着的敖舒意,和站着的姜望。   姜望放下饮尽的茶盏,从旁边提起茶壶,慢慢又为自己倒了一盏。   “姜某刚才有些粗鲁了,好比牛嚼牡丹,未尽雅意。”他极规矩地坐下来,与长河龙君隔着宽阔的大殿:“是应该坐下来好好感受才是。”   他坐在这里,突然想净礼了。   他现在大概能明白,为什么苦性的死,对苦觉影响那么大。   苦性与苦觉的关系,就好比自己与净礼的关系。   上次来龙宫,正是和净礼一起……   “喝茶嘛。”长河龙君淡笑着道:“渴时只为解渴。不渴的时候,才能『品茗』。”   “那姜某现在确实不是能够体察个中滋味的时候。”姜望本来还似模似样地拨动水汽,敷衍些喝茶的礼仪,这会索性将那茶盏盖上,不去喝了:“龙君陛下,这苦性何事,何妨直言?”   长河龙君笑了笑:“姜真人,你可知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与你讲这事?要么不知内情,要么噤若寒蝉,要么死心塌地。只有孤,不站任何一方,没有任何牵扯。”   姜望扶膝而坐:“听起来是极严重的事情。不过不曾见载于书,未有闻于别处。”   敖舒意笑道:“孤曾经听过一句话——书上不能记载的,才是这个世界核心的真相。君以为如何?”   姜望道:“但也有司马衡先生这样直笔记史,复刻真相的史官。有《史刀凿海》这样伟大的史学著作。”   敖舒意道:“那等你有机会见到司马衡,不妨问问他——苦性为何而死。”   “如果有机会拜见司马衡先生,如果他愿意答我,我当然是要向他求证的。”姜望说道:“我想要求证的事情有许多,不止龙君陛下说的这一件。”   敖舒意看着他:“当初你龙宫献礼,与孤有分人情在,孤才愿意开这个口。但你要知道,这个口,开得不容易。”   “孤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敖舒意道:“环顾天下,群雄并争,天下水族,皆为分治。姜真人觉得……孤这管不了长河的长河龙君,是如何才能安坐龙宫,一任风雨数十万年?”   姜望道:“自然是因为龙君陛下英明神武,仁睿宽宏——”   “因孤不争!”敖舒意打断道:“不管不顾,不问不言。斩断利爪,拔掉尖牙,你就可以作为吉祥物存在。呵,龙凤呈祥!”   殿中一时沉默。   直面难堪的事实,总是需要一些勇气的。对于敖舒意这等身份的存在,尤其如此。   姜望想了想,直接说道:“姜某已知陛下开口之难。不妨直言,姜望能为陛下做些什么?”   敖舒意轻拨茶盖,悠然道:“是孤请你来龙宫相会,或许孤应该先告诉你,孤能带给你什么。”   姜望不动声色,静待下文。   敖舒意道:“首先是苦性。当年的事情其实很隐秘,知情者寥寥无几,且大多都只有片面消息。但此事的前因后果,个中曲折,孤都看得清楚,这些年也算想得通透。又立场在外,能与你说个分明。似孤这般,当世恐无第二。”   他看着姜望:“至于你身上的天人态,孤不方便直接出手,但当初烈山人皇设长河九镇时的一些心得体会,孤或者可以与你分享。”   姜望轻叹一声:“这样说来,我好像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敖舒意道:“对你来说,恐怕第一点比第二点更重要。”   事实也很分明。在囚牛桥上,福允钦已经明示暗示长河龙君很懂封印术,能对他有所帮助,他也只说没有时间。甚至敖舒意亲自延请,他还是过来灌口茶就走。   却在听到苦性的名字后,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让他挪不开脚步的,名为苦性,实为苦觉。   姜望缓声道:“还是要听听看,龙君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   敖舒意的语气很随意:“福允钦是在囚牛桥接到的你,想必你对那边的洛国,并不陌生?”   “算是知道。”姜望说。   敖舒意又道:“他们过去做的腌臜事情,你也是知道的了?”   “如果您是说他们暗中从事水族奴隶生意的事情……我是知道一些的。”姜望道。   “暗中吗?”敖舒意问。   “我必须要坦诚地跟龙君说,我个人非常尊重人族水族之间签订的古老盟约,我坚决反对水族奴隶生意,也会在权责范围内尽可能地去阻止……但这不会成为一桩交易。”姜望清晰地说道:“太虚阁没有干涉现世秩序的权利。我们超然的前提,是我们尊重秩序。”   为什么黎剑秋、杜野虎他们在庄国的改革,姜望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因为他没有这样的权利。   除非他以个人而非太虚阁员的身份,参与其中。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杜野虎他们不受规则外的力量干扰。所谓“启明三杰”,最后也的确是因为政改失败才被驱逐——当然,无论他们是否承认,这就是最大的帮助。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在公平的环境下竞争的。   敖舒意看着姜望的眼睛。   姜望确定地说道:“在洛国没有违反太虚铁则的情况下,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事情。即便他们违反了太虚铁则,也是在太虚阁的公议后,才会有所行动。”   到了姜望现在这样的地位,拥有这样的影响力。如洛国这般的国家,兴灭只在他一言之间。   但他不会真的去一言兴灭。   越是真的拥有力量,越是要谨慎去对待。   这一点他早在玉衡星君那里有深刻感受。观衍身具无上神通【他心通】,却从不轻易使用。他可以最简单地去了解每一个人,却最笨拙的使用真心。   敖舒意『呵呵呵』地笑了:“孤不是要你去把洛国怎么样。说到底,就算你把洛国碾碎了,又能怎么样呢?那只是一颗钉子,某些人在试探孤的态度。”   姜望皱眉。   敖舒意沉声道:“当初烈山氏逐羲浑氏,水族大分裂。我们站在人族这一边,被骂做叛徒走狗。我族的鲜血,把长河都染红了!因为什么?因为我们相信烈山人皇的承诺,相信祂的伟大人格,相信只有祂能够建立永久的和平,让现世永恒安宁。”   “但是现在呢?安宁好像是存在的,但跟我们关系不大。你在庄国经历颇多,你很知道清江水族的经历。他们为庄国立国付出了多少,又被践踏成什么样子?可有人为他们抱不平?再往前看,清江水族这一支,从神池迁来,神池水族的命运,大家都不陌生。”   敖舒意大概很久没有说这些话,一时停不住:“你以为那些人都不知道,这样对待水族是错误的吗?但对他们来说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是水族有没有可能威胁到人族,是孤敢不敢怨怼。我们信任烈山人皇,但烈山人皇自解后,他们不信任我们。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初拉着我们一起对抗羲浑氏的时候,又是怎么说的呢?”   姜望一时没有话讲。   他的妹妹姜安安,和清江水族小公主宋清芷是好朋友。他的兄弟杜野虎、朋友黎剑秋,现在和清江少君宋清约,也是志同道合、相交莫逆,号称“启明三杰犬蛟虎”,现今还结伴而行,一起寻找把理想修筑为现实的资粮。   水族身份在他这里从来不是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问题在现世长期存在。   “我其实不喜欢喝茶,但我需要有一些……不那么危险的爱好。”敖舒意按着茶杯道:“我退让不是因为我害怕,到了我这样的境界,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需要恐惧吗?我是真心地希望和平。我希望天下水族,都能安宁地生活。我以为闭门可以却恶,退让可以久安。姜真人,你代表人族的未来,当初在黄河之会,我看着你登顶,你告诉我,我错了吗?”   “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倘若我就能代表人族的未来,人族岂不是在天道口中?”姜望认真地道:“龙君陛下,您问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想,渊广如您,也不是真的需要我的答案。”   “那么,我应当如何回应您呢?”   “姜望要告诉您,姜望的态度。”   他坐得很端正,态度尤其如此:“我必须要承认,我不是水族,我虽然看到了水族的遭遇,但我无法完全地感同身受。我有过一些零碎的思考,但几乎不曾真正站在水族立场去想问题。我总以为时光还有,尽可以交给更成熟的时候。今天坐在这里,我感到光阴紧迫,莫名想到很多。以后我会深思此事,并且尽力而为——”   他说到这里,亦直视龙君的眼睛:“不过这仍然不是一场交易。我不会因为龙君陛下能够给予的帮助,去对付任何势力,任何人。”   他举起茶杯:“就饮此一杯吧。多谢龙君款待,或许等姜某有闲了,再来叨扰。”   仍是一口饮尽。   这龙宫珍品,夏季的新茶,他着实没能尝出什么滋味来。自己也觉得浪费,笑得不太好意思。   但转身却甚是坚决。   苦觉师父的故事……或许等他从天道囚笼挣脱,再去探寻吧。   不过就在他走出殿门的时候,手中却多了一支玉签。在触手的瞬间,便有许多繁复信息,淌进脑海。   却是一部【九镇暇谈】。   里面详细记述了烈山人皇与长河龙君的几次对话,全都是烈山人皇创造长河九镇的一些心得体会。在封印术的领域,这绝对是瑰宝!   姜望蓦地持签回身,但身后宫门已闭,巍峨壮丽的长河龙宫,已经消失不见,只遗留时空的断桥。   耳边在这时候响起敖舒意的声音——“这也不是一场交易,这是孤送你的小小礼物。”   身前并无玉阶,但抬步已登石桥。   长河浩荡在脚下,再看人间已不同。   大浪滔天,大风吹胸怀。心中流转着九镇暇谈的内容,再看这囚牛石桥,只觉每一处纹理,都有了新的释义。   相较于“九镇暇谈”里所讲述的九镇相关奥义,最先让姜望关注的,其实是九镇暇谈本身。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望都以为——很多人都这样以为——长河龙君敖舒意,不过是烈山人皇的狗,是他所扶持的龙族傀儡,是一件工具而已。   海族那边骂敖舒意是“河犬”,人族这边面上尊为龙君,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轻贱?   但从“九镇暇谈”的内容来判断,情况似乎不是如此。   这支玉签是以对话来展开记录,而从对话的形式来看,烈山人皇和长河龙君的关系是比较亲密的,甚至于……近乎师徒。   也是,无论被怎样贬低唾骂,无论怎样低调忍让,敖舒意毕竟是活过数十万年的伟大存在,世上焉有断脊之超脱?当年的浩荡历史,定然不是一句“断脊河犬”能带过。   在这样的时刻,姜望倚栏而眺,只觉天道压力虽然近在咫尺,但这世界是如此广阔。天地无涯,大有可为。身上这点枷锁,又算得什么!   历史浩荡如长河,当中多少惊涛。今时今日我姜望的故事,千万年后,又会被如何传说?   ……   ……   龙宫大殿之中,只剩龙君独饮。   黄河大总管福允钦站在门后,轻声问道:“悬空寺苦性的事情,不跟他讲了吗?”   敖舒意细细地点茶,最后道:“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这也是礼物。” 第三十九章长旅   昔者中古龙皇羲浑氏,生有九子。   长子曰囚牛,性宽仁,有良行,喜乐制礼,辅政龙庭。   二子睚眦嗜杀好斗,常挟刀行野,闻战则喜。   三子嘲风好险好望,身法绝伦,目识第一。   四子蒲牢好鸣,擅驭天下之声,亦通名势之法。   五子狻猊喜静好烟火,编经注史,于信仰一道大有建树。   六子霸下喜好负重,力大无穷。   七子狴犴好讼,急公好义,曾与韩圭论道。   八子负屃雅好斯文,也与孔恪辩经。   九子螭吻好吞,巨口容纳万物。   姜望在通读《九镇暇谈》、依次探索九镇石桥的时候,也在搜集龙皇九子的有关情报,这是为了更好地理解长河九镇,提升自己的眼界,拔高封印术的水平。   大楚淮国公,大齐博望侯,太虚阁员钟玄胤,对相关的历史真相都有贡献。   总之是诸方史料汇于一处,反覆验证剖析之后,才描绘出相应的龙子轮廓。   但在了解龙皇九子的过程里,姜望愈发感受到,当初人皇逐龙皇,是一场多么艰难的战争!   龙皇九子,每一个都不同凡响。   如那好烟火、吞信仰的狻猊未死,后来开辟神话时代的,未见得是二证超脱的风后。   霸下曾欲“举天”,蒲牢曾摘广闻钟。   那狴犴争过法家道统,负屃也是动摇过儒学根基的。   从龙皇九子的道途不难发现,相较于人族的薪火相传,对于未来时代的布局,龙族是一步也不少。   当初烈山氏与羲浑氏的人龙战争,并不能狭隘地认定为所谓的“过河拆桥”、“人皇背信”,而是确切地人族与龙族争夺现世主导权利,是在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根本利益已经不可调和后,不可不为的一场战争!   昔年若战败的是人族,那么后来那些辉煌的时代,在龙族一方仍然成立。   神话、儒家、法家、释家……龙族全都有落子,所谓霸下举天的故事,姜望更不能只作故事听,那很可能是霸下的“天龙”之道,亦如他现在的“天人”。   在掀翻远古天庭、绝灭百族、结束魔潮之后,现世在中古时代,迎来了最后一场确立万界主宰的战争。人族龙族双方都在布局落子,都要主导诸天万界,而只有一方能够笑到最后。   烈山氏镇杀龙皇九子,或许镇杀的是龙族的九种未来!   在理解了这一点之后,再看长河九镇,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也是,单纯地封镇九具道躯,哪怕再强横再完美,又如何能承载得起伟大的意义呢?   越是了解龙皇九子,越是能够体察九镇奥秘。越是把握九镇之玄妙,越知龙皇九子之不凡。   天道虽然扼紧咽喉,时间虽然紧迫,但姜望仍然留给长河九镇,足足一个月的时间。   他在探索解密烈山人皇的九镇封印,也在探寻龙皇九子的道途。这一个月的时间,都在自己的识海深处,进行人与龙的战争——   这不仅仅是一种意态的描述,而是真的在潜意识海做了这样的拟化。   曾经他的潜意识海,无边无际,无限自由。极目尽处,几如接天。   如今他的潜意识海,真个“接天”了。   天道早就不止是“敲门”而已,早已破门而入,将躺在床上做春秋大梦、想要成为自由天人的姜望,掐住脖子吊起来,拖着往外走。   不仅要吞没这冥顽天人的主意识,抹掉所有情绪,还要同化其道,吞没潜意之深海。   这浩瀚无垠的潜意识海,早就风平浪静。万顷狂涛,尽被调服。   曾经渊深不测的海水,现在瞧来极清极澈,像一块透明的蓝琉璃,几无杂质存在。天道是如此纯粹地倾照于海,意主的思绪,也被显为“杂绪”了……   偶有情绪泛起,都被分解吞没。   但从某一刻开始,这片海洋发生了变化。在“纯粹”之中,诞生了九种顽固的不可被同化的“杂质”,它们起先微小,渐而磅礴,最后化为九尊各显其形的恢弘道躯。   或如狮,或似虎,或是负碑之龟,或是盘身之龙……皆蕴道于形,庞然有神。在无边无际的潜意识海中,浮海而游。   龙皇九子的道身显化在这里,突破了某种冥冥中的“规矩”,有时又化为石桥。   九座古老石桥,跨海而并。海也无边,桥也无涯。海似接天,桥似截断海天相接处!   在这座潜意识海里,石桥与龙躯,不断地变幻。彼此斗争,互相牴触,但都同样的,并不接受“纯粹”,不被天道规训。   所以这亿万顷的静水,有时也起波澜。   心海的波澜,是活着的痕迹。   长河九镇数十万年都横亘在那里,烈山人皇从不吝惜自己的伟大光辉。但万古以来,能在这九座石桥有所“真获”的,却也屈指可数。   姜望一方面与现世顶层人物有所交集,有资格知晓历史真相,能够探知龙皇九子的真正道途,一方面又得到长河龙君敖舒意的帮助,获得了烈山人皇设立九镇的心得体会。   这等天地同力,真个是人龙交汇,立足现世现时,眺望过去未来。   每一天过去,他对这个世界又有新的认知,对天道也有不同的理解。   在囚牛桥,他掌托正声之殿,听风声涛声,体会自然之音,感受龙族礼制,囚牛乐章。   在睚眦桥,他提剑而斗,演化一身杀法,从桥头杀至桥尾。   在嘲风桥,他纵身万里,瞬念反覆,以目光镌刻这座古老石桥的每一处细微。   在蒲牢桥,他放声长啸,释放三宝雷音正法,将声音作潮涌,把石桥上下都洗遍。去追寻捕捉那传说中的蒲牢正音。   在狻猊桥,他放出诸般神印,一如当初在妖界所行之法,外塑“古神”,凝练“诸尊”。   在霸下桥,魔猿法相捶胸怒吼,堆叠磅礴巨力,几欲拔桥而走。   在狴犴桥,他也召出曾经学过的法家锁链,又经风过雨……读《有邪》。   在负屃桥,他读书读史,且行且歌。《史刀凿海》、《菩提坐道经》、《静虚想尔集》……世间之华章,声声入耳。天下之道理,字字证心。   在螭吻桥,亦有仙龙踏雾,吞尽日月华光。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走过。   夏季走进第二个月份,太阳已经不再温柔,姜望收去仙龙法相,走下了螭吻桥。   此时的他,仍然青衫挂剑,面带微笑,一如月前初至囚牛桥时。但却有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气质,在平和与宁定之中,有了一种古老的沉静感。   像是一方缄默在桥头的青石。   所谓“经风历雨,岁月不磨”。   他愈发强大,可也不可避免的……愈发淡漠。   “哟!这不是姜真人吗?!”   才踏入齐国境内,便有一支车队迎来。车队最前列的豪奢马车上,大齐博望侯直接把四面车壁都打开,让他庞然的体态尽显于外,透一透风,露一露景。   脸上叠着笑,笑意挤进了褶子里:“这么久没见,姜真人还只是真人啊?”   距离姜望上一次来齐国,已经很有几年光景。彼时他已是真人,来寻“逍遥”。如今他再回齐国,仍是真人,来寻“自我”。   而眼前的重玄胖,赫然已是官道真人!   往前信上都不说,自是为了见面这一刻,气息外放,给挚友一个小小的震撼。   如果不考虑伟力自归的那一步,官道确实是最快的修行路。   世袭罔替的霸国侯位,确实是烈火良薪。   让这厮走官道,简直是让鱼去学游泳,鸟去学飞,是生来的本事。   姜望心中赞叹,为他欢喜,嘴上却是道:“哟,这不是博望侯吗?这么久没见,您却是消瘦了许多!”   “唉,还不是为你操心操的?我这颗心哟——”重玄胜庞然的身形站起来,就从摊开的肥岭,变成了立起的肉山。一手扶着肥大的玉腰带,一手冲姜望招呼,叫他上车,恬不知耻地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你消得我憔悴!”   这玉腰带确实是大,称斤论两那是价值连城。但在他腰上,是一点也不“宽”,还显勒呢!   姜望一步上了车,搭住重玄胜的胖手,略一掂量,笑道:“你憔悴得只重了三十多斤!”   “本来重六十多斤,为了帮你搜集这些,少了三十!”重玄胜回身一挥手:“这些都是旧旸封印术相关密录,包含了许多宗师的独特见解、历代一些较为经典的讨论……穷搜东域,载此十车。君若良知未泯,知我忧也!”   “感情都没了,何况良知?”姜望抬指戳了戳天上:“要赖就赖这贼老天!”   “啊呸呸!童言无忌!”重玄胜一巴掌把他的指头拍下来,埋怨道:“还归祂管呢!你态度好点。万一放你一马。”   姜望耸耸肩膀,随手招了一册后车堆载的密录在手中,侧身在重玄胜旁边坐下,慢悠悠地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随口说道:“你真是吃得多、咽得多,不仅冬膘贴完贴夏膘,就连马车都比以前更奢华了!”   四面车厢壁缓缓合拢,车厢内却并不因此晦暗。   这的确是齐国眼下最奢华的马车,每一个细节都尽善尽美。有特殊的阵法阻挡风雨、隔绝窥伺,但并不影响天光落下,也不阻隔自内而外的视野。车内凉热合宜,毫无颠簸。座椅十分温软,如美人之怀。   重玄胜舒舒服服地靠着:“我这都是成家的人了,不得不努力一点,多挣家业,让媳妇过好日子——你这封印,进行到哪一步了?”   “还在研究。”姜望迅速地翻完一册,把内容都记在脑海里,闭上眼睛,稍稍咀嚼了一番,又召来第二本继续翻看。嘴里道:“我的事情,没有太多人知道吧?”   “我做事情,还不至于满城风雨。”重玄胜摆摆手:“但该知道的肯定也都知道了,无缘无故的,我突然满天下找旧旸封印术传承,瞒不过有心人。就这十车密录,有不少是直接从国库里拉出来的——你心里知道就行,也不必浪费时间去拜会。人不人情的,都是以后的事。人情的前提……你总得还是个人?”   姜望笑了:“天人怎么不算人?”   说话间,体型变为常人的仙龙、魔猿、老僧,也都出现在车厢里,各自捧着一本书,在那里研读。   同样是在钻研封印术,三尊法相,姿态各有不同。   仙龙从容不迫,魔猿抓耳挠腮,老僧愁眉苦脸。   同出一体,而显各形、有各态、意不同,足见灵动。   重玄胜观察着此三尊,嘴里道:“你还记得我,就还是个人。若连我都忘了,便不能算。”   姜望看著书上的内容,眼睛也不抬,但终于不再笑了:“天人只是没有感情,不是不记得。”   重玄胜把姜望看完的那本书拿在手中,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   多么熟悉的感觉啊。   又到了艰难的时刻。   他的智慧让他在很多时候游刃有余,也让他无法自我欺骗。他明白有些事情,是智慧无法解决的。   譬如天道,譬如眼下正步步紧逼,压迫挚友的天道。   若给他一些时间,只需三年五载,他有信心从零开始,成就封印术领域的宗师级人物。   但姜望的情况,已不是宗师级封印术高手能够解决。   大楚淮国公,岂不是这般人物?却也无济于事,其人眼界之高,手段之妙,都是当世顶点,却也难以跨越他自己布下的【长生镇】,遥定深海。   这是一场只可自求的独旅,是只在识海深处发生的自我抗争——在姜望抵齐之前,他已经问过很多人很多次了。他早就有答案。   “看完这些书之后……还有什么计划吗?”重玄胜问。   “旭国、昭国、昌国,这三个国家,还是要去看看。”对于这一场注定艰难的对抗,姜望心中早有路线,在彻底被天道吞没前,他会一直在路上。一边翻阅手里的书,随口回道:“可能还会出一趟海。”   重玄胜抬起眼皮,定住了蠢蠢欲动的手,似不经意地道:“出海做什么?”   “哦,我想拜访钓海楼的陈治涛。”姜望道:“他于封镇一道,在同辈之中无人能及。也许他能给我一些思路。”   倒不是说陈治涛在封印术上的造诣,能够强过左嚣,强过左嚣找来的那些人。   但有些在左嚣面前不是问题的问题。   在姜望这里是很大的问题。   在陈治涛这里更是。   所以或许陈治涛更能站在他的位置思考。   “嗐,陈治涛啊。”重玄胜摆摆手道:“你是什么人,岂有你去见他的道理?我帮你把他叫过来。”   “我是什么人?”姜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有求于他,还要他招之则来……我就这么好意思?”   “你这不是时间紧迫么!他会理解的!”重玄胜大手一挥:“交给我,我来安排,你专注学习,休得废话!” 第四十章如果不能再见   重玄胜是了解姜望的。   倘若正儿八经地与他说个理由,哪怕编得再完美,也有可能引起他的警觉——这厮其实很聪明,灵觉尤其恐怖。   反倒是这样随随便便的安排一下他,甚至劈头盖脸骂他几句,他也就大差不差地通过了。   说到底,姜青羊岂会怀疑重玄胖?   不过今天姜望还是挣扎了一下:“陈治涛肯定不愿意来齐国的,毕竟……”   “我懂!我还能没你懂事么?”重玄胜乜他一眼,很不客气:“我早有全盘计划,安排你俩在昌国见,正好你也看看昌国那边有没有什么独特的旧旸遗留,珍惜你的时间,照顾他的感受,一举数得。”   姜望『哦』了一声,继续看书。   重玄胜眼眸微阖,似在养神,整个近海的局势,在他心中幻变不休。   “欸——”姜望忽然道。   重玄胜心中一惊,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又怎么了?”   “怎么没见十四?”姜望问。   重玄胜乜他一眼:“还算有点人性,记得你的老朋友。十四对你多好啊!”   “也不太有人性,不然我现在应该揍你了——哦不对,应该说,检验你的修为。”姜望边翻书边道:“胜哥儿,我现在是否对你不够关心?”   “你来得不巧,今天是皇后娘娘入主后宫的日子。”重玄胜『呵』了一声,语气随意:“临淄城里所有勋爵夫人,都入宫去听她讲课了。讲一些妇德女仪、御夫之道什么的。”   皇后讲“御夫”,这事本身就很诙谐。   谁能御得了那位大齐天子……   十四又何须学这些,她除了重玄胜,什么都不在意。重玄胜也恨不得把命给她。   “今天是何皇后入主后宫的日子……”姜望正读著书,忽地转过一念,将心神从封印术的世界里暂时浮出,对重玄胜道:“把车队分开,先载我去华英宫。”   当今何皇后正式被封为皇后的那一天,也正是姜无忧的生母、殷皇后的忌日……   在冷宫里呆了大半年之后,“愤郁而死”。很难说何皇后被封后,是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重玄胜很乐于看到他还保持一些人味儿,抬指叩了叩座椅扶手,马车便转向。   到了华英宫外,姜无忧却不在宫中。   那位常年伴在姜无忧左右的老妪,也坐进了马车里,看着姜望道:“殿下去了青石宫。每年这一天,她都会去待一阵——姜真人是否要进宫等一等?”   “不了。”姜望淡声说道:“如果方便的话,嬷嬷可以领我去上炷香么?”   重玄胜静坐在旁边,也拿着一本封印术的书籍在看。他身在齐国官场,如今自成一方山头,却是不方便进华英宫的。   老妪欠身道:“您有心了……当然可以。”   殷皇后的灵祠非常简单,在一个极小极隐秘的房间里,有一块连名字都没有的灵牌。   姜望也只是简单地上了香,便要离开。   在门口,老妪低头道:“谢谢您。”   “谢我?”   “老身姓殷。”   曾经煊赫一时的殷家,已经被抹消在齐国的历史里。   一直陪伴在姜无忧身边的她,或许是殷氏仅存的族人。   姜望最后看了她一眼:“您珍重身体。”   转身离去。   ……   “还是去霞山别府。”重玄胜心中装着许多事情,却也不影响口齿清晰:“那边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九皇子已经很久不去那边住,现在也不是赏景的时节,附近就一个十分安乐的安乐伯,怎么着都打扰不到你……”   安乐伯?   姜望心中只转过淡淡的一念……这名字,好像已经十分久远了。   过去的很多事情,在如今回想,都仿佛隔着一扇窗子。说近也近,总归是窗里窗外,像在看别处风景。   他坐在车里,随着车走。   车在路上,路在天空下。   不自由的身体里,却住着自由的心。   “这样……”姜望盯著书页上的内容,漫不经心地道:“我到了之后,就把院门封起来。不要说我回临淄,不要叫人打扰。”   每回到齐国,最主要的事情都是交游故旧。亲近的各家都去拜访一遍,本也是应有之义。但就像重玄胜所说,“人情往来”的前提,是还能保留“人”的部分。   在这般泅渡天道深海的关键时刻,就统统免去,谁也不再见了。   “好好读书吧。”重玄胜『嘿』了一声:“外面的事情都交给我。”   炎炎夏日,见不着“枫霞并晚”,只有此起彼伏的蝉鸣,爬了满山。   十车密录,填塞别院。   姜望并三尊法相,就各自读起书来。   ……   ……   在钓海楼的高层序列里,“靖海”为最高,“护宗”、“实务”都在其下。这亦是钓海楼创宗以来的最高愿景。   陈治涛以“治涛”为名,足见身上所承受的期待。如今来看,他也并未辜负这种期待。   在钓海楼风雨飘摇、几近灭门的关键时刻,他临危受命,担当楼主大任,不能说是“挽狂澜于既倒”,也确实是顶住了诸方压力,让宗门得以平稳度过艰难时期。   且在“后沉都时代”,保持了钓海楼的自主。   放在危寻还活着的时期,若说钓海楼的目标是保证独立自主,那绝对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彼时雄心勃勃的沉都真君,外结诸方、内合众岛,强势组建镇海盟,正要一统海疆,追求海上霸权。   但在危寻走后,以钓海楼所面临的局势而言,“保证独立自主”,其实已经是一个相当困难的政治目标。   迷界战争后,齐国一统海疆几成定局。由危寻所创建的镇海盟,已经变成齐国的一言堂,近海诸多事务,决明岛一言而决。   近海群岛大大小小的宗门,都开始连夜绣紫旗。海民变成齐民,眼看着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因为独特的历史原因,以及将主嶽节的存在,旸谷的地位相对超然。   钓海楼则是在景国的支持下,才得以保证道统不失。   或者更直接地说,是蓬莱岛在近海投射力量,东天师宋淮亲至海疆,又有旸谷的表态,才有了钓海楼的复建。   钓海楼如何能够在景国的意志前,保有自我?如何能够在齐国的威权前,坚守道统?如何才能在残躯病骨的现在,以相对孱弱的体量,应对格局已经如此清晰的近海局势?   这就很考验新任楼主的定力和智慧。   陈治涛已经做得很好,但很多人都要求他做得更好。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小月牙岛上,钓海楼宗门驻地里,陈治涛穿着一身海蓝色的宗主道服,跪坐在祖师塑像前,慢慢地说道。   又名“怀岛”的月牙岛,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符合齐国定义之“中立”的地盘,对所有海民开放。它在名义上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势力,只归于镇海盟管辖,亦是镇海盟总部驻地所在。   钓龙客的塑像立于此岛,矗立在天涯台上,供人缅怀。   钓龙客的传承,却搬到了小月牙岛——这里本是原钓海楼的一处分楼所在。宋淮、嶽节他们,为钓海楼争取了怀岛原址的重建。是陈治涛力排众议,迁宗于此。   很明显,他不愿意钓海楼成为景国抵在近海前线的枪矛。   从“不愿意”,到确然成行,当中又是艰难的长旅。所幸都已经走过了。   现在秦贞站在祖师堂的门边,看着面前这位年轻宗主的背影,淡然说道:“倘若只论『应该』,你已经做得足够。”   她和崇光,现在还是靖海长老,并没有什么职权上的变动,但已是实质上的钓海楼太上长老。   毕竟陈治涛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晚辈,修为上也还有很大差距,怎么都无法在他们面前立起宗主威权。   她和崇光现在越来越少露面,既是对齐国的示弱,也是把舞台交给陈治涛,避免喧宾夺主。   “对陈治涛来说,或许够了,对钓海楼楼主来说,我还差得太远。”陈治涛并不回头,而声音沉重:“远有祖师,近有先师。治涛才德皆浅,难堪万一……愧不能安。”   陈治涛也是个心气高的,不然不会拿自己跟危寻比,跟钓龙客比。   但人的资质的确有高有低,有的千年一出,有的万载难逢,有的人,只能说一句平庸。陈治涛当然不是平庸之辈,在各方面来说都是天才之辈。可要想追赶危寻,甚至是钓龙客,那实在已经不能单用“辛苦”来形容。   秦贞在心中轻轻一叹,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只道:“你不是要去昌国一趟么?这就去吧。傅东叙那边,你就不要见了。”   这时候有个声音,悠然地在门外响起——“傅东叙……为什么不要见?”   秦贞本能地并指如剪,但又强制性地收回这份锐利。她有一种难言的恍惚——如今的钓海楼,甚至都已经没有“不见客”的资格。   此刻出现在门外的,是一个目如明镜的男子,目光尽是审视,满眼都是他人的心事。穿着一身十分宽松的道袍,在海风中轻轻飘卷。站在钓海楼宗门重地祖师堂前,目光巡行四处,姿态松弛极了。   他自然便是镜世台台首,如今已然复职的傅东叙。他在如今的钓海楼,的确不会有危险的感受。这份傲慢亦是理所当然。   陈治涛在祖师像前站起身,回转过来,直视着门外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一步跨出,便与之相对。   他不卑不亢,轻轻稽首:“傅台首!钓海楼楼主陈治涛,在此致意。请代我向贵国天子问好。”   “好说。”傅东叙面有明辉,笑得很放松:“陈楼主却是个懂礼数的!这知恩图报四个字,如今许多人已经不会写了。”   依秦贞过去的脾性,傅东叙这么当面刺她,她不裁傅东叙几刀,绝不能解气。今天却只是沉默地立着,像一张飘在风中的单薄的纸。   “我常常问自己——你是要解决问题,还是要制造问题?所以我不做无礼的人。傲慢、挖苦,情绪的宣泄无助于事情本身。”陈治涛在此情势之下,往外更走一步,直视着傅东叙:“不知傅台首是怎么想的?”   傅东叙笑了:“陈楼主真有一等一的心性,说得实在有道理!的确,我们要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还对秦贞欠身一礼,表示歉意,然后才道:“实不相瞒,鄙人这次来小月牙岛,正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来。”   他看着陈治涛的眼睛,强调道:“代表中央大景帝国,解决这里的问题。”   秦贞始终不说话,维护陈治涛身为楼主的权威。   而陈治涛只是与傅东叙对视,慢慢地说道:“最好的态度,就是解决问题的态度。但不知道在景国眼中……什么是『问题』?”   不怕景国要解决问题,就怕景国把钓海楼当问题。   傅东叙面上含笑:“陈楼主是个有智慧的人,不妨猜猜看?”   这时他面上的辉光一时都流走,在他面前聚成一个光团。自那光团之中,走出一尊灿烂的身影。   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就这样站在了陈治涛与傅东叙中间。   他的面上也有光,他甚至一直在光里。傅东叙随身所带的镜光,被他一再地逐走。   他的眼中不见情绪,主动开口:“让我来猜猜看——钓海楼?镇海盟?决明岛?齐国?”   钓海楼虽势衰,楼主不可为人所轻。   陈治涛不能陪人玩故弄玄虚的猜谜游戏,崇光宁可自己来。   傅东叙负手于后,傲然道:“在崇光真人眼中,天下第一帝国的格局,就仅止于此吗?”   “或许不止,但我不知。”崇光谨慎地道:“这近海群岛,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傅东叙亲自过来?”   “我?哈哈!在这次伟大的事件里,我也只是马前卒!”傅东叙大笑两声,又面容一肃,沉声道:“我大景立足中域,雄峙人间。放眼东眺,能称得上『问题』的,从来只有一个——”   “傅台首莫非是说『沧海』?”崇光挑眉问。   傅东叙大袖一挥:“然也!”   轰隆隆!   海外响惊雷。   ……   ……   先是雷鸣几声,继而骤雨倾盆。   雨珠在檐前挂成了帘。   视线从这雨帘穿出去,也无法追逐那自由的雨燕,还是被困锁在重重宫闱间。   蛛网结尘的宫檐下,姜无忧贴墙而立,像一尊修长饱满的女神塑像。是这座晦暗宫殿里,唯一拥有亮色的风景。   她并不说话,只是看雨。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天,静静等来生母的死讯。   那时候养母宁贵妃说,有个很重要的人离开了。   那时她拔出短剑作剑舞,像一只穿雨的飞燕,似乎并不知道,死的是自己的母亲。   那时候她当然也很悲伤,但其实不懂死亡的意义。   她只是知道,有个人不能再见了。 第四十一章宫   “今天的雨,是什么样子的?”身后的青石宫里,传来一个和缓的声音。   寂寞的岁月,没有消磨声音里的温暖。艰难险阻的鞭笞,没有叫它哀痛。   它不像面前这场雨,像屋内的暖炉,似袅袅热气,一盏温茶。在世间一切叫人亲近的事物里,它总是其中之一。   姜无忧曾经非常眷恋这个声音,那代表童年里关于温暖的记忆。   现在她淡声说:“和大兄以前看到的雨,大概没什么不同。”   大齐废太子姜无量,囚居在青石宫里,已经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的光景,有多少豪杰兴起,多少英雄落幕,多少恢弘的故事发生。   从道历三八九九年,至道历三九二九年。一些人改变了历史,无数人被埋葬在历史中。青石宫始终是蛛结尘网的青石宫,它是人间的看客,陈列在比石阶更寂寞的角落。   但自这座寂寞寒凉的囚宫里,传出来的声音,从来没有怨愤。   “人的眼睛,懂得世上最高明的谎言。它会欺骗这个世界,更会欺骗你自己。”青石宫里的声音说:“你看到的一切光影,都局限于你的视野。你观察到的所有秩序,都被你的视线切割过。你的眼睛,本身就是一扇有颜色的窗——在你看到那一切之前,一切已经先被你定义。”   “而你对那一切的所谓定义,往往是这个世界给予你的认知。我们赤裸地来到人世,第一种模样,是人们给你穿的第一件衣服。你未必知道那是什么样子,未必喜欢,未必认同,但已经接受了。”   “后来我只能看到事物的本质。呵呵……”   那声音晃晃悠悠,像是永远飞不上天空的伤鸟:“我有时候怀念自己被欺骗。”   “雨很大,下得让人心碎。”姜无忧说。   她在描述雨的样子。   “这些年你实在辛苦。”青石宫里的声音带着安慰。   “大兄。”姜无忧没什么波澜地问:“其实我一直在想,想了很多年——我所看到的世界,也经过了你的窗子吗?”   青石宫里的声音,不见半点被怀疑的恼怒,仍带着温暖的笑:“无忧,我教过你的。当你真的产生这样的疑问,就不应该再问我。”   “你从来不解释自己。”姜无忧的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当年御史状告废太子有怨怼之语——谁都知道姜无量不会说那样的话,但他也是一句辩白都没有。被押到天子面前,只说“知罪”。   姜无量,你知的什么罪?   这场夏雨实在切急,打得墙檐有连绵的脆响。声声敲人心。   在这样的时刻,青石宫里的声音只是说道:“爱我者会为我解释。恨我者会在我的解释里,找新的恨意。”   姜无忧,你是恨他的人,还是爱他的人?   姜无忧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有一个修行方面的问题,要向大兄请教。”   青石宫里的声音道:“你很久不问我修行的事情了,你已经走出自己的路。”   姜无忧道:“大兄知道天人吗?”   “天人吗?”青石宫里的声音恍有所得:“他的道和天人是冲突的……他正在抗拒天道?”   明明一句未提人,姜无量已什么都明白。   囚居青石宫的这些年,寒宫从无外客,神思当然也会被封绝,姜无忧几乎是他观察世界的唯一窗口。但他的视野,好像从不局限。   姜无忧早就习惯了大兄的觉知。   大兄早就告诉过她,你随意开口的任何一句话,其中的每一个字,都牵系着许多的世界真相。“慧觉者”能尽觉知。   她明白她的每一次探访,都是让大兄把握时代变化、补充对这个世界的了解。   但吹过青石宫的风,掠过青石宫的麻雀,甚至是落在青石宫的阳光,也是这个世界的“窗”。多她不算多。   她问这位在她心中几近全知的『慧觉者』:“有什么办法吗?”   “如果走到需要抗拒天道的这一步,说明他已经陷入天道很深。岸边的援助,都是隔靴搔痒。那些岸边都走不到的援手,更是聊胜于无。”青石宫里的声音道:“最好的办法是有人在天道深海里,强行斩断他与天道的联系,把他往外推举。那当然只有另一尊天人。”   姜无忧皱眉:“孽海里那位?”   “祂算是可以交流的。”青石宫里的声音说。   “祂吃掉新天人的可能性更大吧?”姜无忧道。   青石宫里的声音只是笑笑:“其次的办法,是有人行船至天道深海中央,把他拽上船,带他离开——但这个办法应该行不通,他不缺愿意行船载他的人。甚至很可能已经上过一次船了。”   姜无忧道:“他似乎……两证天人。在第一重天人态被封印的情况下,又证了一次天人。”   “的确是深得天道青睐,有成为时代主角的可能。”青石宫里的声音如此评价。   “要怎么摆脱?”姜无忧问。   “绝巅于此,应是无能无力。但即便超脱出手,也是冒险的选择,超脱强者,明明已经跳出一切而存在,又要回涉天道深海,这是强行与天道为敌,自染尘埃……他就算再天才,也不值得超脱为他冒险。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时候,这事情更不可能。”青石宫里的声音说:“只能看他自己。看他能否戴着枷锁,独自泅渡天道深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如他不能呢?”姜无忧问。   “那也未见得是糟糕的结果。”青石宫里的声音说。   姜无忧仍然看着雨。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还噼里啪啦,这会就淅淅沥沥了。有气无力地敲打着结苔的石阶,洗不掉顽固的旧时的尘迹。   “大兄当初看好他,是因为什么呢?”姜无忧伸出一根手指去接雨滴,专注地观察着雨珠飞溅的样子,却毫不相干地问道。   “很多事情说不清楚,很多时候无需理由。若你一定要寻一个——”青石宫里的声音笑道:“或许是合眼缘吧!”   “你没有真正见过他。”姜无忧道:“我是说,用眼睛。”   青石宫里的声音道:“所以我没有被欺骗,我看得更清楚。”   姜无忧的手指从淅淅沥沥的雨帘里退出,好像告别这个荒诞的世界,而体现一种清晰的力量感。   这绝非那种莳花弄草的纤纤玉指,而是纹理异常清晰、饱满结实,能够碾压天下的指形。“道”和“武”,如同臣服在她指下的风和雨。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道武开创者、大齐帝国华英宫宫主。   “大兄,明年我就不来看你了。”华英宫主说。   青石宫里的声音仍然温暖带笑:“做你觉得对的选择。大兄永远支持你。”   华英宫主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现在也没有犹豫。   她一步踏出,踏进雨幕,踩碎了残雨。   ……   ……   “怎么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小舟行波,楚江王出声问道。   “没事。有个讨厌的跟屁虫,差点要来海上,还好被我们的盟友拦住了。”秦广王将那收讯的海螺从耳边放下,微微皱起的眉头已抚平,淡笑道:“我们需要抓紧一点时间。”   楚江王也不问为什么,只道:“仵官、阎罗、都市、平等,都已经到达指定方位,随时可以行动。”   “他们有什么异动吗?”秦广王问。   楚江王道:“他们都是聪明人,而且相处这么久了,对你的手段很清楚——就算心里有想法,也不敢轻易行动。就算有所行动,也不会叫我发现。”   “都市王可是新来的。”秦广王道:“这么快就染上了坏习惯?”   楚江王不咸不淡地道:“他脏得像是从地狱无门里走出去的。”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秦广王不太满意:“地狱无门清清白白,我办的可是正规组织!”   “正规组织都是有阵亡抚恤金的。”楚江王说。   秦广王『啊』了一声:“可是他们都没有家人。”   楚江王顿了一下:“这个就是以后招人的标准了?”   秦广王瞥了她一眼:“我发现这次回归后,你不太一样了。”   “更实诚了?”楚江王问。   “唉!”秦广王长叹一声:“难道我也到了觉得实话刺耳的时候,身边尽是林羡之辈吗?”   楚江王不知作何评价。   “你以前不怎么说话。”秦广王又说。   楚江王沉默了片刻,最后道:“也许是你也死过一次的缘故。”   “是『差一点』死过。”秦广王纠正道。   “若要说差一点,那就不止一次了。”楚江王说。   “我是个命硬的人。”秦广王语气随意:“想来差的这一点,即是天堑。”   楚江王幽幽道:“像你这么冒险下去,天堑也有被填满的时候。”   秦广王淡声道:“那需要很多的尸体。”   “那我……”楚江王的声音变得很微弱:“少杀一点人。”   “什么?”秦广王刚刚分神在辨析光线。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楚江王说。   每一尊阎罗,都有自己加入地狱无门的理由。但很少有人跟楚江王相同。   有的人是为了钱,有的人是为了资源,有的人是为了磨砺修行……唯独她,是有必须杀人的病症。   她天生元屠入命,杀念主宫,无法可救,需弑杀生灵方能缓解。幼时杀只兔子杀只鸡就可以,越是成长,越是杀意难填。   现在已是杀妖杀魔都不成,一定要杀人,杀现世主宰之生灵。   再没有比杀手更合适的行当,再没有比杀手杀人更正当的理由。   她很少亲自出任务,其实并不是习惯幕后,相反是为了克制自己。都说卞城王凶,秦广王恶,在病发的时候,她才是地狱无门里杀戮欲望最强的那一尊阎罗。   “那就开始吧……”秦广王道:“既然一切都准备就绪。”   “你已经知道它在哪里了?”楚江王问。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答案。”秦广王独立舟头,摊开双手,仿佛拥抱前方无边广阔的大海:“让我再听一曲曳落歌。”   楚江王往后退了一步,靴子开始结霜,霜意弥漫在小舟。阴森的阎罗面具之下,她的歌声响起:“春山曾满三月露,春潮带雨舟头歌……”   她的歌声是如此冷冽,穿行在空雾之中,如寒潮东折。   两人所乘的小舟,也被冻结在冰面上,寒冰又向更远处蔓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天光穿过冰的碎屑,分折在海面,体现五光十色的幻彩。   秦广王的眼睛,在这个时候,渐染绿芒。   世人皆知,姜真人的见闻之道独步天下。   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地狱无门的秦广王,也是玩弄五识的高手。人们只知道他的疯狂,他的强大,他的邪态和血腥战绩。   无人知晓,姜真人倚之修成“目仙人”的《目见仙典》,都是自他而得。   当初海外万仙宫的遗迹开放,他在诸方环伺之下,掠得了最珍贵的珠玉。并且摘走了开启核心秘藏的钥匙。   他才是“万仙术”最核心的传承者!   此时绿眸只是一抬,便见那零碎的天光,挂起了虹桥。虹桥连接迷濛的远处,好像勾连某种隐约的传说。   他张开双臂,在歌声中自然地摇晃,如鸟儿振翅轻舞。   “目见”与“声闻”,仿佛一片静海,任由他徜徉。光影与声音,在他面前如此驯服。   在他身前,摇摇晃晃的光线中,慢慢生出一株花。   此花为半透明的颜色,有玉须般的浅绒,花开六瓣,正中有一目——一只浑圆的眼睛,如向日葵般始终对着太阳的方向。   在他的耳中,则是爬出一条小虫。此虫像是镂空的纸物,纤长而轻,是“漂浮”而非“飞翔”在天空。虫身有上万条碧色的肉须,细长如线,在空气里游动。   世人但知姜真人身怀强大的见闻仙术,创造了“知见鸟”和“得闻鱼”。却不知地狱无门的秦广王,亦有“一目花”和“万耳虫”。   一目尽天光也,万耳聆世音。   在两门见闻仙术的加持下,秦广王对于光与声的掌控,愈发具体。   而天边那虹桥连接的迷濛远处,竟隐约浮现了一片连绵的“蜃楼”。   那是光影所聚,能见仙鹤翔集,有缥缈仙影,幻月流光。看亭台楼阁,尽染华彩……一霎又倾塌。   但见断壁残垣,残袍裂冠,华光尽黯,鹤羽飞血。   这连绵的楼台建筑,在由繁华转为衰颓的过程里,却也从虚无,走向了真切。   它渐而诞生真实的气息,进而呼应这片天与海。   它自遥不可及的远处,拂开层层迷雾,重临许多年后的人间。   它是废墟,也是真实的倾塌的……万仙宫! 第四十二章酒中仙   海门中开迎飞流,万里惊云去复休。   作为近海群岛面向大陆的门户,以及海上最纯粹的商贸岛屿,海门岛一如既往的喧嚣。   镇海盟姓什么,近海群岛由谁做主,对海民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渔获、风浪、诸岛交通……最简单的衣食住行,才是人们睁眼闭眼最重的关心。   “快看!天上飞的是什么?”   “一片云?一座岛屿?”   “好像……是一只巨龟!”   人们一窝蜂地涌出酒楼,仰看掠过天空的巨影。   那的确是一只巨大的乌龟,漂游在天空,有沉重的甲壳,锋利的牙齿,冷漠的眼睛。   四足如桨,拨动气浪。   当它稍稍飞远一些,人们的视野变得开阔,就可以看到龟背上还站着许多身穿阴阳战甲、腰悬三尺道剑的军人。   景国的军人!   甚至是素称天下第一的【斗厄】!   中央大景之军旅,何以至海疆?   有一人遽升空域,拦在巨龟之前,毫不避讳地问出这个问题:“尔等景国军人,如何不请自来,至吾近海群岛?”   此人剑眉星目,以玉带缠额,身姿挺拔,端得是英武将郎。   虽着便服,不掩英姿。   虽是独身拦截恐怖巨龟,一人单对满编的五队斗厄军甲士,却气势昂扬,吞云吐月。   海门岛上有认出他的,个个噤声。更有不少修士陆续拔空而起,站在他身后。   这些修士,有的是齐人,有的是海民,皆以此人为首,愿附其骥尾。   他正是大齐摧城侯之子,九卒逐风军正将,号为“一箭定海”的李龙川!   在“后皋皆时代”、“神临之上不得入”的迷界战场里,他大显威风,引军征伐,创下了大小二十七场战役不败的神话,也由此被称为“定海神将”。   如今却是在海门岛休整——青年名将,雅好温柔,素有风月名。早前在临淄就是红袖招的常客、三分香气楼的上宾。这海门岛风气开放,甚是繁华,一应享受也不输陆地。他自然常来休整。   齐人早就把近海群岛视为齐土,今日一见景军横境,他这个齐国将军守土有责,自然第一时间升空拦截。   巨龟之上的景军队列中,有一人排众而出,扬声道:“李将军这问题问得实在奇怪,此天下之海疆,非齐人之海疆,我们景国军人,为何不能来?”   相较于李龙川的相貌,这人的五官确实是平庸太多。但瞧来憨厚敦实,倒有一种可靠的气质。且此刻与李龙川相对,气势上却也不落下风。   他是景国承天府出身的修士王坤,早前在蓬莱岛修行,后来代表李一执掌天下城。姜望大闹天京城之后,他在天下城也待不下去了,回国被冷遇了几年,如今终于等到机会再次出山,却是带队来近海群岛。   星月原战场上两人也是照过面的,互相都认识。   李龙川自不跟他客气,一边系着衣襟,一边道:“王将军是担职的,斗厄军也不是杂旗,怎么你领军出海,说的却是外行话?这海事防务,牵一发而动全身,或战或进,皆要服从统一调度。又不是蒙童嬉闹,岂能随意行动?”   一个是东域霸国的青年名将,一个是急于证明自己的第一帝国天骄,谁也不肯让了谁去。   王坤哂道:“李将军是知兵的,明晰权责,有所担当,令某家赞叹!不过你说'不请自来',我实在听不明白,更难以沟通。我等此来海疆,是受钓海楼邀请,协防钓海楼防区,应该还用不着你们齐人来管——李将军难道要告诉我,近海皆齐海,东来只许见齐人?”   “自然不会!”李龙川十分正式地道:“我大齐帝国一向以和为贵,主张互帮互助、团结共进。尤其尊重如钓海楼这般有英雄历史的宗门,致力于保护古老传承的完整。对沧海事务也是秉持开放态度,欢迎诸方力量共同建设海疆。毕竟天下一家,戍海是人族共业。”   王坤耐心地听他说完,才道:“那便请李将军稍让一步,我们还要赶去协防。下次再与你寒暄。”   李龙川却是不让反进,一步踏前,走上了龟背,站到王坤面前,脸上带笑:“王将军远来是客,大概不熟地形。既然要去钓海楼的海事防区,李某自告奋勇,为君引路。”   “将军!这——”自有那见李龙川出头而随之飞出的齐国修士,为李龙川担心。   李龙川只是一摆手:“斗厄军是纪律严明的强军,王坤将军是热心海疆戍务的友人,我与他们行一程,难道会遭暗算不成?大家各自散去吧,我一人可也!”   王坤正要拒绝。   李龙川又看着他,眸光竟如箭离弦,有惊人的锐利:“海上形势复杂,一不小心就走错了路,王将军若是带队进了别的防区,引发动静,影响了海防大局……你说我是应该循律而行,挥泪斩旧友,还是应当渎职姑息、视你如不见呢?”   这明晃晃的威胁,着实令人不快。   但王坤盯了李龙川一阵,并未爆发,反而笑了:“那就有劳大齐摧城侯之子、九卒逐风军正将,为我景军向导!”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好说!”李龙川笑道:“今日李某休沐,乃是得闲一人,军职不较。但晴日朗照,碧海万里,无论景军齐军,皆向紫旗所指……吾亦从也!”   当即在这巨龟背上,景国千军之中,竖旗一支,单手擎住。   旗面展风,玉面朝阳。   那昂扬姿态,太见英雄气概!   他立于彼处,手竖经纬之旗,一下子成了此行主角,让王坤成了他的副将,斗厄成了他的从军。   有的人天生就在人中央。   “李将军!”王坤瞧着他:“景军自有旗!”   李龙川朗声而笑:“你那旗子,恐怕在这里行不得!”   “是吗?”王坤皮笑肉不笑:“王某却想试试。”   咚!   李龙川只把手中那支经纬旗竖在龟背,放定了,以手指曰:“来,折了它。”   劲风一时吹天涯。   王坤哈哈大笑:“李将军惯会玩笑!”   “是啊。”李龙川也笑:“闲来爱耍乐。一直想改!”   “有劳。”   “客气!”   巨龟划动着四足,就这样浮空而去。也带走了人们翘首的目光。   海门岛上绝大部分看到动静的人,都跑出来凑这份热闹。齐景两国的年轻将军,在那里说些明刀暗箭的官面话,着实比什么话本都有意思。   喧嚣骤空的酒楼中,有两个人没有动。   一个长得儒雅,中年人模样。一个五官普通,但颇见年轻。   “这就是当初在佑国承担上城的那只龟吗?”气质儒雅的男子这样问道。   “是的。”面容年轻的男子言简意赅。   “上城丢掉了?龟背上生活那么多年的上城百姓……怎么办?”气质儒雅的男子,十分忧愁地问。   “你在乎吗?”面容年轻的男子反问。   “呵呵呵。”气质儒雅的男子笑道:“多少要装装样子,毕竟是老大的故乡。”   面容年轻的男子看了他一眼:“是我的错觉吗?你现在好像比以前放松多了。”   未被发现时,如履薄冰,时刻都想着掩饰自己。在齐国的生意要瞒过博望侯,在地狱无门的行动要瞒过秦广王……这两个都是极危险又极聪明的角色。   等真个被秦广王揪出来,新组建的商会也被博望侯剥吃干净,苏奢的确豁然开朗——事已至此,喝一杯吧。   情况不会更坏了。   “组织欣欣向荣,同事和谐互助,今天天气又很好——”苏奢笑了笑:“我难免放松。”   “是啊,天气很好。”面容年轻的男子看向窗外,淡声应道。   “你说都市王和忤官王干什么去了?”苏奢问。   “我不关心。”面容年轻的男子道。   苏奢瞧着他的眼睛:“那你关心什么?”   面容年轻的男子道:“我关心我能不能活着回去,我关心这次行动的酬劳。我关心我正要做的事情。”   苏奢赞声道:“秦广王信任你是有原因的!”   “你想多了。”面容年轻的男子淡声道:“他不信任任何人。”   “总归对你的态度比较好。”苏奢说:“还亲自救你呢!”   “只是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也只要自己该要的。我从来不给他找麻烦。”面容年轻的男子道:“他用得顺手,也就不介意顺手回护。”   “地狱无门的生存规则,算是被你弄清楚了!”苏奢半真半假地道:“我真要向你学习。”   “仵官王也曾跟我讲过地狱无门的生存规则。”面容年轻的男子说。   “怎么讲的?”苏奢饶有兴致。   面容年轻的男子道:“别惹秦广王不开心,别惹卞城王不开心。”   苏奢赞道:“至理名言!”   他又道:“可惜卞城王已经死了。”   “我总觉得他还活着。”面容年轻的男子说。   “为什么这么觉得?”苏奢问。   面容年轻的男子道:“因为燕枭还在。”   “人死鸟朝天,何况这只鸟还是身外鸟,夫妻尚要各自飞,宠物跟主人未必要同生共死。”苏奢道:“而且老大已经在招人——上次我还听说有人来应聘卞城王的位置。”   “结果呢?”面容年轻的男子问。   “好像被仵官王收藏了。”苏奢耸耸肩:“说那人不合格还是什么的。”   “他现在愿意收藏的可弱不到哪里去。”面容年轻的男子道:“借口吧?他借此进货来了?”   “仵官王对卞城王的感情很复杂,可能因为他们经常一起行动。”苏奢从自己的角度评价道。   面容年轻的男子对此不予置评。   苏奢又问:“位置都在招新了,你还坚持你的想法吗?”   面容年轻的男子很平静:“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种感觉。他是那么深不可测的一个人,我从没有见过他的底,我觉得他不会那么容易死。”   苏奢随手扔出一颗骰子,骰子在桌上滴溜溜地转,他眼里含着莫名的笑:“单数就是活着,双数就是死了——要不要赌一把?”   面容年轻的男子,只是拿出一张刻写着“平等”二字的阎罗面具,戴在了脸上:“我只剩这条命了,没有可以跟你赌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在面具戴上的那一刻,他补充道:“时间到了。”   桌上斟满的两杯酒,从始至终没人动。   苏奢也戴上刻写“阎罗”二字的面具,随手搭指一按,将那枚滴溜溜转的骰子,按定在桌上。   但见它正面朝上,是一个鲜红如血的点。   “一”,单数。   ……   ……   卞城王当然还记得下城上面的那一个点。   但他很难再想起来,在下城三十六所感受过的感受——   那些不太重要的感受,先一步淡去了。   他按了按斗笠,垂遮眉眼,坐在人来人往的酒楼中,慢慢斟了一杯酒。   人们论及东域,常常会谈论到“日出九国”。   这九个国家里,带给齐国最大的危机的,是已经灭亡的“明”。所以天子才会将楼兰公封在明地,用这尊柱国大公,弹压那些明里暗里的不服。   也正是给了楼兰公太大的权利,才为后来的楼兰公举叛旗埋下隐患。   而日出九国之中,真正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威胁、故而现在也社稷安稳的国家,是为“昌”国。   当初九国分旸,大家抢人抢粮抢地盘,抢功法抢传承抢财富,大到一郡一城,小到一杯一盏,抢得头破血流。   昌国的开国皇帝完全是被裹挟其中,作为旧旸重臣,其它势力合作拉拢也警惕的对象,为避免“壮烈为国”的结局,只能跟着象征性地抢了一些东西——   都是些旧旸皇室奢侈的享受品。譬如种种奇花异草的种植方法,譬如各种毫无超凡力量的名人字画,譬如……美酒。   当然,这些都是昌国公开的说法。当年的昌国开国皇帝是真的被裹挟、不得不象征性地表态,象征性地分润好处,象征性的立国……还是实力不济,明哲保身,谁也说不清楚了。   不过在东域跌宕起伏的历史中,昌国的确不太有霸权上的存在感。   它让人记住的是“酒”。   昌国又称“酒国”,酿酒业十分兴盛。整个国家有四成的人,都从事与酒相关的职业。昌国人嗜酒如命,晨饮晚饮,通宵达旦。   它的首都名为“杜康”,乃是神话时代酒神的名字。   而对于姜望来说,他只知道这个国家有一款名酒,名为“千秋”,是重玄遵的最爱。   他在霞山别府闭门读了一阵书,就独来昌国,探寻旧旸封印术在这里的传承,同时与陈治涛碰面。   他只斟了一杯酒。   在十息之后,他面前坐下了一个人。 第四十三章看人间,酒千樽   在桌前坐下来的人,戴着一顶斗笠,穿着海蓝色长袍。   仿佛踩着流动的时间,在恰恰好的十息之后落座。   他接过来那杯酒,并且看着对坐的姜望:“怎么只有一杯?”   “我不喝。”姜望笑着说:“我现在恍惚不得。”   喝酒喝的就是醺醺然,不恍惚,无意趣。既然不能求醉,倒不必为举杯而举杯。   来人提杯饮尽了:“倒酒不自饮,这酒很难叫人不生疑。也就是你姜望坐在这里,不然谁敢喝?”   “千秋。”姜望说:“是很好的酒。”   “醇香醉人。”来人回味片刻:“不像我们海边的酒,藏涩带苦。”   姜望想到了“天涯苦”,据说是钓龙客常喝的酒。   他必须感谢他曾看到的那些壮怀,在天道的冲刷下,依然有棱有角,难以磨灭。是支持着他坚持到现在的重要情绪。   “多谢陈兄拨冗前来,为我辛苦这一场。”他看着面前比以往更显成熟的陈治涛,心中感慨颇深。   逃避麻烦罢了。   陈治涛本想这么说,但最后只道:“不见得能帮得上忙。”   景国帮了钓海楼很多,理所当然的,景国的“请求”,钓海楼也很难拒绝。   但现在的钓海楼,实在没有经受风浪的能力。夹在齐景之间,他这个钓海楼主,是进亦难,退亦难,表不表态都是错。   博望侯如有前知,信来得很及时。   他来昌国寻见旧时人,也算短暂跳出泥潭。   姜望为陈治涛再斟一杯酒,看着酒花一点一点地浮上来,而后挑出一颗仙念,丢进酒杯,像是放进了一颗镇酒的冰块:“刚才是饮酒,这一盏是饮念——请君受我之愁。”   食人之念,实在是危险的事情。况且以弱食强。   但陈治涛很明白,当初在迷界战争之外,姜望做了什么样的选择。   什么话都没有再讲,举杯便饮。   轰!   在一道触及灵魂的轰鸣声后,陈治涛眼前所见,已是一片碧海。   这片海不比他所生活的海域更广阔,但天是这样低。   天几乎贴着海。   人在其中仍有广阔的空间,腾挪无碍,呼风唤雨亦可,但呼吸艰难!   陈治涛根本喘不过气来。   若在海中,海也无垠。若在天中,天也无边。   唯独立身天与海之间,天海都是坍塌的墙,人是巷道里无措的孩童。   人要立起来,就必须对抗这一切。   陈治涛终于知道,姜望所承受的是怎样的压力。   说千钧万钧,都太轻薄。若思想有万弦,则万弦都担山。   进一步是无上天人,退一步是识海永沦。   都有大自在。   唯独顶天涉海,步步苦溺——且你知道结局不可避免。   “人”如何能在这种状态下保持自我?!   “呼呼!呼呼!”   食客,酒气,喧嚣……当这一切重新进入五感,陈治涛大口地喘气。   他感觉自己湿漉漉的,衣物十分湿重,但左顾右盼,才知身在人间。   他看着酒桌对面的姜望,表情十分惊悚。   博望侯把前因后果说得很明白,来之前他就知道姜望在对抗天道。但就连重玄胜,也不知天道已经有了如此磅礴的展现,更不知天道已然迫近至此。   他是钓海楼主、大宗掌印,修为见识,都远非昔日可比。但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工夫,已经难承其苦,若非姜望一直在旁边盯着,及时将他拽出,他大概已经溺死!   在那片极度压抑的天海中,他有一种非常清晰的感觉——他很快就要沉沦,他必然会同化为天道深海里,毫不起眼的一滴水。   那是无法阻挡,必然降临的命运。   但姜望已经承受了这么久,现在还坐在这里,作为一个具体的平静的“人”而存在。   真是了不起啊!   当初他、姜望、符彦青三人代表三方领军,同行一界,他就一再感受差距,现今再看,差距并没有缩小,反而被时光拉长了……   与这种人同生一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大不幸!   “如果要封印这天人之态,陈兄有什么想法?”待陈治涛情绪稍稍缓和,姜望便出声问道。   “我不知道。”陈治涛茫然地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如果是很容易看到可能的事情,我不会想到陈兄。唯有最高的封镇难度,才需要最具封镇才华的你。”姜望慢慢地说道:“在我见过的所有同辈修士里,你在封镇上的造诣独树一帜,无与伦比。”   陈治涛沉默许久:“封镇一道的才华……吗?”   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一年他所犯下的错误。彼时他也的确以为,自己在封镇一道拥有惊世的才华,师尊和长老们也给他足够的信任。他主持推广他所独创的海兽封镇术,以针对性地加强对海兽的控制,加强镇海盟的凝聚力,提升钓海楼在海上的影响力……结果反为皋皆布局,从头到尾他的封镇术都没能真正控制那些海兽,甚至不如就拿一条铁链在那里锁着!   最后迎来海兽之灾,以至于星珠沉没,怀岛倾覆。   他真的有这方面的才华,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吗?   他真能帮到姜望?   “如果说我要在这场不可能的封印设想里,外借一点灵感,我只能想得到陈兄。”姜望认真地说:“同辈之中,不作第二人想。”   陈治涛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需要一点时间,我现在完全没有思路。”   姜望拿出一枚钥匙,放在桌上:“酒楼对面的那个院子,是我一个朋友的。里面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你过去住几天,不用着急,就当散心。”   陈治涛怔忡问道:“那你呢?”   姜望笑了笑:“我好好看看这个人间。”   ……   姜望真的是“看人间”。   左爷爷的“平安镇”卡在那里不上不下,他自己从长河九镇里获得的灵感,受限于自身的封印术造诣,始终只是个轮廓,难以寸进。   重玄胜搜集的十车封印术密录,他倒是尽数背了下来,要想全部理解,非是朝夕之功。   真要说昌国有什么厉害的封印术传承,看这满街的酒鬼,也很难让人信服。   重玄胜已经提前沟通过,姜望也去昌国术库里翻阅了一些,现在他更想看看这有别于其它地方的风土人情。   丰富人道,即是对抗天道。   昌国有一段流转甚广的“吾有三饮”——   喜事也饮,为其欢也;丧事也饮,为其悲也;无事也饮,人生寻乐也。   等陈治涛的时候,姜望请了很多人喝酒,一顿酒换一个故事。   酒鬼的故事谈不上跌宕起伏,却也是一段段人生。   现在陈治涛闭门苦思去了,姜望继续自己的“千樽酒”,请一千人饮酒,听一千个人的往事。   其实耳仙人一召出来,什么隐秘都能听到。但他一定要面对面的交流,感受那种强烈的情绪。   在醉生梦死的杜康城,很多人都知道这段时间有个“怪人”——   他的模样总是不清楚,他的声音听过就忘记。唯独清晰的,是他总是很无趣地问人们,为什么买醉。   买醉哪有为什么?   但看在他总是大方请酒的份上,遇到的也就搜肠刮肚,说些不知何年何月、醒来也许就不记得的遗憾。   曾经爱过谁,曾经恨过谁,曾经错过谁。   真奇怪。   总有人嚎啕大哭。   ……   ……   在杜康城的酒泉大道——这里真有一座热闹非凡的酒泉,酒客付了银钱,持瓢自饮——仅仅一墙之隔,便是酒国最多流浪汉聚集的“甘泉巷”。   盖因酒泉糟粕,会泼到这里的“泄污池”。   流浪汉们买不起酒,食糟粕以慰馋虫,久而久之,变成了一处聚集地。   姜望在这里请一个流浪汉喝了一顿,作为流浪汉,也理所当然地多啃两个馒头,三个酱肘子。   这是人生的偶逢。   姜望耐心地听流浪汉讲完遗憾,用一条干净的手帕帮他拭去泪痕,在他熟睡之后离开。   甘泉巷只有一条极窄的路。两边或坐或躺或靠,挤满了流浪汉。在半生不死的境遇里浑浑噩噩,听得动静又陆续抬头,无精打采又怀着希冀地看向姜望,见他没有停顿地往前走,便一个个垂下去,如街头风灯渐次暗灭。   这些人对生命毫无眷恋,对酒却充满渴望。   姜望走着走着,停下脚步。   在巷子的尽头,站着一个高冠博带的老人,满头銀发,面色红润。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仿佛本该站在那里。   身后是一轮升起的明月。皎洁,明亮,遥远。   他的站姿很端正,冠带饰物无一丝杂乱,身上的儒服一尘不染。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也止于他的身上。他在甘泉巷之外,绝不迈进甘泉巷一步。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界线,分割着他和这里。   仅仅一线之隔,是两个世界。   “何以解一人饥渴,弃百人不顾?”老人问。   “我们是交换,不是施舍。”姜望道:“他用往事换酒。”   老人又问:“你也被他的故事打动,也感怀他的人生,怎么只管他一顿吃喝?”   “书上说,慈不赈惰,善不救穷。”姜望继续往前走:“是他选择过这样的生活,不是他只能过这样的生活。”   昌国虽然不是大国,甚至从来没有强盛过,但酒业兴盛、长久和平,其实十分富庶。国民但凡有手有脚,找个养活自己的正经工作,并不困难。   聚集在甘泉巷的流浪汉,都是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放弃了人生的人。   或能救一时之饥饿,救不了这余生的自我厌弃。   “用这种方式获取情绪,要想足额,需得何时?”老人道:“你应该有更有效的方式。”   姜望道:“我要感受,而非攫取。”   “心中有术?”   “行路耳。”   老人摊了摊手:“你好像到处请人喝酒,不打算请老夫喝一壶吗?”   姜望说道:“老先生的故事,我已经听过了。”   两个人一个静止,一个往前,就这样在甘泉巷的尽头相逢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继续往前走。   就在交错的瞬间,老人出声说道:“最近在东域行走,听说博望侯一直在搜集旸国相关的封印术资料——我以为你会来找我。”   真想听重玄胖解释一下,他办事怎的不至于满城风雨——怎么连颜生都知道了?   姜望停下脚步,欠身一礼:“先生所求,非我能予。我之所求,就不问先生能否给予了。”   颜生正要说话,却忽又抬头,看着前方巷墙上空,皱眉冷声:“鬼鬼祟祟听墙根,岂是君子所为?”   在颜生开口之后,姜望才发现动静。   一个相貌堂堂、身形魁伟的汉子,赫然就坐在巷墙上方,一只脚搭在上面,一只脚垂落下来,手里拎着一个开了封的酒坛,在四溢的酒香里,哈哈大笑地看向这边:“你这老头,好没道理!我光明磊落地坐在这里晒月亮,你们大摇大摆地路过这里说闲话,怎的是我顾师义鬼鬼祟祟听墙根?”   一抬头,一低头。一立,一坐。两位绝巅强者,彼此对视,各不相让。   姜望稍微错身一步,对颜生拱了拱手,对巷墙上的顾师义也拱了拱手,道了声:“你们聊,我有事先走。”   这段时间见到太多强者,每个人都有自己复杂的过往。他不愿沾染他们的故事,只想过好自己的人生……   他现在只想还有“人生”!   “顾大哥”也好,“颜老先生”也罢。姜望礼貌归礼貌,其实心中是不耐烦的,不愿意在这样的关头,还有杂七杂八的事情凑上来。   “等等!姜老弟!”顾师义在墙上一跃而下,真如大鹏展翅:“你别害怕,不用走那么快,有某家在,没人能欺负了你!”   颜生往前一步,恰恰好地拦在姜望身前,挡住了顾师义:“你找他做什么?”   顾师义将酒坛一扬,大大咧咧地道:“那要看看你找他做什么!”   颜生『呵』了一声:“我找他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顾师义昂首道:“我不管你是什么出身,什么来头。姜望是我的小老弟,如果你要强迫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我顾师义就要管上一管。”   颜生抬袖于身前,骄傲地乜着顾师义:“那你也听好了——不管你有什么筹谋,要下什么大棋,且收起你的小盘算。姜望是我旸国长公主的传人,今日你若要对他不利,老夫必撅你于此!”   “笑话!”顾师义哈哈大笑:“某家岂会对姜老弟不利?”   颜生更是昂首:“颜某几曾强求!”   姜望一时走不得,叹了口气:“既然两位都是要为我好,不如各退一步——各回各家,如何?”   他看了看顾师义,又看了看颜生:“时间有限,我现在只需清净,叙不得闲情。万请见谅!”   颜生深深地看他一眼,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薄册:“这是老夫这些年在封印术上的一点心得,也针对你的情况,做了一些术式的推演……应该对你有些帮助。你且接下。”   他递过来,又对姜望道:“没有任何条件,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生死在前,自我难存,不要矫情。”   姜望默然接过了。   可是,为什么呢?   颜生仿佛听到这个问题,看着他说道:“长公主最后的时光是在你身边,老夫不希望世上没有人记得旸国。”   这话很难让人不感怀,姜望也一时怅惘。   “姜老弟!”顾师义也递来一本书:“这是某家在路边捡到的《风后八阵图》,不值什么!封镇之术与阵法颇有相通之处,古来两道不分家,风后当年以八阵图镇杀妖族,你读之未尝不能镇杀贼老天——接着,这是我的心意,不必你回报什么,更不会叫你做什么违心的事情。你难道信任这不知多少年前的老头子,多过你顾大哥吗?”   怎么走到这一步,山重水复,徘徊不前,又有这么多不曾意想的存在,异常主动地给予帮助?   长河龙君、颜生、顾师义……   还都是强卖强送,只予不求。   难道真是天命主角,时来运也至,天地皆同力,好风送我上青云?   天道可还掐着自己的脖子呢!   这人间,姜望看过一些,还是看不太懂。人间人,人间事,都是千丝万缕的线。   他明白今天的获得,一定会偿还在未来的某一天。   “那就多谢顾大哥了!”姜望并没有犹豫什么,抬手接过这本《风后八阵图》。   就如颜老先生所说,生死在前,自我难存,不要矫情。   矫情的前提,也得有“情”。 第四十四章耳目为门   姜望现在是岸边慢慢已经不再蹦跶的鱼,即将渴水而死。   面前哪怕是鸩酒,也需饮之解渴。   便饮此一杯。   毒死是之后的事情,渴死是现在的事情。   甘泉巷的尽头,是一条岔路。   左边通向酒泉大道的繁华地,高楼华宇。右边是一些酿酒的小作坊,低矮的平房,和认真生活的人们。   前面是一堵围墙,围住这脏污的甘泉巷,浑噩的流浪汉。简简单单的几块砖,是城市面貌最方便的装饰品。   顾师义向左,颜生向右,姜望顾自往前,穿墙而过。   甘泉巷里的流浪汉们,从始至终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唯独此刻见一人穿墙而过,才稍稍抬了抬眼睛,但也以为是醉梦。   穿墙算什么?酒后恍惚的世界里,神奇的事情多着呢!   一些志怪传说里的穿墙术,于超凡修士而言只算是基础的手段。不过姜望确实没有学过。只是到了他现在的境界,无论是从元力着手,还是直接搬动空间,都是毫不费力的事情。   他的三尊法相都留在晏贤兄所赠的院落里,揣摩封印术经典——晏贤兄说身无长物,置宅置业,俗物赠友。   姜真人以本尊行于闹市,一边翻阅颜老先生所赠的笔记,一边漫不经心地感受世情。   天道的压力无所不在,像是四面八方淹过头顶的水。   他感到自己走在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上,离“人们”越来越近,离“人”越来越远。   他很明白自己一路上丢下的是什么。   真想留住那些感受!   ……   巨龟游于天空,“鬼面鱼海域”在下一场雨。   “鬼面鱼”是一种性情暴虐、嗜血好吞的巨鱼,据说是葬身大海的怨魂所化,刀枪不入,来去无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海民最为畏惧的海上灾害,又被称为“海鬼”。   沉都真君年轻的时候,就动员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通过“游标定点、埋桩拔阵、横链结网、徊鱼吞毒”的十六字战略,将鬼面鱼海域一扫而空,由此名震近海,广得人心。   如今鬼面鱼几乎绝迹,但这片海域的名字,却是保留了下来。   大约是杀戮太过的原因,它始终荒寂。虽然也在靠近迷界的前沿海域,但一直都不怎么有防务压力。   王坤的师父,是如今仍然驻守苍梧境的蓬莱岛真人孟屿。蓬莱岛一直孤悬海外,虽然真实位置不显于人间,却也常常在海上投放影响力。   景国在海上的布局,通常都是在蓬莱岛的支持下成行。   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王坤这种本该打落冷宫八百年的倒霉家伙,才得以在人才济济的景国,再一次取得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在近海群岛待得不多,但也特地做过功课,不至于什么都不懂。   见得李龙川把航路往这荒僻的海域引,便直接问道:“李将军是否引错了路?”   “没错,就是这里。”李龙川道。   王坤皮笑肉不笑:“我记得这里并非钓海楼防区。”   “现在应该是了。”李龙川说。   “应该?”   “不信你去问问你在钓海楼的朋友。”李龙川看着他:“还是说……你不同意?”   “我可以不同意吗?”王坤问。   李龙川哂然一笑:“这是镇海盟的决定,代表整个近海群岛亿万海民的意志。恐怕由不得景国,更由不得你。”   王坤看着他:“我对李兄礼敬有加,李兄却一直想要激怒我!”   “激怒你?这话从何说起?”李龙川面作讶色:“海上防务调整,需要考虑你王坤的感受——是这意思吗?”   见他这般装腔作势,王坤愤怒的情绪几乎无法抑制:“李将军临时调换钓海楼防区来针对我们,不是什么友善的行为吧?”   “临时调换防区?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李龙川大笑数声,笑罢了,才敛容道:“也许是因为你们景国战士太精锐了,你王坤又太优秀,镇海盟高层认为可以交付给你们更艰巨的任务。鬼面鱼海域向来是凶地,非常人能当!”   王坤咧了咧嘴:“看来齐国真是把海疆视为私有,半点容不得人。这才几年过去啊,海上竟无别声?沉都真君死得何其不值,钓龙客应当怀恨!”   李龙川却不与他说那么多,只道:“景军若是不想援助了,可以调头回去,李某也愿意为王兄开方便之门。但是失约一次,下次再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想来王兄也能理解!”   “回去?”王坤昂起头来:“为什么要回去?中央大景,享国至尊,四千年担责天下。既然镇海盟高层如此信任我景国军人,这『鬼面鱼海域』便交给我们!”   那些愤怒的情绪,仿佛一张被揭下的面具。面具下的他,显得沉稳又坚实,只振臂一挥:“传令下去,驻营于此,联结防事。也叫海上的兄弟们看看,中央大景是怎样做事!”   号为“天下第一军”的斗厄甲士,顷刻飞身四散,漫撒在空中,像一只张开的巨网。   李龙川一时不言,只是静默地看着景军行动。   此时雨落静海,雨似兜在网中。   脚下所踩着的那只巨龟,悬空静止,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沉重的眼睛。   ……   ……   当秦广王睁开眼睛,绿翡翠般的眸子里,流动着现世的晦影。   他看这一切,已是如此不同。   传说中永失外海,不可再见的万仙宫,原来一直深藏在这荒寂的海域,藏在光线和声纹交汇的罅隙里。   必须是特殊的惊虹一贯的光,必须是偶然的一念即泯的声。   光图与声纹,都有独特的构建,在特殊的时刻交汇一处,如此才能真正呼唤出门户。   楚江王所唱的曳落歌,当然不是打开真正万仙宫残址的声音。   但是曳落歌的曲谱,曾经被万仙宫所收藏,又是秦广王自外宫取得,沾染了万仙宫的气息,伴随着万仙宫残址,经历了岁月。   楚江王还原古老的歌声,秦广王则借由这点联系,以曳落古谱为起点,追溯声音的过往,找到了那能够唤醒万仙宫残址的独特声纹,并将之勾画。   而贯穿万仙宫残址的的那束光,他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寻得,只是对于光图的最后几笔勾勒,有些模糊。   这几天带着楚江王孤舟浮海,不断地测光测声,终是一步步靠近“真貌”。   以分毫不差的光图与声纹,再加上他早先自万仙宫外围秘藏得到的真正钥匙——此刻正闪烁在他身前的水滴状的玉色事物,如此三位一体……终于推开这古老遗迹的大门!   在他身前浮沉的,自然不是玉,而是真正的一滴水。   九千六百年结一滴,只诞生于永暗漩涡里的“玄华净水”。   即便在环境极其恶劣的沧海深处,永暗漩涡也是最残酷的几种灾害之一。规模愈大,愈是凶险。   大狱皇主仲熹,就是靠击碎永暗漩涡而成名。皋皆还在时,也身镇永暗漩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挪分毫。   便是在这样的灾害里,玄华净水能够因缘而生。   自然等闲强者无法采撷。   但秦广王身前的这滴玄华净水,本身并不作为藏珍,而是一件容器——水滴里装着光。   数万年前照耀在万仙宫的光。   凝神细看,那束经历岁月的光,在水中如龙游走。   若是将耳朵凑近这水滴,又能听见其中潮声如歌。所以这滴水里,还装着过去时代的声音。   声光筑梦,耳目为门!   那遥远而又迷幻的仙宫蜃楼,在光与声的交汇里显化了,跨出时空的迷廊,回涌至当今这个时代。   满目衰残,尽为悲意!   这就是……万仙宫吗?一个时代的余响,是如此悲壮,震动人心。   楚江王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唯恐自己的声音,惊走了这历史的陈迹。   秦广王亦无言语。   漫天碧光如虫游,无尽凋意过春秋。他孤立船头,长袍飘卷,腰间面具被风鼓起,“秦广”二字似滴血。   他直接踏离此船,踏上光与声交织的路,走向那已经不存在的仙宫大门——   半截残表,一堵断垣。   血色不新鲜,哀声不可闻。   当年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变故,才叫煊赫无比、高喊出“人即万仙之仙”的万仙宫,一夜间衰残至此?   万仙来朝的盛景,仍在史书里闪耀。断壁残垣的衰意,已经被岁月吞没。   虚空之中,有一架断桥,流动的碧光,接续了断裂的部分。   秦广王在前,楚江王在后,就这样往前走,在迷濛的幻彩里,走过此桥。   过桥之后,楚江王随手一撕,像是撕开了一扇门。门后面是密密麻麻的白色的松鼠,刹那间倾巢而出,蹦蹦跳跳地向仙宫残垣散去。   这些松鼠倒是十分可爱,圆嘟嘟的像一个个雪团子。但是动作敏捷,快逾闪电,且在行进的过程里,逐渐变得五颜六色。   出于隐藏身份的需要,这松鼠是现世未曾出现的品种,是她自己培育的一种探险松鼠——以灾祸为松子,贮而食之。   它们的尾巴会变色,会根据不同的危险程度,体现不同的色彩。共有七彩,紫为最凶。   秦广王则是在楚江王也下桥之后,反手一抹——   那架连接万仙宫与外界的断桥,好似已经不耐时光,瞬间朽化,如粉尘簌簌而落。   他是过河就拆桥、入宫便藏宫的人,辛辛苦苦、几经生死寻得的好处,当然不允许他人分润。这一手,正是要抹掉万仙宫的痕迹,好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在宫殿内部慢慢探索。   但就在这个时候,忽有潮声起——   轰轰轰,轰轰轰!   此声如兽群齐吼,震荡天缺,越来越迫近耳识,如在耳中闹。   楚江王放出最后一只食祸松鼠,在仙宫大门前回头眺远,但见一线海潮,自远而近,极速上涨。   远如线,近似堤,及至身前,已经浩浩荡荡,是接天高墙!   在那潮头之上,立着一个身着战甲、手提长刀的青年男子,眺看这边,昂扬自信,长声而啸:“吾乃大齐帝国斩雨军正将,田常是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海之滨,亦为王境——海讯动荡,吾已尽知。何方鼠寇,于此喧哗?!”   蝉螂捕蝉,惊见黄雀。   楚江王眉头一皱又一挑。她惊的是对方的身份,在如今的东海,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够跟齐国抗衡。   这突然冒出来的斩雨军正将,代表的无疑是这片海域最有力的声音。   但此人孤身而来,并未引军相围,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说明一切尚有余地——可能对方也不想让齐廷知晓。   那一句“海讯动荡”,就是理由。他表述自己是摸着动静过来的,不是早有预备——但秦广王哪里会给他们留下什么动静!   与思虑深远且很熟悉官方做派,事事都要想明白的楚江王不同,秦广王向来果决,常行偏锋。   他不必先思考,他要问问你有没有资格叫他思考!   听得此人踏潮而来、大放厥词的这般动静,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扭头过去,绿眸流光,看这人一眼——   这目光甚至还未落下,在秦广王扭头的过程里,独立潮头的田常,就打了个激灵,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凉!几乎下意识地要拔出深藏于血的潮信刀。   相较于他现在所持的大齐军刀,那柄名为潮信的名刀,在海上有最恢弘的力量,才能稍稍带给他一些安全感。   但在念及潮信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那种恐惧的感受,其实最先来于【潮信】本身。这柄天下名刀,先他一步,仿佛预见了毁灭的命运!   秦广王一眼看来,是灭顶之灾!   在难以形容的恐惧中,田常抬眼看到一片白——   那是一种苍白的色泽。   危险隔绝,情绪缓解,视线拉远,才能看得清楚。   这是一只手。   一只截断了秦广王目光的手。   系着镣铐、苍白瘦长,就那么普普通通地张开,横在空中。   骨节分明,如五条白骨山岭。   说是镣铐,但铁链已断裂,只零零散散地垂落几节铁环,像手饰多过铁镣。   田常才松开的心弦又猛地绷紧。   因为来自秦广王的危险虽被隔绝,危险并未离开。甚至于此刻到来的,才是危险本身!   他知他会来,甚至他就是受其吩咐而来。   可他还是恐惧! 第四十五章阎罗帖   有些人把战胜阴影的过程,称为“成长”。   但对田常来说,正是因为他如此努力、如此上进,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层次,他才有资格看见那片阴影,有资格被阴影笼罩。   他够强大了,才能看到这片阴影的强大。   成长反而是向真正的恐惧攀登。   这些年他如履薄冰,每时每刻都感觉自己处在生死边缘。一步行差踏错,就坠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没人能够享受恐惧,他只是告诉自己,再小心一点,再谨慎一点,不要被阴影吞噬。或者至少……不要死得太愚蠢。   秦广王的眸光是阎罗帖,落于何处,朽坏何处,看到什么,杀死什么。   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也的确挡住了这眸光。   所谓虚实,所谓生死,都在翻掌之间。   这手的主人,是一个轻衫薄裤、赤足披发的男子。   他像是刚从卧室出来,睡了一个不甚满意的午觉,顺便披了件衣服,随手捏住一只恼人的苍蝇——捏住了那朽死的力量。   他脚下没有接天的狂澜,身周没有耀眼的辉光。   惟是踏虚而立,瘦影照水。   他的脸色是不见天日的白,通身不佩金玉,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歪过头,瞧着自己的掌心——秦广王的眸光,化作扭曲的碧光,在掌中挣扎——好奇地研究起来。   曾经十年沉寂,齐地也未忘他的凶名。   及至第二次齐夏战争,天下无人不知。   与彼刻齐廷大肆的正面宣扬的武安侯、冠军侯不同,此人的名声,完全是在人们口耳之间,通过恐惧蔓延。   南夏总督苏观瀛,治夏这么多年。当年田安平领军走过的吴兴府,仍然是最贫瘠的一府。苏观瀛已经倾斜大量的资源去经营……但实在没什么可经营的。   甚至于……吴兴人都没有剩下多少。   在齐国崛起的早期,齐人并不在意、甚至放任凶名,所以有呼名能止小儿夜啼的“凶屠”重玄褚良。   在齐国已经霸权稳固的现在,齐天子尤其强调“德治”,所谓“王者之风,干戈不至天下服。”   极力淡化战场上的凶名,也极力避免夏地百姓的牴触情绪。   但面前这个人,仍然像是长夜深处的晦影。他所带来的恐惧,仍然弥漫开了。   有一个传言——齐国官方绝不承认——据说此人上任斩雨统帅的消息传出时,大名鼎鼎的九卒强军、天下劲旅,斩雨军中,竟然出现了逃兵!   仅为逃其名。   何人能有如此恐怖名声,仅仅一场战争,就与凶屠重玄褚良、降魔统帅殷孝恒并举,被视为“杀戮”的代名?   他就是大齐帝国现今的斩雨统帅,大泽田氏……田安平!   肆无忌惮到了极点,手上捏著名门天骄柳神通的命。   但他看起来是这么的无害,他好奇地看着掌心的碧光,像是一个孩童在思考蚂蚁的行动。   田常披甲挂刀,脚踏惊涛,本来威风无限。这一刻却和那汹涌大潮一起,成为被驯服的、呜咽的兽。   海风轻,海潮缓,潮声摇梦,一切慢悠悠。   万仙宫的废墟外,这荒寂无人的海域,竟短暂呈现一种诡异的……祥和。   楚江王却在这个时候,身心具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僵硬,仿佛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动弹不得半根指头。就连想法……也开始变得迟缓。   她感觉自己正在向深渊坠落,任是什么秘法,都不能唤醒自我。   便在此刻,一只修长的手掌,成为她的眼帘,将那些危险的事物阻隔于外。从掌心透来的温暖,也缓和了她的体温,叫她趋于僵硬的心脏,重新归于柔软。   再一次生动,再一次感受人间。   而伸出这只手的秦广王,就这样面色如常地往前飞。   他横伸的左手以手覆面、遮着楚江王的眼睛,带着她往万仙宫深处。微垂的右手拢在袖中,指骨缠着碧色的纤绳状的小蛇,蛇儿吐着玉色的信。   一句废话也不说,甚至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   在他身后,云也凋零,海也凋零,就连元力都在瓦解……惨绿的荧光,将一切都沾染。故而一切都在凋亡。   他这一生都行险事,当然不会畏惧与田安平相争。但在海上与斩雨军统帅纠缠,显然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无言的转身,即是最坚决的辞别。   地狱无门的阎罗黑袍飘卷在空中,像是一道夜幕,重新笼罩了这里。   短暂的光明已经过去了!   夜的君王谕令归寂。   那本来已经清晰具体的万仙宫残址,又再次变得恍惚迷濛,归于蜃楼幻影。   他打开了万仙宫残址的大门,也将它关上。他把万仙宫从光与声交汇的罅隙里拽出,也将它重新丢回五识的迷宫!   田常立在潮头,像个随波逐流的木雕,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广王和楚江王的身影,消失在万仙宫深处。又看着万仙宫的光影,逐渐淡化消失,这个过程,他完全无力阻止,却也不敢出声提醒能够阻止的人。   他跟随田安平太久,太知道什么时候的田安平才最危险。至少在田安平产生好奇、专注研究一件事物的时候,安静是最基本的要求。   但若秦广王就这么与万仙宫一起消失,只能旁观的他,又是否会被问责?   眼看着这片荒僻的海域,已经消逝了所有,只剩微不可察的流光。田常握刀的指骨都已经发白。   在这样的时刻,田安平好像才回过神来。   他将视线从左掌掌心扭曲的碧光挪开,投向那愈来愈遥远、正在消失的万仙宫幻影,面无表情地……抬起了他的右手。   哗啦啦!   他手上的镣铐被触动,残存的几节碎链不断摇响。   而从虚空之中,探出山岭一般的巨大锁链,逶迤如蛟龙曲身,又骤然绷直,仿佛触及了什么!   田安平依然没有表情,只是右手缓缓地往后拉。   轰隆隆隆!   田常震撼地看到,“遥远”的概念被击碎了。所谓的“虚幻”,所谓的“过去”,都重新归于“真实”和“现在”。哀声犹在的仙宫废墟,像是一辆即将散架的老旧马车,在驰道上艰难前进,越是卖力,却越是后退。   流逝的一切都在倒转!   那些断壁残垣,飞角亭台之外,有十分模糊的幻彩流须,和嘈嘈听不真切的声音——那是被无匹巨力碾碎的光与声。   已经重归光与声交汇之罅隙的万仙宫,竟然被他强行拉扯出来!   他没有钥匙,他不开大门。他没有秘谱,不接断桥。   他直接拽回万仙宫!   田常立于潮头,挂刀不知何言。   田安平却只是虚抓锁链,往下一按,将那漆黑如山岭的巨大锁链一头,按进了海中。   可以看到庞大的万仙宫残址在空中挣扎,如囚兽欲走,那入海的巨大锁链,却只是绷直在那里,不动分毫——   定水接天,锁海囚仙!   真是一个人难以形容的人。   轻衣薄裤,难堪海风。披散长发,也在风中凌乱。   但他却抬步而走,以锁链为桥,走向那不能挣脱的仙宫废墟。他的右手已空空,左手虚握着在身侧垂下,掌心所握的碧光,竟被碾成实质性的粉尘,簌簌而落。   哒,哒,哒。   步步往前。   哗,哗,哗。   锁链摇动。   田安平的身影在铁索桥上似缓实急,须臾便远,消失在仙宫深处。   现在只剩田常独自立在潮头,守在仙宫废墟外。   他没有问田安平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田安平也没有留下什么命令——他在田安平身边当差的时候,一直都是这样,需要自己想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田安平不是一个特别难伺候的人。他很少表达不满,甚至从不责备谁。他交代下来的事情,只要及时完成就可以,无论过程怎么迂回,他都不在意。哪怕你把事情搞砸了,很多时候也只需要提出解决方案。   唯独一点——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不满。而且在他不满的时候没有反悔机会。他通常都是直接杀掉。   田常缓缓地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在这个过程里,几乎静止的心脏,又重新开始跳动。   他从不在田安平面前掩饰恐惧,田安平身上也不存在信任这种东西,他只是尽力不让田安平觉得麻烦。   他非常清醒地知道——田安平一直用他,只是因为他能解决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能省一点思考的时间,而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了不起。   他本想就万仙宫遗址出世,秦广王与田安平相争的消息,通过太虚幻境,写一封信出去。   但想了想,最后没有那么做。   他无法确定他在这里开启太虚幻境,能够不被田安平捕捉痕迹。他也不觉得这个消息对那位“姜阁老”来说,是多么大的人情。   秦广王和田安平的对决,对那位姜真人而言,大概是“狗咬狗”?哪个死了都不是坏事。   所谓万仙宫废墟的收获,那位姜真人未见得在意。即便在意了,也不好与齐国的斩雨统帅争。再者说,在这样的事件里,姜真人又能还赠什么呢?   田常暂时想不到,所以没有动作。在没有确定的巨大收获之前,他不能冒那么大的险。   此刻按刀四顾,倏然拔刀一斩——   脚下的海潮就此冲天而起,扑向仙宫废墟,将它完完整整地掩埋。   潮涌来去,碧波荡漾,此地仿佛什么都没有来过。   一切都被海风带走了,田常也消失在海水中。   一刀剥出海衣一件,是为仙宫作披。   这掩月遮天的障眼法,已然是他的全力。   想来给田安平留出足够的时间,不叫外人打扰其在万仙宫废墟里的“捕猎”,是他这个斩雨军正将,此刻应该做的事情。   不见得能有多大的效果,是他田常的赤胆忠心。   虽说几无可能,但若是田安平不幸,他也方便借海衣逃——哦不,呼叫救援。   ……   ……   海面如此辽阔。   这夜的雨,好像只在鬼面鱼海域徘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李龙川想不明白,王坤为什么愿意带队驻防于此——这片海域又贫瘠又偏僻,距离哪里都远,怎么都算不得关键地。即便有什么动作,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之所以通过调整钓海楼防区,把这支景国军队调到这里,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但王坤竟然接受了,并且迅速安营扎寨。   这当中一定存在某种他暂时还没想到的问题。   可也的确没有理由,将这队人赶出近海。   海疆是天下之海疆,景国人又是受钓海楼之请,前来协防。更不必说,蓬莱岛本身就在海外经营许久,直接插手海疆事务都有说法。   “李将军已经在这里观察很久了,没有正事要忙吗?”王坤巡查过临时的海上营地后,飞回巨龟背上,看着静伫在此的李龙川。   他很清楚李龙川的观察力,明白景军的布置在这双眼睛下不会有什么秘密。但他根本不在乎。   因为他和他所携带的这些斗厄甲士,压根也不是计划的关键。他在鬼面鱼海域的所有布置,都是无关紧要的。他尽力设计得复杂,只是为了迷惑李龙川的烛微。   李龙川看得越清晰,大概会越迷茫。   计划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他的心情很放松。   李龙川淡声道:“我这几日都休沐,想在这里多陪陪王兄。”   王坤莫名其妙地笑了:“李兄当然可以在这里陪着王某,所谓一对一的盯梢。齐国现在也算是家大业大嘛……”   “你想说什么?”李龙川剑眉抬起,不太有耐心地看着他。   “我只是想问,倘若每个赴海的人,你们都要叫人盯着……那么裴鸿九呢?徐三呢?”王坤咧嘴说道:“甚至于……太元真人呢?”   时至此刻,王坤能够收到的消息,李龙川自然也能收到。   大景帝国正天府修士裴鸿九,带五队斗厄甲士,出现在得樵岛外。   大景帝国大罗山弟子徐三,带五队斗厄甲士,出现在无冬岛外。   中域第一真人、大景帝国楼约,出现在天涯台前!   现在都不必问他们是怎么突然出现的了,从传说中的蓬莱岛投放近海也好,通过钓海楼渠道也好,旸谷渠道也好,都不紧要。现在要问的,是他们出现在这些地方的目的!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仅仅听到这几个名字。李龙川根本不会动容。景国这等规模的调度,还不足以跟齐国打一场大战。   但当前是有“霸国不伐”的共识。以一场区域性的行动来说,景国方又规模空前!   如此巨大的动静,必然有巨大的所求。   可是一直到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他都没有得到任何情报!   打更人是干什么吃的?   景国到底想做什么?!   “你希望得到什么回答?”李龙川面色从容:“景国人来海上游玩,尽请随意。景国军队来参与海疆防务,我们欢迎。你们若是想来搅风搅雨……只怕海上风浪太大,掀翻了你们的大船,叫你们一个都回不去。”   他看着王坤的眼睛:“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裴鸿九也好,徐三也好,甚至太元真人也好,都如此!”   “真豪气!也真见底气!”王坤长叹一声:“我在李兄这里一再感受——齐国势大矣!”   李龙川抬眸道:“一刀一枪争回来的而已。”   王坤在这个时候,表情莫名,他看着远处,黑夜之下暗沉沉的海域,怅声道:“你听到哭声了吗?”   李龙川咧了咧嘴:“你想哭?”   “我是说——”王坤道:“沉都的哭声。” 第四十六章曾举天   天下名剑【沉都】,已随危寻长眠。   无冤皇主占寿和玄神皇主睿崇联手,将那位壮志兴宗的强大真君埋葬。埋葬在东海龙宫外。   他的尸体和剑,都是没办法寻找的。   迷界战争虽然是人族取得了胜果,但却是以皋皆封锁迷界而告终。   在禁绝神临以上强者出入的迷界战场,谁还能靠近东海龙宫?   王坤在此刻,却说他听到“沉都”的哭声。   是说那柄剑,还是说那个人?   “暂时没有听到。”李龙川轻轻扬头:“不过如果你继续这么装神弄鬼下去,你可能会发现,发出哭声的人——是你。”   “是了。”王坤仿佛完全听不出威胁,自顾自地道:“沉都的哭声,怎么会被齐人听到呢?”   “沉都真君将一生都奉献在这片海,年少成名,屡建奇功,最后也填身相饲。但是得到了什么呢?”   “他一手组建的镇海盟,插上齐人的紫旗。他一生建设的钓海楼,甚至都离开了怀岛。天涯台上,不见垂钓天涯者。”   “上古人皇的传承,钓龙客的伟大,在这里并没有得到尊重……”   王坤说得很多,从过去到现在,历数诸事,说得头头是道。   李龙川并不在乎他说些什么。   置身事外,谁都可以冠冕堂皇地大放厥词。   且不说齐国和钓海楼的选择都放在明面上,泱泱中域,地何广,人何繁,值得尊重的可太多了!现在可有景国之外的声音存在?景国尊重谁了?   但他不得不注意到,在王坤所眺望的远方,有一道自虚而实、缓缓升起的剑光。   海上生明月,明月的晦影,是剑的铭文。   那是一柄样式古拙的四尺长剑。   此剑外观不算显耀,没有惊天光华。但在整个近海群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齐国人也很难没有印象。   古剑【沉都】!   危寻赖以成名之剑器。   竟然被景国人寻回,竟在景国人手中!   而于此刻,召于长空。   荒寂的鬼面鱼海域,在这时翻覆狂潮。身怀烛微的李龙川,更是可以提前捕捉到,在那沉黯的水域之中,缓缓升起一座城池的虚影——   虚幻、残破,气息荒凉。   据说在危寻死前,曾显化于彼方海域的【钓海楼城】!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钓海楼都是主导近海群岛秩序的海外第一大宗,毋庸置疑的海上霸主。   也就是雄踞东域的大齐帝国,以霸国之力,多年经营,逐步加注,才以磅礴大势,反客为主。   今日之钓海楼,已经迁址于小月牙岛。   但是当这座【钓海楼城】显化出来,钓海楼在近海群岛数以千载的岁月,仍然会在无声的细节里显现。   “景国好大的手笔!”   李龙川在这样的时刻,不再看那沉都古剑,不再看那座【钓海楼城】,也不看景军的营地、散开复杂阵型的斗厄军甲士。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巨龟。   时至此刻,他仍然没能看到景国的全局。但他已经观察到,这只从天佑之国飞来的巨龟,才是景国此行的关键。   王坤布下的那些障眼法,委实无趣了些!   手上一翻,已经握住一张弦如寒刃、身似冷月的厚背大雕弓,手上无箭,而意已先发,直接抵住这只巨龟的龟背,念动不止,七箭连珠!   “吼~!”   巨龟身形不动,但发出凶戾的低吼。   相较于当初秦广王率队袭击佑国,引起景国方面警觉的那个时候,这头巨龟已经强大了太多!在饲养者姬炎月身死之后,景国非常明显地催化了它的成长。   以至于李龙川如此果决的攻击,也未能对它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李龙川!”王坤怒目而视:“你擅自对我大景帝国随军圣兽动手,是想挑起齐景之间的矛盾吗?”   李龙川根本不理会他的威胁,反而拔身而起,猿臂满弓:“此龟凶性难驯,即将狂暴失控,乱吾海疆。吾欲除患于将发之前,尔等不配合也就罢了,若敢阻拦,必有问责!”   “什么凶性难驯!”王坤勃然大怒:“它这一路过来,不曾伤得一人——”   丘山弓崩弦如编钟之响,格外恢弘!一箭射出,化作咆风之犀牛,石肤顶角,撞于巨龟,引得它狂性大发,蛇首都呲出利齿。   “你看!”李龙川理直气壮:“它冲我怒吼,眼里都是凶意,摆明想杀我!”   无论如何,当今摧城侯嫡子,不可能被景国人强杀在这里,除非这些景国人一个都不想回去。   他正是要踩着线来胡搅蛮缠,强行搅合景国人的计划,管它计划是什么!至于之后两国之间要为这次他并不占理的冲突扯什么皮,他该道歉的道歉,该赔礼的赔礼就是。   烛微之神通,抓的就是这般关键。   “畜生!与我安静!”王坤眼睛看着李龙川,也不知是在骂谁,手中翻出一枚石令,抬起军靴,一脚跺下,瞬间叫定了真要发狂的巨龟:“李将军与你玩笑罢了,你有这么多年做畜生的经验,岂能同他当真?”   李龙川箭发不止,射流矢似雨连珠,点点滴滴尽落一处,誓要杀巨龟于此,不管王坤怎样指桑骂槐,他只回一句:“王兄小心,这王八要吃你!”   在此时刻,王坤视漫天箭雨于不顾,探出一手高举,竟然接住了那柄沉都古剑。   而那座【钓海楼城】,也随之稳稳当当地出现在巨龟的背甲之上。   远看只有残破荒凉,近看才能见此城巍峨。   它毕竟是一代真君危寻的理想乡,其中厚重坚实,深邃壮阔,不输别处。   这头许多年来负上城而巡佑国的巨龟,在甲背空空、远行万里之后,于负城的这一刻,仿佛才显得完整,气息也愈发沉凝。   它那自动而发的护体气劲,已如山岳厚重。李龙川在空中攻势愈发凌厉,出箭愈发凶恶,却根本攻不破那城墙般厚重的黑色气劲!   轰!   反而那气劲一鼓,如一团巨大的蘑菇云,炸将开来,将空中的李龙川,弹飞千丈之外。   不止如此。   在承载【钓海楼城】之后,这头巨龟的龟甲,一时宝光流动,不断幻变纹理,竟然浮凸近海诸岛之形。有些李龙川一眼就看得出来,有些甚至是还未开发的岛屿!   巨龟在这个过程里,再一次获得生命本质的跃升。每一片浮凸岛屿形貌的龟甲,都予它以磅礴的支持。它的神意节节攀升,其气其血,如山如海。   能调动近海诸岛之力,做到这一步,绝不仅是景国的筹谋。而竟以【钓海楼城】为巨龟升华的关键,这一局与已故的钓海楼主分明有关!   涉及危寻,且又是景国如此大张旗鼓地推动,所图必然深远。这一局的最终结果,说不定会动摇齐国的海上霸权——李龙川以一名卓越的青年名将的敏锐,做出这样的判断。   他的手指已然飞出血珠,被弓弦割破神临金躯,却仍然发箭不止,且移目于王坤掌中那枚石令——   以王坤的实力,绝对不够资格主导眼下这一幕,将实力不断跃升的巨龟镇得服服帖帖。剥开那些花里胡哨的迷雾布置,他手中的石令,就是他控制这一切的关键。   若能摧毁这枚石令,说不定这神智明显有所残缺的巨龟,瞬间就会失控。景国人的谋划,也就不攻自溃了。   但王坤一定会舍命护住这等关键。   强杀王坤的话……事态就完全无法控制了,最后会演变成怎样的风暴,几乎不可预测。   手中长弓一转,李龙川二话不说,箭搭满弦,直指王坤!   石门李氏骨子里的刚强,令他第一时间做出决定。   他非常清楚——无论景国在海上有什么布局,那结果定然是对齐国不利的。那他就一定要阻止,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石门子弟,为国何计?   相较于太元真人楼约、王坤、裴鸿九、徐三乃至于最新情报里所显示的镜世台台首傅东叙,这等阵容所引发的莫测变局,以一个李龙川作为代价来平息,总该是……值得的吧?   弭大患为小祸,甚至防患于未然,不正是养兵养将的意义吗?   国家供养多年,正当其时。   李龙川身如大鹏,横在空中,一双手臂拉开来,好似建木的弘影。   全身筋络都绷紧,也如弓弦!   丘山弓拉到极限,发出绞索绷到最后的声音,他的神临金躯,也绷到了极限。   这一刻整个鬼面鱼海域都在他眼中,具体到一朵浪花,一缕风,一名斗厄甲士,乃至于王坤那憨厚面容里藏着的复杂。   嘣!   天地一开,弦已松。   离弦的箭像一只自由飞鸟,穿笼而去,却又在跃出的瞬间,咆哮为龙!   吼!   蔚蓝色的神龙俯身而啸,数千丈的龙躯在风中凝聚,片片龙鳞聚神意,恐怖的压力倾落下来,万顷碧波一时静止。   伏心海、开人海、定怒海,李龙川迷界征战数年,融会一身所学,所独创之箭——定海式!   古有李氏先祖十箭摧雄城,奠定石门李氏赫赫威名。   今有石门嫡脉李龙川……一箭定海!   那咆哮之神龙,是如此活灵活现、威风凛凛。开弓后的李龙川,在神临同境之中,谁人敢来小觑?   但王坤,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倒转手中的沉都古剑,将之竖直地下插,直接插进了巨龟的龟甲中!   轰轰轰!   这柄剑,分明是一座碑。   那座城,分明是一座墓。   巨龟负碑,是什么?   在无数神话传说中存在,在历史的长河中闪耀,曾经辉煌过一个大时代的名字,亦是此刻,此龟此城,此碑此墓,此剑此阵所召唤的……   负碑之霸下!   吼吼吼!   时间与空间的力量,流动为碑文。   那【钓海楼城】所化的墓,就这样被打开了。   一尊极致伟岸的巨龟虚影,从遥远的时空深处,跨过血脉相系的桥梁,被拉扯到现世中来。   王坤和他所带的军队,的确不需要挑剔海域位置,只要在海上即可。   景国许多年来养在佑国的巨龟,正是霸下的血脉。佑国一代代天才作为口粮所培养的,正是霸下的载体。   这即是景国丞相闾丘文月所定下的“靖海计划”的其中一步。   时至今日才显现部分清晰轮廓。   当中古龙皇羲浑氏第六子霸下,从古老的时空被拉扯至现世,伟大的“靖海计划”,才可宣称正式开始!   真正的霸下已经被烈山人皇彻底杀死,穿越时空都不可能救回,因为烈山人皇的伟大力量,早就不能被时空干涉。   但霸下的力量,却可以被借调到如今,落在这头具有霸下血脉的巨龟身上,供景国所驱策,完成那伟大的计划。   强如景国,要想在海外勾勒雄图,完成“靖海计划”,也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撑点。   闾丘文月所选定的,便是钓海楼。   当年是她亲身至海,与危寻谈成的合作。为这一天的到来,危寻也早就做了许多的准备工作。   但一切准备,都在危寻身死后停滞。   他被钓海楼的命运所裹挟,在上一次迷界战争里奋力一搏,甚至以身为筹,结果赌输了所有。   曾经的计划,钓海楼已经无力继续,也决定搁置。   陈治涛迁宗至小月牙岛,就是态度。   但景国断不可能放弃筹备了这么久的计划,强行接续了所有。   自当初东天师宋淮亲至怀岛,全力保下钓海楼传承开始,靖海计划就已经进入最后的准备期。   沉都古剑,景国早已寻回。   该做的准备,闾丘文月都已经完成。   计划已经推动到今天这一步,有没有李龙川根本不重要。甚至齐国阻不阻止,也不重要。因为根本无法阻止。   除非齐国要和景国开战——且是在景国针对海族的情况下执意开战!   所以……   一剑拄碑的王坤,看向空中飙下定海一箭的李龙川,脸上有一种无法尽述的讥诮和快意。他之所以可以容忍这么久,是因为一直在期待这一刻。   那飞箭所化的碧蓝神龙,在那无比磅礴的霸下身影前,简直是个可怜的小泥鳅!连一口吐息都禁不住!   “过来罢!”   王坤探手一抓,借助霸下降临过程里逸散的力量,轻松一把将李龙川擒在掌心,狠狠一掼在地!   那玉带碎,鬓发乱,英武的青年将军,被磅礴巨力捏碎了骨头,一时吐血未止。   “你率先对我护军圣兽出手,你无缘无故破坏我大景帝国的行动。你甚至先动手杀我!这一切有目共睹、有迹能循。”   王坤一脚踩在李龙川身上,低头瞧着他,缓缓拔出腰侧的军刀:“你可知,我现在杀你无责?” 第四十七章九子镇海   姜望是在杜康城的酒麴街,收到朋友的礼物,   那是一只铁柳木所制的匣子,匣面扣著有“石门李”标识的暗锁,将这暗锁轻轻一推,匣面便已打开。   里间铺以红绸,绸上躺着一支纤长的龙须箭。   随箭附纸条一张,字曰——   “听说你陷落天道深海,难以自拔,恰好我不久前闲着没事,随随便便悟出了一招【定海式】,讲求的就是一个『镇』字,定心海,镇神意,也不知你用不用得上!”   “用得上最好,用不上就速速与我忘了。   “这箭式将来必然是石门秘传,摧城侯府独有,不予外姓!除非……嘿嘿!”   纸条背面还有字。   写着——“不要自作多情,痴心妄想。我说的是,除非你给我奶奶跪下敬茶,让她认你做干孙子。谁叫她老人家疼你呢?到时什么嫡传也舍得!”   重玄胖若是想保密,绝对可以做到半点风声都不漏。同理,他若想要“有可能提供帮助的人”知晓,也可以做到自然而然的“应知尽知”。   姜望没可能去责怪重玄胜什么,与旧友也许久未见。展信看罢,一时失笑。   关于临淄的记忆,在这些跳脱的文字里变得鲜活,仿佛跃于纸上。   当初的“临淄四少”,也是恶名颇彰——当然少不了重玄大爷和谢宝树那时候的推波助澜,暗中宣传。   “有名重玄胜、李龙川、晏抚、姜望者,譬如人身痼疾,贪婪、风流、奢侈、蛮横,谓以临淄之贼也。”   他们四个倒是不曾有什么实质性的欺男霸女的事情,但横行临淄,也不曾给谁让过路。那些所谓的“恶少”,都是被他们“点名欺负”、“揪住了揍”的。   在姜望肩担万钧的年少时期,也曾鲜衣怒马,恣意京城。在晦暗的日子里,有过那样一抹亮色。   如今回首过往,他这个异乡来的泥腿子,与三位一等一的名门大少同行,从未有过不自在的感受……彼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来,当初那个年轻人的情绪,是被有意无意照顾了的。   那个名为“姜望”的年少之人,他固执的自尊,在东国首都的繁华里,被妥善地安置了。   那些被朋友、被可爱的人们珍惜了的情绪,就要这样被天道抹掉吗?   在昌国走了很久,嗅到过很多种酒香,他都毫无波澜。但此刻读罢这张纸条,他突然很想喝酒——和朋友们一起。   但非今日。   该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该是心无挂碍的时候。   ……   ……   鬼面鱼海域的雨,一直没有停下。   在霸下的磅礴身影被召唤出来之后,雨珠更显清晰,撞甲如碎玉。   巨龟背上,景国和齐国的青年天骄,冲突在那座钓海楼城所形的坟墓外,在那沉都剑所立的竖碑前。   杀意冷凝在雨中。   李龙川生平没有给人踩在脚下的经历,但全身筋骨瘫住,玉面贴着巨龟的甲壳,并不显出羞愤。   “王坤。”   他反倒是非常平静地抬眼,看着王坤的眼睛,仿佛他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个人:“人在做一件事情之前,一定要想清楚,自己是否能够承担后果。我在开弓之前,就已经预想了最坏的结果,我可以接受所有。如果你也像我一样,确实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就斩下我的头颅。”   王坤可以说——你先动的手,你先动的杀念,齐国没有理由问责我。   王坤也相信,中央大景帝国绝对可以庇护他。   但是他被李龙川这样的眼神逼着,仿佛箭头抵着自己的眼睛。   他提住军刀,刀锋一次次转向李龙川的咽喉,又一次次被按止。   李龙川的骄傲着实叫人不快,尤其是自下而上的眼神,高高扬起的下颔,让人很想割坏这张脸,戳瞎这双眼睛。   明明刀兵加身,却毫无阶下之囚的觉悟和姿态!   石门李氏,究竟在哪里了不起?   什么“定海神将”,也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迷界战争都打完了,还去迷界嚣张什么?   王坤半蹲下来,用刀锋抵住李龙川的脖颈,慢慢用力,直到印出血线:“我明白我在做什么,但是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   “嗬嗬嗬……”李龙川咧开嘴,鲜血已经染红了牙齿,他确实是没有反抗的力量了,身上的骨头不知道被敲碎了多少根,早就失去知觉。   霸下之力,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神临修士能当。   但他笑得仍是十分的灿烂:“我说,你够胆的话,就宰了我。”   景国的靖海计划,是针对海族的行动,立足于种族大义,天然带有正确的立场。   齐国没有必须要破坏靖海计划的理由——总不能说,为了避免海上霸权被挑战,所以阻止景国人对海族的布局。   真要开这样的先例,所有的种族战场都要乱套。人族现有的秩序就直接崩溃了,要进入“无义无理”的乱战时期。   但如果李龙川死在这里,齐国人的理由就存在了。   哪怕抛开国家层面,仅仅摧城侯的发疯,就足够成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王坤握刀在手,顿了很久,这一刀最终没有斩下。   “我不会杀你。”   他缓缓撤刀,在这个过程里,感受着对一位青年名将的生杀予夺:“你这样的人物,的确不该这么毫不轰烈的死了。”   “捆起来。”他最后说。   自有斗厄甲士,将已经无法靠自己起身的李龙川锁住拖走。   嗒,嗒,嗒。   雨珠敲在龟甲,将那些岛屿的图形,洗得更加清晰。   独立在剑碑前,王坤的面容,沉在晦影里。   本来躁动不安的巨龟,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睛。   ……   ……   东边日出西边雨,天涯台上,天气倒好。   “于此望断天涯”的天涯台,究其历史,其实也就四千年左右,但却已经成为近海群岛最重要的标识,被很多海民视为“文明的尽头”。   中域第一真人,便于今日降临在此。   他独身悬立在陡峭的崖壁之外,负手静看着钓龙客的雕像,已经很长一段时间。   相应的,镇海盟盟主,也在天涯台上,站了很久。   如今代表大齐帝国驻守决明岛、构筑海疆防线的,仍然是齐九卒中的夏尸军。夏尸统帅祁问,也是在这段驻防的过程里,逐步完成自己对这支天下强军的调整。更代表东莱祁家,重新回到齐国最高的政治舞台。   不过当今镇海盟盟主,却非祁问,当然更不可能是钓海楼或者旸谷的人。而是朝议大夫叶恨水。   也是在后来人们才明白,当初他为钓龙客写的那篇祭文,就是齐天子的考核——验证他对近海群岛的战略想法,他的主张,他的分寸。   在很多人的认知里,叶恨水在齐国是宠臣、幸臣般的存在。不过是个为天子写官文的,“空有华丽文笔,而无文人之精神”。   他的文章写得极佳、字写得极好,天底下没有几个人比得上,效仿者众,一度有成为东域文坛领袖的趋势。   但也不知从哪天开始,批评他的声音就多了起来。   或许是他写文章大赞齐天子囚废太子是“古圣皇之行”?   或许是他写“泥塑佛论”,成为齐天子扫除境内佛教影响的急先锋?   总之他一度成为“阿谀”、“谄媚”的形容词。   他的“龙宫苑”文风,“章台柳”字体,也被贬斥为没有风骨、抽掉了脊梁。文人们耻于谈论,以为“卑颜”。   但是他外放到近海群岛,担当镇海盟盟主一职,正式主持齐国的海外事务——“近海诸事,无不妥贴。里里外外,叫人叹服。”   朝野上下,多是誉声。   正如他给平原郡守邢允蹈写的信里所言——“自离都后,声名渐好,而叶恨水无一字一言不同。可见天下盲从者众,众矢之的非为罪,徒醒目耳。”   在已经有夏尸军屯驻的情况下,齐国还把叶恨水调来,足见对近海群岛的战略重视。当然也有彼时初履帅位的祁问压不住场的问题存在。   此刻这位镇海盟主,穿着一身竹枝挂影的水墨长衫,立在钓龙客的巨大塑像旁,任海风吹过他的长发,也不作什么言语。   好像景国在近海群岛骤然展开的一系列行动,根本没有被他察觉,又或是全不看在眼中。   他亲笔写下的那篇祭文,就刻在碑石之上,立在塑像底座,为“千年之言”。   笔锋勾画实在漂亮,便是不看文章内容,也如一幅繁华春景。   楼约静静看了钓龙客的塑像许久,长袍上绣着的猛虎,仿佛因风将出。这时候忽然说道:“钓龙客乃上古人皇后裔,说起来与我大景皇族是同出一脉,有嫡血之情。”   叶恨水什么也不说。但抬起嘴角,笑了。   如果要把上古人皇的血脉后裔,全部排列下来,绘成树状的图影。已经死去的轩辕朔,毫无疑问在正中的位置,且是一条直线,从有熊氏到他,纵贯历史。   那是再清晰不过的血脉传承。   而号为“人皇贵裔”的大景皇族嘛……必然要在旁边的谱系里寻很久,旁到根本就不应该算进去,眼神不好真不一定找得到。   当然,姬玉夙作为开启国家体制的第一天子,亦是古往今来最靠近“六合天子”尊位的人,他愿意尊重轩辕之姓氏,追溯上古人皇的血脉,轩辕氏族的族谱,也不会把这样的人物往外赶。   所以尽管曲折,景国姬姓皇族,还是列名在有熊氏血裔之中。   只是究竟有多少认可度,看看轩辕朔和景国皇族的关系便知——人家轩辕朔当初可是帮着青帝后裔旸国太祖姞燕秋的。   若非轩辕朔绝不以上古人皇的名号行事,一开始天天打着上古人皇后裔旗号的姬玉夙,少说也要尴尬三五年。   至于后来钓海楼与景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也是后来的事情了。而且从始至终钓海楼都保持绝对的独立,也没见危寻什么时候搬出景国圣旨来……   大概楼约也晓得叶恨水的笑容是什么意思,颇为无趣地转过眸光,落在那篇石刻的祭文上:“叶盟主的文章,写得着实华丽,但用于轩辕朔其人,未免不够厚重——齐人大概也只需要花团锦簇。”   他看向叶恨水:“如这只做表面工夫的雕塑。”   叶恨水的模样不似文字漂亮,但也极有气质,面对这并不客气的言语,仍只是淡淡地一笑:“不知景国应天第一家的家主,大罗山的太元真人,是以什么立场同齐国人讲这一句?”   楼约负手道:“我为上古人皇之血裔不忿,为这靖海的英雄宗门而不平。”   叶恨水提了提袖子,极平静地道:“需要我为楼真人历数中域大宗兴衰,其中多少景国狠手吗?论起为他人之不忿之不平,天下眺景,非止一日。若要为书,倾海难洗。楼真人是真不知?看来这中域第一真,也不太真。”   “真或不真,不靠言语。”楼约抬起方阔的眼睛:“叶盟主要试试么?”   叶恨水笑道:“你要斗杀力,当去寻凶屠。若要争那天下第一真,北有黄弗,齐国也走出了一个姜望。叶某是个摆弄笔杆子的,斗字斗文章,都能奉陪。若要动粗斗武,鄙人说不得只能请笃侯移驾。”   楼约傲然:“曹皆不过先证道一步,你以为他就能挡我?”   叶恨水摊了摊手:“人生不是推牌九,不是坐在这里挨个儿比大小。目前看来,海上风波虽巨,叶某勉强定之。阁下若不讲礼,笃侯一人足矣!”   “叶盟主啊叶盟主,你是个精细人!海疆诸事,的确难不倒你。”楼约微微摇头:“只可惜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往座椅上看一看,不曾看到根本。这张椅子究竟是什么材质,为何事而立!”   叶恨水笑道:“楼真人说的是什么位置,指的又是什么根本?”   楼约看着他:“你可知镇海盟,何以名『镇海』?”   “镇平海疆?”叶恨水饶有兴致地反问。   “不。”楼约说:“是鄙国闾丘丞相所提出的——九子镇海。”   随着话音落下,他那负在身后的大手,骤然翻转出来,掌心推出混洞一片——   自那混洞之中,跃出一只只恐怖巨兽。   或如虎呲牙,或似牛顶角……吼声起伏,震慑天海。   中央大景帝国,君临天下,属国不止一家。   景国这些年来,不止是在佑国养龟,而是已经养成中古龙皇之九子血脉!   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负屃、螭吻,皆在其中!   “此海非近海,我说的是……”楼约补充道:“沧海!” 第四十八章大国气象   九镇平长河之波,万古以来,福及亿兆。   因其在封镇一道的独特地位,以及中古人皇的福泽,亦不乏有惊才绝艳之辈,在九镇石桥上有所领悟。   但纵览历史,能触及根本,在九镇石桥上有“真获”者,并不多见。   盖因九镇趋道,近天地不显意。虽蕴道深远,旁者难得其形。姜望兼有天时地利人和,得龙君帮助,方有所得。   而列国第一女相,号称“文思如月照万古”的闾丘文月,亦是其中一个。   且她非是如姜望那般,因缘际会,随缘而获。而是因道自循,取其所取!   中古时代的龙皇九子,是九位“并肩王”。   羲浑氏何止九子?   此君后宫万众,孕育百子千孙!   是这九子格外突出,各成其道,能担大事,各辖一方,方以显名。   龙皇九子同时也是中古水族的最高统治者。故而烈山人皇以龙皇九子镇长河,不仅仅是断绝龙族大道、以龙子之伟躯筑桥,在位格上也是成立,是以上治下,填君治河。   闾丘文月欲效中古人皇故事,借龙皇九子为用,甚至更进一步,强镇沧海!   在已经过去的那些年月,不曾为世人所知。   今日一朝掀开,势叫九州激荡。   楼约掌中似有宇宙,翻掌之间,吞吐海量元力,接连放出六头恐怖巨兽,气息彼此相接,横亘在天涯石刻之前。   而在形如巨斧的得樵岛外,面容相当英俊的裴鸿九,也抬手撕开天穹,自那“天之空海”,拽出具化成线的天规地矩,引落一只长翎亮羽、华贵如凤的鸟儿。   这禽鸟体态优美,张羽而歌。喙如银钩,翼似垂云,是龙皇九子之“嘲风”的血脉!   凤非梧不栖,这得樵岛也不是随意选择。   此岛曾有五仙门与怒鲸帮相争,五仙门背后是钓海楼碧珠婆婆的支持,而碧珠婆婆,归属于靖海长老辜怀信这一系。正是在辜怀信的授意下,她通过五仙门,在这座岛屿,布置了嘲风降临的信道。   当然,碧珠婆婆那等层次,是肯定不知晓背后的具体谋划。曾经强势之极的第四长老辜怀信,也早就不存在了。   但钓海楼与景国的合作,危寻时代留下的许多布置,仍然存在。   被钓海楼遗忘,被钓海楼搁置,又被景国人一一拾起。接续断桥,遥岸重登。   无冬岛是重玄家经营多年的岛屿,由当代博望侯的四叔重玄明河亲自主持。   此君独居海外,就连老侯爷去世,都只遥祭,可以说将余生都交付这座岛屿,自不能容人冒犯。   当徐三带队出现在这里,整个无冬岛炽光千里,信箭鸣空,第一时间进入战争状态。   岛上的大阵渐次开启,岛上的军队迅速集结,重玄明河更是当先一步升空,拦截在徐三之前。   就在无冬岛外二十海里的地方,徐三遽然止步。   他瞧一眼下方海面的礁岩,解下腰间青葫,抬手抛起:“久闻重玄之名,晚辈西来礼敬——奉君一杯!”   碧翠光滑的青葫芦,一霎飞上高天。   葫口一开,顿有酒香四溢。   一杯酒,悬如瀑,倾成河。   哗啦啦!   自那清冽的酒瀑之中,倏然跃出一道龙头鱼身的夭矫身影,龙须轻摇,东张西望,神光与天光共舞。   噼里啪啦,晴空忽雨。   整个无冬之岛,瞬间被雨幕覆盖,浓云不透,雨声吞音——中古龙皇之子有名“螭吻”者,巨口好吞,伴风雨而行。   此般形似螭吻的巨兽,出现在无冬岛外,顷刻接掌了一岛风雨,四时气候。   “好!后生可畏!吾辈老朽,岂能不够识趣,不饮敬酒?!”重玄明河喝了一声,已然聚岛兵结军阵,又迅速调动护岛大阵的力量。   卷动兵煞,引动阵光,合兵阵与岛阵为一体,召发出远胜于当前修为的力量。悬空架桥,击穿浓云,抬步踏桥而上,一步百丈,须臾万丈。   其以右手高举,召出一支无比沉重的倒悬巨枪,当场剖开雨幕,轰啸着坠落,裂空分海,直趋那恐怖龙鱼。   此枪似山峰倒垂,但冷光见铁,合八方之金气,庞然无阻,锐不可当!   重玄家名下并不显眼的重玄明河,竟也有此般手段,实在令人赞叹。   不过今日来这无冬岛外,不是仅凭徐三自己。   他所倾倒之酒瀑,乃大罗山上的“盗觉泉”。他所召来之龙鱼,乃是极其纯正的螭吻血脉!   相较于养在佑国的那只大乌龟,这条螭吻是晋王姬玄贞亲自纯化过血脉的,说是螭吻嫡脉,也并不为过,所以养得甚是娇贵。   若不是为了靖海大计,晋王才舍不得放出。   此时面对重玄明河如此凌厉的攻击,携风带雨的巨大龙鱼,只是轻轻一摆尾,张嘴顿化吞天之口,轻而易举将这巨枪吞没。龙眸不见神采,巨嘴相合,连个饱嗝都不打。   “重玄家名将辈出,明河前辈调兵迅捷、用兵果决,而能合兵阵与岛阵,运用自如,果见不凡!”徐三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声,而后拱手:“晚辈此来,为天下海疆,是友非敌——敬酒只是玩笑,杀伤不必。”   他一拂道袖,将重玄明河拂回岛上,而后跃上龙鱼之背,乘之游天。   落在无冬岛上的重玄明河,仰看着这景国年轻天骄的背影,一时缄默。   重玄家名将辈出,但他重玄明河实在算不得!   他这一生都不打算回陆地,也自知永远都比不上二哥。只是没有想到,在无冬岛也是勤勤恳恳的练兵,竟要被年轻人这样快的淘汰。   一个人好像无论怎么挣扎,都会止步于最初没能跨越的天堑。这是平庸者的悲哀。   此时此刻,若有人在高穹极处俯瞰,当能见得整个近海群岛,异变频现。   鬼面鱼海域、得樵岛、无冬岛、天涯台,这本来毫不相干的四处地方,都有冲天光华,复杂异象。都有古老气息,都见雷云滚滚。   而呼天卷地的气息彼此相合,结四象之阵,召应古老星穹,混成无边力量!   一切自【霸下】而起——   霸下曾举天,最通天道,最能承担,所以能够成为这个伟大构想的起点。   以【钓海楼城】为墓,以沉都古剑为碑,是沉都真君危寻亲自做出的布置,凭藉钓海楼在海上多年的积累,帮助景国闾丘文月的计划顺利推行。唤回龙族之霸下遗失在中古的力量,加于在佑国养了多年的圣龟之身。   霸下自古及今的力量,贯通了历史,推开了龙皇九子回归的大门。龙皇九子,血脉相连,道途相接。于是有嘲风后裔循信道而落,螭吻血脉跃酒瀑而出。   嘲风和螭吻的气息与力量,当然也随之降临今世。   至于太元真人楼约在天涯台前的召唤,则是囚牛、睚眦、蒲牢、狻猊、狴犴、负屃,此六尊之血脉后裔。   这六头异兽都是景国以秘法培育、在特殊的环境下将养多年,一切都为今日的承载而设计。被楼约一掌掬来,尽投于海。   九子血脉异兽,在这个恰到好处的时刻,出现在近海群岛不同的方位,合天合地,合时合运,一切都是刚刚好。每一点细节,具体到每一尊异兽的落点,都在事前反覆地算计过。   方有此刻,惊天动地,诸方慑服!   九子异兽各有不同姿态,但无一例外地受享无边气运,吞吐海量元力。血液涌如江海,气息此追彼逐——   不断暴涨!   一尊尊气势磅礴,铺张道途,好似要翻转人间。   龙皇羲浑氏有九子,九子大道各不同。   在中古时代映照当世,九子力量被召来的此刻,这些伟大道途,也有了清晰的显化。   从“道”的意指,成为道路的外显,道路的延伸。   九条大道汇聚一处,在或雷雨或风暴或晴空……不同的海域环境里,铺开明辉灿烂的通天坦途,完全显现龙皇九子的虚影,在金色大道上走来。   所有近海生灵,见此通天坦途,如见日月!   轰隆隆,轰隆隆。   九子坚决地走来,从遥远的过去,走到清晰的现在。每一步前行,都地动山摇。   无边的金光,无尽的辉煌。   如同中古时代重临!   那是龙族与人族共治现世的时代,是所谓“天有二日”的时期,龙皇与人皇并耀世间。   一者治水,一者治陆,而共分天空。   那时候龙族仍是“至尊之族”、“至贵生灵”,神龙在天,德泽万物,行云布雨。   此族的影响力是如此巨大,在被伐为敌族,被驱逐至沧海后,仍然是种种神话传说里,抹不去的图腾。   甚至于当国皇帝,都要称“真龙天子”。而以那至尊大位为龙椅,争储都叫“争龙”。   因为中古时代的人类部族,在首领掌权之时,都很愿意请神龙赐福。真龙褪鳞为大椅,赠予人族部落首领,表示权力——彼时人族与龙族的亲近,两族之间的深入纠葛,可见一斑。   在如此巨大的动静之前,叶恨水脸上的笑容,终于是消失了。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景国靖海计划之宏伟,仍然是超乎想像!   景国人竟是要在迷界封锁、人族海族战争暂止的现在,借龙皇九子,对沧海落子。   楼约的脸上,显现一种堂皇的宏大,他张开双臂,大展长袍:“景人西来,尔等战战兢兢,莫不惶恐,畏得何来!近海群岛,岂是景国所争?海上霸权,岂是景国所求?堂堂中央大景,志于人族万代,我们要在神霄战争开始前——永弭海患!”   此声惊天动地,轰如神雷。   即便是叶恨水这样的人物,文华风流,一时也不知何言:“这如何可能实现?!”   哪怕景国以种种秘法加持、满足了种种苛刻条件,培育了九子血脉,哪怕景国人凭藉多年布置,成功召来中古时代龙皇九子的力量……哪怕已经做到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要如何绕开迷界,投放九子力量于沧海?   要“永弥海患”,如何能够?   就在这个时候,忽有衣袂动,一个不高不壮、身着便服的男子,极平静地走到了叶恨水身边。   他面上带着苦相,目中有些惊讶,但极温吞地看着楼约。   叶恨水本来波澜壮阔、不知如何抚平的心绪,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齐国这些年征伐不休,在格局几乎稳固的当代,连败强敌,一路杀至霸国位格,雄于东方。诞生的名将多如繁星,竞相闪耀长空。   人们论及齐国名将的时候,曹皆绝不是最让人恐惧的一位,也不是让人印象最深刻、让最多人认可的一位,但他绝对是最可靠的一位。   在任何时候,只要有曹皆在,就不会有大问题。   天子评价他是“天下之善战者”,叶恨水窃以为,曹皆是“天下之败局而能全军者”,他永远不会是输光家底的那一个,他永远保有反击的力量,永远保留希望。   景国人这一次来势汹汹,事前全无预兆,事发又惊天动地。镇海盟事先的准备,压根够不上这等层级的事端,甚至可以说,等同没有准备!但是曹皆来了,一切就都不会太坏。   他就是会给人这样的相信。   而此时,站在风度翩翩叶恨水的旁边,如今代齐天子执掌天覆军的曹皆,只是抬眸问道:“朝苍梧剑?”   朝苍梧剑!   叶恨水毕竟没有亲身参与上一次迷界战争,不比曹皆厮杀在最前线,对迷界局势的理解不够深刻。听到曹皆开口,他才恍然划过灵光,补齐前因后果,隐约抓到了关键!   上一次由祁笑全权指挥、征调诸多衍道强者参与的迷界战争,人族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其中最有分量的胜果,是朝苍梧剑取得了针对娑婆龙杖的优势。此为超脱之器的对峙,将会直接影响到超脱强者的胜负!   苍梧境压制了娑婆龙域。   苍梧境多年以来都是蓬莱岛主持,由蓬莱岛真人经营,这些年在其中有多少准备,岂能为人尽知。显为苍梧境的朝苍梧剑,更本来就是蓬莱道主的配兵。   景国人为什么有信心完成九子镇海?   因为朝苍梧剑在现阶段所取得的对峙的优势,使得朝苍梧剑可以被动用。   齐国人所主导、近海诸方势力付出巨大牺牲的迷界战争,恰恰让景国人的靖海计划,获得了制定以来最大的筹码。   这实在是让人感慨。   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曹皆不愧是曹皆!”楼约身后是六尊各呈姿态、正在承载中古力量的恐怖巨兽,但无论怎样的磅礴,都掩不去他本人的风采。他回看天涯台上:“你已窥得关键。吾辈按匣将出,正是朝苍梧剑!”   曹皆慨声道:“闾丘文月好算计,好耐心,好大格局!”   “笃侯!”楼约瞧着他,眼神莫名:“你要拦我吗?”   这次景国东进,大举赴海,是闾丘文月所制定并执行的靖海计划,也是他楼约的证道之战。他正是要借这伟大计划,乘气运之龙,向沧海进发,在这个过程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完满自身,以最为强势的姿态,履足绝巅!   九子镇海是大势,景人定海是大势,人族滚滚向前,弥平海患、横碾诸方,更是大势!   今天无论谁来拦他,他都要一战。   雄图万里,势在无匹。   面对如此强势姿态、如此意气饱满的楼约,曹皆那张常让人觉得委屈的苦面上,没有半点激烈的情绪显现。   “曹皆拦你楼约,有什么难处?齐国要在海上阻击景国,又有什么做不到?”   他淡声反问,极平静,而极自信!又摇了摇头:“但齐国不会这样做。任何有助于海疆防务,有助于人族大局的事情,我们齐国都不会反对。景国若能镇平沧海,使亿万海民得永安,使陆民从此不必东顾而惊——我大齐帝国何惜海权?便让你们来,与你们分,往后同你们争!” 第四十九章九子降世,沧海监天   当今海上形势,谁都看得清楚。近海群岛,已是齐国后院。   齐国朝议大夫叶恨水,在海上执行“诸岛各阕,曲水为廊”的政略,成日饮宴交游,各种诗会、酒会、商会……和风细雨地完成近海诸岛改造。   在强调诸岛特色的同时,也叫诸岛“部件化”,成为一个完整整体的不同部分。彼处商,此处农,这处植果,那处种桑……总之哪边也离不开哪边,各岛都不能独立存在。   钓海楼完全没有抵抗之力,旸谷向来偏居一隅,其余诸岛更是唯恐跪得不快。东海为齐国之海,正在缓慢地推为共识,变成现实。   蓬莱岛屡次想施加影响力,借支持钓海楼一事,顺势立旗于海,也屡次被齐人推回。   这明争暗斗,十分精彩,是叶恨水、祁问这些人,无法尽述的篇章。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景国人以恢弘大势西来,齐人竟能尽舍前局,选择大开篱墙,任景人进来,给景人入局机会。这无疑是需要勇气的。   他们着眼于人族大局,也毫不畏惧与景人相争。   “让你们来,与你们分,往后同你们争”——这句话所蕴含的力量,所体现的帝国自信,令魁伟如楼约,也暗暗心惊。   近些年来,景国在与齐国的交锋中,其实输过几次。不曾伤筋动骨,都是小打小闹。但也毕竟是景国威凌天下的历史里,少有的吃亏时候。   可景国在天下第一的霸权竞争上,其实从来不把齐国当成最需要重视的对手。   因为东国成就霸业不过数十年,经营太短,底蕴太浅。   秦国的挑战才是最让景国重视,牧国的野望才是腹心之患……但不知不觉中,霸国之中最年轻的齐国,竟然成长至这般吗?这般气吞宇内,雄壮山河!   景国着眼人族万代,新霸之齐国,竟也不输承担。   楼约看着曹皆,忍不住问道:“这是笃侯的意思,还是大齐皇帝的意思?”   曹皆淡然道:“这是本帅的意思。但是本帅在这里,是本国天子的意思。”   曹皆真豪杰也!   大齐天子姜述,真霸主也!   “好!”楼约赞了一声:“东来齐国当魁!余今见矣!”   有些人物的光耀,是即便你站在对面,也必须要承认的。   中域第一真人就此在高空转身,一任长袍飘卷,衣上绣虎欲飞天。   他将后背放给齐国的天覆统帅、齐国的朝议大夫,而面沧海曰:“海族之历史,沧溟之洪涛。始于烈山,终于万国。自中古至今,累代相争,邦灭无计。吾辈承先辈之志,继英烈之血,誓要功成当代!”   他高举右手,抬于身前,掌中那不断旋转的混洞世界,黑幽幽似吞纳了世间所有光色。甚至于他的声音。   混洞深处,像是在酝酿什么。   曹皆和叶恨水都立在天涯台上,与钓龙客那尊沉默的塑像一起,东眺沧海。   楼约在他们眺望的视野之中,掌握混洞,身似天柱。身前横列巨兽,如群山耸立。   龙皇九子的力量,降临在血脉巨兽之身。   天海之间,铺开好大一篇雄文!   此文以万军为字,国格为骨,天海作纸,文相执笔,楼约为起笔第一锋!   景国要在神霄战争开启前永弭海患的愿景,正在一点点地被勾勒为现实。“绝不可能”的事情,正在诞生可能。   横亘于沧海近海之间的迷界,像是一团巨大的不可被混淆的阴翳,污染了天海。自中古至今,许多年来,将两片海隔开,使得彼不及此,此不及彼。   一定是迷界的均衡被打破,才有一方冲击另外一方。一定要万载不逢之良机,才见证日月新换的可能。   如今伟大的时机被创造,伟大的力量正发生。   “阴翳”之中,有一个声音穿透迷障、敲开封镇。,借由伟大之力,自那难知难觉之地,轰响起来——   “蓬莱岛孟屿,今奉圣命……”   而后是一篇晦涩繁杂的祝词,一字字飞出,如同老人拄杖,苦路独行。   “神海歧见,仙天未分。共有日月,乃开静玄。中古之夜,非天而曦……”   这篇祝词伴随着九子血脉巨兽的成长而宣读,声声冷涩,表现得十分艰难,吐字竟如孕育分娩的过程。   但越往后,越恢弘,越能令耳识接受,直至终章,一字一字如敲古乐,好像终于到了神帝诞生、新王登基的时刻,万方生灵当为贺。   近海当迎新君,沧海当迎新主。   那宣读祝词的声音,最后汇成宏大的一句:“誓开新天!”   在迷界之中洪声者,是苍梧境值守真人,蓬莱岛出身的孟屿!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天穹正中开出一条线——天无边,海无涯,所以天空当然是不存在中间线的。但是当这道裂隙般的光线出现时,所有注视它的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它完整且公平地分割了天空,是天空正中的一条线。   它是万事万物的分割线,它在道的正中间。   它是……朝苍梧剑的剑光!   上一次迷界战争的最大胜果,在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动用了。   这道剑光要如何形容呢?   它在海上所有生灵的注视中,拥有无限的可能。   它几乎能够改变所有“确定”的事物!   人们可以看到,中古世界仿佛重临。九子同奔的通天大道、金色坦途,就这么铺开在所有人的视野中。龙皇九子的虚影,一步步凝实、一步步靠近现世。身具九子血脉、正不断跃升生命本质的九子异兽,却逐渐地虚化了。   就在这虚化与凝实的过程里,龙皇九子的力量,真正被迁徙到现世中来。   囚牛、睚眦、霸下……九子降世。   九尊磅礴身影,不止是被近海人族注视,也同一时间出现在沧海海族眼中。因为九子同奔的这条通天大道,在这个时候,也同样地贯穿了沧海的晦云,出现在巨浪滔天的恶海高空。   在龙皇九子之伟力,自中古时代降临现世的过程里,所存在的最后一点隔阂。   在近海和沧海之间,九子力量投放沧海的进程中,关乎迷界的最后一些阻碍。   全都在朝苍梧剑的这一道剑光里,被清晰地抹掉了。   迷界当然还存在于空间的意义里,历史长河当然还横亘在时间的定义中。但九子同奔之坦途,不再被任何事物约束,不再被任何存在阻隔。   故而这样一条【中古天路】,也如此具体地出现在沧海。   海族瞬间被惊动!   ——海族当然不是此刻才被惊动,在近海群岛异动频频的时候,海族就已经得到情报,做出种种反应。   甚至王坤带着佑国圣龟飞跃海门岛的时候,海族方面还有真王在好奇,景国与齐国于近海的交锋。   人族是海族最大的敌人,沧海极恶,西进是唯一的出路。   除却在迷界里的针锋相对,海族也时刻关注着近海群岛、乃至于所有人迹烟火之地。   海族强者常常都需要对抗恶劣环境,为族群争取生存空间,在这样的境况里,仍然常年保持着一尊真王、七尊王爵的【监天】配置,时时刻刻监察人族动向,以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当年旸国动乱,海族竟比近海群岛上的旸国驻军更先一步得到消息,做出反应,可见在情报方面,海族的投入有多么巨大。   皋皆死后,自是不复全盛。但因为上一次迷界战争的失利,海族尤其警惕。   只是无论怎么警惕,谁会想到万古以来,横亘在沧海、近海之间的迷界,竟然会不成为阻隔呢?   无论人族海族,都要在取得迷界的绝对优势后,才有可能攻入对方腹地。   迷界自中古时代就长久地存在那里,是必经的桥。这仿佛一个固有的真理,根深蒂固地存于彼处。   朝苍梧剑,把常识都斩破。   构筑于永暗漩涡上的【监天台】,是由远古海兽的遗骨磨制而成。   五个巨大的骨球,通过脊刺状的骨柱相连,呈螺旋状上升,如此形成整体的结构。高出海面许多,仿佛自天顶吊落。   骨球上半部分有一圈豁口,是为“环窗”。   从环窗可以略窥骨球镂空的内部,看到被巧妙分割的不同房间,五颗骨球,就是五座城堡。   在最高处的骨球的“环窗”处,有一双愤怒的眼睛,映在窗前。   惊弦王旗孝谦转回身去:“那只乌龟不简单!景国能够称名现世第一帝国那么久,绝不是纸老虎。他们一旦要在海上有所动作,绝不可能小打小闹。钓海楼已经不值一提,旸谷都太小。在当前诸界备战神霄的大形势下,他们的目标不会是齐国,那就只能是我们!我已经跟你们说了很长时间,说得这样清楚了,你们还不警觉?!”   “还要怎样警觉呢,惊弦王?”   在巨大的会议厅里,面西而落的大椅上,坐着一个冷峻而削瘦的身影。他生着一对鱼须,有十分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旗孝谦:“一只真王层次的乌龟,一个假王层次的修士,五队士兵,人不过千。我们获取情报第一时间,就已经传信迷界内部,东海龙宫和娑婆龙域都已经收到消息,提高戒备……还要如何?那只真王层次的乌龟,甚至都进不了迷界。”   武顺王念奴兴,是精通人族文化的王爵。儒法皆通,释道同参,对人族非常了解。就连王号也很有人族风格,与历史上景国一位功勋卓著的王爷同号,那也是他非常推崇的人族强者。   所谓“学于人族,而制于人族。”   上一次迷界战争期间,他身担要任,未能参与前线,但对前线人族的许多判断,最后都被事实确认。   在迷界战争结束后,他就被专门调来监天台,针对人族诸事,做初步的讨论和筛选,也有一定的决策权限。   “不够,这还远远不够。”旗孝谦极认真地道:“我有预感,景国这次的动作,一定非同小可。很有可能彻底改变海上形势。”   “景国侵占近海群岛,不也是改变海上形势吗?”王爵水鹰庆在一旁出声道:“我也同意景国必有所图,但我不懂惊弦王为什么那么笃定。景国的目标,为什么不能是齐国?皋皆圣者封镇迷界,固然是为了暂缓形势,积蓄力量,也未尝没有剥离我族影响,静观人族变化的想法。人族内斗惯了,你我是今日才知吗?当年旸国崩灭,诸方交伐。上次迷界战争才结束,齐国转头就要吞钓海楼。此般种种,不胜枚举,你竟对景国的操守,如此有信心?惊弦王,不要输了一次,连胆也丢掉。”   旗孝谦猛地扭头!森冷地看着他:“水鹰庆,你愚蠢成这个样子,我也没有直接杀了你,你说是因为什么?”   “你!”水鹰庆一时暴怒,站起身来。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大局?!”旗孝谦打断他:“你不知道,景国也不知道吗?在神霄战争开始前,跟齐国打生打死,他是嫌人族承平太久,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我们被人族打得出不了海,我们才经历了迷界惨败,皋皆圣者、覆海圣者都阵殁,你何来底气,小看人族第一帝国!?今天我字字为公心,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挑衅,与我闭嘴!别逼我杀你!”   轰轰!轰轰!   造型独特的监天台,在这个时候发出轰响。海风传信,在骨洞之中穿梭,发出独特的啸叫。   新的情报已经传来——   裴鸿九带队出现在得樵岛,徐三带队出现在无冬岛。楼约出现在天涯台!   “惊弦王。”武顺王念奴兴开口道:“我素知你警觉,也相信你是有的放矢。但你说现在的准备还不够——准备又该从哪里开始呢?”   旗孝谦一时滞住。   是啊,准备又该从哪里开始呢?   海族的环境是如此恶劣,几乎所有强者都有承担。   迷界又有神临以上不得入的约束……还能怎么准备呢?   “召集所有能够抽身的假王。”旗孝谦咬牙道:“尽填迷界!”   念奴兴倒吸一口冷气,严肃地看着他:“兹事体大,非你我能定。你确定你要向皇主发起这样的建议?”   “我不会署名!”水鹰庆在一旁喊。   “我确定!这不是因为我的直觉,也不是因为我的神通,这只是基于我对局势最简单最纯粹的判断!景国一定有颠覆迷界的大动作,我们必须做最充分的准备!”旗孝谦并不理会水鹰庆,只看着念奴兴:“你支不支持我?”   念奴兴咬了咬牙,一时难决。   “我支持你!”   这时有个声音响起来。   一个高瘦的、身披黑袍的光头男子,倏然出现在房间里,瞬间降下无边威严。   旗孝谦、念奴兴等,尽皆跪伏。   这光头男子也不征求什么意见,直接发令:“以灵冥之名,诏令诸海,凡自由王爵,尽发迷界!不管人族要做什么,我们先扫清庭院,清除隐患,以策万全!”   有号为“灵冥”者,只可是灵冥皇主无支恙,海族当代最优秀的贤师,又号……“冥皇”!   当他降临监天台,就自然而然地接掌了最高权柄。   可几乎在他发令的同时……   环窗之外,竟有金光灿耀。自那重云累雾中,铺开一条无限辉煌的大道——   中古天路,降临了! 第五十章中古天路,沧海之“治”   灵冥皇主无支恙,是海族于星占一道的最高成就者。   他高高瘦瘦,生得一个陡峭的光头。尖而有棱,绝不圆滑。   光头上布满黑色的花纹,复杂、扭曲,如老树缠枝,也似小蛇扑巢。   此刻中古天路的金光,透过环窗,流动在他的光头上,令黑色花纹,染上了金辉。他的表情,一时复杂非常。   作为海族的星占宗师,他当然看得到这条中古天路的伟大意义。第一眼就能知晓,这是中古时代的力量,被投射至此。   但这条道路上的金辉,才是更具体的不安——   此非佛光非神光,是代表龙族威严的光!   奔行在中古天路上的,是真正的龙皇九子的力量。   所有海族、水族,于龙子都有血脉深处的臣服。   无支恙几乎能够感受到,沧海万万倾狂涛,都受慑于中古龙族的威严。   正因为这份威严是这样真切,无支恙在不安之中,又生出更多的愤怒——   中古时代人皇烈山杀龙皇九子炼九镇,以九镇镇长河。   如今景国人筹谋多年后,又召回中古时代龙皇九子的力量,倾注九子血脉异兽,投放至沧海,要以龙皇九子镇沧海。   堂堂中古龙皇的九位贵子,有资格代表龙族的领袖角色,就这样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被人族反覆地利用!中古时代都过去了,近古时代也已经翻篇,海族都退到沧海深处……龙皇九子还要从历史中被拉扯出来,再次利用!   “这是……什么?”望着环窗外灿烂的金光,水鹰庆一时失语。   在沧海见惯了恶劣的气候,动辄晦掩万里,时刻浊浪翻滚,几曾有这般辉煌明亮的时刻?   他是真王水鹰地藏的血裔,在上一次迷界战争里,失去了真王老祖,失去最大的倚仗。也失去了担责冒险的底气。   自身虽为王爵,不能和旗孝谦这等真王有望的天骄并论。   很多时候宁可不做,不能做错。   他也是不曾想到,景国人这一次的行动,竟能直接干涉沧海!   “危险的时刻,已经来临了!”无支恙一步踏出监天台,站在那巨大骨球的最高处。   彼刻辉煌的中古天路正在他身后铺开。   他眺望天路,而身后黑袍飘展。黑袍的褶纹和光头上的黑纹,扭曲得让人心碎。   整个沧海都在此刻动荡,那变化不定,或晦云深重、或雷霆翻滚的天空,亮起一颗颗的星辰。   灵冥皇主无支恙,在茫茫宇宙深处,一共竖立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座星楼。   他的道躯,是沧海中的第一万座星楼,也即第一万颗星辰。   如此……【万星灵】!   沧海晦暗的天空,被一万颗星辰点亮。竞相闪烁的星辰,也环绕着那条九子齐奔的中古天路飞舞。   星光曳尾,好似流光锁链,欲缠这大道金龙。   囚牛、蒲牢、狻猊……   在通天大道上奔行的九子巨兽,仍然在顾自奔行。   但如江潮般的金辉,在这条大道的尽处逐渐退去。这代表中古时代的九子力量,即将全部投放结束。   在如潮金辉退却的过程里,一尊恢弘身形,如潮中礁石,愈发沉凝清晰。   究竟是贯穿万古的力量,将他送来。还是他的存在,稳固了这堪称奇观的中古天路?   那是一个剑眉高鼻的男子,长得很是年轻,但眼里的深邃,也绝不会叫你误会了岁月。   他今日穿着威风凛凛的两仪战甲,黑白云纹阐述着道的奥秘。甲后系着一条色泽混沌的长披。   这条披风是这样的宽大而长,近乎无限地向后延展,像是一条能够覆盖整个通天大道的地毯。   随着他大手一挥,长披翻卷——   被混沌长披所掩盖的,密密麻麻的身披阴阳战甲的斗厄甲士,足有十万众,悬剑静立于彼!   天下第一军,大景帝国斗厄强军。   此军主掌者,真君于阙!   竟然踏中古天路而来,挥师十万众,亲赴沧海。   这支伟大的军队,列阵在奔行的九子身后,踏行在通天坦途,整齐划一,却不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于阙拔出腰间长剑,斩出一道分天裂地的剑光——这道剑光显化为通体雪白唯独眸子幽黑的瘦蛟,只是绕路一周,瞬间割断了意欲捆缚这条中古天路的星冥之辉。   此剑之后,才有一声甲士自发的“威!”   大壮军威!   景国名将于阙,统帅天下第一的斗厄军,奔行在龙皇九子身后,通过中古天路降临沧海……   这压迫感已经飙升到了顶点!   “无支恙。”于阙淡淡地道:“已经苟活这么多年月,死在这时不免可惜——留待有用之身吧!”   任是什么当代第一贤师、海族星占宗师,也不可能抵挡此刻的于阙。   于阙的“狂言”,不算狂妄。   无支恙却不能忍。不是他自己无法忍受屈辱,而是海族已经没有退让的空间——人族都率军打到沧海里来了!   迷界仍然是迷界,东海龙宫和娑婆龙域,仍然在对峙天净国与苍梧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新的一轮战争,已经开始。   这一次海族,几乎没有准备。   “但凡你于阙的剑,有三分口舌锋利,又何至于到了此时此刻,还要废话!”无支恙光头上的花纹扭动着,抬手张开五指,遥对于阙,漫天星辰都闪烁:“人族向来虚伪的以礼法自锢,讲明媒正娶,要三礼六聘,而后欢合,以继人伦。你于阙却天性解放,表里难一,私生子众……某当为你净之!”   星占是观察命运的手段。   无支恙以“灵冥”为号,称为“冥皇”,最擅摆弄生死。这一刻他启动万星之力,拨动命运长河,去追溯于阙的命运——   他当然不可能就此定杀于阙。但却追溯于阙的血脉,在命运长河里,观察于阙这条“大鱼”周边的涟漪,寻找这条大鱼的直系血亲,不被礼法保护、也少了许多命运迷雾的私生子女……去挨个捏死。   再借由这些血亲之死,反溯于阙。从血脉深处,寻找于阙的漏洞,轰开于阙的防御。   不得不说,这是神乎其神的手段。且植于命运,隐晦难测,极难捕捉,更别说防备或者反击。   但他面对的,是领军而来、全盛状态下的于阙。   这尊代表景国的天下名将,只是一声冷哼。   呼气如龙行云,呵声似雷经天。   磅礴兵煞,滚滚而起。那金色的中古天路之上,蒸腾起凶恶的兵煞重云。自那煞云之中,又有三杆大旗,依次高举。   旗面绣字,字曰——   “诸恶不近,万邪不侵。”   “神佛纸虎,天海篱墙。”   “八方惊走,举世无当!”   于阙还是那个于阙,其意其势,全然不同!自他鼻中呼出的两道气,一霎奔于怒海,一霎环在高穹,夭矫灵动,好似蛟龙行。   一路呼云呵雨,一路吞星饮芒!   所过之处,群星渐次黯淡!   可以看到闪烁高穹的漫天星辰,正随着两道呼气的行动轨迹,一条线一条线地归于黯淡。天空如长幅,两道画笔正涂鸦。   无支恙也是强有力的海族高层,长生海霸主,都已经使用搅动命运长河、追溯血亲生死的无上手段,却被呼气而抵!   统帅斗厄军的于阙,所展现的力量正一再地突破想像。   “吾领军十万,为天下之伐。你是什么东西,也能算我?”他在中古天路上俯瞰无支恙,横手一剑——   唰!   群星骤灭!   整个海域天穹,九千九百九十颗星辰,灭光于一瞬。   那万星的最后一颗、海族当代最强的贤师,立在监天台的上空,喷出一口鲜血,仰面便倒。   他倒在一片赤云之中。   赤云托举他的身体,温养他的道则,补充他的命数。救他于生死的边缘!   赤色的云气,受托于一只五指涂满赤色蔻丹的手。这只美丽手掌的主人,乃是一位眉眼皆赤的女子。   赤眉皇主,希阳!   她一边托住无支恙,一边仰看于阙。面对如此威势的于阙,仍然主动寻找目光,纠缠视线!   真是太强硬的风格。   于阙却在这个时候,挪开了目光。   他之所以亲自出手,阻截无支恙,当然不是手痒好战,而是为了不分润九子巨兽的力量,让中古时代龙皇九子的力量,能够完整地投放至沧海。   杀一两尊海族皇主,根本不是目的。   换句话说,若是景国谋划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多、投入这么巨大,最后只是杀一两个皇主,那么这个计划是失败的。   因这个计划所损失的诸多可能性,就是巨大的亏空。闾丘文月、于阙、楼约、孟屿……这些人物放在靖海计划上的精力,可以做成太多的事情。   更不用说,超脱之器朝苍梧剑的动用,等于是放弃了超脱之争的优势——凰唯真自幻想中归来后,至今都陷在超脱之战里,抓住优势纠缠到如今,哪里肯放松一点?稍一放松,陨仙林里那个神秘存在可能就又失踪。   娑婆龙杖的颓势若是缓和两分,龙佛也重得大自在。   舍去这一份压制,景国的目标是整个沧海!   于阙的视线,当然不能被赤眉皇主所约束。   他眺看无尽海域,双眸之中清浊二气飞转,一霎澄空,一霎暗浊,脸上显出一种悲慨的神色,仿佛看尽了这片海洋的疮痍和壮阔。   “沧海之水,浊而有悲。沧海生灵,生死皆累。人非草木,见此孰能不悲?”   他携兵势而有无穷威势,立中古天路而似超然此间,便此悲声长叹,真有仁者之哀——   “人族水族是一家,万代以来和谐共处。中古之时,海族也只是行差踏错。”   他的声音传遍沧海:“大景皇帝、中域共主、天下第一君王,有容天下之量,有悲天下之心。不忍沧海动荡,海中生灵朝夕不保,春秋不见。故命本帅西来,永宁海患,使生者有生,老者有老,智慧之灵,不为天海悲——”   这话一出,不,这话说到一半,赤眉皇主就杀意盈眸。   赤云之上奄奄一息的无支恙,更是骇然睁开眼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直以为景国所代表的人族,是要“平沧海”,这计划已经够宏伟了。现在看来,景国竟是更上一层,要“治沧海”!   人族若要灭绝沧海,沧海亿亿生灵不会答应,反抗之火永燃,战争永不停息。   人族若要治沧海,使沧海无患,风平浪静,生长于此、切身悲苦的海族,要怎么拒绝呢?   比起摧毁肉身,更可怕的是奴役精神。   “住嘴!”赤眉皇主怒声呵斥:“吾辈岂如敖舒意?海族若是甘为犬马,当初就不会与你们战争,也不会退到沧海,更不会在这种鬼地方艰难求存,在迷界厮杀这么多年!叫你们的皇帝小儿收回痴念,吾等崩了他的烂牙!”   “希阳。你是皇主,高高在上,你是绝巅强者,什么天灾海祸都奈何不得你。”于阙毫不见怒,洪声道:“但你就算不为自己想,难道不为你的血裔想?你难道不希望他们生活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无灾无难地成长?就算你不希望,你冷血无情,情愿他们都死。你能代表你自己,岂能代表亿兆沧海生灵?!”   放眼沧海,风雨不止,雷霆不休,接天龙卷,无底漩涡,种种天灾海祸,不曾断绝。   于阙说的是最现实的问题。   烈山人皇以九桥镇河,长河安分多少岁月。   景国以九子镇海,虽不可能说真的永宁沧海,但也绝对可以大大改善海族的生存环境。其代价——只是失去一点点自由。对于普通海族来说,这一点自由几乎无关痛痒,因为绝大部分海族,终其一生,也达不到触发“不自由”的条件。   皇主可以着眼大局、衡量族群未来,真王可以高呼尊严,海族战将可以“不自由,毋宁死”……   数以亿兆计的普通沧海生灵呢?   他们会如何选择?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非常清楚。   芸芸众生,面对最现实的生存问题,一定会用脚投票。无论海族、人族、妖族,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此即希阳之所以愤怒,此即无支恙之所以恐惧。   景国人此举,是要毁灭海族万古以来反抗的精神,掘掉海族反抗的根!   在于阙说话的同时,中古天路之上,龙皇九子的力量,就已经在沧海投放。   无边金光是沧海未有之灿烂。   通天大道是恶世不逢之坦途。   龙皇九子的力量,在此刻更是凝现为九座蕴含永恒气息的巨大石碑,轰隆隆从天而降。   于阙领军为护道,剑斩诸邪不许侵。   石碑高达九万丈,方阔古老,厚座繁纹。道韵深藏,不磨不损。   正面刻有九子之形,反面刻有沧海不同海域的海貌——中古天路照耀沧海的同时,也在感受沧海。   这九座抵天镇海的巨大石碑,正面和反面的刻痕,都在同步演进。在发展,在发生,在完成。九子图纹愈发清晰深刻,沧海海图愈发灵动完整。   希阳一贯凶狠强硬的眼神里,终于也体现出一种接连遭受冲击后的颓然……这真是难以摆脱的绝望。   景国近乎复刻了长河九镇!   烈山人皇的布置,在数十万年之后,几乎是重现于沧海。   这又是谁的手笔?   今时今世,谁能为此事?! 第五十一章永御天宝   仿佛是为了回应注视者的疑问。   那九座永恒天碑的左下角,通常会在行文或者画作里出现的落款处,有这样一团印记凸显了……   它贵重、坚定,不容置疑。总体来看,是一枚四四方方的印痕,匡天约地,浮凸有字,字曰——   “永御天宝,大景皇帝”。   这八个字非常简单,却字字如山,有万万钧的重量。它不存在太复杂的意义,只有一个直接的说明——它说明这九座永恒天碑,是大景天子姬凤洲的杰作。天碑上仍在继续的勾勒,是姬凤洲掌控无上伟力的亲笔!   皇帝御书,笔走龙蛇。   这一次激荡沧海的壮阔行动,名为于阙挂帅,实为天子亲征!   今日之姬凤洲,当然不能同烈山人皇相比。哪怕统御中央帝国,拥有无上伟力,距离那尊无敌于世的皇者,也还相差太远。但中央大景帝国为今日之伟业所做的投入,却也不输中古当年!   比如囚牛血脉异兽的觉醒,就是景国人搜集了几乎所有成名乐师的心尖血,用秘法养护浇灌,由“中域最善乐者”,为其调养,日夜抚琴数十年。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这也只是初期的准备。   人道洪流,滚滚向前。   不管怎么被小觑,怎样被贬为“老朽”。景国作为现世第一帝国,是绝不愿躺在前人功劳簿上,固步自封的。   没有超迈历代的雄图,不足以称名“第一”。没有旷古绝今的决心,如何永踞现世的中心?   这个“现世第一帝国”,不是谁家容让的,也不是景国自封。是诸方历代豪杰,齐齐上阵挑战后,都未能撼动的结果。   享万古之名,须有万古之心。   前人未至之地,前人未竟之业,前人未成之事……今人都要成就。   大景皇帝,生来躺在光耀之中,登基那一刻起,就是“天下第一君”,天生需要更有力的证明。   而当代景国皇帝姬凤洲,似乎不那么“耀眼”。或者说,他的光芒,都晦于景国之名。   姬凤洲的一生,好像都无风无雨。   他不似东齐天子,常常披甲上阵,亲冒矢石,在竞争尤其激烈的东域,战必得胜,打出一场无人能够质疑的霸业;他不似北荆天子,从十子夺嫡的戏码里,硬生生杀出来,登基后也常常夸耀武功,号称“古往今来第一杀阵天子”,在魔界妖界都杀过许多来回;他也不像北牧皇帝,半生经营,完成王权敕神权的草原宏业……   他生下来就很受宠爱,摇摇晃晃走路的时候,已经众星捧月。顺顺利利地当上太子,在这个过程里几乎没有竞争,兄弟姐妹都非常地谦让,上任景帝的态度也异常明确……举国上下,都早早默认他的东宫位置。   他顺顺利利地成为景国皇帝,登基的路上几乎没有波折——至少没有任何被看到的波折。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好像他生来就应该成为这个伟大帝国的君王,一切都非常的……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在他登基之后,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或者说许多本该惊天动地的大事,最后都云淡风轻的过去了。   许多年来他安静地坐在中央王座,近乎温吞地迎接诸方挑战。在很多时候,都隐藏在名为“中央第一帝国”的伟大帷幕下,并不体现其人的独特魅力,仿佛只是一个名为“景国皇帝”的剪影。千秋万代,好像谁都可以……然而一朝亲笔,就要书写不世之功业!   欲与人皇较功!   九子同奔的通天大道,同时被人族海族双方所注目。在诸天万界,也当显眼!只是说现世之外,没可能第一时间给予强有力的干涉。毕竟沧海不是神霄,现世犹有天门。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近海沧海,于此贯通。   这条中古天路,在空间意义上,是跨越近海与沧海的桥。在时间意义上,是跨越中古与现世的桥。古往今来所有关于“桥”的概念,在这条天路上,被诠释到了尽头。   横亘在近海与沧海之间的迷界,以及这个世界数十万年波澜壮阔的历史,便是桥下的流水,潺潺而过。   天下第一的斗厄军,聚众十万,在于阙的统御下,也只是确保中古天路稳固的卫军。   具有无上位格的朝苍梧剑,斩出剑光,也只是为了给这条中古天路开道。   它本身即有伟大意义,非于阙所能开拓,而是倾景国之力,在今世所完成的壮举!   九头精心培育的洞真层次的九子血脉异兽只是引子,中域第一的真人掌托混洞只是起笔。   中古时代龙皇九子的完整伟力,才是这条通天大道的骨架。   而以这条中古天路为依托,大景天子亲笔所书,九座复刻烈山人皇伟迹的永恒天碑,又岂能不称宏大?它实实在在地撼动了海族之心,且在诞生的第一时间,就以莫可御之的姿态,强势镇压沧海波涛!   那万里平波,不是口头的描述。晴空扫晦,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永恒天碑正成型,成型的同时就在发挥作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龙族曾与人族共治现世,那伟大的权柄,就是以长河为依托。   在这个诸天万界的中心世界里,水陆曾经并举。   中古之前的长河,远比现在更恢弘。   号为“陆地瀚海”、为现世诸水祖脉的长河,在空间意义上,大概没有沧海广袤,在超凡意义上,其实比环境极端恶劣的沧海更为磅礴。   而这样的长河,也被镇压了!   之所以说长河九镇是烈山人皇所创造的无上伟业,便是缘于此故。   沧海是烈山人皇未至之地,今日人族军队大举西来。   昔日人皇提剑,东逐龙皇,无中生有,杀出一个迷界来。也正是这座颠覆了所有规则的迷界战场,为那一战划上休止符号。此后延续数十万年的战争,都是那一战的余音。   今日中古天路跨越历史、跨越迷界,永恒天碑要再继伟业。   海族有识之士,焉能不个个自危?   与人族纠缠了数十万年的海族,毕竟不是等闲族群。   尽管景国人谋划深远,爆发又十分突然,落子之凶、图谋之广,远远超过海族的常规戒备范畴,甚至击穿了紧急备战预案。海族方面还是爆发了最快的反应,接二连三地施行阻截。   第一时间赶到战场的,不止赤眉。   在中古天路降临的第一时间,灵冥皇主无支恙就启用无上手段,令万星齐应,示警沧海所有强者。   但也有一些强者,在示警传递之前,就已经先一步捕捉危险讯息。   譬如……   此时此刻在中古天路之上,倏然飘落的一张剪影——   它具有独特的神性的力量,悄然穿透了兵煞浓云,在于阙的目光投来之前,就已经先一步飘落。飘向那奔行在通天大道的九子……   那是瘦高的、头戴祭冠、身披祭袍的女子,手中握持着一根圣女栖鸦、神圣又诡异的权杖。   沧海有名“末日天舟”的教派,规模庞大,影响力极广,教众皆是她的信徒。   那美丽赤裸的圣女像,双手高举过头顶,十指交缠,结成树枝般的形状,枝梢停着一只红眼睛的乌鸦。月白色的祭冠和绣纹诡异的祭袍,都因为这根权杖的存在,而产生一种和谐的共鸣。   其身如真也似幻,其神高贵不可侵。   她仿佛执掌这片海域最神圣的权柄,呼吸之间,是数以亿万计的沧海生灵所匍匐祈祷……灵魂深处最为虔诚的力量。   遍览沧海茫茫,世间唯此一尊——玄神皇主,睿崇!   在无支恙同于阙第一次交锋的时候,她就已经来到。   就如无支恙在血脉深处寻找于阙的漏洞,她也潜意潜念,于神道备战,等待有可能存在的突破口。直至此刻,终不能再等待。   时间从来没有站在海族这一边——这是个痛苦的事实。   睿崇的神性剪影,在空中飘过神妙的轨迹,就这样避开有形无形的阻截,似缓实疾,轻轻一折,落在了那形如怒狮的龙子之上——   中古龙皇第五子,喜静好烟火,形如狮,名狻猊也。   狻猊正是中古时代龙族神道之集大成者,是有望开辟神道时代的恐怖存在。   作为当今海族在神道上的最高成就者,睿崇选择自狻猊入手,借沧海亿万生灵之香火,动摇这尊龙子的神性力量,从而打破九子力量的融合,反噬瓦解这条中古天路。   手持权杖的睿崇,有着至高无上的神威显现。她那绣纹诡异的祭袍,漂浮在空中,像是沧海不逢之美丽长虹。祭袍下是笔直修长的腿,白皙得隐现青筋。   她往前走,踩着亿万沧海生灵的心跳,身后有无数海族魂魄拜服的虚影。   如此以那权杖上方的圣女栖鸦之像,指向狻猊狮子般的眼睛,单薄得近乎透明的嘴唇,轻轻开启,口中令曰——   “敕命,三途反述,神途,神灵,神信!”   噼里啪啦,咚咚锵咚。   “拜神拜神!”、“得寿得宁!”   天海之间,无数嘈声响起,都为玄神皇主的令声应和。   所谓“一神举,万信应”。以今证古,以神唤神!   奔行在中古天路上的狻猊,是真正的狻猊之力的具体显化,在中古天路的支持下愈发强大,在九子血脉异兽献祭的过程里走向清晰。身周缠绕着起伏不定、如有灵性的烟气。   此一时,其后亦有无尽虚影浮现。像是一张立体的真实的香火画卷,其中有龙有鱼亦有人,尽皆拜服,尽皆虔诚。那是中古时代,向狻猊奉献信仰的生灵。   在玄神皇主的呼唤下,那些生灵,的确动摇了。拜服者渐次抬首,虔诚唯信的眼睛逐而生出情绪,仿佛在问——所拜者谁?所求者何?   最重要的是……拜汝何用?!   今日之沧海是怎样沧海,今日之海族是怎样境遇?   受香火者,应有承担!   这片天海之间,所有的信仰力量,都被此刻的睿崇所操纵。千丝万缕的信仰力量,有千种万种的发展,睿崇把神道力量运用到了极致,不断地探索神性的无穷可能性。   所有那些虔诚的呢喃声,最后都混同在一处,汇成繁杂但恢弘的同一声——   “天灵地灵,圣尊神尊。龙皇焚香,狻猊诞生!”   中古天路上的狻猊巨兽,狮子般的眼睛当场立起,迅即有红芒隐现。   在睿崇神妙的指引下,今世沧海和中古水域的信仰之力发生共鸣。那交汇的磅礴的信仰之力,甚至在促成真正狻猊意志的诞生!   她想要借这降临于中古天路的狻猊的力量,借亿万沧海生灵的信仰,让真正的狻猊,在信仰中复甦。   这的确是能够看到可行性的破局妙法!   “好个玄神皇主!”中古天路的尽处,有这样一个声音响起来。   它极其宏大,通天彻地,遍传沧海。   此声一出,于阙低眉,万军皆肃。   这自然只能是大景帝国、现世中央天子,姬凤洲的声音。   此声淡然道:“在沧海治神如此,你足堪自傲。”   对于玄神皇主这样的强者,他也高高在上,随性点评。   那正在勾勒中的永恒天碑,独刻狻猊尊像的那一座,仿佛有一支无形画笔,在眼睛上轻轻一点,就这么简单地勾了一笔……   “吼!”   狻猊的眼睛仿佛彻底睁开,“有神”地睁开,天海间的信仰之力,顿发潮涌,如似狮吼!   咔咔咔!   睿崇掌中的圣女栖鸦权杖,自那红眼乌鸦的眼睛开始,炸开一道清晰可见的裂隙,蜿蜒而下,直至权杖末端。   玄神皇主握着权杖的那只手,亦开裂五指,鲜血淋漓,浇筑白骨。   而她的身形,一瞬间虚幻到极致,好像立即就要碎灭了!   构想很好,但力所不逮!   相较于全盛时期的水族,大分裂之后又退至沧海的海族,实力是远不如当初的。虽然沧海海族也在一代代发展,一代代进步,尤其是在海主本相完成之后,有了较大的生命跃升。但距离当初分治现世的巅峰时候,仍然十分遥远。   举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曾经的神道最高成就者是狻猊,有机会开辟神道时代的强者。如今的神道最高成就者是睿崇,仅能在沧海算是神道第一。   当然不是说睿崇有多么孱弱,多么不行,她的修行也囿于时代、囿于族群困境,尤其神道需要香火的支持,今不如古是必然。   只是说,差距自此也或可见。   与之不同的是……   烈山自解,迎来百家争鸣,迎来日月新天,人族一代代往前,今时已经更胜于以往。   中央景国天子姬凤洲所代表的,正是人道洪流最巅峰的力量。   御笔一勾,今日要叫沧海臣服! 第五十二章共襄盛举   人族海族注视着同一条中古天路,近海沧海都与中古天路相接。唯独迷界在中古天路的阴影里,不止不能触及这条天路,也不能看见天路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当震动诸天的消息从近海、沧海传入此界,迷界诸方界域皆惊!   但无论天净国又或东海龙宫,都同中古天路隔界,都算困在笼中。难以第一时间对此发挥影响,也不敢轻动——毕竟无论是烈山人皇的理想国,还是传承久远的龙宫,抑或朝苍梧剑、娑婆龙杖,都是至关紧要的存在,于对峙中格外谨慎,唯恐行差踏错。   毕竟朝苍梧剑一动,就将中古天路斩到了沧海来。哪方也不是善茬。   近海群岛这边,天涯台前,楼约操纵九子血脉异兽,遥御徐三、裴鸿九、王坤数处变化,掌控整个献祭过程,为中古天路担土铺石,是姬凤洲御笔之先锋。   在某个瞬间,他遽然折身,眺看远处——   只见得一艘外观狰狞、张牙舞爪的巨大战船,好似外展战争兵器的钢铁堡垒,轰隆隆地从迷雾中驶来。   迷雾非是天与,是其自挟,如同这艘巨船的旗帜,随船而走,鼓风张帆。   此乃当今夏尸统帅祁问之坐舰,其名“祸殃”!   紧随这艘巨船之后,是绵延的形制各异的战船。破法战船、禁法战船、撞山战船、分海战船……分门别类,汇聚成一场战争的整体。装备精良的战士呼喊着号子,混合成这支舰队的咆声。   决明岛多年御海,齐国的船舰工艺可以说举世当魁。   景国眺长河,长河毕竟安宁太久。长河水军虽强,毕竟闭门自娱。怎及东海海军轮战多年,不死不休。   可以看到这支舰队是怎样爪牙齐备,浑如巨兽整体。首尾连成一线,在旗舰的带领下,如恶龙在天,摇头摆尾,向中古天路驶去。   它也像是一条海面蜿蜒至天空的路。   天上有路是时空架桥。   海上有路是人族航船。   驻守决明岛的夏尸军,常年在最前线与海族厮杀的齐国九卒劲旅,此刻已拔寨而出!   没有任何人、任何势力,能够轻视这支军队的存在。   楼约看向天涯台上除掉便服换甲衣的曹皆:“笃侯!齐人何意?”   叶恨水走近两步,伸手托住那悬在空中的甲冑部件,肃重地对曹皆道:“国之大事,唯祀唯戎,叶某承责诸岛,不能身往,请为将军披甲!”   曹皆也不扭捏,张开双臂:“那就……有劳叶大夫。”   答完叶恨水之后,他才回应楼约的问题,但颇显漫不经心,有些各说各话、牛头不对马嘴的意思:“天覆军已发,正在出海的路上。”   “但为人族,齐人无阻。着眼未来,放胆相争——笃侯壮语,音犹在耳!”楼约气息幽晦,蓄势待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见我大景雄图,这就不能忍耐了么?”   靖海计划的最高目标,是九子镇海,使今日沧海如长河,使今日海族如水族,如此海患永绝,人族甚至还能在神霄战场添一强援——这当然遥不可及,可也着实让人心动。   谁能完成此事,谁就建立了万古不磨之功业。   且不说姬凤洲能够凭此大大迈进,更进一步靠近六合天子。这计划一旦完成,景国人就直接占领了沧海,迷界也不再是战场。   齐国人说什么“以后同他们争”……那是没有看到靖海计划的全貌。等到看清便知,真正到了靖海计划完成的时候,哪里还有争的必要?哪里还有争的空间!   沧海竖起景旗,齐国人多少年的海上经营,都要直接被锁死在近海。而迷界成为景国的花圃,其中珍奇,任凭采摘。沧海更广的区域,都是等待景国探索的疆土。   所以说齐人倘若现在不忍耐,冒着打破现有秩序、打破人族对外默契的风险,强行阻止靖海计划,虽说短视,他也是可以理解。   景国也做过预案!如丞相所言,怀揣最美好的想像,做最恶劣的打算。   无非拦江争渡,无非争取时间,两线作战在景国的历史上非止一次,三线四线乃至八方开战,又有何妨!那真正艰难的罅隙里,才是豪杰仗之扬名的绝佳空间。   楼约已经做好准备,死在这里,或者一脚踏上最强的绝巅之列。   但他所注视着的大齐笃侯,只是自顾自道:“夏尸也是天下强军,用于沧海无妨。”   “——沧海?”楼约暴涨的气势像是被拦腰截断。仗之以孤勇渡海的竹筏,已经支离破碎。前方依然浊浪滔天,但他一时不知是继续昂首往前,还是低头修好这张破筏。   实在是莫名其妙。   用于沧海?!   “啊,有什么不对吗?”曹皆用一种『你在奇怪什么』的眼神,看着楼约:“景国皇帝雄心镇海,我大齐帝国也要共襄盛举!于将军在前,斗厄已往,此人族填海之时也,齐军岂能不发?曹某亦当亲甲!为了节省时间,抓住战机,天覆西来,夏尸东去,吾用两军替防。故以天覆驻决明,夏尸伐沧海。此时争渡!”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叶恨水缄而不言,表情松弛得像是等会又要参加什么诗会,笃侯在侧,太让人放心了。他耐心地帮曹皆披甲,又系上最后一道长披。着意地抬手一展,如同扬旗。   中古天路,齐人来也!   这下换楼约陷入两难的境地,一时沉默在彼。   是拦也不是,放也不是。   景人修桥,齐人过河。景人筹局,齐人分功。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但若说把着桥头不让过……景国人口口声声着眼人族万代,欲靖沧海,永弭海患,如何将齐人的帮助拒之门外?齐国战刀斩死的海族,莫非就不作数?   难道要如万妖之门旧事。非要让齐国自己轰出一道口子,自去妖界“奉献”么?   楼约纵然负责此次近海一切事务,拥有极高的临阵决断权限,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好贸然发作,只能等待景廷的最高决议。   便在这短暂的等待里,天穹有一霎的紫。   贵极东方。   一领长披横天涯,曹皆已经跃上那艘巨大战船。   “曹帅!”祁问半跪于地,奉虎符在掌心。   这位东莱祁氏的家主,天生有一双笑眼,小圆脸,矮鼻头,生得十分面善,这让他在说话做事的时候,很难给人严肃的感觉。   他体态倒是很恰当,不胖不瘦,唯独五官圆润了些。在现有的九卒统帅中,大概是声名最小的一位,实力也远不如其他兵事堂成员。   但在祁笑同东莱祁家彻底撕破脸之前,他也是灿烂一时的名门天骄。   是祁笑夺夏尸于掌中,他才晦隐一时,逐渐不为人知。   哪怕在祁笑极盛之时,他的儿子祁良华,也上过齐夏战场……东莱祁家于朝政时局的影响力,从来都存在,虽有起衰,不曾断绝。   这几年统兵决明岛,他也不曾输了齐国威风。   当然,以他现在的实力,绝无可能领兵同于阙并行,极容易被羞辱,损及国格,也没有能力防备意外。虽是他调兵结阵至此,率军冲上中古天道的那一步,只能由曹皆来完成。   曹皆登船,他即让印。   放眼齐国朝堂,笃侯曹皆是为数不多的能和祁笑说得上几句话的人。曾经的春死统帅和曾经的夏尸统帅,大约能算得上交好。   所以若有若无的,面对曹皆,祁问不免有一种公事之外的小心。   不过东莱祁家重新夺权、祁问继印夏尸以来,曹皆也不曾有过什么打压之举,对祁家的态度也很正常。且不说他和祁笑是否有私谊,他是要执掌兵事堂的人物,断不会以私谊坏公事。   此刻也只是抬手接住了代表夏尸军权的虎符,道了声:“有劳!”   祁问低头:“末将为曹帅掌舵!”   登上这艘极似“福泽”的战舰,要说心中全然没有波澜,亦是不能。奠定了迷界优势的那位杀伐统帅,如今只是一个独坐孤院的寻常老妪了!   但曹皆面无表情,只是动念感受兵势,瞬间对整支军队的情况有所了解,赞了声:“祁问大帅养军养得不错!”   不直接称祁帅,而是全称祁问大帅,自是为了同前任夏尸统帅分开。   祁问小心地听出了这点不同,谦声道:“天子以大事任祁某,末将但行分内之事。”   曹皆看他一眼:“祁问大帅领兵镇海,孤悬于外,为东国举帜,不可只尽责分内。”   祁问头更低,声音更敬:“曹帅教诲,末将铭刻在心。”   当此征战之时,曹皆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天覆军正在来途,祁问大帅及时接应上,好生守岛吧。此间大事,与叶盟主共议,必要之时,引军来援。”   祁问更不言语,领命而去。   镇海盟也是有自己军队的,由各岛势力混编而成,亦齐人治海的一种手段。当然不能跟天下强军相比,但也拥有一定的战斗力。平时代表镇海盟维系近海秩序,战时也可发于迷界,征战海族。   叶恨水在高崖拱手:“镇海盟整军已备,枕戈待发,只等大帅旗号!”   三言两语交接了事务,曹皆大手一挥,脚下“祸殃”战船便陡然抬高,整支船队随之爬升,气势雄烈出近海,好似龙抬头!   中古天路之上,景天子刚刚发声,继续书写永恒天碑,一笔勾退玄神皇主。   这边曹皆便引军而来。   负责护道的于阙当即按剑转身,十万斗厄之军随之旌旗倒卷,已经做好一边击退齐军,一边继续靖海计划的准备。   景国天子的声音又再次响起:“海疆大业,是万古雄图,朕亦艰难为之,为后世子孙勉力耳!姜述有意奉献,岂能不如他愿?让曹皆来!”   横贯诸海高穹的辉煌大道上,金色的龙光如潮涌分流。   于阙之才,将百万亦不难。引军十万,是如臂使指。或战或走,尽在一心。顷刻改换了阵型,竟真个在中古天路上,为齐国让出一条进军的通道!   曹皆当仁不让,当即引军一跃,挥师沧海。   跨越星河之舰队,航行在镇压时光的斗厄强军之侧。交相辉映,各显神威。   一时齐景两国,联军在此。于阙曹皆,共卫天路。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比中古天路更难出现的奇观。   “向来是姜梦熊见本帅,今日怎么换了笃侯?”于阙偏头问道。   曹皆却不看他,而是近乎贪婪地俯瞰沧海——齐国经营东海多年,几曾有这样视角,几曾杀进沧海?现在亲自看到的每一眼,都是异常珍贵的情报。   将来若是再伐沧海,凭此也能夺帅。   若是没有将来……那么在这一战里,他一定要为齐国赢得更多。   嘴上道:“景国是老而弥坚,齐国是日新月异,年轻人难免叫老朽见证不同面孔。于帅应该早就习惯了才是。”   于阙笑了笑:“确实你来和姜梦熊来没有区别,都是这般小家子气。言语上从来不肯相让,生怕在哪里输了半分——出门之前,姜述是不是统一教过你们?”   “姬凤洲!!!”曹皆忽然高喝一声。   中古天路上有短暂的沉默。   “没什么事,您忙您的。”曹皆自顾自道:“只是于帅不敬我大齐天子,我也不能敬您。”   姬凤洲毕竟是姬凤洲,听如未闻,对于永恒天碑的勾勒,没有半点停顿。   倒是于阙惊了一下,不再与曹皆言论,免得乱了天心——这苦面的小曹,看起来像个好欺负的闷葫芦,不似姜梦熊那般暴烈。不成想一开口就给你来个大的,真是不可轻忽。   都说胜者有闲情。齐国人和景国人还有心情在中古天路上斗嘴,自是因为优势尽显,自觉进退有余。   海族方面相应的也就无法轻松。   甚至可以说,随着曹皆引军登上中古天路,沧海局势已岌岌可危。   齐景在内部作口舌之争,对外却是兵戈同向。   两大霸国联军东来,还有什么能够打破中古天路?   还有什么能够阻止永恒天碑的矗立?   玄神皇主几乎幻灭,灵冥皇主气若游丝,赤眉皇主连个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找到!   沧海虽然辽阔,已经不能静藏,无处退让。   便在这个时候,整个沧海范围内,响起了咕噜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那无尽深处,存在一个巨大的海眼,正在疯狂地吐着水泡。   远海掀起狂涛,晦色深处有惊天的响,海平面疯狂上涨。   那五球旋叠的监天台,向来是浮水而起,随水而涨,却在这个瞬间,被一个浪头就淹没。   它已无能监天!   那道浪头是遮掩,也算是回护。   沧海和近海之间,有一道新的篱墙正在形成。此不许见彼,彼不许察此。   这强大的天规海矩,显然是针对中古天路而诞生。中古天路体现“桥”的概念,它便体现为“墙”。   一墙之隔,公私有份。城墙内外,敌我不通。   就如同这永恒天碑来镇海,沧海却在此刻激荡狂涛。   无垠沧海真正的主宰,于此刻被唤起,与姬凤洲所勾勒的永恒天碑、景国倾力铺就的中古天路,做最直接的交锋。   中古龙皇羲浑氏,为了掩护海族大撤退,孤身断后,与烈山人皇交战,打到今天迷界的位置,打出了现今这个颠覆一切规则的迷界。沧海近海由此分野。   羲浑氏在最后一战里身受重伤,后来在沧海的开拓事业里失踪,生死不知。   后来的普遍观点是认为祂已经身死,或者至少已经不再具备威胁。   因为若不是如此结果,与祂斗争多年的烈山人皇,也不能放心自解。   在羲浑氏失踪之后,为龙皇大位,沧海海族也曾打生打死。后来在初代贤师元宗圣的主持下,形成了共约——   “非反伐现世、雄踞中央者,不可帝沧海。”   所以历代沧海龙君,只称“王”,不称皇。   此时出手御敌者,正是当代龙君敖劫。   又号……“东海龙王”! 第五十三章东海龙王,雕笼作盏!   自羲浑氏之后,沧海再无龙皇。但被诸方敬为“龙君”的,却还是有一些。   有的是确实统御一方、拥有远胜其他皇主的力量,有的是为海族做出卓越贡献,为海族所敬。   譬如身为传奇贤师的覆海,譬如那位托举海族跃升的皋皆。   但真正能够代表海族最高权柄的,还是“沧海龙君”之尊位。   执掌沧海王庭,统御诸方水域。沧浪之水,尽系君名。   “东海龙王”算是这尊君位的别号。   与那些身居高位的老古董不同,当代东海龙王敖劫,还很年轻。   他只有三千九百二十九岁,生于道历新启之日,以“劫”为名。   为他取名的那位龙族智者,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已经死去。   也不知这个“劫”,究竟是对谁而言。   敖劫与道历同龄,在两千七百岁的时候,正式坐上“沧海龙君”大位。执掌沧海至今,逾千年矣。   他掌权以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趁着旸国崩灭的时机,挥师西进,兵围苍梧境、关锁天净国,倾覆金乌台,冲出迷界,大举攻入近海!   这也是海族历史上,最接近“反攻现世”的一次。   他也一度被视为“当代龙皇”,距离那无上尊位触手可及。虽则最后功败垂成,却也为海族赢得族运,为自己赢得了巨大声望。   不过当年那一战,于他的执政生涯,也是极大的分水岭。   在那一战之前,他对人族的态度最为激进。比现在最热衷于两族战争的大狱皇主都要更激烈,不断地寻找机会、创造机会。执政百余年,天天高举“西进”旗帜,刀剑无一日归鞘。很多人都相信,在九国分旸的故事里,他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在那一战之后,他的战略方向就来了个大转弯,对人族保持防守态势,着重于迷界防御体系的构建,决口不提反伐现世的事情。而是把更多的精力,转向开拓沧海深处——   在很多海族强者看来,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沧海如此贫瘠,环境如此恶劣,往沧海更深处开拓,所耗甚巨,所得甚少。元宗圣的《天荒笔记》有言,“拓海万里,所得一毫。未尝不耗血填路,割肉奉粮。”   有时候在迷界赢上一场战争,或劫掠一方界域,所获就要强过沧海开拓不知多少。而战争的损失,往往还不及开拓沧海高。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当年羲浑氏指神陆而誓,言曰“沧海万代,不可忘归。若血裔将绝,绝嗣者当面神陆死!”   转向沧海深处开拓,几乎等同于在战略上放弃神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先代海族的背叛!也背弃了海族不死不休的抗争精神。   如此一来,要怎么做选择,几乎是个不太需要思考的事情。   就连敖劫这等威望一度盖压历代的沧海龙君,都不敢说不归神陆,只说“东拓蓄粮”、说“觑机转进”,说些“东方有异宝将出,吾将往而攫之,益得海众”之类的话。   在那场大战后的千年时光里,敖劫完全是藏光晦影的状态。   虽然坐于至尊,握权沧海,却极少显于众前,也不主持什么战争。若非有攻入近海的功业,恐怕早就被海众忘却了。   他在沧海深处开拓多少栖居地,不会被勇敢的海族战士们记住。那些真王皇主于前线对人族的胜利,却是会被反覆的传颂。   而他也极大地放权,言曰“能济沧海,朕何惜王座!”   比如上一次迷界战争,就几乎全是皋皆主导。   但千年开拓蓦回身。   今日人族大举攻入沧海,他这个“沧海龙君”,终是不能再“放权”,终是到了必须要站出来的时候。   然而景国的准备如此充分,以中古天路为云梯,以永恒天碑为攻城槌……沧海要如何抗拒?   今日两尊天下名将在此,两支天下强军满额,九子铸碑,景皇遥御……简直倾山填海之势。   敖劫虽是定矩筑墙以截桥,翻覆沧海抵天碑,也颇觉力不从心!   “姬凤洲!”   海潮翻卷,激雷交撞,那无尽深海里,响起敖劫的怅声:“景人靖海,描下如此宏图,非一日之功,而海族事先竟无所察,此取死之道!遍览神陆诸国,皆争蝇头小利,唯独中央大景,雄略沧海,强求永治。你的手笔,朕认可了!纵使烈山复生,恐也不过如此!”   他对姬凤洲极尽赞扬,又道:“沧海得治,亿兆沧海生灵能得永宁,是朕一生所愿。阁下若能全之,本君也算无憾。大治沧海,不必在敖劫!”   “陛下!”赤眉皇主惊怒抬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东海龙王这是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认输?   “退下!”沧海生出怒潮,将托着无支恙的赤眉皇主推远。   “我不退!”赤眉皇主反手将伤重的无支恙推入虚空,自己却拔身而起,直赴中古天路。遍身起焰,长发张舞,十指似匕,赤眉如血:“沧海万万年,搏风击浪,海族斗天伐厄,岂有不战而退者?陛下若失血性,请看赤眉是怎样红!”   不等姬凤洲借永恒天碑出手,先有虚空塌陷,印出一只深凹的掌印。   敖劫的声音随海潮呼啸:“坐镇前线而无寸功,对峙神陆却不察人谋,是为无能;大势难挽,强为不可为,是为不智;对朕不敬,是为无礼!——掌嘴!”   那虚空中塌陷出来的掌印,轻易突破阻隔,毫无花巧地印在了赤眉皇主身上,将她瞬间推入沧海深处。   嘭!   与此同时,那极尽辉煌的中古天路之上,却印出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于阙和曹皆各自拥兵十万众,竟都未能阻截。   两位兵家宗师,执掌天下强军,自有威势无匹,几乎不存在缺漏。   但它恰恰穿透了两军之间的那一隙。   斗厄与夏尸,毕竟泾渭不相融。   这个掌印几有万丈之长,千丈之深,如同平地印出五指峡谷,深壑穿天风。但对于整条金光灿耀、贯穿时代的中古天路来说,它根本也不显深邃。仍然坚定地挂在高穹,岿然无半点动摇。   “敖劫啊敖劫!”姬凤洲的声音借永恒天碑响起:“你这一巴掌,骂在她的身上,打在朕的靴面!”   “景皇勿怪!”敖劫的声音似是解释:“眼见得雄图幻灭,沧海易主,虽事不可为,朕多少有些不甘,不免试一试手!”   “试罢了,又如何?”那九座永恒天碑,几乎同时亮堂起来!极致的压迫感,令每一个注视它的海族,都呼吸困难!   “能如何?哈哈,该认命了!”敖劫的声音倒是十分洒脱:“落子无悔,胜负自担,局势如此,朕岂能不认?你姬凤洲是盖世之君,沧海与你也罢!罢罢罢!若奈何?唯独朕乃沧海主宰,海族共君,不可不担败责,当为败局而死!”   “公允地讲,这责任倒也不能在你。”姬凤洲的声音在天上回荡,好像带着安慰:“朕听闻你久不视近海事,上一次迷界战争,也非你主导……”   “没有理由,没有借口。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敖劫的声音在海中翻滚,却是十分坚决:“朕为沧海龙君,即担沧海之责。胜在我,败在我,功在我,过在我!”   “不过——”   轰隆隆!   轰隆隆!   在沧海的深处,好像有一块巨大的陆地,正在上浮。   它是如此庞然的巨影,有鉴世之鳞,抵天之角,遍身骨刺如竖峰,骨刺间尽是天海凶纹。当它的全貌呼啸而来,给人的感觉……似乎它难以舒展,它填塞了沧海!   万古为筏,不能承之。   天地作笼,于它都小。   沧海更只是一个边际极窄的浅水塘!   不,甚至还不止。   在这时候的视觉上,沧海仿佛是一个小小的水洼,那几乎可以称述为『伟大』的龙躯,一经抬起,浅水尽褪,哗啦啦地落!   这“浅水”已是铺天狂潮。   太宏伟的道身!   在道身浮海的此刻,他的声音也有实质撼动天碑的威严了:“朕只有头颅一颗,今日却是景齐皆列阵——这沧海龙君的首级,应许谁家?!”   敖劫显出此般姿态,自深海之中抬起龙首,龙眸抬开,仿佛两颗明晃晃悬在海面的血太阳!   天地之光,未有烈过于此。   中古天路之上,无论是斗厄甲士,又或夏尸劲卒,听此声,闻此意,莫不戒备。   沧海已平,岂不正是兵戈相向时?   稻子熟了,该抢粮了!   但无论曹皆还是于阙,都保持了克制,牢牢拴住兵马,不使躁动演成行动。   姬凤洲更是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在九座永恒天碑之中回荡,激扬得龙皇九子的刻纹,弥散出伟大的道韵。   笑罢了,这位中央大景帝国的天子,很是随意地说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曹皆,便是眼前这颗首级,你若能够割下,便让与你家天子。雕笼作盏,都依齐人。”   君无戏言!   姬凤洲在这种时候说的话,可以视作景国的承诺。   斩杀东海龙王的不世武勋,他也肯让?!   敖劫瓮声道:“景人搭桥,齐人过河。景人种树,齐人摘果。这道理,便是朕也想不通。你上辈子欠他的?”   姬凤洲朗声而笑:“骐骥之志在千里,何意流蝇,附尾乘风!便同去千里罢!”   “你才是千里!你全家都是!”敖劫骂了一通,转过龙眸:“曹皆,他贬你家天子为流蝇,朕都替你不能忍!”   不待曹皆开口,姬凤洲又道:“恰恰姜述贤弟,是朕平生所敬!今日朕定沧海,齐人尽管分功!克成大业,何计南北?东西人族,都是一家!他日朕履极六合,也愿许他东天子!”   “景国皇帝好器量!我家天子登顶时,也愿敕君中州王!”曹皆洪声以应,当场聚拢兵煞,提成天刀一柄,斩向那尊浮海的伟岸龙躯:“龙君若要祭海,就别反抗罢!不痛!很快!”   今日之形势,沧海若定,景国应得尽得,获取最大的功业,已经是必然的现实。   东海龙王的头颅,是姬凤洲的分润,也是曹皆目前所能看到的最能争取的荣勋。姬凤洲敢给,他就敢要。没有半点犹豫,挥师十万斩龙王。   铛!   兵煞天刀落下,落在浮陆般的龙爪。   轰隆隆隆!两相对撞,又激荡出数万丈的电光。   “朕固当死!”敖劫大笑道:“惜乎尔辈刀不利!斩不得!”   嗡~   嗡~   嗡~!   在沧海极深之处,发生了共颤。   那是共振于每一滴水,回环在沧海每个角落,甚而穿梭在所有海族生灵魂魄深处的……【海鸣】!   是沧海的悲声!   这一千多年在沧海深处开拓,敖劫也不止是寻找合适的罅隙、勤勤恳恳构筑栖居之地,他更在探索海族的未来。   昔年那一战,他自问战前战时都做到极致,把握万载难逢的良机,大举杀入近海,却还是被人族杀了回来。他便已经意识到……当前的人族,不可战胜!   海族的名将们多次复盘那一战,总结最后未能扩大胜势的原因。或认为战略失误,或认为进军太慢,或干脆觉得是准备还不够……以当前海族的情况,还要怎么准备!   事实上是海族和人族之间的差距,已经拉开到很多海族强者都不敢承认的地步。   中古一战后,两族隔界而峙。数十万年奋起直追,是越追越远……在不知不觉间,人族已经有了足够的战略纵深,有了巨大的容错空间!而海族只要犯一次错,就得崩盘。   当年烈山人皇在迷界止步,大概是已经看到未来!   迷界里千年拉锯、势均力敌,只是人族分心分力的假象。   海族在迷界厮杀,是争取资源,是争夺生存空间。人族在迷界,只是练兵。   这场旷日弥久的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事实上并不取决于海族,只取决于人族什么时候下定填平沧海的决心,或者说,腾出手脚蹚沧浪。   他也是倾力西征之后,才算死心。自知有生之年,大概无望龙皇。   他也是创造了海族历史的龙王,是肩负重任、承担无数期待的龙族雄主,若有机会反伐现世,怎能心甘?   可他不能让海族亿万子民,为他敖劫的不甘心买单!   所以这一千多年,他转向沧海深处探索,向过去,向未来,穷极智慧,追溯所有,一直在寻找新的可能性。   他也的确找到了——但不是对抗人族的可能。   而是那最后的,容存希望,保留海族火种的可能。   是的,他认为此刻,已经到了亡族灭种的时刻。不得不启用最后的准备——   人有寿,龙有寿,山有移,海有竭。   万物有尽时。   天地有寿!   那无尽幽渺之处,有无穷的雾,雾中有渐次点亮的火。   那是他在沧海更深处,所留下的海族文明火种。   他在沧海深处所做的种种布置,在这时候一处处启用。好像永夜之中,渐次亮起的,送行的火炬。   一时天地之间,唯有【海鸣】。   无尽的衰落的力量,在敖劫的龙眸中旋转,陷进空幽无底的漩涡。   他要杀死这片海!   这如死如泣的一声声,岂止是海的悲鸣呢?   也是他作为沧海龙君的告别!   永别了吾乡!   永别了神陆!   吾辈终会归来!   或许永不归来! 第五十四章归墟之劫   海族当然有超脱强者存在。   但有《昊天高上末劫之盟》在前,贸然破坏共约,先要受盟约反噬——在超脱者的斗争里,几乎等同于自毁永恒,把自己放逐到能够被宰杀的危险境地。   不到亡族灭种的时刻,超脱者不会出手厮杀。   换而言之,超脱强者被逼得不得不出手的时刻,就是这个族群的至暗时刻。   现在是不是这样的时刻呢?   也算是的。   但敖劫认为,还有机会。   他所做的最后的准备,只是他敖劫的“最后准备”。   无论何时何地,超脱者的存在,才是永恒的希望所在。   海族于当代的机会,只在神霄战场。不在过去的某一刻,未来也几乎不可能寻到。   所以他宁愿由他出手。   作为随道历新启而生,注定要承担起责任,对抗这个时代之极盛人族的真龙,敖劫生来不凡。   他不仅卓盖同辈,统御诸海,也要与历代龙君争辉。   这一千年多年来穷思而得,他为海族所做的最后的准备,要在杀死沧海之后诞生。   覆海贤师创造了一门名为“万法归墟”的天阶法术。   他创造了一个现在还只有他知道的、名为“归墟”的世界!   是谓“海中无底之谷,众水汇聚之处”。   是他为海族所准备的“永乡”。   有朝一日沧海也失守,抑或世界末日之时,他就会杀死沧海,利用沧海枯竭的力量,将海族的火种,送入归墟世界。在“沧海最深,无幽无底”之处,进入“永瞑”。   直至宇宙重启,生机重燃。抑或归墟世界里,诞生那个足以打破末日、完成救世的天骄。又或者,在神霄战场开启的关键时刻,再归来!   他当然不会把沧海留给人族,哪怕这是一片贫瘠凶险的恶土。   海族已经让过一次了,上次留给人族的,是神陆。而时间并没有给海族带来希望。   只是在做最后的准备之时,敖劫也不曾想过,这一天会这样快地到来。   他很果断的做了决定,是因为时机稍纵即逝,海族没有过多犹豫的空间。这不代表这个选择很轻易。   他亲手摧毁的,是海族数十万年来的家园!   在这样的时刻里,无论是近海群岛上的各处海民,还是沧海各个海域的海族生灵,都不可避免地感受悲伤。那种情绪并不由五识而得,而是自灵魂根源而发。   他们伴水而生,在海边或者海里生存,天然与海亲近,也被沧海的衰竭牵动情绪。   【海鸣】是沧海悲声,也是一个“母亲”的伤心。   子能不为母悲乎?   曹皆掌御十万夏尸大军,悍然跳下中古天道,欲割龙君之颅,却是天刀一斩便返身。这一刀本就留有余地,他深刻警惕敖劫的手段,在沧海这样的环境里,尤其以保全兵力为上。   但他引军卷回中古天路的过程,却受阻于一堵不知何时拔起的高墙。   此墙竖于深海,拔于高空,横绝东西,禁隔诸方。   这时候敖劫动用的不是自身的力量,而是沧海衰竭过程里所爆发的灭世之力,“末劫”的力量。   一道高墙,不可逾越。   以劫为牢,大囚强军!   那横天剖海的兵煞天刀,顷刻盘身为张羽天蛇。十万大军好似体内气血,任曹皆如意操纵。转攻为守,只在一念。   天蛇吐信,如射月惊虹,一时迷瘴翻滚,遮掩行藏,在这举世飘摇的沧海上空,聚成顽强的迷雾一团。   但若得不到接应,被吞没也只是时间问题。   甚至敖劫若是愿意付出代价,连时间也不太需要。   在那绵延几乎无尽的磅礴龙躯前,这条天蛇像只泥鳅!   景国人会有接应吗?   永恒天碑之中,姬凤洲的声音回荡:“龙君求死,求得这般不甘愿?!”   敖劫哈哈大笑:“非朕不死,是曹皆刀不利也!景皇取剑自来吧!”   他笑得如此张扬,笑得伟岸的龙躯一震一震。好似群山起伏,挣扎在雷霆暴雨中。   沧海龙君之狂笑,交汇沧海之悲鸣。   谁悲谁复笑?   甲子血战、辛酉血战、出云岭血战……海族在中古之后的历史,就是一段鲜血淋漓的抗争史。然而数十万年的挣扎,都是无用的!   从历代海族先贤到皋皆,一代代族群演进,不断发展,却囿于沧海的先天贫瘠,怎么也比不过雄踞神陆、贪索万界的人族。   人族都已经不求人皇,而求六合天子了。他们距离曾经的龙皇尊位,还遥不可及。   皋皆冲击超脱失败后,临死前锁住迷界,也是想等神霄乱局,合诸天万界之力,重演远古时代掀翻妖族天庭故事。但景国人开辟中古天路、姬凤洲驭永恒天碑而来,跨越了迷界,要提前剥夺他们踏足神霄战场的资格!   敖劫已经看到景国人的决心,便也展现自己的决心。   最后的战争不应该在沧海发生,但敌人已经打到沧海来——那就杀死这片海,送走海族精锐,以待来时。   永恒天碑是为镇海而存在。   可这片海域正在死亡!   永恒天碑纵能降服暴乱,又如何叫一尊衰死者享受安宁?   龙皇九子几乎天生享有海权,在景国人复刻烈山人皇的手段下,更是为镇沧海而生。但“海”之不复,“权”又何存?   永恒天碑一时无处落子。   而中古天路的主要意义,只是桥梁。   敖劫釜底抽薪后,一切要如何再继续?   姬凤洲的声音,依然在永恒天碑之中,保持了平静:“看来你是什么都不打算给朕留下。”   他当然从容。   景国做了这么多准备,投入如此巨大,此行没有胜利之外的可能。   且只会是全胜,或者大胜。   最优的结果,当然是彻底征服沧海,使海族如水族般,成为人族的盟军。   其次的结果,是伐灭海族,除掉神霄战场一大患,尽占沧海资源。   但哪怕沧海“死”在此刻,靖海计划也已经成功。沧海都衰竭了,怎么不叫“靖海”呢?   只要确保神霄战场上的优势,此行就不算白来。   作为中央帝国,人族的胜利就是景国的胜利。   “不,朕还是要留下一点什么!”敖劫大笑!   留下这两支天下强军,留下这两尊当代名将,再给这位雄心万丈的景国天子,留下一点深刻的印记!   斗厄若覆,于阙若死,姬凤洲若受重创……不知景国还能否坐稳现世第一的位置,现世诸国,是否还能安分?   齐国若失去曹皆和夏尸军,区区一个叶恨水,还能握得住近海海权吗?   嗡~   嗡~   嗡~!   海底仿佛出现了无限多个深渊缺口,都在疯狂地吞咽海水。在绝望的悲鸣声中,以沧海作为整体,又像是一个活物,被残忍地放血,正于煎熬中走向死亡。海面迅速下降,枯水出岩石,敖劫山脉般的龙躯,也越来越多地裸露在人们视野中。   这时候人们可以看到,这龙躯的每一片鳞甲,都演化着末日的景象。   “死”是穷途,“死因”却有千万种。一身演万劫,是末世之龙。   沧海愈靠近死亡,敖劫的龙躯就愈是强大。   那两颗血色太阳般的龙眸中,各有一个幽深无底的漩涡在转动,整个沧海衰亡的力量,似龙卷般被它们吞纳。   姬凤洲的声音,在这样的时候,仍然有镇平一切的力量:“时穷节乃现!当代东海龙王,是个有风骨,有手段的!尔辈若生于上古,未尝不可为龙皇,替元鸿,盖羲浑!朕见英雄穷途,文明倾覆,于心为叹。但为人族计万古,也只好为君送行!”   他叹息着,倏然一转:“——有劳灵宸掌教!”   他不吝赞美,也不惜手段!   道门三大圣地,曰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   有号为“灵宸”者,正是蓬莱岛大掌教,灵宸真君……季祚!   他竟然也在候战!   景国为今日这一战所做的准备,远比外人想像的更为充分。   那位景国丞相在密折里勾勒雄图后,当代景帝以最大的决心在推动!几乎是倾山以掷!   事实证明,敖劫现身之后,直接否定了海族强者诸多反击准备,果断掀开最后的手段,亲手为沧海送葬,要带海族逃亡,或许是最正确的选择。   比如大狱皇主仲熹,就已经盯那尊霸下盯了很久,想试一试挑动天道,一如玄神皇主对抗狻猊……也被敖劫当场送走。   以景国所展现出来的战争准备,海族那些所谓的反击手段,也都只是“添油”罢了。只会让海族在热血抗争的幻觉里,一步步失血走向末路。等到惊觉时,已经无力到连这最后的反击与逃亡也做不到了!   沧海被打通、人族军事力量可以大肆投放后,海族哪里有资格和人族玩在天平上不断加砝码的游戏?   景国在雷霆骤发、兵出海外后,却不毕其功于一合,而是选择一步步地放出手段。未尝不是静待诸方反应、等某些人犯错,也未尝不是温水煮龙!   但见沧海高穹、虚空尽处,有一座飘渺神妙的仙岛轮廓,似自九天而落。   蓬莱仙岛照天路。   在那辉煌灿烂的中古天路上,有一尊披着道服的高瘦身影漫步走来。玄光环绕,清辉动影。   他的面目明明十分清晰,却不能够被记得。看到即忘掉。他自威风凛凛的斗厄大军旁走过,在于阙静立低头的仪礼前抬步,也行走在所有强者的注目里。   “末劫之力?”   他注视着下方那磅礴的龙躯,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意味:“早知东海龙王会动用如此手段,应该叫太虞真君过来处理。”   “这里毕竟是沧海。”姬凤洲的声音说。   海外有仙山,其名“蓬莱”也。   传说中孤悬海外但从不显现于人前的蓬莱岛,向来主掌道门在海外的事务。   的确没有沧海之事,要请大罗山真君的道理。   除非蓬莱岛自认为处理不了。   但灵宸掌教在此,岂有此言?   他行走在中古天路上,像是漫步在阳光洒金的寻常一天,只是一卷大袖,抬起干干净净的手掌来,五指铺开对天,仿佛托住了那阴云密布、雷霆翻滚的天穹,往上轻轻一抬,云升万里,天高百丈!   而后翻转——   整个天与海之间,一霎那十分模糊,好似明亮的铜镜被磨花了!观世如隔镜,而镜中的一切都恍惚。无论视线怎样梭巡,都找不到落点。   细细看来,并非空间变得模糊,而是天海之中,浮起密集的微尘。   它们把视野里的一切都混淆了。   这些微尘何止亿万?   它们簇集在一起,如云似雾,微渺而壮观。   无论人族海族,一见及此,尽皆变色!   灵宸真君诚然有无穷手段、无上神通,但他最为人所知的,还是他所独创的“尘雷之术”,又称……“道门第一雷法”。   这雷法在他掌中用来,也不见如何精细雕琢、复杂展开。就是直接了断的、目不可数的尘雷。   大道为简,覆掌显尘。   如此密集的尘雷,漂浮在天与海之间,令识得此术者,不免惊惧。   他应对敖劫的方法是如此简单——他也要毁灭沧海!   东海龙王要灭世,灵宸真君也要灭世,好像殊途同归。但沧海是由敖劫毁灭,还是由季祚毁灭,那又是不同的结果。因为它决定了灭世的力量由谁把握!   而这将直接影响到敖劫的布局!   沧海无穷广袤,要想将之“杀死”,绝不那么简单。   敖劫是沧海之主,拥有这片海洋的最高权柄,又筹谋布局千年,才能够发力于一夕之间,自内而外杀死沧海。   若非他先为此事。灵宸真君再强,也很难说轻易毁灭沧海。   但正是敖劫已经主动催化沧海的死亡,自己在给这个沧海世界放血。季祚便有足够的空间,展现他的无上手段。他是道门雷法第一尊,以破坏力而论,道门之中,还没有谁能和他相较。   数以亿亿计的尘雷一旦引爆,他对沧海的破坏,会比现阶段的敖劫更彻底——   届时那归墟世界是否能开启,海族精锐是否能够成功转移,海族的大逃亡还能否实现、是否还等得到神霄战场开启……至此存疑了!   “呃……啊!!”   天与海之间,除了此刻漂浮的亿亿计的尘雷,还有一团几乎被人们忽略了的盘桓的雾。那是曹皆引夏尸之军,化天蛇自守。   此时此刻,迷雾滚动。   在灵宸真君覆手按尘的第一时间,曹皆先于诸方做出反应!   那兵煞迷雾一霎被吞尽,羽翼天蛇已不复,原地显现一尊万丈高的凶物!   此凶物像是一尊巨大的锐齿之猱,却人立而起,披发于后,一足独行。其身所过,旱气弥散,海水沸腾,加速了海平面的下坠!   夏尸军阵的最强形态……   【应天赤劫旱魃煞身】!   曹皆引动大军,显化此身,看起来是要加速摧毁沧海,帮助灵宸真君掠得更多份额的末劫之力。却是原地拔身,灵巧地一翻,借由灵宸真君尘雷之劫与东海龙王归墟之劫碰撞所产生的那一隙,越过了敖劫早先竖起的那堵高墙,越过了翻卷长空的的灭世雷霆,越过密集的不断碰撞的劫力……跃回中古天路之上!   于阙抬眼看此军势,正要说些什么。那旱魃却又是一跃,离开了中古天路。   曹皆挥军,毫不犹豫地返回了近海! 第五十五章万古惊龙   用于区分“沧海”的所谓“近海”,其实也广袤非常,不能说小。只是不能向东越过迷界而已,向南向北,都有近乎无限的开拓空间。只是越往远处,越是风波诡谲,越见凶险。   被齐帝称许为“天下之善战者”的曹皆,自问一生征战,其实只做两件事情——   带兄弟们攫取胜利,带兄弟们回家。   景国这次行动的决心太大了,准备得也太充分。   起于青萍涟漪小,一俟狂卷已接天!   无怪乎敢于坐等齐人反应。   无怪乎敞开中古天路,任由他曹皆领军去攫功。   灵宸真君都亲至,蓬莱岛圣地都投影。   谁能在这种情况下抢得过景国人?   抢一根鸟毛、一片鱼鳞,都要看景国人的眼色。   在当前局势下,齐人若真想分一杯羹,只怕齐天子要亲至,也不可少了姜梦熊,九卒少说也要动四支——而这仓促之下的整军,惊鸿一瞥看到的机会,也还要考虑是否是另一个久设的陷阱。   谁能想到,区区一只洞真层次的巨龟,竟然可以作为引子,跨越时空引来霸下的力量?   李龙川“护送”巨龟而走,那情报递回来的时候,都知道那是天佑之国的那只大乌龟,可都不知道它能作为什么事件的起手——当时设想的,无非是放龟于海,养一尊衍道战力。   谁能想到,横亘两族之间数十万年、吞没无数战士血肉的迷界战场,竟然被景国人跨越了。   这实在是太关键的一步,是打破了“常识”、突破“想像”的一步。   曹皆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这条同时跨越时间和空间、近乎无上限承载伟力的中古天路,究竟是怎么铺开的——大概的原理,算是知道了几分,但这条辉煌之路具体如何实现,其间一个个关隘是怎样跨越……是太复杂的问题。   景国人肯定不会好心解惑,只能等此战之后,搜集更多的情报,再加以分析。   海族据迷界,如据险关以自守。但中古天路一铺开,顷刻是一马平川。景国人的力量直接从天京城从蓬莱岛投放到沧海去,不仅打懵了海族,齐人也措手不及。好好的海上霸权,忽然就被撕开口子。   眼见得沧海将竭,东海龙王和灵宸真君在那里疯狂对撼,“联手灭世”,曹皆毫不犹豫地引军逃归。   作为齐军目前在海外的最高统帅,他非常清醒,考虑的不再是“争功”,而是“止损”。   海权被分割几成定局,但如何能被少割一些?   当旱魃煞身跃归近海,看到天涯台上,正站在叶恨水身侧、冲这边招手而笑的东天师宋淮,曹皆心中也并不意外了!   景国人已经许多年没有大动作,前些年与牧国的战争,算是被动迎接挑战。此次永弭海患之功,景国肯定是要榨干每一点胜利价值,最大限度扩张胜利成果的。   沧海那边自不必说,已在景人彀中。直接在沧海驻军也好、筑岛也好,甚至直接把蓬莱岛暂时迁移过去也好,总之是景国人打下来的江山。接下来无论东海龙王是死是走,沧海都只是一张落在姬凤洲书桌上的白纸,任由他去勾画。   哪怕沧海已死,不再产生任何资源,也可以凭空造陆,作为威慑海外的军事要塞存在。   而对景国来说,近海这边也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切入点——钓海楼!   无论钓海楼怎样在景国靖海事件里沉默,楼主离岛也好,宗门第一天骄竹碧琼闭关也好。沉都真君生前的布置,推动了靖海计划的完成,景国今日能够镇平沧海、永弭海患,岂能不论钓海楼之功?岂能不论功行赏?   景国以沧海为依托,完全可以在近海群岛大幅度扩张影响力,在这个过程里扶持钓海楼再度崛起、对抗齐人在近海的话语权,也是极有可行性的事情。   钓海楼这几年伏低做小所等待的,是否就是这样的时机?   东天师出现在天涯台是做什么呢?   大约是怕钓海楼不小心被余波所毁,怕钓海楼强者不小心迷路失踪!   还是那句话,对外战争大家自然一致对外,无分齐国景国,毕竟同在天地大潮,同乘人道之舟。   关起门来,高下还是要有所区分。毕竟六合天子之位,只有一尊。   以曹皆之能,置自己于旁观者的角度,也想不到在这种局势下,海族有什么救挽的可能。但在“后海族时代”里,齐国无疑是在海上迎来了一个更强大的对手……要如何应对?   旱魃煞身落在怀岛,十万夏尸大军,就地在怀岛这边的军营休整。曹皆脱出军阵,落在宋淮身边:“东天师好雅兴!值此波澜之时,怎的不在沧海为战,却在此地赏景?”   与东天师谈天说地,聊了许多道诗,叶恨水早就不耐,但也是直到曹皆归来,才能脱身。同曹皆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悄然离去。   夏尸军驻怀岛,天覆军驻决明岛,一旦发生冲突,这些准备仍不足够。齐国在海上多年的经营,也该在这时候有所体现——趁沧海那边还未彻底结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宋淮似乎对叶恨水的离去毫不在意,就好像先前留住叶恨水的并不是他,只对曹皆道:“沧海风波恶,老夫就不凑那个热闹了。”   他打量着曹皆的状态,大义凛然地道:“为免海族狗急跳墙,冲击近海。吾当在此,为天下屏之!”   “不愧是东天师!”曹皆抚掌而赞:“天门都能守住,有您在,海门何忧?夏尸镇天涯,斗胆请天师回撤,为曹某撑腰壮胆!”   若要往前追溯历史,天师的确是“守门的”。但要真把四大天师当成“守门的”,也着实需要勇气。   曹皆颇勇。   宋淮摆摆手:“海门岛老夫就不去了。当年你小的时候,老夫还抱过你,你不知老夫为人——这一生担责担险,不甘人后。今日老夫便立此天涯,一步不退。且看那海族,有几分本事,敢犯我海疆!”   活得久就是这点好,倚老卖老没压力。谁知道自己小时候有没有被抱过?   曹皆抬眼看向前方,楼约仍然掌握混洞,悬立于高空,背天涯台而面沧海。   他身前六尊巨大的九子血脉异兽,在极尽升华之后,又干涸了所有,只剩下躯壳——它们的力量都已经被永恒天碑吞没,成为其上的某一道刻纹。   干涸的躯壳,像是六座浮空的岛屿。   楼约在这个时候,大手一张,长袍飘卷,脚踏登云之靴,正往中古天路而去。他没能迎来升华自我的一战,但近距离观察沧海之死,对他的修行也有些好处。   真是从容啊!   也的确是一切都在掌握。   “关于沧海战争会如何终结,我想过很多次,兵事堂也推演过很多次。”曹皆不无感慨地道:“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来临。天下不独为齐谋,我当反覆思之!”   宋淮饶有兴致地道:“笃侯的表情,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曹皆没什么表情地道:“曹某只是长得有点苦。”   宋淮一副『我懂你』的表情,微微一笑:“曹帅远征沧海辛苦,快去休息一下。此地有老夫坐镇,自当万无一失——”   那个“失”字才说了半截,便猛地一震,像一块跌在地上的玉,被砸了个稀碎!   地面在摇晃。   整个怀岛巨颤起来。   这座近海最大的岛屿,能容纳数千万军民生活,重建之后更稳固于以往,却在此刻疯狂晃动。好像一块摊在锅里的煎蛋,要被颠出海面!   咔嚓!   那尊熏受香火、已经养出神性拥有神力的钓龙客的巨大雕像,手中那整石凿刻的钓竿竟然断折。断裂的半截破风坠海,恰恰被翻起的海浪所吞没。海浪拍天涯。   往远处看,惊涛席卷,诸岛皆晃!   原来不止是怀岛震动,而是整个近海……   不!   曹皆猛然转头,惊色难掩——   也不止是近海群岛。   而是整个现世山河,是被海族称之为“神陆”的这个世界!   北极荒墓,南至兵墟,西去雪原,东来碧海……整个现世都在动摇。   并没有山崩地裂。现世超乎一切的稳固的本源,令它不可能走向毁灭。此刻这个世界是被撼动,而不是被摧毁。   或许在绝大多数人的感受里,这只是一段类似于在马车上颠簸的经历。但整个现世都在颠簸!这辆失控的马车,又将驶向未知的哪处?   这……这真是万古未有之惊变!   现世可不是什么能够被随意摧毁的世界。   现世是诸天万界的正中心,历经无数灾劫而永恒存在。尤其是在道历新启、超脱者签署共约之后,最多也就是现世极限的力量于此世辗转,几曾翻覆出这般动静?   纵览过去未来,细数六合八荒,在当前这个时代,能够如此撼动这个世界的,其实也只有寥寥几种可能。   譬如……那条“诸水之源”、“现世祖河”!   昌国的一座幽静院落里,夜晚买酒换故事、白天闭门读书的姜望,一刹那按剑拔身,势如青松而起。整座院落里未及修理的杂草,瞬间都笔直向高穹,如对苍天亮剑。   天空浮云都开了,千缕万缕的阳光都如剑。   他的心神都在对抗天道,他的锋利几乎无法收敛,他的杀力举世无双!   深陷在天人状态里的他,比所有人都更先感受到长河的变化。   “天地之变,皆感于天道”,尤其长河这等横亘时光的诸水祖脉,是真正触及现世根本,能够改天换地的存在。它的擅动,先惊天人!   天道是个太复杂太玄乎的“东西”,姜望到现在也不清楚,天道究竟“需要”什么。   有关于天道的“要求”,几乎无法测度,姜望没搞明白天道究竟是基于什么道理驱使天人,只有被动感受。然后选择接受、忽略,或者对抗。   按理来说,长河生变,动摇天地,天道应当驱使他前去镇压,还归现有的秩序。但天道并没有。   又或者说,天道会让他帮忙解放长河,释放祖河之“自然”,但是也没有。   天道虽然反馈了长河的变化,使他于研读中惊醒,但是天道本身,好像对这件事情无动于衷。   姜望的按剑惊起,纯粹是因为自己尚未泯尽的那一点情绪——长河一动天地摇,长河若是决堤、掀翻九镇,长河两岸居民,势必死伤无计。他既然感受到,就不能不管。   但一霎之后,他又坐下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旁边的院落一眼——彼方院落里,当今的钓海楼楼主陈治涛,正关闭院门,独坐在树下,苦思封印第二天人态的可能。   姜望握剑的手放开来,重新握住了书,似是自言自语,似是解释地道:“长河未有吞人意。”   情感告诉他也许应该再去看看,虽然通过天道并没有感受到长河的毁灭之意,但毕竟是如此大事,都天摇地动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可以去看看,做点能做的事情。   但理智告诉他,这没有意义。长河不可能决堤,两岸百姓也没有危险,他去和不去都是一样。   他感到内心深处牵挂长河两岸无辜百姓的那一点情绪,也像是落在海面的石子,迅速地下沉,慢慢地消失了。   天人的最后,或许就是“无动于衷”。   ……   此时此刻,正是长河怒卷,万万里腾身,惊涛冲天而起。那跨越长河两岸、镇压龙脉首尾的九镇石桥,被冲击得轰隆隆作响,好似天欲坠。大水漫卷两岸,整个神陆都被撼动。   靖天六友死后,代表景国坐镇靖天府,负责监测长河黄河河段水位的,是曾经的战场悍将、后来修身养性的真人——仇铁。   说是“卸甲归田”,事实上是以更自由的身份为国尽忠。多少年来,干过不少不能明录的脏活累活,常常为人诟病。   这尊真人生得铁塔一般,道躯强大,气势巍峨,手里拿着测量水位的法器,兀立在长河北岸,却望惊涛而不能近前半分!   监察水位?   黄河水位已经高到天上去!   现在仍是被九镇压着,一旦挣出河道,泛滥两岸,后果不堪设想。   南天师应江鸿第一时间临于长河,孤身立于石桥第七镇,以无上神通镇压大桥两侧狂潮,却也只在僵持之中。景国的护国大阵应激而起,也只是堪堪护住中央帝国的疆土,不能尽守中域水岸。   岂止是真人仇铁如此?岂止是南天师于此无力?   长河南岸的大魏天子魏玄彻,亦是冕服披身,亲自挂帅。开出那条刻字“大魏天子御水”的帝舟,举国阵而压长河,然而倾尽伟力,也不能将这惊涛压回!   当年魏明帝便是乘此舟,领大魏水师,巡游长河,叫天下人看到了魏国的力量。才有后来的“景魏天子之晤”。   如今此舟复临长河,长河却不复往日安宁。   惊涛不照影,帝舟亦飘摇。   冕服鼓荡间,魏玄彻独立舟头,俯瞰狂潮,声音里压着风雷般的怒气:“景天子当承其责!”   武道开辟之后,魏国确实是乘势而起了。魏玄彻都敢公开指责大景皇帝了!   应江鸿在大桥上高声回应:“譬如毒疮,早剜早好,一俟旷日弥久,多有病亡!”   天下四大书院里的龙门书院,本就因观河台而立,从来都以监察长河为己任。镇御长河的历史,要比景国久远得多。   事发之时院长姚甫正在书房写字。   许象干顶着个锃亮的额头在旁边,每见一笔就赞一句,手上不停,十分殷勤地研墨。   子舒很不淑女地仰坐着,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书,后脑勺压在椅背上,已是睡着了。   正所谓“夏困秋乏,非我所愿。”   照无颜则是一只细笔,一卷新书,专心致志地看书批注。天下文坛有什么不错的新书问世,她是一定要第一时间买来品读的。子舒的呼吸,许象干的殷勤,院长落笔的声音,全都不能使她分心。身在此间,如独在一界,真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宋国的殷文华,孤兀立在门外,不愿意进去,没眼看。那个许高额,怎么就能这么自然?真把这里当家啦?见天儿的在龙门书院转悠,每次回来都能看到他……他不是青崖书院的么!   纸上写:“一江春水——”   这副字写到半截,姚甫便丢了狼毫,随手取了殷文华腰侧的烛明古剑,杀出门去。   屋内屋外各自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院长已经很多年不提剑!   但姚甫这时,已直接杀进了长河中。   滚滚浪涛,腾如白龙。   姚甫身如蜉蝣,然而轻衫提剑,踏行“龙脊”,随手就剖分激湍、斩开洪涌。   但纵他剑术盖世,抬手剑气纵横千万里,却也剖不尽斩不断这祖河之瀚流!   二十四节气剑典包罗万象,长河翻涌,却在“万象”外。   但见得万里潮涌,一波高似一波,仿佛永无止歇。   九座仿佛永恒的石桥,这一刻都叫人们怀疑“永恒”。   那座镇压万古、号称“天下第一台”的观河台,一时华光大放。雄壮巍峨的观河台上空,却有浓云深掩。乌黑的云潮厚重得不透一点天光,激雷漫卷如海,雷海倒倾高台。   长河安宁了太久,久到人们几乎已经忘却了它的恐怖。   早在远古时期,它就是强大水妖厮杀的战场,哪怕龙宫定鼎,也不能强镇所有。   彼时常常肆虐两岸,须得远古天庭来镇压,每一次都要花费巨大代价。   而人们已经忘记了它为什么能够安分这么多年!   当它今日如怒龙甦醒,冲撞天地,摇动苍穹……   一切的一切,只指向一件事情——   坐镇长河数十万年,烈山人皇的亲密战友,现世水族的最高旗帜,人族的坚实盟友,长河龙君敖舒意……叛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处水域,能同长河相比,能比长河重要。   在远古时代,龙族据长河,几乎独立于妖族天庭之外。在上古、中古时代,龙族仗长河分治天下,与人族分享现世至高权柄。直至道历新启后的今天,它也仍然哺育着数以亿兆计的生灵。   向来说“山河”、“山河”,以此指代“天下”。在这个词语创造的最初,“山”是已经倾倒的“不周山”,“河”是这条仍在流淌的“长河”!   这条河,诠释了“河”的意义。是仓颉造“河”字,最初的解释。   当它于神陆翻身,仿佛要挣脱现世而去,是真正在动摇现世的根基。   整个宇宙,都应该可以听到涛声!   东天师是何等人物,岂会连话都说不完整,任声音碎灭?山崩于前他都不至于眨眼。恰恰是因为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才会如此失态。   他在天涯台回望内陆,一时间惊容难止:“祂怎么敢?祂怎么能?!”   虽则数十万年来,人族对敖舒意的防备从来没有放松过。   一直都有声音说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这老龙君“昔时能叛龙皇,他日叛人未可知”、说此君“居心叵测”……   但这一天真的到来,还是如此让人意外!   毕竟自敖舒意加入人族阵营,助烈山人皇对抗羲浑龙皇,成为水族大分裂的一杆旗帜,已经太多年过去了。久远到要用“万年”为计时单位。叫绝巅强者挨个排寿,都要寿尽几十尊!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留在神陆的水族被不断打压、不断分割,直至于天下水脉支离破碎,再也难称整体,反倒是因国而分,什么雍国水族、庄国水族……天下没有独立的水族势力了!   在人族长久的审视和警惕中,长河龙宫的权柄被不断削夺、直至于点滴不剩,长河龙宫空荡荡。坐在龙君大位上,常常只能听到脚步声于空阔大殿的回响。   这一切,身为超脱者的敖舒意都默默忍受。   从真正统御天下水族的长河龙君、天下水主,到只具备象征意义、只在每届黄河之会被请到观河台上坐一坐的水族吉祥物……这个过程几乎看不到敖舒意的反抗。   祂抚掌,祂赞叹,祂为人族天骄喝彩。   曾飨天下各族英雄、极彰龙族影响力的“龙宫宴”,许多年未开,好不容易来了兴致再开一次——没有一位水族能够参与,也都没几个人真正在意!   祂接受了所有。   祂过去一再接受,本该一直接受。   怎么今天忽然就不接受了?   在人族如日中天的时候?在人族正在全面备战,正要覆灭沧海海族的时候?在人族已经占据极大优势、有很大可能赢得神霄战争的时候?! 第五十六章玉山压白龙   赤眉皇主怒骂姬凤洲,坚决抵抗景国的九子镇海计划,说“吾辈岂如敖舒意?岂甘为犬马?”   这不仅仅是对敖舒意的唾骂轻贱,其实也是在某种程度上描述了事实。   九座石镇镇长河,叫现世祖河万万里安宁,万万年平波。那不可解封的枷锁,是真的压在敖舒意身上!   按照当年和烈山人皇的约定,祂永镇长河,也永为长河所镇。可以说是世上最不超脱的超脱者,空有无上伟力,却困坐龙宫,受限于长河。   长河虽广有万万里,具有无与伦比的超凡意义,可要将一尊超脱者局限在其中,也太过约束。   海族若是接受了姬凤洲所勾勒的九子镇海的格局,沧海只会比长河更局促。此后所有海族强者,也当如此,一旦有资格对人族产生威胁,身上的枷锁就会显现。   超脱者更是几无可能再诞生。   所以赤眉宁死不降。   但敖舒意这种被骂了这么多年“河犬”、根本不在意自尊自由的角色,又为何降而复叛?   而且是在人龙战争已经结束的这么多年以后,在这种可以说毫无成功希望的时刻。   龙族不可能重掌天地,无论水族还是海族,也都绝无可能再回到同人族分庭抗礼的阶段。   祂的反叛,有何意义?   祂不仅选择了一个对祂自己来说十分糟糕的时机,祂的行为本身也是在找死!   宋淮之所以尤其的想不通,是因为不久前景国天子才把长河龙君请去天京城喝酒赏花,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一方面强调水族的历史贡献,承认水族的历史地位,一方面又给长河龙君做出承诺,还亲自划下底线,严厉打击水族奴隶生意,保证水族的尊严……还送了礼物呢!   景天子做这么多,就是为了安抚水族,安抚长河龙宫,也算是为这一次大侵沧海所做的诸多准备之一。   作为中央帝国的天子,亲自奉酒、敬称长者,已经很有诚意了。   当今天子的爱女,长阳公主姬简容,还即兴演了一场剑舞。   那可是和瑞王姬青女、璐王姬白年并驾齐驱,有资格争夺中央帝国储位的皇女……对长河龙君还不够尊重么?   在宋淮看来,简直都有些破格!   彼时敖舒意也是言谈甚欢,笑意盈盈,怎的一转头,就席卷长河,撼动神陆?   魏玄彻现今在那里痛斥景天子,景国人都没法子解释。   敖舒意老老实实地在龙宫里坐了几十万年冷板凳,去一趟天京城,回来就叛乱!这下要说是景国天子在会谈里逼反了长河龙君,谁能不信?别看应江鸿现在声高气壮,半点不示弱,恐怕心里也在嘀咕——会不会天子在左右无人的时候太过无礼,倨傲不加掩饰,伤了老龙君的颜面?   曹皆立于钓竿已折的钓龙客雕像之侧,一脚镇住摇晃的怀岛,放眼远眺神陆长河,终究心神难定。只是喟叹一声:“祂为超脱者,无有不能!倒不如问,祂想要做什么?”   九镇当然是跨越时光的伟迹。   可超脱者的境界,也称名为“伟大”!   敖舒意安分了数十万年,低调得几乎不让人感受到祂的存在。可仅仅是“活过几十万年”这件事本身,就是无数绝巅强者梦寐而不及的神话。   祂的力量,祂的神通,岂是非超脱者所能想像?   至于祂怎么敢……   曹皆不清楚前段时间景国天子于天京城宴请龙君,究竟吃喝了什么,沟通了什么。   长河龙君在当今这个时代举起叛旗,的确是愚蠢至极的选择,一定不会有好的结果。   可若单就反叛的行为来说,今时今日的确是对长河龙宫而言,再好不过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往前往后可能都不会再出现。   自当年姬玉夙立国以来,屹立于长河东北岸、被长河半抱着的景国,就一直是镇压长河的主要力量。长期以来肩负着监察黄河水位、监察长河龙宫、巡查九镇封印的责任。   今日景国东去也。   景天子姬凤洲,斗厄这天下第一军以及统领斗厄的真君于阙,蓬莱岛掌教灵宸真君季祚,东天师宋淮,中域第一真人楼约……景国在沧海的投入之巨大,几乎抽调了所有能够抽调的力量。   对于长河的镇御难免不足。   至少是不足以迅速弹压敖舒意亲举的叛旗。   景国虽然强大无比,但又要坐镇中央,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又要主镇万妖之门,对峙妖族。又要镇守天门,还有诸天万界许多关键资源的看护……   有时候也捉襟见肘!   而长河南岸的魏国,亦是镇守长河的重要力量。可前段时间吴询以“接晚桑百姓回家”的名义,引魏武卒大举杀入幽冥,至今还未归返。   长河两岸的镇御力量,正是前所未有的空虚时刻,这也就有了长河龙宫揭竿举旗的空间。   但是,问题还是回到了“但是”——   敖舒意的目的是什么?   长河龙君可以是个阴谋家,可以是个野心家,但他不应该是个蠢货。   正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想不到这么做对敖舒意有什么好处,所以才会叫那么多人意外。   “龙君!”   就在这个时候,于那西极之地,响起一个威严堂皇的声音。   此声如旭日初升,一刹那华光万丈,照破山河。   “龙”字发出时,尚且山河板荡、风雨飘摇。“君”字落下后,已是阳光普照、风调雨顺。   在那万万里长河的西极尽处,巍然升腾起一座玉山的虚影。   此山真贵极!   只是显现一个轮廓,几许掠影,就给人一种人间不逢的显贵感觉。   如果说“不周山”代表“山河”这个词语里,关于“山”的诠释,是仓颉造此字的灵感来源。那么在不周山倾塌后的现在,或许也只有“玉京山”,最能够担当其名,重新定义这个“山”字!   以“山”镇“河”,大约正当其时,简直天经地义!   传说中玉京山就在西极之处,在长河的源起之地。   但极少有人能够验证。   因为长河的尽头,向来不许追溯。玉京山的根脚,也非等闲之辈能够窥探。   不过这座列名为道门圣地的仙山,确实是镇压着虞渊的其中一个入口,此事记于史书——虽然在中古时代,就已经被完全封死。   今日但凡有人西望,不论是否拥有修为,不论目力如何、眼睛是否康健,都能看到一座玉山的显贵轮廓,镇着滔滔白练的不安源头。   红日放金箭,青雷撞天钟。   长河撼神陆,玉山压白龙!   这一幕实在是惊世奇观,万古不逢。   许多神话传说,大概又要由此萌发。   而代表玉京山在此刻展现力量的,自然只有那位紫虚真君。曾经的隋太祖,现在的玉京山掌教——宗德祯!   他举玉京山而起,强压长河,对长河龙君的态度,倒是并不严厉:“贫道深知,您这些年受了委屈!以超脱之尊,屈于河道之中,上不能腾于九天,下不可洄游幽冥,壮怀不能发于肺腑,筋骨不可为之伸展——您坐得乏了,起来活动活动,天下人都可以理解!”   “不必转圜了!”滔滔长河之中,响起敖舒意的声音。   纵然玉京山掌教展现了所谓“宽宏”,开口就将事情和缓的定性,奈何长河龙君并不领情。   在长河第三镇和第四镇之间,也就是天马高原之前的那个河段。惊涛连撞,仿佛鼓响。三鼓之后,有狂澜卷起,直上高天!波涛如怒,水峰高巍,几与那遥远玉山齐平。   在那波峰的最高处,立着一尊身穿金色帝袍的身影。   祂的身姿岿然,呼吸悠长。不见动作,自有八方宾服的气势。   不同于黄河之会,不同于龙宫宴上。祂的五官,第一次在视觉意义上清晰起来,可以被非超脱者看到——   那确实是相当出色的五官,鼻高眸深,眼似丹凤,依稀能见得年轻时候的风采。   但祂实在是有些老了。   “苍老”是个可怕的词语,用眼袋将祂的眼睛吊下来,用皱壑将祂的贵气掩埋。用迟暮消解了辉煌,用衰弱分割了英雄。   如何能将这个词语,同长河龙君放在一起?   超脱者怎么会老呢?   敖舒意当然捱得过时光。只是在当初决定背叛龙族,举旗分裂水族的时候,祂就已经是如此模样。   祂没有更老,祂只是……早就老了。   而今祂站在那里,怅然遥望:“宗德祯,你觉得还有转圜的必要吗?”   在玉京山的轮廓之后,投映出一个接天连地的威严虚影。此君身披白色道袍,仿佛系住天穹。他的双手微微张开,似是站在玉京山之后,拥有人间:“不存在『必要』或者『不必要』,只存在『愿意』或者『不愿意』。只要您愿意转圜,在这个基础上,所有的问题我都能解决。”   “紫虚真君好气魄!你和当初来龙宫拜访朕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朕在你身上,看不到半点他的影子。所有矢志改变世界的少年人,最后都变成了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敖舒意说到这里,斩断了短暂的回忆,收回了视线:“是的,我不愿意。”   “敖舒意!你别给脸不要脸,人族何曾薄待于你,叫你生今日之怨?”南天师应江鸿早就难以按捺,当即戟指怒斥:“人皇遗诏,予你尊名;两岸百姓,祭以牺牲;列国尊座,奉为上宾!观河台上,永远有你一席之地。这现世神陆,只留你这一尊真龙!你享尊享誉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满足?!”   应江鸿选择降临在第七镇,是有原因的,不仅是因为这座石桥离靖天府最近。那名为“霸下桥”的第六镇,也在景国国土内,也是应江鸿一步就能到的地方。   他之所以立足于此,在于这长河第七镇,名为“狴犴”。   相较于今日不明不白的反叛,当年敖舒意对龙族的背叛,才真叫有迹可循。   至少当时在撤退沧海的那一部分水族里,都有很多强者能够理解祂的行为。一方面恨不得把祂剥皮抽筋,一方面却也有“还是走到这一步”的感慨。   因为祂确实在龙族这边受了委屈。   身为纯血龙族,却很受龙廷冷落,甚至常被欺压。   这跟祂年轻时候混不吝的性格有很大关系,但最重要还是祂的出身——   祂的母亲,因修炼《至尊履极帝魔功》,而被押赴斩龙台处死。这大概是明文所载的第一尊被魔功引诱而堕落的龙族高层。在被揪出来的时候,已经害死了许多水族强者。   敖舒意因之承受的怨恨,自也可想而知。   祂的父亲,死在更早的时候。所以祂那时候并无依靠。   而祂从不退缩,从不低头,谁要怨祂,祂也怨谁。谁敢欺祂,祂就欺谁。   后来靠着自己的努力,一路坎坷辛酸倒不必说,也算成长为一方强者。但是在这个过程里,也有许多仇恨越结越深。   其中有一尊水族强者,举脉血裔,都被祂杀了干净。   当年那位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执掌水族刑事的龙皇第七子狴犴,就因此放话要刑杀敖舒意,一度已经追得敖舒意上天入地,还是羲浑氏亲自出面,才将此事压下。   后来真相查明,敖舒意其实是被围杀的那一个,只是他反杀了对方所有。   应江鸿站在这座石桥上,底气十足,理由十分充分——当初龙族都差点要逼死你。我们人族最多就是敲打你几句,可没谁要你的命。你过上这等好日子,还要背叛!这怎么不叫不知好歹?   “给脸不要脸?呵呵……”   敖舒意倒是并没有生气,只是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衣领上,而后猛地一拽——将身上的帝袍,扯了下来!   那金色的尊贵的袍子,就这么在空中飘落,还来不及舒展它的威严细节,就已经被江潮吞没。   数十万年的尊荣,原来在大潮来临前,是连一朵浪花都盖不住的。   而只剩简单武服裹身的敖舒意,站在怒涛之巅,有迥异于此刻长河的平静。   愤怒的长河,静谧的龙君。反倒在这矛盾之中,体现一种极致的张力。   “我啊!”祂说道:“一直都是个惫赖货色,穿上冕服,坐上帝椅,也不像君王。”   “烈山氏经天纬地,羲浑氏势吞寰宇,我及得上哪个?我只是……”   “我只是一个被历史裹挟,扑倒在时代铁蹄之下的可怜虫。我只是一个空有力量,却自己囚禁了自己的囚徒。我只是一个肩负了期待,却辜负了所有的卑劣者……”   祂像是一个倾诉心事的寻常老者,而的确不体现龙君的姿态,将声音抬高了:“我只是!我只是错误地判断了一件事!错误地相信了一个人!”   “长河龙君!”宗德祯的声音在那玉山之后响起,也终是有几分阴沉了:“您想说什么?”   真是老糊涂了!祂想说祂错信于谁?   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做了也可以改,有些事情……却是说都不能说。   烈山人皇的光辉不容蔑污,烈山人皇的伟大不容质疑!   敖舒意却只呵然一声,而后缓缓道:“中古时代共计二十万四千六百六十年。近古时代共计十万三千七百二十一年。道历新启之后,又三千九百二十九年。每一年我都数着过,每一天我都在等第二天。但我在长河龙宫里呆了多久……”   祂抬眸。那苍老的耷拉的眼皮,像是一道拉起来的闸!   皱褶堆叠的眼皮之下,是一对骤然亮起的金色的眼睛,拥有极致的灿烂与辉煌。这一眼仿佛盯住了所有质询祂的人:“你们数得清吗?!”   要如何数得清呢?   历史皆陈迹也。   这一刻猎猎狂风,振衣作响。这一刻磅礴气势,填天塞地。   这一刻敖舒意那独立浪头的身影,竟比大地更辽阔,比天穹更高远。在人们的视野中,凌驾一切。在人们的视野外,拥有无限。   也是在这一刻,万万里长河猛然一跳,仿佛一条愤怒的神龙,要彻底挣脱束缚、跃出河床。   提剑在长河中搏杀的龙门书院院长,像一滴龙鱼上岸甩飞的水珠。架帝舟压潮头的魏国天子,连人带舟被掀翻!大景帝国南天师,直接被一步逼回景国去,退在护国大阵之后,仍然眼角垂血线。   那巍峨贵重的玉京山虚影,也在瞬间倾斜了。   而架在长河之上的九座古老石桥……竟也在难堪重负的吱吱哀响里,齐齐抬起! 第五十七章永镇山河   长河如龙,只是一个简单的龙摆尾,加诸其身的种种手段,什么帝舟玉山南天师……都如水珠飞溅。   已经镇压长河数十万年,仿佛能够永恒的长河九镇。   竟然并不是根固于长河两岸,竟然是可以被抬起来的!   在敖舒意做到这件事情之前……没有人知道。   很多人们以为永远不会被改变的事情,或许只是还没有到改变的时候。哪有天长地久!   此一时也,长河万里腾身,神陆板荡。   仿佛山被拔根,水被抽脉,诸天万界,都能感受到现世的动摇。   神霄未开,诸方已蠢蠢欲动。   下一刻,天地有龙吟!   此声并不发自长河,也不来自龙君。   细听来,不是一声,而是两声。   一高亢一低沉,一轻灵一厚重,两声矛盾的龙吟,十分融洽地合在一起,彼追此逐,互相对抗又交响。   自那中州之地,倏然展起一面旗帜!   仿佛扯来一片天。   旗高扬,朔风烈。旗面上绣着一黑一白两条交缠的游龙,以身为线,分割旗面,形成玄奥高妙的两仪之形。当这面旗帜彻底地展开,天穹已经被它改变。   人们若在这时仰头,便能瞧得日月恍惚、天穹混淆,一幕天其实分两层,一半混沌一半清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此非苍天非黄天,而是“中央两仪天”。   它容括万物,是一切的开始。长河撼世的巨大波澜,也都尽在这片天空下,不往天外卷。   这时展开的,正是大景帝国的帝旗,乾坤游龙旗!   此旗招扬之后,才有一个极其宏大的声音响起——   “冥顽不灵!!!”   轰轰轰!长河咆哮的声音都被一时压下,八风尽开,青雷裂天!   发此声者,大景天子姬凤洲!   他的声音本来回荡于沧海上方的永恒天碑中,此刻却发于天京城,响彻长河两岸!   每发一声,中央两仪天就翻卷一次,将神陆动荡的余波抹去。他已从沧海脱身,举国势对抗长河龙君。   “烈山永志,山河永宁!”   “岁睦人和,日月在天!”   “吾乃中央帝国大景天子,今于道历三九二九年——为天下苍生,请人皇至宝!”   姬凤洲是半点缓和余地都不再给,甫一归返,即启杀着。开口就动用长河永镇的手段,要请出烈山人皇所遗留的宝具——说是人皇所遗,却也是人族强者供奉不绝、代代温养,寄托了人道胜景、辉煌洪流。   这尊宝具的力量,不仅未有衰落于时光,反而远逾于中古。   人都已经被逼得从沧海抽身回来处理水患,的确也没什么缓和的必要。   万万里滚雄声。   而后遽有凤鸣!   南方半为赤色,神霄凤凰旗招展,尾虹经天,火烧红霞,十分明艳。熊稷那天生显贵的声音,在那炙烈灿烂的焰色里,率先予以回应,其声曰——   “大楚皇帝,准予行玺!”   西方天穹一时尽墨,好像单独地陷入永夜中。连那玉京山的清辉也掩去,连紫虚真君的虚影,也在阴影中。在大秦天子极具威严、一言决天下的声音响起后,玉京山的轮廓,才重新在夜色中勾勒。   秦帝嬴昭言简意赅,说的是:“当有此诛!”   敖舒意掀长河而起,拔九镇而动,已经彻底撕毁过去数十万年的温情假面,触及了人族底线。这次霸国天子动用人皇宝具,目的已经不再是镇封,而是镇杀!   铁骑突出刀枪鸣!中央两仪天后,一时印出诸天璀璨星辰。荆国天子唐玄鉴的声音,像是孤骑一尊,自那诸天星辰里杀出,在无数次的碰撞和砥砺后,已经拥有杀穿一切的锐利。   他说的是——“斩立决!”   荆国的建立,本就是踩着神池水族的尸体。荆太祖唐誉的威名,是神池天王垫就。从开国到现在,对于龙宫的态度,荆国本来就比其它国家都强硬。   又有鹰唳长空,卷来一片青空之海,播撒万丈神辉。   大牧女帝赫连山海的声音,在青空中愈显辽远,比天穹更广,比神性更高。其声曰:“便如此议!”   其实这件事也没什么好议的了,敖舒意自己都不愿回头,也没人会在这时候放过祂。   总不能真见长河脱去,叫这老龙自由!   道历新启以来,现世几乎不曾有过如此剧烈的变幻。诸般异景,似走马灯转。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一张又一张的重叠。这个世界变幻万般,也都始终被牢牢把握。   执掌人族最高权力的几位君王,念动之间,天地改色,翻手覆手,人道洪流。   最后是东方天穹一片紫,经纬纵横如棋局。大齐天子姜述的声音在其中,只道了声——   “允!”   这就是这一局的最后一颗子。   原说落子无悔,本来生死有命。   整个神陆,骤然一定!   一方大玺,从天而降。   它的形制贵重已极,万古独尊。   上为九龙捧日,下是六合江山。   它其实并不巨大,相较于万万里长河,简直是微不足道的碎礁。   但是在它出现的那一刻,适才翻天覆地、怒涛席卷的长河,一霎静止。骇浪狂澜,尽被压服。水面平整得如同镜面,再看不到一点涟漪!长河万里无波澜,贴着河床,对齐河岸,像白色的土,缄默的平原!   那随着六位霸国天子开口而不断变幻的天地异象,都化作大片大片的浮光,投入这方玺中。   此刻它集六国霸权、合天下至尊,是国家体制的巅峰体现,几乎能代表当代的人道洪流!   敖舒意脚下所踩着的浪潮,已然静成一座水刻的山。   凝固的水,静止的山。   立足于山巅的长河龙君,那本来昂直的、超脱于天地的身形,一瞬间归于天地,归于山巅,一瞬间佝偻了!   如担重负,而竟不堪其负!   世间竟有超脱者所不能承受之重。   祂的脖子却直挺挺地,怪异而别扭地往上举,祂就这样抬着头,看着静悬高天的那方玺。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祂喃喃地笑了,灿烂辉煌的金眸里,有分明的恍惚:“当年烈山氏,曾予此玺,任我把玩。那时我相信,万物有灵,天地一家,种属并非藩篱。而今祂把这玺留下来,用这方玺予我的巴掌,作为赠我的礼物——祂大概从来,从来没有信任过我!”   烈山人皇曾经允许敖舒意把玩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   这敖舒意说的话也太荒谬了,仿佛已经失心疯!   烈山人皇若真有此举,几乎是暗示了下一尊皇!且不说敖舒意是否有统御天下的才能,让一个龙族为天下共主,岂有此等可能?!   而敖舒意所叩问的,关于烈山人皇的“信任”。对于六位霸国天子而言,或许更显得可笑。   这也算得个问题么?   人皇怎么可能完全地信任一尊真龙?   身为人皇,怎么可能用整个人族的安危,去验证敖舒意是否可靠?   为君为帝者,甚至都根本不会去考验人性,常常是有个危险苗头就抹掉了,遑论考验“龙性”!   无人理会敖舒意的呓语,那方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无情印落。   咔咔咔咔!   敖舒意脚下踩着的水刻的山,发出冰裂般的声响,一瞬间碎为微尘!   而敖舒意身形下坠,坠在微尘之中,也竟如尘!   轰轰轰轰!   九座石镇渐次落下,重新为长河上枷戴锁。得了一息自由的囚徒,重新被关进监牢之中。   敖舒意仿佛听到长河的悲鸣。但长河静止如此,几乎贴压在河床,哪有波澜,哪有声音?   “呵呵呵呵……”   敖舒意低着头笑。祂几乎已经不能再昂起头,祂的脊背也更佝偻了。   早就知道是这般结果的……   那尊号为“烈山氏”的皇者,活着的时候,已经无敌于世。此尊所留下的手段,岂是敖舒意所能抗拒?   况且今时胜旧时,如今的人道力量,也不是中古时期可比了!   但是九镇……已经抬起过一瞬。   烈山氏亲手筑造的九镇,被我,敖舒意,抬起了一瞬!   喀嚓!   敖舒意猛地抬头!因为用力过巨,与那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的镇压力量冲突,导致祂的颈骨都在冲突中断掉!   这可是超脱者的骨头,本来万世不磨,本可以永恒不朽。   可祂不想再低头了!   “烈山氏!!!”   敖舒意已经披头散发,全无皇者威仪,然而仰天怒吼,状若疯癫:“我尽我诺,守我的约,践行我的道,扞卫我们共同的理想!你却没有做到,你答应我的那些!我知道你已经死了,我怨不着你——”   祂的胸腔剧烈起伏,祂愤怒而痛苦地喘息,于愤怒中,带着钢刀剜心般的悲怆:“可我怎么能不怨你?!”   怎能不怨啊?   我事你如师,视你如父,一直都在追随你!   轰隆!!!   在长河的西极尽处,那玉京山的轮廓之后,代表着紫虚真君宗德祯的那尊高大虚影,一时嗔目!虚影中仿如虚笔勾勒的眼睛,一霎自虚显实,勾笔深刻,有如正在爆发的紫色天雷!   玉清道法,元始破妄极光灭!   自这双雷霆般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笔直的电光,洞穿时间和空间,落在敖舒意的道躯上,仿佛要阻挡什么。   但是晚了!   大景天子姬凤洲的怒声,在乾坤游龙旗之下翻滚——“你找死!”   但是也晚了!   九镇毕竟被抬起了一瞬。   所以在敖舒意仰天怒吼的时候,在那风波已渐止的近海之前,在那举世衰亡的沧海之上,人们看到——   一条金色的不可计量体长的神龙,超越一切而出现。横隔时光,拔空飞转,直接扑至那金光灿烂的中古天路,以龙躯纠缠!金辉互耀,仿佛本为一体!   于阙领十万斗厄大军,几乎有无敌之威,横扫天下,顾盼自雄,却根本没来得及阻挡。甚至是在他发觉的时候,金色神龙已与金色的中古天路密不可分。   超脱者的力量超脱所有,现世极限之下,都是被超脱的部分。当然也包括于阙,和他的斗厄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敖舒意的目的,竟然是这条中古天路!   铛!   长河上空,敖舒意堆了好几褶的眼皮耷拉下来,恰恰挡住宗德祯的“元始破妄极光灭”,发出惊天动地的钟声般的响。祂的眼皮的确被刺破了,但从刺破了的豁口迸出来的金光,却比先时更耀眼。   轰!   举世磅礴,天穹下沉。   在姬凤洲的主动催发下,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的力量再次被调动,再一次印下来。   敖舒意那死扛着不肯再低下的头颅,倔强得像是一个被砸下来的锥子。以颅为锥,砸穿了祂的脖颈,砸进祂的躯干,陷入足有小半截。这时候还没有血液流出,可是那超越一切而存在的亘古永恒,却已体现清晰可见的衰弱。   祂却在艰难地笑!   祂的不朽道躯在此,祂的力量却被送到了那横跨越时空的桥,化为肉眼能见的金色神龙,缠住了景国人穷极人力物力所造的通天大道,缠得这条堪称“奇迹”的造物,嘎吱嘎吱地响!   筑造这条中古天路所需的准备,可不仅仅是精心培育的九子血脉异兽,尽管每一只都是育兽的奇迹,但也只能算是引子。为了完整召回龙皇九子的力量,景国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广阔至无垠空间,深邃至悠远历史,不知做了多少布置!   齐国清海患,灭夏吞阳。秦国修虞渊长城,送太祖超脱。牧国王权敕神权,楚国改革换新天,就连被钳在北地的荆国,也屡荡魔潮。现世第一的中央大景帝国,却一直只是被动地迎接挑战。   他们这些年主要的资源投入,海量的人力物力,都在这条中古天路上。   可以说一旦被毁,就无法再复刻。   而它本可以永恒地跨越在沧海与近海之上,成为近似于东海龙宫、天净国般的造物,成为景国人在海上的了望塔和桥头堡,奠定海权!   “你们逼得我走上这条路,却说是我在找死。你们有加害者的从容,却控诉受害者发疯。”   敖舒意努力地想把自己的脑袋,从深陷的胸膛拔出,但没能立即做到。祂的声音通过胸腔内部的回荡再传出,显得格外低沉而悲伤:“水族不可以就这么消亡,沧海不能就这么死去。这一切都和说好的不一样。”   “呃……啊。”祂痛苦地缓声,而拼命地发力!“烈山氏答应我,说水族可以好好的生存下去,过上很好的生活。祂答应了我却不做到,祂告诉我要等待,却不告诉我等到哪一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下坠,眼睁睁看着绞索接近脖颈,眼睁睁看着神池天王战死,死前他曾看向我!!今日,我不能再眼睁睁!”   “龙君!孤自小眺长河,感其壮阔,也深感龙君功德,对您十分仰慕。但您今日何其不智!”魏国天子此时已驾帝舟回返,在定止的长河上空,注视形状凄惨的长河龙君,语气里颇是恨铁不成钢:“今日之海族,根本不是水族,他们也不承认自己是水族。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你们已经是完全不同的种族,天生相隔!你想要看护的水族,在我魏国之泗水,在他齐国之淄河,在彼楚国之云梦……在各个国家看着你!唯独不在沧海!君今为沧海而死,奈天下水族何?”   魏玄彻?   敖舒意使劲抬头,想要看看那个人——当初魏明帝与景显帝长河会舟,那个叫做魏玄彻的童子在侧,祂也是注视过的。这些年算是看着他在南岸成长,但都不及今日有真切的实感。   这些做君王的,总是能把利剑藏在温情里。总是可以把威胁的话语,说得像是关心吗?   但祂的头颅,抬不起来。   反而在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的再一次下砸中,整个都埋进了胸膛里!   多像是一块墓碑,被砸进黄土。   碑上无名姓,只有血痕如泪痕。 第五十八章日月斩衰   噫吁嚱!   沧浪之水无穷极。   长河之碑为谁悲。   “呃……啊!”   长河龙君的颈骨,已经完全被碾碎。长河龙君的头颅,直接碾着脖颈,一并被砸进了胸膛里。这样倒是固定了昂直的姿态。   眼前看到的,是自己的道躯内壁,金色的鲜血浸泡了眼睛。   嘴巴一张,就咕噜噜,咕噜噜,血液灌进来,又被吐出去。那声音倒是很轻妙的,像是在某个秋日的午后,休憩在树荫下,堆石块为灶,捡枯枝为薪,架一口干净的陶罐,煮一罐自酿的果酒。酒沸之时,就开始鼓泡……香气如旷野。   “咳!咳!咳!”   永生不死的敖舒意,其实已经很久不知道,肉身的痛苦,是什么感受。   祂也很久不回忆。   祂把抬起长河九镇所逃脱的力量,尽数投入沧海,而让自己在这里孤独忍受。   脑袋埋在胸腔里说话,像是只能说给自己听。   祂呢喃着,这胸腔里的闷声似悲声——   “吾辈……何能称皇!?”   ……   烈山氏还活着的时候,的确有一次玩笑般地说过。   说舒意啊,要不然下一任人皇,换你来做。   敖舒意还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说龙族怎么做人皇?   烈山氏那时候哈哈大笑,说你还真想啊?   烈山氏说,日子清闲下来,心情很放松,就喜欢开玩笑,舒意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时候燧明城已经稳固了,人族水族以此为基础,在天狱世界里建立了文明盆地。眼看着妖族已经无力回天,文明之火照亮整个妖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即位以后呕心沥血、奔波不休的烈山人皇,罕见地休憩了一段时间。成天游山玩水,探亲访友,当然也顺便铺路搭桥,问农桑稻。   很多人亲眼见到烈山人皇,都是在这个时期。   上古人皇有熊氏虽然在上古龙皇元鸿氏的帮助下,平息了魔潮。但魔潮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创伤,却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愈合。   烈山人皇几乎是在废墟之上,重建秩序,大兴人族。   祂常说,破坏总是比建设容易,和平其实比战争艰难,祂选择做艰难的事。   敖舒意对祂是满心崇拜的。   烈山氏又说,说祂跟好几个人开过这种玩笑,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同。有的人欣喜若狂,有的人面不改色,有的人吓得腿软。只有你敖舒意,与众不同,在这里犯蠢!   说罢又哈哈大笑。   敖舒意倒是习惯了,烈山氏把自己当“人”看,习惯了自己也是烈山氏口中的“有的人”。   彼时祂只是跟着笑笑,只是在心里好奇——欣喜若狂的是谁?面不改色的是谁?吓得腿软的又是谁?   后来祂才发现,自己那时候的好奇毫无意义。   因为当时所揣测的那几个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时光带走了他们。   祂相信那只是一个玩笑。因为祂清楚自己并没有为君的才能。   但自那以后,祂也时常会想那个问题——   龙族怎么做人皇呢?   后来祂想到答案了。   除非有朝一日,人族龙族,不必再做区分。人族也好,龙族也好,水族也好,只是一个普通的标识,就像姬姓姜姓姞姓等等,万灵同在,天地一家。   祂倒是并不在意人皇尊位。   母亲给祂取名叫“舒意”,也只是希望祂快活些罢了!虽然祂因为母亲的存在,自小不能舒意……   但祂很期待那样一个世界,众生平等、人族水族和谐共处的世界。   若是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里,大约就没有那么多激烈的矛盾,父亲大概不会惨死,母亲也不会为了赢得复仇的力量,去修炼魔功,最后为魔性所侵。   祂就不必有那样的童年。   祂所看到的、经历过的很多悲惨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烈山人皇的理想国啊,是史无前例、超脱时代的美丽愿景。祂多么愿意做一个鞍前马后、勤勤恳恳的小卒,为之添砖加瓦。那是祂第一次听到,就为之深深着迷的未来。   这世上所有未知的可能性,所有人们翘首以盼的未来,没有比那更恢弘,更美好的了。   有一天,烈山人皇跟祂说——   “舒意,做人皇的条件,现在是不太成熟的。要不然……你来做龙皇吧!”   那时候烈山氏靠坐在一颗枝叶繁茂如华盖的大树下,懒洋洋地享受秋阳。嘴里叼着一根墟灵草,眼睛在看书,表情很不在意,语气也漫不经心。   那时候祂坐在旁边,也在看书,书的名字已经记不得了,大约是些姓氏起源演变之类,祂记得那时候刚好看到“姜”姓。   祂也漫不经心地说,好啊。   祂以为又是开玩笑。   但烈山氏却说,祂这次很认真。   烈山氏说,羲浑氏的修为很高,能力很强,但是在龙皇任上,做得不太好。因为羲浑氏的野心太大,一直在或主动或被动地制造矛盾,挑起战争。坐上王座这么久,水族几乎没有安宁日子。   烈山氏说,敖舒意,你可以带给水族更好的未来。你来做龙皇,你可以让水族过上更好的生活。   烈山氏说,舒意!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   祂认真地相信了。   祂知道自己不是君主之姿,没有统御的才能,可是祂很努力地去做好。   祂倾其所有,燃烧一切,恨不得把自己作为柴薪,投入到那个灿烂世界里。   最开始一切都是美好的,后来一切都不如所愿。   万古如梦!   数十万年,只是编织一个泡影。   烈山人皇的理想国,最后只是嵌在迷界战场里的一方小小界域,而且还讽刺地作用于种族战争。   那个勾勒了恢弘理想的男人,在完成了举世仰望的一件件奇功伟绩后,却在祂所描绘的理想前止步,选择了自解。还说祂的离开,是通往理想的必经之路。   这条“必经之路”,要走多久啊?   几十万年,都不足够?   祂无法不怨烈山氏,因为在祂心中,烈山氏无所不能!烈山氏哪怕是去赴死,也应该能在死前安排好一切。水族陷于今天的局面,只能说明烈山氏不作为、不情愿。   或许……这就是“君王”吧!   曾在烈山人皇身边呆了那么久,注视今天的这些所谓帝王,不免有“尔辈尽是小儿辈”的感受,但也不免看到他们,又想起烈山!   敖舒意的道躯从“永恒”被砸到“破碎”,从“不朽”被砸到“朽坏”,祂的声音在胸腔中回响,像是闷着放不出去的雷霆。   祂想要咆哮,想要怒吼,但除了那句“烈山!”,还能说什么呢?   其实祂的声音很低沉。   “他们不是别的种族,他们也是水族,与我同源。他们是为了延续生存,才走上不同的道路。不同于我这样的留守者,不同于我所选择的道路。”   敖舒意的道躯已经被砸成一个畸形的状态,而痛苦地说道:“二十万年……你们人族用二十万年的时间,宣告了我的失败——你们不能再把水族的另一条道路掐死!”   这些年之所以缄默忍受,是因为海族那边还看得到希望。   愈是有年轻的海族痛骂祂敖舒意是“断脊河犬”,越是说明新一代海族仍留有骄傲,仍然不肯屈服,仍然走着他们的路。   那么未来就是可以等待的。   直至而今……直至而今!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不断下砸,敖舒意的永恒道躯不断下坠。下坠的过程中,也如雕塑在历史里风化塌陷。   近海沧海所共同面对的高穹,缠住永恒天路的龙躯不断绞紧!   咔咔咔!咔咔咔!   摇摇欲坠是最后的挽声。巨龙绞缠天路,于阙挥军击之,演尽杀法,然而他轰破鳞甲所造成的巨大伤口,于这条体长无尽的金色神龙,根本不止一提,完全不能影响!   整个沧海此时雷爆不止,灭世雷霆有时也被尘雷轰碎。巨大的海底裂缝,倾塌的海底山脉,以及一个个吞噬所有、仿佛遥相呼应的永暗漩涡!   灵宸真君在这灭世的风景里反手一指,调动末劫之力,无边暗翳张牙舞爪、似藤蔓缠枝,攀上这金色辉煌的龙身。   那暗色侵金色,神龙却连回眸也欠奉。   砰!嘭!轰!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一次次抬高又砸落。   这场景叫敖舒意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为自己捣药的场景。捣药杵在石臼里,也是这般。   “敖舒意……”   “敖舒意。”   “舒意!”   敖舒意的眸光猛然一凝!   而后就涣散。   轰隆隆隆隆!   沧海、近海所共见,那贯通时空的中古天路……崩塌了!   “为什么?”   敖舒意隐隐约约地听到,在那枚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中,在人道的洪流里,有这样的对话在发生。   “姬凤洲,你需要承担责任!”   “不管怎么说,长河龙君对现世也是有贡献的。祂为什么反,是不是可以避免,此事总该有个交代。”   “姬凤洲,你那天跟老龙君在天京城,究竟聊了什么?”   “你们现在说这些话,哈!朕能与祂说什么!无非维稳的默契!中央帝国担其责,这种事情不该朕做么?”   “敖舒意只会遵从内心,不会被其它事情影响,也没谁能真正压迫祂——祂跟敖劫沟通过吗?是不是本来打算在神霄战争期间反叛?”   “说起来,祂选择在今天反叛,愚蠢得……让人感慨。朕竟一时不知何言。”   “当年狴犴放话要刑杀敖舒意,很有可能是烈山人皇布的局。祂大概后来是想明白了,所以生怨。”   “你当敖舒意那时候就不知道么?但这件事情,体现的是狴犴对祂的不尊重,龙廷对祂的恶意。祂究竟有没有做错事,哪里重要?”   “这些年里,祂本来有很多机会,很多更好的机会。”   “你们相信祂说的吗?”   “……这不像你会问出来的问题。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现在再说相不相信,重要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   敖舒意的眼睛,本来像两颗完整的金珠子。渐而溃散成金沙,星星点点地在眼瞳里散开,最后什么也没有了。不仅是没有金色,连眼睛本身也在消失。   “不是的……不是。”   “都不是。跟这些都无关。我之所以站在烈山氏身边,追随祂战斗,成为祂分裂水族的旗帜……因为我相信祂能创造一个万族和平的美好世界,我相信只有祂能完成那样伟大的理想。”   祂本来想这么说。   但最后只是沉默。   这种虚无缥缈的理想……   理想这种东西……   谁信呢?!!   ……   中古天路在崩塌。   现世最后一尊真龙、最后一位长河龙君,祂的不朽道躯,在溃散。   神陆广袤,各地不同。   轰隆隆隆!   本来放晴的天空,忽然下起了暴雨。   本来骤雨连绵的地方,又一时阳光普照。   当前正是夏季,神陆大部分地方都进入炎时……此刻却飞雪!   《朝苍梧》有载——   “超脱之死,天地无辜。晴为雨,雨为晴。夏日飞霜,天象反覆。四十九日方止,复归天常。天机乱,卦者盲。”   也就是说,在这四十九天的时间里,过往的天象秩序完全失控,一切都变得不可揣测。天机也会变得十分混乱,无法把握,所有卦道的人,都像瞎子一般,失去以往的判断!   还不止如此。   众所周知,日有七时,曰:卯时、辰时、巳时、午时、未时、申时、酉时。   夜有五更:一更黄昏,在戌初一刻;二更人定,在亥初三刻;三更夜半,在子时整;四更鸡鸣,在丑正二刻;五更平旦,在寅正四刻。   当然,四时分寒暑,日夜有盈缩,有时日长夜短,有时日短夜长。一昼夜一百刻,白日长则六十刻,短则四十刻,并不恒定。   但通常都是如此“七时五更”。   可在超脱死后的四十九天里,并非如此。   如《朝苍梧》所云:此后四十九日,日斩为四,夜三时。夜斩为三,日二更。又称“日月斩衰”!   也就说,在接下来的四十九天里。白天的辰时、午时、申时,会变成黑夜,白天也就被“斩”为四段,只能见于卯时、巳时、未时、酉时。夜晚的第二更和第四更,会变成白天,夜晚也就被“斩”为三段,只能见于第一更、第三更,第五更。   在接下来的四十九天里,日夜反覆交错,天象变幻不定。整个现世都将迎来一段“无序”的时间,如何使百姓安定度过,将是接下来各国的考题。   现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应对的经验。至少道历新启以来,这还是第一尊陨落的超脱。   悲乎哉!日月斩衰!   在六尊霸国天子的合力下,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将被长河九镇与观河台所钳制的长河龙君,砸落超脱境界,砸成肉泥,碾成为微尘,最后连微尘也不剩,彻底归于源海。   祂本已超脱一切而存在,不死不灭,证就永恒。最后又自己,涉回苦海。   或者说,祂从来不曾真正离开过,算不得真超脱。   大约祂已经超脱了一切现实意义,但没能超脱自己的心。祂所求太大,而现实太沉重。祂所追求的,是超脱都做不到的事情!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尊,杵在那里被活生生打死的超脱。   昔者风后抱树,尚且是在战斗中死。   而祂今日,几乎并无反抗。   或许祂并不是死在今日。   ……   ……   沧海之上,漫天飘金沙。   像是金色的雾霭,垂下阻隔两世的帘,当然不仅仅是挡住视线。   中古与现世之间的联系,已经重新恢复为奔流不息的岁月的河。那架在岁月长河上的“桥”,也跌落于时光滔滔!   长河龙君彻底死去,中古天路也彻底崩溃了。   近海与沧海,再次绝交通。   在晦云沉雨、天崩地裂的沧海,那横亘在海面上、有如山脉绵延的恐怖龙躯,仿佛甦醒了一般,在纯粹的吞噬所有的黑色里,流动幽幽的光。那双血色太阳般的龙眸中,那不断旋转无限深邃的幽暗漩涡,一霎竟沉没。   东海龙王敖劫,本来已在毁灭沧海,在与灵宸真君争夺末劫之力,要将海族精锐送往归墟……   这一霎拔身出海,仰天而吼:“活捉于阙!留下季祚!”   定极而动,绝死后生。   整个沧海,狂澜都停了一瞬。那沧海深处迷雾中的焰光,在一霎剧烈的跳跃后,彻底黯灭!在过去那些时光里,关于“杀死沧海”的布置,被敖劫强行毁弃。通往归墟的道路,被他推回世界尽处——他中止了杀死沧海的过程!   这个过程短时间内不可再重来,但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绕身而流的末劫之力,又一道一道的散开,回返天海。成为粮食,成为草木,成为有灵之质,修复这疮痍的世界。   沧海的主君,在这个时候,诏令诸海,发起对景国势力的进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凡有一丁点希望,谁愿意离开家园?   沧海虽然贫瘠,可也在这数十万年的时间里,拥抱了海族,予海族以繁衍之地。   敖劫眼中的漩涡消失了,天海之间,却有一个个巨大的漩涡出现。有别于悬固在海中、幽黑色的吞噬一切的永暗漩涡,这些漩涡都是深蓝色,且竖立在空中,如同门户一般。只能在正面看得清楚,反面去看,却是看不见。   此即“墟落之门”!   这是敖劫所独创的法术,从未显于人前,配合归墟世界而使用——在杀死沧海的过程里,他所要送往归墟的海族精锐便藏于此门中。   此等法术当然只能使用一次,再有下次,就一定会被捕捉痕迹。   永远不要有下一次了……   因为世上已无那断脊的河犬!   自那深蓝色的墟落之门里,踏出一个金冠华袍的男子。他并非孤身,随他一起冲出墟落之门的,是一个个身高九丈的海族巨汉,个个身穿重甲,仿佛移动的钢铁堡垒,钢甲上还纂刻了复杂的法术铭文。   这些战士,一手握持高墙般的巨盾,一手提着铁刺森森的狼牙棒,那么排山倒海地走出来,活脱脱杀戮的兵器!   此即大狱皇主仲熹,和他率之纵横沧海的绝对精锐,青鼎之军!   他的血裔、海族青年名将鳌黄钟,都有一支“伐世”军。他这等一路征战起来的皇主,麾下军队更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支军队以“青鼎”为名。一是说此鼎有青天之重,他能担此鼎,能用此军,能用之定八荒。再者,沧海之上,难见青天,常常阴云不去。他用此名,自然也有讨伐人族,回归神陆的意思在。   沧海资源贫瘠,在战争兵器的选择上,向来是以培育海兽为主。这支军队装备如此精良,几乎能跟人族的天下强军相比,足见他在这支军队上所花费的心血。   在沧海恶劣的环境里,海族早就产生了畸变。   且是百种千属,不同的形态。因为海主本相的共同演进,也因为身在沧海的压力,才能彼此认可,归属同族。   这支军队的战士,都是精挑细选,万中取一!   承担最艰难的战斗任务,挑战最危险的海域。“非气血极盛者,不足举青鼎”,故有此强军!   “今沧海大势,举则轰轰烈烈死,伏则寂寂无名死,可为先者悲乎?吾当先也!”   大狱皇主率军而出,将金冠捏碎了!一霎卷兵煞,化成一只铺天盖地的铁拳,冲出沧浪之水,打得万里浮埃开,仿佛怒海挥拳,轰击苍穹!   这是最后的冲锋时刻,是时候验证海族扞卫家园的决心。   一座座“墟落之门”开启,一尊尊海族强者,一支支海族军队——   以信仰之力强聚的玄神皇主睿崇,和她的教廷卫军“天舟近卫”;耗费巨大代价、短暂让自己归于巅峰的灵冥皇主无支恙,和他的“冥河水师”;无冤皇主占寿,和他所统御的“无常飞甲”;孽仙皇主俟良,和他的军队,“亡语者”;无当皇主渊吉,和他的军队“三叉神锋”……   漫天皆流光,诸海尽翻腾。   万般异象,无穷光影,皆发于天。   这一时,整个还在摇摇欲坠、悲鸣未止的沧海,予以来袭者,千万次的回应!   也予敖舒意,千万次的祭奠。 第五十九章归途   率十万之众,脚下已无所载,归乡并无去路。   于阙面无表情,虽然东海龙王放话要活捉他,对他着实轻慢,但现在实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虽说景国有巨大的战争潜力,虽说大景天子还举国势在长河,东望于此。   但是中古天路已毁……不能投放。   已经孤军在敌巢了!   若是两军相峙,决于一阵。什么“青鼎”、“冥河”、“亡语者”……挨个放对之时,于阙都要叫他们知晓,何为强军。   现在是举沧海之势围来,且还不断地有军队从那“墟落之门”冲出……   那就更不能示弱!   “我观诸位之举阵,徒然发笑!”于阙猛然放高声!   北击草原,是应江鸿领军。东侵沧海,是姬凤洲亲征。   于阙身为天下第一军的统帅,在近些年来,却不显山不露水,几乎只在星月原战场拔过剑,但也只是为了维护战场,在整个星月原战争期间,基本全程只高坐在看台,看“小儿辈戏”。   长剑空利也。   他领军在中古天道上倒是出了几次手,可是面对超脱者的手段,却也看不出动手的效果来,只是徒然被湮灭。   此时孤军对万军,才显现气魄。   “兵者,形势也!岂有用兵如抡锤,用时一窝蜂,狼奔豕突,蛮子行径!看好,我只教一遍——”他的战甲摇风而响,长披好似晚霞。   十万大军,气血一鼓而起,煞云如潮涌往复,铺张四野。这天下第一军,驾乘滚滚煞云,于高空俯低,好似天兵降世!   若能开得天眼,尽览此军阵,就能见到这十万斗厄军,是何等训练有素。   人人披甲提剑,分组施展不同道法,动作干净利落,整齐划一,极具美感。道法和道法之间互相影响,彼此激发,共同演化成更宏大的军阵道术。   以九人为一组,九组为一队,九队为一营,九营为一旅……大阵之中结小阵,小阵又与小阵连环。   于阙对这支军队的控制,已经精细到极点了!这简直是一种表演。这不仅是他超卓的兵阵指挥能力,当世绝顶的军事素养,也是兵员素质的极致体现。   气血相叠,道法相叠,军阵相叠,最后汇成滔滔大势。   轰!!!   天空接连九声炸响,但因为太过紧促,仿如一声。   九道巨大的雷光之柱,从天而降,自浊天接怒海。   若以这片天海为宫,此九柱当为庭柱。   每一道雷光柱里,都有一座电光勾勒的殿堂,雷霆粗笔、气血细描,极见精微。每座殿堂,都处在不同的小世界中。   干宫为天界,高悬白日在天,明镜照八方。   坎宫为水界,演化沧海怒景,黑龙游于其中。   艮宫为山界,不周之山立此!撑天接地亦为天倾,是九界之支柱。   震宫为雷界,一片茫茫雷海,无穷力量源起,支撑着整个军阵的运行。   巽宫为风界,八风于此聚,风吹草动天下闻,间有虎啸问苍生。   离宫为火界,光耀显极,烈焰生灵。文明之始,九界之初。   坤宫为地界,玄黄之气生功德,厚德以载物。   兑宫为泽界,水草丛杂,生灵活跃其间,万物蓬勃欲发。   中宫是大旗一杆,竖于殿前,挑字曰“斗”!   如此,是景国军机楼直辖的“兵院”近十年来所研究的最强军阵——正法敕命九宫转轮阵!   此阵由一千八百八十八个小阵组成,“斗厄”是第一支掌控完整大阵的军队,也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原始阵图——这张阵图,是南天师应江鸿亲手所绘。   有了这张原始阵图,有这十万斗厄大军,有于阙这样的统帅,这“正法敕命九宫转轮阵”,才能真正演尽极境,发挥它所设想的威能。甚至于……超越设想!   九界彼此应和,将这天海分隔,在天海之中,几乎自成一世。   十万大军虽众,于沧海也只一粟。但在此刻,铺开军阵,像一张大网,反覆沧海。   倒像是他于阙,要将海族一网打尽!   无当皇主渊吉,遥见如此,只道一声:“古来兵家求阵,有此兵演,遂无憾矣!”   虽为两族交伐,虽在惨烈战场,也作为一名军事主帅,纯粹为这军阵演化赞叹。   当然他并不会因此退缩或留手,反而一马当先,持戟杀在最前!   此时此刻,冲上高天的攻击是何其之多,海族一众强者的进攻是何等之烈。   无穷光焰,填塞了所有能够填塞的空间。   所有能够想像到的进攻通道,都已经被海族的杀意席卷。   若以海族诸般攻势为“鱼”,正法敕命九宫转轮阵所张的“网”,才一铺开,已经撑破!   一瞬间交会后,九界雷柱接连断折!   大批的斗厄甲士,坠如飞蚁。   “掌教快走!”于阙忽然高呼!   一众围攻于阙的海族强者顿时警觉——怎么是固守天路的于阙铺天盖地,翻掌灭世、争夺末劫的季祚仿佛神隐?于阙那极致张扬的演兵,分明是为了吸引海族注意力,好让蓬莱岛掌教灵宸真君脱身!   此乃壁虎断尾之计。   一时纷纷转眸,情不自禁地往灵宸真君看去。   于阙要杀,季祚也不能放过。   当此时也,那灵宸真君季祚,孑然飞衣,立足于沧海天极,玄之又玄的一个点。明明被目光注视,却不在视界之中。明明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他的力量,知晓他就在沧海,却不能捕捉他的存在。   他同于阙有惊鸿一瞥的对视,但并没有慌张逃奔,也懒得大骂什么“狗贼以我为饵”,而是抬袖一卷——眼见的一切都变恍惚,耳听的一切都变隐约,亲身的感受似乎并不为真。好像整个沧海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假象,被他剥起了这层虚幻的“外皮”!   道法·蓬莱指梦!   中古天路崩溃,敖舒意身死,海族大举反攻……都是梦境,都待揭破——   啪!   这梦境一落就碎灭了。   即便是季祚这样的盖世强者,也无法在此刻的沧海逞凶。即便以季祚的力量,也不能指中古天路崩溃为梦,更不能抹掉超脱者死去的事实。但他自己当然也清楚。   所以赤眉皇主希阳那赤色的眼睛看到——灵宸真君大袖卷过后,轰轰隆隆,那九座永恒天碑,随之拔起,飞向他的袖中。   天不遂人愿。超脱者的出手,轰破了势在必得的计划,这大概也是“超脱”的表现之一。   在这靖海计划基本宣告失败的时刻,灵宸真君并不满足于自己走,他还要带走姬凤洲亲笔勾勒的永恒天碑!   沧海皇主,大都需要镇守一方,大多有自己的领地和军队。希阳却是独来独往的那一种,因而此刻也并未拥兵。   她竖掌为刀,立前一切,就要切掉永恒天碑与季祚之间,那玄之又玄的道痕通道。   嘭嘭!   嘭嘭嘭!   接连不断的炸响,在她竖掌的同时就发生,反覆炸在她耳中。那极幽极微而又极烈极凶的雷光,仿佛侵入她体内,炸在她的血液里,震慑她的神魂!她的竖掌之刀,一时斩偏,就在季祚耳边,斩出一个狭长的黑幽豁口,带走几缕碎发!   季祚本人,却纹丝不动。   在这极限的时刻,仍然对一切都有极限的把握。同为道门圣地掌教,他的力量不会输给宗德祯。   此时一切光影都模糊,万般法术之外,显现亿万埃尘。   尘雷!   灵宸真君的尘雷,早已经铺开在天海之间,早在争抢末劫之力的时候,就已经炸开许多轮。   但一边轰击一边召发,隐藏的尘雷,却比炸开的还要多。   尘雷藏于云气,藏于阴翳,藏于群山,藏于流水……藏于所有目光不可及,而发于所有强敌不可避!   此刻不仅仅是赤眉皇主受阻,所有意欲干涉天碑离海的强者,都先被尘雷所干涉。   与虚张声势的于阙不同,灵宸真君是真正的同时向所有对手进攻!   蓬莱掌教之威,于今向沧海展现。   但这威风并未恒久。只听裂帛一声响,季祚的大袖,直接被割开——   恰于此刻,敖劫抬起前爪第一趾,轻轻横割在空中。他的一根龙趾,便已巍峨如险峰,却这样轻灵,如挥裁纸之刀。   遂裂天矣!   于阙要想办法活捉,季祚却只能杀死,他们的实力,在敖劫这里也是早有区分。   这一记指刀,不仅割断了季祚召回永恒天碑的道痕通道、割断了季祚的袖子,还在季祚的手臂,在那号称“横渡永劫”的“妙有妙无大道灵宝身”,割出了白痕!   蓬莱岛的传道之经,乃是《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又名《度人经》。   而对于季祚来说……此身是渡世灵筏!   凭此身,度万劫,而后能度世人。   敖劫一刀能留痕,下一刀就能切断灵筏。   季祚一把握住距离最近、已经到手的【嘲风天碑】,另一只手五指大张——   嘭!   恐怖的轰鸣声。   密密麻麻的尘埃,一霎堆满了剩下的永恒天碑,使之昏黄模糊,仿佛经历了久远的岁月,时光堆尘。   而后爆炸!   季祚十分果决,眼看带不走所有,便将剩下的都毁掉。   这永恒天碑,是景国花费了巨大代价筑成,本是为了永恒存在。换成其他强者,要想将它摧毁,倒也没那么简单。但季祚本人就是永恒天碑的成就者之一,在此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且它毕竟还未真正落下,完成镇海,用功德堆就最后一步……故而能以极限的尘雷轰击,将它轰碎。   就如东海龙王杀沧海。蓬莱掌教毁天碑,也算得上“自绝其路”、“术业专攻”,做得又快又好。   有三座永恒天碑当场毁灭!   雷爆不止。   嘭!嘭!嘭!嘭!   后来的尘雷炸开后,却只见鳞碎血飞——东海龙王不知何时已经收了那磅礴的形态,化为一条纤长的、遍体漆黑的神龙,缠身数绕,将剩下的五座永恒天碑都缠住。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   当他磅礴之时,天地为笼都屈身。当他微渺之时,一粒尘埃也如山倾。   在尘雷附着于永恒天碑的间隙里,敖劫以身填隙,用自己的龙身,完成了对永恒天碑的覆盖。   所以灵宸真君所引发的毁灭性雷爆,也都被敖劫所承担了!   比起同灵宸真君生死搏杀,阻止灵宸真君破坏某物,无疑是更艰难的事情,但他做到了。   剩下的五座永恒天碑,完好无损。   此刻敖劫的龙躯惨不忍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他血色的眼睛盯着季祚,却是呲开利齿,咧嘴而笑:“道门家大业大,这份远道而来的赠礼……朕笑纳了!”   声未落尽,他又团身而起,张牙舞爪,直扑那玄之又玄的界点,目标是玄界中心的灵宸真君。   道门的赠礼可不止永恒天碑,还有这蓬莱掌教!   海族岂不留客?!   就在同季祚越来越近的时候,敖劫敏锐地看到,季祚平托而起的右掌掌心,有一个不断旋转的青色的雷球。雷球极其光滑的表面,有道一掠而过的身影,披甲系袍,面容年轻——是于阙!   是于阙?   东海龙王猛回头!   但见得那已经崩溃的九界雷柱,倏然尽收一个点。   所谓“正法敕命九宫转轮阵”,从一只张开的大网,变成一个残破的“洞“,这洞口幽幽,连通迷界!   从一开始,于阙的目标就是引军逃离。   对于十万斗厄战士来说,回家的道路只有一条!   永恒天路没有可能再重建,且不说景国是否还能拿出同等的投入,海族也不可能再给机会。尤其要从此刻的沧海脱身,这十万大军,也只能通过迷界归返。   仲熹领青鼎之军,一直盯着敖劫,想要执行龙王旨意,活捉这位人族真君——若能得擒于阙,尽剖其有,无疑是巨大收获!   数十万年来,海族飞速发展,也少不得人族强者的“贡献”。   但他也被灵宸真君一连串的尘雷所阻,眨一眨眼,于阙就已领军跃身,奸猾似泥鳅!   什么断后,什么掌教先走,都是假的。于阙压根没想留下来纠缠,竟然真敢让灵宸真君为钓饵,换自己引军脱身。此刻十万斗厄大军,尽成“漏网之鱼”,逃奔迷界去!   但有一个问题——   皋皆死前于迷界设限,神临以上不得入。强破此限,迷界必毁。   以于阙的实力,如何能通过迷界离开?   这也是一开始仲熹没有往这个方向想的根本原因,他本以为于阙会寻其它的路。   正惊疑间,便见得于阙脸色灰白,气息暴跌!   他从一个强大的真君强者,瞬息跌落到神临境界,也立刻掌不住大军,兵势为之一乱。   “百年斩寿,李代桃僵!”   于阙自斩百年寿命,将自己的力量斩出,交予灵宸真君带走,正是季祚手中所握的那只雷球。   而他自身跌至神临修为,正好可以通行迷界。   很显然,他要以神临境的实力,率军横穿迷界,打破层层关卡,逃回近海。鉴于迷界的复杂性,这必将是一场考验智慧和运气的艰难征程。但是一旦他成功率军返回近海,灵宸真君所带走的力量,又能还归于他——当然不可避免的会有所损失,但在当前局势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此时此刻,整个战场混乱非常。   季祚的尘雷狂轰乱炸,把一切都炸得混淆了。   也正是在季祚的帮助下,于阙到了成功打开迷界、送进大批战士的此时,才剥开修为斩落的假象。   好似鱼群洄游,尽皆脱网。   在命悬一线的沧海乱局里,在海族诸强环伺之中,于阙抓住了唯一的生机!   真不负名将之称!   迷界入口连接未知,斗厄大军直贯如龙。于阙也混淆在兵煞之中,在无尽血气里,无影无踪。   眼看着就此脱身,就在这个时候,虚空张开了一只眼睛,七彩玄光不断变幻的眼睛——无冤皇主占寿的眼睛!   这只眼睛正对着滚滚煞气里的一个点,具体到八万多人里的其中一人。   两手空空,剑甲都不见。身姿挺拔,眸光深邃。   正是于阙!   占寿的眼睛里,只是幻彩一动,这个人的一生,便都走过。   走马观花也,辞了人间。   无冤皇主暴起发难,在拥众近十万的大军的混淆气血里,精准捕捉到了这尊景国的天下名将,而后将之点杀!只剩神临境修为的斗厄统帅,跌倒在距离迷界入口一步之遥的地方。   “大帅!”   有许多斗厄战士当场回头!   但于阙向沧海跌落的身体,仍然高举着拳头,仍然对着迷界入口的方向——向迷界冲刺!   这是最后的命令了……   不许回头!   回家! 第六十章岂得复闻   嗒嗒嗒嗒嗒!   雨珠砸在海面,敲出激烈声响。   但不同于先前沧海衰亡时,蕴含毁灭意味的雨。也不是法术碰撞所产生的雷霆惊瀑。   这雨珠晶莹剔透,纯净非常。   它是突来的变幻,少见的情绪,仿佛天穹的泪滴。   自天至海的长旅,它用一生走过。每一颗雨珠,都蕴藏丰沛元气。每一颗落下,都为这片海洋,创造新的生机。只需要附加一些早已经成熟的手段,巩固绝巅崩解的反哺,这里将会变成新的安宁海域,为海族提供栖息之地。   真君之死,大益于天。   于阙死在这里,就算是人族对海族的偿补。   但还远远不够!   沧海几乎死去,海族差点舍家而走、举族逃亡,这一战下来毁掉了多少栖居地,埋葬多少经营。人族只付出一尊真君,哪里够弥补?   敖舒意死了。   被海族骂了几十万年的敖舒意……以那样一种决然的方式离去。被活生生镇死!海族的命运,竟然由“河犬”挽救!   东海龙王蓦然昂首,其声有悲。   他已经缩小了许多倍、但仍有数千丈的龙躯,飞行在这样的雨中。任雨敲打镜鳞,叩击伤口。微凉的雨水并不能叫他快意,痛感反倒叫他清醒。   沧海衰而才兴,难堪动荡。为了保护沧海,敖劫没有调动它的力量。但只以本身的战力,亦是举世难有其匹。灵宸道君所身处的玄界,于他并不遥远。那玄之又玄的轨迹,被他准确捕捉。   杀死沧海又维护沧海、硬扛亿万尘雷轰击之后,他确信自己还能战斗。   但血色的龙眸之中,这时候映出了雷光。   暴耀的雷光竟然铺满龙王的视野,还要侵入龙眸!   敖劫眸中血光遽然一转,将扑入血眸的雷光都吞尽,这时才看清了雷光之后的存在——   那是一团不断旋转的青色雷球,雷球表面有真君于阙最后的留影。   于阙的力量在其中!   他一直以为季祚是要把这份力量带回去,在于阙穿越迷界后送归。于阙“百年斩寿,李代桃僵”,死前的种种,也分明是这样的表现。   但现在季祚弹指轰雷,明显不是如此。   敖劫此时才算看清楚,那青雷表面是于阙的留影,內里却涌动着末劫的力量——   在先前的战斗里,他和季祚竞相毁灭沧海,争夺沧海衰死的主导,以掠取更多的末劫份额。而在敖舒意击溃中古天路后,他立刻将已掠得的末劫之力放归,反过来治愈沧海疮痍,填补沧海所受的伤害。   季祚却不会恤惜沧海,把末劫的力量留下了。并于此刻,用这末劫之力为载体,承载了于阙的绝巅力量为雷霆,制成了这一颗【青霄湮世劫雷】!   电光一片白!   天海之间,茫茫所见,再无余色。   破坏总是比建设更容易。   已经满目疮痍、尚未稳定下来的沧海,还经得住这般轰击吗?   即便不被再次杀死,也必将大损本源!   就在这雷光爆开,耀极天海的时候,敖劫那血色的龙眸深处,再次有深幽的漩涡显现。天圣之瞳,极意之门,吞纳宇宙,无底无尽——   漫天雷光,纳于一点。这个青色的雷光之点,就这样嵌在血色龙眸的漩涡里,而后沉入漩涡,消失不见。   【青霄湮世劫雷】,被敖劫纳于体内!   而一众海族强者所见,有一座荷天载世的仙岛,仿佛末日度厄的神舟,从那虚无之中显现——道门圣地,道脉源头,蓬莱仙岛!   它本来只是显现一个虚影,将季祚送上中古天路。现在中古天路断绝,它则以本尊行来。   道门三脉之一的蓬莱岛,本就一直在海外孤悬,当初在远古时代,还收纳过不少深海水妖。要说“治海”,的确是有丰富的经验。   所谓断桥则行舟,此时蓬莱压沧海!   嘭!!!   同样是在此刻,恐怖的巨响,在东海龙王体内炸开。仿佛拆了敖劫之骨,蒙上敖劫之皮,以此擂鼓!   那炸雷之声,不断地回荡,不断的轰鸣。敖劫强大的龙躯,亦在空中不断翻折扭曲,血肉横飞,嘶吼不止,所见所闻者,无不动容!   “龙君!”   “陛下!”   在场海族强者纷纷靠近,意极关切。   当然也有如孽仙皇主俟良这般,招摇万丈,显现青面獠牙,捉那蓬莱仙岛而去。   他是海族之中极罕见的尸修成道,是一尊海族强者的尸体,在特殊海域得以保存万古,机缘巧合之下,诞生灵智。而后才一路慢慢修炼至今。此道在现世都几乎绝迹。因为尸修大多凶顽不驯,此道又亵渎死者,故被佛道两脉联手,大规模地清剿过,基本斩绝了传承。   在成道之前,俟良最惧雷法。但也因此在成道的路上,积累了最丰富的应对雷法的经验。   所以也是在轰炸天海的无尽尘雷下,最快做出反应的海族皇主之一。   但还是慢上一步。   蓬莱仙岛一度表现出要强轰沧海的威势,但不等海族强者围攻,就已经一个闪烁,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过来打个照面。   但那在无尽雷光中几乎被忽略了的灵宸真君季祚,却也消失不见——能在群强环伺之中被“忽略”,自也是通天的手段。不过也是蓬莱岛道法体系的擅长。   原地只剩下一件飘展在空中的道袍,以及还在天海之间轰鸣不止的尘雷。   那道袍代表的是蓬莱岛当代掌印大老爷,也即季祚的道脉权柄。   自袍角开始,渐化劫灰飘洒。   中古天路所体现的意义是“桥”,横跨时空,千军万马都能过。   蓬莱岛所体现的意义是“舟”。   在沧海末劫的苦世里,这度厄的神舟,也只载得了独剩里衣的季祚一人。   道门圣地蓬莱岛。   迎回了它的掌教!   轰隆隆隆!雷声仍然在敖劫体内翻滚。   他生吞如此恐怖的劫雷,竟然未立死!实在是强得可怕。   “陛下?!”一俟雷声暂止,玄神皇主便飞身到敖劫旁边,手中权杖一举,便要聚集信仰之力,为东海龙王治伤。   东海龙王却抬起一爪,将那权杖抵住。张开嘴,任由嘴里的血液倾落于海,而这样说道:“不要浪费力量。沧海有更多地方需要你。”   此刻的敖劫,龙躯“瘦”了足足三圈,显得骨兀体窄,十分嶙峋。身上骨头挂着肉,肉吊着皮,颇见零碎。他的左眼已经消失了,只剩一个黑幽幽的窟窿。   但他并不急着耗用力量恢复自身,如他和玄神皇主所说,现在沧海有更多需要力量的地方。迅速稳定沧海局势,重建家园,比修复沧海龙王的身体更重要。他只是扭过头去,看着迷界入口的方向——   那处强行打开的入口,已经消失了。   满打满算,十万斗厄大军,大约逃离了五万之众。   彼时这支军队像一条钻洞的蚯蚓,前半截已经进去了,剩下的部分和于阙一起被斩断。   被强行留下的这些斗厄战士,此刻当然已经被杀戮干净。他们的尸体,全都会被保存为海兽的口粮。除非有一定价值的强者,不然海族通常是不留俘虏的,因为本身沧海食物就珍贵,分给俘虏不划算,饿瘦了倒有影响——除了个别格外嗜血的,海族通常也不吃人。但对海兽来说,这些人族的尸体,已是上等口粮。   季祚的确一度吸引了绝大部分海族强者的注意力,但皇主们也没有忘了让战力符合的海族王爵,引军追入迷界,逐杀正在逃亡的斗厄大军。   这五万斗厄军,若能全数逃回景国,那么以此为骨架,这支军队很快就能再次形成战斗力。若是全灭于此……景国境内当然还有备军,如斗厄这种级别的军队,肯定有足量的后备兵员,随时准备补额。但这天下第一军的名号,就不必再提。   于阙这个人……   先是展现勇力,孤军镇万军,让海族以为他要拼命;又故意叫破季祚,让海族以为他的目的是引军断后,掩护季祚夺走永恒天碑;便在这反覆之间,创造机会,轰开了迷界通道,让海族强者认为他是利用季祚吸引注意力,自己带着斗厄大军逃离;但事实上,他却是真的留下了自己,成全了那一颗【青霄湮世劫雷】,帮助蓬莱掌教脱身。   真是顶尖的战术欺骗大师。在这螺狮壳里做道场,反覆虚晃。   作为斗厄统帅,于阙送走了他的军队。作为景国真君,于阙送走了蓬莱掌教。可以说哪个身份都没有辜负,无愧将名!   而人族,又有多少个于阙?   思之令君忧!   于阙死,大益沧海。   天碑存,大益沧海。   但敖劫并不能感到高兴。他在年少之时,也曾相信自己终将完成先贤所不及之伟业,笃定自己会成为人族的“劫”。在击败所有竞争对手,成为沧海龙君的时候,他也踌躇满志,意在建功神陆……时至如今,他只想着怎么挽救海族的“劫”。   越强大,越绝望。愈知“道”,愈知“道不可及也”。   “于阙的那些力量,本以为是要叫季祚带回神陆的,没想到……”仲熹即是亲自组织迷界逐杀的那位皇主,想到于阙这样死了,心中也颇有感触。   俟良收了青面獠牙的法身,飞落下来,故作轻松地道:“大概季祚本也想带回去。但于阙的私生子实在太多,不知道给哪个,也不可能接得住,索性丢在了这里。”   这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但诸皇主也或多或少地挤了挤嘴角,给予配合……气氛实在是太沉重了。   即便是再激进、再狂妄的海族,在今天这场战争之后,也都认清事实,看到了两族之间的差距。有时候纸面数据再悬殊,没有正面碰过,也很难感受深刻——当年还差点反侵神陆呢!   敖劫没有笑。   他只是拖着伤重的残躯,用龙尾缠住一座永恒天碑,往远处飞去,一路血流未止,尽滴落沧浪之中——沧海龙君的鲜血,对沧海亦是良补。   永恒天碑在景国人的控制下,有机会成为钳制海族的枷锁。永恒天碑在海族的控制下,却是能够制造安宁的海域,让更多海族生灵得以栖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敖劫这便是寻址建家去。   在一众海族高层的注视中,沧海龙君头也不回,一路往东。   原地只留下这样一句话,算是对这场开局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战争的总结——“长河龙君已宾天。往后咱们再活不下去,就只能怨自己,没谁可以怨了。”   中古时代的人龙战争,是因为敖舒意而败吗?   若非人族的优势已经大到一定程度,烈山人皇全面地压制了羲浑龙皇,敖舒意反叛,能将那么多水族召于旗下吗?   人间“河犬”,岂得复闻!   ……   ……   人族在近海最北的栖居岛屿,应当是已经靠近冰川的“冰凰岛”。   石门李氏的嫡长女李凤尧,长期领军驻此,于此经营和修行。   东海广阔无垠,便是不算迷界所间隔的沧海,也足够人们探索一生。近海诸岛北去,能见冰川。冰川之后,还有海域,海域之后,又有冰川,从来不知尽处。   当然越往北,越荒寂。   此时便是在冰川之上,有两个并排而走的身影。   顶着朔风霜刀艰难跋涉,一任黑袍鼓荡。   他们戴着同一制式的面具,只是额头上的血字各有不同。一曰“仵官”,一曰“都市”。   他们都很注意自己的脚步,哪怕前面有个坑,也要悬停片刻,等兄弟也抬步了,才往前跳,谁也不肯失礼走到兄弟前面去。   就这样走了一阵,终于循着组织独有的隐秘印记,找到了冰川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冰洞。   “大哥先请。”都市王很有礼貌地欠身。   “哎呦,这会就别客气啦!”仵官王还是用的女身,娇滴滴地道:“好弟弟,你先进去罢!”   “一起……滚进来!”冰洞深处,传出了秦广王的声音,很明显地心情不太好。   “老大!”仵官王口风立转,以一声关切而娇媚的轻唤起始,摇曳生姿地往冰洞里去,口中说个不停:“听说你受了伤,我可紧张死了,连任务都无法继续,连夜赶过来支援,还给你带了上好的伤药!老大,老大!你这是怎么了,哪个胆大包天的敢伤你,咱们召集了兄弟一起……”   他走进冰洞,看到冰洞正中央,立着一方冰雕的祭坛。   许久未见的秦广王,轻扬着头,正站在剔透的祭坛中间。他身姿挺拔,腰颇窄,而以面具系腰。面具上空洞的眼窝,仿佛注视过来。   令仵官王感到压力的,是此时的秦广王,正是双眸皆碧、长发垂至脚后跟的【入邪】状态!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而惊骇抬头,视线已经穿过冰洞之顶,投向那无尽高穹——   彼处有一条辉煌灿烂的中古天路,横贯近海沧海、中古现世。他这一路走来,只敢远眺,不敢细究。知其宏伟,而己身卑陋,不敢靠近。   但此刻,那条金色大道、通天坦途,竟然崩解当场,溃落如沙!   他抬手按住那对乱颤的胸,把这具身体激烈的心脏按止,惊悚地看着秦广王——   “你……您把它咒塌了?!” 第六十一章仙瞳   地狱无门这次出海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尽管首领没有明说,如仵官王这样的聪明人,心里是有数的。毕竟他前阵子针对景国人搅风搅雨,就是出自首领授意呢。   但中古天路一出,他就知道这事儿没什么希望了。   若只是一个楼约,再带上几个景国年轻天骄,带几头不清醒的异兽……哪怕还加上镜世台傅东叙呢!他们地狱无门人丁兴旺,个个允文允武,虽则正面打不过,多少也能捣捣乱。   现在是龙皇九子的力量都召回,近海沧海也贯通,时间空间都跨越……景国这么大手笔,他们还有什么可玩儿的?   称得上蚍蜉撼山了!   他哪里是接到首领的消息才终止任务,是本来就已经见机不妙开溜,半路才窜转过来。光明贤弟比他溜得还快。   其实一看到秦广王设坛的架势,他就已经心凉半截。这老大也不看形势啊,这还要对着干呢。是嫌上回不够惨?眼瞅着组织又要重建,他也在心里规划新的事业线,那中古天路居然塌了!塌了……   老大难道还有底牌?   平等国?一真道?   仵官王此刻的惊悚,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秦广王站在冰刻的祭台中央,垂发仰眸,一时也恍神。   万仙宫之争,他和楚江王联手,还是在田安平面前吃了大亏。凭藉对万仙宫的了解,地利优势,又有诸般布置在先,才得以负创脱身。这也没什么好说。   他对靖海计划的判断出现巨大谬误,完全低估了闾丘文月的手笔,且一番折腾下来,没有办法对这个计划造成任何影响,这才是令他深刻警醒的——他从来不会大意,但有些事情,以他当前的能力和眼界,是想都想不到。   就如盲人摸象,他摸到象腿,竟以为大象是根柱子。   凭藉姬炎月神魂深处的靖海计划相关讯息,以及一些零碎的线索,知道景国在培养九子异兽,就自以为已经看到靖海计划的大体轮廓,认为这是景国争夺近海权力的局。打定主意要在景国和齐国的近海斗争里搅风搅雨……哪里想得到以姬炎月的身份实力,竟也不够资格知道这个计划的全部。更不曾想到,景国人居然把龙皇九子的力量从中古时代召来,直接投放到沧海,要一举夷平海族!   偌大近海,只是胜局之后,不取自得的盘中餐,根本不放在景国的这张棋盘上。   他必须要承认,这份视野,的确是超出了他这样一个杀手的眼界。   现在回过头看,他在近海的诸多布局,尤其是针对靖海计划的部分,确实是过于孱弱……   但也没什么可沮丧,他本就知晓面前的路是怎样艰难,现在不过是艰难得更具体了一些。   令他恍神的,是景国的靖海计划有如此磅礴的轮廓,在前行的过程里几乎碾碎了一切,最后却命运般地崩塌。   有没有他,都推行了。有没有他,都失败了。   他尹观当然可以无关紧要。   那么佑国那么多年献祭的那么多人,那么曾青之死……意义何在呢?   仵官王的聒噪,令他晃过神来,没好气地看了这厮一眼:“瞎叫唤什么,我还没开始呢!”   “呀!”仵官王面具下的眼睛,瞪得很有几分刻意,圆溜溜的:“您还没开始,它就被咒塌了?!我的个亲娘,您真是咒道祖宗,古往今来——”   “……少废话。”秦广王伸出手来:“我要的脑袋呢?”   仵官王赶紧搬出一口棺材,嘿嘿地笑道:“好歹是个神临呢,只割脑袋太浪费了……我整个都弄来了,老大,你要是没必要的话,就别破坏太多呗……”   都市王一句废话都没有,老老实实地在旁边打下手,手脚麻利地揭开棺盖——   简单的一口薄棺,其中静躺着一具尸体。中年人面貌,身着锦衣,已是僵直许久。死状倒是并不凄惨,甚至血痕都不见几处。看来仵官王对他爱惜得很。   秦广王抬手遥招,便将此人的一只眼珠子抠出来,握在手中,但只是看了一眼,便随手捏爆了。黏液自他的指缝间溢出,滴落在祭坛上。这过程,自是一种冷酷的描述。   “东西呢?”他没什么感情地问。   “噢!您是说这个啊!”仵官王作恍然大悟状,赶紧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的冰晶方盒,盒中放置着一颗雕刻如眼眸的玉石,偶有流光环绕其外,又被其吞没。   他将此盒奉上,谄媚地笑道:“这东西有些稀罕,我生怕保存不当,磕了碰了,就先帮您收起来了!”   秦广王却也不说什么,他从来不在意手下的这些阎罗是什么鸟德行。坑骗他这个首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只要做得聪明一点,不要太没分寸,他根本不介意。说到底,人活在世上,都是各凭本事。   只随手将这个冰晶方盒拿住,细看了片刻。   盒中的这颗玉瞳,乃是万仙宫之物,本是一对儿。一颗在地狱无门的叛徒手中,当然他前段时间也写信要回来了——真好意思呢!组织都退了,仙瞳不记得还。   另一颗则是当初在海岛厮杀的时候,被大泽田氏的神临家老田焕文夺走。也是个不知道还的。   现在算是“物归原主”!   田焕文现在就在棺材里躺着,也不必做其它交割了。   这位袭击过乌列,争夺过万仙宫传承,参与了不少隐秘事件的田氏强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躺在这儿。也像当初的乌列一样平静。   秦广王为这次出海做了很多准备,其中就包括对田家的布置。   都说田安平疯,他尹观的凶名可有假?   田安平真敢来和他抢东西,后院失火也是自找,杀一个田焕文可不够!若非海上局势紧张如此,他本是要杀绝霸角、崇驾两岛上的田氏主要人物。   “过来的时候,没有闹出什么么蛾子吧?”秦广王随口问。   “不会!”仵官王拍着胸脯:“我办事,您还能不放心吗?我和光明兄都是悄么声过来的,路上连屁都没放一个,断无痕迹!不过——”   他试探般地道:“咱们路过那冰凰岛,瞧着岛上风景不错哩!”   秦广王将那颗玉瞳取出,随手按进了自己的眼睛里。   这次在万仙宫,虽然有田安平横插一杠,未能全占全得,他也拿到了他想要的。   此刻仙瞳归身,冥冥之中已经开启了某种隐秘。一张古老的图卷,在他的元神海里铺开……万仙来朝!   这一切波澜,都平息在体内,不为人察。   丝丝缕缕的力量,在他的眼睛四周穿梭。但他显得漫不经心:“咱们是杀手,明码标价做生意,是正经的生意人。你能不能收一收你的劫匪习气?”   声音虽轻,仵官王却不敢听不进去:“哈,瞧您说的!这不是向您汇报,想要孝敬您吗?没有您的命令,我什么都不会做。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惹事了!”   秦广王并不看他,勾了勾手指,自田焕文的尸体里引出一道血髓,勾回祭坛之上,一边信手描摹,一边道:“行了,这具尸体收起来吧,它是你的战利品了。”   “好嘞!”这颗甜枣仵官王开心地吃下,又开始顺杆往上爬,瞅着祭坛上的血腥纹路:“老大……您这是要对付谁?”   秦广王抬起眼睛,静看着他。   仵官王缩了缩脖子:“您要是不想说,当我没问。”   秦广王却只是勾起嘴角:“田氏主脉、神临高手,他的瞳中水、血中髓,你说能够对付谁?”   田氏之人当然用于田氏。整个大泽田氏,够资格叫秦广王用上这般阵仗的,也只有一个人……秦广王就是被田安平打伤的?   真是……打得好哇。   “我与此贼不共戴天!”仵官王愤恨咬牙!   秦广王哈哈地笑:“仵官王真是忠心可鉴!”   “老大,您还真别不信!”仵官王的眼神里,有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不忿:“我对您的忠诚,是在中央天牢里验证过的!无论桑仙寿怎么严刑拷打,凌辱折磨,我是一个字都没点您,我是宁死不——”   “好了!”秦广王大手一挥,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有时候你真该跟都市王学学。看他是多么的沉着笃定,不说废话。”   都市王低头:“属下只不过是做分内之事,只懂得听首领的话,对组织忠诚。”   仵官王杵在那里,只给秦广王一个伤心的眼神。   “走吧,这里用不着你们了。”秦广王直接逐客。阎罗报仇不隔夜,与田安平的第二次交锋在即,他自己亦无太大把握。把这两个忠心耿耿的同事留在旁边,实在不是什么明智选择。“你们找个地方住下,安分地待一阵子。没有我的命令,不要擅自行动。”   “愿首领旗开得胜!”都市王谦卑地躬身行礼,而后转身离开。   仵官王收起棺材,在离开之前,还留下了一瓶伤药,频频回头,其情甚恳:“老大一定要注意身体。”   ……   ……   行走在冰川上的二人组,一脚深,一脚浅。   “你说老大设坛在这里,真的会在这里动手吗?”仵官王问。   “当然不会了。”都市王道。   这地方已经被他们知晓了,以秦广王的性格,必然要转移阵地。   “我想也是。”仵官王耸耸肩。   又走了几步。   “冰凰岛真的不能动了么?”都市王忍不住问。   这次他们两个去霸角岛大杀一通,抢了不少好处,吃得满嘴流油。对于石门李氏经营多年的冰凰岛,也不免动了心思。路过的时候还反覆踩点,秦广王陡下禁令,着实叫他有些舍不得。   “秦广王既然已经开口了。”仵官王果断地道:“我们就不要再冒险。”   “这样吗?”都市王略显遗憾:“我们还特意传消息给李龙川,叫他注意到景国的那只乌龟,明白靖海计划的重要性……就这样把他调开,降低了冰凰岛的防御力量……这下都白费工夫。”   “什么我们?”仵官王立刻尖锐地撇清关系:“消息是你传的,主意也是你出的。跟人家可没关系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都市王沉默片刻,摊了摊手:“大哥,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你拜托吧。我不一定答应。”仵官王道。   都市王转头看着他,很认真地道:“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在领袖面前说我的真名?虽说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但他这么懂诅咒,回头咒我怎么办?”   “别试探了。这点情报我还是愿意跟你分享的。”仵官王波澜不惊地道:“他咒你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   “大哥,你总是这么想我……那换个要求好了。”都市王目光炯炯:“你能不能换回去?现在这个样子……我不太适应。”   仵官王迳自前行:“你如果觉得叫大哥别扭,那以后就叫大姐。”   都市王碎步而前,保持一致:“欸,大哥——”   仵官王打断他:“我这一生,特立独行,从不管别人的眼光。你不能适应,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咔嚓一声,脚下的冰层被踩碎,仿佛一面被光掠过的镜子。   只是镜中的人影,已恍惚。   ……   ……   陈治涛静静地坐在镜子前。   当代钓海楼楼主,在这座小院枯坐了许多天,此刻出现在镜中,形容枯槁,憔悴得叫他有些陌生。   这段时间他的确全神贯注在做封印术的思考,但心神一退出来,又是铺天盖地的现实。在如今的环境下肩承钓海楼,他常常会有喘不过气的感受,只有独处静室,才能剧烈呼吸。   风从窗外掠进来,在屋内不安分地打着旋。   书桌尤其是它停驻的地方,但书桌上铺开的两张纸,无论怎么也不能被它撩动。   这两张纸,本身并不特殊,但纸上的承载,有不同的沉重。   左边那张写得密密麻麻,写的是他对封印“天人态”的最后思考,旁边几乎与书桌齐平的书堆,以及纸篓里堆满的废稿,都是这张薄纸所载内容的预演。   另外一张摊开的纸,是信。   这是一封宗门实务长老杨柳寄来的信,信上只简单描述了一下近海现在的形势,其它什么都没有说,算是对孤身在神陆的宗主的汇报。   两张纸都不能被风带走。因为前者承载着思考的重量,后者荷载着……陈治涛的心情。   景国筹备多年的“靖海计划”,以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宣告了失败。   中古天路的坍塌,动摇了整个东海。他虽远在昌国,也能凭藉钓海楼之主的位格,遥远感受。   危寻生前所留下的布置,至此全部宣告无用。   一生心血在水中。   尽管陈治涛一早就拒绝继续推进与景国之间的合作,还把钓海楼迁到小月牙岛,战略上全面收缩,以保全传承为主,不肯再担半点风险。但在景国强行推动计划之后,也很难说心中没有别的期待——抛开其它不说,那是师父生前留下的最后痕迹了。   祖师成就超脱,钓海楼在上一次迷界战争里大获全胜,称雄近海,也必然在靖海计划里占据重要位置,再借中古天路,一举完成靖海伟业……   真是一场镜中的碎梦。   最后他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里间走:“累了,去睡觉。”   这句话没头没脑,但他知道那人听得见。   只是他也不知,那人现在,还算不算“人”。 第六十二章意难平   陈治涛来昌国是因博望侯之请,助姜某人一臂之力,也确实是为了逃避风波。   这样近海局势若有什么变化,博望侯多少也会为他说几句话……   海上巨兽角力,风波甚恶,钓海楼现在只是一条经不起风浪的小鱼,所以事事小心。   姜望心里的思考近乎冰冷。   消息只是消息,情报只是情报。人,只是人的名字。   这样的他,大概比较接近博望侯曾经希望他变成的“聪明”。   但他已经不会无缘无故想起那个胖子了。   他在书桌前坐下,取过写满封印构想的那张纸,面无表情地看。   视线并不在那缓慢走向卧室的人身上停留。   在当前来说,只有解决第二重天人态,才是重要的事情——这是思考过的结果。   看着陈治涛堆积在一张薄纸上的心血,他认真地思考可行性。   按照陈治涛的设计,他需要在潜意识海里,修一座通天塔。拿开就合天海,进入天人态。立起就撑天海,存自我,活自在。   这个设计有两个难点——   第一,能够撑开天海的通天塔,要如何构筑。陈治涛提供了一些思路,但他并不能真正感受此刻姜望所承受的天道压力,那些方案不够有支撑力。   第二,怎么保证在彻底进入天人态后,还能想起来“撑天海”。   天人一直是这种冰冷思考,且以天道为主的状态,很可能根本不会再“撑天海”。   说到底,拥有情绪,拥有自我,是“姜望”的所求,并不在天人的思考中。   陈治涛想到的解决办法,是自己给自己施加一个禁制,进入天人态多少时间,禁制便自动生效,命令自己去“撑天海”。其原理类似于钓海楼对海兽的操纵。   但这样又有新的问题产生——一个能够作用于天人姜望的禁制,要如何设计?且怎么保证这个禁制不会被其他人洞察并利用?   并且陈治涛忽略了一点——彻底坠入天人状态,同化于天道深海后,姜望将迎来极恐怖的成长。现在所设想的禁制,到那时候必然会失效!   难!难!难!   桌上摊开的信,有些什么“东天师”、“笃侯”、“楼约”、“叶恨水”之类的字眼,再清晰不过的简略报告。   姜望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随手抽过来一张宣纸,将这页信盖住。又提笔点墨,划了一条线。   ……   ……   河水白澈如宣纸,层云中透下的一隙天光,在河道中间掠过,倒像是谁在纸上行笔。   水中有游鱼,水面自然也有涟漪。   甚而风吹两岸,卷起波澜。   波澜起先微小,慢慢像是摸清了形势,知道那压制它的力量已经隐去,所以任性起来。   长河龙君死去,长河反倒显出生机。   不过在河水过分汹涌之前,又有来自观河台的力量将它压下,不使泛滥。   高悬空中的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已经消失,长河之上并无留痕。六位霸国天子,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话讲,只是敲定一个大概的共识,便各自散去意志。   观河台上,飘扬着景国的乾坤游龙旗——   万古以来,长河之所以不曾兴灾。除了长河九镇和观河台,以及历代为此贡献的人族强者,长河龙君的贡献不可抹去。   现在敖舒意死了,以后针对长河,具体是如何安排,还要在之后于列强之间,进行更具体的讨论。   在最终方案出来前的这段时间,景国毫无疑问需要承担起镇压长河的责任。   再怎么讲说敖舒意早有叛心,贼性不驯,景国也至少有一个“轻率移镇、诱发敖舒意反叛”的责任。大国必有大承担,景国做了那么久的现世第一帝国,在这种时候,尤其不能诿责。   风动时,大旗招展,旗面绣着的两条游龙,好似活过来一般。   说来有些讽刺,人族逐走了龙族,独据了现世,然后以龙为图腾,以龙为旗帜,认可龙的尊贵,歌颂龙的德行。现在代表人族的现世第一帝国,又高举这面旗帜,仗人道洪流,借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镇杀了现世最后一条真龙。   此刻,黄河大总管福允钦,被剥了甲、解了剑,穿了琵琶骨,用铁链锁着,吊在刑架之上。   南天师应江鸿,手中按剑,面对面地站在福允钦身前。   长河龙君举叛旗而死,理论上长河龙宫里什么活口都不该再留。福允钦这个黄河大总管,也没有活着的必要。   应江鸿之所以把他留下了,没有斩下这颗头颅,是为了等待沧海那边最后的战争结果——万一于阙被生擒,留下福允钦,或者还可以跟海族换个俘虏什么的。   这交换是有机会成立的,皇主于海族的价值,可远大过真君于人族的价值。   在中古天路崩塌之后,近海沧海两边的信息传递都有隔阂。   等待着实是个煎熬的事情,尤其是都知道结果不会美妙。   观河台上不止是有景国的军队,其它几个霸国,也都象征性地放了几个人在这里做代表。所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告诉世人,他们国家有人在这里。   那些国家,高手也是派了几个的——都在长河龙宫。   龙宫数十万年积累,尽为六国瓜分。   在这种事情上,六大霸主国是相当团结的。   理由很简单——长河龙君反叛,是六国天子亲镇。其他插不上手的,休想分润。   当然应江鸿很怀疑长河龙宫里是不是还真能留下什么好东西。   敖舒意既然要反叛,岂会不先把宝贵的资源送走?就算为了隐蔽心思,不能送往沧海,直接摧毁也是不难的。龙宫大门一关,谁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唯独是此刻俯瞰长河,他才忽然意识到——   道历三九二三年的龙宫宴,已经是最后一宴,以后再不会有!   那次龙宫宴上,最引人瞩目的天骄是谁来着?   应江鸿发现自己一时想不起来。   彼时还未证道的太虞真人,甚至都没有去赴宴。   古籍所载的“天下第一宴”,曾经盛极一时,诸方来贺,现在竟是那么的波澜不惊。   可见有些东西,过去就是过去了。   放眼天下如此,放之景国内部,也不该例外。枯枝早落,朽骨当折!   应江鸿轻轻摩挲着剑柄。   若这次靖海成功,天子不仅更进一步,也能携此威势,镇压国内外一切不服,反肃沉疴,清剜旧疮,为六合天子做最后的准备。他这尊帝党真君,早都剑颤匣中。可惜……   功亏一篑。事败于长河。   这世上所有规矩,都不是为超脱者准备的。   无论怎么布局,都不可能真个钳制超脱,因为超脱者已在棋盘外。   敖舒意只是自囚于心,才看起来像是能够被牵动。   虽然他是唱白脸的那个,但他心中从不曾真个轻视这尊龙君。愈是强者,愈知超脱之强。到了他这样的境界,怎会不明白那一步有多难踏出?   但终究,意难平。   这时候福允钦布满血垢的嘴唇在颤动,仿佛说了些什么,但又没有太具体的声音——应江鸿倒不至于折磨这尊水族真君,他还没有桑仙寿那般的爱好。只是在动手的时候,没有留手,一不小心就打得濒死了。   此刻倒是耗力吊着他的命。   “你说什么?”应江鸿俯前去问。   福允钦艰难地缓了一阵,终于发出微弱的声音来:“我家龙君,自始至终,未杀一人。”   应江鸿没什么表情地道:“但我景国投放沧海的战士,都是因祂而死。”   福允钦抿住了嘴。   他或许又恢复了些力气,但他不再说话了。   ……   ……   中古天路崩塌,标志着景国靖海计划的失败。   但对齐国来说,也不见得局势就多么美妙。   因为景国在海上的巨量投入,必然要有所回报,在沧海得不到,就只能转向近海。   近海再怎么是齐国后花园,也毕竟算不得齐国的领土——所有人都不会承认。   景国有足够的理由于此角力。   且景国的力量已经投放过来了!宋淮、楼约、傅东叙、分批过来的军队……乃至蓬莱岛都出现在海上。   不可能空手回去的。   就这么回去,他们如何向国内的其它派系交代?   对于齐国,在曹皆挥师逃归的那一刻,战争就已经结束了。但竞争,才刚刚开始。   齐国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在近海群岛,正面迎接现世第一帝国的挑战。   率军静候在鬼面鱼海域的王坤,强行镇住复杂情绪,迅速让自己进入新的角色。   如此宏伟的靖海计划,竟然功亏一篑,要说心中没有波澜,那是全无可能。但身为景国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于此独当一面,他不能让自己被遗憾左右,而是要思考如何在当前局势下,尽可能地为国家挽回更多。   就比如……眼下这个被齐人所分配的帮助钓海楼协防鬼面鱼海域的任务。协防的区域或许没什么意义,协防的行为本身,却不是那么没有价值。   协防可以变成驻防,驻防可以变成常态,景国作为现世第一帝国,理所当然应该承担起海疆的责任!   “还愣着干什么?加固营地!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王坤大声吩咐:“在这近海之上,也该有一座岛屿,冠以景名!”   齐国能够建起“决明”这样的人工岛,景国又少什么了?   养自佑国的巨龟已经枯涸,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壳。王坤怎么看怎么觉得它像一座岛屿。   “你觉得若用这龟壳筑底,建一座岛屿,应该叫什么名字?”他问旁边被五花大绑的李龙川。   李龙川英武的脸上血色已涸,他只是瞧着王坤:“你想过还能回景国吗?”   “怎么不能?”王坤不动声色:“这里未尝不可以是景国。”   李龙川咧了咧嘴:“那就拭目以待吧。”   王坤俯视着他:“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的自信究竟从哪里来。”   “我的自信来源于我自己。举凡天下青年名将,不计自身修为,引万军决于两阵,我固当魁!”李龙川虽然被捆在地上,姿态却昂直:“你呢,王坤?你自信来于哪里?景国?还是那条中古天路?”   王坤并不想承认李龙川的兵略有多么厉害,但在星月原那一战里,李龙川用兵的锋芒就有体现。他更清楚,现世天骄辈出,他自己是绝无“我固当魁”的自信的。   他只是道:“无论如何,你袭击我在先,意图阻止景国靖海,有悖于人族大义。这事情赖不过去,齐国必须要给个交代。”   除了顺势驻防鬼面鱼海域,王坤还要找别的切入口,从李龙川贸然出箭的行为入手,就是一个很好的斗争理由。   李龙川哈哈一笑:“我出手阻止异兽发狂在先,中古天路铺开在后。这事实也是不容你颠倒的。齐国若要阻止你们靖海,你们一块木板都漂不到海上来,我李龙川算什么阻挠?事实如何,还用得着我说吗!?”   王坤轻轻抬头,李龙川的确不是个好对付的,便轻叹一声:“看来这事情我们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得掰扯了。”   “掰扯什么?”这时有一个问声响起。   随此声而至的,还有哗啦啦、哗啦啦。   那是吊在手腕上的断链,在走动之间,轻轻对撞的声音。   一个薄衣披发的男子,踏足虚空,步履极慢地从远处走来。   他抬步虽慢,跨步却远。只是一个转念,便至身前。   大齐帝国,斩雨统帅,田安平!   久听此人凶名,王坤却也无惧。景国人怕得谁来?   他只是对李龙川道:“看来你的救兵来了。”   而后呵然一笑,大步踏出,面迎田安平!   “大景帝国海疆防区,来者止步!”   但什么知觉都未有,便已与田安平错身!   他蓦然回头,田安平已经站在了李龙川旁边。   “田安平!”王坤厉声大喝:“齐人不知礼乎?!此人是我大景要犯,无故袭击我军,意欲杀我,方被擒拿!你若要不分青红皂白强行带走,想想后果!”   锵!!!   整个鬼面鱼海域,诸多景军战士尽皆拔刀,向此处围来。   景国人坐镇中央,雄霸天下,什么凶人没见过?殷孝恒杀得不比凶屠多?野王城也不曾少枯骨。区区一个田安平,吓不住他们。   一时寒锋尽向此,而只见刀光一闪——   唰!   李龙川那颗玉带缠额的脑袋,已经飞空而起。那张脸飞在空中,仍有几分英雄气。而圆睁的眼睛里,还有一丝放松之后又骤然提起的惊色!脖颈之处,血喷如注!   在场景国人尽皆失色!   但田安平只是提着滴血的刀,扭头过来,没什么表情地看向王坤:“你们,挑起了战争。” 第六十三章吞字   有那么一个瞬间,王坤的脑海是一片空白。   他不是没见过风浪的人物,一生至此算得上跌宕起伏。   也不是没同真正的绝世天骄交锋——在太虚阁也曾与斗昭对刀!   但你他妈的,你把李龙川杀了?!   李龙川也能杀吗?!   那他妈是你们齐国的顶级名门,天下一等世族,护国殿中有香火,复国功臣之家!   那是齐国的脸面!   这样的人物,先动手要杀老子,老子犹豫半天,杀心数起,刀都抵在脖颈,都强行收了回来,没敢真个把他杀了!   你你你田安平,你是个什么品种的杂种,过来就是一刀,脑袋都斩掉了,这样的肆无忌惮!   直到田安平说出那句“你们挑起了战争”,王坤才猛然警醒。李龙川身份如何,能不能宰杀,已经不是重点。这一刀之后,形势已经不同。   对于卧榻之侧还敢启衅的景国人,齐国绝不能忍。   这时候他才发现,田安平手中那柄刀是如此的眼熟……   而自己鞘中已无刀!   “好狗贼!”王坤高声怒骂:“豪杰不死于无名,李龙川这样的英雄人物,岂能死于隐刃!我都没下这个手——你下了?!”   他嘴里在道德制高点上怒骂,身形却在浮光飞影里疾退。他不仅自己退,也发出暗令,命全军分散逃跑。   田安平摆明了要借李龙川的头颅发作,一桶脏水明晃晃地泼在了自己脑门上。恰恰选在了这个超脱已死,天机混淆的时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今天的事情必须要传出去。不然生得窝囊,死得憋屈,倾长河之水,也不能洗清!   但他的身形骤然定住。   环身的遁术无由溃散了。   他根本没有察觉田安平用的什么手段,就已经不由自主禁定在半空。保持着疾退的姿态,惊骇地睁大眼睛。   那些张口的痛骂,竟然显成实质。   “好”、“狗”、“贼”……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说出去的话,竟然变成了一个个由声纹所构成的字,就那么悬浮在空中。   而他无法自控地张开了嘴巴,眼睁睁看着那一个个方正的字符,飞回自己的嘴里,一个接一个,砸进自己的喉咙!   “唔!”   他的牙齿被砸碎了,舌头被切割,嘴里都是鲜血。他发出痛苦的闷哼,而那闷哼声也变成具体的武器,剖开喉道,刺穿脏腑!   他拼命地调动灵识,想要召发秘法,多多少少表现出一点反抗、展现景国人的精神——然而意识一霎就晦沉,沉入永渊!   没有机会了……   这个在星月原战场上失败,豪赌天下城又失败的景国年轻天骄,算不得绝顶的人物,却也能称得上“坚韧”。极顽强地抓到了第三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却横死在海上。   鬼面鱼海域明明早已经放晴,现在却显得这样晦暗。   那些勇敢拔刀的景国战士,都是斗厄军里出来的悍卒,各以小队结成冲锋阵型,如鱼竞渡,此起彼伏地向田安平冲锋。   这一时,纷落如雨!   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田安平的力量,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更不存在逃脱的可能。   连惨叫声都没有。   只有落水的声音,扑通扑通。   早先中古天路崩溃时洒落的金辉,仿佛遍及东海每一处,也没有忽略这荒僻的角落。   但鬼面鱼海域好像从未被照亮。   似乎永远死寂,长久幽森。   正在构筑中的景军营地,在一瞬间被拔尽了力量,纷纷崩溃。   龟壳上的法阵失去主持,停止了运转。巨龟的空壳跌落下来,砸在海面。发出格外清晰的巨响。   嘭!   如送梦中人。   田安平静静地看着这场坠落,他将手中握着的染血长刀,横在身前,没什么波澜地看了两眼,而便松开五指,任由这柄出自景国承天府、由王坤所配的名刀,也加入坠海的队列。   成为其中一声“扑通”。   人与刀,都是死物,没什么不同。   这时他松开五指的手,是虚张在空中,他就这么轻轻地往前一探,裂开了虚空。他合拢五指,从虚空中拔回,自那微不可察的虚空罅隙里,抓出了一缕纤细的游魂!   这缕魂魄犹在挣扎扭曲,却是幻出了李龙川的面容。   田安平突然出现,突然拔刀,突兀到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而他惊觉一瞬。在生死一线的关头,动用烛微神通,藏住一魂在极其隐秘的虚空罅隙,一点动静都没敢有。   可即便如此,仍然被田安平发现,并且揪出。   在这个人面前,似乎一切反抗都徒劳,一切手段都无用。   石门李氏,世代将门。史书一页页都翻遍,战争史即是天下史。   李龙川自负兵略,尤其清醒。   在田安平拔刀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想明白,田安平打算做什么。他也承认,若不去考虑为将者的荣誉、为人者的道德,且抛开自己这个被献首之人的感受……这算上一步好棋。可以最快奠定东海形势。   故在此刻也终是知晓,死亡已不可避免。   没有咒骂,没有谈判,更不会有求饶。   李龙川的残魂只是闭上眼睛。   在心里默默地道:姐姐可以封侯了……   李凤尧是大摇大摆闯进家族祠堂,亲手在家谱上把美玉之“瑶”,改成了圣王之“尧”的女子。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决心,更不是什么你好我也好的绵软性子。   他李龙川虽然自小被姐姐揍到大,有“畏姐如虎”之美名,本心却也骄傲得很。有些事情可以让,有些事情不能让。李凤尧也不会允许他“让”。   可以说关乎石门李氏摧城侯的世袭爵位,往后必有一争。   只是他们姐弟俩从小感情就好,这一天才一拖再拖。且一直是以一种良性的方式在竞争。   有东莱祁氏故事在先,李老太君早早地就敲过警钟,要他们把握分寸。他们自己也都非常克制。   但自古至今的道理都是如此——每个人走到一定的位置,都不能只代表自己。   李凤尧在冰凰岛经营了那么久,跟着她去苦寒之地的那些人,难道是天生喜欢吃苦?还不是想求一个前程!他们把李凤尧捧起来了,李凤尧能够不管他们吗?   单就他自己,这几年在迷界征战,也有了一批忠心耿耿的部下,这些人难道不需要荣华?难道不想往前走?有多少人为自己挡过刀,为自己出生入死,自己难道可以不在意?   他对于那一天一直很恐惧。不恐惧竞争本身,恐惧自己和姐姐之前的血缘亲情,在竞争中变质。   历史已经一再地重演过。人总是会被权力、被地位,异化成不同于最初的样子。   这下好了,至少这种事情是不必再考虑……   若此时还能提弓,他定要为自己杀上一场。   若此时手上有琴,他也可为此心高歌。   李龙川死于今日,诚为憾事,未见得尽为悲也!   “李凤尧?她确实是有能力的,担得起『摧城侯』。”田安平饶有兴致地道:“你死前的想法倒是别致,跟我杀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很有些……怎么说?洒脱?”   田安平竟然能听到自己的心声?!   李龙川此刻虽为残魂,亦不免惊念。他强行定住心思,不让自己去想任何问题,避免泄露石门李氏的隐秘,叫田安平有所针对。   田安平颇为无趣地看着他:“你的魂魄完全没有波动了,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所有无趣的事物,都不应该存世。   如果说田安平也会有“杀心”这种东西,这就是他的“杀心”。   李龙川定心如铁,不思一念,只专注于自己要说的每一个字,慢慢地道:“李龙川今日之死,是你他日之劫。我的朋友,会杀了你。”   “你哪个朋友?”田安平问。   晏抚也好,重玄胜也罢,无论领军作战还是捉对厮杀,他都不相信他们能够杀死自己。   哪怕是摧城侯李正言,东华学士李正书,也不会例外。   无非是利用政治手段,借朝局来逼迫。   但这一次,他可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甚至于这件事情,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具体真相。最多只有猜疑,流动在这片名为“鬼面鱼”的海!   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名字。   想到那时候在七星楼秘境摘魁的少年。   想到当初那个第一次来即城,奉旨带走柳啸,却只敢面对着自己,一步步退走的人……   伐夏之战第一功,打破历史记录的天下第一真么?   那确实是李龙川的好友。“谓以临淄之贼“嘛。   田安平静静地想了会儿,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孩童一般地笑着:“我不信。”   五指一紧,彻底合拢。掌中残魂作飞烟。   世人皆知他田安平被禁封了十年,不知那十年里,他不曾虚度的光阴。   李龙川死得很干净,半点真灵都不剩。   也不独是他。   整个鬼面鱼海域,都非常的“干净”,连一条活鱼都没有。   田安平并不在意干不干净,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情,但他习惯安静。   这个世界应该为他的习惯让路。   他没有在此处停留,而是迳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取出一个海螺状的传音法器,毫无波澜地说道:“王坤杀了李龙川,我正好路过,便杀了王坤。你拟个报告,送予决明岛。”   他不是一个情绪激烈的人,也没有表演的习惯。   有些事情,就应该让更擅长的人来做。   也不听海螺深处的回应,随手捏碎了,一步千里,瞬念便远。   ……   田常是在霸角岛收到的命令,彼时他正在主持岛上的重建工作——   霸角岛在不久前突遭袭击,岛上田氏高层被屠戮过半,其中包括正在岛上巡查的的神临家老田焕文。后来不知因为什么,袭击者突然撤走。袭击者十分谨慎,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所有见过他们的人,全都被杀死。   唯独是从岛上死者的分布,以及近似的死状,可以判断出,袭击者共有两人。   这是大泽田氏的巨大损失,他当然伤心欲绝,茶饭不思。又恨极欲狂,恨不得立刻把凶手挫骨扬灰。   但怎么说呢……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生活。   田焕文死了,他所承担的那些责任,田常当仁不让,要一肩担之。   重建霸角岛,即是担责的过程,顺便接掌一些权力,也是为了工作方便。大帅默许就足够,而其他人,无论是否理解,都应当理解。   但是安平公子的命令传来后,眼下最重要的任务,便不再是霸角岛重建。   安平公子话传得简单,信息却很重要,一刻都耽误不得。   他第一时间召集岛上的田氏私军,并急召崇驾岛军队——   “景国王坤,于中古天路横跨之时,借霸下血裔之力,强擒李龙川……为泄私恨,虐杀之!景国人意在东海,欺我太甚!这是景国对我们齐国的宣战!我已通过传讯法阵,向祁帅报知此事,笃侯也很快会知道。你们即刻做好战斗准备!”   海上的风,穿过霸角岛,掠过孤兀的树梢。   田常似乎嗅到海风之中,有肃杀的味道。沧海的战争虽然结束,但近海的风雨似乎将来。在骤然紧张的军事气氛里,他又召来一个心腹:“田和。你领一队人,速去鬼面鱼海域,为李公子敛尸。不可叫鱼虫咬了。”   田和已经超过五十岁了,修为是外楼巅峰,这个年纪还没有神临,希望已经很渺茫,因为差不多再过几年,气血就要开始衰退了。但非常好用,交代给他的事情,没有不妥当的。有机会的话,田常还是愿意费心寻一些资源,帮他维持气血巅峰。   安平公子既然说景国的王坤杀了李龙川,那么李龙川的尸体,一定能够反应这个真相。田和此去,绝不能做什么多余的手脚,田和也一定听得懂自己的命令。   有时候田常会觉得,田和之于自己,就如自己之于田安平,是需要体现价值也的确体现了价值的存在。但自己还很年轻,很有天赋,也很有野心,而田和年纪已经很大了,又是木讷沉闷的性格……   看着“喏”了一声,便立即带人离去的田和的背影,田常略有恍惚。   他是非常坚定的人。   只有极少数的时候,站在人生岔路,不知作何选择。   令他恍惚的,当然不是田和的背影,而是有别于安平公子的另一个人。   他对那个人和对安平公子,怀着不同的恐惧。   安平公子是把自己的嫡亲兄长都吓疯的人物,他的名字总是伴随着恐怖。   而那人……永远地让他感到不可战胜。   跟了安平公子这么多年,他直觉感到李龙川的死可能并不简单——尽管这直觉并无任何支撑。   放眼整个齐国,谁敢拿摧城侯的嫡子做文章啊?   这点直觉上的不妥,是否要传讯呢?毕竟李龙川和那个人,有着非同一般的交情。   “取弩,驾舟,整军浮海!咱们给那些景国佬一点颜色看看!”田常眼中充血,振臂高呼:“叫他们知晓,这东海是谁家后院!”   最后他什么多余的事情也没有做。   田安平将万仙宫从光声交汇的缝隙里,硬生生拔回来的那一幕,一次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感到这次命令,藏着一次危险的试探。 第六十四章南风知我意   就整个齐国范围内来说,石门郡是苦地。占地虽广,但域内大半是戈壁。物产不丰,气候严酷。   东域腹地算得上丰饶,戈壁其实不常见,这地貌全因战争而形成。   初代摧城侯作为复国功臣,封地有大把的富庶之地任选,他却选择了为国守边。   齐地最艰苦的环境,砥砺出了摧城李氏这样的名门。   甚至是齐国名义上的第一名门。   初代摧城侯的灵位,可是一直祀于护国殿首祠。李氏荣勋,累代不衰。   但要跟冰凰岛的环境比起来,石门郡都能算得上福地了。   此岛孤悬在近海群岛最北,荒寂苦寒。常年北风呼啸,霜刀割面。   也就是这些年经营下来,才渐渐有了模样。   齐国的海权之路,分成了好几步来走。最早并不直接与钓海楼争夺海权,而是一边修筑决明岛,巩固海疆防务,加大迷界战争的投入,承担更多的御海责任。一边实行“世家出海”战略,予境内世家以开拓权,任由他们自行在海上拓展。   如此日积月累,也就在近海群岛有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力。   这亦是后来钓海楼一朝飘摇,齐国能即刻接收镇海盟,顺利掌控近海的重要原因。   与田氏之“霸角”、“崇驾”,重玄氏之“无冬”等地理位置极佳、便通商贸的岛屿不同,李氏从一开始,就选择荒僻之地,自顾往北探索——李正言当年亲定开海战略,曰“不与人争,争于天地”。   要向广阔天地,争夺人的空间。   李凤尧很小的时候就来过冰凰岛。李正言当年抱她过来,是想着女娃娇弱,应该来这里经受一下艰苦环境的考验,砥砺一下性子,后来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齐国国力蒸蒸日上,近海上的明争暗斗也愈发激烈。   冰凰岛的发展势头并不好,后来李凤尧索性搬到此地修行,也正式代表石门李氏,接管海上的经营。   正是对冰凰岛的经营,让她早早显名,成为临淄年轻贵族圈子里,大姐头般的存在。抬一下眼睛,李龙川们就打哆嗦。   岛上无春秋,四时唯冬。   身材高挑的李凤尧,穿着霜色的甲衣,长发简单地束起,没有戴盔。负手立在岛上最高的冰峰,像是冰峰上的冰树。眺望远方的冰川,人比霜雪更冷。   她在等人。   等前些天路过此岛,多次折回、窥探岛上虚实的那两个人。   那两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也的确谨慎隐蔽,殊不知他们的恶念,早已映于冰鉴。   在剔透的霜心之中,任何一点阴翳,都十分显眼。   她自神而明之后,整个冰凰岛,都在她镜映范围里,一切邪祟都无所遁形。   东海已是齐国后院,镇海盟为齐国所掌,怀岛之上有夏尸,决明岛上更是移来了天覆,夏尸统帅祁问、镇海盟盟主叶恨水、笃侯曹皆,尽都在此。   但她并不打算求援。   两尊神临而已,岛上有李氏家兵!   她李凤尧乃兵家修士,据大岛,握精兵,启杀阵,又是以逸待劳、以静制动,这还要求援,那就真是没什么担事的能力,丢石门李氏的脸面。   国家体制何以大兴?   是兵家修士横推诸庙!   究竟什么是兵家修士,她得叫这些宵小知道!   等待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一些。早该过来的两个凶徒,到现在都没有影子,不过她很有耐心。战争有时是狩猎,大部分时间都是等待和追逐,真正的交锋,往往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结束。   急于求成者,常有急败。   中古天路崩塌之后,对于近海形势,她当然也有思考。知道与景国的冲突大概不可避免。   而她作为石门李氏在海上的代表,势必身在这场漩涡当中,   不过事情分两面来看。这是麻烦,也是机遇。景国不来,迷界又锁,海上还真没有什么建功的机会。   在大的近海战略上,肯定以笃侯为主。在小的近海格局里,她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扎稳冰凰岛的地基,巩固冰凰岛的地位,而非慌慌张张去内岛给谁壮声势。   冰凰岛位在最北,框定近海群岛的边界。只要经营好这里,景国人要往这边来,都得看她的脸色。   说到底,齐国毕竟在海上经营了这么久,哪怕是面对现世第一帝国的正面竞争,也必然占据优势。   与钓海楼竞争,跟与景国竞争,方略又不同。   同钓海楼竞争的时候,齐国尽可以徐徐图之,一步步把优势转换为胜势,甚至可以放手让钓海楼整合近海群岛。这是由双方的实力所决定的,齐天子一再放任,是随时准备鲸吞。钓海楼在诸岛整合上所做的一切努力,最后也的确为齐国做了嫁衣。   对景国则不同。目前虽然占据优势,但若不能迅速把景国的野心打掉,形成长久的拉锯,结果就不太好说。毕竟景国底蕴太丰足,一旦在近海站稳脚跟,后续的力量必然源源不断。   为将者不能只着眼一时一地,真正的胜利,必要自全局而得。   李凤尧等待着,也静默地思考着。   在某个瞬间,她忽然转过头来,往南方看。   真奇怪呀。   冰凰岛上,罕见地吹来了南风。   微风掠过她的发丝,亲昵地打了个旋儿,又恋恋不舍地远去。   在北岛见惯了凛冽,这真是,好乖的风。   ……   ……   呼呼呼~   狂风呼啸。   因为飞行的速度太快,迎面的风已如刀子一般。   田安平并不像其他修士那样,会用超凡力量来消解它的锋利,他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   疼痛是认知世界的方式,且比其它感受更清晰。   当然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感觉。   云海翻波,日光洒金。   忽然间他身形一顿,顿止得太过突兀。由他疾飞所带起的长长尾流,仍然尖啸着前冲,破云数千丈而不止。而他成为风中的礁石,沉默地立在这片云海。   云海本身无波澜,天清海澈无风雨。但他的道躯之中,骤然窜出碧光!   丝丝缕缕的碧光,如牛毛细针,裂道元缝隙而走。也寻毛孔而窜入,好似蛇游洞。   咒道,碧游针!   秦广王,尹观!   他报仇不隔夜,拿了田焕文的仙瞳,消化了万仙宫里的收获,便以田焕文的瞳中水、血中髓,向田安平发起了反攻!   生怕慢了一点,田安平就反应过来,做好了准备。   在整个万仙宫遗址的争斗过程里,尹观并不正面接战,而是一再逃避。凭藉对万仙宫的了解,设下一个又一个陷阱……尽管如此,还是被田安平打伤。   但在疯狂逃窜的过程里,他也早已留下了诅咒。直至逃到安全的距离,在远隔万里的此刻,才设坛作法,将之引爆。   不是阎罗不杀人,只是未至夜三更!   虚空出现一个身穿官服、手执铁笔的小人,一手握书册,一手执笔,点向田安平,苍声曰——“死期至矣!“   咒仙人·地狱判官!   那丝丝缕缕的碧光,一瞬间暴涨千万倍。   田安平顿在空中,几乎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动作。只见得纤如牛毛的碧游针,已密密麻麻地挤进他的道躯,仿佛将他扎成了一只碧色的刺猬!   叫他面目都不见,遍身无一隙。   比起万仙宫中的那尊只顾逃窜的秦广王,此刻的尹观,才真正展现杀力。他的杀力也暴涨太多!   但田安平只是极空洞地立在那里,根本见不着反击,甚至也看不到生命的波动。   他像一颗死掉的树,干瘪得一无所有。   碧游针似鱼群在他的道躯洄游,不断穿梭,又不断裂分,最后形成一个巨大的碧芒所编织的云团!   诅咒的力量堆叠至此,已经是那位咒道祖师都难以控制的恐怖。   掠过哪里,哪里就要死人。若是坠落这片海,万里海域无生机。   田安平却在这个时候,抬起眼皮,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之刻,漫天碧游针,竟都为这双眼睛让路。成为碧色云团里,两个突兀的空洞。   他便这样往外看,为咒力所包围,也循由咒力的联系,溯流而上,一念即至。仿佛间隔千里万里,看到虚空之中,那一座高耸的法坛。看到法坛之上,立着的长发垂踵的秦广王。   相较于秦广王那近癫若狂、杀气森森的绿眸,田安平的眼睛倒是相当普通。既不凌厉,也不凶狠。   他的眼睛里藏着兴趣。他在秦广王身上看到的,是迥异于所有人的一条路,是这个世界上,大约独属于尹观的世界真相。他很愿意在这个人身上看到更多可能。   而对于尹观来说,他感到自己的碧游针,扎在了虚空!   明明有不死不休的诅咒之力,明明这份力量如此强大,可是在刺穿这具道躯之后,竟就失去着落。按理说碧游一针应入命,这亿万针下去,什么都该死了。   但田安平的体内,似乎什么都没有,这具皮囊竟是枯槁的空壳。   当世真人,怎会是假壳?   田安平自然有其“真”。他缓缓抬起他的手。在他抬手的过程里,密密麻麻扎在他手上的碧针,就已经大块大块的消失,像是地砖上流淌的污水,抹布一抹就是大片的空白。   这只抬起来的手和这双睁开的眼睛,成了这具道躯上,不被咒力沾染的“净土”。   他的手抬举到与海面齐平的位置,过分苍白的五指就这样张开了——   云层上空飞出无数条线,这些线条也不知是从何而来、因何而生,径在云天之上穿梭,勾瓦编墙,顷刻搭成一座四方城。   它真是一座城池,而不仅仅是一个模型。   如此巨大,仿佛将云海都装入。   轰!   城池坠落。   这座城池在坠落的过程里,似乎诞生了恐怖的吸力。   那密集扎在田安平道躯上的碧游针,一根根拔空而起,好似万鸟投林,呼啸群飞,尽入此城中。   哪怕是深入到田安平体内,入骨入髓,也有碧芒一缕缕地退出来,都往这座城池去。   唯独尹观能够感受到,并不是这座城池能够对碧游针有多么大的影响力,而是这些碧游针,遵循诅咒的联系,去咒杀真正的田安平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座城池才是田安平?   那四方城的城门上空,匾额所悬,凝聚了一个道韵所成、清晰的“即”字。   “即城”在此。   这是田安平的内府!   体外的碧游针已拔尽,站在云空中的田安平,再次清晰了五官。他还是薄衣披身,手有断链,毫发无损。他隔空看着尹观,不曾挪眼。   而他的身体里面,还间有碧芒飞出,是残余的咒力,往即城而去——   在万仙宫废墟里的时候,他尚且未能察觉尹观潜留的咒力。或者说即便有所察觉,也不可能除尽。此时却已经表现出对咒力的了解,让它在体内无所遁形!   碧芒飞去后,田安平有刹那的虚化。此刻可以看到,田安平那空壳般的道躯内,若隐若现,是宇宙虚空,星流如云。   他的内府在外,是一座城。   他的外楼在内,是宇宙中心。   万仙宫的《万仙来朝图》,开篇那段文字,在结尾部分写着——   “人即宇,人即宙,人即万仙之仙!”   尹观和田安平各掠得一部分传承,也各自有不同的理解,并不因循旧路。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出发,一个先修万仙之仙,一个先炼人身宇宙。   于此来交锋。   尹观的碧游针扎进田安平道躯,却是飞在茫茫宇宙中,自然找不到真身所在。   此刻“即城”如笼,擒碧芒飞鸟入笼中。   人近食器将餐也,所谓“即”字!迫不及待!   田安平以拇指在食指上一划,顷刻飞血,以指点血,就这样在虚空描出一个人形。指头一按,这个血描的人形,就变成了一张描着血边、内为空镜的人形的纸。   他的指头还在淌血,又在这人形纸张的躯干处落笔,写下……“尹观”!   这张纸燃烧起来。   飞灰席卷着黑色的力量,径投虚空而去。   他大概早就研究过咒术力量,而在与尹观的交锋里,有所学习。   竟在此刻,反过来诅咒尹观!   咔嚓!   他那只描人写名的手指,在这刻诡异地向后翻折,外凸白骨!   咒术毕竟是尹观的大道所在。   田安平毫无疑问地被反噬了!   甚至他的瞳孔也在这时候如琉璃碎裂,那裂隙尽是血线。   但他只是将眼皮一搭,再次睁开之时,眼睛已复原。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将断折的食指又掰了回去。   尹观在虚空中被注视的形象已经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咒道的力量。这位地狱无门的首领,见事不可为,走得倒是干脆。   田安平张口一吞,吞下自己的即城。   他也不去追逐尹观,追不上,更没那个必要。径而转身,往天涯台飞去。   天涯台前……楼约在! 第六十五章吹梦到杜康   哗哗哗。   院中有一颗两人合抱的、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树,树叶有成人巴掌大,风一吹,就哗哗地响。   像在鼓掌。   陈治涛在卧室里,一眠不醒。   这是心力消耗到极致的表现。当然,大概他自己一时半会也不愿醒。   身为钓海楼楼主,肩上固然有钓海楼的责任,但钓海楼在这段时间里,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做。他躺在这里睡大觉,不要被任何人裹挟,便是最大的尽责。   窗外南风吹叶,窗里的人坐在书桌前,充耳不闻。   姜望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但什么别的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在纸上画了一条线,从这头划到那头。然后盯着这条线,看了很长的时间。   他的时间很宝贵,三尊法相还在另一座院子里研修封印术、翻阅前人经典,在彻底沦陷天道深海之前,不放过任何自救的可能。他却浪费许多时间,坐在这里,看一条普普通通的线。   线其实是无止尽的。向左向右,都可以无限延展。但因为落在纸上,尽头便是纸的边缘。又因为由毛笔蘸墨划出,所以尽头也可以是墨的残存,也可以是笔的寿命。墨尽则线止,笔秃亦线穷。   天道的力量也是无穷无尽的,这正是他无法抵抗、日渐失守的原因。以有穷之人力,对抗无尽之天道,能坚持到现在还未彻底被淹没,已是极度顽强的表现。   但若将天道的力量放在纸上呢?若将天道的力量混淆于笔墨呢?   天道的力量,是不是就因此有了尽头。   姜望突然明白了自己应该对抗的是什么,不是天道,而是天人。是那个即将到来的,名为“姜望”的天人。   豁然一念天地开,一个全新的思路,就这样铺开在眼前。   困顿许久的文章,于此转笔,有了新篇。   太虚勾玉已经闪烁了很久,接二连三有人通过太虚幻境传讯。沉浸在思考中的姜望,全都没有理会。   最重要的事情,有且只有一件。   几近天人态的思考,划定他的行为秩序。   唯独是在想清楚的此刻,才随手将太虚勾玉握住。   或许是其它的封镇天人态的方法……他这样想。   然后他便收到了李龙川的死讯。   这样突兀地闯进生活里来。   宁静午后,乍起惊雷!   直接的、委婉的、曲折的……不同的表达。   晏抚、许象干,甚至远在云国的叶青雨,远在楚国的左光殊,远在牧国的赵汝成……天南海北,不同渠道,一再地验证。   验证这个消息,真实无虚。   怎么会无虚呢?   姜望怔坐着。   真实的是李龙川所赠的龙须箭,是李龙川所传的【镇海式】,是那张纸条上载满的友情,是一起经历过的岁月。   不应该是这样的消息。   他那冰冷到极点的思考,一时思考不过来。而已经沉到深海底下的情绪,在闷闷的翻滚。   他觉得不对,可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有哪里不对,是什么不对。   生老病死,天道恒常。   世上谁不可死?   死掉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只是耳边总是响起这样那样的声音,眼前总是这样那样的画面。   天府秘境初相见,玉带缠额少年郎。   是许高额做的介绍:“这是李龙川。挺会射箭的!”   摧城侯府的演武场上,一弦试一剑。   临淄街头,大摇大摆。   脂粉堆里,觥筹交错。   也曾挥手作别,约定来日。   也曾痛饮达旦,豪情万丈。指点天下英雄,都说不过如此,笑言古今大事,都说我亦能当。几分戏谑,几分疏狂。   “姜兄!在干嘛呢!走啊!红袖招去啊!晏贤兄请客!”   “姜望,别修炼啦!正吃酒呢,你多扫兴?旁边坐着美人,还在这里练道术?打住!打住!你这种人真是可恨,努力的时候,能不能背着点人?叫我奶奶看到,又要拿你骂我!”   “姜望!姜望!出来耍啊!”   记忆像是一只被剪断的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了。   但音犹在耳,笑貌犹在眼前。   他是前途无量的贵公子,本该有无限光明的可能。   但不再有可能。   李龙川死了。   李龙川死了。   李龙川死了。   我应该难过的……   坐在书桌后面,姜望抬起头来,看向窗外。看向那棵树,那阵风,呢喃着道:“为什么我不觉得难过呢?”   啪嗒。   什么掉了下来,落在桌上。   姜望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收回手时,只有指上一抹黑。   你以为落下来的是一滴雨。   或是一颗泪。   原来只是年久失修,房梁上积下的一团灰。   ……   ……   时间稍往前推。   风吹四境,怀岛热闹非凡。   沧海那边发生的战争,没有对这里产生任何影响。   中古天路的铺开和崩塌,都算得上是壮观。虽则“靖海计划”失败了,人族对海族的巨大优势也是显见的。累代海患,险些一鼓荡平,超脱者的反叛,也是翻手就镇压。人族镇压诸天,举世无敌的气象,于此是彰显的。   所以这立在迷界之后第一线的巨岛,反倒歌舞升平。   身披海蓝色道袍的白眉女子,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酒楼窗边。面前只有一壶酒,但她也并不喝。   经历了一次重建,岛上建筑大异于往。   就比如这位于青鳌礁的清平乐酒楼,虽还是旧时名字,却全然没有旧时感受。   曾经那颗巨大的鳌状青石,早就在那场灾难里四分五裂。清平乐酒楼赖以成名的“清平乐”酒,也已经随着曾经的酒楼、曾经的东家,一并被海浪吞噬。   与先前全不相干的新东家,不知哪里请来的新厨子,抢占旧时名,菜肴都不是那时味道。   “青鳌”都没了的青鳌礁,“清平乐酒”失传的清平乐酒楼。   以及钓海楼摇摇欲坠之时,坐在这里的无能为力的钓海楼护宗长老。   这个世界是有些诙谐的。   竹碧琼常常会来这里坐,旧时的住处是回不去了,那里现今是镇海盟的总部所在。小竹楼,旧篱院,不知堆作谁家仓库。   她住不惯小月牙岛,那里没有白眉杜鹃。   当然怀岛也没有。   人都不存,哪有花留下?   那花大约是绝种了。   但怀岛还看得到蓝嘴鸥,有时候衔鱼归来,就在海滩上慢慢啄食。   她便慢慢地看这进食的过程。   一边观看,一边修行。   她渐渐养成了随时随地修炼的习惯,不过自己也不记得这习惯是何时开始。   身前光影一折,一个额宽脸阔的男子,便坐在了对面。   这人真是好气势。   恰似虎座山,抬眼风云低。   “竹碧琼?”男人问。   竹碧琼按下了掌中演化的道术,道术演化的残雾,润湿了手掌。她轻轻低头为礼:“见过楼真人。”   “一直知道钓海楼有位白眉女子,是海上天骄。”楼约十分高大,坐在那里,便如一座山,与单薄纤瘦的竹碧琼相较,更显魁梧:“今天是第一次见。”   之前不必见,是因为靖海计划势在必成,雄踞沧海之后再回头,是圈地跑马。近海的一切都在怀抱,无论何人何事,尽可徐徐图之。   现在靖海计划崩塌了,有些环节,就省不过去。   时光早已磋磨了眉眼间的青稚,今天的竹碧琼,再不会叫人觉得怯弱。她面对这位中州来的显赫真人,亦是不卑不亢:“能入真人之耳,是晚辈的荣幸。”   “天纵之才,时间宝贵,本座便不与你多做寒暄。”楼约简单一句后,就开门见山:“现在近海的局势,明眼人都瞧得清楚。你们那个楼主躲去了神陆,以为这样就能避免选择。殊不知今日之钓海楼,已经没有保持中立的可能。近海诸家,不往左,便往右,总要选边站的。若是首鼠两端,恐无立锥之地,左右都亡其宗。”   他把话说得太直白了,就有些没那么尊重听者的感受。   不是楼约嚣狂,而是一种外交惯性。这即是雄踞中央以来,景国一贯的强势姿态。倘若那天温良恭谦了,反倒令人疑窦。   竹碧琼左手提着右手的袖子,右手提着酒壶,平静地为他斟了一杯酒,酒线清澈,酒音清冽。“景国虽是天下第一帝国,近海却是齐人势大……”她慢悠悠地问道:“贵国现在就要让诸岛势力选边站,是否急切了些?”   “就在这座怀岛,有齐国九卒劲旅、十万夏尸军,有齐笃侯,有镇海盟。而我还是坐在这里,给你们选择。”楼约双手一摊,气魄自显:“景国的决心,你们应该看到了。”   他这个中域第一真人,这次本要借靖海之大势,一举成就绝巅。但靖海计划出乎意料的崩塌,他也暂时地止步了。   要诸势圆满,方得无上真尊。才有更进一步,超脱的可能。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中域第一真人,当然不肯以绝巅为终点。   然而超脱是最艰难的路,万古唯一。势差一线,谬于千里。不够就是不够,差一步,连冲击的可能性都没有。   而今他把自己的修行先放下,亲自来布局近海事务,确实是要有些弥补,不容哪家退缩。近海诸家,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敌人,没有第二条路走。   竹碧琼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真人。只觉得景国虽然势大,也像个赌徒,输红了眼,急于在近海赢回一点什么。师父曾经说过,这种状况下的赌徒是最危险的,对别人来说很危险,对他自己来说也是。   她说道:“碧琼向来只知修行,不视宗务。楼真人找我说这些,大约是找错了人。”   “不不,我找你不是要钓海楼的选择。”楼约看着她:“我是问你,竹碧琼——想不想来景国发展?龙困浅滩,凤落棘林,诚为叹也!不要在小地方蹉跎,埋没了你的天赋。”   曾经威震近海诸岛的钓海楼,如今确实只能算小地方了……   “楼真人!”   便在这时,有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来:“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直接跟我们大人谈的?我家碧琼胆子小,您别吓着她。”   像一张折纸舒展开。   一个高挑丰满的成熟女子,便站在了竹碧琼身后。   她有着与长相不符的冷酷眼神,眉梢眼角,极彰杀性。此刻尤其的不去掩饰。   景国人强行推动过去的计划,钓海楼没有办法拒绝。但现在计划都已经失败了,景国人还要拉着钓海楼一起,这是完全不把钓海楼当一回事,想要钓海楼死——齐国人不怀好意,景国人其心可诛,往前双方遥对,钓海楼还有个喘息的空间。现在两虎争于孤岛,他们无处容身了!   不说竹碧琼这般少经世事的年轻人会无措,她自己又何尝不茫然呢?   纵然东海无限广阔,钓海楼何去何从?   楼约淡声一笑。   秦贞此刻的强硬,在他眼中,全是色厉内荏。   若非景国插手,当初迷界锁界之时,钓海楼就该亡了。所谓近海杀性最重的真人……也不知有没有机会换几个有名姓的齐人走。今天倒是站在这里摆姿态了!   “秦真人莫要紧张。”楼约仍然看着竹碧琼:“我找小朋友,自然是谈小事,大事咱们稍晚一步谈——竹碧琼,做个简单的交易吧。因长河龙君反叛,致使本次靖海计划功败垂成,我斗厄大军已紧急撤入迷界。你要是最近没什么事情,可愿意前去接应?酬报好说!你尽管开条件!”   因为皋皆临死前的限制,整个迷界现在就是神临为尊。天净国等少数界域,倒是有更高的战力,那是锁界之前就存在的,可也不能移去其它界域。   竹碧琼的实力,在这个层次绝对拿得出手,龙宫宴里已有验证。   当然景国自有天骄,事情不是非她不可。但交易这种事情,最能养成惯性,你来我往的,她也就靠近了景国。   秦贞在这个时候并不说话。她其实不愿意影响竹碧琼的决定,说到底,现在的钓海楼,确实日落西山,是个埋没人才的地方。这并不是她所能扭转,更不是她不用心。而是环境确然逼仄到这种程度,阳光雨露都掠于别家。   没有衍道坐镇,难继万古基业,不好撑风雨。   “先师在时,一直教导碧琼,要以苍生为重。”竹碧琼抬眼说道:“斗厄军远赴沧海,是为人族而战。竹碧琼能做的事情,定然不会推辞。”   最初拜辜怀信为师,是为了化解辜怀信和姜望之间的仇恨。那时她笃定辜怀信是一个利益至上的人,一个有价值的天骄,足能被另一个更有价值的替代。   但相处久了,她竟然在辜怀信身上,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亦师亦父的情感。   姐姐那时候总说,辜怀信之所以对你好,只是看中了你的天赋,想要你替他卖命,你不要那么天真。   可她想,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开始,那些关心、呵护、信赖,都是真的不是么?   感受到的情感是真的,那就足够了。   当然辜怀信从未教过她要以苍生为重,辜怀信教她的,是万事以自己为重,是如此刻般面不改色的谎言。而她一直到辜怀信成为“先师”,才学会一点。   “好!既有冠东海之才,又有怀天下之德,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楼约很满意这个回答,取出一枚手令:“你便执此令而往,看到它的斗厄将士,自然明白你是自己人。时间紧迫,你准备好了就出发。我同秦真人在此,还有些事——”   话音还未落尽,便被一道响彻怀岛的声音截断——   “楼约,出来罢。大齐田安平,今日问罪于你!”   此声不高,不重,甚至都不算冷,但如此的清晰,如此不留余地。岛上与闻者,无不动容。   楼约咧了咧嘴角,眼皮抬高了些许。   竹碧琼则是用双手接过那枚手令,轻声道:“看来齐人的决心,比楼真人都更坚决呢。” 第六十六章决战天涯台   “看来是的!”楼约那咧起来的嘴角,终是咧出一个笑,而后便消失了身形。   他所带来的威压,仿佛还留在原地。   与之相对的,是清平乐酒楼里,表情各异的竹碧琼与秦贞。   “去看看吗?”竹碧琼问。   “你先去迷界。”秦贞说着,并指一裁,就这样捏住空间的缝隙,掀开这片空间,像是掀开了一张纸。薄纸所掩盖的,竟是光怪陆离的流影——迷界就在此中。   于竹碧琼这样的神临境天骄而言,现在的迷界,反倒是相对安稳的地方。不管近海之局如何变化,须影响不到那边去。   她随手一推,便将竹碧琼推入迷界。而后轻轻一拂袖,莲步微移,已然出现在怀岛高空、天涯台前。   此行只做个看客,离得颇远。裁天为席,坐在云边。低头俯瞰——   虎披飞卷的楼约,与薄衣披身的田安平,已经对峙于此。   楼约是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男人,像一座炙烈的火山,田安平却像是枯井。   这两个人仅仅是彼此面对,就体现出一种矛盾,是好看的画面。   早先各自离去的东天师宋淮与笃侯曹皆,作为齐景双方在海上的最高负责人,这时也都匆匆赶来,重新站回了天涯台。   并立高崖边,远眺天吞海。   两位绝巅强者,心情大有不同。   “晦云压天,风暴将至啊。”曹皆感慨地看了一眼暗沉沉的天色,回过头来,语气颇为缓和,对宋淮道:“看来咱们是离不开这里了。”   旁边那尊钓龙客雕像断折的钓竿,直到现在也没有被修复——这时候的怀岛,没谁在意这个。   “哪来的风暴?我却是未见。”宋淮抬指一点,顷刻晦云消散,灿光扑海。天地尽为一指开。   曹皆摇了摇头,没有理会这幼稚的行径。   宋淮却不放过他,又指着高空面无波澜的田安平,对曹皆问道:“这算什么?齐国对景国的宣战吗?且是由这个田安平来开始,真人对真人?咱们何时放对?”   曹皆倒不像他那么有攻击性,只平缓地说道:“天师大人何必着急?咱们不妨先听听,我们的斩雨统帅怎么说。”   时间刚好从未时走到了申时,刚刚还阳光灿烂的近海,这时已繁星漫天。   倒像是为这场交锋所做的渲染。   天地斩衰之期,确然不算吉利。   再次悬于天涯台外,高空中的楼约亦不免感受复杂。但他的感受,和面前这个叫田安平的人,没有关系。   他就是在这里,掀开九子镇海的大幕。也是在这里,在正要踏上中古天路的那一刻,见证了中古天路的崩塌。也将极势证道的计划,再一次往后推迟。   虽只一步之遥,却也蹉跎多少年月!   “两个问题。”他看着对面的田安平,根本也谈不上愤怒,更多是一种荒谬的感受。他抬起一根手指:“其一,你有何罪能问我楼约?”   继而抬起第二根手指:“其二,你田安平,够得上吗?”   你亦真人,我亦真人。但世之洞真者,亦有差距如云泥!   包括楼约在内,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田安平本人。   这个在传言中恨不得奇形怪状、青面獠牙的狞恶人物,现在却是沉静地站在那里,甚至有几分温吞有礼的样子,哪里像个血腥屠夫?   但他一开口,你就知道,这个人与你以往所见的任何人,都不相同。   面对中域第一真的狂妄,他只是咧开嘴来:“既然你楼约自恃岁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先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罢!”   他那系着断链的两只手,同时抬起,侧平对中,仿佛抱住了什么。   他的额头上,有黑色的经络跳跃。   轰隆隆!   以楼约为中心,其人所处之地,约有十丈见方的空间,仿佛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水晶,被从更大的空间里“取”出来。真人之身,立定如山。此刻却是连人带空间,整个被搬动,几乎从现世搬离!   不说你有何罪,先告知我是否能够得上你!   咔咔咔!   田安平遥搬空间的双手往里一按,这块空间又发出尖锐的裂响。水晶般的空间里,裂隙曲折如闪电般蜿蜒,一瞬间布满此方。   秘法·搬龙!   田安平竟然什么前因后果都不说了,率先对楼约动手!   懒费口舌,杀完再说!   大国礼仪,丢在一边。列朝潜约,视为废纸。   真是个我行我素的家伙。   宋淮在这个瞬间皱起眉头,但只是静立在那里,并无言语。   而一旁的曹皆,亦只是抿了抿唇,最后站定在崖边。只是本来就面苦,又安分成这样,就很显委屈。   不管田安平是因为什么原因出手,他作为齐国笃侯,都不可能放任宋淮干涉。但道理是相通的,宋淮也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拉偏架——放任田安平和楼约放对,这一仗真有把握么?   对于这一战,他所知道的情况,并不比宋淮多,完全不清楚田安平是过来干什么。甚至哪怕是对田安平本人的实力,他也没有太深刻的了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人家宋淮至少是对楼约的实力有信心的!   以他打仗的经验来说,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最是难受,常常输都不知道是怎样输的,赢也全靠运气。此即“名将不争之局”。若不是田安平已经干上了,他是习惯性地要先撤军三舍、战略性观望的。   现在也不能强按田安平一头,灭自己人威风,只能先看着!   却说,那十丈见方的空间,本是遍布了楼约无意识散发的气劲。这一刻定止当场,遍生裂隙,而后碎灭!   像是在现世的空间里,掏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   以无数上下悬飞的空间碎片为背景,楼约立身其中,一切都隐约朦胧。   田安平直接搬动空间又拍碎,竟然在现世之中,打出了一片虚空。   不过楼约的身形,很快就在虚空中清晰起来,只将眉眼高抬,姿态睥睨,仿佛看田安平于世外。   整片空间都打碎,于他无半分伤害。他承身此间,已然万劫!   就这样看着田安平大踏步走来,而后抬起大手——   “小子!”   五指箕张,如天盖地,就向田安平按去。   然而下一刻——   哗啦啦!   锁链摇动!   那方空间碎灭之后,空间碎片都纷飞。但于空间之中蜿蜒的裂隙,却清晰了起来,虚隙变实线,裂痕成锁链!这锁链一显即束,将楼约刚刚张开的大手,又捆锁回去,捆绑在他魁伟的身躯。   一条条的锁链迅速在楼约身上交缠,一重叠一重,很快将他捆得如粽子一般。   禁法·虚生劫隙!   以空间裂隙混铸恶劫之力,方成此永劫之锁、无上囚链,限制这囚徒的自由。   好一尊强大的当世真人,就这样被定锁在虚空正中。   而后田安平就那么走过来,抬掌为刀,一记戳刀,直直戳在了楼约的脖颈!   他的掌缘流动幽光,楼约的脖颈炸开清光。如此掌锋和脖颈相对,幽光与清光相撞。掌锋不断向前,漫天光点飞溅,掌刀戳进脖颈中——楼约额上青筋暴起,瞪大了眼睛!   天涯台上,传来阵阵惊呼。那是赶过来看热闹的诸岛修士,无法按捺的情绪。堂堂中域第一真人,难道就这样被杀了?   但在下一刻,楼约瞪大的眼睛,便就恢复过来,暴起的青筋,也如龙潜。他面对面地看着田安平,咧嘴笑道:“够配合你吗?”   他的笑容灿烂极了,像是一个童心未泯的汉子,在逗弄三岁的孩童。   也确实是此般心思。   什么九卒统帅,兵家真人,用兵自然厉害,放对搏杀,就不过尔尔。曾经重玄浮图在的时候,那才算是对手。现在齐国洞真境里,就只有一个重玄褚良,值得他关注,但也只是关注。   他的道躯只是稍稍一鼓,捆在身上的虚生劫隙之锁链,瞬间就被撑爆了,炸成满天飞爆的细节碎环。劫力汹涌,空隙锋锐,却不能伤他毫毛。   而田安平掌戳的脖颈处,哪里是脖颈?分明一片混洞!   他的掌刀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幽幽混洞将其吞没,仿佛腕上戴枷。   彼以劫链锁我,我以幽枷锢彼,正合其报。   实在是恐怖,田安平的强大攻势,竟然没有对楼约造成任何影响。   中域第一真人的实力,在这种几无反抗的承受里,彰显无疑。   但看着尽在咫尺的田安平,在那双枯井般的眼眸里,楼约没有发现任何情绪波动,当然更不会有他想看到的慌张。这让他意识到,逗弄这个人,是没有任何乐趣可言的。   无趣的“孩子”。   那么应该结束游戏。   他咧笑的嘴巴合拢,脸上的灿烂消失,收掉了玩耍的心思。而那混洞瞬间吞没了田安平的整条手臂,且还高速蔓延,仿佛一张兽口,顷刻将田安平吞入其中!   最后便是一个拳头大的混洞之球,悬浮在楼约身前,遥对他虚张的五指。   方才还显现凶威的田安平,此刻便锢身在其间。   掌握寰宇,当世极真。楼约迎风而立,长袍鼓荡,五指就此合拢。   混洞·大怨侣!   这世上绝大部分人,包括修行者,终其一生,也不曾真正踏足幼时所仰望的星辰。   而脱离星辰概念化的意义,单就一颗足够承载生灵繁衍的星辰来说,它的毁灭,会爆发怎样的力量?   这些毁灭的力量,尽数爆发在一掌之间呢?   它就是【大怨侣】这一道法的威能!   楼约的强大更是体现在,此术施放之时,一拳混洞之内,或许天崩地裂,一拳混洞之外,却是连清风都无一缕。对力量的掌控,精细入微,真正做到纳寰宇于方寸。   视线落在此术,首先看到的是“坍塌”,那一掌之间,拳头大的混洞,不断地向内坍缩。吞光噬影,嚼力食元。好像多看一眼,人也要被吞没。   很多齐人不敢再看,仿佛已经看到田安平被碾成肉泥,骨头渣都不剩的惨状。   但在这个时候,从这正在坍塌的混洞之中,探出来一双苍白的手。   因为这团混洞只有拳头大小,所以这双手哪怕合握在一起,还显得很拥挤。就在下一刻,这双手强行分开来,翻了个面,实质性地抓住混洞的边缘,各自撕向两边——   生生将这片混洞撕开了!   像是一团遮身的帘布,被撕开后,就显现出田安平那惨不忍睹的道身。   他的身体整个坍塌了一截,少说矮了一尺,缩了三圈。体态畸怪,身形扭曲,五官奇怪地挤压在一起,因为脑门已经被压扁得只有原来一半了!   这就很符合他那恶怖至极的名声了!   他的七窍都在流血,甚至不止是流血,还有脏腑的碎片。   而他咧着嘴,露出偶尔能在鲜红中见得森白的牙。   他好像是在笑?   但这表情太扭曲,是哭是笑分不清。只听到他说——   “原来疼痛是这种感觉……”   他的声音也变得很怪异:“我已许久不知。我险些忘了!”   在这样的时刻,他猛然张开四肢,往外伸展,生生将自己从坍缩的状态,拉扯回原来的体态。在骨骼连绵不断的清晰的裂响中,哗啦啦——手腕上的断链,脚踝上的断链,近乎无限地往外延展。   巨大而沉的铁链,在他身后穿梭,仿佛穿针引线、缠丝织衣,迅速交织成一座四四方方的钢铁的城!   他就站在这钢铁所铸的铁城里,双手撑着城门两侧,往外探看——说不清他是撑着门,还是被锁在门上。   城门楼上,依然是一个“即”字。   只是这个字此刻也扭曲着,仿佛正在进食。   这城门就像是一张兽口,田安平像是即将被恶兽吞没的可怜人,他撑着“兽口”的边缘,倒更像是在自救。   而他看着楼约,那样怪异的、兴致勃勃地道:“再来!”   “再来!”“再来!”“再来!”   天海之间,尽为此声。   这是田安平少有的表现出激烈情绪的时刻。   至少曹皆是第一次看到。当初伐夏屠府,论功罚罪,这人都是没有反应的。   楼约也罕见地面对一尊真人,表现出全力以赴的姿态。   他清晰地握住拳头,燃势为焰。黑洞洞的焰光,在他的道躯之外腾跃。   竟能以洞真修为,身承【混洞·大怨侣】之术而不死,在今天之前,真人境内,只有呼延敬玄做到了这件事。从目前的表现来看,田安平的体魄,哪怕和呼延敬玄相较,差距也很微小了!   谁说田安平十年困顿,已跌出绝顶天骄的行列?   他正以恐怖的表现归来,追回他曾被期许的高度。甚至犹有过之!   那就将他,打死在此。   楼约现在不想知道,田安平拿什么理由来找他。他怕论辩清楚后,自己不好再下杀手。大国之间,常常彼此留体面。他身为景国高层,顾虑更多。   便趁着东天师看住曹皆,田安平正在面前,这一战正在进行,迅速给出一个应有的结果——   轰!   虎啸山河袍平卷而起,仿佛铺开了一领山河画卷,而楼约那黑焰环光的身形,已经扑在了那铁城前,拳头轰在田安平的胸口,将他往城池里轰。便入即城,见你真功,杀你于城中!   可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天海之间,响起一声痛彻心扉的吼叫——   “曹帅!”   轰隆隆隆!   轰隆隆!   一艘巨舰,满载甲士,轰破夜空。   夏尸统帅祁问,站在名为“祸殃”的坐舰甲板上,怒声而吼:“景国王坤,杀了李龙川!!!” 第六十七章东海无事,因恨兴波   “景国王坤,杀了齐国李龙川。”   祁问实在不必高声,因为此言已是惊雷。   轰轰隆隆!   究竟是战船横空,还是天雷滚滚?天涯台上的看客们,已经不能分清。   今天有太多的意外发生。   而对于绝大多数普通的岛民、甚至是修行者来说,城头变幻大王旗,也如这日落日暮、甚而天地斩衰……他们都只能接受,无法左右。   轰隆!   黑夜直接裂开一道缝隙。   曹皆的气息拔天而起!   这位大齐笃侯、苦面统帅,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温吞的存在,这一刻尽显凶意,有翻天之势。   只是一个眼神的变化,你就能够知道——他已经完完全全做好了与景国正面冲突的准备,拥有了同宋淮分生死的决心。   夏尸军军营的方向,更同时升腾起煞云,仿佛一柄巨伞,撑开在怀岛上空。   此亦大齐九卒之锋锐,所有不归属于齐国的人,自然是要被隔绝的“风雨”。   远在决明岛,亦有兵煞撞天。由祁问所率领的舰队,更高举兵戈如林。已经赶到近海的天覆军,全面回应了统帅的暴怒!   一切都有个解释了。   为什么田安平携恨而来,为何他要问楼约之罪。   王坤是受楼约统御、代表景国出海,是九子镇海的其中一个环节,更是景国在近海群岛的重要起笔,驾驭佑国圣龟,招摇海市。   他的所作所为,楼约都有份,景国不能辞其责!   何止田安平要问罪?   曹皆都要亲自拔刀,问责楼约。   在这种时候,他不可能质疑挥军而来的祁问。祁问作为夏尸统帅,亦绝无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就这种事情虚言。   那铁链所围的恶兽般的即城前,本来一拳将田安平轰入其中、正要扑身而入的楼约,竟也在城门之前顿步。   从骤扑到骤止,这动作转换太过突兀、力量冲突太过剧烈,脚下空间都不能承受,被他踩出一团幽幽转动的混洞!   那张仿佛覆盖山河的长袍,鼓鼓荡荡的落下了。   如同尘雾掩日,使得他像一座被浇熄的火山。   他在城门前扭头回来。   这事情关系太大——倘若靖海计划成功,哪怕是这种性质极其恶劣的事情,也大有扯皮的空间。王坤杀李龙川,怎么杀的?是防卫过当,还是战斗之中失手,又或根本是个误会!   有永弥海患之功,以沧海为据点,回抱近海,景国在这里的腰竿,是足够直挺的。   但于靖海计划失败的现在……   于阙死了,十万斗厄军,折损过半,剩下的也都陷在迷界里,未见得能归来。灵宸真君强行灭世、炸尽尘雷,虽勉强自沧海脱身,实力又还剩几分?   哪怕尽蓬莱之力,也压不下齐人的气焰,更别说承担齐人的怒火!   一个应对不好,他们今天就要退回神陆。   此来东海的一切投入,真要宣告一无所得,都付东流。   推动此事的蓬莱岛和帝党,包括他和闾丘丞相在内,一定要对其他派系有所交代。甚至天子都要在一些关键的地方有所让步!   与之相较,杀不杀田安平,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当然,也不能再杀。   倘若祁问说的是真的,王坤杀了李龙川,他再杀掉上门问责的田安平……   那就是逼着姜述披甲了!   李龙川尚只是石门李氏的嫡子、九卒逐风的正将,田安平却已经是九卒统帅,手握大权的齐国高层。   楼约在这样的时刻,感到事情前所未有的棘手起来。   而宋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楼船上那位怒发冲冠的夏尸统帅,只问道:“王坤呢?他在哪里?”   情况不明,现在说什么都被动。   为今之计,只有先找到王坤,了解事情全貌,再来做接下来的决断。   这的确是关键的问题。   立于楼船的祁问,看向铁链所围之即城的方向。   哗啦啦。   田安平又挂着断链,身形半弓,像一头受创的孤狼,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他的胸膛已经整个凹陷进去,险些被楼约一拳轰穿,但毕竟是没有——虽然已前胸贴着后背,薄得没有一掌厚。   长发彻底散乱,和血绞成许多绺,垂在额前,这使他仿佛藏住了眼睛,森森地隐在幽林之中。   那双形状普通的眼睛,此刻也就变得危险起来。   他盯着楼约,像是嗜血的野兽,盯住了今夜的晚餐。用那已经不便言语的口器,慢慢说道:“我已宰了。”   声音难听,但平静,平静得像是说自己出门之前,刚宰了一只鸡。   “景国人敢在东海杀齐人,我不可能叫他多活一息。”   这句已是他难得的解释。   然后他继续道:“你也不会例外。问你的罪。现在,我来。”   他有些被打到半癫的感觉,说到最后,不仅声音愈发含糊,连语序都混乱了,但意思还是很明确。   “你杀了王坤?对我景国天骄,不审而罪,不问而诛?”楼约敏锐地提炼重点,眼神一瞬间变得极其凌厉:“本座看明白了——你今天是找死来了!”   天地斩衰之期,四时颠倒,天机混淆,衍道的感知都要被限制,更别提他还没有走出那一步。   他的确联系不上王坤,也无法第一时间获知鬼面鱼海域的情报。   此刻他对王坤和李龙川之间,在鬼面鱼海域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是一无所知。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绝不会做错——反手一顶帽子扣回去。   王坤到底有没有杀李龙川,这件事可以往后再议。你齐人杀了王坤是事实,田安平找上门来是事实……你齐国在流程上就不对,如何敢不审而罪,这般轻慢中央帝国!?   轰隆隆!   巨舰在夜空中轰鸣。战争巨弩在法阵的作用下,绞索绷到极限。   “景国人敢在东海启衅,杀我公侯嫡子,还想让我齐人,通过你景国审罪?”   夏尸统帅祁问,站在名为“祸殃”的战舰甲板上,怒声以斥:“从中央帝国的美梦中醒一醒吧!今天已是道历三九一九年,时代不复以往,尔辈竟成老朽。这里更是东海!东国之海!”   “东海是东国之海,我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了。但出现在齐国高层嘴里,这确实是第一次。历代身填海疆的英灵,竟都成了你齐国的鬼魂!”楼约看着祁问:“年轻确实是好,不必在意过去,随意编造历史,单薄又新鲜,寡廉且鲜耻。祁帅不愧是夏尸新任统帅,比前任更年轻,也更有气魄,真是一代新人胜旧人啊!”   祁问自然是不如祁笑,要不然也不会被压制这么多年。   这一点天下人都知道,他自己也清楚。   自拿回夏尸统帅职务,他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懈怠,始终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   不仅大兴土木、巩固决明岛防务,勤练军阵、提高军队战力,也抓住一切机会,扩张齐国在海外的影响力。   这些年近海风平浪静,诸岛无不宾服,谁能说没有他祁问的贡献?   包括今日,李龙川之死,固然是齐国的巨大损失。是景国人累累罪行里的又一笔,其傲慢猖狂之处,令人发指!可抛开那些情绪上的东西来说,这也是一举将景国海上影响力清空的绝佳机会!   自当年前武安侯在战场上一念之软弱,放过了陈治涛和竹碧琼,令钓海楼的基业得以延续,景国就借机干涉近海,早有赖在这里的趋势。这一次靖海计划横空出世,更彰明景国吞海的野心。   东海若存,还在高速发展中的齐国,战争潜力将倍于先前。东海若失,齐国不仅是被削弱了潜力,还需要时刻提防海上风浪,此后漫长的海岸线,就是齐人血流不止的巨大伤口!   昔者景国以夏地为刀,架于齐国西南,好不容易抓住时机,用一场大战将之折断了。焉能今日在东海放手,任景国亲自提刀抵腰?   身为大齐九卒统帅,自要为齐国而谋,为天子分忧。   楼约一口一个夏尸军的新任前任,自是拿他祁问与祁笑作对比,用祁笑来羞辱他。   但这样的羞辱,在过去的时间里,岂有一日止歇?   一日不能真正追上祁笑。这列名兵事堂中,因祁笑出事而窃据的夏尸统帅这个职位,本身就是对他时时刻刻的羞辱!告诉他——你只是个跟在姐姐身后捡东西吃的小贼,根本不配此位!   “祁某非壮,为国刚强。东海无事,因恨兴波!”祁问抬手一握,已然握尽怀岛庚金之气,握住了他的鎏金虎头枪,高昂着头,眼神冷肃:“比起你楼真人,祁某的确算得上年轻。但在齐国,相对于那些优秀后辈,祁某已算年衰!李龙川风华正茂,兵略超卓,将来成就必定远胜于我祁问,却死于景国宵小之手——”   这位夏尸统帅,将大枪横在身前:“此恨果无报乎?!”   轰!   自他而后,整个舰队的甲士都举兵。   兵煞飞腾,起伏如龙!   李龙川和王坤的冲突,不是无缘无故,凭空捏造,而是有迹可循,许多人见证。   王坤执行九子镇海的计划,驾驭佑国圣龟出海,一路招摇,作为这次行动明面上的一支旗,吸引齐人的注意力。   在海门岛就与李龙川对上了!   双方当时便剑拔弩张,险些打起来——彼刻已有李龙川指旗而欲分生死的激烈场面,是王坤以靖海计划为重,忍耐了一时。   李龙川代表齐国对王坤一行严格戒备,甚至于紧急调整钓海楼的防区来针对,将景国人调整到荒寂的鬼面鱼海域,并孤身入列,一路随行。   这一点当时在场的很多人都能作证,更有现场的齐国修士,早早地报知镇海盟。镇海盟那边可都还白纸黑字留着底。   到了鬼面鱼海域之后,两拨人更是真个大打出手!   李龙川的箭,曾经指向王坤,也确切地落在那只巨龟身上。   龙皇九子之霸下的力量,曾在李龙川的神临金躯上碾过。   李龙川的尸体上,都是王坤留下来的伤。   李龙川的头颅,是王坤的佩刀所斩。   这一切真实无虚,没有一个字是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景国哪里赖得过去?   人族有大局。   神霄之前需忍耐。   霸国不伐是共识……   但是……   但是!   李龙川死了!   大齐帝国摧城侯嫡子,石门李氏贵公子李龙川……他死了!   死于傲慢的景国人之手!   这不是可以略过的矛盾,不是能够转圜的事情。   景国要么给出足够分量的交代,要么等待战争!   田安平直接杀了王坤,找楼约问罪。田氏两岛,军队也都乘舟浮海。   祁问亲自领着天覆军,来围天涯台——   这便是大齐帝国两位九卒统帅的表态。   作为齐国兵事堂成员,毋庸置疑的高层角色,在此时此刻,在这片海域,他们完全可以代表齐国的意志。   曹皆如果不开口,那么这就是齐国的态度。   而宋淮非常明白,曹皆此时的沉默,更多是对事态的保留,是作为齐国在东海的最高负责人,暂不撕破最后一张脸,有意留下余地。而绝非是对祁问、田安平的不认可。   曹皆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出声反对他们。   这份沉默几可等同于默认。   “笃侯,事发突然,是否可以容留一点时间……”宋淮主动放低了姿态:“这件事情——”   咚咚咚!   天涯台上,忽有一力士,身着齐甲,大踏步登台。高举中天紫微旗,刷——迎风展开一片紫!   紫气盈天,趋为一点,仿佛嵌在夜空正中心。   而后是得樵岛、海门岛、无冬岛、冰凰岛、霸角岛……一支支紫旗举起来。   丝丝缕缕的紫气,皆赴高穹,那熹微一点,愈渐明亮。   一时间紫气翻滚,夜幕也如旗面,紫微星就此悬垂高穹!   早已离去的大齐政事堂成员、镇海盟盟主叶恨水,不声不响地完成准备,极具压迫性地展现了他与祁问这几年治海的成果。   一令而万应,近海诸岛尽紫旗!   宋淮顿了顿,把那句“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给齐国一个交代”,咽了回去。   他明白齐国并不需要景国给交代,齐国会自己拿到自己想要的。   就如当年齐国可以成全钓龙客,不去干扰轩辕朔的超脱路。轩辕朔一朝身死,齐人立刻又能毫无压力地侵吞钓海楼。   今日同样如此,齐国可以着眼海疆大局,让路给景国去靖海,但景国靖海失败了,也别怪齐国人再把景国人赶下海。   李龙川的事情,并不是今日局面的根本,但确实是再好不过的驱逐理由。   “呵!”宋淮的表情严肃非常:“看来笃侯是想把老朽也留下。”   “东天师当然可以走。”曹皆慢吞吞地说道:“但李龙川这件事情,景国一定要有所交代。”   他虚握的拳头,已经掌住了兵势,补充道:“足够分量的交代。”   王坤当然是不够分量的。   杀了王坤,也不够给李龙川抵命。   那么怎样才够?谁才算够呢?   楼约在这个时候,笑了起来。他什么话也不说,因为此刻在这里,代表景国与曹皆对话的,是宋淮。他只是解下那领虎啸山河袍,松开五指——   长袍轻飘飘地张开了,像一张网,更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轰!!!   一张能够轻易被风卷起的袍子,片刻之后的坠落,竟然像是一座山!轰破了天海之间的距离,在一望无尽的大海,砸起数百丈的狂澜惊涛!   此刻悬空而立的楼约,给人的感觉是如此轻盈,不复一直以来的威严厚重。但仿佛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解放力量!   仿佛在回应,曹皆所说的……“分量”。   这就是分量。   他已经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了。   当然,这个世界也要接受一切的楼约。   但这时候的宋淮看着曹皆,只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景国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景国人。” 第六十八章天涯海角   在姜梦熊卸下军权、逐步脱出官道的现在,曹皆可以说是实质上的齐国兵事堂第一人。   在内是军方首脑,在外是齐国意志的延伸。   当他也开口要景国的交代,那么这件事情就已经定性。   王坤杀死了李龙川,已经不需要再讨论——或者说,无论景国人作何解释,如何辩称,齐人都不认。   景国唯一能够讨论的,是在当前这种情况下,如何回应齐人的怒火。   以后都是以后的事。   那紫微高悬,诸岛紫旗尽举。   曾在齐夏战场上亮相的“紫旗之征龙”,已经呼之欲出。   齐国人所展现出来的姿态已是极其强硬——要把景国赶回中域,或者填在海里!   而在这两者之间,景国仍要有所交代,才能获准一个相对体面的结果。   现在是宋淮做选择的时候了。   是不甘失败,在东海做更大的投入,打更大规模的战争。还是壮士断腕,就此放弃现有的全部海外投入,甚而放弃整个东海?   但无论哪个选择,都不包括让楼约成为那个“交代”。   景国广有天下,但人心之重,失一分也太重!   在漫长的岁月里,景国当然也或多或少地让一些人、一些事,成为这个伟大帝国继续前行的“交代”。   但这种交代,绝不能够放在明面上。   哪怕抛开荣誉,仅从最冰冷的利益角度来权衡——   今日若用楼约,换取包括他宋淮在内,景国诸多海外投入的安全撤退,固然能保住一部分的利益,失去的却是中央帝国的骄傲,丢掉的更是景国人的归属感。   可若是说战争……   久经风浪的东天师,在这个时候忽然意识到,两大霸国之间的全面战争,可以说,已经在他一念之间,一触即发!   由此引发的一连串后果,几乎不可想像。   即便他已有如此年月,站得这样的高,也似负山踏索,不免心有敬畏。   他只能说不放弃任何一个景国人,清晰自己的底线。对于进一步的决定,仍在斟酌!   看着此刻的宋淮,曹皆出声道:“如天师所言,齐国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齐国人。更会维护每一个齐国人的尊严——包括已经死去的。”   他又补充道:“我想如天师这般德高望重的人物,今天也不是要放弃谁。只是做错了事情,就该付出代价。谁的责任,谁来承担。楼真人御下有责,不能推诿。他可以留下来,配合我方调查。若查明王坤之恶行,非是楼真人授意,我齐人自也不会小恶大惩,以失察杀人。”   从田安平、祁问,到叶恨水,再到这诸岛举紫旗,齐人群情激奋,上下求战之心甚是激烈,表现出来的姿态,也一次比一次强硬。但曹皆这个最高统帅,还总在言语间,留些若有若无的余地。   这兵法上的“围三阙一”,宋淮自也是明白。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想笃侯搞错了一件事情。”他这样说道:“贵国李龙川,英年早逝,着实可惜。我们出于同情和体谅,愿意做些让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没能靖平沧海,就已经一无所有,甚至要失去底线。”   “于阙真君,过半斗厄将士,战死沧海,为人族而壮烈。我等更是伤怀!这份伤心,又向谁求体谅?”   “诚然于阙已死,我大景帝国剑锋向外,一时来不及回护自身,以至腹心悬刃,有切骨之难。但今日赴海之景人,岂有贪生畏死者?”   “中古天路虽然已经崩塌,但蓬莱岛上,还有仪天之观。”   “于阙虽然不在,在你面前,还有我宋淮。”   宋淮说着说着,抬起眼睛来:“笃侯若是执意留客,老朽也不见得要走!”   今日若要开战,至少在现在的海上战场,结果是已经注定的。   谁可在现在的东海,打得过齐国?   失去了中古天路的景国也不行。   宋淮姿态虽然强硬,但一个“客”字,还是表明了态度——景国人并不以东海为家。   那么在条件合适的时候,客人也不是不能走。   且首先一点,齐人要有待“客”之礼,景人才能以“客”自视!   “曹帅。”田安平在这个时候出声。有这么一缓,他好像又恢复了许多,说话语序又正常了。但说话的内容,却也并不寻常。   “末将请命!”   他站在铁链即城狭窄的门洞中,城中的一切都隐隐绰绰,叫人看不真切。仍是双手撑住两边门墙,一如擎住恶兽齿缘,眼睛紧紧盯着楼约,嘴里道:“把他……留给我。”   “好好好!”楼约本来已经沉默,这下不怒反笑,他转身又向田安平走去:“就把我留给你。留给你们大泽田氏。竟看今日,楼与田,是谁除名!”   在这种两方相峙的场合,一方势力,总要有一个人唱红脸,一个人唱白脸,这样才有利于在拉扯中争取最好的结果。   楼约无疑是景国这边表现强硬的那一个。以正常人的思维方式而言,田安平扮演的也应该是类似角色。他们剑拔弩张,无妨在嘴皮子上杀对方全家,但都应该局限于“你过来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而宋淮和曹皆这两方首脑人物,都同样的留有分寸。可以随时把控局势,调转航向。   但楼约的话音才落,便听得哗啦啦的锁链声响。   轰!   田安平竟然拖着铁铸的即城往前飞,瞬间撞破两人之间的距离,像一只巨大的甲壳类异兽,凶恶至极的扑至近前。那并不狞恶的眼睛,却有择人欲噬的饥饿感。   楼约这边才摆出架势,他就已经动手。   他的进攻欲望是如此强烈,仿佛刚才在交手中差点被打死的,并不是他。   文戏不唱唱武戏,言辞不争争生死。   他也根本不在台上走!   楼约有一种格外荒谬的感受,继而在这种荒谬里,生出被弱者挑衅的愤怒。   他的长发无风自动,而大张的双手,幽光浮沉。   这幽光瞬间就扩张。   他和田安平,乃至于田安平所牵引的即城,一时都陷在一片幽幽的空域,已在混洞之中。   天阶道术,混洞·天幽帘!   以混洞为垂帘,将天地都隔开。   此中自有宇宙,生死不过幽冥。   这是真个划线死斗的道术,自这一刻,谁都不许走出。   而陷于混洞中的楼约,一眼抬向田安平,一霎便前迎。千万道幽光附着在他的拳头上,像是牵连着这片混洞的所有角落,像是将这片混洞的力量都拔空——   出拳的时候混洞已在坍塌!   他的声音里,杀意已经不加掩饰:“你真像一只……惹人厌的蜗牛。”   在这种时候,楼约无论如何不可能退缩。   哪怕他只是准备在台上唱武戏,这时候也要真个上战场了!   便要砸碎蜗牛的壳,轰破这即城,捏死这个不知死的田疯子——   此时在那天涯石刻之前,已经只有一团幽幽的混洞,附近所有的光影都被吞纳。楼约和田安平以及田安平的即城,都在其中。   混洞向内坍塌,然而其间汹涌的力量波纹,却向外拓展。这力量的波纹清晰非常,看不见,摸不着,却蓬勃如山火,窜游于天海。其炙热激烈,足够反应其间的战斗。   这团混洞中,将分生死!   曹皆和宋淮都目睹着这一幕,都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楼约和田安平的生死对决,乃至紧随其后的霸国全面战争……他们都看着。   就像高山即将倾颓,山下黎庶千万。两人都有撑山之力,也都站在山前,但都静待滑坡。都在等对方先开口。都在考验彼此的定力,看看到底是谁更不顾忌,是谁更不能承担那后果!   所谓的斗争,有时候就是看谁更残忍。   古来都说,慈不掌兵。   轰!   就在那混洞剧烈翻滚之际,忽有一碑,从天而降!   此碑高大,显耀金辉。   像一颗巨大的雷霆砸下来,自有岿然气势,镇压诸方。   其上有似凤的刻影,令它在厚重之中,又生出一种神圣和灵动。   此即季祚在沧海唯一带走的一座永恒石碑——   嘲风天碑!   未能镇住沧海,却于此时镇近海。   因为强者争斗而掀起的海上余波,这一时尽都服帖。   便是那正在容纳战斗的混洞,也停止了坍塌!   一脸杀气的楼约,和半边脸都被轰塌的田安平,从混洞中被逼出来,相对悬于高穹。   就是这么短的一瞬间,那座钢铁即城,已经崩溃了,只剩几条残缺的断链,搭在衣衫褴褛、气息极衰的田安平身上,使他像个被流放到边城之外的可怜囚徒。   但他却还是近乎贪婪地盯着楼约,用他那深陷凹面的眼睛!   不在乎别人的性命很简单,只要残忍就可以。   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才叫疯癫。   没有人怀疑。若非嘲风天碑的力量将他们隔开,田安平一定还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楼约倒是纤尘不染,但脸色难看得很。这座嘲风天碑出现的意义,他心知肚明。最后是灵宸真君出手止战,这亦是态度的昭显。   灵宸真君其人未见,其声却在嘲风天碑下响起,仿佛托举这块石碑,令它悬空而定:“中央帝国炼永恒天碑以镇海,雄图万年。非将士不用命,非筹备不充分,非机事不密,非志意不坚,而毁于超脱者,功败垂成!算有算不尽者,运有力不及时,此亦天罪乎?”   他话锋一转:“景国功败一时,然人族未败一分。于阙虽死,季祚虽退,然人族千千万万志士,蹈海可继,壮志不磨,终有靖海之日!”   他的声音高昂起来,而又一个字一个字地离开了,嘲风天碑于是坠落——   “今留嘲风天碑于近海,惟愿海疆得宁,我人族大昌!”   轰!   这座永恒天碑迎风便涨,轰然涉水,一路深入海底,轰碎深海山脉,扎根极渊,使得地壳都摇动,诸岛都震颤……海面却无波澜。当它最后静止在那里,与天涯台相对,探出海面的部分,犹有三千丈!   那似凤之灵形,在天地的共鸣中轻巧一转,化为道韵天成的“海角”二字。   自出东域海岸,一路更往东行,有海门、有无冬、有环岛、有大小月牙……星落密布,海民世居,海岛至此为尽处。   嘲风生平好险又好望,于此镇风波,亦于此远眺沧海形势,以警海民。   从今往后,凡至东海者,见此碑而知“海角”至矣!   天涯海角从此峙,不知人间谁得归。   灵宸真君没有别的话,但意思是相当明确。   景国人已决定将投入海量资源辛苦炼成、于沧海拼死夺回的嘲风天碑,留在近海,巩固海防。   也是在事实上留给了齐国——明面上当然不能这样说。   嘲风天碑都送出来了,这意味着景国在战略上正式转向,承认靖海计划的失败,且已决定全面退出东海!   这个“交代”,够吗?   【海角碑】静默地立在那里,仿佛在等待齐人的回答。   楼约拳散幽光,面有怅色。李龙川的死亡只是引子,景国战略的转向,本质上还是靖海计划失败的余波。作为帝党,他是不甘心就这样退出的,也一直在想办法争取。但在这场行动中占据重要份额的蓬莱岛,都在此时选择认输离场。帝党再要强撑,风险将成倍增长!   东天师宋淮面无表情。他是蓬莱岛出身的天师,在位格上与灵宸真君是接近的,但无疑后者地位更高、更能代表蓬莱岛,也可以代表景国最后的决定。   曹皆抬起手来:“在内为齐景,在外皆为人族。景人赴沧海,我等让道放行,是为天下计。如今战局不顺,景人归乡,同为人族,岂可断他乡途?传令下去——凡自东而返者,不许闭关设卡,不得有所阻拦!”   不仅仅是楼约、徐三、裴鸿九这些人可以走,那数万失陷在迷界的斗厄军战士,若是能够逃归近海,齐国人也放行!   这就是最后的交易条件。   轰隆!   海角碑与海底最后一碰,彻底立住。   灵宸真君附于此碑的意志,就这样消失了。   天涯台,海角碑。   一时唯见钓龙客的雕像伫立在彼——海角碑相对于天涯台是狭窄的,倒是没有阻隔他的视线——怀忧望远。   那绵延空中的舰队,渐次向外散开。   悬垂中天的紫微,也少了几分冷意。   消息一层一层地传下去,以最快的速度传遍近海诸岛。   “笃侯令……”   “笃侯有令——放他们走!”   眼看着一场霸国之间引而待发的战争,就这样消弭了。   不管怎么说,海上风波定,对海民总是好的。   但在这个时候,相对而立在天涯台上的宋淮与曹皆,几乎同时扭头西望——   他们都捕捉到一股锋利无匹的气势,正以恐怖的高速,自西而来。   自昌国而来! 第六十九章一剑西来   这股气势,并非绝巅的气势。   但起于东域之昌国,锐意竟刺于东海!   当今之时,旁人或许不知,曹皆和宋淮却是都知晓的——姜望正在昌国修行。   以他们的接触来看,姜望并不是一个非常锋利的人。   他的生活轨迹,除了修行,还是修行。   他甚至是平和的,是那种可以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待到天荒地老的人——前提是你不要惹他。   不幸的是,他今天应该是被惹到了。   摧城侯府是姜望每至临淄,必然会专程拜访的地方。   姜望和李龙川的关系,是言谈无忌、且常常会去李府参加家宴的那种朋友!   东海之事,本已尘埃落定,就像这座海角碑,矗立在彼,镇平了风波。齐景双方算是讨论出一个各自能够接受的结果,彼此都准备撤离。   但景国人所给的交代,于李龙川而言,是否够交代?   而齐国人所讨的公道,于李龙川而言,是否够公道?   或许宋淮和曹皆,都需要思考。   当然他们也有不必在意的资格。   但历史已经一再证明,那些不去在意的人,最后都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个姜望,是温和宁定、被人骂到面上也能一笑置之、常常让人误以为人畜无害的姜望。可也是不管不顾起来,大闹天京城的姜望!   按时间来算,姜望也的确该在这时候收到了消息。   祁问引舰队横空,当众宣布“王坤杀李龙川”,这消息遍传近海。   事涉霸国公侯之家,涉及两大霸国在东海的争锋,各方势力都会在第一时间得知,姜望绝不缺少知情的渠道。   而他未有片语,只一剑西来!   其意何在?   “太元真人。”宋淮看向楼约:“你先回去,向陛下禀知东海诸事。免他一直挂牵。这边的善后事宜,由老夫处理。”   姬凤洲跨越中古天路,炼永恒天碑而镇沧海,又回念长河,驭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而镇长河龙君,可谓神通盖世。这东海的情况,他怎会不知?若未得到他的点头,灵宸真君又怎可能将嘲风天碑留下?   这不过是一句委婉的“避其锋芒”。   王坤杀李龙川的事情,始末还未清晰,若是又被牵到楼约身上,一时间洗不干净的话,场面恐怕会很难看。   万一姜望也似田安平一般,来个问责……   楼约虽是中域第一真,姜望却是创造了古今洞真极限的那个人,且在退出天人态后,又剑挑四大武道宗师,再次冲击历史!   即便是宋淮,也无法对楼约满怀信心。   “那就有劳天师!”   随手推开一团混洞,楼约深深看了田安平一眼,便踏入其中。   他这等站在洞真极境的强者,是不可能惧怕任何同境对手的,也包括姜望。退一万步说,身为景国真人,只要他不同意生死斗,便是站在那里不动,姜望又能把他怎么办?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次东海之行,景国赔得相当惨烈,他个人也搭上了身家。既然已经决定退出东海,没有在这个时候额外冲突的必要。   到了现在的层次,出手都是有价码的,他早过了逞勇斗狠的年纪。   曹皆则是看向田安平:“田帅伤势如何?是否要先回去休养?”   田安平的锁链游缠在身,顷刻将他覆盖,仿佛披上一层黑甲。   链甲外壳固定在那里,从锁链的环眼可以看到链甲内部,黑蛇般的锁链仍在不断游动,发出彼此碰撞的脆声。这当中又有锁链入肉,摩擦骨骼的声音,听来叫人牙酸。   他大概……在自己给自己治伤。虽然场面上恐怖了些。   “还能撑得住。”田安平含混的声音在链甲内响起:“如果有可能的话,是否可以请太医令过来,为我施一针【惊鸿】?”   临淄太医院有三套针法,由武帝当年的医宗红颜传承下来,累经完善,号称镇院之术。是可以与东王谷“东王十二针”相媲美的绝学。   其中的“睡仙针”,曾叫伐夏归来的姜望与重玄遵体验过。   而这“惊鸿针”,是专门针对真人道躯,能补道缺,最益元神。每一针都要耗用大量资源,仅仅是施术用的针,就要用秘法浸泡在专门调制的药池中,泡足三千天。再加上它的很多药材都有时效性,导致储存艰难。以十年为期,十年之内,只有三针,极其珍贵。   田安平的这个请求倒不像是为了治伤,至少不是治此刻的伤,在短暂的交锋里,楼约伤害的是他的道躯,倒是没有怎么触及元神。   但以田安平的身份,和他在“东海逐景”事件里的贡献,这个请求断不会被拒绝。   他毕竟是为国而战,才被楼约打成这样。   曹皆只道:“我已传讯临淄,用兵事堂的名义请人,太医令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你先去决明岛休养一段时间。”   那纠缠的锁链之中,露出田安平的脸。此时他深凹的面骨,倒是已经浮凸了回来,但仍有些绵软浮肿、一按即塌的虚感。   “无妨。”他含混着说道:“前武安侯将来,我愿在此静候,一睹他的风采。”   “田帅若说无妨,却也无妨。”曹皆看他一眼,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姜真人为友而来,难免心焦,如有言辞过激,想来不是本意,田帅还需宽容则个。问你什么问题,你如实回答便是。须知他虽离国,不算敌人。”   田安平这时已经掰扯好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飞到海角碑前,认真观察这景国于当代的奇迹造物。累叠在这座石碑上的诸多手段,又够他研究很久……人间欢趣何其多!   曹皆的话语,他或许听进去了,或许没有听。   他的眼神专注,嘴里只道:“笃侯不必为我忧虑,我只是对他……很感兴趣。”   “你对谁感兴趣?”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响起。虽是问句,却问得毫无起伏,没什么好奇的情绪。只是每个字都那么的清晰冷峻,仿佛用石头的棱角,剖开了耳识!   田安平骤然回身!   那突然降临的声音,直接的碎在空中。自声音的余纹之中,走出来一袭青衫的男子。   天空恰恰在此刻,揭开了夜幕。   一个时辰的夜晚过去了,东海迎来一个时辰的白天。   正黄昏。   红日在天也在海,晕染霞光一片,水色接天。   当今之世,最有资格竞争“天下第一真”名号之人,已经创造洞真极限的姜望,就在天海之间,踏水而来,仿佛一条清晰的分割线,要分割这混淆在黄昏里的天与海。   那柄天下传名的长相思,正悬在他的腰间,神龙木鞘也掩不住其间、不再蓄意压制的锋芒。   他有一双如此不兴波澜的眼睛,就这么淡漠地看着田安平。   而再次重复道:“你说你对谁感兴趣?”   立在祸殃战船上、正指挥舰队缓缓撤离的祁问,莫名感到手中的枪杆有些冰冷。明明是夏季,枪身却似结了秋霜。   申时才去,酉时刚来。   但仿佛又再次入夜了,这天气叫人感到寒凉。   “你。”田安平咧开了嘴,很是认真地与姜望对视,又以同样的认真说道:“我对你感兴趣得紧。不止今日,不止一日。”   在七星谷,在即城,在齐夏战场,每次出现在他眼中的姜望,都大有不同。他对姜望的兴趣,不曾随着时间衰减,反而一天比一天更浓厚。   天有无穷奥妙,地有无尽隐秘,人有无限可能。   广阔世界,有太多事物,留下他的时间。   曾经有很多让他感兴趣的人,最后都不过尔尔,失去全部隐秘,叫他感到枯乏。姜望是不多的能够一直保持吸引力的人。   他现在敞开心扉和姜望交流,亦不失为一种赤诚。   “那么……”姜望双手垂在两侧,不曾拔剑。但他挺拔的身姿,停在海面,本身就像一柄刺入黄昏的剑。   凶名恶昭的斩雨统帅、此刻外状可怖的田安平,在他的眼睛里,映不起半点涟漪。   他只是笔直地向田安平走去,踏海登天,脚下所履的直线,也仿佛一柄剑。他问道:“你打算,怎么了解我呢?”   用疑问,用痛苦,用生死?   哗啦啦。   田安平也向姜望走来,拖动着满身的锁链。许多断链脱出锁甲,轻轻摇动,仿佛铸铁的触须:“如果可以的话——”   “田帅!”曹皆适时打断:“太医令已至决明岛,你的伤势很严重,不能再拖延。先去看看太医令怎么说。”   这话说是劝诫,已近于命令。   临淄和决明岛之间,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太医令能够这么快赶到,几乎曹皆这边才传讯回去,那边就立即降临,只能是通过布设在决明岛上的“天星坛”。那是与临淄城中摘星楼有所勾连的建筑,能够以最快速度跨越封锁,投放强者。   “田帅,上船!载你一程!”   同为九卒统帅,祁问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在这时候出声。   “不必了。”田安平说着,又对姜望道:“我想我们会再见面。”   而后一振锁链,横飞于空,瞬息便远。   祁问热脸贴了冷屁股,格外的莫名其妙,觉得这人真是颠三倒四、不知好歹。但也只是散去了手中虎头枪,不说别的话。   曹皆一步走到姜望身前,抬起手来,大约想要拍拍他的肩膀,有一份曾经并肩作战、且是他老上级的情分在。但又觉得此时的姜望过于冷漠,不好亲近,最后又将手放下了,只叹道:“节哀。”   姜望抬头看着近前的海角碑,此碑高耸如险峰,越出海面犹有三千丈,叫人望得脖子都酸了。   人在碑下,真如蜉蝣。   他说道:“往前来时,未见这碑。”   曹皆说:“今日才立。”   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是景国为靖平沧海所筑的九块永恒天碑之一,靖海计划失败后,只夺回这一块。灵宸真君深明大义,立碑于此,镇平海疆。”   “噢。”姜望点了点头。   今天的姜望不太有礼貌,不似往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曹皆却也并不在意,他顿了顿,又问道:“姜真人和田真人之间似乎有矛盾?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说来也巧,姜望和田安平,都曾经在他的麾下作战。当初在伐夏战场,他便是将这两人,安排在不同的战线。后来果然也人尽其用,各显武功。   这两人在战场上的风格几乎完全相反。   都是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也走到一定位置的人,可以严格一点来评价。   姜望在战场上的想法过于天真,十分理想化,总追求最小的伤亡,不惜以身涉险。常常冲锋在前,不知将旗不可轻动的道理。打再多次仗,也只是磨砺个人武艺,难成名将。也就是有重玄胜那样聪明人坐镇指挥,才能挣得东线第一功,乃至于一战封侯。   而田安平,又过于严酷,对敌对我都是如此。只要求结果,完全不在意人命这种东西,更别说体恤士卒。严酷到那北线第一功都是血淋淋的,天子都不能赏。   如果说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有些什么旧怨。他这个伐夏主帅,有资格也有意为两员大将说和。   “应该说没有什么矛盾,我只是有点讨厌他。”姜望本想这么说。   但这点讨厌的情绪,也十分孤独地沉底了。   心中只是冷漠地记得田安平曾经做过一些事情,不过那些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可以说的。在天道的轮廓里,不过如此。   姜望自怀里拿出一个食盒,从中取出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下来,慢慢地咀嚼。他终于又尝到苦涩。   顺手将这食盒递给曹皆:“南楚虞国公做的糕点,笃侯尝尝。”   盒中的糕点只剩一块了。   虞国公在庖厨一道无疑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他亲手做的糕点,可以说价值连城。   曹皆贵为霸国公侯,也不曾尝过。   他向来视姜望为自己的福将,很有些旧谊在,当然不会拒绝这种亲近。顺手便将食盒接过,将最后那枚糕点拈在手中。   天涯台上的宋淮,看了一阵田安平消失的方向,仿佛在咂摸着什么。这时候有些可惜地回过头来,看向姜望:“好久不见!姜真人别来无恙?”   “我有恙。”姜望淡漠地说道:“我有很大的毛病。我深陷在天人状态里,不可自拔,随时会变成真正的天人。现在全靠这『净意神定糕』压着。”   姜望二证天人,不能自拔的事情,迄今为止,知道的人也不算多。   这些天四处寻找封印术的传承,在东域求索,在昌国修行。一些人或许有所耳闻,但也未见得知晓具体。   曹皆就不是知道得太清楚的那个人。   他要关心的事情太多了!   此刻他一手拿着食盒,一手捏着最后一块“净意神定糕”,正准备张嘴吃下——张开的嘴巴,就那么愣在那里。   沉默片刻后,问道:“最后这块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想我大概用不着了。”姜望说道:“李龙川是我的朋友。认识了很久的那种朋友。他在死前与我的最后一次通信,是想办法解决我的毛病。”   “他应该是不希望我忘掉他吧?但他却先走了。”   “李龙川出了事,我不能不管。可是怎么管呢?有什么资格?以什么名义?轮得到我吗?你们好像已经讨论结束了。”   “人生在世,亲情,友情,旧日恩,往时怨……太多纠葛,身不由己。”   “有时候我也痛恨两难的自己,不明白为什么活得这样不干脆。”   “病了以后,我轻松多了。”   “永沦天人时,我什么都不会管,什么都不会再顾忌,只会记得我自己给自己的最后的命令。”   “所以——”   他看向曹皆,也看向宋淮,也看向叶恨水、祁问,乃至于秦贞,看向现场的所有人:“你们现在可以告诉我,李龙川是怎么死的吗?” 第七十章称之为“病”   这段时间姜望一直在寻求摆脱天人状态的办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东海局势一无所知。   也就是长河翻波之时,他才因天道而惊觉一念。   “景国王坤杀齐国李龙川。”   诸方汇来的情报里,只有这一句。   王坤为什么杀李龙川,怎么杀的李龙川,甚至于李龙川的死状如何,这件事的过程有几分可信……   他全都不知。   前几天才通信的朋友,突然就生死永隔。   他只是一个被噩耗砸在脑门上的人。   景国和齐国看起来已经达成一致,事情似乎已经解决。可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一定要寻找一个答案。   他不知道谁是敌人,也不妨所有人都是。   古今罕见的天人状态,被他称之为“病”。   这世界常常是荒谬的。   黑的被说成白的,好的被说成坏的,飞鹿指为瘸马,鸡蛋里生出骨头来。   有的人死了!   死得像一粒浮埃。   有的人肆无忌惮!   有的人处处为难。   凭什么就我瞻前顾后呢?   就因为我更珍惜人生,更珍视这个世界吗?   现在姜望说,他准备犯病了!   有人顾全大局,就有人是愣头青。   有人发疯,就有人犯病。   这很合理。   合理到曹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宋淮从天涯台上走下来,向姜望走近,脸上是一种有意体现出来的恼火的表情:“姜小友,说来你也许不信。对于这件事情的全貌,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之所以是此般局面,老夫不妨与你这般说——只是山崩于一旦,总要有人先顾忌,中央帝国必须要更有承担。”   曹皆默不作声。景国已经退出东海,他这个齐方最高统帅,无谓有口舌之争。   “是景国的王坤,杀了李龙川!”祁问在这个时候开口:“我亲自去事发的鬼面鱼海域看过,也带了专业的仵作随行。从现场痕迹来看,王坤是借用霸下之力将李龙川镇压,捆锁拷问之后,再用那柄名为『褪意』的承天府名刀,斩下他的头颅。”   王坤不是无名之辈,“褪意”不是无名之刀。可即便如此,叫李龙川这样死,还是太轻率了。   轻率到姜望的心海闷闷地响。   祁问继续道:“王坤用心之歹恶,手段之残虐,令人发指!其人已为斩雨统帅所斩,也由此引发了斩雨统帅和景国楼约真人的战斗。”   宋淮在一旁直皱眉头,但并不说话。   田安平找上门来要问楼约的罪,进而厮杀起来。说这事是由李龙川之死引发,倒也没什么问题……虽然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他不去反驳,不是觉得以自己的身份来跟祁问辩驳,有些掉价,而是明白每个人都必然有他自己的角度和表达,这是不可避免的。姜望不是个傻子,不会被几句话就带动,自然会剥出其中真相。   在当前状态的姜望面前,言多未必为美。   “田安平?”姜望看着祁问。   祁问面色肃然,这让他的话语,更有几分端正的可信:“正是田帅最先发现这件事,故而刑杀王坤及其所部,并问责楼约真人。他之所以需要立即赶回决明岛养伤,就是负创于楼约……景国此次靖海计划,楼约是近海群岛事务的最高负责人,王坤由他所统御。”   毕竟同殿为臣,虽然田安平不很礼貌,他还是帮田安平解释一句。   对于面前这位“前武安侯”,他的感受亦相当难言。   如果姜望还没有离开齐国,现在应该正坐在斩雨统帅的位置上,还是那个当代第一军功侯。田安平那个疯子,也不会这么快拿到位置,天子大约还能藏他几年,继续磨他的性子。   道历新启近四千年,天下格局已定。这世上真正要紧的位子,常常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姜望是随时都可以坐上去的。   不幸的是,相较于田安平,他更是需要排队的那个人。   祁笑掌权了多久,他就排了多少年。   关于李龙川之事,他的处理绝对没有问题。第一时间尽起大军,开出舰船,兵横近海,也的确逼出了一个于当下来说最好的结果。谁能说他坐镇近海,未尽其责?   王坤谋杀李龙川之事,不会有第二种真相了!   “王坤我认识。”姜望心中越是发闷,越是让自己慢下来:“他杀李龙川的理由呢?”   “初步判断是双方从海门岛就开始的冲突,在路上不断激化,一步步升级而成——”祁问看了一眼宋淮,对姜望道:“姜真人,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旁听了许久的宋淮,这下忍不住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能说与老夫听?”   祁问全不理会这位东天师,只是看着姜望。   就在下一刻,眼前铺开清涛,万里泛蓝。他发现自己立身于一片静海,而那如镜的海面上,正当前,站着面无表情的姜望。   这片海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看着此时的姜望,仿佛看到一座接天的山!   仰不见高峰尽处,退不知天海何涯。   “此处为潜意之海。即便是东天师,也不能在不惊动我的情况下,偷听到你我的对话。”姜望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便道:“祁问将军想要对我说什么?”   祁问一直都知道姜望实力惊人,但听到这句话,还是惊了一下。   祁笑当年就是把这样的人物当做棋子,随意处置吗?   他强行按住情绪,诚恳地道:“齐人一直都当姜真人是自己人,祁某也不例外。李龙川之事,我当示你以诚。现在是有两个问题,我不方便公开来说,故要与真人避席而谈。”   “其一,王坤的行为,有没有景国更高层的授意,现在不太好讲,我们没能拿住楼约审讯,一切猜疑都只是猜疑。当今局面,霸国不伐,一切都为神霄让路。景国如能给出一个足够分量的交代,我们也会尽量避免战争,毕竟要站在全局去考虑问题。事发之前,李将军正在海门岛……那个休养。他之所以挺身而出,拦住那霸下血脉,与王坤发生冲突,进而一路随行,也是为了维护国家利益,不希望景国进入东海。现在王坤和他的部下尽被刑杀,景国也在东海做出退让——想来李将军泉下有知,能够略得安慰。”   “其二——”祁问顿了顿:“从现场战斗痕迹看,是李龙川先动的手。且下了杀手。”   如果说李龙川和王坤是从海门岛开始就剑拔弩张,一路矛盾升级,等到了鬼面鱼海域,李龙川又先下杀手……那么王坤杀人的理由,的确是存在的。   且这些事情,的确不方便公开说,不好让景国知道。   毕竟反击杀人和蓄意谋杀,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所能交换到的价码,自也不同。   祁问的解释已经能够解释所有。   他作为夏尸统帅,现在的决明岛镇守。在这件事情上所做的一切选择,也的确有充足的理由。   姜望却只是抬头看天。   天海更近了。   “龙川的尸体……此刻在哪里?”姜望问。   祁问道:“李将军的尸体最先由霸角岛保管,冰凰岛的人过去接手,现在应该在送归临淄的船上。”   李凤尧扶棺归齐吗?   姐姐带着弟弟,孤帆西去,回返石门故里。   姜望不能去想那个画面,脚下略一沉力,踩碎了潜意之海。   海底的情绪闷闷的,似这将雨未雨的黄昏。   他尽量冷静地拨动思绪,不去看曹皆和宋淮,而是看向在场的第三方——那位始终静立在云端,冷眼旁观的钓海楼真人。   “秦真人。”姜望开口问道:“我的朋友竹碧琼,近来过得怎么样?”   虽然竹碧琼对他的情感已经被抹掉,现在相见如陌路,但他还是把竹碧琼当朋友,也本能的更信任她一些。如果说想要得到第三方的公正视角,他第一个想到的仍是竹碧琼。   “还算不错。”秦贞淡淡地说道:“楼真人亲自找上门来请她,她便去迷界接应斗厄残军了——就在楼、田两位真人战斗之前,在青鳌礁的清平乐酒楼。”   就这一句话,该说的她全都说了。   姜望对她轻轻一礼,不再向曹皆或者宋淮寻求答案,迳自转身离去。   齐国的观点,他已经从祁问这里得到了。景国人的态度,已经用那块海角碑表明。再于此处说更多,也毫无意义。   他已经用自己的耳朵听完,现在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姜真人打算去哪里?”宋淮很是关心地问道。   “到处走走,也到处看看。”姜望昂身仗剑,踏海而远,仿佛以漫天残霞为披,不回头地说:“很多年不做这些事情,差点忘了,我曾经也是青牌。”   他要去李龙川生前去过的地方,亲自看一看李龙川所留下的痕迹。   曹皆拿着那最后一枚净意定神糕,和那个空空的食盒,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再说话。   是啊,姜望曾经是齐国的青牌捕头。   是齐国的将军,齐国的侯。   后来因为迷界那一战,其人所部尽为弃子,直接导致了离齐事件的爆发。   他还记得武安侯府的那个侍卫统领,是叫方元猷,很踏实很忠心的一个人,在齐夏战场都随姜望立过功。再往下的,就记不得了。   他需要记得的事情有太多。   而李龙川,又何尝不是齐国的将军?如若不死,将来也必然是齐国的侯。   现在沉尸在海。   其人身死的真相,真的有被在意吗?   其人身死的价值,倒是被榨尽了……   为将求胜,为国争利,能够说是本分。   阳光底下无新事。   在这件事情上,姜望毫无疑问并没有完全地信任齐国。   但曹皆完全能够理解这种不信任。他扪心自问,在向景国施压的时候,他也并不确定李龙川身死的具体经过是否真如祁问所说。他只是以最高统帅的身份,近乎本能地做出最符合齐国利益的选择。而在灵宸真君出现,双方已经谈妥之后,这件事情具体细节是如何,好像也没有必要再打捞了……   不是已经按“王坤谋杀李龙川”,清退了景国在近海的布局吗?   “笃侯似乎有些困扰。”宋淮看过来,眸中饶有深意。   曹皆淡淡地看他一眼:“归乡路远,天师一路小心。”   而便转身,登上了祸殃战船,站在了祁问旁边。   “侯爷——”祁问张了张嘴。   “开船吧!”曹皆用军靴点了点甲板。   这艘早就要离开的战舰,就这样在高空转向。   “现在,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重新与我讲说一遍。”曹皆凭栏远眺,看着姜望消失的方向:“你只需要告诉我,现在有哪些细节是证据确凿的,不必帮我将线索勾连。”   ……   ……   天光复白又复暗。   在无冬岛东南方向的“南岛”,四季炎炎,空气中都翻腾着燥意。   地狱无门提前安排好的落脚点,就在这里。   仵官王和都市王老老实实地蹲在岛上,穿上岛民的服饰,伪作一对夫妻,将大门紧闭,大概是做好了常住的准备。   多吓人——   从北边冰川回转,便见得整个近海群岛到处调兵。   又是战舰横空,又是紫气招摇,夜穹悬紫微,高碑竖在天涯前。   刚刚更有一剑西来,仿佛要剖开群岛!   “这人是谁啊?这么嚣张?”仵官王站在院落中间,仰看那剑光掠空所留下的久久不散的尾虹:“东海这么多兵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他也不怕被宰喽?”   “姜望呗!”都市王站在水井旁,正在打水,看着幽幽的水井,头也不抬。   “这你都认得出来?”仵官王惊讶。   “哪怕是化成灰呢!”都市王将水桶提上来,补充道:“我告诉过你,我很崇拜他。”   “有机会把他化成灰,让你认一下。看看你有没有吹牛。”仵官王怪模怪样地道。   “好啊!”都市王笑得十分的灿烂。   他将水桶顿在旁边,又放下一只空桶。今天他打算日行两善,帮隔壁张婆婆打水的同时,帮村口老李头也打一桶。   但就在这个时候,自那井水之中,跳出一缕碧光!   仵官王和都市王几乎同时肃容,表现得恭谨非常。   那碧光越出井口,发出幽幽的声音:“真有意思,海上乱成一团。景国的王坤,杀了齐国的李龙川。现在海上所有齐人都吵着要打仗,蓬莱岛灵宸真君放下天碑谈和,姓姜的又过来了——”   他的这番感慨,好像没有任何目的。   仵官王忠心耿耿地建议:“咱们要不要趁机干景国一票?痛打落水狗!”   这当然是个不靠谱的建议。   现在的景国,才是最危险的时候。任何一点敌意,都会被无限地放大。   碧光里的声音好似漫不经心:“就在刚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俩对冰凰岛感兴趣来着……那么巧,正在休沐、枕着温香软玉的李龙川,恰好就碰上了王坤,是不是有你们的引导?”   都市王有一种本能的警觉,张嘴就要说绝无此事。   旁边的仵官王已经大声举报:“这都是都市王的主意!”   都市王只来得及幽幽地看了自己的好大哥一眼,就有碧光游在他身上,化成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拔空举起。   弥漫的死意几乎将都市王吞没,他瞬间胀得满面通红,而脖颈煞白!   碧光之中秦广王的声音是幽冷的,仿佛刽子手行刑前慢条斯理地磨刀声:“你为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第七十一章七何断命   其身有朽意,气血皆欲死!   林正仁完全感觉得到,自己的金躯正在朽坏,玉髓正在枯竭。四肢百骸都如残花凋尽,零落在风中。   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经络,都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寻死的意志。绝不灵动蓬勃,反而形如朽木,接二连三地跳下深渊,走向自毁的路径。   神而明之,不能自控。百鬼昼行,无法张目。   他感到秦广王是真的想要杀死他,且正在杀死他,而他无法抗拒!   秦广王的力量,远比他所设想的还要强大。又或者说,固有的观察和判断,根本追不上秦广王的成长。   那碧光所化的大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高举在空中,像是绞刑架迎风自矗。而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得,像是行刑结束后、又风干许久的尸体。   他绝不想死!绝不。   强烈的求生意志,几乎突破那死意的钳制。求生与寻死,两种激烈意志的冲突,竟然撕裂了他的肌肤,令他遍身都是血线,他的头颅几要炸开!   “唔!唔——”   林正仁的道躯,竟从枯寂之中生出力量来。他艰难地用手指着自己,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嗯?”碧光之中的声音,有一丝冷淡的讶异。   随着修行的精进,他对杀人这件事情,有了更精准的把握。这份朽死力量,应该是刚好能够杀死都市王的。可都市王却还是有所挣扎。此人的确顽强,也的确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了鬼躯极限,挣扎出了一线生机。   碧光所化的大手,松开了一指。   林正仁没有用这宝贵的空间喘息,而是迅速地说道:“我给李龙川传消息的事情非常隐秘,没有留下任何线索,除非仵官王再次出卖我,不然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我没有给组织带来任何麻烦!”   “诶我可不是出卖你,我是对老大忠诚!老大开口,我必毫无隐瞒。”仵官王在旁边辩解:“自古忠义难两全,光明贤弟,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你怎么还怨上我了呢?”   又对那碧光道:“老大,此人颇多怨怼,我看他是不太服!”   林正仁强忍着痛骂仵官王的冲动,竭力为自己寻找活命的理由,嘴里连珠也似:“李龙川和王坤的冲突,归根结底是齐国和景国在东海的利益冲突,他一日为齐人,就一日不可能避免这种风险。即便没有我给他传消息,他也会因为别的原因参与其中,就比如这次差点开打的齐景战争,焉知他不会死在战场?杀死他的或许是王坤,或许是别人,但绝对不能算在我头上!就算这件事情被齐人知道了,也须怨不得我什么。我不过是强调靖海计划的重要性,让他提前做出防备。他自以为没人敢动他,孤身随行,这才酿成此祸。首领!最多就是我受迁怒而死,绝对影响不到您!”   真是个聪明人。   他完全知道他会以什么理由被处死。   而若是这些理由都不能成立了,秦广王还执意要杀他。   那么如仵官王这样的旁观者就不免要问——首领,您和李龙川是什么关系?真有这般挂怀吗?   “首领!”林正仁继续道:“我林光明一生光明磊落,忠义为先。纵然有些小心思,可也全在您圈定的轨迹里,不曾越雷池一步。就这次李龙川之事,也是仵官大哥说那李凤尧实力不错,又孤悬北岛,尸体很有收藏价值,我才想起冰凰岛经营颇丰——可您一句话,我就头也不回!那冰凰岛我们兄弟俩观察多少次,早就做好了准备,饥不可耐,急欲分而食之。您就算养条狗,也不能在饥肠辘辘的关节将它叫住,我的忠诚,难道还不明晰吗?停食摇尾,献命乞怜,无过于此!您今日若要杀我,小弟必死无疑,但心中不服!历代阎罗,无有共者!”   “呵呵呵……”碧光中秦广王的笑声冷冽,那只碧光所化的大手,骤然捏紧,捏得都市王额上青筋都暴出!   “说得这般多。什么时候我杀人,竟然需要理由了?”   秦广王当然知道,这位都市王并非必死无疑,此人狡兔三窟,尚有“命鬼灵匣”,藏在别处。但他既然动了杀念,自然也有把握顺藤摸瓜,一并咒杀过去。   嘭!   都市王的身形猛然炸开,像是一只被撑爆的气囊。   黑的蓝的,诡异的阴性物质四处飞溅。   仵官王早已经退到门口位置,根本不会被溅到半点。   那只碧光所化大手,却是在空中骤转,似游鱼一尾,跃入那口水井——   哗啦啦!   它自水井之中,掐住一只湿漉漉的鬼物,提将出来!   鬼物挣扎扭曲,却无法摆脱,在碧光大手之中,发出尖锐的鸣叫。仿佛朝阳融雪,一寸一寸的化掉了。   就在这鬼物尖叫着只剩一点残躯时,碧光大手只将它往地上一掼——   啪!   好似个水袋,被砸在地上。摊碎了,黑色的汁液四处流淌。但又被碧光定住,淌不太远。   碧光大手张开五指,遥按这一滩。那纤如牛毫的碧光之针,霎时飞聚如雨,正与这一滩相对,眼看就要将其扎个通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摊开的黑色流液之中。勉强挤出一个人脸。那人脸张开嘴,发出都市王悲恐的声音:“饶命——饶命!卑下知错了!再不敢自作主张,节外生枝!再不敢狡辩!”   “呵!”碧光之中,秦广王冷声道:“仵官,你说我该饶他吗?”   仵官王此时是村妇打扮,穿得倒素净,眉眼却轻佻。靠在门边,谨慎地道:“老大,我说了能算吗?”   秦广王幽幽道:“你用问题回答我的问题?”   “毕竟兄弟一场,我见他如此,心中颇不落忍——”仵官王把牙一咬,一脸悲痛:“给他留个全尸罢!”   在这样的时刻,平日斯文儒雅、自谓地狱无门最有礼貌的阎罗,也终于是儒雅不下去,嘶声怒骂:“崔棣!我杀你全家——”   “我全家早没了。”仵官王道。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醒醒,你已经是了。”仵官王道。   “啊!啊!啊!!首领!!让我杀了他再死——”那滩黑色的流液里,都市王的人脸疯狂嘶吼,但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漫天碧光纤针,已经被一抹清空。   那阴云盖顶般的死意,也随之散去了,霎时天澄地阔,流风自由。地上那滩黑液顿时都活泼起来,四处流动!   碧光大手之中,秦广王的声音道:“你永远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黑色流液瞬间聚成都市王的形象,他在地上翻了个身,跪伏道:“这件事情卑下会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中,甚至那个人的名字都永远不会出现在我嘴里,绝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有过交集。如违此言,叫我林光明魂飞魄散!”   他补充道:“但仵官大哥,我不敢保证——”   “嘿你妈的——”仵官王扯着袖子就过来:“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来小鬼,是在挑拨什么?谁不知我的嘴巴是铁门栓,有关组织机密,半个字都漏不出去!”   “行了。”秦广王淡声阻止他们干仗。   那碧光之中,伸出手指,点了点都市王:“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有多恶,多脏,我都不会在意,都能给你饭吃,该有的一分不会少你。但你要记住一点——”   “还有你!”   他又指向仵官王,冷冷地道:“任务期间,不要再给我自作主张。在任何时候,别给我惹麻烦。我只警告这一次。”   “老大放心!我可以对天发誓——”仵官王刚刚举起手来发誓,那碧光就已经散去了。   他并不尴尬地将手放下来,扭头看向都市王。   都市王也刚好从地上爬起来,看向这边,目光灼灼。劫后余生的惊恐散去后,有一种极少显露在外的凶恶。   笃笃笃~   敲门声恰到好处的响起。   剑拔弩张的两人几乎同时转身,盯着院门。   “谁?”仵官王问。   “在下冥河艄公苏秀行。”门外的声音道:“都市王大人要的【食魂液】,以及仵官王大人要的【地髓灵】,我已奉命送来。两位要的是三钱,首领为你们准备了一两。我就放在门外,以秘印为封,待我离开,请两位阎罗大人自取。”   嗒,嗒,嗒。   脚步声清晰的远去了。   ……   ……   嗒,嗒,嗒。   清晰的脚步声,在赊香楼的楼板上,轻轻回响。   这座海门岛上的著名风月地,此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静默着,静默地看着那青衫男子,张开左手五指,虚扶栏杆,慢慢地走一条线——   先前那位英武不凡的青年将军,就是沿着这样一条线路走进来,众香环簇,神采飞扬。   剑眉星目,英姿朗色,简直是话本里的英雄将军,从文字走到了现实中。   那样的人物,可惜不会再见。   时间已经走到今天了。   李龙川已死。来这里调查的人有好几拨,冷厉严酷的,凶神恶煞的,什么人都有。但没有哪一次,有当下这样的压迫感——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   人们仿佛有一种错觉,那长长的栏杆,好像是此人手里虚握的剑。   大约下一刻就要死人——围观者心中不由自主地这样想。控制不住的惊惧!   此人明明面色平静,举止规矩,甚至来赊香楼的时候还算得上很有礼貌。   但这更像是暴雨将至前的沉闷。   你莫名地知道……他很想杀人。   “呼……”   直到看到眼前这赊香楼的花魁,眼神里的惊惧,姜望才恍惚回过一些神来。   把潜在心海的闷意,收敛了几分。   也搬走了压在众人心头的山。   “打扰了。”姜望点头为礼,留下一颗道元石,作为歉意的表达。而后就转身离开。   赊香楼太艳,有一种不知节制的浓烈的香。   真不如三分香气楼那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李龙川来这里的时候,好像也有些心事?   他在听曲儿的时候,有长时间的发呆。进了花魁的房间后,眉头也不曾舒展,不知在思考什么——以上都是姜望在赊香楼得到的情报。   可惜无人能知道李龙川那时在想什么了。也没办法再关心。   姜望已经许多年不佩青牌,但还记得一些办案的手段。   他尤其记得《有邪》。   常常会翻阅。   “尸有邪,故成《有邪》一篇。”   这本验尸之书,主讲的就是致死之凶案。   书里说过,针对一件凶案的调查要如何展开,其实只需要记得一句话——   “何人在何时、于何地、因何由、以何物、用何等方式、杀何人。”   林有邪把自己所养的【缚指仵灵】命名为“何七”,也是因为这句话。   现在这句话已经在祁问那里得到填充——   “王坤在中古天路崩塌之后,于鬼面鱼海域,因为同李龙川之间的矛盾升级,用自己的佩刀,以斩首的方式,杀死了李龙川。”   所谓“七何断命”,他现在就是要验证这“七何”的真假。   但凡有一个要点不对,祁问的可靠性就要在他这里被抹去。   倘若“王坤杀李龙川”并无疑义,那么首先要确认的,就是“因何由”。   因此他来的第一个地方是海门岛,也即李龙川和王坤最早发生冲突的地方。在这里他运用神意手段,拼凑了一些观众的视角,几乎复刻了当时的场景。又在赊香楼,问询了所有跟李龙川有接触的人。   离开海门岛之后,他去的第二个地方是无冬岛,继而是有夏岛。   在这两座岛屿,他想要确认的,是裴鸿九和徐三在执行任务时、对待齐人的态度——因为这两人与王坤地位相当,负责的事情也差不多。倘若景国有自上而下的命令,三人在对待齐人的态度上,是应该有一致性的。   于这种霸国与霸国之间正面碰撞的场合,任何人都不应该用自己的性格,替代国家的态度。王坤毕竟也是一府之骄才,绝不会缺乏这等素养。   在无冬岛他看到了重玄明河,他称之为“四爷”。   在有夏岛他观察了“嘲风信道”,问访了怒鲸帮——自“李道荣事件”之后,这帮派又缩回了有夏岛,且实力大损,再不复有夏岛第一大帮的实力。   综合诸方讯息可知,无论是徐三,还是裴鸿九,在执行靖海任务的过程里,都相当克制。   这大约可以说明,在靖海计划启动之时,至少景国方面,自高层至中层的程序里,并没有“扩大冲突、激化矛盾”的命令。他们更多还是专注于靖海计划的推进。   而在靖海计划失败之后,楼约还在清平乐酒楼招揽钓海楼的天才修士竹碧琼,这说明他对近海群岛仍有布局和规划,并不打算退出,更没有激化矛盾、引发全面冲突的理由。   当然,这只能暂时撇开景国高层自上而下的指使嫌疑,并不是说景国高层就一定没有“遇事不必手软”之类的纵容。更不能证明王坤就绝无可能暴怒反击、失控杀人。   毕竟按祁问所说,是李龙川先下的杀手。   最后姜望来到了鬼面鱼海域——李龙川身死之地。   这时是夜的第四更,日月斩衰的白昼。   天光有一种病态的白。   他在刺眼的白昼里,看到一个披着雪甲的、高挑冷艳的女子,手里握着一支龙须箭,正在那里低头看海,镜映的身姿都仿佛凝霜。   夏天真冷啊。   李凤尧站在结冰的海面。 第七十二章抑海枕戈   祁问先时说冰凰岛的人已经接走了李龙川的尸体,在送回临淄的路上。   姜望下意识地以为,是李凤尧亲自把李龙川送回去。   但在看到李凤尧的这一刻,他才恍惚想起来……李凤尧是怎样的女子。   她可不是关起门来抱膝啜泣、沉默哀恸的那种女人。以李凤尧的性格,怎会默默带着尸体回家?   “你来了。”李凤尧说。   她绝美的冰刻般的脸上,亦是灿白的,仿佛冻住了天光。   她熠熠生辉,但第一次叫人觉得她易碎。   “凤尧姐。”姜望走上前去:“我以为……你回临淄了。”   “人已经死了,尸也验过,尸体没有任何情感之外的意义。”李凤尧冷漠地说着。她的眸光也移了回去,看回脚下的冰层。冰的折光,美丽眼睛的寂冷,仿佛这结冰的海面,能够冻结一些什么,留住一些什么。   然而什么都不存在了。   “我做过一段时间的青牌捕头,我在重新调查这件事。”姜望说。   “我也是。”李凤尧淡声道。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还有人在寻找答案。   并非是笃定这一切有什么问题,而是要用自己的方式去确认——   确认自己的挚爱亲朋,是怎样离去。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别无选择的告别。   已不能高歌对饮,已不能长亭相送。   “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姜望斟酌了一番,还是道:“如果真相不如所愿呢?”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推翻祁问所填充的“七何”。   就一个景国高层是否授意的事情,祁问自己也说了“不能确定是否有此事”。   而其它的的细节,却是一再验证。   姜望这一路走来,辗转探询,也更多是在追忆李龙川最后的人生轨迹。   但李凤尧的身份毕竟不一样。   她是不方便对东海已经议定的国家大事猜疑的。   “没有任何变化,什么都不会发生。”李凤尧近乎冰冷地说道:“李家世代将门,为国守边。食君之禄,只知忠君,享国之俸,只知为国。军令如山,为将者只有服从。朝廷的决定,李家只有接受。”   “我只是——”   李凤尧在这个时候移开了视线,看向天边:“龙川从小气性就大。如果他受了委屈,我要知道他的委屈。”   姜望一时没有说话。   最好真相就是这样罢!   李龙川已经不幸地死去了,最好他不要死得委屈。   也是在这刻,那皎白的天光中,倏而云气翻涌。细看来,岂是云气,分明是剑气。汹涌剑气聚成一条蛟龙,夭矫腾跃后,倒拱在天空,化为一道悬门。   “龙门”悬中天,自此上青云。   世人应怜我,无病到公卿。   这门推开了,门后走来两位儒生。   当前一个,身段绝佳,衣饰得体。五官虽然不甚出挑,但气质绝伦。只是慢慢地从这龙门走出,顾盼之间,已有渊海般的宗师气象。   她一只手在后面,手里牵着一个人。   那人落在她身后,使劲藏着自己,还把头扭到一边——但锃亮的额头,将不少天光都分润,使他无法不引人注目。   剥开晃眼的天光,就能看到他的眼睛,肿得核桃也似。   “李家姐姐,姜兄弟。”照无颜开口道:“象干在家总是哭,我想着带他来看看,算是缅怀……你们怎么都不在临淄?”   儒家重礼,丧事是一等一的重。   在她想来,李府这会应该在治丧才对。李凤尧须脱不开身。   她也是打算陪许象干在李龙川出事的鬼面鱼海域凭吊一阵,再带许象干去临淄祭奠,奉送帛金,慰问家属。   “一些细节不够清楚,我想看清楚些。”姜望说道:“至于凤尧姐……她来看看龙川。”   许象干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走到前面来,故作潇洒地摆了摆手:“我也没有总是哭,照师姐讲得夸张了。很早以前龙川就跟我说过,大丈夫生当卷千骑,死当踏万蹄。马革裹尸,也不失男儿浪漫。他是看得透的!兵家生死,常有不测,吾辈岂不洒脱!我此来,无非敬他一坛酒,烧他几百个纸画的美人,叫他不孤单。”   说着,真的搬出一瓮酒,双手高举,重重摔碎在海面!   任那碎陶沉海,任凭酒香四溅。   此地连条活鱼都没有,倒也没有什么能够影响的了。   许象干又从储物匣里,抱出一大摞绘图精美的等身纸人来,堆叠得小山也似。这些纸人的绘制很费了些心思,或天真俏皮,或美艳动人,或丰满,或窈窕,不一而足,可称“百美”。   一把将这堆纸人尽数抛在空中!   又大手一挥,拂出焰光,尽皆点燃了,飘飘摇摇在空中——   如放花灯。   真像还在临淄的时候啊,人家都去看灯,他们去满大街地看美人。   姜望没有说话。   李凤尧仍然看着脚下的冰层。焰光映在海上,也印入她的眼睛。焰光随着纸人飘摇着,她眼眸里的情绪,仿佛也随之流动。她慢慢说道:“被斩下头颅之后,他就是在这里坠海,跟那只大乌龟一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会喜欢的,他会喜欢。”许象干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仰看着那些燃烧的美丽纸人,絮絮叨叨:“他跟我一样英俊有品位,懂得欣赏,他肯定最喜欢中间的这一个,多么丰满。他——”   他在海面蹲下了,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照无颜只是蹲在他的旁边,安静地陪伴着他。   李凤尧站在冰面,仍然在冷静地叙述,仿佛许象干哭的是别人:“鬼面鱼海域已经荒弃很久,几乎都不算个防区,平时也没什么人驻防,最多就是出现在戍疆的巡视路线上。事发之时,这片海域只有龙川和景国人在。除了龙川之外的所有人,都确定是田安平杀的。他一个念头,就屠光了这片海域。凡有灵之物,都被湮灭。屠杀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习惯,已不能叫人意外了——我没在龙川的尸体上,发现什么异样。在这里也没有。”   霸角岛的人把李龙川的尸体打捞起来,过程十分小心,没敢实质触碰,怕破坏了尸体上的痕迹。   李龙川的尸体,是她自己找人验过尸后,亲手缝上的。   把李龙川放上归齐的船,她就独自来了鬼面鱼海域,一直在这里待着。几乎用霜心神通,鉴照了这片海域的每一寸。   正因为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如此繁重的工作,以她的修为,才会显得有些虚弱。   飞在天上的漂亮纸人,慢慢地燃尽了。   只剩飞灰飘落,将清澈的海水,点得斑驳。   原来美丽的事物可以变得这样丑陋。   好在浪头一卷,便将它们淹没。   姜望压着那种宣泄不出的情绪,感到自己正下坠。过程缓慢但坚决。   就在这个时候,有尖啸的风声,自远而近。   李凤尧转头回望。   但见得一艘奢华内敛的狭长飞舟,穿风破云,电闪而来,须臾便至身前。   在骤停的这一刻,飞舟外闪烁的电光,才悄然隐去,化为舟身美丽又神秘的铭文。   飞舟之上也是两人,坐著名门公子、大家闺秀。   向来温和恬淡、富贵闲人般的晏抚,这时面色沉重。   旁边温婉柔美的女子,正是朝议大夫温延玉之女,今年年底就要同晏抚完婚的温汀兰。她关心地看着晏抚,脸上也有悲色。   毕竟李龙川是晏抚这样要好的朋友,家世也极好,她也在晏抚身边见过许多次,算得相熟了。   “临淄那边有些事情……所以来得晚了。”晏抚走下飞舟,边走边道:“我猜想你们应该都在这里。汀兰一定要陪着我,我也就把她带来。”   “临淄那边什么事情?”李凤尧大概能猜到一些,但还是恼恨于真有人敢在这时候兴风作浪。   李家的人在这个期间,无论做出多么激烈的反应,大概都能得到谅解。但恰恰如此,反倒不便应事——你是大齐第一名门,理当有大齐名门的承担。打碎牙齿,也该往肚子里咽。动辄掀个天翻地覆,不是世家气象。   江汝默唾面自干,以前的晏平也笑骂由人。宰相肚里能撑船,是因为坐在那个位置,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一点小事,李家姐姐不必挂牵。”晏抚说道:“重玄胜正在处理。”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听说重玄胜在,就总是让人放心的。   温汀兰松开晏抚的袖子,走到李凤尧身前,温声道:“李家姐姐,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只能坚强地往前走。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相信龙川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伤心过度的。看你气色不太好——”   她从怀中取出一支精致玉瓶,放在李凤尧手里:“这里有一瓶益元丹,是我三爷爷自己炼的,可以养神补元……你试试罢。”   温汀兰的三爷爷温白竹,是太医院的名医。论起医术来,或许不输那位太医令,只是在修为上不及。他所炼的丹药,自是上上之品。   李凤尧要比温汀兰高出一头去。   依在一身战甲、气质霜冷的李凤尧旁边,这襦裙宫衫、轻声细语的温汀兰,愈显温柔得体。   论家世,论品貌,论为人处事,她都算得上晏抚的良配。   这份姻缘也是被很多人看好的。   李凤尧不是个需要安慰的人。她需要的是真相,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她知道人生应该怎么往前走,不需要任何人指引或者搀扶。   但温汀兰是随晏抚而来,且也是好心好意,她虽冷若冰霜,倒也不会拂了这份心意。便接过玉瓶来。   “温姑娘有心了。”她说道:“凤尧千言难诉,无心寒暄。你不要觉得怠慢。往后日子还长,多有相会。”   这世上许多人,她都还可以见许多面。   可她的手足血亲,却不能再会了。   小时候嫌他顽皮,总是揍他。他却怎样都揍不生分,总是跟在身边转,抹过眼泪还是要来找姐姐玩。   这小子脾气上来了,跟谁都顶牛,独独在自己面前乖顺,说东不曾往西。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李家虎子,是李家姐姐的小兵呢!人们常常这样说。   她倒是没有流眼泪。   石门李氏的荣誉,是用鲜血浇筑。石门李氏的人,早就习惯生死。   她告诉自己,将军百战死,戎装在身,早晚有这一天。   可李龙川,是死在休沐的时候……   他未死在战场。   没有死在一场正式的战争里。   “李家姐姐……”温汀兰的眼眶已经红了,双手握着李凤尧的手,握得紧紧的:“我们一直都会在。”   两人握手又松开,温暖仿佛就这样传递。   当温汀兰强忍情绪,回到晏抚旁边。李凤尧也就打开手里的玉瓶,倒了一粒益元丹,随口吃下。又小心地将这瓶丹药珍藏。   除了重玄胜之外,曾经在临淄常常相聚的人们,现今又在这荒寂的海域重聚了。   许象干掩面已经无声,李凤尧立于冰面,晏抚缄然不语,李龙川沉在海底……   姜望仍然远眺。   他像个雕塑,但仿佛可以听到他心脏的闷响。   “姜兄在看什么?”温汀兰关心地问。   但无须姜望开口,这个问题立即就有了答案。   哗啦啦,哗啦啦。   铁链摇动的声音,终于清晰地出现在他们耳边。   当这个声音出现的时候,垂眸披发的田安平,就已经慢吞吞地走过来,挤占众人的视野。   他在视觉上是慢吞吞,实则每一步都跨得极远。两步之后,就立于近前。   他就那么站在水面,换了一件干净的单衣,身上的伤势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脚踝上系着的断链,正垂陷水中,在波光的掠影中,仿佛在游动。   “你来做什么?”晏抚皱着眉问。   他自来对田安平的观感是不好的。   田安平却不看他,只是注视着姜望,嘴里道:“小晏公子,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容易出事。”   晏抚还没说什么,温汀兰护夫心切,已经呵斥开了:“田安平!你少在这里放肆!别以为自己会发疯,就有多了不起。太医院多的是法子治疯病!”   本来还在抹眼泪的许象干,红着眼睛便站了起来,往晏抚旁边走,用行动表示立场。   各大霸国的纠纷,世家名门间的龃龉,照无颜从来不愿沾染这些。今天却也默默跟着。   田安平眼睛不动,只是转了转眼珠子,仿佛余光也够看这些人。   他『呵呵』地笑了笑:“真是无知者无畏啊。我很好奇,温延玉敢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温汀兰大怒:“你以为你是什么——”   李凤尧怕他们吃亏,主动上前一步,按住了温汀兰的话头:“田帅,你因公负伤,不在决明岛好好养着,怎么来了这里?”   “我从小有头疼的毛病,医师也诊不出问题来,总是用一些很难吃的药,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总也不好。我倒是不怕疼,只是觉得奇怪。总想切开自己的脑袋,看看里面有什么。十岁那年我这么做了——”田安平似乎陷入回忆,眼神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又清明了,咧了咧嘴:“你们猜怎么着?”   一个十岁的孩子,因为好奇而切开自己的脑袋,这实在有些惊悚。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莫名其妙地把这件事情跟不相干的人讲,也不是正常人的交流方式。   他实在很奇怪。   没有人回答他。   他自说自话,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眉心:“太医令真是好医术。一针『惊鸿』,益我元神,弥我神思。”   又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一针『枕戈』,复我血魄,还我真功。”   无论与谁对话,无论讲些什么,田安平从头到尾都只是面对姜望。此时也只是咧开嘴,带着笑意,看着姜望的眼睛:“我现在感觉十分的好。”   “枕戈”是禁忌针法,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恢复巅峰状态,却要以损寿为代价。   田安平简直是有病。   谁都难以理解他的思维方式。   且不说怎样才能请动太医令施用此针,要耗用多少资源。   齐景在海外的冲突都已经结束了,景国人都已经离场,短时间内并无大战,他却用了这样一针!   他想要干什么?   就为了能够健康地来这里闲逛,跟同为齐人的晏抚温汀兰放狠话么?   “田帅的身体恢复得这样快,是件值得庆贺的好事。”李凤尧已经尽量地循礼:“这是朋友私聚的场合。田帅若无它事,不如先回霸角岛处理一下岛务?听说那边还在重建,想来很是繁忙。”   “朋友私聚的场合吗?”田安平歪了歪头,眼神清亮,仿佛真的带着疑问:“不是摧城侯的长女、前相的嫡孙、温大夫的独女……你们这些齐国栋梁,对笃侯有所怀疑,对朝廷的决议有所不满,故联袂在这李龙川身死之地,寻找所谓的真相吗?”   “谁说你疯!帽子扣得很精准。”晏抚向来温文尔雅,极少动怒,但对此人的厌恶实在掩饰不下:“你要是觉得这顶帽子能对我们有所影响,不妨奏至御前!不必在这里长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你们心中的『真相』是什么?”田安平问。   “我们聚在这里,只为缅怀。田帅!”李凤尧看着他。   “我不太理解。”田安平看着姜望,摊了摊手:“李龙川死了,是我第一时间手刃王坤,为他报仇。也是我第一个找上楼约,逐景人离海——为什么你们好像对我很有敌意?”   “田帅,确实是凤尧失礼,忘了感谢。”李凤尧抿了抿唇:“请原谅。我和我的朋友们,心情都不太好,并非对田帅不满。”   李龙川死了,没人能比李凤尧更难过。   以她惯来的性格,也不会对谁假以颜色。   但今天这些朋友,都是为李龙川而来。她实在不愿看到他们跟田安平这般不管不顾的疯子起纠纷。尤其这疯子现在还有极高的地位,实打实握着精锐九卒的兵权。   大泽田氏丢失的影响力,正在全面寻回。   “不必言谢。”田安平咧了咧嘴:“李龙川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宰了王坤,只因为我刚好想杀人,刚好又有了理由,仅此而已。”   这话实在不好听。   无论是真是假,都直白得无所顾忌。   他不在意李龙川,他也不在意眼前这些人的感受。   但李凤尧不准备发作,她将情绪压了了一压,正要再次开口送客,结束这场不愉快的碰面——   “差不多就够了。”   姜望的声音响起来。   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的他,怔怔然不知在想什么的他,十分压抑的他!   在这个时候,缓缓地开了口:“别一直在我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废话。”   他站在海面,海又倒映着天,他的一双靴子,似就这样钉死了天与海。天上云翳,水中涟漪,一切的波澜,都被他压制了。惊雷在他的道躯深处,闷闷的响。那是他缓慢的心跳声。   “南楚虞国公亲手做的净意神定糕,现在也不能压制我太久。我的时间很有限——田安平,你在我这里什么都不是,我有限的时间里,没有分给你的那部分。”   田安平不但不恼,反而露出了惊喜的笑。姜望若是彻底地沦陷于天道深海,他反倒觉得无趣了!偏是这样直观地表露厌恶,才叫他感到情绪。那是沉陷在地底,如岩浆般沸涌的情绪。旁人或许不能感知,他却瞧得清清楚楚。   他对这样的姜望充满兴趣!   田安平张开双手,腕上断链摇于风中:“既然时间有限,何不交予我田安平呢?”   他甚至是有些激动:“你这样有意思的人,将时间予这些朝生暮死的蜉蝣,视野尽在一家一舍,是何等荒唐浪费!”   在场这些人,包括继承了杂家的照无颜,在他眼里都枯乏无趣,不值一瞥。就像那李龙川,说是天骄,一刀了事。如那王坤,也有显名,不过死于一念。都尔尔!唯独是姜望,每一眼都不同于前,常看常新,能见得太多可能。   姜望淡漠地看着他,只道了声——   “滚!”   轰!!!   整个鬼面鱼海域,掀起万丈狂澜!!   狂澜之上,游窜着声音的波纹。   每一道波纹都结剑形,千剑抵天,万剑归宗,交错穿梭,皆向田安平杀去。   就如冰川过去的北洋,于涨潮之期,逆流而上的银海剑鱼群!   姜望直接动手了!   什么高昌侯嫡子,田氏继承人,斩雨统帅。   什么常人千万不要与之计较的“疯子”。   我有天人之“病”。老子犯起病来,管他妈你有多疯?滚远点疯去! 第七十三章天地受命   “我想我们会再见面。”   田安平在天涯台前留下这句话的时候,大概没人想到,这句话能够这么快就实现。   人们以为的场面话,只是他如实描述的心情。   没有人能想得通,已经被曹皆劝回决明岛养伤、也确实被楼约打成重伤的田安平,为什么又莫名其妙地跑到鬼面鱼海域来。跑到姜望面前,惹他不快。   非要说的话,倒像是一个“坏孩子”,私底下故意找茬,想继续先前在家长面前不便再继续的矛盾冲突。   姜望不惯着他。   一声“滚”字,炸起万丈狂澜。   杀意一念起,便驭声纹为剑,斩出万锋。   千万支晶莹剔透的锋锐小剑,如轻舟掠水。疾驰在浪潮,穿梭在天海,各呈不同剑式,交织出无与伦比的杀伤!   每一道剑式,都是普通修士一生无法企及的巅峰。   阎浮剑狱乘声而起,如浪逐奔。演尽姜望这一路走来,每日修演,不断积累,不断推陈出新的剑术杀法。   或繁或简,都在道中。   田安平不惧反喜,举镣而啸:“对!合该如此!将你失去自我前的最后一战,留予我田安平!千万别叫我失望!”   说他疯也好,说他癫也罢,至少此刻,相对于那种恶意纯粹的家伙,他更像一个虔诚的求道者。   又或许,虔道者本就是疯子的别称!   他十指大张,托举向天,长发向后飞扬!   “古来天人,尽皆永堕!我以『枕戈』前来,不惜消寿,只怕错过!”   他迫不及待!   因为姜望已经在沉沦边缘,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立刻恢复实力,抓紧时机来进行这一战。抓住天人永堕之前,最后的机会,来研究、来探索——甚至于,他不仅仅是恢复了巅峰。在苦心求得的那一针“惊鸿”后,他解决了纠缠很久的灵魂问题,实力更有突破!   姜望曾问田安平,想要如何了解他。   哪有别的回答?   唯有生死见本色!   随着田安平的双手动作,在他身前的漫长的空间,霎时一定,风漪都不显,波纹都不见,仿佛凝固了。   那银海剑鱼群般的汹涌剑芒,那骤然掀起的高耸的狂澜,就这样定止在半空,仿佛永冻成冰川。   因杀柳神通而被封住境界、禁足十年的田安平,虽然向来有恐怖之名声,其真实实力,却一直是个谜团。他常年坐在即城中心的那辅弼楼里,轻易不与人接触。即便在解封之后,动手的时候多了起来,也没谁真正逼出他的全部战力。   当初在伐夏战场,一战惊天下,可见识他真正力量的人,几乎都被杀死。敌军全灭,我军也所剩无几。   他公开出手的每一场战斗,都算得上重要的情报。   就比如在先前与楼约的战斗里,他似乎就体现了空间方面的神通。以“秘法·搬龙”起手,接上“禁法·虚生劫隙”,震惊一众看客,几乎以为楼约要立死当场。   此刻举天定海的表现,也颇类于【阖天】!   姜望赴海晚了一步,错过了那场真人之战,所以也不曾拥有知见。   但打一个田安平,何须知见?   今时今日二证天人、且已经在天道深海淹进了大半截的他,只打眼一看,便知田安平所把握的不是空间。   而是构筑空间的那些“线”。   一条横着的线,一条竖着的线,便框出了白纸上的平面的范围。   若再有一根立起来的线,便出现了所谓的“空间”!   田安平对“线”的把握,深入道则根本,以道则之线编织空间,锁定空间隙纹,达到了近似于掌控空间的效果。也一定是对“空间”有非常深刻的认知,才能做到这个地步。至少姜望自己是不及。   但现在也不是坐下来比试对空间的了解,他也无须去讨论空间认知,只要理解,就已足够。   大约这些“线”,就是田安平的道途所在。   在静止的“冰川”之前,姜望是唯一的“动景”。   他冷漠地并起双指,任衣角飘飞,只在身前一划——   绷!   仿佛有这样的弦断的轻响。   不曾响在耳边,却裂开了心湖。   那只存在于姜望和田安平眼中,或许照无颜也能看到的“线”,齐刷刷地断了,作丝缕飘飞。   剑指斩道!   哗哗哗!   波涛继续汹涌。   万千剑形声纹继续奔流。   仿佛阻隔不曾发生。   田安平头顶腾起一片巨大黑影,刹那引动狂风、铺张云翳,隐约聚成鹏形,遮天盖世。那是一道极恐怖的虚影,代表初代忠勇伯吞龙嚼荒的强大武功。   大泽田氏不传之秘,【夜鹏吞龙功】!   大鹏展翅欲高飞,颠簸碧海,翻覆苍天,使丘陵为大泽!   忠勇伯田文僖,即大泽田氏初祖,是他亲手开辟了这个世家。   昔年言官曰此功大不敬,敢言吞龙,有犯上之嫌。忠勇伯台前请罪,要自斩其功。   武帝大笑,说什么他妈真龙?何等劣物,能适我尊?忠勇伯尽管吞海,为朕武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又赏言官百金,嘉其敢言。又责言官百棍,罚其妄言。   终武帝一朝,大泽田氏都是齐国水军主掌,封地也名“大泽”,常于迷界争锋。忠勇伯田文僖年纪较轻,是在武帝已经复国定鼎、稳定朝局之后,才开始崭露头角,错过了最容易得功的复国战争。   但其人勇冠三军,忠心耿耿,在那些复国名勋已经占据朝堂的时代,仍然杀出一条血路,建功无数。有他的开拓,累勋后代,才有今日位在齐国一等名门行列的“高昌侯”之爵。   也就是后世子孙不肖,才被褫夺军权。   直至现在,田安平掌握斩雨。   这夜鹏吞龙功施展开来,真个八方带雨,天地鼓风。仿佛吞尽天光,使晴日归夜。   令人几乎能够窥见,初代忠勇伯的勇毅。   但夜色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无穷剑光似天光,便已将它撕破!   传说中杀力极怖的所谓“夜鹏”,几乎是在成型的那个瞬间,还没来得及完全张翅,就已经被斩碎了。   千万支晶莹剔透的锋锐小剑,轻而易举地撕裂一切防御,将夜色席卷,如浪涌潮奔,顷刻将田安平淹没。   此时姜望甚至剑未出鞘。   剑未出鞘,万人阻道道中死!   “姜望不可!”   “姜兄弟且住!”   “青羊!”   在场众人,无一人对田安平有好感,但几乎同时出声,都慌急地阻止姜望。   田安平再怎么说,也是大齐帝国九卒统帅。   焉能以口角而殴死?   就算再不愿意,也必须要承认——死一个田安平,要比死一个李龙川严重得多。   今天的姜望都担不住!   这些朋友的担心不无道理。   姜望却只是反掌一推——   无论晏抚、温汀兰、李凤尧,抑或照无颜、许象干,全都被他这一掌推远,飞出千丈外。免得再有干扰,也免得溅血在身。   而他踏步往前。   只一步,长剑便出鞘,人已近身前。   那千万支晶莹小剑所结的剑冢,恰在此刻向内塌陷,被一吞而尽。   铁链缠身、绞成铁甲一副,田安平仍是天涯台前那副诡异的甲装姿态,在流散的剑气余波中站直了腰杆。   姜望一剑捅来!   如此简单的动作,却完全不存在反应的余地。   姜望拔剑就是为了出剑,出剑就是为了杀人。   一切都是刚刚好,仿佛田安平就是在等这一剑。   铛!   虽有这金铁交击的脆响一声。   长相思却仍是长驱直入。   与其说那一声是剑尖被什么所阻隔,倒不如说是此剑有意发出的警鸣。   喀嚓!喀嚓!   田安平身上,铁链所结的甲衣,竟然发出清晰的冰裂般的响。   一刹那四分五裂,半角链环飞。只剩几条残链,挂在田安平褴褛的身上!   那黑色铁链游动如蛇,此时亦如死蛇,被斩尽了灵性。   斩雨统帅的满头披发,竟显枯色。   唯独是他本人的眼睛,仍然清亮,生机犹在。   啪!   他闪电般地探出手来,单手握住了剑刃!   虽未能阻止长剑入腹,却阻止它更进一步。   掌心为剑气所伤,迸出鲜血。鲜红一霎转黑色,血气变成了幽光。他的掌心好似笼住了一团混洞,就以这混洞为鞘,将天下名剑长相思钳住。   手腕上系着的残链,这一刻疯长不休,连缠数缠,顺着他握剑的手,一路缠满剑身,且往更上方、向姜望的手臂蔓延。   凭空炸出一团火星!   就此截住铁链的进势。   那铁链的链头骤然扬起,如活物般惊惧避退。却还是被数点火星飞溅其上。   蓬!   烈焰熊熊,瞬间将正在近身厮杀的两人吞没。   真火永燃的烈焰世界,就这样在这片海域铺开。   外人所见,或许只是数千丈方圆的一团巨大火球。   身在其中,才能得见此世何其辽阔。   天有无穷宽广,火有无限波澜。   千种火兽,奔行其中。百般焰鸟,翱翔于空。   在这火焰的世界里,有一座巨大的、钢铁所围的城池。   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田安平,嵌在这座城池的门洞里,仿佛得到了某种恐怖力量的支撑。本该蜷缩却直挺着,本该虚弱却炙烈着,本该痛苦却咧嘴笑着!   而一袭青衫、纤尘不染的姜望,与他只有一线之隔,正在此城外。剑已入城,仍然插在田安平的腹部。   两人在烈火中对视,彼此都看得清彼此的样子。   应该说,两双眼睛都是平静的。   但城外之人的平静里,显出冷漠。城内之人的平静中,蕴藏疯狂!   田安平握紧剑锋,手上用力,任鲜血淌落,任混洞加深,就这样盯着姜望,咧嘴道:“早在那次,你拿着那张破纸来即城的时候,我就想把你请进城来,跟你好好地聊聊天。”   他是如何用自己的鲜血,催成类似于混洞的力量,这又是一个复杂的研究。   姜望并不关心。   这绝对是一个恐怖的天才,似乎天生有洞彻事物本质的能力。一定是对这个世界有足够渊博的了解、足够深刻的认知,才能通过各种曲折方式,抵达他原本不会靠近的世界真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也不在乎。   自田安平的身体里,仿佛有一个盖子被掀开了,纯粹的力量正在爆发,这让他即刻拥有了恐怖巨力,缠着长相思剑身的锁链猛然绷紧!   长相思随之颤动!   此刻他在姜望的真源火界里,姜望在他的即城外。而他将要把姜望,拽进他的即城中。获取一种相对的公平。   姜望在这个时候,才终于感受到一点压力。   那一次奉旨去即城带走柳啸,已经是好久远的事情。   那一次他没有进城,因为彼时的他全无把握。   今天的他仍然不想进城。因为没有兴趣。   他抬起眼睛,注视着身前的田安平,冷淡地说道:“你知道么,田安平?此时此刻,我非常地厌恶你。”   在冷漠之中,又有极细微的迷惑,他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说不清是祂讨厌你,还是我讨厌你。”   “他?”田安平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身上筋肉如山峦起伏,似怪灵蠕动,爆发着恐怖巨力,而他仰头望天:“你说的是他?”   在这真源火界的天边,仿佛绵延无尽的火烧云中。   有一尊戴着骷髅项链的魔猿,正坐于彼方云海,呲开獠牙,俯瞰这方城楼。   真源火界,心猿所镇。   “嗬嗬嗬……”田安平收回视线,怪异地笑着:“还是说……天道?!”   “不重要了。”姜望说。   他在说话的同时,五指一定。本来颤抖着的长相思,也骤然定在原地。   田安平虽有恐怖巨力,却不能再拔动姜望分毫!   他把住剑锋,使劲往里拔动,为了让姜望离自己更近一点,不惜让长相思穿腹而过,透背而出,在这种极端的痛苦与忍受中,爆发出更为强大的力量。   但姜望,纹丝不动。   他只是站在那里,他与这座即城之间的距离,从来只有一线。   而那道无法被田安平跨越的线,名为“不愿”。   姜望不愿,所以田安平不能。   田安平山呼海啸般的力量,根本找不到落点。他所有的挣扎,都在笼中。他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在与姜望角力,他所要冲破的,是姜望所定下的那不可逾越的铁则。这已在世界规则的层面,超乎力量的斗争。   所谓真人者,念动法移,天地受命,万法本真。   但谁能如此褫夺另一尊真人的权柄,将之予囚予禁?   滴答!   一滴赤红的液体,恰恰滴落下来,落在田安平的手背——当然是先触碰缠在手背上的铁链,发出“滋滋”的声响。   田安平在这时抬头。   只看见城楼上方,那铁匾之上,印名为“即”的那个字……陡然化作一团燃烧的火球,就此坠落。坠落下来又化为一滴赤红色的铁水,饱满得如琥珀一般。   在他的视线里,划过赤红的轨迹,滴向他的眼睛。   不断放大、放大,仿佛自身跌落了岩浆湖。   整座即城,正在消融!   赤红的铁水不断滴落,到最后已如瀑流,汹涌而下。   这座阴森恐怖、威严高耸、就连楼约也要做好准备才进入的铁链城池,如一团融化的蜡。   它竟然是这样绵软脆弱的。   它的神秘与恐怖,都被打成了糨糊。   而嵌在门洞中的田安平,在这个瞬间猛然绷直了身体,几无意识地仰面朝天,发出刺耳的无意义的啸叫,像是正被宰杀的猪!!! 第七十四章恐怖天君   田安平已经许久不知痛。   昨日楼约叫他尝到了久违的痛感。   今天姜望带给他的痛楚,直接突破了他的感官极限!   令他这样极致冷酷、心志几乎不可动摇的人,也有一瞬间是失控的。   那种空茫的、无措的、竟不知今夕何夕,大脑一片空白的感受,他此前从未有过。他习惯了掌控一切,此刻却失去自我。   真源火界极致催化了火焰的力量。   那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直接从道的层面来分解他,抹消他的抵抗,焚烧他的力量,融化他的道则——今日化他为劫灰。   而在他仰天啸叫的同时,铁水倾瀑而落,瞬间灌满他的口腔,煮熟他的舌头,撕破他的食道,令他的嘶声也戛止于一瞬!   便是这一瞬间的空白,一瞬间的静默,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哗啦啦!   一整座巍峨雄壮又神秘恐怖的铁索即城,融化成千万方的铁水,倾塌在地面,砸陷出巨大的深坑。在这真源火界的中心,朱焰草所铺开的平原,形成一座铁水堆成的赤红湖泊。   田安平气息全无的道躯,向后跌倒,就这样被这座铁水湖泊所淹没。   姜望却并没有离开。   他只是提剑站在这铁水湖泊之前,面无表情地将长剑轻轻一抖,其上沾染的几滴铁水、些许血珠,就这样飞落。就像写完一幅字,搁了搁墨。   赤红的铁水上,有他黑色的倒影。   浮空的流云中,是为他而开的赤霞。   在不怎么动作的时候,他大约是人畜无害的。   天空有衔歌而来的焰雀,落在他的肩头。   云海深处的魔猿坐像,都显出几分怪诞的慈悲,悄然隐没。   而赤水滔滔,田安平在这个世界贡献他的力量,永成此湖泊。   焚山焚海,莫如焚真。   三昧真火焚烧世间一切事物,都是剥落外壳、寻找世界真相。三昧焚真,则是对世界真相的吞咽。   姜望静静看着湖面。   咕噜噜,咕噜噜。   起先是微小的气泡声,像是湖底新生的水眼。   渐而壮大起来,似有恶兽在湖底吞咽。   恐怖气势一点一点地散发,透出赤水湖泊,描出阴沉晦影。   哗啦啦——   赤红的铁水分开浪头。赤裸上身,披散长发,遍身只剩一条长裤的田安平,就这样钻出水面,立身于湖泊中间!   他的手腕和脚踝处,还系着锁环,锁环吊着断链。但挂在身上的其它铁链,已是一条都不见。   滚烫的赤红的铁水,沿着他的长发、沿着他身上的累累伤痕滑落。   姜望自己身经百战,也曾遍身无一处好肉,都是疤痕连着疤痕。但在洞真之后,已经很少能有什么力量,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如田安平这样,身上新伤连着旧疤的当世真人,委实并不多见。   当然,更罕见的应该是他的身体状态——   刚刚还被打得濒死,几乎气息全湮,一转眼又能生龙活虎,气血炙烈地跃出湖面。即便是那一针号为禁忌的“枕戈”的力量,也不可能持续这么久。   田安平已经从那种无意识的啸叫的状态里恢复过来,几乎忘掉了那种极致痛苦的感受。   不,应该说,他在回味那种感受!   在对痛苦的咀嚼中,他仔细打量着这座湖泊,打量这个烈焰熊熊的小世界。   他当然看得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么玄妙,经营得多好。   也很自然地发现了自己的力量,被怎样分解,被怎样使用。化作无所不在的元气,滋养这个世界。   他倒是并不介意,这也是一种新奇的人生体验。   “该有一块碑石吧?”他以一种闲话般的状态,这样说道:“铭刻我于此世的功。”   “写什么呢?”姜望淡漠地问。   田安平并不说话,只是双手握拳,平举着伸在身前,仿佛囚徒等着官差带走。但他的拳头慢慢握紧了,拳峰嶙峋地突出来——   咔嚓!轰!   似有机括声响。如有天门轰开。   系在田安平手腕上,无论受囚、解封,伐夏、出海……这么多年都不曾解下过的“孽镣”,就这样打开了。   孽镣离开他的手腕,自由地坠落。   轰!   这一副并不庞然的黑色镣铐,仿佛封着一座山岭。   在坠落的过程里,孽镣忽然加速又加重,小小一副如山崩。狂暴的力量瞬间把空气都挤炸、发出巨大的破空声,重重地砸进铁水湖泊,激起赤色的岩浆般的浪!   田安平的气息随之暴涨,长发一时飞扬。   继而是左脚脚踝处,继而是右脚脚踝处,那锁环连着断链一起,竟如朽枝离树,脱离田安平的身体,接连坠落。孽镣彻底打开,田安平得到了完全的解放。   身无所锢的他,张开双手,久违地以自由姿态来感受一切。   这是他在与楼约生死搏杀时,都不曾展现的状态!   而有一座黑色的石碑,就在这赤水湖泊之畔,轰隆隆地拔起。   石碑上自上而下,阴刻有殷红四字,字曰——   “恐怖天君”!   田安平的道途不止一条。   被姜望看出来,也被姜望斩断的“线”,当然是其一。   “恐怖”亦在其中!   他给所有人带来恐怖,他亦自恐怖之中索取力量。   这座刻写“恐怖天君”四字的石碑,既是田安平对姜望的回答,也是田安平道途的体现,更是田安平在侵袭这个世界、且已取得一定权限的证明!   若非如此,岂能凭空拔碑刻字?   须知这真源火界,一草一木,都为魔猿所镇,都是姜望所掌。   外人就算想要挖一捧土,摘一朵花,也非易事。   田安平却能在此造物,改变环境。   的确是个难以想像的强者,能为人之所不能。   “恐怖”之名,确然能当。   赤足裸衣的田安平,就这样立在铁水湖泊中央,注视着姜望。那平静的眼睛里,映照着此世的焰光,仿佛在问——“如何”?   而他得到解放、不断暴涨的气息,冲天撞地,仿佛要冲爆这个世界!   啪!   浪花拍碎。   这赤水湖泊,这烈焰真源的世界,像一面镜子般碎了。   双方都从真源火界之中脱出。   那烈焰熊熊的一切,飞鸟、魔猿,如梦碎去。   只有一朵焰花,在青衫猎猎的姜望身后飘落。   赤焰之花,歇在碧蓝色的湖面,静静燃烧。   宣示着那不是梦境。   重新出现在鬼面鱼海域的两位当世真人,仍然正面相对,只是拉开了距离。   李凤尧霜心所鉴,已经根本捕捉不到什么,完全不知谁占上风。无论是田安平还是姜望,都已经超越了她的感知极限。   而作为在场观众里最强的照无颜,她所感受到的是田安平那令人惊惧的恐怖力量,几乎喷薄而出,炸破此世,令她下意识地把许象干往身后拖拽——   这时姜望已出剑。   那真是难以描述的一剑!   照无颜作为旁观者而非经受者,亦只觉人生恍惚,寻不着归途去处。她承杂家学术,兼天下之功,而再不知未来何往!   命运遥途,断于此剑之前。人生苦短,自此而结终破篇。   无论怎么努力,怎样抗争。在这样的一剑里,永远没有出路。   在田安平的感受中,他第一次解开孽镣,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力量。以极其强横的姿态,杀破了真源火界,要来见证更强的姜望,却只见得一片空茫。   先前痛到感官都崩溃,脑海一片空白,眼睛也被铁水灌满,目识都是锈色。   现在倒是心明目清,神意完足,状态更逾巅峰,可也什么都瞧不见。心在苦海无边,漂泊无有彼岸。身在永夜无际,伸手不见五指!   彼刻失去的是对自我的把控,现在失去的是对命运的把握。   然而直到空茫的这一刻,跳出棋局外,他才真个把握觉知,忽然明白——   从头到尾他都陷在长相思所圈定的战局里,直到解下孽镣,都未能真正脱出枷锁。   手足虽卸枷,天地已合笼。   释放力量,却在空境。尚有灵知,已是劫余!   那真源火界被撑爆的一幕,并非真实发生。   他所感受到的冲破彼方真源火界的过程,只是对方以潜意之海,为他所做的预演!   面对姜望这一剑,世上绝大多数真人,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没了。他比那些人强大,强大得多——   所以能够看到自己是怎样被杀死。   “无想无察空悟境,意得来生是劫余。”   这一剑,劫无空境!   照无颜的目光走不出这一剑,而李凤尧许象干他们,根本看不到这一剑。他们只看到碧海上空,两位当世真人隔空相峙,片刻的安静后,田安平忽然爆发恐怖气息,这气息又忽然的跌落!   铮~!   天地闻剑鸣。   众人眼中再见,长相思已经描画出清晰的剑身。剑尖已经扎进田安平的喉咙,刺破他的道躯防御,令他圆睁双眸,彻底失去抵抗。这具道身的恐怖力量如气囊炸破,一泻千里。压得整片海域,都在疯狂下陷。   顷刻成海坑。   田安平却没有随之下坠,而是被这柄剑钉在空中,悬挂于彼。像一扇正等风干的肉。   雪亮的剑锋,真如一座桥梁。将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这样紧密地连接。血珠滚滚,离刃而走,似流瀑坠海,却毫无痕迹。   握剑的姜望,定在那里,眸中似有惘色。   “大齐!姜望!我齐国英雄!!”   “爵封……青羊子!”   “大齐武安侯!”   潜意之海,明明无波。   却似有惊涛之声,反覆拍来。   姜望的眸光骤然一清!   他的剑只要再往前送一点,田安平就会彻底的死去。   但他把住了剑柄。   虽然心中有那样清晰的厌恶感,很想就此宰了田安平。虽然抵近天人之态,理当无所顾忌。但……   怎能忘了齐国?   剑下是大齐兵事堂成员,九卒之斩雨统帅。   这一剑往前走,过去所有的情谊都不存在了,从此齐人为仇雠。   汩汩,汩汩。   田安平张着嘴巴,发出和着鲜血的气声,像一只打鸣的鸡。   他的喉咙和他的嘴巴,同时喷出鲜血。濡湿了胸膛,染红了半张脸。   可这张布满血污的脸,却流溢着奇特的满足感,疼痛地笑着。   这种满足,无关于生死。   世间之真,竟有如此。   “天人……天人!”他充血的眼睛里,充满了求知和探索的欲望,每一次呼气都如受刑,声音只能在胸腔里,含糊地闷响:“真想……试试……啊!唔——”   姜望稍一抬剑,便切断了他的呓语,割开他的惘思,令他短暂地回到现实,回到此刻的处境中来。   叫他知道他马上就会死去,死了以后什么乐趣都不会再有!   田安平眸中涣散的神光,慢慢地、慢慢地聚拢回来。他就这样被挂在剑身,一抽一抽地吐着血,一抽一抽地,看着姜望。   “看来你也没那么疯。”姜望说。   田安平看了姜望好一阵,仿佛终于听清楚这句话,咧开了嘴,似哭似笑。   姜望平举着他的剑,面无表情地道:“我若杀人,不必天道相催。”   “你对我朋友的威胁,你不要再叫我听到第三次。”   “听清楚了,你就眨一下眼睛。”   “这是我最后的理智,也是我给你的唯一一次耐心。”   看在齐国的份上!   姜望竟然挣脱了天道的选择,在自己已经溺水的时刻。   田安平定定地看着他。   他所看到的姜望的眼睛,是一片宁静的海,海面无波,容纳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拥有。所有的情绪都陷在海底,毁天灭地的力量,也深蕴其中。   他感到姜望正在陷落,他也险些沉没其中。   田安平渗透血珠的眼睛,艰难地眨了一下。   “按住伤口。”姜望说。   田安平重重地吐了一口血,在这痛苦中攫取些许力量,很坚决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   在他双掌合握的缝隙里,在道躯血肉的挤压中——   姜望抽出了长剑,反手归入鞘中。   锵!   一声剑鸣后。   极致的锋锐,归于极致的安宁。   一直到长相思离体的那一刻,那盘桓在道躯内部,正在疯狂破坏脏腑、不断摧毁反抗力量的恐怖剑意,才呼啸而走,自血口冲出身外。   田安平那具几乎可以媲美呼延敬玄的真人道躯,这时候才开始有气血的流动。关乎生命的元气,才在填补本源的创口。他那不断逃逸的力量,才终止溃散,甚至于回归。   他才感觉到——他的确活着。   他还能活着!   “现在,走吧。不要回头。”姜望说。   田安平也就捂着自己的脖颈,以一种可笑的、反掐自己的姿态,摇摇晃晃地……踏空走远。   不闻孽镣声,不闻狂笑声。   此时此刻的鬼面鱼海域,安静极了。就连一滴血珠坠海,所扩开的涟漪,都算激湍。 第七十五章天人无梦   这是夜的第五更,夜斩为三的最后一节。夜幕垂落下来,铺在海面。   整个鬼面鱼海域,安静极了。   安静得有些压抑。   就连海浪都识趣地缄默。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姜望那平静外表下所压制的地底岩浆般的情绪。   满心杀意,无处宣泄。提锋四顾,却不知剑斩何人。实在是闷呀!   身为李龙川的亲友,他们如何不感同身受?   只是每个人都有束缚,每个人都有顾忌。每个人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被不同的条条框框所约束。愤怒不见得就可以愤怒,甚至委屈也不见得能够委屈。   身在红尘中,身即红尘线。   落在苦海,每个人都需要忍受。   所以他们能够理解姜望的情绪爆发,能够理解姜望推开自己的善意劝阻。并且他们还是想要继续阻止,还是会出手阻止——只是他们并不能看明白姜望的劫无空境。   当真的看到田安平陷于濒死之态、想要开口阻止的时候,姜望自己停了剑。   但大概也只有田安平明白,在那种时候挣脱天道的选择,需要怎样的力量。   看着田安平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晏抚松了一口气!   就算他再怎么厌恶田安平,也绝不希望田安平死在姜望手里。   这种事情真要发生,别说是他晏抚晏大公子,即便他爷爷晏平亲自出面,也抹不平事态崩塌的严重后果。   可他刚才真的感受到了姜望的杀念!   田安平是劫后余生,他感到自己也是逃脱了窒息的边缘。   温汀兰这时候扯了扯晏抚的衣角,小声问道:“算上今天,田安平威胁过你两次吗?”   因为姜望最后剑压田安平的时候,说的是“不要叫我听到第三次”。   晏抚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想不起来。田安平这个疯子,可能威胁过其他人吧。或许重玄胜?”   这时有个声音在旁边响起:“田安平第一次威胁你,是在第二次齐夏战争开始前,点将台点将之时。”   有些事情,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朋友帮你记得。   晏抚愣了一下,尤其是在另一位好友身死之地,感受尤其的复杂。在温汀兰的牵拽下,才醒回神来,连忙侧身:“曹帅!您何时……”   这问题还未问完,就被他自己咽下。   在这个时候出声答疑,讲述田安平与晏抚之旧事的,却是齐人此刻在东海的最高军事统帅,笃侯曹皆。   曹皆无论如何也不能早来。   不然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外人险些杀死大齐帝国的斩雨统帅?   哪怕田安平是那个挑事的人,齐人也只会帮着齐人。身为大齐笃侯,更是别无选择。   所以曹皆只能是刚刚到。   “我刚到。”曹皆说。   全程目睹了这场战斗的他,看向独立空中的姜望,眼神复杂非常……当中有惊有叹,有惜又有怜。   他惊叹于姜望在洞真境界所表现出来的亘古不逢的力量,怜惜于曾在自己麾下的福将,是那样孤独地走远,孑然一身,独自走到今天的高度。更可惜于……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姜望已经陷在天道深海,即将永溺。   田安平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他当然也看得出来。   从海门岛到鬼面鱼海域,这一路的调查,是这个名为“姜望”的当世真人,对至交好友李龙川的告别,又何尝不是他与自己的告别呢?在失去自我前,最后的“自我”……   曹皆当然知道最后姜望为什么能够遏制住杀意——可以说在长相思悬刃于空的那一刻,姜望对于齐国的情感,就不应该受到任何怀疑。   他真的曾经把齐国当成自己的家,是一个漂泊羁旅的流浪者,在不幸失去一切后,自己寻到的故乡。   哪怕后来告别了,也不曾遗忘。   天人无所惧,但姜望心中有一块归属于齐的地方,害怕失去。   许象干在这时候嚷道:“笃侯,你可不能拉偏架!这事儿怨不得姜望。”   他的眼睛远未消肿,瞧来整个上半张脸是大包连小包,十分滑稽,但神情非常地认真:“我们龙门书院可是看着!”   照无颜轻轻地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必如此,曹皆真要做些什么,不会等到此刻。   关心则乱的许象干,完全没有平时机灵,被这一拉,倒是想起自己的真正师承来,便又补充:“我们青崖书院也看着在!”   “刚刚这里发生了一些误会。”晏抚注意着曹皆的表情,斟酌着措辞说道:“田帅有些过分,当然姜真人也不太礼貌。两位真人起兴切磋,都是一时强者,无法留手,难免有些磕碰。田帅身上的伤势,该请医请医,该用药用药,我家愿意承担全部资源——”   曹皆说道:“姜望他……马上就要成为真正的天人了。”   晏抚怔在那里。   他没想到,自己刚刚接受了好友的离去,就又要迎来与另一位好友的告别。   天人天人,真正的天人,说得好听是一步登天。说得难听,又何尝不是驾鹤而去?   失去自我,与身死何异?   许象干这时才反应过来——在赶走田安平之后,姜望始终未有言语。   李凤尧急走两步,想要近前看看姜望的情况,却被阻隔在无形的界限外!   此时!   姜望挂剑而立,独身在彼。表情平静,竟有一种安宁感。   以他为中心,方圆百丈,天海皆隔。   风不能近,雨不能近,人不能近。   天道为他作篱墙。   他爆发杀意,不管不顾地出手,险些当场诛杀田安平。几乎叫人忘记了他还被天道所钳制,几乎叫人以为,他轰破了天人态。但好像这最后的情绪,也随着长相思的归鞘,而沉底了。   姜望淡漠的目光最后扫过这片海域,却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   没有说话,身形慢慢下陷。   那挺拔的青松般的身形,昂直的悬腰的剑,在星光照水的夜晚,就这样慢慢地沉进了海里。   从足至膝,沉腹胸,过唇鼻,淹眉眼,最后那乌黑发丝、发上青玉冠,也都入水不见。   李龙川就是这样沉海的。   许象干张大了嘴巴!   想要哭,想要喊,有太多情绪。   却干嚎不出声。   铁齿铜牙竟失语。   ……   ……   这里是鬼面鱼海域,李龙川身死之处,姜望真正被天道深海淹没的地方。   景国王坤,及其所统领的五队斗厄精锐,再加上那头佑国圣龟……也同样陷落在这里。   数十万年的厮杀下来,东海有不少堆尸之地。尤其是决明岛所建立的那片海域,往前是被称为“东海坟场”。齐人是在尸堆之中,建立起这座军事基地。   但今夜大约难有哪处,似这般死寂!   李凤尧、许象干、照无颜、晏抚、温汀兰,或在冰面,或悬高空,而尽都注视着大海。一直到目识的尽处,在视线不能再及的深海,终于追不上那缄默的身影。   “都退开吧。”   曹皆说道:“接下来的他,不会再记得谁。而一旦有什么意外……我不见得能护住你们。”   “走吧!”曹皆抬手一拂,将不肯走的几人都拂远。拂到海角碑后,天涯台上。   他自己却缓缓戴盔,系住全甲,静默地守在这里。   而那近海诸岛,本来因景人退却已经逐渐散去的紫气,又丝丝缕缕地泛起来……将在天穹织紫旗。   天人姜望,此后行事只循天道。   天道恒常,诸行有定。若是日升月落,倒也无妨。该捧就捧着,能敬也敬着。国家每次大祭,祭祖也祭天呢。   但若这天道运转,有碍齐国。尤其在这天机混淆,日月斩衰的时期,不可不防。   说不得……也只能除掉这天人。   心中纵有千般感触,万种复杂,大齐笃侯所思所虑,永远是齐国。   ……   ……   姜望在海中。   人在东海,神在潜意识海。   都在下沉。   泡在水中的他如此安静,放开了时刻都能进入战斗姿态的警觉。在任何时候都挺拔的身形,这时也微蜷着,两手虚握,如婴儿般乖巧。叫人难以想像,他拔剑的姿态,他不管不顾时的疯狂。   海水拨动他纤长的眼睫,双眸不曾闭上的他,眼睛像海一样蓝。   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下坠的,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溺。   就算注定要最后溺水而死,永沦天道,他也要看清楚自己是怎样走到那一步,看清楚自己哪里没做好……绝不闭眼死。   自有意追逐超凡之日起,但凡精力允许,每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苦修,十年如一日——他要睁眼看明白,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绝路。   咕噜噜。   咕噜噜。   连串的气泡,在海水中诞生,似珍珠串般泛起。   它或许是这尊真人之躯的呼吸,或许是,一个个消逝的梦境。   天人无梦。   ……   “咳咳!集中注意力!你叫什么名字?”   密闭的囚室里,卸冠摘剑的姜望,披发独坐其间。   囚室之外,摆放着三张大椅。   椅子上坐着三尊气息强大的身影。   提问的是坐在最中间的那一个,是个皱巴巴的黄脸老僧,面容不真切,但堆满了苦闷。   “姜望。“姜望漠然说。   “性别?”左边是个凶神恶煞的魔猿,坐在那里也扭来扭去,仿佛椅上有钉子。   姜望没有说话。   右边是个清姿俊逸的仙龙,仙气飘飘、极有上位者姿态地坐在那里。   “说说罢,你为什么要做天人?”他问。   “我没有要做天人。”   黄脸老僧在旁边提醒:“可以讲讲你的奋斗经历,为了成为天人,你都做出哪些努力……诸如此类。”   “……我是被抓来的。”   “为什么不抓别人,单要抓你?”   姜望彻底放弃言语了,直接往后一倒,倒在了茅草堆里。   哗~   继续在水中下沉,坠往深海更深。   ……   在永沦天道深海前。   我曾经想过,给自己施加一个尽量久的烙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比如锄强扶弱,斩妖降魔,维护世间公理什么的,直到这个烙印被时光消磨,被天道完全吞没。我也算,奋斗到了最后一刻。   后来我又觉得,我做不了太多。一个姜望,凭什么有那么多承担。一人一剑,哪里管得了天下之事。命运没有温柔待我,我为何宽待命运?   就永远地保护我妹妹吧!   让姜安安无风无雨、平平安安的长大。   但……   但我还想保护叶青雨,保护重玄胜,保护小五、虎哥,保护光殊,保护净礼,保护我的徒弟……   白掌柜、向前兄、狗大户……   想保护龙川。   我发现我有太多的眷顾。对这个世界有近乎贪婪的妄想。   而世界不如所想。   我发现我想做的事情有很多。   它们都在那里,待续未完。   天道亘古,一切都没有变得更好。   我不想把那一切交给天道了。   我所想要的,我要自己把握。   ……   那密闭的囚室中。披头散发、两手空空的姜望,就此躺倒了。   气息全无,像一具尸体。   而一个面无表情、穿戴一丝不苟的姜望,从他的身体里站起来。   此人完全没有力量波动,却自然体现凌驾一切的威严。   还是那张脸,五官全无变化,只在眉心有一个金色的圆形印记,乍看如灿阳,细看又成银月。   金阳银月不断变幻,似虚似实,似真似幻,将一切辉光都吞咽。   日月天印。   天人姜望!   祂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俨然便是此间主宰。目光扫过门外三尊法相,如视蝼蚁众生。漠然高上,毫无情感。   所谓的威严、尊贵、仙意、众生相,不过是浮云,尘埃,真空。   当祂抬起手来,仿佛已掌控所有。   祂的手,按在这小小囚室的门。   这里是姓姜名望者的心房。   当祂推开门,走出去,便拥有一切。   吞法三尊,意得天人。苦世良多,代天而巡!   但……   没有推动。   嗯?   祂那淡漠无情的眼眸中,跃出一缕疑问。   天人姜望是不存在任何情绪的,祂只是纯粹的对这件事情,有细微的不理解。   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祂再次看向门外的三尊,抬眼说:“开门。”   这不是请求。   这是天道的命令。   此即这具身体的主宰,所给予的应然的决定。   门外的三尊法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仿佛在挣扎犹豫。   “俺来开——”那魔猿嚷道,大步而前,张开那毛茸茸的大手,一把将天人姜望正在推门的五指,握在了栏杆上!   “开你妈的贼老天,老子给你开个窟窿眼!”   天人姜望面无表情,只是手一翻,魔猿的毛手反在祂手中。   祂将此握住,随手一拽,直接将这条胳膊,从魔猿的身上拽下来——鲜血飞溅,肉须扭动,以及魔猿的痛呼!   祂将这条胳膊随意地扔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开门。”祂毫无情绪地重复,毫无情感地推门。   祂眉心的日月天印,一瞬转为金阳。   就连正在痛呼的魔猿法相,也显出挣扎的神色,似乎难以自主。   仙龙法相和众生法相,几乎同时往前迈步,却又遽止。   因为就在此刻,那心房囚室,忽然四壁放光。   分青、黑、红、紫四色,又彼此混同。   天人姜望的手,被那灿光坚定地推开——   祂侧过头,看着自己本该掌控一切的手掌,一时不能理解,定在那里。   而在外界的鬼面鱼海域,顶盔掼甲的曹皆,正静立在空,忽然面有讶色,仰头高望,却见那静夜长空,星垂大海。   整个近海都能见得今夜。   今夜何人能成眠?   但见得四颗璀璨星辰,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彩,闪耀夜穹,掩盖了一切星光月光。   那是四座接地撑天的星光圣楼,镇压寰宇,述道诸天。   又有星光辗转,星路相接,遂成北斗高悬,于东海为苦旅者指引方向。   极其恐怖的星光天柱,自远古星穹而落,瞬间贯穿深海,将整个鬼面鱼海域都锁住!   昔者姜望以四楼自锢,曰——   “信”、“诚”、“仁”、“武”。 第七十六章生来自由,情愿冥顽   天人姜望自然不存在惊惧、错愕或者迷惘。   在天道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应然”的。   天道掌控所有,一切自有秩序。   作为天人,也永远在秩序的框架内行走。   祂定在那里的瞬间,是因为屡屡发生的事情,都不在“天人”的规则之内。秩序的缺失,叫祂难以延续行为逻辑,无法遵循固有的行为准则——   简单来说,就如墨家的傀儡,失去了机关师的操纵。且机关师留下的操纵阵路,也被截断了阵纹,终止了能量的传输。   但天道恒常,不因旸帝死,不为景帝生。天道之强,无界无涯。   天人毕竟不是傀儡。超脱于“天人”的种种,仍然会为天道所包裹、被天道所容纳——只是需要一点点的时间,甚至只消一念。   天人姜望向天道求索,在天道的帮助下,成为一个更包容、更完整、更强大的天人。   这本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天道有无穷之力,可以给予天人无限的支持。无论真我如何强大,也只能一步步沉陷,直至永沦。即便当世衍道、超凡绝巅,也无法与之对抗,不可能将其耗穷。   但此时此刻的天人姜望,“起身”的时候,就在这具道身的“心房”里。   心房早为囚室。   那位冲击古今洞真极限的真人姜望,曾在此处自锢道途。   那尊被天人姜望轻松拔掉一条臂膀的魔猿,曾就在此囚居。   有史以来最强的神临修士,在此定心猿,降意马,坚守本心,而后悟空。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当世真人,于此放心猿,而后大闹天宫!   这间名为“心房”的囚室,是那个名为“姜望”的人族第一天骄的心。是世上禁锢了“姜望”最久,也最懂得禁锢“姜望”的地方。   天人姜望,亦是姜望。   当天人姜望被禁锢在此,祂也不再是天道天人。而是天道之中,被“姜望”所框定的那一部分。   如同直线在纸上,海水在杯中。   已化无穷为有穷。   天道力量无穷无尽,可天道力量在“天人姜望”的身上,是有极限的。极限在于“姜望”自身。   祂也就……可以被战胜。   这个复杂多变、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或许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只要可能性存在,姜望就一定可以把握!   玉衡、开阳、天枢、瑶光,四座星光圣楼,照耀远古星穹,锁死鬼面鱼海域。一切人、神、龙、鬼、妖……不得经行。   此刻姜望的道躯,是这片死寂海域之内,唯一的生命。   而这具道躯本身,亦被封镇。   封镇有两层。一者是天道为篱墙,不许身外之灵,干扰天人的跃升;一者是自内而向外,如道躯自披衣,避风也御寒。   但见丝丝缕缕的力量,自道躯之中外溢,层层叠叠,交织往复,最后化为两块桃符,嵌贴在双肩。   左曰:“家宅平安。”   右曰:“长宜子孙。”   此即大楚淮国公极思穷虑,尽毕生所学,所创造的封印术……【平安镇】。   辞旧迎新,平安所愿。   它是一位老人的期盼,是一尊国公的求索。   它是未完成的术,无法越过长生镇,去封印第二重天人态。却能进一步巩固“本我”与“天人”的战场,在天人交战的关键时刻,追根溯源的保护这具道身。   在“心牢”之外镇“家宅”,令得天道更远,天人更独。以此……长宜子孙。   此刻这具道躯平静非常,四体不见波澜。   唯独是那颗心脏,砰然跳动。如海底沉雷,滚滚而远。   唯独是那座“心牢”,还辉光飞转,生机勃勃。   自此架连的“血桥”,还浩浩荡荡,奔流血河。   “心牢”之中的四角,各有一镇物,于光中显化。   分别是青色的肃穆的七层石塔,黑色的古拙的七层五角小楼,红色的炙烈的七层四角飞檐楼,紫色的堂皇的七层紫色楼宇。   自此四方述道,四壁坚不可摧。   除非姜望的道路被证错,除非姜望的道途被击碎。   天人姜望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一切,不再试图推开囚室之门。   这座囚室,以道途四楼封锁了四壁,以神通【赤心】加持了永恒,更有“真我姜望”在这段时间里苦心不辍、不断刻写的封印。   要想在频受干扰的情况下,推门而出,几无可能。   而且那个以“真我”来定名的姜望,绝不会给祂慢慢推门的时间。祂了解姜望,正如姜望了解祂。   他们本为一体,本该生死无分。   祂不再关注这件囚室,也不再关注囚室外的三尊真人法相。而是转过身来,看着囚室地面,草堆之上,像个孩子般蜷缩着的、披头散发的、似是熟睡而本该已经死去的那个姜望。   代表“真我”的姜望,睁开了赤色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鲜活的眼睛?   那么灿烂、炙热,那么的眷恋、不舍,那般的渴求,那样的不甘,生机勃勃,充满欲望,是极少在姜望身上表露过的丰沛的情感!   对生命、对自由,有无限的渴望!   不愿自失,不肯永沦!   他蜷在茅草堆里,本该像枯草一样枯萎。他披头散发,两手空空,可是在睁眼的这一刻,你感觉他拥有一切。   怎能说他一无所有?   他也曾拥抱世界!   而代表“天人”的姜望,只是漠然相视。   纵然天道相隔,祂本身也亘古不逢。   一眼遽转灿金,一眼转为雪银。灿金色代表极致的威严和力量,雪银色代表极致的高岸与冷漠。   眉心的日月天印,有如天道高悬。   “真人”不应该定义祂,是“姜望”本身的修为将祂约束。   可即便如此,这一切也不应该再有悬念。   名为“姜望”的男人,曾一再的创造奇迹,是那种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真正英雄。这个“天人姜望”,也能斩绝所有希望,锁死一切的可能性。   因为姜望所拥有的一切,天人姜望也都拥有。   并且祂拥有更多!   祂是天道规则之下,以姜望为载体所构筑的,有史以来最强的真人形态。   比巅峰还要巅峰,超越陨仙林里那一刻的真人极限。   在祂出现的那一刻,真人极限的历史就已经改写。   衍道之下,此尊举世无敌!   轰!   就在天人姜望睁开日月之眸的同时。   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燃起烈焰熊熊,探向天人姜望的后脖颈。那顽恶的魔猿法相,竟然暴狂地撞进囚室里来。   这囚室,许进不许出。   但凡是名姜望者,来一个,关一个。   魔猿只剩独臂,仍然凶威不减。骷髅项链高高扬起,遍身染烈火,气焰沸高天:“俺不知亘古有天道,只晓得生来自由,情愿冥顽!”   满室生焰,三昧焚真。   一片火海,天地不见。   天人姜望蓦回身,只一拳——   祂的拳头相较于魔猿的大手,实在是渺小,好比是蚍蜉撞高山。   但这只金光流转的拳头,却是势不可挡,在相接的那一刻,就轰破了魔猿探掌!并且长驱直入,轰碎了魔猿仅剩的这条胳膊,甚至于将整尊魔猿法相……轰成了漫天的碎片!   三昧真火,不能解其“真”,因为天道“真”无穷。   骨节清晰,如四时有序。拳峰起伏,是山河自安。拳面上的烈日金光,一点一点敛去,天人姜望面无表情:“既然冥顽不灵,那就不必有灵。”   四处洒落的魔猿碎片,漫天零落的飘摇火光——   这所目见的一切,倏而为刀、为枪、为剑!   一时铿锵回响,又有锐啸绵延。   声亦为剑戟,声亦为戈矛。   目见与声闻交响错锋,混同为一场填塞所有耳识与目识的杀术操演。   但见即伤,但闻即痛。   “吾不闻天道胜人道,不信天上是真仙!”   长袍飞扬,仙龙法相亦入心牢!   此尊双手大张,操纵一切见闻。身姿飘逸,势如龙行。施展无穷仙法,以耳目为双剑,对杀天人!   便在这无穷的声闻杀法中,又有一声混同响起,配合无间。   这声音苍老而慈悲,忧愁又苦闷。但在低缓之中,有壮烈雄浑,在衰老之中,有生机无穷。   此声道——   “我不见天上客,能够知人间!”   众生法相作老僧态,亦入得心牢来。此尊面迎天人姜望,双手合握,高砸而下,遍身宝光如佛光,人间万声如梵唱,三宝四觉、搬拦捶!   两大法相合力出手,恐怖的力量波动席卷一切,几乎冲爆所有,气息煊烈!   唯独这心牢好像无穷高远,无限恢弘,永恒存在,丝毫不受影响。   天人姜望漠然而视,双眸同时转动,双手一并抬起……双手抬起的过程,轻松得像是伸了个懒腰,而有金辉银芒混道身。   竖掌为刀,一刀竖劈。并指为剑,一剑横抹。   出手之后天地变。   以掌刀劈合拳,直接将老僧十指都斩断,而后落在光秃秃的脑门,将这尊众生法相,从正中间剖开!   如刀分瓤。   僧以两瓣抱人间。   以指剑分清浊,心牢亦有天和地。一剑即将光声都割开,此间混淆的一切,重新分出光暗与黑白——仙龙项上头颅飞!   “天上无仙。”祂看着那尊头颅离身的仙龙法相,淡声道:“人间也不该有。”   话音落下,仙龙已经分离的尸首,也都彻底消失。   又看一眼身前那竖分两半的老僧,毫无表情地道:“须知『人间』,是名『天下』。滚滚红尘,永在苍天之下。”   那众生法相被竖劈的脸,一半是悲,一半是笑。但都消逝成云烟。   天人姜望的招法都十分简单,因为只循天地至理,直剖事物本质。   然而只是一劈一抹,仙龙法相和众生法相,就被抹掉了所有攻势,一并连法相也清空!   这场本该十分激烈的三真合围之战,非常干脆的就结束了。   填塞整间囚室的力量波纹,一霎就消失。   或许唯有靠墙的那堆枯草,是唯一不曾被波及的角落。   而从头到尾,“真我姜望”只是静静地坐在枯草上。   那赤色的眼睛里,饱含热烈的情感。身形却定得似雕塑,默默注视着一切的发生。   直到三尊法相都被击溃的此刻,他才站起身来。   那披散的长发,就这样垂在身后。他虚张他的五指,轻轻合握……右手本来空空,这一时寒刃流光,已握住了长相思!   天人姜望缓缓低头,看到悬在他腰间的那柄剑,竟然消失不见。   又是一件“失序”的事情。   祂真的掌控一切吗?   “你道是为什么?”真我姜望问。   他自问自答:“它也有灵。”   “天生万物有灵。有灵就有求,一切所求,莫过于自由。奈何天规地矩,你说不许。你不许——”   那赤色的眼睛看着天人:“你算老几?”   话音落下的同时,真我姜望已经出剑。一剑渺渺乎,高卧九天上,心牢再见“劫无空”!   天人姜望却也用祂虚张的五指,握住了一柄长剑。   此剑极险、极薄,极锋利、极冷酷。   常年不出鞘,出鞘必杀人。   佩于卞城王,是为天道之力所化薄幸郎。   世间无情者,莫过于天地至公。   薄幸郎是姜望的佩剑,它当然也属于天人姜望!   且后者更无情。   就如长相思选择了真我,薄幸郎选择天人,也似是应然。万物有灵,各有所求,道在其中。   天人抬剑,面迎真我,金银双瞳对视着赤色的眼睛——亦是一剑无想无察,同样的劫无空。   天人对真我。   劫无空对劫无空!   世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这心房也如虚空。   真我姜望和天人姜望,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所以两个姜望,也有两种命运。   两个姜望的命运,在心牢交汇,注定只有一者能走出这道门,注定只有一种命运,能够继续延伸。   所以本是劫余,何来悟空?   最后只是剑尖抵着剑尖!   现在真我姜望需要挑战的,是有史以来最强的真人。   但天人姜望所需要迎接的,也或许是当今之世唯一一尊能够正面挑战祂的真人!   自陨仙林那一战后,姜望一直在寻找的,就是天道之外的另一条路,更强的路。两证天人,四战武道宗师,苦修不辍,演法不歇,所有的努力,都是今日的资粮。   要更进一步,更往前行。   有我无敌,谁是最强?!   长相思和薄幸郎都缄然。   真我和天人却分开——刚才那一瞬间碰撞所爆发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他们的掌控极限。   无论谁获胜,都无法阻止道躯的崩溃。   天人姜望或许有机会,若能得到天道及时支持,以无限之力填补,还能尝试。真我姜望则是必死无疑。   但在碰撞之中,却是天人姜望先回撤了。   “真我”不自由而宁死!   天人却要留此身。   天道不体现情绪,只体现秩序。祂要的是万无一失的一尊完整天人,而非有可能被毁掉的命运。   祂握剑而分,背倚门,淡看着姜望的眼睛。缓缓将薄幸郎抬至眸前,竟道:“如你所见,天人不必是姜望。”   天道是不会表露这些的,更不至于有这样的威胁。   在彻底剥离天道,单独作为天人姜望,不断迎接挑战的此刻,祂明显有了一点人性的东西。天道在影响人的同时,人又何尝不是在影响天道?   “天人自然不必是姜望。可以是易胜锋,吴斋雪,无罪天人,甚至世尊。”真我姜望在这个时候,只是轻蔑地抬眼:“但天人若非姜望——你在我手上,岂能走过一合?”   你之所以是古今最强的洞真,不是因为你是天人。而是因为,你是姜望!   此刻的赤眸姜望,张扬炽烈,意态骄狂,视古今英雄如无物,直呼超脱名!   他是真我姜望,是姜望之本欲。   他是姜望释放在天京城里的……那个“恶态”!   今日静待三尊死,正是要独以“真我”胜“天人”。超越古今,成为历史上绝对不曾有过、以后也很难再出现的最强真人! 第七十七章凡“天不予”,皆“我自求”   天人姜望横剑如自照,寒芒似水,波澜不惊。   这柄名为薄幸郎的天下名剑,深藏鞘中已许久,世人知其名而忘其锋!   自南斗殿覆灭,长生君夺名而隐后,它的名字,或许也不被谁记得了。   天道从此要将它显照。   剑身的锻纹浑然天成,向来是两幅春景。一面花前月下,一面月上柳梢。唯有极浓情,方见真薄幸。   花前月下的那一幅,演绎在日月之瞳中。   明月亘古悬照,清辉冷落,看这痴男怨女,人间无数。   而对着真我姜望的那一面,却是月上柳梢的那一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名为“姜望”的真我尽管大放厥词。   此剑一出,约定生死。   那薄如纸的剑锋,划出的是何其险恶的命途,跳过了无穷的剑式变化,以锋为纸,以天道之力为字,写下“姜望”这一生的终篇。   祂太懂姜望,祂所精通的剑式,都为姜望所精通,寻常的手段绝不可能赢得这尊“真我”。要想取得压倒性的优势,一定要以“有”胜“无”,以天人对天道的掌握,碾压那与天道背道而驰的恶态顽灵。   故成此式。   天道杀剑·天不假年。   古来英雄多壮志,奈何岁不我与空怀恨,雄心难酬。   万物皆有寿,寿限即是天道之下最险的关隘。   从神而明之,到洞察世界真实,再到衍道绝巅,再到超脱绝巅之上,无不是对自我极限、对天道关隘的挑战,故而每一步都是生死难关,每一步跨过,寿限都被轰开,寿数都有决定性的变化。   世间万物之寿,皆在天道运转中。   故而天人,也理所当然是最懂得“寿命”的存在,只是囿于“姜望”本身在此道的局限,才不是那么夸张。若是能有一些徜徉天道的时间,无论是游缺之【视寿】,抑或重玄褚良之【割寿】,在天人姜望面前都不够看。   天人姜望已沦天道深海,彻底归于天道。此刻虽然身在心牢,无法直接与天道沟通,却也天然有操弄寿命的本领,并在这场震古烁今的笼中斗里,即刻转化为前所未有的杀招。   摒弃天人的恶果,当于此剑偿还!   此后的路途你要走,此后的寿数你莫求。   剑锋似薄纸,命却更比纸张薄。   剑在命途上走,是一条笔直的没有转折的线。命中注定,天不假年。   任你英雄盖世,天下无双……寿尽了!   一切也都落幕。   这一时,整个世界都仿佛虚化、淡去。就连交战的两尊,也成为背景。   唯有这条清晰的命途线,跳出命运长河而存在——“真我姜望,寿尽于此”。   当薄幸郎走到这条线的终点,故事就结束。   但这条本该平直的线,倏然有了凸起,像是苍茫大地,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又骤被压平!但这点凸起像是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此后这条命途的线,不再平静。   线上密密麻麻的点,像是万古以来,前赴后继的人。仿佛雨后春笋,不断凸起,又被不断压下……而终于露出一头,在这一去不返的命途横线前,陡然竖起了一条笔直的线!那是长相思固执的矗影。   它冲破了天道的封锁,与薄幸郎直面。   有如奇峰突起,好似壮士当关。   若说这一生的终篇正要写下,文似看山不喜平!该有起伏,该有波澜。命运的长河,该有些急流激湍。英雄史诗,岂道寻常?   这是剑的对峙,更是道的交锋。是人道对天道发起的挑战。   天道所划下的命途,是一眼望到尽头,平铺直叙终到死。但在终句之前乍起险峰,这一眼,至此有波折——那雪亮的寒峰孤独矗立,路在脚下,“我”为高山。   凡人皆有一死,世上几人得长寿?   超凡者与天争寿,古今多少能永生?   但人们何曾停下脚步,人类何曾停止奋斗。   从古至今的超脱者都寥寥无几,但每一尊超脱者的脚下,都有无数攀登者的身影。   从生到死,或长或短的一生,多少人用尽全力,写下或多或少的壮阔。   虽未成就伟业,又或“天不假年”,怎能说他们不是英雄?   此即真我姜望自人道洪流所阐发的一剑——   人道杀剑·我自求!   与人争,争势争意,争道争理。   与天争运,强者恒运。   与天争命,命夺一线。   凡“天不予”,皆“我自求”。   冲破天道封锁只是起笔,剑锋与剑锋,在命运的穷途对撞。   剑锋交撞的声音,彼此互为兵戈,声闻各为所驭,为刀为枪为剑为戟,顷刻有千万次的交锋!剑锋交错的寒光,倏而为天人所握,倏而为真我所夺,在两道身影之间纵横交错,结成错综复杂的光网!   天人姜望能够完美地阐发声闻与目见,真我姜望能够在战斗中完美地阐述“姜望”。双方都能在“姜望”这个人的局限里,抵达极境,见闻各掌,互不能伤。所以这只是这场战斗的余波,小术耳。   真正的杀招……那剑锋交错所炸出的火星,一时弥漫在虚空,忽有一粒跃起,化作一轮燃烧的月。   此月辉分三色,里金内赤外白,弯弦如刀,显现的同时就已迫近,正劈天人姜望之月眼!   第二粒、第三粒、第四粒……一蓬星子尽显化。   一霎竟有满天月,各自燃烧,皆斩天人。呼啸而来,铺天盖地,斩绝一切归处。   结合目见与神通。   仙法·真火焚月!   此刻剑锋仍在对撞剑锋,天人姜望保持着刻画命途的姿态,只将雪月之眸轻轻一挑——便有一缕霜风,飞出月眼。俄而环旋如龙卷,将那满天的炎月,尽都包裹其中。   虽是流动之风,却有永恒之态,自旋成笼,禁绝烈炎。不许一缕流火过天风。   法术·不动天风!   铺天盖地的真火焚月骤然膨胀开来,炸成无穷流焰,想要冲破阻隔。霜白天风之中却是结霜冻雪,不断将流焰扑灭。最后在一声低伏的闷响中,真火焚月与不动天风……一同湮灭了。   而长相思和薄幸郎的交锋,还在继续。   一者自上往下斩,一者自左往右割。   于是剑锋错过剑锋,彼此走完了一生。   薄幸郎上,剑纹颤动。这幅“月上柳梢头”的春景,走到了尽处。天人姜望错身而走,只留下铺天盖地的寒芒,皆向真我姜望而去。百转千回的柔情后,是决然远去、永不回头的背影!   长剑好似负心人,寒芒过处缘也空。   无数条因果线都被斩断,要将“真我”剥成孤兀的“自我”,卸掉他的反抗。   此为“缘空”之剑。   真我姜望却不退反进,仗剑而追,一剑撞进了漫天寒芒里,一剑把漫天寒芒都清空!   这一生爱谁恨谁念谁怨谁,皆自决也,非天定。   此为“我执”之剑。   天人姜望挥剑画景,本该将命途割尽,但真我姜望自悬崖之底爬起,自沼泽深处跃出,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在劫无空境的对轰之后,双方都不再使用“姜望”的招数。   因为所有过往的“姜望”的力量,都对现在的“姜望”无用。   薄幸郎与长相思,天道杀剑与人道杀剑,道法与仙法,不周风与三昧真火,乃至于“缘空”对“我执”,各自佛学的阐发与对抗……双方在力量、修行、体悟等诸多方面,进行全方位的对抗。   这些全新杀法所阐述的,是在劫余的命运分野之后,双方各自所展现的成长!   过往的“最强”已不足以一锤定音。   因为对于真正的绝世天骄来说,所有关于力量的情报,都是过时的!   天人姜望和真我姜望不但要将各自的力量阐发完美,还需要在这场战斗里,尽可能快地进步。   谁能在这场战斗中,更快地超越“故我”,谁就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真我姜望以“我执”之剑穷追天人,在空空如也、且还在不断清空的因果线里,制造强行的因果。   长相思好似孤舟飞逐,在“缘空”之海,强行与那渐行渐远的天人姜望结“缘”。   瓜未熟,蒂未落,强扭之。   管你无心或无情!   就在这个时候,真我姜望忽然心生警觉。天人姜望却也心中一动。   面对这灵觉的示警,危险的感知,真我姜望毫无退意,反而看到机会。敌人展现危险的时候,恰恰也是坦露要害的时候,非如此不足以分胜负——赤眸炙烈得仿佛点着了火,心火燃在剑上,真我姜望身如鸿飞,朝那警觉最重的左前方揉身扑上,挑剑而起,似升朝阳!   天人姜望也于此刻骤折身,一剑抹白焰,天火附剑割尘缘!   而竟……都落空。   真我姜望一剑挑在空处,迅速空中一仰如龙翻,翻身回看,似猛虎卧山。   天道姜望一剑抹了个空空如也,险些失力而自伤,却是旋身立定,解化去势,剑竖身前,如犀牛抵角。   两尊再次对峙,在这心牢的两边。   这一幕瞧来十分滑稽。   当世最强的两尊真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斩在空处,杀招对空气,真比小儿斗剑还不如。   但彼此对彼此,却又多了一份慎重。   一念即失,一想就错。   错想!错着!   双方都入歧途!   天人姜望的金色日眸里,有银色游鱼。银色月眸里,有金色游鱼。这对日月之眸里的金银阴阳鱼,遥遥一个环转,各自便隐没了。   而真我姜望那赤色的眼眸里,缓缓对游的黑白阴阳鱼,亦然沉入赤海中。   天人姜望和真我姜望都拥有“姜望”的一切,包括名为“姜望”之人生里的学识、感悟、思考,包括这具道躯,甚至也包括神通!   但在这两尊诞生的那一刻,他们也有了不同。   就如天人姜望以“天不假年”剑斩真我姜望,欺的就是真我与天道背道而驰,难识天寿。   摒弃天人,失去的是天道的支持。   而弃绝真我,失去的又是什么呢?   自然是“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是心之力。   所以天人姜望所拥有的一切,统合诸法,容纳神通。包括三昧真火,包括不周风,包括剑仙人,包括歧途,唯独不包括“赤心”。   原则上无论是天人姜望还是真我姜望,都是可以规避歧途神通的!   真我姜望有赤心神通,可驭歧途。   天人姜望只循天道规则,根本不会有选择,自也不受歧途干扰。   但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也太懂得战斗。   几乎同时把错锋而过、彼追我逐的那一刻,视为绝佳的战斗良机。   天人姜望以歧途神通虚设了一处强烈的危险,跳过了赤心神通的防护,令真我姜望有自然的、发乎本心的战斗选择。   真我姜望则是以歧途神通拨动了心牢之中的天道秩序,令天人姜望做出天道秩序下必然的进攻。   正因为这一切都在同时发生,以至于双方都诡异的失手,各自斩了空气。各自后续的连绵进攻,都中断在自己的“失手”前。   而且他们的杀招都白费。   不仅仅是“心火”与“天火”各自贯彻的那凶绝剑式,也是双方以“歧途”影响对方的底牌,在揭开后都未能创造应有的优势,自此再无生效的可能。   缘尽皆空。   小小一座心牢,辽阔仿佛宇宙。无际无涯,任凭天崩地裂。极真斗于其中,都不得出。   此刻真我姜望剑横赤眸,立于西北,居高临下。   天人姜望竖剑东南,拔身对高穹,薄如纸的剑锋,竖分日月之眸。   这场战斗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或者说双方都还没有找到结束这场战斗的可能。   这是姜望第一次真正面对自己。   只有面对姜望,才知“姜望”到底有多强。   才能理解曾经的那些敌人,面对这样一个对手,是多么煎熬!   他从来不强在纸面,而是强在过往的故事里,强在他的人生经历中。他不需为自己张帜,他的敌人自然成为注解!   绝妙的战机把握,绝顶的战斗嗅觉。任何战斗意图都能被洞悉,任何杀法都会被破解。任何展现过的力量,都不可能在第二次生效……在战斗中几乎不犯任何错误,且不断逼出你的错误!你的瓢泼攻势滴水不进,你的一念之差却会永不翻身。   这样的对手,要如何战胜?   无论是天人姜望,还是真我姜望,都必须要再一次审视自己,重新审慎地思考这场战斗!   但思考也不能影响战斗。   思考本身也是一种战斗!   谁不能斩尽杂绪,专注战斗,谁会被战斗之外的因素干扰,谁就准备就戮罢!   所以双方各自斩空之后,只是一个对视,便再次向对方冲锋。   面对这样的对手,很多人连思考的资格都不会有。   因为思考的时间,也要在剑上争取。   真我姜望如龙行高天,一剑从眸前横过,眸自赤红转赤金,长发披散张舞。此一霎,披霜风,浴赤火,遍照天府之光,周身剑气冲霄汉,是为【真我剑仙人】。霜披好像连着天幕,一切都是此尊的背影。剑气千条万条,好似系着穹顶。   而扑身便落,一剑下陷,整个心牢穹顶都随之沉没,仿佛一剑拽着天倾!   此剑,天倾西北!   天人姜望只将竖直的剑高举,在剑柄过额的刹那,遍身灿金。玉冠也成金冠,黑发也成金发,仿佛立地塑金尊!也以霜风为披,却是白色天火绕身,剑气如渊似海,呼啸澎湃,深不可测,遥不可知。   是为,【天道剑仙】!   天上本无仙,天道役使之。   祂站定不动,脚下已是深幽一片,仿佛无底虚空。   地砖并不存在,大地已经塌陷。厚重黄土所承载的一切,都要流亡宇宙。   这一剑虽高举,却令所见所听所闻所想的一切,都下沉。这一剑清晰存在,却势必要抹掉所有存在的基础。   它是真正的绝灭之剑。   心牢中的一切都在坠落,甚至包括两者对轰的剑气、包括在交锋中不断逸散的神性、包括正在碰撞的仙念……一切都在不断地陷落,唯有那柄名为“薄幸郎”的长剑,越来越清晰。   此剑,地陷东南!   本该在人间的真我剑仙人,却是在天上斩落。本该在高天的天道剑仙,却是脚踏人间而举剑。   因为天倾西北是人为之,而地陷东南,是天塌也。   两人在虚空中交汇,光与声,都湮灭。   在这样恐怖的对决中。   天地仿佛也有了局限。   天穹扯下一角往下坠,大地掀起一角往上提。两相接触,刹那间天地混转。   一切都混淆在一起,自此清浊不分,日月不明。   心牢之中,立为混沌!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唯有天人姜望和真我姜望,还注视着彼此。   在混沌之中,超越一切而对视。   赤金色的眼眸,对视着日月天瞳。   天道是沿循注定的完美的轨迹。   真我却是要把握所有的可能,乃至于不可能!   “我感到这一切还不是极限——”赤金色的不朽的眼眸里,闪烁着炙烈的情感,真我姜望远比常态浓烈,他长声而啸,于今闻道而自狂:“前方还有路走!”   他在混沌之中,提剑再往前! 第七十八章我为我   混沌为万世之初,一切物质的开始。   在“最初”行走,无“真”不成。握“真”也只是基础。   巅峰状态的真我剑仙人,在混沌之中纵剑。又以耳仙人坐观自在耳,以目仙人立于不朽之瞳,歧途分阴阳,霜披自为天,赤火点亮文明……不断跃升的力量,混同为真我无极的仙光!   仙光是混沌之中的第一缕光,仙躯是虚无之中唯一真实的存在。   吾即“真我”,吾即“万仙”。自无生有,以“我”证空。在混沌之中再次演化,是【万仙真态剑仙人】!一贯而落的神辉,击穿了混沌,仿佛亘古不灭的惊虹!   面对此人此剑,天道剑仙斩出的薄幸郎,也未有半分偏转。   祂虽为天道之显化,已是古今最强之真,在混沌之中,依然保有自我,自握其真,仿佛先于混沌而存在。在那晦生幻灭的虚无里,创造最初的规则,以不周风所显化的霜色天纹,铭于这天道剑仙之身——   天道恒常,万古如初。世间极真,不磨不灭。遂成【先天永恒金尊】!   混沌之中无它景,永恒金光杀仙虹。   两位当世最强真人,以最快的速度适应了混沌,又在混沌之中,进一步地演化杀法,拔跃自身。   双方剑对剑,意对意,神对神,在这片无人能见的混沌里,展开了忘我的厮杀。   神通、道术、剑法、耳闻目见……千变万化,不断推陈出新。   一时间混沌之中处处是两尊对战的身影,虚无之中不断冲漾着力量的波纹。   此方清浊未现,此世五行未定,胜者即是开天辟地第一真!   超脱死,天机混淆。   心牢立,天人独在。   混沌成,天地未分。   没有分天地,何以成天道?   要想战胜天人姜望,现在或许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心牢囚住“天人”与“真我”,隔绝天道也隔绝了所有,当然也包括时间,可谓“洞中无岁月,山外不知年”。   心牢之中的一次交锋,可以是电光火石,也未尝不是累月经年。   若是拖过了天地斩衰之期,这心牢是否还能囚住天人,尚且是个问题!   但真我姜望并不追求速战速决。他已倾尽所有来争胜,而实在顾不得时间。   天人姜望也从未想过拖延战局。祂虽是天人,也是姜望。至少在身为天人姜望、脱离天道而独在的此刻,祂亦在全心争胜,追逐最强。   妖界之外有混沌海,对绝顶天妖来说都是险地。   两尊极真强者杀出的混沌,固然远不似混沌海那般恐怖,好比水洼之于深海,也仍在时时刻刻损耗二者之真。   陷在混沌,就是在走向死亡。   他们是在不断损磨、不断坠落的过程中,不断厮杀、不断成长。在深渊苦旅里较生论死,演尽所有积累。在殚心竭虑时,精疲力尽中,看胜负手。   三昧焚真,不周天风,歧途乱局!   好一场厮杀!   真不知杀过多少回合,两位真人自己都记不得。因为全部的心力都要投入到正在进行的交锋。剑外只有彼此,心中只有现在这一合,与未来的那一合。   剑气搅缠得混沌翻滚,真我姜望意兴狂发,愈斗愈烈:“既然说天人不必是姜望,现在你敢不敢化身他人!?吾于此极境,欲一试无罪天人,二试世尊!”   长剑相横,二者再次错身。错身的同时,又以仙法对轰,又顶膝撞肘、拳指快攻,一轮方寸间的生死厮杀后,才真的各自拉开距离。   天人姜望一直都缄默,这时却淡漠出声:“你为什么而战?”   “奇也怪哉!”真我姜望纵剑又扑至:“天道懵懂,天人浑噩,你居然会问为什么!”   天人姜望抬剑便迎上,铿锵连绵,九响混一声,双方抵剑而对面。日月之瞳射出天光,杀向不朽赤瞳的眸光。四道目光如飞虹乱转,将附近的混沌,切割得更为混淆。   “你并不了解天道,何等无知,才会称其『懵懂』,而后以『浑噩』称天人。你离天道越来越远,因无知而勇敢。我却在这心牢之中,越来越多回想起『姜望』的部分。”天人姜望漠然道:“你剥离天道,孤身独行。我却触摸『真我』,海纳百川,天道包容一切,不独是昨日今天。最后我才是那个最强最完整的存在。天人当然可以是其他人,但我才是真正的『姜望』。”   祂在回答,祂为什么不显化他人,因为祂本是姜望!   祂也在回答,祂为什么会问“为什么”。   因为祂在主动触及“真我”,而祂相信,这正是胜机所在。   真我姜望却大笑:“你在触摸『真我』,恰恰已为你的道途证错!你知道天道不能助你赢得胜利,你知道『姜望』才是胜负的关键。而我从始至终,都坚信『我』!”   人在苦海,身在东海,神在潜意识海,战斗在混沌海。   这尊万仙真态剑仙人,真似苦海行舟,而竟愈发昂扬激烈。最艰难的战斗,恰予“我”最丰沛的滋养。最痛楚的经历,恰能得到最迅速的成长。人世多艰,苦中有真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真正的天道天人,最终都是要吞没真我而存在。天人姜望却在这心牢的战斗里,被“姜望”的部分不断影响,试图以触摸“真我”的方式,来获得心牢之中更完整的“姜望”。   这的确令心牢中的祂更强,可也与前路相悖了!   连自己的道路都不能贯彻,如何能够把握最后的胜利?   真我姜望气焰大炽!   “每个人在真正成长之前,都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直至慢慢长大,跳出故我的狭见,方知广阔世界,是何等模样。我今为牢狱之天人,合『真我』于道中,是于心牢之中见极道。他日推开心牢,化真我于深海,未尝不是拨云见月,乃知真天。”   天人姜望面无表情地与真我姜望对攻,漠然道:“你以为是吾道不坚,殊不知这才是天理自然。”   长相思和薄幸郎今日已不知交锋多少次,彼此都在验证彼此的锋芒。剑鸣之声,不绝于耳。   真我姜望轻蔑而笑:“你的天理自然,仍是弱肉强食,拳头最大的那一套!心牢之中,合『真我』最强,你就合『真我』。心牢之外,归天道最强,你就湮『真我』,归天道——别说为什么而战了,你便尝尝我这最大的拳头!迷途知返,囚天未晚!”   “你并不懂!”天人姜望以拳轰拳,以腿对腿,以剑换剑:“世间万事,自有行迹。吾不恨欺天、谤天者,吾不怨自我、宁我者。世间一切本自由,只是道阻且长吾独往。你要的是拳头最大,姜望,吾为现世而战!”   剑光在他脚下,成为定住混沌的桥。薄幸郎在祂掌中,成为开天的剑。   这【先天永恒金尊】,以不朽的姿态踏桥而来,左手拳,右手剑。握天道,斩人道,轰出至公无情大誓愿。其后是辉煌的光影,镌刻于混沌根源。千帆竞渡,万灵争路。磅礴大世,似在其中。   “五浊恶世,八苦不空。旧序不宁,新秩未稳。末法将至矣!”   天人姜望的力量还在跃升!   “天人降生,是为了将一切都归于正序。姜望!”   祂剑指心牢之门:“今日吾出此门,大益苍生!”   遂又回剑,一剑【开天】!   此剑阴阳开,此剑清浊分,此剑之前,混沌都分野。此剑之下,真我亦悬命!   这一剑已经超越之前的一切力量,再次将洞真极限的杀力往前推!   而真我姜望,眸静如海。   不,海面分明起涟漪,海底分明有暗涌。   “你所说的『益』,是益什么呢?是真君死,益天地;旧旸灭,肥九国;巨鲸死,万物生?”   这眸色赤金的真人咧开嘴:“天人若能拯救世界,今日之天人姜望不必有。”   “天人真要拯救世界,天命在妖应何解?”   “日月尽管高悬,这世道何须你拯救!”   “回去!”   他面迎天人姜望,以剑回剑——   轰!   整片混沌剧烈地翻滚。   真我无极的仙光几乎被打散。   真我姜望被斩飞!   血溅混沌,不起波澜。   这是交战以来,他第一次真正呈现败象,第一次在正面碰撞中被击退,甚至呈现被碾压的态势。   如此绝顶层次的战斗,差一分,失一毫,都是生与死的距离。   遑论此刻,天人姜望占据这样巨大的优势。   混沌正在分开,天地正在开辟,新的世界正在诞生。   而天人姜望剑仍未返,仍在追逐,仍在开拓——当此剑彻底杀死真我,也就彻底斩开混沌,开天辟地,再造人间。   倒飞中的真我姜望吐血未止,但表情绝无颓丧。有的只是对过往一切的眷恋,以及一颗强大内心所阐发的安宁——   我相信这就是我要走的道路,谁也不能将它否定。   有“我”……无敌!   此刻,他的道躯之中,胸膛之内,那颗赤金色的不朽的心,忽而泛起七彩的流光!   在他飞退的过程里,于混沌中洒下彩辉。   而他抬手按住七彩流辉的胸口,看着天人姜望淡漠的日月之瞳:“你认识凌河吗?”   “我的大哥是一个很好的人,你应该记得他,但是你并不在意。你不恨欺天、谤天者,你也不爱善心、纯心人。你对苍生本无情,却说益苍生。”   鲜血蜿蜒在真我姜望的嘴角,令他有几分似笑:“我大哥给了我一颗心,里面是我的故乡,枫林城域所有亡者的残念。你不会去聆听,或者即便听了,也不会有什么感受。你说你是姜望,但你并不在意姜望的过去。你要姜望的力量,却不在意姜望的痛苦。”   天人姜望淡漠地与之对视:“你们总喜欢给经历赋予无端的意义。你想说,你的力量,是从痛苦中来?我要告诉你,真正的强大,是可以跳过那些无谓的过程,直接得到结果。”   真我姜望咧开了嘴,鲜血早就染红了牙齿:“你知道吗?”   他紧紧按着凌河留给他的那颗心:“枫林城里不幸死掉的那么多人。那些残念里,记得最多的,竟然并不是恨。”   “而是他们遗憾的事,爱过的人。”   “我没有什么大誓愿。”   “愿世间,少些遗憾罢!”   如果说一定要问为什么而战,一定要有一个站在这里的理由……”   真我姜望抬起眼睛——   “我为我!”   他遽停了倒飞的身影,整个人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璨光。灿耀到极致,使得他仿佛光织的道体。   为我这一路走来,所有的悲伤和欢喜!   为我的不释怀,为我的不忘记。   今天姜望站在这里——   “与你一战!”   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说什么也要活下去。   因为我爱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无关于我经历了什么,无关于这个世界是否爱我!   在他身后,有魔猿、仙龙、众生的虚影,一闪而逝,尽投此身。   混沌沸涌!   姜望一瞬疾退转急进,绝不回头,绝不退避,剑指天人!   这一剑……是我并不完美的【人生】!   在你开辟的世界里经行。   命运予我痛楚何其多,可是有人爱我。   我也有爱。   这或许是长相思与薄幸郎最后碰撞的一剑,【开天】对【人生】。   永恒交汇于瞬间。   无穷无尽的璨光,撕裂了一切。   无声,无影,无梦。唯真。   混沌都不复存在了,间或有金芒点点,似是开裂的那霜色天纹所铭刻的天道剑仙之金尊。   在这样的时刻里,在现世鬼面鱼海域里,【姜望】沉海的道躯疯狂颤动。   天人外求天道,却不出“家宅”。   向天道求不得,心牢之中已经急剧衰落的天人姜望,又去撼动长生镇,试图召唤第一重天人态的力量,获得重来的可能。   就在此刻,那无尽璨光之中,倏然显出一张弓。   此弓高巨,如参天之木。   而有一双肌肉虬结的毛茸茸的大手,握住此弓,拉住此弦。   “喝!”   魔猿法相一声低吼,弓已满弦。真似中秋月。   咚!!!   弦犹颤,箭已飞。   那是一支龙须箭!   它穿梭在混沌不存的清气中,像一只自由飞鸟,却又在跃出的瞬间,咆哮为龙!   吼!   蔚蓝色的神龙俯身而啸吟,绵延无尽的龙躯在璨光中凝聚,恐怖的压力倾落下来,龙爪张舞,正在开辟中的世界也定止。   伏心海、开人海、定怒海……李龙川的【定海式】!   但又不止如此。   从淮国公书房,到九镇石桥。从左爷爷的平安镇,到长河九镇。从堆满东域封印宝典的霞山别府,到世情百态的杜康街头。从颜生的封印术心得,到顾师义所赠的《风后八阵图》。从陈治涛的通天塔,到纸上的那条线……   这一路走来,每一步辛苦都作数。   蔚蓝的龙躯真如一片海,前扑的过程就似海浪翻滚,每一片龙鳞都镌刻着不同的封印。   十篓废纸留一字,删删改改血作诗。   家宅平安。   死子又死孙。   一箭定海。   男儿葬海中。   世间多有不如愿。   天若有情怎堪忍?   怎会让这么多遗憾发生?   吼!   蔚蓝色的神龙,绞缠在那【先天永恒金尊】之上。那双日月之眸,一点一点地闭上了。天人的金冠金发都敛色,道躯上的霜色天纹,也外浮为刻纹。神龙绕柱,层层封印,最后立成天柱一根,抵在心牢之中,立于天海之间。   此为【定海镇】。   或者叫它……【定海神针】!   潜意识海本来已经与天相合,此刻天高不止一线。天高海阔,无际无边。   四野无声、星楼定锁的鬼面鱼海域,沉陷在海底的姜望,缓缓睁开眼睛。   “为你践行一杯……嗟!来饮!”   耳边仿佛听到这样的声音,渐行渐远。   他透过这片深海看天空。   波澜令光转,一切都显得温柔。   虽则天地斩衰,日分为五。   但这第一个时辰的白昼,不曾被剥夺。   黎明已经来了。 第七十九章冠冕   平安镇所化的桃符在身体里隐没,天道所设的篱墙悄然消失。   哗啦啦,海浪声响。   现世的一切都具体起来。   姜望没有立即起身。   那些被斩弃的碎梦,又被海浪推回。   有那么一瞬间,他愿意睡在海里。   这实在是太艰难的一场战斗。   天倾一世,几无喘息之机。刚刚连战四大武道宗师、意气飞扬的他,险些当场就被天道吞没。吴询都断定他醒不来,他却睁开了眼睛。而后是漫长的求索。顶着天道的巨大压力,辗转诸域,万里求路……最后才赢得战斗的机会。   光是站在天人姜望面前,就已经是奇迹的发生!   虽则现世只是走完了第五更的间夜,在心牢之中,真我姜望与天人姜望却是倾尽全力地鏖战了很久。无法计时,也不能用时间来度量。   封印了【先天永恒金尊】后,他便是彻底放弃了天道那条路。   当然他也在天人的道路之外,再一次创造了洞真极限的历史。由此,看到了自己的绝巅之途。   他本就是要走一条有别于天人,却更强的道路。如今他已然走出。   但往上攀登的过程,也是告别身后的过程。蓦然回首,天高如此,有些人,永远不能再见了。   一息,两息。   好了,休息够了。   姜望回过神来,认真熟悉自己的身体。任由身体慢慢地上浮,就如早先慢慢下沉。他挺拔有力的道躯,在这个过程里,逐渐恢复了警觉的姿态,随时随地能够投入战斗。   在踏足海面的那一刻,高悬空中、顶盔掼甲的曹皆,警觉地看了过来:“姜望?”   “笃侯,是我。”姜望抿了抿唇。   只轻轻一抬眼,天穹星楼便隐没。   少了与之争辉的星辰,太阳更灿烂了。悬在天上一轮,映在海面一轮。   在天与海的朝阳之间,姜望玉冠束发、长靴踏水,是第三种璀璨。   曹皆深深地看了这样的姜望一眼,仿佛要洞察他是“真我”抑或“天人”,最后从怀里取出那个食盒:“你送的这块糕点,我还没吃——还需要吗?”   “当时用不着,现在用不上。”姜望道:“但味道是很好的。”   “唔……是不错!”曹皆已经吃上了。   姜望远眺天与海:“笃侯,有酒吗?”   “军中不饮。”曹皆道。   但又翻手一招,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杯、一壶,直接飞予姜望:“不过你已去职,不在军中。”   酒壶是鹤嘴壶,曲颈细口。   酒杯为白瓷,酒有七分满,酒液是琥珀色。   好酒。   姜望举杯:“今饮嗟来之酒!”   一饮而尽。   而后抬起酒壶,将这壶酒,洒落大海。   琥珀色的酒液在海水中翻滚浮沉,好似一团固执的云翳,迟迟不去……但终究会消散在海中。   姜望扔掉了这空空如也的酒壶和酒杯,任它们一大一小,如舟浮海。   人在世间,何如此舟!   他转身,往神陆的方向走。   海风吹青衣,恍惚有仙意。   “此酒甚烈,急饮易醉。”曹皆在身后问道:“可知今夕何夕?”   姜望往前走:“我很清醒。现在是我的时辰。”   “姜真人将何往?”曹皆又问。   姜望没有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结拇指与尾指成环,食指、中指、无名指并为一竖板,就此结成印决,仿如一冠,放在自己的头顶:“真人当为自己加冕。”   ……   ……   时间往前。   斩雨统帅田安平,捂住自己的脖颈,摇摇晃晃地往前。   他总是推着时间走。   这是他第二次走出鬼面鱼海域,前一次是杀机凛冽地去寻楼约,这一次是奄奄一息地独自远离。   他当然不愿意死,但枯乏的活着,也没什么意义可言。   就如此刻,他并不感到煎熬或者痛苦,他只觉得满足和有趣。   血液在指缝间流溢,当中有一种粘稠的感受,使得这双手,仿佛在指间生了血蹼。   松不得啊。   太锐利的剑痕留在伤口,不算太宽的一道剑创,已是“道”的创伤。他必须要认真地与之对抗,才能避免自身的道则根本进一步崩溃。   解开孽镣之后,他没能真正地战斗。   倒是将全面解放的状态,都用来处理自己的伤势。   眼看着伤口就要止血,他那交错着锁住脖颈的双手,各自分出两根手指,探进伤口,往外一扯!   颇窄的一道剑创就此拓宽,撕长,从锁骨一直开到下巴,鲜血哗哗地流!   粘稠血液,倒似与他戴上了一双血手套,也为他披上了一件血衣。原本的颜色瞧不见了,已是鲜红叠着暗红。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   解剖自己,也是进一步了解自己的过程。治愈自己,则意味着需要弥补过去的不足。留住伤口,是为了更多感受姜望的剑。   海风迎面。   在人虚弱的时候,风也更酷烈。刀刮也似,凌厉地敲击他的眼帘。   他只是淡漠地睁着眼睛,平静地注视一切,迎接世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所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若不能戳瞎他的眼睛,他就会一直注视。   直至某个时刻,他恍惚一个趔趄,努力站定时,眼前一切已不同。仿佛跌入了某个神秘之地,眼前是一片绵延的飞角高楼,仙气氤氲,越往远处越隐约。   但没有任何存在的实感。   海上生万象,不知是何处蜃楼。   田安平即便虚弱至此,眼界却也不曾丢失。当然他并不在意真实或虚假。   有人当真,就不算假。   他在门楼外站定,并不进去,如此沉默了许久,直至蜃楼深处,走来一道虚幻的身影——   此尊仿佛虚光所聚,面容璀璨不可直视。身在此间。似又不在此间。   “啧啧,伤得不轻啊。”那人说道。   田安平捂着喉咙,声音在空气里凝结:“诸方都如此克制,这次战争的机会,千载难逢。你们一心等乱世,怎么机会来了,不见把握?”   蜃楼中的人道:“你在发力之前,可不曾提醒我们。”   田安平的声音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事事都要等我先提醒,你们半点跟不上,这合作倒也不用再继续。你们已无前路,没必要叫我踏上这艘注定沉没的破船。”   蜃楼中的人反问:“你何曾在我的船上?”   田安平往前一步,恰恰踩在蜃楼与真实海面的交界,长发飞扬而起。   “你在乎沉船吗?”蜃楼中的人问。   “我在乎我浪费的时间。”田安平说。   “不错!世上还有你在乎的东西。”蜃楼中的人道。   田安平将脖颈的伤口蓦地攥紧!指尖燃起黑焰,将伤口缝合。   蜃楼中的人又道:“我想了又想,现在还不是时机。”   “当今天下,格局早定。诸方霸主,根固已久,掠尽阳光雨露。只有其中一尊庞然大物倒下了,才有你们破土而出的空间。”田安平的声音道:“若非霸国交伐,天下大乱,你们等一万年,也等不来时机。”   蜃楼中的人轻声而笑:“难为你伤成这样,还为我们考虑。”   田安平的话语是一个个字符,跳跃在空中,发出声音:“机会我创造了。没有把握住,是你们的事情。对吗?”   蜃楼中的人道:“对。”   田安平道:“现在你们该为这份机会,付出与之匹配的价码。”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正是为此而来。”蜃楼中的人笑了笑:“你想要什么?”   田安平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在曹皆的眼皮底下,出现在这里,对你来说,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   “不算太难。”蜃楼中的人语气从容:“他毕竟是兵家修士,靠的是军队。”   田安平道:“我想到一份很好的礼物。”   “首先我要提醒你——”蜃楼中的人道:“这场战争若是开启,你能从中攫取的收获,将不可量计。换而言之,这机会,你也不全是给的我们。你需要我们的力量,让战争必然发生,只是我们停下了。哈!或者说,悬崖勒马?”   田安平毫无波澜地看着蜃楼:“我不讲你的那种道理。”   蜃楼中的人哈哈一笑:“那你说罢!想要什么礼物?”   “宰了曹皆。”田安平说。   蜃楼摇晃起来,几乎崩溃。蜃楼中的人,仿佛只剩一双幽幽的眼睛,这双眼睛盯着田安平:“这个玩笑不好笑。”   田安平面无表情:“真不错。你居然觉得我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我不太明白的一点——杀死曹皆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吗?”蜃楼中的人问。   田安平道:“做一件事情有什么好处,那是你的思考方式。不是我的。”   “听起来像是在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蜃楼中的人道:“也许你是个好人呢!”   “好人或者坏人,也只不过是世俗的标准。”田安平的声音字符,莫名地扭曲起来,仿佛有些躁动:“行,或者不行?”   蜃楼中的人沉吟片刻,而后道:“要瞒过曹皆容易,要杀死曹皆,就没那么简单,甚至无法保证必然做到。哪怕是在天机混淆的此刻,这也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田安平,至少在现在,我还没有做好那种程度的危险准备。”   衍道绝巅,已经代表现世极限的力量层次。   要杀死绝巅强者,通常有一个前提,就是“绝巅不退”。这种机会,通常是在战场上发生。   要想狩猎一个一心求退的绝巅强者,需要的可不只是强出一筹的力量。   田安平正要说话,忽而转头!   力度过大,动作过于激烈,以至于脖颈伤口又一次鲜血狂飙!   他看着遥远的鬼面鱼海域的方向。   此刻有四颗璀璨星辰,高悬于夜空,有四道恐怖星柱,接天贯夜,倾落海中。整个近海群岛为之轰动,近海之民,无不仰天。普通海面看到的是奇观,如他这样刚刚被逐走的人,看到的自然是姜望。   本以为已经沉没的姜望,再一次挣扎于天道深海。   这一时的道途锁海,也意味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斗争,正在发生。   这让他感到兴奋!   “你知道那边正在发生什么?”蜃楼中的人幽幽问道。   田安平没有回答,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方向,嘴里说道:“换个礼物吧。”   他咧开嘴,也不管这个动作会进一步撕裂伤口,混着血道:“我要天人之法!”   “你确定吗?”蜃楼中的人道:“即便是姜望,公认的当代最天骄,有那么多人帮忙,动用那么多资源,也未见得能够挣脱。他走到现在,也只是在挣扎罢了。”   此刻的田安平并不平静,有些怪异的兴奋:“若他能,那就说明办法存在。若他都不能,这正好是我的挑战。”   蜃楼中的人沉默良久,最后道:“世上没有必成的天人之法,倒是有一些靠近天道的路径。”   “这就够了。”田安平说。   ……   ……   天地斩衰之期,诸方变乱频频。   小到一村一镇,民众作息混乱,不知何时劳作,何时休憩。刚刚躺下,天就亮了,才爬起来,又是天黑。忽晴忽雨的天象,也让往常的生活状态无法持续。   百姓惶恐不可安坐,多以为天地将崩。不少邪教左道趁势而起,大肆宣扬末法,利用恐慌心理传教……什么“命运之子”、“末劫圣人”,不胜枚举。   这些当然是考验各国的治政水平。   而大的变化,则涉及到真正的天地规则的改变——这些反而是寻常百姓不能触及的。   譬如在西北雪域,出现了极光胜景,终日不息。也不知是天道变化,还是黎国那位争霸今朝的开国皇帝,又有什么手笔。   譬如南方的陨仙林上空,无端张开一道万丈天隙,而且并没有愈合的趋势。彼处有大团的云气坠落,尤其在残阳晕染的黄昏之时,仿佛天穹滴血的伤口。   说起来所有人族驻军之处,大概只有迷界,才最让人感到“正常”。   因为它在什么时候都是混乱的,已不能更混乱了。   白眉静眸的竹碧琼,飞行在此间。   迷界始终是近海修士首选的试炼场,不曾在迷界闯过,无以验真金。   在海上生活这么多年,也算是见证了海上秩序的幻变。而迷界这个地方,她常来,常在。   说来或许要叫人笑话——师父在的时候,会亲自陪她来迷界。常常躲在暗处,等到危局就跳出来。因为擅自填入真人战力,干扰迷界的秩序,还被天净国警告过。   哪家修士在这里不是独自厮杀呢?偏她出门还要撑着伞。   现在到了她给宗门撑伞的时候——可是外间大风大雪,她的伞又小又破。   她常常会想起姐姐,但也只能想一想。   人生如迷界。   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有方向。 第八十章天悬北斗   竹碧琼不会妄自菲薄,她自问如今的自己,在神临境内,也算得上一时强者。   但要说横行迷界,却还不够。   姜望纵横迷界靠的是武力,李龙川扬名迷界是因为军略,而她在这两方面跟那两个人都没什么可比性。   对于“迎回斗厄残军”这件事,她其实不抱什么指望。她相信楼约也不是真的指望她。   三五万人,若能回来三五千,便算是运气。   迷界变幻莫测,敌我势力犬牙交错,不断有界域生灭。至今还有很多地方,是人族海族都未能探索的。   她甚至不知道那些斗厄残军,都散落在哪些界域——景国人压根没打算进入迷界,就算有些准备,也在沧海被打碎了。   从沧海那边逃入迷界,大概率都是落在海族的地盘。   前有海巢驻军拦路,后有沧海精锐追杀,且不存在什么路线图,甚至不知身在何处,只能碰着运气往前撞。   她是找不到这些斗厄残军逃归的稳妥办法的。   别说这些斗厄残军,就连她自己在迷界,也都没有清晰的方向。   “惑世”、“迷界”,这名字实在是贴切。   在某个时刻竹碧琼忽然恍念——钓海楼是否可以移镇总部于此?   从此专注于迷界经营,只在小月牙岛留一个处理近海诸事的驻地便可。   这样或可跳出列国争霸的泥塘,如那旸谷超然时局外,好似天公城在陨仙林,保住传承,也不忘钓龙客的初心。   当初的钓海楼,是舍不得近海群岛的资源。现在的钓海楼,是难以摆脱近海群岛的钳锢。   往神陆去肯定不会被允许,往迷界来则大概率不会被阻止。   唯一的问题是……   现在的钓海楼,在迷界还立得住吗?   “竹姑娘。”   刚刚被竹碧琼从海族追杀中救过来的斗厄军统领骆毅之,追上来几步:“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走?”   方向……   竹碧琼总不能说走到哪里算哪里,我也是误打误撞碰到你们。   她看了一眼这人:“你有什么想法?”   骆毅之身上的两仪战甲早已破碎,挂了件血迹斑斑的黑色武服在身上,算得上俊朗挺拔。   年纪轻轻就能在斗厄军坐稳统领的职务,应该说前途无量——如果没有这次沧海之覆。   “实不相瞒。”骆毅之拱了拱手:“我们想留下来,去迎一迎我们的兄弟,但不好叫阁下陪我们冒险——沧海那边,涌进来很多海族王爵。”   “你也知道沧海那边涌进来很多海族王爵。”竹碧琼平静地阐述现实:“实话说,现在迷界的战力是失衡的,你们景国在迷界不会有对等的投入。你们回头就是送死。”   骆毅之当然知道这是现实,他就是在这样的现实里残存。   但是他说道:“进入迷界的时候,我们几万兄弟,没有一个人回头。因为军令不许我们后退,要求我们回家——大帅就死在我们身后。”   在骆毅之身后聚拢的,是总数为十七个的斗厄军战士。连一队的战斗编制都凑不满,有几个人剑都断了,或多或少都带着伤,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很坚定。   骆毅之继续说道:“那是我从小仰望的人物,位在中央帝国军方最高层,他炸成了一颗雷,为了让更多弟兄走。”   “那你更应该好好执行军令。”竹碧琼说。   说完这句之后,她忽地愣了一下。因为她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在战场上,就是没有执行军令的。大概那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骆毅之郑重地道:“我现在也在执行军令,我作为大景军人、斗厄统领,身担此职,便有此任。我要带更多的兄弟回家——”   他对竹碧琼深深一礼:“竹姑娘,多谢援手。大恩我当铭记,后会有期。”   对景国对齐国,竹碧琼都是没有什么好感的。城头变幻大王旗,哪家大王都要喝血吸髓。但至少在此刻,面对这样的一群战士,她有些难免的触动。   但她早不是当初那个幼稚冲动的时候了,最后只是摆了摆手:“那么,后会——”   她的话语顿止当场。   恰在这样的时刻,有四颗璀璨至极的星辰,照亮了远古星穹,投耀现世,而竟将灿光落到迷界里来。   璨光蜿蜒折北斗,不知谁人舀星河!   迷界本来无分上下,难言天地与日夜。但此刻北斗高悬。   迷界本来没有方向,不辨东西与南北。但此刻北斗高悬。   从未觉得星光如此美丽。   所有人都看往那个方向,勇敢顽强的斗厄战士,这一路惨败逃亡都不曾崩溃,却在此时,面面相视,饱含泪光。   “我大概知道,该往哪边走了。”竹碧琼道。   “我也知道了。”骆毅之道。   骆毅之又问:“这是哪位大人的道途,竟如此强大,能阐至迷界?”   他也是立起星光圣楼的外楼境修士,也开始尝试立道述道,但还真不曾见识过如此恐怖的星穹圣楼。   真正的北斗七星,恐怕也不过如此。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你不必知道那人是谁,总归是看着它往回走。天下一家,迷界尽袍泽。”竹碧琼说。   但是她又道:“你会知道的。”   是的,天下谁人不识君?   看到北斗星的人,都会往这边走。   至少在这个瞬间,迷界真正有了方向。   信诚仁武,是真我的方向。   夜悬北斗,是回家的方向。   在夜的第五更,姜望立楼锁海,有意识地光耀诸方,明照迷界。内战天人,外迎斗厄残军归。   他所述的道,尽在其中了。   ……   ……   祸殃巨舰的船首像,是用夔牛雷击过的万载神阴木所雕刻,大师手笔,刻成传说中的蜚兽之形。   祁问立于船头。   随着楼约的离去,景国在海外的全方位撤退,就此拉开帷幕。   但事情倒也没有这么快结束。   清退景人在海上的诸多布置,总归是个繁琐工作——当然轮不着他这个祁家家主来具体执行。   在他重掌夏尸之后,老爷子就正式隐退,从此不沾俗事。他成为唯一能够代表东莱祁家的那个人。   他刚从小月牙岛而来,见了崇光真人一面。   此行不是私见,是作为夏尸统帅、决明岛最高负责人,去拜访钓海楼的太上长老、实质上的最强者。   当然没有让人难堪的威胁,或者别的什么不好看的事情。   大国自有大国的体面。   他只是代表齐国,送了钓海楼一件礼物。   送回了已故的前任钓海楼主的配剑——沉都。   这柄威震诸岛、名震迷界的天下利器,伴随着危寻一路崛起,也随着危寻之死而失落迷界。又被景国人寻得,作为靖海计划的续笔,最后是齐国人送回钓海楼。   崇光和秦贞必然能明白,这代表了什么。   从今往后,景国不是压力,钓海楼不是阻碍,近海诸岛,尽可挂住紫旗。   钓海楼可以走也可以留。   平心而论,“大齐钓海楼”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战时服从征调,平日规矩纳税。传承是不会断的,过往荣誉也会被尊重,还能得到经纬旗的庇护。   苏观瀛和师明珵,在南夏为总督、军督,举南夏之势,而有衍道之力。是双双捡了个大便宜。   师明珵能为南夏军督,是因为彼时的凶屠才证洞真不久,不能最大程度体现南夏军督的价值,也因为凶屠曾经在南夏留下的恶名,不匹配齐廷治夏的政略。   苏观瀛能为南夏总督,纯粹要感谢谢淮安的好大侄……   总之这两个镇于南夏,享受巨大的战争红利,得整个南夏的官气、民心来滋养,这些年治理下来,风调雨顺,已是绝巅有望。   如今他和叶恨水,也未尝不能是近海之总督与军督。   这不仅仅是权势的巨大提升,在个人修为上,更有天大的助益。   至少于他本人,完全可以说一句洞真已在门外,推门即见!   官道之进益,远超诸门,正在此般。   只需提防一点,在这时不能叫人摘了桃子——在今日之齐国的政治环境里,以当今天子的雄才伟略,这等事情通常不会发生。   除非……   除非他也像祁笑一样彻底废掉,于国于家,都再无用。   祁笑没有赶上好时候啊。   曾经的苦差事,在他祁问数年经营后,经此一役,已成为一块巨大的肉饼。   祁笑若在,未尝不能凭此更进一步,登临绝巅。   绝巅祁笑有多么强大、多么可怕,连他这个做弟弟的,都不敢想像。   在第一个时辰的白昼来临时,天光洒海,日与星,共此天。   祁问才恍觉,这一夜已经过去了。亦不免自思,自己连夜来小月牙岛送归沉都剑,是否急切了些,缺乏静气,也不太近人情。   但这点自思,也即刻散去了。   若是祁笑在此,根本不会有这些想法。   不,她甚至不会让钓海楼存在这么久。   祁笑的坐舰名“福泽”,他的坐舰名“祸殃”。   说是针锋相对,也不免骨肉相连。都知“福祸相依”。   祁笑自来是冷淡的性子,他从小就对这个姐姐,既敬且畏。   不敢亲近,也不被允许亲近。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情感愈发复杂起来。   一方面他因为这个格外优秀的姐姐而骄傲,另一方面他也比常人更畏惧这个姐姐,很多年都被压制得喘不过气。   鬼面鱼海域的动静,他当然也注意到了。但有关于天人姜望如何,笃侯自有决断。他有他的事情。   他祁问,不是祁笑那般锋利绝伦的快刀。   在那种锋锐之下,他常常显得普通。   他认为自己擅长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耐心等待,一个是做好分内的事情。   如果当初是他在主导迷界战场,他一定不会把姜望当做纯粹的棋子。而是会给姜望选择,会对姜望推心置腹,以此赢得这位国之天骄的信赖。   相较于一场战争里的些许优势,“赢得姜望”,或许才是更大的战略胜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跟祁笑不同。   他将用一生来证明,这种“不同”,不是平庸。   贯彻近海的星楼隐去了。   鬼面鱼海域里,姜望的事情迎来终局。   祁问静静看了一阵,移开视线。   不管姜望现在怎么样……   已经天亮了。   ……   ……   天光熹微。   临淄城从睡梦中醒来。   动乱诸域的天地斩衰,在这座霸国首都并未体现——   朝议大夫宋遥,这段时间一直守在太庙,亲自执掌整个齐国的天象,使日夜有序、天时如常,谓之“正天时”。   这样一位执掌国家大权的当世真人,这段时间什么事情都放下。要在太庙枯坐,一直等到四十九天的天地斩衰之期过去。   可见天子爱民之心。   李正书便在晨光中走。   在贩夫的叫卖声中、在早点摊的香气中,走过格外宽敞的长街。   喧声入耳,闷得发慌。   三百里巨城临淄城,常常让人迷惘。四通八达的道路,错综复杂的枝干,总是叫人迷途,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李正书也还偶尔会觉得陌生。   他在临淄有自己单独的宅子,也是他的治学之地,逢着年节之时,才回摧城侯府住上几天。   但母亲经常来信,他也就回得勤。   每次凤尧或者龙川回来,他也会找时间回来看看——总是要背书的。   前武安侯都要在东华阁背书,可见这套法子管用。   他是深得天子信重的“东华学士”,却也是个不官不职的朝野闲人。   不骑马,不乘轿。   一双布鞋,踩在晨露潮湿的街。   这个夏天真是湿热。   买了一碗母亲最爱的“小张记”的豆花,顺便也带了一屉小笼包。   摧城侯府日常都是灵蔬灵食,不吃这些街面上的东西。   但老人家馋这一口,他有时也顺着。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一切好像都在变化着。   “小张”都变成“老张”了。   “大爷,您回来了……”门子小声行礼。   李正书摆了摆手,迳往里走。   很快来到母亲的院落——母亲也早早地就起来,正在用棉布擦拭挂在墙上的弓。   那是父亲生前所用的最后一张弓,弓身已经裂了,不能再用,便挂在房里作为纪念。   这活计她从不让旁人做。   “玉郎回来了?”老太太不回头地问。   他并非老太太亲生,但胜似亲生。因为生得好看,打小老太太就爱带着他出门晃悠,逢人就炫耀“我家玉郎”。   “玉郎君”的雅号,也算是由此源发。   “是大爷呢。”旁边的侍女小声回应。   老太太又道:“今儿是什么风,吹来了稀客啊?”   李正书张了张嘴:“母亲——”   “来了就住两天吧,正好龙川也快回来。”老太太道:“后天就是他的生辰。”   李正书一时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怎么。”老太太有些好气又好笑地回过头来:“那个小王八犊子,是在外边放野了,这日子也不打算回来?”   李正书没有说话。   老太太转回头去,继续擦拭那把断弓,嘴里絮叨:“儿的生日,娘的难日,看不看我这个老太太倒是无关紧要。他总该好好陪陪他的母亲——你怎么不说话?”   这把弓久无人用,但是透着油亮,不曾有一日沾灰。老太太把弓挂好了,又仔细地看了看,确认没有放歪,才把棉布放在一边。   回身看着李正书:“玉郎,你自己说说,我该不该说你?龙川那孩子现在都什么样啦?打小就被你带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现在也学不了好。他若有姜望三分懂事,老身也不至于总为他担心!”   李正书眼中已经有泪了,低下头:“是儿的错。”   老太太摆摆手:“若是军中有事,倒也该理解。咱们家当兵吃粮,没有因私废公的。不回就不回,不看就不看了吧。他母亲能体谅!”   “母亲。”李正书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龙川没了。”   老太太张了张嘴,但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慢慢地坐下来。   “噢。” 第八十一章为君敬杯酒,劝君多加餐   曦光渐暖,层云渐开。   太阳越过了海岸,夏天才显出几分真实。   有一道青衫身影,横飞在高空,仿佛飞在灿阳之中。   “来者何——”   城门楼的卫军统领鄢光友,声音越喊越低。   他自然是认得前武安侯的。   仿佛从烈阳中走出来的这一位挺拔男子——当初十九岁的前武安侯,前往观河台之时,便是乘一匹烈焰般的枣红大马,从此门昂扬而出。   “望之必得魁名也”。   当然他也是听前辈讲,那时他还没当兵呢。   近些年齐人从军者,不崇“武安”,便崇“冠军”。作为年少封侯的典范,奉此二者,简直如奉神一般。一者是平民出身,白手起家,列国青年,军功第一。一者虽然出身顶级世家,却自立门户,军功得侯。   这两人的画像,有时都带回家镇平安。每逢战事,还特意拜一拜。   如今这两人都离国,但离国不离名——只是在太虚阁中转三十年,懂的都懂。   齐国人,尤其是军中战士,普遍把他们当自己人。   “在下姜望,星月原人士,没有案底,不曾犯事,曾在齐国务工,此番入城是为访亲问友。不知这位将军,可否通验?”   作为曾经的金瓜武士,只任职过一晚的大齐天子寝宫护卫,姜真人对入城的审验流程,还是很了解的。有验传的直接核对验传,没验传就大概要问这些。   看着踏骄阳而出、落在身前,煌煌如神只,却温和请示门将意见的姜望,鄢光友如在梦中。   姜望招了招手:“将军?”   “啊?啊,哦!”鄢光友恍惚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门将大人』,赶紧侧身:“请进,这边请!”   又反应过来,伸手虚拦一下:“这边,往这边,从大门进!”   姜望握了握他引在空中的手:“多谢将军美意,我无功无爵,还是走侧门吧。”   说罢便走到了那长长的入城队伍后面。   临淄城有一百零八座城门,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整日开放的。即便如此,仍然川流不息,难有空闲时候。   城卫的效率极高,门亭内的文书都是直接用连接政事堂【户薄】的法器【籍笔】来核对验传,一划便知真伪。划过之后,本身又是一道防伪印记。   饶便如此,队伍也行进得很慢。   鄢光友过来送水:“天气热,您喝口水。井里打的,甘甜得咧!”   鄢光友过来送包子:“早饭吃了没?火头军做的,肉紧实,料足着呢!”   鄢光友过来送椅子:“要不您在旁边坐一会儿?等会人就少了。”   姜望又吃又喝,只谢绝了椅子:“不坐了,我赶时间。”   鄢光友眼睛抬起:“要不我带您——”   姜望摇了摇头:“不能插队。”   哗啦啦,前方偌长的队伍,霎时间分开。早就忍不住回头打量他的人们,让出一条路来。   人们不说话,只给他殷切的目光。   姜望一时沉默。   怎能忘了齐国?   那些期待和信赖,并不会让你任性自我。只会让你在前进的时候,不断地审视自己。生怕辜负,不敢犯错。   便如道途四楼之于“真我”。   他也不扭捏,拱拱手便往前走:“多谢各位乡亲!”   人群一阵激动。   天下第一的姜望,叫他们『乡亲』哩!   “老乡!”有人大著胆子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去李家。”   姜望顿了顿,又强调道:“摧城侯府。”   他在长长的队伍中穿行,走过了城门洞。   在一家开在城门附近的西瓜摊前,用两锭银子,包圆了西瓜摊的所有:“这些银两,请今日入城的所有人吃瓜解暑——若想贪墨了,要知道重玄胜是我好友。”   卖瓜的老汉摇动蒲扇,乐呵呵地:“用不着博望侯的名字,您的名字更凶一些。小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贪您的钱。放心吧!”   要不怎么说是临淄人士呢,就连一个卖瓜的摊贩,胆量都比旁人要大。实在是身在霸国都城,什么样的人物都见识过了。谁都敢调侃。   姜望道:“银子若不够,也问他要。”   而后转身,独自入城去。   “姜望入临淄!”   “姜望去了摧城侯府!”   “姜望二证天人,并且挣出天道深海,已得极真,衍道唾手可得!”   这消息像是长了翅膀,很快飞遍临淄。   很多人这时才惊问——姜望何时二证的天人,何时沉沦的天道深海?   故事在人们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发生,又在人们不知道的时候结束了。   这当中的艰难,只有当事人自己咀嚼。   姜望行走在临淄。   在临淄经历过也风光过,痛苦过也痛快过,如今故地重游,仍然是雾里看花。   这座城市,大约需要用一生来了解。   好在还记得去摧城侯府的路。   李家是高门大户,齐国第一世家,往常倒是访客不多。   摧城侯李正言是个严肃的人,不喜逢迎。交结公事而非私事,且常年巡边,不在府中。李老太君早不理族务,喜欢清静。而交游李龙川……倒是去红袖招更为合适。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李龙川的遗体一路漂洋过海,舟车交替,在今天送到府中。   所以消息再也不能瞒着老太君。   这时节应是吊唁不绝的,但李家闭门谢客。   人们也就不来触这个霉头。   很多人只是送些帛礼,聊寄哀思。   姜望自不会被关在门外。   他在这栋宅子里,是可以参加家宴的人。   相较于还在海外的李凤尧、晏抚、许象干等人,他倒是来得最快,先到临淄。因为赶时间,并不与他们结伴。而是一路全速飞来。   他见过主持丧事的李正书,拜慰过端坐棺前、一言不发的摧城侯,扑在棺上、哭成泪人的摧城侯夫人。   最后也……看了一眼李龙川。   李龙川的尸体如果有什么问题,轮不着他这个半吊子的仵作水平来看。   他只是真切地看一眼挚友的样子。   合棺便不再见。永不再见。   满室已铺白。   白幡白布白纸。   灵堂中宾客极少,但份量都重。   今相江汝默,博望侯,定远侯,朔方伯,朝议大夫温延玉,甚至向来深居简出、姜望都不曾见过的朝议大夫臧知权……   简直是齐国高层的小堂会。   还有一人,大内总管霍燕山。   他出现在这里,自是代表天子来慰问。   “李家是将门,生死是常事。丧礼一切从简。多有怠慢宾客……”李正书说着待客的那些话。   姜望道:“我去看看老太君。”   遂入后堂,遂往后院。   不同于想像中的任何一种场景。   老太太正在吃饭。   一个人,一碗白米饭,一碟小青菜,一尾肥鱼。   老太太用筷子扒着米饭,小口小口地吃着,细嚼慢咽,有一种对食物的虔诚。   听着动静,她转过头来,看到姜望。   “到吃饭的时间了。我年纪大了,要照顾身体,三餐都不能落下——”她解释着,招了招手:“坐下来,一起吃饭。”   又吩咐道:“再拿个米饭来,叫厨房多加两个菜,煎个牛舌,烧个牛尾……嗯,阿望爱吃牛舌的。”   李龙川喜欢吃牛尾。   姜望默默地在老人家旁边坐下了,姿态乖顺。   “好孩子。听说你陷于天道,现在算是回来了?”老太太看着他。   “是啊,回来了。”姜望道:“有些人,有些事,我根本忘不掉。我是个贪心的人,我什么都放不下。”   老太太说道:“挣脱天道深海之后,你应该就可以衍道了。这一步至关重要,真正登天盖世,怎么这时候来临淄?”   “奶奶。”姜望说道:“我想着先来看看龙川……也看看您。”   “这不对。”老太太摇了摇头:“死人不能耽搁活人。”   姜望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在跟李龙川相关的事情上,他实在不愿意听到“耽搁”这个词。   但谁能比眼前这个老太太更不甘愿呢?   一碗米饭端上来了。   老太太亲自给他递上筷子:“来都来了,先吃饭。吃饱了再去奔前程。”   顿了顿,又道:“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你不用担心我接受不了。当初他爷爷走的时候,也是这么突然的——那时候正言还在我肚子里。”   “就是太突然了。”姜望说道:“这不是一件有预期的事情。我从未想过这种事。不知道怎么接受。”   最后他只能重复:“太突然了。”   老太太说:“吃饭。”   姜望于是就吃饭。   “我们李家是吃军粮的。”老太太端起饭碗:“端这碗饭,就不要怨。”   她又慢慢地吃了起来,吃得很认真。   这一饭一蔬,都是李家人一刀一枪挣回来的。   她一粒也不浪费。   ……   这顿饭吃了很久。   姜望吃光了那碗米饭,也吃干净那碟牛舌、那份牛尾,表现得饥肠辘辘。   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李龙川之死有问题。   但齐国与景国之间的谈判推进太快,把李龙川的死当做一个冰冷筹码,几乎没有顾虑李家的感受……他是为李家委屈的。   就像当年在迷界,他为自己那些什么都不知道就牺牲了的部下委屈。   许多年来他变了许多,他比当初强大太多太多。可也有很多地方仍如当初,就连委屈的方式都一样。   他这次来临淄,本来是想问问李老太君,有什么他能做的。   今日李龙川的棺前尽是朝廷大员,李家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影响这个帝国的政治走向。他们当然是位高权重的。   但在具体的李龙川之事上,石门李氏或许有很多的不方便,而今天的他,有超出一定限度的自由。   他已是天下极真,即将衍道绝巅,必然超越李一的记录,再次创造历史——那是现世绝顶的位置,任何人都不可以再无视他的意见!   在对抗天人的状态下,他第一时间去海外,确认李龙川的死因。   在战胜天人之后,他第一时间来临淄,愿意尽他所能。   但李家什么都用不着他做。   ……   从摧城侯府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入夜。   陪着李老太君聊了很长时间,多是老太太讲,他听。说的都是些李龙川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情。   好像说起一个人的小时候,这个人的人生就还有很久。   但仅以怀念,不能存活一个真实的人。除了凰唯真。   姜望自然是要回重玄家的,但出得李家大门,略瞥了一眼,便径直走到一顶大轿前。拂开轿前的护卫,将轿帘拉起来,看着里面正坐的霍燕山。   四目相对,霍燕山微笑示意。   “李家刚出了事,你守在这里,会让人误会。”姜望不太和气地说。   “不会的。”霍燕山和缓地说道:“我跟摧城侯报备过了,我在等你。”   姜望略略挑眉:“没人告诉我。”   霍燕山道:“我叫他们不要通知的。不是很紧要。”   姜望也就随意起来:“哦,什么事?”   “陛下召你入宫。”霍燕山说。   “……”姜望看了他一眼。   这倒确实是整个齐国“最不紧要”的事情。   霍燕山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请吧。”   姜望也就掀帘入轿,坐在了这位大内总管旁边。   有时候回想起过去的事情,总觉得像是昨天才发生。   可时光分明已经流逝了很久。   早已物是人非了。   天子身边的韩令,都换成了霍燕山。换了好几年。   临淄城还是那座临淄城吗?   大齐皇帝召见的地方,仍然是东华阁。   姜望自不是最初来此的模样。   但天子还没到。   所以他仍是孤兀地在这里等着。   他仍然在修行中度过等待。   修行之中,不知时间流动。   直到霍燕山再次推门进来,小心地侍立一边,姜望也就睁开眼睛。   天子大步走了进来。   姜望深深一礼:“草民姜望,拜见天子!”   天子随手一抬:“免了吧!即将真君了,往后你也是君,可以见君不拜。”   姜望道:“草民拜的不是君,是草民心中亲近的长者。”   天子摆摆手,在平日看书的位置上坐下了:“这些话听多了也腻。”   姜望幽幽道:“草民已经很久没回来。”   天子『呵』了一声:“漂亮话你当只有你会说?说得比你漂亮的不知有多少!”   姜望道:“草民只是说真心话,不是说漂亮话,您——”   “别解释,懒得听。”天子顺手取过一本奏折,一边打开看,一边随口问道:“等了很久?”   姜望道:“差一刻就满三个时辰。”   天子将视线从奏折上抬起来,看了他一眼:“算得蛮清楚的。”   姜望道:“我不善虚言。”   天子看着他:“你今天是来算帐的?是不是什么都要与朕算清楚?”   姜望低头:“草民没什么可以跟陛下算的。”   天子这才收回视线:“刚刚也在修行?年纪轻轻都这个境界了,怎么还这么辛苦。”   姜望道:“陛下尚言不能遂意此生,况乎姜望?我不敢懈怠。”   当初天子问他所求。   他说求洞真之法,求真人无敌,求斩心中块垒,求得遂意此生。   如今几乎都实现。   大约只剩最后一个,“遂意此生”。将要用一生去践言。   但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有人看到了,有人看不见。   齐天子也沉默了片刻。   最后皇帝说道:“玉郎君今日与朕辞行。说他以后要侍奉老母,不再来阁中。” 第八十二章哀心在此,不妨成烬   往常来东华阁,好几次李正书都在。   当年在这里背《景略》,说“太子射龙狐”之时,都是李正书在旁答疑解惑。   但今天的李正书,在摧城侯府里主持他亲侄李龙川的丧礼。   能以布衣之身,常伴读于东华阁,甚至得了个“东华学士”的雅号,李正书绝对是天子最亲近的几个人之一。   但以后的李正书,将不再来东华阁。   皇帝陛下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从来不让人看清他的喜怒哀乐:“你知道么?玉郎君从来都是个很懂事的人。”   “李先生很有学问。”姜望道。   皇帝道:“你知道朕说的是哪个懂事。”   姜望沉默。   “李正言是朕的逐风统帅,各方面都是上上之选,尤其用兵风格多变,挥洒自如,如书华文。但朕实在要说,纯以修行天赋论,李正书胜他不止一筹。文华自不必说,能在青崖书院出头,是写得了天下文章的。至于武略……”   皇帝看了姜望一眼:“玉郎君也自谓『不知兵』,从来不谈兵事,不读兵书。但有时较论史例,依朕来看,他韬略不输李正言。”   姜望觉得这个“也”字实在是很莫名其妙。说李正书就说李正书,扯那么远呢。   皇帝道:“他是李家的庶长子,生母死得很早,自小是李老太君把他带大。因为个人才华太过,他选择压制修行进度,晚成神临,以此避免和李正言竞争。因为李家荣华太盛,所以他不肯入朝,情愿为家族韬隐——这样的人,你说是不是一个懂事的人?”   以前姜望从来不会揣测天子的心思,但今天他想——天子大概是觉得,李正书这一次的辞行,是有些任性了。   那么懂事的李正书,突然不懂事一次,天子不习惯。   姜望不由得说道:“懂事的人,常常是受委屈的人。总是咬着牙不吭声,慢慢别人竟不觉得他会痛。”   皇帝的声音像在极高的位置漂浮:“你在朕这里受过委屈吗?”   “草民没有。”姜望垂眸道:“草民不懂事。”   若真没有受过委屈,曾经的国之天骄,列国最年轻军功侯,今日为何称“草民”!   天子冷笑一声:“连你也没有真心话跟朕讲了么?你们一个个的,心里积着怨呐!”   今晨本该有雨,外间都起了雷霆,却在这刻,惊散了。   暖阁之中悬明的宝珠,暖光都摇晃。   姜望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这位亲手建立霸业的皇帝:“如果您要这样讲话,那草民现在就会觉得委屈了。”   霍燕山努力地让自己藏在廊柱后面,但因为他在内官之中罕见的高大身形,躲藏十分失败。   “霍燕山!”天子抬高音量。   霍燕山急步而前,低声应道:“陛下。”   天子道:“江汝默今天去摧城侯府,传达政事堂的意见,要予朕的定海神将以风光大葬。摧城侯是怎么答的?”   霍燕山道:“摧城侯说,此事有公私两论——于私而论,李龙川不是正死,不宜大办,久视伤心。于公而论,李龙川享国之俸,不是为国家立大功而死,不配受大祭。”   “狗胆!”天子骂道:“事涉世袭国侯,你敢有一字不实吗?”   霍燕山伏身道:“内臣以项上人头作保,未有一字增减。”   “姜真人!”天子道:“你怎么看?”   盛夏的东华阁,给人凉飕飕的感觉。   姜望昂首直脊,受了这声“姜真人”。   他扭头看着霍燕山,居高临下地问道:“敢问霍公公,江相当时是怎么回应的?”   霍燕山抬头看着天子。   天子只道了声:“说!”   霍燕山道:“江相说,李龙川是国家良将,他的丧事就是国事,理应国礼治之。但在这种事情上,一位父亲的意愿,高于一切。哪怕是国家礼制,也当为此让步。摧城侯既然不喜喧嚣,怕惊扰了英灵,此事也就作罢。咱们哀心在此,不妨成烬。”   姜望转身对天子一礼:“天子气度恢弘,真乃千古仁君!”   皇帝冷漠地道:“江汝默是个老好人,惯会说场面话。只有你这样的鲁钝之人,才会当真。”   姜望道:“『老好人』的评价,草民也听过。『面慈心黑』的评价,草民也听过。江汝默可以是任何一种人,草民眼拙,无法看清,更不敢妄评。但大齐国相在摧城侯府,当着李龙川的遗体,只有态度,没有场面。”   皇帝道:“那也只是江汝默的态度。”   姜望道:“您用江老为相国,这就是您的态度。”   就像曹皆在海外,无论做了什么决定,都代表齐天子。   哪怕齐天子自己未见得会那么做!   姜述这样的帝王,是愿意让臣属担美名,自己担恶名的。若真有什么事情激沸民怨,他也绝不会诿责于谁。只会说,“朕躬亲”。   “不必说江汝默如何了。”皇帝一拂袖:“你来揣摩一下朕心!朕也想知道,你姜青羊会如何想朕。”   姜望道:“草民岂敢妄测天心!”   “你不得不揣摩。”皇帝说。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伐夏一战,逐风铁骑连下奉节府二十三城,而后跃马江阴平原上,对峙夏军。正面铺开,刀尖对刀尖。一次冲锋,减员三万余,直接打废了故夏之镇国军。摧城侯亲为先锋,跃马迎敌。其子其女,都在阵中,紧随其后为次锋。举家于一战,此草民之所未闻而亲见。”   “在鬼面鱼海域,李凤尧与草民言,说李氏接受朝廷的一切决定。在摧城侯府,老太君跟草民说,李家吃的是军粮,端起这碗饭,就不会怨。此草民之亲闻。”   “石门李氏如何,对不对得起国家,实在不在草民的言语中。在已经过去的那些年月里,在那洒落的鲜血,折断的弓,在您眼中!”   他抬高声量:“陛下这样的圣明天子,怎会不体谅一个父亲的伤心!”   言似金玉,掷地有声。   皇帝看着他,却道:“你心里想了这许多,讲起来滔滔不绝,还说你不敢妄测天心!”   “……我临时想的。”姜望道。   皇帝冷声道:“这要衍道了,也不装鲁钝了,敢说自己脑子转得快了?”   姜望道:“说真心话,用不着脑子转得快。违心的人才要费心思!”   皇帝看了他一会,道:“接下来打算去哪里证道?”   姜望道:“中域。”   皇帝又冷笑:“中域风水好。大概更适合你。”   姜望道:“自古而今,没有评出来的第一,更没有自认的第一,只有打出来的第一。”   皇帝问:“那为何不去北域?”   姜望没有说话。   “你这样子真叫朕心烦!”皇帝把奏折扬起来,好像要砸他,但最后只是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滚吧!朕要上朝了。”   姜望拱手一礼:“草民告退。”   转身便往外走,姿态十分洒脱。   皇帝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出门就去中域,还是先回一趟博望侯府?”   姜望又转回来,端谨地道:“回去看一眼。”   皇帝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像是驱赶恼人的苍蝇。   姜望这回清静地走出了东华阁,再未被打断。   唯独是当他走出东华阁的时候,回看那廊台楼苑——大齐皇帝的龙辇,已经起步。隔着帷帘,只看得到皇帝的侧影。他以手支额,靠坐在华盖之下,似在短憩,又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天是蒙蒙亮的,尚有几颗星子。今天子履极至尊六十五年,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去紫极殿。除非亲征在外,否则风雨无阻。   在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齐天子在姜望心中,要么代表威严,要么代表力量,要么令人敬畏臣服,要么叫人感恩戴德。   但是此刻他感到,这真是一个孤独的人。   ……   ……   如果说偌大的临淄城里,有什么地方是永远锁在记忆中,永远叫姜望觉得不会改变的,亦只有一座博望侯府。更具体地说,是重玄胜和易十四的家。   他们这时候当然都在家中。   和重玄胖在摧城侯府里碰见,只是对了个眼神,彼此没有一句话。这会儿在博望侯府里再见,话就说个没完。   十四不说话,只是默默沏了两杯茶。   茶香淡雅宜人。   重玄胜中止话头,强调道:“十四自己炒制的明前煎雪茶,跟易大夫学的手艺。”   十四便微微地笑了。   姜望道:“好茶!”   小饮一口,复赞道:“真好!太好了!天下无敌的好!”   十四拿来一只青翠色的玉竹茶罐,放到姜望旁边,眼角都泛笑:“带着身边喝。”   重玄胜大手一抓:“别啊,我都不够——”   只抓了把空气。   姜望把这只茶罐仔细收好,又问道:“告诉我罢,十四,咱们向来同一阵线——胜哥儿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十四笑着摇摇头。   重玄胜道:“杀了几个人。都是小角色。有什么好问的?”   “那也值得你亲自动手?”姜望问。   “气不顺,撒撒气。会有人理解的。”重玄胜道:“倒是博望侯出面维护李家,多多少少让人不安。”   姜望道:“天子不会在意这些。”   他又看向重玄胜:“你也不需要我来提醒。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重玄胜摊开大手:“我知道拦不住你,所以没有给你写信。我知道去鬼面鱼海域没有意义。所以没有去。”   “不想说算了。”姜望喝了一口茶,又赞道:“这味道真是不错!茶选得好,炒制手法更是出神入化。要是每天都能喝到,我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再夸也没有多的给你——”重玄胜蓦地转头:“十四,守住咱们的家当!”   十四本来探向储物匣的手,划了一个大圈,捏了捏自己的额发。   重玄胜这才看回姜望:“这回入宫,天子跟你说什么了?”   他又摆了摆手,补充道:“你们私人的话不必说,说说涉及李家的部分吧。”   姜望就把自己和天子关于李家的对答讲了一遍。   重玄胜靠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完,而后叹了一声:“龙川以前总说,他大伯是如何好,是怎样风流人物,以前总带他去哪里玩耍。他对他的大伯,还不算真的了解——李正书这样的人,若不是生在李家,现在也该封侯拜相了。”   大家都在侯府,大家都有大伯。但……   大伯和大伯,有时候仿佛是两个名词。   姜望点头同意:“李先生确实是个很有才能的人。”   “你没懂我的意思。”重玄胜说道:“若天子能够问鼎六合,李正书就是下一任相国。倘若不能,那么李正书就是他留给下一位皇帝的相国。”   姜望沉默了一会。   他本想继续沉默。   但还是忍不住道:“啊?”   重玄胜按了按额头,跳过这个话题:“天子提到我了没有?”   “他提你做什么?”   “你好好想想。”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出门就去中域,还是先回一趟博望侯府?』——这算吗?”   “太算了。”重玄胜长舒一口气:“你姜真人确实是好用。”   “怎么?”姜望问。   重玄胜靠坐在大椅上,仰看穹顶,语气略有唏嘘:“于无声处听惊雷。东华阁里的这番聊天,是天子对李家的安慰,是天子对你姜真人的关心,也是天子对我的——劝勉。”   这番话要费点劲才能理解,姜望想了想:“你是说……对你的警告?你本来打算做什么?”   重玄胜闭上眼睛:“你不会想知道的。”   “恐怕是你不想告诉我。”姜望说。   “事情不会再继续了。没有什么说的必要。”重玄胜睁开眼睛看着他,笑了笑:“暑气凌人,不如吃茶。”   “我也要劝勉一下你。”姜望乜着他道:“讲话清楚些,不要总是云山雾罩。”   十四安静地旁听着,清澈的眼睛里,也有疑问。   “有些时候讲不清楚。”重玄胜笑着对十四解释:“譬如我说天子对我劝勉,这就叫懂事,叫『体天心』。但我若像某些人一样,说天子是不是在警告我啊?这就叫心有怨望,非是良臣。往后可就危险了。有些升斗小民,讲什么都无所谓。你相公可是国家重臣,一言一行,都得费些思量。”   十四轻轻摸了摸他的肚子:“相公辛苦了。”   重玄胜用大手盖住她的小手:“能与你携手,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乐在其中。”   “你这样子真叫我心烦!”姜望把茶喝了干净,将空盏在茶桌上一顿:“爷滚了!路远事繁,不与你扯闲篇!”   说罢真个按剑起身,扬长而去。   “姜真人!”重玄胜在身后喊了一声,而后道:“此去山长水远,风疾路险,不知你能否一步登天?”   姜望拍了拍悬腰的剑:“你只需要静等。”   就此孤身出门。   这是道历三九二九年的盛夏。   一个名为“姜望”的青年,决定去中域证道。 第八十三章真人加冕   当年在凤溪之畔,见得剑纵青冥,由此看见超凡世界的孩童。   当年在还真观外,奄奄一息,于碎肉浓血中,摸出一粒开脉丹,由此走向超凡之路的少年……   现在已经抵达前无古人的洞真极境,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的洞真修士。   但这一点,只是他自己知道。   只有真正看过他的剑的人,能够明白。   世人未见得能知晓,天下强者未见得认可。   只有如当年向凤岐那般,打遍天下无敌手,打得举世真人都服气,才真正立住这“名”。   名即势,名即力。   要经得起所有人的注视,也要经得起所有人的检验,从寂寂无名走到天下皆知,从壑谷走到绝巅,这就是一尊真人加冕的过程。   真人加冕,即为【真君】!   当然不是所有的真人都是如此,只有天下洞真修士里最强的那一位,才有资格走上这样的道路——举世无敌的路。   这是一场恢弘的跃升仪式,在全天下的注视中,一步步走上超凡之路的顶点。   就如大牧女帝为神冕大祭司加冕,确立君敕神命,从此奠定草原王权至上的威严。   向凤岐当初就是转战天下后,才携此大势,以洞真无敌的绝世姿态,向站在绝巅的姜梦熊,发起挑战。   誓要凭一己之力,复起一个已经破灭的时代,再兴飞剑横世的辉煌。   最后他失败了。   但他的传说,永久存在。   今日姜望要摘这“洞真无敌”的名号,已不必如向凤岐当年一样,辗转诸域。天下都知他名!   一个杀力第一的陆霜河,四尊距离绝巅只有半步的武道宗师,已经证明了他毋庸置疑的强大。   而今放眼天下,五方域中,这真人境界里,只有两个毋庸置疑的第一,还值得他出手。   北域第一,黄弗。   中域第一,楼约。   其余南域、西域、东域,乃至于幽冥、虞渊、天狱、诸天万界,都没有压服一切、令所有强者心服口服的洞真存在。   对于今天的姜望来说,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一尊真人具备挑战性。与任何一尊真人交手,都缺乏意义。   唯独这两个已经击败过无数强敌,多年来称名某一域第一的强者,能够为他“确名”。   就像是冠冕上的最后一粒旒珠。   以之增色,昭告诸世。   如黄弗的北域第一,是胜过立下真人八千里边荒碑的中山燕文、真人体魄第一的呼延敬玄而立名。   如楼约的中域第一,多年来也不知掀翻多少挑战,屹立在中州不倒。   他们本身已是荣名。   天涯台外田安平与楼约一战后,他的力量就为天下所公认,大泽田氏即刻声势大涨!   姜望之所以选择楼约而非黄弗,自然还是因为李龙川。   这是他之所以在天子面前沉默,之所以在此刻西行。   他知道大概率一切都与楼约无关。   但就如重玄胜所说,气不顺,撒撒气罢!   赢谁不是赢呢?   与亲朋好友都写了一遍信,当然还是报喜不报忧的那一套,总归是自己怎么潇洒怎么厉害怎么威风,只字不提怎么艰苦怎么危险怎么伤心。李龙川的事情是处理了的,天道状态是解决了的,衍道是近在眼前的,姜望是洒脱且幸运的。   青雨安否,安安快乐否,光殊开心否,净礼自在否……   大家都好罢!   出了临淄,一路西去,踏行空中。   忽然高穹亮起一个璀璨光点,俄而暴耀于前。惊世的锋芒!剖光斩元,仿佛洞穿天穹而独在。   姜望施施然抬起一指,点在身前,便按住这光点——   一支无柄的飞剑,在他指尖疯狂旋转。   由此卷动的剑气与狂风,瞬间结成巨大的横空的龙卷。   姜望的手指再往前按,此剑骤止。剑气风暴亦弥散。   这时候茫茫云海才分野,在那流动的波澜里,走出来一个布鞋布衣的死鱼眼男子。   乍看是个胡子拉碴的颓废中年,细看面容却很有几分年轻。   剑名“龙光射斗”,人名“向前”也。   “我这一剑,如何?”向前抬手一招,锋锐无双的龙光射斗便倒飞回去,化作一寸长的小剑,绕着他的五指穿飞,好似龙游五指峰。   姜望掸了掸衣袖:“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神临我不知道,但天下神临杀力之甚,应当无有如你者。”   向前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瞥了一眼姜望的手指,撇撇嘴:“都没擦破油皮。”   姜望笑了:“想要擦破我的油皮,你当你是楼约?”   向前的眼睛一霎亮了几分,但又迅速敛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觉得自己回到了当年,在还那么稚拙的时候,抬眼望到撑天的剑峰,从此敬之如神。直至神话破碎,剑峰倾颓,那一刻的崩塌,贯穿了他的余生。   “你已有无敌之势。”向前情绪复杂地说。   如向前这样的挚友,亦不知姜望现在的真正力量,这正是加冕于中州的意义。   姜望道:“你说错了。我是有无敌之力,现在不过是于高峰瞰丘陵,漫数起伏。最强的那一位已经被我战胜了,故而现在看谁都尔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向前谈的是自信,是气势。姜望说的是视角,是现实。   但现实听起来,比最狂妄的认知还要狂妄。   向前抬了抬眼皮:“你不要说,你战胜的最强的那一位,是前一刻的你自己。”   发生在心牢里的“真我”与“天人”之战,除了姜望自己,没有任何人见证。   人们最多知道他已经挣脱天道深海,无人知晓他竟然将天人困锁起来,与之做笼中斗,最后还战而胜之——且不说化无穷为有穷的那一步,是姜望付出多少努力才做到。即便化无穷为有穷,天人状态也通常都是一个人的最强状态。自我何能独胜之?   这是打破认知,超越想像的路。从前没有出现过,往后也很难再重演。   姜望道:“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太容易接受,但这恰恰是事实。”   向前认真地看了姜望一阵,确定姜望并没有开玩笑,于是也渐而严肃。   他收去龙光射斗,双手皆并剑指,交错于身前,对姜望行了一个端正的剑道古礼,沉声道:“姜真人,吾今日闻讯赶来,欲随行于你。要见证两代洞真无敌的交替。”   此刻的他显得十分正式、庄严。   他代表失落的飞剑时代,代表称名绝巅的唯我剑道。   当初向凤岐剑试天下,打遍所有洞真境强者,他这个唯我剑道的唯一真传,便是举世无二的全程见证者。   他的这份正式,这份庄严,是为“洞真无敌”这个名号,也是为他逝去的师父,那位剑道传奇。   他亲见辉煌的铸就,亲见辉煌的陨落,如今要亲见“洞真无敌”之名的交替。   或许今日才是最后的告别。   姜望亦肃容,此刻他不把向前当做他的至交好友,而是尊重他作为飞剑之术的传人,向凤岐时代的见证者。   他回礼道:“若说是这般见证,天底下的确没人比你更适合。向兄,便随我来,请证此锋。”   两人便同往。   这时又有彗尾一道,横行于空。   “且住!稍等!”   彗尾流光一收,白玉瑕跃将出来。一身绣纹精致的锦衣,玉带拦腰,肤胜霜雪,好个翩翩男子!   他一来就道:“好你个向前,我一猜就知你在这里。出门也不说一声!”   向前只是翻了翻眼皮,懒得说他懒得说一声。   白玉瑕又看向姜望:“东家这是要剑斩楼约,证名洞真无敌,继而证道真君了?”   姜望摇了摇头:“只说对了一部分。我寻楼约只是切磋,分个高下而已,没有理由杀他。”   白掌柜知李龙川之不幸,但也只是遥知消息,并不具体。生怕东家不冷静,故而匆匆赶来,听到这里才算放心。又看了看向前:“那他来干什么?”   姜望知道向前懒得多说,便帮忙解释:“他来做个见证,见证我证名洞真无敌。”   白玉瑕想了想:“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望瞥他一眼:“不知道就不要讲了。”   但白玉瑕还是倔强地传音过来:“向前虽然是我的好友,但是做掌柜的不得不为东家谋。东家,这么重要的一战把他带着,是不是不太吉利。毕竟向凤岐……有时候运势这种东西,咱们还是可以适当地相信一点。”   姜望不愿废话:“你要不要一起来?不来你就回去看店。”   “店里倒是有连玉婵呢!”白玉瑕显然心动,但又迟疑:“我怕我妨你……”   姜望笑了:“打一个楼约,你能妨我什么?今天我还不准你走了,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绝对的实力!”   说罢弹起剑光一缕,将白玉瑕缚住:“向兄,烦你拽着他走!”   “唉、唉、唉!”白玉瑕连道:“这怎么好!”   姜望已走了。   向前懒得拽他。   白玉瑕也就自己跟在身后。   三人谈笑之间,很快就飞离了东域。   在东华阁里,姜望其实看到一份奏呈。确切地说,是两份奏章,并在一处。   因为是已经发生并施行了具体决定的朝议,倒算不得机密,就那么摊开在那里——东华阁里的那座石屏风前,有一张大桌子,四周一圈是紫檀的木板为缘,大桌内围微缩刻画齐国万里山河。   空白木板上面横七竖八地堆了许多奏章、卷宗之类的文书——可见天子的书房也不太整齐。   姜望等天子的时候,顺便瞅了两眼,实在是不错的读物。   这两份奏章,分别来自朝议大夫宋遥和朝议大夫陈符。   宋遥奏曰,天象混乱,民众不安,恐生妖氛,食民膏脂,济民何辞?遂守太庙,以正天时。   陈符也上奏,说天地斩衰,是超脱之悼,天生其礼,所谓“正天时”,反是“乱天序”,不循天常,恐有余殃。   两人各说各的道理。   两份奏章录在一起,天子在最后以硃笔批注——   “民为重,礼次之,天道再次之。”   一锤定音。   才有姜望这一路行来,日夜如常,风雨有序。   但一出了齐国,天象又归于混乱。   齐国内外,几是两个世界。   姜望又想起来,当年他第一次来齐国,看到普通的齐国百姓,竟然有“郊游”这种活动,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普通人何以能在郊外如此放松?他若一辈子待在庄国,恐怕永远不知道,这世上有地方是不存在凶兽的。   当他站在现世的极限高处,再看这个世界,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是否会颠覆过往的全部认知?   他很期待那一刻。   曾经在星月原外,他对意图拉他入伙的赵子说,在他真正看清这个世界之前,他不想贸然做些什么。他说他不想用他的愚蠢来伤害这个世界——因为他已经为自己的愚蠢和无知,付出过很多代价了!   那么,当他拥有现世极限的力量,站在超凡绝巅来俯瞰一切,回首一路走来经历的所有,他又会如何看待这个世界?   眼前的天空,炎夏有雪。   姜望踏雪而过。   向前和白玉瑕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   ……   二证天人,二次从天人状态挣脱的姜望姜真人,出得东海,西行入齐,在祭奠李龙川之后,又往西——仗剑向景国而来。   这消息顷刻传遍天下。   今日何似旧日。   这很难不让人想起靖天六真的旧事。   也很难叫景国人不紧张。   “他想干什么?”天京城中,有一场为姜望此行而开的堂会。   人不多,大部分是适逢其会,便一起议一议。   在座者有瑞王姬青女、璐王姬白年、长阳公主姬简容,以及刚刚封王的中域武道第一人、武道真君姬景禄。   主持会议的,却是北天师巫道佑。   这位四大天师之中最年长者,白发白须,仙风道骨。端坐在那里,神情不愉:“真当天京城是他想来就来,想撒野就撒野的地方?”   姬青女搭了搭扶手:“王坤已死,东海之事已结,是非对错本王不想再论。王坤的家人是底线,不可触及半分。孤已传令承天府戒备,他若敢去闹事,说不得也只能宰了这个第一天骄,以祭大景刑刀。”   这位大景瑞王有些女相,生得阴柔,说话却很有气势。坐在那里,掌握八方。   “瑞王多虑了。”姬景禄摇摇头:“姜望不会做这种事情。”   景国人对姜望的感受是复杂的,但无论多么憎厌他,都得承认——无论在何等暴怒的情况下,姜望都不会杀王坤全家。   “小王相信您的判断,但相信归相信。”姬青女道:“无论中间有何曲折,王坤都是死于国事。孤不可不为王氏多虑。”   巫道佑点头:“此是正理。”   璐王姬白年是极俊朗的长相,尤其笑容非常灿烂,整个人极具亲和力。他笑道:“那么依王叔看,姜望此行何为?”   作为晋王姬玄贞的嫡孙,姬景禄在景国皇室内部,算是辈分很高。   在场这些个有望争龙的皇子皇女,都是他的子侄辈。   但在姬白年这些人面前,他也不拿大,很认真地说道:“无非循无涯石壁前例,问剑楼约罢了。就算有些怒气宣泄于剑,也不会真把楼约怎么着。因为靖天六友之事,很多人都觉得他行事偏激,容易发疯。但就我看来,他其实一直是个守分寸的人。”   长阳公主姬简容若有所思:“架还没开始打,剑都未出鞘,王叔竟已笃定楼约会输么?”   “我在洞真层次不如楼约,亦不如姜望。大概是没什么好说的。”姬景禄道:“就算是我的一个无由的感受吧。”   巫道佑静坐在那里,悠然道:“玳山王说姜望守分寸,也是无由感受么?”   所谓“玳山王”,正是姬景禄的封号。封于玳山,遂有其奉。   因为晋王在前,只封二字王爵,算是削了几分尊贵。   姬景禄抬起眼来,环视诸位:“与其咱们在这里无端揣测,何如直接问他?所谓开门见山,诚言君子也!”   说罢了,他直接轰出一拳。   此拳化为翡翠青龙,须尾具全,活灵活现。即刻飞出府外,游向高天,径问远来之真人——“君今何来?”   俄而,一道剑虹挂日,有朗声游于庭间——   “圣贤云,二十及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   “姜望不知天命,尤其有惑,迩来万里,人生长憾。但二十岁时是自己戴的冠,马上三十,也自己加冕。君若有暇,何妨共证!” 第八十四章诚求赐我一败   阁堂之中,武道宗师姬景禄面北而坐,回声飞于远空:“百年盛事,吾当亲见!”   又折回身来,环视四周:“吾欲往矣,诸位是否有暇?”   璐王姬白年长身而起,笑道:“天下风景,本王岂能错过!”   长阳公主姬简容亦是一拂云袖:“孤当祝酒,壮楼真人之行色。”   姬景禄看向瑞王姬青女。   “朝中事繁,孤就不去了。”姬青女道:“诚愿诸位,观礼有益。”   姬景禄自不强求,朗笑一声,出门去也。   北天师巫道佑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发一言,脸上的情绪其实并不真切,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一直到几个人的身影,都消失在门外。他才悠然开口:“这天下第一真之战,瑞王不感兴趣么?”   姬青女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没有悬念的战斗,没什么可看的。”   巫道佑瞧着他:“瑞王方才言辞激烈,令人震动。实在想不到,瑞王才是对姜望最有信心的那一个。”   作为中央帝国厮杀到最后阶段的皇子,若说姬青女真的对姜望一无所知,那他就不够称职!   在最近这十年,但凡着眼于天下者,都不可能错过姜望之名。   但凡有志于天下,都不可能不去了解姜望其人。   往大了说,他几乎是当代的一面人道旗帜。   往小了说,他也是世所公认的人族第一天骄,唯一一个不牵扯任何势力却能列名太虚阁的存在。   连这样的人物都不去了解,那是根本没有睁开眼睛看世界。   姬青女漫不经心地道:“若不是天师与小王所见略同,又怎知这『没有悬念』,笃定的是何人之胜局?”   巫道佑低低一笑:“老夫本以为,瑞王一直想要为景国除此大患。”   姬青女淡声道:“姜望这样的人,不是景国的大患。景国真正想要除掉他的时候,他才是。”   他将那只茶盏放在茶凳上,便即起身:“天师大人在此静歇罢。斗厄成新死,长河多波澜。孤要去于帅府上看看。”   大景帝国的这三位皇嗣,在不见明血的残酷战场,一路厮杀至此,成为走到这个阶段的仅有的三位,自然是各有各的才能。行事风格也大有不同。   其中以璐王姬白年最为年长,长阳公主姬简容次之,瑞王姬青女反倒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   当然哪怕是姬青女,也已年过四十,远比今日来中域扬威的姜望年长。   一个看风景,一个看楼约,一个看死去的于阙,照拂死去的王坤的家眷。真是耐人寻味。   望着姬青女削瘦的背影,巫道佑靠坐在那里,静静地垂下眼帘,昏昏如睡。   中央帝国到底延续了多少年?   史书一笔一笔记着,他却记得不那么真切。   有时他也觉得自己老了。   但总有人年轻着。   ……   ……   年轻的人在路上。   男子二十行冠礼,意味着已经成年,需要担起责任。   通常是由家族里有威望的长者主持冠礼,由受礼者的父亲亲自授冠,受礼之后,还要拜见自己的母亲……   姜望不太记得自己的二十岁生日是怎么过的,大概是在修行中。   他是自己给自己戴的冠。   在寻常的某一天,买了一顶玉冠,自己束好了发,自己宣示自己成年。   算是日复一日的修行里,为自己定格的某个瞬间。在披星戴月、风雨兼程的路上,留下了那么点奢侈的仪式感。   而后在二十岁的尾声,于齐夏战争中一战惊世,爵封“武安”。成为天下霸国最年轻的军功侯爷,一跃成为帝国高层,踏足现世权力之巅。   现在他的二十九岁已经走过一半,倘若算上在镜湖之中丢失的时间,那便已是人生三十。   他要在“而立”之年,为自己“加冕”。   “加冕”这种事情,要奉天下礼,受天下名。没有说关起门来自己给自己上封号的。   中央大景帝国皇帝,必然要坐在中央,迎接诸方挑战。伟大的凤溪镇皇帝倒是不会被挑战,却也没谁会承认,枫林城缉刑司随便派一个人,就剿灭了。   姜望已至中域。   一脚踏进中域,便算是踏进了景国的势力范围。   将近四千年的天下第一的历史,早已让整个中域都慑服于“景”的威严。偶有几个起跳的,也都翻不出手掌。   姜望已不是第一次来了。   故地重游,心情不似旧时。   他也不铺垫什么,飞身至此后,直接抬手一指,纵起剑虹挂红日,一声剑鸣彻中州!   他以此声回应了姬景禄,又在连绵不绝的余啸里,对整个中域宣言——   “姜望二十三岁于边荒斩魔而真,都称『青史第一』。姜望愧受此名,心中委实惴惴。所谓青史第一,应当名实兼符,远迈诸贤,焉能只争修行之时间,较孺子论一字之快慢?不能压服天下,何以称此魁名?”   “姜望虽才浅德薄,资质平平,亦不敢有负天下厚望。天下予名,不可不担肩。故发奋七年,旦磨一剑,终于今朝有所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太元真人!”   他呼唤道:“吾自修行始,即知阁下为中州第一,乃盖代之真!今日净手洗剑,奔行万里,与君相见,叩君之门。拳拳之心,惟愿君知——诚求赐我一败!”   楼约的确是没有想到,自己都回到了景国,在近海避了一遭,还是被找上门来。   在怀岛也就罢了,算是身在敌营,有迎接挑衅的心理准备。   怎么人都回家了,靖海计划都认栽,还能从海上追到中州来?   真是……没完没了!   “父亲。”站在虚掩的房门前,正要推门而入的楼君兰,当即回身,极显英气的眉头,挂了几缕担心。   她手上端着一只玉碗,身后那虚掩的房门,仿佛深陷浓雾,其间幽光不透。   “你不该担心我。”站在长廊上的楼约道:“比我强的真人,我只在历史里听过,不曾在现实里见过。”   他转身走下庭阶,高大的身形在庭院之中,留下一团晦影。   “照顾好你妹妹,叫她按时吃药。”   只留下这一句,便消失无踪。   而与此同时,景国高穹,应天府上空,倏然显出一团深幽的混洞。   整个天空,也随之暗了三分!   拖着长披的楼约,从混洞之中走出,大步走向远穹。   他的声音滚在长空:“姜真人诚于斯至,楼某岂有不从!”   陆霜河号为洞真杀力第一,但只有某一剑在某个瞬间爆发出来的极限杀力,可称不得天下无敌。   四大武道宗师,在与姜望交手的时候,都距离衍道只差半步。但武道和现有的道修之间,还差了漫长岁月、无数强者的积累,算不得真正的洞真极限。   迄今为止姜望所战胜过的对手,他楼约也不曾缺了类似的战绩。   两证天人,两次挣脱,的确旷古绝今。但真正在战斗上的表现,还未曾有谁见证。   他亦不闻,史上洞真境之天人,是无敌洞真!   这一生逐名最强,何辞一战!   其时旭光万道,红霞抹空。   那青衫挂剑的男子,独立于云海之中。如一缕垂落的天光,像霜海青松。   挺拔,高岸,孤绝。   颓然如未醒的向前,和穿戴得体、佩饰精致的白玉瑕,各立一闲云,散落在天边,占据最佳的观景位。   俄而又有流云三朵飘来,云上分别立着姬白年、姬简容、姬景禄。   虽然再无他人升空近观,但想来整个景国范围内的强者,无人会错过这场斗争。   长阳公主本来准备了两杯祝酒,要同时祝赠两位交手的真人。但踏云至此,却不发一言。因为此时此刻,说什么都煞风景。   从来耳闻,不似亲见。   两位顶级真人还未正式交手,气势的碰撞就已吞天掩月。   万万里云海翻滚。   楼约注视着姜望的眼睛,只用了三步,便将意和势都推至巅峰,从远处走到近前。   其人行在云海,仿佛远古巨人行走在莽荒大地,把云都踩得厚重,每一步都是震天的轰隆。   “来者是客,修行路上,你又少走我颇多年月。”楼约龙行虎步,声若洪钟:“今天在哪里打,怎么打,你来说!天上地上,诸方斗法,楼某无有不应!”   这的确是中州第一的自信,敢于迎接所有对手,不畏惧任何挑战。   亦如中央帝国,坐虎瞰八方。   姜望平静地与他对视:“楼真人生得高大,比我年长,这些都是天生。姜某不找理由,不觉得有任何不公。强就是强,弱就是弱,没有那么多话讲。楼真人未早至,姜望未晚生!今日相逢在此,唯道而已。你我之间,是绝对公平的一战。”   他亦前行,双手一张!“天有何拘,地有何约?姜某别无所求,只求杀得尽兴。情愿此身非绝顶,愿见道途更高处!”   要打,就打一场不受限!   他希望楼约能够尽情地展示自己,体现中州第一的绝对巅峰。   如此才不枉他万里迢迢,赶来这里。   观战的姬白年眼皮一跳。   好狂言!   情愿此身非绝顶!   千古以来,哪个敢言?   “千古为名!楼某也想知道,这个境界的极限在哪里,前方是否还有路走,真正的无敌是哪般——”   楼约和姜望之间,仿佛有无限的距离,永远也无法真正靠近。但楼约还在大步往前走,边走边道:“你我便以这云海为台,四方无限,天不绝顶,以为生死之争!”   争生死也罢,争什么都可以。   楼约现场衍道也都行。   已经说过这是一场不设限的决斗。   所以姜望什么话都不再说,只目视楼约,道了声:“请!”   天地异变。   极其恐怖的力量,自然而然的发生。   万事万物,万化于一瞬。   天在上升,地在下沉。八风推开,日月移位。眼前所见、神识所感知的一切,都在无限地扩张!   而自己,仿佛在无限地缩小。   寄渺身于寰宇,何似埃尘。   两人脚下所立之云海,云气都湮尽,幻变为星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日复为夜,月碎为星。   虚空广袤,寰宇无穷。   时空缄默,星海奔流。   这一切不是蜃景。   它真实无虚,真正具有伟力,它是楼约的掌中乾坤!   昔者大齐皇子姜无弃,便摘得此神通。   但神临而死的他,自未能真正体现这门神通的极致威能。   楼约的确给予姜望以最高的重视,开战的第一时间,便拿出最强的手段。他的掌中乾坤,已经演化宇宙,非止于一世一天。   叫人难以想像,待他证道绝巅,这一次翻掌,又是何等光景。   天地本无限,乾坤自掌之。   许来不许走,许死不许生。   这天生万物,宇宙里的一切,尽为汝道敌也。   轰!   声音在此竟存在,一切规矩都重订。   一粒星子,显成了星辰。   在视野中近乎无限地放大,穿越茫茫虚空,横渡幻海,向姜望轰坠。   星辰是楼约的拳头。   姜望是宇宙的尘埃。   这是一幅极有张力的画卷,年轻的真人负手立于宇宙虚空,独自面对一颗星辰的陨落。   在高速的轰坠之中,这颗星辰忽然被火点燃——   它本就自燃有火红的烈焰。   但此刻这些烈焰也被焚烧,瞬间爬满这颗星辰的,是金赤白三色的真火。   焚火以火!   轰!   烈焰猛然张炽,而后归于暗空。   只有一点黑灰,好似星辰的残余,在年轻的真人身前漂浮,又被霜风卷走。   仙人无垢,不染纤尘。   楼约握此宇宙,当然不会让姜望久等。   一颗星辰被焚化了,又有一颗星辰飞来。   轰轰轰轰!   轰声连成战争的鼓。   倏有铺陈虚空的星光,仿佛整个宇宙在闪烁,星辰结成浩瀚的河。   恐怖的星力已如实质的河水般流动,可以湮灭世上所有的火。   没人可以同时析分这么多的星辰。   哪怕是掌握仙念星河,拥有三昧真火的姜望。   这条星河翻涌巨浪,俄而一转,整条星河向姜望扑来。   星光璀璨无极,闪耀宇宙之中。   真似个万丈神龙,腾挪虚空。   年轻的真人与之相较,是那么的渺小,简直微不足道。   但他抬眼看星河,目光如此平静。   高速崩塌的所有星辰,仿佛在这双静海般的眼眸中得到休憩。   一切都在视野中变得缓慢了,坠星的轰鸣声仿佛也很遥远。   他好像并不是在面对什么恐怖的进攻,不是在与谁人交战,而像是站在如画的风景中……静看星河一万年。   这种从容,无疑是对宇宙掌控者的挑衅。   于是星光愈炽,星辰愈密,星河愈发浩荡,不仅铺满视野,也真正填塞虚空。   在恍惚之间的某个时刻,姜望静如深海的眼眸略起波澜,“醒”了过来。仿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在哪里郊游踏青,而是在厮杀,在战斗。   于是抬起一根食指,在身前一横——   从指尖一节一节递下来,玉光转,天光动。   万仙真态指亦仙。   当然不是说他的手指亦修成仙人,而是万仙真态的力量,流转在他指间。   那根手指,仿佛有无穷伟力。遥遥一捺,便是一剑。   食指横过眼前,漫天星河竟清空——   姜真人一指斩龙!   宇宙深处,响起楼约的声音,此时高渺,有至上的无情:“把我作为极真道路上的最后对手,是你的眼光,也是你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茫茫宇宙,除了虚空,就是星辰。   一条星河被抹去了,更多星河却涌来。   浩浩荡荡,澎湃汹涌。   贯彻古往今来,通达上下四方。   成千上万条星河共舞,无数颗星辰呼啸。   虚空动万龙!   这的确是匪夷所思的力量,整个宇宙的变化,都在楼约一念之中。   万条星河之龙共舞于此,时间和空间都不能将它约束。   所以姜望又抬起一只手。   他的双手各抬剑指,如持双剑,便这样前行,迎万龙而去,指划宇宙。   每划一指,即有一龙坠,即有数不清的星辰被斩落。   他在虚空中漫步,踏出一条自我而贯的剑虹,横渡宇宙,一路走来,星落如雨!   当他抬起那双平静的眼睛,透过漫天星雨,已经看到无尽虚空之后,那个掌握此方宇宙的人。   赤金之眸一转,目仙人正坐其中,于是已同楼约对视。   “看起来我确实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姜望衣袂飘飘,在灿烂的星雨中往前走,偶有星辉洒在肩上,如同梨花瓣。他闲庭胜步,一步千万里,就这样靠近虚空的归处。声音没什么波澜:“倘若你技止于此,那么我后悔来到中州。” 第八十五章为我而鸣!(月底求月票)   宇宙尽头,虚空的归处,姜望终于抵达。   无数陨落的星辰,贯穿此方宇宙,铺就这条孤独的路。   以洞真境而论,楼约已经足够强大。   但对姜望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对手的孱弱,无法验证真正的自我。   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力量,怎能说已经走到尽头?   “我是为了举世无敌的势,来到中域加冕。但到现在为止,你完全不能满足我的期待。”   姜望身在掌中宇宙,眺看宇宙之外,从容极了,仿佛他才是那个掌握宇宙的人,而楼约在他掌中:“楼真人,听闻你在海上,有合无敌之势,踏足衍道的决心。天路都为你铺开,东海曾为你沸腾!那位强者,如今何在?!”   这话听起来实在张扬。   他静等在彼,要看楼约在东海没有拿出来的底牌。   他当然期待这场战斗本身,但其中也有无法自抑的因李龙川之死而生出的怨念——   若无这场突然发起的靖海计划,怎会有李龙川随行王坤于鬼面鱼海域?   王坤已死,事情经过或许永远不为人知。   带队出海的楼约,你吃个教训罢!   整个宇宙都静默。   而后楼约的声音响彻——“如你所愿!”   宇宙的尽头是什么,或许是个宏大的命题。万古以来无数的强者都做探索,给予了不同但都玄秘的回答。   这掌中宇宙的尽处,却在瞬间就掀开答案——   一种磅礴的力量降临了!   它带着一种碾压的姿态,整个宇宙仿佛下沉数分。   那是一个黄蒙蒙的世界,天圆地方,万物生长。飞鸟翔集,走兽逃奔。有无限的生机和希望!   这个世界是立体存在的,但却像一张纸,在这样的时刻,自发掀开一角,高高卷起来,化作一只山峦般的拳头。江河在拳面上流动,高山屹立为拳峰。   “第一拳,太皇黄曾天!”   道家有三十六重天的说法,撇开高渺不测、为道尊所炼的三清天,共计还有三十三重天,是“天”之所有。   其中“欲界六天”,第一天即名“太皇黄曾”。   楼约以世为拳!   拳压一世,无可匹敌。   而在此世掀开后,其后的另一个世界又显现出来。   它虽也生机勃勃,实质性存在,但在整体的外观上看来,有一种“假性”,仿佛造物,而非天生。   因为此世如玉琢,灿然有明光。一草一木,皆似名匠手笔,精雕而出,哪里能天地养成?   俄而玉光四合,一世折叠,又成一拳。   “第二拳,太明玉完天!”   “第三拳,清明何重天!”   “第四拳,玄胎平育天!”   “第五拳……”   ……   “第三十三拳……大罗天!”   楼约所独创之盖世拳典——《三十三天霸拳》!   霸拳亦霸权也。   是中央至高,寰宇无敌,不可违逆。   彼时在东海,他就是预备以此拳术,强轰曹皆。借靖海之大计,席卷中央大势,成就有望超脱的衍道。   当时这拳头没有轰出来,却于此刻,尽予姜望!   可惜这一幕发生在掌中宇宙,不能被更多人看见。   真是绝无仅有的奇观!   一世掀开,还有一世,一拳落下,还有一拳。   楼约直至此刻,才真正展现他屹立在洞真之巅的力量。   他的每一拳,都炼入了一个真正的小世界!   神临境时的灵域,极致升华之后,方能成就小世界。也有洞真修士,俘虏天外小世界以自用。在自洞真至衍道的那一步,元神出窍,炼合小世界为法身。   一般的真人,都是一个小世界随身。   姜望身怀三个小世界,已经十分罕见。真源火界、阎浮剑狱、见闻仙域,每一个小世界都演化极深,趋向完美。以此三域为法相三尊,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强力手段。随便一尊法相放出去,都有洞真战力。   楼约却有三十三天!   他真正把【掌中乾坤】开发到史无其载的境界,不仅演化出掌中宇宙,还在这方宇宙里,填入了三十三个小世界。   如此功参造化,炼成三十三天,拥有覆压一切的伟力。   三十三拳齐出,是三十三个世界的坠落。   姜望要看他楼约的底牌。   牌出来,已压塌这赌桌。他也想知道,姜望如何来接?   姜望大声喝彩!   “好拳术!这才是我西来欲见!”   他仰头高望,面迎三十三天,直面每一个世界的演化和生长:“不虚此行!”   这一刻展霜披、亮真火,耳目皆坐仙……锵!   铿然剑鸣,响彻宇宙。   他至此才拔出剑来!   神龙木制的剑鞘,好似藏着另一个世界。无穷无尽的璨光,便如猛兽逃笼,在剑鞘里被放出,一时撕咬宇宙。   当他拔身而起的时候,已是万仙真态剑仙人!   此刻的姜望,才真正发力。   一刹那寰宇见仙虹。   三十三只拳头,三十三重天,已经囊括一切,横压宇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可是仙虹贯穿了所有!   这是混沌之中的第一缕仙光,超越物质而存在。   它以耳目不能追及的速度,洞穿了一个又一个的小世界,先“太皇黄曾”、后“太明玉完”……   当它刺破大罗天而存在,剑游赤眸的姜望,已看到虚空所映的楼约的脸。   那张生得堂皇的脸,仿佛有天道的刻痕,斧凿出一种淡漠和冷峻。   在宇宙的尽头,姜望仰头望着虚空。   飘展的霜披仿佛一幕新天,在此霜披之后,那三十三个庞巨的拳头,有如旧时代风化的山岩,在岁月流经后,渐次崩塌。   霸拳的力量,原来一溃如细沙。   霜披飘展,沙瀑奔流,亦不失为一种壮景。   “楼真人,你当不止如此!”姜望提剑立仙虹,垂眸道:“请让我看到,更强的你。”   在他展现万仙真态剑仙人之前,他就已经触碰到这掌中宇宙的边界。   在他拔剑的此刻,所谓的宇宙尽处,亦不堪一张薄纸。   他抬剑就能划破,但他静等。   他满心期待,中州第一,能够展现更多的可能。   虚空之中,浮凸出楼约的脸。   五官在宇宙的尽头显得深邃,起伏如山谷丘陵。   此刻他仿佛这片宇宙都不能够容纳的恐怖巨灵,只是一张脸的浮凸,就已经形成覆盖一切、晦沉星海的阴影。   而后星光一卷,结成虎啸山河的长袍。   楼约的身形,显化在此间。他立身自己的宇宙,踏足于汹涌的星海,遥对姜望,遥遥一探掌——   “鸿蒙灭劫,万磨此真。”   整个宇宙都在坍塌!   星光尽黯灭,星辰皆死去。   虚空所有,皆归于无。目光所见,那一团一团,尽是幽深暗邃的混洞,仿佛这片宇宙中,一个个毁灭的节点。   鸿蒙复于未辟,天地混为未分。   掌中宇宙,复返洪荒!   而毁灭性的力量,不断消磨着姜望的“真”。   在这般宇宙溃灭,洪荒无隙的时刻。姜望的双眸,一眼转灿金,一眼转雪银。   霜披倏而为金披,玉冠作金冠,黑发为金发,白色天火绕道躯,霜色天纹铭剑身——   极天之态,先天永恒金尊!   这万劫不磨的存在,在掌中宇宙里永恒。宇宙崩塌,不改其真。   于是一剑横割!   剑剖阴影,剑分清浊。   剑开天!   天人已封,天道已隔。   没有驱使天道的力量,这并不是最强的【先天永恒金尊】。   但却也已经足够。   星辰坠落已停止,混洞深幽不再动。宇宙像一块虚无的晶体,凝固在瞬间。   而后虚空生隙,裂出天外的光。   这坍塌中的宇宙,竟被一剑定住,而后又剖开!   ……   所谓楼氏,是应天第一家,中域古老的名门。   中域第一的真人,撑起如今的门庭。   在军机楼任事的楼君兰,算是优秀的后继者。但比之陈算、徐三等,也都不算出挑。相较于楼约昔日冠绝同辈的风采,逊色太多。   此刻她端着一碗粘稠的黑色的药汤,坐在幽暗无光的房间里。   她旁边是一张描金漆的全围屏拔步床,像一个封闭的小木屋,厚重的床帷也垂落,密不透风。里间隐约坐着一个人影。无来由的,有隐隐的寒气向外弥散。   现在还不是喝药的时间,妹妹未见得可以交流。   楼君兰端药的手纹丝不动,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立镜——那一面等人高的大铜镜,是有一年妹妹生日,父亲从天外拔回。可以叫她足不出户,便看到外面的世界。   此时镜中所流动的光影,正是云上那场战斗。   当然囿于铜镜的局限,和她自己的实力,对于这场天下第一真的战斗,她看得并不很清晰。   只能看到两人对峙,而后父亲一翻掌,便陷姜望于掌中乾坤。   而后的战斗就无法再看见,一切都发生在中域第一真的掌中。   掌中乾坤的强大,中域无有不知。   过往无论面对何等样对手,楼约翻掌之后,战斗便已经结束。   唯一叫楼君兰注意的是——当楼约翻掌将姜望笼罩时,姜望几乎不做抗拒。   就好像……他情愿走到楼约掌中,要等楼约演尽所有。   何能有如此自负?   何来这样的实力?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那些站在绝顶高处的盖世天骄,不断革新修行历史,叫她卯足了劲,却连目光都追不上背影。   当年在星月原战场,自己还有与之争锋相对的机会。如今面对自己那个素为中州第一的父亲,竟然让一先!   “姐姐,打到什么程度了?”帷幕里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一只苍白的手探出帷幕,接过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收进帷幕后。只听咕噜两声,喝了下去。   妹妹若是没有病,或许……   在突来的寒凉里,楼君兰紧了紧外衣,轻声道:“姜望还困在掌中乾坤里。”   但这句话即刻便咽下去了。   “已经……斩破!”   ……   四方无限,天不绝顶。   云台之上,人们只见得楼约一翻掌,姜望就已不见。   而后在下一刻,这掌又回翻。   那只骨节粗大、在中州几乎代表无敌的大手,出现了一条从食指指尖、越过中指、一路延伸到腕部神门穴的剑创,深可见骨,血如泉涌。   再看姜望,还是站在原地,玉冠端正,黑发垂肩。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身上青衫连个褶皱也无。   只是腰侧长剑已出鞘,执在他手中,喻示着或许发生了一场战斗。   胜负已分吗?   楼约赖以成名的掌中乾坤,都被斩破了!   这场战斗已经结束?   姜望摇了摇头:“还不够。”   中州第一的确名不虚传,掌中宇宙,三十三天霸拳,旷古绝今。但仅止于此,仍然不够,就这种强度,怎么为他加冕,怎堪系为旒珠?   楼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也咧开了嘴:“的确……不够!”   他的手掌如山河大地,那道剑创似是大地的裂谷。此刻便从裂谷之中,蒸腾出丝丝缕缕的“炁”。   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   这炁一开始只是从剑创出来,而后从七窍而出,而后从毛孔而出,到最后已膨胀在他身外,虚张为顶天摇地的巨像。   九天之上,仿佛有书页翻过的声音。   一页就是漫长的一生。   楼约的气势疯狂暴涨,自此展现绝不轻动的力量,《混洞太无元玉清章》!   昔日怀德真人庄高羡所擅长的道术“混洞归元”,只是“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所衍生出来的道术。   而《混洞太无元玉清章》,是“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的根本章!   玉京山一脉核心道法,多以玉虚之炁驭之。   楼约是不折不扣的帝党,而修成此玄章,修至这般程度。哪怕是玉京山上的静修者,历数诸代,也没几个能及得上。   他录名元始玉册上的“太元”之道号,便由此来。   此刻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构成他的外躯,他只半身在云海,就已经雄壮如高峰。   一只眼睛深幽一片,一只眼睛星河环转。   左眼宇宙,右眼混洞。   于今彰显,玉清中央敕法尊躯——【元始大道君】!   这是尊名,亦是尊身。   是唯有修成《混洞太无元玉清章》,且修至极高境界的强者,才有可能召显。   此君现,天地受敕,诸法为掌!   但楼约只看到一柄剑。   剑柄如墨,剑身似雪,通体不见瑕色。隐有霜纹是天纹,隐有赤纹是人纹。   接着连剑也看不到,只有璨光,无穷无尽不可被穿透的璨光。   左眼的宇宙,右眼的混洞,都被璨光铺满。   而云台之外的观战者只看到——   太阳坠在了云海!   天边烈日根本都看不到,唯有立身云台的那位年轻真人,璨光无穷,连发丝都仿佛光织。   而他只出了一剑。   万仙真态,人生有撼!   那庞巨威严、敕命天地的元始大道君,在这一刻轰然溃散。   似天柱之倾。   无法计数的玉虚之炁,亦只如云气一般,轰轰隆隆,蒸腾上高天。   场边的姬白年张了张嘴,一时无声。   都知姜望强,都知姜望东来,必有倚仗。但真不知能强横至此。   楼约已经展现了超迈诸代,毋庸置疑的中州第一实力。   可这玉清中央敕法尊躯,还未显威,就被斩破了!   闻名天下的玉虚之炁,好似风流云散。   元始大道君的残躯中,只有一个摇摇晃晃,但终于下定决心的楼约。   “我承认你是此境最强。古往今来,寻遍历史,亦不闻有此真。我承认在这洞真境,我永远不可能超越你。这么多年的等待,我以为我的对手只有黄弗——你斩断了当代所有人洞真无敌的路。”他站定在那里,在蒸腾的离他而去的白炁中,紧闭着的双眼,各有血痕蜿蜒。但他将这双受创的眼睛,猛地睁开,往前一步走!   这一步,即登天!   “来日衍道,你我再争!”   楼约长期以来,距离衍道只有一步。   但他也在求洞真无敌的路,求衍道之后更大的超脱希望。可世上仍有黄弗在,他们两人互相制约,谁也不能真个无争议地碾压另一个。   在漫长岁月的互相竞争里,他们已经走到每进一步都万分艰难的境地,而都无法战胜彼此,几乎陷为穷途。   以至于他要去东海,通过靖海计划,寻找新的可能。   然而靖海计划也失败了。   他心中仍然抱著有我无敌的信心,留下来再往前走。   可今天看到了姜望的剑——正式宣告此路不通!   于是他跃升。   这是一场天不绝顶的战斗,他证道而胜,不算违例。   从洞真到衍道的路,有的人走了一生,有的人一生只能眺望、不可企及,如楼约这般的存在,却只要抬脚。   而今他登上——   他耳边响起姜望的声音。   那样清晰明朗,平静而不容置疑:“今日……不许!”   楼约本来眺望绝巅风景的眼睛,忽然什么都不能再看见。   他心中是没有尽头的永夜,他眼前是无际又无边的空茫。   当视野重新恢复,他的道躯坠落下来,而肩上压着姜望的剑。那薄锋一剑,何止万钧?仿佛命定,如似天倾。   他的命途在刚才那个瞬间几乎被斩断,是姜望及时收了手。   而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势,都被镇在此剑之下,不得脱逃!   距离绝巅只有半步,但这一脚抬上去,却永远落不下来。   恍惚一念,已经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   姬景禄立于云上,欲言又止。   绝巅之后,眼界大不同。昔日受此剑,懵懵懂懂便已战败。今日再见这一剑,终于看得真切,洞悉其妙处,反是愈发觉得精彩。   好一剑劫无空境!   姜望他竟然……打断了楼约的衍道!   中州第一的楼约,第一次在同境的交锋中,被毋庸置疑地击败了!   在拿出最巅峰状态、演尽所有之后,仍然未能改变这结局。   没人能说楼约不强,没人能说他在这场厮杀中没有尽力。   这场洞真无敌的路走到现在,终于可以宣告圆满。   真君之冕上的最后一颗旒珠,也已经系上。   姬景禄当然知道绝巅之境是姜望必然看到的风景,但在无涯石壁上礼貌告别的时候,的确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地来临。他总以为姜望这样的修行者,在踏出最后一步之前,还要花费巨大的时间、反覆地磋磨,但已经走到这种程度……实在是进无可进,还要如何?   整个云台战场,整个景国,整个中域,乃至于全天下——   在所有人的注目中。   姜望自楼约的肩头,缓缓收回了长剑。长相思那举世无双的锋芒,归于鞘中,自此而晦隐。   他赢得这一战的胜利,真正走完洞真无敌的路,赢得那“举世加之”的势。   在与楼约开战之前,他说“情愿此身非绝顶”。   那尽可以被所有人视作是狂言。   但好像……   他的的确确,已经走到绝顶,走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极限。   前方一线之隔,就已经是另一方天地。不在此间。   但就此结束了吗,这场加冕?   云海翻波。   天风吹发。   姜望抬起了眼帘。   这天,这云,这地,这四方的强者,无数复杂的目光,都在他眼中,都被他看到。   他不管别人走的是什么样的路,他只知道这一切对他来说还不足够。   为什么来中州?为什么要求洞真无敌?   他在心牢之中对战天人,说他别无宏心,“惟愿世间少些遗憾”。   但这一生跋涉至此,吞霜饮雪,经风历雨,他多么清楚——只有在长相思的剑围之内,他才可以这样说,才可以这样想,才能如愿!   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跋涉,没谁会在意你的痛苦,在意你的遗憾。   除非你屹立在那里,是所有人都必须要看到,都不能够逾越的山!   所以。   击败楼约并不能成为终点。   恰恰相反,属于“姜望”的加冕仪式,现在才要真正开始。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不知这个世界,准备好了吗?   姜望仗剑在云端,对楼约一礼:“我要为我的轻慢,向阁下致歉,您无愧于中州第一——承让!”   而后后退一步,仰看极天。   “李一!”   “你是否在看?!”   他终于喊出那个名字。   这声音响彻整个中域。   从还真观外听到这个名字开始,至今已经超过十二年,过了一纪!   黄河之会再相逢,到今天,也已经过去十年。   十二年一弹指,多少云深晦灭,多少春秋碎了!   从破观的供桌下,一直挪到左光烈的尸体前,他一共挪了四百六十一步。   从还真观外葬尸的少年,走到今天景国上空的云台,摘下“洞真无敌”的名号,看到那真君的“冕”,他一共又挪了多少步,谁能数得清?   “观河台上,你的剑为我而鸣!”   此刻他说话,并不高声,只是摊开双手以对天——整个景国境内,所有的长剑都鸣鞘!   “现在我来告诉你……因为什么!” 第八十六章我于山下斩山巅   道历三九一七年,有个名叫姜望的奄奄一息的少年,在一个名为“还真”的破旧道观外,于一滩浓血碎肉之中,摸索到了一颗开脉丹。   那是大楚天骄左光烈,为他弟弟左光殊所准备的天元大丹。   一切故事由此开始。   左光烈在战斗中的仁念,护住了还真观里濒死的乞儿。   左光烈死前的执心,使得唯独这颗丹药,在祝融之种的爆炸中存留。   但也是一剑西来、斩杀了左光烈的李一,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姜望继承了左光烈的因果,却也要承一份李一留丹的情——   天元大丹无比珍贵,虽然他或者并不在乎。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他的战利品。虽然杀死左光烈之后,他什么都没有寻求。   彼时留在破观里的病丐,比一只蝼蚁都不如,是生是死都无人在意。与他同样为蝼蚁的那些乞儿,是怎样仓促地死在战斗余波里,难道还不够深刻么?   所以姜望会对李一出剑,但绝不欺于暗室,也并不怀揣恨心,他只会给予堂堂正正的挑战,让长相思在今日,为左光烈而啸鸣。   他今日已成……左光烈未成之真。   他今天已经创造了左光烈都不曾创造过的传奇。   姜望向李一挑战,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内府场的魁首,替道历三九零九年黄河之会内府场的魁首出剑。   他所挑战的,正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无限制场的魁首。   两场黄河之会,三位黄河魁首,十二年前还真观外命运般的交汇。   都在此声。   都在这响彻中州、惊破天下的剑鸣。   “李一!!!”   天地之间,有无限次的回响。   云台之侧,向前猛地直起身来!   他本来默默地观赏着这场战斗,虽觉精彩,也眼皮都懒得多抬几分,像一条跌在岸边的濒死的鱼,只给这世间漫不经意的留照。此刻却全身一震,直挺挺地僵在那里——像是终于死透了。   心中的情绪,无以言表!   许多年前,他就是随着师父向凤岐转战天下,见证向凤岐的举世无敌之名。也紧接着见证了向凤岐如流星般陨落。   今日他亦随姜望来中域,亦见证姜望击败楼约而成无敌真人。   今日姜望……已替名。   他不是新时代的向凤岐,他是这个时代的姜望。   可姜望并不满足。   他已经超越向凤岐而存在,还要完成向凤岐都不曾做到过的事情——   他要以洞真之身,挑战衍道!   所谓“千古为名”,这无敌的“势”,当然不止是“名”而已。   楼约若是走通此路而绝巅,于衍道之林,都能算是强者,超脱的希望都能增加。所以他这么多年都停在这里争名,与黄弗较一世之高低。直到前路被长相思斩绝,才终于下定决心往前走。   现在姜望站在这里,这举世无敌的势,举凡天下之人,惊闻此战而不得不予的认可,就是一种力!   天下之势加于肩,天下之目光担于此身,这沉甸甸的重量,也是力量。   唯有携此大势,这样的挑战,才具备可能。   虽欲以洞真向衍道挑战,亦不寻无名之辈——当然衍道绝巅,没有无名者。但绝巅之林里,确有强弱之分。   昔日之向凤岐,今日之姜望。两位洞真无敌的强者,在无敌路的最后一步,都要极致升华自我,都选择当世显名、正在巅峰状态的衍道真君来挑战。   当年拳杀中州第一游钦绪的姜梦熊,现在的天下李一!   所谓“飞剑之道敌”、“时代之绝唱”,所谓“左光烈之遗留”、“左氏之情谊”,都算是此间的因果,是挑战背后的红尘之缘。   唯独他们掌中的剑,他们惊世绝伦的力量,才是挑战成行的必然。   若非挑战者是向凤岐,姜梦熊看都不会多看一眼,遑论轰出一拳。   同样的道理,若非今日开口的是姜望,没有人会觉得,这件事情真实存在,的确可以发生!   ……   天边只见清光一闪,一尊尊强大的身影瞬间降临!   静看其影,个个风姿不同。   斗昭,重玄遵,黄舍利,秦至臻,苍瞑,钟玄胤,剧匮!   太虚阁员全员到齐,比近几次太虚会议都完整!   自太虚阁创建起来,【太虚无距】还从来没有如此大规模地整齐划一地使用。   也不知那位太虚道主,是否会有所触动。但祂必然也在以某种方式,观察这场即将开始的斗争——   这亦算得上是太虚阁员之间,第一次如此正式地交锋。   洞真挑战绝巅,绝无可能。   但这尊真人名为“姜望”。   所有的不可能里,都生长出可能。   姬景禄讶然,姬白年沉默,姬简容自己独饮了一杯!   而天边云彩又飘来,云上站着面无表情的姬青女。   姬白年看着他:“瑞王不是说事繁不来么?”   刚从轿子里出来、还没来得及叩开于府大门的姬青女,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来看看太虞真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么……”姬景禄沉吟了片刻:“太虞呢?”   姜望携大胜之势,声传一域,震动天下。   但根本没有得到立即的回应。   不管怎么说,姜望已经叫阵了,不吭声也不是个事。传出去还以为真君畏真人,或者景国不敢把姜望怎么着。   当然李一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但现场的景国人,不能不替他在意。   “还在闭门修行吧?也没到他出来的日子。”姬简容道。   李一是没有“出门的日子”这一说的,也就是加入了太虚阁之后,出了天下城那档子事,他才会定期在每次太虚会议召开的时候,准时出关赴会。   “我想他根本不会观战。”姬白年道:“楼约和姜望切磋,跟他有什么关系?”   “太虞什么都不会在意,也包括姜望今天的挑战,他只在乎他的修行——要不要去叫他一声?”姬青女问。   但这个问题已不必有下文。   因为云空之上,响起了一声剑鸣——   仿佛天欲雨,却比雷声要轻灵。   嗡~!   有一种耳朵被纸锋掠过的错觉,叫人产生纤薄的痛感。   整个景国范围内,所有长剑鸣鞘的呼应,被这样一声剑鸣截止了。   也算不得截止。   只是当这声剑鸣响起,其它所有的剑鸣都被压制,不能再被聆听。   此剑鸣,天下剑器都无声!   唯独是这云台之上,系于姜望身侧的长相思,还在不忿地响。   但被姜望按定在那里,鸣鞘不得出。   白衣挂剑的李一,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姜望身前。没有飞行的轨迹,见不着空间的涟漪。   他出现在这里,好像本该在这里。   天地为穹庐,他在此居。   红尘因果皆流风也,不扰他修行。   一向是极简的姿态,一人,一剑,一根发带,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衣。   没有太煊赫的气势,可是任何人都不能忽略他的存在。   此时楼约已经退场,回到了他位于应天府的家中。李一正登台,与姜望面对面。   如此平静地对视着彼此。   他们第一次这样对视,是在观河台。   彼刻李一是无人敢接一剑的史上最年轻真人,打破了三十岁内无洞真的历史局限,后来这名号被姜望所取代。   现在李一是史上最年轻的真君,这记录也显见的将要再次被姜望击破。   他们都是在天骄并世的时代里,不断创造新历史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本该如此相对。   和姬简容他们说的一样,李一的确在闭门修行。   但和他们说的也不一样——   来自姜望的挑战,李一是在意的。   早在观河台上,他就问过姜望,我的剑为何而鸣。   而时隔十年之后,姜望送来了回答——   因为在你惊觉之前,你的剑已经懂得……它遇到了对手!   十年前鸣,十年后争!   ……   白玉瑕鬼鬼祟祟地移到向前旁边,撞了撞向前的手臂,将这个僵直在那里的死鱼眼,从激烈的情绪中撞回。   向前回过神来,才发现手里多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他低头看。   白玉瑕殷切地道:“你就戴上吧。辟邪的。”   向前沉默了一下:“这好像是镇邪的。”   “我们琅琊的风俗就是拿它辟邪。”白玉瑕道:“你不要多想,我也有一个。”   说着他拿出第二块雷尊镇邪弘运的玉,麻溜地挂在了脖子上。   又帮向前也挂上了。   ……   这实在是一场太重要的战斗。   怎样郑重其事都不为过。   作为掌柜的白玉瑕,做着他乱七八糟的努力——倘若拜神有用,他这会能给三位道尊磕一个。   作为东家的姜望,只是抬起他的剑。   此刻他眼中只有他的剑,以及他的对手。只有这场他等待了许久的战斗。   他执鞘横在身前:“此剑名为『长相思』,诞生于南遥,随我转战诸天。砥以血火,砺以钢骨。一纪一惊鸣,愿为天下悉知。剑锋不沾血,尽是强者留恨。今以此剑,向太虞真君请教。”   李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而后抬起头来:“我的剑没有名字,生下来就在我掌中,与我的道脉同在。如果一定要给它个名字。就叫它……『一』。”   李一的一。   一生二、二生三的一。   源海中最具体、最细微的存在。   好锋利的名字!   天生道脉,此剑游于其中。   李一顿了顿,好像觉得自己还应该说点什么,无论是出于礼貌,亦或者约定俗成的习惯。于是道:“你的挑战,我接下了。”   真君者,天地之师也。   此一言,敕如天命。云海铺开,广阔无穷。   姜望求战,李一应允。   两位不断刷新修行历史的真正强者,抛开太虚阁员的身份,于此相对,于此相争!   仍然四方无限,天不绝顶。仍然各安天命。   战斗先于所有人的注视而开始。   就在这景国上空,云台之上!   姜望第一时间就拔剑!   铿锵不止一声。   一声是名为姜望的最强真人,拔出了天下名剑长相思。   一声是那尊不知何时显化的仙龙法相,飘渺地高悬于姜望身后,抬手一招——时时刻刻都在演化无穷剑式的阎浮剑狱,竟而显为剑形,握在他掌中。   这尊仙龙法相,仍如过往般清逸绝伦,唯独是在额上,印出了霜色的天纹。使得他于仙逸之中,多了一分淡漠。   真人姜望的上空,是霜披铺开的天穹。   无穷剑气接天,拽着天穹而坠落。   仙龙法相的脚下,是无底虚空。   包括云海在内的一切都在下沉,绝灭所有,物我不存。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   姜望以仙龙法相,拟代天道剑仙。将这针锋相对的两道剑式,合归一处,展现无与伦比的杀力。   顷刻动摇此世!   不同于楼约的掌中宇宙,一切鸿蒙生灭,都在他掌中。   此刻把握无敌之势的姜望,是真正动摇了【现世】!   至少这景国范围内的天地,都于霎时逼近了溃缘。好不容易维序下来的天象,在这一刻都有混乱的表征——东边烈日,西边飞雪。寒暑共怀,   以至于场边的姬景禄,不知何时飞来的北天师巫道佑,都不得不立即出手,收纳场外余波。   覆盖景国、影响整个中域的护国大阵,都悄无声息地开始运转。   这的确是无限接近于现世极限的力量。   但毕竟没有真正抵达。   洞真与衍道之间,有清晰的【限】。   姜望是站在山下,踮起脚来,剑斩山巅。   而山巅上的李一,他的剑,先于这一切而发生。   那是一道“横”,那是一条“线”。   它清晰地体现在这个天倾地陷的世界里,却斩落在天倾地陷之前。   所以那尊仙龙法相,其实已经崩溃了。   那一式“地陷东南”,完全是凭着惯势斩出——正是如此彻底而竟丝毫不影响动作的溃灭,才真正见得李一这一剑的高妙。   世人皆知,大罗山的修行根本道典,是为《混元降生经》。   与玉京山的《紫虚高妙太上经》、蓬莱岛的《高圣太上玉宸经》齐名。   但其实大罗山的修行根本道典还有一部,其名——《开皇末劫经》。   代代单传,有时甚至断代不传。   只为“缘者”降经。   李一就是《开皇末劫经》的当代修者。   他掌控的是末劫的力量。   他的剑是“一”。   但在他出剑的这一刻,他的剑便是末劫之剑。   动摇现世的绝灭之剑,亦灭于末劫之中!   第一时间显化【万仙真态剑仙人】的姜望,也已经不可避免地受剑。   其人其身,光耀云台。其剑其势,毁天灭地。   其后溃散乱流的清光与剑光,仿佛见闻仙域和阎浮剑狱的悲舞。   呜呼!   李一的剑要毁灭所有,一如当年,姜梦熊拳杀向凤岐。   无敌的洞真修士,终究要止步于现世极限的绝巅前。   他对姜望并无恶意,但也不会留手。应允战斗本身,就已经是他给足的尊重。   但这一剑落下来,首先抵达的是星光。   在姜望的身外,突兀浮显一囚笼。   此笼以星光环固,四楼定之。   笼中是赤金不朽,永恒不磨。   李一的末劫之剑,首先斩破此笼!   而笼中探出一只手,永恒灿金的一只手,其上更有霜色天纹的铭刻。那不断溃散的阎浮剑狱的流光,被它重新握住了,握成一柄冷漠的剑。   这是姜望的心牢。   里面囚着他的天人! 第八十七章天之上(最后一天求双倍月票)   这是在云台上铺开的一幕惊世奇观!   现世的“根须”,竟被一尊真人所撼动。   幻生幻灭的天象变化,仿佛一座围城。天倾地陷的绝境,都只发生在其中。   而李一的剑,在绝境发生的前一刻,就已然出鞘,已然斩至对手尊身。   因为太快,看起来像是同时发生,看起来像是剑在这样的绝境里经行。   经行至此,斩开星笼!   此时此刻仙光环流的姜望,上方是巨大的正开裂的星笼,流散的道韵几乎要翻涌成文字。   而星笼之中,探出这样一只璀璨的手臂,握住了这样的一柄剑!   剑横李一,剑抵末劫!   “那是……什么?”   惯来从容有静气的姬青女,下意识地前倾了几分。   匪夷所思!他竟然在这只手臂上,看到了天道永恒的气息!   难道姜望并没有挣脱天道?   如此情绪饱满,如此意气风发,如此壮志雄心者!难道竟是天人?   史书所载都为无情者,此般都不见。   就在众人震动难言的目光中——   那只永恒灿金的握剑的手,拔出此身,跃出笼中!   一个额点日月天印、眸生金阳雪月,金发金身的姜望。高远,淡漠,而危险。   第一次完整展现在人世间的【先天永恒金尊】!   第一次脱出心牢,脱离道躯,在现世中存在。   手握阎浮剑狱所化的天道之剑。在被斩破的心牢之后跃出,踩着无尽星光,一剑迎向李一所斩下的那一横——   这一剑划过险恶命途,意欲写尽目标的一生。   无论目标是何人,甚至哪怕是一道剑式。   末劫之剑,当终结于此矣!   天道杀剑·天不假年!   真我姜望在和天人姜望的对决中得到成长,同样的天人姜望也在真我姜望身上所获良多。   一条直线怎么被写尽?   当然是把它写在纸上,化无穷为有穷。   【先天永恒金尊】被这样的手段对付,也这样对付李一。   所以这柄天道剑,是托着李一的剑痕在走,宛如白纸,映衬墨痕。   但李一的剑,仍然在前行。   直到现在也看不清这柄剑。   不知道它有多长、多宽,厚或者薄。它仿佛并不存在,但的确有剑的实感。它并非隐去了行迹,而是它本身即由无数的“一”来组成,是万物之初,最细微的度量。   视线无法将它捕捉。   神识也无法将它追及。   这一剑好漫长,仿佛没有尽处,不将一切毁灭,绝不结束。   撕拉!   天道之剑在这时发出纸张撕破的裂响。   这柄以阎浮剑狱为基础、贯彻了永恒金尊力量,理当坚不可摧的剑,竟然生出分明的裂隙。   这条线不被约束。   李一的剑斩破了纸,在纸外继续延伸!   先天永恒金尊索性一抬剑柄,加速了这柄天道剑的崩溃,令它绞缠着天之道韵,碎飞满天。   每一道剑身的碎片,都暴耀出刺骨的寒芒。寒芒如潮,铺天盖地,皆向末劫之剑而去。   如雪江回吞!   视线虽然不能够捕捉李一的剑,剑气却锁住了剑气,天道却触及了末劫。这一剑更将围绕末劫之剑的因果线一霎清空,使得李一这一剑孤独存在,再不可借力于其它。   此为“缘空”之剑!   无数纤细的因果线断飞后,末劫的力量依然在前行。   缘空之后,末劫之剑仍旧存在。   它本就不依附于任何因果,在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一以贯之的强大。   而只见,那才从心牢中走出来,握天道为剑的先天永恒金尊,眉心霎时出现一道裂痕!继而永恒崩碎,道躯瓦解。不朽的整体,竟溃作一捧劫灰。   这才是现世极限的力量。   李一并不保留的末劫之剑,根本不可阻挡。   但有这样一拦,姜望和仙龙法相合力斩出的“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也就真实发生,动摇现世,触及李一本尊。   末劫之剑先于所有,“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紧随其后,这也就造成了姜望虽是第一时间拔剑,呈现的却是反攻的姿态。   而劫灰一捧飞洒,其中有一个赤金色的光点,重新倒跃回姜望的体内。   那是与末劫之剑交锋的“先天永恒金尊”的核心,事实上是姜望赤心神通的拟化。   真正的天道天人,被封在定海镇之中。姜望费了那么大力气将祂封镇,当然不可能那么随意地放出来。   甚至于时时警惕,绝不放松。那尊天道天人,虽然失去了“我”,又被镇封起来,不再拥有高速成长的可能。但那毕竟也是“姜望”,是仅次于姜望自己的现世第二真人。   在对封印的不断加固之余,姜望于定海镇也有日常的维护,譬如时不时会释放一些天道力量出来,随手将它斩除,几等于持续不断地给天道天人放血,以此消耗甚至抹去天道天人的自我成长——对于这样的经历,想必现在正在万界荒墓里鬼龙魔君,会深有感触。   这些归属于“先天永恒金尊”的力量,就被姜望收集起来,作为拟态的根本。再糅合一点【真我】,融入歧途、不周风、三昧真火、剑仙人四种神通的力量,最后以赤心神通为容器,再造一尊“先天永恒金尊”!   赤心神通作为此尊的载体,本就是囚笼,使得这具“先天永恒金尊”始终在姜望的掌控之下,不虞有脱离之危。   他拟态天道,是为了得到天道源源不断的补充。   仅仅一尊真人的战力,对现在的他并无太大帮助,哪怕是世上第二强的真人战力。   因为他已经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的真人,他需要的根本不是力量的累积,而是力量本质的跃升。   他真正的想法,是用这具拟态的“先天永恒金尊”,不断去迎接天道的力量,如此真正造就永恒不灭的天道天人。几乎等同于凰今默的【凤凰涅盘】!   好比是用一个杯子不断地去舀水,虽说江河湖泊,天生地养,天道的力量都归于天道,可装进了自己杯子的,都是自己的。   这想法若是能够成功,仅凭此尊,姜望就敢于面对任何一尊衍道!   可惜天道并不上当。   天人姜望就是另一个自己,没有人比姜望更了解“先天永恒金尊”。他明明在各方面都做到几无差异,若非定海镇还在心牢,连他自己都恍惚!甚至于这尊赤心拟态的“先天永恒金尊”,也都自我认可为“先天永恒金尊”,能够展现与之匹配的战斗智慧——因为本就加入【真我】的力量,用的“姜望”的战斗智慧。   但天道完全不给这具金尊以补充,任凭此尊被末劫之剑摧灭。也不知在天道的运行里,是怎么判定天人。   这样都骗不过去。   果然天不可欺。   哪怕是隔着“先天永恒金尊”这个壳子,姜望也不敢太过主动地索求天道支援,只可尽量地靠拢在彼、顺其自然地等待。免得被天道认定为他要“归化”,不小心三证天人。   此刻赤心之力归于身,姜望意游神辉,剑纵仙虹。   以此身至强、洞真无敌之势所加持的【万仙真态剑仙人】,抬剑而起,如平地起险峰,孤兀横绝,决然地挡在末劫之剑前。   以“一纵”,截“一横”。   人道杀剑·我自求!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哪怕是在末劫之中,也未尝没有自求的希望。   锵!   那不可被视线捕捉的李一的剑,被长相思抵住了!   两剑第一次真正碰撞,剑尖撞着剑尖。   长相思仿佛发了狠,自鸣不止休!   天地之间,剑如龙虎啸,观者无不侧目。   李一白衣简洁,递剑也简洁。他先碎仙龙法相,再碎【天不假年】和【缘空之剑】,继而碎灭了赤心拟态的先天永恒金尊,最后抵住长相思——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的杀招,于此刻才真正临身!   这是连现世都摇动的杀招,即便是绝巅道躯,也不可能生受这般伤害。   所以李一转过眸光,淡淡地看了这动摇的天地一眼。   他的眸光如剑光,飞出瞳鞘外。剑光为道剑,将此世此方的规则又重订,使天不得倾,地不得陷。一切幻变的天象,都要定止在那里。   众所周知,辉煌一时的飞剑时代已经落幕。   道剑之术取代飞剑之术而存在,已经很多年。   这吸纳了飞剑术菁华、重订过往积累的道剑之术,亦算是道门内部修行体系的自我沿革与进化。   而李一,正把握了道剑之术于当代的最强传承,甚至可以说,是道剑之术的集大成者!   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所站的位置,正是道剑之术所抵达的高度。   飞剑横世的时代,出的也不过是绝巅。只是发展太过迅猛,一度让人觉得它会成为一个时代,最后坠如流星。   一眼定住地风水火,李一继续递剑,当场崩溃了人道杀剑【我自求】的杀势!恐怖的末劫之力,湮灭了所有剑气,绞缠着长相思的剑身,破灭了剑光所化的仙虹,更侵向姜望的道躯——   长相思的剑身之上,忽然跃起了烈焰。   那火光分明也燃烧在姜某的赤眸中,与姜望负创而喷出的大片鲜血辉映。   心头血,心间火。剑燃焰。   这即是在心牢之中,真我姜望与天人姜望对决,因双方互引歧途而双双落空的那一式心火之剑。   未能斩向天人姜望,今予李一试锋!   就是李一重定地风水火的那一眼的挪开,给了姜望喘息的机会,才有这心火燃剑的空间。心火燃剑焚末劫,心火更决然杀向李一的道心。   但又岂止心火燃剑?   一线的机会,姜望会把握住千万种可能。   那跳跃的焰光,有一缕飞出剑外,化作一蓬星子。   星燃为月,漫天月是漫天刀,各以角度不同,皆朝李一飞斩。   是所谓,仙法·真火焚月!   又有吹息一缕,环旋如龙卷,仿佛接天连地而存在,在流动中割划着禁令,不许李一有丝毫行动。   法术·不动天风!   风火混世,杀力无极。一时仿佛在末世之中,又开末世。   但虽燃心火,李一却面无表情。   虽有天风不动,却定不住李一的衣角飘飞。   他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是继续递剑。   剑身所裹挟的末劫之力,已经将心火扑灭,将炎月席卷。   正所谓——“玉京清都奉紫皇,赤明开皇劫茫茫。”   一剑破万法!   但剑斩至此,去势已竭了。   这末劫之剑走过的长旅,不知能够填入多少真人的人生。   可在屡进屡迫,斩断姜望那层出不穷的杀招后……   末劫已消。   姜望喷出的真血,洒落在李一的剑身,却并未被末劫之力扑灭,因为一式已终。   这柄三尺三的剑,第一次显现了清晰的剑形。   李一眼中,有淡淡的遗憾,为他一剑不能竟全功。   可姜望的赤眸里,那灿烂的烈焰,却没有因为心火之剑的熄灭而熄灭,反而是愈发的炙烈!   所有人都认为,他以洞真挑战衍道,是一场巨大的冒险。   即便是最相信他的人,即便那些为他的战力所慑服的人,也最多是觉得,或许会有“奇迹”的发生。   只有他自己相信,他接下这一剑,是一定会发生的结果。这也是他道途上的“必然”!   这一路走来,把所有狂言都实现。   在这样的时刻里,他决然抬剑,将李一染血的剑掀起来,好似笼开走猛虎,长相思如龙出深渊——   命运之龙,游于空海。   一切过往都不复,一切未来都不见。   劫无空境!   这一剑关乎李一的命运,也试图终结李一的命运。   而在高渺的空海之中,又有一道固执独行的剑光诞生,它极致自由,极致自我,穿行空海,直迎李一。   “劫无空境”之后,即是“我执”之剑!   场边沸腾了!   虽然能够到这云上观战、能够靠近这战场的,都是数得着的强者,全都见惯了风云。可是没有人能够抑制住这一刻情绪的失控。   他们见证了历史,传奇诞生在眼前!   绝无虚假,不是耳闻。   姜望他——   竟然接住了李一的一剑!   且是绝无留手,绝未容情的一剑。是真正衍道绝巅的杀招,现世极限的力量!   真正的天倾,被山下的人抵住了。   这本身已是旷古绝今的壮举。   而他还开始反攻!   ……   向前张开了嘴,没有发出声音。   他的双手颤抖着,没有做出动作。   唏嘘的胡茬深处,有蜿蜒的苦涩的泪痕。   他当然为挚友而欢喜!   可他也为师父而伤悲。   向凤岐当年不曾完成过的壮举,已经被姜望完成了。   这个世界记住向凤岐的理由,又少了一个。   可是……   真的高兴。   真的高兴啊!   眼前这个男人,是自己在青羊镇就结下的好友。比自己背负得更沉重,却远比自己更坚强。以百倍千倍于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往前走,从不停歇地走到这个地方。   是他完成这一切,结束了那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夙愿。   自向凤岐当年战死后,世上再没有真人,胆敢对真君出剑。   但自今日之后,所有人都要看到新的极限。   真君者,真人之君,天地之师也。   真君一念即可定真人之生死,就如君命臣死,臣不得不从——这句话从此要改写了!   修行的常识被打破。   向前怔怔地看着云台战场。   眼前仿佛有两幅画卷,一幅是过去,向凤岐在姜梦熊的拳头下坠落。一幅是眼前,姜望在李一的剑锋前反攻。   他的表情恍惚。   而他身上属于龙光射斗的剑光,在不断地张耀!   ……   场边人有各种各样的心情。   姜望仍然在专注自己的战斗。   他已经书写了传奇,而他仍然要将传奇继续,要将不朽传说铭于更高的丰碑!   当然不是以洞真的修为战胜李一。   那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清醒地认知到,接下这一剑,便已经是极限。   而他没有忘记,他这次来中州的真正目的——   他是为了这场举世无双的加冕。   为了在三十岁的时候,真正“立”住自己的人生。   在刚才心火之剑无功而返的挑杀里,他“看到”了李一的道心。   这位太虞真君的道心,也可称名为“一”。微渺到几乎不存在,而又宏大得几乎藏纳宇宙。这是一颗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但好像藏着至高宏愿的心。心火之剑虽然斩过去,虽然炙热凶恶,但也根本不能将他伤害。   所以他以“劫无空境”斩杀李一的命途,以“我执”之剑挑动李一的心念,从而为自己……   赢得时间!   加冕为君的时间。   ……   古往今来,所谓的“无敌路”,其实只有一条。   不仅仅举世无敌,亦要战胜过去,超越历史。在空间和时间的意义里,同所有的同境强者争锋。   姜望不是没有输过,不是每一步都无敌。   这一路走来,奋起直追,超越一个个对手。到今天才可以说,“我于此境全无敌”,对洞真境的任何人,都具备碾压性的优势。   正因为这样的力量在当代已经不可能被超越。   所以楼约说,姜望斩断了当代所有人洞真无敌的路。   在楼约的认知里,这是不可能再被超越的极限。至少在当今这个时代,再没有人能够重复这样的壮举。   而姜望,把楼约以为的极限,再度推前。   也赋予“洞真无敌”这四个字,全新的高度。   而这一切,都是为绝巅做铺垫。   姜望早已找到绝巅的路,不止一条。   把修行之路比作登山,绝巅就是最高的风景,是很多世界只能隔着天堑仰望的风光,也是现世所能抵达的极限。   关于登山的道路,各有不同,或攀岩而走,或一步一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境遇和思考。   通往绝巅的最后一步,千难万阻。   【道途】可以视作登山的石阶,是修行者以大毅力大勇力,不断地认识自我、超越自我,以刀以斧、以血以火,一步步开凿出的登山路。中间埋下多少枯骨,又有多少惊世之才,坠落深渊——   有资格进行最后的攀登,已经是绝世之姿,要战胜无数对手,才能走到这里。   姜望所看到的第一条绝巅路,是【天道】。   【天道】于姜望而言,就是直接将登临绝巅的这条路贯通了。给予的都不能说是登山的阶梯,而是足够跑马的通天大道。开拓此路,只需大步往前走,几乎不用再费什么力。   但姜望已弃绝。   他这样的人,已经见过那样璀璨的风景,是绝不甘于平庸的。这一路走来的所有经历,也决不允许他平庸。“平庸”即是对过去那些辛苦的背叛!是现在的自己,辜负了过去的自己!   他放弃了天道绝巅,势必要走上一条更强的路。   诸如“国势助力、官道加持”之类的路,他当然不会选择。   他要走孟天海的路。   更确切地说,是孟天海未能成功的超脱的路,他效仿其人走绝巅。   当然不是学孟天海吃人,他要效仿的,是孟天海的最后一步——   强冲超脱,以力证道!   唯一不同的是,彼时的孟天海是无路可走,破釜沉舟。而他是在放弃天道开始,就在筹划这样的路。   若说寻常道途是一步步地修登山石阶,天道是纵马狂奔、驰骋于大道。   “以力证道”,就是无须石阶、无须道路,直接旱地拔葱,一步越云巅。凭藉无与伦比的积累,直接跳到山顶去。   这当然更为艰难,更为危险。   一旦成功,也更为强大。   姜望做【假天】的尝试,就是为这条路做积累。他想方设法突破极限,要比天人状态的自己更强大。   最后他欺天失败,又被抓回天道中。   他两证天人,两次挣脱,在心牢之中大战天人姜望,一次次地刷新自我,一次次地打破历史极限。这个过程的积累,就好比孟天海的五万四千年。   仅是如此,他仍觉不够。   所以他重走洞真无敌之路,用展现巅峰战力的楼约,系为自己旒珠,以无敌之势,铸就那一尊“冕”。   所以他挑战李一,以洞真之境界,接下末劫一剑。   举凡天下之洞真,确然不可逾越于天堑。   但姜望,的确不能称为“天下第一真人”。   因为战胜了“先天永恒金尊”下的天人姜望,他应在【天之上】!   他真正全面超越向凤岐,创造前无古人的历史。   名、意、势,不朽的传奇,这些都是他的“力”。   “以力证道”的“力”!   如此之多的积累汇聚在一起,倘若他今日无法证道,那么以力证道的绝巅路,就根本不存在!   今日的姜望走不通,自古而今,世上就无人能走通。   所以这一步,至此已成定局。   他要在中州高穹,万众瞩目之中,成就震古烁今的绝巅! 第八十八章我的人生(月初第一天求保底月票)   在挡下末劫之剑,铸造传奇的那个瞬间,姜望“以力证道”的积累就已经完满。积累之雄厚,举世无双。   在凤溪河畔所看到的超凡之路,多年之后一抬头,已经眺至绝巅。   他当然不会大喊一声“稍等!”   然后跑去证道。   因为他和李一的战斗还在进行。   这是一场“天不绝顶”的战斗,没有任何规则的约束。他尽可以自往上走,以更高层次的力量来面对这场战斗,但需要自己赢得机会和时间。   就像他一剑压下了楼约的衍道,终结了战斗。   李一现在也理所当然地可以打断他。   而与楼约不同的是,楼约已经失去无敌路的可能,现在证道和晚一步证道,并没有太大差别。甚至于,晚一点,抛开这场战斗的影响,自己再去多想一想,或许还能减少一点遗憾——完全弥补遗憾是不可能的。姜望的出现,让天底下所有有志于踏无敌而绝巅的洞真修士,都必须面对遗憾。   姜望却不能在今天被中止。   倘若今日止步,无敌的势就要消竭。这以力证道的绝巅,少一分势,就少一分力,就不够完美。   这是一场他自己认可的公平的战斗,他不奢求、也并不愿意李一高抬贵手。   人们看到。   命途流散的劫无空海,自行其路的“我执”剑光,仙虹绕身的姜望……   这三者同时往前!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姜望并没有趁机拉开距离以求绝巅,而是主动靠近李一,一步往前又往高处走。   斩出的这两剑,他并非是为逃窜。   他从未放弃争胜!   如过往的每一次战斗那样,全力以赴。   他尤其知道,面对李一这样的对手。逃窜没有任何意义,他所需要的衍道的时间,只可在进取中求。   一步。   一路累势至此,只需要一步即可登天。   他能够在李一面前,赢得这一步吗?   其实也渺茫!   在真正踏出这一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   人生长旅波折,命运之河叵测,谁都不可能算尽一切。   姜望只是尽最大努力,对自己怀有最大信心,而后去无憾地迎接所有结果。   这就是……他的【人生】。   他抬脚越山巅,在进取的过程中,就此斩出了第三剑!   不同于劫无空境的高渺,我执之剑的冥顽。   这第三剑的剑光,走得歪歪扭扭。   走得像是一个随时要跌倒,但始终在前行的……人。   强如北天师巫道佑,见此剑亦惊!   这一剑的生命力太过旺盛。不屈的人生,闪耀在命运的河流里。   他忍不住凝神细看,而终于看到——   在如此三剑之前。   李一静睁眼睛,静立在彼,而后平静地,递出一剑。   这是在末劫之剑后,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进攻。   很少有人知道,李一的根本剑道是什么。   因为通常这一剑都逼不出来。   李一修道剑之术,学《开皇末劫经》,一者统合道门剑术诸源,一者掌握末劫力量。   但他的根本剑道,还是自我的体悟,是自无到有的那个“一”。   自无由之中生出因由,自无念之中生出有念。   末劫已去,一生万物!   他的无上大道,同时掌握最初和最终!   如果说世上真有命运之子的存在,在巫道佑的认知里,其实只有“李一”一人。   这一剑递出来。   所谓的劫无空境,传说中死亡前细数一生的过程,被强行地中止了。   而那横渡苦海我自游的“我执”之剑,连同苦海本身一并被抹去。   流动的时间,裁量的空间,牵系的因果,一切都剥走。   最后只剩,天地孤兀,一无所有,仅存的那个人。   那个“人”正在跃升,道一之剑正在降临。   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后的结果,等待李一摧枯拉朽,或者姜望青衫过隙。   无论哪般结果,都是不朽的传奇。唯独只能区分,在当前这个时代,李一是否能保持,永远领先的统治力。   天上的一剑,是“唯一”,天上地下,只此一剑。跃升的那人,是“怒海”,生生不息的人海。   两方交汇在命途。天与海的交错,只会有一个瞬间。   但李一却于此刻,骤然抬起眼睛。他的剑也随之抬起!   同样是在这个时刻,在姜望正要攀登的绝巅。   倏然有几道恐怖的虚影降临!   一尊瘦小病弱,一尊冕服披身,一尊凶恶却有慈相,一尊闪耀着七彩流光的眼睛。   他们齐齐低头,在高处俯视姜望!   昔时武道世界里,意图阻止王骜超脱,筹谋“存道而杀开道者”的那几尊!   超脱之间,彼此遮蔽,互相欺瞒,各不外伐,谨守共约,以免真的迎来末劫,陷入永眠。   超脱者的力量在天外。这诸天万界,事实上是衍道的舞台!   每一尊衍道,都代表现世所能体现的极限的力量。   而于绝巅上,有天宪响起——   “逆天而行者,必为天诛!”   “天不许,人长寿。天不许,贼子狂。天不许孽障逐苍狗,天不许,武道见绝巅——”   猕知本抬起那带毛的瘦长的手指,指向正往绝巅来的姜望。发出最后一句天言:“天河渡船遗落者……当陪葬天河中!”   在王骜开辟武道的时候,于武道世界所留下的埋伏。于此爆发!   道历三九二八年的除夕,他们在围猎王骜的同时,还把目光放在了人族这十年来最显名的天骄之身。集合诸界之力,绞缠于绝顶高处,穷极筹谋,用尽手段,只为一局两杀。   开拓武道,立成武道旗帜,有望功德超脱的王骜要杀。逃脱妖界天意、带回神霄情报,又在陨仙林创造洞真极限记录的姜望……也要杀!   这是当今时代毋庸置疑的两支人道旗帜,折之而先胜神霄。   彼时猕知本以天道强召姜望入场,实是为了今日。   能够在当时把姜望送入天道固然好,当时若是不能做到,又或者后来姜望想办法挣脱,那么还有现在这一劫。   欺天猕知本,以昔日行念禅师横渡天河时、姜望残留于彼的因果为系,以行念横渡后至今的筹算为本,以各族所支持的强横手段为爪牙——   海族之【主劫】,修罗之【古怨】,魔族之【枯祸】,妖族之【天罪】!   遂成今日之【天宪罪果】。   无论海族修罗,抑或魔族妖族,都与姜望有足够的宿怨因果,有足够的出手的理由——抛开别的不说,修罗族、魔族、妖族的洞真强者,自道历三九二七年六月后,至今还不敢在前线独行!只敢成群结队,并随时召唤绝巅强者的支援。   武道世界是一个全新开辟的世界,也是一个荒芜的世界。王骜所开拓的道路,直通绝巅、超脱有望,但武道真君,在一次性爆发多年的积累后,也就那么五尊。   这也就给猕知本留下了运作的空间。   令他把针对姜望的杀招,系以姜望之名,通过武道世界,留在了现世绝巅。只等姜望登临的那一步,就可以触发。   如今姜望不仅走在登顶的路上,还以洞真无敌之势,史无前例的自山下挑战山巅,几乎完成以力证道的伟业,一旦成就,必然震古烁今!   人族之英雄,是各界之寇雠。   他们早就把姜望列名为目标。   今日要杀死姜望的决意,并不输于当时要杀死王骜的决心。   这份天河波涛里的因果残余,猕知本握在手里那么多年,任凭姜望风生水起,一天强过一天,不断刷新修行历史……却始终不曾轻动。直到今日,用来一锤定音!   要斩碎这人族第一天骄,斩去他身上的人道之光,斩人族百年之势!   妖界若无姜望,知闻钟不得归返。神霄若无姜望,妖族大可提前战备,以发突然之祸劫。   其余沧海、边荒、虞渊都不必讲,姜望其名,往往陷于关键。   是时候纠正这个“错误”。   把所谓的“人族未来”,埋葬于现在。   将这份“震古烁今”,从人族的历史里抹去!   猕知本在武道世界里就潜伏的“天宪”,已结成不可更改的“罪果”。   瓜熟蒂落当死也!   一经触发,即刻致死。   姜望的万仙真态剑仙人之躯,是强横到可以抵挡末劫的存在。   却在瞬间就晦去仙虹,熄灭华光。   他在登临绝巅的过程里,所做的全部准备。为了在李一的剑下争取时间的所有抗争。乃至于那令巫道佑都动容的【人生】之剑。   全都无用。   他只差一步就可以踏足绝巅,完成以力证道的宏景,成就震古烁今的衍道真君。   为此他已经付出了一切努力。   可最后关头阻止他的,竟然并不是李一的剑。   的确人间无道敌,可是天外有来客。   命运何其叵测!   他在登顶的过程里跌落。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双手颓张,人往后仰,青衫在风中飘摇,仿佛一朵托着他的云。   而后仙衣垢秽,头上冠华萎悴,腋下汗流,忽生臭秽,不乐本座。   瞬间就天人五衰,且是大五衰相!   ……   异族衍道,立于现世绝巅。   向冲击绝巅的人族天骄出手。   整个现世范围内,所有的绝巅强者,几乎同一时间惊动!   但有四族绝灭之力的困锁,身在这个战场之外的人族绝巅,根本没可能第一时间阻止。   姜望和李一交战在景国的上空,以云海为台,四方不限。   可猕知本他们此刻痛下杀手,真正产生交锋的地方,却并不是具体的哪一个时空。而是玄之又玄的超凡之路的绝巅处。   就如同昔日的武道世界。   相较于刚刚开辟、尚且荒凉的武道世界,固有的【道界】自然繁盛非常。   万古以来,绝巅如林。   【武界】和【道界】都有绝巅之峰,都能够直接触及修行的尽处。   猕知本便是在这个位置,划定了战场,并不真正涉于哪国哪家,与景国的防备力量全无关系。   看起来出手者仅有四尊,只是猕知本,帝魔君,修罗君王善檀,无冤皇主占寿。   但他们所代表的,却是妖族!魔族!修罗族!海族!   是人族镇压万界的过程里,最强大的那些对手。   他们花费巨大代价来铺就今天的局面。   这一道【天宪罪果】,几乎是必定的结果。且已经发生,不可能再挽回。   之所以说“几乎”。   是因为这世上没有哪个能真正算尽一切。   因为你在算的时候,别人也在算。你在求的时候,他者也在求。   异族四君出现的瞬间,猕知本就已经指出【天宪罪果】。   但有一剑,先于猕知本所指,落在他额头。   李一掌握【最初】,他的剑比所有人都快,永远“得先”。   哪怕是“欺天”猕知本,也不可能在他的剑前例外。   可也是在这个时候,在猕知本的面前,恰恰好好地张开了一只大手。   这只手是如此宽广,比猕知本的脑袋都大,完完全全挡住了他的面门,而有容吞宇宙之势。   沿着手掌往上看,可以看到宽大的冕袖,可以看到尊贵冕服之上,不断生灭的魔域荒景。   这是帝魔君的手!   李一的剑,落在了他的掌心。   八荒六合一切都掌握,万事万物都在其中,万方皆拜,万灵皆臣也。   那掌中的纹理,何似于山川河流!   至尊履极,掌握八荒。   道一之剑,一生万物。   一者掌控一切,一者诞生一切!   剑与掌,会苍穹。   接下来才是【天宪罪果】的发生。   接着才是姜望的跌落。   “孽贼!”   就在场边观战的北天师巫道佑,一时白发扬起!   猕知本果真不负欺天之名,完成了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先谋王骜,再谋姜望,在武道世界里肆意涂抹,简直是在天道深海里自在遨游。   但异族真君,胆敢踏足现世修行绝巅,对人族求道者出手,这是任何一个人族强者,都不能够忍受。   可姜望虽然近在眼前,厮杀却不在眼前发生。   李一之所以能及时反应,是因为他本就与姜望在战斗里纠缠,本就在姜望跃升的彼处,且掌握最初,甚至先于四族绝灭之力的困锁而出手。   他和姬景禄要干涉这场战斗,也只能自道界至绝巅,再从超凡的绝顶高处,杀向猕知本所划定的战场——   一切都很晚! 第八十九章蟪蛄春秋,人生草木   “天人之路,于姜望算是穷途。”   “准备就这么衍道吗?”   “六合天子也好,大成至圣也罢,都是前人所设想却还未曾实现的最强。我想,历史长河里如果有一个最强的我,必然不存在他人的设想中。”   ……   “或许还不足够吧!”   “我还不够努力……也不够强。”   最后姜望这么想。   他的道身呈天人五衰之态,急剧坠落,他的意识也瞬而陷入蒙昧之中。   旁观此战的巫道佑和姬景禄都在第一时间出手。甚至巫道佑比姬景禄要快得多,瞬念之间就通过【道界】踏足绝顶高处,翻手一印,轰向四族绝灭之力的困锁。   但他也明白,他都来不及!   【天宪罪果】这样的手段,出现就意味着结果。   唯一一尊及时突入战场的真君李一,也被帝魔君挡住——面对这种在诸天万界都能争名最强的强大魔君,李一其实自保都艰难,遑论为姜望做些什么。也就是身在现世,有人道洪流支持,还能出剑。   其余似斗昭、重玄遵、钟玄胤等,更是都只能看着,无法插手此战。因为绝巅处的风景,他们还未能触碰。   白玉瑕和向前,则是看都看不明白,只看到姜望强盛至极的气息,正极速坠落。   黄舍利一刹那脸色煞白,神通之光摊碎如流瀑。她试图以【逆旅】倒转光阴,以便提前给姜望一点反应的时间,但涉及到这种程度的厮杀,以她现在的修为,根本不能够将时间拨动。   且姜望缺的也并不是那么一两息反应时间。   集结四族之手段,这【天宪罪果】之威,是现在的姜望根本不能够抗拒的。   无关于他是否坚强,是否努力!   ……   当今之世,有两条大道通绝巅、望超脱。具体表现为【武界】和【道界】,都贯通绝顶高处。   巫道佑经【道界】而往,姬景禄经【武界】而往。   但还有一道身影,穿梭在武界之中,不仅仅身在现场观战的大景玳山王之前,甚至比巫道佑都更快抵达——   “既来此,便葬此!”   武道第一,王骜!   其声似洪钟,其势逾雷霆。时间和距离一步就跨过,在巫道佑的那一印落下前,他的拳头就已经先一步轰在了那无形的障壁,直接硬撼四族绝灭之力的困锁!   当然仅凭更快抵达战场这一点,并不能论证王骜比两千多年前就设局杀死圣魔君的巫道佑更强。   而是猕知本设伏的路径,本就是通过武界来达成。去年勾勒于此的伏笔,在今年揭开。   【天宪罪果】一经发动,武界第一时间予以回响。   王骜跨界而至,拳打诸方。   当时当刻,有一记掌刀剖出来,正迎拳峰。   从那四族绝灭之力困锁的“万界囚天阵”里,眉眼和顺、气质慈悲的善檀,大步走了出来。   “昔日你说,下次再见——打死我们。让我来试试你罢!”   以掌迎拳,满怀悲悯。   诸世苦恶,送汝往生。   上一次在武界,因为王骜轰碎开道功德,自舍超脱。他们其实都没有真正展现力量就退走。   帝魔君是毋庸置疑的强者,他善檀又哪里是软柿子?   说他绵软,战死的饶宪孙也不能瞑目。   在武界之中,王骜作为武道开道者,是一轰一个准。但在这超凡绝巅的飘渺高处,且看胜负如何!   荒芜武界,骤起涟漪。矗立于此的绝巅之峰,除了还在幽冥的吴询,其余全都拔起。   身在荆国的曹玉衔、身在天绝峰的舒惟钧,全都在第一时间出现,只是比姬景禄都慢了一步,更别说及时对姜望进行干涉。   而道界之中,更是掀起轩然大波,强大意念交错于时空,澎湃杀气纵横高举,绝巅之峰群矗!   “鼠辈找死!”   “尔等禽兽毛鳞之辈。是等不及神霄,现在就想灭族!?”   “天道无咎,一任彼辈来去,燧明城在干什么?吕延度当承责!”   作为人族星占宗师,吕延度如今坐镇燧明城,是与妖族卦道天妖对垒的存在。但他的主要精力,是在于燧明城的安全。其次是整个文明盆地的存亡。要说他一个人就要为妖族的所有行动负责,那也委实是苛责。   妖界又不是只有一个猕知本。   且这次四族联合,手段玄秘。作为主导者的猕知本,压根没有通过燧明城,而是从天道入手,潜游天道深海,在王骜轰击天道屏障的时候,顺势落入武界,根本防不胜防。   武道开拓,就这么一次。   而诸天万界,研究天道者众,却只有一个“欺天者”。   不够懂天道的,很难察觉猕知本的行踪。太懂天道的,又很难不成为天人。可一旦成了天人,又怎会在意哪一个人的死活?无论那个人,是叫王骜或者姜望。   今日杀姜望,本是昔日之局,而爆发在日月斩衰、天机混淆的关键时期——【天机乱,卦者盲】!   实在是没可能预知的。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先救人!”须弥山照悟禅师的声音,随着知闻钟响起。   钟声响,神陆遍地起狼烟。   列国诸宗,各路强者,纷纷出手。   姜望和楼约的决斗,姜望和李一的决斗,所有人都只是旁观,或者远远地等待一个结果。   因为那都是自我的选择,是绝对公平的战斗。   姜望在登顶路上所突逢的【天宪罪果】,则是让所有人都出手。因为这是人族与异族的战争!   谈不上什么对错,这是最根本的立场。   在内姜望可以是某些人私恨的对象,在外他是人族正在飘扬的旗。   两军交伐,不可使旗断也。   道历新启以来,现世几曾有如此壮景?   真君并举于世,绝巅之林摇动如海。   凡知此事,凡是能抽身的人族真君,几乎都出手。触及现世极限的力量,天南海北地涌来,一个瞬间就抹掉了“万界囚天阵”。   但哪怕是驭知闻钟而来,喊出“先救人”的照悟禅师,亦知此行或晚!   今日的姜望有如此雄厚积累,一旦完成“以力证道”的伟业,站上超凡之路的绝顶高处,顷成盖代强者,名势加身,眺望超脱。哪怕在绝巅之林里,也不能算弱了!   而他才三十岁,现在到神霄开启,还有快三十年的时间……焉知彼刻之姜望,会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姜望尚在神临,就把妖族天榜新王杀得七零八落。及至洞真,又杀得诸界洞真不敢独身在前线。待他绝巅,根本不敢想像。   这样的人物,站在敌对立场,是一定要抹去的。   设身处地,倘若照悟自己为异族,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   猕知本这样的绝世天妖,又怎会不知,要杀姜望,会遇到多么大的阻力。   登顶的机会只有一次,他们现身的同时,必然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所以哪怕纠集四族绝灭之力的“万界囚天阵”一个瞬间就破灭,降临现世绝巅高处的四族衍道遁为泡影,也都未能阻止姜望的坠跌。   事情已经发生!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响起了一声叹息——   “也罢!吾归来方知姜望其名,而一知再知。今日人族无他,失色良多!”   道界之中,刚刚也参与出手的鲁懋观,一时抬眸。   照悟禅师更是露出喜色!   这个声音……   清逸绝伦,显尽万古风流!   正在陨仙林,追得那无名存在上天入地的凰唯真!   祂的出现,意味着一切都有转圜。   已经发生的事情,也可以不必发生。   凰唯真之所以叹息,是因为此刻的祂一旦分心出手,就等于让那【无名】一先,让这段时间不断累积的胜势,又回到早前。   超脱之战里的这份优势,是何等宝贵。   但祂也必须要出手。   姜望同凰今默的关系,倒是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这段时间祂在超脱之战里所累积的胜势,几乎全都与姜望有关!   其他人看姜望,也就是今日在天京城证名“洞真无敌”,铸造传奇,以力证道登绝巅。   祂和那位需要不断补充现世知见以完全藏世的“无名者”,却是一再地感受,一再地惊动。   换做以往时候,无论现世极限怎么突破,“无名者”都可波澜不惊地补充觉知,根本不虞被谁惊觉。但是在被凰唯真追着打的现在,每一次不得不为的知见弥补,都是一次自曝其短的漏手。   藏了脑袋露出手,藏了胳膊露出鞋。   好好一个藏世多年的超脱者,却不断地在那里漏风!   若“无名者”能得暇,恐怕比猕知本都更想杀姜望。   凰唯真一声叹息,因姜望而来的优势,便还给姜望。   猕知本乃妖界算力第一的天妖,常年独坐九万丈问道峰顶,落子诸天的存在。   大菩萨明止、“有望成佛”的明弘、主掌《未来星宿劫经》的行念,都是他的战绩。   他来全力谋一个人,几乎不可能失手。   今朝还有魔界、虞渊、沧海的支持,也是提前算定,早做筹谋,摒弃诸方干扰,杀姜望于一瞬,叫任何人都反应不过来!   但超脱者,超脱一切而存在。是绝对的“算外”,绝不可能被超脱之下的棋局所约束。   强如大景帝国,恢弘如靖海计划,也毁于敖舒意席卷波澜。   今日凰唯真出手。   “算外”的事情已经发生。   随着凰唯真的声音落下来,属于超脱者的伟大力量,亦在顷刻间翻转所有。   猕知本是天外来客。   凰唯真的力量,更在诸天万界外!   祂虽还未有录名于《昊天高上末劫之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不受约束。但对异族真君出手,也无疑是在撕毁超脱共约。所以祂的这道力量,只针对姜望本身。   人们只看到——   下坠的姜望又飞起,华萎的道躯又焕新,幻彩的光芒在他身上流动,让正在污秽寂灭的一切都回退,仿佛时光倒转。   属于凰唯真的伟大力量——【幻想成真】!   所愿皆能实现。   祂不愿让姜望死,姜望就死不了。   祂不愿让姜望坠落,姜望就坠不下去。   但之所以会有“算外”,就是因为谁都不能料尽一切。   自古以来,越是卦道强者,越说“卦不可算尽”!   就在幻想成真的同时,又有一个同属【伟大者】的力量降临。   声音混同于时光,流动在幻想力量的幻彩里。   那声音道:“超脱之下的事情,岂涉你我?凰唯真,你违规了!”   又道:“该发生的就让它继续发生。”   凰唯真百忙之中腾出手来的幻想力量,像一件披在姜望身上的长袍,为他御寒挡风,使他免于冻死。但这突来的声音一响起,这件长袍又被撕下去了!   姜望再次回到之前的位置,再次天人五衰而坠落。   凰唯真的声音道:“呵呵,柴胤!你藏得好深!”   但是对于违规的指责,祂却并未反驳。   因为祂确实是违规了。   超脱之下的事情,与超脱者无关。尤其今日之事,还涉及到诸界各族的谋划,凰唯真跑过来掀棋盘,与直接动手压制异族也没两样了。也就是尚未录名,不然超脱共约先要压祂三分。   此时之来者,妖族大祖柴胤!   与秦太祖嬴允年争夺三生兰因花的存在,在神霄世界放弃唾手可得的超脱,将三千年的积累赠予妖族、成全神霄,以半生作赌的那一位!   祂竟然在七年之后,不声不响地再次证道超脱!   也不知这七年的时间里,祂又经历了怎样的故事,又在什么地方拼搏。   几乎所有人都能认可柴胤成就超脱,但都是以百年千年为计。祂能够这么快再证,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令人惊悚。   若无今日之事,这消息还不会暴露出来。   祂超脱而晦隐,分明有所图谋。但今日祂不得不出面。   凰唯真今日之举,看似随性为之,也未尝不是一种试探。   默许凰唯真的违规,就等于承认妖族对此事的无力,只会助长人族的气焰。今日凰唯真尚且只是出手救姜望,焉知下次会不会在超脱共约不能完全规束的范围内,做更过分的事情?   祂于此出手相对,就是要让人族知道,妖族不仅有绝巅之上的强者,也同样有未在超脱共约上录名的【伟大者】。道历新启后,非是人族而独兴!   超脱者即伟大者,位在绝巅之上,超越所有而存在。   今日之事,凰唯真舍弃了祂压制【无名者】的先手,而柴胤暴露了自己已经超脱的事实,失去了将来出其不意的优势。也不知谁付出的代价更严重。但总归都是因为姜望而发生。   两尊超脱者为一个真人的登顶大打出手,放在历史的长河中,都绝无仅有。   再加上猕知本汇同妖界、魔界、虞渊、沧海的筹谋,加上整个现世绝巅之林的摇动……   姜望今日证道还未成,但证道的分量,已经旷古绝今!   但一旦死了,很多事情就失去意义。   埋在土里,终究是告别。无论你是破铜烂铁,还是十足十的真金!   这两位超脱者的对话,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任何人都无法干涉,甚至连观测也要祂们允许。   就这样高晦而隐,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姜望继续坠落。   这真是绝望的深渊。   叫左嚣、姜梦熊这样的强者,都没有更多言语。   李一及时出手,无用。   现世诸多绝巅纷纷出手,迟了。   就连身为超脱者的凰唯真出手,也被抹消了努力!   世间还有何人能救?   “姜望!”   “姜望!”   “姜望!!!”   很多的声音在这么喊。   细听才发现,那是不同时期的自己,在呼唤现在的自己。   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这个名叫“姜望”的人,都没有放弃。   过去,现在,未来。没有例外。   坠跌中的姜望,倏然睁开了眼睛。   在一片蒙昧之中,那不朽的赤金色也飘摇着,逐渐要熄灭而凋零。   何人能救?   强者自救!   在后仰坠跌的过程里,他始终未曾放开自己的剑。   他用那陷入天人五衰的道躯,颤颤地抬起剑来,反手给了自己一剑——   劫无空境!   人在临死前,会短暂地进入劫无空境,走马观花地回想起一生中重要的事情。   姜望用此剑,拓展自己“劫无空境”的状态,延缓自己的“死前”,让自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让自己更清醒。寻找那未见得会出现的可能。   他呢喃:“天府……”   “天梁……”   “天机……”   声音起先模糊,渐而清晰。   “天同、天相、七杀。”   “南极长生——”   他张开了嘴,低喝一声:“解!”   两块桃符从他的道躯里飞出来,嵌在他的肩。分别写着“家宅平安”、“长宜子孙”,而后一并都揭开——   姜望自己主动地揭开了【平安镇】,释放了自己的第一重天人态!   天道的力量一时汹涌,钻出姜望道躯,隐约化作一人形,仰头向天,立即尝试勾连天道!   看起来就像是从姜望尸体里爬出来的另外一种命运。   姜望便在这样的时候仰头,仿佛间隔无穷时空,与那已经遁走的猕知本对视了!   “你说天不许,人长寿,试请睁眼,世间长寿有几何?”   “你说天不许,武道见绝巅,武道绝巅立其五!”   姜望病弱地笑了:“你说【天宪罪果】,必死无疑——现在看来,这话也并不全对。”   这话当然不是对的!   因为姜望现在解封天人态,当即便有了一个全新的保命的选择——只要他彻底归入天道,化身天人,顷刻就能证道绝巅,得到天道无穷的补充。   天宪罪果再强,什么【主劫】、【古怨】、【枯祸】、【天罪】再凶险,又能奈天道如何?   当这个选择出现,“天宪”就已证错。   在生死的危机之前,姜望会选择归于天道吗?   伴随着因果之线,响起了猕知本的笑声:“呵呵……你不会这么做。”   布局斩旗这么久,他的确是了解姜望的。   姜望也笑:“呵呵……”   立即就有赤金色的光芒化成一双大手,将这模糊的天人形态,死死擒住,一点一点,抓回了道躯!   这早早就被封印的第一重天人态,远不如第二重天人态,甚至都未能形成天人姜望,只是一个模糊的天人名位,远比天人姜望弱小。自然逃不出现在这个只差半步就绝巅的姜望的手心。   姜望现在当然是衰弱的,但因此躯而显化的天人态,也同样的衰弱着,所以差距依然存在。   他将这具天人态,放出身外,又抓回体内,反手便封镇。在这个过程里,吞天道之力而自用,以天躯复己躯,用于抵消部分致死的伤害——若把天人姜望分割成两个部分,天人可以得到天道的补充,姜望当然也可以得到“姜望”的补充。   只是前者无穷,后者有限,聊似杯水车薪!   姜望论证猕知本的错误,并不是为了真个沦入天道,而是要对【天宪罪果】,进行因果层面的“证伪”,由此寻得生还的可能。   他已经察觉到,这【天宪罪果】的力量,有很深的因果联系,深入到道则层面。他没办法很快地将【天宪罪果】洞悉,但至少可以为自己找一找活命的理由。   既然“天宪”并不对,“罪果”又怎么是必然?   “立死”没有发生,“死”也有待商榷!   那以因果线牵连的猕知本的声音,迅速回应了姜望的笑:“死生如何?不过幻梦。人世长旅,何必苦行!”   在这个时候,姜望眼中一片恍惚。   他在恍惚中看到——   在那遥远不能及之处,有一座极其神圣、极尽威严的高台。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理当位于天狱世界太古皇城的妖界封神台!   格外瘦小的猕知本,披着一身略显宽大的道服,便立于此台之上,遥遥看向此边。   抬手一指,因果乱絮,言曰:“以力证道无前路,不许你寿——斩道!斩春秋!”   立死不可得,退而求其次。   并非是猕知本的力量跨界而出现,而是【天宪罪果】的力量,在悄然的演绎和诞生。   把“立死”的结局,换成两个更容易实现、也更不能抗拒的“罪果”。让“立死”变成了“缓死”。   就此斩断姜望“以力证道”的路,并且斩去他的寿,令他春不见秋!   譬如蟪蛄,又或蜉蝣。   蟪蛄只活一季,夏生秋死。   现在已是盛夏的尾声,这罪果叫姜望见不到今年的冬天。   是为斩道!斩春秋!   在这样的时刻,姜望却冷静得可怕,他只是借由因果与猕知本继续对视和对话:“好个欺天者,看来我之前欺天失败,大概也与你有关。”   猕知本淡声道:“如果这样可以予你万一之安慰,这么想也无妨!今日斩你道者,断你寿者,猕知本也。尽管仇恨我罢!善檀,帝魔君,占寿,乃至诸天万界所有异族,你也尽可怨之!”   姜望摇了摇头:“我有何怨?”   他探手在身上,虚虚一抓,将那垢秽、华萎、汗流、臭秽、不乐本座,一把扯去,就像扯下了一件破烂的外衣。而里间道躯仙辉,焕然如新!   既然“立死”不可得,天人五衰后续乏力,自然不能再伤他分毫。   他一瞬间掌握自我,只是前方已经没有“以力证道”的路。   “杀我可也!我亦杀异族英雄!”   “道途艰难,有内忧外患,天劫地劫生劫死劫,皆修行者必渡。我今不能衍道,是我还不够强大,不能碾杀所有的阻道之敌。”   “诸方跨界联手,花费如此巨大的代价杀我。”   “或者至少能证明,我也稍稍为人族,做出过一点贡献。”   “我何怨也?”   他最后看了猕知本一眼:“但我们之间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猕知本淡淡地道:“你只有一季的时间。”   “朝菌晦朔,蟪蛄春秋。人生草木又何似?我们都是在有限的生命里,探索无限的可能。”   姜望并起剑指,平静地将这因果线割断:“一季的时间,足够我重新证道了。” 第九十章余有路,志于万里   何能如此平静!   旷古绝今的衍道之路,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举世都无敌,却断绝于天外。   年仅三十,正要创造真君成就的历史——这历史却被无情地抹去。   他为什么还能这样的冷静?   不崩溃,不沮丧,不放弃。   甚至于……   不怀恨?   旁观此局者,都要替他崩溃了!   全程目睹这一切的巫道佑,一时也眼神复杂。   他也出手,他也迟了。古往今来能在天道深海潜游,且留下记录者,几乎没有几个,那是天人的游戏。天人进入天道深海,会被天道所同化。非天人进入天道深海,会被天道排斥。   当年世尊传道妖界,很多人都在后来分析,祂是怎么过去的。万妖之门没有祂穿行的记录,两界之间也不存在任何未被发现的两界通道。最后只能归结于世尊神通广大,超脱一切想像。   他其实一直有个设想——世尊有可能是通过天道深海潜游而往!现世为诸天万界之中心,诸界天道仿如现世天道之支流。这种可能性在理论上是存在的。只是他非天人,无法验证。   与之相较,猕知本并没有真正进入现世,而是潜在现世天道深海,落在现世的超凡绝巅处,这又简单得多。   今日是武道之局的后续,同一次计划的余响,姜望观彼而受此,而又一度身为天人,感受应该更是复杂!   他主动走到姜望身前,缓和了声音:“不要着急,只要你再次证道绝巅,寿限就不是问题。万古而今,大道万千,此路不通,另有别路。无非是另外一种选择,时间虽然紧迫,我们都可以帮你想办法。”   中州上空的云台,姜望已经醒过来,手中之剑,已归鞘中。   他对巫道佑一拱手:“多谢天师美意,余有路,志于万里。”   又团手敬过一周,感谢今天出手的所有人:“蜉蝣寿短,道却无涯,不再多礼了!”   留下此言,他谁也没有再看,独自转身!   绕身的仙虹已经隐去,他已然不再显现那洞真无敌的姿态,但云海之中他的背影,也如他来时那样坚定。   或许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只是一个人。   大道独行!   ……   云台边缘,白玉瑕和向前四目相对,尽皆缄然。   前者都在策划白玉京大涨价计划,后者还陷在好友全面超越师父的复杂情绪中,一转头,姜望登天一步,前方的绝巅被移走了!   时间紧迫?   蜉蝣寿短?   什么意思?   “你会觉得遗憾吗?”姬景禄看着同样不出声的李一。   此时此刻在天京城上空的衍道强者,只有巫道佑、姬景禄、李一这三尊。   巫道佑也同样看过来。   李一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转身离去。   但……   嗡!   他的剑在鞘中,仍然在鸣。   ……   一场轰轰烈烈的加冕仪式,顷刻间风流云散。   人们各自散去,不免各有各的复杂。   这时候天京城万妖之门方向,有一个身影疾飞而来,狂笑不止:“哈哈哈!姜小儿证道,焉能没有本大爷见证?”   他气势煊赫地高飞于空:“不胜过某家手中南岳,不足以洞真称无敌!欸?”   不比斗昭那个占着茅坑的狗王八,能以太虚无距赶路。他自楚国飞过来,要慢上许多,中间还有很多关卡需要交涉,不能直飞。所以他灵光一动,改走万妖之门!   他先经楚国的万妖之门副门,穿入天狱世界,再从燧明城的万妖之门主门,穿回天京城,如此就方便许多。   但也不知怎的,景国上空,并没有看到人决战。   难道换了场地?   怎么不通知他!   “那家伙是你们楚国的吧?”已经飘在中域之外的流云上,重玄遵白衣胜雪,淡声问道。   “你认错人了。”斗昭面无表情地道。   重玄遵挑了挑眉:“是吗?”   斗昭相当认真:“他从景国的万妖之门出来,肯定是景国人。”   “说起来,你怎么一直跟着我?”重玄遵又问。   “我也正想说。”斗昭十分不爽地看过去:“大道朝天,你怎么非要跟我走一边?”   “我去边荒有点事情。”重玄遵道。   当前阶段,沧海大战方歇,虞渊长城已固,要想就近寻些激烈,找找生死危机,也就边荒一个选择了。   斗昭一卷武服,主动加速,免得被某些人找过来:“谁去边荒不是有事!”   重玄遵漫步而走,忽道:“还会再见吗?”   “当然会。不然只剩些臭鱼烂虾,我不免寂寞!”斗昭跃为金光一道,瞬间便远。   云澄天阔。   火披金霞。   ……   ……   姜望在云中走。   这条路他好像已经走了很久。   走到注视他的目光都厌倦了。   但他还是那么走。   从开始到现在,从现在到以后。   现在已是六月的尾声,翻过头去就是秋天。   天宪罪果抹掉了他的余生,长达千年的寿数被斩为一秋,或许这就是最后的一秋。   而他此刻在云海中眺远,觉得夕阳非常地漂亮呢。   在某个时候,他低头往下看,视线拨开云海,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这时候的草色已泛黄。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牧国。   他很快就见到了赵汝成。   今天的大牧驸马,穿着宽松的草原服饰,编了一头辫发。   往常在宇文铎头上看得不很习惯的辫发,忽然就具备了美学的意义。   “小五。”姜望看着他:“这几年忙着修行,咱们见面也不多。听说你现今在敏合庙做事?”   赵汝成还并不知道景国上空那场登顶之战的结果。   因为姜望第一时间就来了草原。   也因为赫连云云有意地没有告知他。   他只是以为他的三哥,可能是输了一招,才未能登顶。   洞真没能冲破衍道的封锁,且是李一那样的衍道,这也太正常不过。   他不觉得三哥需要安慰。   他想三哥只是想他。   随手提起银质的酒壶,倒了两碗马奶酒,他瞧着三哥,脸上带笑:“神冕大祭司要收回更多的力量在修行上,天子有意让我接掌敏合庙——当然,这也要看我在任上的表现。”   看来涂扈在敏合庙的修行已经结束了,真不知现在又走到什么位置。   姜望看赵汝成一眼:“你长成这样,执掌牧国外交。再合适不过。”   赵汝成笑道:“你以前也总是用这个理由,叫我替你四处跑腿。”   姜望道:“可见我与大牧皇帝,英雄所见略同。”   他举起酒碗,一口饮尽了。然后道:“我有时候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咱们第一次联手出城的时候……你觉得我变了吗?”   赵汝成摸着自己的辫发,叫姜望看到自己的变化,嗤了一声:“一成不变是石头!”   又道:“有些地方变了,有些地方没有。但怎样都不紧要。你永远是我的三哥。”   姜望坐在那里,呈现一种宁静的姿态,没有再说别的话:“找个安静的地方,我要静修几天。”   他没有去云国见安安和青雨,因为他并不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赵汝成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道:“我来安排。”   赫连云云就在这时候,走进房间里来:“三哥若是为修行,可以直接去厄耳德弥。”   她掩去复杂的情绪,看着姜望,补充道:“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赵汝成抬了抬眼睛,没有说话。   “只需要一处静室就够。”姜望道:“我来找小五,也是因为其它地方都太吵。”   厄耳德弥当然是宝地,去厄耳德弥进修的机会也非常宝贵。   但对现在的姜望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他在当前这个境界,没什么可以学习的了。   “那就去苍图镜壁。”赫连云云道:“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清净,绝对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到你。”   ……   苍图镜壁是牧国修士挑战极限的秘宝。   位在天之镜下,厄耳德弥之旁。   姜望席地而坐,静思不语。   这是一间什么都没有的镜室,四面都是镜子,四面也都是镜中障壁。   历代同境最强者所留下的力量,即为现有的镜中障壁。通常来说,推动其中一面障壁,开一扇门,就算打破了极限。呼延敬玄当年是直接轰碎了一面障壁,大步走出,自此刻写草原最强的洞真记录。   地面上散落着不同的骸骨。   在草原的历史上,偶尔会有人进来闭死关,不破极限不出,最后枯竭于其中。这样的人不多,但代代都有,积累下来,便形成这乱葬岗般的地貌。   无人去清理。这是警示,也是激励。   超凡绝巅不可攀,多少朽骨在道旁!   姜望只在镜室里坐了两天,时间刚好来到七月。   秋天来了。   与秋风秋意一起过来的,还有重玄胜。   大齐博望侯紧急到访草原,言有大事相商,这时候已经知道姜望境况的赵汝成,赶紧通知了姜望——苍图镜壁里是无法连通太虚幻境,也不能传递任何讯息的。若有紧急事态,只能通过厄耳德弥所独设的天音室来通知。   姜望宁静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   啪!   四面镜中障壁,一时尽碎了!   连齑粉都不存在,四面空空。   隔壁的厄耳德弥都惊动,许多草原子弟冲出宫来,探首争看。   姜望一步跨出,人已无踪。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梳理想法,现在已经足够。   姜望在草原的深处与大齐博望侯相见,荒草没膝,天接黄台。   重玄胜不爱走路,便坐在山坡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早叫你不必那么拼命。你四处露头,锋镝当于你处鸣。”重玄胜很久没有赶过路,很辛苦的样子,捶着腿道:“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没有猕知本,也有其他人。”   姜望平静地道:“狂风暴雨永远都会存在,被摧折只说明我不够资格站那么高。”   重玄胜很是不忿地捏了一把自己大腿上的肥肉:“啊,你这个死样子。你这么不软弱,朋友怎么安慰你?”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看他一眼:“你还是好好安慰一下自己吧。我要是不小心失败了,我怕你承受不住打击。”   “放心,我会跟十四好好生活的。”重玄胜强调:“你走你的,我们会很幸福地生活下去。”   顺便叫猕知本给你陪葬。他在心里说。   姜望懒得骂他,也在山坡上坐下来,与重玄胜背对而坐,共享这天风和秋草。“那样最好。”   “只活一秋的感受如何?”重玄胜又问:“是不是一下子就觉得人生短暂,错失良多。过去没有好好待我,非常遗憾?”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都活得短暂,所以懂得时间的珍贵。”姜望看着远处:“我喜欢这金黄灿烂的季节。”   “这两天我收到了很多讯息。都是一些认识你的人,为你想了些办法。他们知道你时间紧张,不想打扰你。叫我先筛来看看,是否有用。”重玄胜取出一沓纸,举在空中:“当然,都没用。”   每一张纸上都是不同的办法,都没有用,都用了心。   姜望接过来,一张张地看:“那么,你带来了什么有用的消息。”   重玄胜悠悠道:“我带了助你一秋成道的办法。”   “哦?”姜望问。   重玄胜道:“举国势而证道,踏官道而成真君!”   姜望定了一会儿,笑了:“天子跟你说的?他老人家打算封我个什么官,又安排了哪个软柿子,好叫我一秋灭国,得功证道?环顾东国地缘,如故夏一般的目标已不复有,一国恐怕不够,得灭几个?”   “天子什么都没有跟我说。”重玄胜道:“而且这样的官道也不是你要走的,因为无法眺望最强。”   “我可……做不了皇帝。”姜望说。   重玄胜道:“知人善任就可以。军国大事都交给我。我做你的相国。”   姜望这时候才发现,重玄胜竟然是认真的。   堂堂霸国世袭侯爵,与国同荣,永享富贵,这胖子举家离齐还能图什么?在齐国争不得相国么?   他一时沉默。   而重玄胜继续道:“若要走六合天子之路,当今之世,能够助你立地衍道的选择,已经不多。六大霸国自不必想,黎国、魏国也都与你无关。宋国的话……若咱们能得到书山的支持,机会极大。但最好的选择,你应该知道在哪里。”   两个人背对而坐,彼此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重玄胜指画江山,滔滔不绝:“我们应当在夏地立国,用故夏全境,为你道基。理由有五,其一,你在夏地留下很好的名声,民心可用,夏民不会太抗拒你,那里的军队被你征服过,也很容易再次臣服;其二,颜生一直支持你复国,而故夏一直声称旧旸正统,你若在夏地举旗复旸,名正言顺,他一定来投。颜生背后是书山,我们立国即得一强援……”   “可以了。”姜望说。   “其三,坐镇南夏的真君是阮泅,天机混淆,他算是废了一半,比较好对付……”   “我说可以了。”姜望重复道。   “其四,这是景国、楚国、魏国、剑阁、暮鼓书院都乐见的事情,我们不会遇到任何外部阻力,反而会得到源源不断的支持;其五……”   姜望蓦地回身!把手搭在重玄胜的肩膀上,却很轻缓:“可以了。胜哥儿。不要再说了。”   重玄胜抿了抿嘴:“得,你又这样。”   姜望笑了笑:“你的主意太馊了。我哪是那块料子?”   “但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成道,又不磨了你的心气,仍然把握最强的可能……只有窃国,只有割夏地自用。”重玄胜的确是认真的,他不可能万里迢迢跑到牧国来开玩笑:“没有什么料子不料子的,你做支旗就好,其它的事情我来做。叫天下看看我的手段!”   姜望只是笑:“好了,博望侯,我知你手段。天下也都知。你实在不需要再证明什么。”   “要不然你看看详细的策书?”重玄胜仍不放弃:“我已经全部谋划好,国家体制我来搭建,各方外交我去谈。我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支持有支持,要名望有名望,发雷霆之势,有什么不能成?你立国即比魏玄彻!有何不可?”   姜望认真地道:“故夏百姓,不是我的棋子。不该为我个人生死而再次陷入战火。我在夏地待过,我知道重建生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令战火反覆,真能得人心吗?而且早前我离齐的时候,就已经答应过天子,不再加入任何国家,建国当然更是不该。我也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此生不会与他为敌。我视他如长者,他见我如后生,窃夏立国,是对他的背叛。想来……他也会伤心。”   “谁在乎呢?望哥儿。”重玄胜道:“天下纷争,为名为利,不为你说的这些。”   “我在乎。”姜望不容拒绝地道:“此事不必再提。”   重玄胜大手一摊:“谁能相信呢,你这个离国而去者,对皇帝那么忠诚。”   “你对皇帝却一点都不忠诚。”姜望半劝诫半警告地道:“天子之心,悬于日月。你虽然是我平生所见第一聪明人,但你的不诚不真之处,瞒不过他。”   “他当然知道,他也并不在乎。”重玄胜『呵』了一声:“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独独对你亲近?这世上聪明人常有,愿意不聪明者少有。”   姜望没有多说,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你也挺忙的,就先回齐国吧。我还要赶路,就不留你吃饭了。”   重玄胜却没起身:“你打算怎么走?”   姜望看了看他,只扭过头,喊了一声:“小五!”   晴空骤现一缕剑光,仿佛自天光中析出,须臾由远及近。   一直守在附近的赵汝成,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三哥!怎么了?”他落在姜望身前,看了看重玄胜。   好嘛。倘若建国,还有这个外援。   “别对眼神了!”姜望一巴掌把他拍回来:“去帮我办件事——依祁那寺的寺正,是叫郅言吧?”   赵汝成点点头:“怎么,他得罪你了?这事得从长计议,最好是从官面入手,毕竟他也是天子亲信……”   “得了!我是有多大胆子,来草原杀依祁那寺的寺正!”姜望耐心等他说了几句才打断:“有一个叫郅宁的人,应该是他的儿子。把这人带到我面前来,难办吗?”   重玄胜在旁边眼神幽幽。拿人家的儿子,和杀依祁那寺的寺正,这两件事情有什么本质区别?郅言能不拼命?   赵汝成只道:“等我一刻钟。”   声音落下,身影已经消失。   重玄胜有心再跟姜望聊两句,姜望已经闭上了眼睛修行。   “嗐!”他只好一拍自己大腿,看那团肥肉是如何回荡。   赵汝成说一刻钟,但还不到一刻钟,就飞了回来。   走的时候孤身一人,回来的时候四个人。   他,赫连云云。以及一个身穿黑衣、表情阴鸷的中年男子,以及男子手中拎着的一个面目英俊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被五花大绑,不得展身。   嘭!   黑衣阴鸷男子直接将手里的人扔在地上,扔到了姜望面前:“姜真人!在下郅言,还是第一次与您相见,十分有幸!听说您要找我的儿子,我帮您捆过来了。他是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您是否可以公开言之?或鞭笞,或残肢,乃至于割颅,总要给您一个交代!”   被捆在地上的郅宁,猛地挣扎起来,嘶声裂肺:“父亲!”   “闭嘴!”郅言一脚踹散了他的言语。   姜望要拿一个人,赵汝成和赫连云云什么都不问就帮忙,他自是要给一个交代的。   事实上他没有直接动手,而是通过赵汝成来办,就是为了表明他对牧国体制的尊重。   此刻他看着郅言,双手扶膝,慢慢站了起来:“郅寺正,不要误会,我对您没有任何意见。咱们往日无怨,近日也无仇。”   他走了两步,走到被捆缚的郅宁身前,看着这小子交错着愤恨与惊恐的眼神,很平静地说道:“你是魔。”   “你在开什么玩笑?!”郅宁拼命挣扎:“你是不是疯了!”   “姜真人!”郅言面沉如水:“依祁那寺是国家机要之地,我是天子信臣。您虽天下无双,名高德重,郅家的清白,可以被这样污蔑吗?”   姜望道:“这跟郅家无关,跟你也无关。”   他翻掌托出一座小巧的三昧真炉,其上烈焰仍炽。   随手将其握碎了!   握出一件非金非玉非铁非木的龙钮镇纸。   “爹!救我!”郅宁瞬间激烈起来:“他要构陷于我!”   郅言在这个时候却沉默。   姜望将这枚龙钮镇纸往前一递——   郅宁英俊的面目刹那狰狞,汹涌魔气透体而出! 第九十一章举天下而重之   七恨魔君曾言,红尘滚滚,有许多人魔心深种。   眼前这依祁那寺寺正家的公子,便是一尊。   他身上的魔气被龙钮镇纸引出,暴露已成现实,面容也变得狰狞丑陋,可嘴巴却咧开笑着,脸上也带着欢喜!   他好像非常开心,而开心也是一种力量。   愈是欢笑,愈是魔气滔天。   雀跃的魔的力量,迸出他的眼,迸出他咧笑的嘴巴,结成种种扭曲之形,意欲吞真而存在。   但无论怎么挣扎,都是无用。   姜望只是随手一按,便将他的汹涌魔气都按灭。这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像一座不可挪动的山。   又随意地翻转手掌,抬指轻轻一勾,即便引出魔意来——   郅宁的脸瞬间僵住了,被抽走了力量,也抽走了真正喜乐的情绪,变成一个夸张难看的假笑,仿佛只剩躯壳。   这具躯壳好像也已经干涸,正生机流泻而枯萎。   他不再有挣扎的力量和意志,像一团抽掉骨头的血肉,委顿堆叠在地。   唯独停在姜望指尖的那缕魔意,还在不断扭曲,如黑烟晦影。偶尔撕开来,咧开一个大笑的嘴型。   姜望随手把这缕魔意弹入三昧真炉:“魔意被剥离,他就不具备什么威胁了,当然也活不了多久。你们自己处理吧。”   依祁那寺寺正的位置是如此重要,理论上祖孙三代都得清白。   当代寺正郅言的儿子,却是个“魔”!   这实在是……已经靠近了帝国关键!   也就怪不得赫连云云没了表情,赵汝成不作声地盯住郅言。   阴鸷森冷、在天下都有“酷烈”之名的郅言,直接伏在了地上:“郅宁虽是我子,何时入魔,我亦不知。今日引颈,任杀任剐。唯独这颗忠心,伏乞圣闻!”   赫连云云淡声道:“天子不在这里。你这些话同孤讲,倒是没有太大意义。”   姜望在这时出声:“郅宁为魔,是至高魔功所染,单以隐蔽而论,的确非寺正能知。至于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云殿下定有自己的判断。”   郅言挪过身来,对他磕了一个。   姜望一步让开:“我只是说了句实话,当不得礼。”   赵汝成问:“郅宁为魔功所染……是什么魔功?”   至高魔功只有八部,每一部都曾掀起腥风血雨。   “准确地说,是已经被替换的至高魔功。郅宁所染,是《苦海永沦欲魔功》的一部分。七情六欲都为魔,他是当代喜魔。”姜望收好了龙钮镇纸,平静地解说:“平日吞欢饮笑,暗地里食喜咽寿。普通人减寿一两年,根本不会被发现。”   重玄胜坐着不动,若有所思。   “这么说是挺符合的。”赫连云云道:“郅家子小时孤僻,后来却很活泛。成日呼朋引伴,飞鹰斗狗。孤只当他贪玩好耍,未意想早已入魔。”   “姜真人!在下只有一个问题——”郅言始终不曾起来,伏地问道:“他死前能复为人吗?郅家不能葬魔入祖坟。”   人一旦成魔,就跟过往一切再没有关系。可郅宁毕竟是他的儿子。   姜望只道:“古来入魔不可逆。”   又对赫连云云道:“此间事了,我先走一步。”   “三哥!把这带上。”赫连云云赶紧取出一枚凝成飞鹰形状的琥珀,递了过来:“这颗神丸有延年之功,兴许你能用得上。”   姜望现在要面对的,根本不是寿元的问题,补再多寿,也过不了一秋。   但他还是接过了。   接受帮助,也是让人安心的方式。   他将这枚琥珀握在手心,又看了看赫连云云、赵汝成、重玄胜,洒然笑道:“诸位担心什么呢?今秋风景这般好,看金草连天,长空辽阔!”   脚步一抬,便已上了高天:“我的路,正在我脚下!”   真有高阶的虚影,托举着他的靴底,一路向上,仿佛幽冥连九天。   体现在人们眼中的背影,是豪迈洒脱的身姿,一霎便无踪。   ……   左公名嚣者,昔年能够两证绝巅。   妖族大祖柴胤,能够在放弃超脱后,用七年的时间,再找到一条超脱路。   那他姜望,也未尝不能用蟪蛄的一生,用这一秋,重新走上绝巅。   柴胤只差临门一脚,他也只差临门一脚。   这一脚可以跨进去,也可以踹进去。   甚至他不肯证不够强的绝巅。   倘若他证道不如之前,猕知本就是真的赢了!   虽如巫道佑所言,亘古如今,有大道千万条。但他仍如最初,只问一句——   能胜天道否?   每当命运的转折来临,无论那是不是他想要的,无论那有多艰难。他面对!他接受!他往前走!   在被斩道、斩春秋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想到自己要往哪个方向走。   在苍图镜壁坐了两天。   他用一天的时间,问自己要不要这么走。   用另一天的时间,去仔细地筹划,应该怎么走。   而到今天……只需要前行了!   就在彻底飞出草原前,云天之上的青衫男子,倏而身形一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尊魔猿从他身后跃出,空中翻转几周,对姜望作了个似模似样的揖。   姜望拱了拱手:“人生艰难,道友珍重。”   魔猿顿化黑风一道,径折北去:“沧海横流,方显英雄!俺去也!”   ……   古来边荒生死线,人烟不相通。   两尊绝世天骄,在这里已经厮杀了两天,一个比一个杀得狠,搅得魔族战线鸡飞狗跳。   一红线,一白线,好似两条神龙,以惊人的高速,在危机重重的边荒穿梭往复,如狂风卷沙,似刈麦割草。一座座魔颅搭成的京观,夸耀着两位太虚阁员的武功。   在无尽荒漠上筑起的京观,密密麻麻地显现。一边披白,一边系红,彼此交错又泾渭分明,也算是某种不言的较量。   红白两线遽止于某个交错的瞬间。   斗昭若有所思地抬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附近飞过去了,你应该察觉到了吧?”   “是吗,我没注意。”重玄遵不动声色:“飞往哪边?”   斗昭往牧国方向指了指:“说不定是魔族细作。而且实力很强。”   “那该去抓住,毕竟是从咱们眼皮子底下过去的,咱们有这个责任。”重玄遵说。   “重玄阁员言之有理!”斗昭自觉地担任起指挥:“咱们分头行动,围追堵截,封死他的逃窜路线。随时保持联络。”   “没问题!”重玄遵爽快地答应了。   争了两天的两人,便同时转向,彼此对视一眼,从不同的路线,往牧国方向而去。   斗昭飞了一阵,感受到重玄遵的气息确实已远,并且对方再不能追索自己的气息,便骤然转身,往边荒深处疾飞!顺便将那太虚勾玉收了起来——至于随时联络什么的……在边荒不容易接收太虚信息,是多正常的事情!   追索着那熟悉的痕迹,几个纵跃,便看到那迳往北卷的黑风。   “兀那泼猿!给我站住!”斗昭加速追上了,但视线一挪,便看到那席天卷地的黑风旁边,有一道熟悉的白衣身影。正逐风而走,说不出的惬意呢。   当即大怒:“重玄遵!”   他实在是气愤,齐人如此不诚信,这样多心眼!   “我喊你去抓魔族奸细,你却躲到了这里!”斗昭戟指而骂:“你可有一点担当?可有一点责任感!对得起你太虚阁员的身份吗?!”   重玄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么,魔族奸细呢?你抓到了吗?”   斗昭也就“哼”了一声,不说什么,迈前一步,挤到那呼啸而北的黑风左侧。   黑风滞空一卷,化作一丈高的魔猿,他左右瞧了瞧,颇是无奈:“你俩跟着俺做什么?!”   重玄遵根本不说话。   斗昭大声反驳:“大路朝天,谁跟着你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着你?这是你修的路?路上写你名字了?”   魔猿茫然的挠了挠后脖:“那俺不走,你们先走。”   “巧了不是?”斗昭理直气壮:“我这会儿暂时不想走!”   魔猿抬起大脚:“那俺先走。”   斗昭紧紧跟住:“我又想走了!”   魔猿是个脾气爆的,几乎想一把火烧了这厮。但事有急缓,这会也不是斗气的时候,便扭头去看相对讲道理一点的重玄遵。   重玄遵漫不经心地道:“你要去干什么,一起呗?都是同僚。”   “好啊!”斗昭已经替魔猿答应了:“相请不如偶遇,出门在外,大家互相帮助!”   “你们不能去忙自己的吗?”魔猿真心无奈:“俺有俺的事。”   细数这魔猿本尊的战绩,哪次有事,不是搅得天翻地覆?超脱之局都不罕见,绝巅简直围着他跑。   重玄遵看他,全身上下,就写着“磨练”两个字。   天大的危机,也是天大的机遇!   “甭管什么事!你能做的,我都能做。你不能做的,我也都能做。”斗昭半句客气话都没有,直接把天骁往魔猿脖子上架:“要去哪儿,赶紧带路!一个法相,还给你喘上了!”   盛情难却,殷勤不能辞。   遂三尊同北。   魔猿越飞越快,斗昭和重玄遵也不断提速。   魔猿左转右折,斗昭和重玄遵形影不离。   魔猿眼中才见得魔物的影子,那些魔物便已被两位太虚阁员清空。   他这一路飞过去,连一颗将魔的魔颅都捞不着,飞得好寂寞!   第一次在边荒有这么无聊的体验,除了赶路就是赶路,除了黄沙还是黄沙。   好在目的地已经到了。   前方就是一处魔族据点——   好吧。在看到的瞬间,这座据点就已经没有了。斗昭和重玄遵好像那疯狗出笼,一瞬间就抢食抢了干净。   前一眼还魔气冲天的地窟,一刹那空空荡荡。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魔颅,滴溜溜滚到了魔猿的脚边。   魔猿一脚便踩碎了,颇是唏嘘地往前走。   说是据点,也就是一座巨大的地窟,源源不断的阴魔,从这里诞生。   在整个边荒,这样的据点也不知散落了多少个,不断地生而又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与很多人所想像的不一样,也跟妖界虞渊完全不同。   魔族虽然在边荒有稳固的战线,但是魔界本身并不设防。   任何人,或者说任何种族,只要看到魔界入口,都随时可以进入魔界。在这个过程里,绝不会被阻止。   魔界对于任何存在,都是“来者不拒”。   因为“魔”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来源,就是诸天万界不同生灵的转化。   心有魔念,心为魔心,便是魔。无论你原身是人族、海族、妖族,都不影响你成为魔族。   古往今来也有太多的假装为魔者,想在魔界潜伏,最后都真正成了魔。   即便在万界荒墓内部,也不会有什么“门”或者“墙”,不阻止任何存在往来。   只有一个个大的军事据点,譬如各位魔君的魔宫,以及不同的魔族城堡。   所谓“万界荒墓”,一切生灵都会死,这里就是万界生灵的最终归处。   魔猿在空空如也的地窟里前行,重玄遵和斗昭一左一右,依依不舍,寸步不分。   “你在找什么?说出来一起找啊?你想做什么?说出来我帮你啊?”斗昭看起来怨念颇重,罕见地喋喋不休。   头疼!   疼得魔猿想烧掉脑壳。好在又走几步,终于看到前方有一个乌光所绕的幽井。   “前面就是万界荒墓了。”重玄遵不动声色地提醒。   魔猿走上前,二话不说,跳了下去!   他在空中折身回望,只给了两尊紧急追上、又在井边定身止步的真人,一个奇怪的眼神——   叫你们别跟别跟,非不听!老子魔猿里有个“魔”字,你们也是“魔”吗?   ……   ……   七月三,天赦日,最利于消灾化煞,祈福寿。   呼呼呼。   苦海崖上天风劲,海水静而不见底。   姜望定坐高崖。   他在前天就来到这里,当然不止是修行。而是静坐于此,信传天下。   陆陆续续地有人被送来。西秦南楚,北荆东齐,宋国魏国……   姜望书信所至,凡以笔勾出姓名者,都被人以最快速度送到苦海崖,予他观验,节省他的时间。   收信者莫不是各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无不慎重对待此信,都知姜望在寻新路,欲求一秋得道,举天下而重之。   尤其这些信件以郅宁为例,以姜望本人为证,没人会去质疑它的真实性。   送来的都是入魔者。   在龙钮镇纸的检验下,一印一个准。   且个个都还有些分量,有的靠近关键,有的已经是关键。   譬如齐国的那一位【惊魔】,就是英勇伯鲍珩府中的大管家。英勇伯鲍珩长期在万妖之门后征战,甚至于现在正坐镇武安城,他的管家在临淄城里,完全可以代表一部分的英勇伯,甚至于调动鲍氏的力量。   是朔方伯鲍易,亲自捆了送来。   “说起来真是叫我后怕。”生得眉眼和顺、富贵温文的朔方伯,站在姜望旁边:“这鲍忠乃是家生子,因为天赋好,予了他修行的机会。这些年在英勇伯府主事,几是英勇伯的家人。这段时间常来我家,与我那孙儿处得极好,几次三番带他出去玩……若非姜真人这次传信,我还不知家里藏着这样大隐患。是说这几年,常有心神不宁!”   “分内之事,不必挂怀。”姜望用三昧真炉专心致志地炼着掌中魔意:“玄镜今年好像已经七岁?时间过得太快。”   朔方伯道:“今年九月就满八岁,鲍忠还要专门为玄镜办一场花灯会。现在想来,我心里真是——”   “那是太危险了。”姜望一时停下真炉,也替他流冷汗:“真不知这惊魔会对小孩子做什么可怕的事情。” 第九十二章贼可来,我亦可往!   谁要是因为鲍易和顺的面相,就以为当代朔方伯有多么绵软,那就真是太天真!   能够杀子存孙,岂是一般的果毅。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又亲手割断多少。在这苦海崖,已经说了不下三次“后怕”。   也确实是爱孙心切了。   话又说回来,鲍玄镜天生道脉,资质卓异,明朗可爱,的确招人喜欢。   “姜真人。”朔方伯道:“这鲍忠不知是何时入的魔,他还有可能潜魔念于谁身吗?”   修行路上,达者为师。   现在全天下的真人,向姜望请教问题,都不会有什么心理上的负担了。他比所有真人都年轻,也比所有真人都强大。   姜望摇了摇头:“至少这惊魔之魔意,已尽在我掌中,不会再流于别处。当然,玄镜那里您还是要多检查几遍。在红尘中养了许多轮,难保除了魔意侵神外,惊魔没有别的手段。”   《苦海永沦欲魔功》具体是何时被《七恨魔功》所替换,并不为人所知。此事是魔族最高隐秘,除了几位魔君之外,哪怕魔界内部,也所知不详。   且欲魔君几乎从不正面对敌,更习惯引动人欲,假身为战,在八大魔君里,都是相当神秘的存在。以至于这样一件大事的完成,竟然悄然无声。   而人族这边有史可循的第一次碰撞七恨魔君的经历,也已经是一千七百年前。   也就是说《苦海永沦欲魔功》,至少失落了一千七百年,实际时间肯定不止。   鲍忠年不过六十,这所谓【惊魔】,自然不可能只盘踞一身。而是带着积累,不断腾挪。在漫长的经历里,已不知经历多少人生——这亦是《苦海永沦欲魔功》自我修复的过程。   “来之前已经检查过一遍,也请温太医与他诊脉……回去还会再检查几次。”朔方伯道:“这次的事情,鲍家上下实在要感谢你。及时揪出魔物,避免更严重的问题发生——你这边的事情,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姜望洒然一笑:“这么快把惊魔送来,已是帮了我大忙——鲍真人,人生如旷野,我们他日再相逢。”   说罢他便在这苦海崖上起身,掌托三昧真炉,迳自走下高崖,只留给朔方伯一个孤独的背影。   没人会介意他的礼,都知他时光匆匆。   三昧真炉里盘旋追逐着的魔意,都是这几天的收获。   姜真人传信天下,一封信擒一只魔。   因为捕捉太过精准,也常常在揪出来后,引得人们脊生冷汗,这话题就传得极快极广。   时人称之为“姜真人诛魔信”。   所谓“坐镇苦海崖,字杀天下魔”,真是一代宗师的风姿。   当世六大霸国,其中五个霸国都有魔心深种者被揪出,唯独景国没有。   这并不叫景国人放心,反倒令他们不安。   东天师宋淮都特地来了一趟苦海崖,问姜真人是不是对景国有意见,诛魔行动怎么跳过了景国。又说什么但有怀疑目标,尽管指出,无论现在身份如何,景国一定把人绑来,任凭验证。   姜望再三陈述,自己也只是刚好得到了一件追寻相关魔物的秘宝,并不是真有循因擒魔的本事……念及姜望时间有限,宋淮这才将信将疑地离开。   连带牧国的郅宁,被姜望点名带到苦海崖、深藏于人间的魔,一共有十三尊。   他们分别是六欲之魔:见魔、听魔、香魔、味魔、触魔、意魔。   七情之魔:喜魔、怒魔、忧魔、思魔、悲魔、恐魔、惊魔。   如此七情六欲都在,彼此编织交汇,方成《苦海永沦欲魔功》之完整魔意。   鲍易所送来的惊魔,正是最后一尊。   但这还不是真正的《苦海永沦欲魔功》。   七恨魔君所赠的龙钮镇纸,给出了所有欲魔功相关的线索。而这部魔功完整形成的最后一步,正落在苦海崖下……孽海之中!   昔日之血河宗,今日之暮鼓书院。   昔日之血河,今日之学海。   滔滔祸水,姜望漫步其上。   前脚刚刚踏出学海,眼前浊浪翻天!   背负长剑的许希名,出现在骇浪之巅,一脸故友重逢的欢喜,激动地看着姜望:“我说过,你会来找我!”   姜望摇了摇头:“我不是来找你。”   许希名给了一个『你就嘴硬吧』的表情:“来这孽海,你还能找谁?”   姜望也不废话,直接抬起掌中三昧真炉,往旁边一举,口中喝道:“无罪天人!”   轰隆隆!   滔天浊浪一瞬碾如镜。   浑浊祸水,无底之渊,有一个极其淡漠但又带着明显恶念的声音响起:“小儿辈,妄颂吾名!不止一回!”   淡漠是因为祂是天人,恶念明显是因为祂还有清晰的自我。   无罪天人现身!无罪天人的力量在沸涌!   远处的红尘之门都流光隐隐,被触及了反应。   红尘之门里值守的超脱者,想必也蓄势待发。   “确实是不止一回。”姜望十分淡定:“那你怎么不回?”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当初他在与天人姜望对决的过程中,一再提及世尊、无罪天人之名,那并不是狂言而已。而是为自己做万一之下的伏笔。   因为超脱者,颂名有知,受念而应。   颂其名者自身越是强大,就越会被关注。   哪怕人声鼎沸,嗓门最粗的那个,也最容易被听见。   倘若他胜不得天人姜望,那便启用第二选择,为无罪天人送一份食粮。   当然那只是一个未必能成行的手段,是姜望在那场战斗里所做的诸多准备之一。   许希名在旁边都听愣了。   一开始姜望说不是来找他,他还觉得是这小子嘴硬,结果姜望张嘴就喊无罪天人。喊就罢了,真喊来了,还这么有个性,这般态度嚣张。怎么,孽海三凶难道都不凶了吗?   “好狂徒!”无罪天人的声音道:“你喊我,我就要回吗?”   “我狂在哪里?狂在不该说试你洞真之锋?”姜望淡声反问:“倘若同为洞真,你能胜我?”   “世间哪有那么多倘若!”无边浊浪又翻腾,聚成一只大手,径擒姜望颅门:“既上门来,予你一应!”   “且住!”许希名抬手横前:“无罪天人,且卖我一个面子,这是我的朋友。”   “滚一边去!”浊浪大手猛然一合,一把将他拍在水面,又狠狠捏爆:“你有什么面子!”   哗啦啦!   孽海一阵翻滚,惊涛骇浪不休。两位超脱存在,好像在孽海深处大战起来,倒是把到访的姜望扔在一边。   他也不说什么,只是静待于彼,静静审视着三昧真炉里的魔意——那十三道魔意,已经编织成一本黑色的书籍,正在烈火中沉浮。书皮上生长着魔纹。   过了约莫半刻钟时间。   卷天碎浪之中,许希名再次显化,跃身而出,拍了拍手掌:“好了,麻烦我已经帮你解决了。现在不会再有谁来打扰我们。”   姜望却很冷淡:“祂不是我的麻烦,现在是你在打扰我。”   “嗐!别这样说话嘛,怪伤感情的。”许希名还是很热情:“上次你说期待我的剑法,我们现在——”   “现在不期待了。”姜望平静地打断:“你若展现绝巅或者绝巅之上的力量,我们论剑没有意义。你若仍囿于绝巅之下,我们论剑更没有意义。”   许希名脸上洋溢的热情的笑容,就这么消失了:“上次我说再见就要给你一个惊喜。现在是你先给我了。”   “如果你还感兴趣。等我下次再来找你,你再展示你的惊喜,我会认真对待。”姜望看着他道:“可视此言为我的承诺。”   “尽管杀了他罢,无罪天人!”许希名往后一仰,化作一团浊水,沉回孽海之中,声音在海里闷闷地滚:“我不想再与他见面。”   在许希名摔碎的浊浪之中,巨大的水泡不断鼓起。   极孽极恶中,无罪天人的声音又响起来:“小儿辈,做好葬身孽海的准备了吗?”   “我随时准备决死。”姜望道:“但我想,没人能夺走我的性命。”   “大言不惭!”恶浊的祸水聚成摇摇晃晃的人形,在水面站起来,舒展四肢:“可惜你已挣脱天人,少我许多食欲!”   “不知是不是孽海待久了,才让你们这样无聊。”姜望没什么表情地道:“烦请珍惜我的时间。”   也不知谁更像天人呢。无罪天人恶意重、情绪烈,姜望却冷。   “你在说什么?”无罪天人的声音带着极致恶念!   “我说,你们别在那里演了。”姜望这时候已经彻底完成了对魔意的炼化,掌托三昧真炉,冷淡看向那无罪天人的借水之显。   一秋成道绝不是什么可以从容的事情。无罪天人事不关己,有嬉闹的心情,他却不愿奉陪了。不耐烦地道:“三百三十三年一孽劫,孽劫未至,尔辈真身不得出。再加上莲华圣界诞生,学海移镇,你们甚至无法展现衍道层次的战力,而今日我衍道之下已无敌!”   赤眸转动,目光所至之处,浊浪大片大片的澄净,那是水中的孽力迅速被剑气扫空!“不客气地说——你们就算两个三个加起来,又能拿我怎么办?”   孽海三凶一旦尝试破封,就必然会迎来红尘之门的镇压。   而祂们若是不冲击孽海封镇,那还真不能把姜望怎么样。顶多三个顶级洞真联手,姜望就算不能稳赢,那也是想走就走。   此所谓,长剑利而壮声!   “好胆!”无罪天人的声音道:“真当我不能杀你吗?时间不过是度量你的痛楚。待孽劫一至,天上地上,你能逃到何方?”   姜望面无表情:“若走不过今秋,我便死了,管你孽劫之时来不来杀我。若我走过今秋——”   他抬起眼睛:“也许下一个在红尘之门轮值,专门看着你的人……是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孽海之中,响起震天的狂笑!   但姜望并没有笑。   他更没有恼羞成怒。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无罪天人的笑声结束了,才道:“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谈个交易。公平的交易。”   “交易?”无罪天人显化的污浊水人,在海面上漫不经心地连走几步,走到近前。   姜望刚刚清理出来的干净水域,随着污浊水人的脚步,又重新陷入污浊。这水人注视着姜望:“你有什么可跟我交易的?”   姜望与之对视:“把你身上的魔功残卷给我。然后这魔功的因果,我来替你担。”   《苦海永沦欲魔功》的最后一个关键,正在孽海深处,无罪天人的身上!   “听起来你是在要我的东西啊?”那污浊水人用双手把脑袋摘下来,用力晃了晃,表示不能够理解。   “不,这是在帮你。”姜望没什么表情地道:“除了这条路,我还有别的路走。但除了我,没人会帮你。能帮你的不想帮,想帮你的做不到——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知道的,我说话算数。”   只要无罪天人一个摇头,他转身就走!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无罪天人终于问。   姜望往前一步,与这污浊水人走得更近:“当今之世,你是天道第一。我溺于天道深海,猕知本潜游天道深海,你曾就住在天道深海中!”   这是探索天道深海的三个不同层次。恰好身处这三个层次的他们,也对应了三个不同的修行境界。一个是洞真,一个是绝巅,一个是超脱。   姜望慢慢地道:“我知道猕知本这次布局,一定与你沟通过。他这样的智者,什么都要算得很清楚,所有意外因素都要考虑。从你眼前游过,不可能不接触你——我要你把他在天道深海里所做的一切,你看到的一切,全都告诉我。”   万妖之门可以锁住时间、空间、元力、因果等一切通道,唯独不可能封锁天道。   因为天道高于一切而存在。   现世天道高渺无上,诸天万界的天道,都是天道支流。   猕知本有保持自由意志潜游天道深海的本事,诸天万界都大可去得,且他并不真正落下现世,只在与天道有所接触的地方,如刚刚开拓的武界和超凡绝巅处落脚,实在是难以捕捉。   但于天道深海潜游,难道是什么猕知本独有的本事吗?   即便是目前看起来好像的确只有他有——无罪天人被万千封镇加身,于孽海之中坐囚居,不得自由。虽然曾经住在天道深海里,现在也能洞察天道深海,却无法真正接触天道。要不然也不至于连衍道的力量都无法体现。   那又怎么样呢?   当谁不是天人!   谁又不曾沉溺过天道深海又挣脱!   他姜望两次从天道深海挣脱,把握了自由意志,不曾溺亡——这难道不算潜游深海的资质?   贼可来,我亦可往! 第九十三章回头是岸   姜望大概算不得一个目空一切的人。   但他从来都相信自己。   无论经历什么,面对什么,都笃定前行。   当初浮舟善太息河,被猕知本借天道拉入武界,看到了猕知本欺天的本事。   他立刻也着手欺天。   他不相信别人能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到!   只要有人成功过,路就在那里,他就一定能走通。   做不到只能说明他还不够努力,做得还不够好。   那就再努力一点,做得更多一点。   现在猕知本潜游天道深海,布局新开之武界,又在武界之中打埋伏,阻他成道于今日。   他也要看清楚猕知本是怎么潜游的,而后效仿之。   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你猕知本欺天第一。   我姜望也史无前例!   “猕知本?”无罪天人的声音里带了些愕然,而后大笑起来:“那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哈哈哈哈哈,你也是!”   “我现在觉得你也是。”姜望说。   “我们缘悭一面,却相见如故?”污浊水人发出声音。   姜望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既然你我如此投缘,相见恨晚。那不然下到孽海之底,咱们找个风景好的山头,坐下来慢慢相识!”无罪天人的声音道。   越往祸水深处,祂能够泄露的力量也就越多。这莲华圣界,还是太晃眼了些。   “下次吧。”姜望淡声道:“我现在赶时间。”   “只要猕知本潜游天道深海的经验?”污浊水人问。   姜望条理清晰地道:“给我看到过程就可以了。我自己总结经验。”   那污浊水人在脑袋位置滴溜溜转出两粒泥丸般的眼珠,盯着火纹华丽的三昧真炉看了一阵:“这些魔意散落天涯,各自生根,亏得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集完整。”   “却也不难。”姜望看着祂道:“姜某不过按图索骥,又恰好有几分薄面。”   “这世上有许多人喜欢吹嘘自己有面子,真个出了什么事,连个人影都叫不来。”污浊水人转了转眼睛:“这索骥之图,是谁给你?”   姜望摇了摇头:“这我不能说。”   污浊水人像个老大爷似的背着手:“能把这个给你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出卖他算是匡扶正义了,你该有义不容辞的觉悟,而非踟蹰不前的顾虑。”   姜望讶道:“孽海之凶,也要举正义旗帜吗?”   “你那个朋友还讲法呢!”污浊水人笑眯眯地道:“今日祸水之源,是昨日人族之孽。诸界之恨,万古之怨,尽与人族为系。你站在何处眺望啊?焉知不是我们在拯救世界呢?”   这种话题,辩开了就没完没了,姜望不欲继续,转道:“他是好是坏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我是个守信的人。”   污浊水人晃了晃脑袋:“除非?”   “除非你可以再格外给我一些潜游天道深海的方法。你的方法。”姜望干脆极了:“我刚刚想起来,我们之间好像的确也没有保密的承诺。”   “哈哈哈哈哈!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想法,你们人族大有希望啊!哈哈哈——”污浊水人又摇摇晃晃地大笑起来,笑声遽止:“我认可这是公平的交易。”   当无罪天人的这句话落下,交易便已经完成。   姜望已经看到猕知本是如何在天道深海潜游,也洞悉无罪天人潜游天道深海的方法。当然,无罪天人也重新认识了七恨魔君。   而就在姜望掌中,那座三昧真炉之内,那本由十三道魔意编织而成的黑色书籍,其上书名逐渐勾显。扭曲的魔文仿佛要攀书而出,字曰——“苦海永沦欲魔功”。   轰隆隆!   孽海生波,狂澜万转。   曾经的至高魔功,在失落多年之后又重现。   聚集了散落八方、各自生根的魔意,汇合坠在孽海深处的魔功本卷。在失去不朽之性的过程里,被现世第一天骄所承接。   即便是孽海这种几等于现世暗面的地方,每一滴水放出去都为天灾,也在这时候感受到危险!   姜望却抬起剑指,轻轻往下一压——   万丈狂澜都坠低,祸水之纹已静止。   污浊水人站在平滑如铜镜的水面,看着这样的姜望:“虽然交易已经结束。但我对你,还是有些好奇。   姜望端住三昧真炉,用真火仔细炙烤着这部刚刚复甦的魔功,语气随意:“但愿你这份好奇能够一直保有,那是自我的明证。   魔猿没有通过与血傀真魔的联系,进入魔界,而是独自穿行边荒,深入万界荒墓,就是因为对七恨魔君并不放心。   同样的,他也绝不可能真正信任无罪天人。   什么都要等三昧真火烧过了再说。   污浊水人笑了起来,笑得浊水飞溅:“小小洞真,教训起我来?”   姜望纠正道:“不是教训,是期愿。”   污浊水人不笑了:“你懂什么?你这蜉蝣!”   姜望翻手将三昧真炉收起来,看着污浊水人的眼睛,颇显认真地道:“我今日接走你的魔功因果,也希望带走你的魔念。这孽海虽然无边——”   他转过身去,迳往红尘之门走:“回头就是彼岸。”   茫茫孽海,只剩那污浊水人伫在水面,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   祂静静站在水面,低下头来,似乎想要看看自己,间隔不知多少年的看看自己。可污浊的祸水,根本没有祂的照影。   只有翻滚的孽力,反覆描述着不为人知的险恶。   属于无罪天人的声音,更恶也更淡漠了:“你就这么自信,你能降服这魔功吗?万古以来,我见过太多所谓天才,像你一样,自以为与众不同。但最后都为魔功所化,没什么不同!”   姜望步步往前,每一步都很坚定:“我的路,在其中。”   “你完全不明白,你现在有多么孱弱。你的自信只是空中楼阁。”无罪天人的声音道:“当然,在洞真境这个层次,你的确算得上强大。但只有真正突破现世极限,你才能明白什么是自由。你什么都看不到,竟然不觉得迷茫,不觉得恐慌,还大步往前!这恰恰是无知的表现!”   “你现在自由吗?”姜望只问。   世上最不自由的超脱,或许是敖舒意,背负心中的枷锁。可孽海三凶,是切切实实身上戴枷、上有镇封的囚徒。   无罪天人的声音瞬间暴怒起来:“只活一秋之蟪蛄,竟如此狂妄自大!果不知世间有冬耶?振翅不能高七尺,披星不可走半里,更不知青天高,黄地厚!”   超脱者毕竟是超脱者,哪怕是潜藏在孽海深处的孽海三凶,被红尘之门镇压,被历代强者封印,被莲华圣界压制,被学海消磨——祂们也果然是知晓世间局势变化的,完全了解姜望经历过什么,正在经历什么。   姜望完全明白,无罪天人的境界和眼界都不是他可比。他很清楚,无罪天人的每一句话,都有其道理所在。   他知道他的确是一秋之蜉蝣。   但他只是往前走:“也许是你不知,这一秋……是如何灿烂!”   ……   ……   秋风掠过天刑崖。   威!!!   仪声不绝。   姜望挂剑走在漫长的登山石阶。   经仪石,听法音。   好几年前也有这么一个人,一步步走上高崖来,也是为了魔功相关的事情。   今时今日,何似旧年。   “姜真人何来?”   卓清如出现在石阶高处,眼神复杂地看过来。   那一声“姜师弟”,却是再也叫不出口。   今日姜望纵一秋而死,也已是历史的传奇。   她这等执笔记史的人,尤其知晓青史著名的分量,也尤其地感到遗憾。   “卓师姐。”姜望微笑而礼:“烦请通传,我欲求见吴宗师——”   卓清如二话不说就转身。   这师姐的性子也太急了些,姜望的声音赶紧追上去:“还有韩宗师!公孙宗师!”   规天宫执掌者韩申屠,矩地宫执掌者吴病已,刑人宫执掌者公孙不害。   当世法家的最高领袖,有关于三刑宫、有关于“法”的具名!   姜望要做何等大事,要同时拜见三位法家大宗师?   卓清如想不明白,但她不会用自己的疑问去浪费姜望的时间,她清楚自己知道答案也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通传,促成三位法家大宗师的共证。   在那座万古法碑之侧,忽有门户洞开。那仿佛是法则具现的钢铁之门,严格、规矩、工整。   整个天地的规则仿佛溃而又现。   唯独姜望定定地站在那儿,像是波光荡漾里,礁石的静影。这个世界排斥他的时候,他存在。这个世界容纳他的时候,他存在。他存在于他自己,而并不以任何“他者”的名义。   吴病已的声音在里间响起来:“姜真人,请入矩门。”   姜望抬脚跨入其中,眼前是一座高阔威严、简洁凌厉、典型法家风格的大殿,殿中站着三位法家大宗师。   吴病已居左,公孙不害居右,韩申屠在最中间。   面对这位道途艰难的年轻真人,三位大宗师并没有谁拿大。相反都表现出了罕见的重视,那陛上分明有三张大椅,却没谁去安坐静待,全都站在殿内相迎——法家的礼十分严格,一般来说,唯有衍道真君,才有资格被这样迎接。再往上一级,就是他们出殿相迎了。   这三位大宗师里,只有刑人宫执掌者公孙不害,姜望是第一次见。   这位“负棘悬尺,绳天下之不法”的大宗师,生得一副游侠面貌,五官立体,猿臂蜂腰,有盛气而不凌。仅就气质而言,不似韩申屠那般宽广,也不似吴病已那样严苛。   能成为法家大宗师的,不仅仅是实力修为要触及现世极限。还必须要真正在法家学问上,有所开拓和洞见,是真正能够开宗立派的存在。   公孙不害着《证法天衡》、吴病已着《德法三讲》、韩申屠着《势论》,都是一时名篇,法学经典。   这三位大宗师的作品,姜望都或多或少的读过。读懂了一些,当然不懂的更多。   今日他走进矩地宫来,诚心诚意地一礼:“小子姜望,学法以明理,向于宗师著作有所得。虽不敏,亦受用。今日面见,毕生之幸!”   “公孙,看来这话是跟你说的。”韩申屠笑道:“姜真人往时见我,可没说过这话。”   他大概是法家三大宗师里,唯一一个会开玩笑的人。   姜望再次躬身:“上回在天京城,有赖先生主持公道。姜望一直未能答礼,还请见谅。”   韩申屠将他虚架,并不受他的礼:“你既然相信那是『公道』,那就并不是为谁而立,你也不必言谢。你若输了,也就输了,是你自己赢得了战斗。你我于彼无私。”   公孙不害道:“姜真人今日为何而来?”   姜望也干脆地拿出三昧真炉,叫三位宗师看到真炉中浮沉的《苦海永沦欲魔功》:“我欲在天刑崖修炼此功,愿得三位宗师见证!”   威!   仿佛仪石又响。   姜望这一路收集魔意,深入孽海,不曾掩饰。   但谁也不曾想过,他竟然是要修炼这部魔功!   人族第一天骄,在一秋得道的巨大压力前,竟选择堕魔吗?   三大宗师一时都无声。   最后韩申屠缓缓开口:“你如果真要堕魔,不会来三刑宫。所以你的目的是什么?加速不朽之性的剥离,了解它,然后摧毁它?或者拆解此功,把握魔祖命门?打算以大益人族的大功德,受人道洪流托举而成道么?”   吴病已本来就很严肃,这会儿更严肃了:“如果是为前者,《苦海永沦欲魔功》在八大魔功里的位置已经被替代,它的不朽之性正在失去,把它镇在三刑宫就可以了,若干年后,必能轻易摧毁。如果是为后者,我要劝你趁早打消这个主意。魔祖之强,不可想像,更不可应对。那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情。”   主掌刑人宫的公孙不害,则是沉默地注视三昧真炉。   “我是要修炼这部魔功。当然我并不想堕魔,所以我来三刑宫,冒昧请几位大宗师一起见证。”姜望看着这三位宗师,认真地道:“若我堕魔,记得杀我。”   他的理性、自我,他的决心。一览无余。   三位法家宗师,一时都不知说什么。   姜望和吴病已最为相熟,若单只是请法家宗师监督自己,请吴病已一个就够了。   但他对自己有深刻的认知——今时今日的他一旦堕魔,通过《苦海永沦欲魔功》而衍道,必然是极其强大的魔君。   仅仅是吴病已坐镇于侧,未见得能杀他。   非是规天、矩地、刑人三宫齐聚,不足以确定他堕魔之后的死亡! 第九十四章超越一切的勇气   “这个世界比我们想像的更宏大,也更精彩。自古以来,尝试了解魔功的人有很多,获得八大至高魔功的人,也有一些。那自然都是一些很有才能,且意志坚定的人。他们有的只是为了探索更强,有的是想假魔灭魔,有的甚至是想挑战魔祖……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成了魔。”   韩申屠十分认真地说道:“姜真人,我知道你很自信。你也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但古往今来了不起的人有太多,我们不能总寄望于自己是那个例外。你说呢?”   姜望完全感受得到韩申屠的善意。   那甚至并不是什么私人的情感,只是法家大宗师对人族后辈的期待。   但他最后只是道:“有人跟您说过同样的话。”   韩申屠看着他:“所以你的回答也并没有改变,对吗?”   法殿是如此肃穆。   人在此间的言语,每一句都似誓言。   姜望承接着法的注视,很平静,也很认真:“我确信我的道,就在其中。”   世间有求道者,万山无阻,百劫不悔,虽死亦往!   求道者一旦提及自己的“道”,那就绝无转圜的可能。   韩申屠本来还有许多话可以说,最后他都不说了。   他之所以成为规天宫执掌者,当世法家第一人,不也是凭着一颗百劫不悔的心吗?   “通往绝巅的道路不止一条,你想要一秋成道,也未见得没有其它办法。”公孙不害腰间悬着一只铁尺,散发着森森的冷光,而他的眼睛微垂,视线叫人感受到疼痛:“你一定要置自己于险地,百劫求活吗?”   “我今成道,必胜于昨日。因为我不可叫自己的光阴,有一日虚度。”姜望平静地道:“我相信对姜望而言,没有任何一条路,能够强过我现在的设想。那么这就是我要走的路。我最了解我自己,我最忠诚于我自己。”   开天辟地第一真,的确有资格说他最了解他自己。   所以公孙不害也沉默。   姜望又道:“我想要行冒险之事,攀援险路,上那最高的山。但我不想给这个世界添麻烦。这是我来三刑宫的理由。”   他规规矩矩地再次行了一礼:“三位若不能成全,我只能去其它地方。”   “在我印象中,你其实不是这般行险的性格。”吴病已开口道:“今日为何如此?”   姜望说道:“在这个秋天之前,我只差一步就成道。为此我准备了很久,付出了很多。我本以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我也宠辱不惊。直到真正被阻道的那一刻,我才发现,那座高山我也期待了很久。被推下来,我也很失落。”   “我在天道深海里挣脱,选择成为一个真正的我。那我就必须面对『我』的脆弱。”   “但我想,那些脆弱的部分,正是让一个人坚强的理由。”   “当我知道天宪罪果予我必死的命运,我想的是如何从必死的命运挣脱。”   “当我从必死的命运挣脱,又要接受自己的前路被斩断,且只剩一秋的寿命。我在想——”   姜望像一颗庭柱,立在法殿的中央,迎接三位法家宗师的监察。   而他继续说道:“可能我以前也想过,但是那一刻格外清晰。我想,春不见秋的蟪蛄,单薄的仅仅是寿命吗?没有超越一切的勇气,才是它渺小的原因。”   他抬起眼睛,眼中的坚定,能够被任何人看到:“我要超越所有,包括过去的我。不成道宁死。”   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他的决意了,吴病已也只剩下一个问题。   他看着姜望:“今日你请我们,诛你于堕魔之时。按理说这等事情……应当让你更信任、更亲近的人来做,为何不找左公?”   姜望道:“怕他不忍。”   吴病已遂不能言。   一个人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不被苛责呢?   三位法家宗师彼此交换了眼神,最后还是韩申屠道:“你有你的道,不与我们任何一个人相同。既然你意已决,我们也不能自恃年高,一再浪费你的时间。就在此处——”   他的声音严肃起来,仿佛某种宣誓:“我等为人族英雄护道。也随时准备……除魔卫道。”   姜望拱手一拜:“有劳!”   当即一撩长衫,就在这法殿之中,席地而坐。   整石铺就的地砖,光可鉴人。他坐在那里,像一口已经尘封的钟。   三位法家宗师也不讲究什么,围他而坐,各据一方。“法”的威严,绝对公正地将他笼罩。若有外魔侵,法必拒之。若姜望自内而堕魔,法必诛之。   所有一切嘈音都已退远,法殿之中体现绝对的肃静。   姜望缓缓闭上眼睛,安静得像是已经睡去。   三昧真炉悬在他身前胸口的位置,金赤白三色的烈焰熊熊燃烧,炉中的绝世魔功一页页翻开,发出殿中仅有的、沙沙的声响。   姜望练魔功,真火炼魔。   俄而,飘渺灵动的仙意,自他天灵飞出,化作以天风为袍的仙龙法相。踏北斗,眺不周,天心自握,好一派仙风道骨,谪落人间。   仙龙与本尊拱了拱手,便算告辞。又对三位法家宗师行过礼,而后飞出法殿,离开三刑宫,一路往西不回头。穿南境,经渭水,过武关,径落虞渊之下。   ……   钟离大爷已经在虞渊奋斗了好几天。   他去到景国的时候已经晚了,后知后觉地知道,姜望证道受阻,现在只有一秋的寿命。   又后知后觉地听说——斗小儿观战的时候受到刺激,独自跑到虞渊去刻苦修炼、大杀特杀了。   忒脆弱!   他钟离炎倒不是说一定要盯着斗昭,只是刚好也打算来虞渊历练……这不是赶巧了么!   也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   长城内外,还算是热闹。他决口不提斗昭的名字,结果虞渊长城的人也都不提——果然斗小儿在这里还没闯出名堂来!而这,正是他钟离大爷显威的时候。   今日武界之中,只有五座武道绝巅,皆是不怎么样的人。不然岂能让猕知本在其中打埋伏?   怎不见猕知本藏因果于道界?   待他钟离炎证道绝巅,且看那猕知本敢不敢来!   虞渊也算是无边无际的地方,偶遇并不容易。在偶遇斗昭之前,倒是先遇到了秦至臻。   太虚阁员,蛇鼠一窝,没个好鸟。   理所当然的他也要讨教讨教——大楚第一天骄,岂能不试试秦国第一天骄?   最后因为运气不好、脚上打滑、吃得太多、肚子不舒服、太阳刺眼等原因,让了秦至臻一招。   “喂,小秦!”钟离炎从地上坐起来,冲秦至臻的背影喊道:“你这会儿去哪里?”   秦至臻诧异于他刚刚被打趴,这么快就生龙活虎,倒是没怎么在意『小秦』这个称呼,老老实实地道:“继续找恶修罗练刀。”   钟离炎皱起眉头:“刚刚经历一场激烈的战斗,不应该先调养一阵吗?以疲敝之身迎战修罗,过于大意了吧?”   秦至臻想了想,比较委婉地道:“我体力比较好。”   他非要强撑,钟离炎也懒得再关心,摆摆手:“问你个事。”   “你问。”秦至臻虽然面冷,还是很有礼貌,不会不理人。   “我自己倒是不关心,就是出门的时候他太奶非得让我关照一下,而且也同为楚人——”钟离炎铺垫了一圈,才道:“斗昭在哪个区域杀修罗来着?我怎么没瞧见?”   “斗昭?”秦至臻愣了愣:“他没来虞渊啊。他去了边荒!”   这消息有如五雷轰顶,轰得钟离炎外焦里嫩。   居然……中!计!了!   秦至臻又很不识趣地问:“你这次来虞渊,是为了找斗昭?”   “那倒也没有。”钟离炎四仰八叉地往后一躺!“我主要是来看看虞渊的风景,顺便找几个有点分量的对手,试试我的南岳剑。小秦,你很不错!”   他完全无法接受,自己这等文武双全的聪明人,竟然被斗昭那种莽夫留下的假消息给骗到。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   秦至臻皱了皱眉,这话听着可真不像夸奖,但钟离炎又像是在夸奖。便道:“钟离兄再躺会儿罢,我先去练一趟刀。”   但钟离炎还打算聊两句:“小秦,其实咱们也是同事,斗小儿现在坐的那个位置,是我让给——”   钟离大爷说着,眼睛骤然一亮!   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高空一掠而过。   立马一骨碌爬起来,拖起旁边的南岳剑,拔身便追:“姜望!”   换做以前,钟离大爷一出口,不是“姓姜的”,就是“姜小儿”。但姜望遭了难,他就不好欺负人家,多少要温和几分。   大家并驾齐驱,平分秋色,不相伯仲,你追我赶地竞争了这么久。姜望还没等到被他砸趴下的那一天,就忽然走到这一步,他心里是不那么能接受的。   似姜望这等男人,只能败在他钟离炎的剑下,岂能受阻于异族?   仙龙转过头来,脸色倒是很好,讶道:“钟离兄,你怎在此?”   钟离炎略略活动了一下筋骨,身上嘎巴嘎巴地响,嘴里道:“这不境界拔升得太快,须得锤炼锤炼自己。在此修炼——你呢?”   “哦。”仙龙随口道:“我去修罗国度办点事情。”   钟离炎想笑!   这就相当于斗昭只是去趟边荒,偏说他去万界荒墓。相当于斗昭只是去趟文明盆地,非说自己去了妖族腹地。把这些人能的!净吹牛!怎么不说去找太古之母!   他张了张嘴,总归是发出声音来:“看到你还这么能吹嘘,我就放心了。想来一秋之劫,难不倒你。”   钟离大爷难得地说了句好话:“祝你成功!”   仙龙性子较冷,也不解释什么,只说了声:“谢谢!”   便自往长城外走。   他无须向任何人证明他的勇气。   当他走完这条路,所有人都会知晓,这是什么样的经历,最终会砥砺出怎样的力量。   又或者无人知晓。   那也无妨!   前方的空间恰于此时剖开,黑衣提刀的秦至臻,大步走了出来,很自然地走到仙龙旁边:“姜兄在这种时候来虞渊,想必有很紧要的事情,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大家一起在太虚阁做事也有好几年了,总共就这么九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其实关系都过得去。狂如斗昭都不会在太虚阁里动不动拔刀了,哪怕是李一那样的,现在见人也会点点头。   尤其姜望不代表任何一方势力,跟谁都没有本质上的利益冲突。跟谁都算可以。   “呃对!”钟离炎这时才反应过来,也上前几步追近:“大家怎么说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事,你随便求我一下,能帮的我肯定不推辞!”   仙龙定定地看了一阵秦至臻,终是微笑道:“我刚才想了想,还真需要秦兄的帮助!”   他附耳过去,传音说了一堆。又轻声一咳,扑灭了钟离炎鬼鬼祟祟试图旁听的耳识。   然后才放开声量:“那就有劳秦兄了!”   秦至臻表情严肃,认真地道:“交给我罢。”   而后一步转身,又走进虚空里。   他向来是深思而后动的性格。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出岔子。   此刻只剩仙龙和什么都没听见的钟离炎。   这具法相未必斗得过武道真人,但在仙龙最擅长的见闻上碾压,还是没有问题。   “说罢!”钟离炎抱剑于怀,下巴高抬,很有高手的姿态:“你想求我办什么事?”   仙龙半句废话都没有,转身就走。   “哎!”钟离炎赶紧追上来:“你这人,脸皮不要这么薄嘛。你求人办事,你低个头怎么了?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   仙龙加速疾飞。   钟离炎紧追不放,倒不像是要帮忙,像是在追债。   仙龙虽然甩不掉这厮,却也一路不停留。   如此僵持了一阵,眼看着飞出虞渊长城已经很远,钟离炎终是摆摆手:“好了好了,不用你求我了。本大爷生下来就是犟种,你比我还犟。大家志趣相投,也算是缘分!说罢,到底什么事,钟离大爷管了!”   仙龙停下来,看着他:“你真想帮我?”   钟离炎昂声道:“吾不愿长剑空利,知音绝弦!天风旷野从此逝,高山流水,复为谁鸣!”   仙龙淡淡地道:“说简单点,不要绕弯子,我听不懂。一听不懂,我就想先走。”   钟离炎赶紧道:“我很愿意帮你!”   仙龙看着他:“你求我,我就让你帮我。” 第九十五章三钟护道,剑炉炼魔   七恨魔君想要摆脱魔祖归来的命运,有两个显而易见的办法。   一个办法,当然是叫魔祖无法归来,想方设法破坏魔祖归来的计划。   第二个办法,则是让另一本魔功,再次替回《七恨魔功》,把七恨魔君挤出魔祖归来所需的那八部名额。   七恨魔君给姜望《苦海永沦欲魔功》的线索,也未尝没有让姜望再次替回他的想法。他自此得回真自由,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但姜望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做欲魔君的。   今天他坐在三刑宫的法殿之中,请三位法家宗师见证,并没有给自己第三种选择——   要么成功,要么成仁。   他亲手宰杀过真魔,他也亲眼见证真魔的诞生,他对魔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   真正的堕魔者,发自内心地认可自己是魔。而不会再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只会以魔的世界观来度量世界。   就像鬼龙魔君敖馗。虽然还是那么卑鄙无耻、残毒歹恶,还是那个敖馗,甚至于对魔族也并不忠诚,但他也自视为魔,不会把自己当做鬼属或者龙属(形势需要的时候就另说)。   这更像是一种根源性的自我认知的改变。   在姜望看来,堕魔和永沦天人,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保留包括记忆在内的一切,而失去自我。只是后者归于天道的轨迹,前者归于“魔”的生存意义。   他已经亲身体验过成为天人的感觉,他现在要体会堕魔的感受。   他从天道深海里两次挣脱,现在也要让自己……去挣脱魔。   在这种旷古无胜局的艰难挑战中,拔升真正的“我”。   他不是“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是“已知其难而自谓能胜其难。”   法殿并非是囚牢,人心自锢为藩篱。   姜望盘坐在大殿之中,身前悬浮的是三昧真炉,炉中是《苦海永沦欲魔功》,而左手捏成天风道决,平放在膝上,右手并食指与中指,竖于三昧真炉前。   此为【剑指炉】。   那漆黑如墨的魔功本卷,在炉中浮沉,丝丝缕缕的黑色魔意,如烟雾般笼罩。   其中有一缕格外纤细,竟然于此时离开魔功本卷,被引出三昧真炉,悬停在姜望竖起的剑指指尖,似灵蛇般扭曲。偶然又咧开的夸张的笑脸,证明它来自【喜魔】。   三位法家宗师都注视着姜望,没有一刻离开眼神。视线在此刻尤其凝重——别看是如此纤细的一缕魔意,一旦飞出此间,坠落红尘,那就是蛟龙入海。已全欲魔功之完整,其危险之处,将远不是一个郅宁能比。   姜望当然不会放任这缕魔意长时间赤裸地游离,凝神细看,便能发现,它的外部始终笼着一层金色火光。只是太过隐晦,不易被察觉。   心者君火,亦称神火也,其名曰上昧。   在《苦海永沦欲魔功》完整之后,再将这缕喜魔魔意单独抽出来,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姜望用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完成。   然后以上昧真火包裹喜魔魔意,用剑指为炉,心火为焰,天风为助力,又开始漫长的炼化过程。   为这第一缕魔意的熔炼,姜望容留了九天的时间——以他如今一秋之寿,分毫必争。还能割出九天时间来,足见这一步的重要性。   他不急不缓,虽然死亡近在眼前。   他闭目自修,一任日月如流。   韩申屠本来并不认为姜望会成功。他是法家修士,不讲“相信”,只讲证据,只讲事实。事实就是历史上迄今为止都没有一个明确记载的摆脱至高魔功的人。   但看着这整整三天三夜里,始终宁定自修、不见一丝焦虑的姜望,他心中竟莫名的有了一种相信。   非大智大勇者,不能有此坐死之从容。   或许……真有可能?   在某个时刻,这位规天宫的执掌者,倏然抬眸!   他听到一声悠长的钟响,看到一个生着断眉的和尚,屹立在天刑崖的上空。   那和尚的声音,随着钟声传进法殿,其声曰:“须弥山照悟,特送知闻钟至三刑宫,为姜真人护道!天河渡船遗落者……是须弥山上受香人!万古禅宗,记他念他,愿他知闻!”   知闻之钟!   韩申屠诧然!   三刑宫讲究一个“不私法”,讲一个“明正典刑”。   姜望在三刑宫里炼魔功以破罪果,请求法家三真君监察,言曰堕魔当死。   此事虽是姜望自愿,并无任何纠葛,法家亦不能不告天下而刑之。   不仅仅是因为“不告而刑”不符合三刑宫“罚罪”的理念,也因为此事若私于法殿,是没有尊重现世第一天骄暨太虚阁员的贡献和德望。   享天下之名者,不可死于暗室。   他们理所当然地公示了此事,明法析理于天下。   韩申屠是想过可能会有一些人来天刑崖旁观,但没有想到须弥山直接把镇山之宝送来,予姜望护道!   这是何等尊奉!   他一步踏出法殿,飞在天刑崖上空,正与照悟禅师对面。   两人互施道礼。   而一枚拇指般小的铜钟,就摇摇晃晃地从他旁边飞过,飞入天刑崖,飞向法殿之中静修的人。   愿他知闻!   韩申屠正要说些什么,又看到远山般的照悟禅师身后,移来焰红的火烧云,云上站着南楚的国公。   而左嚣的身后,是一对春花秋月般的壁人。男女皆是一等姿容,具有骄名在外。其后是四蹄带焰的飞马,拉着一驾华丽至极的马车,一个宫装美妇,正坐在马车之中,远远掀帘为礼。   几乎从不出楚都、连韶园都离得少的大楚玉韵长公主,今日竟也移驾天刑崖!   韩申屠这时才感觉到,自己大概是不如吴病已履世得多,还是低估了姜望之名所能搅动的风雨。   “听闻姜望在三刑宫修炼,一秋求道,在此一搏。”左嚣缓声道:“老夫携家而来,想要亲眼见证这一秋的结果。请韩宗师放心,我们就在山外看着,绝不干涉三刑宫行事。”   长相思在景国长空为左光烈而鸣,左家虽无一人去中域,却都听到了那一声。   斯人已去,于心为念。   “公爷客气了,今日之天刑崖,来者无拘。三刑宫监察天下,也应受天下监察。我——”韩申屠话说到一半,又扭头。   但见一辆七色旗云车从云间落下,凌霄阁中青小三代头目都在车上。   叶青雨远远就行礼,倒是端住了仪态。   姜安安抱着车栏怔怔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向来潇洒的叶凌霄,今日倒有几分凝重,拱手道:“听闻姜真人要于天刑崖证道,凌霄阁前来观礼。”   说姜望是在这里证道……倒也能这样说。   希望良愿成真!   韩申屠才回了个礼,便见得长空被撕裂——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现身的东国姜梦熊,从那天穹裂口走出来。   只是悬空站定,一言不发。   那一对天下惊名的指虎,倒是已经戴在了拳头上。   韩申屠眼皮跳了跳:“东国军神这是?”   “哦。”姜梦熊颇不经心地道:“来看看。”   韩申屠很显严肃:“姜望于此挑战魔功,天下瞩目,军神也看到了,今天多少人过来。在这样的场合里,您最好明确一下态度。不然到了关键时刻,以您的现在实力,我们可能要提前劝离。”   开玩笑,他要是不逼出姜梦熊的表态,等到姜望入魔的时候,姜梦熊救人怎么办?   ——说起来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但霸国的“任性”,自来不在少数。谁要去赌那个万一呢。   “哦,我的态度很简单。”姜梦熊终是正色道:“我家天子叫我过来,看住这里,姜望毕竟有功于天下,有德于人族——他若为魔,我拳杀他。他若成道,我不能再叫任何人阻他的道。”   虽是面对代表大齐霸国的姜梦熊,虽则姜梦熊的态度没有问题,韩申屠也并不缓和法家的姿态:“他若成道,皆大欢喜。他若为魔,就不劳军神动手了。那是法家的责任。”   左光殊和屈舜华身后的那辆华丽马车,这时候又掀开锦帘。   第一次来天刑崖的大楚玉韵长公主,对着七色旗云车的方向招了招手:“安安,到伯母这儿来。车上带了许多糕点,都是你爱吃的。”   姜安安这会自是没有胃口的。   但她想到这是兄长亲近的长辈,想到自己也已经长大,便与叶伯伯和青雨姐姐说了一声,强打精神,向熊静予那边飞去。   她飞得精巧,脚下之路,如在云中隐。显出“家学渊源”的名门风采。乖乖地打招呼:“左爷爷,光殊哥哥,舜华姐姐……伯母。”   众皆怜之。   熊静予牵住她的手,把她牵进华贵的马车里。   外看还不显,里间极尽奢侈,辉煌如大殿。   “不用担心。”大楚玉韵长公主温声道:“世上能准备的法子我们都准备,不会出现最坏的结果。你哥哥这样的人,只要不是最坏的结果,他就能争得最好的未来。”   姜安安并不知道左氏做了什么准备,她只觉得熊伯母十分可亲。   这边那边的都还在说着话,又有一声钟鸣,响彻天刑崖。   铛~!   此声异常灵醒,涤荡心室,好似雨洗青冥,苦海回身。   众皆移目。   但见得巨大的铜钟疾飞于高空,钟上站着一个皮包骨头也似的病瘦和尚。瘦倒是瘦,却也铜皮铁骨。他一张嘴,声音比钟声还响,翻滚似天雷:“悬空寺苦病,奉我家方丈之命,特送我闻钟至天刑崖,为姜真人护道!三宝真传,菩提结果。此心光明,如是我闻!”   我闻钟!   苦觉当年是脱离悬空寺后,才去赴死。   自姜望剑斩六真之后,便再未去过悬空寺。算是旧缘了断,只跟净礼偶传书信。   这枚我闻钟,送得确实让人未曾意想。   不知是苦命方丈看到了什么,还是那位小圣僧撒泼打滚呢?   韩申屠已是确切地看到了姜望成功的可能性了——倘若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   我闻钟是悟道之器,求道于内。用在破魔除妄之时,是再也恰当不过。   他拱了拱手,自然并不阻拦。   而苦病结佛心之印,低颂曰:“天心我闻,姜真人必不堕魔。”   虽是低声,却也似闷雷滚滚。   这消息还未等众人完全消化,远空便有一道笑声接上,将那渐而散开的雷声接住了:“哎呀,看来我倒是来得最晚的一个。”   一身神冕祭袍的涂扈,仿佛是从天光中化出。   他脸上带着温和而又了然的笑意,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意外。他已知过去所有,而后能把握未来左右。   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华服辉容,煌然如天神的美男子——赵汝成手中提着一口钟。   铛!   声传一世。   从广闻耶斜毋殿落成的那一天起,就几乎没有真正撞响过、更不曾离开敏合庙的广闻钟,竟从草原搬到了天刑崖!   而涂扈继续道:“大牧神冕祭祀涂扈,携敏合庙庙主赵汝成,特送广闻钟至此,为姜真人护道!”   倒是就这么出一趟门,赵汝成的“考察之期”就被抹去了,直接当上了敏合庙庙主。   说起来这也是他执掌牧国外交后的第一次正式亮相,却是在这样的一个场合——虽只是为姜望之证道而汇聚于此,场面之宏大,亦不输于任何一次天下盟会。   天刑崖内外,一时缄然。   连那仪石也不再响。   三钟护道,史无前例!   真要往前追溯,真要较论确定的历史,那还是世尊行世的时代,祂携三钟而走,传法万界,救度众生。   自世尊当年遗下随身三宝,开枝散叶,佛法各阐,此后万万年,三钟再未重聚。   如今到底是什么力量,叫这三枚几乎不可能聚齐的宝钟,齐聚于此?   赵汝成不管别人怎样想,不在乎别人是不是盯着他看,他抱着钟就往里推:“三哥!今朝成道于此,当教天下广闻!”   他推着钟,就像很多年前,推着姜望出门——三哥!天地广阔,莫要只顾修行!   三哥,你且往前。只管往前啊!   铛~   铛!   铛——   知闻、我闻、广闻,三钟共响。   三闻三佛信,在不知多少万年以后重聚。今日鸣于天刑崖。 第九十六章无上   三钟齐鸣,现世诸闻。   远眺天刑崖的某座高峰,去国之“蛟虎犬”,立于此峰顶。   他们游历诸国的旅程,并不以空间为轴,不因循就近,而是专注于他们所探索的国家体制。探寻不同政权之下,百姓的生活方式。   正在思考什么,就去观察什么。   灭而复兴、位在祸水附近的梁国,就很有研究意义,而且非常“年轻”。   在黎国呆了大半年之后,他们就带着堆满了几个储物匣的笔记,不远万里来到梁国,几乎是在这边生活。   三刑宫的消息传出时,他们几个其实是离得最近的,但囿于修为,反而来得最慢。   “我就在这里吧。”最先按下云头的杜野虎,闷声道:“过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我想第一时间知道,老三怎么样。”   路上的风雨把他打磨得更加粗粝了,他像块笨重的石头蹲在那儿,缄默地忍受,坚韧地眺望。   宋清约站在云雾深笼的高崖,一言不发——自龙君故去后,他就变得很沉默。这长达四十九天的日月斩衰,的确于每位水族都是祭期。   愈发成熟的黎剑秋,负桃枝而望远。短短一年多的光景,鬓已微霜,青年见白,略可窥见启明新政失败以来,他所消耗的心力。   对于傅抱松的死,对于“败家之犬”的无能,他永远不能释怀。   凡人的智慧要思考改变世界的方式,注定是艰难的,也注定了痛苦。可聪明人都过得很舒服,并不觉得世界需要改变。   而更聪明的那些人,一眼就看到结果,不做无用的事情。   这个世界的进步,是被愚蠢之人推动的。   “会好的。”他说。   天刑崖俯瞰群山,孤兀于天地之间。   山上有山上的风景。   山脚下连夜支起了一个酒摊。   “白师叔。”抽条儿似的疯长的褚么,这会儿心事重重,一边手脚麻利地摆碗抹桌,一边小声提问:“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卖酒吗?”   他面前支起了一个大铜镜,铜镜里映照着位在星月原的那间酒楼。   白玉瑕老神在在地坐在酒楼里,像个大爷似的。   旁边还有一个懒得坐的,在那里躺着。   褚么就隔着这面铜镜,跟两位师叔对话,听从命令,接受监督,勤勤恳恳在这里摆摊卖酒。   连玉婵倒是来帮忙了,竖个酒幡就竖了半天,眼睛一直盯着山上看。   总归事情都是小褚做。   镜中的白掌柜,看了褚么一眼:“我知道你担心你师父,但这件事情,咱们担心也没用。抓紧机会卖酒才是正事。钱财汇通八方,不啻于香火愿力,是最直接的支持,能助他成道哩。倘若他成功,看到你赚这么多,定会夸你本事。倘若他失败……你荷包鼓鼓,丧事也能隆重些。那毕竟是你师父嘛,事死如事生,不可亏待。”   “我不担心我师父啊。他天下无敌,区区魔功,又算什么?魔祖出来都打死!”褚么说着,声音小了:“这里好多人啊,都很厉害的样子,我是怕挨打……”   白玉瑕一听就明白:“放心,这回叫你们带去的都是好酒。白玉京特酿,三年窖藏。绝不掺水,卖多少都没事。”   褚么讶道:“这白玉京特酿,我怎么没听说过?”   “因为是我刚取的名字。”   “……白师叔,你怎么自己不来这边?”褚么问。   他倒是不问向前,懒是一切的理由。   “嗐!这次真不能再去。我在酒楼走不开,帐太多了——”白玉瑕很快跳过这个话题:“欸,你后面是谁?让开叫我看看,那个砍柴的是不是来了?别搭理他。装看不见。”   褚么向来听话,但这话可不能听。   他麻溜地搬椅子过去:“林师叔!快请坐!”   如今作为容国镇国上将的林羡,可是成熟了许多。穿山越岭,无拘而来。收起复杂的心情,拍了拍褚么的肩膀:“你又长高许多!我来天刑崖,见证你师父成道。”   这些年忙于国事,他上次见到姜望,都是赵汝成草原大婚的时候了……   姜望剑挑楼约之时,他听到消息已是战斗结束。这次在天刑崖炼魔证道,他这个自谓“门下走狗”者,不能不来。   这些年虽然困顿蜗角,但心中不曾忘了白玉京。   也许他什么都做不到,但他愿意做他所有能做的事情。他更相信,今日他只需要眺望,一如过去的许多时刻。   褚么倒是不需要安慰。他是真不担心,在他心里师父是举世无敌的。只是给林师叔搬了一坛酒,上了一碟花生米,勤快地又去搬椅子——   要不怎么说白师叔嘴灵呢,喊一句“白玉京砍柴的”,来了可不止一个。   “祝师伯!凰伯娘!这边坐!”褚么热情招呼:“我带了咱们自酿的好酒——”   巨大的铜镜之中,白玉瑕索性摊开帐簿,盖在了面门上。没眼看,小傻子净招呼这些人,这些可都是收不到一文钱的。   这紧张肃穆的天刑崖,人人紧张。唯独褚么热情洋溢,忙来忙去,倒像是在操办什么喜事。   叫祝唯我担忧的情绪也冲淡许多。   他与凰今默牵着手在酒摊坐下来,静静等待山上的结果。   ……   ……   法殿之中静坐的姜望,对于天刑崖外正在发生的事情,并无所知。他已全身心地投入在魔意的熔炼中,连仙龙法相和魔猿法相,都一任自由。   识海之中,仙念星河剧烈闪烁。数不清的星辰念头,幻生幻灭在其中。   太虚幻境之中,开放到最高的三十三层演道台,推动到极限,疯狂地耗功!   而法殿之中,喜魔之魔意,燃在他的【剑指炉】。欲魔功之全本,焚烧在他的【三昧真炉】。   他在炼魔,也在炼法。   以他一生至此的积累,开天辟地第一真的修为,强修魔功,强炼魔意,要炼成一门无上的法术!   法术、道术的创造,最早就是对天生神通的模仿和阐发。   其最终目标,都是以术释天,超越天生神通而存在。   而纵观历史长河,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法术,也是极其罕见。   现在最有名的,也就是人皇燧人氏和有熊氏接力创造的“诸天万界五方五行敕法真身”。   说是天阶法术,只是因为天阶已是最高,上不绝顶。等闲的天阶法术,根本碰不到此术的边。   如今姜望,正要效仿先贤,创造出媲美先贤的无上法术。   他的确是在修炼《苦海永沦欲魔功》,但却是修而不证,炼而不吞。   修魔不为成魔,只是咀嚼成魔的资粮。修炼的“炼”字才是根本。   他要把《苦海永沦欲魔功》拆碎了、劈开了,变作他证道的柴薪,而非他前行路上的枷锁。   现在是第一步,他要先炼出“喜乐之火”。   他曾经修过“妒火”、“怒火”这样的法术,掌握精熟,仗之多次胜敌。此类法术都是以情为火引,以心绪为柴薪。   “喜火”的原理思之类然,但要真正炼出,却不止难上千倍万倍。   因为彼时的“妒火”与“怒火”,只是对浅层情绪的拨动。姜望要修炼的“喜火”,却是要触及七情根本。   更因为姜望现在所熔炼的是喜魔魔意,来自于《苦海永沦欲魔功》的根本魔念!   是人之至情,魔之极恶。   但也唯有这样的根本之“情”、至魔之念,才能够满足他的要求,令他得以追逐无上。   所以单单这“喜乐之火”,他就留足九天时间,一点一点地熔炼,一点一点地雕琢,力求完美。   法殿极致肃穆的气氛,也未尝不是在震慑他的魔念,肃清他的杂思。   他也时时都在自我叩问,自审自思,以免不知不觉,成为堕魔之人。正所谓,万丈绝峰愁攀援,守心而后问道也。   修魔的过程,也是拔魔的过程。炼化魔意的过程,也是炼心的过程。   他早已习惯苦旅,也无非是沉默笃行。   如此一步一步往前走,忽而在某个时候,听到钟声。   知闻钟的到来他是有所预知的,因为正是他在来天刑崖之前,亲自写信向须弥山求取——信中他详细地阐明了自己需要用到知闻钟的原因。   在妖界手持知闻钟、怀揣不老泉,以神临对战真妖的经历,实在是巅峰的人生体验。   须弥山若不便借用镇山之宝,他也能理解,且仍然不影响他一秋成道的决心和信心。   他的自信从来都是来于自身,而不倚仗任何外物。   只是说若有知闻钟的帮助,他能够更迅速地理解魔功、洞察魔功,大大节省时间,从而在那最后一步跨出前,打下更坚实有力的基础。   所以他才会第一次向须弥山开口,求借此钟。   至于我闻钟和广闻钟,他想都不曾想过。不觉得自己有那个面子,有那个情分。三钟齐聚,是什么姿势都做不出来的梦。   万古以来,佛家自己内部都打成狗脑子了,也不曾有哪位尊者,完成此等伟业。今日三钟齐聚天刑崖,的确在他的意料外。   铛~!   一声悠长。   两声回响。   三声如醒梦。   这感觉就像是你走了很远的路,蓦然回首,发现终点早已抵达。   剑指炉上的喜魔魔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瞧着就喜乐的雀跃的火!   知闻钟帮他了解魔功,我闻钟帮他进一步认知自己、不被魔意所迷,广闻钟向诸天万界传播他的道!   不同于魔,不同于任何存在,独属于姜望的道。   原本预留九天来熔炼的【喜火】,在世尊护道三钟的帮助下,在第二天就成功。   万事开头难。   在喜火成功熔炼的基础上,又有三钟加持,剩下的怒火、忧火、思火、悲火、恐火、惊火,几乎不存在阻碍,只剩下细致水磨功夫。   一个时辰便成功一炼。   六个时辰之后,姜望的剑指炉上,便有七缕情绪不同的火焰在燃烧,彼此环绕,彼此辉照。   他将这些火焰,尽数约于剑气之中——丝丝缕缕的剑气,迅速交织成实质般的镇纹,最后凝固为剑气冰晶般,将七缕情焰镇封其间。   四四方方,压制成蚕豆般大。   姜望直接把它丢到嘴里,吞入腹中。   而屈指再一勾,又从三昧真炉里的那部魔功上,勾出“见欲”之魔意,再次落在剑指炉,开始新一轮的炼魔。   他曾修习过“六欲菩萨”这样的神魂秘术,并长期作为重要的战斗手段。炼此魔意,倒是比第一次炼化喜魔魔意,要更有把握。   有三钟帮助,这一次大概用不着一天。   却说那镇封了七缕情火的剑气冰晶,自喉入腹,飞落在道身之内。   无形的力量弥散开。   喜、怒、忧、思、悲、恐、惊!   七情入念,一切情绪都变得激烈起来。   姜望脸上一时呈欢喜相,一时呈忿怒相,一时哀思,一时惊恐。但他的一双眼睛,却被赤金色永恒地笼罩,叫他始终保持清醒。   剑气冰晶穿透道躯里的种种,不受阻隔,一路直落心牢。而自心牢之中,恰恰好推门而出一尊金银双眸、面无表情的天人。   一方激烈沸涌,一方极致淡漠。   二者在道躯内错身!   镇封了七缕情火的剑气冰晶跌入心牢,而心力所拟的天人法相,一路直飞,飞出姜望的赤金色的右眸,飞身在法殿之中。   拇指般大小的身形,一跃而等高于姜望。   吴病已和公孙不害都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们的职责只是监察,绝没有引导或者干涉。只要姜望不堕魔,他们就不会做任何事情。   但即便是以铁面著称的吴病已,也跳动了好几回眼皮。   这位姜真人,着实是……让人意外。让人频频意外。   每一步都出乎意料,但又那么顺理成章。而就这样一步步走下来,最开始出发时所眺望的不可企及的远方……似乎已经不远。   姜望的本尊专注于炼魔,要在七情沸腾的情况下保持修行的静意,尤其是巨大的挑战。   但一个人在红尘之中,不受世间诸多干扰,不在意那么多嘈声,专注于自我的修行世界,不也是如此艰难吗?   姜望一直是这么做的。   今日不过是昨日罢了。   他专注于炼他的“见欲之火”,坐彼如坐佛。   天人法相则是淡漠地看了一眼这法殿,而后就站在姜望身前,与姜望相对,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人法相眉心的日月天印,散发着淡淡的霜光。   世间清浊分两仪,地阴天阳月为霜。   冥月的力量笼罩其身。   三刑宫的力量并不阻止他。   他就在这法殿之中沉底,穿透整个天刑崖,近乎无限地沉底。一直到……忘川之底,黄泉之渊! 第九十七章因缘   太古皇城乃妖界第一城。   无数妖民心中的圣地,无数妖族战士魂归的故土。   妖族对于远古天庭无上荣光的眷恋和遥想,都体现在此城中。   所以它格外的雄阔,格外的恢弘。   万界天表,诸天神罗,永恒日晷,亘古圣廊……一些仅仅存在于传说里的建筑,全都复刻于此。一应华丽、古老,仅存在于记忆里的种种威严,它都竭尽全力地体现。   “这座城池,总给我一种很辛苦的感觉。”   说话的真妖,生得五官深刻,十分英俊,有一种天生的贵气,令人见而重之,是言语不足以传达。眉心有五彩的天纹,大约是他的妖征。   他穿着金色的长袍,负手站在高高的城门楼上,遥望城池中心的那座金台,慢吞吞地说道:“很努力地去做自己能力不及的事情,时时刻刻处在崩溃的边缘。”   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是一个神武不凡的高大男子,身披墨色战甲,腰悬狭长骨刀,战袍在风中飘荡。正是执掌太古皇城『斗部天兵』的盖代天妖麒观应,整个妖界最具权势的存在之一。   听得这样的话语,回过头来,不轻不重地看了说话的年轻真妖一眼:“惟乂,这话别的真妖可以说,你是可以说的吗?”   这位英俊贵气的真妖,正是妖族当代天榜新王的新王第一,力压鹿七郎、狮善闻等天骄的绝世妖王麒惟乂!   当然,他已成真,就自然从天榜新王除名。   此后再要上榜,只能登上计取最强真妖的【天榜】。整个妖界,只有五十位真妖能够获此殊荣。   不到百岁的真妖,在成长期漫长的麒族里,绝对是天才中的天才,万古不逢。   所以即便是说了这样的话,即便是身为太古皇城护卫者的麒观应,对他也并不严厉。   妖族也有成长期非常快的族属,但基本上都潜力有限,根本挤不进天榜新王的名单。譬如蝇族,最快有三岁就成的妖王,是蝇族历史上的“最天才”,在《太古经传》都列名。可终其一生,真妖就是顶点。即便是那等古今罕见的资质,也未能击破先天血统的桎梏,走到更高的未来。   蝇族万古无天妖。击破先天血统的限制,才能带领族群跃升。   麒惟乂则不同,身为几不设限的强大麒族,在很多同族都还未能封王的八十七岁,就已经破纪录地修成了真妖。在他之前最早成真的麒族,正是麒观应——当年是一百零一岁成真,轰动皇城。   对于这样的麒惟乂来说,天妖都不是终点,而是超凡路上必然会有的途经!   麒族和人族的年龄不好类比,但很多妖族强者都认为,麒族的八十七岁,可类比于人族的二十三岁——因为人族最天才的那位,正是破纪录地于二十三岁成真。   面对麒观应的警告,麒惟乂也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淡声说道:“盲目自信并不是勇敢的表现。我比其他真妖看得更清楚,只是意味着我要走的路也更遥远。”   麒观应没有立即就此说些什么,而是在这城门楼往城中看:“当你站在这里,往远处看,你看到了什么?”   麒惟乂波澜不惊地说道:“曾经威震万界的封神台,现在只剩一个仿制品。”   他又补充:“整个太古皇城,都只是仿制品而已。”   “何止整个太古皇城?我们今天的整个妖族,都只是个拙劣的仿制品。我们在拙劣地模仿,模仿过去,模仿人族。模仿已经消逝的辉煌的时代,模仿想像中的不知会不会来的未来。”   麒观应并不反对麒惟乂的说法,反而是更进一步的赞同。   可是……   他说“可是”。   “可是我们就是这样生存。”   麒观应说道:“我们被驱赶到混沌世界里的先祖,就是这样拙劣而痛苦地生存,尽他们所能,为我们创造了这样的现在。麒惟乂,你觉得一切都艰难,是的。要是在太古时代,你这样的天资,是可以直接受封数界,敕命帝阁,作为天帝候选来培养,有享不尽的资源,能够无限次地尝试不同的道路,直到你把握最强的可能……但是我们生在现在。”   他重复了一遍:“但是我们生在现在。”   当年的麒观应,又如何不是冠绝同辈的天骄,可他那时候的选择,也并不多!   这位『斗部天兵』的执掌者,将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咽下了,而平静地说道:“你所看到的,已经是这个并不温和的时代,所能容许的妖族的极限。你所拥有的,已经是这个并不强大的妖族,所能给予你的所有。”   麒惟乂眺看远方:“虽然我生活在这个艰难时代,但我不会是谁的仿制品。这是我不肯一鼓作气冲击天妖的理由。我需要有超过所有想像的更强大的未来,我要在真妖此境,挑战我的极限。”   “我们生活在当今这个时代,我们有责任让后裔也继续生存。你有你的选择,我也给你匹配你资质的自由。”麒观应道:“但神霄在即,我们需要更多的天妖——你需要知道自由的代价。”   麒惟乂肃容道:“当然。我愿意付出,我也时刻践行。”   麒观应道:“相林已经从前线回来。他在愁龙渡的表现,已经为他赢得证道的可能——他即将登上封神台。你就留在这里观察吧,看看他的路,是否能对你有所启发。”   妖族前段时间于愁龙渡统御大军的主帅,真妖麒相林!   与来自景国的天下名将张扶对垒,都不落下风。   其帅才更强于斗才。   此般真妖,一个个急于证道,并不是锐意进取的表现。   反而是一种拔苗助长,注定证道已是极限,在天妖之林也都走不了太远。   但这就是妖族为神霄战争,所提前预支的代价。   人族想的是“未来”。   妖族争的是“生存”!   麒惟乂沉默片刻,又问道:“猕天尊何时能醒来?”   麒观应淡声道:“这次跨界行劫,他动用了不少份额的【天罪】,用来成功阻止王骜超脱、姜望证道。但那是太古皇城的本源力量,万载积累,不过寥寥。带着其余几族的强者力量泅渡天道深海,也超出了他的能力极限——他需要和天道做斗争。能不能甦醒,何时能甦醒,我亦不知。”   他回头看着麒惟乂:“怎么,你有事找他?”   “没什么。”麒惟乂看着远处,英挺的剑眉似乎又沉了几分,最后只是道:“他的天榜该更新了。”   ……   ……   姜望并不是第一次来幽冥世界,但距离上一次同王长吉联手逐杀张临川,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对于强大的现世修士来说,幽冥世界并没有太大的价值。   只有鬼道、神道的修士才有可能来此间探索。   自钱塘君立起天公城,以天鬼之身,立旗陨仙林,现在陨仙林才是鬼道修士的圣地呢。   天人法相行走在幽冥世界,满头金发已经转为銀发,一身如披雪。   眉心的日月天印只显月形,散发着寂冷的光。   霜月的力量令他与此世无比契合。   因为幽冥世界与现世的差距,洞悉天道的他,在这个世界所能展现的力量,更胜于在现世之中!   但他并不像魔猿那样暴躁,也不像仙龙那么潇洒。   他有他的行事方法。   随意选了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前行。   说是“漫无目的”倒也不准确,他只是要寻一两尊真神而已,或者真鬼也行。而并不在乎那真神真鬼是谁,在什么方位。   神只食香而成,吞信仰而得道。   本尊成道,当以真神为祭品!   天人法相的目的是真神,他的行动轨迹,是霜月所感知的“缘”。   在这幽冥世界里,只有真正受过万家香火、可以“定我为真”的强者,才有资格被他注视。   他路过很多地方,也看到很多痕迹。   奈何桥、孟婆汤、牛头马面……   许多神话里的场景,各种传说中的阴神,都够不着天人法相的视线。   他的眼睛是一张网,不屑捕捞太小的鱼。   而在某个时刻,他微微抬眸——   他看到极远处,在这昏暗沉抑的幽冥世界之中,竟有一团烈阳般的光团,冉冉升起。   光照八方,烛天明野。   其间强者的虚影,仿佛冠世而存,顶天立地,令八方臣服。如此璀璨骄烈的力量,可与真正的烈日争辉,乃神道至高,是为“阳神”,可称“神君”!   诸神皆要朝此君。   在神道不昌的时代,“阳神”之尊位,在现世已经极其罕见,公开的也就是楚国有几尊敕神。而在幽冥世界里,更是一方霸主,至高无上,如日月高悬。   别说是天人法相,就算是现在的姜望本尊,也得避让一席。   天人法相只是远远眺及一眼,就立刻要收回视线。   可是在下一刻,这颗“烈阳”当场熄灭!从燃烧观者眼眸的璀璨光源,变成乌黑晦暗的一团,生机全无的迅速坠落。在坠落的过程里,阳神的力量也溃散,爆炸开奔流般的黑色气浪,好似黑潮铺开在高穹。   整个幽冥世界,却似乎得到滋养,体现出一种盎然。   天人法相意识到,他亲眼目睹了一尊【阳神】的陨落!   连阳神这样的存在,都说没就没。这幽冥世界,好像比想像中危险……   天人法相正打算绕开彼方,另行它路,却见得一杆大魏战旗,高举于空。旗帜猎猎,高扬在此世,播撒威烈——   “大将军吴!”   在姜望二证天人之时,引军杀入幽冥世界的吴询,在姜望已经二次挣脱天道深海、开始为天宪罪果挣扎的现在,仍然征战在此方。   幽冥世界里的神君,竟像猪狗一样被他宰杀!   这就是魏国举国奉养的魏武卒……这就是吴询么?   早知吴询引军入幽冥,必有雄图,但确实没想过是这样大的手笔。蘸神君之血为墨,将要书写怎样一篇雄文?   能在幽冥世界里宰杀神君,魏武卒的力量,又何须在现世彰显了!   天人淡漠,不打算浪费时间,故而直接转身。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的目光掠过魏旗之时,就已经被魏旗掠过。   “姜真人!”吴询手持青铜长戈,面无表情地从高空飞落。   他的面无表情并非是对姜望有什么意见,而是刚刚从杀阵中出来,其血犹烈,其意仍冷。   那杆名为【龟虽寿】的长戈,其上暗绿色锈迹竟艳红,仿佛食血而新!   吴询在幽冥世界宰杀阳神,是否有部分原因,为了养这长戈?   纵横真圣庞闵,号称有史以来最接近兵祖的存在。再往后就是兵仙杨镇。大齐军神姜梦熊,纵横天下多年,隐隐有替旗的势头,但“大齐军神”的“大齐”两个字,暂时还未能去掉,终究少了一场决定性的战争来证明。   执庞闵佩兵的吴询,有竞争兵家第一人的可能吗?   天人法相心中转过这样的念头。便听得吴询道:“你如何来此?”   或者是吴询没有接收现世消息,或者是传消息的魏帝认为姜望之事对于幽冥中的吴询并不重要。   无论是哪一种,姜望早就接受,这个世界并非为他独在。   魏玄彻就算现在死了,也是见载于历史的千古明君。而“吴询”之名,本身也是一段传奇!   “武界动荡,吴将军知否?”天人法相问道。   “略有所感!”吴询直白地道:“一直在率军围杀这尊阳神,无暇回看。想来有王骜在,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一点小事,我正在处理。”天人法相淡声道。   吴询有些惊讶:“来幽冥世界处理?”   他倒是并不惊讶姜望处理武界的事情。在他看来,姜望完全有这样的资格和能力。   天人法相道:“略与吴将军同。”   吴询若有所思,又道:“姜真人今日所见,虽非什么了不得的隐秘,也早晚会为人知。但——”   “我不会对任何人讲。”天人法相果断道。   “好。”吴询也不是什么喜欢说废话的人:“你姜真人我自是信得过。你来幽冥,必有要事。那么——”   他深深地看了天人法相一眼:“就此别过。”   大概是看出了什么,也不等天人法相回礼,这位大魏帝国的国柱,只是纵身一跃,便投入高穹的那杆大旗,带着他亲手训练的魏武卒,如黑色的太阳,横渡阳神陨落所形成的黑潮,横世而走。   幽冥世界广阔而古老,其中是有白骨尊神那般的幽冥神只存在的。在这幽冥世界中,具备绝巅之上的伟力。   吴询和魏武卒固然强大,也不可能与之抗衡。   而他领军在幽冥世界如此张扬,肆意逐杀阳神,是背后有什么别的倚仗,还是说幽冥神只的出手也有限制?   天人法相心中只是淡淡地转过念头,便穿过阳神陨落的战场,自往前走。   他不探究问题,他不关心世界。   他只是循着冥冥中的天缘,不停地往前。   有吴询和魏武卒在彼方树大招风,他也可以更放肆一些。反正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比宰杀阳神的动静大。   无论什么波澜,总要卷过了吴询,才会涉及到他。   一步天风席卷,一步霜月横空。   千里万里,一念之间。   他投身于冥月,又随月光落下,身形显化,凛然其威。而淡漠的眼睛,看到一片惨白色的宫殿群落!   霜月之下,愈发死寂冰冷。   静听时,寒鸦都无一两声。   细看来,寸砖寸瓦,皆是白骨。   这样一片宫殿群落,所耗尸骨,数以亿计!   天人法相心中生起一种明悟——大概这就是白骨尊神在幽冥的老巢。冥冥之中的霜月天缘,给予的是这样的指引。   他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一座高大的牌楼,悬匾而书,以神纹为字,字曰——“白骨神宫!” 第九十八章霜月横天,本相不空   枫林城域结下的因果,现在正要接续。   无生劫外眺望的生死,如今已经不远。   彼刻与白骨对弈的庄承干,现在已经在修为上,被那个枫林城的少年,远远甩在身后。   白骨尊神!   天人法相下意识地按向心口,仿佛能感受到那里的痛楚。但在手指触及胸膛的时候才想起来,那颗充满了遗憾和眷恋的七彩的心,并不在这里。   如此淡漠,相较于本尊要无情得多的这尊法相,在白骨神宫之前,竟也不可避免地生出波澜。   何曾遗忘过?   只是一直都太弱。   蝴蝶振翅,掀不动沧海。   面对幽冥之中,那屹立在绝巅之上的白骨神座,怎样奔跑,都显得遥远。   但,一直在靠近。   立足极真,眺望绝巅。踏上绝巅,绝巅之上在眼前!   曾经云山雾罩,千里万里,如今也绝不是不可能企及的风景。   天人法相定定地看了看那“白骨神宫”四字,终于抬起步子,平静地踏入其中。   他想像过很多次,来到这里的情景。   然而第一次真正踏足这里,跟想像中的任何场景都不相同。   命运总是以多舛的变化,叫人明白不可算尽。   一直以来,他所想像的白骨神宫,是诸神落座,万灵臣服,无数强者,屹立如林。巍峨壮丽,穷极幻想,有信众亿兆,圣徒成军……应是幽冥世界里的极盛之景。   因为白骨尊神的位格,就是幽冥大世界里,至高无上,不可能更高的那一种。   但如今所见,却这样荒寂冷清。   仿佛……白骨已死。   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前这一切的变化,是从何时开始?   作为白骨尊神在幽冥大世界里的威权体现,白骨神宫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在祂曾经借由道子建立白骨神国的计划里,这座白骨神宫都是重要的幻想方向。那些白骨道的信徒们,对于未来的想像,就是以偶然观想的如此神宫为基础。   现在它都荒弃了。   姜望尝试过几乎所有了解白骨尊神的途径,白骨道覆灭后,他收藏了现世所存的最多的白骨尊神相关资料。甚至重联血傀真魔的第一个问题,也是问的白骨尊神。   今天他当然不会错过这里。   整个白骨所筑的宫殿群落,并无一丝生气存在。   但白骨尊神所居住的殿堂,一砖一瓦,任何一点留痕,都必然会受到白骨尊神的影响,都是诠释白骨的语言。   姜望绝对会以最大的认真,去一点一滴的研读。   他想要了解白骨,不啻于对成道的渴望。   又或者说,他需要明白,要走上怎样的道路,才有可能真正地跨越万山,站在白骨尊神面前!   靴底敲击骨骼,足音空荡荡地回响,血肉是多余的存在,魂灵和骨髓一起干涸,眼前除了建筑的惨白,并无其它颜色,也没有“其它”。天人法相却细致地观察着每一处,寸砖寸瓦寸痕。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他还是会这样想——   也许眼前的这些砖瓦里,就有枫林城的遗骨。   最后他终于用双脚完整地丈量了这片宫殿群落,用目光将一切痕迹都描摹。仿佛重现了宫殿落成的过程,感受无尽时光里,永恒不息的哀声。   他终于来到最后的白骨神座前——   质如白玉的骷髅头,显然是白骨尊神的珍贵藏品。它们彼此咬合所堆结成的丹陛,有一种痛楚的威严。丹陛再往上,无数条向天空高举、仿佛撕扯着什么的森白骨手,托举着骨刺狰狞的凶恶神座。   巨大的白骨神座上,并没有什么身影。   甚至也没有伟大气息的留痕,一切都消失得很干净。   白骨尊神,的确是不在这里。不止三五日。   天人法相淡漠地注视着这一切,淡漠地移动视线。他的视线像是刀子,一颗骷髅头一颗骷髅头地刮过,一只骨手一只骨手地磋磨。   在某个时刻,忽然定住了。   他在那白骨神座的镂空椅背,大约是肋骨制成的第三根立柱上,看到一行自上而下书写的文字——   “白骨消失了。我在寻找祂。”   那行字本不存在,是因为他的视线而显现,是因为独属于“姜望”的灵魂印记,触动了它的存在!   就好像……   这行字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姜望。   留字的那个人,知道姜望一定会到这里来。   所以姜望当然也知道他是谁。   彼此有共同的因果,出发于同一个地方,而各自前行,各自赴远。无论崇山峻岭、仙海神台,总有人生交汇的时刻。而那样的时刻,或是惊雷破重云,或是神舟出天海,或是末世末劫、人生的终章。   他们都情愿为那样的时刻,献出一切。   眼前十分熟悉的字迹,是雷纹铭就,笔锋不见情,字形有一种疏离感。仿佛一个长夜独行,游离于世外的身影。   王长吉的留字!   这些年两个人只是间歇性地传信。因为王长吉行踪不定,也并不使用太虚幻境,通常只有他找上门,或者传信至白玉京酒楼,两人才有短暂的交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倒是并不知道,王长吉长期行走在幽冥,且已经确定了白骨尊神的消失,先一步来过白骨神宫。   天人法相抬起指来,正要将这行字抹去——这本身即是予王长吉的一种回应,告知对方,他也来了。见字如面。   但这行字忽然晃动起来,似乎浮在水面,随着水波荡漾。恍惚间,字形已经变幻——   “我确定白骨已经降生现世,我在寻找祂降生的日期。”   王长吉在后来又有了新发现!   白骨尊神真正放弃了幽冥世界里的无上之尊,降生于现世?   若能锁定白骨尊神降生的时间,找到新生白骨道胎的可能性,的确就提高很多。   不过茫茫现世,人口以兆计,每一刻生老病死都何其多。限于不同国家的政治能力,不是所有人的生卒都能精确到某一个时辰的。况且还有一些现世大宗统治的区域,对民众的管理更是形同虚设。很多人寂寞地度过一生,都不被人知晓,很多人甚至都不见得有名字。   哪怕知道了确切的白骨尊神降生的时间,也很难将对应时间里的新生儿全部锁定。   天人法相在一瞬间想到了太多。想起被白骨尊神抹杀的庄承干的“本我”,想起被白骨尊神回收的“白骨道子”,想起白骨道胎,想起自己吸收掉的庄承干的新生神魂本源。想起来自于幽冥世界的白骨尊神,是如何通过漫长时光的布局,小胜“现世天意”,赢得了道胎降世的可能。   最后他抬起手指,抹掉那行字,而在那椅背上的空白处写道——   “祂会来找我。”   在白骨尊神漫长的生命里,“姜望”这个名字,是祂必然要抹掉的“错误”。   而在姜望年轻的生命中,“白骨尊神”这四个字,是他绕不过去的一定要搬开的山。枫林城的血海深仇,所剩的最后一座大山。   那就看看,是谁结束掉谁吧。   天人法相有些寂冷地想。   就在这个时候,他心有所感,于白骨森森的大殿中回望,已然越过重重宫墙,浓重鬼雾,看到几双贪婪的眼睛!   它们来自于几个鬼鬼祟祟摸近的身影,在空寂无声的宫殿群外徘徊,始终跃跃欲试,又迟迟下不了决心,不敢真个踏入殿中。   很显然,这些家伙隐约察觉了白骨神宫的失主,对此处有所觊觎,可能已经观察了很久。但又畏惧无上尊神的威名,还在试探之中。   这也是“天缘”。   天人法相翻掌朝上,掌心为炉,瞬间燃起一朵幽白之焰。   这朵焰花瞧来冰冷之极,仿佛霜结。內里却是由一丝一缕的细焰组成,丝缕扭曲,每一缕都癫狂过烈,当不得细究。   是名“意欲火”,是本尊姜望正在熔炼的火焰之一。   没有欲魔功之魔意,不算多么强大。但用在幽冥世界,用来对付这些真神真鬼……却也足够。   此焰才一燃起,白骨神宫外徘徊的晦影,就似得到了助燃。   魔心躁动,神意不安。   强烈的掠宝的意愿压制了一切忐忑,无上尊神的遗留,哪怕只是边角料,也是毕生难以企及的瑰宝。   诸影一霎就迫近了。   遂在白骨神宫之外,响起尖利的声音:“沉睡于忘川河底的无上尊神,永世不灭的终焉之主……您的神辉永远沐浴着我,阴山鬼叟特来觐见!”   第二个声音紧接着响起来:“天痕谷幽梦真神,求见永眠归处,白骨尊神!虔心归顺,愿跪献所有,奉于尊神座前!”   ……   一个比一个卑微,一个赛一个的忠诚。但全都要先见白骨尊神一面。   白骨神宫外,一时阴风阵阵,鬼哭如号。   白骨神宫之中,天人法相静听片刻,一把握灭了掌中的意欲焰。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漠地转过身来,在那白骨神位落座。他抬手搭在了光滑的骷髅扶手,纤长的食指上,霜光绕成了喻示权柄的指环。   而在神宫上方、无尽高穹,有一轮霜月,随着他的坐下而升起,   泠泠月色遍洒神宫,好似水银泻地。   咔咔咔!   就在神座之前,有一双白骨之手,挣扎着钻出地砖,只往地上一按,便撑跃而起,立在殿中。   而后是第二尊,第三尊……   殿中一时骷髅列队,有如冥界文武、神国百官,共奉尊神!   那最先爬起来的白骨骷髅,半跪在神座前,仿佛得到某种指引,转过骷髅脑袋,嘴巴空荡荡地张了两下,终于发出声音来——   整个殿中的骷髅一起共鸣,将神谕传递!   月华笼罩此方,流泻大地。所经之处,密密麻麻的白骨骷髅,在这偌大的宫殿群落的各个角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或举刀,或执斧,或仰月而啸。   白骨神宫如在今夜复甦。   而悠长宏大的一声,在月光之下播撒,如奔流汇海出神宫——   “宣!”   神宫之外的诸多晦影,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跪伏在地,无有一刻敢抬头。   霜月横天时,白骨神宫之主,宣见真神!   ……   ……   放眼现世周边的那些“大世界”。   万界荒墓从来无遮无掩,任凭来去。   虞渊无非是在新野大陆征战厮杀,近几年都拉锯于长城战线。   幽冥世界早就被击溃了体制,基本上是几方尊神各扫门前雪,安安分分地永恒。一些个阳神自娱自乐,关起门来过一过神君的瘾。幽冥不过是归于源海的途经,不是死亡的终点,在当今这个时代,算不得人族的大威胁。   天狱世界围绕著文明盆地建立起漫长的战线,妖族大军的进攻极具力量,防守也称得上固若金汤。这两年在以愁龙渡为代表的战场,中等烈度的战争从来不曾间断。   反而是险些被一战靖平的沧海——这个几是从现世被切出一角所形成的大世界,应该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宁时期。   迷界封锁,中古天路已断,永恒天碑夺下其五……仿佛沉疴尽去,焕发新生,整个沧海,处处都在大建设之中!   曾经皋皆所镇的永宁海域之东,东去七万四千海里,有一座海域,名为“无常”。   是无冤皇主占寿之所镇。   大名鼎鼎的“无常飞甲”,便是此域的终极武装,威慑诸方而存在。   “无常飞甲”的统帅,是号为“猎王”的鳐哀。   这位真王擅长用毒,常常能死敌于无知觉中。“无常飞甲”的日常训练,都是由他来负责。在无冤皇主外出或是修行期间,他就是无常海域的最高意志。   此刻他负手站在一只巨贝之上,巡行于无冤皇主治下偌大的海疆。   巨贝两扇甲壳的每一次翕合,都在吞吐巨量的海沙。细看来,并非海沙,而是这片海域死去的秽物!   本来脏污浑浊的海水,在巨贝游过之后,霎时就清澈许多。   这种巨贝海兽,名为“食尸贝”。瞧着像是专门清理海域环境的工具,实际上是无常海域独有的战争兵器,也是“飞甲”之名的由来。   它拥有强大的荷载能力,具备恐怖的爆发速度,且防御极强,而以腐物为食,根本不消耗什么资源。在历代贤师的优秀作品里,也算得上是最上等的战争巨兽。   鳐哀如往常一般乘贝巡海,在统御“无常飞甲”的日子里,他习惯了亲力亲为。皇主先前在中古天路的大战里,就损耗颇巨。这次又被前段时间留下的烙印,引动了真尊,再次挪用“主劫”之力,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现在的无常海域,尤其是需要他重视的时刻。   眼前所见,欣欣向荣。   作为现存最重要的海域之一,无常海域并没有分配到永恒天碑,这不是沧海龙君的薄待,反而是灾厄之下的荣誉——因为他们靠自己的力量也能重建家园。   在这片位于极东的安宁海域,不可能有沧海之外的危险发生。就算是人族轰破迷界,要一路杀至“无常海域”,也得累月经年。实在是距离太远,中间的危险地带又太多。   他作为真王,需要提防的只是那些有可能会移位的天灾。想办法提前解决,或者向皇主预警。   当然,海域中那些不省心的混蛋,也需要他时时敲打管教。整个无常海域的建设和发展,更需要他把控方向。   在某个时刻,鳐哀抬起头来。   他所仰望的,并不是那风雨将至的晦沉的天空。而是他的“道”。   困顿皇主尊位之前,已经很多年。在沧海的灾后重建里,隐隐有所触动,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而今天,在冥冥之中,好像有天道的力量,在对他招手。   这般天道力量绝无虚假,并非是幻觉!   天命在海族?   人族有姜望两次挣脱天道深海,妖族有猕知本于天道深海潜游,这俨然是条康庄大道,非真正强者不能涉足。   鳐哀穷极神思,情不自禁地登天而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浩荡的天道海洋中央,有一尊至高无上的皇主尊位,椅背对着他,正等待他走过去,为他加冕。   一轮霜月照水,一切都很平静。   他迈开步子往前走,靴子在海上踏出一圈圈的涟漪。   当他终于走到那尊位之前,他赫然看到,尊位上分明并不空。   那里坐着一尊佛。   佛相隐去,是黄脸的老僧! 第九十九章诸天万界谁不识   猎王鳐哀,天生善狩。   自小凶狠好斗,封王之后才稍有收敛。   这一路走来,捕杀强敌,碎劫斩难,不可胜数。   但此刻于这天道深海见老佛,不仅生不出反抗之心,就连一丝警觉都生不出来!   堂堂真王,能够把握世界真相,真正洞彻自我,在任何时候都“自握其真”,却在这里精神恍惚,懵懵懂懂欲皈服。   那登天的可能,分明只是饵料。而天道的力量,竟然拧成了一条钓线。皇主的尊位,就是穿鳃的钩。他感受的是完全不可匹敌的力量,像是一条被钓出水面的鱼,只能任人宰割了!   谁人坐于天道深海钓众生?   鳐哀几乎要在海面伏低五体,他的神意完全被碾服。   眼中所见,是尊位坐佛,天海无边。   此身如此渺小,是尊佛之前,平等的众生。毫不特别,格外普通。   他耳中又听得天道之玄韵,恍惚有诵经声,穿梭在耳,回响在心。   其声庄严且恢弘,声曰:“应住不坏,成劫往空。绀叶飞花,寂灭朽果!”   “吾死矣!”鳐哀已知必死的命运,而根本反抗不得,甚至生不出反抗之心。一时悲声如泣,哀问道:“此是何经?”   那天道深海的正中央,于尊座上盘膝的黄面老僧,一时睁开悲悯的眼睛。岁月的褶壑盛着世间种种情绪,而所有的情感都随着时间流淌。他抬起枯瘦的手掌,五指温暖地张开,慢慢前伸,像是抚慰迷途的羔羊,按向这海族真王的面门。   鳐哀感到灵魂深处的战栗,他拥有一种巨大的感动。   这苦海无边,他已迎来渡船!   神魂渺渺,道身也轻。   而他所听到的最后声音,竟然是那么平静的。平静地向他讲述——   “三宝如来。”   这平静的四个字,仿佛是微不足道的一段故事。有关于一座不高的山,一间不大的庙,一个老和尚,两个小和尚。   悬空寺小圣僧天生得道,《三宝如来经》!   ……   酆都鬼狱之中。   熊谘度大梦正酣,忽然翻身而起,看向对门。   一条过道,两架栅栏,隔开彼此。   他的邻居,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正呈跏趺坐势,坐于囚室正中。   狭仄陋室如苦海,其势安坐意圆满。   熊谘度看到,有两行清泪,自那清秀小和尚的眼角滑落。可小和尚本尊,却似涂抹金漆,大放佛光!   “国师大人,你这是怎么了?”熊谘度不无提醒地道:“还没到咱们出去的时候呢!”   小和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低地颂念:“我成佛时,本亲无妄。”   “我成佛时,三宝无垢。”   “我成佛时,空门不空。”   “我成佛时,世无疾苦,思有归处,我不怜哀。”   他泪流满面,却高声起来:“小师弟……你成道罢!”   师父曾告诉他,这《三宝如来经》是仅次于《苦觉智慧经》的佛宗无上典籍,不能传给任何人,就连方丈师伯想听,都要骂回去。   他的确听进去了,谁也不告诉,只屁颠屁颠地传给了小师弟。哪怕小师弟并不愿听,他磨了好久才答应。因为这是空门之家,三宝山的自己人。   法不外传,这不是外传,是内弘也。   而今师弟以天道颂佛,确名为《三宝如来经》   为苦觉往生,为净礼累功!   ……   ……   却说太古皇城,封神台上,一场盛大的晋升,正在进行。   作为自远古延续至今的妖族“王脉”,麒族的强大,亘古不衰。   在妖族极盛时,慑压万界。在妖族退守天狱世界后,仍为此界支柱脊梁。   因其繁衍之艰难,每一位麒族的诞生,都是值得欢庆的大事。   而一位麒族证道,更是举界瞩目,八方来贺。就连作为现世霸主的人族,也要投以关注!   尤其今日跃升的麒相林,是不可多得的妖族名将。   这更为今日这场盛大的跃升典礼,蒙上一层传奇色彩。   足足六位真妖,各着古老祭服,站定六合方位,拱卫最中间的麒相林。   此君生得好相貌,温文尔雅,像书生多过于将帅。但披身之甲冑,又沉重如山岳,其上血痕斑斑,绝非什么装饰品。   妖界近来无大事。   人族虽有频频动作,也都是在修剪枝蔓,去除诸方隐患,不至于先来动这个最强大的对手。   围绕着五恶盆地所展开的大战,更几乎都是妖族主动掀起。   哪怕早先人族绝世天骄李一在愁龙渡证道,险些打了天妖狮安玄一个措手不及,麒相林作为统帅也还是迅速调整布防、稳住了战线,未叫这突发事件,造成什么实质性损失。   今日麒相林证道,就算是近些年来最大的事情了——   他今日回归太古皇城,在至高封神台证道,并不仅仅代表他麒相林自己的此生道途,他奏响的是妖族真妖纷纷冲击衍道的序曲!   还有二十六年,神霄世界就正式放开。   在生死之战来临前,妖族需要的是确定性的天妖战力,而非万死未见得有一成的虚无缥缈的超脱力量。超脱共约的存在,也更是钦定天妖为万界战争的主角。   那些矢志于更高者,那些眺望超脱者,那些在真妖道境不断打磨自己、希冀于伟大风景的强者,现在就可以开始冲刺了。   在衍道之前踟躇的强者,都是亿万中难出一个的盖世骄才,击败了无数对手,才得以为自己保留机会。自绝永恒自然是消磨心气的选择,可只有赢了神霄战争,妖族才有未来可言。   麒族是妖界今日的支柱,是硕果仅存的“王脉之族”,历史上出过妖皇,深刻影响过诸天局势。从远古到今世,始终担当起最大的责任。   今如是!   哗哗。   甲叶撞响。   麒相林登上那金色的石阶,仿佛踏足永恒天路,一步一步,笃定地往高处走。   高处不胜寒。   他注视着这座麒惟乂所言的『十分辛苦』的城池,注视着十分辛苦的妖界众生,看到他的朋友、他的部属,血脉、师生、政敌、同行者。   他心中有一口不得不吐出来的气。   这口气令他步履艰难,令他在登天的时候宣声——   “诸天万界,永世为争!不朽破灭,辉煌失落,我等皆不名。现世遥如泡影,天庭都是云烟。诸君见我,不过如此,我见诸君,尽囚徒也!诸君皆可唾骂我,而我悲泣复何言?”   “所谓天命妖族,囚居此世,已逾三个大时代。代代浴血,累世冲锋,而步履维艰!幸得大祖羽祯,自填道果,以其【无限可能】,致万失得一成,乃有神霄一局。”   “我们妖族,就连战争的希望,也要埋葬超脱者来争取!诸位!闭关能永世否?长夜能安枕否?”   “吾不愿神霄是结局,情愿以天妖为终途。”   他大张其怀,拥抱他的种族,他的家园,而大呼:“麒族麒相林,今为天下而先!”   “六合”者,上下和四方。   六合之内为一切已知世界,六合之外为一切未知世界。   但若将六合表现在同一个平面上——譬如封神台的底座。   那么便是等边的六面之形,所有对角之线相交于一点,麒相林就在已知世界的正中心。   以此六合方位围绕着麒相林的六位真妖,这一时各自鼓荡力量,齐齐施以大礼——   “为天尊祝!!!”   与其说他们是为麒相林护道,倒不如说他们是来观礼敬贺。因为这根本是势在必成的一步。   麒相林已经走到金色封神台的最高处,天不绝顶,绝巅近在眼前。   封神台的辉煌笼罩着他,为他披上金光。   诸方的目光注视着他,为他戴上尊冕。   他抬脚只是一步,一生修行至此时,这就是超凡路上的绝巅。   远处高大的城门楼上,天妖麒观应已经转身下楼。   麒惟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城内的封神台,关注着麒相林登顶的过程,嘴里问道:“您不看了?”   “只是走个流程罢了。对麒相林来说,放弃超脱,绝巅就并不为难。”麒观应淡声道:“今日之后,我打算把斗部天兵交给他。”   麒惟乂蓦然回身,又惊又喜:“您——”   “你觉得他适合吗?”麒观应问。   麒惟乂一瞬间转过千百次思考,最后认真地道:“论才略论德行,论担当论兵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选择。”   “我也这么——”麒观应淡声说着,平静地往下走,但忽然身形一晃,骤然折转!   这个动作是如此激烈,就连话语也折断了,扶栏远眺封神台!   包括麒观应在内,许多妖族强者都看到——   麒相林那温文有力的身影,踩着辉煌灿烂的天阶,已然拔身至高。   确切地说,距离超凡路径的至高之处,还有微不足道、几不可察的一点间隙。都不需要再抬脚,只是要靴子确定地落下去,实实在在地贴住峰顶,仅此而已。   可就在这个时候,在那绝顶高处,倏然出现了一尊煊赫身影!   长身挂剑人独立,万古天霄无此尊。   霜色的长披就像系住了穹顶,赤色的天火好似大日环绕。   妖界之金阳不能掩其辉,太古皇城之璀璨不能夺其色。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已然是所有目光的终点,是一切惊叹、恐惧、所有情绪的归处,是无数生灵仰望着的正中心。   山高不算高,他在为绝巅。   他的五官倒是并没有太大侵略性,不具备咄咄逼人的锋利,眉眼清秀又疏朗。是自有秩序的山川,宁定而平和地,承受所有注视,承载所有目光的重量。   关于这个世界给他的一切。   他接受,他面对,他拥有。而他不会被任何力量改变,他走他自己的路。   妖界所有能够称名的强者,都必然记得这张脸。   记得他的眼神,记得他所做过的事情。   不止妖界!   诸天万界谁不识?亘古人间第一真!   他竟然出现在麒相林即将登顶的前方!   今日何似昨日事!   他如今在超凡绝巅的高处迎接麒相林,难道是已经加冕为君?   叫猕知本现在还在沉眠,叫妖族拥有巨大期待的天宪罪果,也没能终结他的传奇,没能阻止他前进,叫他一秋而成道了?   王骜自行轰碎开道功德,没能超脱,也算猕知本布局成功。因为阻止武道开道者超脱,才是那场布局的根本,根本目的达到了,其它都是次要。存道而杀开道者,只是一个最优但未能实现的选择。   同理,姜望斩寿又斩道之后,为求一秋成道,没能证道最强,也算猕知本布局成功!   杀死姜望是最优解,但斩断姜望的无敌之势,才是这局的根本。   而它已经实现。   绝顶之势斩一截,人族未来低一峰。   不。   麒观应迅速推翻了自己判断,因为他注意到,此时的姜望并未衍道,还是洞真之身。   相对惊悚的是……与麒相林相同,姜望也在登顶的过程中。   再次登顶?   登顶在今日?   他竟然也在妖界登顶?   难道他一直藏身在妖界?   不。这也不对!   麒观应一霎那踏入天狱之【道界】,在这玄之又玄的超凡空间里,并没有捕捉到姜望的痕迹。他睁开眉心之天目,霎时观照万界,洞彻与姜望相连相系的一切。看到姜望未有经行妖界,更不曾牵扯天狱之【道界】,与此世全无半点干系。   身为太古皇城护卫者,麒观应乃盖世之天妖,博闻强识,见多识广,从来自信笃定。   这时候却一再地推翻自己的判断,一再地自证前谬。盖因有关姜望的一切,一再掀翻常识,打破想像,连他都难以理解,更不必说预知。   瞬念数变之后他才确定——   姜望是自天道深海,涉海而来。   他走过的是猕知本的旧途!   甚至他也不是特意来到妖界登临绝巅,不是在此界独在。   他是在现世、在诸界……同时登顶!   妖界之绝巅,只是他的其中一个途经。   而在这登顶的过程中,犹有余力,拦在麒相林身前,惊其意,阻其道,甚而……对其出剑!   此刻,天狱世界的所有天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剑,就如同先前姜望在现世以无敌之势登顶,猕知本自天道深海突降绝巅。相逢只是一个照面,天宪罪果已经生成。   那是麒相林自己的绝巅路。   所有于此不相干的,都一时不能相干。   一切都来不及,一切都太迟!   今如是!   那是横空出世的一剑,斩在绝巅的尽处,抹掉命运的归途。   昨日因,今日果。   昨日猕知本现世降劫,今日姜望天狱还报劫无空!   在修行的绝巅,妖生的顶峰,麒相林迎来了此生最绝望的时刻——   放眼诸天万界,纵观古往今来,哪位洞真,能当此一剑?   纤毫之距,竟成永恒! 第一百章朝生暮死朝闻道   能于天道深海自在潜游者,从前已知的只有一个妖族猕知本。   而今多了一尊——   人族,姜望!   在麒相林尝试登顶的那一刻,他和妖界的超凡绝巅之处、此世的修行极限,就形成了独属于他的一条路径。   哪怕他一步就能跨越,这也是一条单独存在的绝巅路。   其它的一切,都与之无系。   除了麒相林自己,也除了这条路的终点,超凡极限所触及的……天道。   一如猕知本故事,姜望也并没有落足妖界,他是潜游天道深海,来到作为现世天道支流的妖界天道海洋,而后触及独属于麒相林的那条绝巅路,精准拦在麒相林的绝巅高处。   对麒相林斩出这一剑“劫无空境”!   昔日他与猕知本所说,并无虚假。   他的确不怨恨猕知本等异族衍道的联手绝杀。   哪怕险些丧命,哪怕断寿断路于彼时。   本就没什么可怨的。   异族杀他如寇雠,他也宰杀异族英雄如猪狗。   万界相争是时代之浪潮。   大家各有立场,各凭本事罢了!   他不会怨天尤人,从来只苛责自己。   他被阻道断寿,是他剑不够快,力不够强,不够警觉,也技不如人!   如果说赢得了喘息的机会,那么他就会踏上坚定的未来。   无非重来一遭,无非更加努力,无非踏上更强大的路。   所以当他来此阻道,麒相林也不必怨。   今日也是各凭本事的时候。   且看麒相林,当不当得此剑!   轰!   六道冲天的妖气,直杀绝顶之峰。   封神台上,为麒相林护道的六位真妖,几乎同时出手!   就像昔日姜望冲击衍道,猕知本自天道深海落下绝巅高处,只有彼刻与姜望缠杀在一起的李一,来得及出手。   今天走在麒相林这条绝巅路上、与麒相林气机相连的,也还有这六位真妖。   他们礼敬麒相林,也托举麒相林。   在麒相林冲击绝巅的一瞬间,麒相林在登山,他们抬望在山脚,姜望阻道在山顶。都在同一条路,同一份因果,同一段时空。他们在“道中”,其他强者在“道外”。   他们最初只是带着一个“护道”的名义,当然也有为了保障万无一失的“托举”,本质上是盛典礼仪的一部分,是仪仗,也是在观礼。没想到事发如此突然,竟然真的有机会行使“护道”的可能!   但……太晚!   “道外”者无法跨越那个瞬间,“道中”的他们,却也无法跨越实力的鸿沟。   虽然这六尊真妖就在这条绝巅路上,出手也根本没有犹豫,但他们可比不得李一的修为境界,更比不得李一所执掌的【最初】。   凭他们的实力,要想在姜望的剑下后发先至,只好去做梦。   他们竭尽全力,也只是寄望于迟滞一下姜望,想要斩下这个瞬间,好让“道外”的天妖,留姜望于此。   可美梦似乎成真!   这六道妖气冲天而起,各显真妖手段,竟然幸运地迎上了姜望的剑。   又或许是不幸的。   那柄扬名诸天的“长相思”,与麒相林错身。而与他们迎面。   六位拔飞的真妖所见,是这条绝巅道路上,在坠落过程里骤然清醒过来、冷汗涔涔的麒相林,以及自此以后一眼看不到头、永恒的空茫!   本来麒相林都已经被斩进蒙昧的状态,正自冲顶的路上跌落,准备迎接死亡。   那压住他的那一剑竟然挪开,剑迎六真妖!   致死的剑意与麒相林擦肩!   这六尊真妖虽非什么绝顶层次,可也毕竟是得真者,怎么也不至于轻易地被群灭。不说能够与姜望匹敌,若是放开手脚去逃跑,逃走两三个的机会很大。可是他们此刻拥堵在麒相林狭窄的绝巅路上,又为了救麒相林,争先恐后地出手,几乎对自身没有防御。   甚至于他们根本没想到自己能追上姜望的剑,姜望的剑却突兀斩来——   只是一次相逢。   余生皆为泡影。   劫无空境,六妖授首!   冷汗积额,惶然含恨。看着那六颗齐刷刷飞起的妖颅,麒相林心中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他或许应该感到被轻蔑的愤怒——姜望在阻他成道的路上,在他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都还分心移剑。   他或许应该感到死里逃生的庆幸——姜望移剑,暂免了他一死。   当然也有后怕,当然也有苦恨。   种种情绪混杂成翻腾的痛楚,他止住跌落的身形又拔高。   鬓发张舞,战甲摇响。   他仍要登顶!   “天狱难开,万界赴死,麒相林先为表率!”   他对所有准备登顶的妖族洞真宣声:“今日誓死登天!登天能成,当为诸君开道。登天不成,诸君踏我骸骨!”   他麒相林,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他搬拳提剑,勤修武命。身为将帅,亦累功多年。为种族之战放弃完美,断绝宏图,已经决定偏狭而简单地成道,抽骨做槌,为神霄战争而击鼓——何来失败的理由呢!?   轰轰轰轰!   就在麒相林宣声的同时,整个天狱世界,轰轰隆隆。   一时间足有九条绝巅路,同时铺开。放眼望去,天道掀澜,有九尊真妖的身影,以不同的方式,循不同的道路,正在登天!   这还只是在这个时间点已经做好准备的真妖。   姜望洞真已无敌吗?   姜望能够潜游天道深海,肆意阻截他者道途,令此后诸天皆危,无护道者必死吗?   妖族不相信!   妖族自有抗争者!   别说天妖了,真妖都无惧。   惊闻此事的天妖纷纷出手,自“道界”而赴绝巅。九位有资格冲顶的真妖,直接用自己的绝巅路冲击天道!   “好!!!”立于妖界绝巅高处,面对这群起的妖族英雄,姜望只有赞声:“诸界杀我如仇雠,我今来此杀英雄!天生六道,自行千途,吾已见诸君之勇气,亦当予诸君——最大的敬意!”   最大的敬意,就是最强的路。   在这些妖族英雄的注视下……强证!   ……   现世天刑崖,所有注视于此的护道者、观礼者,都能感受到,一股极其磅礴的气势,仿佛地脉冲天,正轰隆而起。   不同于前一次举世无敌,立地拔升、挡者披靡的强势。这一次跃升的过程更缓慢,但更宏大,也更不可阻挡。好似八方来聚,涓滴汇涌,终成滚滚大势、瀚海洪流,此行是一个不可能被改变的结果,而它能够吞没前方的所有!   现世是诸天万界的中心。   此刻几乎被所有强者注视着的姜望,俨然是此世的中心。   三钟护道,三位法家大宗师监察,姜梦熊立拳于彼,照悟诵经在侧,叶凌霄负手静观……   这是史无前例的护道阵容。   猕知本若是在这样的时候出手,露头就会被打死。   姜望的一双耳朵,此刻晶莹似玉,仙人正坐。   左耳外廓,渐渐爬上霜色的天纹。右耳外廓,渐渐交汇赤色的心纹。   观自在耳——   观自在天耳!   令得天心如我心,诸天万界尽听之。   唵!   在释家的修行中,相传这是宇宙中的第一个声音,具备特殊的意义,拥有慑服的力量。   威!   此即法家正道第一字,四象四楼之第一。   威是法的基础,不威则无律能立。   姜望效仿猕知本,寄托最强的战力于真我法相,投照在天道深海,令如本尊亲至。而本尊正坐天刑崖,剥除战力,一意修行,立观自在天耳,静听宇宙宏声,体悟大道之妙。   一声唵!一声威!   左耳万物源起,右耳秩序有定。   寰宇在其中。   三钟护体,炼法魔焰。   此刻魔猿在魔界,仙龙在虞渊,天人法相在幽冥,众生法相在沧海天道,真我法相在妖界天道。   而法殿之上,本尊凝神静修的剑指炉中,见欲火、听欲火、香欲火、味欲火、触欲火、意欲火,六朵欲火都成型。皆是本欲之火,夺尽神意本质,飞出一点火星,就能痴狂众生,颠倒红尘!   悬浮在他身前的三昧真炉,始终真火不熄。其间的《苦海永沦欲魔功》原本,竟由黑卷化为白卷,仿佛魔意尽消了!   在漫长的岁月之中,这些魔意还会在红尘中累聚。但过往的那些积累,结成欲魔功的根本魔意,已被三钟加持的三昧真火“了其三昧”,被姜望拔空。丝丝缕缕、泾渭分明地拆解为十三份,尽炼为火——   这是至情至欲的火焰,是红尘的劫数!   就连法家的大宗师,也对这些火焰有所忌惮。   而姜望就在这法殿之中站起身来,在吴病已和公孙不害震惊的目光中,一把握住六朵欲火,同样地吞入腹中!   以三钟护道,听万界宏声,凭亘古极真,拔空根本魔意,炼成七缕情火、六朵欲火,仍然不是最终的成法。每一缕火焰都是天阶层次,每一缕都威能无穷,可这还不是他想要的无上法术。   七缕情火、六朵欲火,皆入心牢。   “我欲为无上,无上不可攀。”   “人生多艰难,一憾即永憾。”   他挺拔地伫立在大殿中央,魔意不断滋长,十三缕至情至欲的火焰,在他的体内翻腾,焰光乱转,穿透他的道躯,令他的表情忽明忽暗。   但他的声音是平稳的,眼神是永恒:“今日以道身为炉,造化为工,神意为火,五界为薪,八荒六合,炼此真功!”   他抬起脚来,一步踏出,不再玩什么真我法相的投照,而是本尊替法相,孤身踏入天道深海,远赴妖界之超凡绝巅!   现世护道者众,他不需要了!   千劫万难见真工,岂有豪杰不风雨?   今日赴险地,再次登绝顶,与妖族十尊同争,叫现世、魔界、虞渊、幽冥世界、沧海、妖界,六界共证。   试看今日之寰宇,究竟谁称英雄!?   ……   万界荒墓之中。   魔猿浑身浴血,大脚一踩,已将顽固的魔颅踩碎。   身前将魔成群,阴魔汇聚成海,全都不堪一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万界荒墓无边无际,而又畅通无阻,杀场无疆。   他潜踪许久,一朝暴起,连杀四真魔!   烈焰与魔气纠缠在一起,如烟如柱,叫这苍茫大地之上,星星点点。   辗转数个魔域、刚刚踩死对手的魔猿,已经感受到巨大的危机。大如房屋的眼睛里,骤然蓬开一团“见欲之火”!   此火扭曲张舞,好似眸中魔影。   渴见世间,洞察所有。魔心极欲,俯瞰众生。   戴在脖子上的颅骨项链高高扬起,真火飞溅,流焰纷纷。毛茸茸的双掌“啪”地一声合并,好似险峰合峡。真源火碑绕身而开,仿佛一圈高墙,将他环绕其间。   风不得过,雨不得落,万事万物不得侵。   而魔界荒诞的天空,仿佛浓彩汇聚,涌动成一只色彩扭曲的恐怖大手,铺天盖地而来,瞬间捏碎了环飞的真源火碑,杀至魔猿身前,一把捏下来——   却一把握空!   魔猿的身影好似一个泡沫,轻轻触碰,就消失了。   一尊纤柔婀娜的天魔,遍身浓彩,从怪诞的颜色里走出,静看一眼魔猿消失的地方,而便仰头,看向天空。   更具体地说,是看向魔界之天道。   她感到这头魔猿,在刚才那个瞬间,好像……沉入了天道海洋中。   ……   虞渊之中,新野大陆。   利用前线的一次动荡,在秦至臻和钟离炎帮忙创造的机会里,仙龙法相潜入此间,游走诸方。斩绝见闻,潜捉恶修罗。   为了避免惊动修罗君王,他只擒不杀,捉来只捆缚身边,想等到关键时刻,一举功成。   但才刚刚捉住第二个,痕迹就已经被捕捉。   身高足有两丈的修罗君王阙夜名,一身黑甲,亲自从前线杀回来。寻迹而走,终于堵住这惹厌的狡猾老鼠,抬掌翻出一枚不断咆哮挣扎的兽形大印,如放极恶侵世间,一印砸落!   澎湃无极的力量,几乎碾压一切,封镇时空。   不仅突破了关乎见闻的所有封锁,还瞬间就碾近那俊逸潇洒的仙龙!   却只见流光万转,碎影飞离。   原地只有两尊恶修罗被切割的残尸,一朵仍在燃烧的“听欲之火”,以及仙龙破灭的光影!   天道的辉光是这样纤薄。   好似水光潋灩,微微一漾就消失。   阙夜名提印而起,强势杀入天道深海,他不相信姜望能够比拟猕知本,誓要一印定天而杀人!   ……   幽冥世界里,白骨神宫之中。   不知何处伐来的天阴木,齐整的堆着,与白骨槐叶一起,堆成了高高的祭坛。   祭坛四周燃着一圈森白的“意欲火”,仿佛不安的人心。   有名为“幽梦真神”者,生就百眼,拥有入梦神通,常于梦中游猎,吞食命性,是许多凡人噩梦的根源。   此刻祂高大的神躯,已经黯淡非常,被密密麻麻的天道之线,缠得似粽子一般,就那么捆缚在祭坛的正中央。百眼皆盲,每只眼睛都刺着一支天道针。   祂跪伏在地,苦苦哀求,痛哭流涕:“尊上……尊上!小神知罪,冒犯尊威!愿伏圣座,为尊上犬马;愿奉刀剑,为尊上拓土;愿献三百童男童女,以飨尊口!”   世间之美味,莫过于童子。只可惜人族势大,祂也不敢太放肆。只能偷偷摸摸的行动,这三百童男童女,已经是祂窖冻于梦境的珍藏,缓慢地补充,很久才食用一次。   祂已献上尊严,献上至珍!   淡漠高上的天人法相,只是静静地坐在神座上,一言不发。   倒不是因为冷酷,而是他根本不在意这天痕谷的神只说了些什么。因为命运的最终早已写下,幽梦真神的结局是魂飞魄散,现在只是苍白无力的过程。   以白骨之神宫,牵系于命运的相逢。   以冥界之真神,祭旗祭天。   他等白骨来寻!   祭坛之前,站着佝偻的阴山鬼叟。作为白骨神宫新主的第一个效忠者,他时时刻刻都在表现自己的虔诚。见尊上并不理会幽梦真神的乞求,便于此刻大步而前,嘶着声音,高举起鸡爪般的手:“点火!”   一朵朵鬼火就此飞向祭坛,将挣扎哭嚎中的神只淹没。   “求您!求——”   其声渐衰渐弱渐泯。   在真正的死亡之前,所谓“神只”,和那些被神只吞吃的童男童女,原来是同等的脆弱!   ……   就如沧海是现世被切出的一角,沧海天道亦是现世天道中,一处单独圈住的角落。   在这无穷无尽的天海中心,猎王鳐哀跪伏在众生法相前,道躯渐而虚化,将毕生之修为,都奉于“菩提所愿”。   他已无自愿,完全被抹掉了自我,而虔心向佛,拜倒三宝如来。   菩提之愿,即是他愿。菩提之想,即是他想。   而菩提大愿为何?   ——“小师弟,你成道罢!”   众生法相端坐,世情万般皆照面。虽是模糊的老僧之面,却有情绪万种。   那浑浊的老眼之中,有【悲火】恍照。令他愈显慈悲,愈见悲哀。   也不知这一份“悲”,是为自己,还是为世人。   老僧抚面按真王,而这时天海之外,有宏声响起——   “好贼胆!于阙都死,灵宸豕突,尔辈还敢来奉首!”   哗啦啦!   于无尽天海之中,有一尊庞大身影,湿漉漉地爬出水面。   在占寿负创疗养的时刻,猎王鳐哀被钓入天道海洋,整个无常海域,再没谁能主持大局。但有皇主发现动静,甘冒奇险,一边对抗着天道,一边涉海而来!   此君金冠华袍,显极威严,在看到尊位上的佛相时,亦是一惊:“姜望!?”   人族的姜望,不是已经被斩寿斩道、苟延残喘于一秋之间吗?怎么还敢在这个时候,来沧海冒险?又是如何能够做到同猕知本那般,在天道深海来去自如?   须知就连自己这样的皇主,也不能在天道深海久待!   他尤其看到,这一刻的姜望非常不一般。   赤、橙、黄、绿……此尊佛相之身,竟然跳动着各色的光焰。不再是纯粹的【悲火】,而是与之相匹配的许多种力量。每一种光焰,竟都涉及根性本念,隐隐挑动他的神意!   “正是鄙人。”   众生法相顺手将鳐哀抹了干净,抬起佛眸,慈悲地与来者对望:“好久不见……大狱皇主!”   ……   ……   唵!   威!   妖界天道海中,竟然响起如此的宏声。   以麒相林为首的十尊真妖正一同跃升。   而独游于天道深海的姜望,遍身焕照出无法直视的华光。   此刻【真我相】隐,本尊出!   赤、橙、黄、绿、青……各色各样的焰光,在他的道躯内外穿梭。好似鱼群洄游,有如织布缝衣。   天衣无缝,道韵自生。   魔意混淆、恶念沸腾、仙光扭曲……诸界诸方无边的力量向他汇聚。   炼法的过程里,亦是在炼身!   他像是一个膨胀到极限、即将要炸开的火炉,不停地锻打自身、熔炼根意。毁天灭地的力量孕育在其中——即将在炉中摧毁他,或者冲出炉外,摧毁这个世界。   他身怀如此恐怖的力量,在进行如此激烈的跃升,而他握剑的手,却稳定得有如铁铸,仿佛从开始延续到永恒。   以世上前所未有的极限,炼造世间亘古唯一的道身。   他一边炼法、一边跃升、一边横剑!   “诸君见我低一世,三尺青锋削绝巅!”   这是天狱世界历史上绝对不曾出现过的盛景,十尊真妖,连同人族姜望一起,十一条绝巅路共舞一世,十一尊同时冲击绝巅!令无数古老妖族都恍惚,仿佛看到了远古天庭的辉煌时代。   可在姜望吞入七缕情焰、六朵欲火,全力跃升的这一刻,这在妖界铺开的绝巅风景图卷里,一时只能看到他的光影。   十尊真妖和他们的绝巅路,几乎全都看不见。   姜望的光芒压制了一切。   大日横空时,群星都黯淡。   而他一剑横割,劈山断海,【天不假年】!   十条绝巅路,九条都失顶!   也如先前猕知本斩断他“以力证道”的绝巅路,令他的无敌之路走到尽处,尽处为“空”。抬脚无处落,欲往已无门。   另寻它路去吧!   又或者,永无路走!   轰轰轰轰!   九尊真妖的跃升,戛然而止。   在天狱世界不同的方位,以同样的方式坠落。他们书写了勇气,但被斩断了未来。   而茫茫天狱,仍见狼烟一柱。   它仿佛这个漆黑一片的无望世界里,唯一那个倔强不肯熄灭的火炬。   妖族十位冲顶者里,仅剩的那一个,仍然在攀登!   仍然是麒相林。   他走在这条格外艰难的长旅,在那些同族的牺牲和助推下,终于在跌落之后,濒死又甦醒,又回到了绝巅。   心志坚定如他,其实也感到深深的绝望!   这样的姜望,在洞真此境,根本不可能战胜。   哪里只是现世第一的真人,分明有永世的无敌。穷极想像,也不可能有在此境超越他的办法。   九条绝巅路都被同时斩断了,天道深海仿佛他的后花园!   求生的本能在催促麒相林转向。   现在只是断一条路,尚且有命可活,还有重整旗鼓、再次前行的希望。   死了才是失败了,活着就还拥有可能。他这样的名将,尤其懂得胜负的道理。   可他怎么能退?!   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以夺志也。   九真皆倒,他不可撤了这仅剩的旗。   他承诺要为天下开道,现在难道不是时候吗?   不是只有胜利的时刻,才值得冲锋!   这时的麒相林握住了一杆战矛,圆睁了血红的眼睛,额上暴起青筋。往日温文儒雅的面目,此刻尽是癫狂,他燃烧着所有,做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的冲锋:“姜望!我非英雄吗?!要么杀我!不许容我!”   两阵交伐,各尽其力。   岂可放我于荒郊?   姜望在这个时候,却后撤了一步。一步就消失在绝巅。   麒相林倾尽全力的拼死一击,杀了个空。   可他却也跌跌撞撞地……在绝巅之上站定。   他握持战矛,在道身恐怖的蜕变之中,有片刻的空茫——   我竟然……成功登顶?   这一切说起来复杂,其实交锋的过程只有一瞬。   因为阻道麒相林登顶的时机,本就只是一瞬而已。   姜望放麒相林而杀六真妖、再放麒相林而斩断九条绝巅路,乃至于最后一步后撤,归于天道深海,放任麒相林登顶,都是这个瞬间发生的事情。   就好比两军交战,单骑杀入敌阵,而四方援军汇涌,八面勤王。   阵中彼此交锋的时机其实只有一瞬,无论是否能够斩将夺旗,都必须要即刻抽身。   几乎是在姜望一步撤入天道深海的同时,麒相林所立的绝巅之处,就已经出现了麒观应披甲提刀的身影。这条麒相林所冲击的绝巅路,他几乎与麒相林同时抵达终点。   而姜望先前所在之处,更是当场被无法计数的攻击铺满,无穷光华乱转,而尽湮成了混沌!   只可惜,姜望已经提前退走,于深海之中回望彼处,仿佛只是看了一场灿烂的烟花!   “诸位天妖为我贺!”他面带微笑!   深海如镜隔两端。   一尊尊恐怖身影,都立在妖界之超凡绝巅,都于绝巅望天道。   隔着天道之力,无尽波光,看到深海里的姜望,有一种极端的不真实感。   不是不可强行涉海,是“天道水性”都不如,明白跳进去也追不上。能于此间潜游者,在姜望之前,也就一个还在沉眠的猕知本!   上一次天妖出手围堵姜望,是在什么时候?   那还是须弥山行念禅师接续的星路,彼时的姜望是那么狼狈。而今他隔海眺望这边,竟然这样冷静从容?   岂有此理!   其中有一尊格外高大魁梧的天妖,摇身而涨,主动踏进天道深海中!   一边慢慢地往前趟,一边用琥珀色的眼睛直视姜望,狞恶地道:“小子!现在开始,使劲逃吧。让本座看看——你逃得有多快!”   其名虎太岁也!紫芜丘陵之主宰!   逃走吗?   姜望平静地与他对视:“虎太岁,我记得你。”   他并不退,他就站在那里,仿佛胸有成竹。   在这天道深海,与虎太岁迎面!   相较于麒相林的绝巅路,他的跃升要激烈得多,可也好像有些慢了。又或者说,他好像在等什么。   未成绝巅,再怎么洞真绝顶,也无法匹敌衍道。   哪怕在这天道深海里,虎太岁处处受限。   他仿佛已经失心疯!   虎太岁趟海而近,箕张大手,一把抓来:“小儿辈!狂不知死矣!”   所有天妖都看到,姜望仍然定在那里,定如礁石。   或是已经无法控制体内疯狂冲突的力量,或是根本就是等死——在以力证道的无敌路被斩断后,心灰意冷,大费周章制造这般闹剧,就是为了轰轰烈烈死么?   唯独是虎太岁清晰看到,姜望竖指在身前,结成了剑指炉。   轰隆隆隆!   便在这个时候,整个天道深海,奔涌浪涛,掀起滔天狂潮!在姜望身后,拔起数万丈的水峰!   无穷无尽的天道力量,四处汹涌,仿佛要席卷一切。   恐怖的天道之狂澜,令虎太岁都皱住眉头,止住了进势。   而姜望在如此激烈的天道狂澜之中,仍自岿然不动,八风不改,定如岩礁。   却有天光在他眉心,交织了金阳雪月,浮凸了日月天印。   他的眼睛,一霎变作金银双瞳,淡漠、高上、无情!   金发紫眸的狮安玄,一时惊愕不能言。   姜望于今,三证天人!   虎太岁惊退!   如姜望这般亘古无敌的洞真,一旦彻底归于天人,完全没有瓶颈,得到天道力量无限补充,顷刻便是衍道层次的绝对强者。三证天人之后,在天道深海里,更是堪称无敌!   若留得一执念,杀死虎太岁也并不稀奇。   虎太岁堂堂天妖,一度窥见超脱路径的强者,当然不愿意换这个命。撤退的速度,比跳下深海时要快得多。   但姜望当然也不是真的要归化天道。   他虽然主动地再证天人,可是他的道身之外,是密不透风的光焰。   内有不朽心牢,炼三昧真火,定不周之风。外有七道情焰、六朵欲火,滚滚红尘之劫。里外相应,互相勾连封锁,将他的道身死死隔绝。   虽然身在天道深海,并不真的与天道力量接触。   而演变正在发生。   那眉心的日月天印,顷刻晕染一点暗色。   使得这淡漠无情的天人姿态,竟然显现一缕忧愁。不知为谁而深思,不知有什么忘不掉。   此即【忧焰】也,《苦海永沦欲魔功》之所掠,剑指炉之所炼,是为七情之根本焰。   由此见人性。   不下眉头,更上心头。这眉间【忧焰】愈炽,而日月天印愈褪,乃至最后都淡隐而消失。   还是那双平静的眼睛,还是那张清秀宁定的脸。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是新的传奇已经开始!   就在一众天妖隔海的注视中,姜望三证天人,而又三封天人。   “原来如此。”已经退远的虎太岁恍然:“这反覆进出天人状态的手段,就是你在天道深海里肆意挑衅的倚仗!小儿辈,何处凑来的欺天法!?”   “如果猕知本在这里,他一定不会这么想,更不会这么说。”姜望从天人状态又归复自我,冷冷地看着虎太岁,声音也拥有了情绪:“你还不够了解我——但今日之后,你会了解我的。”   他的声音并不激烈,因为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与此同时,在他的心牢之中。   那被定海镇牢牢封镇的先天永恒金尊,一时有面目浮现,鉴照在那蔚蓝缠金、霜色刻纹的璀璨神柱之中。其面竟呈忿怒之相,其眉心的日月天印,正有炙烈的【怒焰】在燃烧。   天道与魔焰,如此和谐地共存。   而在迎接天宪罪果时,那被放出挡劫又重新封印的第一态天人,亦在心牢之中,有了较为清晰的形象。但整张脸都流动着跳跃的【喜焰】!   三种天人态,三缕七情根本焰。   “天”与“人”,是天人!   岂止于此?!   在一众天妖所见的妖界天道海洋里,这尊刚刚从天人状态归复的姜望,正平静地与虎太岁对话。   可他的动作却并不平静。   自这本躯之中,走出一尊【真我相】,跋涉在深海。   这尊【真我相】在现身的瞬间,眉心就显现日月天印,满头乌发化金发,无尽天光聚道身——又证天人!   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杀回来的虎太岁,直接一脚拔出了天道深海。   但这尊【真我相】进入天人状态的表现,其实与本尊有所不同。其中最清晰的外征体现,就是在那眉心的日月天印之外,显现浮凸了一圈神秘妖纹——   姜望以【真我相】进行天人第四证,证的是【妖天】!   这是在妖族多年经营下,仅次于现世的大世界。   证道不止一世。   在一众天妖所不能见的诸天,属于姜望的故事,同样在发生。   魔界之中,号为“极意天魔”的彩瑆,还在犹豫是否追进天道深海。却见天穹一霎被撕开,滚滚天道浪潮,竟化作一只巨拳,轰碎荒诞的色彩,轰向她的面门!   “追够了未!吃俺铁拳!”   那魔猿一隐而现,已证【魔天】,裹挟天道之力,反过来向她进攻!   虞渊之中,修罗君王阙夜名,已经强势杀入天道深海,不惜冒险涉海追击,要一印定天而杀人。他不相信姜望在天道深海里,能够比猕知本更自由。   但是当他杀入虞渊天道海洋,他所看到的,是那破碎的流光又重组。   重组为眉心有日月天印、额上有修罗战纹的仙龙相!   双手一张,无限见闻交织成无限的攻势。   “来而不往非礼也!阙夜名!你也迎我!”   才证【修罗天】,就杀将返身,山呼海啸,对轰阙夜名!   幽冥大世界里,那尊幽梦真神已经被献祭了。天人法相高踞白骨神座,接受诸神朝拜,万鬼皈服。眉心淡漠无情的日月天印,却左浮神纹、右浮鬼纹,仿佛一只镌纹遮额的冠。   已证【幽冥天】!   他于神座一翻掌,只道:“顺我者昌!”   霜月之下,神鬼绰绰,高呼“尊上”。   在那沧海之中,大狱皇主重逢曾经在战场上见到过的人族天骄,正要上前致以亲切问候。   却见得那苍老的众生法相,眉心竟然生出日月天印,仿佛嵌了一只天眼。而这只“天眼”的眼睫,分明是浩瀚无边的海纹。   这黄面的老僧,是此世【沧海天】!   只抬起枯瘦的手掌,道一声:“善哉!”   瘦掌捏作佛心印,凭空横推托仲熹。   这一刻已是不朽的传奇,注定传唱诸天。姜望本尊立于天道深海,贯通诸天支流,而以真我相、魔猿相、仙龙相、天人相、众生相,在妖界、魔界、虞渊、幽冥、沧海同时跃升,天道五证!   天道之证并不是无敌的法门,不是说姜望天道五证,史无前例,就能够以法相战胜各界衍道,哪怕战场是在天道海洋,也并不现实。   所以这五相之身,又燃起见欲火、听欲火、香欲火、味欲火、触欲火。   魔焰再焚天!   此人欲之根本火,完全是天道的极端对立面。配合各大法相的力量,以及过往封印天人的经验,瞬间将五相天态都封镇。   封印天态这种事,第一次要外力,第二次很艰难,等到第三次、第四次,封着封着……也就熟练了。   但不等位于各界的对手反应,天道深海又是波涛汹涌!   狂澜未止,波纹不休。   怒海咆哮,仿佛要吞灭所有。   天道又五证!   五证之后又五封,这次加以思火、悲火、恐火、惊火、意欲火。   现在!   姜望本尊合法相,已经十三证天人。   这记录从前没有过,往后也不会再发生。   剥夺《苦海永沦欲魔功》之根本魔意,所炼化的七缕情焰、六朵欲火,各封一天态。淡漠无情之“天”与极欲极情之“人”,对立统一在一身,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天人”。   韩申屠说世上从来没有谁摆脱过至尊魔功。   这句话是错误的。   摆脱至高魔功的存在,其实在此前已经出现了。   那就是七恨魔君。   只是他虽能摆脱至高魔功,却无法摆脱魔祖,挣不开那遥远的传说,既定的命运。只能寄望于外力。   姜望或许是他所寄望的外力,但姜望在他身上看到的,却是摆脱至高魔功、乃至于利用至高魔功的可能!   与其说他是在“修”魔功,倒不如说他是在“炼”魔功。   入魔不可逆,天道难脱身。   十三次天道之态,对应十三道魔焰。   以极魔之根情本欲,对冲天道之淡漠无情。   不归魔道,也不归天道。   诸天万界我是我!   姜望在天道深海之中,隔海眺望一众天妖。   他分明感觉得到,这些天妖正在各施手段,想要封锁这片天道海洋,将他捞出来杀死——就像一群不会水的人在岸边,只要时间允许,也总有办法来捕鱼。或者使用鱼叉,或者甩竿垂钓,或者洒下一张捕鱼的巨网,或者抽干整个池塘。   可惜他不会再给时间。   这一路的颠沛苦旅,终究行至尽途。   从前种种,皆在昨日死。往后种种,皆自今日生。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上那疯狂冲突、不断张炽的颜色各异的光焰,一瞬间都敛去了!   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积累。   几经起落,几次曲折   终于在天道和无敌之后,来到第三条路。   从最终回到最初。   那最强大,也最危险的路——   【真我】!   姜望最初没有选择这条路,因为这条路未必能够抵达最强。它如此危险,如在悬崖走发丝,万钧担一线。但若不能把握自身,也有可能是最简单、最孱弱的路。   若是按部就班,简单成就,这真我一念,也可以无限弱小。   无非是凿石为山路,以道途为长阶,步步登高至绝巅。   算不得稀奇。   但若将这条路拓展到最极限,它也可以最强大。   便如此刻——   诸相成“我”,万界归“真”!   这样的【真我】,举世无双。   佛魔一体,神鬼共存,海族修罗,天道妖道,皆外道也。   我之为我。   我是一切的根本。   “我”于现世正中央,执掌诸天而成道!   铛!铛!铛!   现世天刑崖,三钟齐鸣。   知闻大道。   我闻绝巅。   广闻万界!   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的真人,一个真正的人——   名为姜望者,于今证绝巅!   妖界、魔界、虞渊、幽冥、沧海,诸界天道,都静止一霎。   天道深海,定无波澜。   “天之上”的传奇,已然六界共证,成道诸天。   魔界的极意天魔彩瑆,虞渊的修罗君王阙夜名,沧海的大狱皇主仲熹,都定止当场,目睹着天相如流光飞逝。   他们身后各自有强者汇聚。   可也只是赶来见证传奇的诞生。   幽冥大世界里则是寂寞如雪。不提那些被吴询引军赶得鸡飞狗跳的阳神,便是那至高无上的幽冥神只,也只是沉默注视。   注视着【幽冥天】,化入天道支流,百川归海,合入本尊。   此后“道与天齐”,此后“长寿万年”!   行至穷途脚为路,人生困顿剑开天!   可一切还未结束。   这天道深海为姜望静波,他却不肯叫诸天万界如此平静。   “古来修行是逆天事,遗祸仍在,外劫未消,我岂能退?”   他抬起他的眼睛,隔着天道深海,扫过一众声名显赫的天妖,麒观应、狮安玄、虎太岁……最后落在了新晋天妖的麒相林身上——   “麒相林,当世名将,妖界英雄!我放你上来,不是因为斩不断你的绝巅路——而是需要你来到这里,做最后的验证,尔辈赌我一秋,这最后的时刻,理当请妖族绝巅来见证!”   麒相林手提战矛,杀意昂烈:“来!我愿与你放对!赌上麒族之荣誉,而今你与我——”   他张嘴吐出的话语,忽然变成了火焰。   他的眼睛里也冒出火来。   鼻孔、耳朵,七窍都流焰!   他的声音被焚化了,视线被燃尽了,他的情绪,他的本欲,成为自焚的柴薪。   那已然成就绝巅的道身,竟然是如此般的脆弱——   一霎为烬。   太突然!   旁边麒观应第一时间出手,却只捞到一捧劫灰,根本救援不及!   一如猕知本抓住姜望在行念禅师渡天河时留下的因果,在武界之中埋伏笔,于他绝巅的那一刻掀开。   姜望两剑压下麒相林,又两次放开,最后甚至直接让路。   他也在麒相林的身上,埋下了火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火种在他成道的过程里就萌发,在他证道的那一刻已发生。他的视线并非是正式点燃这火焰,而是揭开那层自知的“障”,宣告麒相林一生的终章。   此火非凡火,非是神通火,乃是姜望的成道之火,是他枯坐法殿,苦心而求的无上法术。   七情六欲十三焰,焰点十三态天人。   他在证道的同时也在炼法。   他用这七缕情焰六朵欲火来炼天人,也在用天态炼这至情至欲之火。   在成道的那一刻,他以身为炉所参修的法术,也已经炼成!   是为无上法术——   【七情六欲火】,又名【红尘劫】。   此术之强,绝不输于天生神通。   是所有修行者毕生渴求的术法。   天生不完美,后天胜先天!   昔日在景国天京城,一真恨杀六真,姜望曾放言,要杀六真妖、六真魔、六恶修罗来还报,不使人族失势一分。   而后数年来回奔行前线,多次冒险引劫,杀得异族之真不再落单,终是无从下手。   以至于五真妖、四真魔、两恶修罗的缺额,迟迟不能补齐。   如今成道万界,诸相齐证,不仅足额完成了昔日天京城立言,还再加添一尊幽冥真神,一尊海族真王,一尊妖族真妖,以及……   新晋的天妖一尊!   ……   麒观应探手握劫灰,眼前已空空。一时怒不可遏,拔刀而出,再顾不得天道深海之险恶,遥遥一刀斩落——   轰隆隆!   恐怖无边的力量,剖开天道而来。   以姜望所立之处为中心,视线所及之尽处——   整片天道深海都下沉!   如此神威!   但姜望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这一刀过来。看着这一刀在天道深海中疾行,从恐怖的高速坠跌为缓行,乃至于悬停在他身前,而后在天道力量的反扑回涌之下,被不断地推远。   潮起潮落,天道无垠。   这天道其实并不在意谁是“欺天者”,谁又敬畏“祂”。   亘古流动,不为任何存在改道。   天道深海抗拒一切,不仅仅是麒观应的刀。如姜望、猕知本这般的潜游者,才是少之又少的异类。   随着这柄刀一同被天道浪潮推远的,还有麒观应的愤怒,麒观应的无能为力。   这的确不是他的战场。   麒观应是如此强大,可向天空挥刀,什么也斩不到。最后刀劲掉下来,只能够伤到自己。   而姜望就这样在天道深海里下陷。   在更多天妖发疯之前,终于准备离开,潜海而走。   在下沉的过程中,他平静地注视着一众天妖们:“倘若猕知本醒来,告诉他——天河渡船遗落者,等他在天海。”   “这天道深海虽然广阔,却容不下两尊绝巅同游。此后这里,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此外!”   他的声音借广闻之钟、天道之海,传遍诸界,叫所有强者惊闻:“以后诸天万界之异族,若无绝巅护道,就不必再登天——非天不许,是姜望不允!”   ……   他的身形渐渐淡去,像是一抹秋影,消逝在水中。   浮光掠影如鸿飞,却记录了这个傍晚,所有的余晖。   诸天万界都在传颂他的煊赫。   他自己却是宁静的。   隔着天道深海看世界,视角仍似当初那个跌落凤溪河中的孩童。   在波光中泛起涟漪的世界,或许是残酷的,或许正扭曲着,他看到的却是闲云、炊烟,捣药的父亲,以及那个超凡世界的精彩,只感到无限的美好和深深的眷恋。   他不想死,遂寿万年。   他向往超凡,如今绝巅。   命运予我一秋,我就灿烂这一秋。   命运予我一个清晨,我就辉耀这个清晨。   不需要被理解,你并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人生。   往前行!   世间有蜉蝣,朝生而暮死。   朝生暮死朝闻道!   ……   ……   ……   【本卷完】 蜉蝣求道——第十三卷总结与感言   首先惯例总结一下成绩。   《赤心巡天》写到现在第十三卷结束,均订,追读,总订一亿六千三百三十六万。   七百九十七个盟主,其中两个黄金盟主,三十四个白银盟主。   各项数据仍然是稳中有升,而且升得不慢。   对于一本八百万字的小说而言,这简直是个奇迹。   ……   回顾这一卷的写作。   整个《朝闻道》卷,从开篇写到现在,我没怎么加过更。   因为我告诉自己,现阶段最重要的是让这部超级大长篇平稳落地,成绩什么的不再是最主要的事情,填坑落地是根本,其它的事情随缘就好。   这一卷填的大坑有武道开拓,有靖海计划,有长河龙君,中古之秘。小坑密密麻麻地填。   第一卷就出场的武道修士孙小蛮,连接了武道开拓者王骜。从第一卷延展到最新卷,到王骜轰出那一拳,完成武道的开拓。这倒是一条直线,虽然跨越千山万水,没什么写作难度。   整个靖海计划,从第二卷就开始埋线,彼时姜望初遇许象干,佑国的巨龟第一次出场,一直到第十三卷的现在,跨越七百万字,若隐若现的脉络,流动在不同故事的角落,最终在沧海完成交汇。   景国、齐国、佑国、海族、尹观、姜望,多视角多线索的交汇。又连接了羲浑氏九子,长河龙宫,人皇烈山,中古故事。   如何在越来越狭窄的写作空间里,将它完整表现出来,才比较费思量。   最后是天地斩衰来结束这一幕。   而天地斩衰所引发的天机混乱,又间接导致了李龙川的死,姜望以力证道的失败。   姜望是因为许象干而认识李龙川,也在彼时第一次接触靖海计划的那头巨龟,最后李龙川却死在靖海计划的余波里,死在巨龟背上。   田安平提刀说“你们挑起了战争”的那一幕,我的写作人格,认为那具备一种美感。在电影画面里会非常漂亮。   命运的错谬与不可知,似是而非和前缘早定,是这个世界动人的因由。   契科夫说,如果故事的开头出现一把枪,那么在故事的结尾,就一定会有枪响。   事实上在网文的连载中,很多读者需要的是,第一天出现一把枪,第二天就应该枪响。甚至是第一段出枪,第二段就要响。   《朝闻道》和《我如神临》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   这两卷都是在卷名就告诉你,主角一定会神临/衍道。   所以读者就会非常地期待,那一刻的到来。   所以当主角迟迟不衍道的时候,读者就会非常的烦躁,越来越烦躁。   每天就是“神临了吗?”“没神。”“别人神临了。”   “衍了吗?”“没衍。”“看毛线”。   事实上《赤心巡天》的读者已经算得上有耐心,毕竟也追读了这么久,大家互相是有点了解的,多少存在那么点信任。换做阅读别的小说,恐怕第十章就造反了。阅读《朝闻道》,却是行程过半才开始造反……   我有时候想过,或许换个卷名会更好。不要把那把枪放出来,也许读者就会多一点耐心。   但的确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卷名。   “合适”胜过所有的理由。   所以……   就这样吧。管他呢!   这一卷有三次可以结卷的地方。   一次是姜望在天人状态下赴海,他完虐田安平,逼着这个疯子捂着脖子离去的时候,情绪其实是一个结束的状态。很多读者也都觉得可以落幕了。姜望也可以因为极度愤怒的情绪冲破天人态,证道绝巅。算起来是个不好不坏的结卷,最好顺便杀了田安平,那还能因为复仇的爽感,多加点印象分。   第二次是姜望以力证道,他创造前所未有的记录,全面超越向凤岐的传说,剑指李一,完成还真观外的回响。   在这里结卷简直完美。   绝大部分读者也是这么期待的。   从“真人当为自己加冕”,到“李一!”,读者的情绪也堆到了顶峰。   事实上当时的追读已经来到,换而言之,我多用了十二天的时间,多写了这么十三章,废了这么多劲,挨了那么多骂,在直观的成绩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几千追读的起伏,再正常不过,几百个更不算什么。   就像我昨天看到一个读者留言——早这么写不就行了?非得绕这么一段,白挨那么多骂。   真有道理啊。   施暴者并不觉得施暴是错的,只觉得你姿势没摆好。   在《天之上》那章之前,我就因为一些生活里的事情,疲惫了好几天。当时只是跟盟群读者说了一嘴。   写《天之上》的那天晚上,写到凌晨两点多。躺到床上后脑子非常活跃,结果到了四点也没睡着。当时不敢睡了,怕一觉醒来没时间修改更新,想着不如修了再睡,索性就爬起来。精神不太好,断断续续修到七点多才去睡。   可能身体确实大不如前吧。   通个宵人就废了,立刻开始头疼。就是脑门一抽一抽的,太阳穴那里的那根神经,冷不丁给你抽一下,连续几晚都睡不着。然后扁桃体发炎,咽口水都疼,偏偏还发热,咳嗽!咳一阵疼一阵,酸爽极了。   当然说这些不是为了搏同情,抱病搬砖的人多得是,这是你的工作。   我只是想跟朋友们炫耀一下,哎呀呀我多厉害,多有意志力,是怎样在写作。   在《天之上》那里,摆我在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条是就这样结卷,诚如诸位所见,在接下李一那一剑之后,顺势让姜望绝巅就够了,加个几百字的事情而已,并不难。最多再让姜真君去异族逛一圈,完成天京城立言,不会超过两千字。   读者的情绪也完全可以在那时候宣泄完满。   我能收获一个快乐的假期、读者的欢欣和满足、当时的好成绩。也几乎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另一条路就是现在这样,拖着病躯,开启长达十二天的煎熬征程。要收掉第一章到第一百章的天人线,用一秋成道,完成《朝闻道》的主题。做一次贯穿始终的表达。   每一次把读者的期待按下去,都意味着你需要做得更好,才能挽回读者的心。   所以在这条路上,我需要面对——   写作难度的提高,身体的不适,精力的衰弱,读者预期被拦截的不满,还有那几个没下限的东西无止境的咒骂攻击。   甚至于其实我并不能确定,在按下这种程度的期待后,我可以做得更好。我只是知道前方有那样一条路,我觉得那样更好,但我并未抵达,我并不确定我的精力和体力能否支撑我走到那里。   而一旦我没有做到,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非常清楚。   这两条路利弊是如此清晰,对于一个智商正常的成年人来说,怎么选并不是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   对于情何以甚来说,这不是一道选择题。   这从来就不构成选择。   一证天人就是为了最后的十三证,就是为了七情六欲火红尘劫。天态就是为了对应魔态,《朝闻道》的名字落下时,我想的就是朝生暮死朝闻道的精神。蜉蝣生来只一瞬吗?那被你掠过的一瞬间,或许也是某只蜉蝣求道的一生!   那有什么理由能够阻止我这么写呢?   你们知道的。   没有任何人、任何声音能够改变我。   我从来都知道我要怎么写,我会怎么写。   从开始到现在,我唯一的变化,只是更明白我这么写会面对什么。   然后我去面对。   然后我继续这样写。   它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没有关系。它是我最想要的。   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创作生命会更短,我只想写我想写的作品。不然这一生也太没趣味。不然我日复一日地坐在电脑前,我也太枯萎。   其实这一卷不止在结卷这里是如此。   在武道开道的时候也是。   当王骜找到王肇,说“接下了,两清。接不下,两清。”的时候,我转了镜头。   也有很多人骂。   现在社会节奏太快了,大家都很想要一个尽快的结果。恨不得这一秒的念头,下一秒就实现。延迟满足其实很奢侈。   王骜一拳轰出,武道就开拓了。   但武道顶峰的故事,还根本没有铺开。几个武道宗师的意志,还没有表现。   这几笔不勾勒出来,后面四大武道宗师托举王骜,怎么让人动容?   后面猕知本潜游天道深海、设局阻道,乃至于谋算姜望,也都牵扯不开了。   嘿。说这些也没屁用。   喜欢的还是喜欢,讨厌的还是讨厌。支持的还是支持,挑刺的还是挑刺。   我只是下班了,随口跟朋友们吐槽一下。(可见人都是需要吐槽的)   我不想说什么大环境,什么不理解,什么社会的戾气。   我既然选择在这样的时候这样写作,那么由此导致的一切,我面对,我接受。实在接受不了的就跟朋友吐槽几句,再不行就拉黑。   就像作为读者的时候,不喜欢一个作者,一部作品,直接删除书架就够了。谁能按着你的头,逼着你订阅,逼着你阅读呢?   从《天人》始,到《朝生暮死朝闻道》终,全篇一百章。   这一卷的写作,我自认为已经拿出了我的巅峰状态。   就算重来一遍,我也很难写得更好。   换而言之,若你对这卷都不满意。   那么之后可能不会再出现让你满意的内容。   赤心巡天已经到了大后期了,可以写的东西不多了。   都已经走到超凡绝巅了,前方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我不可能搞个飞升什么的再来一遍。   现世是唯一的地图,也是最高位的地图。   我只想不受干扰的,完全按照我心中所想,完成它的收尾。   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都不那么重要。   有一个曾经对我有过误会的作者,跟我说过这样一段话,让我感触很深。   他跟我说——等你完本一本书后,所有舆论都会翻篇,这是超级大长篇才会经历的痛苦,会让所有误解和偏见一步步加深。相信你能走出去的,加油!努力!   当一本小说连载到八百万字,当你在追读的过程里感觉到不爽,曾经阅读过程里累积下来的不舒服,很有可能就在某一刻突然爆发。那些令你感动令你欢笑的瞬间,你不会记得很久的,那些不爽不舒服的地方,却像一根扎在眼睛里的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八百万字,足够它生根发芽。   八百万字了!读者的阈值已经拔高到了难以抵达的位置,也无可避免地开始审美疲劳——虽然作者在努力地用不同方式讲述故事,绞尽脑汁让故事在八百万字后还能有新意。但仅仅看着那几个名字,你就已经腻了。   一部八百万字的大长篇,作者写了四年半,很多读者也追了几年了。到后来每个人都对故事有自己的期望,希望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发展。   有些人只想看到自己想看的发展。   而有些极端的,更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左右作者,逼作者只往TA想要的方向走。   包括不停地咒骂,不停地发分手信,发《告董事会决定书》,一次次地大张旗鼓地宣告“我要撤资了!”“我要退你这本书的股!”“没有我看你怎么办!”“大家都别看啊。大家都快走!当然我是不会走的。等你们都走了他将只能听我的。”   太正常了。   近九万追读,这么多读者,哪个没有自己的想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角色,看到喜欢的角色出场,就希望多点镜头,看到讨厌的角色出场,就希望赶紧去死。这是人之常情啊。   唯一的问题是——   情何以甚也不能只往情何以甚想要的方向走。   情何以甚的写作,不会被任何小说世界之外的声音影响。   有时候他也想看到点他想看到的“爽”,但是这个小说世界不允许。   有时候他也想两全其美,他也想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是不可能做到。   当然他会痛苦,会疲惫,会煎熬。但他还是会按自己最想要的方式写。   这是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它承载的是情何以甚关于仙侠的所有想像。同时它不负责、也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期待。   哪怕是在人数最少、只有三百多人的盟群里,我也常常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间隔不到一分钟,聊着自己对于故事发展完全不同的期待——也就是说,无论你往左或者往右,总有一个人是失望的。   遑论是九万追读的正版读者。以及全网根本数不过来的那些读者呢?   听谁的呢?   我一直都说,我是带著作品找知音。是在路上找同行者。   不停地会有人走过来,也不停地会有人离开。   我永远欢迎读者来到这个仙侠世界,也不遗憾任何人的离开。   因为相聚又别离,恰是人生的常态。   哪怕你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都漏洞百出,要在八百万字里挑毛病,也实在是轻松。若是学得几分断章取义的本事,懂得提炼几个点出来再创造,再加入一点偏见,那简直完美。骂得不要太爽。白雪公主的故事,也就是一个女人和七个男人的故事嘛。葫芦娃的故事,不过是七个男人轮番去一对夫妻的家里,最后七个男人还合体。   感动转瞬即逝,快乐是过眼云烟,负面情绪却会无限地累积。   我亦如此。   夸我的当时会开心,骂我的当时或许一笑置之,几天后心情不好的时候,突然回想彼刻——不是,他有病吧?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会完整写完这个故事。   按照我最初所想,循我最初之愿。   谨以此文,记下我的心情。   这是我这颗蜉蝣的道。   ——   我真的非常喜欢写作,在经历很多事情之后尤其如此。   虽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免不了有些乌烟瘴气的东西存在。   但它始终是一个直面读者的事情。   文字进入脑海,不可避免地有个思考的过程。这样就形成了最初的门槛。   读者都是有自己的审美,有自己思考的。   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意义不大。用尽手段也只能粉刷一时。   潮水终会褪去,终究能看到谁光溜溜又那么丑陋地在水里。   你写得好,就有人看,就有人追读。无论别人怎么污蔑、造谣、贬低,都动摇不了你的基本盘。   你写的烂,就没人看,再怎么上蹿下跳,哗众取宠,报团取暖,甚至跪下来给人磕头,把读者的脑袋按在你的破书前,看不下去的就是看不下去。   我喜欢这种简单的事情。   它告诉你所有的努力都是有收获的。   它告诉你要做正确的事情。   ……   最后,我想问各位读者一个问题——   在《赤心巡天》之前,你们是否追过一本一张地图从头用到尾,第一卷乃至于第一章出现的人物,在八百万字后还在闪耀,还在发挥作用的小说?   时间,空间,各色的势力和人物,从开始到现在,不停地碰撞交织,你们是否能够看到这八百万字里密密麻麻的错杂的线?   是否能够想像得到,这样一部小说的创作难度?   是否能够明白,在这样的八百万字后,还能保持日更四千,还能保证质量,让那么多读者始终放不下追读,究竟要付出怎样的努力?   怎能说我不努力啊。   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要不停地翻设定集翻前文,随手写一笔,要往前看很久。有时候真想搞个飞升什么的,一切人物关系从头开始。   读者的阈值已经在八百万字的长旅里,一次次地堆高。审美上的疲劳一天比一天累积更多。但耐心已经在新鲜感褪尽之后,一天少过一天了。   更可怕的是,身为作者,在这样一个文学世界里,可以发挥的空间已经变得极其狭窄。   前面的八百万字,乍看不觉得,腾身时全是枷锁。   我慢慢地已经到了步履维艰的时候,自己也很好奇,前面的路还能怎么走,理想的终点,要如何抵达。   非常苦恼,也非常期待。   最后,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非常感谢,八百万字以后,还能给予我耐心和陪伴的人——老实说,现在让我点开一部八百万字的小说阅读,我都没有勇气点开。   除非它叫《赤心巡天》。   无论你是在哪个地方看到这本书,无论你曾经多么爱它或者多么恨它。   它就在那里。   以它固有的方式存在。   你随时可以来,也随时能够离开。   感谢所有人对它的阅读,感谢所有人予它的经历和感受。   感谢你来这个仙侠世界观赏。   感谢这一路风雨兼程的同行者,是你们给的力量,让我有勇气负载这八百万字,走到它应有的终点。   故事终究会讲完。   我们终究会告别。   ——   扁桃体发炎和发烧头疼都已经被我熬好了,唯独咳嗽到今天还没好,各种糖浆各种药都没效果,持续了半个月,咳得肺有点疼(也许是肋骨疼,反正是右肋那一块儿),自我感觉不会有什么大事。但非常怕死的我,还是决定拍个片看看先。   我是在医院排队的时候,写下这篇总结,随便一写就是五六千字,简直是文思涌泉。   要是写小说有这么高的效率就好了。他妈的,我将证道绝巅。   ——   最后。   休息五天。算上今天是六天。   新卷的剧情已经有一些,但剧情线还没梳理,卷名也没想。太累太累太累,累到说话都没劲。   5月19日,开启下一卷的更新。   再会。   再会。 新卷确定   向各位读者汇报。   已经开始工作。   新卷卷名确定——《世尊》。   卷首语是“自在、炽盛、端严、名称、尊贵、吉祥。”   这个名字定下来,有点太大了,不确定能不能驾驭,所以一直犹豫来着。   毕竟后期求稳。   但想了好几个主题,还是决定这样写。(关于这些主题,包括过往那些设计好又放弃掉的剧情线,等完本后可以跟大家聊一聊,聊聊为什么这样取舍。)   果然一开始的心动,就是最大的心动。   后来所有的权衡都不能比拟。   目前是九点四十四分,洗漱过,啃了个面包,确定了新卷,写好了2029字的卷纲。   正式上班打卡。   我依然很有写作的冲动。(当然还是会觉得假期过得太快了……)   明天,也就是5月19日,咱们新卷新章再见。   有劳大家等候。 第一章名称   “……诸天万界传宏声,八荒六合显威名!”   啪!   白发苍苍的说书人,一拍醒木:“正所谓——『诸君见他低一世,三尺青锋削绝巅。天道深海遨游者,万界洪流摆渡人!』”   那实木所制的“止语”,板正地砸落讲桌,恰恰打折了投在讲桌上的一柱天光。   光柱里的微尘,乱舞飞扬。何似人心纷攘。   “好!”   “先生讲得好!”   听众掌声不歇。   身形佝偻的说书人,坐在并不能完全遮光的凉棚下,拿起红布包着的木槌,敲了一下挂在旁边的铜锣,发出悠长的声响。   而后将这铜锣倒转,平放在讲桌上。锣往前推,人往后靠,捋着胡须,悠然道:“姜真君剑削绝巅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下一节我要讲的是,姜真君和李真君的前缘夙念、恩怨情仇,这当中又穿插了另一个男人的故事。他们之间的因果,纠缠了十二年。这当中的情节……哼哼,精彩得很呐!”   里三层、外三层,围拢在凉棚周围,听得津津有味的众人,陆陆续续地走上前来,往铜锣里丢刀钱。   说书人端茶正饮,瞥了一眼,继续吊胃口:“汝卿居士最新力作,讲述这个时代最精彩的故事。当世两位最年轻的真君,绝巅之林里的后起之秀,时光长河中的不朽丰碑,有道是『天下李一,天上姜望』!”   话止于此,他将茶杯一放,拱手四方:“诸位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罢!”   叮叮咚咚当当。   “嘿!爷就爱听这段!”   “钱也赏了,快讲快讲!”   “烛火迫眉睫,蚂蚁爬心间。受不得也,后续快快讲来!”   刀钱丢来、砸在铜锣里的声音,与心焦催促的、喝彩的声音,混杂在一处,真是美妙的交响。   每天这么激情澎湃地讲一段,乐在其中,嘿,挣得也够吃喝。   说书人满意地将铜锣一收,正打算来一句“且听下回分解”,先回家去也,冷不丁感受到一股凛冽的目光。下意识地扭头望去,却见得人群中有一格外狞恶的汉子,投来令人窒息的凶歹眼神。   这前脚出凉棚,后脚可能就在停尸棚。   说书人年纪虽老,却也没活够。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屁股便坐定了,轻咳一声:“虽则说书的时辰已满,老夫也是意犹未尽,这英雄豪杰的故事,澎湃在心间,令我不得眠!咱们再讲一段,待天黑再歇,诸位且静听——”   啪!   醒木一拍。   他便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却说姜望当年,尚只是偏远小镇一少年,彼时的李一,已经天下惊名,只是来历成疑,众说纷纭。那一日流云在野,红霞在天……”   这时候一个五官柔和、气质温润的男子,施施然穿行人群,掸了掸衣角,在瞪眼恐吓说书人的凶汉旁边坐下了——   那里本来没有空位,但是他坐下的那一刻,空位便存在。而周围的人浑无所觉。   “谁能知道,大名鼎鼎的柴胤,竟然无聊至此。在这不入流的浮陆世界,恐吓一个小小的说书人。”此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有一种让人格外舒服的感受。就连发出来的声音也是如此,在听者下意识的等待之后,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此刻他坐在长凳的另一边,仰看着台上的说书人。脸上饶有兴致,嘴上漫不经心:“这段故事听起来实在惊心动魄。阁下坐在这里,难道不为妖族忧虑?不想着怎么处理那位天上姜望么?”   被唤作“柴胤”的汉子,双手扶膝,坐定听书,动也不动。只是稍一敛眉,气质大有不同!   脸上刻意显出的狞恶已经消失了,恢复了他睥睨一世的姿态,淡声道:“你们人族占据现世已经三个大时代,仍然摆脱不了那股窃贼出身的小家子气。无论走到何等高处,骨子里仍旧自卑自怯,什么细枝末节都要纠缠。凰唯真百忙之中还要擦线落子,着眼超脱之下,实在可笑。本座岂会如此?”   书生模样的男人,丝毫不以为忤,只温声笑道:“所以你坐视一切的发生?天道深海,剩他独游。往后诸天万族,难道都要受制于他?长此以往,这神霄战场,似乎也没什么开启的必要。羽祯的苦心谋局,权当是一场幻梦。”   柴胤淡淡地道:“今日你们给予压力越大,他日反抗的力量就会越强——这是来者的忠告。”   妖族的确是有资格在人族面前称“来者”的。   书生模样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我听说有个叫麒观应的,弃绝诸禄,立下大誓愿,要护卫妖族所有真妖成道,以此抹掉姜望在天道深海的影响。这很难评价。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要付出的心力,胜于姜望十倍百倍。那本是个有机会冲击超脱的种子,现在却困顿前途,疲于奔命,实在可惜——你真不打算做点什么?”   柴胤面无表情:“一代从来有一代的对手,倘若他们这也要我出面,那也要我出面,到如今连姜望的威胁都解决不了——灭族好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说书人仍然在说书,听众仍然在旁听。   声音只在他们之间传递。   书生模样的男人笑道:“这般云淡风轻、放任一切的姿态,换做其他大妖言此,我必不能信。唯独你柴胤这么讲,还是有几分说服力。你总是做自己的事情,而不太求最后的结果。”   “但你仍然特地腾出手来盯着我。嬴允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我的关心不曾稍减。”柴胤听着那说书人半真半假胡诌的故事,倒是目不转睛,嘴里只道:“太古之母那边,换谁去盯着了?”   柴胤,嬴允年!   这两个登入史册、昔为大敌的超脱者,竟然落座于这浮陆世界的小小茶摊!   在这里闲话,听书,喝一个刀钱一碗的碎茶汤。   似他们这般存在,哪怕只是一缕分念降临,也足以撼天动地,翻覆世界。   而举座无知,人们如常生活。   无知者确实不必有惧。   “这话说的!”嬴允年避开了太古之母那边的情报,只淡声而笑:“你借我成道,还不许我关照关照你?”   “当初你我相争于岁月,杀在天河尽头。那朵生在普贤尸身、染毗卢遮那如来之血而成的三生兰因花,空幻永世。我得半朵现在和整朵未来,你得半朵现在和整朵过去。”柴胤感受着这小小茶摊的人气,亦是不见波澜,平声静意:“你在过去得道,我在未来得道。这不是正是你所乐见么?”   浮陆人族是远古时代人族“谷雨计划”遗留的火种,在人族雄踞现世数个大时代之后,与现世人族已经产生巨大的障壁。在已经向诸天万界阐道、即将开放的神霄大世界,浮陆人族也本该是万族联军的一部分——   如果毋汉公当年不是布道于此,如果那一场姜望他们带来的变化不曾发生。   要想打破局限,突破世界藩篱,对现世霸主的挑战,几乎是必经之路。鲸落万物生,掀翻现世人族,诸天万界都可以丰沃许多年。   今时自然不同。   浮陆世界的守护神庆火其铭,与俨为人道旗帜的真君姜望是好友。   冰凰岛李凤尧、齐国皇子姜无邪,悬空寺小圣僧,乃至于墨家戏命,在浮陆世界都有经营。   整个浮陆日新月异,如今浮陆流通的货币,都是制式的齐刀钱。   等到神霄战争开打,浮陆人族自然是归属于现世人族这一边。   这可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助力。在疾火毓秀撑天、庆火其铭补地之后,曾经的世界上限已经被打破,整个浮陆世界得到了根本性的跃升。潜力较之以往大不同。   再加上毋汉公、《山河破碎龙魔功》、乞活如是钵于此的交汇……   柴胤往这里一坐,嬴允年马上就跟过来,这便很能说明问题。   “三生兰因于你我皆是锦上之花,从来不是得道的唯一关键。你今借我成道,更是于我失先。”嬴允年的语气里,有些许的惋惜:“我希望你在这时成道,又遗憾你在这时成道。你要赶在神霄开启前成道,增加妖族的威慑力,只能抓住这一次机会——哪里称得上真正的超脱呢?”   “别这副语气吧。你是个事事都要做好充分准备的人,大局未定就庆功,不是你的风格。”柴胤豪迈地笑了起来:“超脱是拥有一切的自由。为妖族而战,正是我的自由之一。嬴允年,你不会真的觉得吃定我了吧?这局棋才刚开始,让你一先又何妨?”   “只是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我希望和最强的柴胤交手。但是站在人族大局——”嬴允年的语气里,有了几分认真:“柴胤,你再与我争,必死无疑。”   作为曾经的对手,一路厮杀到天河尽头的生死大敌。嬴允年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柴胤的可怕之处。哪怕在神霄世界放花,他也相信柴胤必然成道。   但成道的时间,是很大的问题。   他相信柴胤若是肯等一等,也能如他一般水到渠成的完满。但急于在神霄开启前成就,在命运长河随波逐流,还借他成道的东风——他嬴允年的好处,是那么好拿的么?   过去未来本是平等。   如今未来之果,系于过去之因。   柴胤从此要低他一头了!   “特意把你从虞渊换出来针对我,就是因为你对我占据这点优势。而这点优势,又是因为你们用了违规的手段,逼出我来。原本我冒险在混沌海成就,藏住超脱,至少能抵消你一半的先势——”柴胤的措辞很是不甘,语气却是平淡的:“岂不知事事占尽,必有天嫉。人族全占全得,已至厄时,要乐极生悲了。”   他又强调般地补充:“违规的凰唯真必受天谴。近在眼前。”   在混沌海深处走出超脱那一步……简直是疯狂!是找死!似嫌超脱不够危险,不够难!   但在放花神霄弃超脱的柴胤身上,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为了争回一点先势,柴胤是做得出来的。   “几曾学得这谶巫之态!”嬴允年笑道:“我只知『人定胜天』。而你柴胤,寄望所谓天嫉、天谴,似是已经失去自信!纵览时光长河,天眷莫过于曳落族,今何在也?当年那个拦住姬玉夙兵锋的柴胤呢?那时可有天谴帮你?”   柴胤眼睛还是看着说书人,嘴角却抬了起来,也笑了笑:“今天来了兴致,坐在这里,本想听听自己的故事,听说要讲传奇——往前一些年,在诸天万界歌颂的传奇,可都是咱们。现在都是些年轻人,什么李一,姜望。这才出来几年?”   “是啊。”嬴允年抱臂而坐,姿态温雅:“哪怕在道历初启之年,辉煌大世,群雄并起,妖族还能讲讲你柴胤,讲讲虎伯卿——现如今在姜望、李一之前,却没几个妖族的年轻后辈,值得一提。柴兄,大船将覆,何不及早脱身?”   柴胤并不反驳,只道:“所以羽祯和元熹的眼光,正在于此。神霄一战,已经到了不得不开始的时候。”   两位超脱者,始终不曾对视彼此。像是一对寻常的“书友”,一起坐在这里听书。   一条普普通通的长凳,极似当年的曳落天河。   他们一直都对立在这端和那端,上游和下游。   “你预见到失败了吗?”嬴允年带笑地问。   柴胤颇有些认真:“我看到的是未来。”   不等嬴允年继续说些什么,他又像个寻常的听众一般,举起手来,高声问道:“老先生!你把姜望讲说得这般厉害,我还不知他尊号为何呢!譬如李一为『太虞』,季祚号『灵宸』,这位姜望呢?”   讲台前的说书人,倒是并没有被问住。捋了捋胡子,摇头晃脑一番,最后道:“今时今日,已经没谁能为他敕名,予他封号。世人如何看他,他便如何称名吧!”   嬴允年抚掌而笑:“此即『名称』,老先生知真义也!”   “老先生,建议你翻翻旧经典。年轻的英雄固然夺人眼球,却还没能真正当上时代主角,不见得能够撑起一个故事。以前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呢,新来者心急了些!”柴胤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说书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坐在那里,抓了抓胡子:“正是旧的故事已经翻篇,新的故事才开始讲啊。”   他抬眼往人群里看,却只看到优雅独坐的嬴允年。   仿佛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永恒。   嬴允年给了他一个和煦的微笑,也自然而然地消失在人群中。   两位超脱者的来去,逝水无痕。   两位超脱者的言语,无人能听。   人们吵吵嚷嚷,要求说书人继续说书。说书人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停下来,晃了晃脑袋,继续唾沫横飞地讲说起来。   人群中有唯独一份的安静——   那是一个皮肤略黑、齿白而有赤焰点在眉心的年轻人。一边笑模笑样地听着说书,一边低头用星光写信。   虽为此世之主,创世神话里的“至高”,却浑不知有一场邂逅与错身。   就像身边的这些人,亦不知他庆火其铭。   而说书人故事里的那些角色,又岂知书外有多少听众?   我笑世人多蒙昧,世人知我在局中。   ……   ……   这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干干净净,骨节分明。平摊开来,掌纹清晰,自有其序。   有星光落在掌中,如水在渊,似云在天,十分的自然亲近。它灵巧地游动着,最后游成浮陆文字——   “朋友,何时来饮?”   玉冠束发的姜望,静坐在太虚阁员的大椅上,眸深如静海,脊直如天梁。脸上带笑地合拢了手掌,仿佛收起一片山河。   而有星光游在星穹,魔猿跨出天道深海,跳进浮陆支流,哈哈大笑——“就在此时!”   太虚阁中的他,平静地往前看,眼前座位一片空。   这是姜阁员晋升真君后,主动请求召开的一次太虚会议,在例行的太虚会议之外,算是给各位太虚阁员加了个班。   与会者有剧匮、钟玄胤——   呃,没了。 第二章在我剑下鸣   太玄日晷静立在虚空,时间缓缓地拨动针影。   “已经等了两刻钟。”剧匮轻咳一声:“看来今天就只有咱们三个了。”   真是岂有此理,姜真君第一次召开太虚会议,其他人就这么的不给面子。本真君难道会口口声声说真君,非要你们这些不是真君的真人,礼敬我这个新晋的真君吗?   姜望挑起仙人之余光,瞥了一眼钟玄胤的会议纪要,只见上面写着——   “余者事不至。”   “钟先生。”姜望慢条斯理地问道:“不知余者……都有什么事呢?”   “个个语焉不详。”钟玄胤将刀笔一搁,没好气地道:“要不然姜真君亲自去问问?”   姜望又被噎了一下。   都说绝巅与天齐,这也没感觉到地位的提升啊。   说是真君乃真人之君,奈何同僚尽反骨!   当下抬手画圆,轻轻一推——   流光飞转,顷成一镜。天道之力,荡漾其中。   漾光之后,是一尊灿烂的身影,正在镜中纵横。刀光所过,魔颅滚滚,黑雾弥天。   “斗阁员!”姜望热情地问道:“你在忙什么?”   已经不眠不休许多天的斗昭,斜眼一瞥空中的天法镜圆,只觉镜中姜真君的大脸十分碍眼,随手将天骁从魔物的躯壳里拔出来,只道了声:“放。”   姜望不以为忤,探头往斗昭身后看了看:“咦,重玄阁员呢,怎不见他?”   “你该去问他。”斗昭不耐烦地道。   “联系不上啊,他的太虚勾玉也关闭了。”姜望忧心忡忡:“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也许是怕被闲杂人等骚扰吧!”斗昭随手抹掉刀身的魔秽,淡淡地道:“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没事断了。”   “斗兄为何如此冷漠啊?”姜望叹息:“想不到我千辛万苦晋为真君,换来的却是疏远——”   哗啦!   天法镜圆被斩碎了。   姜望回过头来,钟玄胤似老僧坐禅,剧匮如石雕崖刻。   “哈。”姜真君不动声色地道:“看来大家确实是很忙。”   剧匮这样的人,就算听到再好笑的笑话也不会笑,此时也只是硬邦邦地道:“那么,姜阁员今天要求召开会议,到底所为何事,可以开始了吗?”   九椅环立,中间一柱天光。   姜望置身于此,两侧都无人。孤影孑然,如在天井中。   玩笑归玩笑,真到议事的时候,他却很严肃。   定定地坐在那里,静了片刻,他才慢慢开口:“感谢两位阁员与会,令我不至于有独断之名,专行之憾。”   开口第一句,他就表达了誓为此事的决心——   哪怕剧匮和钟玄胤今日也如其他人般不来,哪怕整个太虚阁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这里,他也要推动今天的提案。不惜背上独断专行的名声!   剧匮和钟玄胤都肃然。   姜望道:“今日姜某坐在这里,心中委实有感——我曾寿蟪蛄,而今春秋度。我曾如井中蛙,已见天之大。”   曾经那个在屋顶上牵着妹妹仰望星空,壮志豪言也不过是带着妹妹到处飞行的少年,如今拿月摘星也不在话下。   他坐在那里,五官在天光外,但并不晦隐。就像他一路走来的轨迹,那么深刻而清晰。   “姜望五岁知世有超凡,从此春秋练剑,寒暑不辍。十四岁考进庄国枫林城城道院外门,历生死而累道勋,十七岁方才吞丹入道——这一路走来,颇多坎坷,不必言尽。唯知求道艰难,人生漫漫,夜长不知天尽处,路远不知竟何年!”   环阁而立的九张大椅,并没有主次之分,但他此刻坐在那里,俨然是绝对的中心。而他这样说道:“世有高门,公侯累代。世有大宗,显赫绵延。世有贫家子,代代躬身为牛,耕种二亩薄田,血汗相滴,不能岁丰。”   钟玄胤本来在书简上随手刻画,顺着姜望十七岁入道的言语:“……十九岁黄河摘魁,二十岁神临,二十三洞真,二十有九,已证绝巅。大道如青天,抬头即见。”   但听到姜望这段话说完,又默默地将这些话抹掉了。   十二年入道,十二年成道。   这便是坐在这里的姜真君。   历尽生死劫,穷极所有燃一秋。   这也是坐在这里的姜真君。   怎能轻佻地说……抬头即见呢?   今日坐在这里的姜望,是昔日种种经历的交汇。   他说高门,说大宗,说贫家,语气里并没有怨愤。   他得到过父母毫无保留的爱,这一生已算得上幸运。   他只是平静描述他的所听所见。他所看到的,正照映着他所拥有的,他所感受的,也折射着他所追求的。   那个偏远小镇里走出来的少年,现在坐在太虚阁里,慢慢地说道:“我曾见平庸之少子,复仇无路,自壮无门,不得已委于人魔,满手血腥;我曾见理想之青年,碰壁于现实,把过往的执拗,作血泪咽吞;我曾见真相之火,扑灭于长夜;我曾见正义之光,撞碎于铁壁;多少人杀死过去的自己,以此宣告长成!我也曾,几次彷徨,几次动摇,但凡有一步行差踏错,今日已葬在深渊……漫漫绝巅路,求道不易!”   千言万语,最后只是“求道不易”这四字。   剧匮像个铁铸的模子,定在那里,眼里却有波动。   世人只知他剧匮是规天宫出身的真人,是如今太虚阁里列座的九人,是监察太虚幻境的法家代表,执掌天下瞩目的五刑塔。却不知他当年是怎样挪动着血淋淋的双脚,跋涉千山万水,一步步走上天刑崖。   世人现在都知他学问深厚,博知古今法条。不知他甘为苦役,免费为书吏誊卷,方得片语经典,能于寒窗苦读。   这世道就是这样不公平的。有人锦衣玉食不知贵,经典充栋懒一顾。有人寒窗苦读,有人苦役而后能苦读!   曾经有多少次,他也想要放弃,想着就这样吧,就这样下陷在泥淖。   污泥绵又软,富贵在其中。   败絮填金玉,如此能好眠。   他是走了很远的路,才成为今天的剧真人。他见惯了不公,所以如铁一般刚正。   总是严格地对待一切,并不是真的没有情绪,而是明白,愈亲愈隐,愈纵愈孽——铁面是他最大的温情。   求道不易!   知者略同。   钟玄胤移动刀笔,刻下姜望所说的每一个字,不再有一句省笔。   姜望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继续说道:“我这一路走来,虽风雨泥泞,却也常得荫庇。虽道路曲折,而有星月照明。漫漫长旅,幸得良师益友,每每点拨于穷时。得百家之助,有诸方之教,蒙贤达不弃,长者不吝,遂有今日之道成。”   他双手扶膝,其声甚恳:“吾辈志于万里,天下襄行,今登绝顶,也愿益于天下!”   剧匮和钟玄胤都看着他。   而他说道:“我欲在太虚幻境里,建一座专于修行之天宫,定名『朝闻道』。天下有志于求道者,皆可入此修行。我一路至此全部自有之修行,全部无偿开放于此宫。需者自取,用者自用。”   当世第一天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君,无偿向世人开放他所有的修行!   这会是什么样的吸引力?   只怕是最抗拒太虚幻境的那些人,都要蜂拥而至了。再怎么顽固守旧,姜望这一面人道旗帜就高扬在那里,谁能看不见?   那是清晰可见的传奇长旅,从超凡伊始一直走到绝巅。但凡有些追求的,谁不心向往之?   就连剧匮和钟玄胤自己,都必须要承认自己的意动!   钟玄胤更是意识到,从公开星路之法,到《太虚玄章》,再到今天的“朝闻道天宫”,姜望在入阁之后的行事,分明有其一以贯之的脉络,随着实力的提升、地位的拔高、影响力的扩大,而一步步坚实地往前。   《太虚玄章》尚只开放到外楼之章,已经动摇了固有的阶层鸿沟,叫许多贵族高呼“世风不正”。名为“姜望”的这个人的成道之路,一旦放开,势必叫六合皆惊!   且姜望的成道路,并非专益于贫家子,而是广益于天下人。   放眼整个现世,能说完全不需要“姜望”这个人的修行经验的,已是寥寥无几了。他毕竟“道与天齐”!   现世又有几个绝巅之家呢?   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是没有先贤愿意公开自己的所学,一视同仁,广播于天下。但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局限于一隅。百家争鸣,当然繁荣了人族,但其最核心的部分,最后也只是成就了百家大宗。   非诸圣不愿,时运难能耳。   在当初那个时代,只有理想中的“大成至圣”,才能够做到那等事情。   而时光荏苒,洪流涌动,历史的车轮,滚到了如今。   历史上从来不曾出现有太虚幻境这般影响力的“讲台”,更没有【太虚道主】这般绝对无私、绝对公正的超脱力量护持,而今天要站到“讲台”上去的姜望,已经影响力空前!   如“朝闻道天宫”这样的地方,岂是一般人可建?   譬如齐国之稷下学宫,牧国之厄耳德弥,秦国之阿房宫,是霸国重器!一代代人才,自此而出。   是天下强国有异于其他的关键之一。   今天李一、斗昭、重玄遵、黄舍利、苍瞑、秦至臻,统统不来参会,当然不是真的故意不给姜望面子,或者怕姜望炫耀威凌……而是一种态度的彰明。   他们不会在明面上支持,也不会在明面上反对。   他们不代表他们自己,在这种时候,只代表各自国家的意志。   钟玄胤有理由相信,在今天之前,姜望已经与六大霸国有过沟通——用古往今来最年轻的人族真君之名义。   今日的姜望身无所系,又是天道深海独游者,在登临绝巅的那一刻,剑压诸天万界,不许异族成道,实在是显尽了人族的威风——若能如此延续到神霄战争开启,他什么都不必再做,已是神霄第一功,人族第一功臣!   他完全有资格来做这样的沟通。   而诸霸国,也罕见地缄默了!   纵观道历四千年,几曾见得诸霸国在切身利益前缄声?   太虚幻境的铺开、《太虚玄章》的铺垫,只是其一。所谓天下大势,神霄在即,人道洪流,滚滚向前,亦只是其一。能够促成此事,“姜望”这个名字,才是当下的关键。   在以力证道被斩断之后,又燃尽一秋,完成“诸相成我,万界归真”的壮举,很多人都已经相信,绝巅并不是他的终点。超脱已经是他能够眺望的风景!   站在现世的绝顶高处,姜望可以放声!   “你放开你一路走到绝巅的修行路,一任天下琢磨,就不怕……”钟玄胤忍不住问道:“不怕被人超越,现世第一天骄的名头不保么?”   “卜廉为人皇师,指天而引前路,毋汉公是万世师,开万法之源流,先贤累代,万世革新。《史刀凿海》叫我知史明智,《五刑通论》叫我明法见威,《石门兵略》叫我知将胆,《有邪》令我见刑名,百家经典,大开民智。萧恕若不开星路,我难后来居其上;李一若不斩破洞真局限,我未见得二十三岁能得真。”   姜望认真地道:“姜望走到今天,一路创造修行历史,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若先贤都做如此想,怕人超越,敝帚自珍,则人族不必有新天,今日何能成今日?”   当初刚刚拿到太虚幻境,他就为杜野虎推演功法。第一次论道得功,他就分给艰难求存的三山城。   敝帚自珍不是他的习惯,过河拆桥不是他的道路。站在高处踹落后来者,更不是他的风格。   他愿意千帆竞渡、百舸争流,愿意灿烂在群星闪耀时,哪怕他自己并不是那颗明月。   皓月之辉,绝不在晦隐群星。   萧恕相信他有改变世界的勇气,他却只能予彼时的萧恕以沉默,他却只能走得如此缓慢。   因为他已经见过太多所谓“正义”而导致的灾祸。   因为已经有太多的萧恕倒下了!   左光烈的【焰花】,将作为火行道术的基础,在朝闻道天宫里被人记住。   萧恕的【星路】,更是在这之前,就已经被人们记住。   因为姜望会在这里,一再地强调。   “此即先贤之志也,姜阁员能为此言,近道矣!”钟玄胤感慨过了,又道:“但我想,大约姜阁员也是本心骄傲,自负骄名。根本不惧怕任何对手,不在乎任何竞争者,不觉得自己有被超越的可能。而你确确实实,如今是没有争议的现世第一天骄。”   姜望反问道:“世上有天生的第一,有命中注定的无敌吗?姜望这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有什么必不可被超越的理由吗?”   他看着这位较真的史学大家,笑了起来:“没有永恒的碑刻,没有不可战胜的存在。记录是用来打破的,历史是用来超越的。三十岁算得上年轻,但也能生出朽老味。若有一天我也固步不前,我也应该归于历史的陈迹!”   他虽然在笑,但言语实在是昂扬,眼神实在是认真:“若有新人换旧人,若真的出现有机会超越我、并且以我为目标的人,我愿尽我所能去帮助他。因为我也想知道,更强的存在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好。我向所有人学习,向我的朋友,向我的敌人。我竭尽全力走出的每一步,正是为了超越过往的自己。如果有人能来帮我,我乐见其成!”   这就是洞真境举世无敌、古今都无敌的姜望!   这就是一秋成道的姜望!   一直到今天这样的时刻,看到眼前这样的姜望,先前其人在绝巅路上所创造的传奇,才有了真切的实感。   若非是这样的人,怎做得到那样的事?   钟玄胤一时不能言,只在心中长叹一声——可称宗师矣!   能够亲眼目睹一位宗师的成长,实在是史家之幸。   仅仅是见证姜望所牵动的历史,就已经是多么丰厚的史学资粮。   太虚阁里的这一柱天光,仿佛将时空贯穿了。   阁内坐着的三个人,各有各的姿态。   剧匮定坐于彼,仿佛已经伫立了很多年,仍将这样伫立下去。他缓缓开口:“姜阁员,不知这座『朝闻道天宫』,是谁来坐镇?”   对于剧匮这样的人来说,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如果朝闻道天宫最后变成姜望的道场,成为其人笼结势力的地方,那么太虚幻境能不能提供这样一个“讲台”,仍需商榷。而他剧匮将会毫不犹豫地投出反对票。   姜望看着这位剧真人的眼睛,坦然地坐在那里,呈现一种开放的姿态。   他认真地陈述道:“朝闻道天宫依托太虚幻境而存在,自然受太虚阁监管,由太虚道主监察。我也将常驻法相在其中,为天下有志者释疑解惑。但有求道之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钟玄胤在旁边几乎要抚掌而赞,忍不住道:“姜阁员还有这等准备,老夫都想入宫求道了!”   修行路上,达者为师。如今屹立在超凡绝巅的姜望,绝对有资格阐述他的道。仅仅是站上绝巅这件事,就已经证明了他所行之路的正确,遑论他是以那样辉煌的姿态登顶呢?   而他也绝对有实力,指点绝巅之下的任何人。   有一尊绝巅存在指点修行,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事情?   就连钟玄胤这般出身名门的儒道真人,有时候回勤苦书院求知,也不是总能见到院长他们。   姜望只是微微一笑:“大家坐而论道,有何不可?”   剧匮沉吟半晌,最后道:“我相信姜阁员特地提前召开太虚会议,做出这样的提案,是已经想好了所有因果牵系,并且一刻也不愿再等待。但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姜望对他致意:“剧阁员请问。”   剧匮将手上卷宗都齐整地收拢,放进膝上的书箱里,一丝不苟地做完这些。才抬起眼睛,看着姜望道:“这座朝闻道天宫,有什么准入条件呢?我知道姜阁员福泽天下的心意,但你正要放开的,是一柄旷古神锋。在你之前,还从来没有人能在三十岁之前证道绝巅。所有人都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所有人都想成为你,乃至超越你。而我要说的是——使天下人皆持神锋,未见得是件好事。为祸者愈能以此为祸,行恶者而能行恶愈重。甚至可以说,天下大乱,只在旦夕之间!”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普通人行恶,最多血溅五步。神临强者为恶,动辄灭国。洞真修士为恶,已经翻掌夷平一方小世界!   如果朝闻道天宫教出一堆人魔来,于天下自是有害而无益。   姜望当然也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看着剧匮道:“这正是我有求于您的地方。我希望您能帮忙制定朝闻道天宫的规章制度、准入门槛,以法家之精神,持绝对公正之条例,做万中取一之选择。这选择绝不涉及家世,也不在于任何人情。其人之过往,即是天宫之考卷。”   “我们不可能杜绝所有的坏人来求道,或者说,今日之求道者,未见得他日仍能持善念。无论道儒释、兵法墨,何能例外?”   “我只是希望,至少在进入朝闻道天宫的那一刻,那是一个尽量清白、尽可能不伤害这个世界的人。这世道虽然泥沙具下,有劳您以法为筛,淘沙见金。”   钟玄胤刻刀不止,静而无声。   姜望把朝闻道天宫的一应法规条例,全部开放出来,让剧匮来制定,这几乎是完全放弃他对于朝闻道天宫的权利。   只授业,不拥有。   只传道,不营结。   这完全证明了姜望在这件事情上的公心,这在事实上也更利于朝闻道天宫的推行。   剧匮定定地看了姜望一眼,板正地道:“我没有别的问题了。我将全力支持这件事情的完成。”   以剧匮惯来的性情,话说到这里,本该已经结束,他向来是不会多说一句的。但他看着此刻的姜望,终是有些复杂的情绪,又忍不住道:“姜真君,当初余先生走上天刑崖的时候,我不曾想过,咱们会有今天的交集。惊闻你证道绝巅时,我亦不曾想到,这就是你在证道绝巅后,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姜望定坐在那里,深深地呼吸一次,仿佛吐出一口抑了很久的浊气:“这是我最想做的事情。只是今天才能这样做。”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悬在他腰间的长相思,铿然而响!   他轻轻仰头,迎接天光,自信而又灿烂地笑了:“我的道理,在我剑下鸣。” 第三章壮我宏声   两人宽的窄巷,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显得拥挤。   哪怕这人很单薄。   一双布鞋,一件单衣,戴着小帽,藏住长发。   单眼皮,纤叶眉,薄唇面冷。   这女人步子又轻又慢,随时都在观察环境,似在认真寻找着什么。而有一种凛然之寒意,藏而不发。   单薄的身体,削瘦却锋利,像一只极具攻击性的螳螂。   你知她会当车不退,一意而前。   这孤独的行走并未持续多久,因为窄巷尽头,转进来一人。   巷外的遥光,被人影遮挡,远处的夕阳,在高墙后陷落。   那人的身影垂下来,很有几分浓重,如雾似夜。   声音也就这样随着夜翳蔓延。   “独孤姑娘!您久居青羊镇,不见动静。今日忽入临淄,所为何来?可是太虚阁里那位大人有什么吩咐?”   单衣布鞋的女子抬起眼睛,清楚看到对面这人身上的官服,腰间的青牌。   都城巡检府,四品青牌捕头,外楼境的高手。   相较于对方高大的身形,她实在显得瘦小。但眸光只是一挑,便显出一种凛冽来:“什么时候我这样一个小角色入城,也要都城巡检府监察了?是巡检府太松闲,还是我太被针对?”   她微微扬头,好似移鞘亮锋:“我家老爷如今是什么样的人物,天下谁人不知?能有事情用得着我吗?退一步讲,此行若真有老爷的意思在,又岂是你能盘问?”   在青羊镇随侍烛岁多年,她早非昔日可比。   在姜望证道绝巅之后,她这个姜望唯一的“虔信徒”,小周天具象尽为姜望,真正烙印了赤心神印的人,更是随时可以展现恐怖的力量!   四品青牌捕头,普遍有外楼境的修为。   而她已不太放在心上。   曾几何时,一个游脉境的老东西,就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请见谅。”年轻的青牌捕头低头表示敬畏,敬畏独孤小嘴里的那位'老爷',但并不就此让路:“那位大人德望太高,地位太重,影响力太大,一言天下动,若真有什么事情在临淄,我们须得早做准备……都城巡检府有境内监察之职,在下也只是例行公事。绝非针对阁下,更不敢针对那位大人。”   “你想知道我的来意?”独孤小问。   “如果可以的话,您最好说一声。”年轻的青牌捕头说道。   “不然?”   “不然我恐怕只能跟着您走。”   “我可有前科?”   “据我所知是没有。”   “这却是嫌犯的待遇。”   “您既不属于齐国,又拥有力量,难言安定。吾等警卫京都,职责所在,请您见谅。”   这番话有礼有节,真不是个简单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独孤小看着他。   年轻的青牌捕头有锋利的眉,闻声只是拱了拱手:“在下颜敬,今年十八岁,临海郡人士。若对在下执行公务过程中有任何不满,随时欢迎您去巡检府举证。”   十八岁的四品青牌,可以称得上一句年轻有为!   假以时日,未尝不是齐国政坛一尊耀眼人物。   临海郡……昔日天府城的城主吕宗骁,如今已经是临海郡的郡守。昔日天府城,则因为太虚幻境的全面铺开而愈发繁荣。   毕竟天府秘境是十二年一轮,太虚幻境却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进出。   三天之前,郑商鸣已经正式坐上都城巡检府的宝座——其中当然有郑商鸣表现出色的关系,也大概有其父郑世未能如愿把握斩雨军的弥补。   天子对郑世,还是非常信重。毕竟是在北衙都尉上坐得最久的一个人,也是天子用得最顺手的一个人,可谓“深得君心”。   至于上一任北衙都尉杨未同,则是去了南夏总督府,将全权负责故夏之地的治安。算是平调,地位上稍低一些,但有更多的自主权力,修为上也不受限制,这事情少不了他的恩师易星辰的运作。   这些人或多或少的都跟老爷有关,或者说,跟现在的博望侯有若隐若现的关联。   多年政务经验的锤炼,让独孤小养出了敏锐的政治嗅觉。老爷不耐烦这些琐事,她便很愿意在这些事情上操心。   这些年都待在青羊镇,着眼天下事,而清楚地看到,那个老爷的挚友、笑容和善的胖大人,是怎样一步步成长为这偌大帝国里的参天巨木,是怎样投下他厚重的阴影。   真正的大齐世袭国侯,权势滔天!   但这也意味着,他老人家的敌人,也必然是庞然大物。   所以独孤小非常谨慎,绝不让自己有成为累赘的可能——她作为追随老爷多年的贴身侍女,是有可能被牵扯到老爷身上,从而牵连到博望侯的。   “颜捕头!昔年老爷在齐,便担责天下,严惩不法。你腰悬青牌,秉持公心,我能有什么不满呢?”独孤小拱了拱手:“我这次来临淄,来余里坊,无关于我家老爷,而是奉烛岁老先生之命——我只能说这么多,都城巡检府若有疑问,可递信青羊镇正声殿。”   大齐夜游神……烛岁。   自武帝时期延续到当今的帝国巡夜者。如今虽然退隐,功勋也不能这样快抹去。   听到这个名字,颜敬自是没什么可说。   他拱一拱手,道了声“打扰”,便默默退去。   最后只剩独孤小在窄巷。   这里是临淄,这里是余里坊。   名士许放最潦倒时期,曾寄身的地方。   当然,所谓“寄身”,也就是一个窝棚,一团枯草,蓬头垢面。   青石宫外剖心坦肝的许放,已经葬在赶马山有些年头。   坟头草倒是不高,每年清明,总归有人去祭扫——   曾随老爷征战的许多将士,也葬在彼处。   现在的余里坊,已经看不到窝棚。   曾经随处可见、蜷地而眠的流浪汉,追着行人讨要吃食的乞儿,几乎是旧时代的陈迹。   自前些年德盛商行入驻这里,在前街建起商行总部,大量招工,余里坊已经不是临淄最穷的地方了。   贫穷有贫穷的理由,混乱有混乱的原因,在余里坊经营总部的成本,远高于其它地方。很多人都不理解,那么聪明的博望侯,为什么会做这样事倍功半的选择。   独孤小却明白,那是老爷的决定。   老爷嘴上不会说,但就像当初救她一样,并不吝啬他能做的事情,也并不在意什么回报。   老爷不是那种放粮施粥的人,他是愿意给人机会的人。   独孤小静了一阵,借来一缕黄昏的光,在指间绕成书信。   信上只写了两条内容——   “烛岁大人有些过往的疑问在心里牵挂,其中就有部分线索在余里坊,他命我来此,寻历史的答案。”   “都城巡检府一个叫颜敬的四品青牌,在余里坊拦住了我,似乎很关注我家老爷的事情。”   老爷对博望侯毫无保留的信任。   所以她也毫无保留。   她深知博望侯的智慧远胜自己,所以她只说事实,不加分析。   而后她继续在这窄巷走。   烛岁的过往的疑问,自是武帝朝旧事。   更具体地说,涉及武帝时期,枯荣院的一位女尼,以及更久远的时间里,一本名为《鬼披麻》的书。   纵观齐武帝一生,诸多红颜知己里,有一个绝对不能抹去痕迹的存在,被尊为“天妃”,在武帝的后宫十分超然。此女神秘非常,并不见载于正史,倒是在部分野史里有些勾勒。   就连烛岁这个武帝亲信,也只是略知其人,并不深刻——只知道她美丽惊人,修为高绝。原是个参禅的尼姑,在枯荣院里很有影响力。   在齐武帝的统治时期,枯荣院是为这个国家出过大力的。   烛岁在打更人首领任上的时候,有足够的权柄和机会,却并不追究心中的疑问。   如今临到老了,岁暮人衰,竟又想起这些事情来。   大概谁都难免回想一生。   或如博望侯所言——人在衰弱的时候,难免脆弱。   至于烛岁心中的疑问到底是什么,烛岁没有明说,独孤小也只能猜测。她奉命来余里坊找的,只是“天妃”和《鬼披麻》的线索。   沧海桑田多少年,此地的建筑风格、聚居在这里的人,都大有不同。   想要找些过往的线索,实在不是易事。   烛岁却笃定这里存在。   听说淄河曾经流经此处,这里聚居的多是渔夫——那或许是更久之前的事情,可能要追溯到旸国时期。因为自齐国开国之时起,淄河就颁发了禁渔令。   “渔夫”这种职业,只在临海的诸郡大量存在。   若是往旸国时期的历史去追溯,独孤小似乎看到一条隐约的线——写下《鬼披麻》的吴斋雪,正是在道历一三二一年,参加太阳宫龙华经筵的时候失踪。   《鬼披麻》这本书也随之消失,成为历史上只有名字没有内容的一部著作。   烛岁大人说,做完这件事情,她就可以离开了。   也不知这些年学的这些本事,还能不能对老爷有所帮助呢?   独孤小抬眼看了看夕阳,便继续往前走。   老爷喜欢看夕阳,她也觉得夕阳很美丽。   ……   ……   一轮夕阳挂在天边。   那晕染的光边仿佛一扇门,被轻轻地推开。   青衫挂剑的姜望,从夕阳中走出来。   倒是把疾飞中的钟离炎吓了一跳,抄起南岳就砍。   姜望看到眼前的两人,也是愣了一愣:“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这里是虞渊战场,他自修罗天道而落,速度快得惊人。特意循着太虚勾玉之间的一点联系,来寻李一。   但李一旁边怎么会站着钟离炎?   这两人……八竿子也不挨着。   钟离炎势大力沉的一剑,被轻飘飘地推开了,原地耍了个剑花,背在身后。   又挑起眉头:“我们怎么不该在一起?你什么意思?我不配站他旁边吗?我是不是还不配站在斗昭旁边,不配站在你旁边?”   他是越问越来气。   什么玩意!   太虚阁开会,商量那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问他钟离大爷的意见。   忘了谁才是太虚阁正统?   忘了是谁帮他成道么?   真君了不起?   绝巅也不过是他钟离大爷必然见到的风景!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望有些难以招架,这家伙气焰惊人,无理都能占三分,这会找到个茬子,言辞比剑术可凌厉得多:“我只是好奇,好奇。因为两位都是天下豪杰,贵人事忙,通常是不太容易碰到一起的。”   钟离炎这才从鼻孔里哼出来一声,有几分满意。   还是李一言简意赅:“路过。”   姜望也直截了当:“有事找你。”   他没有问李一为什么路过这里。无非又是道门的那些事情,李一自己是没什么闲心的。认识李一这么久,就没见过这家伙有什么“自己的事”。   李一只道:“何事?”   钟离炎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讲来听听。”   这事情倒也不用避着钟离炎。姜望开口道:“世间有人魔,聚于无回谷,我欲拔剑荡之。”   极平静的一句话,却似雷霆经天。   人魔存世,非止一时。   人魔为祸,不止一天。   为什么扑杀人魔都是一茬一茬,不曾根尽?   因为人魔之首,那位忘我人魔燕春回,是世之绝巅!   要击败他或许有不少人能做到,要杀他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而且他留在无回谷尚且有所约束。   一旦杀得他四处逃窜,则为祸之烈,不可计量。   一位有约束、有顾忌的绝巅,和一尊完全肆无忌惮的忘我人魔,根本是两码事。   钟离炎严肃地沉吟:“无回谷其实不算什么,陈国也完全可以忽略,最麻烦的是燕春回——如今他常居无回谷,常年痴呆不知世事,根本也不作恶。你真要杀他?”   姜望道:“我生平所见恶事,以人魔为最。庇护其他人魔,就是他最大的恶!不杀此人,人魔不绝。今以剑为锄,断根可也。   “你这是一朝登顶,便想要了却所有旧憾啊!”钟离炎很有些羡慕。   该死的,怎么不是他先证绝巅。   他也有不少未完成的遗憾呢!   比如流放斗昭,比如击败姜望,比如让老爹卸甲。   姜望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今日长剑利,壮我洪声!”   昔日在青云亭,他能做的事情极其有限。   昔日在星月原战场,他只能看着燕春回带走揭面。   现在他却可以开口说,必杀燕春回!   钟离炎心里虽然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也不耽误思考正事,斟酌着道:“无回谷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燕春回的实力深不可测,要想杀他,咱们得做足准备。”   咱们?   姜望愣了一下,便又听李一道:“我听说过这个人,不太好杀,很强。”   惜字如金的李一,难得说这么多字,可见燕春回声名在外,确实是凶悍。   姜望道:“所以我来找你,太虚阁有维护秩序的责任,受天下之名,当承天下之责,今有除魔之力,而放任人魔,于心何安?我们联手,再搬动太虚阁楼。另外我还请动了刑人宫的公孙宗师,他早就有意除害——”   “就该如此!”钟离炎猛地一击掌,极有干劲地道:“你安排得很好。我们四个联手。杀他不难。”   姜望:……   新晋真君的姜某人,本想拉着李一就这样离开。   但也不好就这么把钟离炎丢在这里。   毕竟先前仙龙法相证修罗天之时,他求自己求他帮了忙。这份人情不好这么快忘记。   想了想,姜真君颇为认真地道:“我知道斗昭在哪里。你上次不是说被他骗了,很是恼火么?”   又补充道:“我有详细地址。我还可以给你画路线图。”   钟离炎大手一挥:“我不在乎。现在是为民除害的时候,岂能拘泥私怨?——行大事当鼓雷霆,轻纵则失其利,不可过多犹豫,咱们这便走吧!”   他一马当先,转身往虞渊外飞去:“都随我来!”   想了想,又对姜望补充:“除害之后再给我地址。” 第四章燕不南归   绝巅真是好风景!   不止是一览众山小,不止是一目尽天涯。   而是那种广阔无边的,自由。   可以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讲自己早就想讲的道理,而如今——   该是听者知进退分寸!   这一路走来他都是个学生,是棋盘上随手可弃的子,铁钩上诱引鱼群的饵。他拼了命的努力,也只是让棋手在弃子之时多加一份掂量,他拼了命的挣扎,也只是让自己更加惹眼可口,吸引更多的鱼。   有太多次,他不情愿,不甘心,但无能为力。   如今他已身在棋盘外,傲立绝巅之林。   天下一局棋,没人可以用他为子。人世一片海,他也是垂钓者。   当你走到那个位置,你会怎么做?——曾经有很多人,用很多种方式,很多次地问过这个问题。   他没有正面回答过,甚至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只是往前走,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在刚刚出发的时候,他是不知道自己能走这么远的。   现在到了真正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他要把年少的理想都实现,也要如钟离炎所说——了却旧事憾。   人魔之名,闻于吞心,见于恨心,深刻于万恶、削肉……如今他们都不存在,无回谷亦今当绝矣!   姜望没有贸然通过天道深海降临无回谷,他担心天道的涟漪,引起燕春回警觉。   宁愿敛声敛息,待诸方合围,封锁上下四方,再行雷霆之举。   忘我人魔作为飞剑三绝巅的当代传人,在飞剑消亡的时代,犹能以飞剑之术成就绝巅,绝不可等闲视之。   须知就连洞真无敌的向凤歧,都没能走出最后那一步。横扫八方的姜梦熊,也选择碎剑为拳。   虽说是各自道不同,但仅以燕春回本人的修行轨迹来说,完全称得上是逆时代潮流而登顶。   当年在星月原战场,燕春回剑倾天海,面对整个战场,无差别地斩下那一剑,姜梦熊和于阙都在场,脾气那般不好的姜梦熊,也没说要即刻打死燕春回——由此大概也能见得燕春回的实力。   他不好杀,且对于这样一个健忘的人来说,威胁毫无意义。   所以姜望拉来李一,又搬出太虚阁楼,请动公孙不害,就是为了万无一失。誓要一战而平无回谷,永绝人魔之祸。   只是意外多了个钟离炎……   一尊武道真人,在这种层次的战局里,能够发挥怎样的作用?   “等会开打了,你们谁都不要管我。”   总算到达!   被姜望拽着赶路的钟离炎,很是不爽地揉了揉脖颈,又扭扭胳膊抬抬腿,活动筋骨。   这具武夫之道躯,气血翻滚,爆竹般地响。   他已经完全地进入了战斗状态,斜眼看着姜望,姿态是高傲的,语气是罕见的认真:“是我一定要参与这一战,是我确信自己有资格参与这一战——倘若我对燕春回的判断不准确,对自己的认知是错误的,我愿意承担我的错误。无论什么代价,钟离炎都认。”   他真的……非常想要,成为最强的人。   从小到大,他绝不受气,不肯做输家。   他不愿意做千年老二,甚至他妈的老三老四老五。   总是被按在地上打完了,打得斗昭都累了,又翻身而起,说你他妈的算什么。   从小老爹揍他,他都要问老爹有没有吃饱。   谁说在泥泞里打滚,姿势丑陋,就不可企及“最强”之名?   谁说前面的人越走越远,他就没可能再追上?   他绝不对任何人服气!   姜望能够在洞真境接太虞真君一剑,他钟离大爷又差到哪里去?就算正面接不了燕春回一剑,侧面行不行?就算侧面接一剑也为难,那捅燕春回一剑行不行?   燕春回敢不敢完全不做防御,受他全力一剑?   但凡因这一剑而侧目,他也便影响了战局。   今日三君战人魔,他不相信他连周旋其外的资格都没有。   换句话说,倘若他现在连这也做不到……那就拼命去做到。   再不拼命,就真的追不上了。   或者他其实一直都很认真,只是有些时候过于荒谬,过于不切实际,看起来像开玩笑。   但他是切切实实,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自己认定的那个位置走。   哈哈哈哈。   尽管去嘲笑。   看他记不记仇就完了。   但凡挤出个笑纹的,都要记在本子上——必有后报!   不过,在这时候说什么“不要管他”,这番话也算是白说。   李一是一定不会管他。   公孙不害在执法行刑的过程里,更不可能因为他钟离炎而分心。   至于姜望自己。他在建立朝闻道天宫之后,把燕春回作为自己回归现世后的第一个试剑目标,恰恰是对燕春回有最大的警惕。   人魔肆虐列国,天下传凶。   枫林城五侠,志在除恶。   早在第一次听闻人魔恶名时候,他就想像过有朝一日,剑荡群魔。单剑杀向西山群盗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场延续至今日的冲锋?   从吞心人魔熊问,到断魂峡剑挑四大人魔,他对人魔从不留手。扫荡无回谷的想法,也已经酝酿了很久,生根发芽。只是碍于实力,不能成行。   他对燕春回的实力多有审视,在行动之前就已经补充了大量的知见。他并不认为自己在面对燕春回的时候,有资格放松,更谈不上有余力去回护钟离炎。   “以钟离兄的实力,自然用不着谁来管你。我今次特意来虞渊邀你同行,就是看中你无与伦比的杀力——非钟离不足以荡群寇,非南岳何以镇人魔?”姜望脸上写着诚恳两个字,目光灼灼:“众所周知,人魔有九。燕春回只是其一。这次既然连你南域第一剑都请动了,那就除恶务尽,一个也不要放过。钟离兄,燕春回之外的八个人魔都交给你。等会到了陈国,还请不要吝啬锋芒!”   钟离炎短须都翘起来了,但还是沉稳地一摆手,纠正道:“是南域第一天骄。”   说他是南域第一剑,姜望心里都发虚,陆霜河还没死呢。这南域第一实在是说不出口,斗阁员那边可不是好糊弄的。当下正色道:“人魔穷凶极恶,跑掉一个,都会流祸千里。除了钟离兄,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你可以请那个谁嘛——”钟离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姜望:“你们那个破阁里,是不是有个叫斗昭的?是这个名字吧?”   姜望把心一横:“斗昭何能及君也!”   “哎呀,低声些。”钟离炎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捏短须,下巴也跟着抬了起来:“你姜真君都开了这个口,某家还能有什么话说?一刻钟,你们只需要坚持一刻钟。待我解决这些麻烦,就来帮你们!”   陈地人魔有其九,几位真君三打一,钟离真人一对八。   正所谓,能者多劳!   在西境诸国之中,陈国实在不起眼。   虽处强雍之侧,多年来无风无雨。比起隔壁同样弱小但偶尔还能闹个政变的礁国,要安宁得太多。这个国家就像它境内的无回谷一般,云遮雾掩,不见真相,从不显露什么野望,又暗藏危险,没谁打它的主意。   陈国不曾兵锋对外,雍骑不曾踏马其间。   今日之雍国欣欣向荣,国力与日具增。陈国仍如故往,颇有“一任风雨”的姿态。   据说在大燕皇朝极盛时期,有一位名叫“燕隋”的皇子,在一场残酷的政治斗争里全线溃败,带着所剩不多的亲信,逃至西境此处,自知无望南归,心灰意冷。言曰“过去种种,皆为陈迹”,“旧巢已坠,燕不南归”,遂改“燕”姓为“陈”姓。   他的后人在这里建立国家,就有了“陈国”。   当然这些都是“据说”,只见载于一些野史里。   陈国皇室从未公开提及燕姓,大燕皇朝也从未承认这份血脉。   在陈国的正史里,开国皇帝陈宣乃是樵夫出身。在燕国的正史里,曾经那位夺嫡失败的皇子燕隋,失踪于一场焰光冲天的大火。   沧海桑田光阴转,多少老叟换从前。   雄极一时的大燕皇朝都已覆灭了,倒是孱弱的陈国还存在着。也还孱弱着。   燕春回庇护此国社稷,但好像并不在乎这个国家的未来。   就像他庇护手下的人魔,但也并不在意那些人魔的死活。   无回谷可不仅仅是外贼无回。   陈国境内有三座名山,名为“孟春”、“仲春”、“季春”。   有一条纤细的江流,恰好接连三山,名为“三春江”。   三春江穿过浮光峡所形成的逶迤的白练,便是陈国东面的国境线。   西峡为“陈”,东峡为“礁”。   钟离炎扛重剑在肩上,欣赏南域第一天骄于水中的照影。   一身极简白衣的李一,抱剑闭目,独立于东峡之巅。   水波清幽,仙舟纯白,姜望青衫仗剑在舟头,似要悠游直下。   从这一刻起,整个陈国的国境线,便是他的见闻线。   尽此一国,内外不通。   无一耳能听于外,无一眸能见于外。   若要灭国绝族,也只是一念!   立在如此高处,拥有此等力量,难免视天下为草木。   姜望按住剑柄,有意地沉了几分肩。   当见闻的禁锢形成,耳目的律令出现,一身短打劲装的公孙不害,也就缘法而现。   这次荡平无回谷之战,执掌刑人宫的公孙不害当然是绝对的主力,兜底全局的存在。   他不仅自己来了,还来带刑人宫镇宫之宝,洞天宝具“荆棘笥”——   此时正背在他身后,用麻绳串缚着,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筐。其间装载,非执法者不可窥见。   “笥”本是盛饭食或衣物的器皿,也有“以此装载”的意思在。   笥多以竹篾、藤皮、苇皮编织,也兼用荆条。讲究些的还漆彩绘、衬绫罗,寻常的就是粗蔑编织。   刑人宫的“荆棘笥”,顾名思义,乃是荆棘所编织。其原身是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十七的“太玄法乐天”,中古时代的薛规炼此洞天,成就法家至宝,代代奉于刑宫。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法家弟子向来有“负棘、悬尺、藏绳”,游历天下、弘扬法治的传统。   凡三刑宫之门徒,在游学时所背负的专门用来惩恶的“棘”,便是从“荆棘笥”里折来。   每逢出山折一枝,斑斑血迹是行痕。   这些三刑宫弟子,在游学结束之后,都要投棘于笥。【荆棘笥】会对法家弟子这一路所施之刑,进行审验,核查是否有“滥刑”的情况。这放棘收棘的过程,是三刑宫弟子所必经的修行,也是“荆棘笥”本身的养炼。   一代代的法家弟子,用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坚守,为这法家至宝增添光色。渐至于如今,已经拥有难以想像的威能。洞天宝具若有令人信服的排名,在三十六小洞天炼成的宝具里,【荆棘笥】绝对不止十七。   就像今日之太虚阁楼,在太虚阁的秩序建立起来后,威能也与日具增。太虚阁楼维护太虚阁的权柄,太虚阁在维护太虚幻境秩序的同时,也用这种秩序,予太虚阁楼以滋养。   “公孙宗师!”姜望低头行礼。   公孙不害也是个果决的性子,只轻轻颔首,而后便当仁不让地一步往前。   这一步,像是抬起铡刀。   三春江分流,天见隙!   立在见闻仙舟的姜望和东崖之巅面道的李一,几乎是同时跟上了。   三君同踏陈国的这一刻,这场根除人魔的战争就已经开启!   荆棘当空舞,一霎天地如竹笼。   环这西陈之国,尽为荆棘之林。棘刺并不鲜亮,可仅仅是目光落下,就会被触痛!   怎么说也是一个政体完备的国家,带甲之士数万,民众数百万,也有文武百官,勋臣悍将。在这种恐怖的力量覆盖下,却半点反抗的动作都做不出来,连国势都无法体现,好似被恐怖巨兽,一口而吞。   法笥已然接掌这个国家的权柄,而在法笥之前,姜真君先一步约束了举国之见闻。   不能传讯。无法通信。   高穹之上,不见日月,只有重重楼阁的虚影。   太虚阁楼镇陈国!   不到一息的时间里,姜望和李一出现在国境线外,公孙不害紧接着出现,然后……封锁便已经完成。   上穷碧落下黄泉,几乎禁绝所有出路,不使有一隙逃脱可能。   轰隆隆隆!   一座山峰倒倾般的巨剑,排开云海,横飞在陈国上空。   “南岳镇西陈,一剑横人间!”   气血嚣烈钟离炎,落在西陈国的皇宫,站在琉璃碧瓦之上,傲然于此国皇权之巅,狂肆放声:“大楚钟离炎,今为天下诛魔。挡者必死,匿之同死!”   西陈国三皇子的席上客,如今的第七人魔、有着妙曼身姿、不老容颜的“饮血之魔”,直接被狂暴的剑气碾碎成肉泥。这些年所喝下的鲜血,在地砖上肆意横流,竟成血泊。   那位尊贵的西陈国皇子大人,抬起双手,颤抖地捂住了眼睛。   “啊!啊,啊——”   惶恐尖声,亦戛然而止,被南岳剑一并镇压在人间。   钟离真人所说“匿之同死”,自不虚言。举凡天下,概莫能外。整个西陈国,除了代表国家体制的皇帝,他不能随手杀掉,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叫南岳剑有半分犹豫。   百官蜷殿角,国主伏龙椅,万军莫敢言。   当然,在钟离大爷出手之前,大罗山的“天下李一”,就已经出现在无回谷外。   那白衣如旗剑,锐利非凡。   但有人远眺此方,只能见得天地之间,仿佛好大雪,是晃瞎了眼睛般的白茫茫一片。   太虞真君剑未出鞘,而无回谷迷雾尽开! 第五章鼎食   西陈无回谷,风雨多少年。   从来迷雾不散,从来晦云不知。   它的恐怖从来都在这个世界弥漫,而所有关于“伐罪”的故事,都在谷外遽止。   燕春回传授种种邪功恶法,或者改肢换体,或者削剥命痕,授予那些人魔肆意为恶的力量,残虐他们的精神,但好像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   他纵容那些人魔做任何恶事,也不禁止任何人杀死他们——   只是不准在无回谷。   人魔在陈国之外无恶不作,也人人喊打,是各路大侠惩恶扬善的首要目标。经常是肆行一恶,而后被逐杀千里。   一代代人魔,替换得很快。   但只要逃到无回谷,就是安全的。   他们用各种残酷的代价,取悦这个健忘的老头子。用各种血腥的付出,在忘我人魔这里做相应的交换。   忘我人魔不见得总是公平的,但他多少会有所给予,且的确能够轻易改变很多人的一生。至少对除燕子之外的那些人魔来说,在某种意义上,近乎无所不能。   神临境就已经是“如神临世”,抵达现世极限的超凡力量,更是能够超越世人的绝大部分幻想。   缄立在这里的,是绝巅的风景,旧时代的回音!   姜望完全相信,当他们杀进无回谷,必然会遇到璀璨无边的一剑,他已经做好了迎接任何一种锋芒的准备。以今时之剑,对旧时之剑。新时代打破历史记录的真君,对抗旧时代逆流而上的飞剑真君,这仿佛也是一种宿命。   而在道剑之术完全替代了飞剑之术的今天,作为现世道剑的最高成就者,李一也是埋葬飞剑余声的最佳人选。   但是在李一斩开迷雾后,铺开在他们面前的无回谷,却不同于过往的任何一种森怖想像。   没有刑架、尸体、血色陈迹。   只看到开阔山谷,蜿蜒清溪,散发着清新木香的小屋。   一串铜制的风铃在檐前,风一吹就轻轻地响。还有一亩菜园,蔬果长势正好。   屋后几簇野花,溪上一支钓竿,几朵闲云在天上,屋前的摇椅在暖光下,令人想眠。   好一幅世外桃源般的安宁画卷。   这里像是什么文士的隐居之所,像是厌倦了尘世纷争的某位智者颐养天年之地,如此的脱俗、自然、闲适,唯独不能够匹配“人魔”这个名字,不像是人魔的居所。   哪里是人魔谷?分明是清净乡。   李一的眉头挑了起来。   唯独是……不见人迹。   他的剑随时能够出鞘,随时能够先于所有人抵达。   可是燕春回不在这里。   甚至连那条本该卧在木屋前的老黄狗,都不存在了——   狗盆里还有食,还冒着热气呢。   今日三君联手,来此戮魔,自然不可能什么都没弄清楚就动手。至少燕春回在不在家,他们是有所确定的。   为了这次行动,姜望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深知机事不密则害成的道理,请动公孙不害,联络李一,几乎是前脚议定,后脚就动手。甚至不肯让钟离炎拖慢了速度,直接拎着远赴,瞬息万里,动如雷霆,一出手就封锁整个陈国。   且在与事几人外,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消息。   那么燕春回现在为什么不在?   公孙不害出现山谷中,随手折了一段荆条,用荆条抵开木门,抬脚走进木屋里。   封锁天空的姜望,亦从高穹落下,眼神复杂地注视这处山谷。方鹤翎……就是在这个地方,完成了异化,变成恨心人魔吗?   他眺看四方,倏而一叹:“这里不见半点血腥阴翳啊。”   原来人魔也享受平静的生活。   他想起青云山上的“煮杀”,想起用一口鼎、许多活人煮出来的平衡之血。   那些人魔,就是在这么祥和的地方习法得道吗?   他看了看李一,李一立在溪边,非常平静。流水潺潺,其人简洁的照影,似明月被洗净。   “燕春回刚走。”公孙不害这时候从木屋里走出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不到半刻钟。”   几乎是踩着线走的!   且还悠闲地带走了他的狗。   是不是有人提前传信告知了燕春回?——这是一个顺理成章的推论。   姜望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去怀疑任何人。   其实他跟公孙不害并不熟,天刑崖炼魔的那一天才是第一次见面。他请公孙不害出手,是相信三刑宫。也是因为太虚阁并没有太虚事务之外的权柄,前来陈国除恶,必须要让三刑宫的人出面,才算名正言顺,不会落人口实。   而法家三宫里,刑人宫最适合处理这件事。   他跟李一也算不上有多么深厚的交情,但李一是太虚阁员,且道心纯粹,实力足够,又是替代飞剑之术的道剑最高成就者……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是联手诛魔的最佳人选。   至于钟离炎,钟离炎目前还没有在他旁边做手脚的本事。   他自己请的人,自己深思熟虑后做的选择,没有事不成就怀疑队友的道理。   “公孙宗师。”姜望慢慢地问道:“有可能追踪到痕迹吗?”   公孙不害摇了摇头:“他有意斩痕,现在是不可能追踪到了。而且即便我们现在追上,也大概没办法杀死他。天地广阔,真君不死。”   洞真所见的“真不朽”,超凡路上的绝顶高处,等齐于现世的极限力量!   此即为“真君”。   处在这等境界的强者,是极难被杀死的。   历来绝大多数身死道消的真君,要么是死战不退,要么是被团团围困、钉死无法脱身。   这也是他们一次性出动三尊真君,更直接动用太虚阁楼和荆棘笥封锁整个陈国的原因。他们要杀死燕春回,而不仅仅是击败他,给他一个教训。   但现今燕春回既然已经逃出无回谷,再想被困住,几乎已经不可能。   天地广阔,万界自由,上哪里去堵他?   现实似乎要教给姜望一个小小的道理——不要以为成了真君,就心想事成,无所不能。   事败于何处呢?   此刻竟不能知。   姜望长舒一口气。   世上没有你做好了准备就一定能成功的道理。   他面对此刻的结果。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人魔离巢,天下难安。今日事不成,是我虑事不周,准备不充分,我当承责。连累两位白跑一趟,实在抱歉。”姜望认真地道:“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将坐镇天道深海,巡查诸界。燕春回在哪里出现,我就去哪里拦他,必不叫他流祸。”   “事情倒是没有那么严重,人魔而已,杀就杀了,惊便惊了。执法惩罪,没有不成则担责的道理。”公孙不害道:“燕春回这些年待在无回谷,几乎寸步不出,不是他有多么体贴温良,而是因为这是一个有秩序的世界。只要他还想活下去,行事就必须要有分寸。真闹到天下逐杀的地步,他是活不了的。”   他将荆条收归荆棘笥,认真地看着姜望:“只是姜真君接下来要小心了。既然你已经显露了对他的杀意,那他必然要想办法解决你。”   “我早有觉悟。”姜望道:“我杀人,人杀我,理所应当,甚至无关于善恶对错。我等他来。”   公孙不害看了姜望一阵,终于移开视线,再次仔细地观察这片山谷,他也是第一次来无回谷,试图从这些居住的痕迹,勾勒出一个更具体的燕春回——   形象越具体,恐怖也越清晰。   真的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对手。   “不知姜真君是否会后悔呢?”公孙不害颇有些感触地道:“平白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法家不就是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吗?”姜望道:“我虽然没有法家各位宗师的品德,更比不上各位宗师的学问。但我做我觉得对的事情,不后悔。”   公孙不害回过头来,脸上有一种复杂的笑:“看来姜真君只会后悔准备得还不够充分,叫他跑掉。”   姜望并不过多纠连于憾事,沉湎失败就是延长了失败的时间。他转身往山谷外走:“燕春回当然是个大麻烦,就让这个麻烦针对我吧。最好是只针对我——很多人面对人魔,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在与公孙不害对话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当即脚步一转,跨山越河,已经出现在陈国首都【宛丘】的高处。   这座很有些历史的古都,在真君的脚下,也只如一座小小荒丘。   陈国的皇宫自有富丽之处,此刻熬煎如釜,人似蚁窜。   钟离炎的剑气还在空中如旗帜招摇,这位南域第一武道真人的剑气,正是炙烤陈国皇宫的烈火。   感受到这家伙活泼的生命迹象,姜望这才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钟离炎都是他带到陈国来的,要是这家伙真出了什么事,他还是有几分过意不去。   人魔从来都是在天下为恶,多肆虐于一些孱弱小国,遇到无法抵抗的敌人,就逃回无回谷。而陈国就是他们平常生活享受的地方,在这里不用时时警觉,他们也在这里相对的约束自己。   九大人魔目前只有三个在陈国,都被钟离炎揪出来杀死,十分地干净利落。   此刻他正于大殿之中,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张龙椅上,手里拿着帝冠在把玩。叫陈国的皇帝站在他身前答话,而陈国的文武百官,都被强行压服在地上。   钟离大爷乜着面前的皇帝:“本大爷且问你,剩下那些人魔,都在哪里?说!”   陈国的皇帝畏畏缩缩:“孤……我实在不知啊!”   大殿之中还有各色的辱骂声,什么“恶贼辱国!”、“楚蛮子!”、“残虐之贼,辱我国君,你会遭天谴的!”   钟离炎全当耳边风,他倒也不随便杀人,甚至不阻止那些骂声,只是注视着陈国的皇帝,把压力全给这厮鸟:“我不喜欢这个回答。重说。”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   你的臣子骂我,我就压迫你。   “钟离真人。”陈国皇帝流着泪道:“陈国只是一个小国,我也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您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满殿的哭声、骂声、解释声,一霎全部静止。   钟离炎随着众人的视线抬头,便看到了站在殿门口的姜望,当下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在龙椅上坐正了:“这么快就把燕春回宰了?”   姜望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一切。这些陈国的文武实在不太懂钟离炎,这厮从小被打骂到大,皮糙肉厚,远逾钢铁,这么骂岂能叫他动容?引经据典骂这么多没用的,还不如一句——“你及不上斗昭一根毛”。   止住拟声刺激钟离炎的荒诞念头,姜望摇了摇头:“燕春回跑掉了。”   “啊——噢!”钟离炎一下子又靠了回去,把帝冠丢在一边,拿南岳剑剔自己的指甲,悠然道:“我倒是已经宰了三个人魔。剩下五个,也只是时间问题。其实为民除害这种事情呢,需要耐心,更需要智慧。”   “钟离兄的确是厉害!”姜望赞了一声,转身便走:“赶紧回楚国吧,燕春回已经野马脱缰,是出闸恶虎。我担心他会躲在什么地方打埋伏,伺机报复。”   钟离炎本想说“我有何惧”,但想了想,还是从陈国皇帝的宝座上下来,紧跟了几步:“就怕他不来!你去哪里?咱们不妨同行,候一候他!”   那个号为“忘我人魔”的,记性很差,可能记不得去献谷要赎金,自己出门在外,还是稳妥一些为好。   眼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就要离开这里。   大殿之中,忽然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诸君且住!”   钟离炎诧异地回头看去,却是那个在他面前畏畏缩缩的陈国皇帝,这时却正了正衣冠,擦干净泪痕,昂直地走到殿中位置,站在他们面前。   “想起人魔的线索了?”钟离炎抬着眼睛问。   陈国皇帝却只对姜望拱手一拜:“姜阁老!”   对于藏匿人魔、为作恶人魔提供生活享受的陈国君臣,姜望没有什么好感。但王朝兴替涉及时代根本,是国家体制的核心,他现在建立朝闻道天宫,尤其的需要保持超然地位,不方便插手。   故只是抬起眉来:“陈国主,何事?”   陈国皇帝直起身来,声音倒很洪亮,不见半点怯懦:“阁下可知陈国历史?可知陈国地缘?可知陈国文化?”   姜望摇了摇头:“姜某孤陋寡闻,确实不曾熟知,陈国主何以教我?”   “君乃天下英雄。陈国鄙陋之国,弹丸之地,岂入君耳!”陈国皇帝说着,神情渐而慷慨:“但它也是数百万陈国人生长于斯的地方,是历代陈国君臣为之奋斗的家园。是我这个不称职的皇帝,一生都要维护的乡土。”   “是啊,人有其家,人有其国。每个人都有自己珍视的东西,都有自己珍惜的人和事。而人魔轻之贱之虐之!”姜望淡声道:“这正是本阁要杀绝人魔的原因。”   陈国皇帝不说人魔,只说陈国:“陈国北面为黎,南面为雍,西为宛、洛,东为礁国,黎、雍皆虎狼也,洛、礁亦毒蛇!陈国积弱多年,国民良善,堪能自足。南北不能当,东西难自安。”   姜望看着他,待他的下文。   陈国皇帝深深一拜:“君负天下之望,乃举世共敬之豪杰。今逐燕春回,而于陈国无一言。无回谷既为空谷,陈国国境也成虚设。不日陈国国灭,君当如何自处?”   好问题!   如果是十七岁的姜望,他大概不知道怎样回答。   如果是二十岁封侯的姜望,他可能也要头疼于这道德的囚笼。   但现在的姜望即将三十,已经走到如今的位置了,站在这个世界最高的地方。   他只是笑了笑:“很……别致的问题!”   陈国的皇宫大殿不算雄阔,他在这殿门处回身,看了一眼远空跟来的李一:“太虞真君,你当如何自处?”   回应他的,只有一道一闪而逝的剑光,远空无迹。既然燕春回已经逃走,也不在陈国皇宫潜藏,此间便无余事。李一拒绝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   “哈!”本已经走到殿门口的钟离炎,一步折回殿中来,倒转南岳剑,一剑顿地,裂隙蔓延:“如何自处?你怎不问我?!”   陈国皇帝后退数步,都险些退回丹陛上。   “说话!老子饶恕你无礼!”钟离炎不满道:“为什么问他不问我?我长得难道比他凶恶?!”   陈国皇帝看着楚国的蛮子:“您能把我踹下龙椅,您就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他双手抓着玉栏,撑住了身体,仿佛借此获得了力气,绵里藏针地道:“只是,您在陈地不敬君,您在陈国坐龙椅。大楚天子若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嘿!你他娘——”钟离炎气得当场就卷袖子。   姜望一把将他拦住,将暴躁的武道真人往后按。   这位人族新晋的真君,则是往前一步,看着胆气甚壮的陈国皇帝,微笑着问道:“钟离真人殿中喧哗,你不言语,钟离真人剑戮人魔,你不言语。姜望来了,你却问我如何自处——陈国主是觉得姜望更讲道理,还是觉得姜望更容易被道德囚笼困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钟离炎在旁边听得不对劲。   怎么我就不容易被道德囚笼困锁,难道本大爷没有道德?但他按捺住了脾气往下听。   陈国皇帝咬着牙道:“姜真君公开星路、推动《太虚玄章》、建立朝闻道天宫,无私于天下。祸水弭患,边荒诛魔,诸界削绝巅,公心存世!孤只是觉得,您这样关怀弱小、兼爱天下的人物,不会对我们这样积弱的国家弃之不理,不会弃陈国百姓于不顾!”   好家伙,走了一个忘我人魔燕春回,这是想把姜望捆绑下来给他撑腰呢!陈国的特产是算盘么?钟离炎呲了呲牙,但什么都没说。   他也很想看看姜望会怎么回答。   姜望看着面前的陈国皇帝,笑了:“你看错了我姜望,我是个有私的人!什么公心存世,什么兼爱天下,那是你的吹嘘,不是我的枷锁。”   他的笑容是灿烂的!   “陈峥啊陈峥。”他叫着这位陈国皇帝的名字,直面昔日之陈宣的嫡系血脉:“你是以为我要做什么道德圣人吗?你以为我做那些事情,是道德教条的驱使,你以为站在你面前的姜望,满心的愚善。你何不去问一问,姜望这一路走来,杀了多少人,做过多少不回头的事?我是你几句言语能够动摇的吗?”   他往前一步,直接抽出了陈国皇帝的佩剑,一把递送在这位皇帝手里:“拿着!”   陈国皇帝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天子佩剑握住了。   姜望看着他的眼睛,淡声道:“你现在大可以在我面前自杀,然后昭告天下,说是姜望逼死的你。满朝的陈国文武,都能为你佐证——你死前睁大眼睛,且看我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握住陈国皇帝的手,帮他把他的剑,搭在了他的脖颈上:“来,这个姿势最好发力。我们也不妨看看,这天下是否会有人,因为此事而讨伐我。看看是口诛笔伐,还是用刀用剑。看我有何惧哉!”   他松开了手,声音却抬高:“你这一剑下去,你的问题才能够存在,你这样的孱弱之徒、衣冠之兽,才算是真正地审视了我!”   当啷!   陈国的皇帝心胆具裂,手一松,佩剑坠地,发出清脆的响。   此殿曾有金玉声,此殿今有铿锵鸣。   姜望看着地上滚动的长剑,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陈峥,我高估了你的勇气。我以为,敢与人魔同行,能够对别人残忍的人,对自己也能残忍一点。但为什么你们这种人,总是这么地爱惜自己呢?你们这么地爱惜自己,又为何从来不珍惜他人的珍惜?”   “朕……孤……我当国也,系天下之任,岂能轻死?”陈国皇帝双眼泛血,悲声道:“姜阁员若真觉得自己无责于陈国,那便自去吧。往后生灵涂炭也好,国破家亡也罢,都是陈国人自己的命运。陈国贫瘠,无青简可载。陈国积弱,无刀兵讨伐,我这孱弱之主,也没有资格在您面前言语。您自由自去,问心自安便罢了!”   “我欲诛人魔,是因为人魔行的恶。至于人魔离开后,陈国会怎么样,那是你们当初与人魔为伍时,就应该考虑清楚的问题。由此导致的一切后果,都是你们自己作的孽。是你陈国的皇室,是你陈峥,负了陈国的百姓。”   “我不杀你,你因我而死吗?我不灭陈国,陈国因我而亡吗?好扭曲的道理!”姜望没什么感情地移动视线,看着满殿陈国文武:“若陈国社稷赖人魔而存,那它本就不该存在——我这么说,你们应该听得懂!”   殿中尽是脂膏之徒,尽为鼎食之家。   姜望却一再地看到,那只煮了诸多青云亭弟子的巨鼎,其间炖烂了的人肉! 第六章以无情刑有情   浩荡天风过处,苦海翻为红尘。   法碑兀立高崖,像一柄斩开天穹的剑,也能依律而横,刑慑人间。   十三字的法家真言,万万年来,鸣于仪声。   而三刑宫常以法碑为“仪门”。   出则为世,入则为法宫。   公孙不害背着荆棘笥,踏行在山阶,两手空空地回来。   就在这法家仪门之侧,遇到了正要出门的吴病已——   陨仙林那边的动静愈来愈大,姜望诸相成“我”、万界归“真”的那一步,更胜于以力证道,直接动摇了诸天。他也以二十九岁的衍道年龄,再次创造修行历史,打破冥冥之中的阻隔。   旧有的认知一再被打破。   那位被称之为“无名者”的超脱存在,已然不能遁身。   事实上,在祂进入人们视野,与凰唯真相斗,被以“无名者”代指的那一刻,祂就已经不再“无名”!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无名者”即是祂的名姓,人们已经可以谈论、并且越来越多地谈论祂。每一次谈论,都是一次勾勒。这个过程就像剥鳞去羽,而祂也必将轮廓清晰。   这段时间【无名者】与凰唯真的大战,只是在不断地拉长时空,延缓清晰的过程。当然,超脱之快慢,瞬息或万年,都是一弹指。   凰唯真自然是希望在神霄开启前结束战斗,【无名者】则是要拖延到变化发生。   这段时间陨仙林的危险程度远胜于以往,就连楚国的驻军都紧闭营寨,取消了巡行——   不时会出现的时空乱流,顷刻叫青壮为朽骨,令名将复婴童。   陨仙林里天翻地覆,好多陈迹都消失。   两位超脱者并非是在陨仙林交战,而是在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因果线里,不断地追逐逃遁。   但陨仙林是祂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交手的地方,超脱者对撞的余波,随着交锋的延续,不断地扩张,不断地体现威能。   超脱者的战斗无法观测。   即便是绝巅强者,也只能从陨仙林的变化,体察那场大战的波纹。   执掌矩地宫的吴病已,这段时间就频繁前往陨仙林,清理时空乱流,规序现世秩序,承担“矩地”之责。避免超脱者斗争的余波,影响陨仙林环境,进而动摇这个世界。   陨仙林虽然不是什么天规地矩的地方,从来凶名不衰,但也不好剧变太快。   “燕春回呢?”吴病已很直接地问。   公孙不害翻转一双手掌,显示它的空荡:“没有带回来。”   “燕春回再强,也未见得能胜你。李一执掌最初和最终,姜望诸相成我、万界归真,再加上太虚阁楼、荆棘笥,若是行动得当,困杀燕春回应该不成问题。”吴病已若有所思:“是谁走漏了消息?”   这是相当严厉的指控!   也是无回谷中,姜望一句都没有提的原因。   话一出口,就是裂隙。   三位真君之间的关系,虽然算不得什么亲密无间。但都是姜望所选择的围剿燕春回的队友,至少在扫荡无回谷这件事情上,是可以一致对恶的。   真要彼此生疑,只会令恶者快而善者悲。   在没有确定性证据的时候,姜望只会揽责于自己。   当然,吴病已这也是在私下里讲。   公孙不害沉默一阵,然后道:“若一定存在某个走漏了消息的人。这个人不会是姜望,他对人魔从不手软,从上到下几乎杀了个遍,没有最后掉头的道理。况且这次行动也是他牵头,燕春回一旦逃脱,就是他最大的麻烦——他没有任何理由放跑燕春回。”   这位刑人宫的执掌者又道:“也不会是李一,李一的出身、立场、性情,都没有支撑他这么做的理由。”   “钟离炎更不可能。他做不到。”   说到这里,公孙不害抬起头来,表情十分的怪异:“好像只剩下我了。”   他微仰在天光里:“难道我是忘我人魔的内应?”   威!   仪石适时的撞响。   仿佛律法威严的审判。   风也动,声也动,唯独吴病已不动。   他定在那里,声音也定着:“走漏消息并不一定出于主观的恶意,无意间泄露的情报也不需要理由。所以其他人也并不能排除。甚至这消息不一定要具体的某个人走漏。也许是燕春回被杀意触醒,或者被灵觉惊动,也许是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秘法神通——燕春回在当今这个时代,以忘我飞剑成道,不是常理可测。”   “是啊,不是常理可测。人魔之恶,流祸多年。他如果是个好杀的,不会留到今日。”公孙不害缄然片刻,而后道:“但姜望新证、出其不意的今天,都未能将他杀死。来日难再有期。”   两位法家大宗师,一个高冠博带,一个劲装武服;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眉眼豪烈;一个静如山石,一个炽如篝火。实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如此对立在法碑的两边,也在仪门内外。   一个正要走出去,一个正要回来。   吴病已惯来都是严肃的,在此刻也没有波动,只是道:“就算是一个警告吧。虽然没能杀了燕春回,也让他知道,这些年人魔的帐都记在他那里,迟早会有清算的那一天。叫他不要再那么肆无忌惮。”   公孙不害并不能够被安慰,吴病已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   “警告的威慑在于刑杀可以实现。”公孙不害道:“今日杀他不成,恐怕助长其焰。”   杀了燕春回则万事皆休,既然杀不了燕春回,所谓的警告,自然毫无意义。任是谁来开口,哪能吓得住燕春回半分?   “你说得对。”吴病已抬步欲走,但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忽地问道:“你和顾师义还有联系么?”   谁能想得到呢?   法家大宗师、刑人宫的执掌者,和天下第一豪侠顾师义,曾经是朋友!   那时候公孙不害还叫“孙孟”,亦是天下闻名的豪侠,与顾师义一见如故,相交百年。   后来他回到三刑宫,改回本名,世间再不闻“豪意”孙孟。   而顾师义独行人间,渐渐成长为天下所有游侠的精神领袖。   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但吴病已自然是少数之一。   今天他突然提起来,叫公孙不害也沉默当场。   曾经的“豪意”孙孟,站定在那里,仿佛沉默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最后只道:“荆棘笥在我的背后。”   刑人宫万古以来的责任,他都背着呢。   负棘悬尺,岂敢忘“法”?   顾师义是天下最自我、最随心所欲的人,而法家是最规矩、最严格、最威严的学问。   所谓“侠以武犯禁”,“侠”与“禁”,本就难相容。   顾师义轻天下,法却不容挑衅。   豪侠快意恩仇,行事但凭好恶,只求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不快打破头。   法家却要将一切都关到笼中。   代表“法”的公孙不害,和代表“侠”的顾师义,有某种基于“正义”的共存的时刻,但又天生不两立。   或许这就是他们曾为挚友,后来又分道扬镳的原因。   还有联系吗?   当然不会再联系了。   在风吹稻香的一百七十七年前,两个人不打不相识,第一次对饮,大笑酩酊。在山风萧索的九年前,两个人喝了最后一次酒,都未尽兴。此后再未相见。   人间正道是沧桑!   公孙不害的回答,无疑是让吴病已满意的。   他只是点了点头,便往仪门外走。   公孙不害与他错身,也走进了仪门之中。   矩地宫的执掌者和刑人宫的执掌者交换了一个位置,就算是结束了这次聊天。而后各有各的事务,各有各的责任。   但公孙不害却停下脚步,却又开口:“你怀疑顾师义?”   他没有回头,吴病已也没有。   两个人就这样背对着说话。   吴病已说话如凿石,一字一字的锤砸:“一个极度固执、极度自我的人,如果笃信自己是正确的,那么为了这份『正确』,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所有匪夷所思的、你觉得不可想像不可理喻的,在那种正确之前都不值一提。我想顾师义就是这么一个人。”   公孙不害回过身来,在法家仪门内,望着仪门外:“当初我的老师战死天外,是你写信召我回来。三座刑宫平等分立,无有高低。但我一直都很尊敬你。”   他一开始对吴病已是称“您”的。   但那个“心”字,被吴病已削掉了。   因为刑人宫的执掌者,在涉“法”的一切事务里,不可以掺杂个人的心情。   “你九岁通经典,十三岁能注《法经》。十六岁游学天下,九易荆棘,办案一千三百四十六起,无一件不公。为了探讨侠与法的边际,又化身孙孟,闯下『豪意』之名,成为唯一一个不曾触犯任何法律的天下豪侠。同代之中,无人及你。前数百年,后数百年,也很难说有哪个法家门徒能跟你比。你能执掌刑人宫,是法理必然。”   吴病已也回过身,与公孙不害面对面:“这不是我或者韩先生说了算,这中间也并不掺杂什么情谊。我写的是公信,不是私信。”   刑是无情之事,人是有情之人。   刑人,就是以无情刑有情。   公孙不害当然不用谁来教他。   但此刻他看着吴病已,还是不自抑的生出几分恼意。   我敬你,如师如父。而你如铁如石。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不能习惯。   他开口道:“你盯着顾师义,是因为他是天下豪侠的精神领袖,一呼百应,足能撼动天下。还是因为他真的做过什么恶,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做了什么恶,所以我也不认可他做了恶。他当然触犯过不同地方的一些法律,但也都不是什么令人发指的恶行,只是生性自由,不受规束罢了。”吴病已很直接地道:“我盯着他,是因为他并不在乎『法』。他有乱法的意愿,和乱法的能力。”   “那你也应该这样盯着姜望。”公孙不害说道:“炼魔,修朝闻道天宫,他根本蔑视秩序,对规矩并不敬畏。无论是世人的看法又或刑刀法剑,都不能框住他,他也极度自我,也一再挑战固有的秩序。”   “你说错了,你与姜望同行一路,但你并没有真正认识他。”吴病已毫无波澜地道:“真我姜望和豪侠顾师义,看似相类,都自我肆意,实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顾师义目无法纪,自行其路。而姜望恰恰是个很懂法,很敬法的人。你的《证法天衡》,他倒背如流,薛规的《万世法》,他一开始连名字都不知晓,后来已经可以同卓清如辩论书里的观点——他比你想像的更有认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有人给他魔功的消息,是希望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修炼魔功,但他炼而不修。他虽炼魔,而置自己于法宫,自戴枷锁,自驾刑刀。他修建朝闻道天宫,是一步一步推动,沟通诸方而后能成行。你认真审视他会发现,他很多看似狂肆的举动,都是在现有的秩序框架里前行。哪怕是震动天下的天京城那一战。”   执掌矩地宫的大宗师,就这样立在高崖,给出了自己关于『姜望』的最后定义:“他其实很愿意尊重规则,也愿意在规则之下行事,只要规则是公平的。我想他已经懂得了『秩序』的真义,明白它是一切安宁的基础。”   “或许你很了解姜望吧!”公孙不害摇了摇头:“但你并不了解顾师义。”   “我了不了解他们不重要。”吴病已毫无波澜地道:“我只看事实。”   公孙不害看着这样的他,终于说道:“你现在怀疑顾师义,但归根结底是怀疑我。”   矩地宫执掌者与刑人宫执掌者生疑!   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会动摇法宫,震惊天下。   “你知道我不是针对你。”即便是这么严重的事态,吴病已也面无表情,他丝毫不做掩饰:“本该十拿九稳的行动,却败于一隙之间。燕春回逃走的确有许多的可能,但那些可能性都很小——我平等地怀疑你们每一个人。”   公孙不害道:“合该怀疑!但不是无端猜疑!”   吴病已身如铸铁,就连冠带都不许风来摇动:“在证据出现之前,怀疑只是怀疑。既然你说合该,又何来『无端』?”   “你的怀疑有两点。”公孙不害抬起手来,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你怀疑我和顾师义还有联系,是我泄露消息给顾师义。这件事我无法自证,因为以我和顾师义的实力,可以绕过任何已知的监察方式联系。”   吴病已淡声道:“你也不必自证,世上没有让人自证清白的道理。”   公孙不害并不理会,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你怀疑是顾师义提前报信,以至于燕春回逃走。老实说,你的怀疑非常牵强,没有任何依据,有先射箭再画靶的嫌疑——这跟顾师义有什么关系?”   “首先,这是我的怀疑之一,不是我的全部怀疑。罗列所有的怀疑,再逐一排除,这也是正常的办案手段。你过于激动了,是觉得我不该怀疑你,还是不希望我怀疑顾师义?你应该知道,你的『觉得』和『希望』,对我没有任何影响。这同样不是针对你,你是否执掌刑人宫,是否认识我吴病已,都是如此。”   吴病已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也没必要对公孙不害有什么掩饰,他相信『法』是可以公开的道理,他的怀疑也完全可以晾晒于阳光之下。   世上没有阴私之真理!   “其次,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顾师义,我知道你也是,你对顾师义的追查力度,甚至是超过我的,你对他难道没有怀疑?他有很多解释不清楚的时候,我相信你比我还要清楚。”   他顿了顿,似是给公孙不害一点缓冲的时间,最后道:“我有我怀疑的理由,但鉴于你在顾师义这个名字之前所表现的不理智,我无法跟你分享。现在我只能说——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存在,姜望,你,顾师义,燕春回,这中间可以存在一条情报线。但在用证据确认这个可能性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对外说。”   山风静了。   仪石也缄然。   在许久的沉默之后,公孙不害开了口:“你觉得顾师义是平等国的人?”   吴病已道:“我没有这样说,我甚至都没有提到平等国,但为什么……”   他看着公孙不害:“你会这样想呢?” 第七章人非草木   天刑崖从来不是个缄默的地方。   因为法不晦隐,法不彰于暗室。法如大日,昭明天下,外弘其威!   吴病已的声音,仿佛成为天刑崖的石刻,如此不容更易地书写:“公孙不害,因为你和我,我们有相同的怀疑。所以你才会在这里,跟我说平等国。”   “是,我有过。”公孙不害直接承认了。   “顾师义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唯一能够对他产生猜疑的地方,就在于他是否有暗中的身份。一般的组织无法匹配他的力量,也不足以叫你重视。”   刑人宫的执掌者十指皆张,不曾曲折,那是一种坦诚交流的姿态:“一真道不会存在道门以外的人,那你的猜疑就只能局限在平等国——我对他的猜疑,亦在于此。”   吴病已静等他说完。   “但顾师义不可能是平等国的人。”公孙不害说道:“他这个人,天性自由,快意恩仇,最讨厌束缚,不可能加入什么组织,尤其是这种架构严密的组织。”   吴病已淡声道:“你们曾经情同手足,最终分道扬镳,说明至少在某个方面,你无法理解他。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你并不真正了解他?”   公孙不害眸光微垂:“平等国这个组织,已经延续了这么多年。以平等国过往的行事风格,顾师义不会认同他们。”   吴病已摇了摇头:“你我都知道,平等国其实没有固定的行事风格。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风格。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走,但具体到每个人的路,都不尽相同。顾师义可以不认同其他人,但这不是他拒绝平等国的理由。”   “就算过往的一切都是伪装,实力也做不了假。”公孙不害认真地道:“顾师义为郑国百姓出头,前往草原挑战呼延敬玄,在众目睽睽之下成就真君。而无论圣公、昭王、神侠,出现的时间都远远早于这个时间,也都很早就展现过衍道层次的实力。”   “看来你对他的猜疑,是平等国的某一位首脑人物。更具体地说——你怀疑他是神侠。”吴病已始终在自己的秩序里,与其说他是在听公孙不害解释,倒不如说他是在寻找新的佐证:“顾师义为什么不能是十二个护道人之一呢?今日之钱塘君,也是昔日之李卯。”   公孙不害道:“顾师义不会把自己置于任何人之下。他豪迈自我,无法忍受约束,更不容许所谓的『上级』存在。如果连这一点也让步,会动摇他的根本意志。他也就走不到今天。”   “『自我』真的是他的最高追求吗?”吴病已问。   公孙不害一时哑然。   他坐在天刑崖上,执掌刑人宫,见过了太多人。   所以他完全能够明白,吴病已这个问题的关键。   在最高追求之前,一切都可以让步。包括过往的人生准则,洒落一地的理想和自尊。   古往今来最坚定的心,不是恶贯满盈的心,而是求道者的心。   “顾师义昔为郑国皇子,不满宗室骄奢,提剑削之而填水利,大修水渠。有宗室长辈对他说,天生显贵,岂无礼彰,尔披华服、系美玉,贵极天下,帝裔略同。他便解下华服、摘掉美玉,从此不受皇家供养。”   公孙不害慢慢说道:“顾师义的亲叔叔,正敕的亲王,在封地为恶,被一状告到郑都,无人敢管。就连当时的郑国皇帝,也不忍心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只是斥责几句了事。他却提剑登门,历数罪状,杀其皇叔于正庭,蘸血为书,说『义之所在,虽皇命而不受』,又说『皇父当以律拿我,愚子小杖能受,大杖则走』,就此去国。”   “他仗剑行于天下,遇魔则斩,不平而鸣,屡经生死,遍身尽创,有五次都被认定已经死了,又从生死边缘爬回来。他得罪了不少人,却也得到更多人的尊敬。他的名声传遍万里,真正被他拯救的人不计其数。”   “后来郑国皇帝病危,召他回去即位。他回去陪侍了一段时间,而后辞龙袍而不受,跪在病床前,说这次回国,只是儿子想念父亲。顾师义天性散漫,不敢误国。再次去国而走。”   “纵观顾师义一生至此的轨迹,虽然任性不受律,但实在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事事以义字当先!”   公孙不害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言辞恳切:“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认同人魔,救下人魔?”   吴病已静静地听完这些,古井不波:“你比我更清楚,过往不能代表现在。”   公孙不害道:“但至少在他没有真正做错什么之前,过往的道路,是他品性的彰显!”   吴病已看着他:“我们现在说了这么多,好像都是在各自找理由说服自己,而并不是要证明什么。所以我也不必再阐述我的猜疑,你也不用再讲你的理由——法家终究是要拿证据说话。”   公孙不害道:“至少我找不到顾师义属于平等国的理由。”   他用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一字一顿地说道:“顾师义不会那么做,即便他真是你所想像的那个人。他也不可能同人魔合作,他有他的坚守和底线。真要说平等国三大首领,反倒是圣公和昭王,要更不在乎手段一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公孙不害,你对顾师义有太多认知,太多定义了。当你有了如此强烈的『觉得』,你就偏离了『法』的本质。”吴病已道:“你相信他也好,又相信又怀疑也罢。顾师义那边,你就不要再盯着了。我会多加一分关注,韩先生也可以费一点心。”   公孙不害张了张嘴,作为《证法天衡》的作者,他有千百个道理可以拿出来与吴病已辩驳,但最后都吞咽。他沉默半晌,有些挫败地道:“你说得对。在顾师义这里,我很难维持『法』的客观。”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吴病已转身往山下走,没有再说别的话。   今日之言已言尽。   往后就只看证据了。   那高冠博带的冷硬身影,像石阶一路铺陈到山脚。   公孙不害静静看着这个背影远去,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是啊,人必有情。   但这位名为“吴病已”的法家宗师,却几乎是近法而无情的存在。   天刑崖上的风,静静吹动。   公孙不害醒回神来,正要折回法宫,抬眼看到一人,便问:“清如,你怎么在这里?”   矩地宫的真传弟子卓清如,慢慢走了出来,十分的端谨有礼:“今日是我值守法碑呢,公孙宗师。”   公孙不害点点头,就此归山。   卓清如老老实实地在那里站了一阵,像人们所认知的法家弟子那样,严肃、板正、认真、规矩。   而虚空之中,一本洁白的书卷,正缓缓打开。无形的笔在纸上勾勒,天马行空——   两位大宗师在路上碰到了,也像普通人一样聊闲篇呢,十分亲近的样子。   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是不是也在说昨夜的薄雪?   许师兄当初说,对公孙宫主而言,老师是亦师亦父的存在,看来并没有说错,好得不一般……   不知我下次看到公孙宫主,能不能叫一声师兄呢?   ……   ……   “姜师兄!!!”   凌霄秘境里,沸声盈天。   往日的清净之地,如今像一锅煮开的沸水。   随着叶凌霄越来越多的展现力量,云国还是一贯中立,但姿态不是那么内敛,凌霄阁也壮大了许多——叶青雨所尝试的商业扩张,亦是其中一节。   一群凌霄阁的弟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广场中心,像是围着什么稀世奇珍,叫此处水泄不通。   “姜师兄,你还记得我吗?上次我们打过招呼,你还冲我笑了!”   “姜阁老!这是我自创的剑术,请您指正!来来来,大家让一下,不要挤,让个位置出来,我来为姜阁老演示——”   “演你妈的头,滚一边去,你的三脚猫剑术,别占地方!姜师兄——看我!”   “哎,别打别打,你们出去打!”   “啊!啊——姜师兄,你平时最崇拜我了,啊不,我平时最看好你了,我说的什么东西,姜师兄我好激动,姜真君!这是我的剑,请您摸它一下,就摸一下!授我灵光!”   还有童声。比姜安安都要小一辈的凌霄阁新入门弟子,五六岁的模样,扎个羊角辫,蹦蹦跳跳地在那里喊:“姜阿叔!姜阿叔!抱一抱!”   姜安安一把将她抱起来,笑眯眯道:“师姑来抱你。小丫头,有没有好好站桩啊?今天的书帖临了没有?师姑那里有好些崭新的——呃,特意给你们买的,这就送给你,好不好呀?”   小丫头挣扎着跳下她的怀抱,扭头就跑。   姜望当然不是第一次来到凌霄秘境,事实上在他证道绝巅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纵跃天道深海,巡游四方,亲朋好友都见了个遍,就连远在天外的观衍前辈、小烦婆婆那里,他也追去打了个照面。   小烦婆婆吃惊又为他高兴的样子,实在是有趣,人生成就感,莫过于此。   在亲友都见过之后,才是召开太虚会议,筹建朝闻道天宫。   但认真地算起来,他的确是在证道真君、称名绝巅之后,第一次这么正式地走进凌霄阁的大门。   递了拜帖,虽然拜帖上只有“姜望”两个字。   定了时间,虽然时间就是递贴的半个时辰之后。   而后大摇大摆,从抱雪峰一路走上来——   抱雪峰常年积雪,盖因高处抱寒。   时值初冬,连云也挂霜。   昔日寂寂无名的白发少年,今天已是天下传颂的人物。   昔日整个云国,只有叶青雨认得他。今日整个天下,不知“姜望”之名者,已是少之又少。   当年他是怎样一步步孤身下山而去,今天就是怎样一步步登山而来。   昔日都在问他是何人,今日闻其名者莫不争睹。   唯一不变的是,在云城的最高处,还是凌霄阁少阁主叶青雨,亲自撕开天穹相迎。   当年她是如何清雅,今日亦是如何恬淡。   时间好像并不能改变所有。   只是让丝丝缕缕的点滴,交织成无缝的天衣。   才让两个人偶然的相视一笑,那般自然会心。   月白色的长裙,衬得她如此纤柔合度。柔顺的长发一直垂到腰身,好似一匹黑亮的绸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因为白歌笑所指点的“浊世炼仙”之法,也因为叶凌霄的有意放权,这几年她已越来越多的负责凌霄阁事务,多少是有些威权在手的。倒是不很严肃,只是安静地站在云台,临风飘飘,带笑地看着这边。   “你今天穿的裙子,好像是那天穿的那一件。”姜望一边应付着热情的凌霄阁弟子,一边悄悄同叶青雨传音。   “哪天?”叶青雨眨了眨眼睛,眸光清澈如林间溪,好像根本不记得。   天知道她找这件衣裳找了多久,最后是特意找人新制的旧衣。就是为了若干年后再次撕开天穹相见的今天。   这只是无数若不经意的小心思的一种。   只是……她以为他不会记得呢。   当初姜望送安安来凌霄阁,走过漫长的登山石阶而相见,她穿的就是这一身。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一次她匆匆出门相迎,忘了戴面纱,才第一次叫姜望见得真容。   但跟所有第一次看到她真容的男人都不同。   彼时那个少年的眼睛里,只有他的妹妹,只有无尽痛苦和煎熬下的,一种强抑的平静。   独行万里,少年仗剑。   那才是她真正印象深刻的开始。   “就是……我第一次来云城那天。”姜望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风度翩翩地回应着凌霄阁里的这些年轻人。私下与叶青雨的传音,却是极温柔的,还带着几分腼腆。“那时候我想——”   那时候他想。   天地虽大,无处为家。   那时候他想。   怎么才能不叫妹妹吃苦呢?   那时候他想。   这就是我的一句之师,这是一个这么干净的、会做正确的事情的人。   这世上仍然有人是可以相信的。不止是安安,不止是虎哥。   “你想什么?”叶青雨若无其事地凭栏而立,遥在那处云台,俏生生的好似幽谷玉兰,却传音问。   “来,不要急,都有份。你们是安安的同门,是青雨的同门,那也算是我的同门。”   姜望弯起食指,在那些迎来的长剑上一一叩响,发出咚咚咚咚的妙音。   在这些少年少女们奇思妙想的“祈福仪式”里,他同时传音说道:“那时候我想,这个内心和容颜一样美丽的仙子般的姑娘……我一定要报答她的。”   在喧哗满耳的环境里私语,有一种极特别的感受——   在无尽的喧声里,我们有独属于我们的,无穷的静谧。 第八章蓬荜生辉   如今仔细回想,以前每次来云国,好像都是偷偷摸摸。   一开始是担心庄高羡发现自己还有个妹妹,这个妹妹藏在凌霄阁。再后来是担心某个不讲武德、常常以大欺小、喜欢穿白衣扮嫩的老男人,担心聊着天突然从哪里飞来一脚。   跟叶青雨见个面,总像是间谍之间的接头。   在这清净之地、安宁之乡,还总是提心吊胆,实在刺激——啊不对,是为难!   做哥哥的要见一见自己的妹妹,还得先请示!这跟谁说理去?   云国霸权,令人愤慨。   好在从此以后,这“心”和“胆”都可以稳稳地放回原位,再也不提起了。   今日拜山者——   真君姜望!   这已是走到霸国,都可以见君不拜的尊贵。   小小云国,当然也能够大摇大摆。   小小凌霄阁主,自然也……   “咳咳咳!”   连声的咳嗽,叫停了广场上的喧声,也截断了传音中的私语。   白衣飘飘、俊朗不凡的叶阁主,背负双手,如王者巡国,缓步而来。剑眉分明挑起寒意,星眸又流转着冷光。但嘴角是带着笑的。   礼貌而生冷的笑。   拼凑的笑。   笑得人发慌。   “啊哈哈,你们都围在这里是干什么啊?竟这般热闹!往年我大寿,都不曾有这么拥堵。一觉醒来,恍惚来到自己的丧礼——怎么着,平时不见殷勤呢,这时候来尽孝?”   叶阁主开着并不好笑的玩笑,咧嘴而笑,牙花子都像是藏着剑芒!   广场上的凌霄阁弟子们,顾左的顾左,盼右的盼右,不敢就这样离开,也不敢继续聚拢。   一群人的尴尬,倒是冲淡了尴尬。   姜望习惯性地就要溜走,劲儿都提在脚上了,但忽然想起来,自己竟然是真君。于是便站定了,悠然地转过视线,自信地看向来人。   好久不见叶阁主,也不知风采能不能依旧。   叶凌霄顺着人群让开的道路走近了,仿佛这时候才看到姜望,一时瞪大了眼睛,作吃惊状:“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天道深海遨游者,万界洪流摆渡人』,姜望姜真君吗?”   姜望愣了一下,旋即拱手礼道:“原来是『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当面!我也是久仰大名了!”   叶凌霄咧嘴一笑。   姜望也跟着笑。   这配合得还不好?这你叶老先生还有什么话说?   叶凌霄忽地把笑容一收,扭过头去,厉声呵斥他的门人弟子:“你们这些不晓事的东西!围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个蓬头垢面,是怎样迎客的?焚香了没有?沐浴了没有?你们知道这是谁人吗?!他是天字第一号的人族大英雄!绝世的天骄!”   他愤怒极了,他唾沫横飞,他替姜望委屈:“你们是怎么回事?歌也没有,舞也没有,鲜花都无一枝!姜真君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还要我多说吗?他纾尊降贵来云国,你们怎可如此怠慢!!传扬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还以为我凌霄阁没有礼制,我叶某人没有管教你们!”   一时之间,只有叶大阁主的痛心疾首在回响。   灭世之雷霆,也不过如此惊声。   广场上顿见鸟兽散。   叶阁主这才回过身来,又对姜望拱手,满眼的热切,一脸的认真,重重地躬身一拜:“姜真君屈尊来此,小宗真是蓬荜生辉啊!叶某三生有幸!”   姜望的表情,从自信从容,到坐立难安,只用了一息的时间。   啪!   姜真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托住了叶阁主的的胳膊,不使他拜下,自己则整个人都弓了起来,强行比叶小花低了一个头,慌慌张张地道:“叶阁主!叶大侠!叶伯父!莫要如此,羞煞我也!”   叶阁主使劲往下拜,姜望使劲往上托,两人挤得是面红耳赤。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君,这会儿额头都在冒汗,一叠声的讨饶:“伯父有话好好说罢!我有什么得罪了您的地方,不礼貌的地方,都是我粗鲁无端,不通礼数,心中实无恶意。请您海涵,万请不要如此!”   拜了一阵,没拜下去,叶大阁主便不拜了,一下子直起身来,很有些嫌弃地看着被姜望抓得皱巴巴的衣袖,抬起手,优雅地掸了掸:“姜真君这说的是哪里话?生分了不是?您这般贵重,这样地位,哪里有什么能够得罪鄙人的?”   姜望殷勤地帮他抻了抻衣袖,又退开来,连连作揖:“叶伯父,您是敦厚长者,我才是乡陋鄙人。咱们之间的种种问题,都是我的不是,断没有您的原因。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多有顶撞,今天向您赔罪!请您见谅则个!咱们还像以前那样说话,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如今这样,晚辈实在是受不起!”   “唉!”叶阁主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过去,安安都长成大姑娘了。要说年纪小不懂事的,整个凌霄秘地,如今也只有一个——镜如呢?镜如!”   早先从姜安安怀里挣脱出去的小丫头,迈着小短腿又跑了回来。   她穿着小花袄,脸蛋红彤彤。本是响应叶阁主的召唤跑来,但一见姜望又张开手:“姜阿叔,抱抱!”   这般小的年纪,自是不懂得趋炎附势的。   她只是……对姜望亲近。   这份亲近也不是凭空而来。   她名傅镜如。   是已故庄国前监国使……傅抱松的女儿。   傅抱松给女儿起这个名字,是要自己的女儿时时揽镜自照,审视自己的言行举止,要做个干干净净的、端仪的人,要镜里镜外都如一。   也只有傅抱松那种又臭又硬的家伙,才会给自己的女儿这么取名字。   才会对自己的女儿,有这样的期许。   以章任为首的元老会,乃是正统的道门修士,平时也修善业,倒是并不会做无谓的残虐之举,没有诛灭傅抱松满门。   杀傅抱松只是为了全面推翻启明新政,需要斩这样一杆旗——另外几个都杀不得。   也只杀了傅抱松一人。   章任写给办案官员的手书是这样措辞的——“傅抱松一人之罪,一人受也,毋伤其家眷。”   不过傅抱松两袖清风,只娶妻一人,又自幼父母双亡,阖府上下都没有几个人,却也没什么家眷可言。   他的妻子在傅抱松受刑后的两个月,终于熬不下去,殉情而死,只剩下一个尚不明事的孤女,后来被送到慈幼局。   姜望得到消息后,把这个女孩抱了回来,本打算带到白玉京酒楼里养着,还是叶青雨说酒楼哪是小孩待的地方,整个白玉京也没一个能照顾好小孩的……便又送到凌霄阁。   堂堂叶大豪杰,成天给姜某人带孩子,心中多少有些不爽利。撒撒气也是可以理解。   他把小镜如叫过来,意思很明显——你也好意思说你年纪小不懂事?   你也四岁半?   姜望只作看不懂叶豪杰的眼神,把小镜如抱在怀里,轻声细语:“镜如啊,你是不是一个懂事的小孩子呢?”   傅镜如用力点头。   姜望有丰富的哄小孩子的经验:“但是你阁主爷爷说你年纪小不懂事呢,阿叔听着都替你不服气。”   傅镜如立刻鼓起了嘴巴。   叶凌霄怒眼瞪来。   这小子还真是真我如一,以前在姜安安那里告黑状,后来在叶青雨那里告黑状,现在在小镜如这里告黑状,还敢当面!   姜望不紧不慢地道:“那你阁主爷爷生气了,懂事的小孩子要不要哄哄他呢?”   小镜如想了想,扭过身去,在姜望怀里对叶凌霄张手:“叶爷爷,抱抱。”   她的声音极软糯,音调也不太稳,“叶爷爷”讲出来像是“夜夜夜”。   叶豪杰平生无所惧,唯独受不了小女孩儿可怜巴巴的在面前。因为他也有女儿。   把一个潇洒风流的美男子,变成面目可憎、背脊佝偻的中年人,只需要一步——让他担起家庭的责任。   年轻时快活恣意的叶小花,是当爹又当妈,独自照料小小的叶青雨长大。   后来又看着关门弟子姜安安长大,教她读书念字,教她演道练法。   现在的傅镜如,他倒是没有带在身边。阁里专门有嬷嬷照顾,平时都是姜安安和宋清芷带着玩儿。   但那么小的一个娃娃,睁着可怜巴巴的眼睛,泪汪汪的要抱抱,叶大豪杰哪里受得了?   他一脸慈祥地将这孩子抱在怀里,又狠狠剜姜望一眼——   欸?   人呢?   叶大阁主刀子般的眼神一阵巡行,才堪堪追上目标,那小子却已经出现在彼处云台,和叶青雨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   ……   那锐利如刀充满杀意的眼神,一霎间涣开了。   仿佛一个充满生命力的人,瞬间走到生命的终点。   位于云国的“某间客栈”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仰躺在靠椅上,努力地睁着衰老的眼睛,仿佛想要看清点什么,但却愈渐浑浊,也愈渐茫然了。   作为云上商行在客栈生意上的开拓代表,依托于云国得天独厚的地缘以及政治优势,在商行天下的基础上,以“平价”为核心卖点的“某间客栈”,扩张十分迅猛。   如今已经做到天下列国皆有分栈,接下来的发展,就是在一些较大的国家,逐城而扩。   仅以遍及天下的规模而论,颇有追赶三分香气楼的架势。   云国乃“某间客栈”总部所在,建设在这里的客栈,自然也都是最高规格。房间布设十分雅致,甚至有雾气缭绕的室内假山。而推开窗,就能看到云海。   一个身姿婀娜的女人,戴着没有五官的面具,从隔壁的房间走进来。定定地站在白发老者身前,不发一言。   靠椅旁贴地放着一只黑色的木制神龛,神龛前卧着一条老黄狗。   也算是全部家当都随身。   老黄狗耷拉着眼皮,长长的狗耳朵垂在地上,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不听。   白发老者在靠椅上迷糊了一阵,想要睡去但终究没能睡去。   “我本来……打算做什么来着?”他略显迷茫地问。   戴着面具的女人,毫无情感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看到外面变幻的云海,呵呵了两声:“离开无回谷,翻山越岭,总不能是为了看外面的风景吧?”   “或许……不能。的确不该。”白发老者问:“那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你计划在这里杀死我。”戴着面具的女人淡声道:“这里是一个好坟茔。”   “不对。”白发的老者摇了摇头:“我记得你。燕子。”   他在茫然近无智的状态里,颇有几分认真:“我杀谁都不会杀你的。”   这本该是一种重视的表达。   “燕子”却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尖声嘶叫起来:“燕春回!你不得好死!你该被千刀万剐,你应该永不超生!你就应该眼睁睁看着你所有的亲人,一个个地死在你面前。一次次地死在你面前!!!”   “啊!啊!啊!!”   揭面人魔拔出一柄带锯齿的短剑,在房间里乱砍乱砸,近乎癫狂:“该死!该死!该死!!你为什么不死,我为什么还不死?!”   但声音一点都传不出去。   这一生所有的抗争,都如此刻无力且无用。   “燕子。”燕春回并没有受到半点刺激,反而悲悯地看着燕子,温声唤她。   “燕子。”叫到第二声的时候,燕春回就已经忘记了燕子的痛苦,声音也变得平静了。   “咱们回家吧。”他说:“这里睡得不太舒服。我不习惯。”   “好。回家。”燕子压下了眸中的情绪。她走上前,搀住燕春回,要扶他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咱们回家。过最好的结局。”   燕春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不能回去!”一直装聋作哑的老黄狗,猛然吠出声来。   “死狗!闭嘴!”燕子直接一脚踹来,在临身的那一刻,足弓弹出骨刀,骤显寒光。   老黄狗一口叼住那黑色的神龛,猛地窜开,嘴巴已是忙不过来,但声音仍在响起:“无回谷已经不存在了!公孙不害、姜望、李一,三尊绝巅联手杀到无回谷,咱们晚走一步就被宰杀!怎么还往回走?”   它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吭声。可是它再沉默下去,只怕就真成了死狗。   燕子这个臭娘们是真想死啊,还想带着老东西一起死。   问题是……   能先把我流放了不?   宁为人间流浪狗,不做燕家守门犬!   “姜望!”   “我想起来——”   在几位真君的名字里,白发老者听到最清楚的那一个。   他浑浊的目光骤然清晰,一瞬间生出无以言喻的锐利。   此时的他,才是那个逆流时代而登顶的燕春回!   他平静地道:“全面超越了向凤岐的那个人。”   “他要杀我。” 第九章白日之下   姜望杀了包括郑肥李瘦在内的诸多人魔。   姜望是人族第一天骄。   姜望举世闻名……   这些都不是燕春回的记忆点。   他只记得两件事情。   姜望全面超越了向凤岐。   姜望召集了几个真君,想要杀他。   于是他就想起来,他为什么来云国。   宽敞雅致的客栈房间里,白发苍苍的老者,只是抬了一下眼皮,顷刻满屋游电,虚室生白!   一段一纵即逝而竟被许多人冠名为“时代”的岁月,在新历三九二九年的冬日醒来。   老东西总算想起来了!   刺骨的寒意令老黄狗肢体僵硬,它叼着那黑色的神龛,缩到墙角,耷拉着长长的耳朵,只用余光警惕着燕子。   它不明白为什么燕子对它有那么大的敌意,总是想杀它——很多过去的事情它都忘记了。   但对于这些变态,也没什么好探究的。   很多时候……没有为什么。   顺手的事儿。   无回谷里的活物,没有一个不该死,无论最初是因为什么原因走进来。   老黄狗只是告诉自己要小心。   就算现在是条狗,就算只是做一条狗,也要懂得保护好自己。   燕子松开了燕春回的手,不再搀他,远远避开,如避蛇蝎——虽然她自己比蛇蝎更毒。   她一直都不吝啬对燕春回表现出憎恶,恨不得燕春回立刻去死,死得越惨越好。但相较于偶然清醒的那些时候,还是那个健忘痴呆又有些耳聋的燕春回,更能让人接受。   痛楚像一只有着尖细利齿的怪兽,不断啃噬着她的身心。在偶尔平静的那些时刻,她常常还能够停下来,还愿意叫一声老大。也很进入人魔的角色,听从吩咐,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但清醒状态的燕春回,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不动,也是在时时刻刻地提醒她——   提醒她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这是一段怎样糟烂的人生。   她竟无法面对。   “醒来”的燕春回,并不留恋那搀扶,当然他也从未需要。他只是微垂着眼睛,稍敛其锋:“姜望果然到了云国。且还大摇大摆,声势甚隆。不知道的,倒还以为他是要跟叶小花示威。”   “来得这样快,就是防着您呢!”角落里的老黄狗,这时候担当一个『智囊』的角色:“他怕你对他的亲妹子下手,这里好像还有一个他喜欢的女子。”   燕子从那绵延无尽的痛苦中倏然惊醒,恍惚想起姜望当初追杀自己的样子,千里相逐,一息不止。那时候的姜望还能称得上年少,那时候的眼神就已经没法形容。   那种誓杀不纵的决意,每每让她在浑噩的午夜惊醒,汗湿中衣。   明明她不怕死,明明燕春回怎么都不会让她死,明明她总在求死——可是她在怕什么呢?   “他?喜欢?”燕子的语气是荒谬的。   姜望那样的人,一心扑在修炼上,时时刻刻都在修行。一路从小国乡野,杀到超凡绝巅,不回头地走到现在……他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根据可靠消息。”角落里的老黄狗,在『可靠』两个字上加了重音:“至少他对凌霄阁的少阁主,是最特别的。有别于他对其他所有女人的态度。”   “我想他眼里就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分别。”燕子语气复杂:“只有弱点和要害。”   老黄狗极宝贝地搭着那黑色神龛:“再孤心求道的剑客,也有春心萌动的时刻,也有柔软的瞬间。”   “你倒是一条细腻的狗。”燕子的声音听不出褒贬:“只是对于那种修炼疯子来说,什么心动,什么柔软,都应该算是外魔,一剑就都斩掉了。”   “但他现在已经走到绝巅。”老黄狗说。   燕春回已经沉默了半晌,大约是没有什么心情言语,更不在意姜望的情感纠葛。他立在窗前,眸光似乎照破云海。而也确切的是有黄昏的天光落下,晕染了云霞。   “老头!”燕子问道:“你特意来云国,是为了找机会杀死他最重要的人吗?或者拿他最重要的人来威胁他,逼他自杀?”   “如果不能杀了他,如果不是为了杀他之前的凌辱,那么杀他身边的人毫无意义。”燕春回冷漠地说道:“无论面对什么情况,姜望这样的人都不会自杀,他知道希望只在他的剑下——我来这里,只是知道他会来这里。”   “姜望此刻大摇大摆地出现,是不是暗中还埋伏了其他的真君?他的人脉一向很广,而且投资他回报丰厚。”相较于半痴呆的老头、时不时求死的疯婆子,老黄狗还是更相信自己的智慧。它认真地思考:“尊上,这很有可能是个陷阱!”   “有没有可能是虚张声势?”燕子幽幽道:“姜望如果要埋伏老头,就不应该大摇大摆地来云国,而是要暗中潜藏才对。现在这样大张旗鼓,分明是想吓走咱们。”   “你们不理解绝巅的姿态,姜望初登此境,正是一览众山小的时候。这只不过是一种宣告。”燕春回道:“他不希望在云国同我发生战争,他不介意在当下、对整个世界表露云国对他的重要性,但他也准备好了面对那种结果——面对任何结果。”   苍老的绝巅强者莫名叹息:“每一个刚刚走到世界极限的人,都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老黄狗缩在角落,屈着脊弓,小意地问:“您已经等到了他,您打算怎么做?”   它的狗爪所搭着的黑色的神龛,仿佛一个幽森的洞口。   神龛里香炉仍在,燃香未熄,神塑无踪。   燃香上明灭不定的火星,仿佛接住了天光,在这晦明晦暗之间,使得神龛的阴影如同一扇门,忽开忽关。   门内的某种存在,似乎也在等答案。   而燕春回道:“跟他聊聊。”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古飞剑成道的绝巅,此刻并不显现忘我人魔的凶恶。他看着窗外的云海:“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我想他也是。”   ……   傍晚的红霞中,有一缕剑意游动,在霞光之中并不明显。但在姜望这样的剑客眼中,夭矫如龙。   而他并没言语。   他和叶青雨、姜安安、宋清芷、傅镜如、蠢灰,组成了五人一狗的小团体,此刻正聚在一起烤肉吃。   泥灶里还埋着两只荷叶鸡。   那缕剑气发起了对话的邀请,而姜望在思索,此刻把太虚阁全员召来,能否寻剑意而定剑主,锁杀燕春回于当场。   答案是并不能。   但凡其他几位太虚阁员稍微争一点气,多衍一个道。姜望现在就直接掀桌子,斩断沟通的可能——   跟这种肆意行恶的邪魔外道,有什么话可讲!   然而并没有。   真要把太虚阁员都召齐,恐怕要成全燕春回的砍瓜切菜。   举阁尽天骄,奈何飞剑太利。   恨斗昭未衍道,冠军不绝巅。   我独快人一步,十分寂寞!   写信催一下吧,召集就算了。   姜望第一时间赶到云国,就是为了防备意外的发生。惊动了人魔,必然要防备人魔的报复。   当然现在他知道,燕春回此刻就在云国,这也是一种对话的姿态。纵观过往种种,大概这也是忘我人魔唯一一次的沟通尝试。   在今天之前,谁会觉得燕春回是可以交流的呢?   “清芷,你这烤鱼的水平可不怎么样。”姜望随口道。   曾经扎满头小辫子,撸起袖子就想揍姜望的混世魔王宋清芷,现在竟是十分婉约。比旁边正在傅镜如碗里抢肉吃的姜安安,不知淑女到哪里去。   水族生长缓慢,她现在的身高比姜安安矮了一截,不过坐在那里,更像姐姐。   她不好意思地道:“姜大哥见笑了。这水里的鱼儿,往前确实没有烤过……因为我也是水里的。”   大凡水里的,都是砧板上的。   物伤其类。   她出生时是水族公主,尊贵非凡,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后来水君宋横江身死,清江水族易权,她也随兄长一起,被赶出自小生活的水府。性格便大有不同,在生活的波折中,逐渐敏感脆弱。   “人族水族亲如一家,只是住处不同,就像有人住华屋,有人住高宇。”姜望温声说道:“你跟我们是一家,你跟鱼儿可不是一家。”   说着,他踹了蠢灰一脚:“蠢狗,谁叫你捞这么多鱼来。”   蠢灰趴在地上一滚,露出柔软的腹部,让姜真君的脚感更好一些。   宋清芷噗嗤一声笑了。   姜望想了又想,终是一弹指——   云上见惊虹。   在无尽云海之上,铺陈霞光之中。   两缕剑意终相逢。   轰隆隆隆!   天崩地裂,都在云海深处翻涌,恍惚天光聚于一点,不为视线所捕捉。   这是一片虚无之地,既无光阴,也无寰宇。   一世的过往,都是晦影。半生的理想,都是尘烟。   此即劫无空境。   姜望静静地站在在那里,也就成为中心,于是有了上下四方,于是时间好像也开始流动。   燕春回自一缕微渺的剑光中显化,轻衣布鞋,披发在肩。   这才算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因为以前的姜望,并没有资格这样站着,并无资格站定!   他平静地看着姜望,目光中并没有什么敌意,只是带着一种审视——一种奇怪的审视。   “你知道我不那么容易被杀死么?”燕春回问。   “我知道。”姜望说。   “我们之间的确有过一些交集。但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大概很久吧!”燕春回问:“我可对你满怀仇怨?我可有对你穷追不舍?”   “你不曾。”姜望道:“你大概是忘记我了的。”   “我若一意要杀你,你能活到今天吗?”燕春回问。   “大概很难。”姜望道。   “那你现在能够告诉我了吗?”燕春回抬起眼皮:“你为什么如此激烈地找上门来,誓要杀我?”   姜望一直都很平静,此刻同样如此:“首先我要说,你从前没有杀我,并不是什么人情。你在断魂峡和星月原,都顺手杀过我,只是没有杀成。昔者我享齐爵,是齐国黄河首魁,你若杀我,齐国倾国杀你,你很难活命。后来我列名太虚阁,你若杀我,天下杀你,你必死无疑。你或者忘了,或者是付不起杀我的代价了,仅此而已。”   “其次?”燕春回问。   姜望道:“你问了一些很重要的问题,所以在这些问题之后,你应该知道,我要杀你,并非为我。”   燕春回难得的咧了咧嘴,笑了:“那为了什么?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这句话太大,这个担子也太重了。我担不动。”姜望不为所动:“其实同样的问题也有人问过我。我也问过自己,我为什么要杀你。我想了大概一刻钟,最后的答案是——我还记得。”   燕春回皱眉:“记得?”   “我还记得,你们把人煮熟了的样子。我还记得,郑肥和李瘦比赛杀人,以此为乐。我还记得,卦师算命,用他人性命占卜。我记得那些事情,记得我心中的恻隐。”姜望平静又认真地说道:“燕春回,这是我一定要杀你的理由。说天下苍生,太宏大了,本质上是我的愤怒和不忍。”   “愤怒,不忍。”燕春回说道:“很好的理由。”   姜望道:“刚好我的道理在眼前,刚好我手中有剑。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不去践行。”   “我来给你一个理由罢!”燕春回道。   姜望看着他:“请讲。”   “你若不来找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无回谷内,不会有多少血腥。那些新来的人魔,无论怎么作恶,都杀不了太多人。你若执意找我,从此我游走天下,所过之处,血雨腥风!”燕春回道:“姜望,你说,该怎么选?”   这就是燕春回的条件了。   他做出巨大的让步。他可以完全忘记姜望这一次纠集人手去无回谷杀他的行为,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对于肆行恶事的人魔来说,这几乎是一种软弱。   这是对着整个星月原战场出剑,根本肆无忌惮的燕春回!   他的退让,是应该被尊重的。他的强大,应当被敬畏。   而人命与人命之间,好像可以用数字来衡量。燕春回的行为,好像可以让姜望来承担——你是选择坐视人魔杀少数的人,还是选择逼我杀更多的人?   在绝巅之前,没有多少人在乎姜望的道理。   在绝巅之后,所有人都必须要看到他了,又好像天下问其心。   姜君何来啊?姜望你要怎么选?   但姜望只是摇了摇头:“这道选择题不是这样的。”   “你以为是什么样?”燕春回问。   姜望道:“你养出人魔,纵容为恶至今,我会想办法杀你,你也可以想办法杀我,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此为第一种选择。你敢游走天下,掀起血雨腥风,我就会传檄天下,号召列国诸宗、世间强者,一起来杀你——这才是第二种选择。”   或许有人会怀疑姜望的号召力,怀疑他是否真能挑头,使天下共剿人魔。   但燕春回显然并不会。   无生教是前车之鉴,张临川空余恨声!   他常常保持半痴呆的状态,但他非常清楚,这是一个有秩序的世界。即便它有再多的血腥、残酷、不公,但它有阳光下的道理。   那是三代人皇至今所传承的,人族所延续的核心规矩。   在明面上所有人都必须要维护它的存在。   而恰恰今日的姜望,已经能够举起这面旗帜。   “世间为恶者众,你姜望就算走到超脱,能杀尽人之恶性,杀绝世间恶行吗?”燕春回道:“曾经我也和你一样,有自己的痴想。但人魔是杀不完的。魔也永远存在。”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我知人心鬼蜮,不可断绝。魔心孽念,永不会止。但我要叫世人知道,肆意为恶者,不可以走在白日之下——这就是我斩在无回谷的剑。”   轰隆隆隆!   陈国无回谷外,恰逢狂风骤雨,惊电雷霆。   一道电光炸破天穹,照亮了无回谷外一座高大的碑石。   那是一座剑刻的碑,碑上铭道字,字字刺目有寒光。字曰——   肆意为恶者,不可以走在白日之下。   落款是,姜望。   轰隆隆!   陈国雷蛇万里掣长空。   云国的云海却是一片静。   在一点剑光展开的劫无空境里,燕春回看着姜望的眼睛。   年迈看着年轻。   逝去的时代注视着现在。   燕春回咧开了嘴:“你选择成为我的敌人。”   “不是我选择成为你的敌人,是我一直往前走,恰好在这里遇到了你。这是我本心所想,本欲所从,我的道就在这里。”姜望平静地道:“你要么绕道,要么断道,要么斩碎我,没有第四种选择。”   他完全不妥协,不让步,不见人留一线,完全不给燕春回面子!   燕春回一时白发飞舞,眸中跳出难以描述的锋芒,一整个逝去的时代,凝聚在他的眼睛。恐怖的杀力贯穿了岁月而存在,澎湃的剑气搅动命运河流,在这一刻他的杀意,几乎要斩裂整个劫无空境!!!   最后他道:“怎么绕道?” 第十章从此不许有人魔   那澎湃无边的剑气,都缄默了。   举世无双的锐利,似在时光中磋磨。   燕春回张舞如剑的白发,也根根垂落。恰如冬雪沉世,衰草伏低,他一退再退,缄藏在最后的季节里。   站在这劫无空境里,人魔之首温吞得像只老迈的绵羊。皱壑深深,布衣垂落。   旧时代的飞剑绝巅已经藏锋。   古往今来最年轻的真君,却按住长剑不动摇。   他说——   “避开我。”   姜望今日何其狂也!   他主动去无回谷挑起战争,要成人之所不成,诛天下未诛之人魔。   在行动失败、燕春回逃走之后,依然保持强硬!   燕春回突然出现在云国,这本身就是一种告警——他可以无声无息地来这里,他可以做很多姜望绝不想看到的事情。   燕春回又主动开口,用天下苍生为要挟,用杀戮更多人的残忍姿态,想要逼迫姜望妥协——这所谓的“妥协”,甚至只是让姜望沉默罢了,不需要姜望做任何事情。   只要捂住眼睛,一切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姜望看不到人魔的作恶,燕春回也就看不到无回谷的那一场杀机。   一切如故,昨日如何,今日就如何,明日也如何——这些年来的无回谷,不都是如此吗?   但姜望的态度贯彻始终。   他去无回谷不是一时兴起,他诛人魔早有决心。   即便第一次扫荡无回谷的行动失败了,即便现在杀死燕春回已经变成一件难以实现的事情,他也绝不妥协,不肯缄默,反而一进再进。   因为今日退让,就是告诉天下人,连巡行万界的姜望都要装聋作哑,谁都拿燕春回没有办法,人魔可以存在,可以一直存在!   他如何能让?   在这样坚决、这样强硬的姜望面前,人魔之首、真正缔造“人魔”这个词语的燕春回,又显得何其退缩。完全没有第一人魔的凶性,根本见不到飞剑第一人的凌厉。   是因为今日之姜望,已经强大到燕春回都无法战胜的地步了吗?   并非如此。   两人虽然还未真正交锋,但一者成道未久,一者恶名久彰。事实上现在的姜望,还绝不能在单打独斗中胜过燕春回。   真正叫燕春回退让的原因,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还是公孙不害说的那句话——   这是一个有秩序的世界!   姜望可以杀燕春回,杀了燕春回人人叫好,天下欢呼。   燕春回不可以杀姜望,他杀死姜望的那一剑,也必然是杀死他自己的那一剑。   “秩序”,就这样体现。   很多人都不再相信,很多人都觉得讽刺,但这四个字真实存在——   邪不胜正!   “邪不胜正”之所以成立,不是因为“正义”天然地拥有战胜“邪恶”的力量。   而是因为“正义”,是人心所向。   无数颗人心对光明的向往,驱逐了黑暗。   人皇、八贤、诸圣……历代前圣先贤,以及茫茫无际,不能够留下姓名的善良的人们。一代代前赴后继、以身为烛、奉献一切所建立的秩序,他们用一生去践行去维护的道理。让“正”字如日月永明,将“邪”字逐于阴影。   生活在这种秩序里的人们。即便阴冷潮湿,也向往阳光温暖;即便身负枷锁,也要拥抱自由;即便蝇营狗苟,也会仰望星空。   有些东西只能生活在夜晚,只能蠕动在阴沟。   哪怕满手血腥的人,也渴望一个拥抱,一盏家里的灯。   阳光出来的那一刻,黑夜就是要被驱散的!   这,才是姜望的底气。   他所拥有的力量,是因为他一直在做正确的事。   这才是最锋利的剑,是万世不移的道理。   燕春回正是在这种力量面前妥协。   姜望给燕春回的三个选择,其实只有两个。因为“斩碎姜望”这个选择,并不存在,燕春回杀不了他。   若无大军围困,若无三五个绝巅阻路,布下天罗地网,谁能杀得了诸界归真、可以自在潜游天道深海的他?   打得过,但是追得上吗?   所以只剩下“断道”和“绕道”。   断道就是死,绕道就是现在退得还不够,还要退得更多。   当然燕春回也可以完全不理会姜望的威迫,那么他就会迎来与姜望不眠不休、不死不止的争杀——姜望大张旗鼓地出现在云国,就是最清晰的决心,最明朗的意志。   从此以后,诸天万界,宇宙洪荒,有燕春回处,必有姜望。   只要他现在杀不死姜望,那么他的结局几乎是注定的。   时间是姜望的朋友,整个现世都在姜望身后。   所以现在他问,怎么绕道?   他是在问姜望——   要怎么退,你才能满意?   你我才能休战?   姜望深深地看了燕春回一眼。   燕春回现在做出了绝对理智的选择。   相较于邪恶癫狂、不管不顾的所谓“人魔”,能够对一位后辈低头,对新晋真君让步,这样的燕春回,才是更需要慎重对待的存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无回谷的这一次行动,已经证明,现在并不是杀死燕春回的良机。   “无论你是有心布局,还是游戏人间,往前的一切都不要再发生了——”姜望按剑的姿态,即是一种秩序的勾勒,他十分清晰地说道:“世间从此不许有人魔。”   “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燕春回问。   “你和我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你在断魂峡和星月原两次试图杀我,我也带人去了一趟无回谷,咱们之间的帐可以抹平。”姜望坦然说道:“但你过去所做的其它的事情,那些并不涉及于我的恶行,我不能替人原谅。”   燕春回看着他,眼神深邃:“也就是说,你还是会来找我。”   姜望并无波澜地说道:“我说过,我的道在其中,我们只是刚好在路上相逢。我骗不了自己,今天我也不想欺骗你。”   燕春回终于见了几分怒意:“老夫一再妥协,而你半点不想让步?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太霸道了点!”   “作为你不再培养人魔的条件,我以后再找你,只会一个人去找你。你可以视此为姜望的承诺,这份承诺,会一直延续到你违约之前。”姜望道:“你最好及时关注我的修行进境,在我拥有独立杀死你的力量之前,或许你来得及逃到天外去。”   燕春回顿了顿,问道:“你笃定会有那一天吗?”   “忘我绝巅的力量深不可测,飞剑时代的锋芒惊绝人间。我未见得可以抵达。”姜望平静地说道:“倘若我走不到那一天,至少你在止恶的情况下,还拥有漫长的人生——于你于世,都不见得是坏事。”   燕春回微微抬眸:“听起来像是围三阙一?保留那么一丁点希望,免得我跟这个糟烂的世界鱼死网破。”   姜望只道:“你很强大,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燕春回静了一阵,定声道:“从此燕春回只是燕春回,不再有忘我人魔。燕子只是燕子,不再有揭面人魔。”   至于其他人魔,不存在这句话里,自然也就不能再存在。   无论那些人魔的壳下,是怎样的名姓。   姜望看着他:“成交。”   一缕剑光就此诞生,分化两边,过去流向过去,未来流向未来。   劫无空境,像梦一样碎了。   ……   “你们聊得怎么样?”一片狼藉的客房里,老黄狗紧张地问道。   不由得它不紧张,这次站在无回谷面前的人,是享天下之名的姜望。双方真个不计一切地全面开战,燕春回或许能够逃到世外去,它是必死无疑。   “还不错。”燕春回自窗前回身,表情平静:“我愿意讲道理,他也能听得进去。”   “一切如常吗?”老黄狗问。   “有一点改变。”燕春回道。   “能够回陈国了吗?”老黄狗又问。   “不能。”燕春回说。   老黄狗吧嗒了一下嘴巴……那谈了个什么?   “我以后还能吃肉吗?”老黄狗又问。   “鸡鸭鱼肉都可以。”燕春回看了它一眼:“你最好不要说出『人肉』那个词,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老黄狗张了张嘴,最后老实地闭上了。   它突然意识到,无关于年龄,姓名,过往。今日激荡在云海深处某一点剑光之中的波澜,是两位绝巅存在的对话!   他们代表世间最极致的力量,也各自拥有一路贯彻至此的道理。   站在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存在之前,它没有任何自主的权利。只能选择接受,或者死亡。   “这就是停战的条件吗?”燕子问。   “这是暂时停战的条件。”燕春回没什么波澜地道:“条件是不要再触及法家所定义的恶。”   “哈!”燕子怪异地笑道:“条件苛刻,但收获浅薄。听起来你好像完全没有威胁到他。”   “我能威胁他什么呢?”燕春回转过视线,有些怜悯地看着燕子:“他是生活在阳光下的人。”   这种怜悯,深深地刺痛了燕子。   她一瞬间扭曲的表情,藏在那没有五官的面具下。她似在无声地笑,身体随之微微地颤抖。丝丝缕缕的杀意,就这样如毒蛇一般游出。   恨心如荒草,无风也天涯!   笃笃笃。   这时候响起了突兀的敲门声。   “谁?”老黄狗猛地立起耳来,警惕地问。   “客官,本店贵宾服务,给您送糕点。本国特有的云糕。”门外的声音道。   听起来是这间客栈的店小二。   很有礼貌,声音不重。门外也毫无力量波动。   “来了!”   燕子转身往门口走,那柔嫩的双手,悄然探出尖锐的指甲。   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杀人,她遏制不住恨意了!   但有一根枯皱的食指,在这时候点在了她的太阳穴上,慢慢地……按了进去。   在燕子骤然瞪大的怨毒的眼睛里,燕春回苍老的面容越来越遥远。   她软倒在地,眼前一阵一阵的恍惚。   耳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燕春回的声音:“为了防止你破戒,招致杀你的理由。我暂时收走你的力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总是如此……   总是如此!   总是自私地往前走,恶毒地做决定。   燕春回你何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燕子张了张嘴想要痛骂,却发不出声。她拼了命地瞪圆了眼睛,眼前却是一片空茫。   俄而双眸一转,仅剩眼白,在地上抽搐的身体已经定止了,再也不能动弹。神光涣散,呼吸也静停。   “本国特有的云糕。”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   缩在墙角的老黄狗,忽然感到一阵睡意袭来,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垂耳委顿。软趴趴伏下的狗躯,也将那神龛盖住,仿佛一条厚实的皮毯子,为神龛关上了门。   吱呀~   客房的房门,就在此时推开。   燕春回转过身来,眉头微微一挑,似笑非笑:“想不到是你。”   “我有一条很重要的人生经验。”来人走进房间里,顺手将房门带上了:“在没有关好门之前,不要随便说话。”   ……   ……   “哥。”姜安安把小镜如抓到碗里的带刺的鱼肉都夹走,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道:“你那个朝闻道天宫,是谁都可以进吗?”   “不是我的朝闻道天宫,是太虚阁的朝闻道天宫。”姜望认真地纠正:“我只是在里面放了一些修炼的心得和经验,且常驻法相在其间讲课。等大家都习惯了它的存在,其它阁员也会参与其中。”   姜安安『哼』了一声:“我又没想靠你的关系混进去咯。我会自己考进去的!”   傅镜如颇有些乃父的执拗,探着白嫩的小手,不停地拿鱼肉到碗里。姜安安频频将她的鱼肉清空,她也不哭不闹,姜安安夹走一块,她就抓一块回来。   “对了,朝闻道天宫要考什么?”姜安安问。   考些道术变化,她是有信心的。   考些剑术运用,她是有天赋的!   要是考什么百家经典,史学巨著……那就太为难人了。   “入宫求道的条件,那要看剧匮真人如何拟定。”姜望道:“我只是提出了我的一些希望,但以剧真人的行事风格,他不见得会加入考量。前几天说是要建立考核幻境,但具体的通行规则,他还在研究。要达到尽量的公平,这不是能够急于求成的事情。”   炭炉上的烤肉自动旋转着,墨家发明的这些小机关,大大丰富了人们的生活选择——   在墨家进入雍国,韩煦完成新政改制之后。墨家的机关术,才开始成规模、成体量地关注民生。往前的机关创造,大都是为了在超凡世界里有所发挥。偶尔有一些能够改善百姓生活的,也都是个人的行为,属于极少数。   唯在当今之雍国,才遍及各行各业,很多产业都发生颠覆性的变化。   云国作为近邻,又通商天下、立场开放,最早感受到这种变化,也最早跟上。   雍国使劲革新,云国使劲买。   就连有间客栈里,都到处是这种机巧的造物   叶青雨拿了个帐本在那里看,一边看一边取下烤肉,小口地嚼吃。   云篆神通千变万化,忽而为花,忽而为树,忽而悬灯,忽而拟了个算盘,在那里飞快拨动。   也不知她对什么更认真。   姜望看着她的侧脸,心中十分平静。   “你在算什么呢?”他问。   叶青雨随口道:“烤肉的成本。”   没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此刻还没人知道,人魔自今日绕道。 第十一章帐   “烤肉的成本?”姜望随口问道:“你又要开烤肉店了吗?”   叶青雨的视线在帐本上没有挪开,抿唇微笑,明了他此刻的心不在焉。不置可否:“倒也不是不可以。”   “云上商行你也在管,有间客栈你也在管,现在还想开烤肉店。”姜望瞧着她:“忙得过来么?”   “可不是我一个人在忙,月柔、月仪,莫良、瑞轩他们,都在帮我。”叶青雨将手里的烤肉慢慢吃干净了,笑着道:“我只需要把控大方向罢了,再就是查查帐——帐本可以反应很多的问题。见微知著,见谬订错,见有益而赏良行。”   “我的白玉京酒楼,也是这么管理的,它的发展也很好,欣欣向荣。”姜望有些感慨:“你越来越得心应手,越来越像个大东家了。”   叶青雨不太知道『白玉京酒楼』和『有间客栈』有什么管理上的可比性,甩手掌柜和商道大东家也压根不是一回事,但她只是眨了眨眼睛:“不习惯?”   “只是觉得,这一路走来,一切都在发生变化,过去种种,如在梦中。”姜望温声道:“最早认识你,觉得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仙子。好看,但是很遥远。后来我也到云上来,才看清你的眉眼,一时见你在水,一时见你在天——现在你离我近多了,大家都是生意人。”   “不对。”叶青雨的唇色很漂亮,她弯起来,像一枚胭脂月。   “不对?”   “我们都是修行者。”   叶青雨说着,放下竹签,却是玉指一翻,优雅地拈出一枚云国铜钱来。   形如刀,是齐国刀钱。   外圆内圆,是景国环钱。   这云国铜钱,却是外圆内方。   她拈着这枚铜钱给姜望看:“你用双脚丈量山河大地,我用它来经世情。”   姜望恍然:“这枚铜钱就是你的红尘之舟!仗之遨游商海,见众生却不染浊气,入世而在云上。”   谈经商倒不是很好理解,说修行他一听就明白。   叶青雨将这枚铜钱翻转,上有清气蒸腾如云,下有浊气翻滚为旗:“清浊哪里分得那么清楚,哪有一尘不染?你眼里的清澈,只是私心对我的维护。清浊相混是人间,我们都是路过人间。不求永远清澈,只求少些浑浊。”   姜望笑道:“路过人间,有幸同行!”   叶青雨翻指收了铜钱,继续看她的帐本:“姜真君这几天都待在这里,寸步不移,我爹却也不来烦你——想必是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有可能影响到安安?”   “令你生疑的到底是我得了闲,还是令尊没来相扰?”事情已经解决,姜望也颇有闲情。   叶青雨道:“这两件事情都很奇怪。不相上下的奇怪。”   “确实是有点事情。”姜望没有隐瞒:“可能影响安安和你。”   “此刻正在处理这件事?”叶青雨问。   姜望笑了笑:“已经处理好了。”   “那怎么——”叶青雨把帐本翻去了一页,显得很是专注:“还不去忙你的事情,竟在这里陪我们放闲?”   “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姜望提了提袖子,便去拿【日曜级小厨傀儡】串好的签肉,打算一显身手。几个矮墩儿庖厨小傀儡,都被推到一边去。   正优哉游哉吃得不亦乐乎、顺便笑眼观察自家哥哥和青雨姐姐相处的姜安安,这时候表现出了惊人的警觉,和一脉相承的速度,猛地扑了上去:“哥!放着我来!有事妹妹服其劳,岂能累您尊驾?”   姜望心里暖暖的,笑着道:“假客套什么,小时候可不都是我给你做饭?你也白白胖胖地长大了。”   姜安安在心里撇嘴,你做的炭锅,跟杜德旺的味道一模一样,当我吃不出来么?   嘴上却道:“那时候我还小,只能看着哥哥忙碌。现在我长大啦,该我伺候兄长了!”   一把将那些签肉都抢走,自己烤了起来。   可不敢想像兄长是如何烤肉。   三昧真火烤肉?烤得青烟都不剩,只有聪明人能够吃到那块肉。   红尘劫烤肉?一口一个本欲极焰,当场入魔不回头。   叶青雨认真地道:“我可不信你没有要紧的事情。且不说正在建设的朝闻道天宫,你刚刚成就绝巅,一定有很多一直想做但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做成的事情,岂能不去了却?”   她顿了顿:“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   大概觉得这句话太生硬,她又补充道:“白姨说『商海验真,浊世炼仙』,现在这枚孔方兄,还不足以推举我。要铸『商金炼仙炉』,我现在这些生意,做得也是大大的不够。”   “真要我去忙啊?”姜望看着她,脸上带笑。   叶青雨抬起美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姜真君,自己辛苦证道了,就叫别人松懈吗?”   “啊,叶少阁主说得对。长路漫漫,终途不知何日。修行的时间,片刻耽误不得。我虽有心相见,不能阻你向前。”姜望一拍膝盖,便站将起来:“小镜如,听到了么,你也要努力喔。”   傅镜如还在跟鱼肉较劲,这会也顾不上姜阿叔了,只唔了一声。   换成宋清芷在消灭鱼刺。   和姜安安直接把带刺鱼肉都吃掉的方式不同,她是小心地把鱼刺都挑干净,才留在傅镜如碗里。   姜安安正竖着耳朵烤着肉呢,回头的时候兄长已经不见。   她呆愣了一下,扭头看了看青雨姐姐。   叶青雨又低头看她的帐本了,神情淡雅,容色如仙,仿佛什么都不萦于怀,什么都没有发生。   帐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样,看得姜安安脑门疼。   “青雨姐。”姜安安开口道:“就让他走了啊?”   “大家都要忙正事的。”叶青雨专心地看着帐本:“怎么了?”   “哎呀。”姜安安替她着急,将烤肉重新丢回烤架,一把拿开叶青雨的帐本:“他一直都在忙,天天都在忙,修行起来没完了。现在都走到绝巅,也该休息一下,享受享受人生。”   叶青雨笑了笑:“那我走到哪里了呢?”   “呀!”姜安安恼道:“我哥又不在乎这些。”   “这不是谁在乎谁不在乎的问题。”叶青雨把帐本捡了回来,慢慢翻回先前看到的位置:“两个人如果要一起往前走,总想走得远一些。”   “你是不知道呀。”姜安安撇着嘴道:“我哥除了修行,不想事的。你让他去忙,他真以为你嫌他烦呢!”   叶青雨头也不抬,声音也轻:“那倒也不至于。”   姜安安又道:“嗐!还在这儿看帐本呢!我都急死了。”   叶青雨翻过一页,淡雅地笑:“人生很长,不必急着让每件事情发生。”   “你俩都笨死了,怎么这样。”姜安安恨铁不成钢:“我看书上都不是这么写的。”   “哦?”叶青雨抬眼瞧着她:“你看的什么书?”   “这个——”姜安安顿时支支吾吾起来:“清芷,你先前跟我说要去做什么来着?”   她脖子上还戴着宋清芷当年送的水滴项坠呢,随着她仓促的扭头而荡了起来,像一滴飞出来的眼泪。   她也攒了许久的道元石,送了宋清芷一只手镯,作为小姐妹友情的象征。“友谊”这时候正在宋清芷的手腕上。   宋清芷心有灵犀地道:“逛庙会!”   “这就出发罢!”姜安安拔腿就要走:“带上镜如。”   “安安。”叶青雨想了想,问道:“有没有兴趣开烤肉店?”   姜安安很有自知之明地摇头:“我哪儿会开店呀,我只懂得试菜。”   叶青雨笑着道:“就让你做首席试菜官——”   这话还没有落地,她便定住了。   本以为已经离开的姜望,不知何时又回来。像他每次过来时那样,长身玉立,是朗月清风。   “你这是?”叶青雨问。   姜望笑道:“记得我在云城买的那套宅子吗?”   他们还在那套宅子里吃过年夜饭,当然不会忘记。   叶青雨道:“嗯呢。”   “刚刚炼成一具法身,突然想起来我已经衍道,很多事情让法身去处理就可以。”姜望露出了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以后我的道身就在那套宅子里修行——你忙你的,有空来玩。”   叶青雨举着帐本,一时忘了再看。   ……   ……   密密麻麻的文字,拥堵在纸上。   层层叠叠的纸张,订成一本帐。   这本厚重的名册,高举在大殿之中,为清光所沐浴。   一双已经不再柔软的手,带着岁月的褶痕,成为这本名册的书架。   那密密麻麻的人名,代表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它是一本血帐,记载着永远失陷在沧海的五万多名斗厄军甲士。   他们的姓名,年龄,籍贯。   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简单地被定义了。   当然还有永眠的于阙。   这本名册的重量,举中央大景之恢弘,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承担。   而能够容纳这一切的大殿,亦只有“绝对中央”、“万世之极”,号称“罔极无上”的【三清玄都上帝宫】!   秦之阿房、齐之稷下,都不及此。   其原身乃是十大洞天中排名第二的“大有空明之天”,累代传承于世,由姬玉夙夺得,并以中央大景帝国建国之势、推动人道洪流冲刷,在三清道尊的帮助下,彻底炼化,方成此无上之宝。   当下这座极尽世间一切高贵想像的大殿,自然是坐落此宫中。   近四千年来,它始终岿然在天京城正中央。   看此殿——   四方渺极无边际,间有盘龙之玉柱撑天。   澎湃元气如怒海,天规地矩织仙衣。   上有星辰为穹顶,下有金桥跨银河。   高大如山岳的仙炉,似活物般吞吐云气,那云气又不时显化灵兽之形,奔走疾飞而散去,丰富殿中元力。静立云台的飞鹤,间而探出长喙,梳理天光,使得殿前始终明朗而不刺眼。   丹陛如高崖,道韵流转、天威自生,不可仰其尽处,仿佛永世天梯,只有那位至尊至贵的君王,能够履足其上。   文武百官都在丹陛前列队。   气血雄魄,道则磅礴,强者不可计数。   竟纳一世于一殿中!而以星河云海为四墙。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显示天下第一帝国的威严。   谁能于此大殿中央,捧起这本名册?   天光自那双微皱的手,往上拂照,显出一段衣袖,就不敢再造次,不敢再往上。   这缎纹如道文的绸布,这道韵在其中的丝织……分明是大景帝国的丞相礼制。   这人正是景国百官之首,中央帝国的丞相。   列国第一女相,闾丘文月!   整个道脉,所有人臣,她位在极处,是真正的天子之下,万臣之上。   而她此刻捧起这部名册,深深躬身,开口道:“臣,有罪!”   丹陛至高处,正坐于宽大龙椅上的那位帝君,就是当今之世,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什么魔君妖帝都不如,诸天万界未有及此尊者!   他并不作声,只静坐龙椅,投下那渊深如海的目光。仿佛注视着殿中的每一位臣子,仿佛注视着偌大的中央大景帝国。山河日月,诸天万界,都在瞳中。   他大概是古往今来最“幸运”的皇帝,所谓“天命所眷”、“天生君王”,说得无非就是这般。从皇子走到皇帝的过程,比他从龙椅走到陛前还简单。   纵览历史,巡见列国,但凡争龙夺嫡事,没有这般平静的!   其人对于大景皇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让很多人都坚信,他必然能够继历代先君之业,成为那亘古未有的六合天子。   从来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不成。从来他往前的路,波澜不惊。   如今恰逢一场巨大的失败,景国在东海的巨大投入,无功而返,且还彻底葬送了干预齐人统一近海的可能,坐视了东方帝国的壮大——这位“天生帝君”在履极至尊的过程里,未曾遭遇过的波澜,大约会在如今掀起,大约会在今天予他考验!   考验他是否是一个能够面对风雨的君主,考验他是否能够经历挫折!   这是举国上下,甚至道脉诸多属国,乃至于列国君主……无数人都在观望的时刻。   它大概可以说是景国历史的关键点!   可是这位皇帝现今坐在那里,那样静默。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分辨不出他的眼神。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有怎样的准备,会做出如何的决定。   于是殿中百官,也都缄言。   只有闾丘文月在发声。   仅以外貌来看,她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仪态雍容,略有老态,依稀能见几分年轻时候的端丽。   身穿大景丞相之服,袍身绣有日月。发上簪着两仪清浊之钗,钗头刻着青凤。   她手捧厚重名册,像是捧起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而这样正声道:“这上面的名字,就是臣的罪名!” 第十二章弈者何罪   帝座上的天子仍然不言。   满殿文武各自观心自守,人人看着脚尖。   偌大的三清玄都上帝宫,竟然没有第二种声音。   闾丘文月那双落子天下的手,慢慢地下沉。她仿佛不堪那本名册的重量,就此被压弯了腰:“臣蒙天子简拔,受天下信重,自负谋才,欲填沧海。举中央之力,却不能尽功,穷道国府库,而不能全局。以至于精兵名将,丧于一夕。百年积累,吞于狂澜。臣之罪也!”   今日是十分罕见的四大天师都在场的大朝会。   东天师宋淮、南天师应江鸿、西天师余徙、北天师巫道佑,他们在百官之外另有座次,各据一席,端坐在大殿两侧的银河金桥上。以示监督朝务,而超然于外。   天师者,授业天子,为天下守天门!   自有道门起,就是承责现世、显贵诸方的存在。   如今虽不比从前,道国之外,更有列国,道门之外,更有诸宗。但天师的地位,在道国内部,仍是毋庸置疑的。   须知就连晋王姬玄贞,在这三清玄都上帝宫里,也只能在宗室队列里站着。   他可是当今宗室第一人,正儿八经的亲王之爵。   大景丞相自陈其罪,百官无有一声,宗室勋贵都无一言。   而这个时候,身穿金玉错色华贵道袍的西天师余徙,却是起身离席,走下金桥,走到殿中来。   在当代四大天师里面,仅以面容而论,他是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个,五官俊朗,面色极好,移步之间,又有一种高贵的姿态。   他就这么横穿百官队列,在天子眼皮底下,走到了闾丘文月面前。   丞相闾丘文月躬身未起。   天师余徙就站在她身前,背对天子而面对百官。   他说道:“若说征卒姓名即罪名,那么不止这些。”   说着,他手持一册,扔在了闾丘文月所捧着的名册之上。   这亦是一份名册,亦是一本血帐!   名册与名册碰撞,只有轻轻的一声响。但在这诸方缄声的大殿中,却响亮得过分。   封皮上写着——   《陷亡迷界战士名册》   这是此次靖海之战里,失陷在迷界的斗厄军甲士名册,实额三万两千七百二十一人。   哪怕有姜望竖起星楼指路,有钓海楼支持,齐国放行,还有景国天骄支援,那些流散在迷界的斗厄军战士,还是战死了这么多——事实上也唯有斗厄这样的强军,精锐中的精锐,才能在主帅战死、编制打散、陷落迷界的情况下,竟未全覆。而是化整为零,一支小队一支小队地归来。跨巢跨海,横贯生死,一路上不断地有人战死,不断地有人前行,最终跨越重重阻隔,万人返乡。   这体现的,是具体到每一个战士的兵员素质。是所有坚强意志,汇聚而成的斗厄军的军魂。   昔日大景名将于阙,统御天下第一强军,提十万之众,登中古天路,横压沧海,是何等威风!   十万之数,是斗厄军满员编制,实际出征人数,在十一万人左右。   经由沧海之覆、迷界逐杀,最后从迷界归来的,便只剩一万六千三百六十六人。   一直到昨天,最后一个失陷在迷界的斗厄军战士,才被大罗山的徐三,带回天京城——景国没有放弃任何一个景国人。   但那位青葫载酒的天骄,也断手断脚,遍身负创七十一处,现在还昏迷在医阁中。   昨日征卒尽归,遂有今日之大朝会。   是该对一切做个总结了!   但……   要从何说起呢?   要说景国这些年政通人和,要说被很多人称为“老朽”的帝国正在自我修剪,要说妖界的拓土,要说中央帝国在草原的大胜,要说闾丘文月之所以称名“列国第一女相”的那些政绩么?   还是说一场大败,就倾覆所有呢?   满殿文武,莫有能言。   今日余徙在闾丘文月的罪责上加码,问的何止是闾丘文月!   君相君相,推政一体。   明问丞相,暗问天子。   丞相已然才浅,天子是否德薄?   当初景文帝能够收归诸府治权,集权中央,叫景国四十九府,上府、道府、元府、灵府,都绞为一体。今日之景天子,是否能够放一放手?   这没有什么不可能。   就如当初景太祖以天京城坐镇万妖之门,大战妖族、独割妖脉;景文帝会盟诸方、持刀分饼,宰割妖界利益;到了景钦帝,却不得不为五国开副门,使万妖之门实为天下共有。   从来时移世易,古今略同!   当西天师开口诘问,整个三清玄都上帝宫内,能够与之对话的人,并不多。   自然是有人要为丞相说话的。   但闾丘文月并不等其他人开口。   “是,不止这些,也不止天师加上来的这些名字,不止是死在沧海、迷界、近海的那些战士。”   她并不诿责,反而全盘接受:“当今天下,列国相争,群雄并举,不进则退。我们这次失败,伤筋动骨。看得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名,看不见的是无以计数的资粮,偌大中央帝国,动用多少人力物力,筹谋多年而成泡影,岂非谋者之罪?我身为大景丞相,担责天下,既不能济世安民,又不能胜敌于外,罪责何止这些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厚重的名册上叠着厚重的名册。   一些死者,加注了另外一些死者。   这沉甸甸的分量,令闾丘文月的双手,再次往下一沉。   她却在这时仰起头来,以躬身的姿态,仰看着尊贵的西天师,问道:“西天师,我将行大礼,您要受我这一拜么?”   余徙微微一愣,侧开步子,让开了闾丘文月身前的位置,让天子和闾丘文月之间的视线,不再有阻隔。   闾丘文月弯下腰来,将那两本名册,规规正正地放在地上,仿佛为那些不能归家的将士,立起了坟茔。   紧接着她后退一步,一拜到底:“三十年寒窗苦读,乃知功夫在书外;五十载宦海青云,不觉山外有高山。回首昔日奏对,臣放言于君前,要为君王,成六合之谋。回首往事,大梦一场。吾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棋差不止一着,厚颜也难存世。靖海计划自闾丘文月而起,也自闾丘文月而终罢!”   她直接伏在了地上,五体投地:“臣!乞死!”   这是最高的礼仪了。   完全放弃自己的性命、尊严、这一生奋斗所累聚的一切,做砧板上的鱼,刑架上的死囚。   这种礼仪,余徙的确受不起,哪怕他是西天师,哪怕他今日代表玉京山。   唯天子能受相国此拜。   余徙这一让,显出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景国的丞相,要以命担责,以死赎罪!   也等于是把整个靖海计划失败的责任,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   满殿文武,无不动容。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上前一步,走出队列:“臣楼约,有奏!”   太元真人楼约,是天下显名的豪杰,但在今日的三清玄都上帝宫里,他的身份实力却还都不够看,所以他不能像余徙一样随意开口。心中有言,须得“请而后奏”。   丹陛之上,并无声音。天子默许了他的发言。   楼约这才转身,面对闾丘文月伏地的身影,又深深一拜:“下官请丞相起身!您肩天下之责,负万民之望,率百官之德,何能轻言生死,弃苍生而去?”   闾丘文月伏地无声,余徙抬了抬眼皮。   而楼约道:“东海布局虽然失败,谁能够否定靖海计划的恢弘?远召龙皇九子之力,跳过齐人百年经营。建设中古天路,跨越迷界阻隔,直趋沧海核心。海族强军,形同虚设,一众皇主,呆若木鸡!镌刻永恒天碑,投放蓬莱照影,镇平沧海一度已成现实,东海龙王都自毁家园,举族逃奔——此等布局,此等筹备,放眼天下,有几局能及?!”   “自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时运虽有不济,丞相之谋事,却又何能指摘?这一局固然失败,却也不是输给了谁。齐国是捡来的便宜,海族是吞了最后的稻草。我们输在棋盘外!”   “超脱从来不在局中,谁又能够算定超脱者?”   “敖舒意镇长河,已经数十万年,谁都以为祂皈服人族,谁能料知祂深藏祸心?发于今日,坏我大计。发于神霄,不敢设想!今以靖海之失,剜长河旧疮,于景国有亏,于人族有益,这笔帐又要怎么算?”   “在沧海靖平之前,谁知敖舒意之心?在靖海之前,谁能谋此局,永绝超脱之患?”   一拜之后,他直起身来,昂声道:“未能参战者,不知此中艰辛,不见一波三折,胜利已在握而为超脱者埋葬,此等痛心之彻,虽诸君不能察也!我赴沧海,怀必死之决心。事先不知有蓬莱,亦不知永恒天碑在,丞相谋事机密至此,何能轻率被指画!于帅慷慨赴死,灵宸道君决然断后,数万大景男儿,三五结队,涉海而归——诸位!这次靖海计划,我们真的没有尽力吗?设使诸位以身而代,试问谁能做得更好?”   他环视一周,盯着所有人:“无论事前,事发,事后,谁人任事,能胜过于帅?谁人任事,能优于丞相?举国奋于一事,将相竭于一心,而败于局外,诸位竟只有隔岸观火的姿态,啧啧称奇,评头论足吗?!”   敖舒意是不是真的深藏祸心、假意皈服,却也不那么重要了。景国必然要如此定性。   楼约今天站出来,尤其是在余徙面前站出来,句句维护闾丘文月,字字维护当今天子,是再清晰不过的态度的彰明,的确是最忠实的帝党。   要知道他的“太元真人”之号,正是录名在元始玉册之上。   他当年在玉京山坐关修炼,余徙还指点过他的修行。   若是换一个场合,他必然对余徙毕恭毕敬。但今日却只能正面相对,言以刀锋。   政治立场高于所有立场。   景国的历史浓缩成一句话,就是道权与帝权的斗争。   余徙深深地注视着楼约:“太元真人,你是在说本座轻率么?”   楼约退步又一礼:“鄙人不敢轻率指点天师!”   “但你已经轻率了!”余徙面色一冷,而声音渐高:“本座没有参战沧海,也在坐镇天外,使尔等东望沧海,后顾无忧。难道没有参战,就不能评断尔等胜负。难道本座丢了天门,也要逃责,也要当着满朝文武,问一句你能不能优于我,有本事你来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楼约在这个时候,反倒不再退了,而是一展袍袖:“天师大人!下官所言与天师所言,并不相同。一局棋终了,胜负清晰可见,对错由人分说。懂棋的不懂棋的都可以畅所欲言,闲汉论国手也是常见。但这局棋并没有输给对手,而是被局外超脱掀翻了棋盘,敢问弈者何罪?您能说她不尽力吗?”   “再问天师,此一『罪』字何解?”   他朗声道:“过失为罪,触法为罪。不知丞相大人所触何法,又过失何处?超脱者不可算,不可论,不可想像。除了论外的超脱者,这一局丞相究竟哪里落子不足?!”   他又道:“下官问究竟谁能做得更好,也是想一窥究竟,想知道是否有更好的办法,更好的选择?若能益国益天下,谁甘不足?下官在近海群岛拦曹皆之路,亲见东天师风采,甚为折服。东天师于胜局巩固胜势,使齐人不敢东窥,于败局稳定形势,令战士得以归国——敢问西天师,当时去近海群岛的若是您,是否能够做得更好,是否可以挽回败局?”   宋淮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余徙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真拿自己和宋淮去比较,这种程度的语言陷阱,埋个鞋底都嫌浅。   他只是看着楼约:“这『罪』字,可不是本座说的,是闾丘丞相自言。太元真人,闾丘丞相虽然事败于今,却也劳苦功高,你连这一点,也要将她否定么?”   “天师也知丞相劳苦功高!昔年太祖陈制,言者无罪,事者无罪,所以文武敢建言,所以百官敢任事。”楼约的声音抬起来:“既然闾丘丞相不曾触法,无有过失,败在局外而非局中,败在天意而非人事,又何罪之有呢?”   楼约说着,竟往前走:“丞相言罪,是她的承担。他人言罪,我要问……是何居心!?” 第十三章事败即罪(最后一天求月票)   楼约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往前轰鸣的山。   他抬高声音的质问,也似惊世之雷霆,震得整个三清玄都上帝宫都是余响。   在道脉体系之中,除了三大圣地掌教,就是天师地位最高。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与天子对坐论道的。   千百年来,在道国之内,何曾有人敢如此质问天师?   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余徙居心不良了。   楼约狂妄,以下犯上!   “放肆!”却是晋王姬玄贞,在这时候站了出来,他怒视楼约,声如鸣钟:“楼枢使,你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这么跟西天师讲话?!”   楼约有没有资格同余徙对话?   其实是有的。   虽然今时今日的地位实力都不如,但未来可观,前途能见。   还是姜望当初在天京城说的那句——“绝巅不过是我必然途经的风景”。   作为中州第一真人,以及在姜望证道后,天下第一真人最有力的竞争者……当然,在姜望证道绝巅后,已经没人再聊什么第一真人了。那已经是没什么意义的事情,比向凤岐身死后的杀力第一都更无趣。因为亘古第一的真人正在眼前,还活跃在绝巅。   总之楼约随时可以踏出那一步,他也就不比余徙低多少。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有几句失态的言语,也有资格被谅解。   当然在身份上,四大天师地位超然,余徙又代表玉京山,他就有几分失礼。   同为帝党的姬玄贞出言怒斥,自是一种维护——   我已经批评过了,你们就不可以再批评了。我已经代表宗室发作了,你们总不能代表道门再借题发挥。   楼约的正式官职,是军机楼枢密使,是除了八甲统帅之外的三位军事枢臣之一。   与之并列的另外两位,一个是晋王姬玄贞,还有一个是宗正寺卿姬玉珉。   不难看出来,他们都是帝党。   晋王府自有王府卫队,兵额不过五千。宗正寺也有寺卫,专门处置宗室不法事,也就万人规模。楼约那应天第一家的私兵,更是不超过三千。   与手握重兵的八甲统帅相较,他们在军机楼里,更像是虚设闲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这三位军事枢臣,通常只参赞军务,并不会真个带兵打仗,甚至对军务都很少发表意见。常常端着一盏茶,喝到军事会议结束。   如楼约这次去东海,也就是带着几队人手,完成中古天路的前期铺垫罢了。   但他们坐在军机楼中,就是一种权力的体现。他们列名军机楼枢密使,就是代表天子,牢牢把握着中央帝国的最高级军事会议方向。   事实上军机楼的扩额,正是过往帝权外拓的掠影。   最早景国军机楼也如齐国兵事堂一般,有八位强军统帅,便有八额枢密使。从八个名额到如今的十一个名额,且增加的三个名额,都是帝党。这放在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巨大的权力变化,而在景国这样最为古老、最为陈旧,诸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国家,竟然毫无波澜地发生。   这正是姬凤洲掌权之后发生的事情。   当今天子,尤其擅长举大事于无声,化惊雷为细雨。   昔年万俟惊鹄在黄河之会前夕死于非命,是何等大事,而竟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镜世台诬姜望通魔,被三刑宫打脸,本是大大损害上古诛魔盟约公信力的事情,却也很快就被淡化。   庄高羡冒天下之大不韪,借助景国内部势力的遮掩,在万妖之门后,对履行人族神临责任的姜望出手。结果如何呢?现在也没人再提及,波纹漾于深水。   可是沧海这样的巨大失败,终是不可能再无声地抹去了。   参天大树欲静,东南西北哪阵风肯止?   以至于很多人在今天才恍然看到——原来中央大景帝国的君主,也不是随心所欲,心想事成,也要面对如此多的问题,如此多的风波。   晋王一开口,楼约当即后退一步:“王爷斥责得是,令下臣惊醒。治国以礼,修道以敬,轻率指画已是不该,无知妄言更是失礼。下臣为丞相鸣不平,一时激愤失语,天师见谅!”   这些帝党总是如此,近些年尤甚。   总是自说自话,自己搭台自己唱。这景国天下,难道只姓姬吗?   余徙冷声一笑:“晋王,无须替我言!”   “让人说话亡不了国,不让人说话,才有国破之危。不存在什么以下犯上,这里是大景帝国议事之殿,天高不算高,有理便可声高!”   他以楼约的无礼,定下了论事的基调,为再次进攻天子做准备,而后一拂袍袖:“吾当值天师以来,御妖荡魔,敕神杀鬼,为道国大业,从来不计辛劳,屡耗根本。惟愿道门永昌,道国永治,只求风调雨顺,百姓和乐,天下之民,能安于一。”   他负手而立,姿态倨傲:“你问我是何居心,这是我的居心!太元真人,此等居心,良否?!”   “这正是公心,亦是吾辈之所求,是丞相之所谋!”楼约十分恳切:“天师大人,我等志同道合,正该携手同行。何以今日言无罪者之罪,自毁大景天梁?”   余徙用一种惊诧的眼神看着楼约:“谁是大景天梁?是你楼约吗?还是具体的哪一个名字?抑或是我千千万万的道修,自远古时代传承至今的精神呢?”   “你楼约自是忠国之人,丞相也一再地证明过自己。可昔日事,今日事,不是一件事。可能最初的想法是好的,但有个词叫事与愿违,还有个词,叫眼高手低。”   他语气渐而凌厉起来:“你说昔年太祖陈制,言者无罪,事者无罪。我也记得太祖陈制。但言者无罪是秉直耿介之言,不是妖言惑众。事者无罪是忠任厚国之事,不是丧权辱国!”   “妖言惑众?丧权辱国?”余徙这话都说出来,姬玄贞做不成和事佬了,一时沉下眸光,脸色难看至极:“西天师此言,是否太重!是否要再斟酌!”   “本座还要斟酌什么?”余徙对他毫不客气:“道国军民奉血奉肉,方成震动诸世之奇观,让有些人扬威于海。可中古天路碎在何处,永恒天碑为谁镇海?你来回答我!”   沧海这样巨大的失败,也是能捂盖子捂过去的吗?   晋王亲身下场,是他所愿!   就看皇帝什么时候坐不住!   “中古天路碎于超脱者长河龙君敖舒意,你余徙有本事拦住吗!?”姬玄贞勃然大怒,再不讲面上的和缓,直接大步往前,同余徙锣对锣鼓对鼓,直呼其名:“永恒天碑陷于沧海深处,于阙大帅以身相阻,灵宸道君冒死夺回其一,销毁其三——在你余徙眼里,这些竟算什么?于帅丧权辱国了吗?灵宸道君丧权辱国了吗?还是那些不能回家的将士,他们丧我主权、辱我道国?!”   “灵宸道君在其位已尽其责,于帅以身殉国足堪壮烈,用得着你搬出来挡箭!那些死国的将士更非你的言柄,你晋王就是这样胡搅蛮缠的吗?徒然叫人齿冷!”余徙冷眼相对:“就事论事而已,是否对你太过为难?”   宋淮面色平静地坐在那里,任凭对峙双方把蓬莱岛掌教搬来搬去,左遮右挡,好像全不在意,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但有人不愿让他装聋作哑。   北天师巫道佑这时侧头看他,出声道:“这些事情吵到这个份上,也算是眉目清晰了,想必人心自有一杆秤——东天师怎么看?”   宋淮没什么表情地看了这位最年长的天师一眼,微微一笑:“本座以为,大家论一论也好,吵起来也无伤大雅,言者无罪嘛。”   姬玄贞当即道:“说是言者无罪,但有些声音是想要这个国家更好,还是想要凭一己之偏狭,固执地左右国家的方向,或是让某些人死?本王认为,有待商榷。正言无罪,忠言无罪,捉言为刀,乃伤家国,此风岂可助长?”   宋淮笑而不语,也不知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巫道佑摆了摆手:“你们情绪使然,互相攻讦,却也没有必要。虽说朝会就是吵架,大朝大吵,小朝小吵,但今天大家难得聚在一起,也不是只为了看吵架。”   这话说得许多大臣会心一笑,略略缓和了气氛。   而后他起身离座。   这位资历最老的天师大人,满头白发,簪成道髻,好似云在天上。保养得极好的白须,一直垂到腹部,又似瀑流倒挂。   穿一件白色道袍,大袖飘飘,一派仙风道骨。他自那金桥之上走下来,也走到那丹陛之前,同西天师余徙、晋王姬玄贞、军机枢密使楼约一般,亦在伏地的闾丘文月的旁边。   若说闾丘文月堆在地上的名帐如碑,其人五体投地,待死如碑前墓。   那么三位绝巅、一尊中域最强真人,四人立在四角,就像是四颗合棺长钉,钉在四方。   也不知谁想要钉死这口棺材,谁又要将棺材盖子掀开。   巫道佑走到了这里,却不往丹陛上看。   他转过身来,对着满殿文武,慢慢说道:“太元真人先前说的那番话,老朽有些不认同!”   楼约对他一礼:“言者无责,行者有心。天师自然可以不认同在下,就像在下也不见得同意您。”   巫道佑却并不看他:“老夫痴长岁月,今日倚老卖老,说几句过来人的话——昔者太祖开国,重赏勇夫,乃有妖界之开拓;文帝治政,施恩天下,于是得万邦臣服;及至于先君显帝,也是赏功罚过,恩威并举。今日咱们在草原、在沧海,在现世乃至于诸天万界挥洒的筹码,都是先代留下的恩泽,历朝累积的资粮,不可以随意挥霍。”   “老夫要说什么?”   他抬高声量:“百夫之长,应通旗令;先锋之将,当破敌阵;将十万百万之军,一战倾国,就应该迎来胜利!那高处的位置,不是让人坐上去看风景的。坐在那个位置,就有责任带来胜利。除此之外,都是空谈!无论什么原因,什么借口,什么局外局内,讲这些有什么意义?”   “超脱者当然不可想像,我们无论哪个,也不可能拦得住敖舒意,也没办法观测、布局、设计超脱者,颂其名思其尊即为其所觉,根本在论外。但我们有没有下这样大一注,去填沧海?当初靖海计划,老夫可并没有同意,是谁一意孤行,又是谁执迷不悟?”   “结果就是结果,过程只是过程。结果是错误的结果,那么无论过程多么曲折,都只是不同的错误过程。靖海计划失败了,所以它错了。就是这么简单。”   他终于回身,以一尊真正的天师立在天门外的姿态,屹立在这大殿中。   顶天立地!   这位须发皆苍的老天师,面对丹陛上的天子,眼睛看着伏地的闾丘文月,嘴里却是在与楼约对话:“你对'罪'字有很深刻的认知,但人生不是说文解字,什么过失、触法,本座要说——事败即罪!”   这最后的四个字,震得整个大殿都似乎摇颤。   那颤抖不安的,几乎也是人心。   事败即罪竟是谁的罪?   玉京山想要做什么?大罗山想要做什么?   今日剑指何人?   便于此时,有一道更洪亮的声音响起来,响在大殿之外:“好一个事败即罪!”   众皆转头看去,便见一老者,大步走进殿中来。   能在大朝会期间,随意进入这中央大殿,能够随意接巫道佑的话,这人当然不简单。   他踏碎天光入殿中,仅在外貌上,有一种类于巫道佑的老态龙钟。他有一对耷拉的白眉,和一双淡黄色的乍看有些浑浊的眼睛。   走进殿中的每一步,都牵动着人们的视线。   他即是军机楼里最后一位没有掌军的枢臣,宗正寺卿——姬玉珉。   若要比资格,他资格比巫道佑都更老!   因为他是开国太祖姬玉夙的弟弟。   当然并不是亲弟弟。姬玉夙那一辈有兄弟姐妹六人,个个不凡,合称姬氏六杰。这些兄弟姐妹随他起事,助他成道,在中央帝国开国的过程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死去了。   姬玉珉是姬玉夙血脉稀薄的远亲,投在老大哥旗下,随之征战四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姬玉夙非常器重这个远亲弟弟,给了他“玉”字,把他迁到了自己这一支的宗谱上。   也就是说,在法理上,姬玉珉能够算是姬玉夙的亲弟弟,有毋庸置疑的尊贵。   姬玉夙当年要封他为王,是真正划分封国的那种王。他辞而不受,认为自己并没有治理封国的才能,只想为兄长看好家院。   于是成为了宗正寺卿,总管宗室事务。   自太祖时期至今,他都执掌着景国宗正寺,累代不易。他知道最多的这个国家的隐秘,他也得到最高的信任。贵不可言的姬姓皇室,在他眼里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当初正是他第一个坐进军机楼里,为军机楼扩额打开了口子。   一句“昔从太祖征伐,乃有中央天下。”令各方大员,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   难道能说他姬玉珉不知兵?   还是说他没有资格参赞军务?   有资格这么说的人,都不在了。   今天他走进中央大殿里来,代表帝党已经做好了准备——让人不敢去设想的准备。   而他看着巫道佑:“想不到在这中央大殿,道国核心,现世至高权利之处,还有无知后生,仅以成败论英雄!”   巫道佑摆资历,他也摆资历。   以他的资历,的确能说巫道佑一句“后生”!   巫道佑说天子,他也说天子。   “昔日太祖开创第一帝国,始建国家体制,以履极六合天子为至高理想,但功亏一篑,未能登顶。他算是失败了,他非英雄吗?”   “昔日文皇帝,会盟诸侯,宰割天下,要成太祖未成之业,执掌无上天权。在这个目标上来说,他也算是失败了——他非英雄吗?” 第十四章景臣   “乃至于隋主,当年亦以六合天子为大业,后来却上了玉京山,甚至没有走到最后一段路——”   姬玉珉冷眼看着巫道佑:“尊敬的天师大人,今日之紫虚道君,他也事败即罪,不能算英雄吗?”   又看向余徙:“小余,你以为呢?”   历史是一个轮回。   正如当初余徙还指点过楼约的修行。   当初年仅七岁的余徙,第一次登上玉京山的时候,姬玉珉也在山上作客——作为同时代的人物,姬玉珉虽然不是最顶级的那类时代骄子,却也和紫虚道君宗德祯,多少有几句话讲。他也常常代表帝室,和玉京山做最直接的沟通。   实在地说,威严贵重的玉京山,和执掌江山的景国帝室,是有过非常亲密的一段时光的。这种亲密,甚于其它两脉而存在。今天却也是玉京山的天师,第一个站出来。   道门景国一体,道门三脉一家——说都是这么说,对外也都是如此。但道门景国毕竟是不同的说法,道门三脉也各自有区分。   真能一体混同,也不必各有属国了。   道国体系下的道属国,哪家奉修大罗山,哪家奉修玉京山,哪家奉修蓬莱岛,哪家独属于景国,可都是分得很清楚。   就算是嫡亲的兄弟姐妹,关起门来,也有个亲近疏离。   总之姬玉珉曾经还摸着那个小道士的脑袋,夸赞他礼貌有灵性。   哪怕小道士长成了余天师,这一声小余,他也只好受着。   至于姬玉珉问他的问题……   什么问题?   “凡夫俗子,常以成败论英雄。但诸位立此殿中,都是各地主政,牧守一方,视野高阔,明见万里。也是胜则欢呼永寿,败即谤讥于朝吗?”   姬玉珉的声音在殿中,自有其高阔雄越:“古今多少豪杰事,但凡有改天换地的勇气,胜亦英雄,败亦英雄!”   谁敢说姬玉夙不是英雄?   他亲手开创了国家体制,也几乎开辟了新历,将人道洪流推举到如此高度。   整个道历新启之后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他的影响中。   谁又敢说景文帝姬符仁不是英雄?   即便心里不认同,嘴上也不能说。   祂可还活着在,正是永世逍遥的超脱者之一,永劫不灭,念而知闻。   至于紫虚道君宗德祯……   天师几乎是道门最尊贵的人。之所以是“几乎”,就是因为上面还有道君。   玉京山的天师装作听不见。   正在对话的代表大罗山的天师,又真可以对玉京山的道君指指点点吗?   姬玉珉把这几个人搬出来,问事败是否可以称英雄,着实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一直都有这样的声音评价姬玉珉,说他只会藏在姬玉夙身后举顺风旗、斩太平剑。这评价着实是偏颇了!   巫道佑在心中冷笑,姬玉珉分明使得是借力打力的功夫,有一套风雨不侵拳!   他看着这位『太祖御弟』,认真审视帝党的决心,以此衡量宰割的力度——太重容易陷入僵局,切不进刀子,太轻又不免辜负了时机。   那闾丘文月上来就『乞死』,几乎是不想谈。   摆明了用性命逼迫他们放手,他又岂能叫这些帝党如愿?   闾丘文月要乞死,闾丘文月也未必不能死!   “宗正大人,您要说太祖、文帝,乃至于紫虚道君的失败,本座难以苟同。”巫道佑认真道:“六合天子是开天辟地以来至高的伟业,要超越三代人皇而存在,无数英豪为此摧折,而亘古未有成者——也是现在这些事情能够相比的吗?”   姬玉珉与他对视:“靖平沧海一事,亘古就有成者吗?今帝坐朝而望沧海,落子而动风云,一朝天路横跨,海族狼奔豕突,我以为,显极武功!”   巫道佑只问:“但结果呢?”   “结果是在超脱者的搅局下失败了,那又如何?你巫道佑没有从头再来的勇气吗?我姬玉珉有!我想当今天子更有!”   姬玉珉高声道:“昔日南楚淮国公,两证绝巅而跃其上,终止于陨仙林中超脱者。那亦是局外之因,算外之果,你能说左嚣不是英雄人物?但左嚣没有再来一次的资格了,我们景国却还有!我们既有从头再来的勇气,又有从头再来的资格,试问,何以称悲,何以不安,如何作今日之情态?!”   他的姿态已是极严厉了:“巫道佑,你比我年轻,却比我老朽!”   “哈哈哈哈!”在这中央大殿,巫道佑笑了起来:“我比阁下老朽!是的!”   他收敛了笑容:“因为什么?我在天门外,你在宗正寺。我为天下事,你为一家事!正如南楚星巫将尽寿,正是从来忧思催人衰。我老得比你快,不是理所应当吗?”   “勇气,资格,这是两个多么漂亮的词语。我正视它们了,你正视了吗?它们从何而来?是你一言起,一言无,还是四千年积累,亿兆人奉献,无数血汗才堆成这样的筹码呢?『从头再来』这四个字,宗正大人,你说得太轻巧了!你可以从头再来,陛下可以从头再来,于阙死了,斗厄军没了,他们还能从头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终于是聊到当今景帝姬凤洲了。   北天师巫道佑口中,终于有了“陛下”这两个字。   所有人的呼吸都绷住了。   而姬玉珉道:“不是我说得太轻巧,而是你看得太轻佻!”   他站在这大殿之中,受百官之注视,大手一张:“上国天君,永昭六合,中央皇帝,诸天第一。姬姓皇族御极四千年,宗府事即是天下事,天下事不见得是道门事。你好像不明白,我们站在中央大殿,脚下是景国!”   “是我不明白吗?”巫道佑大步而前,与之对峙,须发张舞:“我看是你忘了,中央大殿是怎么来的,景国是怎么建立的!”   这——   满殿文武,已是惊了。   怎么就吵到了这个地步?   要说出这样严重的话语吗?   河底的暗涌已经冲出了水面,天京城建立之日就留下的裂隙,要在今天再次被撕裂吗?   四千年来,道权皇权错综复杂,彼争我夺,直接撕破脸的情况,也有几次。   基本上每一次都带来了巨大的权力变化。   有的人乐见其成,有的人惴惴不安。   这艘引领人道洪流的堂皇之舟,今日又要如何转向?   姬玉珉的态度固然强硬,道门这次看起来也是半点不肯退让。   大家都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了。   只是不知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又分别扮演什么角色呢?   “这个国家是怎么建立的,巫道佑,我比你清楚。”终是姬玉珉的语气先缓两分:“如果你想学习当年的历史,可以找个时间来宗正寺,我一一讲与你听。但今天我们站在这里,是为了讨论这个国家的未来。亿兆百姓的未来,人道洪流的朝向……巫道佑,你知道我们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吗?”   “今日你虽颇多傲慢之言,但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那高处的位置,不是让人坐上去看风景的。”   这位开国勋臣、宗室长者,高声道:“诚如太祖当年所言,欲成大业,必有大险,畏畏缩缩,谈何立国!若没有开天辟地的勇气,若不敢为人之所不敢为,没有成人之所不能成的决心,何以承担天下,说什么泽被苍生?”   巫道佑提及太祖,提及文帝,自是为了表述今帝大不如。   姬玉珉作为景太祖的弟弟,景文帝的叔叔,对这两位无疑更有发言权。他也提太祖,也提文帝,却是说今时未必不如旧时,今帝未必不如祖帝——   倘若靖海计划大获成功,姬凤洲成为中古以来第一位靖平沧海的皇帝,了却中古人皇的遗憾,握沧海而吞近海,把整个东海纳入囊中,将漫长的海岸线,变成齐国脖颈上的绞索……   那么姬凤洲的确有资格与前两者相较。   问题是他失败了。   今日无论帝党怎么维护、怎么反驳、怎么高声,靖海计划失败了,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在巫道佑看来,他所看到的,是姬玉珉的色厉内荏。   所以他只是大赞一声:“好!今日我们就说泽被苍生,就说承担天下!宗正大人,你可知——”   丹陛之上,有旒珠碰撞的响。   它的响动,只是那位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在他的帝座上,往前倾了半分。于是平天冠上,旒珠摇动。   遂有这般轻微的一声。   它是如此的轻微,却叫整个中央大殿都静了。   在巫道佑和姬玉珉吵得正激烈,所有人或紧张或期待但都不曾意想的时候,皇帝却开口。   他开口却只道:“丞相,起身罢。担在你身上的那些,太沉重了。”   在地上趴伏了很久,久到几乎像是一具确定尸体的闾丘文月,抬起了头。   以这样的姿态,她当然是看不到那位皇帝的,她只看得到丹陛上的雕纹。   而大景天子的声音道:“朕命你,起身。”   闾丘文月于是起身。   皇帝又道:“楼约。”   楼约往前一步:“臣在!”   “楼约啊楼约,朕当如何称呼你?”皇帝问。   楼约道:“称呼只是一个指代,不很重要,陛下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臣唯命是从。”   “不,这很重要。”独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对着丹陛前的众臣:“诸位爱卿,朕常常在想,该怎么称呼你们?同样一个人,余徙称他太元真人,晋王称他楼枢使。他究竟是谁?”   “太元真人是楼约,楼枢使也是楼约。但如果一定要问楼约是谁——”楼约直接大礼拜倒:“军机楼枢密使,才是臣!”   是啊,军机楼枢密使,才是官职,才是君臣关系里的那个“臣”。   这是当前最核心的一个问题。你在景国,你是谁?   “那么。”姬凤洲的声音不高,甚至于是有些慵懒的,他在高高的人们无法看清的丹陛上、龙椅上,如此问道:“殿前这些,都是景臣吗?”   余徙感到错愕——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听不明白皇帝的意思,而是不懂为什么突然到这一步。   这就要逼着人站队么?   这也太突然!事先没有任何预兆!   对外也就罢了,在景国内部的权力斗争上,也要玩平地起惊雷那一套么?   如此庞然的帝国,如此盘根错节的势力,谁能润物细无声!   这岂不是分裂国家的愚蠢行径?   今日这座中央大殿里,有四大天师,有军机枢臣,勋贵、宗室,景国四十九府太守,都在其中。   可以说,整个大景帝国的权力,都分散在这些人手中。此中聚而天下聚,此中散而天下散,这是现世中央帝国最高级别的朝会!   就算心中有气,怨愤难抒,天子何能如此轻率?   又或者说……皇帝陛下啊,何来的把握?   但更令余徙错愕的还在后面。   因为宗正寺卿姬玉珉、晋王姬玄贞,已经同时大礼拜倒:“臣!拜见天子!”   推金山、倒玉柱,自此二人之后,所有宗室,尽皆拜倒:“臣!拜见天子!”   八甲之一、神策统帅冼南魁,带甲半跪,似乎把大殿地砖都跪碎:“臣!拜见天子!”   在他之后,是天京城京都九卫上都督,除正在外城值守的两卫和正在整训的一卫,剩下的六卫上都督,全都在殿中拜倒。   武将之声,拜出凛冽杀气来!   刚刚站起来的丞相闾丘文月,又再一次拜倒下来:“臣!拜见天子!”   在她之后,是镜世台台首傅东叙、天京城缉刑司大司首欧阳颉。   其后是天京城的那些京官,尽皆拜倒,无一例外:“臣!拜见天子!”   此后是景国四十九府太守,除了道德府、元始府、灵宝府这三府太守外,尽皆拜倒:“臣!拜见天子!”   景文帝时期,已经只留三府为道脉自治,作为名义上的“述道之所”。   但在景钦帝时期,受于外力压迫,天子威信得到巨大打击,道门实际掌权的早就不止那三府。   可今天,整个中央大殿,文武百官,乌泱泱的一片一片的拜倒下来,尽皆高呼,以至于殿中只有一个声音,但如浪潮一波一波涌动,前涌后逐——   “臣!拜见天子!!!”   没有别的动作,没有别的话语,这就是最强硬的姿态。   殿中群臣拜伏如浪涛,这是一种庞然到无法描述,胜于排山倒海的力量。   这是天下第一帝国,国家体制极盛的代表,人道洪流最恢弘的构成,臣服在同一个意志之下的声音!   在这样的力量之下,那零星没反应过来、或没得到命令不想表态的,也都不由自主地拜了下来,尽皆称臣,尽自谓景臣!   大殿之上,一时只剩西天师余徙和北天师巫道佑还站着。   他们是有能力值卫天门的强者,但在今天显得是那样的突兀。   余徙回过头去,看向那金桥之上、仍然无声的宋淮。   宋淮端坐不动,脸上看不出表情。就好像他的使命,就只是坐着,   余徙往旁边看,同样端坐在那里的,还有一个南天师应江鸿——毋庸置疑的帝党,世所公认的四大天师里的最强者,阵杀了北宫南图的绝顶人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中央之地,谁非景臣?   应江鸿站了起来,一拜到底:“吾皇……永寿!” 第十五章四十二年,无事发生   宋淮今日太沉默了!   根本无视了往时三脉的默契,自然也跟事先的沟通全然不同。他真个就只作壁上观,属于蓬莱岛的力量,在今日大朝会上完全没有体现——   在战后问责的大背景下,沉默就是对帝党的支持!   以至于大罗山和玉京山的势力,竟有些……孤掌难鸣?   余徙从未想过,“孤掌难鸣”这个词语,会跟历史悠久、盘根错节的玉京山产生关系,会在道国内部发生!   此刻有些不知是庆幸还是后怕的感觉——   今日八甲统帅,除了冼南魁之外,都不在京。   张扶在妖界厮杀,其余八甲统帅也各有要务在身,无法参与大朝。   或许正是为了避免这种局面,诸方默契地让八甲统帅回避了今日的朝争。   毕竟八甲强军的权柄,是诸方最后的底线了!   三脉道君从不履足天京城,但若八甲的军权动摇,这潜例或也会被击穿。   征卒尽归的长旅,让沧海的失利,得到足够的时间来发酵。   玉京山想要趁机取得更多的道国权柄,在这条战线上,道门三脉的利益应该是一致的……北天师巫道佑就表现得非常强硬。   可余徙今日赫然发现——   在玉京山想要取得更多道国权柄的时候,玉京山已经丢失了太多的道国权柄!   今日中央大殿中跪伏者,有许多是信誓旦旦的玉京山上人。   姬凤洲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声问询,是背后不知多长时间的蚕食鲸吞。   在整个道属的国家体制内,道门三脉当然还是根深蒂固的。但这座天京城,确实是牢牢地被姬姓皇室所掌控。   今天子在今日清晰展现了他对这个国家的控制力,由政而军,从中央到地方……最主要的是中下层军政长官,几乎全为帝属,向他宣忠。   这偌大中央帝国的各方面军政权柄,虽不如齐国姜述那般握国于一掌之中,可也不是许多人所想像的道门主导的不可控状态。   相对于道门势力,帝党已在朝局中占据了碾压性的优势!   事实上在巫道佑这位大罗山天师的反对下,靖海计划还能如此坚决地推动,中古天路还能如此顺利地铺开,本身就是帝国内部皇权的优势彰显。   只是那时候毕竟不如今日深刻,那时候给余徙的感受,是自己还“不够使劲”,真到了要见分晓的时候,一切都能有所商榷。   怎么今天一使劲,才发现不那么行呢?   齐天子姜述履极六十五载。   景天子姬凤洲,登基四十二年,是在道历三八八七年坐上的龙椅。当然他要比姜述年长,做了更长时间的皇太子。也常常在与齐的国书里,自称为兄。   他握权天下的这四十二年里,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显名的事情发生,似乎一直都是静而无澜的。因为太过平静,所以很多人都认为,他并没有真正经历风雨,迎接挑战。   真要论一论大事件。   今年发生的沧海溃局自是其一。   发生在道历三九二零年十月、结束在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的景牧战争,当然是其一。   再往前算的话……发生在道历三八九八年的“景国伐卫之战”,大概也能算得上。   那一战直接击溃了牧国南下传播神恩的战略,把勤苦书院和仁心馆打成了老老实实修行的宗门,此后多年再不曾旗帜鲜明地支持哪个国家,也再次确立了景国对中域毋庸置疑的统治力。   曾经兵强马壮、天骄辈出、也雄心勃勃的卫国,现如今已经归于中山、弋、洛之流,几乎无人提及了,在整个天下根本没有存在感可言。就像被景天子抹掉的那些波澜一样,也成为静水的一部分。   还有一件对景国来说或许不算很大、但也相当关键的事情——   在道历三八八八年,也就是当今景天子坐上龙椅的第二年,屁股都没坐热的时候,第一次齐夏战争爆发了。   当年的夏襄帝和齐天子姜述,正是想趁着景国朝政交割、大权不稳的时候,一举决定霸权归属。   最后的结果众所周知,姜述以超迈诸世的雄魄,赢得了霸业。   而很多人没太注意到,或者说即便注意到了,也都只归结于景国之强大的是——   姬凤洲以从天而降的仪天观,在贵邑城下,阻止了齐国一战吞夏的可能,大大延缓了齐国的扩张进程,并在此之后,接受了夏国一直延续到道历三九二零年的朝奉。   整整三十二年!   史书记载——“夏之资财,屡以车载,输景不绝。”   夏国的“神武复兴”,倒是大兴了景国的国库。   仪天观不是一天就能够建成的,姬凤洲对东国姜述的重视乃至于警觉,或许要早于景国所有人。   那大概是今帝即位以后所遭受的第一次考验?   但也就那么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好像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说真的,靖海计划一旦成功,景国以沧海包围近海,东国姜述又要怎么突围?   余徙想不到。   他自有修行上的自信,却也明白自己在政治、军事乃至天下视野上,根本没可能同姜述那样的不世雄主做比较。但何以会轻忽一直想办法给姜述套枷锁的姬凤洲呢?   这么多年来,姬凤洲一直在整个现世的注目下、在巨大的钳制之中左右腾挪,国内也腾挪,国外也腾挪。   他长期是作为“景国皇帝”而非姬凤洲而存在。   余徙实在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总是下意识地略过这位君王。总以为一切都是祖荫。总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过如此。   果真不过如此吗?   今日或许是一记警钟!   只是这一声,可能太沉重了。   那位平静地坐在龙椅上,波澜不惊四十二年的帝王,终于要显现藏在平天冠珠帘阴影下的真容吗?   在最后的时刻,余徙的确是授意了一些人的拜服。   但那真的是为了避免大决裂的发生吗?还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想看到那种最糟糕的局面呢?   站队站到最后,站成孤家寡人,实在有损于那些道系官员的士气。   也不必再确认皇帝的优势了!   终究是要在同一艘巨舰上往前行,无论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都是一时的,旗帆的方向或左或右,但怎么都不会拔了自己的旗去。   天子龙袍总归要绣三色,大景国旗总归是乾坤游龙。   道国四千年,都是如此过来。也算是“道系内部,清浊混元”的斗争秩序。   余徙服从于这种秩序,所以他决定沉默。   他想,旁边同样不出声的巫道佑……或同此心。   整个中央大殿,都被姬凤洲的意志所笼罩,而他不见悲喜。   “你们是谁,朕岂不知?晏裕昌、窦宁孙、臧若谷……”大景天子随口点著名字,从殿中官位最低的清都侍郎起,一直到云起尉、遂宁都帅……   他点了十余个名字,把每个人的功绩都点说了一遍,的确是烂熟于心。   这当中有好几个人都是第一次参与大朝会!   其中清都侍郎是编书的文官,云起尉是主管外城治安的军事长官,遂宁都帅更是妖界景国城池设立的军职,臧若谷才从妖界归返述职。   被他点到名字的人,无不涕零。   而他极和缓地道:“朕知尔等皆景臣,也时刻提醒自己,莫忘了为君的德行——诸爱卿,都请平身罢!咱们君臣今日说些肺腑之言!”   他的声音不见半分强势,就好像刚才真的只是一个随口的问题,而他只是刚睡醒,睡眼惺忪地没有看清。   群臣渐次起身,立在殿中如林。   一言起,一言伏,权柄在其中。   人潮如海潮,在这浪起浪伏中,景天子又开口:“靖海之败,朕心痛甚。朕之恨,不在于宏图未成,大功未建。朕之恨,在于帅之死,在斗厄之殇。大好儿郎,殁于一旦,明朝退雪,不见春光。朕虽广有天下,握权万里,又岂有机会,再与他们相逢?”   这下就连巫道佑也沉眉了。   本以为皇帝要一直在龙椅上坐到天荒地老,一直沉默到姬玉珉乃至南天师为他斗出一个确定性的结果,才会站出来收拾残局。他却忽然开口,罕见地露了一下拳头,展现他对朝局的掌控。   本以为他展现权力之后,是要强势压下靖海余波,强行让对靖海之败不满的声音闭嘴,他却又主动提及靖海之失!   真有几分天心难测。   丹陛上落下来的景天子的声音,是略带哀伤的:“丞相啊,修中古天路,而碎于高天。筑永恒天碑,却为他人做嫁。这是谁都不曾意想的事情,又岂是你一人能担责呢?你伏地乞死,伤朕的心。昔日宏图未绘,咱们君臣理想未成,你就要弃朕而去么?”   闾丘文月将那两部名册都抱在怀中,一时泪横:“微臣痛心已彻,思虑难周。只想给那些不能归家的战士一个交代,而不知还能交代什么。谋局谋事皆不成,落子天下却惶惑于天意。虽则天地广阔,竟不知此身还能为何事。若能以此报国恩,也不负当年寒窗所愿!此心如此,惟愿圣天子垂鉴。”   群臣之中有人感同身受,有人伤心抹泪,也有人冷眼相看,只觉得这对君相的表演,实在是情感过于丰沛。   “丞相非诿责之丞相,朕又岂是诿责之君?”   景天子道:“武天子在于国,治天子在于民。履极至尊,担责天下。无非开拓祖先基业,爱护天下之民。开疆扩土,富足百姓。”   “今败矣!”   “非将士不用命,非丞相谋局不深,是朕肩不足承。”   “你怀里抱着的这些名字,都是朕的子民,朕送他们出征,却不能带他们回家,朕许他们功业,却只能予他们坟茔,这难道不是朕的责任?”   皇帝的声音在高处,而又在耳边:“若说谁人有罪……罪在朕躬!”   满殿一时又都屏息。   余徙抓住沧海之失力争,巫道佑强势逼宫,大约求的就是这个结果,可这跟他们所期待的,又着实不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余天师,巫天师,朕一向对你们敬重,以亲长事之。”景天子慢慢地说道:“现在是关起门来说话——咱们一家人的矛盾,要放在明面上来,让天下人耻笑吗?”   “陛下。”巫道佑拱手一礼:“咱们今日论的是国事,老夫也只是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不错!”景天子道:“朕当下罪己诏,以告天下,以警自身。”   “陛下,使不得啊!”楼约高声阻道:“圣天子干纲独断,言为天律,行则天常,岂有错谬?若果不吉,是天不祥,岂怨帝望!?”   帝座上的天子却只是摆了摆手:“朕有罪,罪在好宏业而轻将士,罪在轻掷国力,罪在孤意而行,罪在……傲慢,不敬龙君!”   始终端坐不语的宋淮,愕然抬眼!   景天子继续道:“朕之不敬龙君,非礼数不敬,而是没有尊重祂的理想和情感,把祂数十万年的缄忍,当成了理所当然。以百年度数十万年,是以蜉蝣度沧海。烈山人皇都要尊重祂的情感,朕却以为祂可以用利益、荣辱和生死来拿捏,这实在是最大的傲慢!”   余徙是真的感到惊讶了。他今天一再地惊讶。登临绝巅这么多年,又做了这么多年的天师。几乎是看着姬凤洲成为皇帝。可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位君王——   皇帝竟然是真的在审视自己的错误,而不仅仅是虚应了事!   世上能够正视自己错误的,究竟有几人?   况且是习惯了一言定人生死而从来无人敢忤逆的九五至尊!   况且是中央第一帝国的君主!   “……朕当永览前戒,如临渊水,克己自省,常思百姓。”   景国天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陛前来,走到了闾丘文月的身前。   山河绣于龙袍,平天冠如担社稷。   他抬起手,轻轻盖在了闾丘文月所捧的两本名册上,叹息道:“朕当自警,不使沧海之憾,再有发生。”   宗正寺卿姬玉珉,悲声道:“——吾皇!”   殿中一时尽颂“吾皇!”。   待得声音平复了,皇帝又道:“闾丘文月致仕休养,允其告老。赐京南大宅,天心道藏,愿不再怀忧也。”   闾丘文月低下头:“臣——谢天恩!”   余徙一时不知是何心情。   君王下罪己诏,国相致仕——恐怕再没有比这更有分量的承担了,他最初代表玉京山站出来讨论责任时,不过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恐也未曾想过这种结果。   他忽然想起离开玉京山的时候,他说要抓住机会,为玉京山争取更多的道国权利。道君只对他说——“你是个修道人。”   那时候他以为道君是告诫他以修行为重。   现在想来,曾为大国国主的掌教,那句话颇有深意!   大殿之中,皇帝的声音又道:“国不可无相,副相师子瞻,德孚朕望,予继之。”   这位几乎没有存在感,一直隐在闾丘文月的光芒下、“甘为走犬”的副相,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文士,只是慢慢地走了出来,深深一拜:“臣,领旨!”   皇帝继续道:“玳山王姬景禄,朕知他本事。斗厄无主,景禄担之。”   姬景禄亦上前一拜:“臣,领旨!”   如大景丞相、八甲统帅这般职务,往前宣任还要告禀道尊,再不济也得“德孚众望”、“天下归心”。好歹让前相提一句,百官稍作推举……   怎么现在“德孚朕望”就可以了?   尤其玳山王姬景禄,不过富贵王孙,并没有真正在军事上证明过自己。八甲统帅这样的重职,你知他本事,难道就能说服大家吗?   但在君王下了罪己诏、国相都致仕的大前提下,无论玉京山还是大罗山,都说不出话来。   皇帝都如此担责了,你们还想怎样?   不要欺君太甚!   余徙脸上红光都无,巫道佑面无表情。   而皇帝又在这个时候道:“世人皆以成败论英雄,朕以为也未尝不可。”   他正对著文武百官,抬高了声量:“他日朕履极六合,今日之败,可观圣天子坦荡于逆境。他日朕身死旗折,血染帝袍,也可以说今日之败,早见肇始!”   就此转身,离殿而去。   只有礼官悠长的声音空响:“退——朝!”   那声音绕了许多周,随着百官的退去而退去。   中央大殿一时变得如此安静。   早先的惊心动魄,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如已经过去的四十二年。   今日景国,无事发生。 第十六章争于朝夕   “时至如今,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具甲在身,显得神武威严的应江鸿,负手而问。   他的道身不久前才在中央大殿里为景天子献上忠诚。   他的法身一直守在观河台,守着长河龙宫最后的强者——   黄河大总管,福允钦。   悲哀的是,除了那几个不知是否还活着的、已经销声匿迹很久的水族老怪,福允钦好像也是水族最后的绝巅了。   至少是唯一一个还活跃在台前,为人所知的。   说是“活跃在台前”,亦不过是在每次的黄河汛期露一露脸,起到的作用和曾经的靖天六友差不多。   福允钦并不说话。   他在血迹斑驳的古老刑架上,吊成了一个“大”字,但是“大”字出头的那一部分,折了下来。   那是他无力低垂的头颅。   曾经年少时他也想昂首挺胸,后来发现“英雄年少”、“意气风发”,只是关于人类的词语。无关于水族。   他的头已经很多年抬不起来。   即便他也算得上绝顶的天才。   此刻他的头颅上,倒垂着枯草一样蔓延的长发。   草木倒垂,一生有憾。   生命力仿佛也在这堆枯草中,静静地消散了。   应江鸿莫名地道:“我们跟海族商量过,拿你换我斗厄军将士平安归来,他们没有同意换你。”   福允钦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种交易是不可能的,但他也不去反驳。   在这个世道里,他不再觉得说话是有意义的。   应江鸿也不再说话了,他安静地在等。   等人齐。   观河台,巍峨亘古。   滔滔白练,横于诸镇。   曾经的六合之柱,已经随着黄河之会的落幕、霸国天子的离去,而隐没不见。   所以这座被六合之柱围起来的、角逐魁名的演武场,也就六面大开。   六面的看台之上,是自由自在的云,和无垠的远空。   这天下之台,真个任由天下观赏。   黄河大总管福允钦,被吊在天下之台正中央的刑架上,已经有数月之久。   堂堂衍道绝巅,走到现世超凡极限的存在,当然不会就这样被杀死。但无疑是在以这种方式,经历屈辱。   今日。   斗厄军迷界征卒已尽归,再把这样一尊水族绝巅留着,已无大用。养着也是累赘,若不小心叫他跑去沧海,更是个麻烦。   南天师应江鸿,又来到了这里。   是以真身合法身,显现了最强的姿态。   在“无事发生”的景国大朝会后,作为帝党最强有力的支柱,他以如此姿态显现观河台,当然是为贯彻景国天子的意志。   而一个不曾反抗也的确失去反抗之力、任由宰割的福允钦,其实并不需要他亲自来处刑,更用不着他摆出这么严阵以待的架势。   所以今日在观河台,自然是另有大事——   在靖海计划失败、长河龙君身死后,景天子给予景国内部的交代,已经完成了。作为景国,还需要给现世诸方一个交代。   “给交代”是一门复杂的学问。   一个交代不好,就是老老实实地割肉放血。一分的过错,若是被撕开了口子,偿补十分百分都不罕见。   但若是交代得好……对长河责任的承担,完全可以是长河两岸治河秩序的重订。   划分新的长河秩序,又何尝不是在确立中央帝国的威严?   应江鸿正是抱着这样的政治意图前来!   ——不曾与会的大齐博望侯,就是这样跟姜真君分析的。   是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绝巅强者,亦受邀与会。   当然不止是他一个人,整个太虚阁都得到了邀请。   作为当今天下声望日隆的、恪守太虚铁则的绝对中立组织,在《太虚玄章》全面扩散之后,太虚阁在天下百姓间的声望如日中天。   但应江鸿把太虚阁请过来,其实又是一种特权的昭显——相对于黎国和魏国。   这事情说起来就复杂了。   昔日景文帝在观河台会盟诸侯,是一纸天子诏书发出,诸方君主来朝。   今日自不同往日,也绝不能说是“诏令”。   只是南天师应江鸿,代表景国所主持的“治河大会”,邀请诸方势力入席与会。大会的主题,是讨论在后龙君时代,现世人族对于长河的治理。   六大霸国肯定是要悉数到齐的。   而魏国这几年来国力跃升得很快,又因为临近长河,长期参与治河——以“治河”为名的大会,不邀请常年参与治河的强国,多少是说不过去的,在实际的方略践行里,也很难政令通畅。   魏国参与了治河大会,实力更强一筹、甚至是已经拥有影响天下局势之力的黎国,不来就不合适。黎国本身也一直在寻求话语权的突破,在妖界在虞渊都拼了命地表现。   每次现世规模的会盟,都被六大霸国排除在外。   口子不打开也就罢了,一旦打开,没有不让黎国加入的道理。   六大霸国在太虚阁里都有人,黎、魏都没有,故而太虚阁在场,明面上是监督公证,实则是体现六大霸国超然的地位,还是不曾被挑战。   当今天下,着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各方势力错杂得很。   主持此次大会的应江鸿,对此感触颇深。   本来宰割水族,处置长河,是多么清晰的事情,但景国一句话就决定现世潮涌的时代早已经过去,现在什么都得商量着来。   人一多,再简单的事情也复杂了。   他作为主会者,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引入黎、魏参与大会,也未尝没有引入搅局者,避免其余五个霸国联手撕肉的意图在。   “五国天子会天京”,可是景钦帝之后每一任皇帝都要反覆背诵的历史,景国人印象尤其之深。   与会的宗门也有两个——   三刑宫、龙门书院。   龙门书院受邀的原因和魏国一样,也是因为对长河的历史责任。   而三刑宫受邀的是矩地宫执掌者吴病已,“山川河流,地之矩也”。这事儿本就该找他,尤其这场大会还需要有令人信服的公正——再没有比找一个法家大宗师与会更简单的办法了。   只是吴病已在参会的同时,还要时刻关注陨仙林的动静,多少有些辛苦。   此外,宋国没有受邀,但宋国国相涂惟俭,也代表宋国来了。   毕竟宋国也在长河边上呢,其实对治河也是有贡献的,虽然不算很大。   宋国的特殊之处就在于这里——它有一些治河的贡献,又有那么一些实力。多少也是个有书山支持的大国呢!   所以硬要蹭,也能蹭得进会场来。   别的国家打破脑袋都蹭不进来。蹭,也是需要一定的实力为依托的。   这“治河大会”名字一点都不霸道,但大会的层级着实不低。   大会层级不低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太虚阁九位阁员,罕见地全部到齐,全员参与此次大会!   须知这些阁员懒的懒、冷的冷、自闭的自闭、忙着修炼的忙着修炼,又都是自在惯了,就连太虚阁内部会议,都很难聚齐。而竟都被聚到了这里。   只能说天下之台,自有其特殊意义,每个人都知道这种场合的重要性。就算自己不知道,也会被提醒。   于是人们就能在诸方大人物落座的六面看台上,看到这样罕见的一幕——   各方势力与会的代表人物,个个都一本正经,威严贵重,坐在前排,严肃地看着天下之台,等待着大会的正式开启。   而太虚阁的诸位阁员,全都远远地坐在最后排,并排坐在一起,仿佛生怕惊动了谁,一个个相当老实本分的样子。   但细看过去,都在闭目修炼。   一个个要么面泛玉光,要么气蒸龙虎。   哦,倒也不全然如此。至少剧匮就没有修炼,而是拿着一支笔、一本厚重的册子,在那里慢慢地写,也不知在写些什么,眉头紧皱,一笔一划十分规整。   旁边钟玄胤也拿了本史书在看,但看着看着,终归有些看不下去,他问道:“老剧,考核幻境设计得怎么样了?”   剧匮如若未闻。   钟玄胤静了一阵,又用胳膊肘撞了撞剧匮,小声道:“他们都在修炼,我这样,是不是有点不思进取?是不是不太合群?”   剧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的年龄就很不合群。”   钟玄胤惊讶地看着他:“你比我还老八岁呢!”   “但我不会考虑我合不合群的问题——”剧匮面无表情:“别烦。”   钟玄胤想了想,终是把书放下了,也闭上眼睛修炼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太努力了!   比你强比你年轻还比你努力。   这让年纪大的怎么活?   “啧!要不怎么说你们能入阁呢!”代表牧国参会的,还是神冕大祭司涂扈,他姗姗来迟,恰好路过一众太虚阁员,往前排走。假意小声,但声音很响亮:“这一个个都如此有天赋,还如此地勤奋!”   感觉到前排很多人都回头,目光都被招过来,苍瞑默默地起身,一个人坐远了。   “咳。”涂扈丝毫不觉得尴尬,又看向姜望:“好久不见,姜真君!姜真君这样的人物,竟然也亲自修炼吗?”   姜望从修行的状态里退出来,赶紧起身见礼:“祭司大人,在下刚才神游物外,未曾注意您来,多有失礼——莫要取笑小子!”   涂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证道,我很开心。”   而后大袖一摆,迳自走到前排去了。   涂扈一直在姜望心里,都是渊深智者的形象,一言一行都很审慎,很有深意。今天却罕见的这样开玩笑……   看来他真的是很开心。   牧国最近有什么大的突破吗?   “姜真君——”   宋国国相涂惟俭,从前排的位置,一路小跑过来,轻声而又恭谨地道:“一直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去拜见您。”   他小意地往旁边看了看,本来想一圈都拜过去,但看到其他阁员都未睁眼、剧匮也写得十分专注,便识趣地没有打扰。   姜望按下了对草原形势的思索,脸上带笑,起身回礼:“涂相客气了。人生广阔,自有相逢——咱们这不就是遇上了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都说宋国是蹭来会场的。   但不蹭实在是不行。   武道开拓,吴询登顶,魏玄彻豪赌成功,魏国一飞冲天,魏武卒正在幽冥世界大杀特杀。   这叫一向同魏国别苗头的宋国如何自处?   一俟长河两岸的新秩序确定,而宋国在其中完全没有话语权,那真没有什么竞争的必要了。宋国国君以后看到魏玄彻,直接磕头叫二哥就行了——   大哥当然还是楚国。   “今日相见,实在是老朽的福分。我国辰巳午常常说起您,对您十分佩服——”涂惟俭是年过半百的模样,长得瘦而孤高,难得殷切一回,却也不是很有殷切的天分。但分寸是有的,说到这里便停下:“不打扰您修炼了。”   “我亦常思辰兄风采!”姜望拱了拱手:“涂相请便。”   远远他又看到回头的阮泅,先前已经打过招呼,这会也再次拱手示意。   这次代表齐国过来参会的,不再是一言不合就轰拳的姜梦熊,而是这位坐镇南夏的钦天监监正。   说是就近而来,但更像是沧海战争后的韬光。   所有人都知道景国需要做点什么了,而当前形势下的切入点并不多。   现在是关起门来大口消化的时间,齐国明显不打算干涉景国的计划,甚至不想表现出强硬。   就像今天的阮泅,看谁都如沐春风。   姜望每次看到阮泅,就有点不好意思,不免想到重玄胖曾经的小算盘,有一种已经冒犯了前辈的罪恶感。   倒是重玄胖自己毫无芥蒂,每次看到阮泅都亲热得不得了,上回还亲自去阮府送礼呢,庆祝阮舟跨越天人之隔,成就神临,说些什么“临淄第一”之类的鬼话。   阮泅可不知道姜望在想什么,传音道:“你怎么把紫极殿站岗的风气,带到太虚阁里去了?”   姜望看了看左右奋苦修行的人们,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他们现在一个个疯了似的,不眠不休地练。我越劝他们休息,他们越来劲。”   阮泅哈哈一笑。   感受到姜阁员的目光,秦至臻睁开了眼睛。   他顿了顿,才开口:“姜阁员,你年纪还小,生活中有很多比修行更重要的事情。不要一直坐在这里,再去跟前辈们打个招呼吧,广结善缘。”   这套词儿想了多久啊?   姜望笑了笑:“好,承蒙秦阁员关心,等我推演完这门道法就去。”   说着便闭上了眼睛。   秦至臻也赶紧把眼睛闭上了。   ……   在大会开始前的最后时刻,代表荆国的宫希晏和代表黎国的魏青鹏,却是联袂入场。   同样是带兵打仗的大将,一个长相阴柔,像个文弱公子,一个光头重甲,魁梧凶悍,站在一起,对比格外鲜明。   这让应江鸿都眯了一下眼睛。   他允许黎国参与这次大会,当然不是为了看黎国和荆国牵手!   但在这种时候,他自不会表现出什么来,只耐心等所有人都落座,才在台上道:“古来治河即是治世,长河定则天下宁,长河乱则天下乱。天不赋死,岁不予饥,治河治世,为民而已。今诸天动荡,洪流汹涌。吾与诸君,会于天下台——共商天下!”   “等一等。”魏青鹏坐在台下,好似铁塔,放起声来,竟如洪钟,吓人一跳。   见众人都移目过来,他还有些害羞似的,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咧着嘴道:“我是第一次来参加这种大会,不太懂流程。在正式开始大会之前,咱们是不是应该先聊一聊……为什么来?” 第十七章如海也如镜   为什么要召开治河大会?   曾立誓永治长河的敖舒意死了。   敖舒意为什么死了?   问姬凤洲去啊!   魏青鹏坐在那里,凶悍的脸上,还带了点疑惑和无辜的表情。   但态度实在是明确的。   宫希晏抱臂而坐,颇有事不关己的姿态。   涂扈脸上带笑地看着应江鸿,笑得颇为灿烂——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除了你的挚友亲朋,还有谁能这么为你开心呢?   阮泅好像没有听到魏青鹏说什么,正低头看星盘呢。   楚国的屈晋夔以手支颔,公然走神。   代表秦国来的许妄,表情反倒是比较严肃。   这幅众生相,还真是看不出敌友来。   景国亲手为黎国撕开口子,引黎国入局,肯定是一步可行的棋。   黎国与荆国之间,是有根源性的矛盾。   往前说,荆国虎视眈眈视为盘中餐、隔三岔五咬一口的西北五国,全被黎国一口吞进了肚子里。予取予夺的西北,顷刻成了铁箍的江山。   往后说,荆国北面是荒漠,东面是草原,南下就是中域,根本无地可拓,只能西行。黎国地处现世西北,也想往外发展,不愿被锁在关内。   双方有着地缘所决定的必然的矛盾,压根是无法调和的。   所以景国放心地让黎国来,就是为了让诸国无法连成一片——狗咬狗就自然顾不上一起咬人。   唯一的问题是,洪君琰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他可不会循着谁的意愿走。   他沉眠到今天,不是为了附谁的骥尾,而是为了在这个时代争霸,竞争六合天子的无上名权!   就像他和凛冬教教宗洪星鉴所说的——   “欲成大事,非天时地利人和不可得。昔日时未予也,西北地非利也,沧海桑田,天时易位,乃用精兵强将于今朝!”   景国把黎国引进来的第一天,黎国在台下屁股还没坐热,就要给景国一个下马威!   换成其它霸国,还真不太方便开这个口,不管是哪方,都有可能被景国视为对中央霸权的挑战,招致景国的强力反扑。   黎国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毕竟“新来的”,不懂事也是正常的。   景国若要为黎国出牌,那就要看看后面还有没有牌可打。   应江鸿深深地看了魏青鹏一眼:“问得好!大家今天坐在这里,应该都是为治河而来。至于你魏青鹏是为什么来,本座就不明白了——魏将军可有教我?”   都说远交近攻。   这是基本的天下视野,国家战略。   你们黎国跟荆国处得这么好,不打算东出了?   “黎国当然有责任为天下出力,我当然也是为治河而来。”魏青鹏扯着大嗓门道:“但凡事都要溯源,治河不能只是治河,不然就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今日治了,明日又乱。我是个粗人,不太会说话,南天师多担待!但想来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大家都是有脑子的,不至于没我看得明白!”   应江鸿一听就明白黎国人心意已决,不是几句话能拉回来。   景国放黎国入席,是非常临时的动作,而荆国和黎国牵手,绝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够谈拢的——要越过两国之间那么实际又那么激烈的矛盾,抚平国内诸方的意见,促成两国合作,哪怕是洪君琰和唐宪歧这样的君主,也不可能大手一挥就完成。   所有强行压下的反对意见,都是后来动乱的根源。   能让打生打死的两方停下来握手,要么是有足够大的危险,要么是有足够大的利益。   他们想要干什么?   景国不得不思量!   这天下……谁都没有闲着啊!   应江鸿愈发替天子感到头疼。   他今天出来主持一场大会,已经颇觉焦头烂额,这可比行军打仗要复杂得多。而天子时时刻刻都要面对繁杂于今日万倍的局面,坐镇现世中央,迎接诸方永不停歇的挑战。国内国外都是一团乱麻,难以梳理清楚。   无怪乎显帝寿短,退位之后没多久,就强行冲道不成,死于非命。   说句大不敬的——以先君显帝的才略,维持住局势,已是竭心尽力,耗穷所有。后来强行冲道,并非是耐心不足、忍性不够,而确实是心力枯竭,难以为继,不得不搏。   中央帝国的皇帝,是诸天万界第一的权柄,也是第一的挑战。在这个位置上做不出成绩,实属正常,景国历代那么多皇帝,绝大多数都只能得到一个中上的评价。   先祖留下的基业太庞大,传至后代,已是处处都生出心思来。   龙座上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整个现世无数人盯着。腾挪已难,外拓更是容易招致诸方联手,而一不小心,就是在太庙悲哭的景钦帝。   “不是所有事情都应该溯源,但魏将军说得也没错,治河要治本!”应江鸿在台上微微一笑,尽显第一帝国的从容:“长河的根本,在于水族!毋须讳言,长河长期为水族所掌,在上古中古都明确地划分了权柄,今人治水,不能不讨论水族,不能不论及龙宫!”   如何处理水族,亦是今天这场大会的重点。   在明眼人心中,“处理”这个词,换成“宰割”,其实也未尝不可。   今时今日的水族,已经完全不存在反抗之力。   清江水君被庄君任意拿捏,只是一个小小的缩影。   长河龙君敖舒意以反叛之名,被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生生砸死,才是大厦之倾,水族彻底被抽走了骨头!   此后只是一团撑不起来的血肉。   当然,或者在更早之前,水族的脊梁就已经断折。   或许是神池天王被荆太祖唐誉镇杀的那一天,或许还要更早。   但敖舒意尚在,水族尚有盟名,尚且还有一些人记得古老的盟约,记得所谓“龙君与人皇誓”,总归是有希望存在的。   清江水府少君宋清约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想过长河龙宫是否能够提供什么帮助。   可是到了今天,立誓的中古人皇和长河龙君,都已经消逝于时间的长河。   敖舒意死了,历届黄河之会上,总有一席座次的金色身影不在了……最后的名位也被抽走。   水族往后如何走向,自然由不得水族的意志——虽然过去也没怎么尊重过。   魏青鹏看着台上的应江鸿,直挠光头,感到十分的烦躁。   中域人讲话实在是太绕了!   问东答西,说南指北。老子说为什么开会,你说是为了治河——要你说?   老子跟你说姬凤洲,你又跟老子说水族。   他曾为第一代冬哉主教的时候,大家还是真刀真枪的干仗。现在忒不爽利!   他眸中凶光一炸,正要站起来敲个重鼓,给南天师一些遥远年代的凶蛮震撼。   那边应江鸿已施施然道:“众所周知,雍国对澜河的治理颇有成效,堪为天下表率!自建国以来,澜河几无泛滥。澜河水府也是勤勉任事,对雍廷全意支持——”   应江鸿提到雍国的时候,魏青鹏抬起来的屁股就落下去了。   他看着应江鸿,表情也尽量地和缓了起来。   而应江鸿继续道:“所以今天本座请来了雍国国相齐茂贤,让他来跟大家讲一下,澜河水府的治理经验。希望大家给些耐心,见微知著,自澜河可见天下水脉矣!”   雍国根本没有资格参与今日的大会,但只是上台讲一下治理澜河的经验,却也没什么问题。   最重要的是雍国国相出现在观河台上的意义!   这是来自景国的支持。   景国放黎国入席,却也准备好了钳制黎国的手段。   如果今天黎国老老实实,那么齐茂贤没有出场的机会。黎国如果不老实,那么景国就要告诉这个天下,他们如何支持雍国。   黎国外拓只有两条路,要么东出,要么南下。   东出是对荆,南下是对雍。   黎国既然不打算东出,要跟荆国携手,那也别南下了,就一辈子困在西北角那里吧!   景国将在雍地加码,将予雍国支持!   “咱当然是有耐心的!”魏青鹏第一个站出来质问应江鸿,这会儿又第一个出声响应:“虽然咱们过去同雍国有些龃龉,现在也偶有纠纷,但天下一家,人族同舟。当前最紧要的事情,一定是神霄战争,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都可以放到一边。战争最重要的是后方稳定,而现世的稳定离不开长河之治——齐茂贤是吧?南天师举荐你,肯定有他的道理。把你的方略尽管讲来,咱一定认真听!”   宫希晏看了这个大光头一眼,倒是并不动怒,只是摇头笑了笑。   应江鸿也听明白了。   荆国为什么能够和黎国携手?   归根结底还是现世形势的变化——神霄战争之前的这段时期,跟历史上任何一段时期都不同。   霸国不伐已是默认的铁则,以黎国的实力,荆国要想继续西进,也跟打一场霸国战争没什么区别了。   什么远交近攻,也要因时而变。   对荆国来说,当今的利益只在“远”处寻,所以近交才是正理。   在诸方还在关注现世棋局的时候,当代荆帝已跳出现世之外。   在险恶的地缘环境下,在步步紧逼的神霄战争前,唐宪歧已决定抚平所有历史纠纷,交结现世诸邻,而全力备战神霄!   无怪乎这段时间,北域无比和谐。荆牧之间关系愈发紧密,那黄面佛甚至亲自去了草原立像。   原来如此!   当今荆天子唐宪歧,果毅如此,剑指神霄。要将荆国未来的一切,在诸天万界的战场上取得。   荆国在神霄开启前,完全放弃在现世的扩张。   是第一个全面进入战备状态、全力备战神霄的霸国!毕功于战的决心,比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彻底。   魏青鹏已经表态,应江鸿却不急着表态,只是道:“既然魏将军都这么说了,茂贤,你且上台来。”   于是大手一挥,齐茂贤修长的身形便出现在台下。   雍国国相齐茂贤,留了三绺短须,穿一领长衫,更像是个俭朴的教书先生,而非大权在握的宰相。他目不斜视,就这么慢慢地走上了天下之台。   这几步他走得非常稳当,这几步对雍国意义重大!   说来嘲讽——雍国已经上下一心,努力地走了很多年。   他们很辛苦才摆脱雍厉帝对国家的吸血,遏制庄高羡的野心,引入墨家而在墨家面前保持自主,又要忧虑荆国兵锋,又在家门不远处,惊起一个庞然的黎国……   在这样的情形下,砺行新政,大益民生,顽强地成长。   但登上天下之台的契机,还是列强的制衡。   齐茂贤当然不觉得这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他只是看到又有一个机会出现在眼前,而雍国人一定要牢牢抓紧!   大凡有识之士,无不看到,现世格局已愈来愈紧迫,中小国家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窄,往后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他慢慢地走上高台,看到被吊在那里的福允钦,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脖颈上其实也套着绞索。在过去的很多时候,他也的确呼吸艰难。   但是,都走到今天了。   都到了这里。   他转过身来,面对当今时代声名显赫的这些人,许妄、涂扈、魏青鹏、姜望、李一……   “雍国!齐茂贤!”他声音不自觉地高昂起来:“今日为大家做些分享,一点浅见,或污诸君之耳,也请大家原谅!”   当下他便滔滔不绝,从雍国开国说起,又说到雍明帝,又说起澜河水府的渊流,讲说澜河水族是如何归心,中间时不时地就拐一下雍国新政是如何的好,取得了那些成绩,每每被应江鸿提醒,又转回来。   一言一句都是治水之事,一心一意都是雍国之治。   他像是一个沿街叫卖、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的老人,正用最后的宏声呼喊——   看看我!看着我,看我们雍国……   “诶,诶,诶——”涂惟俭在台下拍大腿,轻声而叹:“真好,真好啊!”   他羡慕极了。   并不是作为个人羡慕齐茂贤。而是作为宋国人,羡慕雍国所拥有的这个机会。   名即力也,于人如此,于国亦然!   这可是诸强列席的天下之会。   雍国国相上台讲了这么多话,比千辛万苦蹭进会场的宋国,不知高了多少。   别的不说,雍国今天这么一露脸,天下尽知其国。黎国或者荆国,将来还有可能无声无息地灭雍吗?   天下有才之士,欲往别投,也总记得有雍国这么个地方,或可作为选择!   最后齐茂贤在台上道:“——雍国有丰富的处理水族事务的经验,亦诚德敬民,笃心恒志。今诸方聚于此地,商讨治河事宜,如果天下需要雍国出一份力,无论为佐为属,雍国义不容辞!”   以雍国的实力,是没可能作为治河的主力的。但是他们愿意做佐属,做任何一方的佐属,只求挤进长河两岸的新秩序里。   最后排的位置,正临时努把力的老龄修行者钟玄胤,早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静静听完了齐茂贤的所有讲述,尤其是应江鸿不断叫齐茂贤跳过的那些。他在齐茂贤的言辞里,感受到一种质朴的情感。   真实的历史,就在其中流动。   雍国开国太祖,和澜河水君的友情,持续了很多年。   庄承干当年裂土开国,和宋横江结拜,也被人说是“效仿雍祖”。   而不同的是,雍廷对澜河水府的态度,始终比较尊重。哪怕是在雍厉帝掌权时期,那位太上皇为了巩固自己并不正义的权柄,也对澜河水府多有亲厚。   钟玄胤下意识地扭头,看到坐在旁边的姜望,不知何时也停下了修行——   他睁着眼睛看台上,眸光如海也如镜。   “齐茂贤。我有一个问题。”魏青鹏瓮声道:“咱听来听去,你们的新政是如此的好。澜河水族呢?是否在其中?”   齐茂贤张了张嘴,一时仿佛定住了。 第十八章诚为天下水族诫   雍国这样的国家,齐茂贤这样的实力,并没有让人等待的资格。不能在台上沉默太久。   所以他定了一个瞬间,便立即答道:“雍国新政是雍国人共同创造的奇功伟绩,但它当然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需要时间来检验。今日齐某登台宣讲,正是希望得到诸位贤达的建议——”   他站在台上,谦恭有礼:“魏大将军,您是在新历之初就成名的人物,屹立在超凡绝巅的存在。岁数大,资历深,沉棺千年,仍知岁月变迁;穿梭日月,还可指画江山。对于水族的演变,想必深有心得,对于长河龙宫的现状,应该也有看法。不知您以为,澜河水府,应不应该在雍国新政里?”   澜河水族是否在其中,这个问题不好说。   它真正问的是——在当今这个时代,人族应该以何种方式对待水族?   而这样的问题,雍国绝对没有资格来回答!   今日诸方会于观河台,所要讨论的问题,无非就是如此。   雍国这样一个上不了桌的国家,因为诸强制衡才有登台说几句话的机会……   怎么敢先于诸方而有态度?   魏青鹏问这个问题,用心极险!   齐茂贤的回答稍有不慎,就是在给雍国的坟坑填土。   而他跳过了这个坑的同时,句句客气又句句不客气,这实在是坚定的态度——   雍国和黎国不同,没资格左右逢源,他坚定地站队。只要景国肯支持,雍国愿意走在最前线,最激烈地对抗黎国。   “咱一个带兵打仗的粗人,哪有什么认为?”魏青鹏却也不在这个时候给雍国压迫,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咧出一个没什么心机的笑容,把齐茂贤当小孩子一笑放过:“还是看看大家怎么说吧,在场有这么多聪明人在,咱听大家的!”   应江鸿在台上看下来:“魏将军是个从善如流的人物。”   “哪里哪里。”魏青鹏在台下拱手四周:“咱这一觉睡得太久,都跟不上时代了,正要跟大家多多学习。常学常思,免为后生所轻!”   应江鸿饶有深意地道:“魏将军怀古而不薄今,迷途而能知返,想必今后不会走错路。”   魏青鹏颇为认真地道:“某家虽然老迈,黎国却很年轻。年轻人难免轻狂犯错,但江湖路远,大家愿意多给年轻人机会,这个年轻人,一定可以走得很稳当。”   “要寒暄的话,私下里有的是时间,今天还是聊正事吧!”宫希晏在台下敲了敲扶手。   他虽然没怎么把魏青鹏的左右逢源当回事,也一早就知黎国不会甘心被谁驱使。国家之间,只有利益,黎国只会为黎国冲锋陷阵。   但这两个家伙在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也实在太过分了点。   对暗号呢这是?   都不背人了!   应江鸿眼神深邃地看着他:“看来宫都督很是心切,颇为长河怀忧!”   “说心切也无妨。”宫希晏微笑以对:“毕竟在我们荆国,做什么事情都要负责,是谁的错谁就会认。本督若是南天师,站在这观河台,一照河波,全是过去的错,羞对镜影啊。很难有南天师这般闲适心情!”   “不知宫都督所言,过去的错,是指什么呢?”应江鸿略一扬眉。   “请君望长河。”宫希晏道。   “看了,然后呢?”应江鸿问。   宫希晏只是一笑:“清浊哪里在别人口中。揽镜自照,衣冠自整吧!”   应江鸿真个就又看了一阵长河波澜,然后长叹一声:“景国过于相信烈山人皇留下的誓约,未料到长河龙君的背叛,以至于沧海大业,功亏一篑。但沧海之失,所失者唯景而已。中古天路几乎颠覆沧海,引得敖舒意拔身而毁弃,是剜疮于神霄前,于天下皆有益——我今天怎么照这面镜子,都只照到景国人不恤家国的错。却未有一处褶痕,不利于人族!”   “景国人舍国而益天下,竟被要求自整衣冠吗?”   “宫希晏。”他转身与这位弘吾副都督对视:“听说你的幼子宫维章,已经长成,是很多人期许的新一代盖世天骄!于家,于国,于人族大局,你将何以教他?”   宫希晏面上还挂着笑,但不自觉跳动的眸光,还是说明了他心中的波澜。   盖因宫维章的存在,是他宫家的秘密。   宫维章的天赋,是荆国的秘密!   这孩子非正妻所生,因天生道脉而为他所重,及至成长,更是很早就显现天资。   但他没有急着把这孩子带回宫家,而是始终养在外面。一则他的妻子是帝室长公主,当代荆国皇帝的亲妹妹,身份高贵,自身修为也高绝,眼里容不得沙子;二则也是为了这孩子的成长,不受荆棘之苦,难得撑天之材。   他欲效仿李一旧事,把宫维章成名的那一战,放在最关键的时候。或在天骄云集的场合一战成名,或在年轻一辈被忽视的时候,铁骑突出,一锤定音。   私生子的事情,他瞒着妻子,但不曾瞒着天子。   当然话说得很有水平——“臣酒后乱性,偶得一子,本欲搦死,以示对公主之诚。但荆人皆天子臣民,微臣岂有刑权?况他又天生道脉,是荆国之才,来日或可为圣天子之剑,臣不敢擅夭,唯请陛下决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如今之世,天生道脉者愈发稀少。皇帝爱才,只叫他好生培养,还替他遮掩。   这事情本不该有更多人知道!顶多见载于天子起居注,   宫维章的修行,向来都是宫希晏自己负责。宫维章必要的历练,他都亲自看护。实在脱不开身的时候,也只让最信任的部将随行。   应江鸿提到宫维章的名字,展现的是景国对荆国的情报渗透,由不得宫希晏不重视。   至于私生子的存在被揭露,回去要如何面对家里那位的怒火……那也只能回去再说。   大不了被打断几十根军棍嘛!又不是没打过!   “有劳南天师对犬子的关心。”宫希晏平静地道:“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都牵系在人族的整体命运之中,无论将相王侯,又或骄才俗子,都是人族这颗参天大树的枝叶脉络。树不存,枝叶焉附?我当然是教他以人族大局为重。”   “宫统领不愧是国家干才,人族栋梁,好觉悟!”应江鸿赞了一声,而后道:“吾等今日齐聚在此,正是为了商论人族大局。有些不利于人族团结的话,就请大家不要再讲。神霄将至,景不欲以刀锋横邻,诸君欲以刀锋谁向?”   “人族大局却也不尽在此处,不尽在南天师嘴里,不尽在景国手中!”许妄在台下道:“我们秦人有句老话,『毋观其言,且观其行』,南天师有机会也去虞渊长城走一走,看看那里的人族大局——秦人的刀锋一直是对着异族,但对于从背后斩来的刀,却也从不会手软。刀锋向谁,有时候也看谁想来试刀。”   秦国在秦太祖的授意下,将虞渊长城与黎国分享,双方是极紧密的盟友关系。现在又见黎国在荆国、景国之间摇摆,左右逢源,他们当然是有些不太满意的。   黎国应当是撬动西北风云的钉子,要实现秦国的政治目的,而不是在西北搞得一团和气。   这话既是对黎国的敲打,也是对景国的警告。   “秦人英雄,某家深知也!秦人的承担,当世一流!”魏青鹏赶紧出来哄盟友:“以虞渊长城为弧刀,刀锋所向,不言自明。某家一直教训麾下儿郎,要循于军令,而学于秦锐士。”   应江鸿哈哈一笑:“诚如贞侯所言,且观我行!”   他在台上负手:“先贤垒黄土为高台,于此观长河水势,以求治略,用心万年;昔有烈山人皇炼九镇,敕命龙君于长河,乃有万古平波;吾辈今日相会于此,当效先贤,为万世定矩,使滔滔祖河,为福泽之源,使两岸百姓,世代能安。如此,才不枉此行,不愧为人!”   这要说到“愧为人”,话可就严重了。   台下众人皆肃容。   应江鸿道:“欲言治水,先言水族,欲论水族,先论水主。今天我们坐在这里,有几个共识需要达成。首先一个,关于长河龙君。”   看台上闭目自修的重玄遵,这时候已睁开了如墨的眼睛。他只是轻轻往后一靠,   眉眼疏朗,便有一种旁人不能及的闲适风流。   他手里握着不断闪烁的太虚勾玉,不知在回谁的信,眼睛却漫不经心地看向高台。   这场治水大会,到这时候才有他感兴趣的内容。   无论敖舒意是否还存在,那都是超脱者的风景。   他生而斩妄,也不能一眼就看到彼岸。唯是如此,才被他视为挑战。   旁边的斗昭也暂止修行,直接盘坐在椅子上,左手撑着左膝,右手手肘支膝,而手掌托脸。以这般桀骜的姿态,审视前排的那些老……老前辈。   黄舍利翘起二郎腿,双臂环胸,下巴微抬。歪头看了看重玄遵,又看了看姜望,再看回台上。   秦至臻还在闭目苦修,他才不关心这场大会。要是八个人都不修行,他就领先了八份时间。   苍瞑的眼睛从来不睁开,却是难以分辨他有没有关注场上。   李一的眼睛倒是睁开了,可十分空洞,不知神游何方。   天地斩衰早已经结束了,敖舒意身死的余澜,却还未散尽。   或许今日,就是最后的涟漪。   应江鸿声音恢弘:“我们不应该否定长河龙君治水的功绩,自中古至当代,长河清波,尽仰其功。但也必须要厘清——若不是祂在最后关头反叛,摧毁了中古天路,今日沧海已靖,迷界尽在一瓮中!”   无论今日如何划分权责,如何争论。   长河龙君非正死,这本身是没有争议的。   敖舒意是死在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之下,这件事情本身就确定了法理。六位霸国天子的决定,自然不可能“不义”。   那么“不义”的是谁呢?   黄河大总管吊在那里的身影,是无声的说明。   福允钦自己,也无声。   景国的南天师,在天下之台说道:“在人族荡平沧海的关键时刻,敖舒意在事实上倒向了海族,让人族海疆不宁。让我们过往的准备功亏一篑,给了海族喘息的时间。也令得我们需要更多的投入,来应对沧海的威胁——对于这一点,想必齐人深有体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阮泅还能说什么呢?   总不能说中古天路坍塌,弊于景而利于齐,大家总归是要站在人族大局的立场上讨论问题。所以他只是轻轻颔首,表示同意。   应江鸿继续道:“长河龙君一生功业卓著,但晚节不保,实在可惜。祂背弃了人族,也放弃了水族!”   这就是对长河龙君最后的定义了。   祂作为水君失德,作为人族盟友失义。   最后是作为一个背弃者死去。   史笔如铁,要镌此言。   自然是没人有意见的。   无论敖舒意有什么苦衷,有什么理由,是怎样绝望、无奈,不得已而为之——祂举起叛旗,掀狂澜而冲击九镇,公然插手人族海族之间的战争,态度鲜明地支援海族。这既定的事实,是必死的理由。   而祂已经死了,在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下,不留尘烟,就更没有为祂解释的必要。   不管你曾站在何处,有怎样的功业或身份。死了就死了,死了什么都不剩下。   齐茂贤安静地站在台下,等待着问题的答案——雍国新政,澜河水族是否在其中?天下之政,水族是否在其中?   无论秦楚,不分齐牧,抑或荆黎魏宋,诸方大人物环坐于天下之台,静看着台上所发生的一切。   而应江鸿按住腰间长剑:“长河龙君之罪,虽死莫赎。龙君既叛,龙宫上下,未有无辜者。长河龙宫也不再值得我们信任。今日刑杀龙君干臣,黄河大总管福允钦,诚为天下水族诫之,以警叛心!诸君可有异议?”   这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长河龙宫已定论,黄河总管也就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但剑出当有名,公开刑杀还需传首长河两岸。在这天下之台,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   许妄只道:“秦国无异议。”   涂扈祭冠长袍,这时十分肃穆威严:“牧国无异议。”   阮泅今天就是打定了主意来旁观的,也只道:“齐国无异议。”   屈晋夔回过神来:“楚国无异议。”   宫希晏抬了抬眼皮:“荆国无异议。”   魏青鹏洪声道:“黎国自然支持!”   代表魏国参会的,是龙虎坛主东方师,在这种场合,他根本没有反对的资格,只道:“魏国无异议。”   宋国的涂惟俭赶紧开口:“宋国无异议!”   他再不开口,恐怕不让他说话。现在开口,史书所载,宋国好歹有个名字列于此会。   齐茂贤没有开口的资格,他只是点点头,表示雍国也同意。   吴病已不说话,镇杀敖舒意一事,合乎法理。那么在这个基础上,应江鸿对敖舒意的评价也能算公允,他没有加入太多的主观定义,更多只是描述敖舒意反叛对海疆局势的实质性影响。   龙门书院的院长姚甫,缄而不言。龙门书院历代守河,他只关心河务。长河秩序涉及天下权争,书院不应该被卷进漩涡。   应江鸿环视一周,于是拔剑。   “且——等一等!”   这时有个声音道。   应江鸿抬起视线,前排众人皆回头看去——   看到那位“万界洪流摆渡人”,在最后一排的坐席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说:“我有异议。” 第十九章绝巅之前,众生平等   “允钦,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是人族而非水族,你的未来远不止如此?”   “黄河大总管,根本不应该是你的终点。”   “孤本想以治河之功,为你释枷。没想到反而为你加锁。孤亦不曾被真正信任,你也不免被仔细提防。”   “你是否会觉得不甘心?”   “把你留在宫中,不是为了约束,不是阻你前程,而是为了保护。有一天你会懂。”   “不要怨。弱者的怀恨,也是屠戮的理由。”   “天上银河,地上长河。允敬理想,福昭河汉。你是最年轻的水族绝巅了,立你在此,即为德碑,福允钦这三个字,即是水族旗帜,你有责任予未来的水族以希望。”   “希望它不会让你觉得太沉重,但无论怎样,你都要向前走。”   “允钦,孤对不住你。”   ……   “陛下何出此言?”   是啊,何出此言呢?   福允钦像一条已经风干的肉,摇摇晃晃地吊在那里。   过往与龙君的那些对话,是最后的清泉,流动在他逐渐干裂的海床——他的脑海空空。   直到龙君卷起长河波澜,冲击古老九镇,他才知道那一声“对不住”,是从何而来。   可他多想告诉龙君,他无怨!   可龙君已不可能再听闻。   他是龙君之臣,他亦视龙君如父。   他的一身艺业,皆龙君所授。他的言行举止,皆从与龙君。   他多想让龙君知道,他还相信。他相信龙君的理想,相信有那样一个灿烂未来,它并不可笑——可龙君永远听不见了。   可他真的还相信吗?   他相信的龙君已经化作劫灰一捧。   龙君相信了数十万年的理想,并没有真的把世间照亮。   他真的还能相信吗?   “……祂背弃了人族,也放弃了水族!”   南天师应江鸿的声音,十分有力的轰击耳鼓。   天鼓醒愚夫。   福允钦消散在浑噩中的意识,又缓慢地聚拢回来。   但他没有睁眼。   他当然不同意应江鸿所说的每一个字。他当然有太多想为龙君而言的心声。   当然也只是心声了。   说出来徒然叫人发笑。   还有必要解释吗?   有人会听吗?   “……诚为天下水族诫之,以警叛心!”   也好。   福允钦想,也好。   这世道没有什么问题,有病的是龙宫自己。   就以我福允钦,为天下水族诫吧!   往后不必再期待。   千万不要再……相信。   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水族只能靠水族自己!   他在这个时候,反倒放开耳识,放开耳识一个个地去倾听。那一声声,“无异议”,向他宣告所谓的“人间”。   他在这个时候,反倒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这个世道,到底是怎样一副往时不曾看清的模样。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一声,“且等一等。”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一声……“我有异议”。   然后他那双布满血丝的极度疲惫的眼睛,就在逐渐散开的恍惚中,击穿了无数模糊的画面,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站在看台之上,最后排的位置。   那是一个年仅二十九岁,但已经万界传名的年轻人。   他拔身直脊地站在那里,青冠黑发,腰间仗剑。极平静地迎接着所有的眼神,仿佛并未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语。   眉眼当然已经不青涩了,但那样理所当然,那样理直气壮……理直便可气壮吗?   福允钦恍惚想起当年。   很多人都知道。每届黄河之会召开前,都是他这个黄河大总管,和景国那边负责测量水位的人,校准黄河水讯。   很多人都不知道,每届黄河之会召开的时候,他也都在场。   只不是以黄河大总管的身份。   而是作为长河龙君唯一的“臣”,在六合之柱旁值卫。   当然他须低调敛息,作普通侍卫的装扮,举着一杆没有旗面的旗,十分不起眼地站在哪里。恐怕每个路过的人,都以为他是个耍棍的,是某个不知名小国的卫士。   他自认为是代表水族,在观河台立岗。   但水族也无天骄登台,自然并不允许挂旗。   事实上除了敖舒意之外的水族,从不被允许走上观河台。福允钦这个黄河大总管,也只能在水中。他管的是黄河河段呢,观河台在河岸。   敖舒意自己也极力避免有什么让人族误会的举动,基本上只有在黄河之会举办期间,才会降临这么一次,坐到六合之柱所围的场内。   福允钦能值卫在外,都是他自己一再争取的结果——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对未来有许许多多的想像。他说龙君与人君坐于观河台,人君甲士如林,仪仗皆备,龙君岂能无礼仪,岂能无卫士?福允钦愿为一员。   那时候龙君看着他,只是摇头失笑,后来毕竟也为他争取了这个值卫观河台的机会。   但直到真正站上观河台,第一次近距离目睹人族诸国之盛,看到龙君是怎样泥塑般地坐在那里,他才明白那个笑容的苦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值卫”的时候,每一位参与天下之台角逐的人族天骄,都会从他面前走过。   所以福允钦见过道历新启以来所有的黄河天骄。   当然也包括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第一次登台的姜望。   那时候的姜望,虽然少年老成,苦大仇深,但也真有几分幼稚和腼腆。   今天仍然幼稚吗?   福允钦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喉咙,在刑架上抬起了头。   他的身体钉在刑架上,唯一能动的只有脑袋。   这抬头的过程,就像一团没有骨架的血肉,不知从哪里生出了骨头。一滩烂泥之中,竟然也有向上生长的枝芽。   已是深冬,长河不冻。   但寒风是刮骨刀,刀刀都迎面。   脖颈像是一条被钉死在那里而拼命扭动的泥鳅,被血污涂满的脸,像是烂泥堆海草。   他竭尽全力地往上仰:“听说巡游万界的姜真君,有一剑名『劫无空境』,能让人在临死之前,回想起一生的往事,走马观花——便用此剑赐死于我吧!”   “姜君知我,毋使我死在他人剑下。”   他说道:“我这一生虽登绝巅,却并不壮阔。回首过往,不知还有什么事情,可堪怀念。予我一剑劫无空,容我慢慢回想。”   古往今来绝巅路,没有哪个不是历尽生死。   一位屹立在绝巅之林的强者,竟说自己的一生没有什么可以怀念。   这实在是莫大的悲哀。   而更悲哀的是,他在这样的境遇里,还试图解释姜望的“异议”,只因为感受到姜望的善意。   人族水族,果真殊途?   但姜望道:“不。福总管,姜某的异议并非如此。我想今日在这观河台,需要改变的,并不是刽子手的身份。”   今日拔剑杀死福允钦的那个人,是姜望还是应江鸿,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于福允钦而言或许有区别。   但对姜望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那意味着他什么都没有改变。   大仇已报,功成名就,他还一路走到现在,究竟为了什么?   绝巅之前,有太多无能为力。   而今有力,竟欲何为?   刑架上的福允钦,张了张嘴,还想要说话。但应江鸿先问道:“姜真君的异议是什么?”   现世第一帝国的最强天师,立足天下之台,平静地提出他的疑问。   而姜望直接抬步往前走。   他从后排走向前排,一步步走向应江鸿,走向这天下之台。   众人视线所聚焦的这座天下之台,正是他真正为天下所知的地方——他十九岁于此摘魁。   曾经他是黄河之会的参赛者,是众多年轻天骄里的一个。   彼时还是西天师余徙做裁判。   今天他也拥有在黄河之会做裁判的资格。   今天他站在比西天师更强也更有权柄的南天师面前,仍可坚持己声,仍可通达己意。亦能放声,甚而放胆!   见神不拜,见君不臣,山高天高未有高于我者。   我已绝巅,众生平等!   从看台到天下台,有一道长阶。自此而彼,是漫长的路。   两侧坐席都空空,姜望独行在其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看着这样一位年轻的强者,每个人的感受都是复杂的。   “姜真君!”屈晋夔出声道:“上回说去我那里吃饭,怎么没见成行?”   “黄粱台美食,天下无双,姜望腹有馋虫,鼓噪终日,只俟得闲。”姜望对这位前辈一拱手:“承蒙前辈关心,晚辈正在路上。”   屈晋夔看了看他,终是没有起身。   今日若是左嚣在此,大概可以拎住姜望的耳朵就走。但屈晋夔毕竟没有亲近到那个地步。   姜望自己说『在路上』,他没有阻人行路的道理。   “姜阁员慢些走,小心台阶。”阮泅好意提醒:“博望侯前段时间还来拜访,带走了我几瓶好酒……你们近来可有通信?”   “有劳监正关怀。”姜望亦与他见礼:“那是我的人生挚友,信不曾断过。我们互相敬爱,各有人生。”   阮泅于是点点头,不再言语。   再说下去,恐怕要叫景国怀疑,姜望开口,有齐国的授意。   景天子已经在内部压下了不服,现在对外只会更强硬。对手越是强大,他们越会激烈,若只单单是姜望,反倒有谈的可能。   就这样在问候与注视之中,姜望走到了台下。他抬眼看着高台上的南天师,一步走了上去。   现在他们平视彼此。   “南天师。”姜望见礼:“晚辈多有得罪。”   “现在还没有得罪。”应江鸿还了一个道礼,才问:“对于应某人所言,姜真君有何异议?”   “我的异议并不针对天师大人。”姜望道:“我只是心有疑虑。”   他很认真地看着应江鸿:“黄河大总管福允钦,司职黄河水事。自道历新启,履职至今。这三千九百二十九年来,黄河水势屡有起伏,黄河泛滥不曾发生。治水之功,不可磨灭。两岸百姓多感其恩德,民间多有立祠奉香。”   他问道:“今日公开刑杀福总管,传首长河两岸,两岸百姓见得此君头颅,能够信服吗?”   应江鸿面无表情,只问:“你是说,杀他的理由不足够?”   姜望摇了摇头:“坦白说,天师大人,我没有看到杀他的理由。”   “没有理由?”应江鸿挑起眉头:“你也曾在迷界征战,应见袍泽之死,当知海疆戍卫之艰难。长河龙君背叛人族,轰碎中古天路,为沧海作伥,这理由难道还不足够?”   “所以长河龙君被镇死,六国天子驭人皇之宝,将祂明正典刑。”姜望强调道:“长河龙君已经死了。”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与福允钦无关?”应江鸿冷声而问:“长河龙君为叛,长河龙宫的总管,竟然毫不知情、毫不相干吗?”   “敢问南天师。”姜望看着他:“闾丘丞相谋局如何,贵国天子落子如何,以天师之才略,会如何评断?”   应江鸿只是与年轻的真君对视,而并不说话。   姜望继续道:“贵国的靖海计划,的确恢弘,是古今鲜见的大手笔。姜某有幸略窥其貌,深感叹服。景天子之雄略,景丞相之远谋,令我高山仰止。”   他话锋一转:“然靖海计划欲成,首要在秘。贯古今驭九子,跨迷界镇沧海,正是天下奇兵,打了海族一个措手不及,方有沧海寂灭、景军几乎一战定海的局面!”   这靖海计划当然也要打齐国一个措手不及,只是这点就不必现在说。   “试问。”姜望在台上道:“长河龙君是否能前知靖海局?倘若祂前知,是景天子失其秘,还是丞相失其秘?”   姜望又问:“倘若长河龙君已前知,祂已决心反叛,何必举长河摇九镇,以身当戮?事先传讯于东海龙王即可。偌大海族,岂无能者,难道在先知的情况下,还破解不了靖海计划吗?超脱者传讯一封而已,还能被谁捕捉,被谁问责吗?”   昔日在龙宫,他缄言少语。   今日在台上,他却滔滔不绝:“超脱者不可测不可度不可想。但这些分析无关于长河龙君的修为,只在于祂的身份。是情理之下应然的选择。而长河龙君受敕为龙君,身担九镇,镇压长河数十万年,已经在事实上失去了一部分超脱性,下沉在情理中——君以为然否?”   “咂!”宫希晏在台下发出声音,脸上也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姜真君洞见万里,分析得很有道理啊!按姜真君的意思……长河龙君是被某些人逼反的?” 第二十章炽盛   “我不敢有此言!”   姜望在台上第一时间反驳宫希晏:“荆国家大业大,宫都督文武皆通。姜某却只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年轻,力小体薄而德微,风一吹就倒,怎敢妄言天下大事?”   他对宫希晏拱手:“在下只不过是说一些发自肺腑的感受,表达一些顺乎自然的疑问。而绝无评价任何人,为任何人做定论的意思,更不敢对天下德者有所质疑,宫都督千万不要误会!更不要替我误会!”   “姜真君没有这个意思,我却听出来这个意思——”宫希晏微微一笑,倒也不真个继续捉他为刀:“也许是我想多了!”   台下许妄瞧着台上风一吹就倒的体弱年轻人,极体贴地给予支持:“姜真君何必说一半藏一半?霸权横道,天下敢怒不敢言者众,晦世久矣!正需要你这样忠直耿介的年轻人站出来,秉以公心,率直而言!不必在意某些人的威胁,不必害怕某些国家,有什么想法,今日尽管言来。这天下还有公道,自有本侯为你撑腰!”   姜望瞧了这位不嫌事大的贞侯一眼,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要不然贞侯自己上来说吧?我看您跃跃欲试,心有万言,情难自禁!”   许妄哂然:“本侯却是没有年轻人看得清楚。方才要不是你点破关键,本侯也不曾想到,长河龙君之叛,还有内情——”   他移转视线,看向应江鸿:“幸得姜真君提醒,本侯忽然想起来。在靖海计划启动之前,景天子曾宴请龙君于天京城,这当中是否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他自己上了!   放眼当今天下,来自秦国的挑战是最直观的。   近百年来,赢得霸国战争,取得无可争议之胜利的,唯景与秦。   应江鸿漠然地看了一眼许妄:“吾皇宴请龙君,正是中央天子礼代人族,正常宴请,谓人族水族永为好也。是龙君负我,你需要何等样内情?这宴请并非昨日才有,以前也有过。吾朝太祖、文帝,都曾专门设宴。秦贞侯以此为言,是否亏心?”   无论秦人如何争抢地位,至少到现在为止,景国还是中央帝国,现世第一。景天子还是最能代表人族,礼法所归的天子。   秦帝是不能礼代人族的,秦国历史上不曾盟天下。   许妄以指抚须,轻声而笑:“我只是随口一问,南天师似乎过于激动。”   “长河龙君之叛,究竟是一件怎样危险的事情,很多人好像都不明白。”应江鸿淡淡地点了一句,便道:“本座只是后悔,当日未曾建言吾皇。若彼时宴杀敖舒意,想来不至有今日。也用不着站在这里,受讥忍言!”   许妄停下抚须的手指,也不笑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受讥”,景国人可是半句都没忍!   他抬起那如刀的眼眸:“彼时无罪而言宴杀,这就是中央帝国的傲慢吗?”   “事实证明,祂的确会叛,不是么?若有早知,岂不早决。岂不闻,防患于未然也!”应江鸿淡声道:“昔日应如此,今日也当如此。”   他的声音波澜不重,然而杀意极烈。   昔日防患于未然,是宴杀龙君。今日防患于未然,还能如何?   无非圈杀水族!   水族已无龙君,而又刑悬总管。各脉并不统一,兵力散于天下,归落各国,任由驱策。以其整体而言,现今在人族面前几乎没有反抗能力。   论及对于人族的助力,也没那么巨大了,不仅远不及中古时期那等左右局势的关键,恐怕在神霄战场也很难有什么大用。   再加上长河龙君反叛这件事,水族对人族的忠诚、水族在神霄战场上的表现,也尤其地需要斟酌。   水族还值得信任吗?   一边用着,一边防着,真的就符合人族的整体利益吗?   甚至更残酷点说——彻底将水族圈为开脉丹的来源,当猪狗一般养着!也未尝不可。   这样的论点,却也不是今日才有。   昔日荆国开国勋臣,有“魇神”之号的鄢华川,就曾公开宣扬此言,引发轩然大波。天下水族,群情愤慨。史载,“长河龙君数问之”。   最后是荆太祖唐誉亲自出手,囚杀而止言。   自此以后,这样的言论从来不敢摆到桌面上来。   但今天……时移事易也。   水族都没有谁能上桌讨论。   唯一一个“上桌”了的,是作为菜肴而非食客的福允钦。   同在现世,多少年几乎惯性地压制,水族要比妖族方便圈禁得多。   若要说最大化地压榨水族的价值,这恐怕是最直接的方案。   “防患于未然”这五个字,简直字字见血。   由应江鸿说出来,尤其字逾千斤。   因为他真有这样的实力,真能推动这样的决策。真能一言圈杀天下水族。   吊在应江鸿身后的福允钦,蓦然抬头,眼睛在乱发隙里睁出来,目眦欲裂!   “应江鸿!你不得好死——”   唰!   一道寒光经天!   应江鸿二话不说,直接拔剑钉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阶下囚敢不敬上国天师,杀之可也!   福允钦若就此被杀了,今天这场大会,也不用再论什么。水族确定的结局,便如此颅——   轰!   剑气狂飙,狂风乱卷。   那凛冽的劲气,将福允钦披面的乱发齐整整吹在脑后。而又有断发一根根,飘飞在空中。他的舌头直接被绞成了肉泥,满嘴的鲜血。所有的余声,都被斩碎在口腔里,发出“唔!”“唔!”的闷哼。   但这柄剑,属于南天师应江鸿的佩剑,毕竟是停下了。   停在福允钦的面前。   剑尖距离福允钦的面门,不到半寸。   台下台上,一时都静。   截停这柄剑的,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姜望的手。   他的五指握住了剑刃,不朽之道躯,已然被割破。掌中鲜血淋漓,鲜血自指缝流淌,滴滴答答的落。很快就在福允钦身前,积成了血洼。   姜望却是没什么波澜地抬着眼,好像受伤的并不是自己。他就这么站在福允钦的身前,看着应江鸿,极认真地道:“南天师,你这柄剑,是分日月、定山河的剑,是划分万界秩序、宰割现世灾厄的剑,何能如此轻易地出鞘?”   应江鸿略略抬了一下眼皮,心中有三分惊讶。他这一剑,虽是随性而为,没用什么力,却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挡下的。   姜望虽然才晋真君,实力已然不可小觑,的确对得起那日轰动诸天、万界归真的威势。   “你觉得这一剑太轻易吗?”应江鸿问。   “太轻易了!”姜望有些沉重,甚至是有些痛心地道:“宴杀龙君,今日也当防患于未然……南天师,如此重的话语,何能如此轻飘飘地说出来呢?”   这一句话背后,是多少水族的性命!   而他甚至,连数字都不填写。   世上最残酷的莫过于战场,人命贱如草,只是军报上的一个个数字。   但水族的性命在应江鸿这句话里,连数字都没有。   自远古至而今,漫长的历史,英雄豪杰无以计数的水族,竟都缄藏在那个“患”字里。   看着姜望此刻的眼神,应江鸿心中三分的惊讶,变成了七分。   因为这样一位已经走到绝巅,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强者,眼神里竟然还有真切的愤怒和怜悯。   为水族?   “你是站在人族的立场上,这样问我吗?”应江鸿问道。   “姜望生而为人,立场更改不了。姜望遨游天道深海,剑慑诸天万界,天师守天门,我守在天门外——这立场难道还有被怀疑的余地吗?”姜望注视着应江鸿:“如果咱们之间一定只能有一个人代表人族,我想也未必是天师!天师又是基于什么样的立场,问我的立场呢?”   应江鸿眼神深邃:“咱们脚下所站的,是人族先贤垒起的高台,咱们眼前所面对的,是亘古而今、一直要面对的水患。我想我们都应该是站在人族的立场上,来讨论长河的未来。”   “我正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在说人族的未来,长河的未来,水族的未来。”姜望顿了顿:“姜望小时候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听老人讲说,知道人族水族订有古老盟约,亲如一家。山野老叟,尚知此事。像姜望这样记得清楚的人,应该不在少数。您今天说防患于未然,又要如何去教导这些人呢?”   应江鸿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但总有一些事情,是不会被时间改变的。”姜望道:“总有一些道理,放诸天下而皆准,彼时如是,此时如是。”   “你的修为令本座忽略了你的年龄。”应江鸿道:“我今天才发现,你实在太年轻。”   姜望问:“人有长幼之分,道也有长幼吗?”   应江鸿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剑,示意姜望松手。   姜望也就真个松开了五指。   应江鸿提着这柄沾染了真君之血的长剑,淡声问道:“六位霸国天子驭人皇之宝杀龙君,而今你言龙君无辜,是说诸位天子有错?”   “我未言龙君无辜,更不曾说诸位天子有错。”   姜望定声道:“长河龙君举旗反叛是既定的事实,一位超脱者的倒戈,也不容诸位天子多做思考,必须第一时间就镇压叛乱。在下读史书,见古今列国莫不如是。战争就是最后的对话,是所有欲言之言已不能言,而言于刀剑——叛乱一旦发生,永远是先平叛,再说其它。”   “六位天子第一时间镇压叛乱,杜绝局势进一步恶化的可能,恰恰是对天下苍生负责的行为。是担责天下,无愧君名!”   “但应于平叛之后所言的『其它』呢?”   姜望问道:“是否要问一问为何而叛,能否不叛,以及……如何杜绝?愚以为,这才是做事的道理。”   他站在台上,环视四周:“诚如黎国魏大将军和景国南天师所言,恶事应溯源流,方能根除后患。诸位天子拔剑为天下斩危厄,何惮于使天下知其威宏,明其法度?此事公诸见明,清正始末,不会损六位天子气概,只会叫天下见识圣天子之威严,社稷主之承担!”   应江鸿有一种仿佛旁观者的冷静姿态:“我等今日要谈论的,正是如何杜绝水族叛乱。防微杜渐,何如斩草除根?”   “南天师!”姜望抬高声音:“景天子调人皇之玺平叛,正是中央天子之承担。如今溯往析由,正是中央天子之德昭!南天师——”   他就用那血淋淋的手,合掌一拱:“请您顾念国家,毋使景帝失德也!”   应江鸿握紧了长剑,冷下脸来:“主辱臣死,我固不能忍——姜真君,拔你的剑。”   “我并未听到姜望辱景帝,他只是希望你,莫辱你国天子!”台下的许妄直接站起来:“应天师,你在台上,不许人说话吗?若一定要以大欺小,不如问我的刀!”   旁边魏青鹏诧异地看来一眼。   不是,在这种场合,大家都是满口瞎吹,胡乱许诺……你真给撑腰啊?   当然他非常明白,许妄这时候站起来,一定是站起来更符合秦国的利益。   就像他口头上可以无限地支持秦国,真要他挪屁股起身,秦国一定要有足够的付出才行。   “姜真君说的是『毋使景帝失德』,南天师好像已经默认?”宫希晏温文有礼地坐在那里,但没谁怀疑他能够随时暴起,他看着应江鸿的剑:“这希夷之锋,就不要对着年轻人了吧?宫某也愿承之!”   秦国真君、荆国真君相继表态!   应江鸿在这个时候,反倒是平静的。他轻轻一弹长剑:“站在这里,不斗一场,总归少点什么。也罢!应某今为天下戏,今日无论是谁,不妨——”   锵!   却只听得这样锋利的一声。   姜望在台上,拔出了他的剑!   台下皆惊!   应江鸿亦转眸看他,眸中的惊讶,已作十分。   “十年之前我登此台,为的是内府境的天下第一。十年之后我已经拿过很多个天下第一,再登此台,只为阐述我心中的道理。”   姜望说道:“南天师想要指点姜望,姜望不胜惶恐,也万分荣幸。”   “今日也可,明日也可,随时都可。”   “但该讲的道理,姜望一定要讲清。”   “我的徒弟,曾经问我——这是不是一个谁拳头大谁有理的世界。”   “因为他在外面维护他师父的名声,澄清别人对他师父的污蔑,没有人理会他。他面红耳赤地摆事实、讲道理,只得到羞辱和耻笑。直到他的几个长辈去给他撑腰,才有人老老实实地在他面前道歉。他不明白,明明对错那么简单、一眼可辨真假的事情,为什么他讲不通,他的长辈才能讲得通。”   “老实说,我不知道怎么妥当地回答他。因为在我有限的人生里,也没有人妥当地回答过我。我也不止一次地产生过和他一样的疑问。”   “最后我跟他说,这是一个有秩序、有道理的世界。谁对谁错,除了自我的认定,还有律法、道德、礼仪,公序良俗、人心所向。只是有些时候,对错并不纯粹,我们要具体地去看。另外一些时候,只有你拳头大了,那些不讲道理的人,才愿意和你讲道理。”   “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我回答得不够妥当,但也想不到更好的回答。”   姜望看向台上台下的所有人:“在座各位都是我的前辈,都可以做我的先生。不知诸位何以教我?”   台上台下的所有人,一时都沉默。   就连见缝插针抢修行时间的秦至臻,也睁开眼睛,陷入沉思。   姜望继续道:“后来我想,我就往前走吧。一个师父的回答,应该在他的脚印里。”   “有句话说,『公道自在人心』。”   “但如果公道一直只在人心。”   “那它真的还存在吗?”   姜望横剑于身前:“姜某自然不是南天师的对手,但姜某愿意试南天师的剑,感受南天师的道理。”   他以染血的剑指抚剑,轻轻抹过:“天师大人,天庭失德,万界举旗。龙皇失德,九子镇桥。今时不可不虑前事,以为鉴也!” 第二十一章天若有情   战争是最后的手段,是所有欲言之言已不能言,而言于刀剑。   姜望今日已言尽,若无人听,便以剑鸣。   今拔剑!   古往今来最年轻的真君,对阵中央帝国最强大的天师。   长相思对希夷剑。   人们看到姜望站在那里,血犹滴落,身如剑脊。   “彩!”   最后排的斗昭直接站在了椅子上,昂首飞发,旁若无人。仿佛天下是今日为他戏,诸方都是台上的角儿,独他是那超然局外的看官爷。管不得戏里的恩怨纠葛,前因后果,他想站就站,想坐就坐,想喝彩就喝彩。   姓姜的平时是挺讨人厌的,但今天确实有样子,他斗某人何吝一声赞叹?   重玄遵嘴角噙笑,不发一言,但抬手掸了掸如雪的衣角,施施然起身。他自台下看台上,红尘浊浪,苦海翻滚,而白衣如舟,墨似点瞳。今见姜望如此,亦如饮甘——他突然很想喝酒。   黄舍利直接一跃而起,跨过宽阔的看台,落在了宫希晏身后。靴子稳稳踏地,敲击地台如缶,脖子上戴着的普度降魔杵,随之飞扬又落下,凶恶又慈悲。   她双手撑着宫希晏的椅背,光明正大打量台上的姜望——   绝巅之后,像是更有滋味。   但这滋味,又不仅是因为绝巅。   此间乐,谁能知?   剧匮早就停下了他的笔。朝闻道天宫的创建者若是没了,他把考核幻境设计得再公平也是无用——当今并没有第二个人有姜望这样的决心和号召力。   他很明白吴宗师为什么不表态,但作为他剧匮个人,作为太虚阁里的其中一位,有某种强烈的冲动,迫使他此刻站起来。   只为那一句“公道岂能只在人心!”   这是先贤之所以立法,这是那个“苦役而后能苦学”的剧匮,毕生之践行。   在这天下之台,他虽不能代三刑宫而言,却要为剧匮而立。   这个太虚阁里最没有表情、最不知道变通、年纪也最大的阁员,像一颗钉子一样,笔直地钉在了那里。   钟玄胤的笔就没停过,这会一边刻写一边起身,身似铁,笔如刀——   无论今日结果如何,他秉史笔如铁,今日所书,一字不易。后来者当尽知,无谬矣!   史家并不评断对错,但记录是对不屈者的歌颂。   万古以后看如今,他相信今天的姜望仍能赢得掌声。   秦至臻黑衣黑发黑刀,却是在钟玄胤之前就已经起身。   他是个厚重的性子,做什么事情都要想得很清楚,深思而笃行。但这时候实在不需要怎么想。   毕竟贞侯已经代表秦国表态,在前排都只差拔刀。   他只需要问自己——   你希望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所以他站了起来。   他还没有想明白姜望提出的那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做姜望的先生,但他知道,今天姜望给他上了一课。   上次也是在这里上的课。   漫漫修行路,抬头即高山,道不孤也!   苍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裹在长袍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时候也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这个世界从未真正死去,因为年轻的声音一直在响起。   他们在这种场合的态度不由自主,但不妨碍他们致以敬意。   坐在最后排、本该仅作为治水大会旁观者的他们,就这样一个个地站了起来。   整个观河台,如此巨大的观礼席,只有零零散散的这些人。   前排和后排,泾渭分明。   前者掌握这个世界最强大的权力,后者渐次起身,如长河之浪向前涌。   滚滚长河,多少时光,换了人间。   斗昭不能替屈晋夔代表楚国的态度,重玄遵不能替阮泅代表齐国的态度,就像苍瞑的沉默和涂扈的沉默并不相同……但他们现在一个个地站起来,就像是在漫长无声的夜晚里,苦心未负,万物发生。   这是一种雨后春笋般,全新力量的宣称。   这绝不是能够被这个世界忽略的姿态!   直到此刻,静坐在彼的李一,才悠悠地回过神来。   一件白衣,一根白色的发带,一柄剑。发垂肩,质不改。从开始到现在,他的坐姿几乎没有变过,会上发生的一切,他似乎也并不关心。   但他毕竟是听到了那些话。   他安静地想了一想,然后也……缓缓起身。   这个动作太简单了。   但在很多人的眼里,是地动山摇,石破天惊!   应江鸿的眉头挑了起来,他提着那柄血迹新鲜的长剑,回过身,看向李一。他自台上看台下,面上表情无几分:“太虞真君,我能问问你为什么站起来吗?”   李一“嗯?”了一声,略带疑惑的轻轻抬眸,而后疑惑散去,复为清亮,似乎才意识到这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于是他说道:“如果福允钦没有做什么该死的事情,他就不该死。”   龙虎坛主东方师,下意识地攥紧了扶手,不让自己有什么意外的情绪表露。   他感到李一是在答非所问——杀福允钦的理由,难道是因为福允钦该死吗?   但李一的回答虽然简单,又分明很认真。   景国的内讧?   道脉大罗山和帝党的矛盾已经控制不住,裂隙在国境之外蔓延?   景失其鹿吗?   魏国应该如何把握机会?   这一刻他想了太多太多,他不得不想。   各国势力的代表,都有不同程度的惊讶,都在想这件事情所代表的意义,想整个天下的局势,想各种利益的分割。   但应江鸿却明白,李一真的只是在想——福允钦该不该死。   倘若景国决议让李一去杀福允钦,李一大概率也不会犹豫。   但此刻他只是觉得姜望说得有道理,福允钦不该死,他就站起来。   是一种完全在事外的心情。   真是年轻啊!   一群年轻人……   所有人都在等待应江鸿的反应。   就连最激烈的许妄,此刻也静声。   唰!   应江鸿在这个时候,反倒归剑入鞘中。   “姜真君既然口口声声说『公道』,不知姜真君所认为的公道是什么?”他边说边回过身,再次与姜望对面:“所谓『公道』,又究竟是谁的公道呢?”   “公道不是专属于谁的公道,公道是就事论事、不偏不倚。于君于我,于人族于水族,放而皆准。”姜望提剑在手,对应江鸿拱手:“感谢南天师能够不计较年轻人的冒犯,愿意给我一个论道的机会。中央帝国的气度,令姜某心折。愚虽鲁钝,愿与君言。”   许妄眸光如刀,恨不得扎在姜望屁股上,令他吃痛之下,一剑捅向应江鸿——大家都在支持你,你怎么不勇往直前,倒是在这时候讲起了礼数?   宫希晏愕然片刻,摇头失笑。   跟旁边这些老东西斗争久了,几乎以为这世上只有一种复杂的思考方式。差点忘了,姜望的诉求,与他们有根本性的不同。   应江鸿抬眸道:“便与天下言!”   虽然许妄拔刀相助,宫希晏旗帜鲜明地支持。   但姜望的想法,和诸国的利益,并不在一边!   秦国也好,荆国也罢,都只是为了利用长河龙君反叛一事,在景国身上宰割利益。他们作为国家体制降化在观河台的代行者,根本不在意福允钦是不是该死,一应选择,也根本与水族无关。   而姜望只是要维护他的道理,只是想把自在人心的公道,阐之于口,或者阐之于剑。   他并不是要与景国为敌,也不是一定要与应江鸿交手,论证他的修行和力量。   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可以争取,谁只能斗争?   应江鸿看得非常透彻,所以他许妄也斩得,宫希晏也斩得,却让姜望言。   “今天既然是治水大会,我们就说说这条河上的公道吧。”姜望开门见山:“我欲一论,长河龙君!”   “长河龙君不是已经定论了么?”应江鸿问。   “长河龙君举叛旗而受诛,这是定论。”姜望道:“但我想论一论,这位长河水主的一生。我想问,祂是否失德,是否失义。”   “我以为这是不必要讨论的。”应江鸿道。   “敢问天师,长河是谁之长河?”姜望问。   “自然是人族的长河!”应江鸿道。   “长河龙宫拥兵几何,有良将几员?”姜望又问。   应江鸿微微抬头。   姜望自己接话道:“长河龙宫兵额不满千,仅为龙宫仪仗。良将并无一个,我想吊在这里的福总管,也并不懂得战争。”   他继续道:“诚如诸位所知。长河龙君在事实上并没有水君的权柄,那么应该谁来承担水君的责任?我想,是那些分割了水君权柄的存在。”   他看着台上台下的这些人:“是在座的诸位啊。”   “敖舒意失德吗?”   “德柄不握,谈何为失。”   “敖舒意失义吗?”   “义有先后,谁先弃之。”   “我就直言了——”姜望直身在那里:“是烈山人皇没能履行祂对长河龙君的承诺,才至于今日!”   轰隆隆隆!   时空响彻。   长河激荡,观河台似乎摇动!   被吊在刑架上,又绞碎了舌头的福允钦,本已愤怒到极致、恨到极致,也痛到极致。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有眼泪流出来——   龙君死时,他不曾泣。被吊在这里等死,他不曾悲。   可此刻,泪和血,混了满面。   涂惟俭几乎已经坐不住了,惊骇地抬头,瞪大了眼睛。   本以为姜望说那句“毋使景帝失德”,已是天大的胆子。   现在看来,那才到哪里。   此人连中古人皇都敢议论!   “你是否——”应江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然觉得有些难以想像:“太僭越了?”   连当今景天子、齐天子这等君王,都最多是以人皇自比,没哪个公开说过一句人皇的不是。   三代德昭,乃有人族天下。   今时今日人族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三位人皇奠定的基础。   姜望何敢如此?   但姜望只是站在那里,坦然迎接所有的审视:“直面人皇之错,并不会损坏圣皇的德行。饰人皇之非,才让祂不像一个真正的人。”   “祂的伟大已经无需再昭显。但祂也不能事事周全。”   “我对烈山人皇充满敬爱,我相信祂有一以贯之的理想,并为之奋斗了终生。但祂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祂也有力不能及时。”   “昔者烈山人皇自解,大益天下,是说群龙无首,天下大吉,是愿人人如龙!”   他问:“若我觉得这件事情是错的,却不敢指出来,我是祂理想的后人吗?这会是祂理想中的未来吗?”   应江鸿看着他。   许妄看着他。   宫希晏看着他。   每个人眼中的这个人,或许都不一样,或许都相同。   因为每个人看到的都是年轻的自己。   关于“理想”,关于“相信”,只能存在于年轻吗?   长河龙君相信理想,相信承诺,相信了数十万年。   姜望说道:“身为至高无上、永恒逍遥的超脱者。却自愿受敕为龙君,身担九镇而驭长河,数十万年定风波,此等功业,人皇之下,谁能相较?”   “长河腾身,冲击九镇之时,我正在天人状态,一念而察天下。我见得长河两岸,洪流未伤一人!我见得人皇之玺强镇,祂不曾还手!”   “诸位扪心自问。倘若长河龙君一心为叛,弃绝人族,两岸百姓可能幸免?”   姜望仿佛钉在高台上,沐浴在天光中,脸上竟有悲色:“我想是因为,祂虽然失望透顶,虽然认为自己当初做错了选择,要用性命为海族保留希望——但祂对普通的人族百姓,仍有怜悯。祂治河数十万年,也守护了人族数十万年,祂有感情!”   彼时我是无情之我,所见却是有情之龙君。   于斯为叹,岂能无言?   高台之下,姚甫起身。   这位典世之剑的创造者,抚掌一合,长声叹道:“我听闻所有关于超脱者的伟大描述,都不及这三个字有力量——有感情!”   龙门书院矗立在长河边上多少年,龙君待人族如何,龙君是怎样缄忍,他看在眼中。   人皇有情,所以三代继死。   超脱者本可以不死不灭,即便是在妖族天庭统治的时代,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但为什么他们要舍生忘死,耗尽一切来斗争?   天若有情!   应江鸿深深地看着姜望。   长河龙君反叛一事,事实脉络其实是相当清晰的。   敖舒意之心,过往的数十万年,就是最无可辩驳的证明。   那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   时间的重量足以填埋山海,敖舒意却枯坐龙宫,万年又万年。   然而……   这些事情,谁不知道呢?   有些人清楚但不言,有些人欲言而无声。   “情有可悯,罪不能容。”应江鸿道。   姜望道:“既然情有可悯,其罪已刑,就不要再斩祂身前之名。”   “姜真君的意思我已经尽知了!”应江鸿淡声道:“我只问——昔日荆太祖镇杀神池天王,今朝六位天子镇杀龙君,水族能不怀恨?再问姜真君,水族若叛,谁来担责?”   “唔!”福允钦喉咙深处发出这样的声音,但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诸位且等一等。”姜望说。   应江鸿今天一再地意外:“等什么?”   姜望仰看天际:“我去钓一条鱼。”   说罢他纵身一跃,就在所有人的注视里,一路登天。 第二十二章天海之中我无敌   今日天下看姜望,姜望足下如登云,一步上高天。   天高三十三,青冥不见澜。   深海游去也!   天道深海无际无边,姜望无拘无束。   在无罪天人宥于孽海、猕知本沉眠未醒的时代,他是天道深海里最自由的存在。   三证现世天人,又两合妖天、魔天、修罗天、幽冥天、沧海天,此现世之下,最强大的天道支流。诸天万界,无不可往。   或许还有其他能够遨游于天道深海的强者存在,但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站到明面上来——那亦是一种不自由。   能够站在阳光下,这本身也是力量。   天光之下,舍此无他。   ……   妖界,太古皇城,封神台。   今日旗幡遍竖,彩带如虹。   自从麒相林焚于红尘劫,姜望放出诸天万界非他点头不得有绝巅的豪言,这段时间……还真个就没有登顶者出现。   超凡之路,道阻且长。能够赢得登顶的可能,已是亿万中无一个,本就是耗尽一生修行,追逐那超凡至高的飘渺机会。在登顶的关键时刻,还要直面姜望的剑……这谁扛得住?   姜望昔为真人,都没有哪个洞真层次的修士能够与他争锋。   如今他已证绝巅。   哪个有资格登顶的强者,愿意在修行路上最关键的时刻,用一生作赌?   哪怕是有强者护道,这世上敢说必定能够挡住姜望的护道者,却也不多!   但诸方都明白。   姜望横剑在彼,是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诸天万界的“问题”!   姜望独据天道深海,藏剑在其中,等于是把剑架在了异族的脖子上,谁能够允许?真要这么放任下去,神霄战争也不必开启。诸界趁早排队给人族下跪,说不定还能因为姿势漂亮,得赏几根肉骨。   但要真正将这个问题解决,也只能是妖族、魔族、修罗、海族这几方。   此四族是神霄战场上绝对的主力,他们不出头,就万界都无出头者。他们顶不住,这场战争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眼见得秋已过,冬将末,妖族、魔族、修罗、海族都有几次若有若无的试探,也都未能引来姜望。   妖族也终于决定动真格的。   今日走上封神台的真妖,名为陆执。   不是林间鹿,也非天上鹭,而是人间陆霜河的那个陆姓。   在当世所有真妖里面,他是唯一一个不以族属为姓,而冠以人族之姓的的存在。   他彻头彻尾的新妖族,最坚定的“师夷派”。主张“古老无用论”,要求妖族摒弃过往的一切,不要再沉湎于旧时代的荣光,踏踏实实向现世最强者学习,一如远古时代人族学于妖族天庭。   不同于“苦笼派”那种绝望自厌的思想,“师夷派”毕竟还是在探索族群的未来,故而能够发展在阳光之下,成为妖界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事实上妖族对人族的学习早就开始,只是“师夷派”要更为激进,如陆执这般,更是堪称“彻底”。   他认为只有真正的靠近人族甚而成为人族,才能了解人族,最后战胜人族。   他主张全面地学习人族,衣食住行都全面“人化”,自己也身体力行,在方方面面都向人族靠拢。   连姓也改掉,直接击破“天命妖族”的古老荣誉。   如今若是剥掉妖征,谁也分不清他是谁了。   很多妖族都不能够理解他,甚至是敌视他,认为他有一颗人心,是种族的叛徒,但是他并不在意。   在猕知本所列的天榜里,他排名第三。   也就是说,放眼整个天狱世界,所有的真妖,不论年龄、出身,能够胜过他的,不超过一手之数。能够说稳赢他的,可以说一个都没有。   其实天榜前三,都在伯仲之间,相差不过毫厘。   真个真刀真枪地杀一场,就连问道峰上排榜的猕知本,也不见得能说准谁胜谁负。   说他陆执是最强真妖,也没什么问题。   今日他来证道。   今时今日对人族的挑战,仍是妖族先行!   封神台上,陆执登阶。   长阶之下,麒观应提刀静候。   诸方都明白,一旦真的有谁走上那一步,必然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姜望是否真能镇压万界,剑横绝巅,还需要这样一场有所准备之下的履道来验证。   今日封神台仪仗尽备,当然也不仅仅是仪仗。   万神之神,万灵之灵,必敕一尊。   今日是妖族解决问题的那一步,可以说诸天万界都在等待这次登顶的结果。今日许成不许败,纵有万一,也敕他为阳神!   陆执并不觉得自己要沦落到那一步,要靠封神台的力量,立足衍道层次。   他仰望高天。   他有一双瘦长而坚定的眼睛,他的妖征便在眼睛里——妖纹映瞳,如裂隙,似蛛网。   妖界金阳是如此的灿烂,照得他的眼睛一片光色,碎琉璃般的辉煌。   他看这个世界,复杂破碎。这个世界看他,也光怪陆离。   道袍披在他的身上,其上绣了四个道字——道法自然。   他是主动来封神台证道的,但也不是专门为了挑战姜望的封锁,而选择今天证道。   他是苦心已足,积累已满,水到而渠成。   积累到了,那就往前走吧,管他前面有谁在!   他很喜欢人族的一句话——“路是挡不住的,人总要往前走。”   今日之人族,难道不是昔日之妖族吗?   他要告诉那些人,告诉那个姜望——妖,也要往前走。   人族拦不住。   谁能永恒而不朽,高高在永上?   他往前踏步,往上登阶。   天光洒在他的肩头,旗幡在风中猎猎。   已然见识过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的洞真,他想他并不拥有无敌的力量。但生命之蓬勃,总是向上。   那就向上。   来吧!姜望!   陆执一步高抬,已见天之无极,世之广袤,绝巅的风景已在眼中,超凡绝巅正在眼前。   倏然之间,绝顶高处,天光乱转。   有一道剑光出现了!所有的天光都因之混乱。   来了!这无言的宣告!   已是道历三九二九年的尾声,秋日成道的姜望,又用一季的时间,往前走了多远?   昔日之事皆陈事也,今日之篇,为谁翻看?   且看谁是今日主角吧!   陆执立睁其眸,长发狂舞,那眸中的裂隙,竟然跃出此眸,在身内身外蔓延!   他的整个妖躯,像是一尊碎瓷。而他这艰难跋涉的道途,也裂成他的刀。   但大江大河都不足以描述他血液的澎湃,狼烟烽火都不及他精神的炙望。   有人族姜望阻道,这是古往今来最难的绝巅路,非是如此,不足以显示他陆执英雄!   他已做好一边登顶一边挑战的准备,他做好了登顶第一时间就与姜望缠杀的准备——   但剑光一霎,眼前空空。   俄而又剑意翻滚,似云似雾,聚拢八个道字,在绝巅之上如旗帜飘扬——   “兹有陆执,允登绝巅!”   啊?   陆执蓄势已久的一刀无处可落,而竟一步踩在了绝巅上。直至妖躯蜕变,力量拔升,才有身登绝巅的实感。   不对!   陆执立即想起麒相林。   当日的麒相林不也是一步趔趄,登上了绝巅了吗?   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危险已经过去,随后就是姜望诸天证道,一蓬烈焰,将他烧成了劫灰。   事后妖族强者分析过许多次,确认麒相林的致死之因,是早就埋下的火种。   陆执反手一刀,自贯入腹,用凌厉无匹的刀意,第一时间洞察自身。   没有比这更激烈的手段,没有比这更彻底的办法。   无人伤他先自伤。   在今日之前,谁能想到呢?   一位登临超凡绝巅的强者,在登顶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巩固修行、夯实大道,而是在超凡绝巅处,审视自我,穷搜道躯,寻找那不知是否存在、不知存在于何处的火种!   同样立于封神台长阶的麒观应,却在这时,握住了他的刀。   他看得出来姜望的确没有真正出手——   因为今日妖族已经做好方方面面的准备,姜望要是真个出手,此刻应当已然成擒。但无论是何等样手段,都不曾捕捉到姜望跃出天道深海的踪影。此人根本就只在天道深海中,只远远垂来一缕剑意做钓线。   可姜望如果不真正出手,今日妖族所做的种种准备要怎么办?   难道每一天都要做今日之准备,难道每一个登顶绝巅的妖族,即便登顶了,也要如今日陆执之惴惴?   这一缕剑意,八个道字,简直是戏耍!   麒观应一步踏出,与绝巅处自查的陆执错身而过,一刀杀进天道深海中。   唰!   迎面有一剑!   潮水为之分流,秩序因其移位!   金阳血月今何在?妖界天海一剑割!   麒观应遥在妖界时,姜望顶多打个招呼。   一缕剑意吓陆执一跳,也就是极限了。他不会真个自信到认为妖族永远找不出对付他的办法。   他相信只要他真个踏足妖界,妖族会给他千百个留下来的理由。   永远不要小看一个族群的智慧,想要一招吃万年,绝无可能。   但麒观应既然跳下了天道深海,那就没什么好说——   我来也!   自现世天道至诸天,乃是以主流赴支流,顺流而下,不仅轻松,还能借助水势。自妖界天道至现世天道,是逆流而上,格外需要水性,因为洄游即是对抗。   所以古来“跃龙门”,是如此艰难。   姜望只需要在关键时候,踹上一脚,就足够将任何攀登者踹落深渊。   所以哪怕是面对猕知本,他也有自信说,天道深海潜游者,有我无他。   盖因他不仅屡证天人,“水性”更佳,还以现世三证的姿态,天然占据位置上的优势——这亦是人族煌煌大势的体现,居高临下,势无其匹!   至于麒观应……   姜望不相信有哪个绝巅能够在对抗天道深海的同时,战胜自己!   从天海深处,到麒观应落水的那一个点,姜望是瞬息而至。而一剑斩开,顷刻迸发出无穷无尽的辉芒,整个妖界天道海洋,尽是粼粼剑光!   这是他在观河台上,对应江鸿而未出的一剑。   就用这一剑,迎接麒观应等在封神台、等他降世的那一刀。   麒观应本该震古烁今的一刀,无比沉重,无比艰难,在天海中溯游,仿佛担着天海的重压而杀伐。竟然先发而后至,被姜望一剑当面,斩在了侧锋——   刀势被撕裂!   长剑去势不绝,但前方只剩天海浪涛,和一根割落的黑发。   麒观应毕竟是当今之世数得着的强者,虽有战场的劣势,却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被杀死。于天海中胜局虽难,来去还算从容。   那缕断发瞬间咆哮为一头墨色的麒麟,遨游深海,浸染清波,是麒观应潜留的暂夺海权的手段。   但无穷无尽的剑光顷刻涌来,将这尊墨色麒麟撕碎当场!   广阔无垠的天道深海,姜望青衫独立,一剑横抬,剑尖正停着那缕断发,而他淡漠地道:“天海之中,我举世无敌!念你麒观应也算绝巅路上的前辈,今日割发代首,权为警告。再敢来犯,割的就是你的头颅!”   麒观应怒而发笑:“诸方不许插手,看你我谁生谁死!上岸来!今与尔决!”   姓姜的这番作态,叫不知道的看见了,还真以为他麒观应是被放了一马,才得逃生。诸天万界可都瞧着!   姜望隔海静看,懒于一言,挂剑就走。   天海之中我无敌,天海之外我不去。   说什么都是废话,徒为败犬之嚎也!   看着姜望毫无留恋的背影,麒观应脸上的愤怒和恨笑都消失了。   而在他身边,虎太岁、蛛懿、鹿西鸣、狮安玄,一个个身影显现,渐而清晰具体。   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事已至此——”   麒观应收刀入鞘:“便如此。”   “如此。”   虎太岁、蛛懿、鹿西鸣、狮安玄纷纷点头,皆以“如此”应。   那苍老的声音道:“虚室无神,空海无天,幻阳无野——种水中月,照镜中花,引梦中蝶。”   嗡~!   立于超凡绝巅处的五尊天妖,身上同时焕发出无以名状的光彩。如梦似幻,却又如此汹涌。   五尊天妖的气息迅速跌落,而虚实之间的阻隔被强势轰开,堪称伟迹的金台虚影,就这样降临在天海上空。   轰轰轰!   整个妖界天道深海,掀起惊涛骇浪。这狂潮并不止歇,反而一路蔓延,甚至席卷现世天道深海。   只见得姜望踏浪而走,孤身远去。汹涌怒海,其身一叶。虽是在逃离,却自有安宁,显尽从容。   而五方诸界,凡天道所在,自此惊涛不绝!   在捕杀姜望不成后,妖族直接动用了更为根源性的手段。   以那苍老声音为主导,借麒观应、虎太岁、蛛懿、鹿西鸣、狮安玄五位天妖的支持,合此五方天敕神梦阵,将妖界封神台的力量,投放于此。用其巨大的消耗,醒梦惊神,神意侵天,引发天道激烈的反应,制造长达百年的天道海啸。   从而杜绝姜望借由天道深海所产生的威胁!   往后百年内,这天道深海,谁都不要放肆游了。   就这样把姜望赶走了吗?如此多的准备,也只能驱逐而已,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伤害?陆执眺望天海,心有不甘。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他在狂潮之中,听到了一个寂寞的声音。   那个声音像是没有睡饱,略显迷茫:“是谁——在动摇波澜?”   “欺天”猕知本,恰在天海禁游的此时……醒来。 第二十三章人皮渡舟   天道本身并不会被决定性的改变。   你只短暂地观赏潮向,不可能长久地拥有海。   一粒石子在海面掀起的涟漪,怎样出现,就会怎样离开。   无论风平浪静,抑或波涛汹涌,天道深海仍然是天道深海。天道恒常,受影响的只是试图干涉其间甚至泅渡其间的那些存在。   譬如姜望,譬如……猕知本。   昔者猕知本逆流而上,通过天道深海,布局现世武界,一支钓竿落下来,一钩两用,立诛王骜,伏杀姜望。   他不仅自己潜游,还携带了妖族、魔族、修罗族、海族的决定性力量,潜匿其中,可谓“负山游海”,展现了横绝诸世的算度,以及当时无人能够与之相较的“水性”。   他的确创造了震惊现世的战果。   妖族为之付出的庞大资源且不去说,他也因此消耗过度,沉眠在封神台。   想来人族有些老前辈也要松一口气——这样一位有『欺天』之名的天妖,每次落子,都必然掀起狂澜。仅仅是须弥山,就在猕知本手上死了至少三尊真君!   猕知本在封神台内部,得到了最严密的保护。   他的道躯一切,都秘藏在其中。   但独自洄游天道深海的姜望,却认定猕知本还有什么东西留存在天道深海——那东西本就不能被带走,无法收归妖界,应是猕知本的渡海之舟!   这不是平白而来的猜想,是他在天海苦觅,不断审视猕知本的潜游路径,最后对蛛丝马迹的总结。   人族之绝巅为【衍道】,号【真君】。妖族之绝巅为【天妖】,僭越号为【天尊】。   这天妖之称,是表“天命在妖”,亲近天道,绝巅妖族受天之宠,与天齐也。   天魔亦类于此。   相较于人族衍道,天妖的确在天道深海中更自在一些,遭受的抗拒更少一些,这在某种程度上亦被视为“天命”的明证。   但天妖也并非是天人那般,真正与天道一体、等同于天道代行的存在。   猕知本自有其与众不同的能力,才能自在遨游天道深海,一定不只是“水性”好而已。   姜望就是从猕知本身上得到的欺天之灵感,才开始尝试欺天。接着从无罪天人那里交易了潜游天道海洋的方法,习得一身好“水性”。但究其根本,还是他有遨游天道的基础,他真正成就过天人!   天人本就应当生活在天道海洋中。   若真视天道为海,天人即为海中鱼。   十三次证就天人,而后才绝巅的姜望,可以说是天道海洋里的非鱼之“鱼”。自由程度只稍次于永沦天道深海的那种天人。   从无罪天人那里学到的天海潜游技巧,他一看就懂,一学就会,还能举一反三。   这也是他“水性”甚佳,敢言“天海之中我无敌”的根本原因。   但他越是遨游天海,越是了解天海,就越是好奇猕知本潜游的方法。   他是用炼解《苦海永沦欲魔功》所得的至情至欲,对抗天道之无情,以此保持【真我】,乃至以【真我】登临绝巅。猕知本并非永沦天海者,不曾真个归于天道,却是如何对抗天道深海的侵化,完成“欺天”?   若说他在天道深海遨游,凭藉的是屡证天人的“天赋”。无罪天人常住天海,凭藉的是天人的“天赋”和超脱者的“眼界”。猕知本这样的非天存在,自由行于天海,才是真正体现智慧的遨游。   或许只有猕知本的方法,是可以复刻的。   他试图从无罪天人那里得到更多的情报,当然这并不可能。《苦海永沦欲魔功》已经脱手,无罪天人却是不管那么多。   这个冬天对异族来说格外漫长,因为有一柄名为长相思的剑,总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何地会以何种方式斩落。   但对姜望来说,他除了忙他在现世里的那些事情,在诸界天海的巡行,基本都只是试探和恐吓而已。其游海的主要目标,还是在寻找猕知本的渡船。   最好是趁猕知本沉睡的时候,斩断此獠渡海的根本。猕知本一旦失去遨游天海的能力,再无争渡者的他,就可以展现更多的可能。   结果当然是不尽人意的。   大海捞针,徒劳无功。   遂有今日垂钓。   姜望从来都知道,没有永恒不败的方法。   天道深海只是一时之地利,从不被他视为真正的倚仗。   山可摧,海可填,真正能够一直赢得胜利的,是不断自我超越的自己。   他并不清楚异族最后会使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他。   但他明白,异族若想折断他这支剑斩绝巅的剑,根本没有其它选择,只能针对天道深海——因为天海之外他坚决不去,同时又坚决保留随时能去的可能。   今日他一缕钓线抛向那名为陆执的妖族,所要钩来的,正是妖族动摇天道深海的手段。   这场天道海啸,恰恰是他所求!   他在惊涛骇浪之中孤身行走。茫茫天海,水峰群矗,激湍龙游,只此青衣如一叶,不回头地远去。   陆执以为他是在往现世逃奔。事实上他目标明确,且寻且走,在汹涌狂潮之中,找到了猕知本那被狂潮卷起、不能再静藏的渡舟!   涉及整个海域的动荡一旦发生,那不合群的就会显现。   姜望如是,猕知本如是,猕知本藏在海里的渡舟更如是。   那是一块暗礁,一块天道深海里的“石头”。   天道深海里是有石头的,都是天道力量之外的格外顽固的杂质。天道力量无法立即将其消磨,只能用漫长的时光冲刷。   严格来说,姜望也是天海里的杂质,只是他这块石头,长得很像天道之鱼,又的确像鱼一样会游。   很显然,猕知本在沉眠之前,特意为自己的天海渡舟做了隐蔽——   彼时姜望正被斩寿又斩道,前路晦暗,大道难成。他绝不知晓姜望后来遨游天海、剑压诸天的威风姿态。   但他还是在没有第二个天海潜游者出现的情况下,费了很大功夫,隐舟藏海,等待自己甦醒的那一天。   这或许就是智者的谨慎。   他藏得那么深,让姜望找了一个冬天都没找到。   直至今日,直至此时。   此刻波涛汹涌,狂潮不休,姜望也的确感受到了来自天道海洋的压力——除了肆意奔流、摧虐一切的天道力量,还有某种潜在深海,似乎正在靠近的危险。   不重要了。   时间足够。封印渡舟的礁石,正在眼前。   这块巨大的礁石,表面布满了复杂的妖纹,令人见而目眩,思而神迷。   其中隐隐有某种规律存在,只要将其破解,想必就能完整得宝——但要想破解这玩意儿,除非旁边站着重玄胖或者阮泅。   姜望自己是做不到的,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局限。   所以在看到这块礁石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出剑——   他并不需要获得,只需要毁弃。   剑尖斩在了那复杂的妖纹上,剑芒和妖光同时暴耀。   绝巅的力量在海啸之中掀起另外一场海啸!   猕知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醒来。   他的甦醒并不是因为他沉眠已足,本源得到了弥补,而是因为他仗之潜游天道深海的“渡舟”,被外力触动,他不得不提前醒来!   提前甦醒已是一种伤害。   但眼前所见更是令他震动。   上一刻还在困惑为何天海生波,下一刻就已经完全惊醒!   姜望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   他真的一秋成道了,还在天道深海里踏浪行波,有天海东道主的风采。   在自己沉睡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一觉睡到了神霄终末,会不会战争都已经打完?   这天崩海啸的,像是人族正大举入侵。   猕知本来不及探问情报,已经纵身扑入天海——他要挽救他的渡舟。   天海深处的那块礁石,妖纹齐齐断裂。   姜望的剑实在锐利,猕知本所留的天星暗礁,像一口箱子被打开,显出其中飘摇的……   一张人皮!?   这是一张容颜静冷、五官端慈的皮子,眉心位置有一枚不断旋转的佛印。   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令姜望心中惊跃出一个名字——须弥山明止!   五百多年前布局妖界,但被猕知本破局,被活活打死的那尊大菩萨!   他不曾亲眼见过其人,但在须弥山上看到过画像。   不,不止是明止。   姜望的眸光钉落,看到了更多的细节。   这张皮子不止是剥了一个人,其上有太多微不可察的补丁,都是不同强者的人皮,只是以明止的菩萨皮为主体。   这是一件人皮百衲衣!   原来这就是猕知本的天海渡舟。   这真是……   姜望的目光,显做了剑光。心中的情绪,化成了【怒火】。   但一只枯瘦的手掌,倏然横在身前。手掌微凹,如沟如壑,如一只倒扣的枯木之碗,盛起了怒火,舀尽了剑光!   刺啦!   茫茫空海一剑落。   姜望纵剑而来,一剑斩断因果,今日【缘空】!   面对刚刚甦醒、为了保护渡舟而不得不受剑的猕知本,姜望先扫空他最擅长拨动的因果,置他于无所依、无所凭藉的境地,这当然是有绝灭之心。   怒海无因果,孤舟无所系。姜望竖剑当面,此剑名【我执】。   一剑【缘空】,一剑【我执】。   缘空之后我执也!   杀!   猕知本的手掌当场被斩开,猕知本的脖颈往后仰——   横颈的一剑落空,转为竖劈,几乎要从咽喉至胸膛,将其竖劈两半。但隔着一条隐约的“隙”。   瞧来是剑尖在猕知本的衣上走。   剑气越过这一隙,杀进猕知本的体内。却似泥牛入海,一时没有回应。   猕知本的脑袋,毕竟是仰开了。   没有登上渡舟的猕知本,能够在天道海啸之中,与踏浪行波的姜望交战吗?   这一幕已是答案。   啪!   猕知本的道袍顷刻干瘪,如破布沉坠在海。   那件人皮百衲衣,却瞬间鼓囊囊。   空洞洞的眼窝之下,暴射出令人无法直视的灿芒。   猕知本填身在其中!   一瞬间显化其貌,而身上爬现拟如惊涛骇浪的妖纹。   长期以来,他就是用这件人皮百衲衣为载具,伪成永沦天海者,潜游天道深海。   明止大菩萨的人皮为什么可以作为渡舟主体?因为他是执掌《未来星宿劫经》的知天者。他的道身,本就是经历红尘的皮囊,横渡苦海的渡舟。因为猕知本在这张皮子上血描了天纹,以秘法叠加,一层层地鞣制。   而后才是其他强者的人皮为补丁!   这件人皮百衲衣上的每一块补皮,都刻画不同的天道规则。而每一点天道深海的涟漪,都要有程度不同的拟化应对。时时刻刻,千变万化,始终与天道归于一体——这体现的是恐怖的算度。   姜望以为猕知本的潜游方法是可以复刻的,其实不然。   人皮百衲衣尚且可以复刻。难以重现的,是他摆渡的手段。   波涛如怒,天海逞威,姜望一言不发,提剑再来,但猕知本却身放耀光,在骇浪中远去。   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变幻的人皮,而在退行之中,对视姜望:“当年明止和尚同我的那一场斗局十分精彩,一度涉及八域九尊,黑莲古难。后来的行念孤舟远渡,更是叫我赞叹。但姜望——你承因续果,却实在是粗鲁啊。”   浪愈疾,风愈劲。   海啸如狂!   天道海洋的危险,已经不容再忽视了。   姜望立身惊涛骇浪中,抬剑指他:“猕知本,神霄再见。勿避我也!”   而后转身飞纵。   身如青鸟,在不断扑来的惊涛中,显极自由。   鱼获已足,该回去了。   虽未能剑斩猕知本,但也不虚此行。   猕知本知道他赢得了什么!   ……   “蝉惊梦!”   甫一上岸,猕知本就怒喝起来:“麒观应不知天海,怨不得他。你不至于这样愚蠢,竟如鲁夫之意!”   时光飞逝千百年。   万界皆知“欺天”猕知本,已不知“奴神”蝉惊梦。   他是猕知本之前,妖族行棋第一的智者。   论及个体实力,更是在超脱门外!   因其以神为奴,肆意辱虐,完全不尊重封神台,不尊重妖界蓬勃发展的神道,与太古皇城政略相悖,一度被囚入太古天渊里自省。   这次也是为了妥善解决姜望的问题,麒观应才请他出手。   “你睡得倒是香甜,却把姜望逼出了更强的真君姿态。老夫勉为其难才出来给你擦屁股,还落得埋怨——”那苍老的声音有几分讥诮:“你就说姜望剑横绝巅的问题,有没有解决吧!”   “不信你没有其它办法。”猕知本大怒:“天海禁行,我游什么?!”   “嘿嘿嘿……我只负责解决问题,不负责最佳的解决问题的办法。”蝉惊梦的声音笑着笑着,便远了。   “猕天尊。”麒观应面色苍白地走到身边来:“如何?”   猕知本看了一眼虚弱的他,抱怨的话语终是说不出口,只道:“巩固五恶防线吧,你们虚疲至此,恐为人族所趁。即刻奏请妖皇,请太行大祖虎伯卿出关。”   “好。”麒观应答了一声,又皱起眉来:“听你的意思,我们中了姜望的算计?”   “说不上是什么精妙的算计,只是仗着天海之利,逼你们选择——这事只能怪我,没有彻底杀死他,也没有等待结果,就仓促沉眠。放开了天海,授人以柄。”   自知自事,当时确实是没办法再等了。   猕知本叹息一声:“敖舒意被镇杀的余波,我们终究不能再把握……”   “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像是呛到了水。   而陆执所眺望的天道深海中,漾起一圈一圈的殷红。 第二十四章愿为天下镇   麒观应很见忧虑:“猕天尊,你伤得不轻。”   猕知本摆摆手:“我的事情不要紧,去做你的事情。”   五恶防线的确是重中之重,麒观应没有多说,自投太古皇城而去。   只是,本以为搬动蝉惊梦,损耗些元气,用些封神台的力量,去换掉姜望独行天海的优势,是一笔值得的买卖。   现在竟然算不过来了。   他多少有些沉重。   人族姜望从来不以智谋见长,今日一众天妖竟为他所谋?   其谋何事也?   “猕天尊。”才证绝巅的陆执,走到近前来:“敖舒意之死,我们本来有机会做点什么?”   猕知本看他一眼:“不要妄动心思,小心弄巧成拙。”   想了想,终是了解陆执的性格,又补充道:“我只是看到了姜望的打算,机会不是现在就有,而是从姜望将做的事情里来。如果我更早一点甦醒,今天在这里演一场,机会是存在的——现在没有了。”   他轻叹:“这局棋跟你想的不一样。跟我想的也不一样。”   说起来他这一生落子,何惧与人争棋。   姜望放言说天海之中,只能有一个遨游者,他深以为然,必定要用尽手段,将其逐走。   这是他和姜望,两个天海遨游者的对弈,便以天海为局。   姜望一秋成道,他却陷入沉眠,由此失尽先机。   这独游天海,对手还没醒来,是多么巨大的优势。   若换成须弥山的那个明止菩萨,这会早就处处落子,布下重重杀招。   他醒来之后,也无非是见招拆招。虽然开局不利,过程艰难,却其乐无穷。   但姜望不一样。   这人满脑门子想的都是不要下棋。   下棋是复杂的艺术,姜望却只求简化局势。恨不得棋盘上只有两颗子,一对一的单挑。   要武斗不要文斗。   猕知本一生胜局无数,这样的局面也不是没有应对过。对手愈是粗莽,应对愈要绵密。对手愈是寻求决战,应对愈是要迂回。绵里藏针,迟早能把对手扎得千疮百孔。   但现在棋盘都被端走了,天海已禁游……   无论明弘、明止,还是行念,都是坐下来下棋的人。姜望却是个砸棋盘的。   不对,他是先把对手踹下棋桌,但找了一个冬天都没找到渡舟,眼看着对手就要甦醒执棋,再来把棋盘砸掉。还借的妖族之力!自己并不付出代价。   猕知本自问对姜望的谋杀已是尽力,天宪罪果一出,是把姜望当王骜来杀的,甚至更有重之。但姜望还是熬过那一秋,以更强的姿态归来。   他不得不承认,已经成长到这种地步的姜望,正常情况下几乎没办法再被杀死。任他谋局百年,也难以成行。非有天时地利不可,只能在神霄战场上寻找机会。   或许姜望刚才所点燃的怒火,是唯一能够寻得的安慰。   “这什么『万界洪流摆渡人』,也不过如此!”陆执在寻找新的安慰:“说什么诸天万界,未有他点头,不得成绝巅。到头来只是虚晃一枪,根本不敢真个斩下来。何如猕天尊,逆流天海,建下奇功。”   猕知本看他一眼:“我阻王骜,于他事发突然。姜望阻你,于你早有准备。这根本不是一个性质的事情。”   他遨游天道海洋的本事,藏了很久,才有现世武界那一次暴起发难。倘若他也事先放言,说必阻王骜。一旦真个出手,人族那边能放跑他一根毫毛,都算他厉害。   猕知本所说的,陆执当然也知。   他今日成道,没有半点欢喜。今日围猎姜望的所有天妖,包括他这个勇敢的挑战者,都是姜望戏耍的对象。   要是个有名的智者也就罢了……   “猕天尊,要是这段时间独游天海的是你,要是你有姜望的优势,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我都不敢想像。”陆执学人是为了胜人,但『位份』是学不来的,一时情绪复杂:“人族占据现世,天然大势加身,对诸界的谋局优势太大了。”   人族坐镇现世,随手落子,诸界就不得不应,实在是先天有势。即便在天道深海里,也是坐主流望支流,居高临下。   他今日登顶,看到的前路反而狭隘!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猕知本十分平静:“姜望的优势也不是他天生的,是他自己拼命赢来的。人族的优势更不是与生具来,而是我们丢掉的。”   “走吧!”   他病瘦的身体裹着不甚合身的道服,就这样折转过去:“熬过这个冬天,种子还会再发芽。”   “咳!咳咳!”   ……   ……   千万水峰并举,像恐怖巨兽探出的一只只大手。   但无论向左向右,都不能抓到什么。   姜望和猕知本是今日天道深海里唯二的潜游者,也是海难中各自逃命的幸存者。   方向不同,心境也不同。   猕知本逃离天道深海,跳回了天狱囚笼。姜望逃离天道深海,又要面对现世那一局——   观河台上那么多大人物,都在等他钓回什么。   他若空竿回去,将为笑柄,也将彻底失去在水族事务上发声的分量。因为他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无法为水族做些什么。时间给了,机会给了,他没有把握住。   这是一场豪赌,开始和过程都只有他自己清楚,唯独结果,须为天下知,也要被天下检验。   即将跳出天道深海的时候,姜望在茫茫无际的时空里回头。   他看到海啸肆虐的天海底部,动荡不宁的波澜深处,有一个个隐约的黑点浮现——正以恐怖的高速掠向海面!   姜望轻轻一抬脚,便离开了此间,再不回头。   在天道深海里呆久了,就会成为天道之力无法消解的“石头”。   那些永沦天道深海的存在,便会逐渐涌现。   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那也是天道深海自净的一种方式。   猕知本潜游天海时所苦心避开的,正是这些存在。   姜望每次匆匆来去,也是有所警知——但今日确实是第一次看到。   却也不重要了。   天海回身,已在观河台。   从惊涛骇浪的天道深海,回到暗流涌动的观河台。姜望不得不承认,还是这里更激烈一些。   说到底,这一次的天海之行是早有准备,按部就班,说是冒险,也只是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观河台上,却是牵系千万水族的性命。   他尤其的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   今归也!   一步涉海,回首观河。一切都如故。   姜望剑在鞘中,先看福允钦——尚有气在。   “来去不过一刻。姜真君说去钓鱼,结果去了天海。不知所为何事?”应江鸿按剑在彼,静看姜望。   惊陆执,退麒观应,争杀猕知本,说来过程复杂,其实也流光过隙,发生得十分迅疾。   天道海啸已经掀起,天海动荡不休,似他这等强者,自然有所察觉。   他知道姜望涉海而走,必要所谋。他只是不明白,在这么关键的场合,姜望把所有人都晾在这里,特意跑这一趟,竟是为了什么。明天去不得?后天去不得?   但嘴里争锋相对,手上剑拔弩张。   他还是等足了这一刻钟。   当然不是因为他对姜望有多么喜爱,而是因为姜望后来的发言,是景国想言而不便言,符合景国所期待的事态发展。   长河龙君敖舒意的反叛,是自烈山人皇时代埋下的裂隙,在数十万年的历史里积重难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怎能说是祂今天被景天子逼反呢?   有些人真是其心可诛。   当今景天子掌权才多少年,于敖舒意的漫长生命,连个涟漪都算不上!   姜望的分寸掌握得很好,他要看看,是不是从头到尾都能掌握得这么好。   与之相对的是,许妄就一直要推动大会进程,不肯等姜望回来。   这位大秦贞侯,嘴里把姜望夸成了花,说这位年少英雄,怎么为人族宏威,这时又去天外鏖战,实在劳苦……但话里话外都是说,且让姜望去忙姜望的,不必让这么多人等姜望一个人。   应江鸿这个与姜望相对拔剑的,则是把姜望一顿贬低,最后还放下狠话——   “小儿辈轻狂傲慢,不识大局,非得狠狠碰壁不可。今日便等他一等,且看他有什么花样!”   于是就等到了现在。   姜望自天海仗剑归来,不曾带来半点天海的涟漪,仍然十分沉静。先是对应江鸿深深一礼:“以中央之尊,天师之贵,而能不计前嫌,静候姜望这一刻。姜某诚知上国之重也!”   又团手对台下一拜:“姜某任性跃天海,有劳诸位久候!”   台下都说无妨。   以姜望今时今日的贡献和地位,实在地说,等也等得。   人族第一天骄,有言在先,先打条鱼回来给大家煲个汤,再商大事,这有什么不能等?   剑横诸界绝巅,难道不是值得等待的事情?   姜望回过身来,又对应江鸿一礼:“先时天师与我问话,恰妖族有名陆执者,正在冲击绝巅,我等待一冬的时机正在彼刻,遂离席执竿,多有失礼,还请见谅。”   他这会儿这般有礼,倒是叫应江鸿不太适应。   烈山人皇都僭越议论了,还对我这个天师这么尊重吗?   “无妨。今日是天下之会,台上台下尽所言也。”应江鸿摆了摆手,很好地体现了中央帝国的气度:“姜真君这会儿想必是有答案了?”   “我先说说我离席去做什么了吧!”姜望道。   应江鸿看着他:“本座却也好奇!”   姜望已经礼过数巡,这会儿双手一展,直脊而立,平视应江鸿:“有一个我很敬爱的忘年交,自谓是旧时代的渔夫。我今天也算是个渔夫!在风浪时候出海,打鱼换钱,赎买一些性命。”   “哦?”应江鸿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福允钦,回转视线,审视着姜望:“你打到了什么鱼,竟然贵重到能赎买性命?”   姜望道:“这条鱼,名为猕知本。”   应江鸿的脸色,有了几分肃然:“你杀了猕知本?”   姜望诚实地道:“我重创了他,应该要耗他一些寿元。但具体伤他到什么程度,我还不知晓,他城府极深,隐藏得很好。”   彼时猕知本刚刚甦醒,又是在天道海啸已经发生的时刻,于他绝不是有利的战斗时机。   但为了救回自己的天海渡舟,他也不得不受一剑。   留得天海渡舟,就还有在天海布局的可能,失去渡舟,就等于拱手让出天海。   这是姜望留给猕知本的选择题,他也预知了猕知本的选择——那一剑本就是奔着杀死猕知本去的。只是诸事不能尽如人意,猕知本不是想杀就能杀死的。   “我听闻自上次阻你之后,猕知本就一直在封神台沉眠,你能把他钓出来,重创于他,的确很了不起。”应江鸿没什么表情地道:“但仅仅是重创此獠,要拿到这个场合来说话,似乎不够有诚意?”   猕知本当然是个极重要的角色,可以说宰杀一个猕知本,功大于宰杀三五个天妖。   但这还没杀死呢!却表的是什么功?   “天师误会了。”姜望淡声道:“我钓走的不是猕知本的性命,我钓走的,是他干扰我的可能。”   台上台下都静。   什么事情还要防猕知本的干扰?   甚至于,要把正在沉眠的猕知本惊醒过来,再来抹掉干扰的可能性?   应江鸿顿了一下,拧住眉头:“姜真君意欲何为啊?”   姜望道:“自长河龙君故去后,中央帝国担当其责,以五万水师,屯驻观河台,日夜巡行,南天师更是法身镇此,不曾轻移。狻猊、蒲牢,景国皆敕命。及至狴犴、负屃,强魏驻军。霸下之桥,龙门亲镇——”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宋国亦驻军河岸,巡行水患。”   涂惟俭在台下松了一口气。   宋国人上下一心,勤为水事,可不能被忘记!   而姜望继续道:“九镇之三,和国守之,云国助之。九镇之九,齐南夏军督亲御。”   “雍国不能辞二镇睚眦,玉京山岂能放一镇囚牛……此般种种,使一河之事,万万人揪心。诸方日耗甚巨,天下颇费资粮!”   自敖舒意死后,诸方都是乱糟糟地上来做事,也凭藉人族的强大底蕴,确实镇得住长河。但要想长治久安,这治河之事,还是须得有统一的规划,长久的定制,不能只靠诸方自觉防治。这也是今天召开治水大会的核心原因。   他历数诸方之功绩,而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今——”   他与应江鸿相对,立于福允钦身前,一时青衫鼓荡,长发张舞。睁开眼来,已是金阳雪月,灿光无穷。   “愿为天下镇!”   于此同时,那正在爆发海啸的天道海洋,仿佛一静。   无穷无尽的天道力量,从天而降,直落观河台。   好似银河,倒挂长空! 第二十五章使此镇如不周   “舒意!知天否?一时曰'静'也,一字曰'定'也,亘古不改,万世不移。”   “舒意!知长河否?”   “昔仓颉造字,以不周而见'山',以长河而成'河'。故言山脊河血,万古成歌。遂有'人间',有时阐为'山河'。”   “舒意啊,莫看此句——长河万古翻神陆,滩涂一贯堆怨魂,养我杀我同此心,人间事,原来天不问!”   “人心如水,常有波澜。长河纵意,喜怒无常。故说,治水如治心。”   “拔龙脉为筋索,以缚长河。竖帝冠为不周,以撑河脊。羲浑无道,乃有河道。羲浑失义,遂聚河堤。”   “今治河,使之如天海。亘古定也,万物生也。”   ——《九镇暇谈》   述者,烈山。   录者,敖舒意。   ……   烈山人皇年轻的时候,曾亲历长河泛滥事。见长河两岸,弃为滩涂,近水之民,为水所噬。   他只身入水,史载——   “数为洪流逐退”、“数厥”、“呕血不止”。   他悲愤至极,甚至涉水喝问长河——若无灵,何来母河之尊名。若有灵,古今多少事,岂有母食子?   书上说,龙皇大庇水族,不能制长河之怒。   长河泛滥,就像祸水之波,永不能绝。生两岸而灭两岸,无非天道至理,日月盈缩,周而复始罢了。   后来烈山氏徒步长河两岸,走遍每一处水眼,一步一痕,万里反覆,苦思长河永治之法。   据《静虚想尔集》记载——   “衣衫褴褛,披发赤足,时人常见于河堤,以为长河野人。”   有人说烈山氏徒步长河的行为,是苦心治河。有人说他是借名以察水族军势,才有后来逐龙于海——那时候长河还为龙皇所掌。   但无论怎么说,烈山人皇对长河的治理,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   至于炼龙皇九子为九镇,已经是后来的事情,算得上治水定鼎之作。此后长河永晏。   今天的长河,是已经被降服了的长河。   降服了很多年!   长河如龙,龙腹抵着观河台,龙身压着九镇,又有敖舒意数十万年的调和。   这才说,在诸方互不同属、各自为政的情况下,几乎是分节式的镇压不同河段,也能稳住长河形势。   事实上诸方今日治河,仍是以九镇和观河台的固有格局为主。   姜望曾亲临九镇石桥,以干阳赤瞳洞察了石桥的每一处细节,极其细致地观察这封印术的巅峰成就。在学习封印术的同时,也深刻地认识了长河。   长河龙君以烈山人皇设九镇的心得相送,让姜望进一步了解九镇封印,以寻求封印第二天人态的办法。此即龙君之赠礼。   这份心得,就是敖舒意手录他和烈山对谈九镇的《九镇暇谈》,说是烈山人皇和长河龙君之间的暇谈,更像是师徒授业,挚友交流。   更确切地说,它更像是烈山人皇的《治河手记》。   它描述的可不仅仅是烈山人皇对九镇的构想,也不仅仅是对封印术的探索。它更具体地讲述了烈山人皇如何治水,包括治水过程里遇到的种种问题,包括敖舒意自己的种种困惑。   姜望隐有一种感觉——烈山人皇为长河龙君解惑的经历,也像是一种治水的过程。   时至今日,姜望并不清楚,当时龙君相赠此手记,送这样一份“小小的礼物”,是不是有对今日的预知,是不是某种悲观的绸缪。   但他曾经对龙君说过——以后我会深思水族之事,并且尽力而为。不过这不是一场交易。   这就是他深思的结果!   这也是他尽力的时刻。   当他站到福允钦面前,为他握住应江鸿的剑。   他心中所想的,不仅仅是长河龙君对人族百姓的感情,也不仅仅是宋清芷和自家妹妹的发小之谊。   不仅仅是他拒绝了长河龙君的交易,长河龙君仍然礼赠他《九镇暇谈》。   他还想到宋清约为庄国新政所做的努力——在清江生活的那些水族,也把庄国当做自己的国家,一直在做自己的努力,希望将它建设得更好。   那些为家国尽心尽力的水族,和岸上苦心耕种的人们,谁不是对这片山河“有感情”!   他还想到,当年在清江之畔,他所看到的那个险些被绑走的贝女。那一幕挑战了他对古老盟约的认知,第一次意识到很多人并不在意盟约,并不把水族当成同类。   后来他又看到很多人,不把人当人。   可在水府中再相见,那名贝女惊慌失措,却还是咬着牙帮他遮掩行踪。   是谓“知恩”。   人族和水族,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直到现在,姜望也没有看出来。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人族水族一家。他小时候甚至觉得,水族就是住在水里的人。   今天他站在这里,站在天下人的注视中。   他仍然要说,他见到的是有情之龙君。   而这不是一场交易。   这是他本来就会做的事情。   人皇死,龙君治。   龙君死,姜望继!   无非是薪火相传,一脉贯之。   烈山人皇治长河,是“使长河如天海”,希望将长河变成天道日月般的存在,以此不伤人间。   而姜望恰恰是史无前例的十三证天人,对天海有与众不同的解读和认知。他太知道怎么掀起天海波澜,太知道怎么沉陷天道海洋又脱离。   何必“如天海?”   今引天海来!   姜望屹立观河之台,接引天道之力,使之倒倾人间,灌落长河。   制造了“九天之上、天海倒挂”的奇观。   如此伟迹,震惊天下。   直至此刻,观河台上的众人才明白,姜望所说“钓走猕知本干扰的可能”,其意何在。   姜望竟是要引动天道海洋的力量,镇压长河!   这绝不是轻易能够做到的事情,非有通天彻地的神通,不能为此事。若不是对天海对长河都有极深刻的理解,也根本不可能将它们联系。   在这种时候当然是不能被干扰的。   天道海洋一旦掀起波澜,很难说猕知本会不会惊醒——他这样的智者,哪怕是在沉眠状态,会不会留下天海警讯的手段呢?   还是很有可能发生。   而猕知本一旦得知姜望在做什么,绝不可能坐视,也绝对有办法阻止。   引天海镇长河的过程,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甚至更直接地说——   要在天道深海与猕知本对局,他根本没有把握。   就现在来说,他“水性”更佳。   可是他能从猕知本这里获得“欺天”的灵感,猕知本也能够学他遨游的本事。   他敢提着剑和猕知本在天道深海里搏命,但他也清醒地认识到,生死不是只有拔剑一种方式。   双方各凭手段,他不觉得自己能赢得过猕知本的算计。   所以在这一步开始之前,姜望特意跑了一趟妖界天海,斩绝猕知本干预此事的可能。此刻天海翻涌,猕知本不得游。   他方能安然为此事。   他的确对猕知本有最深的忌惮,因为天宪罪果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也因为他亲眼看到行念禅师是如何陨落。   此时,他眸为金阳雪月,额现日月天印,倒挂之银河,为他张舞,天海的力量,引为飞渠!   即便是应江鸿这般见惯奇观、擅长拨动风云的强者,一时也静声屏息——   天海镇长河,此事古未闻!   在烈山人皇和长河龙君之前,长河还未驯服,此事断不能实现。且不说能不能做到、有没有天人愿意为此事,贸然引渠,使天海接长河,只会引起双方的强烈对抗。   陆地祖河冲击天海,也不是不可能。   而在烈山人皇和敖舒意已经驯服长河的今天,只有姜望在做这件事情。   应江鸿作为中央帝国的最强天师,当然知晓一些古老的隐秘。   他明白今日清晏的长河,仍不算烈山人皇最终宏图。   按照中古人皇的布局,现世长河最后的理想状态,就是如日月永恒,向现世播撒辉光,却永无泛滥之厄。届时哪怕九镇毁弃,观河台垮塌,龙君不复存在,两岸无人镇守……长河也永宁无灾。   姜望今日引天海之力,分明是以此接续中古人皇的布局,用天海为引,将现世长河推向“亘古天常、永世长治”的位置,加快这样一个演化的过程。   烈山人皇是以无上伟力、恢弘布局,跨越无以计数的岁月,将长河推向亘古。   姜望今日虽是取巧,在烈山人皇和长河龙君久治的基础上,在观河台和长河九镇的帮助下,引天海之水,反灌长河,影响长河……一旦完成,也是今世未有之功!   他终于明白,姜望为什么开口就是“我为天下镇”。   因为这就是当今最好的治水之路,是中古人皇正在被验证的伟大设想!   这必然不会被阻止,每一个着眼人族未来的有识之士,都只会支持!   甚至若是早知如此,哪用得着姜望去天海垂钓?   现世诸方出手,也不是不能掀起天道狂澜,更有的是办法,能够断绝猕知本干扰的可能。   姜望选择独自去垂钓,也真如他言,是为打鱼换钱,赎买一些性命。   那些水族,对姜望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还是说,重要的是年轻人心中的“公道”?   一切该发生的,都在继续发生。   一切在沉默的,仍然在沉默。   在诸方复杂各异的眼神中,立在高台、接引天海的姜望,又有新的变化——   他的日月天印、金银双眸,都逐渐褪去光彩。   但自他的道躯之中,有一个恢弘的虚影,正缓缓漂浮出来。   在离体而出的同时,也在由虚凝实。   那是一尊金发金冠、威严高漠的身影,紧闭双眼,似在沉眠。   斗昭一会看看此尊,一会看看黑发黑眸的姜望本尊——仍是姜望之眉眼,气质却是截然不同。太威严了。太高高在上!这金发金眸的身影,令他掌中天骁难耐,有一种急于拔刀将其掀翻的冲动!   他目空一切,哪受得了别人睥睨众生。   但细看这金辉灿耀的姜望,却也不是孑然一身。   此尊虚悬在姜望身前,眼阖而眉定,长发都直垂,没有半点动静,寂然如死。   而随着其道躯逐渐血肉清晰,此尊身外的金光、蓝光与霜光,也逐渐凝实了。   那是金色的天柱一根!   外缠蔚蓝色之神龙,铭刻霜色之天纹。   镇封【先天永恒金尊】在其中。   就这样竖直而立,空悬在姜望身前,并不显现高大的姿态,却给人接地撑天的感受。   斗昭心中浮现一个名字——“不周山”。   传说中的撑天之柱!   他不曾亲眼不周山,但关于不周山的感受,便极类如此。   “此为【定海镇】,或者诸位也可以叫它【定海神针】!”高台上的姜望道:“昔日我险沦天海,自救无路,幸得诸方帮助,救我迷思,益我前路,长河龙君正是帮助我的其中一个,祂与我分享了烈山人皇设长河九镇时的一些心得体会。”   众皆恍然。   这时候才明白,姜望为什么能够对长河有这样深刻的理解,又为何能够了解甚至续笔烈山人皇的宏图。   姜望继续道:“我修成此【定海镇】,立于心牢,以之定心海。”   “烈山人皇有言,治水如治心。”   “长河龙君曾问我——『我错了吗』?”   “姜望德薄,不敢自比人皇,也不配给长河龙君一个答案,但我——”   “诸君!”他看着在场的这些人,眼神里有一种十分孤独的光,就像是十年前的黄河之会,那尊身披金袍的身影,端坐高台,向台上投来的目光。   水族天骄尽凋然的长河龙君,昔日看到人族之天骄时,仍有几分发自内心的赞赏!   那种光,是坐困长河的超脱者,孤独的理想。   “我真的很想告诉长河龙君——或许祂并没有错。”   “理想,怎么会错呢?”   姜望抬起手来,平直地往前,仿佛虚抵住那定海神针:“这【定海镇】,原是吾兄李龙川之箭也,姜某填以血肉,天人为骨,龙君铸以魂灵,人皇授以至理。取之于龙君,用之于长河。继之于人皇,定之于人间。”   他青色的长衫轻轻卷起衣角,而手上就此一推——   轰隆隆!   这根撑天之柱、定海神针,就这样在空中平移,飞出观河台,飞落长河中。定止一伫,下探长河之底,上穷天海之澜。   所有自天海倾落人间长河的力量,都要经由这定海神针的调服,灌溉于长河,久治于长河,而不损及长河。   此天人之躯,永恒之尊,定海之镇。亦如九镇石桥有不朽。   从此天地之间,有此柱如不周。   从此天海长河间,有此针如神渠。   他定声道:“自今而后,永镇长河。” 第二十六章谓我何求!   山河无言人自言,天海之水落九天!   姜望搬动心牢里的【定海镇】,移镇长河中。   从此以后,这纵贯古今的万万里长河,在观河台、长河九镇之外,又有了一个“定海神针”。   可称“长河三定”。   后者当然还不能跟前两者相比,但立足现世、接引天海的力量,却也是天下独有,诸界都无。   诸方镇长河,未有如此者。   《九镇暇谈》之所获,十三证天人之所阐,才结成这无人能替代的功业。   人们都可以看到——   有厚重而玄黄的气,正丝丝缕缕的凝现,在青衫独伫的姜望身前翻滚。   大益天下的功德,几乎结雾成云。   若说云如旗,这是天底下最荣耀的旗帜。   刷!   忽有剑光一道如惊电!   但见得剑气滚滚,剑虹经天。   天边聚拢的德云,瞬间就被撕裂了。玄黄功德之力,一时又散为丝缕,飘飘而落。   像是落了一场昂贵的春雨,在这人心成雪的三九寒冬。   涂惟俭震惊地看过去,只看到姜望缓缓地收剑。剑已收了,剑气仍在长空啸鸣翻滚。   何人能视名禄如尘埃,割功德如草芥?   前有武祖,拳碎功德、益天下武夫。   今有姜望,割功德为春雨,落在不冻长河,灌溉天下!   此刻天海还在倾长河,定海神针正撑天。   德云散雨,剑虹飞贯。   在如此壮丽的画面里,那立在台上的年轻真君,却只是收敛了眸光。   史书今日又被他一剑划下一页来。   他反而敛眉,反而垂眸。   他做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赢得诸界都无的成就。他站在应江鸿身前的姿态,却并不比他刚来的时候更高。   煊天赫地的光影,随着他的垂眸而散尽。   定海神针深潜河底,那倒挂之天海,似乎并不存在。滚滚轰雷,仿佛散在远空。此一时,长河已静。   但天海的力量,的确通过定海神针,在长河中奔流。新的长河秩序,的确正在建成。   知者谓忧,不知谓求!   应江鸿于此高台眺长河,但见万万里波澜轻,游鱼出水跃肚白。万般在水,天地混周。   真乃德流。   这条具备超凡意义、真正牵动现世根本的长河,养育了现世无以计数的生灵,也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的传奇诞生。从古至今有多少故事流经了,多少英雄在浪潮中。   他感到这条他看了很多年、总觉得已经“不甚稀奇”的长河,的确是非常美丽的。   “姜望!”屈晋夔已经尽量的不发声,但还是忍不住,他想淮国公若在此,也一定会问的:“为何剑碎功德啊?”   这功德之云,如此厚重。虽不可能说可以推举姜望至超脱,也有福泽绵延,大益道基。   如何轻弃之?   “附圣皇之骥尾,竟有大名。效先贤之德行,岂敢居功?”姜望平静地道:“这不是我的功德,这也不是我的路。”   “这是不是你的功德,已有天知,人心能见。”台下的涂扈若有所思:“姜真君,你挥剑决之,欲述何言?”   姜望道:“祭司大人,您今天已经问我两个问题了。”   涂扈笑了起来:“一如前例。你也可以向我寻求两个答案。”   姜望却并不寻求什么答案,因为今天他站在这里,心中已无疑问。   他说道:“这【定海镇】接天连河,瞧来固然恢弘,但数十万年如一日的苦心治水,才是真正的巍峨。”   “我接引天海,不过适逢其会。恰有一些遨游天海的经验,恰有受益于诸方而成的【定海镇】,恰恰记得烈山人皇的宏图。长河本不宁,如今能定,是烈山人皇之功,长河龙君之治。我不敢夺名——”姜望顿了顿:“我怕那些不该被忘记的事情被忘记了,却只让我这样鲁莽轻率的人被记得。”   怕萤火之光跳进眼睛,而竟掩了日月。   怕一叶障目。   怕人忘记敖舒意!   怕人族忘记了水族。   姚甫心中有十分感慨,但话到嘴边,只有一句:“山河不言,固为德矣!”   仿佛在呼应姜望,仿佛在提醒自己。   今天姜望说“勿失其德”。   何为德?   便如此刻。   不言自昭!   “人皇遗志,承于万古后,能见江月前。姜真君剑分德云于天下,道镇长河于永宁,福昭万年,功莫大焉!”   堂堂南天师应江鸿,这时候竟然后退一步,拱手而拜:“景国调御长河两岸,治水有责,肩亿兆百姓,当有一拜!”   这是他今天所退的唯一的一步。   整个天下能受他一礼的人并不多。   这一幕必定载入史册。   今日姜望数拜于应江鸿。拜其尊贵。   应江鸿还了一拜。还其德昭。   姜望的眼睛抬起来,最终没有让开。   他坦然受了南天师这一拜,然后慢慢说道:“昔烈山人皇自解,乃有群龙无首。长河龙君自囚,遂见百舸争流。现世之长河,本就天下共有。两岸之民,各有其国。长河之水,自行波涛。姜望虽伫【定海镇】于长河,【定海镇】却非姜望所私有!”   他又看向台下各方势力的代表:“虽则姜望治水于今日,仍赖诸方护持于以后。愿公伫于此,请天下监察,时时巡看,以避缺漏。”   宫希晏眉头一挑!心实讶然!   应江鸿认可姜望治水的功劳,同时强调景国的权柄——这也是应有之义,对于诸方势力来说,分割水权本就是这次治水大会的核心。   他想到姜望会受其礼而放其利,但他没想到的是,姜望不但认可景国的水权,还把长河水权全部都放开,自己不争一毫一厘——说白了,有平治长河之功,能推动烈山人皇关于长河久治的构想,姜望今日就在长河建一座水府,也没什么不可以。而姜某人若是有野心,以他今日为水族所做的一切,一旦开府建势,天下水族岂不蜂拥而至!   说再现中古龙宫是太夸张,立成长河第一势力,却不见得没有机会。   万古基业,唾手可得,难道一点不心动?   “姜真君此言差矣!”愿意替姜望接应江鸿之剑的许妄,这时候再次表现出他对姜望的关心:“尔既功着长河,岂有不酬!姜真君,有些东西该是你的,不要轻易放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在台下,却也恣放其言,巡视一众:“依我看,中央帝国过于广袤,顾此失彼,已经力不从心,以至于有龙君之憾。今有真君姜望,公论有德,治水有功,立身于河,本勋不朽——不如以观河古台奉之,大兴宫殿,以敬其德,能彰其功!有狻猊蒲牢二镇,为其镇宅,使福泽长久!此后万古,当知今日之壮也!”   姜望把长河龙君反叛的根源,归结于烈山人皇最终失信敖舒意。许妄也灵活地调整了景国的责任——景国或许不是长河龙君反叛的症结所在,但也至少是个引子。顾此失彼,有所疏漏,总要承认?   治水这么大的事情,姜望一个人干了。   本该担责天下的诸方,予他一些酬谢,也是应当——当然,代天下而酬功,是确立诸方对天下的权柄。   这是今日与会诸方的核心利益,却是不可能被任何事情影响,不会因姜望动摇。   “姜真君大功当酬!”应江鸿一拂袍袖:“但你许妄的酬法,很有问题。秦人欲赠水府,当赠渭水!慷他人之慨,可为德乎?”   观河台历来说是诸方共镇,但一直可都是在景国的眼皮底下。   狻猊蒲牢二镇,此刻更是还有景国的驻军在。   秦国人这是在割景国的肉,去献姜望的殷勤——当然他们也并不在意姜望需不需要。能够削弱景国,就很好。   做老大的方法不仅仅是强大自身,把老大拽下来也是其中一种。   “他人之慨?应天师言辞无端,徒然令人发笑!”许妄大笑数声,而后道:“就如姜君所言,长河之水,自行波涛。长河水权,天下共有。却不是谁家后院!这滔滔河水,亘古东流。应该是齐国的就是齐国的,应该是魏国的就是魏国的,管不过来的就给荆国,这龙门书院、宋国、雍国,哪个不能出力?我今日只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你景国做不好就不要做。秦人于此无所取,能见公心!”   应江鸿牙都要咬碎了,齐国好歹占了个南夏,算是摸到了长河边上。你秦国在现世西南,离长河主干有十万八千里呢!你取你……什么?   戎贼!   他正要心平气和地痛斥一番,耳中却听得姜望的声音——   “贞侯爱护之心,姜望已尽知!”   应江鸿面无表情地看回去,只见得年轻的真君站在那里,对许妄一拱手:“但姜望七尺之躯,一人一剑,却是住不下那么大的宫殿。天地虽大,星月原上一座酒楼,便足堪落脚。天海辽阔,长河滔滔,姜望脚下所履,也不过一叶孤舟。”   他放下了行礼的手,迳自走向悬吊福允钦的古老刑架,嘴里道:“心领了,勿复言。”   姜望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我不对谁拔剑,也不是哪方的刀枪。   你们的斗争我不管,你们的屁股我来擦,你们的责任我来扛,你们的权柄我不沾染。   治水的功德我不要,那些荣赠都不必。   水族这边,请你们放一放手。   放一放手罢!   许妄、应江鸿都不说话,宫希晏、魏青鹏也沉默。涂扈、阮泅、屈晋夔,更是延续了缄声。   这份以行为言的恳切,在这个时候,终于是被诸方听到耳中了。   众人就这样看着他,走到了福允钦的面前。   福允钦艰难地仰首,血眼模糊地看着姜望,这时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看到眼前隐隐约约的身形,像看到一缕跳跃的火焰。这缕火焰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一直延续到今天。烛虽微弱,一室长明。   姜望看着福允钦,但没有立即做什么,而是说道:“南天师先前问我,『水族若叛,谁来担责』。我急于奔赴天海,驱逐猕知本,未能及时回应——现在我想回答诸位。”   他说道:“我知道南天师的意思,是说我如果这么坚定地支持水族,就应该站出来做个担保,以此证明我的底气,证明我对水族的相信。事关现世稳定,自然不能轻率为之。南天师也是为天下思虑,不是针对我姜某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这事并不合理。我固然看得到龙君治水的功德,固然看得到福总管这些年的勤勤恳恳。然水族之众,计以亿万,善恶贤愚,各有不同。哪有永恒不变的情感。姜望又何德何能,岂能尽都承担?如天师为人族守天门,所以天下人族之祸事,天师都应该承担吗?景国天子坐中央,龙君一旦叛之,就该由景天子担责吗?愚以为不然!”   “这不是法的精神,也不是人族的道理!”   “有件事情大家可能不知道,昔日我履神临之责,不幸失陷霜风谷,流落妖族腹地,九死一生。那个在霜风谷偷袭我的人,其名梅学林,是那位孤城拒天妖的梅行矩,唯一的后人。而操纵他的人——是庄高羡。”   “于万妖之门后,役英雄后人,陷人族履责者于死地。此事可谓通妖!”   “庄高羡与我同为人族,甚而我昔为国人。他通妖,我来担责吗?”   “想来诸位不会如此想。”   “无论景人、秦人,抑或人族、水族,背叛人族者,天下得而诛之,是叛者自担其责也!”   “无非天下志士,剑利者杀之!”   他背对着所有人,铿然如剑鸣:“庄高羡,我杀之。刚好我能,刚好我愿,这就是我要说的话。这是我给南天师,给诸君的回答。”   他那明亮的眼睛里,跳出来的火光,落在了古老的刑架上——却不是为了焚烧那悬吊的罪囚。   捆缚在罪囚身上的黑褐色锁链,如毒蛇般游退。焰光往前,锁链往后。   这个过程并不慢,但清晰地体现在所有人眼中。   无尽的长夜,无声地消逝!   在福允钦被吊悬在观河台的这些天,当然也有一些力量试图营救,也有一些声音若隐若现,但都没有掀起波澜。   那坚不可摧、不容开解的,何止是这锁链?   那笔直伫立,碾磨生命的,何止是这刑架?   唯独这一次,火光那么自由地跳跃,没有人再阻止。   福允钦像是一团被抽掉了骨头的烂肉,贴着刑架,无力地滑落下来——   被姜望抱住了。   姜望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抱着血肉模糊的他,撑住他的身体,让他站在观河台。   水族有名“福允钦”者,观河台上,长河龙君之护卫也。 第二十七章此山代为天下山   放眼天下,把洞天之宝搬作朝堂,一任百官拜谒、皇亲永享的,也只有景国。   当然,外臣能够到访的区域有限。   偌大的“三清玄都上帝宫”里,除了景朝百官按品级每年都能得到一定额期的“天地三苑”,也就是“中央大殿”和“玄鹿殿”,是外臣拜谒最多的地方。   所谓“天地三苑”,分为“文苑”、“武苑”、“道苑”。一者是读书论学之苑,天下经典,百无禁忌。一者是演法炼术之地,每有射猎,刀剑常鸣。一者是静心修道之所,俯仰日月,外事不扰。   能够在天下排名第二的洞天里修行坐道,“天地三苑”的额期,历来是景国最重的“官俸”。   洞天宝具和天地的交互并不是无限的,所以无论是什么洞天宝具,使用都有限制。借洞天修行,尤其需要限额。也只有景国这般底蕴,才可以如此挥霍。   “中央大殿”是朝会之殿,是景国最高权力的体现。而“玄鹿殿”,则是景国皇帝的书房——姬凤洲在此读书,也在此接见一些臣子。   通常来说,天子在书房里单独接见的,都可以算作近臣。   玳山王姬景禄就是今日的“近臣”。   又是宗室,又是近臣,这可就……危险了啊。   姬景禄仍是一身富贵锦服,戴了一顶嵌玉的圆帽,利落地迈过台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宫殿匾额。   这“玄鹿”二字,还是先帝手书。有一种呼之欲出却不得出的激烈情绪。匾额四周镌以鹿纹,上方悬立两角。就此生出许多威严。   秦人尚黑,旗都为玄色。但其实景国皇室用黑色的地方也多,这一点姬景禄深有体会。   毕竟道门三脉,青红白三色,用哪个都容易被有心人联想。   景皇室在公开的场合,必然是三色齐备,礼仪具足。在相对私人的地方,则相对自由。很多皇室子弟,私底下索性用黑色,谁也不挨着。   至于先皇显帝把“玄鹿”定为书房名字,有没有宰割秦鹿之意,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先皇在位时,对秦国的打压可谓不遗余力。但显帝一朝钉下的钉子,都一个个地被拔掉了。秦国崛起,颇有不可阻挡之势。   今天子不太体现强烈的个人风格。   就连这御书房,也是沿用先帝留下来的玄鹿殿,一字不改,陈设不移。   但要因此认为他是一个沿循旧制的帝王,那可就大错特错。   他登基四十二年后,先帝的政治痕迹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常常在某个时刻回看,才会蓦然惊觉——朝堂内外的一切,都在他的意志下发展。   两名宫女将门拉开,着蟒的内官低头在前引路。   姬景禄稍稍定了定心神,跟着踏入其间。   今日是他执掌斗厄军以来,第一次单独被天子召见。他不得不反覆审视自己掌军的过程。   靖海失败的坎,不容易度过,帝党上下都在努力,他至少不能拖了后腿。   “陛下——”姬景禄刚刚开口,行礼行至一半。   景天子便招了招手:“景禄,来看。”   姬景禄的话和礼,同时被打断。   他大步往前,靠近了天子的书桌。   书桌上波光潋灩,竟是一幅长河画卷。   滚滚长河,天下英雄,都如盆景,演在君前。   视野不断地拉近,观河台也触手可及了。   姬景禄一眼就看到了姜望——   这位差点在中域登顶的真君,此刻青衫染血,沾了许多秽污。但却毫不在意,眼神宁定地看着天下英雄,以身作脊,撑着福允钦,也撑起了水族。   “治水大会那边,你在关注么?”景天子负手在书桌前,目不转睛,淡声问道。   “这位新晋真君,做了好些大事!”姬景禄苦笑一声:“臣很难不去关注。”   说起“新晋真君”,他也算是一位。   比姜望证道也没早太多。   爵封景国玳山王,接替于阙执掌斗厄强军,也算是有几分动静!   但跟姜望所做的这些大事比起来,实在距离悬殊。   “逼燕春回绕道,斩下人魔之名。现在又引天海镇长河,接续人皇伟业。”景天子目光深邃:“若非孑然一身,不曾建府。朕险些以为,又出一个熊义祯。”   当初熊义祯也是享名现世,素有德望。做下许多大事,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一朝举旗,天下响应。   不过早在举旗之前,熊义祯手下就掌握着许多势力。什么钱庄、客栈、赌场、酒楼,庄园林场,一应都有,是南域有名的豪强。   姜望却是一直都独来独往,顶多三五个好友结伴,白玉京酒楼还真只能算是一个歇脚的地方。   “若非孑然一身——”姬景禄道:“台上恐不能容他。”   姜望如果是哪家势力的代表,在台上绝不能如此理直气壮。不仅景国不能容他,哪怕齐楚,也会逐他下台。   他不太明白的是,“治水大会”已经结束一段时间了,何以天子竟在这里反覆观看当时情景?   这位陛下……是在关注什么?在审视谁?   景天子悠然道:“你觉得他是不是有些急切?”   姬景禄没听明白,或者说他非常谨慎:“陛下指的是?”   景天子道:“明明是公认的现世第一天骄,明明有资格等待,时间永远眷顾这样的天才。但他甫成真君,就东走西逐,忙得不可开交。证道才一季,像是要干完一万年的事情……他为什么这么着急?”   就像围猎燕春回一事,姜望完全可以等到更强的时候再动手。燕春回长期都在那里,并没有动弹的意思。这次惊出无回谷,逼其放弃手下人魔,短期来看是做了好事,但对姜望自己,几乎是平白竖一大敌,不很明智。   再如水族事,倘若有心变革现状,如何不能徐徐图之?   也就是这次治水大会,诸方各有各的心思,才给了他腾挪的空间。要是换在格局稳定的时候,他哪怕把血都流干了,也根本掀不起风浪来。历史上撞死在铜墙铁壁上的真君,还少了么?   姬景禄想了想,说道:“或许他只是不想再留遗憾了。”   “在我们的一生中,肯定都有想言而不能言的时刻,都有想要把握却不得不放手的那些选择。或多或少,都会经历一些遗憾。一朝有权有力,就难免想要抓住点什么。”景天子把目光从长河移开,看向自己的玳山王:“景禄,你呢?”   姬景禄一时屏息。   “治水大会”已经有了一个阶段性的结果。   六大霸国合议一处,就是洪流。   人道洪流,滚滚向前。天下之人,无不被裹挟其中。   姜望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大潮的方向。   长河龙君以死当罪,也止于身死。   天下水族,不受其殃。   古老盟约重新被摆出来,拂去尘埃,供在高台。   水族的贡献得到认可,水族的地位再一次被确立。   人族水族又是一家了!   吴病已代表三刑宫立法,核心只有一条——“水族人族一体同律。”   掠人者徙,杀人者死。掠水族者杀水族者,亦如是。   公平不是单独为水族设什么法,那样反而是在强调水族和人族的不同。不能薄待,也不必优待。   诸国的核心利益是长河水权,姜望明智的没有沾染,在确立水族的贡献和地位后,甚至是直接带着福允钦离开了。   一任诸方分割长河水权,龙争虎斗——这些也都是老生常谈。年轻的搅局者走了之后,剩下的事情,诸方都很有经验。   对于这次“治水大会”,皇帝应该是满意的。   姜望以一己之力,延续了烈山人皇的治水布局,承接了长河龙君的努力,暂时治平长河,并且可见地将长河推向理想状态。   而长河水权争来斗去,景国该有的,怎么都少不了。毕竟长河在眼前,观河台在脚下。景国只是输了一场,不是没有刀了,更不是没力气杀人。   可以说,直到“治水大会”落幕,这一次的靖海之败,才真正算是翻篇。国内国外的不利影响,都被抹平了。   国内的影响握灭在天子掌心。   外部的麻烦,却是以事先没有想到的方式结束。以至于景廷做的诸多准备,竟都没有出手。   南天师嘴上凶狠,心里恐怕很费劲才憋住笑。   为此放开水族,也就是可以做出的让步——本来圈杀水族,分盘割肉,也是一步转移矛盾的棋。利益分割、仇恨偏转……景国做起来熟练得很。   现在没有那么迫切需要转移的矛盾了,对水族的态度,的确可以重新思考——水族其实是不构成威胁的,命运还真就在人族高层的一念之间。   那么天子现在关心的,究竟是什么呢?   姬景禄心里想了许多,最后只是说道:“走到绝顶高处,再回看以前,很多事情都不相同。曾经的坎坷,也可视为风景。”   皇帝微微抬眼:“你现在的确有绝巅的气度了。看来把斗厄军交给你,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没有绝对认可,就是不怎么认可。   姬景禄头皮发紧,恳声道:“臣第一次领如此强军,能力、经验,都不太跟得上。唯用心用勤,忠于国事,知不足而后能改。若有负于陛下期待,请直斥臣非。则臣能后勇,可益国也!”   皇帝看着他:“朕听说,你在推动斗厄改制,大量吸收武夫入军。且编纂武典,要求斗厄将士统一习练?”   姬凤洲一番腾挪,很是费了些周折,才推出斗厄统帅的继任者。特意让姬景禄这样一个武道宗师来做斗厄主帅,不是为了练武卒,还能是为了什么!   看似轻描淡写的换个自己人上台掌军,实际上就是要立起武风来。   姬景禄自然知君心!这段时间也干得风风火火。   但这时候不免有些迷惑了——您这是在质问什么呢?   他颇为小心地道:“陛下,殿中并无外人……”   景天子眸光一挑,声音却愈发温和:“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朕是中央帝国的皇帝,掌心掌背都是朕的人。玳山王嘴里的外人,是什么人?”   “回陛下的话!”姬景禄果断道:“臣的确在推动斗厄改制!臣以为,武道是大势所趋,是必然会蓬勃的一条康庄大道。未来的修行格局,一定是道武并行。景国虽以道为主,宗治天下,却也没必要瘸着一条腿走路。”   景天子瞧着他:“朕听说有些人反对你。他们是怎么说的?”   “是有一些声音……”姬景禄很是审慎,拣相对不那么激烈的话来讲:“说魏国离霸业还远,还轮不到我们向他们学习。”   “可笑啊,这些朽老。”景天子道:“魏国离霸业还远,就学不得?今日不学,他家离霸业就不远了!”   他伸指在书桌上一点,恰恰指戳在长河的某一段,正是狴犴负屃之间!   天子的声音带着恼意:“非得魏玄彻解下腰带,尿在他们脸上,他们才能清醒一点,看到这个世界的变化么?今日魏玄彻,未尝不能是又一个姜述!”   姬景禄听明白了。   改得好,但不够。   不够快,不够激烈,不够彻底!   但问题是,在道门影响力如此巨大的景国,法家、儒家都很难进来,推动武道谈何容易?   从相对封闭的军队入手,确实是个思路。   可斗厄这样显眼的天下第一军,干什么不会被盯着呢?   尤其皇帝还不给明面上的支持,听听——听说你在推动斗厄改制。   我姬景禄不过是个新晋的真君,我一个人推,我推得动吗?我何德何能!   那些个天师道长都盯着呢。   想到“新晋真君”这四个字,姬景禄又滞了一滞。先前皇帝的那个问题,关于姜望是否急切,似乎意有所指啊——   姜望都知道着急,你食景之禄,怎么这样不慌不忙?   “陛下骂得痛快!”姬景禄把心一横:“臣当勠力,必不使陛下有憾!”   景天子看着他,慢慢地道:“前些年,朕把自己的宫卫交给南天师,送去妖界。经过这些年磨练,也已成型,立旗【皇敕】。以此军补入八甲。朕亲掌,楼约副之。”   又一个移山镇海的大消息!   景国家大业大,自然不止八甲。在八甲之外,还有许多军队,镇守不同地方。   南天师应江鸿,本就是从神策军统帅的位置退下来的一代名将。上次回来领军,仍然势不可挡,说是景国第一名将也不为过。   这些年是知道他镇守天门之余,也在练兵,但并不知晓具体练出什么名堂。妖界广袤,那些兵员又分散,四处轮换。   听着是悍勇,实际战力实在不好说。   如今天子把此军调出来,补入八甲,那必然是已有了八甲的实力。   且是天子亲军,天然有其分量。   但斗厄……难道就这么裁撤了么?   姬景禄没有说话。   天子继续道:“斗厄军保留旗号,此军尽忠勇之士,是国家勋伍,准予自由选择。愿意修武的跟着你,不愿意的,尽都编入皇敕军。”   军队改制要彻底!   皇帝这是要增加支持了。   从八甲退出来后,斗厄军也相对的不那么引人注意一点。   或者也能让改制更顺利。   姬景禄道:“臣知矣!”   皇帝又回过头去看观河台上的场景了,嘴里漫不经心:“『玳山』这个号,是宗正寺为你取的,说什么合乎祖制,朕觉着不太好听。回头找个机会,给你换成岱王——”   抬手一划,书桌画面里正好回溯姜望斩开德云的那一剑。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山代为天下山的岱。” 第二十八章有怀   合乎祖制,按部就班,听从规训,就是“玳山王”。   不从祖制,顺利完成军改,练出一支强悍的武卒,就是“岱王”。   此山代为天下山,此王代为天下王。   路怎么选,有什么结果,一目了然。   当今景帝实在温润,就连画饼也画得波澜不惊。   但这个饼……   实在是又大又圆。   从“玳山王”到“岱王”,当然不仅仅是名爵的差距。   放在其它国家,可能差别不是很大。因为修行到了绝巅境界,外力所能给予的支持,几乎已经不存在。   在景国这样的国家则不然。   到了绝巅境界,景国国势仍能给予支持。坐拥人族历史最悠久的宗门,把握最古老和最前沿的修行路径,拥有最丰富的修行知识。到了绝巅之后要怎么走,景国仍能给予助益。   从两字王到一字王,跨越的是陈规固见。   而这般王爵的权势……可以说只在一人之下!   曾经晋王孙是多么闲散的男子,有名的富贵闲人。   一转眼就要被推到帝国顶层来,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念之间,牵系千万人的命运。   姬景禄想了想:“『岱』这个字太重了,仆以为当今天下,只有姜望的『定海镇』,当得起今之不周。”   一字王他能坦然受之,但天子或许随口而出的这个字,却需要斟酌。   在登顶绝巅之前,他就已经败在姜望的剑下,败得非常干脆。   姜望洞真无敌,以力证道,其煊赫辉煌,是他亲见。   后来万界归真、诸相证我,已是不可企及的高度。   现在又接续人皇之伟业,顶着诸方巨大的压力,在天下之台,更改洪流的方向!   姜望以【定海镇】立长河接天海,竟成今日之天柱。   论德论名论修行,他实在不好意思在这样的人物面前,说自己“代为天下山”。   一山还有一山高,此山实在未绝顶。   皇帝看著书桌上的观河台情景,大概也有些意外姬景禄会提及姜望,面无表情,嘴里道:“不周山在论外。”   姬景禄咧嘴一笑:“那可以!”   皇帝看他一眼,有些讶于这位玳山王的活泼:“你好像对姜望很亲近?”   “我们之间的交情,目前仅止于欣赏。”姬景禄坦然道:“我只是觉得,南天师先前拿出来的水族处置方略,确实不太妥当。且不说水族过往的贡献,只论局势——若真将水族都圈杀,则诸天万界,再无一族能够信任我们,都只能与我们不死不休。这将加剧我们在神霄战争里遇到的抵抗。”   要不怎么说,公道自在人心呢?   从中古到现在,水族究竟付出了多少,又被怎样对待。大家都有眼睛看,都有耳朵听,都在亲身经历,都知道真相。   神池天王被镇杀,长河龙君常年闭门,水族连统一的政令都没有,分散在各国各地。说背叛人族,实在是不太现实。   但南天师已经站在观河台,一言一行都代表景国对外的决议,那他们这些景人,就什么都不能再说。   无论心中是否同意。   在这点上,李一确实是个异类。   能言“公道”于口,甚而宣之于剑的姜望,更是异类中的异类。   皇帝不置可否,只道:“斗厄是天下第一军,将士们心高气傲。一朝损兵折将,从八甲撤旗,多少军心难定。你须得好生抚慰。”   他决定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你若能练成武卒,则斗厄未尝不能归来,八甲未尝不能是九甲。”   “这——”姬景禄心下当然是备受鼓舞,但也有些迟疑:“诸脉能够允许么?”   八甲若能变成九甲,帝室握其三,这无疑是皇权的进一步扩张。在军中将明确地高出三脉一头,是军机处枢密使扩额后的又一步关键,从军议权拓展到了具体的军权——从这个角度来看,斗厄退出八甲,反倒是好事?   毕竟以斗厄如今的实力,是当不起八甲的名号的。   八甲之名,可不仅是名。需要承担与位格相匹配的责任,上它该去的战场。   如今损兵折将的斗厄军,去任何一处匹配八甲层次的战场,都只有送死的份。   但斗厄军的辉煌历史在这里,荣名在这里,一旦实力跟上了,也有足够的理由归来。   届时八甲变九甲,好像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皇帝道:“朕握太阿,不去削夺诸脉,只为帝国加甲,有何不可?前提是你手下的这支军队是真有实力,能叫人没有闲话可说——朕期待天下第一军归来。”   中央大殿里那一场博弈,道脉的态度过于激烈。皇帝不得不提前展现自己对朝局的掌控力,以应对道脉的指责。底牌既然都掀开了,一定要趁机做点什么,才不算吃亏。   景国要练武卒,当然不能是随便一支武夫组成的军队,而是要比肩甚至超过魏武卒,才算练成!   但这谈何容易?   魏玄彻毅然奋武,朝野上下反对者众,都被他镇平。   以魏帝小舅子章守廉为首的安邑四恶,其实就是魏帝的脏刀,针对那些反对的声音,无所不用其极。等到武卒练成了,再“大义除害”,收尽人心。   即便如此,也一直等到王骜轰开武道,吴询率军在幽冥横行,才真正叫国家上下都认可当初兴武的决定。   景国资源远胜于魏国,国内掣肘也远胜于魏国。   皇帝甚至都不能出面说武卒的事情,只让姬景禄打头阵。不是天子没有承担,而是道脉根深蒂固,只能徐徐图之。   “臣履于帅之遗志,不使斗厄失名,今举大旗,唯奋死而已!”姬景禄当场表决心。   “无须你奋死,练个兵而已,尽力就行。”皇帝拍了拍姬景禄的肩膀,又似无意地道:“于家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陛下说的是于羡鱼吗?”姬景禄问。   于阙和他的发妻,只育有一女,今年十五,名叫于羡鱼。珍视非常,从来都捧在掌心。一向天真烂漫,是天京城里有名的娇憨贵女。   但于阙嘛,风流成性,不知养了多少外室,生了多少私生子女,恐怕他自己都记不太清。其中不少子女,年纪都比于羡鱼大。   于阙这人也奇怪,一边风流,一边专情。那些个外室和私生子女,他是一个都不带回府中,多次表示,“此生妻一人,不复娶”。   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是好些个于阙的私生子女,不知被谁串联,跑到天京城来,要分家产。   于阙活着的时候,随便手指缝里漏一些,都够他们一生无忧。   但手指缝里漏的那些,哪有分家来得多?   他们也想手指缝里漏一点给别人呢!   说到底这些都是于家的家事,外人不好插手。   于家的敌人恨不得于家乱,于家的朋友……都是老于的孩子,向着谁好?   这事情真就只能于家关起门来处理。   但于阙已经不在了,于阙的发妻柔弱内敛,不是个有手段的。一时就有些混乱。   这时候于羡鱼站了出来,她亲自提剑守在门外,言曰“辱父者死!”   她说于家家庭和睦,父母恩爱,家父忠于家母,乃有名的痴情男子,小妾都无一房,哪有外室?更不存在什么私生子女。   这些个不知哪来的野人,若只是吃不饱饭找过来,求一顿饭吃,于家可以发发善心,给些馒头。若是胆大包天,勾结起来上于家欺诈,那是要见血的!   就此一剑横门,把于阙留在外间的纠葛都斩断了。   “于阙一生风流,临到死后,倒要留个专情名声——”皇帝道:“你觉得她适不适合做你的徒弟?”   姬景禄毫不犹豫:“再合适不过!”   虽则于羡鱼是修道,他是修武,但这个师父却也做得。   于阙在斗厄军的威望毋庸置疑,虽有沧海之覆,却不是他的过错。“将士多有思于帅者,闻名则泣。”   继于阙之军职,养于阙之独女,举于阙之旗命,则上下能归心。   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柄古香古色的剑,带鞘长柄,神华内敛。多少年来装饰于此,点缀天子威严,亦是天子之爱剑。   景天子随手一招,将此剑握在手中,递了过去:“于帅的剑也坏在了沧海,无以传家。这柄【有怀】,你拿去送给她。说是你送的,不要提朕。”   姬景禄想了想:“明白。”   “当真明白?”皇帝问。   “确实明白!”姬景禄道。   “去吧。”皇帝挥了挥手。   姬景禄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未来的岱王走后,天子又看了一阵观河台情景,但并不言语,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内官走进来小声提醒,他才道:“既然东天师已经到了,便请他进来。”   天子当国,日理万机。   但无论多么繁忙,有些人都要亲见,有些事都要亲为。   玳山王,东天师,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天下之局里,有关键的作用。   他不得不亲抚。   少顷,宋淮步子极轻地走了进来。   宋淮只道了声:“陛下。”   皇帝也只道了声:“天师来了。”   双方遂不言语。   宋淮无话。这位在中央大殿里静坐如雕塑般的人物,走进来后也像雕塑一般。   并不表露任何情绪,亦不让自己体现什么倾向。   天子也并不看宋淮。只俯瞰书桌上的长河。   双方一时都静默,偌大的玄鹿殿里,只有天光在移动。只有书桌上的声音,动摇着观河台上的声音。   就此煎熬着耐心。   书桌上的情景一幕幕演化,名为姜望的真君,一次次在故事里镇平了长河。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倏而一叹:“天下英雄辈出,世事更易几多少年,朕常自觉朽老!”   风化掉的时间仿佛这样才深刻,宋淮像是从一尊石像,变回了具体的人。   他苦笑一声:“陛下在真正的老朽面前说老朽,叫老朽难以自处。”   皇帝看着他:“朕是疲心若老,您是老而弥坚。”   宋淮十分恭谨:“不知陛下为何事生疲?”   皇帝道:“齐国如日东升啊!牧国压下了神权。秦国已立长城,虞渊无患了。朕思之天下,不免忧心。“   他一手按在书桌上,将所有的景象都按定,按得书桌恢复原木的纹理。抬起头来,看向宋淮:“宋先生可有良方济世?“   不称天师,不称道长,称“先生”!   牧国压的是神权之争,此则内忧。秦国镇的是虞渊之祸,此即外患。那么今日之景国,沧海之失已经抹平余波,中央大殿里异声皆静,治水大会都风平浪静地结束了……内忧外患又是什么呢?   宋淮不动声色:“老朽鲁钝,老眼昏花,向来只知修道,却是看不清这世道。陛下但有吩咐,老朽唯命而已。却是不敢指画江山,轻言国事。”   景国的皇帝,注视着道门的东天师:“是朕鲁钝!先生才不愿教朕。”   宋淮低头垂眸:“老朽岂敢!”   “天师亦帝师也,先生,咱们本不生分——”皇帝立在书桌后,看着几乎站在门边的宋淮:“您既然已经走进朕的书房,为何不离朕更近一些?现在却还是有些不太亲近。”   在中央大殿里的站队,难道还不足够吗?   宋淮忽然觉得,或许所有人都低估了皇帝的决心。   他往前走了半步:“陛下圣垂宇内,治弘神陆,天下岂不归心!蓬莱岛孤悬海外,从来——”   “朕说的是东天师你。”皇帝打断了他,并且注视着他的眼睛:“不是说蓬莱岛。”   天子的目光如刀,一刀刀仿佛刮掉了老迈眼睛里的浑浊,令东天师眸光灿然。   宋淮收回了他代蓬莱岛走的半步,定声道:“老朽自然是尊奉天子、亲近天子的。”   “但却站得这样远?”皇帝问。   东天师道:“朽老之气,恐污天子之尊。”   皇帝也不再绕弯子:“万俟惊鹄死于非命。朕着傅东叙清洗内外。怀德真人在万妖之门后借线设局,踩着景国名声做事,又一场清洗。皇室姬炎月行踪失秘,以至受戮,朕命桑仙寿、楼约共查之——”   “如是者三,触目惊心!”   代表着中央帝国最高意志的男人,有些罕见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愤怒情绪:“枝叶剪了一地,根系却还蔓延千里。国家若亡,必朽于此。”   宋淮已经完全听明白了,或者说他没办法再装作听不懂。   当今天子雄心万丈,对外有靖海之宏图,对内则有根除一真的决心!   前者是中古人皇留下来的问题,后者是大景建国的痼疾。   竟要全功于一代!   这位皇帝,是否显得太急切了一些呢?   宋淮老眼微垂。   何以天子……不以为我是一真呢? 第二十九章唾沫也算刀   腊月九日的太虚阁,座无虚席。   这是道历三九二九年的最后一场太虚会议。   已经太久没有聚集这些人,而他们的气息又太强烈,以至于古老的阁楼竟然显得有些拥挤。   钟玄胤略显惊讶地坐在那里,握着刀笔,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人。   从来只有他和剧匮,是每会必至的。   一个严格法矩,一个每场都要记录。   当然,这也是他们的修行方式——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修行是勤勉的。   到了洞真境界,进益甚微,且道途长远,宜稳扎稳打。又不是谁都能像姜望一样,一路不成又一路,一山又比一山高。   “钟先生,你像是握着匕首要捅我。”坐在对面的姜望,表情很有点严肃。   钟玄胤『呵』了口气,用刀笔敲着竹简,就像用厨刀敲击砧板:“史笔如铁,做坏事就是会被笔刀割。姜阁员可要小心了,不要叫老夫抓着什么错处,不会为你隐。”   姜望大手一挥,十分豪迈:“姜某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先生尽管记下!”   “姜真君当初在临淄名馆,枕着美人大腿研究道术,还一个个试音,与八音茶作对比,要她们品评——这也要记吗?”钟玄胤问。   场上泛起意味不明的笑。   姜真君早就名动天下了,他的陈年往事不免一件件被翻捡出来。当初有幸被姜真君点来奉茶以研究八音焰雀的姑娘,现在都是各馆头牌。姜真君留栈诸馆的细节,也一再地被讲述。   即便如此,钟玄胤随口就能来,也是真做过详尽调查的!   这是写史呢,还是个人传记?   有理由怀疑,那个满篇瞎扯、似是而非的汝卿居士,说不定是钟玄胤的笔名。   别看这老小子成天一本正经的,治学治功,天天说什么“笔若千钧字不易”,搞不好背地里写野史,野得很呢!   “笑什么?”新晋真君的姜某人很是跋扈,按剑巡视一圈:“看谁敢笑!”   李一被波澜扰动,略显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姜望立即道:“你除外,我看到了你没笑。”   斗昭最不惯着这种人,当即拔身:“昭爷笑了,你待如何?!”   姜望恶狠狠地盯着他:“下回我也笑你!”   众人皆笑。   治史历功、洞明古今的钟玄胤,心中颇有感慨。   太虚阁最初建立的时候,只是为了规范对太虚幻境的管理。是诸方势力互相钳制下,一个分割太虚事权的产物。在某种意义上亦是现世势力格局的延伸。   诸方彼此监察,彼此掣肘。这座太虚阁楼,又何尝不是另外一座天下之台呢?   上台的都是年轻人,在规则之下,为自己所属的势力而争。唇枪舌剑有之,拔刀相向也不少。   这里无非是一个微缩的国家战场,各自为利益按剑。   天下之会,诸方之约,无不如此。   但渐渐的,太虚阁这里,好像有了点不一样的变化。   该争的或者还是会争,但也不再是那么纯粹的利益的切割。   大家在这里,越来越多的会讨论太虚幻境,讨论天下苍生,讨论现世未来,讨论对错。   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发生?   钟玄胤思考这个问题思考过很久。   最后他想到了答案。   因为“上台的都是年轻人”。   且都是各国最优秀、最顶级的年轻人。   他们性格不同,风姿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点——   都是能够把控人生的强者,一路走来无不验证了自我,都极有主见。   他们并不固从于过往教条,还未被潜规则驯服,他们做人做事的准则,往往遵循于自我的觉知,而非他者的规训。   通常是“我想”,而不是谁来宣之于口的“你应该”。   生活在这样一个高速变化的时代,太虚幻境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如此之近。   他们都从“甘为人下”的石阶走过,都知道虚渊之是如何变成太虚道主,纵然不认同虚渊之的理想,也该心怀几分敬意,有所触动!   他们都还年轻,都有一颗滚烫的心,暂还未被世事磋磨得麻木。   而太虚阁中,还有姜望这样一个独立于所有势力之外,不断创造传说的人。   抬眼就能看到不同。   即便是斗昭这般眼高于顶的人物,有时候也不免会想——姜望会怎么做?姜望为何如此?   太虚幻境的扩展,《太虚玄章》的开放,加剧了变化的产生。   这种太虚阁内潜移默化的变化,在治水大会上体现得格外清晰。   那一天的观河台,他们在后排渐次起身,向这个世界表达,他们所认可的未来——   吾辈诚知此世有不足,而有志于未来也!   从那天之后,太虚阁员们的相处,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转变。   就像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成为了并肩携手的战友,不仅仅是在对抗异族的战场上。   几个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成长经历的天骄,在太虚阁里相处,彼此影响,对于未来,有了某种相近的期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种感受大约还不够清晰,也不曾言明。   但或许可以称之为……理想。   至少是理想的雏形吧!   钟玄胤的感动很快就被击碎了。   因为站起来的斗昭,顺便就发起了言:“难得今天人这么齐,也别浪费时间了,我来讲两句——”   秦至臻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   斗昭蓦地转过头去:“那么好笑吗?不服练练?”   秦至臻蹭地一下就站起来了。   斗嘴他是慢了点,要不要干仗,他反应还是很快的。   太虚阁里瞬间刀气弥漫,纵横交错无休止。   钟玄胤拿着刀笔,一笔一笔地将这些刀气划掉,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要靠这些动不动就干仗的黄口小儿,实现所谓理想,自己是有多天真啊?   那边姜望去拦斗昭,黄舍利去拦秦至臻,好不容易才阻止了这场斗殴。   重玄遵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   李一神游物外。   苍瞑仿佛不存在。   剧匮还冷酷地准备裁决胜负呢!   “他不是笑你!笑话我呢!”姜望瞪了一圈,又回头来劝道:“斗兄消消气。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请讲,我等洗耳恭听。”   斗昭拔了半天没能把刀拔出来,更加下定了要尽快衍道的决心,怒视姜望:“把手放开!”   姜望从谏如流,放开了按住天骁刀柄的手,甚至于举起双手,以示无害:“斗阁员,请为天下言之!”   “也没什么好讲的。”斗昭没了拔刀的兴致,颇不爽利地道:“只是针对水族那边,咱们既然已经在观河台上有了姿态,诸方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共识,那么有些事情,该推的就往前推一步——比如向水族开放太虚幻境,咱们几个是不是就可以做了主?等那群老奸巨猾的老家伙磨叽出什么结果,忒不痛快,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数。我斗昭言即是行,唾沫也算刀,等不了那许多!”   姜望举起来作投降状的双手,就此合在一起,十分响亮地鼓掌:“人族水族既是一家,太虚幻境自然不应该将他们排除在外。斗阁员思虑周全、明见万里,真乃我辈楷模,我一万个同意斗阁员的观点!”   以太虚幻境如今的影响力,一旦对水族全面开放,比他们在这里声竭力嘶地喊一千遍一万遍都有用。古老的盟约才能清楚地被记得,人族水族一家亲的观念,才能深入人心。现世洪流之上,才真正有了水族的渡船。   黄舍利大大咧咧地道:“我一向对人族水族一视同仁,我宫中——”   她顿了顿,转道:“总之黄龙府是没有问题的,境内所有水族都能参与太虚幻境。我说了算。”   苍瞑闷了半晌,才道:“草原统共也没有多少水族。”   又道:“神光普照,草木牛羊都不偏倚,人族水族也当无分。”   重玄遵微微一笑:“其实没什么好考虑的。太虚幻境的愿景,是推动人道洪流,托举现世,最好是成为这个世界的基础,成为空气、水、土地一般的存在。空气、水和土地,会区分人族和水族吗?我完全同意让水族开放太虚幻境。”   钟玄胤斟酌措辞,审慎地道:“太虚幻境从未将水族排除在外,只是名额向来有限,正处在逐渐扩展的阶段,暂时没有开拓到水族那边而已——当然,既然大家都同意,我觉得这事情也可以加快进度。”   又补充道:“这事不必书于明文,咱们自去做便是。”   太虚阁员们有很强的自主权。   但书于明文就意味着这是一件需要公开讨论,要被记录在案的太虚幻境的“正事”,大家都要尊重身后势力的意见。   太虚幻境至今未对水族开放,其实从来没有形成明文上的禁止条例,只是从太虚派时期延续下来的潜规则——或许是不想太激进,或许是预见到阻力,也或许本就没有考虑过水族,总之虚渊之时期,太虚幻境就没有对水族开放。   等虚渊之变成太虚道主,太虚阁接管了太虚幻境,这种潜规则也就延续了下来。   现在年轻的太虚阁员们,要向水族开放太虚幻境,就像钟玄胤所说的那样,“不过是恰恰太虚幻境的名额开拓到了这里”,没什么可指摘的。   这不是他们对现世秩序的挑战,只是太虚幻境自然而然的发展。   斗昭懒得听这些官面的话:“湘江和云梦泽的太虚角楼,我来修筑。其它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抬脚便自去了。   等斗昭走了,座椅空空,秦至臻才道:“姓斗的说的也不全是混帐话。做事情没有做到一半的道理,治水大会确立了人族水族同权平律,太虚幻境就不应有所区分。秦国境内水府,由我来铺设太虚角楼。不会比他慢了。”   姜望当仁不让:“我来负责在长河督建太虚角楼,长河有九镇,就先筑九座角楼。”   黄舍利讶然转头,财大气粗的姜望让她陌生:“白玉京酒楼生意那么好吗?”   “白玉京酒楼货真价实,利润微薄,根本不赚钱。我说的是督建。”姜望正色强调:“水族的太虚角楼,当然水族自己掏钱。福总管总是有些积蓄的。在下起到一个监督的作用。”   “合该如此。”剧匮硬邦邦地道:“诸方参与太虚幻境的条件都一致,太虚铁律也是一视同仁,不会偏倚。”   黄舍利眨了眨乌溜溜的眼睛:“青海卫那边有座很大的水府,回头我去说服一下蒋肇元。”   提升水族地位,在荆国来说其实是最不容易的。黄舍利大包大揽,实在是下了不小决心。敖舒意的死,触动了太多人。   李一想了想:“我让人去做。”   顿了一下,又道:“会议结束了吗?”   “等等!”剧匮赶紧拦了一句:“【朝闻道天宫】的考核幻境,我已设计完毕,还请诸位阁员拨冗检查,毋使有缺!”   过了今天,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逮住这么多人了。   就现在,也还跑了一个斗昭呢!   ……   ……   福允钦岂止是“有些积蓄”呢?   敖舒意去世后,整个长河龙宫都为他所继承。   虽则龙宫早已被诸方搜刮过一遍,六国长于此道的老手,将这里刮得干干净净。但长河水族自中古时代积累下来的财富,自也不会尽在龙宫。   福允钦能够活到现在,也很难说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一个空荡荡的长河龙宫还给了他,他也不做装饰,就那么空荡荡地住着。   等姜望说起要在长河修筑水下角楼的事情,他只给了姜望一个“稍等”的眼神——   再出现在姜望面前,已经十指都戴满了储物戒指,手臂上还套着储物手镯,脖子上好几圈储物项链。   这些古老的储物器具,里面装的都是元石。   简简单单,朴实无华。   “这些够吗?”福允钦展开一卷长轴,用文字提问。   他虽然死里逃生,伤势也在慢慢地恢复,但却不再开口说话。   这其实不是聪明的选择。   这代表他还记得被应江鸿悬吊割舌的痛苦,记得自己不配说话的那些时候。很容易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但他执意如此,姜望也不会干涉他的选择。   应江鸿被人告知此事时,也只说了一句——“他应该记得。”   “太够了。”姜望直接拿出一份材料清单,递给福允钦:“总管督建水下角楼,照此修筑便是。”   不久前结束的“治水大会”,还确立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黄河之会”的延续。   龙君虽死,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那一场也并非绝唱。这场选拔人才的盛会,仍然会继续。人道昌盛,不为谁止。   福允钦黄河大总管的职位仍然保留,他将和景国真人仇铁、魏国真人东方师、龙门书院院长姚甫,一起勘验黄河汛期。   魏国国力的提升,在方方面面都有直观的体现。东方师能拿到这个任务,此后每届黄河之会都能露脸,此行也算是圆满。   而诸方商定的下一届黄河之会的裁判,正是此刻站在长河龙宫里的这个人——   镇河真君,姜望。   自引天海镇长河后,时人多以“镇河”名之,以此纪念他的功业,这也算是他证道绝巅后的第一个“名称”。   再不喜欢这位真君的人,也绝不会怀疑他作为黄河裁判的公正性。   福允钦将这份材料清单接过。想了想,又在长轴上写道——   “龙君已殁,福某无颜腆居,将另起一舍,护卫宫前,请姜真君赐字。”   他将长轴上的字抹掉,很端正地双手展开,呈送在姜望面前。   姜望本不觉得自己有资格留什么墨宝,但福允钦的眼神实在真挚。   殷心何辞?   他又想起斗昭说的,唾沫也算刀。   终是拿起笔,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幅。   字曰——   “南人北人不同地也,齐人楚人不同国也。人族水族,居不同。” 第三十章岁岁年年   空荡荡的龙宫大殿,曾经高朋满座。   曾经的觥筹交错仿佛还在耳边,杯子一撞响,只有梦碎的如今。   姜望已经离开很久了。   福允钦却还站在这里。   密密麻麻堆在身上的储物器具,令他像是一个遍身堆金的土财主。很纯粹的庸俗着。   有些可笑。他只垂眸。   超凡,而后脱俗。超凡绝巅理当拥有一切。他却庸俗的什么都不拥有。   现如今是墨家的储物匣作为储物主流,材质更便宜、制法更简单、成本更低廉,因而也就更通行。但要真正说品质,批量生产的墨家储物匣,还是不能跟龙宫里传下来的这些储物器具相比。它们要精美珍贵得多,储物容量亦不可同日而语,每一件都是大师作品,每一件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   福允钦用这些东西挂满己身,是向姜望献上巨额的财富。   他的身家性命,亦可为姜望驱使。   除却如此,不知如何向姜望表达感恩。   不知君何求,但倾我所有。   但姜望不肯经手这些财富,甚至把督建太虚角楼的职责也让渡了。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为福允钦争取的这个责任。责任即权利——   长河水事,水族自为之。   斗昭他们的用心当然是很好的,那些地方也的确是他们当家做主。   但在太虚幻境全面向水族开放的时候,总该有水族自己建设的太虚角楼。这体现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镇河真君在治水大会上的表态,是确切地贯彻到了如今。   福允钦独立在大殿中央,垂眸看着自己双手所捧的长轴——   不太恭敬地说,字写得不怎么样。一看就是小时候基础没有打好,缺乏名师指点,长大后虽用了苦功,却难以纠正儿时的偏谬。   但筋骨清晰,神意完足,力透纸背,有惊天下之锋。   此间气势,根本不是那一笔一划所能束缚。   不能说这不是一幅好字。   龙宫外的庐舍根本不费工夫,动念间就起了一座。   然而要将这幅字挂在哪里,福允钦却斟酌了许久。怕不够庄重,怕不显尊敬,怕不能实现。   最后挂在了中堂。   他也为这间庐舍取了名字,刻于匾额。龙文所就,道韵天成,曰为——   【不同居】。   龙宫唯一幸存者,居此不同居,为龙君守灵,为龙君看人间。   自此以后,岁岁又年年。   ……   ……   “我不过是偷懒,没你们想得那么好。福总管承龙君之遗志,总会有些作为。水族的事情,我干预过多,反而不美——”   云城姜宅的小院里,繁星满天,几人围炉,喝酒涮肉。   往日难得的闲适时光,如今却常见了,一旬总有三两回。   姜望手里举着杯子,杯中酒映月。没有说些『恐为诸国忌』之类的话,扭头问道:“咦,怎么不见叶阁主?往常喝酒他可是很勤快。”   严格来说,是姜望和叶青雨相处的场合,叶小花都来得勤快。   自从姜望道身镇此宅,每日修行,闲暇伴游,叶小花倒不怎么凑过来了——姜望反倒还有点不习惯。   老人家也不给个切磋的机会?   叶青雨瞧了他一眼:“那么想见我爹,也不见你去阁中拜访?”   往前姜望满天下跑、忙得顾头不顾尾且不去说,如今来了云城,本以为会和爹爹亲近一些了。没想到两人各据一端,颇有王不见王的意思。   搁这儿打擂呢?   蠢灰正在快乐地啃鸡腿,忽然定住,警觉地立起耳朵。过了一阵,确实没见着什么动静,才垂落下来。往姜真君脚边靠了靠,继续吃肉。   “哈哈哈,等他老人家不忙的时候——”姜望打了个哈哈,便把话题含糊了过去。   他脚不沾地的时候,大家好像都闲着。等他终于登顶,炼成法身,总算有闲,大家倒是都忙起来了。不知在忙什么的叶凌霄和忙生意的叶青雨且不去说,姜安安都不太找哥哥玩哩,她现在有自己的朋友圈子、女侠生活,远不像小时候那么粘人了。   姜安安和宋清芷这时已经喝得微醺,晕红了脸颊。   水族地位的提升,水族权利的确立,让已经成长许多的宋清芷,非常的开心。她尤其能够明白,太虚幻境对水族开放的意义。   姜安安则是单纯地替好朋友高兴。   “哥,下届黄河之会,清芷能参加吗?”姜安安哈着酒气问。   姜望看向宋清芷。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这可是下届黄河之会的裁判哩!虽然是安安的亲哥哥,人也很好……但会不会觉得一个水族有登台的幻想,是痴人说梦?   “当然可以。”姜望不紧不慢地道:“只要实力跟得上。黄河之会有预赛,除了各方推举的名额外,届时还会有太虚幻境的考核,通过了就能上台。”   没有刻意的温柔,只是平静地叙说,天然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黄河之会是诸国天骄之争,决定了万妖之门后的利益分割。所谓“推举”,就是每个国家都可以派出最强天骄来参战。以真刀真枪的对决,来决定正赛的名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下届黄河之会新加入的太虚幻境考核,其实就是为水族和那些并不属于哪个国家的宗门天骄或者散人准备的。   比如孙小蛮就绝对不会愿意代表庄国出战,但她若想去观河台见识天下英雄,那么便可以参加太虚幻境的考核。   神霄在即,天下之才,不应有遗。   从黄河之会走出来的人,也开启新的黄河之会,颇有些宿命的味道。   “不知道下届黄河之会什么时候开始——”宋清芷小声地道:“我会努力的!”   经历清江水府的变故,她对力量的渴求,远非常人可比。   姜安安的努力,是想要帮到哥哥的努力。   宋清芷的努力,是想要主导自己命运、不想再随波逐流的努力。   “那要看黄河水位了。”姜望笑了笑:“具体的时间,得问问福总管,下次带你认识一下。”   “好。谢谢姜大哥。”宋清芷想了想,又双手捧着杯子,很场面地站起来:“姜大哥,清芷敬你一杯!”   姜望抬起手来,笑着虚按了按:“还与我生分?咱们不讲这些!”   又问道:“你兄长近来有信给你么?他在忙些什么?”   “这几天联系不多。”宋清芷捧着酒杯坐下来:“他每天都在太虚幻境里与人切磋呢。”   这段时间的清江水府少君,很像之前的左光殊,在太虚幻境里没日没夜的苦练,为了成长为理想中的自己。   不同的是,他的选择要比左光殊少得多。   在道历三九二九年的治水大会之前,水族就是没有那么多机会,就是不存在太多可能。在人族所主导的社会秩序里,因为历史的惯性而占据一席之地,却又在时代的发展中,举步维艰。   太虚幻境的开放,是真切给水族打开了上升的空间。   如宋清约这般的有识之士,当然会抓住一切机会。   在启明那几年,宋清约是和黎剑秋、杜野虎等人一起践行新政,在启明新政之后,他也跟着游历诸国,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直到长河龙君的死,让他觉悟到——   所谓“蛟虎犬”,说起来同进同退,一荣具荣一损具损,但他们所面临的困境其实并不一致。   黎剑秋和杜野虎所思所虑,是如何让小国百姓生活得更好。   而宋清约要考虑的,是水族如何生存!   对他宋清约来说,过往努力的方向错了!   他错误的以为,水族的困境和小国百姓的困境是一致的。他错误的认为,水族就是弱势些的人族。他的父亲宋横江,被庄承干骗了一辈子。他倒是看穿了庄高羡的真面目,可没有意识到庄高羡对水族的态度并非孤例,不是“少见的坏”,而是“常态的不自觉的压迫”。   即使对有些正义之士而言,奴役水族也不存在道德上的谴责。   可这份认知是由长河龙君的死到来,随之一起到来的,是暗无天日的绝望。   留在现世的水族,是敖舒意以死宣告的错误!   水族超脱者的死,描述的何尝不是水族的穷途。   但凡有识者,莫不知水族命运,已经到了关键的节点,悬于危崖,恐无前路。   宋清约那时候都考虑带着妹妹去天外避难,然而神霄战争即将爆发,天外亦无净土。   正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治水大会”有了历史性的巨大转折。   本已被端在餐桌上的水族,在没有一个水族能够与会的情况下,竟然又被拉回了餐桌前,成为“与席者”。   但水族能够一直寄望于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件事吗?   姜望远不及烈山人皇强大,治水大会也远不及昔日两族盟誓的规格。   昔日烈山人皇,今何在?   昔日两族盟约,今如何?   水族还是要有自己的声音,就像所有的天下之会,六大霸国都不会缺席。   这或许不是一个宋清约能够解决的问题。   但自此而奋起者,不止是他一个。   无形的桎梏被打破后,这个世界终究会看到向上生长的力量。   “很好。”姜望说:“大家都很好。”   姜安安举起酒杯来:“为大家都好,满饮此杯!”   大家笑着举杯喝了。   姜望又看着姜安安:“你怎么不问问你能不能参加黄河之会?”   姜安安不说话,只是嘿嘿嘿地笑。   ……   ……   道历三九二九年很坚决地就过去了。   最后一层薄霜化去后,是姹紫嫣红的花。   在阳春三月开启的,是万众瞩目的朝闻道天宫。   很难有让所有人都认可的规则,尤其姜望作为朝闻道天宫的创建者,尤其难以避免他人的审视。所以他很明智的将门槛交给剧匮这样刚直无私的法家真人——   你可以对剧匮有各种各样的批评,但很难说他不公正。   一整个冬天剧匮都在思考朝闻道天宫的考核规则,不眠不休不断修订,希望尽可能的完美,以当世真人之神思,竟也常常恍惚。   那个名为【九格】的考核幻境,考虑到保密的原因,设计期间不能对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铁面无情的剧真人,就盯上了他可怜的同僚们。   整个太虚阁里,没有哪个没被他拉着试炼过。   且需要按照他的要求,控制修为、控制神魂力量,以应对不同层次的考核,做出不同程度的分析,并提出改进意见。   开始是五天一次,后来三天一次,再后来一天三次,甚至是一抓就好几天不放人。   连李一都绕着他走。   好在终于完成了。   取善不取恶是不现实的,一则人心隔肚皮,二则善恶也未见得一以贯之,有浪子回头,也有晚节不保。   最后【九格】的考核,还是着眼于才能、学识。对不同层次的考核者,有不同程度的要求。   只是在征得考核者同意的情况下,会通过太虚幻境叩问神魂,对过往经历进行一次筛查。   剧匮设了一条【法线】,触者不得入天宫。法也非定法,而是以考核者所在国家或宗门的法律为主。   当然也有一些共线。比如小偷小摸或者可以忽略,杀人越货自然不成。   有不可饶恕之恶行者,更是会当场刑杀。   若有恶徒心存侥幸前来,大可试试太虚幻境能否真个剥见其心。   同时法不轻传,入宫须有束修,只以太虚环钱交付。太虚任务本身,亦是厘清是非曲直,引善避恶的过程。比如有些太虚任务,就会要求太虚行者定期去慈幼局帮工做些什么。   在这样的情况下,姜望迎来了朝闻道天宫的第一个“求道者”。   坐镇朝闻道天宫的,是天人法相。金冠金发金衣,日月双眸。   他坐在论道殿正上首唯一一个的蒲团上,空阔大殿里,整齐排放着三十六个一模一样的蒲团——朝闻道天宫并不局限人数,随来随去。   而第一个走进天宫里的人,面无表情,霜发披肩,腰仗长剑,步如一线。像一柄锋锐绝伦的长剑,从中开的殿门处,一路剖了过来——   陆霜河!   要说陆霜河这样的人,未触剧匮的法线,那是绝无可能。   但设计朝闻道入宫考核的剧匮,自己也只是洞真层次。叩问神魂的手段根本对陆霜河无效。【九格幻境】的考核更是轻轻松松。太虚环钱的门槛几等于无。   朝闻道天宫最初创造的目的,其实更多是为了那些求道无门的年轻修士。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陆霜河都不是朝闻道天宫所期许的求道者。   但姜望静静地坐在那里,并没有驱逐的意思。   陆霜河既然走进来了,那就不是陆霜河的问题。   如果说考核出了问题,需要调整的是剧匮,而不是已经入宫的求道者。   “是否要称先生?”陆霜河走到了殿中,淡漠地抬头问。   “称道友吧!”姜望道:“我非西席!大家对坐论道罢了!” 第三十一章求道者   命运真有一支顽劣的笔。   在正常的人生轨迹里,陆霜河差点就成为姜望的第一个授业之师。   而今他却成为朝闻道天宫里的第一个求道者,第一个站到姜望面前。   幼童姜望在凤溪边的犹豫,在凤溪水底的怔然,如今有了绝妙的回响。   姜望不是那个姜望了。   陆霜河还是那个陆霜河。   陨仙林的惨败,好像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遗憾的是,也没有带给他太多的进益。   以他的修为、才情、道心、积累,在这段时间里早该无憾踏足绝巅。   但他却没有。   他好像永远地困顿在那一天吗?   但又不太像。   他从殿门剖进来,依然是独属于他陆霜河的锋芒。   或者说,仅就以陆霜河之名,来向姜望求道这一件事。从差点带走姜望的“仙师”,变成向姜望请教的“求道者”,这种近乎天地颠倒的转变,就不是一般人能够面对。   陆霜河的求道之心,仍然是天底下最纯粹的那柄剑,至少也是最纯粹的之一。   “姜真君愿意教我么?”陆霜河定于殿中。   姜望正坐于彼:“此天宫,为求道而起。若有能解释于万一者,我必毫无保留。”   陆霜河抬了抬眼睛:“这座求道天宫还是有门槛的,并非来者不拒——你为何不拒绝我?”   天宫中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各自静而有道光。   金发像在燃烧,霜发像在融化。   或许生命就是死亡的过程,道是消逝的方式。   而谁能超脱这一切,在生死之间,把握永恒?   “当初在凤溪边上,你也没有拒绝我。”姜望说。   “看来现在的你,已经知道我是对的。”陆霜河道。   姜望淡淡地看着他:“我并不认可。但你有你的正确。”   “还是路不同。”陆霜河按剑而沉,但雪发轻扬:“镇河真君传道,不求同道中人?”   “路在脚下,不在言语。道在行时,不在问时。”姜望道:“我不问,不求。我走我的路,随便这条路上谁来或谁去。”   “哪怕背道而驰?”陆霜河问。   “筛选是剧真人的事情,我只负责传道。”姜望淡声道:“倘若今日我拒绝你,朝闻道天宫就失去它的意义。”   “不扬善抑恶了么?”陆霜河又问。   陆霜河不是一个问题很多的人,今日的确是为求道而来。姜望也不是一个很喜欢聊天的人,但他今日在朝闻道天宫。   问即是惑,答即是传。   姜望答道:“我不认为我的眼睛能够看清人心善恶,或者说相较于我个人的判断,我更相信法绳法矩,法的区分。”   “但法并没有区分我。”陆霜河淡漠地说。   相较于姜望那些剑术秘技、修行感悟,他好像更在意自己为什么能够走进来。   天人法相有着与之相近的淡漠:“我说了,我只负责传道。”   昔日陆霜河经行凤溪边,并不在乎自己带走的是谁。   今日天人法相坐镇朝闻道天宫,并不在乎来者是谁。   座次似有山川之远,隔着宽广的大殿,陆霜河看着姜望的金银双瞳。他在这双眼睛里,正正的看到了自己。   似乎天道映照着天道。   但他知道,陆霜河在凤溪边的不在乎,和姜望在朝闻道天宫的不在乎,并不是一件事,也不在一条路。   前一个不在乎,是天道至公般的无情。无论谁生谁死,此心不偏不倚,不起波澜。   后一个不在乎,是天容万物的无限广阔。无非求道述道,不拘来者。   当然,二者都不绝对。   他行天道而有执,只求创造一柄能够斩断自己,或者有资格被自己斩断的剑。   天人法相行天道而有私,私心向阳,愿予众生公平,以及向上的力量。   他们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天道。   或者说,真正的天道,本就不在人的特性里存在。   陆霜河注视这样的姜望良久,终于说道:“你的日月天印并不平衡。”   姜望在蒲团上伸了伸脚,淡漠又随意:“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需要坐得那么端正。”   陆霜河静了一阵,道了声:“受教。”   就此按剑转身。   姜望的功法、秘技乃至战斗技巧,都不是他所求。   他早知道姜望在走什么样的路,他只是想知道绝巅后的姜望,又往哪个方向走。世人所传之名,终究不够真实具体。   他持天道无情,但并未彻底地投身天道。一则天人难证,他所缺天地之功,也要机缘巧合,才能填补。二则他有最强之执,而天道无执。   姜望已经证明了天人不是最强的路。   姜望的路,也一定不能走出最强的陆霜河。   他为求道而来,已闻道矣。   闻道则走。   “陆真人!”姜望叫停了他:“来都来了,何妨坐下来一论?我预感今天来的不止是你——纵然你已不能在我身上有所得,未尝不能在别人身上感受更多。”   陆霜河想了想,就近找了一个蒲团,坐了下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朝闻道天宫的主体建筑目前只有两个,一个是藏法阁,一个是论道殿。   藏法阁里记录了姜望一路走来所有独属的秘法道术、剑术身法、修行法门,乃至于他在修行路上的种种思考,他毫无保留地对这个修行世界开放。   说起来只是姜望一人的修行之路,然而详述于文字、记录于图形,却是堆积如山。   从中几乎可以窥见姜望的一生,因为他一生至此的绝大部分时间里,的确只有修行。藏法阁里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他的汗水,是过往时光的总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论道殿里别无所有,只有姜望的法相坐镇其中,随时为人传道解惑,也随时迎接切磋。   藏法阁里是自学自修,每个人进入其间,都是单独的空间,不会被人打扰。   论道殿里是随来随去,所有人都在同一个殿中,大家可以互相讨论,甚而拔剑问道。   陆霜河刚刚坐下来,殿外的光影便一折。一个须发如乱草、堆了满脸的人,裹了一件看不清本身材质的衣衫,走进殿中来。   他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隔着须发仿佛从林隙透出来,就用这双眼睛看着姜望,很直接地说道:“我来求剑。”   天地剑匣守匣人,号为“剑痴”的万相剑主!   除了向凤岐之外,天下没有任何一个真人,能够近他十步而不死。可以称得上是方寸之间搏杀第一的真人,十步之内的无敌。   当然,神魂也好、杀力也好、方寸间搏杀也好、中域第一北域第一也好……这些所有的洞真层次的“第一”,都只在姜望打破洞真极限之前成立。   如果一定要较真的话,在姜望登顶之后,也再次成立。   姜望注视着这位剑痴,天人法相虽然淡漠,也略有疑问。   毕竟万相剑主出山,还真是比较稀奇的事情。这位剑痴长时间与世隔绝,几乎从不离开天地剑匣,怎会关注到朝闻道天宫的消息,还第一时间赶过来呢?   极淡的疑问的情绪,被万相剑主所捕捉。   他难得出山,捉情绪如捉剑,几乎把这当做一个正式的问题,认真地道:“司阁主开匣唤出了我,说以前被占了的便宜,要我占回来。”   “什么便宜不便宜,我知道您并不在意。您之所求,唯剑而已。”姜望眸静如水:“请坐,您将看到我的剑。”   话音才落下,一个身披重甲、外覆罩袍,面甲也关着,遮得严丝合缝的人,就此走进殿中来。   此人先抬头看了一眼姜望,高傲地点了点头,点评道:“像那么回事。”   倒像他是来此宫讲道!   声音是一种强行捏出来的公鸭嗓,显然要将身份隐藏到底。   就此走了两步,又看了看陆霜河与万相剑主,不轻不重地嘀咕了一句:“怎么都是老家伙。”   陆霜河面无表情。   万相剑主则盘坐于蒲团,认真地看着前方地面,丝毫不为所动——   那里写着“拾叁”,一笔一划,都是姜望留下的剑痕。   姜望觉得莫名其妙,这里是太虚幻境里的朝闻道天宫,他是拥有太虚幻境最高权柄的太虚阁员,又是朝闻道天宫的创建者,什么人能在他面前隐藏身份?   除非是个超脱者!   此人掩耳盗铃,还十分嚣张,真是叫人想不通。   但天人法相情绪极淡,他也不说什么,只道:“请坐。”   来人道:“上座可也!”   大步上前,走到了刻写为“第一”的蒲团前,坐了下来。   “那个,我有个问题——”此人大大咧咧地坐下,很是自然地张嘴,但旋即又想起什么,转道:“初次见面,怎么称呼?”   姜望看了看他:“大家都为求道而来,称道友即可。”   “你会不会留一手?”此人问。   姜望面无表情:“我不自证,你当心知。”   此人又道:“你传道天下无所求,做的可是亏本的买卖。会不会教到一半,又需要补点什么?”   这厮现在倒是谨慎。   颇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入宫已纳束修。”姜望道:“你向我请教,也是在教我。”   “正是如此!”此人一拍大腿:“一般人能够遇到这些问题吗?一般人我能问他吗?咱们是互不吃亏,谁也不占谁便宜。也别说谁教了谁!”   姜望不置可否。   此人又道:“我有一个朋友,乃盖世天骄,他是练重剑的。有这么一个问题,你看看啊——”   “等人到齐了,再一起论道,如何?”姜望打断了他:“你的问题,可能是别人也在思考的问题。”   姜望把自己放在论道者的位置,而不是传道者的位置,他不觉得自己所言,就是唯一的真理。或许其他人会有更好的答案,他也会欣然学习。   重甲罩袍下的人,又嘀咕了几句,什么“在精不在多”、“别什么人都等”,见没人搭理,也就安静了。   又一卷黄云飘来。   黄舍利头上簪花,风风火火地走进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有一种健康的、灿烂的美,大大咧咧地冲姜望摆手:“不用招待,我自己来。”   左右巡视一圈,目光只在陆霜河脸上稍作停留,大步走到最前,就在第一排第三个蒲团上坐下了。   坐下来也不干别的事,就目光灼灼的盯着姜望。   甭管其他人是为什么而来,她反正是单纯地欣赏天人法相,平时叫姜望换个法相什么的,姜望可不理会——对美色始终如一的追逐,又何尝不是一种求道的精神呢?   黑衣黑刀的秦至臻,就在黄舍利之后走进天宫。   他求至境,求完美,不放过任何努力的机会。而洞真之极致,正在眼前。能得到姜望毫无保留的指点,他怎么都不会错过。   一步一步,极稳定地走到前排位置,在第四个蒲团上坐下了。   他的目标一直都很确定。   叁、肆是离“老师”最近的蒲团,前者被黄舍利占了,他别无选择。   “剧老阁设计的考核幻境好像不太行啊。”秦至臻坐下来后,黄舍利便低声抱怨了一句。   大家同在太虚阁,总归是亲近一些,就有课上讲小话的冲动。   秦至臻是个稳重的性子,先回头看了一圈,再次确认剧匮并不在场,又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我也觉得。剧真人有时候太过教条,这就导致——”   吱呀~   天宫大门再一次被推开。   面无表情的剧匮,和一本正经的钟玄胤,就走了进来。   “我来确认一下【九格】是否有效。”剧匮一板一眼地说。   “我来记录朝闻道天宫初开的情况。”钟玄胤照本宣科地道。   若是魔猿法相在此,必要玩笑一番。   天人法相只道:“两位道友请入座。”   剧匮坐在了黄舍利后面,钟玄胤坐在了秦至臻后面,也就是第九、第十的位置。   秦至臻颇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但定身不动,如山如礁。   “黄阁员觉得,这考核幻境,哪里不行?”剧匮认真地问。   黄舍利可不会不自在,大大咧咧地道:“有些欠缺。”   “比如?”剧匮问。   “比如对面相的把控。”   “面相?”   黄舍利语重心长:“朝闻道天宫是这么重要的地方,天宫开启也算我们太虚阁三九三零年的头等大事,你总得招点面相好的进来吧?”   剧匮沉默了片刻,意识到自己有点对牛弹琴了,但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句:“什么才算好的面相?”   “好看。”黄舍利言简意赅。   剧匮决定不再理会她的意见。   但黄舍利却转过身来,很认真地强调她的理念:“美丽即力量,生得好看是造物的嘉许,这本身即是道的体现。剧老——”   她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直愣愣地看着殿门方向。   “怎么?”剧匮莫名其妙。   “错怪你也!”黄舍利说着,竟然起身。   剧匮循着她的视线回头——   但见得缁衣的一角,轻轻飘起,像一朵素净的花。 第三十二章吾道不孤   那是一件多么平凡的缁衣。   布料也寻常,针线也寻常。   但它卷动在醒梦之间,飘摇在光尘之隙。   又是如此不寻常。   它随风飘起,像一朵素净的花。又在风中落下,便捧出那若隐若现的婀娜,以及花枝尽处,那张浓烈而幽冷的脸。   衣摆翻飞,如花吐蕊。   水落石出后,有一种冲突强烈的美。   她今在门中,美得不可方物。   “玉真妹妹!”黄舍利快乐地上前来迎。   黄某人对丑人的原则,是见过就忘。对美人的原则,是一回生,二回熟。   似玉真这等级别的美人,则一眼万年,初见即老友。   上回还是叫师太,这会儿师妹都省了,直接叫妹妹。也或许该叫姐姐?没有问过年龄,这些并不重要。   她熟稔地牵住女尼的手,就往前排带:“就知道你会来,姐姐一直在等你呢!喏,还给你留了个位置。”   女尼跟着她走,礼貌但始终带着空门之中的幽冷:“有劳了,黄施主。”   就这样一路被引到第二座前,女尼驻足而抬眼,就这样瞧着,正大光明地瞧着,瞧了一阵那位朝闻道天宫的创建者,直到天人法相也淡漠地瞧过来。   她才轻轻低头,似一朵睡莲淡泊的礼:“姜真君,洗月庵玉真,前来求道。”   天人法相静坐于彼,只说:“道友请坐。”   来自洗月庵的道友便坐下了。   坐下来继续瞧着姜望。   学生是可以盯着老师看的,因为答案都在老师脸上——不在也没关系。   她有一颗坚定的求道之心,所以她看得专心致志。   学生不应该错过老师的每一句话,所以她听得非常认真。   从未有一刻,她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地瞧着这个人。   而这个人,不能再回避。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君,“长剑利而壮声”。他要行他的路,他要求他的道,他要正视他的恻隐,正视他对公平的期待,要对这个世界,发出他心底的声音——   曾经一再地被称为幼稚,现在却不得不被人重视的那些声音。   他要为人之所不能为,就要承人之所不能承。   他要创建朝闻道天宫,他就只能坐在那里,面对朝闻道天宫创造者应该面对的所有。   她也是他不能回避的所有之一。   弹指几度春秋,转眸换了岁月。她坐在这里并不容易,她为什么不能这样看着?   黄舍利本想拉着洗月庵的美尼姑说几句悄悄话,见这女尼如此认真的样子,也就并不打扰。   纯心求道,好!   她不喜欢没有灵魂的美人。   美人有三种,在皮,在骨,在神。   皮相、骨相、神相皆有者,绝世也。   绝世美人在侧,她感觉自己道心都安定了。回头看了一眼钟玄胤,又有些遗憾——   怎么就没有专门记录历代美人的史书呢?   着以画笔,记以音容,使古今之美,不佚于岁月,这难道不是更有意义的史料吗?   等有机会,还是要劝一劝钟老阁。老阁现在走的路,可不对。不是百姓喜闻乐见。逆时代之意趣,虽神笔而难成道也。   钟玄胤被看得莫名其妙。   对于向姜望求道这件事,他没有半点心理压力。   为史之道,其流有二。第一是“书事记言,出自当时之简”,第二是“勒成删定,归于后来之笔”。   史家成道与别家不同,必要有成道之史书。要深刻地照映时代,使后人得其故智。   譬如司马衡和他的《史刀凿海》,左丘吾和他的《时代建筑史说》、《上古封印术演变之我见》,吴斋雪和他佚失的《鬼披麻》。   作为当代史家,钟玄胤已见证太多关键性的历史,其中绝大多数又都和姜望有关。   这就注定了他的衍道之路、成道之书,少不了姜望这个名字。   把道历新启以来所有改变历史的关键事件统成一书,即为《现世洪涌》。这本书他一直在刻写,但想以此成道,不太容易,究其原因,是他生得晚了,很多历史,都已经在别人的书里,且已具备一定影响力。   他写之前的历史,都是“后来之笔”。唯有他自己加入太虚阁后所亲历的那些,才是“当时之简”。   勤苦书院相对来说,更注重后者。   常常因为姜望而出现在历史的前线,他的《现世洪涌》,颇有后来居其上的趋势——不谦虚地说,司马衡先生增编《史刀凿海》时,写到《黎略》一部,恐怕还要参考他的《现世洪涌》。黎国史官都没他记得清楚!此为第一手史料,是后来编史者避不开的关键文献。   《史刀凿海》里若能引上一段,说“见于《现世洪涌》”,他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钟玄胤甚至于已经着手准备给姜望写一本传记,不然也不会去了解临淄往事,进而知晓道术八音焰雀的诞生过程。以姜望目前的传奇性而论,这本传记已经可以为他的绝巅之路铺砖加瓦。姜望若能获得更高的成就,真正比肩人皇,那他立地绝巅,也未尝不可——在治水大会上,他是看到可能性了的。   早就打算靠姜望证道,且正在靠姜望证道,来朝闻道天宫求道,不也是顺便的事情么?记史问道两不误,他钟玄胤才是真正的会学习。   怎么说也是勤苦书院出来的,曾经也是头悬梁、锥刺股,当谁不会用功呢!   不过……   钟玄胤看了看左前洗月庵那位目不转睛的女尼,又看了看正前方目不斜视的天人法相,最终没有说什么。他回头看了一眼空空的殿门,忍不住道:“老剧,人怎么这么少?你那个【九格】,是不是设计得太难了?”   不止年纪小的有上课讲小话的需求,他们年纪大的也有年纪大的小话圈子。   作为姜阁员登顶后所要办的第一件大事,经过两季的筹备,朝闻道天宫的开启,可以说是整个现世的盛事!   凡太虚行者,莫不知闻。   甚至于太虚幻境都有三次【天鸣】。   太虚道主的声音,随着太虚幻境蔓延,向所有人宣告朝闻道天宫的到来。   以太虚幻境的影响力,以姜望的号召力,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不到十个人来天宫?!   剧匮自己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这些天他一直在忙着设计各种考核,以至于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前提——   被他抓来检验考题的,抓来抓去都是那几个太虚阁员。   也就是说,他是以整个现世最优秀的这批人为标准,以这些人在不同力量层次的表现,来设计的考核难度!   难怪说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正常通过【九格】考核的人进来。   目前走进朝闻道天宫的人,基本上都是忽略掉考核直接硬趟的。   “预计到朝闻道天宫的受欢迎程度,我稍稍提高了一点考核的要求。”剧匮十分严肃:“以避免第一天开宫,就人满为患。”   钟玄胤竖起大拇指:“你确实做到了!你把人都避没了。”   他要是姜望,高低得跟剧匮干一仗——让你设置门槛,没让你关门呀!   “做案牍工作的,又年纪一大把了,不要跟年轻人一样那么浮躁。”剧匮看他一眼,硬邦邦地道:“很多考题是我精心设计,需要抽丝剥茧的,再等等看。”   姜望也在等。   倒不是说一定要有多少人入宫,才算是开了一课。   但朝闻道天宫创建的初心,是为那些求道无门者。   现在入殿的这些人,哪有一个求道无门的?   一个个的甚至都是可以传道的!   剧匮设计的考核是有问题的,这是现实给法家真人上的一课。   不,不止是剧匮的问题。   姜望忽然意识到,他和剧匮其实犯了同样的错误,同样的“身在此山中,不知此山高”。   他虽然起点很低,但现在已经站得很高。朝闻道天宫本身的定位,就应该是要求极高的高等学府,而非全方位覆盖的综合学府,更不是蒙学。   一尊天人法相在此,一任求道。那些七八岁的孩子挤进来,能问什么有意义的问题?   纵然姜望放在藏法阁里的修行心得,也包括了他少年时期的那些,几乎没有门槛,但实在地说,那些并没有太大的价值。名为“姜望”的这个人,真正需要天骄仰望、值得那些天才学习的时候,其实还是从内府境开始。   这本身就是巨大的门槛!   剧匮的【九格】只是让门槛更具体,但这也不可避免——不够天才的人,怎么理解现世第一天骄呢?   很多太虚阁员们觉得理所当然的道法原理,一点就透的战斗技巧,换成一个资质平庸的,可能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其实“姜望”这两个字,就是一种门槛。只是姜望自己,和经常接触姜望的剧匮,他们难以察觉。   常常自嘲老迈的剧匮,也是万中无一的天骄!   为什么创造星路之法的是萧恕,而不是太虚阁里的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些绝世天骄,不会觉得建立星光圣楼,是一个问题。   “剧先生。”姜望传音道:“似乎咱们走进了一个误区。朝闻道天宫的初心,是给所有人机会,不是给所有人资源。机会需要自己争取,筛选不可避免。朝闻道天宫本身就有较高的要求……”   剧匮深有同感:“是啊,指望一座朝闻道天宫,容纳天下所有求道者,是不现实的。”   “是不是应该利用太虚幻境的资源,建一个太虚幻境里的蒙学,适龄者入学?先生以为可行吗?”姜望问。   “我正有此意!”这座朝闻道天宫已经倾注了剧匮的许多心血,他当然不甘心覆盖面如此之窄。且『使天下人有路可行』的愿景,是如此明亮地悬在身前,他不惜所有,愿意一再奉献。   “只是……”剧匮斟酌道:“那些霸国能同意吗?这座朝闻道天宫,已经通过得很是勉强。”   “我们并没有修建别的学府,还是在建设朝闻道天宫,他们如何不同意?”姜望说着,其实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恐怕需要很长的时间去说服诸方,嘴里当然是笃定的:“只是加一座前殿罢了,就像内门外门之分,那些学院不也都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诸位,我有一个想法。”却是秦至臻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来,通过太虚勾玉,勾连了所有的太虚阁员。   让正在私下里商量的姜望和剧匮都吃了一惊,险些以为私聊被听到了。   太虚阁员并不都在此间,大家一起相处了这么久,互相都很了解。   黄舍利、秦至臻、剧匮、钟玄胤这四个,肯定不会拒绝来朝闻道天宫求道。   斗昭不会来,因为他不认为谁有资格教他。   重玄遵来不来纯粹看心情,他不需要老师,但是坐坐也无妨——大概率今日心情不佳,或者单纯看书看过头了。   苍瞑肯定会来朝闻道天宫,但他应该在藏法阁里,不会来论道殿。   至于李一……他应该不记得朝闻道天宫今天开启。哪怕剧匮已经提前告知过许多遍,哪怕有太虚幻境的【天鸣】。   秦至臻以太虚勾玉连接所有太虚阁员,等同临时性地召开了一场太虚会议。   以秦至臻的性格,定不是轻率为之。   所有人都在静等秦至臻说话。   秦至臻却又斟酌了一番,才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办一个公学?”   姜望与剧匮默默地对视了一眼,都不说话。   钟玄胤手指一挑,又勾出刀笔来。   早在剧匮问黄舍利的时候,秦至臻就在思考,剧匮要是问他,他该怎么回答——背后说人被发现,的确是很尴尬。   现在想得很明白了,再说话就无停顿,一口气道:“我刚来的时候,对剧阁员设计的考核有微词,并不是质疑他的公正性,而是觉得过于教条,不够广博,阻拦了很多人,有些人又拦不住,或有悖于朝闻道天宫的初衷。但仔细想一想,这也并不是剧阁员的问题。现世第一天骄的绝巅路在此,朝闻道天宫是应该有较高标准的,不然其实是浪费资源。”   秦至臻坐得端正,声音通过太虚勾玉传递,亦是一板一眼:“我的想法是,建设【太虚公学】。用《太虚玄章》做教材,让虚灵做教习。天下适龄之人,皆可以较低门槛甚至是无门槛进入公学学习,这才是真正的广开天下之路,均机会于世人。符合姜真君的初衷,亦是吾辈之所求。”   黑刀横膝,黑眸明亮:“然后大浪淘沙。其中优异者,方能择优进朝闻道天宫,进一步深造,以期追赶乃至超越今日的姜真君。同时,学生的品行,在公学的几年乃至十几年、几十年的学习里,也能体现得更为真切——想来比叩问神魂要妥当。我一直觉得这事有涉于私,不很合适,只是当时没想到更好的办法。”   太虚勾玉里,一时并没有别的声音。   秦至臻只是静待。   他既然宣之于口,就是有了决定,不会因为没有回应而动摇。   “好!”即便以天人法相的淡漠,在太虚勾玉里的喝彩也很见激动:“秦阁员,你的话真是发人深省!你的构想真如明月悬照,使我醍醐灌顶!我想不到比这更好的法子了。这【太虚公学】,你一定要好好推动,姜某必定毫无保留的支持!”   天下宏业,未有一蹴而就者。   即便是姜望、剧匮这样的人,也不能虚空建高楼,也难以避免知见障。   事情总是要在实践的过程里,逐渐完善。   幸运的是,他并非独行。 第三十三章人生偶旅   【太虚公学】不必由姜望提出来。   倘若无人提及,姜望可以是那个开口的人。   但秦至臻既然也想到了这个方向,并且思虑周全,那么交给他是最合适不过。   谁先想到不重要,谁能更好地推进这件事情,才重要。   由秦至臻来推动,秦国就不成为阻碍。   秦国带头支持太虚公学,其它霸国也就没有继续禁锢的理由,因为霸权的口子已经被撕开。   剧匮很能够明白姜望大加赞赏的理由,若不是他年纪大了讲些脸面,平时又严肃惯了,他能比姜望拍得更露骨。为心中理想,何辞颜色?   “秦阁员真乃……”他略顿了顿:“持重之才!”   轰轰轰!   太虚勾玉里响起震天的轰鸣,似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正在发生,斗昭的声音在轰鸣里响起,十分清晰平稳:“便如此吧。”   刀鸣一声,斩断了连接。   你说他忙碌吧,他回应了太虚勾玉的连接。你说他有暇吧,他说了一句就断开。   也不知他在哪里,在砍谁。   “秦阁员的构想是极好的。”重玄遵像是刚睡醒,声音还有些慵懒,通过太虚勾玉,轻轻地漂浮:“我只有一个问题——你说让虚灵做教习,虚灵们……愿意么?”   所谓虚灵,并非傀儡造物,牵线木偶。而是活生生的太虚门人,被填进了太虚幻境里。   囿于太虚铁则,他们不能做任何伤害这个世界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真就不怀恨,只是怀恨而无害,才被允许恨意存在。   他们在太虚幻境里积极工作,更不意味着他们愿意为这个世界奉献什么。   维护太虚幻境,是在维护他们所生活的环境。太虚公学则是份外的事情。   秦至臻字斟字酌:“遵从自愿。虚灵也有他们的社会秩序,就像咱们现世生活一样,愿意做屠户的做屠户,愿意做先生的做先生,这只是给他们提供一个社会角色的选择。此外太虚公学也会招募太虚行者参与教学,就以太虚环钱结算课酬。可以列为长期的太虚卷轴任务。”   “你想得很周到,我没问题了。”重玄遵的声音却非从太虚勾玉里传出来,而是响在殿门处。   众人回头看去。   但见他随意地披了一件单衣,长发顺直地垂肩。眸如寒星,悬明穹野,却又似晨露未散,带了几分惘然。   像是被太虚勾玉唤醒,随口聊了两句,顺便就走过来。   剧匮所设的种种考核,在他面前只是一堆清晰可见的答案,想做错都难。   “什么没问题?”坐在第一位的披甲人,回过头来,看着突然到访、突然出声的重玄遵,愣了愣,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好哇!你们偷偷传音是不是?”   他噌的一下站起来,虽是公鸭之嗓,声音也十分之悲愤:“你们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就说姓姜的有可能留一手!   这些个太虚阁员沆瀣一气,私下补小课,真是岂有此理!   一想到人都没出现的斗昭,很可能也在某个地方悄摸摸地听课,他心里就十分的难受。   狗贼!   说什么“吾道何须他求!”   合著是障眼法啊。   说好的公平呢?   你们搞特权!还不带上我!   “临时开个小会。太虚阁内部会议。”剧匮严肃地解释了一句,又看向重玄遵:“重玄阁员怎么突然来了?”   重玄遵淡淡一笑:“心情好,顺便来看看。”   嘴上这么说,但他并不动。只是微微侧身,仿佛在等待什么——   一只军靴,就在此时踏入殿中。   似有萧瑟西风,卷来残旗,撞破殿门。   就连静如雕塑的天人法相,也有些惊讶地看来一眼。   身量极高的王夷吾,一身戎装,笔挺地走了进来,身上血气未散,像是刚从哪处战场撤下。   他一眼就看到了重玄遵,浓烈的杀气瞬间消解了,冷峻的脸上很见高兴:“我刚才还在想,你会不会来。会不会已经来了。”   重玄遵略抬嘴角,也不说什么话,潇洒漫步,径在最末的一个蒲团上坐下了。   王夷吾这段时间去了妖界战场,领了三千天覆军,一人三马,奔行在文明盆地漫长的边界线,不断厮杀淬锋。九日七战,连续撕破五条防线,之后才被妖族劲旅咬住。   此后又同当前妖界天榜新王第一的猞师舆及其所领蜈岭军,在十万大山来回穿插,缠杀七月有余。   蜈岭军乃蜈岭血战之后立起的旗号,统帅是天妖蜈椿寿。   相较于绝大部分血亲相继、族属传承的妖族强军,蜈岭军作为当年元熹大帝亲建的精锐军队,并不注重族属,只注重才能,不拘一格地提拔能战敢战之士。元熹虽死,军风犹存。所以猞师舆能够成为蜈岭军的头号大将,被当做蜈椿寿的继任者来培养。   猞师舆用兵之能,在妖界年轻一辈里,无出其右者。不仅有能力指挥军团大战,小部冲锋、阵前斗将,也都是上上之选。独领一支骑军,磋试人族军刀,亦不在话下。   而骑军奔袭,正是王夷吾所长。小规模的战术穿插,更是天下无双。   在这场精彩的骑军缠杀里,王夷吾和猞师舆都贡献了自己的耀眼才华,双方以生死为局,奔行缠斗于两族前线之锋,沿途不知影响了多少战场。   换作太平时节,名将之号已经打出来了。   只是恰逢姜望诸相证我,剑横万界绝巅,叫诸天失色,才使得他们没有那么亮眼。   以至于未被传唱。   但重玄遵自然是知道得深刻的。   这场大战的分量清晰可见,今日回归现世的王夷吾,神完意足,已在洞真门外。   他今日来到朝闻道天宫,自也是为“了却旧时意”——当初姜望正是赢了与他的对决,才名动临淄,为世人所知。就此一骑绝尘,终至如今绝巅高处。   收到王夷吾“即返”的来信,他就知道王夷吾会来朝闻道天宫,故而先行一步,来此相候。   “阿遵,说起来,我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了一趟月谜——”王夷吾视殿中之人如无物,就连他此行专门求道的姜望也先不看,伸手掏摸着他从妖界带回来的礼物,随口说着话。   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了,就赶紧坐下。”   银甲白袍的计昭南,带着无双锐意,杀入此间。   妖界一直是他的主战场,常年戍卫,不肯轻移。去虞渊去迷界都只是偶尔,一般是回现世休整的时候,顺便去一趟。   王夷吾和猞师舆的骑军缠杀到了后面,他担心小师弟的安全,也提枪奔行在十万大山,和不少真妖交手。   故而这次是一起回来。   王夷吾闭拢了嘴。   镇国大元帅府以军法治府,师兄的话总归要听一听。   步如尺划,行有定规,就这样面无表情地走到了编为“叁伍”的蒲团前,极板正地坐下了。   但坐下来之后,便翻掌一抛,把一块天生鹤形的血玉,丢到重玄遵手里:“小物件,拿着玩儿。”   重玄遵轻轻转了转这块玉,笑而不语。   那缕弥而不散的睡意,终是散去了。   黄舍利恋恋不舍地从重玄遵脸上收回目光,转回头去,见天人法相大概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便小声地对玉真道:“你知道什么叫海棠春睡吗?”   玉真看着前方的姜望:“我知道。”   嗯?   黄舍利莫名的觉得有点不对。   咱们是在讨论同一个人——重玄风华的美色吗?   好妹妹,你倒是回头看一眼他,再与我说?   风姿无双的计昭南,披甲负枪,路过重玄遵旁边,迳往前走。   他本来目标明确,看到了第一排第六个位置,那正好是右起的第一,暂时还没有人坐。   但看了一眼左起第一席那个同样披甲但把脸也遮得严实的家伙,实在觉得有点丢脸——一左一右都着甲,显得很对称,不知道还以为他俩是一伙儿的呢。   遂退了一排,坐在“拾贰”。   抬眼看着前方的姜望,不免略起波澜。   说起来当初在观河台上,看着剑仙人击败阎罗天子,他曾在心中有所期待——   想着姜望内府已胜王夷吾,若神临境时,再能胜他计昭南,拿一个“军神弟子克星”的名号,当十分有趣。   那时候他哪怕是拔高期待,也不曾想过姜望能与大师兄陈泽青争锋。觉得姜望虽然精彩,也就到自己为止,更别说能比得上韶华枪的原主。   而如今……   姜望要再寻对手,只能直接对上师尊了。   时光荏苒,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也有人永远留在过去。   这时忽有清脆的响,那是玉和玉碰撞,发出的醒声。并无韵律,却如乐章。   天宫大门再次打开,走进来一个身穿祭袍的年轻人——并非苍瞑。   他有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并不遮掩,头上戴了一圈鎏金嵌玉的祭环,长发自然地垂落。   身上的祭袍纹饰也十分简单,不似苍图神袍那般华丽繁复。   在袍角简简单单地绣了两笔,如云漂泊,衬水在边。   这是……原天神神庙的祭袍。   他腰间佩戴的两块玉,都是代表神庙的玉。一色青,一色白。行走之间,自然撞响。   此刻到访朝闻道天宫的这个人,姜望是认识的。   他们在和风静雨的和国,曾有一见。   那是姜望修为还很低的时候。   当年他们曾有短暂的对峙,彼此气势相当,最终没有打起来,一笑了之。   今天他们还能相见,且是在朝闻道天宫见面,实在是一件让人惊讶的事情。   因为这些年来,能够跟上姜望脚步的人,并不多。能够不被姜望甩得太远的,就已经很了不起,无一不是响当当的名字。其中并不包括这个名叫“原野”的人。   “和国从来关锁。”便在这个时候,剧匮起身折转,眉心的白色闪电之纹轻轻跳动:“阁下所为何来?”   他严肃得令人害怕,法的威严自然彰显。   法规天地,无拘人鬼,神只亦受律!   他眉心的闪电形,是法的具现,惩治神鬼尤其深刻。   曾经邪神猖獗的时候,斩神灭鬼的主力,除了道门,就是法家。   包括现在的官道中人,哪怕修为都废掉了,只要有官身在,以官行法,也神鬼皆避。   在当今这个时代,只有两尊现世神只立在台前,建立地上神国。   一为苍图神,一为原天神。   相较于苍图神笼罩草原、眺望现世的无上神光,原天神低调得仿佛一个毛神,很多人都不知祂。   就像和国多少年来也只是静守在天马原侧,从来与世无争,叫世人常常忽视这个国家的存在。   但今天,和国的“神命之子”原野,却来到朝闻道天宫。   所为何来?   朝闻道天宫是太虚阁今年最重要的事,甚至在整个太虚阁的历史中,都必然影响深远。   剧匮法眼如炬,看得出来这个原野的异常,不得不有此问。   和国好好看守天马原也就罢了,若动些不该动的心思,说不得三刑宫要再次阐明法制。好叫世人知晓,神话时代为何如烟!   原野却不看剧匮,他的目光越过这位法家真人,只看着盘坐彼处、面无波澜的天人法相。   金银双瞳,日月天印,真如神也。   “今来朝闻道天宫,自是为求道而来,与诸君相同。”原野立在门口的位置,不紧不慢,自有一种高上的从容:“姜真君若不欢迎,原某可以转身就走。”   天人法相静静地看了他一阵。   譬如风过柳梢,人生有时候匆促分野。那时候在和国的三分香气楼里遇到又分开的两个人,大概都没有想到以后的人生如此不同。   实在地说,以原野的修为、天资,再次相见并不容易。   故见有所成,跨过千山再相逢,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哪怕他们并没有什么交情,但人生偶旅,也是缘分。   可是他却枯萎了。   神命之子,原来可怜。   “大道千万,神道在其中。”天人法相只是淡然地说道:“道友请入座。”   剧匮一直注视着原野。   可以说今天出现在朝闻道天宫里的人,每一个都是名头响亮的人物,彼此也都有大概的认识。就算没有见过,也听过彼此的名声。   唯独这个原野,实在叫人陌生。   但他平静地走在殿中,一如他走在原天神的神庙里,丝毫不觉得自己是怎样的无名之辈。   他一直往前走,路过重玄遵,路过计昭南,走到计昭南看中但没有坐下来的那个位置,坐了下来。   他坐下来,寂然无声,隐光敛色。   就像和国在天马原侧。   就像原天神明明是现世神只,拥有白骨尊神渴求而不得的尊位,却如此沉寂。   祂不甘吗? 第三十四章江山代有才人出   和国的神命之子坐在那里,盘膝而直身,飘渺淡然,仿佛一支点燃的信香。   就此引香传信,遂有百鸟朝凤。   接下来接二连三地走进来一些人,也都算是熟脸。   黎国的谢哀、魏国的燕少飞、盛国的盛雪怀、宋国的辰巳午、雍国的北宫恪……   北宫恪?   钟玄胤悄悄传音问剧匮:“老剧,你是不是偷偷降低了考核难度?”   剧匮面无表情:“北宫恪比你知道的要厉害一点,当然,考核难度也降了一点点。”   虽然他是【九格幻境】的设计者,但修改整个考核幻境的难度,也不是动念即成——主要是设计之初,就没有考虑过难度分级的事情。看李一、斗昭、重玄遵他们,过得很轻松嘛!   这会儿意识到难度过高,便握着太虚勾玉,坐在这里一点一点地调整,从神临境的考核关卡开始修订,仅就这一层,就不知要耗时多久。哪里可以松懈一点,哪里不能松懈,都要反覆斟酌。不仅要考虑公平的问题,更要考虑调整到什么程度,才有考核的意义……其实是在观察的过程里,狠狠放了些水。   好歹让北宫恪这等级别的天骄能够挤进来,不至于曲高和寡,无人问津。   参与九格考核的人其实非常之多,以剧匮之神思,乍一看那密密麻麻星河闪烁般的幻境之光,也颇觉晕眩。   每一个光点,就是一个正在进行中的考核幻境。   他的目光掠过之时,九格幻境就会不断地给他试炼反馈。他要确保幻境的稳定、考核的公平,要及时处理一些超出设计的意外,乃至修订事先未曾发现的考核里的矛盾部分……   这份工作着实不轻松。   现在慢慢降低九格幻境的难度,也不敢迈开步子,只能微调。得考虑到不要把门槛压得太低,以至于真的人满为患——用北宫恪做个标准就很好。   北宫恪是上届黄河之会内府场的八强,天下骄名。更是如今的雍国栋梁,神临强者。作为雍国名实相符的第一天骄,随着雍国国势的跃升而跃升,几可称“英雄承运,运遂英雄”的典范。实力早非昔日可比,世人都当刮目再看。   真要论起来的话,当年与他同为内府场八强的那些人,还真不一定能比他——好吧,除了一个触悯已经死了,其他人还真是仍比北宫恪强。   姜望、黄舍利、秦至臻、赵汝成、项北、谢哀……这是什么阵容?   剧匮愈发意识到,那一年的黄河之会内府场,质量真是高得可怕,堪为历届之最。   总之北宫恪是个非常合适的门槛。   不如他者不得入。   有了清晰的参照,工作才算是轻松一些。至于神临境之下的幻境考核,就暂时管不到了——也无须太在意,之后的太虚公学,自然可以容纳他们。   在钟玄胤的注视下,北宫恪着短甲、佩双剑,颇为英武地走进天宫来。   他姿态挺拔,也很努力地展现气势,但眉眼之间,疲色难掩,可见通关九格对他来说并不轻松。不过入宫之后,抬眼一看四周,顿时又昂扬起来——苦心人,天不负,努力终有回报!不枉这些年舍生忘死,奋苦拼搏。我竟能与这些人同座!   早早地见识了绝世天骄,北宫恪毕竟是谦谨的,没有让自己飘得太高。   他下意识地就准备去最末一个位置坐下,但风华盖临淄的重玄遵和骑战无双的王夷吾已经占据了那边。人家朋友之间聊得正开心,总不好没眼力劲儿地往边上凑?遂往左折,独自坐了“叁壹”。   “叁壹”也不是一个特别让人自在的位置,因为隔了一个位置的“叁叁”,就是七杀真人陆霜河。   作为这座天宫里的“差生”,他没有太多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陆霜河坐在那里,没有表情,连发丝也是不动的。   可能硬着头皮硬久了,北宫恪莫名其妙地觉得头皮有些痒,但不敢去挠,生怕打扰了旁边的大人物。   但越是不敢挠,越是觉得痒……可谓心障矣!   旁边空着的这个蒲团,像是一个空荡荡的世界。十分的空旷,寂冷,好像总有凉风吹来,让他脊生寒意。   要不要跟陆真人打个招呼呢?   打招呼他不理怎么办?   不理也就算了,嫌烦怎么办?   快来个人坐下吧!   在雍国威风八面、被视为下一代核心的北宫恪,几番斟酌之后,终于转过头,打算跟陆真人浅聊两句。   一个踩着马靴、身穿战衣、肤色黑亮的寸发女人,占据了他的视线,在“叁贰”坐下了。   有人来了!   他和陆霜河之间的空白,终于被填补。   但北宫恪不但没能松一口气,反而脑门一紧,愈发不自在——   旁人或许认不得这位不常露面的墨贤,他这雍国的第一天骄,又怎会不认得米夷?   “尚同”会议的列席者之一,毋庸置疑的墨家核心高层!   当前这个时代的墨家战衣,基本都是在她的主导下设计完成。   更是一个“矫枉必须过正”的强势人物。   来的时候北宫恪还在想,佘涤生叛逃,墨惊羽身死,戏相宜被驱逐,戏命跟着走了……墨家若有人要来朝闻道天宫求道,会是谁人?年轻一辈,似乎没人了。似墨文钦之辈,勉强也能算天才,但还不如他呢。   他通过考核都如此艰难,险些被淘汰,墨文钦之辈是肯定过不了关的。   却是没想到,来的竟是米夷这样层次的墨家真人。   不过陆霜河都来了,米夷也就算不得什么。以姜真君如今的修为,指点她是绰绰有余。   问题在于……米夷坐在他旁边。   现今雍国和墨家的关系,可微妙得紧。   雍国以墨学为国学,因此得到墨家的支持,也在以机关术改善民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相应的,墨家在雍国的话语权亦在不断拓展。   当前雍国走的不是对外扩张,而是发展自强的路。   对于是否深度参与国家体制,墨家的态度其实并不绝对。墨家高层有“再看看”的共识,他们需要在雍国的具体发展中,来做权衡。所以他们参与雍国政治,又不参与太多。   如米夷这般的墨家顶层,一个入仕雍国的都没有。   已经接触国家体制,路只有两条。前者是道门,直接参与国家体制的创建。后者如法家,门徒入仕,圣地孤悬。   但钜城那边还在斟酌呢,不久前的治水大会,齐茂贤代表雍国,却有向道门靠拢的趋势。   雍帝韩煦似乎想学昔日庄承干,要玩脚踩好几条船那一套。   北宫恪坐在这里,真不知米夷若是兴师问罪,他该怎么来答——因为雍廷的态度,其实也不明朗。他是没办法讲话的。   好在米夷坐下来之后,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就跟旁边的陆霜河聊了起来。   北宫恪默默地松了一口气,又把这口气提起来。   南斗殿一直在南域,钜城也长期悬停在南域,这两位真人彼此肯定是认识的。   但今天看来,不止是认识,似乎还很相熟?   至少陆霜河这样冷酷的人,也愿意花时间跟米夷聊两句。   北宫恪心中思绪万千,猛然生出一念——陆霜河有可能加入钜城吗?   这不仅对南域的局势有影响,对雍国的决策,也是极重的考量。   陆霜河这样的当世顶级真人,是必然可以证道的存在。唯一需要斟酌的,就是他证道之后,会立成何等实力的真君。   姜真君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的洞真修士,以最煊赫的姿态万界证道,如此成就的真君,实力几乎可以定为新晋真君的极限——以表现而论,正面迎接燕春回,以大势逼得忘我人魔燕春回改道,连人魔之号都去掉了。说明姜真君至少能在燕春回面前逃命。   在观河台上,姜真君更是敢与应江鸿相对拔剑——剥开局势影响的话,是不是说他至少也有能接南天师一剑的把握?   北宫恪平时就很喜欢探讨天下强者的实力排序,私下里还效仿妖界猕知本,排了个榜单。故而对今日天宫在座的这些人的分量,格外认知深刻。   以姜真君为新晋真君的标杆,陆霜河大概会稍弱一些?   那也是足够拨弄天下风云的力量!   进入朝闻道天宫的人,有那么点一茬一茬来的意思。   原野一来,其它国家的人就接踵而至。   米夷但至,宗门体系的天骄就络绎不绝。   青崖书院的莫辞、暮鼓书院的季狸、仁心馆的易唐、东王谷的谢君孟、旸谷的符彦青、三分香气楼的夜阑儿、三刑宫的卓清如……   一个接着一个,渐渐驱散了论道殿的空荡。   夜阑儿当仁不让地坐在了【第伍】,也即第一排最后一个空位,   剩下的人则都坐得很随意,基本上是有空位就坐。   当然卓清如肯定是要往前挤一挤的,方便记录第一手的讯息。但她来得较晚,第一排已无空位,只能在第二排的几个空位里犹豫。   这一犹豫,就收到了剧匮的眼神示意。   “啊,剧师叔,你也在。”卓清如作惊喜状,扭扭捏捏地坐到了剧匮旁边,序为【第捌】。   “多新鲜!我还是太虚阁员呢!”剧匮冷冰冰。   “甚至于九格幻境都是他设计的。”钟玄胤在一旁幽幽地补充。   “哈哈,差点忘了!”卓清如也不知自己『哈哈』个什么劲儿。   像所有敬畏严厉长辈的年轻人那样,她坐得浑身不自在,左顾右盼地缓解尴尬。一晃眼,便瞧着师叔旁边的钟玄胤,正以笔为刀,刻写不停。   她眼睛一亮:“钟先生!您在记录什么呢?”   钟玄胤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法家弟子对第一手消息的好奇,倒是像史家多一点。随手抬起手里的竹简,让她看一眼:“喏,很简单地信息。”   卓清如看了看,确实没什么有意思的内容,很有些失望,但面上还是表现得很有兴趣:“就连我的座次也要记录呀?”   朝闻道天宫的历史意义绝对非凡,今天留下的每一个字,未来都会被反覆注视。钟玄胤有这样清晰的判断,但他作为史家并不评判,只笑了笑:“纪实就是这样无趣的。”   卓清如遗憾的抿了抿唇:“可以稍作润色嘛。”   “那就不是正史了。”钟玄胤把竹简收回,拿起刀笔继续刻写,每一个进来的人,叫什么名字,坐在哪里,他都仔细记录。   看得卓清如也想写点什么——这趟天宫是来对了,刚才只是搭眼一看,就有很多值得深究的细节嘛。   朝闻道天宫大开其门,诸方齐来求道。   就连曾经和姜望大打出手的东王谷谢君孟都来了,向来不过问神陆事、近来海岛事也不管的旸谷,也来了符彦青这样一个姜望的老战友。姜真君在海上最好的朋友竹碧琼,却是没有到来。   或是钓海楼的韬隐缘故,或是竹碧琼也忙于自己的事情。   剑阁的宁霜容也来了。只不过同宗的万相剑主是横趟九格,她却认认真真地应付了考核,一路通关,故而有了次序先后。   原则上一方势力来一个求道者就够了,没有全家出动的道理。   但用司阁主的话说——万相剑主是一辈,宁霜容又是一辈,岂能混为一谈?   若不是多少有点自矜身份,司阁主恨不得亲自来——姓姜的在剑阁学少了么?你也是真君,我也是真君,当初还指教过你,学回来有什么不对。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道成矣。天地剑匣若是只藏自己的剑,如何能这样广博丰富?   天下剑术本一家,这个家叫【剑阁】。   宁霜容自己其实是又想来又不想来,颇为纠结,但司阁主一推,她也就来了。却也不往前挤,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万相剑主旁边,坐在“拾肆”。   且来问道吧!也如旧日问剑。   眼见得众人一个个落座,空位已不多,端坐于彼的姜望,便看了剧匮一眼。   眼神里的问题非常清晰——还有人来吗?   此时此刻,绝大部分考者已经被淘汰,剩下的人里又基本在九格幻境中困顿不前。倒是有几个稳扎稳打的,有机会通关,但时间也不太够用了——   剧匮设计的九格更重于天赋而非实力,不同境界的考核是不一样的,基本都要逼出考者的极限来,时间也是重要的考题。   倒不是说现世天才如此之少,能够通过九格的就这么多人。主要是人才都往大国大宗集中,而天下诸方势力,来了一个就不太会来第二个。   像王夷吾和计昭南同时到来,属于情况特殊。王夷吾的道路,注定他在推开洞真之门前,要来一见姜望。   至于万相剑主和宁霜容——司阁主也挺特殊的。   剧匮严肃地又巡查了一遍“神临九格”,很确定地给了姜望一个否定的眼神。   但这个眼神刚给出来,天宫大门就悄然推开,十分地不给剧匮面子——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身穿锦服、长得精致贵气的小男孩,他板板正正地站在那里。一双黑亮的眼睛,正充满好奇地打量着殿中之人。   严肃如剧匮,一时目有惊色。   因为神临境以下层次的九格幻境,他还没来得及调整难度。   也就是说,此刻走进朝闻道天宫的这个孩童,是通关了太虚阁员同境标准的考核而来。   他迅速调取了这个小男孩的幻境记录,发现整个考核过程里,竟然没有一次犯错,且推进得非常之快,无论面对何等难题,几乎不作思考——重玄遵级别的表现。   毋庸置疑的天骄之选,绝世之姿!   整个朝闻道天宫,各种各样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小男孩身上。   他有些羞涩赧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但又想到什么,勇敢地站定了。他勇敢地与殿中诸位前辈对视,视线一转,便瞧见了姜望,小脸上的期待、陌生、紧张,顿时化作惊喜。灿烂地笑着,使劲招手:“姜叔!”   天人法相情绪极淡,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心中隐有猜测,但不很确定,毕竟也有好几年没见了:“你是……”   “我是玄镜啊,姜叔!”小男孩活泼明朗,大方得体,十分的招人喜欢:“您不记得了么?小时候您还抱过我呢!”   “噢!”他又笑道:“今至天宫,所为求道也,不该攀亲戚。”   说着,他微微躬身,双手一拱,小大人似的行了一礼:“先生!”   看着这个明朗可爱的小天才,有那么一瞬间,已至而立之年的姜望,心中生起一纵即逝的恍惚。   疏朗明俊、天资卓异的鲍伯昭,不清不楚死在了齐夏战场。   天赋不输其兄、狠辣远胜的鲍仲清,不明不白地死在张临川之祸。   而鲍仲清的儿子,今年八岁半的鲍玄镜,就这么不声不响地长大了。   他竟有如此天赋。   旧时才俊不复闻,一代新人换旧人!   八岁半的鲍玄镜,已经走进了朝闻道天宫。   我八岁半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姜望问自己。   那时候也已经在求道的路上了。   已经定下目标,要往前走,要超越平凡的生活,走一条非凡的道路。   要走进纵剑青冥的修行世界,问凤溪河畔的那一推,是否应该。   但不曾像鲍玄镜一般走得这样远,那时候也没有朝闻道天宫,没有太虚玄章,更不会存在太虚公学。   那时候太虚幻境已经搭建了,正在整个天下的范围里铺开,但自己还远没有资格触碰。   那一年那个名为姜望的小男孩,还在为考上枫林城道院外门而努力着,还需要努力好几年——那已经是一个小镇药商之子,所能接触到的最广阔的仙路了。   这座恢弘的朝闻道天宫,起源于多么狭窄的开始啊。   姜望此刻见到的是一个决然不同于自己的绝世天骄,但他看到的,只是另一场求道路的开始。   他替朔方伯感到高兴。   小小的鲍玄镜,明朗可爱,聪颖有礼,在门口躬身。   威严高上的天人法相,坐在最上首的蒲团,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容:“不必称先生,今日我与诸君对坐论道,称道友即可!”   “太好了!我是姜先生的小道友!”鲍玄镜眉开眼笑,十分快乐:“回去母亲一定为我骄傲,爷爷也能高兴得多喝一杯酒!”   殿中多有笑意。   人类幼崽的快乐太丰饶,太有感染力了!   天人法相也难得地和缓:“小道友,请入座。”   “你是鲍仲清的孩子?”王夷吾有些惊讶地问。   说起来,自当年被逐出临淄,他就极少回齐都了,哪怕后来禁令解除。就算偶然回去,也无非是找重玄遵玩耍,抑或径回镇国大元帅府。却是没什么机会与鲍玄镜见面的。   但这几年都在传的“小冠军”、“小风华”,他还是有所耳闻——   他本不以为然。齐国的“小风华”也太多了!   哪年不得出现十个八个?真正能走到后面,一路风华到大的,却是没有第二个。   天生道脉固然罕见,且越来越罕见。   但了不起的从来不是天生道脉,而是重玄遵!   今日一见,鲍玄镜都能轻轻松松地闯过九格幻境,走进朝闻道天宫,还真有那么几分幼年重玄遵的样子!   不过重玄遵小时候可骄傲多了,寡言少语的,一开口就直指关键。却不似鲍玄镜这般活泼、话密。   “您说的正是家父!鲍氏嫡脉,讳名仲清。”鲍玄镜对王夷吾一礼,很是乖巧:“夷吾伯伯好,您在妖界的英姿,我都听爷爷讲起,心中十分敬佩您。骑军冲阵,千里奔袭,斩将夺旗,势不可挡——将门之子当如是!”   提及亡父他并不悲伤,而是十分骄傲。   因为他的父亲,是为了保护人族英雄姜望、对抗邪教恶徒而死。死得光荣,死得有重量。   夸赞起王夷吾更是有模有样,绝不敷衍,显然说的是心里话。   这小子实在有趣,不苟言笑的王夷吾也来了兴趣,挑了挑眉:“你认得我?”   “骑战无双的王夷吾王大将军,谁人不识!”   鲍玄镜背台本般的激昂了一句,又吐了吐舌头,老实地道:“其实我是猜出来的。冠军侯坐在您旁边呢,我一猜就知道是您。”   他又连连摆手:“不好意思,说错话,是前冠军侯。”   前武安侯和前冠军侯的画像,现在仍被许多齐人贴在家中,以为镇邪祈福之用。齐人认得这两个,是非常正常的。   “是嘛。”王夷吾不置可否。   鲍玄镜只好继续坦白:“那我说实话了吧,我之所以猜到是您,因为您的脸型很特别——”   他张开小手,一上一下,使劲地分开了。   “哈哈哈哈哈——”坐在前排第一位的披甲男子,欢乐地大笑起来。   重玄遵亦笑。   朝闻道天宫里,弥漫着快活的笑声。   王夷吾摊了摊手,语气颇为无奈:“好吧。”   鲍玄镜双手并拢,大幅度躬身,态度相当之诚恳:“多有冒犯,请您恕罪!”   “诶,起身——快起。”王夷吾随手将他抬起,忍不住笑道:“如此天真,能冒犯到我什么?”   无怪乎朔方伯对这孩子这般紧张,天赋又绝佳,又乖巧懂事、明朗可爱,哪个长辈能不疼爱呢?   鲍氏大兴矣! 第三十五章世上已无龙宫宴,何及天宫坐客多   都说王夷吾严格冷酷,不近人情,现在竟还笑呢。   小孩真好,百般无害。   鲍玄镜直起身来,谢过王大将军的雅量,又对重玄遵行礼,对计昭南行礼:“鲍家小子,见过重玄阁员,见过计将军!爷爷说,出门外在,勿辱国声,玄镜年纪小,不很懂事,肯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诸位长辈可要多多关照呀!”   童声清脆,如鸣环佩,听来是种享受。   他又抱拳,极有模样地拱手一圈:“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各位叔叔、各位姨姨,爷爷、前辈,在下就不一一行礼,以后咱们会认识的!”   朝气蓬勃!幼有大志!   这可不就是史书上应运而生、万载难逢的主角人物吗?   钟玄胤极爱英雄诗,忍不住道:“鲍玄镜小道友,尔欲何座?”   鲍玄镜又开始那种背课文的语气,一本正经地道:“爷爷说,男儿当有远志,永争上游。我从也。”   他握紧小拳头,穿过坐着的人群,认认真真地往前走,看得出来有些紧张,但还是很勇敢地走到了前面,第一排已坐满,他坐在了第二排的第一个位置。   坐在第一排的披甲覆面怪人,回头看他一眼,很一副过来人的口气:“爷爷说,爷爷说,一口一个爷爷说。小子,我看你也有些天赋,不输我当年,怎么是个爷宝孩儿?”   鲍玄镜极认真地道:“我是娘宝,爷爷说的话我要听,娘亲说的话,我更要听哩!”   当成年人的揶揄取笑,被小孩子认真对待,堂堂真人,竟不知怎么继续。   这小屁墩儿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当年叫某人一声太奶宝,可是被追了七条街。   娘希匹的,那会儿还多小呢!体力真够好的!   “也好,也好。”披甲怪人隔着面甲,抚了抚须,假装自己是个胡子很长的智者形象。   小玄镜歪头看着他:“叔叔,你怎么不以真面目示人?”   披甲怪人道:“我有一颗纯粹的求道之心,只想以普通人的身份和你们相处。”   多大的脸才能在顶级天骄云集的朝闻道天宫,说什么“普通人的身份”啊。   小玄镜肃然起敬,又问道:“不普通叔叔,您小时候不听长辈的话么?”   披甲人昂起甲面:“某素有主见。”   小玄镜『噢』了一声,又问:“主见叔叔,你怎么憋着嗓子说话呀?”   披甲人不愉快了:“乱讲,这就是我本来声音,不自然吗?”   “听着像鸭子。”鲍玄镜实话实说。   “这是上课求道的地儿,不是聊天的地方。安静点。”披甲人转过头去,不聊了。这小屁墩一点不可爱。若是换个地方遇见了,定要狠狠打屁股。   齐国鲍家鲍玄镜,今年八岁半,爷记下了。   鲍玄镜并不是唯一一个走进朝闻道天宫的孩童,或者说,他虽然已经完全地适应了现世,开始展现天赋,但绝不会展现这个世界上还不曾出现过的天赋。   打破常识,是要迎接猜疑的。   尽管他相信没有任何人能够看穿他的来历,但也需要一段不那么受关注的时光,来肆无忌惮地生长。   他在漫长的时间里落子,最终赢得这具现世道胎,十月生长,降生于世,已是完完全全的被现世意志承认的人族。无论怎么追溯,都没有问题。从命格到肉身到魂魄,谁来查都是一样。   刚刚降生的那段时间,还因为童身难以容受超脱见识,而影响身魂状态,不很稳定,有时候甚至不太能控制情绪,常常思考一会儿就要沉眠,以至于常有断子,这是他很多布局都只摆个开头在那里的原因——有个开头就够了,待得逐步成长,自然可以慢条斯理地拾起。   那段时间他极力避免和衍道强者碰面,也会主动避让过分聪明的人,比如博望侯重玄胜。   但八年半走过来,他已经彻底适应新的身体,真正开始属于鲍玄镜的人生。   不夸张地说,他现在走到紫极殿去都可以。   因为他真的是一个人。   也真正是鲍家子弟,齐国临淄人士。   哪怕有通天彻地的手段,一直追溯到源海,他也没有任何问题。   唯一有可能产生问题的,是他的行为——他的所作所为,会不会超出“鲍玄镜”这个身份。   他这一次非常谨慎,埋了很久的线都不去收,力求让一切都自然。自然地欢笑,自然地发生。   因为他已不能输。   幽冥神只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至少是与幽冥大世界同寿。短暂的失利放在漫长的生命里,其实是必要的落子。   现在则不同,他已将所有的可能性,赌在了这一生。   他已经做好准备。   他甚至敢陛见齐天子,敢任由齐国文武百官审视,当然也不怕来朝闻道天宫。   如果说重玄遵是当代人族天赋的顶点,那他也只会在这个层次。   此外就是一个八岁半的贵公子,应有的教养。   第二个走进朝闻道天宫的少年,年龄就要稍大一些。   穿一领武装到极致的甲衣,内衬锦棉,外罩黑袍。腋下夹着一顶枪盔,腰间仗刀,背后负弓,箭囊挂在垂手可及的大腿右侧,左边的绑腿上还挂着一支棱状的短刺——这小子十八般武艺,应都熟稔。   五官稚嫩,却能见悍气。   倒是懂礼貌的,警惕地巡视一圈:“请问——随便坐吗?”   “当然,这里不以实力或身份排序,只讲先来后到,有空位就坐,想坐哪里坐哪里。”天人法相看着他:“这位小道友,尚不知你名姓,岁月几何?”   甲衣少年挺冷峻:“宫维章,今年十二。”   原来这位就是宫希晏的私生子!   谢哀定定地看了这少年一眼,和那位弘吾都督长得倒是不太相同,气质尤其迥异。   黎国肯定是场上最关心荆国天骄的国家,哪怕荆国已经全力备战神霄,与黎国有了和平的默契——神霄之后呢?   三生兰因花的“现在花”,生出了一个绝巅宁道汝。   这段寄身的经历对谢哀来说不算美妙,但怎么说呢——回首波劫,也算风光。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她切实获得了一位绝巅强者掌控道躯的经历,真切感受了绝巅强者的感受。   这具身体的潜能,也因为三生兰因花的绽放,而开放到最璀璨的姿态。   神临一蹴而就,洞真亦在眼前。   只是有些时候,谢哀不太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或者说,她总是下意识地用宁道汝所化的那位“冬皇”的方式,去思考谢哀所经历的人生。而忘了真正的谢哀,会怎样思考这些。   这种根植于“本我”、被三生兰因花种下的困惑,是她迈向洞真最艰难的一道关卡,也让她时刻有一种易碎的惘思。   十二岁的宫维章,让她下意识地对比雪国那位倾国之力养出来的少年天骄。   国家确实是全方位的强大了,一如师尊所期望的那样。   但她常常觉得陌生。那种感觉难以描述,就像是一个孤独地回到了某个不属于自己的时代。   “黎”字当然是更大气的,但她总是会说成雪国。   已然神而明之,为何心如漂萍?   谢哀看宫维章的时候,黄舍利在看谢哀。美人之哀,我见犹怜。她喜欢美丽的事物,美丽易逝而知时间之贵重。过往不可追,方逆旅也。谢哀这种有破碎感的美人,是尤其吸引她的。   当目光从谢哀脸上挪开,落在宫维章脸上,欣赏就变成了审视。   说起来,她也还是第一次看到宫维章。   宫希晏把自己的私生子隐藏得很好,以至于荆国的顶级贵族,也都晚于应江鸿知道。   这俩父子的面相就很不一样,宫希晏过柔了些,宫维章又太“悍”。真要归了府,恐家宅难宁。   简单来说……荆国长公主眼里容不得沙子,宫维章不像能受得了委屈的,宫希晏又未见得护得住。   宫希晏有个私生子的消息,在治水大会上被应江鸿挑破,而为天下知。   这等消息比什么传得都快,人们可能不知道镇河真君在台上说了什么,但基本都听过弘吾都督是如何风流。   荆国人普遍反应平淡,并不会觉得宫希晏有什么问题,最多也就是说——景国人找私生子的经验很丰富嘛!   当然,那位“平生爱斩刀”的折月公主,私下里是怎样反应,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宫希晏自那以后还没上过朝,没去弘吾军营地,没人见过他。也没人敢去府上见。   都不晓得还有几口气,还有没有气。   天子也是若无此事,好像弘吾军没了实际掌军的副督也不紧要——他哪好意思说什么啊,毕竟他一直帮宫希晏瞒着自己的亲妹妹。   以折月公主的性格,没有去大闹皇宫、扯皇帝的袍子,说明是真的气狠了。   不过宫维章今日来朝闻道天宫,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天子的意思呢?   无论前者后者,都很有意思。   出国在外,黄舍利当然要罩着国人,连美人都可以暂放一边:“维章!叫姐姐!”   她得先把称呼定了,免得跟鲍玄镜那个破小孩似的,上来就“姨姨”。   怎的不叫“奶奶”?   姑奶奶也算奶奶!   宫维章大概没想过跟谁打招呼,愣了一下,倒也干脆:“黄姐!”   这称呼怎么这么别扭?   黄舍利本想很有大姐头风范地安排一下,但想了想,这是姜真君的场子,不好喧宾夺主,又摆摆手:“自己找个地方坐吧!”   宫维章也不知道怕的,点了一下头,径而往前,坐了第二排的最后一个空位,恰在钟玄胤和计昭南中间。   “宫小弟,聊聊你的经历呗?这些年都在哪儿历练,藏得够好的,我竟也不知。”钟玄胤对新一代的绝世天骄很有兴趣,跟鲍玄镜聊过,又跟宫维章聊。   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宫维章已经十二岁了,锋芒是藏不住的。就算没有应江鸿那一句,他也差不多就要显名。   钟玄胤是纯纯地套近乎。将来要是编个什么天骄传之类的,他还可以不着痕迹地写上一句——“钟公睹其长成也。”   宫维章看了旁边的老书生一眼,只问:“怎么称呼?”   钟玄胤自信一笑:“免贵姓钟,名玄胤。”   太虚阁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强有力地影响着人道洪流!古往今来,无论何等组织,都不及此阁名望。随着太虚幻境的发展,太虚公学的建设,往后只会越来越有分量。说是大势已成,也不为过。他钟玄胤虽然向来低调,这名字也能说得上响彻神陆。   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天才少年的崇拜了。   但宫维章已经转回头去,正正地看着前方,只道:“钟先生,我是来上课的。不是来闲聊。”   剧匮面无表情地看了钟玄胤一眼。   钟玄胤若无其事地在竹简上刻写——宫维章,寡言。   严格来说,剧匮所设计的九格考核,难度也并非不合理——按照现在的设想,以太虚公学为基础,朝闻道天宫只作为高等学府的话。那么只让真正的强者进来,只对绝世天骄破格,也是应然之事。   现阶段以姜望、斗昭、重玄遵他们这些人为标准,在神临层次可能没什么人,在低品层次却是有机会的。   同代的可能都被他们压过一头,下一代总有新人出来。   在鲍玄镜、宫维章之后,又来了一些年纪小的天才。   其中有两个最让姜望惊喜,一个来自卫国,名为卢野,今年十四岁。已修至武道十三重天,相当于道元体系的腾龙境,等到轰破十五重天,便等同内府境。   他坐在仁心馆易唐身后的位置,蒲团编序为“贰柒”。   卫地讲学之风极盛,人才辈出。曾有薛规、卫幸论道,那可是中古时代的盛事。那时候天京城还不存在,万妖之门外只有密密麻麻的人族大军,和堆砌得数不尽的杀阵。   理衡城可谓久经岁月,历遍风雨。   无怪乎卫人向来心高,梅行矩那样的传奇人物,的确有其诞生的土壤。以理衡为度建立起来的卫国,也一度盛极一时。   这样的卫国,辉煌过,雄心万丈过,敢以重镇曰“野王”,意在染指中域霸权。   但很快就破碎。   现今的卫国虽然还没有被扫进历史,但在景国针对性的压制下,也基本不存在什么国家力量,是中央之域里微不足道的声音,也是大争之世里弹指即灰的存在。   卢野这般少年,自然也得不到什么支持,哪怕举卫国之力,都不能给予他什么。相较于那些名门子弟、大国天骄,正是有资质而无路的求道者,也是朝闻道天宫建立的初衷所在。   他的出现,算是开了一个好头。   他若能在朝闻道天宫里有所得,则说明“使天下人有路可行”的愿景,并非空中楼阁,而是确有基础,确实迈开了步子。   在这样的基础上,太虚阁也会更有力量去推动太虚公学。   第二个少年来自越国,是十五岁的龚天涯。   其人为已故越相龚知良的亲侄。   在文景琇身死、文氏失权、越国改制,所有世家都被革去,龚知良也死得彻底的情况下,他本可以跳出那滩浑水,留在暮鼓书院。   今天在朝闻道天宫,他也是坐在季狸身后,坐在编号“贰陆”的蒲团上,跟季狸小声聊得很多,甚至跟雪探花也非常亲近——可见他在暮鼓书院是能过得很好的。   但他却毅然决然回到了越国——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也才十三岁。   或许真是宝剑锋从磨砺出。失去了爱他护他的伯父,失去强大家族的支持,在无数英雄都失败、新政也不知能走到哪一步的越国,他反倒飞速成长。   是这些少年里修为最高的一个。今年十五,已然叩开内府,摘下神通。   道历三九零九年,左光烈在黄河之会内府场摘魁的时候,也是这个年龄。   剩下的少年天骄,则都来自大国。   他们分别是景国十五岁的于羡鱼、楚国十二岁的诸葛祚、牧国十一岁的孛儿只斤·伏颜赐、秦国十岁的范拯、黎国十一岁的尔朱贺、魏国十四岁的骆缘。   自此,朝闻道天宫三十六座皆满,却是不再进人,除非有人中途离开。   既见此情此景,环顾一众绝顶人物,记史者钟玄胤,不免慨然。   自长河龙君死后,龙宫宴已为陈迹,不会再开,天骄齐聚的盛事难再有。   姜望提出朝闻道天宫构想时,他便知恢弘,料到求道者当如云涌,但也还是低估了姜望这个名字的吸引力。   今日之朝闻道天宫,是何等辉煌盛景。   世上已无龙宫宴,何及天宫坐客多! 第三十六章岁月如流不少年   就像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深刻影响现世风云。   道历三九三零年的朝闻道天宫开启,也基本体现现世格局。未来二十五年的现世舞台,这些人必然闪耀在其间。   不说他们即是这二十五年里所有闪耀的星辰,但璀璨星河里,一定有他们的光彩。   朝闻道天宫的大门,随着骆缘的落座而关闭。   这位大将军吴询亲传的弟子,魏国大兴武道所孕育出来的天才,生得很是文静秀气,同卫国那个野性剽悍的卢野,是风格截然不同的两种武者。   姜望看到他们,几乎看到两条清晰的道路。   小小年纪就能够体现如此强烈的自我,完全可以预见到非凡的人生,实在令人艳羡。   能够知其道而行其道是幸福的,多少人一生到死都浑噩。   在这朝闻道天宫,姜望要传道天下,也要一见天下之道。   今日论道殿座次已满,或许还有能与鲍玄镜、宫维章他们相较的少年天才,抑或有别的强者想来叩门,这论道殿却不会再放人进来。   姜望最要好的那些亲友,如重玄胜、左光殊等,基本都没有来朝闻道天宫。因为他们若想向姜望请教,根本也不必专门挑时间。   今日之姜真君,曾换着花样向重玄胜、向晏抚他们请教的时候,也不曾挑时候呢,有问题就赶紧问。   喝醉了?醒醒酒赶紧答疑,这个修行问题不搞清楚,大家都别睡。   什么?要死了?死之前能不能先讲一讲,齐国修行者常说的“道元近性”是什么意思,怎样才能更精微地掌控道元?   哪怕是左光殊那样的小老弟,姜真君也不曾放过,常常就是飞鹤一信——“在?来?”   左光殊逢邀必至。   一场场酣畅淋漓的暴揍,换来的是左小公爷一身所学的毫无保留。   姜望这一路走来,学于天下。   涓滴意念终汇海,方有天海镇长河。   此刻他独坐上首,独自面对这三十六位绝顶人物,一时间颇多感触。   上一次在类似的环境里求道,还是在稷下学宫。再往前,就是枫林城道院了……   人生就是不断地相聚又别离。   今天在座的十个少年天骄,性情各异,风姿不同,尤其地令他感怀。   他曾经也是年少成名,仓促地走到高峰又到谷底,十九岁黄河登顶,十九岁天下污魔。   一转眼就到了而立之年,是会被小孩子叫作“叔叔”而非“哥哥”的年龄。   长河之水浪逐东,岁月如流不少年。   或许有朝一日,他姜望也是历史的尘烟!   如何面对那一日呢?   人这一生不一定要留下点什么,但若有一天不得不离开,至少回首过往,不要有太多的遗憾吧?   愿遗憾不要再有。   愿世间少些遗憾。   天人法相微微抬头,金银双眸一霎如漾天光。   朝闻道天宫立时静了,无论正在小声说些什么、甚或传音交流、神念交流,全都停止。   所有人都目视前方——   无论你承认或者不承认,那是当今这个时代,最高的山。   无论你想看或者不想看,你都必须要看到他。   尤其这些年少的天才们,或许他们现在还不太能够理解姜望这个名字的分量,知其重不知所以重。但越往后走他们就越会明白,为什么如陆霜河这样的绝顶真人、剑痴这样剑外无物者,都来朝此天宫。   在超凡的长旅向前跋涉,他们会看到——沿路都是姜望的界碑。   一路清晰的脚印,一步步刻写的记录,直到真正的绝巅。   他们所必然要攀登的路,有人留下了真正的极限。有的名字就是极限本身。   “诸君自行其路,都是人间骄才。”姜望淡然地开口:“我虽坐道于此,于诸君其实无道可传。无非剖心于此,祈为君知。论而相述,以证兹言——诸君但有所问,姜某言无不尽。”   天宫论道就这样开始了。   历史性的时刻,往往只开始于一个平静的瞬间。   “我有一问!”坐在第一位的披甲人,已经等了许久,早就按捺不得,当即举手发声。   天人法相看向他:“道友请言。”   “我的问题比较玄妙复杂,不太好问,就举个具体场景里的例子吧,方便大家理解。仁者能见其智,智者能见其道也。”披甲怪人给自己垫了几句,才道:“众所周知,楚国斗昭,还算能打,若要胜之殴之,该从哪个方面下手?”   诚如姜望早先所言,他的问题可能是很多人都想要的答案。   毕竟斗昭嚣张不是一天两天了。   披甲人大概觉得还不够具体,又补充道:“再举个例子,比如说使重剑,如何破他天骁?我当然是有自己的想法,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场下众人表情各异,天人法相毫无波澜,只道:“斗阁员斗战无双,同等实力下无人可以稳胜于他。”   “那么肯定吗?”披甲怪人不太信:“当真无人?”   天人法相道:“我都不能。”   这话说得平淡,但实在自信。   我若不能,则天下无人能。   披甲怪人道:“也许只是因为,我还没有真正出手。”   天人法相无视了他的自我膨胀,只道:“要赢斗昭,只有一个办法,比他强。你若要赢过现在的他,轰破二十七重天就可以。”   “二十七重天?”披甲人好像没有太听懂:“哦!你是说衍道吧?我也快了!”   武道开拓,大昌其道,现在正是武夫的绝好时候。   新路轰开,一任驰骋。武界之中,大片空白,任人涂抹。   王骜拳散功德益天下武夫,果见其功。   就像今日来朝闻道天宫的十个天资绝顶的年轻人,其中就有卢野和骆缘两个武道修士。须知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上,一个走进决赛圈的武夫都没有。   这厮乘势而起,登顶武道,也不是没可能——但不会有他吹嘘的这么快。   天人法相道:“但我觉得你不会比他快。”   披甲人一怒起身!   天人法相随意一翻掌,他便坐下了。坐得板板正正。   披甲人输过没服过,气冲冲地还要说话。   “问过了就等下一轮。”天道法相可不似本尊那样温柔,禁了他的声音,漠然道:“下一个。”   “我今入宫求道,是带着问题过来。”坐在最后排的王夷吾,直接站起身来。   他身量极高,这一起身,像一杆标枪扎在彼处,锐意冲霄!   而言语也十分直接:“昔日临淄城内,两败于姜真君,碎我无敌大梦。这些年来无日不思,问自己败在何处。惜乎姜真君一骑绝尘,夷吾终不能及——如今我只想知道,现在的我,距离姜真君当初的神临极限之境,究竟有多远?”   殿中无声响。   这并不是王夷吾一个人的问题。   超凡世界无边广阔,但修行之路,有时偏狭。   比如姜望走无敌之路,以力证道。自他之后,楼约不得不改路。   最过分的是——他最后并不以此成道。   可以他全面超越向凤岐,在景国高穹碾压楼约,硬接李一一剑的无敌姿态,这条路谁还能走?   王夷吾算好的,内府境就知道此路不通。   楼约是想尽一切办法拔升自我,已经在洞真之巅磨了多年,才见奇峰突起,方知脚下之山非最高!可眼前所见那山,眼看着是迈不过去了……   他甚至私下跟人说,在当今这个时代,不可能有人迈过去。   以楼约的身份地位,说出这样的话,份量不是一般的重。   当代神临修士里,呼声较大的神临第一是阖天屈舜华,但她相对于其他竞争者,并不具备压倒性的优势。   王夷吾也是有资格争名神临第一的强者,在妖界转战万里后,尤其呼声烈。他今日来问过去的神临第一,自也是心气的体现。   这位大齐军神的关门弟子,用一场兵书教材般的骑战,算是打出了自己的名号。   却也还是如当初刚刚输给姜望时那样,并不急求轻进,仍是要稳扎稳打,一步一前。   都说姜梦熊的军略只传给了陈泽青,至少王夷吾的这份人生定力,也足能称为战场名将的表现。   他暂且难望姜镇河项背,却也可以挑战姜望在修行历史的留痕。   这是他已经可以洞真,却还停留的原因。   他输的,他要赢回来,也许那条路已经非常渺茫,甚至遥不可及。   天人法相看着这样的王夷吾,只道:“路有多远,是问不出来的,只能走出来。你若想知道答案,不妨接我一剑。”   王夷吾缓缓握住拳头,确认自己的神、意、势,一步步拔升至巅峰,才道:“固所愿也!”   姜望以法相坐镇朝闻道天宫,本就做好了迎接诸方切磋的准备,论剑又何尝不是论道。   言辞有时候没有拳脚说得直接,不如刀剑言得深刻。   当下并指竖于身前,淡声道:“我为洞真。”   这剑指自鼻尖而上,轻轻一抹,点在眉心的日月天印,晦隐其光:“我为神临。”   众所周知,洞真修士元神出窍炼合小世界,以此成就法身,是登顶过程里至为关键的一步。   姜望在洞真之境有三个小世界,都是生机勃勃、潜能无尽的小世界,比不得楼约的三十三天那么多,但这三个小世界的灵性,绝对不输楼约多年的积累。   然而他的第一具法身,却不是炼合真源火界、见闻仙域、阎浮剑狱里的任何一个而成就。   姜望证道的最后一步,是以“万界归真,诸相证我”,以现世天道、妖天、魔天、修罗天、沧海天、幽冥天,如此诸界之力,炼合真我之相,这样成就的第一具法身。是为【真我身】。   这具法身是能够代他行走于世,体现他的真君权柄的。   前不久在无上法术【红尘劫】的帮助下,他又炼成了积累最丰的【魔猿身】,这也是具备真君之力的。   其余法相就还只是法相。   但姜望的法相和其他人的法相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每一具法相,都是证就天人而又挣脱,兼具天道无情和极情极欲,被天道之力与红尘劫火一并熔炼。   直观地表现在……这具天人法相立在此处,哪怕不借助本尊的力量,只以法相本身,仍可说自己是当代洞真第一!   所以天人法相说“我为洞真”   当然,以一位真君的手段来称名洞真,确实没什么可骄傲的。   天人法相就这样压下了自己的修为,让自己跌落至神临,与王夷吾同境,给予王夷吾正面冲锋的机会,让王夷吾尽情阐述其道途。   而后眸光一抬,与王夷吾对视于空中。   视线就此有了真实的锐利,仿佛剖开了沉晦的光阴——那些不为人知的日子里,求道者是如何默默跋涉,苦心耕耘。   这一霎电光火石,神意之中有无限澎湃的交锋。   诸方皆噤声,看不到战斗的过程,只能够等待结果——   终于。   天人法相垂下了眼眸,淡声道:“不算太远。”   不算太远?   淡淡的疑问,跳跃在诸葛祚心中,他少小机敏,在章华台行走,知天下大势,深刻了解那些显名之辈,所以非常清楚这句话的份量。而他扭头看去——   轰!   王夷吾仰面而倒。   在他的后脊真正触及地面之前,一只手横拦过来——重玄遵将他托住了。   这位前冠军侯的表情十分淡然,大概早就知道结果。但一直到王夷吾倒下的最后一刻,也不替他认输。   正如他知道结果,却也在此等候。   这时候略略一探,确定王夷吾并无大碍,便将其托起,顺手扛在肩上,飘飘而去。   好个朝闻道天宫。   王夷吾“了却旧意见道矣”,而他一直在道中。   计昭南欲言又止。   天宫大门再次合拢,三十六人变成了三十四人。正如漫漫求道长旅,总有人来去。   姜望说“不算太远”,并不是照顾王夷吾颜面的话语,   他在神临境本就没有建立起碾压性的优势,那时候所创造的边荒碑刻记录,也并非牢不可破——斗昭当初如果运气好点,或许当时也就超过了。   就像当初他虽在内府摘魁,秦至臻其实有很大的机会赢他。   目前唯有在洞真境,他是剑划鸿沟。用一次次斩破自我的疯狂突破,与当世所有真人,都拉开了不可逾越的的差距。   王夷吾是真的已经十分接近他在神临境创造的记录了。   姜望完全相信,再给王夷吾一些时间,其人必然能够抵至极境,突破那时候的神临记录。但王夷吾若是在洞真之后仍以他为必须战胜的目标,那就要体会漫长的苦旅。   可不只是现在这么一点远。   当然,有重玄遵在,想来不至于此。   计昭南、陈泽青,乃至于军神,更不是吃干饭的——有师承的好处就在这里了。可以少走许多弯路。   “下一位。”天人法相波澜不惊。   原野就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祭袍轻轻卷动,悠然道:“姜真君,幸见于此!一别经年,我还在原地,您已登绝巅。昔日和国细雨,滴漏至如今。漫长年月,好大一梦。我今来天宫求道,正是要见十三证之天人,横渡天海之绝巅。想问你——”   他抬起眼睛,看着姜望:“是否有仙?” 第三十七章是否有仙   原野的问题一出来,于羡鱼便愣在当场。   无他,盖因前不久她认了一个师父——斗厄军现任统帅,玳山王姬景禄。   而在这次来天宫之前,师父特意跟她强调,让她问“天道深海潜游者”一个问题——天海深处,是否有真仙?   身为于阙嫡女,仙宫时代破灭的历史,她当然也读过。身在中央帝国,所见渊如深海,她更知道一个隐约的传说——   传说当年仙宫时代破灭时,除了九大仙宫各以隐秘之线牵系传承。仙人们还以无上仙术,把一批最渊博和最有潜力的仙人凝为【仙种】,使之跳出时代崩溃的劫难,跃飞九天之上,谓之曰“飞升”。   这些真仙会跳出最后的大劫,在“天上”修行,将于最辉煌的时代降临,重新主导时代。   但道门所说的三十六重天里,无论哪一重,都没有仙人的痕迹。   若要将这个传说具体实现,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落脚点——天海深处。   如果说真的还有仙人存在,他们只能藏在那里。   今年十五岁的于羡鱼,堪堪道脉腾龙,尚在内府门外。   生得五官恬淡,性子却极要强。   在姬景禄收她为徒、送她有怀剑的那一天,她就直接将腾龙道脉按回通天宫,弃道修武!   虽然姬景禄一早就跟她说,不用她换道。道元修行,他也能教。   她只说——“师尊乃武道绝巅,我欲承师尊衣钵,只可以气血继之。”   姬景禄遂不言。   一位武道宗师的毕生所学,自然只能是在武道上。   他收于羡鱼为弟子,一是维护于家,替于阙周全身后事;二是继于阙之名,彻底掌控斗厄军;三是替天子稍作弥补。   至于收徒本身,倒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但于羡鱼非常清醒。   她既然要拜师,那就要学到姬景禄的真功夫,而不仅仅是借一张虎皮——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万般靠不住,只有自己的拳头是真的。在父亲死后,她尤其懂得这个道理。   而还有一层更深的思考——天子任姬景禄为斗厄统帅,又那么费心为姬景禄掌军改制铺路,武道必然在天子的宏图里举足轻重。   父亲活着的时候常说,走对路比什么都重要。   毋庸置疑,在景国若只有一条路是正确的,那就是天子剑指的那条路。   所以于羡鱼毫不犹豫弃道修武,从头再来。   之所以现在尚不体现武夫的状态,还是道修的周天境,是因为姬景禄还在帮她打武夫的基础。等到万般具备,她就会轰破周天、击碎道旋,还道元于体魄,练气血于身魂。   到底是因为什么,姬景禄竟然会和原野关心同一个问题呢?   姬景禄生在中央帝国,且位高权重,无论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到合适的强者去问,不需要去问姜望。唯独一点,就是原野已经说出来的——十三证天人,横渡天海之绝巅。此亘古唯一的成就,让姜望或许拥有亘古唯一的视野。   去年的治水大会,尤其能够体现姜望在天道深海的统治力。   那么这个问题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姜望的回答,又将有怎样重要的讯息!   于羡鱼屏住了呼吸,认真地看着那尊天人法相。她感觉自己即将触及深刻的隐秘。因为她知道,姬景禄让她问的那个问题,不会是姬景禄自己要问的问题。   为什么这样一个问题,还要绕个圈子来问?   是谁要问,又是要瞒着谁?   现在原野代为开口,真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天人法相定坐于彼。   在原野的问题出口时,他明显地感觉到,那一瞬间落在身上的诸多视线,或多或少都有了变化。   王长吉告诉他“目光是有重量的”,这句话他一直记得。他也一直掂量。   一路修行到如今,目光的重量他已悉知,甚而更近一步,在掌握【红尘劫】之后,目光的情绪他也尽在把握!   虽不能如观衍大师【他心通】那般,尽知其所想。但别人看他一眼,他就能知这人彼刻心绪如何,是憎是恨是厌——在战斗之中,这将是绝妙的战机把握方式。   原野的问题并不简单,若只是单纯地问“是否有仙”,大街上随便抓一个修行者,都能够做出回答。   要如何定义“仙”呢?   从来说仙,都是“山上人”,飞出红尘外,有别于人间庸碌者。   那些凡夫俗子见了超凡修士,有时也会尊一声仙人老爷。   “仙”大约是一种强大的指代,是某种超越凡俗的概念。   那么仙无处不在。   仙也并不存在。   但在漫长的修行历史里,“仙”还有过一个具体的定义——   那就是仙宫时代中,那些以“术介”为核心、创造了全新仙术体系的……仙人。   仙宫时代,或称仙人时代,已经彻底地落幕了。   所谓“革新天地之法”的仙术体系,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失传的失传,空白的空白,剩下的也被拆碎了、捣烂了,尽归于道术体系中。   久不闻世间有仙矣。   九大仙宫全都破灭,那些辉煌的盛景,被碾在尘中。   曾经盛极一时的仙宫传承,被一一斩断,只有零星碎片散落天涯,偶然被行人捡拾。   姜望正是那漫长时光里,捡起仙宫碎片的幸运儿之一。   当然,那或许并不是幸运。   时间还没有给出最后的答案。   天人法相淡漠地看着原野:“我想知道,道友是以何等身份,在问这个问题。”   原野箍发的法环,有奇妙的纹理,梳理着他的长发,仿佛也一刻不停地梳理着道痕。   “今日于朝闻道天宫求道者,有身份之别吗?”他站在那里说道:“又或者说——身份不同,在你这里得到的答案也会改变?”   “筛选是法家的事情,我只传道,不在乎你是谁。”天人法相淡漠道:“答案就在那里,我不会更改。但我需要知道你谁,才知道我要怎么说,你才听得懂。”   倘若传道者不能做到一视同仁,朝闻道天宫就失去它创建的意义。   这正是姜望以天人法相坐镇于此的原因。   仙龙骄傲,魔猿暴戾,众生慈悲,真我纵意,唯有天人,高渺淡漠,最接近公平。   “你看到我是谁,我就是谁。”原野道直身在彼,立于殿中,但不被这座论道殿所笼罩。握道在手,忽而如在天外:“你想给我什么答案,我就收获什么答案。”   坐在最后排的孛儿只斤·伏颜赐,忽而抬起头来。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在一贯的死意和神意之外,有了惊讶的色彩。   因为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   原野并非原野。   而是那位现世神只意志的载体。   伏颜赐年纪虽小,却是联席长老团首席长老孛儿只斤·鄂克烈的曾孙。天生一对灰色的死亡之眸,不需要怎么学习,就能够把握死亡的力量。   孛儿只斤家族倾族培养,鄂克烈更是时常把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他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修行路上的冲锋,只是吞丹开脉在游脉境徘徊,但懂得的事情已经很多。   尤其懂得神只。   这个原野的身份,他此刻说话的姿态,以及原天神的相关信息,这些结合在一起,轻易指出提问者的真实身份。   而原天神,也并未掩饰。   联席长老团最早是分享君权的力量,与牧天子并立在神权之下。后来联席长老团先被压下,臣服于君权,再后来神权也被压下。   大牧女帝赫连山海的意志高于所有。   在这个过程中,孛儿只斤家族对神的理解,十分深刻。   伏颜赐太知道现世神只的强大,他很清楚草原上正在发生什么。   此刻他的眼睛,也一再地告诉他,关于现世神只的磅礴,那是渊深不测,根本不知尽处、无法勾勒的伟大力量。所以他也尤其地难掩惊意——   原天神为何来此?   现世神只,也需要向姜真君求道么?   或者说,作为现世唯二的现世神只,原天神将有什么动作?是否会影响草原?   想到这些,伏颜赐默不作声地给那位躲在藏法阁里的现世神使大人,写了封信。   这么复杂的事情,总不能让他这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负责吧?   “我看着你,忽然在想——”天人法相淡声道:“若是原野站在我面前,他求的是什么道,他会问什么问题。”   对于姜望来说。   名为原野的祭司走进朝闻道天宫,这本身就是一种昭明。   原野没可能通过剧匮的九格考核。   所以来的只能是原天神。   作为所谓的“神命之子”,当他的身体被使用,他就已经死了!   原野定了一会儿,忽问:“你跟他很熟?”   天人法相道:“不算。”   原野又问:“你很了解他?”   天人法相道:“完全谈不上了解。”   “那就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吧。”原野淡漠地道:“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欢天喜地的迎接神命之尊,怎样快活地度过这些年。再给他一万次机会,他会做一万次这样的选择。”   天人法相亦不太有表情:“纵然他会千次万次地这样选,纵然我并不了解他。但仅就『修养半生、神降而死』这件事,我会千次万次地同情他。他的故事,你知。他的岁月,我怜。无关于其它,仅是人心之恻隐。”   他知道王长祥是怎么死的,知道王氏如何族灭。他当然也清楚,王长吉为何那样疏离,始终无法对这个世界建立归属感。   如果说和国的神命之子,是类似于白骨圣子的存在。   那么现世神只原天神,和白骨尊神的区别又在哪里呢?   在于力量?   在于位格?   在于一个被敬重,享祀现世,一个被抗拒在幽冥,斥之为邪神?   如果说他和原天神路不同,哪怕对面是等同超脱的现世神只,他也不会认为自己是错的。走到这一步的人,不会怀疑自己。   原野很平静:“道不传,我当浮舟于海。君不言,我亦就此别过。”   若非朝闻道天宫的建立,若非姜望一再地恪守其信、践行其道。   若非姜望是当前这个时代最高扬的旗帜。   祂大概永远不会来问姜望这个问题。   又或者说,不会以这种方式来问。   祂来朝闻道天宫问道,是给了姜望、给了这座天宫无上的尊荣。   如果姜望竟妄想教训祂几句,那真是太过了。   当然祂不会因此而生气,愤怒是无用的情绪。   只是白来一趟,终究不很好看。   祂虽然在天马原旁边沉默了很久,但也有非常煊赫的时期。   祂辉煌的时候,世上还没有姜望,甚至没有国家。   原天神——如今沦落至此了吗?   天人法相平静地道:“道友,关于你的问题,我曾在天人那里得到过类似问题的答案,但我不知真假对错。如今天海动荡,我亦不能往验证。”   原野道:“答者只管给出答案,判断是听者的事情。”   天人法相定定地看着原野,慢慢地道:“祂说『天上无仙。人间也不该有。』”   原野的嘴角弯起一个奇怪的弧度,似乎在笑,但并不快活。   最后这个人说:“祂说得对。”   原野的身体这时候有很奇怪的变化,就在众人面前,像一支蜡烛,身上的辉光如烛泪,一滴一滴的坠落。碎光如流,漾飞于室。   而他只是慢慢地坐了下来,闭上了嘴,大概接下来不打算再开口。   殿中一时都沉默。   神话时代破灭之后,正是仙宫时代的开启。   曾经活跃于神话时代的强者孟天海,正是输掉了时代主角之争,才有后来化身血河,吞食天骄,进行五万四千年的长旅。   这个世界的风景,只对能看到的人开放。走到绝巅的姜望,一览天下而无遗,现在当然已经知道,被诸方划为禁区、从来不许探索的天马原,正是神国碎灭之地,宣告神话时代结束的地方!   他曾多次路过而未曾细看的那个地方,曾经也是如陨仙林一般的险地,只是后来被彻底镇压,才寂然于彼,很多年来,只是沉默地立在那里,与观河台对峙于长河两岸。   而在一些人的议论中——原天神只不过是神话时代破灭时的小角色,只是在看守天马原的漫长时光里,吸收了一些时代破碎的养分,才得以成就现世神只。   这个议论姜望不知真假。   因为景国对苍图神的评价好像也是如此,说苍图神是捡了神话时代落幕的养分,才得以成道,说祂“侥天之幸,狼鹰着冕”。   大概对现世神只的轻蔑都从此句起手,就像骂人总要带上家属,总不能都当真,以至于姜望不能确定其真实性。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和国自建立起来,就一直在天马原侧,从未挪移、扩张,也未被入侵过。原天神的神光,也从未超出和国范围,这么多年来,的确是作为一个看守者的角色存在。   原天神今日问仙,所求为何?   “啊,我有一个问题。”活泼明朗的鲍玄镜,在这时候开口,天真可爱:“原野叔叔道友,您身上滴落的光,是什么呀?”   原野转过头去,淡淡地看了这个小屁孩一眼。   和国神庙祭祀的淡淡忧愁的眼睛,对视齐国名门小少爷天真明媚的眼睛。   最后原野说道:“我亦求道者,不负责解你的惑。” 第三十八章三月三   原野的眼神谈不上是否良善。   姜望在祂的视线里感受不到情绪。   小小的鲍玄镜,在这位现世神只眼中,也无非草木。   出于保护鲍玄镜的目的,天人法相开口:“玄镜小道友,你赴天宫,所求何道?”   揭过此事,下一个问题!   鲍玄镜先是“噢!”了一声,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又大胆地看着姜望:“我爷爷常说我,睁开眼睛,万事好奇——姜道友,我想知道,原野道友身上滴落的光,是什么?”   他还是要问。   又很符合天才孩童的姿态。   道在天真!   姜望道:“原野乃神命之子,是和国神庙祭祀。此刻原天神降神而来,这具身体大概并不能承受——你看到的,是原野本身灵性的溃散。原野已死,现在看来,他的身体也支持不了太久。”   天人法相并不为原天神讳隐,就像他并不隐藏自天人所得的信息。   原野面无表情。   鲍玄镜张了张嘴,有些惊讶,又有些害怕地站在那里。   心中则是非常满意。   他的目光从斜前方的玉真女尼旁边掠过,看向端坐于彼的姜望。   曾经的白骨圣女,以及白骨道胎的唯一遗憾,都在他的注视范围里。   他感到自己的目光像一柄长剑,可以轻易地将这两个人贯穿——倘若不是在朝闻道天宫里,而是在别的地方。   从幽冥走出来的滋味并不好受,因为他从一个拥有一切、掌控一切、与幽冥同不朽的伟大存在,变成一个可以被伤害、被压制、甚至被杀死的孱弱存在。   他的生命里,自此有了“失控”这个词语,而且他要长期感受。   现世有太多的人和事,都不遵循他的意志。   但不会永远如此的。   从幽冥大世界走出来,是必要的一步路。   他不像那些已经失去进取心、躺在虚假永恒之中的废物,他不认为自己有终点,不认可自己停留在幽冥神只的高度。   但以幽冥神只的位格进入现世,实在是最艰难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他反倒不如一个毛神来得方便。   越是强大,越被抗拒。越是弱小,越被忽略。   他想尽办法,布局长久,最后创造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白骨道胎,真正降生成为现世之人。   诸天外界都在仰望中心,他于幽冥世界,也已经注视了现世很久,一直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总有一层蒙昧。   如今现世对他敞开怀抱,他贪婪地吮吸着这个世界的一切。也坚实地将最初构想,一步步编织为现实。   但在真正大踏步走向现世神只的尊位之前,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那就是当代的现世神只,是否还有成就的意义。   这本不该成为一个问题!   但如今站在台前的现世神只,实在是并不让人期待。   现世唯二的两尊现世神只,境遇……似乎都不怎么好。   草原王权压神权,苍图神连个屁都没放出来——祂还存在吗?   原天神怎么说也是现世神只,拥有超脱之尊——却也低调得太过!   苍图神好歹风光过,神国即霸国,甚至有过一统现世、成就现世至高神的可能性。   你原天神不说播撒神辉、传播信仰、蓬勃神国。   也不用躲躲藏藏,任人评点轻贱,像条看门狗一样,一点格调都没有吧?   神光还在,神威却不能够体现,鲍玄镜很怀疑这两个现世神只的尊位份量。   当然,他也不会真个就小觑了祂们。   神只失尊,必有其因。而他往时在幽冥,深为现世所抗拒,根本没办法了解到这种最深层的隐秘。   是现世神只这个尊位与当今这个时代并不相合?还是苍图神、原天神自己的原因?   他需要了解清楚。   倘若是后者,那还无伤大雅。苍图神、原天神算是为他探路,祂们踩过的坑,他不会再踩。倘若是前者,那他就需要思考,自己是否要放弃早就准备好的现世神只之路,另求超脱之门了。   他好不容易才降生现世,不会和现世做对抗。   事实上今日来朝闻道天宫,虽是为了见姜望,也更是为了解这个世界——他深知今日会于朝闻道天宫者,必是各方英杰。不同英杰所看到的真实,汇聚起来,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遇到原天神,是意外之喜。   原天神现在的状态……很有问题!   这是巨大的机会!但有没有可能,是祂在钓鱼?   耳中已听得天人法相淡漠的声音:“下一个。”   体会着这位姜叔叔对自己的关怀,鲍玄镜乖乖地坐下了。   ……   ……   熊谘度起身。   雄阔巍峨的天宫里,一个站着的小小的身影坐下。   逼仄昏暗的囚室中,一个坐着的挺拔的身影起身。   这里是酆都鬼狱,大楚皇子熊谘度,被革去尊名,囚身在此,已经十三年。   事先谁也没有料想过,道历三九一七年的秦楚河谷之战,竟成为熊谘度失势的节点。曾经那么受宠,朝野之间呼声无二,一朝忤逆君上,顷刻即为阶下囚。   但更让人没能意想的是,熊谘度囚于鬼狱,声望却与日具增。   在泱泱大楚,没有无根青萍。   一个权力结构极其稳固、阶层牢不可破的国家,名不会掌于失势之人。   因为“名”即“力”。   慢慢很多人也就意识到了——   熊谘度既未失名,自未失势。   只是这位深得朝野爱戴的皇子,被囚锁在鬼狱深处,有那想要烧冷灶的,却也烧不着。只是奏请天子释放熊谘度的奏折,每日具增。到了最近几年,更似雪花片,纷飞不停歇。   就在这一天。道历三九三零年,三月初三。   三月三是求子的节日,据说上古人皇有熊氏,便诞生于这一天。所以有俗语说“三月三,生轩辕”。   在这一天祈求上苍,能够诞得麟儿。   这一天是朝闻道天宫开启的日子。   也是在这一天,楚廷内相奉旨而至,推开了鬼狱之门!   天光透进一隙,在沉重的吱呀声里,迅速扩大。   光千变万化,阴影决定光的形状。此时便由一支刺枪,变成一柄扇。   熊谘度身着囚服,背负双手,静静地站在囚门前。   未有簪发,未有梳洗,未有金玉加身。往日惫赖的神情只是稍稍敛去,今日只是不言语,便自有一股高不可攀的贵态,仿佛立于群山之巅!   那一路铺到他身前的天光,便成为阶梯。从这个国家最深陷的地方,通往这个国家最荣耀的地方,   囚室里的稻草如有灵性一般,自动归于墙角。整整齐齐地立着,一霎风吹过,竟然复生为稻穗,如在田垄间——当然稻穗饱满则低头,一时拜于上贵者。   “兹有皇子,生于云台。”   “忧思为国,忠意不改。”   “苦心九丘,坐囚十载。”   “德鉴民心,年月行满。”   “秉性温良,谦和恭让。”   “复其尊名,还宫泰安!”   楚廷内相宋旻,双手捧着圣旨,一步一句,其声朗朗,其步厚重。从推开的鬼狱大门,一步步走进鬼狱深处,最终来到熊谘度的门前。   一直跟在他旁边的酆都尹,像是他身后展开的黑幡,就这么一路飘过来。   此时悄然往前一步,将牢门打开。   宋旻与熊谘度之间,就此并无阻隔。   华丽官服在牢房外,麻布囚服在牢房内。内外之隔,原来从不坚牢。   宋旻将双手高抬,整个人幅度夸张地弯曲:“奉皇帝命,迎殿下回宫!殿下,您这些年月,辛苦了!”   除他之外所有的太监、宫卫,都在鬼狱外等候。因为鬼狱是这样严格的地方,即便为帝宣旨,也不是谁都能进来。   熊谘度出生在云梦泽,出生之时,祥云在天,幻聚成台。他在鬼狱中多年,倒也不只是天天跟狱中囚徒们闲聊而已。读书著作并未有闲,还亲笔为儒家经典《九丘》作注——此举被很多人视为他对书山的亲善。   皇帝放他出狱,但并不说他无罪,也不说他赎够了罪,只说“年月满”。但当初将他丢进酆都鬼狱,可不曾说过年月。很多人都以为是关到死,才没有想到熊谘度复起的可能。   顾蚩双手平伸,无声地捧出一套礼服。   往日他虽掌鬼狱,对熊谘度却不假辞色。今日不发一言,但已极卑极敬。   瞧来是前倨后恭,但两般都是马屁的功夫。   熊谘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在心里给了个善揣天心的评价。但并不接那套礼服。   “皇尊之贵,岂在于仪服?”他迈步走出牢房,随手抓起那卷圣旨,与宋旻错身而走。便以这圣旨卷轴为鞭,指向对面囚室:“此间囚室里,是我好友,法师梵师觉。”   那间囚室里,住着一个光头锃亮的和尚,正面壁而坐。嘴唇无声翕合,不知在念诵什么法咒。   虽在昏暗鬼室,其身佛光隐隐,坐下稻草如莲状。   熊谘度又问:“我请的旨到了么?”   这封天子赦书,不是他请的旨,是早就有的决议,皇帝的意思。   而他的意思,在他请的旨里。   “到了!”顾蚩恭敬地道:“这位……梵师觉大师,早先入狱原是一场误会,现已查明,当无罪释放。”   旨早到,旨上要赦的那个人,却无名姓,随着熊谘度开口才填上。   有关于“法师梵师觉”这个人的一切,自此开始编织。当他们走出酆都,梵师觉的过往便建立,梵师觉的现在便开始,梵师觉的未来便存在。   一言而天下改,一念岂止动摇一个人的一生?   这权力的滋味,怎能不让人迷醉?   穿着身上的粗布麻衣,在鬼狱之中坐了十三年,才能够在这样的时刻,稍微清醒一点。   而这样的时刻,往后还有很多。   往后时时都是。   熊谘度,你如何自醒?   “我说梵师觉法师也不像是做恶事的人,怎么会被关到这里来,原来是误会!”熊谘度轻笑一声:“这鬼狱里的误会,还真是多啊!”   顾蚩低头不语。   楚国自有刑司,惩罪罚恶,轮不着酆都尹。这酆都鬼狱里的罪人,从来也不是因为犯罪啊。   “殿下。”宋旻小声提醒:“陛下和百官还在等您——”   “先放法师。”熊谘度淡声吩咐:“法师出去了,我再出去。”   顾蚩紧走两步,上前为梵师觉打开囚门。   “我来送法师。”他说。   这间囚室里时刻不停的诵经,这时便停下了。虽然他张嘴的时候没有声音,但闭嘴的时候,鬼狱里突然就不那么安宁,有一种难消的怨。   名为“梵师觉”的和尚,抿住嘴唇,慢慢起身。   他心思纯净,但也明白这一步意味着什么。   可他没有犹豫。   在酆都鬼狱里呆了这么多天,虽然没有受什么折磨,却也经历颇多。他找了很久的答案,在熊谘度的帮助下也已经找到了。熊谘度说得对,他们应该互相帮助。   他随手摘下囚服上沾着的几根稻草,轻轻地放在旁边,就这样走出囚室。黑暗和光明有清晰的分野,现在他们全都站在光中。远处连绵的囚室里,还有许许多多锁在阴影里的人。   他不认识宋旻,也不怎么愿意熟悉顾蚩,只静静地看了熊谘度一眼。   熊谘度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他于是转身,走到顾蚩旁边。   宋旻面无表情地侧立一边,只用余光注视这一幕——   梵师觉和顾蚩站在扇形的天光里。   顾蚩是光照无阻,身接晦影,立在光中而不同于光。天光似穿身而过,只留下一道人形的虚影。   梵师觉则像他的光头一样,反射着所有的光。他在光里,有清晰的形状。纤毫毕现,剔透如玉。   两人同在光里,而明暗相间。   顾蚩像一团阴翳飘远了。   梵师觉跟在酆都尹顾蚩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外走。   起先是亦步亦趋,渐而步步生莲。佛光天光,已经分不清彼此。   一直到顾蚩和梵师觉都已经离开,鬼狱大门只剩天光,像一团巨大的光源。   站在光照尽处的宋旻,这才侧身做了一个引导的手势:“殿下,请移尊步。”   熊谘度这才踏步往前,履光而行。   鬼狱外的天光今因他而投入,此刻也随着他的离开,而往外席卷。他每往前走一步,身后的黑暗就跟进一步。   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鬼狱深处,有阴风阵阵吹来,其中似有一个声音幽幽——“小子,这就走了?”   酆都鬼狱之中,关着很多【无期者】。其中几个,甚至是在酆都鬼狱建立之时就存在。   或者换个说法——酆都鬼狱为他们而建。   熊谘度不回头地招招手:“走了!”   嘭!   他踏出了最后一步,酆都鬼狱关上了门。   三月三,有雷声。 第三十九章端严   每岁仲春卯月之初,斗指正东,“龙角星”就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故称“龙抬头”。   真龙起势也。   二月二的时候,当今楚天子召集宗亲勋贵,在上林苑春狩。   这是楚国开年最重要的活动,可以类比于岁尾的年祭。   宗室子弟夸耀武功,勋贵无忘武绩。   在整个武狩期间,天子未有一言,只在礼官鸣鼓后,驰马三巡,点射鬼罴三只。   福王熊定夫陪驾君前,一边点检猎物,一边问天子,接下来是西行还是北去。上林苑西猎鬼物,上林苑北猎凶兽。天子春猎邪祟,鼓平今岁,安靖四方。   天子曰:当归矣。   遂草草结束这场本该为期七日的春狩。   时上大夫张拯,不解天子之意,问于好友李蘅华。   李蘅华是章华台新设的十二枢官之一,向以智识称名。   恰好诸葛祚路过,李蘅华就请他作答。   年仅十二岁的诸葛祚说,皇子熊谘度当归来,期在三月。   张拯这才想起来,大楚皇族向有武狩传统,熊谘度十五岁的时候,独自猎杀一头鬼罴,震动朝野。   回去之后他就写了一封奏疏,言“父子当见于阳春。”   这封奏疏被天子留置,不批也不驳。   此事传出去,时人都以为诸葛祚所说,是星巫诸葛义先的意思。   “遂天下迎谘度皇子者不绝。”   更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祥瑞出现。   比如,南岭山崩,有碑石出,碑曰“猎罴者主东宫”。   这些乱七八糟的谶谣,搞得人心浮动。   实在地说,当今天子御极以来,掌权极稳,强军富民,国内安定,国力渐长,长期都被视为明君典范。但道历三九一七年,成为其治政生涯的重要转折点。   对外输了河谷战争,在内囚禁秉正直言的贤德皇子熊谘度,颇显刚愎之态。前段时间又放走罗刹明月净,让天下最大的青楼“三分香气楼“完成迁移……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皇帝大革朝政,深刻触动了世家贵族的利益。   越国革世家,也是文景琇先削白氏,再割革氏,把旧勋砍得差不多了才动手。就这也没见着什么好结果,姓文的把自己都革了。   姓熊的又神圣到哪里去了?   楚国世家根系蔓延几千年,不是你皇帝说斩就斩的。   楚国的天下是谁帮你打下来?   渐渐的,“晚节不保”、“昏庸旧年”之类的声音,也有出现。   以百年为期的统治生命来说,楚天子掌权还不到六十年呢,都不及齐帝姜述掌权久。而竟被冠以“政老”之名。   皇帝掌握最高武力,牢牢把握军权政权,孤意之下,政令仍然得以推行。   四大享国世家几乎是几位国公的一言堂,他们集体表态支持天子,朝野便没人敢直接阻碍政令——只有零星几颗人头,都不够刀割。   但偌大帝国,广大的中下层贵族,却未见得都能“深明大义”——这倒也是废话,在屁股面前,什么都是虚的。“深明大义”才是违反人性的事情。   楚国在一种异样的气氛里前行,政治有明显地分层,一边人声鼎沸,一边道路以目。熊氏皇族依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柄,得到机会的广大平民愈发拥护爱戴,但在天与地之间,也有越来越多的目光开始眺望,带着审视,乃至于敌视。   不然不至于出现几句谶谣就人心浮动的情况。   人心思变,说明确实是有很多人想要改换日月。与当今天子政见迥异的贤皇子熊谘度,就成了最佳的选择。   说回诸葛祚。   诸葛义先早年收了许多弟子,后来陆续都死去,没有一个活下来。人们都说是天机反噬所至。诸葛义先为楚国窥得太多天机,他自己功参造化,神通盖世,扛得住反噬,他身边人却没有那么硬的命格。   其中有一个叫焉翎的弟子,祖上据说是蛮人归化,乃楚国历史上有名的蛮军【鬼山军】之后——这支军队在对抗景文帝南侵的战争里,几乎打干净了。   在诸葛义先的一众弟子里,这个焉翎尤其凄惨,旁人只死一个,他死一家。小时候整个家族便亡于一场大祸,其人仅得身免。前几年的时候又得了一场怪病,以至举家死尽,血脉只剩最后一人。   这个孩子就被诸葛义先收养了,视为己孙,改姓诸葛。   诸葛祚有这样的身世,他的早慧也带着一种诅咒的色彩。   但不管怎么说,他的解释得到了验证。在三月三的这一天,他自己去了朝闻道天宫。皇帝则果然下诏,放熊谘度从酆都鬼狱出来。   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良子归。   大楚皇子熊谘度,养望十三年!   名如山,德似海,大楚国人,莫不翘首以盼。   天下之人,不见其音容。   天下之民,尽知其德行。   百姓爱戴他,因为他爱民如子,他在奢侈无度的楚国王公里简衣素食,他劝皇帝轻徭薄赋。   世家支持他,因为他一向对世家非常礼待,很是宽仁。常与人言“太祖义得天下,吾辈不弃万民。方伯但不负我,我岂失义于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军队拥护他,因为他入狱的主因,正是为战死的项龙骧说话,为战死在河谷的魂魄出声,为那当兵吃粮的军人义言!   他从鬼狱出来的时候,整个郢城,处处张灯结彩。人们仿佛过节一般,锣鼓喧天。   “皇兄出狱,举国欢庆啊!”   当今皇帝第九子、吴妃之子熊应庚,身穿华丽礼服,满脸灿烂笑容,在巍峨的皇极殿外主动迎接熊谘度:“弟在郢城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此等盛况。兄的名望,直追圣主,料想当年太祖入郢,应也不过如此!”   熊谘度颇为好笑地看他一眼,只道:“好弟弟,容我先跟父皇请安。”   熊应庚笑容一滞,下意识地侧身礼让,强道:“皇兄请。”   熊谘度轻轻一撩袍角,大步往前走。   巍峨的宫门,并不能将他掩埋。雄阔的大道,自然叫他直行。   路边的风声,譬如熊应庚这般捧杀伎俩,言辞无状,譬如不知哪位暖心兄弟炮制的“猎罴者主东宫”之谶语,都最多卷起衣角,都可付之笑谈。   哪里能伤他!   当今楚天子继位以来,通常是五日一小朝,九日一大朝。算得上勤政之君,   小朝在云麓台,大朝在皇极殿。   云麓台是专门处理政事的地方,下设庞大的秘书处,可以说是这个帝国的中枢。其重要程度,向来与章华台并称。基本上整个楚国的核心政要,都有在云麓台或者章华台工作过的经验。   皇极殿则是体现皇帝威严的地方,极尽恢弘。正旦大朝,外邦拜见,正礼宏威,都在此殿。   小朝人数不定,通常不超过三十人,是执掌这个国家最高权力的部分大员参与。有时也有一些直面关键的人物,有时会被召来参会,比如斗昭去太虚阁之前,就参与了小朝会。   大朝则定额三百六十五人,各地大员皆赴郢城,不能来的一般也要派个亲信,以准确传达来自皇城的指示。   通常楚国人会以是否拥有大朝资格,来判断一名官员是否拥有足够的权力和地位。   因为三百六十五合周天之数,所以这些官员又有个名目,叫“周天大员”。   有世家子曾夸耀——“天下风流唯楚也,江山谈笑一指间,周天大员,尽出世家之门。”   被一位战场上得名的将军愤而面斥:“此即楚之弊也!”   那个愚蠢的世家子,即是当今吴妃的兄长,后来因事被贬为庶人。整个吴家都被牵连,频受打击,如今在楚国世家里,连个三流都算不上——这还是吴妃在宫中,熊应庚身为皇子还颇有天赋的情况下。   有些事情你也知道是这样,我也知道是这样,但不能够说出来。更不是谁都能承担得起开口的代价。   那个怒斥楚弊的将军,后来因事受诛。   实际上的原因还是同样——不是谁都有开口的资格。   这个故事里,没有幸运儿。   那位将军举家获罪,或囚或徙。就连随身的卫队都被革去军职,无俸遣返原籍。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一个叫“楚忠”的木讷的老兵,后来在离朱雀大街不远处的一处广场上,于一株大槐树前,支了个面摊养活家小。   他有一个儿子,叫楚煜之。   世间事,有时如此。莫不前定。   熊谘度摇了摇头,跟那小和尚在一块待久了,竟也有几分妄读因缘。   为君者信什么缘法呢?   缘非天定,而由君命也。   草鞋一双,交织草民的命运。囚衣一件,无忘囚室的岁月。   脚步跨过皇极殿高高的门槛,所有的杂绪都随着这一步而落在身后。熊谘度大步行于皇极殿,在三百六十五位周天大员的注视下前行,很快地就走到了陛前。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龙椅上的那位天子。   时光如刻刀,深邃了天子的眼纹。   天下大事,历代积弊,尽担在肩,令这位明睿天子,也有几分难承。分明的意衰于当年。   “爹!”熊谘度跪下来,眼中有泪:“十三年未见,儿子想您!”   殿中的周天大员,脸色各异。   跟在熊谘度身后进来的熊应庚,则是已经连强笑都挤不出来。   天家父子何能真如父子般相处!   只有这个熊谘度,五岁坐龙椅,皇极殿里叫爹。   兄弟姐妹加起来,也及不上他半分胆大。   好在丹陛上的声音响起——“此皇极殿也,你要称陛下。”   “皇兄,都知你孝顺,但这毕竟不是私下场合……”熊应庚急步上前,温声相劝,以一颗热烈温暖的心,抬起善良的手,试图搀起他的皇兄。   谁能有你熊谘度孝顺啊!当初就是在这儿顶撞父皇,面斥父皇之非,才被关进鬼狱。或许天下人都忘了,父皇也有意忽略,他要点一点。   当然,搀不动。   熊谘度跪在那里,似石浇铁铸。   倒叫熊应庚像一只攀在他身上的蝇虫。   如何暗下力气,也都无用。   渐渐地,熊应庚也终于觉出了不对劲。殿内这些周天大员看过来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裸身于殿中。   他就算真的傻,也受不了那些看傻子的眼神!   他讪讪地松了手,陪跪在熊谘度旁边。   熊谘度并不起身,仍然带泪,声音有悲:“儿子离开父亲十三年,心中记得父亲的样子,再见却也有些陌生。狱中无春秋,岁逐不知年,也早忘了在这样的场合,该用什么样的礼仪,面对父亲,面对群臣。父亲教儿子礼仪,儿子泣不能言,犹记旧时,在父亲怀中!离朝太久,再来此殿,未知儿子是以何等身份称陛下?”   这是讨封来了?   熊应庚看不懂,垂头不语。   他也想知道,父皇会怎么宽慰他这个坐了十三年牢的兄长。   丹陛上皇帝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地凿刻权力:“这里是皇极殿,内相宋旻引你至此,百官在这里见证,朕在这里迎接,大朝为你而开。熊谘度——你该是什么身份,你说呢?”   熊应庚一霎面如死灰!   不是说阳春大朝,讨论春闱事宜,怎现在说是为熊谘度而开?   他什么都不知道,却还忙前忙后,上蹿下跳,确实愚蠢,当真可笑。   跪在那里的熊谘度,这会倒见谦卑:“儿子不敢言!”   龙椅上的皇帝直接道:“太子!你该自称儿臣!”   说着,一指旁边侍奉太监所捧的玉轴:“这份敕书,就不与你念了。泰安宫已着大监为你整修完毕,朕亦思子,所笔潦草,太子捧着回府自阅吧。”   潦草,实在太潦草了!   一国之太子,霸国之皇柄,竟然交付得这般草率。   熊应庚双手撑着地砖,用余光看着国朝太子,一时心情难言。只觉得有十二万分的委屈——皇帝父亲,你亦思子!您难道只有一个儿子吗?   他早该想明白的。   熊谘度入狱十三年,无论一众皇子皇女怎么表现,皇帝都不曾敕封太子,甚至连个暗示都没有,这位置是留给谁的,难道还不清晰吗?   皇帝金口一开,楚国东宫已定!   自此国柄稳固,也为社稷玉梁。   其余皇子皇女,尽可绝了念想。   但熊应庚第一时间听到耳朵里的,却并不是熊谘度的谢恩。   熊谘度不言谢。   像是这东宫位置,本该他有。   “儿臣闻,圣天子当朝,野无遗贤,万邦咸宁!”   熊谘度的双手,亦扶着地砖,不见用力,但指长有力,青筋如龙。他的声音,低低地在殿中回响:“今有法师梵师觉,佛法精深,彗觉极世,而遗于民间,不能广施法慧,大布德泽。此儿臣不能为陛下拔人才,是圣朝有慢大贤也。”   就在这皇极殿里,这位刚刚出狱的大楚皇子,刚得到御口亲敕的国朝太子,朗声说道:“儿臣请为国师。不如此,不敢正东宫。”   他当太子,他还要跟皇帝开条件!?   这个世界简直荒诞!   熊应庚怀疑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甚至于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太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然而丹陛上的声音传下来,是那样真实有力地——“太子如此看好此人,朕岂能不见?太子请起,传梵师觉来见。”   宋旻的声音在殿外弘远——   “传梵师觉!”   于是一个穿着囚服的和尚,就慢慢地走进殿中来。   这和尚面容倒是不甚出奇,没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点,看到了也很容易忘记。唯独给人一种非常干净的感觉,好似柳枝净水,涤光之眸。   其人身上穿的囚服,有鬼狱的标识,和太子一般,原来是太子的狱友!   他走到殿里,面对百官注视,稍稍敛了一下眼皮,略有不自在的感觉,但很快看到熊谘度,眼神又坚定起来。坚定得像是要跟熊谘度去落草,或者做什么更过分的事情——“朋友,干吧!和尚准备好了!”   “梵师觉?”皇帝的声音响起来,像是有意地打断这种坚定。   和尚不说话。   他对这个名字还不太熟悉,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又走神了——想到今天是小师弟开启朝闻道天宫的日子。今天出狱了,可以去帮场子。这个会什么时候开完?   “方外之人不知礼。”熊谘度主动走到梵师觉旁边,为他向天子解释:“请陛下原谅。”   大楚帝国的太子,轻轻拍了拍梵师觉的肩膀:“和尚,你当称臣。”   “谁的臣?”和尚愣了一下,问。   这真是大不敬!   但无人斥其无礼,无人责难其非。   熊谘度也毫无惶恐,只是以手抚额,摇头道:“啊对,你尚未封『臣』。”   “倒是朕疏失!”丹陛上皇帝的声音带着笑意:“梵法师本心纯质,复返天真,太子眼光很好。虽经霜雨,不堕伟志,而今春来,能拔才于幽狱间。朕心甚慰。野有遗贤,是国朝之失也——朕允你所准。”   允!   天子金口玉言,每一个字都是天规地矩:“有名梵师觉者,佛法精深,彗觉极世,当敕为国师,调和风雨,益我国运,安济万民!”   国师者,位比三公,有天下之重。   熊谘度说,皇帝就准。   甚至对梵师觉的评价,都照搬太子之言,可见事先是没怎么准备的。这是何等的信重?   尚为太子,而一言定国师!   这还只是太子吗?   分明皇帝在与他分享君权!   皇帝对熊谘度,是何等偏爱!   熊应庚已经彻底绝了心思,继而只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自尾椎直冲天灵。   他好像终于能够明白了,在皇极殿外迎接熊谘度时,所面对的那个笑容——那种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看小孩子玩闹般的笑容。   小孩子闹腾起来尚有几分力量,他哪儿有呢?   在尘埃落地的此刻,回思过往,只觉得这段时间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为自己编织绞索。直到如今皇极殿里,悬梁正中。   他几乎不能呼吸!   可在这个时候,他感到一种温暖。他感受一种灿烂的、慈悲的、广大的爱意。他看到光。   温暖的佛光,在这皇极殿里辉耀。   如水一般流淌,包裹他的身心。   这是熊应庚几乎不曾感受过的宽容,他泪眼婆娑地看过去。   一众周天大员,也都惊异转眸。   但见得——   那位静立在大殿中央的和尚,这一霎光热无穷。   他平等地注视着世间一切,眼神慈悲,身放佛光。   而有一种宏大的变化,在他的道躯之上,具体的发生。   眼色成金精,眼睫如牛王,眉间生白毫,头顶起肉髺。肩圆满,有四十齿,齿白齐密,四牙白净。身端直,如狮子,两腋满。手过膝,身纵广,毛孔生青色……   有那懂行的,当即惊悟——   三十二相!   合三十二般法相于一身,庄严妙好,曰【端严】!   如来三十二相,此成佛之姿也。   甚至可以说,佛即此相。   太子找来的这位法师,的确妙法精深,慧觉庄严。   国势轻轻一推,立成大菩萨!   熊谘度是带着一位衍道国师来正位东宫,真是王者归来!   铛~~!   皇极殿外有回响。   天地似醒钟。   ……   ……   “如来三十二相。”   “姜君六相。”   “吾万相。”   声如钟响,又似剑鸣。   朝闻道天宫,论道殿中,诸座皆静。来时或者心思各异,但道无虚言,人皆端正。   乱发如草的万相剑主,正立身求道:“却问超凡路上绝巅者,万界证我之我尊——本我万相,我是谁?”   难以分辨年岁、但一定忽略了岁月的剑痴,像一支立地问天的剑。   须发乱草皆有剑路,眼睛明亮映照剑心。   一生至此只求一道,万般路,万种剑,万不及一。   当世最年轻的绝巅者,端坐蒲团,此一时,心中似有所感,合掌于身前:“如来三十二相在一身,我辈六相行六道,道友万相幻于一面。各行其道,似是而非。”   “大道不唯一,殊途能同归。”   天人相,一时见慈悲。   “绀叶飞花,寂灭朽果!万世不磨,为有如来。”   他颂罢了,翻掌而起,并指一剑,遥点万相剑主之眉心:“剑客,剑法,剑。此亦三宝也!握三宝,得如来。觉今是,忆昨非,剑有万相你是谁?!”   好似黄钟大吕。   万相剑主立而仰面,眸中一时璨出无法形容的剑芒! 第四十章一剑横目   “雾失老林,月迷剑海,拨舟驾鹿两不见。”   “都云剑者痴,不知剑上言。”   “一剑横目六百年。”   “道可道,原来在眼前!”   万相剑主眼中的璨芒,好似一片云海骤收,顷刻敛为剑形,映在瞳仁之中。乍看只有竖芒一缕,细瞧才能见得神锋。   他在坐席之前,轻轻往前一步——他前面坐着的正是鲍玄镜,此刻以一种天真的惊奇的眼神看着他——前座与后座之间,有不小的空隙,万相剑主就此一步走到鲍玄镜面前,完成了恰到好处的登顶。   朝闻道天宫里,坐得满满当当的求道者,目睹了一位怀剑多年的真人,就此走上绝巅。   真闻道也!   万相剑主镇守天地剑匣,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   他斩出“持剑者十步内无敌”的名声,也已经三百多年。   甚至在镇守天地剑匣之前,他就已经号为“剑痴”,一度和提刀追岁的秦长生并称。   但刀痴秦长生早就证道真君,这几年坐镇万妖之门,与天妖屡战,不落下风。   他却坐进天地剑匣,再不出来,少有音讯。   渐渐也就没人拿“剑痴”和“刀痴”做比。   他早就修至“本我万相”的境界,在天地剑匣里,掌握了无穷多的剑术。   说他是天底下最渊广的剑术大师,并不为过。   甚至可以说他本身即是天下剑典。   至少在真人这个层次,没人有他懂得的剑术多。   姜望手握阎浮剑狱,以一个完整的小世界,一息不止地演练剑术,在掌握剑术的数量上,亦不及万相剑主之万一。   他的强大毋庸置疑,但距离登顶始终差一步。   越来越强大,却越来越不知如何跨出那沉重的一步。   他极痴于剑,一梦六百年,渐不知“剑”与“我”,谁是“我”。剑术结成了障,就像在深山老林里寻不着“我”,剑法越强,前障越难跨越。   以【真我】成道的姜望,就是他最好的求道对象。   六道法相都炼真,万界洪流未动我,所以他称姜望为“我尊”。   在他看来,这个曾经在天下剑匣里苦心求剑的年轻真君,是真正能在蒙昧之林里斩出自我的人。   按理说,此等绝巅之问,除了阁主司玉安,他不好向任何一位衍道开口。剑阁即便与姜望有那么点缘分存在,也够不上这求道的情分——这正是朝闻道天宫的意义所在。   有时候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但不将它点破,怎么也看不清。   万相剑主的须发一根根垂落。从前现在都是乱糟糟,但从前凌乱无序,此刻却丝丝缕缕如道痕,见着就不同。   一众求道者目送他登顶,但同一时间跃升的,又何止是他呢?   朝闻道天宫讲道者,亦是求道人!   之所以淡漠无情的天人相,也现出慈悲意,恰是他相之证。是因为姜望在以『剑客、剑法、剑』三宝点悟万相剑主之前,他也得到《三宝如来经》的反馈——   昔日他在沧海天道海,坐颂《三宝如来经》,掌覆真王,向万界传法。他即是三宝如来的助道者。   如今净礼身成三十二般法相,成就大菩萨之尊,他的众生相也一飞冲天,立成法身!   故而诸相皆显慈悲意。   万相剑主并不是被他姜望一人点悟,而是在他和净礼的共同帮助下,拨云见日,看到前路。   “多谢道友成全!”万相剑主一朝得悟,剑眸反倒不似原先明亮,整个人显得普通了许多,也正常了许多。解脱'痴态',还归世情,竟然还记得礼谢。   古往今来天下剑,茅草一根担星辰。剑阁有这样两尊真君,剑魁之名看来还要担很久。   姜望离席避礼,只道:“拔剑破月,罔极神锋。垒土成山,非我之功。是岁月不负,剑主自成也。”   “若说有什么灵光点破,亦在如来不在我。”又双掌合十,低诵:“南无……三宝如来!”   他对万相剑主的点化,万相剑主不必挂怀。他当初入天地剑匣练剑,万相剑主也给予了足够的耐心。   但《三宝如来经》的帮助,万相剑主应当记得。   他日净礼如果有机会,要成就真正的三宝如来尊佛,万相剑主当偿今日之因果。   净礼或许根本不在意,他却要替净礼在意。   ……   ……   据说世尊当年成道,诸方来贺,神鬼同欢歌。   世尊无有阻道者,诸天万界都相亲。   知其名者皆颂其名,颂祂名者皆助祂成道。   三宝山有个小和尚,以前叫净礼,现在叫梵师觉,还有个名字叫王未。   最爱他的师尊死掉了。他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一点戒心。   他没有什么朋友。   他也只剩一个亲人。   他在空门里求家,最后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三宝山只是一个小土包,三宝庙是个破房子,苦觉的知识、苦觉的经验、苦觉的智慧,零落如飞尘,无处可收容,   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却要面对痛楚。他不是一个富裕的人,却不断失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没有很多的人助他成道。   但他有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厉害的小师弟。   那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君,去年引天海镇长河,今日在朝闻道天宫讲道。他于诸天证道时,为这个笨拙的师兄弘法,向万界传道《三宝如来经》!   净礼的菩提大愿,是愿小师弟成道。   小师弟非常厉害,同时非常辛苦。   他也早就决定,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不一定是菩萨,不一定是佛,但一定要厉害。   因为他是师兄,在师父死后,他尤其应该承担起保护师弟的责任。   当然牢里认识的熊谘度,也推了他一把。   熊谘度说,狱友也算朋友。   熊谘度同时还说,朋友归朋友,帐要算清楚。他们之间是互帮互助,谁也不能欠谁。   吃斋念佛,当和尚敲钟,一直是这么个道理。   当国师干活,他同意。   国势推举而来,果位不算圆满。   若不能伟力自归,将来还会金身退转。   亦不是谁都能“享国之重”,是他本就近在咫尺。   很多对自己自信的修行者,并不会依靠国势,甚至身在高位,也放开国势助力而独行。   天下事,有所取,必有所予。消耗国势而登顶,就一定要对国势有所回馈。现在拿走的国势,离开时候一定要返还更多,不然无法伟力自归,还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填补缺口——这是绝大部分官道修士退位即堕境的关键原因。   但对于“天生得道”的他来说,早一步踏足绝巅,就早一点证完《三宝如来经》。   他已经越来越明白。   有些事情早一步,晚一步,太不相同。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小和尚!啊不对,现在该称国师大人!”熊谘度在喊了:“诸位大人聚于皇极殿,还有朝事相商。咱们刚出牢狱,不知世艰,却是不好轻率开口。先四处走走看看,再思为国何安——走吧,跟本太子,去孤的泰安宫里看看。”   梵师觉吞尽佛光入眸,收敛了三十二相,顷刻又是那普普通通的样子。   或许正是因为普通,才有诸般可能——熊谘度设计这张脸的时候,便是如此表述的“设计理念”。   梵师觉也不在意自己长什么样,他只在乎大楚国师这个位置,能够帮他做到他想要做到的事情。   听到熊谘度这样喊,他“哦”了一声,便转身跟着熊谘度往外走。干脆到有点愚笨的样子,好像根本不记得是谁给他封的国师。他只记得是谁给他要的封。   大约在任何一个国家,这都是需要掐灭在苗头的危险表态。   军权政权一把抓、向来不容谁人觊觎的楚天子,今日对此却不置一言。   “对了!”走出大殿的那一刻,熊谘度却又回头,隔着殿门,笑嘻嘻地高声:“九弟与我感情甚笃,父亲,儿子领他回宫里玩耍,可好?”   这下他可不站在皇极殿里了,又可以叫爹了。   大楚九皇子熊应庚,这时候才悚然一惊!才反应过来,自己跟着太子跪下,却忘了跟着太子站起来。此时汗岑岑而觉腿软。   太子想干什么?   秋后算总帐?   他近乎乞求地向丹陛上看去,希望父皇能管一管。   却只听得丹陛上的声音道:“去吧。”   去吧!   连一句意思意思的告诫都没有,就只有“去吧!”   这偏心偏到什么地方去了?!   熊应庚这时反倒生出一种恼意来——   倒要看看太子能把他如何!   一个儿子被另一个儿子欺侮死了,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难道真能心安吗?   “太子稍待!”他梗着脖子看丹陛之上,却始终迎不到那道目光:“臣弟这就跟来!”   遂起身,气冲冲地大步往殿外走。   走得太急,在殿门口的位置险些绊倒。   熊谘度笑着伸手来扶他:“我的九弟,你这是怎么了?还是让哥哥来搀你一把。”   “不用劳驾!”熊应庚猛地把手甩开!   熊谘度收回手,笑容不改:“那好弟弟,你自己跟上。”   说着便从他身边跨过,大步往前走。   梵师觉有些好奇地看他一眼,亦跟着熊谘度走了。   熊应庚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自己爬起来,远远地吊在两人身后。   皇极殿前雄阔的御道,此刻是世间最漫长的刑旅。   两个身穿囚服的人走在前面,一个身着华袍的男子跟在后面。也不知是谁在押送谁。   就这样来到了代表泰安宫的马车前——   八匹天马,拉着一座飞角华楼状的奢华车驾。雕纹是大师手笔,大幅的花鸟彩绘。   标准的太子礼驾。   父皇什么都给他准备好了!   熊应庚瞧着心酸,脚下愈发沉重,牙齿咬得愈紧。   太子上了马车,又回过身,笑着伸手来拉:“九弟,来。”   熊应庚却不伸手,硬邦邦道:“臣弟不敢逾礼,太子先上车吧。”   “好弟弟,你总是这般讲究!”熊谘度哈哈一笑,也就自个儿钻进了车厢里。   熊应庚一下子没爬上去,险些又跌一交。   这辆太子车驾,在外面看着已是极大,进得里来,才别见洞天。简直是一座移动的行宫!   熊谘度随意地找了个位置坐了,又自顾自地打开柜子,取出一瓶酒。   梵师觉当然坐在他旁边。   “喝一杯?”熊谘度问。   梵师觉摇了摇头:“僧侣不饮。”   熊谘度笑着道:“你现在是大楚国师,僧的规矩也好,侣的规矩也好,都由你来定。”   梵师觉道:“我师父不让我喝酒。”   熊谘度遂不再言。   熊应庚进到车厢里来,看了熊谘度一眼,反倒不似外间那样尊敬,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在父皇面前说你坏话的是我,捏造『猎罴者主东宫』谶语的也是我,我做的事情多了——说罢,你想把我怎么着?”   “九弟多心了吧!”熊谘度笑了笑:“你说的是事实,我会把你怎么着?我这不是主东宫了?你这叫先见之明!”   “你别给我玩阴阳怪气、绵里藏针那一套!我不吃这个!”熊应庚这会儿倒是气势汹汹了:“是,我争不过你,你厉害,我输了。我没什么可说,我就这么百十斤肉在这里。要杀要剐,你看着办吧!”   熊谘度笑得很是开心:“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嘴硬性子倔。”   一念放下,万事看开。   熊应庚越发显得自如,也找个位置坐下了,斜着眼睛道:“我的好兄长,我要是赢了,我也会这么评价你。”   熊谘度看着他,悠然道:“一位超凡修士,神而明之,身兼皇室秘术不可计数,竟然会被自己绊倒,两次——九弟,你竟不觉得奇怪?”   熊应庚僵在那里。   一位神而明之的超凡修士被绊倒,却也不是不可以理解,被封印被压制被束缚,有太多可能性。   可是他对此怪事毫不惊觉,这确实是很奇怪!   甚至是……惊悚!   熊谘度摇了摇酒壶,略听酒声,慢悠悠道:“你好像忘了你是拥有力量的,你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被我拿走。你的力量就如同你的权势你的富贵,全都是无根之萍啊。应庚。”   扑通!   熊应庚猛地跪在了地上,惊惧得眼泪都迸出:“兄长!应庚知错了!原谅应庚这一次吧!”   熊谘度拧开酒封,慢条斯理地开始倒酒:“做错事是应该被惩罚的。你说为兄该怎么罚你才好?”   熊应庚膝行至熊谘度身前,抬起头:“兄长说怎么罚就怎么罚,要杀要剐,应庚绝无怨尤!”   “那就——”熊谘度笑了笑,将酒壶放下了:“罚酒一杯。”   熊应庚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皇兄很久以前就戒酒。   这才意识到这杯酒是给自己倒的!   他双手捧过这杯酒,一饮而尽。讨好地给熊谘度看杯底:“哥,你看,喝干净了!”   “九弟,好酒量。”熊谘度笑着拍了怕他的肩膀。   就这一下,熊应庚顷刻就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已经回来。   如此神乎其神的手段,失而复得的超凡力量……彻底摧垮了他的心防。   他丢开酒杯,抱住熊谘度的小腿,嚎啕大哭起来。“兄长,弟弟糊涂哇!!!”   “唉,这是做什么?”熊谘度将他搀住,又细心地帮他抹去眼泪,将他扶到旁边坐着:“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没见,你别和我生分。说句大不敬的——将来哥哥坐上大位,还不得你们这些兄弟帮忙治理天下吗?外人我岂能放心?”   “臣弟自此唯太子马首是瞻!”熊应庚止住嚎哭,举起手来发誓:“若敢对太子不忠,管叫应庚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熊谘度握住他的手:“我不要你死得不好,我要你好好活着。九弟,家国千秋,岂能无熊姓王?几个兄弟姐妹里,我向来最看好你。”   熊应庚一时壮志满怀:“臣弟当效死力,必不负太子所托!”   熊谘度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九弟,我听说新阳伯府里,有一件袈裟,好像是什么苦性禅师留下来的……是也不是?”   新阳伯吴守敬,正是熊应庚的外公。宫里那位吴妃的生父。   “好像是有?”熊应庚不太确定,但态度很明确:“如对皇兄有用,臣弟即刻取来!”   熊谘度呵然一笑:“这袈裟你们留着是没什么用的,兄长这段时间研究佛学,却是有些兴趣——若是方便的话,你就帮兄长拿来罢。”   “当然。”他轻松地掸了掸衣角:“皇家近佛不是什么好事,九弟你莫要学。”   “臣弟晓得!”熊应庚使劲点头:“日落之前,这件袈裟就会送到太子宫中。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知晓此事,母妃若问起,臣弟就说是自己要用!”   “好弟弟。”熊谘度温暖一笑:“兄长没白疼你。” 第四十一章量国何轻   熊应庚乖乖地去外公家里偷袈裟了——那当然也是新阳伯的一次站队。   新阳伯的长子,熊应庚的舅舅吴宗本,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废物,竟然把整个世家团体的权力,伪作他自己的声势,竟敢公开践踏整个平民阶层的希望。他的人生希望反被扑灭,是理所当然。   围城要围三阙一,压榨也不能不给盼头。你不给希望,就会迎来生命燃烧起来的最激烈的反抗。就像楚国新政,要大革朝治,却也不会像文景琇一样将世家赶尽杀绝,他这个狱中归来的太子,所表达的善意,就是国朝予世家阶层的希望。   熊应庚差不多继承了他那个废物舅舅无知的部分,竟然觉得东宫空悬,每个人都有希望。他以为他的其他兄弟姐妹,那么安分守己,都只是不思进取呢!   但废物也有废物的价值。   就好像吴宗本这样的废物,当年引起巨大朝争,险些撕裂朝堂,让很多人第一次正视楚国自太祖时期延续下来的痼疾。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国朝改制的导火线,此后是延续了数十年的爆竹声。   而熊应庚这样的蠢货,最适合捉来作刀——甭管锋不锋利,出鞘很快就对了。   相较于吴宗本和熊应庚,吴守敬却是个聪明人。谈不上大智慧,但至少在当前的局势下,能够懂得自己的站位。   这就足够了。   有皇帝父亲的全力支持,把握天下权力,对熊谘度来说,不是一件太有难度的事情。但也要做得漂亮才行,要让人们挑不出毛病。   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春闱?   他不是考给他的父亲看,是考给天下人看。   他要证明他最适合那个位置。所有人都这样认为,那就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   大楚太子和大楚国师坐在车里不言语。   沉默的时间,大约延续了一篇默颂的经文。   大楚太子想着他的天下,大楚国师想着他的家。   苦性师叔……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净礼脑海中并没有印象。   苦性死的时候他当然已经记事,但还未被师父收归门下,还没走上那个名为三宝山的小土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据说与师父最要好的师叔。   悬空寺里也从来没人提及。   苦性死了,就好像没有存在过。   师父也是不曾讲的。   净礼也是直到师父死后,才开始问为什么。   师父为什么收自己,为什么收左光烈,为什么收小师弟。   三个问题,或许有一个答案。   小师弟身世凄苦,故乡都没了。自己也是个孤儿。只有法号“净鹅”的那一个,或者还有线索存在。   于是来到楚国,于是查到师父当年为什么来楚国——   苦性师叔死在南域。   死在道历三八九九年,楚国的角芜山。   这个线索,得来并不简单。   净礼不是一个很懂得调查的人,所以过程格外艰辛——小师弟曾经是非常优秀的青牌捕头,肯定很擅长这个,但他不想让小师弟知道这件事。因为小师弟已经很辛苦了。也因为靖天六友在天京城的宣称。   但苦性的线索,仅止这一条。   净礼独自沿着这条线索查了很久,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好像没人知道苦性为什么而死、被谁杀死,没人清楚那年的角芜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年的角芜山相关历史是一片空白,被人为抹去。   直至来到酆都鬼狱。   熊谘度找出了楚国皇室所藏的秘卷,详述当年的角芜山事变——那实在是非常复杂的一段历史。   涉及景、秦、楚三方霸国,后来南斗殿、悬空寺和书山也卷入其中,是一场罕见的大混战。   那是景国伐卫战争后的第二年。   腾出手来的景国,再次布局南域。   星巫诸葛义先在角芜山全力出手,强势镇压局势,正面轰退北天师巫道佑。用楚国秘卷上的话说,是“挫败景方阴谋”。也是在那一次,嬴武强势展现手腕,令景国欠下人情……   如此种种,净礼看不明白,也不愿看明白。   他只看到,苦性不是楚人杀的。   也并不死于任何一个他方势力之手。   杀死苦性的人,是一个他靠自己永远都想不到的答案。乃上一任悬空寺方丈——   悲怀!   也就是苦性的师父。   上任悬空寺方丈悲怀大师,一共收了五个亲传弟子,从大到小,他们分别是——   苦命、苦觉、苦谛、苦病、苦性。   苦性身死,苦觉浑噩,剩下都是悬空寺当代的核心。   一掌降龙院,一掌拈花院,还有一个是当代方丈。   悲怀活着的时候,号称“当代佛宗”,其名不副。至少这收徒弟、教徒弟的本事,绝无仅有。   事到如今净礼仍不知悲怀为何杀苦性,楚国方面也想不明白,秘卷上的记载,只归结于悬空寺“内讧”。   甚至于悬空寺和尚来到角芜山的目的,也不与景国人相同。他们根本不是同路。   他们的目的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表露。   就好像苦性和悲怀一前一后来到角芜山,就只是为了在此大战,直至一方杀死另外一方。   其他人都成为这场师徒相杀的看客。   苦性死前所披的袈裟,几经波折,最后落在新阳伯手里。   其上或许有苦性身死的答案。   或者至少是个念想。   那毕竟是被骂作“六亲不认”的师父,曾经最在乎的人。   那么净礼也在乎。   “我这个弟弟,太蠢了。”熊谘度忽然说。   梵师觉没有吭声,他早习惯了熊谘度的自言自语。   “他也不想想。那么多兄弟姐妹,怎么就只有他敢站在我面前,蹦来跳去?”   “因为只有他最蠢。他被打得少了,尚还不知疼。”   “但在聪明人遍地都是的大楚帝国,蠢货很值得珍惜。”   熊谘度又说道:“今天的皇极殿里,会展开最后一轮对阻碍新政的顽固力量的清洗。”   这平淡一句话所代表的风雨,实在难以完全勾勒。那填塞殿堂的周天大员,今日之后不知星陨多少!   “因为我刚刚出狱,并且公开表示暂不对朝政表态,要多听多看而后再言,所以此事与我无关。但在场就是姿态,无论如何都会被打上烙印,所以我提前离开。”   熊谘度正坐在那里,像是已经坐在朝堂上:“下次大朝我就会真正在场了。正位太子的我,必须要有立场,必须有所表态,我会挽救一些值得挽救的世家力量——小和尚,政治是这世上最肮脏的游戏,我向你解剖它的本质,映在你的镜中,想看你变成黑的琉璃,又希望你不要如此。你是否明白我的心情?”   梵师觉看他一眼:“我们早就说好了,我们都是在修行。”   他持他的琉璃心,他握他的天下权。这对狱友的确是在牢中就说好,彼此验证彼此的修行路,互相帮助,一起前行。所以熊谘度才会这么认真地跟梵师觉分析这些事情。   熊谘度看他一阵:“你可真认真!”   梵师觉不说话。   熊谘度也早就习惯了这和尚时不时的沉默,自顾自又说道:“熊应庚如果在场,被打上了烙印,他绝对扛不住那股顽固力量的反噬。甚至他很可能愚蠢到在朝堂上有所表态——为了讨得父皇的欢心,或赢得政治声望。”   “我在救他的命。”   “我救他的命,不是因为他对我来说还有用,用他做点什么只是顺便的事情。而是因为,这样会让我父亲稍得慰借。”   “很奇怪吧?”   熊谘度悠然道:“我父皇要杀他。要帮我来杀他,并且刀子已经落下了——但心里却希望我来救他。”   梵师觉想了一会儿,说道:“他爱你,但熊应庚也是他的儿子。”   熊谘度道:“他爱这个国家。无论什么与之相比,都嫌太轻。”   梵师觉说:“你不用和这个国家相比,你和这个国家在一起。”   熊谘度哈哈大笑。   笑了许久,才道:“我们真的很合适。我的国师大人!”   这句话已不是他第一次说。   ……   ……   “姐姐,姐姐……师太姐姐。”耳边听得这样的声音。   这声音已不是第一次响起。   这帮新一代的少年天骄们,除了于羡鱼、卢野和龚天涯,剩下的都还是游脉境修为。   游脉境力量所约束的传音,在强者云集的朝闻道天宫里,跟大喊大叫也没有区别。   当然殿中求道者,没谁会特意关注小孩子的窃窃私语。   此时殿中宏声,都是道的碰撞。修行者在漫长苦旅里砥砺出的思辨,在求道者眼中熠熠发光——菩提树下,哪来的闲趣呢?   玉真有些烦了。   旁人觉得的灿烂明朗,她只觉得聒噪。   她不喜欢孩子。   非常不喜欢。   很多人或许都觉得,小孩子天真可爱,纯洁无辜。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成人对孩童的怜爱,几乎是生命的本能。这是种族延续的必须。   她却认为,孩子是世上最残忍的生物。   因为天真,所以残忍。   “师太姐姐——”鲍玄镜小声地喊。   玉真猛地转回头去,因为动作过大,引得周围几个人都不免看来。   尤其是那个披甲的,好像很乐意看到小鲍吃教训。   鲍玄镜眨了眨眼睛:“我对佛法有些好奇,尤其是洗月庵。你们修的是什么……佛……”   按理说他这样的绝世天才,一旦对某个学问表现出兴趣,该领域的前辈都应该忙不迭地过来传道才是。洗月庵已经入世,谋求佛门第三圣地的尊席,开始拥抱人间烟火了。难道不应该尊重他这般注定前途光明的名门天骄吗?   若有他这样的绝世天骄靠拢,甚至皈依,洗月庵何愁不能大昌!虚渊之当年还亲自写信让人去接重玄遵呢。   但玉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闭上了嘴。   玉真的眼睛分明妩媚,但眼神冷淡。脸上未施粉黛,唇却鲜艳,可面无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传音道:“臭小孩,听清楚了——你要是吵到姜真君讲课,我会扒了你的裤子,打你的屁股,明白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真奇妙啊。   白骨道圣女威胁要打白骨尊神的屁股!   “你不信?”玉真又问。   鲍玄镜老老实实道:“我不说话了,师太姐姐。”   玉真转回头去,继续看着天人法相。   天人法相并未向这里投过来一次目光。   但她知道,他都看得到。   姜望走到今天这一步,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也有很多。已知的圈子越大,未知的边界越广。   比如他知道净礼已经成道,但不知净礼成道在何处。   天道海啸持续汹涌,他失去了最直接的感应渠道。去信去问,小师兄只说,下次告诉你。   比如他知道须弥山的普恩禅师这次也来了朝闻道天宫,但这个大和尚压根没来论道殿,直接去了藏法阁。   普恩与苍瞑相似又不同,非要说的话,苍瞑是“自闭”,普恩是“避人”。总之都不爱待在人多的地方。   比如他知道鲍玄镜和玉真的对话,知道白骨已临世,玉真即白莲。但不知道就在他眼皮底下,白骨尊神和昔日的白骨圣女,有了接触!   “世间之事,多不如愿,很多事情,由不得我。”   越国龚天涯,说话做事并不像少年,过早地被风雪催熟。立在彼处,恭恭敬敬地行礼:“姜真君,昔日越君越相,多有得罪,而龚某无所知。宁不知姜真君,身感切肤,是否会有迁怨?”   这是问道吗?   这自然是道。   因为他问的不止是自己。   现在的龚天涯,失去了一个相对强大稳固的南境大国做坚强后盾,而有一处风雨飘摇的故土需要他尽早长成。   当然外部和平是可见的。   至少在现阶段,越国已经彻底失去了威胁,没有成为中域之卫国的可能,用不着楚国发动一场战争。   “你说切肤之痛,是我白玉京酒楼的掌柜,险些碎剑越土。然越土是文景琇之家国,亦为白玉瑕之故乡,我是应该迁怨,还是应该迁爱?”   姜望又道:“此心无怨,何以迁之?”   “夫曰,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龚天涯剑眉朗目,是少年风姿,而眺望绝巅风采:“君既有力,又自怀名。当天下不可有忤我者,况越君无状无礼在先!真君为何无怨?”   姜望道:“身怀利器,藏于鞘中。吾辈练剑二十载,收剑用一生!我辈享名又有力,当知性命何其重,宝剑虽利,不可轻出。”   天人法相看着面前的少年,知其背负,又道:“越地多英雄!越宗高相有指教之谊,钱塘岁月有涤身之德,我虽登顶,无忘前事,前事并非只有恨。越地于我无亏欠,你龚天涯于我,更不涉其它,是今日问道之缘。”   龚天涯长身如玉树,一拱手:“如此,固知道矣!” 第四十二章燃灯过去   越国的龚天涯坐下了,黎国的尔朱贺站起来。   彼往此继,生机勃勃。   洪君琰统合西北、建立黎国后,就一直将鼓励生育定为国策,又全国范围内遴选根骨极佳的婴儿,由朝廷出资、集中培养,优中拔优,剑指黄河之会,乃至于新一届的太虚阁员。   他从“过去”醒来,黎国虽新,不缺历史,需要一再证明的,是国家的未来。   尔朱贺便是在这种背景下,举国之力培养出的天才。   相较于旧雪之谢哀,他要更“新”一些。更能代表黎国的朝气。   “黎国尔朱贺,敬问真君。”尔朱贺才十一岁,骨架粗大,壮得像头小牛犊,猛地窜起来,像在跟谁较劲,很有一股咆哮山河的气势。“当今之世,百花齐放,天下争鸣。道长久,武新拓,神犹存,人问仙——真君说天上无仙,是仙路已绝吗?”   于羡鱼这时才惊觉,黎国开国皇帝洪君琰,也是仙宫传承者,本就是以长寿仙法跨越时代。其人所执掌的凛冬仙宫,后来成就了霜仙君许秋辞。但洪君琰现在又回来了……是否意味着长寿宫已回归?   放眼当今之世,从已知的情况来说。   秦国贞侯许妄,执掌因缘仙宫,也是当世最完整的一座仙宫。   镇河真君姜望,身兼云顶仙宫、如意仙宫、万仙宫部分传承,曾在天京城复刻半完整的云顶仙宫。   地狱无门秦广王,明确拿到了万仙宫的传承。   甚至于当世超脱者凰唯真,曾经也把握过驭兽仙宫!   再加上洪君琰……   仙宫时代的影响力,似乎从未被真正抹去!   不仅没有彻底消失,反而在不知不觉间,已是现世举足轻重的传承力量。仙宫横世的时代,难道还能复甦?   “答尔朱贺而非黎国尔朱贺。”天人法相淡声道:“我不算太懂仙人,无法妄言仙路。但知——天无绝人之路。”   尔朱贺有自己的路。但黎国尔朱贺,可能有不得不走的路。   尔朱贺不太像个孩子,没有什么富贵天真,像个苦寒之地走出来的真正战士,好像随时都要跟谁搏斗,此刻看着姜望:“真君是说,天意悲悯吗?”   “天无绝人之路,不是说天道仁善,与谁留路。而是人要往前走,谁都挡不住。”姜望道:“人生之路,无非三条。第一问自己想走什么路;第二问自己擅长走什么路;第三问自己能走什么路——天下争鸣脚下路,百花齐放都是春!”   尔朱贺若有所思,轰隆隆地坐下了。   相对于姜望现在的境界,年轻的天骄们实在差得太远。   哪怕是修为最高的龚天涯,从内府走到绝巅,也是无穷路,无尽峰。   他们当然可以有术的寻求,但坐拥如此良机,哪怕是向姜望请教内府夺魁的那般剑术,也是巨大的浪费。   年轻的天骄来此,更多是寻求道的指引。   而如诸葛祚,他认为观察更胜于询问,人在无意间所披露的细节、展现的答案,远比深思熟虑后的专意回答,要更真实也更具体。   近距离观察当代传奇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   当今之世,每一个有志于绝世的天骄,都必须要看到前方屹立的姜望。   朝闻道天宫一经建立,即刻群拥而至。   他们来此朝圣,来此闻道,来见最高的山,此生也要跨过此山去,才算绝顶。   谁来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   谁是下一个姜望?   谁会像姜望超越向凤岐那样,成为那个超越姜望的人?   这也是朝闻道天宫建立的目的之一,是姜望在寻找的答案。   无有此志,不能称绝世!   当然诸葛祚也观察龚天涯。姜望是高处的风景,龚天涯是身边的旅人。   越国已经不足为虑。   在现在的舆论环境里,文景琇自革,普遍不被视为打破一切的勇气,而是穷途末路中的最后挣扎。   越地乍破还建之后的欣欣向荣,也不过是一个菜圃子的春天。   章华台的枢官们常有议论,言此为“试田”。   越国政改里暴露出来的种种问题,都会成为楚国的教训,越国政改里犯下的错误,都会在楚国的政改中,被提前解决。   楚国人甚至会明里暗里地“帮助”越国,当然不是帮它更强大,而是守住它的篱笆,让这个菜圃无论怎么折腾,都不至立即崩溃。   一月上大夫张拯使魏国。   二月献谷钟离炎登书山。   国家改制、政权动荡、君亡相死……如此种种所必然面临的外部风雨,楚国替越国担了!   楚国政改里的种种大胆妄图,都可提前在越国尝试。能则大步,不能则止。   小小一座门前菜圃,无论怎么折腾,其蒂结的果实,最后都必然是楚人盘中餐。如枢官朱虞卿所言——“大可闲看风吹雨,卧听丝竹,执箸而慢食也。”   诸葛祚对此有不同意见——越地相对于楚地,是有其优势的。一则公卿尽死,船小好调头。二则“试田”更大胆,步子迈得更快。照料得好了,丰沃远胜后来者。   人道洪流所反哺的第一波丰厚资粮,就是越地的希望所在。享尽改制红利,一跃飞升。大约也是高政看到的天光。   在这件事情里,凰唯真的态度也至关重要。毕竟即便真能攫取天光,也要凤栖梧,才能彰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高政才是凰唯真最纯粹的同路人。毕竟他都死了,再无所求。不过是求一个永昌不衰的越国,希望它可以在凰唯真曾经的理想里实现。   但越国是否足虑,是对楚国而言。龚天涯无疑是需要他诸葛祚重视的人——尽管前有左光殊、屈舜华、项北,再前有斗昭、钟离炎,但风流大楚,自不欺年,十五岁的龚天涯,应是他诸葛祚的对手。   龚天涯的天赋并不是最惊艳的,比之鲍玄镜、宫维章这种绝世之姿,显然差了一丝。   然而他的危险之处,不在于此。   用爷爷的话说,这是一个有信念的人。   人一旦有了信念,就很难打倒,不肯燃尽。   堂堂星巫都不视之为一个孩子,而将他当做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人。   诸葛祚更不觉得自己有轻慢的资格。   他在观察龚天涯,观察于羡鱼,观察范拯……观察他未来的每一个对手。   他当然也不会忘记,临行前爷爷所说的重中之重——   那即是原野所问,在座求道者都十分关注的“天上仙”!   是的,楚国之星巫,也问“天上仙”。   好像那些真正的智者,或者说对这个世界有某种程度认知的人,都笃定姜望在天道深海里洞察了什么。   在进入九格考核前,爷爷跟他说,论道殿座次是三十六,宜晚不宜早。   如果此次问道进程过半,还没有人提及“仙人事”,诸葛祚就需要站起来问一问姜真君,天上是否有仙!把姜望的答案,带回章华台。   如果其他人已经先一步问了,他就绝口不提此事,仔细观察诸方反应。   如果先问天上仙的是景国人,那他就可以在之后的时间里,找机会问一问自己想问的道途——星巫自然有规划,早慧如诸葛祚也有自知,但今日姜望这个名字,即便放在星巫旁边,也璨光不掩,自能剖石见玉。   如果先问天上仙的不是景国人,他就缄言守道,不使人知楚问仙。   爷爷的谋局风格就是如此,每一种选择、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周详。哪怕只是他这样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到朝闻道天宫求道,爷爷都要替他考虑到方方面面,诸如甲乙丙丁各条路,条条都说清楚怎么选,就算派个傻子来,只要照着命令做,也误不了事——怕只怕有点小聪明的,有自己的想法。   坐掌章华台,而事事亲为,事事繁细。一生如此难免见疲,为国尤其伤神损意。   哪怕现在又增补十二枢官,分担章华台压力,爷爷的情况也不乐观了。朱虞卿、李蘅华他们,更像是一种交接……   诸葛祚不愿细想。   他自是相信爷爷的智慧,也仔细思考爷爷每一个选择背后的深意。   在原野提问天上仙之时,于羡鱼有所触动——尽管她掩饰得很好,但未能逃过诸葛祚的眼睛。   很明显,于羡鱼就是爷爷所猜测的,景国那边大约要问天上仙的人。   事情在这里就有趣了!   仙人时代已成烟,人间并无一个仙人在——姜真君自有其道,仙宫传承只是他所驭之器,并非根本。就像秦国许妄是贞侯,而非因缘仙人。   而无仙时代,诸方都问仙。其意在谁?   楚国的诸葛祚,景国的于羡鱼,和国的原野,都要问同一个问题。却各有其谋,所求并不相同。但隐隐绰绰的织网,已叫诸葛祚觉出恢弘!   诸葛祚知道,爷爷不会给答案。如果他想知道,他就要自己探究。   这是他们爷孙之间的游戏。   天下一局棋,八方风云子。   人间之乐,就在其中。   正如诸葛祚自己在被要求这样的提问之前,并没有被告知原因。他猜想于羡鱼得到类似的任务,也不曾被告知原因。因为于羡鱼在听到姜望的回答后,明显和他一样,是不解其意的。   相较于直接是神降的原野,他和于羡鱼明显不具备保守秘密的力量。   所以有关于“天上仙”之问,诸方之谋所涉及的层次,大概率是原天神那个层次?   诸葛祚在心中将之定性为“受限超脱”。   他当然无法理解超脱之伟力,但想来若是凰唯真、嬴允年祂们要来朝闻道天宫,绝不会似原天神这般,要用降神的手段,驱使神庙祭司的身躯。哪怕有太虚道主的力量笼罩,凰唯真、嬴允年祂们也不至于不敢或不能真身前来。   原天神根本缺乏真正超脱者的自在!   自己问及“天上仙”,是爷爷的意思。于羡鱼背后站着的,又是景国的哪一位?如果能知道布局者是谁,与原天神进行对照,或就能假推其局。相应地也能推出爷爷的局来……   这时诸葛祚听到洗月庵那位气质特殊的女尼的声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今日有问仙,问神,问道,问剑者。贫尼性本痴愚,偏心不改,却想问佛。”   衣着素净的女尼,在前排站起,已经等了很久,却像是一切才刚刚开始。她看着台上:“不知姜君是否会介意。我北出竹林,来此望山,这一路走得崎岖。”   姜望这时不得不看她。   在这朝闻道天宫,为人传道、授业、解惑,也作为求道者,要面对自己的心。   但面无表情,眸如静水。天人法相本就平淡的情绪,更涟漪不惊。   他说道:“今日天宫之客,尽是求道之人。无拘身份,地位,纠葛,过往。一切都不论,只论道之一字。”   还是那句话,筛选是法家的事,他的事只是传道。   无论他愿见不愿见,愿传不愿传,是否能面对。   就像他并不认可原天神降神杀人是符合超脱之尊名的行为,却还是如实答了那一句“天上无仙”。   朝闻道天宫,为天下开,他须有面对天下的胸怀。   非如此,不能传天下,不能足万年。   洗月庵的玉真,看着主掌朝闻道天宫的镇河真君。   遁入空门的女尼,看着淡漠无情的天人相。   “贫尼所在洗月庵,香火所奉尊名,是过去燃灯佛祖。竹林渐隐前不知,苦心难付人已迟。”玉真女尼目光灼灼:“贫尼非不用功,非不历苦,非无天资,然而艰难踽步,困顿当前,只因修不得过去——求教真君何解?”   天人法相垂眸:“过去已经发生,它无法改变。此则所以美好,此则所以痛苦。吾不知佛,想来燃灯在过去,为照现在路,都往未来看。”   玉真双手合在身前,纤纤玉指正交握。在她的僧帽之后,有一支燃灯缓缓升起,散发暖光。   她的前面一片光明,唯独有她自己投下的影子,晦了她的面容。再往前的阴影,就是坐在对面的姜望。   她说道:“燃灯在身后,身前无限光,唯一的阴影是自己。姜君,试教我如何斩我。”   “你的阴影不是你。”天人法相眉心日月天印亮起来,站起身,往旁边走,其身在光里投着的阴影,也随他走了:“师太。你身前无限光了。”   “尊上享大名,证大功,历万劫,受德报,当得自在矣!”   洗月庵的尼姑面上表情淡,眸中幽思长:“您已是当世绝巅,身无挂碍,不系因果。为何坐困在此,身如在囚?天下于你有何益,你于天下又何妨?”   天人法相立身在彼,淡声道:“方才我答尔朱贺人生之路,不算完整。在我想做什么、我擅长做什么、我能做什么之外,还有一问——我该做什么。师太,我在做我该做的事。” 第四十三章有惑   你的过去照着你的现在,你的阴影是你自己!   这是多么巨大的悲哀,可有谁能懂?   “姜君!”玉真低唤了一声,但终究没叫那些情绪溢出来。   白骨道,洗月庵,三分香气楼,这一路走过来,没有一步能停下,没有一时能放松。   在孤独的岁月里,她早已习惯咀嚼孤独。   她坐在蒲团上,仰看着金发金衣、如此熟悉又陌生的姜望,抬起一只手来,衣袖滑退。这只手如灵蛇潜游,翻潜身后,并指如剪,轻轻一挑,在那摇曳的燃灯之上,挑剪下一缕灯芯,灯芯犹带火。   她将这只挑灯的手,挪到身前来。纤纤玉指如花开,雪中有青丝。烛焰跳跃在指背,为这只手投下奇妙的光影,嵌缚在地面,像一只暗色的囚鸟,欲飞而不得。   俄而,烛焰绽开,结成莲状。   指上盛开的小小光莲,花开十二瓣。匀称地放开来,每瓣都不一样,每一瓣都有无尽的光影生灭。   华光初放,指栖莲时。她面上的晦影已退去,艳色极重的五官,也显出几分圣洁来。她轻启丰唇:“问姜君,莲开十二瓣,瓣瓣都不同,生不同,长不同,见不同,想不同。如何区分它们要做什么,该与不该?”   我想不是每一瓣莲都知道它应该做什么。   开谢不由莲。   仁心馆的易唐静静坐在那里。在莲灯之中,每个人都看到不同的自己。   卢公享已经死了三十二年。   他也从一个抱图识药的孩童,长成了如今的宗门砥柱。   殷孝恒还好好地活着。   恬淡的表情一时晦灭,只剩下悠长而寂寞的叹息。却不曾叹出声,只在眉眼间。   “便论佛!”天人法相抬手一指这光莲。指此莲时,他并指如剑。   佛法中,智慧即剑。以此剑斩烦恼丝!   炽光照面,天相漠声道:“佛曰因缘十二,蒂结此莲。曰——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   此即《阿含经》所说根本佛教之基本教义。又称“十二缘起支”。   缘起法是永恒不变之真理,佛陀观察此真理而开悟。   无论须弥山、悬空寺、洗月庵,此经不可避。   天人法相每说一个词,玉真指背上的莲花莲瓣,便生出相应的梵字来。是佛因相系,随缘生灭。   姜真君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知佛”,但大道通天,殊途同归。他兼修百家,勤学不辍,又已登临绝巅,哪家都不算陌生了。再有苦觉这样一层关系,有净礼这个小师兄,和须弥山交好,得三钟护道……在佛法的修行上,实在不能说不精深。   谈不上什么高僧大德,可也算得个在家有道之居士。   “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   天人法相道:“既已具名,当已觉知。此佛经之所述。师太居名寺,照青灯,颂经典,不应不识,不该有惑。”   “姜君说十二因缘,贫尼自知矣。贫尼自知处,姜君知否?爱者,贪爱也。取者,妄取也。此二者,我不能辞。遇喜欢之乐境则念念贪求,必尽心竭力以求得之而后已,是我尘心!”玉真的眼眸寂寞如悬月,如此照映着前方的那片静海:“贫尼有惑!上尊无惑吗?”   卓清如听着听着——不太对啊。   洗月庵真传和朝闻道天宫之主在正儿八经的论佛,可她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她当然也读过些佛经,略懂佛法,当世显学,谁会轻慢?   这两人论说燃灯佛,说十二因缘莲,说得倒也是那么回事。可好像有什么情绪在字里行间流淌,尤其是玉真女尼,论道论得这样投入吗?字字燃灯,字字像是过去呀。   她一会看看玉真,一会看看姜望,恨不得把笔递过去——两位有什么过去吗?   好在殿内众人也都在关注这场论道,她倒是不怎么显眼。   “过去两因,无明、行。现在五果,识、名色、六入、触、受。现在三因,爱、取、有。未来两果,生、老死。”天人法相侧身站在那里,如此站着即是遥远的距离,轻轻合掌:“过去因结现在果。现在因结未来果。前事不得不鉴,不可不见于眼前。”   他会说前因后果,他会说燃灯过去,他读《阿含经》,他知十二因缘。   到了今天这样的境界,他什么都明白。他再不是玉衡峰前见山崩如天崩的无知少年,再不是枫林城外无措又无力的孤魂。   但他唯独没说,他是否有惑。   玉真眸色甚定,只是一抬栖指莲:“此莲不过寻常光,尊上为何名『因缘』?”   “它可以是任何名字。无论怎么修饰,什么形状,它都已经发生。”天人法相淡淡地看了那光莲一眼:“以佛论之,只是为了让师太懂。”   但他们都知道,燃灯过去佛。   这朵莲花状的燃灯,是他们无法回避的过去。   坐在“第五”的夜阑儿,并不看姜望一眼,从头到尾都侧看着玉真的侧脸。脸上并不带着平时那种完美的表情,而是略有缺憾的叹息——玉真啊玉真,为何偏入洗月庵呢?   你这样的人,即便真要遁入空门。该去悬空寺修现在,该去须弥山修未来,唯独不该在此间。永远摆脱不了过去的人,怎么参透过去。说是遁走,却又执深。   越修越执,越参越不能空。   但她没有开口。她知道昧月只有一个回答——我情愿。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真正懂得姜望,洗月庵的玉真女尼,当然能算其一。   所以她应该很清楚,今日来朝闻道天宫,会得到什么答案。她也尤其明白,天人法相更是情绪最淡漠的那一个,最能斩情。   但她还是来了。   什么都懂的玉真却问道:“莲开十二瓣,君六相,贫尼四面。却问姜君,哪一瓣、哪一相、哪一面,能相同,是真我?”   这端坐在蒲团上的女尼有四面,白莲,昧月,妙玉,玉真。   姜望见妙玉于三分香气楼,遇白莲于玉衡,逢玉真于洗月庵,知昧月在南斗,四面都已尽知了。   他们各自的所有面,大概在这朝闻道天宫里,只有他们彼此知。   千头万绪难为言!   天人法相毕竟修为高深,漫声道:“花开都是莲,六相皆证我。玉真师太,你的四面,变成你的如今。我曾经以为我能战胜一切,我拥有所有,事实上我们都被时间推着走。你我都摆脱不了过去,都只是芸芸众生。”   他竖掌一礼:“愿你来朝闻道天宫有所获,得闻其道。”   该结束了。这场问道!   但玉真执着地抬起那栖指莲,继续问:“现在还是芸芸众生,若是超脱呢?”   “超脱何其难!可望不可即。”天人法相淡漠地道:“今日不知明日事,我亦不知他日我,尤其不敢妄言超脱。”   “道虽长,抬眼即见,也算希望。”玉真道:“我想您这样的人,心里有答案。”   良久的沉默后,天人法相道:“超脱之后,还是姜望。”   玉真将栖指光莲抬到唇前,轻轻一吹——   莲花瓣,片片飞。   十二瓣,幻光无穷,一时满天。   她笑了,那笑容实在苦涩:“君指此花为因缘,引来佛念十二因。试问,哪瓣花开是它愿,哪相姜君是真相,哪面玉真是我执?”   天人法相张口欲言,但话到嘴边,竟又不知何言。   是啊,哪瓣花开是她愿?   你姜望走到今天,难道全由本心。   魔猿、仙龙、众生、天人,都是真性吗?   人总是他求时易,自问时难!   漫天的花瓣,每一片都有光影流过,仿佛在诉说什么。   可是在无数个夜晚我一睁开眼睛。总是有很多双眼睛看着我。   过去,无法改变。   过去永远过去了。   天人法相泯情淡绪,张了张嘴:“下一个——”   “不要下一个!”洗月庵的女尼,一下子站了起来,素净缁衣随之翻卷,那在青灯之下缄藏的情绪,一瞬间翻涌如潮,再也不能缄然了!“我要你此时此刻回答我!姜望!我经过了考核入宫来,坐席之上有我名,这里是朝闻道天宫,我在求道!”   天宫之中,一时都静了。   便是瞎子,这会也看得出来他们不很对劲。   坐在第一位的披甲人,一会看看前方的真君姜望,一会看看旁边的玉真女尼,歪头歪脑,不知在盘算什么。   五短身材的盛雪怀,用手支着下巴,丑脸上泛起微笑,事情在这时候变得有意思起来。身为盛国第一才子,道学家里的风流种,脂粉堆上的写词人,他实在不很耐烦那些正儿八经的问道。   求道者人心各异,天人法相几无表情。   他说道:“玉真师太,你失态了。”   “我很失礼,但我很清醒,我知道我要什么,我看得清我的心。”玉真这时候反而平静了,只是看着他:“姜君,你不会失态,但你能面对你的心吗?”   “你的道不在这里。”天人法相只说:“足下洗月庵门人,道在梵经中。过去庄严劫时,无上定光如来。”   玉真双掌合十,这一刻宝相庄严,身后燃灯有无穷之晕光:“我的佛,在眼前。”   范拯张大了嘴巴。   对于今年只有十岁的他来说,这句话冲击力实在有些大。   他来朝闻道天宫倒不是谁的安排,而是他自己的想法。   范家的屋檐太沉重,他有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但偶尔想要出来透透气。   只是再怎么号称“咸阳神童”,再如何同当年的八岁甘长安并称,他也还远没有到考虑人生大事的时候。那位大秦国相,过早地教他一些范氏继承人该懂而他其实还不愿懂的东西。   年少的他,一直被教导人心,教导纵横捭阖,百家学问,何曾感受如此般热烈的情感。   他不曾看过咸阳城郊的春天。   但谁又能说,这不是求道呢?   就在这朝闻道天宫里,在玉真身前,悄然出现一个黑幽幽的洞口,仿佛连接无尽深渊,是永恒之地狱。   “愿上尊早参透。无怖亦无惧,得证超脱永自在。”   玉真说着,往前一步,跃入其中,缁衣飘飞,就此和那黑幽幽的洞口一起,消失不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天人法相仍然站在彼处,静了一刹,才道:“今日入天宫者皆为求道——”   大概自己也觉得这句话不是很有力量。   他顿了顿:“下一个。”   朝闻道天宫之主,走到了自己的蒲团前,慢慢地坐下了。   天人法相淡漠情绪,日月天印永恒无情。   他坐在那里,定身垂眸,仿佛可以永恒坐镇,真是虔诚的求道者,真挚的传道人——   但猛然又站起来!   不止是他。   整个朝闻道天宫里,谁不是耳聪目明,谁不是知闻甚广,都在此刻收到了惊天的消息,一个个目瞪口呆,惊在当场!   钟玄胤手中刀笔一抖,在书简上刻错了一痕,这一支都要重来。但他已是顾不得。一场新的风暴正在诞生,即将席卷。今日天宫求道者,谁能置身事外,又或者说,多少人早在其中?   于羡鱼更是失声:“怎会?!”   铛!   天宫外有适时的钟响。   那本是醒神求道之钟鸣,能助求道者感悟道韵,此刻却仿佛宣告了结束。   ……   ……   道历三九三零年三月初三,注定是个铭刻在史书上的日子。   这一天朝闻道天宫开启,镇河真君以天人法相坐镇天宫,传道天下,宫中三十六座,座无虚席。这一天楚国熊谘度出狱,一个叫梵师觉的和尚,受敕为大楚国师,而楚天子熊稷,在皇极殿里展开了最后一轮大清洗。   也同样是在这一天。   被重重封锁,从来不许人探索的天马原,飘下一场灿烂的血雨。   这个春天的雨,许是太过丰沛了!   仰躺在天马高原的恢弘道躯,睁大眼睛无神地眺看高空。   他的甲冑碎裂了,随身的兵器只剩残片。   他的心脏已经被挖去,四肢被斩断,脸上纵横许多道疤痕,来自于不同的兵器,像一座刻在脸上的棋盘。死状极其之凄惨,宣示了某种彻骨的恨。   一位曾令无数对手胆裂、叫诸方避退的将军,被人杀死在这里。   他的名字,叫殷孝恒。 第四十四章天既倾血雨,地当涌血河   血雨洞云翳,乌鸦叼枯肠。   笼罩天马原数万年的禁制,被强行打开,一道道凶悍的身影,从天而降。   缄默的目光堆成了一座棺,那具身死而杀机犹烈的尸体,就沉睡在这些复杂的目光里。   当今世上最凶的人是谁?   暗星罗睺?凶屠重玄褚良?酆都尹顾蚩?中央天牢桑仙寿?镇狱司上生典狱官阎问?依祁那寺的寺正郅言?亦或是天下凶人里的后起之秀,恐怖天君田安平?   说谁的都有。   因为没谁能够幸运到同时经历这么多凶人的手段,每个因为种种原因而幸存的亲历者,感受到的都是世间极致的恐怖,所以难有高下之定论。   但要说到当今这个时代杀人最多那一个,则有史书可载,战报记录——   是殷孝恒。   世间杀人之烈,莫过于战场。   世间杀孽之重,莫过于兵家。   殷孝恒是当代兵家第一杀将!   强横一时的卫国,被他杀到世不显名。享名天下的医道真人,被他逼杀当场。就连中央帝国自家的游惊龙,都被他杀破道心。   现在他寂寞的死在这里,死在人迹罕至的天马高原。   除了倾盆如注的血雨,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的生命力。   何曾有这般激烈的血雨?   他太强大了。   曾经在中央帝国的八甲统帅之中,他是公认的第二,仅次于衍道境的于阙。   皇家亲敕的冼南魁,妖界纵横的张扶,全都要输他一筹去,没有任何争议。   但他其实并不显名。   相较于他的力量,声名可算微弱。   就像他明明屠城最多,杀俘最多,世间却无凶名。   明明是洞真境界的最强兵家,也不比国内其他兵家统帅更有存在感。   一直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为他抹去不必要的波澜。   这种待遇是中央帝国里其他真人所未有的。   真要类比的话,太虞真君李一在观河台出手之前,也曾被淡名隐声,长期以来无人追索。   这样的一个人物,在景国的份量,所有人都能够看到。再怎么晦光,也是轻易不会动用、动则闻风而惊的杀才。   这样的一位名将,将来是有资格如应江鸿一般,掌百万之军,发霸国之战的!   天马高原长期由荆国和景国共锁,和国在旁边看门。   今日血雨一落,顷刻元力汹涌,天地混淆。   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北天师巫道佑,一个是东天师宋淮。   他们一左一右,悬立在殷孝恒的道躯上空,悬立在如瀑的血雨中,一时都不言语。   战斗发生得太突然了。   结束得也太快。   两位强大的衍道真君,即便很快就察觉不对,也根本救援不及。   殷孝恒的位置太过关键,他身上有太多保命的手段,有太多可以传讯留痕的法子,可竟全都失效。除了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他本人亦是当世顶级真人,在神霄之前必然能巅峰证道的强大存在。   甚至于他这次隐秘前来天马原,一则是有秘密军务,二则也是为了那隐隐绰绰的最后一步,前来证道绝巅。   此行甚至是宋淮亲自为他遮掩天机!   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是谁杀了他?是哪些人在他身上留下这样的伤痕?   最好不要有答案。   第三尊赶到天马原的真君,是荆国龙武大都督钟璟。   他在中央天牢的狱卒和镜世台的镜卫之前来到。   这是一个面有长髯的美男子,背负一柄五尺长的八面剑,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长期以来负责天马原的观察工作。   此时也下意识地并不靠得太近。   经历了沧海之败,好不容易抚平国内外波澜,如今的景国,是一头高度敏感的危兽。   现在死在这里的人,是大景帝国军机枢密使,蓬莱岛灵宝玉册所敕之真人,景八甲之统帅,诛魔军的执掌者。   他并不死在对异族的战争。   甚至他就死在天马原,在景国的眼皮底下!   面前的两位天师不说话,钟璟却感到了整个天空的下陷。   无形的压力使此世沉坠。   向来以倨傲闻名的他,来之前本想说点什么,又或者稍稍解释两句,但此刻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静立在雨中,像个远道而来的、无声的默哀者。   巫道佑定看着殷孝恒的遗容,长长的白须和白发,在血雨中被浸湿。   “殷将军之死,是中央帝国的重大损失。”他开口说话,老成持重:“当务之急,是确定荡魔军的下任统帅,军心不能散了,八甲不可有失。以及,找出——”   “所有人都要死。”宋淮突然的说话,打断了巫道佑的表态。   这位蓬莱岛的代表,身材高大的天师,常常其实并不以威严面目示人,更极少让人看到他的杀气。今日没有一滴血雨能够落在他的身上,可是眼睛分明留下了血雨的红!   他倒是没有一直盯着殷孝恒的尸体,而是透过血色的雨幕,看着远方。   殷孝恒的道躯像一座横倾的山,倾倒在天马高原最高的位置,在天马之脊线。站在他的尸体旁边,可以眺望到长河对岸的观河台——当然十分遥远。   宋淮收回视线,目光在钟璟身上顺便扫过,重复地强调道:“我是说,参与这件事情的,所有人。”   天既倾血雨,地当涌血河!   钟璟本能地想要后撤几步,但因为他是代表荆国站在天马原,所以不能后撤。   一时定身在彼,竟觉神意有伤!   ……   ……   和国第一时间被封锁了。   小小一个和国,八甲统帅冼南魁,亲领神策之军,大军压境。   玉京山的虚影,再一次投照在长河的源头。   紫虚真君宗德祯,走进了位于和都的原天神至高神庙!   原天神教大祭司,仓惶地从神庙深处迎出来:“紫虚真君,何劳大驾!若有要事,飞讯即可!我当恭赴玉京山,觐见——”   “滚开!你也配跟本座说话!?”宗德祯一拂大袖,直接将这位大祭司轰飞在墙上,鲜血喷了一路,连破数十堵高墙!   白色道袍之下,是显极威严的昂藏道躯,他往前一步,已经走到神庙尽处,走到那根本看不清面容、号称“青天之子”“最初之神”的原天神神像前。   此神像高达九十九丈,披神袍,佩神玉,绘神纹,尊贵无比,神威无尽。   宗德祯只看了一眼,懒得抬头。   “下来!”他对这供台上的神像道。   “掌教大人!”原天神教大祭司在废墟之中挣扎着站起身,丰沛的神光流动在他体内,不断修复着他的身体,试图为他吊命。而他不顾自身安危,只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赶来,咳着血道:“我家尊神今日神降命子,已赴朝闻道天宫听道,却是不在——”   宗德祯猛然一眼看去,这几乎灿耀为神光之源的原天神教大祭司,当场气化为虚,连祭袍一并空无!   弱者的聒噪是对强者的侮辱。   “祂既然今日不在,那就不必还在。”宗德祯有一双紫色的眼瞳,每一缕光色,都是威严的凝聚,此刻神光淡漠已极:“和国今日就灭了吧。”   “嗯?”   这时那尊神像里,响起声音。那是澎湃如海的恢弘之声。   朝闻道天宫里,属于原野的身躯,一瞬间神光流尽。只留下空空如也的坐席“第陆”,和一些视此空席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此时的天宫,天人法相已离席,一众求道者正在退场。   而位于和国的原天神至高神庙里,那尊伟岸神像霎时流光如洗,焕然一新,神威临世!   “天下永宁谓之『和』!神话破碎,永世难昌,天马高原,一厄永镇。昔日景国、荆国共议于此,为天下之安,以一『和』字镇神原。自此和国为天马高原门户,原家世代流着神血!”   高大神像声音威宏:“宗掌教今日悍然前来,闯庙杀人,一言曰灭国——是否过于专横?问过荆国的意见吗?天下人将如何看待?和国又有何罪?!”   宗德祯淡漠地看着这尊神像:“看来你还是能听到的,原天神。你甚至能及时赶回来。”   “恶客登门,本尊不得不归。”原天神的声音道:“本来我在镇河真君创建的朝闻道天宫旁听,感人道之昌,喜不自胜,并不愿理会尘事。蜗角之争,实在渺小。镇河真君放开一切修行,任人追逐,才叫大胸怀。宗德祯,你真该也去看看,看看这个世界,正在发出怎样的声音。尔等老而将朽,他们如日初升!”   年仅数千岁的宗德祯,被活过数万年的原天神说老朽,不得不说,颇见讽刺。   但宗德祯只是道:“现在回答你的问题。和国之罪,罪在——我说你有罪。”   原天神高大的神像,发出轰隆隆的怒声:“狂妄!”   “这就狂妄了?”宗德祯道:“继续回答你!”   “你问天下人如何看。景国作为中央帝国,向来是为天下容忍,收敛爪牙,避免现世不安。今日八甲统帅遇袭,身死天马原,已经管不得天下人如何看!”   “你问荆国的意见?景国做事,何须问哪家意见?”   宗德祯的声音抬起来:“荆国敢来,就给他战争!”   殷孝恒的死,现在还没有一个结果。   所有不能洗清嫌疑的人,都是景国的假想敌。荆国也不例外。   当年的卫国,背后明确站着的是牧国,但也有荆国的影子。   殷孝恒一战击碎的,是北域霸国推开南门的美梦。   “在当今这个时代,尔竟轻言战争,景国担当何在?!”原天神难以相信。   宗德祯只是冷漠地看着祂:“原天神,本座明跟你说这些,你最好看到我景国的决心!”   “好,好,好!”原天神的神像如雷霆震动:“几千年了,景国人行事霸道不改!才逼反了一个超脱者,今欲重演故事,使天下不安吗?”   “你也敢跟敖舒意比?”宗德祯直接大袖一挥,轰碎了供台:“滚下来说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代表着玉京山掌教的道袍,此刻飘卷如旗,高扬狂肆:“你算什么超脱者!不过是神国破碎时,吞吸诸神残意的畸形产物。在天马原的演化中,得到了虚假的永恒。伪称现世神只!给你面子不拆穿你,不给你面子,你最好以长河为镜,好好照照自己!不要忘了是谁给你机会,让你守在这个地方!”   当初议定天马原结局的时候,的确国家体制都未大昌。   但让原天神看守天马原的决议,却也的确是在玉京山执掌者的首倡下通过——当然不是如今的宗德祯。可身为当代玉京山掌教,他传承过往,手握权柄,有足够的资格如此议论。   原天神的神像轰落下来,在爆耀的神光中,显化为一尊看不清面目的神人。   身披青衣,代表青天。眸色混沌,代表原初。   祂愤怒地往前一步:“殷孝恒身死天马原,与我何干!?我在朝闻道天宫旁听,本意神降,三十六人能证。姜望法相亲在,太虚道主监察,岂能有假?”   以祂的实力,并不至于对宗德祯示弱。   但宗德祯不仅仅是宗德祯,他是道门三脉之一,道门圣地的领袖!   活得越久,越是强大,越能知晓道门之强大。   尤其是原天神这般,亲眼目睹许多时代兴亡的存在。   诸圣时代、神话时代、仙人时代……一个个时代消亡了,一尊尊传奇陨落了,道门还在,道门始终还屹立在那里。始终是世间最高的山。   即便是真正的现世神只,也要低头!   宗德祯只是轻轻一展袖:“原天神的意思,是殷孝恒之死,你并不知情?”   “我能知道什么?!”怎么说也是一直被尊为现世神只的存在,虽然并不那么货真价实,但也享尊日久。原天神竟被逼出了几分委屈来:“我也是刚从朝闻道天宫回来,刚刚得到消息,比你还慢几分!”   宗德祯紫色的眼睛看祂一阵,祂也以混沌的眸色对视。   “冼将军!”宗德祯忽然喊道。   和国的天空上,滚动着冼南魁的应声:“掌教大人有何吩咐?”   宗德祯看着原天神,仍与冼南魁言语:“灭了和国,拔尽此国神庙。日落之前,我不要再看到一个原天神的信徒。妄神砌像如泥,伪信存之何益?”   轰隆隆隆!   原天神愤怒已极,一时鼓荡喧天神力,咆哮天地,颇有决死之势:“宗德祯,你想干什么!?”   宗德祯不退反进,面对面地抵着祂:“中央帝国八甲统帅死在天马原,你是看守天马原的狗!血雨下在你家门口!”   “你没有资格什么都不知!”   “再敢说一句不知情。”   玉京山掌教的声音,比雷霆更有威严:“今日就举玉京山而来,轰碎你的神格,杀你于此地,给殷孝恒陪葬!” 第四十五章日落   原天神至高神庙里,有漫长的静默。   整个和国范围内,是漫长的悲声。   战争——或者说一面倒的屠杀已经开始,在宗德祯或者景国更高意志开口之前,冼南魁不会停手,神策军刀不封鞘。   “……就这些?”最后宗德祯问。   玉京山大掌教已经听完了原天神的解释,但好像并不满意。   原天神所显化的看不清面目的青衣神人,完全不体现威严。只是像一头受困的怒兽,压抑着声音,愤怒地低吼:“我只知他们要在这里做事!不知殷孝恒会来,更不知他们要杀殷孝恒!你们景国事先并没有知会我!”   “你不知他们是谁?”宗德祯再问。   “你想想看,他们会让我知道身份吗?他们甚至不敢走进这间神庙,只是在和国国境线上隐秘地传讯!”原天神本来是如此说,但看着宗德祯紫色的眼睛,只能又恨恨地补充:“跟我对话的那个人,很可能是平等国的那个昭王!”   “何以见得?”宗德祯问。   原天神道:“我只是猜测,我也只能猜测!你可以不必取信,但我给了你们回答!”   宗德祯不说话。   但神策军的伐山破庙还在继续。   这支来自中央帝国的天下强军,在和国境内根本不受阻碍,任意纵马驰骋。   马蹄过处,和国城防似纸糊。刀锋所向,和国军队如泥捏。   一座座巍峨的神庙,变成一处处的断壁残垣。虔信者以尸铺阶,祭司的脑袋,被挂在庙门。   大批的原天神信徒,被逼着摔碎辛苦奉祀的神玉,被逼着在神庙之前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渎神。另外一些被关进牢狱,等待进一步“清醒”。反抗最激烈的直接杀死!   每一幕都发生在原天神的眼睛里。   混沌般的眸色,从不会清晰地体现喜悲,但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在其间翻滚?   祂终于是说道:“四十多年前昭王潜来过天马原,我注视过他的痕迹,他们给我的感觉是相似的。”   天马原一直被两大霸国划为禁区,不许他人探索,平等国的昭王竟潜来过!   其意何在?其谋何来?   “你怎么知道当时潜来的那个是昭王呢?”宗德祯看着祂道:“如你所说,他们不会让你知道身份。你怎么确定他是真的昭王。又或者说,其实你根本就知道昭王是谁,他不必在你面前隐晦!”   原天神道:“当时他们邀请我加入平等国。”   宗德祯若有所思:“我想知道他们当时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我拒绝了!”原天神道。   宗德祯倒是并不纠缠这个问题,什么条件能打动原天神,他再清楚不过。无非是帮助祂完成真正的超脱,但平等国真有能力和意愿兑现画饼吗?想来原天神也不敢相信。他问道:“四十多年前……具体是哪一年?”   原天神这次没有迟疑:“道历三八八八年!”   齐国赢得霸业的那一年!   历史在他深邃的眸光里翻过,宗德祯略略点头:“直到此刻我才确定,尊神大人,你的确有同我交流的诚意。”   “原天神是妄神,原天神教是伪信。”   宗德祯公然宣称此言,几乎否定了原天神赖以根存现世的基础。伐山破庙,则是彻底地摧毁了原天神教。   换做任何一方如此,原天神都必然与之不死不休。   但对方是宗德祯,祂纵有天倾之怒,不能宣泄。   现在又称“尊神”!   宗德祯所强调的,无非就是这个道理——祂究竟能不能算尊神,要看景国认不认。   “那么——”原天神屈辱地道:“可以叫停冼南魁了吗?”   “不可以。”宗德祯说。   他的声音是如此的冰冷:“拔尽和国境内的原天神庙,是因为你做了错误的选择。殷孝恒已经死了,这结果不可以挽回。你本可以避免,但是你没有。”   原天神混沌的眸色里有了真切的翻滚的愤怒,那种情绪甚至穿透祂的神位而存在,但最终还是静默。   直到这个时候,宗德祯才用足尖点了点地面:“但我们会留下这一座,因为你此刻的正确。”   白色的道袍轻轻一卷,宗德祯转身离开了。   已经死掉的原天神教大祭司,被撞碎的那几十堵高墙,就是景国人对这座至高神庙仅有的破坏。和国的都城,今日不会再有景国人来。   很久很久,原天神的身形都静默在那里。   祂仿佛在静听,那一座座神庙毁弃的声音。   和国太渺小了,景国的铁蹄,根本踏不到日落时分。   其实和国这样一个小国,境内的这些神庙、这些信徒,无论存亡与否,并不会影响到祂的力量。祂这般神位,早就摆脱了信仰的寄托。   像牧国之于苍图神,才会有至关紧要的影响。因为一座现世霸国的供养,人道洪流所绞缠的信仰之力,可以最大限度拓展现世神只的神威边界。   但这是祂的国啊。   祂的尊严,今日被肆意地践踏了。   景国以此来宣示威严!   不是祂的尊严,就是祂的头颅,祂没得选。   抑或说,从一开始,这就是祂的选择。   一开始的对话里,原天神有意提及太虚道主,故意去朝闻道天宫,让宗德祯那位已不能自言的弟子,为自己作证。宗德祯则是一口一个“畸形产物”、“虚假永恒”。   双方互戳伤口,显然是原天神更痛一些。   因为宗德祯未见得在意虚渊之,甚至很有可能是亲手主导了虚渊之的结局。走到了今天的原天神,却不可能忽视自己的尊严。   是原天神不知道怎么把宗德祯戳得更狠吗?   经历了几万年的岁月,几乎完整地注视了宗德祯的人生轨迹,祂有什么不知道?   只是祂的忌惮更深。   祂无法肆无顾忌地给予伤害,就像宗德祯几乎与祂抵面,甚至是把祂的尊严踩在脚底,祂也不能倾泻自己如海的神威。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天马原。   天马原在景国和荆国的共同控制下,两大霸国都有将之摧毁的能力,而景国已经表现出决心。   原天神的命脉在其中。   现在都说景国是中央帝国,天京城是现世中心。   但所谓的“现世中心”,在漫长时光里,是有所偏移的。   更早之前,或者更具体地说——在神话时代,天马高原才是中心。   当然,那时候天马原还不叫天马原。   昔年苍天神主,在此建立永恒天国,使之悬如日月,甚至高于日月。   在最辉煌的时候,号称“星河荡漾其中,日月由此升落,长河环腰,天海戴冕。”——《朝苍梧》。   几乎是掌握了现世的至高权柄,有资格诠释“天意”,书写“天志”。   永恒天国的建立,宣示着神话时代的开启。   永恒天国的破灭,也标志着神话时代的落幕。   这座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神国,并非孤独死去,而是有数不清的神只为之陪葬。   永恒的黄昏凝结在这片高原,从此诸神的世界里,永远只有日落。   原天神是黄昏下的“拾荒者”,的确如宗德祯所说,是靠吞吸诸神残意而得以成长。祂把握的是神殒的力量,以神的死亡而成为神只。在诸神落幕的时代独自行走,在诸神的黄昏里,拥有超越所有的力量。   可祂过早地被发现了。   或者说,祂很清楚祂这样一个神话时代的幸存者,在天国废墟里拾荒的行为,瞒不过那些高悬九天的意志。是祂主动地以献出自由为代价,在诸方的注视中,获得跃升的机会。   世上无有此般之超脱。   祂的确算不得真正的超脱者!   虽则祂也算是借助天马原上诸神黄昏的演化,勉强凝聚了现世神只的位格,在诸神寂灭的时代号称“最初”,但这位格虚幻又脆弱。   只能对景国和荆国之外的存在宣称。   别说跟敖舒意相比,祂甚至比不上幽冥神只,幽冥神只好歹还有广阔的幽冥大世界,在彼处自在称尊。祂能显示无上的地方,只有天马高原。   当然,天马原毕竟归属于现世。相较于幽冥神只,祂距离真正的、不受限的超脱,还是要近一些。这种距离不代表实力,只代表跃升的难度。   可天马高原并不属于祂!   祂的尊位一早就被上了锁,祂的权柄一直都被分割,以前是道门,现在是雄视高原的两大霸国。   唐誉当年实在霸道,亲手拿着刀子,把天马高原切下来一块,逼得景国不得不坐下来谈——那时候姬玉夙和姞燕秋还在连年不休的大战——后来才有了和国。   景国和荆国都能够随时毁灭天马原,撕碎凝结其上的永恒黄昏,打破原天神的尊神位格。届时祂再面对宗德祯,根本不堪一击。   相对来说,景国对天马高原享有更多的权柄,因为它延续的是道门留下来的权利。   所以哪怕荆国不同意,景国仍可以单方面地毁灭神原。   中央第一帝国的底蕴,真个发起怒来,的确是可以不在乎任何势力!   这一切,原天神又如何能不知?   但天马原,实在是沉寂了太久……   眼见得道历新启以来,姬符仁、嬴允年、凰唯真,一个个跳出绝巅,超脱而去,祂却始终停滞在这里,不能得到与神位相匹配的尊重。   祂明明已经如此之近,似乎触手可及。却又如此之远,仿佛间隔永恒!   修行到今天这样的境界,祂真正的超脱路,只有两条可以走。   一条是把握神话时代破碎时,诸神黄昏的最深处,由无数破碎神意所凝结的冠冕。真正拿到天马原的权柄,自此有真无上,不必再受景国和荆国钳制。到了这一步,前路再无阻碍,距离真正的超脱者,只是时间问题。   一条是亲手完成真正的神殒,彻底凝聚“殒神”的现世神只之位格。这是直接跳出天马高原,成就无上永恒。   这两条路都只差一步,可也几乎都看不到可能性。   黄昏神冕被景国和荆国所分割。祂哪边都动不了,更不必说尽取于掌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能够助祂超脱无上的神,当前只有一个,悬照在草原上的苍图神。   那是真正的现世神只,远不是祂能够比拟。   神霄战争即将到来,这是万古未有的大变革时期,无数隐秘存在都陆续掀开布局,祂也想抓住这难得的时机,在这期间把握永恒。   可惜祂披枷带锁,比敖舒意更拘束,却远比敖舒意孱弱。一举一动都被注视着,只能被动地等待变局。   如果再来一次,祂会怎么选?   还会不会躲去朝闻道天宫?   原天神独自缄默了许久,最后走上供台,站成了一尊泥塑。   ……   ……   “掌教大人,怎么说?”   天马原上,宋淮和巫道佑仍未离去。出声询问的,是北天师巫道佑。   虽然归属于大罗山,资历又很高,他还是对宗德祯保持了足够的尊重。   殷孝恒的尸体还静躺在那里,未被收殓。   因为他的死亡,的确疑云重重。没有景国内部力量的勾结,不可能这样突兀地死去。景国内部对此有疑惑的各方势力,都要来看一眼。   宗德祯只说了三个字:“平等国。”   宋淮转身就走:“我去做事。”   “陨仙林那边,晋王已经去了。”宗德祯说。   宋淮站在那里,没有疑虑。   殷孝恒的死,太恶劣了!   在现世用暗杀的手段,谋害八甲统帅一级的名将,这是完全不把景国放在眼里的行为。   景国的尊严,是道国集体利益的体现。   针对此事,这一次景国内部已经达成共识,诸方都不会保留,必要叫这个天下看看,景国的力量是否还在!   不仅仅是紫虚道君宗德祯下山,就连从来不问世事的混元道君虞兆鸾,也已经做好了下山的准备。   宋淮和巫道佑来天马原,宗德祯进原天神庙,晋王姬玄贞去陨仙林讨伐天公城——诸方拧成一股绳出手,又彼此监督,谁也没有做手脚的空间,谁也都要尽力。   宗德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滂沱血雨已经停下了,但还留了些许血色,染在晚霞中。   天马原之外,尚是正午,此处仍是黄昏。   时间的流逝,并不会影响这里。   “这里的黄昏,是整个现世最美的黄昏。是因为神血把它染得这样美丽,是一个辉煌时代的破碎,才让它如此珍贵。”宗德祯莫名地感慨。   宋淮道:“天马高原上,永远是黄昏。”   “明天的黄昏和今天的黄昏,是一样的么?”白发白须的巫道佑,略显怅然地问道。   宗德祯道:“都说远古八贤之风后,二证超脱,亘古唯一。开启神话时代的祂,也的确是风后的一缕残魂所证。但此风后,已非彼风后。”   黄昏下,玉京山大掌教的声音意味深长:“祂是苍天神主,不是人皇八贤。” 第四十六章决心   景国的决心已经无以复加!   不仅仅是在和国施加影响力,在天马原展示威权。   就在宗德祯闯进原天神庙的同时,景国还动用对太虚幻境的监督权,直接把朝闻道天宫里正在进行的论道都叫停——   虽则有万相剑主登顶,有王夷吾了却旧意……基本上入宫求道者都有所得,这次论道也算相当成功,可以就此结束。但“圆满谢幕”和“在谢幕之前被叫停”,终究是两种性质的事情。   这一举动当然不是为了针对镇河真君。   在之前的治水大会上,大家还算是有默契。朝闻道天宫的建立,景国也是默许的。   景国叫停天宫论道的理由,是诛魔统帅殷孝恒被人谋杀在天马原,原天神的嫌疑未能抹去。   以祂的位格,跑来参与朝闻道天宫论道,很有可能是特意与谁传递讯息。所以参与朝闻道天宫的三十六人,在接下来都会面对景国的调查!   除了原天神被允许回到和国,由玉京掌教宗德祯亲自讯问,其他人都被暂时禁锢在太虚幻境里。   他们退场是退不掉的,等离开朝闻道天宫后,就都会发现,自己被移入了单独的秘境房间。   在此之前退场的洗月庵玉真师太、齐国王夷吾等,景国也会有专人上门。   天人法相提前离席,正是为了此事——   李一出关,召开太虚会议,代表景国,宣示了这样的决定。   这也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由李一召开的太虚会议。   甚至在这场会议出现结果前,朝闻道天宫的求道者们,就已经被禁锢在幻境里了!   “太荒谬了!”斗昭第一个不服气,尽管他并没有列席朝闻道天宫:“事情发生在天马原,你们问责原天神也就罢了。这些人不过是跟原天神照了个面,就要挨个地接受调查?以原天神之能,绕现世一圈也不过瞬念之间,难道你们还会把现世所有人都查一遍?”   李一看着他,颇为认真地道:“如果原天神真的那么做了,他们会这么做。”   事有轻重缓急,景国八甲统帅的死,差不多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殷孝恒的份量,甚至胜过很多的真君。太虚阁楼九个坐席,此刻无一空缺。   所有人都从李一这句话里,看到了景国的决心。   这真是太多年都没有过的姿态了。   长期以来,景国都是最维护现世秩序的一方,在很多时候都保持了克制。譬如面对齐帝倾国一战的威胁,冷静地保持了缄默,眼睁睁看着夏国被一口吞下。譬如哪怕赢得景牧战争,南天师的兵锋也是适可而止,不曾真个分割草原……太多太多事例,并非景国不够强大,抑或太过善良,而是因为他们是现世秩序下的最大受益者。   维护现世秩序,就是维护景国利益。   人道洪流只要在既有的秩序框架下奔涌,景国中央之沃土,自然就能得到最大份额的灌溉。   当他们在现有的现世秩序里,无法获得足够的、稳定的收益,他们才会有掀桌子的动因。   现在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了吗?   “好霸道!”重玄遵淡笑一声:“我也去了朝闻道天宫,是不是也要调查我?”   不同于他们或多或少的情绪,李一明显地只是照本宣科,本来很凌厉的话语,也被他背诵得波澜不惊:“太虚阁员必然受到太虚道主的监察,所以你不会被调查。但王夷吾现在最好不要做任何事情,就站在那里等我们的人过去。他现在有任何额外的举动,都有可能被误读为与原天神的合作。”   “好啊。”重玄遵悠然道:“他现在在临淄镇国大元帅府,你们派人去吧。”   “我们的人,已经去了。”李一说。   这下真没什么话可说!   姜梦熊的脾气谁人不知?   景国的东国之行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但景国还是这么做了。   他们像是要跟所有人干一仗!   一直躲在藏法阁里揣摩各种姜氏独门秘法的苍瞑,莫名其妙被叫来开会,好不容易摸清了情况,准备说点什么,一听此言,又把嘴巴闭上了。   好在连帽罩袍很严实,张没张嘴大家也看不到。   “呵呵呵。”秦至臻酝酿了很久,终于开口:“景国人以为自己是谁啊?开口就要查这个查那个,中古天路的崩塌,把景国人的脑子也崩走了?”   李一虽然不怎么介意被骂,但也觉得骂得不太好听,所以看了他一眼,接着才道:“原天神不同于正常的超脱者,几乎被钉死在天马原,祂想做点什么不被发现,选择不多。太虚幻境正是其一。事实上这次祂从天马原离开,只来了朝闻道天宫,所以这里我们不可能放过。谁露头,我们就打谁。谁心虚,我们也打谁。宁杀错,不放过。”   他背完了台词,坐在那里放空。   传达的话语虽然很强硬,但表达的姿态很明确——别跟我吵,我只是个传话的。   李一这段话有太多可以借题发挥的地方,但李一不是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人。所以秦至臻欲言又止,憋得很难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景国若是换个人来说这些,他必然“唾沫作刀”,狠劈狠砍。   “那个——”钟玄胤静听了一阵,这时忽然出声:“最新消息,玉京山掌教走进了原天神庙,神策军大举出动,已经把和国围起来了。”   “你的消息不太新。”李一低头看了一眼太虚勾玉:“我得到的消息是——宗掌教已下令拔除和国境内所有原天神庙。”   和国已经被封锁,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哪怕是勤苦书院,也没法第一时间得知。   “当着原天神的面?”钟玄胤惊疑地问。   李一道:“自然不可能避开祂。”   原天神也完全得不到尊重!   对于景国人会做到什么程度,所有人都没有疑问了。   在得知消息的那时候起,天人法相就很沉默,但景国叫停朝闻道天宫正在进行的论道,他也并没有抗拒。   直到众人都沉默的此刻,他才开口说道:“今次入朝闻道天宫者,皆为求道而来。门槛法家已经设置了,监察自有太虚道主。如果说当中有谁做了错事,甚至只是有做了错事的嫌疑,其他人就都要被调查一遍……这是不是不太合理?”   他看着李一:“我无意挑衅景国,也很理解贵国朝野现在充斥的愤怒情绪。但怒而兴师,明主不为;愠而致战,名将不为。四面树敌,恐怕并不符合景国的利益。你们哪怕是要调查姜望,我也愿意配合。但要调查此次天宫所有的求道者……是否可以再斟酌?”   “可以不调查。”李一很干脆地道:“但在这件事情有个确定结果之前,他们不得离开太虚幻境,不能与外界有所沟通。这是底线。”   想来景国方面在让李一召开太虚会议宣告调查决定之时,必然给出了详细的谈判条款。   比如谈到何种程度就释放何等条件。   如此按部就班的谈判方略,就是为了避免李一嫌烦。但李一还是嫌烦了。   在谈判一开始就主动亮出底线,李一也算是独具风格。   姜望自知此人言语不虚,略想了想,又问:“如果这件事一直没有个确定结果,景国一直查不出真凶呢?难道关他们一辈子?”   李一握住太虚勾玉,然后和姜望一起等回应。   片刻之后,他说道:“三天。”   无论何等身份、何等修为、有怎样的背景、涉及到什么势力,所有的朝闻道天宫求道者,都要在太虚幻境里禁闭三天,仅仅因为原天神来过。   景国的霸道无须言语,景国的强势于此尽显!   一旦有谁被查出来同殷孝恒的死有关,其结局完全可以想像。   而诸方,全都默许了。   ……   ……   齐国,临淄城,镇国大元帅府。   这座齐国军方第一人的府邸,从来也不车水马龙。   盖因以姜梦熊的身份地位,即便是要来溜须拍马,有资格的人也不多。   在姜梦熊卸下天覆统帅职务后,就连军中旧部,也不怎么方便来了。姜梦熊也不耐烦那些。   檐上飞鸟落,门前车马稀。   在纸醉金迷的临淄,倒成了难得的清静地。   终日无人拜访,大门从来紧闭。唯独是这一日,来了一位模样俊秀的年轻道人。   他有一对过于纤细的眉,眼睛水洗般的明亮。用一根木簪束发,天青色的道袍很是宽松,行走之间,如云漂泊。   镇国大元帅府的门子,是个断臂的老卒,脸上总是带着笑,以至冲淡了许多凶相。他是个眼睛毒的,上来就十分恭敬:“这位道长,我家大元帅不在府中。您若有事,不妨留帖。如事情紧要,我当请管家代讯,但大元帅什么时候回信,小人不能确定。”   道人耐心地听他讲完,才微笑道:“我不找你家大元帅,我找王夷吾,王将军。他应该才被送回府中。”   门子愣了一下,脸上还笑着,但独臂悄悄往后摸:“敢问道长姓名,小人这就去通传。”   “虞兆鸾。”道人笑道。   门子松开了摸刀的手,对他一礼:“请您稍候。”   须臾——   轰!   镇国大元帅府,大门轰然洞开。   才从昏迷中醒来不久的王夷吾,在听到门子通传的第一时间,就出现在门口。   “大罗掌教亲临,不知所为何事?”作为此刻大元帅府里身份最高的那一个,王夷吾表现得很谨慎:“请原谅夷吾一梦方醒,诸事不知。”   那独臂的门子,默默站在他身后。   镇国大元帅府中,整个前院,陆陆续续有仆役,无声地行来——他们都是因为种种原因,身体有所损伤的老卒。只是简单地往那里一站,已然形成了隐隐的军阵。   虞兆鸾视这一切如无睹,只对王夷吾道:“多余的事情我就不说了,你可以同重玄遵稍作沟通。”   “请您稍等。”王夷吾沉下心神,片刻后便抬眼:“事情我已经知晓,请容许我对殷将军致哀——但您亲自前来,自然不是因为我王夷吾。”   “是的,这只是一种势在必行的态度。”虞兆鸾颇为欣赏地看着他:“无妨。若有不安,可以叫你师父前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必了。我完全可以理解贵国的反应。况且您亲自过来,莫说只是禁足王夷吾三天,便是关起来审讯,又有什么不妥当?”王夷吾肃立在门后,身如照壁:“王某是问心无愧之人,由您确认清白,也不算坏事一件。齐景两国自古交好,亦可免生嫌隙,则天下自安。”   虞兆鸾笑了笑:“还是问问你师父的意见吧!”   便在此刻,虚空生隙,白日骤光。   亮于天光的耀华,在空中编织了一道面容。   姜梦熊,已经来了。   大齐军神的声音,如雷霆般翻滚在远空:“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但姜梦熊的风格,自然不会如此平缓。话锋一转,即道:“但老子不在,竟找小子,却是何道理?”   “有没有一种可能——”虞兆鸾笑着说:“我就是找王夷吾,而不是找你呢?”   “师尊!”   王夷吾在这时开口:“弟子今欲闭关三日,以推洞真之门,有景使观礼,足证两国交谊,亦知夷吾之重也!”   他对那悬于空中的面容一礼:“师尊事务繁重,不必于此费心。”   换做输给姜望之前的王夷吾,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那时候打遍九卒同境无敌手,一路打出他的未来,他相信他的拳头可以解决一切。   人力有穷时,山外有山高,等到真正见识,真正感受,才能知晓。   时间改变了很多人。   让一些人老去,也让一些人长成。   姜梦熊看着这样的王夷吾,语带欣慰:“你很好,你长大了,也懂事了,知道不给师父添麻烦。”   “不过有一件事情,师父有没有跟你讲过?是咱们的皇帝陛下,当年跟师父说过一段话。”   “他说——”姜梦熊清了清嗓子,复述道:“不要怕给朕添麻烦,你兜得住的麻烦自己兜,兜不住的麻烦朕来兜。倘若你我君臣都兜不住,那就一起兜不住,也没什么大不了。大丈夫胜则天下无双,败亦远迈万雄!”   悬空的面容翕合著嘴巴,发出轰隆隆的声:“今天师父也想告诉你——不要怕给师父添麻烦。你的麻烦,师父都能兜得住。”   “现在好好想想吧!”姜梦熊道:“你的心情是什么。”   王夷吾行了个军礼:“大元帅,如果我真要惹什么麻烦,我还是想自己来兜。”   “哈哈——好!”姜梦熊大笑两声,但没有就此离去。   在一瞬间绽开的璨华中,属于姜梦熊的身影,反而缓缓凝现。   他就这样一步站在了虞兆鸾之前,面对面地看着这位大罗掌教:“我徒弟非常尊重你们,现在这么有礼貌的年轻人,可不多见。”   虞兆鸾道:“你的弟子的确优秀。”   姜梦熊咧了咧嘴:“我徒弟的事情就这样了,现在说说我的事情。”   虞兆鸾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的事情?”   “这事说来就有些远了。”姜梦熊作回忆状:“当年在祸水,游钦绪狂肆无礼,对我百般欺辱。我忍无可忍,奋起反抗,一时失手,轰破了他的道躯——”   游钦绪的百般欺辱,大概是说了一句“你瞅啥”。   姜梦熊的忍无可忍,大概是戴指虎用了点时间。   虞兆鸾打断他:“又一失手,碾碎了他的道则,使他苦熬十年而死?”   姜梦熊颇为唏嘘:“江湖儿女,意气相争,也是常事。生死搏杀,更失手难免,想来游钦绪自己也不会怪我。   “他确实不会怪你了。”虞兆鸾说。   “游钦绪是个很不错的人!”姜梦熊好像完全听不懂好赖话,还感慨起来:“但是——”   他话锋一转:“您以掌教之尊,当初却特地下山,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把我丢到极北冰川,关了整整五年。使我身受寒狱,每日熬苦。这事儿说不过去吧?”   “你记错了。”虞兆鸾淡淡地说:“当时教训你的人,不是我。”   姜梦熊呲牙一笑:“反正是个掌教,没记错吧?”   虞兆鸾微微地笑了:“你要这么说的话,却也不是不行。”   姜梦熊抬起头来,仰看一望无际的远穹,在视线落回大罗掌教身上的同时,已经戴上了他的指虎,只问道:“来?”   虞兆鸾云淡风轻地一抬手:“请。” 第四十七章此门中   姜梦熊于祸水拳败中州第一真人游钦绪,是在道历三八八二年。   紧接着玉京山掌教宗德祯,就找上门来,让他知道,所谓的“中州第一”,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齐国天子姜述力保,才使之免于一死。但活罪未逃,被丢到了极北冰川。宗德祯只手按出极意寒狱,煎熬了姜梦熊足足五年。   明明姜梦熊和游钦绪是公平交手,道左相逢,这一战彼此都有觉悟。   姜梦熊若是输了,死了,绝对没有任何人能为他说什么。但他赢了,却要吃一个无端的教训。心气极高如他,无罪而受刑,也难怪他这么多年,都耿耿于怀。   然而这就是现实。   道理当然是有的,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讲。   正义当然是存在,但在有些可以践踏规则的力量之前,得有对等的力量为你主持。   坐下来讨论是非对错的前提,是你有资格坐下来。   而姜梦熊从极北冰川出来的第二年,齐夏战争就爆发,齐国一跃成为天下霸国,雄踞东域。   在祸水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后来的星月原天骄战争里,景天骄有杀人的资格,齐天骄也有杀人的额度。   姜梦熊单对单地击败中州第一真人,当然是齐国国力跃升的体现。但不成霸国,终是蝼蚁,在国家体制大昌的时代,面对站在现世秩序顶点的景国,没有话语权可言。   很难说姜述当年一意主战,必要孤掷所有以求霸业,有没有这件事情的刺激。   但历史就是在无数的甘愿与不甘愿中,轰轰烈烈地前行。   广阔的镇国大元帅府,静而无声。   王夷吾眺望远穹——姜梦熊约战虞兆鸾于天外,他站在这里,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亦不免,如此等待结果。   他不擅表达,向来寡语,但这一路走来,何其幸运,前方始终有灯塔,师尊始终是他梦想成为的样子。   何时能握拳如斯!   某个时刻,他收回目光,如压弦一般,将冷峻的视线压回人间。长街的落日,就此拉开如满弓,他于是看到——   在镇国大元帅府外,长街的尽头,有一辆驴车,慢腾腾地驶来。   驴车是很普通的驴车,拉车的青驴又瘦又老,走得十分费劲。车上摞着不算高的草堆,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躺在草堆中间,一动不动。   落日孤悬,繁城静冷。   驴车吱呀吱呀的声音,像一曲苍凉的二胡。   独臂的门子看了一眼,十分警惕地就要上前,却被王夷吾伸手拦住了。   于是这辆驴车就拉着这个人,慢吞吞地来到了镇国大元帅府外。   老驴停下了。   草堆里躺着的那个人,伸了个懒腰,从驴车上坐起来,接着才开始有了呼吸。   原来并不是尸体。   这是一个胡子拉碴,过于不修边幅,故而显得十分唏嘘的人。他坐在驴车上,睁开那双死鱼眼,转了半天,才落到王夷吾脸上。   无神的眼睛里,瞬而有了神。   神临。   有资格竞逐当世最强神临之名的两个人,就这样相逢。   “王夷吾。”驴车上的人问:“你知道我要来?”   站在『镇国大元帅府』门匾下的王夷吾,一丝不苟如刻刀般:“我却是不能未卜先知。”   “那你在这里……算了。”死鱼眼男子懒得关心更多,直接说道:“来吧!”   “向前。”王夷吾看着他:“你特意来挑战我?”   说来也有趣,这向凤岐的传人和姜梦熊的传人,一个游历江湖,一个穿行军伍,双方都已经有不小的名气,常常被好事者拿到一起讨论,却还是第一次真正地面对彼此。   正如王夷吾赴朝闻道天宫“了却旧时意”。选在王夷吾洞真前夕过来挑战的向前,也有他见真之前,须见的山。   那是上一代的洞真无敌向凤岐剑碎之日,一个少年跌落绝望长渊。   他爬了很久,才爬到临淄来。   “不是我挑战你。”向前认真地纠正:“是向凤岐的弟子,今代表唯我飞剑,前来挑战无我杀拳。”   王夷吾皱起了眉:“飞剑时代已经被淘汰了。唯我剑道,也碎得很彻底。”   “但是我还存在。”向前说。   “你就算胜过我,也不能代表唯我飞剑胜过无我杀拳。”王夷吾看着他:“那是家师的路,不是我的路。”   相较于精悍冷峻、军人标杆般的王夷吾,向前的样子实在颓废。   但是他慢慢地说道:“我会胜过你,然后路过你,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挑战你的师父,用唯我飞剑,压下他的拳头。”   这句话说得不太有力,像痴人的呓语。   总之不怎么体现决心。   但王夷吾认真地对待了:“你我都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你说哪个不可能?”向前问。   “你不可能战胜我。你更不可能战胜我的师父。”王夷吾说。   前一个不可能,向前不信,且正要检验。但后一个不可能,他也是相信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梦熊太强,且越来越强。   像一座永不能企及、亦永远在拔升的高峰。   这一路行来,他已经走得很远。   可山却更高了。   但真正的勇者,是不断成功的那一个,还是竭尽全力走向失败的那一个?   向前只是说道:“人生很长。”   他会一直往前走。   无论那目标能否实现。   他永远不会再停下,就朝着不可能的方向出发。   这即是他的剑道。   王夷吾不再说什么,直接侧身:“来府中吧,府里有足够我们厮杀的场地。这几日我不能出门。”   向前大概地瞥了一眼元帅府内,盘算着大概要走几步路:“驴能进吗?”   “大概是不能的。”王夷吾道。   向前长叹一声,像个瘫痪许久的病人,艰难地从驴车上挪下来。这时候才生出了几根骨头,懒懒地往元帅府里走,相当顺便地问道:“为何不能出门?会不会影响你的战斗状态?”   “不至于。”王夷吾道:“恰好禁足三日,恰好你今天来。都是顺便的事情。”   向前边走边道:“可惜了。你若是能出府,你我择一良地,效仿姜望和斗昭在苍狼斗场卖票,必然万人空巷。”   白玉瑕自从当上了酒楼掌柜,越来越爱算帐。向前耳濡目染,有时也不免斟酌。   今日他和王夷吾的实力,比之当初在苍狼斗场较技的姜望、斗昭,是只强不弱。按理说不会少赚。   王夷吾看他一眼:“遗憾的是,你我这一战,可能并没有什么人关注。”   向前很诧异这家伙会这么说,在他的印象里,王夷吾是一个非常骄横的人:“虽说现在是修行大世,站在最前面的人不断更迭历史,革新记录。如你我这般的神临修士,也不是什么大白菜吧?”   “大罗掌教刚来,和家师正在切磋。”王夷吾说。   向前愣在原地,良久才叹了一声:“人生太长了。”   “还来吗?”王夷吾站在那里问。   “为什么不呢?”松松垮垮的向前,有气无力地抬步,跨过了镇国大元帅府高高的门槛。   曾以为终此一生,都只能在齐国之外徘徊。午夜梦回,都不敢触及这道门槛,而今已入此门。那有什么理由不继续走?尽管道长路远,尽管庭院深深。   王夷吾不再说话,安静地在前面带路。   他不太能理解,做一件注定不能成功的事情的意义。   但他能感受到,在这条道路上,身后这个名为向前的男人,所燃烧的生命力。   他尊敬强者。   他会用拳头来尊敬。   ……   ……   镇国大元帅府外的巷子里,头发簪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正坐在木轮椅上,平静地看日落。   夕阳缓缓地滑坠远方,仍然无私地赠送最后一分春色。   他当然不只是看日落。   今天有两场非常重要的战斗,他都要第一时间获悉结果。   当然前一场战斗他只能等着,后一场战斗他必须看着。   同样立于神临顶峰、同样站在洞真门外的两个人,要想真正分出胜负,谁也没有留手的可能。   他当然对师弟有很大的信心,但信心不能填埋担心。   他知道师弟心高气傲,所以只默默地等在这里。   他最好不必出现。   在某个时刻,他一抬眼,就有一尊仙姿飘逸的身影,凝聚在黄昏的光线中。   俊姿超异,仙龙也。   仙龙法相立在高墙上,衣袂飘飘,似要乘风而去。   万千光线都落在此身,而如飞鸟,自由的穿行。   应该看到他的人,必须看到他。不能看到他的人,永远看不到他。   巷头巷尾都有禁法,这尊法相却无声无息的出现了。   其人封印天人态时所钻研的封印术当然功不可没,但站在绝巅的眼界,才是此间关键。   “我在想会不会是博望侯过来,没想到姜真君亲自来了。”陈泽青平静地说。   正如王夷吾有人关心,向前行走在世间,亦不是孤身一人。   曾经的向凤岐是无敌洞真,当然也结下一些朋友,但没有任何一个朋友,有资格插手他的道争。   今天的向前不相同。   他结交于微末的好友,已经成长为这个世上最顶峰的人物。有资格在当世任何一场战斗里,为他护道。   仙龙法相淡笑一声:“悄悄的来也太没有礼貌了,所以我弄出了一点动静——那什么,我是来观战的。你继续。”   陈泽青笑了笑:“观谁的战?”   “很难取舍啊……没想到在这道正餐外,还能恰逢饕餮大宴。”仙龙法相双手抱臂,略显可惜地道:“我还是陪陈兄看日落吧。”   陈泽青看着站在墙沿上的他,夕阳正在他的身后悬挂,将他映照得非常辉煌。   真是让人羡慕的姿态啊。   “你的道身在云国不敢轻动,是还在担心燕春回吗?”陈泽青问。   齐国对外的情报,基本上都是陈泽青负责。他的消息之灵通,是很多人都不能企及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仙龙法相并不否认:“虽则我们已经缔约,但……”   他摇了摇头:“可能我也是个猜疑之人。”   “你自己是一言九鼎,却不能赌燕春回也言出必行,不能赌燕春回始终保持理智。”陈泽青道:“我们都有自己珍视的人。我能够懂。”   姜望莫名想起了那年在妖界遇到的那个人,想起那惊艳绝伦的一枪。   “一直忘了问。”姜望看了看他的腿:“你的腿……没办法吗?”   如能有所帮助,也算是一种还报。   陈泽青掀开膝上的那条旧毯,像是掀开了一个尘封的夜晚,把这双腿裸露在黄昏之中。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血色的蚂蚁,在上面爬行。根本看不见血肉,只有偶然的骨色。这双腿……完全地被蛀为了蚁巢。   “没办法的。”   他平静地笑着:“这叫血魂蚁。天妖以命血所种。它们已经和我的命魂相连,杀它们就是自杀。”   “介意我来看看吗?”姜望问。   “有何不可?”陈泽青笑道:“军务不忙的时候,我也经常观察它们。”   在无数个寂寞的夜晚,我不数星星,我看蚂蚁。   仙龙法相走下来,帮陈泽青推着轮椅。   无尽的见闻之光在“蚁巢”中穿梭,俄而收为一束,尽归仙龙之眸。   这些光线把姜望的眼神变得很复杂,他缓慢地说道:“这些年,你真是辛苦。”   陈泽青笑着摇摇头:“倒也不会死。就是有一点痛。”   缓解痛苦的办法当然有许多,切断痛觉也不算难事。   但他不能不痛。   不去感受这些血魂蚁的行动,就等于放弃了自己。   “涉于命魂根源,尽归源海,人力不及。或许超脱会有办法。”最后姜望说。   “谁知道呢?”陈泽青笑了笑,把那张旧毯扯上来,重新盖上了。“这些年我也都习惯了,只有三个小问题,让我不能完全适应。痛是其一。”   姜望静静地听他讲述。   “其二在于……”陈泽青道:“这些血魂蚁不解决,我终生不能衍道。”   他注定不能衍道,却还是继承了春死之军——在曹皆主掌兵事堂后,此军统帅几乎被默认为下一届兵事堂核心——足见其军略。   姜望问道:“第三个问题呢?”   陈泽青道:“这些血魂蚁,只有在现世能够稍作压制。所以我终生不能再入万妖之门。”   他轻轻地摩挲着旧毯的纹理,有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仿佛只有这个问题,是叫他痛苦的。“我真的很想去那里。”   “妖界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姜望问:“为什么你很想去?”   陈泽青看着远方的夕阳:“我的师弟,为了帮我寻找解决血魂蚁的办法。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四十八章镜世   大齐军神姜梦熊,实在是近千年来标志性的人物,随着齐国的崛起而崛起。   其人本身就是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他的弟子也都很精彩。   王夷吾、计昭南、饶秉章,以及……陈泽青。   这位继承了军神军略的男子,如今的春死统帅,像一口容纳一切的井。实在是深幽而安宁,静谧而有力量。   在人族所面对的诸多对手里,妖族无疑是最难缠的那一个。   也只有妖界,有着针对现世所有修士的“征役”。   每一个神临修士都要履神临之责,都得去妖界厮杀一回。“现世虽强,不敢忘危”。   对很多人来说,那都是艰苦的经历。   但陈泽青却很想去那里。   姜望毫不怀疑,若是给这样的人一个机会,他会迸发出怎样席卷天地的力量。   难得今天一起并排看夕阳,陈泽青又颇有谈兴,姜望也很愿意跟他多聊两句,但往事实在沉重。   “说起来,陈兄今天怎么没去上朝?”姜望道:“我记得每天都有朝会,每天都得去。”   陈泽青笑了笑:“没有让瘸子每天站岗的道理吧?”   姜望看了看他的后脑勺,不确定他是自嘲还是在嘲自己。   不过像陈泽青这种级别,待在营中治军,才是主要工作。只要不是须得他亲自奏对的大事,都不必赴朝会。   “唉!”姜望忽然长吁短叹。   “姜真君为何叹息?”陈泽青凑趣地问。   姜望沉吟:“我在想,我已经到临淄这么久。天子怎么还不召见。”   往常可是前脚到临淄,后脚见韩令的!   陈泽青想了想,比较委婉地道:“陛下每日临朝,决断万机,恐怕不是那么有空。”   姜望看了一眼大元帅府,里面两人不像是能很快打完的样子,还在彼此试探的阶段呢。   “算算时间,他也该下朝了。算了,我主动一点。”他说道:“这里你先看着,我去去就来。”   不等陈泽青应声,他就已经消失不见。   来一趟临淄,不顺便拜访一下天子,实在不是很懂事。   再者说,景国因为殷孝恒一事大索天下,搞得人心惶惶,朝闻道天宫都被叫停,他也想听听天子的意见。虽修为已至现世顶点,很多事情还是看不清楚。什么原天神、天马原、玉京大罗、苍天神主,古今错杂在一起,简直一团乱麻。   姬凤洲的心思,他可猜不明白。想来只有大齐天子可以感同身受。霸国的脉,还得是霸国天子来把。   “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东华阁外,姜真君皱起了眉头。   他来东华阁,可从来没有被拒之门外!   长得很是威武的霍燕山,硬着头皮道:“天子国事繁重,暂时没空见您。”   “我可以等他。”姜望也不计较,很是随意:“正好我也还有点事,你跟陛下说一声,我忙完再来。”   “我刚才说错了。”霍燕山有些尴尬:“不是暂时,陛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空……姜真君请回吧。”   姜望看了看他:“原话?”   今日的姜望,可不是当年的姜望了。   镇河真君、朝闻道天宫之主、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绝巅……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瞥,也叫权重如霍燕山者,感到巨大的压力。他又不是前任韩令,跟姜望还有一份香火情在。迟疑了片刻,还是道:“滚!”   姜望大怒:“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当世真君,现世之极,连应江鸿都不曾对他无礼!   “不不,这话不是咱说的。”霍燕山连连摆手:“姜真君,是您让我复述啊。”   姜望道:“对,你就这么复述。”   “啊?”霍燕山怀疑自己听错了。也不敢听对。   姜望咧嘴笑了笑:“开玩笑的,走就走!”   “霍总管,实话跟天子说,我也很忙!”他摆了摆手,来去匆匆。   这趟东华阁之行实在是太有效率。   去的时候陈泽青坐在那里,回来的时候,他还坐在那里,位子都没有挪一下。   大元帅府里的战斗还在继续,双方都摆上阵了,一个剑光化剑阵,一个兵主召军阵,杀得天昏地暗——即便以姜望的眼光来看,也没有太多进步空间,他们都走到各自的极限——也就是元帅府里的演武场规格高,还能轻松容纳。   姜望没什么声音地站定了,不动声色地观察这场战斗,就好像他根本没有离开过。   “这么快?”陈泽青今天好像特别想聊天。   “就打个招呼的事情!”仙龙法相淡淡地道。   “天子没见你吧?”陈泽青又道。   要是真我法身在这里,不知得多尴尬。仙龙法相就不一样了,只要板着脸就可以。   他板着脸,轻轻地挑眉:“你怎么知道?”   陈泽青悠然道:“你知道游家吗?”   仙龙法相不动声色:“奉天府名门,泰平游氏?”   陈泽青一听他这么说,便知他已和游氏有过交集。姜真君实在不像是会关心景国内部事务的人,尤其游氏这种已经衰落的名门,如非特别关注过,很难有印象。若只是听人提及过,那又不必表现的这样若无其事。   再联想到都城巡检府当年突然把地狱无门的相关情报抹去——这只能是天子授意——不难判断这交集是何时产生。   游氏灭门案,另有隐情?   但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好像一无所觉:“泰平游氏,算是景国最有天赋的家族,天骄辈出,家族情况也非常复杂。在昆吾山约战凰唯真的南天师游玉珩,是坚定不移的帝党。沉寂数百年之后,崛起的中州第一游钦绪,却是站在玉京山那边的人。等到成名于黄河之会的游惊龙,则又是帝党。”   仙龙法相若有所思。   游惊龙这个名字,触动了他的心情。游缺借地狱无门之手,假死脱身,不知现今在做什么呢?   陈泽青以为他已经懂了,遂不言语。   巷子里的沉默,就这样延续了一阵。   仙龙法相忍不住道:“你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陈泽青还算平静:“我是想说,景国内部的情况非常复杂,从泰平游氏可见一斑。姜真君急着去见天子,跟景国现在的行动也有关吧?若只是问候天子,不至于连这场战斗都等不得。天子不见你,或许是要告诉你——这是一滩浑水,你不要蹚。”   他索性把话说得更直白一点:“家师虽然挑战大罗掌教,很见气势。夷吾却是真正的禁了足的。”   姜望道:“你早这么说,我不早就明白了吗?”   陈泽青笑了笑:“姜真君不怎么关心这些小事,难免疏漏。就算我不跟你说,博望侯也会跟你说的。”   姜望心想,稍后若是有暇,倒是可以跟胜哥儿分析分析,免得他总小眼睛瞧不起人。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你现在是坐镇朝闻道天宫,传道天下的大人物了。”陈泽青似解释,又似宽慰:“天子不想对你呼来喝去,磨损了你的威严。可天子当国,也没办法对你太过亲近。现在不见你,又何尝不是一种亲近?”   仙龙法相沉默半晌:“你们这些聪明人,总是想得很多。”   他只是想见天子,便去见了,没有想过是否要注意什么影响。   陈泽青道:“你只是太天才,也太强了。可以不用想很多。”   仙龙法相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他老人家未见得想了那么多,说不定只是在生我的气。”   陈泽青决定还是关注元帅府里正在进行的战斗,他问:“你觉得谁会赢?”   “自然是向前!”姜望说。   陈泽青叹了一口气:“我很遗憾,你并不客观。”   “你能客观?”姜望反问。   陈泽青一脸的认真:“夷吾有九成胜算。”   姜望斩钉截铁:“总胜算是一百成!”   两个人都笑了。   陈泽青想了想,又道:“无论最后是谁出手,都不要说对方来过。”   虽说姜梦熊是他们的师父,但姜梦熊实在是太忙了。几个师弟的艺业,很多时候都是他在教导。常年给师弟们擦屁股,也让他养成了大家长般的习惯,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姜望推着他往前走了两步,让他追上坠落的夕阳:“我懂!”   ……   ……   人是追不上夕阳的。   尤其是在现世。   它不是具体的某一颗星辰,而是诸天万界光照的概念。   它不曾被谁所独有。只予你一时的温暖,却留下永远的怀念。   素衣疾飞的女尼,就这样停了下来。   当然,逼停她的并不是无望追及的熔金的夕阳,而是夕阳下大袖飘飘、身着道官之服的傅东叙。   镜世台台首。   “想必我不用再介绍自己。”傅东叙行了个道礼,姿态温雅。   玉真还以佛礼:“既然是镜世台台首当面,想来玉真也不用再自我介绍。”   “玉真师太。”傅东叙笑了笑:“你暂时不能回去。找个地方坐坐,如何?”   “好啊。”玉真停于云中,俯瞰山河:“前面不远就是星月原,我听说白玉京酒楼有六国风味,天下名酒。就去那里吧!”   傅东叙看着她:“出家人喝酒是不是不太好。”   玉真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贫尼却是荤素不忌的。”   傅东叙本不介意去哪里,以中央帝国之威势,今日之决心,天下虽大,哪里去不得?   但想了想,微笑道:“还是换个地方吧!酒楼人多嘴杂,恐伤师太声名。”   不待玉真说什么,径道:“我看观河台就不错!天下第一台,风光无限好。”   玉真面无表情:“傅台首这是要把贫尼关起来啊。”   治水大会虽然已经落幕了,但观河台上,现在还有景国的驻军。说去观景,与坐监也无异。   “还请理解。”傅东叙道:“只是禁足数日,以待调查结果。不止是师太,朝闻道天宫所有参与者,都是如此。”   “走吧!”玉真迳自转身:“贫尼无事不可对人言,也想看看傅台首能如何伤我声名?”   “师太误会了!”傅东叙跟在旁边解释:“只是镜世台职责所系,傅某刀下皆为奸恶之辈,若与师太同坐,不免引人议论。”   玉真语气很淡:“原来镜世台这么体贴。”   傅东叙面带微笑:“镜世台一向都很体贴,只对坏人残忍。”   玉真道:“那倒是贫尼对你们不够了解。”   “流言蜚语总是比真相传得快,傅某早就习惯了误解!”傅东叙漫步而前:“幸运的是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师太可以慢慢了解镜世台。”   “从哪里开始呢?”玉真问。   傅东叙笑了笑:“来找师太的路上,傅某顺便翻了翻相关情报。发现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不知师太能否为我解惑?”   玉真不置可否:“比如说?”   “师太俗姓澹台,生身父母是卫国交衡郡人士,没来得及给你取名就死了,只有一个乳名,叫妮妮——”傅东叙说到这里,顿了顿:“我发现卫国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或许吧!”玉真淡然道:“空门中人,并无家国之念。”   “这次还出来一个卢野。”傅东叙笑道:“真是死而不尽,亡而不绝,仿佛天眷。”   玉真眉眼微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也值得你们关注么?”   傅东叙道:“值不值得关注,是中央大殿里那些大人们思考的事情。镜世台的职责是『关注』,关注任何消息,无论有没有用,多久以后有用。”   “看来杀死殷孝恒的凶手,你们已经找到了。”玉真若有所思:“不然堂堂镜世台首,不至于有这样的闲心,还跟贫尼解释这么多。”   傅东叙并不回答,继续道:“说回那个俗姓澹台的女婴——恰好妙有斋堂的首座玉明师太路过,便将她抱回洗月庵。后来代师收徒,使她列归门墙,予她法号为『玉真』。”   他转过头来,看着玉真:“你就这样在洗月庵长大了。”   他的眼睛如镜,映照着面前这位女尼所有细微的表情:“玉明师太是前任妙有斋堂首座慈心的弟子,因此你也在慈心师太这一脉。但这都只是名义上如此。事实上你从小被养在画中,在洗月庵那位神秘莫测的师祖身边。你的身份,远比人们看到的更加贵重。”   “有趣的部分在哪里?”玉真问。   “虽然镜世台查你的经历查了很久,费了很大的劲,但我想——这个玉真不是你。”傅东叙说。   “我不太理解。”玉真止住身形,不再往前飞:“玉真若不是我,那我是谁?”   “可能我的表达不够准确。”傅东叙轻声而笑:“你当然是玉真,但你的人生大概率不是如此。”   “我的经历有什么问题?”玉真问。   傅东叙摇了摇头:“洗月庵修的就是过去。师太的过去实在没什么可查验的,有问题镜世台也看不出来。”   玉真丰唇微抿:“傅台首真是一个风趣的人,贫尼被你气笑了。”   傅东叙却跳开了这个话题,悠然道:“洗月庵谋求佛宗第三圣地,想要取代枯荣院当年的位置,甚至在此之上。仅仅现在做的这些,可还远远不够。”   玉真皱眉:“我不明白傅台首的意思。”   “我是说——”他看着远空,那里有一尊铜色的身影,正高速驰来,那是现任妙有斋堂首座月天奴:“也许我们可以合作呢?” 第四十九章衣冠镜知,德行心知   天边的铜色之躯,镕在夕阳的炉中。   一边百劫炼神,一边流光洒金。   就这样坚决地靠近了。   傀身有性,空门无缘。   在她降临之前,已有月华悬照,取代夕阳而存在。   玉真和傅东叙明明立身黄昏,彼此戒备和试探,转眼已在月下,天地已无异色,举目尽为霜光。   泠泠月色,慈悲流淌。   影影绰绰中,有数不清的月琉璃傀身伽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空中回荡着神秘的梵唱,清冽而高远。   “……耶弥若咤乌都咤,拘罗帝咤耆摩咤,沙婆诃!”   护禅意,万万众。   月无垢傀儡净土!   昔日之神傀灵域,已成长为真正的净土世界。   傅东叙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这傀世折身:“我该如何称呼阁下?”   他看着遍身佛光收敛,有如铜铸之人的月天奴:“慈心师太,还是月首座?”   洗月庵隐世多年,长期不问世事,不履尘缘,镜世台竟能知她前身!   月天奴面上表情已经十分灵动,再不见傀态,铜眉一挑,并不掩饰眸中的不满:“究竟有什么事情能够瞒过你们镜世台呢?”   “谁能明察秋毫?谁能洞微纤念?”傅东叙负手而立:“无非衣冠镜知,德行心知。”   “叫我月天奴吧!于今都是今日我,慈心早为昨日身!”月天奴道。   傅东叙抬起手来,掬了一把月光,又任它滑落:“月光如水,洗我尘身!”   他笑着问:“师太不回头看么?”   月天奴漠然看着他:“菩萨倒坐,是假慈悲。芸芸众生,谁能回头?得悟此间,已证禅修。月天奴是月天奴,慈心是慈心,但这大概不是傅台首需要关心的事情。”   洗月庵的关系还真是复杂!   已经圆寂的玉明师太,继承她师父的位置,成为妙有斋堂首座。又代其师慈心师太,收徒玉真。   那么玉真是慈心的徒弟。   但慈心早就死了。又以残魂寄托傀身,转修为月天奴。   月天奴说自己得握新生,已非慈心。   同时慈心真正的师父,也不是那位已经圆寂的崇瞻师太,她真个自小养在画中,是那位不履世的大菩萨教出来的。   无论玉真的过去是不是玉真,她现今即在画中行走,受教于大菩萨座下,却是真实无虚的事情。   所以月天奴和玉真,现在差不多是同门师姐妹的关系。   她的徒弟是她的师妹,洗月庵未免也太不拘礼。   “月首座!”傅东叙笑吟吟地:“怎么一来就是动手的姿态?金身也叫我见,净土也将我覆!莫非……”   他扭头看向玉真:“这位师太身上,还有什么我不知道,而你们洗月庵又很紧张的事情?”   月天奴往前一步,截断了他的视线,站在他和玉真之间:“我这位师妹生性腼腆,怕见生人。贵国殷枢使之事,洗月庵已悉知,愿意让玉真配合禁足,等待贵方调查结果。除此之外——”   这一步之后,傅东叙和她们之间的距离,就变得很远。   她抬起铜色的眼眸:“傅台首有什么想说的,可以直接跟我说。”   “月首座像是对我有些意见?”傅东叙笑着问。   “傅台首多虑了!”月天奴道:“只是空门中人,喜欢清净!”   “我不清净?”傅东叙看着她。   “施主自知。”月天奴道。   “慈心师太那也是天之骄子,一时名才,曾经的事迹是那样精彩,我都听闻!”傅东叙眯起了眼睛:“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月天奴一时色变,怒不能掩。   无论是怎样的下定了决心,选择以如今之傀躯前行。前身之死,也是她最大的痛。   毕竟曾经就是妙有斋堂首座,曾经就是当世真人,如今努力了这么久,历劫度厄,也只不过回到当初位置,实力尚不及当初。虽说另得妙谛,已开新天,亦不能说曾经的痛苦就被抹去了。   禅心一动,净土顷刻泛起杀机。   密密麻麻的月琉璃傀身伽蓝,各自展开法器,化慈悲为恶形。   傅东叙却近前一步!   “就算开始忘了。到了现在,应该也会有人告诉你。”   他在月天奴的月无垢傀儡净土里无凭无借,甚至不做防护,大步而前,双手张开,眸中凶光跳跃:“死过一次,你大不如前!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还敢对我不敬?”   很多人因为他任上纵容庄高羡蔑污姜望,在星月原战争后还因此事被降职,再后来,每次都避姜望之名而走,而对他有所轻视。   但执掌景国情报机构,镜照内外,悬明天下,这么多年来风雨不动,他怎么可能是只纸老虎?   此时说翻脸就翻脸,发威亦食人!   前一刻谈笑风生,这一刻杀气盈天。   景国正要立威。和国已经被打服了,原天神本来就是拴着的狗,一个和国的分量可还不够。   齐国能灭枯荣院,尚还及不上枯荣院的洗月庵,又能在景国面前撑多久?   纵观洗月庵上下,除了那位高深莫测的大菩萨,几无可虑者。   谈合作,有未来。   敢对抗,就打死!   但于此时,一只手忽而探前,将月天奴拨到身后。   被月天奴护住的玉真,这时候反而站在了月天奴身前,抬起那玉凝脂般的手来,顺势打了个响指!   啪嗒!   砰砰!砰砰!砰砰!   密密麻麻的那些月琉璃傀身伽蓝,同一时间响起擂鼓般的心跳声。   但有愚心知禅意,仿佛冥顽被点化。   此刻它们是真正的佛宗护法神!   雷音大鼓,佛光万千。   整个月无垢傀儡净土,威迫感何止倍增?   就连傅东叙,身上也飘起光的“绒”。至此他必须有十二分的警觉,要有决死的心!   可玉真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傅台首刚才说合作,不知从哪里开始?”   所有的心跳声,所有的梵唱声,一霎骤停。   偌大的月无垢傀儡净土,死寂无声。   带着敌意的月天奴,让他直接出手。出手帮助月天奴的玉真,令他准备搏命。而这个平静开口的玉真,却叫他后退了半步。   傅东叙主动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微笑地面对这两个尼姑:“你们洗月庵的人,总是用两副面孔说话,让我很是为难啊。不知哪句才算话,究竟谁做主?”   慈心和月天奴,是两副面孔。   月天奴和玉真,是两副面孔。   玉真和昧月,也是两副面孔。   傅东叙自然是言者有心的,问题是……镜世台究竟知道多少?   这是警告,还是试探?   玉真淡然道:“我和师姐在一块,当然是师姐做主。但她很照顾我的心情,在很多时候,愿意迁就我。”   “也许你今天心情不错?”傅东叙问。   玉真毫无波澜地看着他:“再好不过。”   傅东叙道:“那希望你一直心情好。”   “谢谢。”玉真道:“这是这个春天,我听到的最好的祝福语。”   ……   ……   “自命人间风流客,钗头凤斜何惜春。”   “取来百花一点红,画罢蛾眉点绛唇。”   “梳洗迟,应相见,月黄昏~”   叶大豪杰哼着小曲儿,背着手,脚步轻松地走到了……呃,姜府。   任凭这个世界如何纷乱,总有一片净土,风雨不动,能让人寻见安宁。它也许就在眼前,也许在每个人心中。   今天是个好日子。   姜某人坐镇朝闻道天宫,传道天下,至少有一个法相无法调用。简单来说,不在巅峰。   宝贝女儿在忙着生意上的事情,南域那边又要开些分店。   关门弟子好像还在参加朝闻道天宫的考试呢——真是的,也不知给她开个后门。   云城姜府属于云城,云城属于云国,云国属于叶凌霄。   由此可证,姜府等于老叶家。   嘭!   他抬起靴子,优雅地踹开了自家的门。   姜望在门后。   叶凌霄吓了一跳,勃然大怒:“你在这里干什么?想吓死人啊?”   姜望走到他旁边来,抬头看了看门匾:“这好像是我家。”   “是吗?”叶凌霄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姜望跟他讲道理:“我有房契,地契,上面都写了名字,拿给你看。”   叶凌霄接过来就准备撕掉,顺眼一瞥,看到了产权人那里,明晃晃的『叶青雨』三个字。   顿时怒发冲冠:“通通作废!”   姜望无奈地摊手:“叶大阁主,我是真金白银买的宅子!您这么做生意可不行。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岂能长久?”   “哈!”叶凌霄冷笑:“你还教我做生意?这『商』字怎么写,你知不知啊?”   姜望一脸『我本来不想说』的表情:“区区不才,小试牛刀,曾经创办了一个德盛商行。发展得马马虎虎吧!也就是东域第一的规模,在海上,在妖界,都有些生意。不能跟云国商会比,毕竟成立的时间太短……”   “废话少说!”叶凌霄大手一挥:“今日有些手痒!”   姜望往他身后看了看:“青雨呢?”   叶凌霄冷笑一声:“没有三五天回不来。你且放宽心!”   姜望一边卷袖子,一边道:“您毕竟是长辈,我还是觉得不太合适。”   “拳下无尊卑!”叶凌霄一把将他推进院子里:“少给我装模作样!”   又反手带上了院门。   砰!   天边一朵流云落下来,化作了踏云兽阿丑,凑到了门边听墙根。   “禁法术,禁神通,不可毁了这里。”叶凌霄的声音。   “正合我意。”姜望的声音。   “修为得压在神临之下,不然不好收场。”   “也算合理。”   “今天试试拳脚。”叶凌霄的声音。   “这不太好吧?”姜望的声音:“我毕竟是一名剑客。”   “少废话!”   乒桌球乓嘭嘭!   阿丑开心得尾巴都飘起来,挤眉弄眼。   须臾,大门拉开。   阿丑来不及走,定在那里,假装自己是一头石狮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叶凌霄风度翩翩地走了出来,纤尘不染,毫发无伤,潇洒非常。   阿丑踮起脚跟往里看,满意地看到姜贼左眼一团淤青。   “阿丑!”叶凌霄从他身边走过,唤道。   “欸!”阿丑高兴地应声,追上去马屁如潮:“老叶啊老叶!我说你这段时间在憋什么呢,原来在准备这么个大惊喜!你可真是老奸巨猾,一肚子坏水——”   “阿丑。”   他听到这样的传音——“驮我回去。”   院门关上了。   房门又拉开。   叶青雨俏生生地立在门外。   刚才还在揉小腹的叶凌霄,已经若无其事地拿起了画笔,在那张总也画不完的画上,细细地描。   “呀!”他有些惊讶地看向门口:“叶会长!您不是去南域视察分店了吗?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叶青雨已经是云国总商会的会长。   云国多少年来通商天下的积累,尽为她炉火,帮她熔铸商金炼仙炉。   “在南域做生意没什么难度,那些人变着法儿的给机会,把蠢灰派过去都可以。最难的反倒是怎么拒绝那些人情——”叶青雨边说边往里走:“接下来准备去北域。”   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一并堆在书桌的一角:“给你准备的礼物!”   叶凌霄咧嘴要笑,但先停了一下,拿嘴一撇:“那边呢?”   叶青雨翻了个白眼:“没给他准备!”   叶凌霄这才喜笑颜开:“真是我亲闺女!”   他走过来,一边拆礼物,一边谆谆教诲:“这男人啊,你不能太惯着。一惯,就出毛病。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爹一样好——”   “倒是听说你送了他个礼物!”叶青雨用指腹划过书桌的纹理,似不经意地道。   叶凌霄拆礼物的手顿了一下,但马上又继续:“看来为父的实力,你也已经看到。”   他偷眼观察宝贝女儿的脸色,叹了一口气:“唉,我也不想,切磋嘛,一时失手。都怪你爹,实在是太强了!”   他又补充:“不过不严重,回头找个医师,帮他敷一敷。”   叶青雨看着那幅画,画上是一个女人。   叶凌霄画这个女人,画了很多年。   画了很多种风格。   头上的发钗,细致到凤羽。身上的长裙,清晰到褶皱。   唯独脸上的五官,从来不真切。   所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长什么样子的。   “爹。“叶青雨道:“当年你跟我娘在一起,我姥姥姥爷他们……同意吗?”   “哈!你爹是何等人物!何等英俊!何等天资!跟你娘亲是何等般配!那有什么不同意——”叶凌霄正挥斥方遒间,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睛,忽然泄了气:“好吧,一开始也不太被祝福。”   “呀!”叶青雨笑着:“您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也会被为难呢。”   “我也能理解。”叶凌霄颇为唏嘘:“毕竟我太优秀,不太让人放心。”   “好在我喜欢的这个,没有您优秀。”叶青雨说:“让人很放心!”   “那是自然——呃?”叶凌霄看着宝贝女儿。   叶青雨笑着道:“爹,有些事情我自己能处理。您不用总看着。”   叶凌霄愣了愣,拆礼物的手也停下了,有些失落:“爹明白了。”   叶青雨凑上去,捏着他的脸颊:“我的天下最英俊的父亲!笑一个?”   叶凌霄于是就笑了一个。   叶青雨松开手,后退几步,又看了一阵他,才满意地点点头:“太英俊了!您这是怎么长的!这眼睛,这鼻子,这眉毛,简直是艺术!巧夺天工!”   “彼此彼此。”叶凌霄道:“叶会长你长得也很了不起!”   “考不考虑再找一个呀?”叶青雨笑问。   叶凌霄瞬间变严肃:“闺女,有些事情我自己能处理。你不用总看着。”   “小气!”叶青雨于是挥了挥手:“那我去北域了,别说我回来过。”   “青雨。”叶凌霄忽然唤道。   “怎么了爹?”叶青雨在门前回头。   仙姿清澈,如风中花,水中月,云上雪。   “没什么。”叶小花露出一个非常英俊的笑容:“我突然觉得,你长大了。” 第五十章三月初四   春天再美好,也只有三个月。   三月初三这一天,就算再漫长,也只有十二个时辰。   都会过去的。   镇国大元帅府里的战斗终于结束了,在夜色落下后,天光破晓前,以一声刺破云霄的剑鸣,宣告了终章。   老瘦青驴所拉的车,又缓缓地挪动。   时间在流动,车轮如年轮。   向前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堆上,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仙龙法相坐在车辕,为他驾一回车。   车也破,驴也老,一切都很简陋,驾车的人让它不简单。   向前张了张嘴,咕哝了两下,没有发出声音。   仙龙法相瞥了他一眼:“痛你就叫出来,我不让别人听到。”   这家伙全身的骨头都被轰碎了,躺在那里动弹不得——但他本来就不动弹,所以问题不大。   只要不死、不废,早晚都能恢复过来,回头找个医道真人给他修补一下就行……就是花销高了点。这笔钱找谁借呢?   当然王夷吾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龙光射斗洞穿了他的通天宫,钉在蕴神殿,是被姜望及时抓出来的。   “懒得叫唤。”向前说。   仙龙法相也懒得理他。   齐国的官道修得极宽敞,但驴车走着走着,就飞上了天。   无穷声闻之线,托举着这辆驴车前行——目标是仁心馆。   东王谷当然更近一点,但他们使毒更有名,多少让人望而却步。   至于齐国太医院……哼!   那头瘦驴子还以为在平地上呢,自觉肩负重任,相当艰难地往前走。   呼啸的风声都被拨开,高速疾驰的驴车,安静得不像话。   一望无际的漆黑的天空,被晨曦撕碎在向前眼中。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忽然问道:“你觉得谁会赢?”   姜望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看了远穹一眼:“大罗山掌教。”   “那还好。”向前做作地松了一口气。   仙龙法相笑了笑。   超脱在论外。   “道”作为超凡之源流,“道门”作为从远古屹立到如今的永恒山峰,绝对是整个现世最具影响力的超凡力量。   而虞兆鸾、宗德祯、季祚这三位,就是今时今日掌握着道门最高权力的三个人。   他们的力量,根本不可想像。   姜梦熊竟然已经能够向他们发起挑战了!   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不朽的篇章。   这亦是无法逾越的可能。   向前的心态还不错。   “他们怎么会突然打起来?”向前又问。   姜望便把景国大索天下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到姜望说景国人把原天神教都拆了,逼得原天神低头,向前一时愕然。   良久才道:“天马原是个很复杂的地方,殷孝恒死在那里,是否有什么隐秘?”   “我不知道。”仙龙法相摇摇头:“那里现在还被封锁,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   他看着向前:“你很了解天马原?”   堂堂姜真君,都是最近才恶补了一些天马原相关资料。   向前是个能躺着不坐着的家伙,还能读史书不成?   “我有一枚永恒剑令,可以自由进出天马原,是我师父当年留给我的。也是我这一脉剑修的传承之一,是道历八三二年,永恒剑尊最后的缔约。”向前张嘴吐出一枚剑丸:“你若有需要,拿它去看看。”   当初几人围杀庄高羡,向前就是坐在天马高原驭使飞剑,参战于千里外。   彼时只以为是和国行了个方便,倒不知还有这层关系在。   永恒剑尊并不永恒,但一度接近。就是他推举了飞剑之道,使之跃升通天。直到道历七三三年,迎来飞剑道统井喷的年代,几成洪流。那一年飞剑一道连出真君,飞剑三绝巅横世,险些开启一个时代。   一直有说法,说永恒剑尊在飞剑时代开启的那一年就死了。现在看来却并不是如此。他是死在飞剑时代破碎的前几年。   “现在那里恐怕不是有剑令就能过去的。”姜望没有接:“我还没真正走进过天马原,那里是什么样子?”   当然,姜真君现在如果想要入场察看,景国人大概率也会给个面子。   只是他莫名其妙地跑去看尸体,多少不是那么回事。   向前道:“我只知那是一片永恒的黄昏。他们好像把很多被时代淘汰的事物,都封存在那里。我能进入的区域,就是飞剑时代相关。里面不剩什么,就是一些古老的飞剑之术,以及零碎的飞剑相关信息。”   仙龙法相若有所思。   他想起原天神在朝闻道天宫问“是否有仙”。   现在的天马原,成型在神话时代破碎后,其本身就是永恒天国的遗迹。   若说要留存什么“被时代淘汰的事物”……   在“神话”之后的时代,无非是近古的“仙人”、“一真”,以及道历新启之后,勉强能算半个时代的“飞剑”。   与“飞剑时代”不同,“一真时代”虽然也十分短暂,却真正成为过一个时代。   那么殷孝恒死在天马原,是因为寻找某个时代的残留吗?   杀他的人也与此有关?   “永恒剑尊最后的缔约,就是留了点没用的信息在那里么?”姜望问。   向前的死鱼眼,还能艰难地翻一下:“不然呢?飞剑时代都没了,留点痕迹已经不错。”   在进入天马高原之前,他也幻想过,会不会有些杀手锏什么的留在那里。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封存在彼的飞剑之术,都很基础。   飞剑时代的最强传承,已经在他身上。   仙龙法相瞥了他一眼。   向前又叹道:“这样即便飞剑传人都死绝,千万年后有人去到永恒黄昏,也知道飞剑曾经来过。”   这话听着不太吉利,仙龙法相道:“少说两句,休息一下吧。你伤成这样,经不起你为时代忧心。”   向前愤愤不平:“要不是你过来拦着我,那小子……”   “对!他就死定了!”仙龙法相很干脆地接话。   最后是他出手中止那场决斗,按照他和陈泽青的约定,应该算是向前输了。   但双方若是放开分生死,王夷吾也是活不了的。   至于现在,那还是向前伤得更重一些。   飞剑之道,过于弄险。要么杀敌,要么折剑。   向前本来以为损友会反驳自己,但姜望这样一捧场,他反倒觉得没意思了。又静默了一会儿,叹道:“我果然还是差一点吧?”   “差哪儿了?你没有输,陈泽青也在旁边看着呢,他担心得都不敢眨眼睛。”仙龙法相摆出一副骄傲的姿态:“只是我出手比陈泽青快!”   “姜望。”   “嗯?”   “我以后能战胜姜梦熊吧?”   “早晚的事儿!”仙龙法相表现得信心十足。   向前把眼睛闭上了。果然不客观。   但又忍不住咧开了嘴。   ……   漫天的见闻之线,铺开在仁心馆的大门前。   一头又老又瘦的青驴,拉着一坐一躺两个人,就这样从天而降。   哗啦啦一大群医师就围拢过来。   这从天而降的架势,非富即贵啊。   等看清仙龙法相的脸,就更激动。   来大生意了!   仁心馆虽然善事做得多,动辄义诊,但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也是要吃饭的。   姜真君的朋友,怎么不得治个几万元石?   “我找上官真人!”仙龙法相直接喊道。   以向前如今的修为,等闲医师根本连他的皮肤都划不开,沾着他的剑气就要死,更别说为他粘骨缝筋。   仁心馆的医道真人里,姜望也就记得一个上官萼华。   以前斗昭受伤,就是请这位真人治的。他印象很深刻。   “是什么疑难杂症,非得上官萼华不可啊?”伴随着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医馆内走出来一个红光满面的中年人。简简单单的短褂、长裤、布鞋,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笑看着姜望:“她刚好不在,老夫治不得么?”   当代仁心馆馆主,亓官真!   当初姜望苦于无法摆脱天人之态,淮国公请了很多人帮忙,其中就有亓官真。   亓官真并没能帮到什么忙,坚决不要诊金,但淮国公坚决给了。毕竟人情比什么都贵。   但姜望觉得,有时候欠个人情也没什么……   因为亓官真的诊金实在是太贵了!   哪怕他只是出了一趟门,还什么都没干呢。   姜望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还这笔钱。   “我还是等上官真人回来吧。”姜望看了看向前,感觉他还能撑很久:“或许等易唐兄也行!”   向前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睛。他也没钱。   仁心馆所授予的最高荣誉就是【宗阁医师】,这荣誉并不局限于仁心馆内部,天下医修都有资格接受,非医术精深的神临修士不可得。理论上东王谷的医修也能得到这种承认,只是他们不会来罢了。   易唐现今就有此名。   再往上,每一位医道真人,都有自己的道,却是不用仁心馆来授名了。   缝补向前的神临之躯,易唐应该也做得到。   亓官真看了看驴车上的向前,呵呵一笑,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回去了。   仁心馆缺钱,非常缺钱!   想让他这个馆长稍稍打点折扣,那是绝无可能。   他不开高价,其他的医师怎么开高价?   大家都不开高价,仁心馆怎么发展?   向前传音抱怨:“我怎么感觉他在嫌我们穷?”   “你感觉得对。”仙龙法相说。   向前很是不满:“都说仁心馆悬壶济世,常常免费为人诊病,这『仁心』之名,不仅仅是挂在匾额之上,更是刻在人心之中。怎么还嫌贫爱富?”   仙龙法相幽幽道:“他们常常免费为人诊病,那他们的钱从哪里来呢?”   仁心馆只对真正走投无路的那些人免费。对于那种有名声有产业的,开价则极其昂贵。持刀宰肉,毫不留情。   向前沉默良久,才道:“他们对我有误会!”   “对我也是!”仙龙法相叹了一声:“在这里等一等吧。最多三天,易唐就回来了。”   ……   ……   这三天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漫长的!   对那些被景国盯上的人而言,尤其如此。   “天马原上袭杀荡魔主帅殷孝恒者,乃平等国成员!”   “平等国意图颠覆国家体制,祸乱人间。此次事件,是平等国对现世秩序的挑战!”   新上任的皇敕军副帅、军机枢使楼约,在天京城楼,公开宣示了这初步的调查结果。   三月初三殷孝恒死,同日原天神教被扫灭,原天神被强摁着低头,同日朝闻道天宫求道者皆禁足,同日大罗掌教赴临淄、战姜梦熊。   三月初四清晨,楼约宣示调查结果。   亦是在这个清晨,在楼约公宣结果的同时——   一个锦衣玉面、细扇悬腰的男子在前,一个身披绣金蟒袍、手握一对铁胆的男子在后,一前一后,走进了陨仙林。   前者乃武道宗师,玳山王姬景禄。   后者乃大景宗亲,晋王姬玄贞!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这爷孙俩同出一府,几乎是代表中央帝国晋王府,单对天公城!   自钱塘君伯鲁整治阿鼻鬼窟,建立天公城以来,短短两年时间,这座高举平等旗帜、吸纳天下“有志于平等者”的雄城,便得到了迅猛的发展。   楚国的放任是重要因素,天鬼伯鲁的手段,才是关键。   不仅广结八方志士,以“平等”结旗,还调服了天鬼两尊,一名“幽鸢”,一名“玄父”。   大量的拥有意识的鬼,在这里如人类一般生存。   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座人鬼公开共存一地的城市,所以又有个别名,叫“两界城”,号称“阴阳贯通,两仪福地”。   所有人都知道,天公城的发展,倾注了巨大的心血。它绝不只是一个幌子,而是平等国真正入世的桥头堡——所以即便景国已经公宣,还是有许多人不相信,平等国会对景国的军事统帅下手。   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人们相不相信已经不重要,甚至平等国是不是真的出手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景国这样认为!   那么天公城不能再存在。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   陨仙林在南域,这里历来不卖景国人面子。   景国人绝无可能调军队前来。   仅凭一个晋王府,两尊衍道真君,能够拔下天公城吗?   所有人都在等待结果。   而两尊中央帝国国姓王,也没有让看戏的观众失望。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陨仙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也不提什么观察形势、谈判沟通,直接就拔飞而起。   姬景禄一改平日温润,极其肆意地释放气血,其身仿佛一团血色烈日,炙烤得整个陨仙林,处处嘶叫哀鸣。   就这样横趟这天下凶地,直接杀向天公城!   天空的霾雾被一扫而空,鬼祟的阴声都变作哀嚎。   阴云积怨的阿鼻鬼窟之上,亮白色的雄城高悬其上。不断地编织鬼气,调理人气。以至于城池底座和鬼窟之间,黑白两色的云团不断翻滚。   阿鼻鬼窟仿佛被盖住了!   这座城池继承了越地的建筑风格,但在原有的精致之外,更多几分大气,有广纳四海的磅礴。不无效仿天京城镇万妖门之意。   而在这一刻——   轰!   血色的烈日从天而降。   姬景禄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都炸鸣为横扫诸方的雷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天公城外翻滚的光影,就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像是为此城翻新!   “伯鲁,死期至矣!” 第五十一章人鬼殊途   乌烟如海,烈阳融之。   雷霆万里,翻覆青龙!   天公城里正在发生的战斗,几乎把陨仙林的天空犁了一遍。   晋王府杀进陨仙林的这一战,武道宗师姬景禄一马当先,身化气血烈阳,直接轰穿了陨仙林里的路径,笔直地贯通到天公城外。   但此次大战的主力,乃是晋王姬玄贞。   此宗王辈分极高,是景钦帝时期受封的亲王。以身份论,宗室内部仅稍低于宗正寺卿姬玉珉,以血亲论,当今天子都要叫一声老祖。   他亲历过五国天子会天京的耻辱,也见证了景显帝的殚精竭虑和力不从心。   他曾域外杀天魔,也曾掌中养螭吻。   在姬凤洲即天子位、决意巩固中央霸业的如今,他从天外归来。这是时隔多年之后,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天下人面前展现大景帝室的力量。   三月初三,在宗德祯从原天神嘴里撬出“昭王”之名的时候,他和姬景禄就已经来了。只是停步兵墟,匿迹藏形,不使人知。   这等待的一夜,是给某些人报信的时间——殷孝恒的死,必然是内外勾结的结果。   中央帝国的战争铁蹄已经踏动,正在神陆疾驰。   经历了沧海的巨大失败,再发生帝国军事统帅被谋杀的极恶事件,景国上下都不能够再容忍。四千年第一的霸业,要么如一张废纸被撕去,要么写上挑衅者的姓名,并宣判他们死去。   在巨大的内外部压力下,帝室和道脉三脉完全拧成一股,编成这个世上最残酷的绞索,没有任何一个被审判的目标,能够在这根绞索下生存。   整个神陆都呼吸艰难!   在这种三脉合力、举国动员的情况下,一丁点蛛丝马迹都会被揪出来,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   而陨仙林的这一夜,风平浪静。   或者是平等国真的没有做什么,或者是天公城已经被放弃。   无论哪种可能,当楼约公开宣示平等国为凶手,一切就都不能再停下。   楼约以言宣称,晋王府以血染名。   姬玄贞配合著景国的姿态,肆无忌惮地展现力量。   其实是他一个人杀进天公城!   扛着天公城经营了两年的大阵,顶着天公城里无数鬼物、无数“志士”的围攻,与钱塘君伯鲁放对厮杀!   杀得此刻天翻地覆,电闪雷鸣。   姬景禄站在天公城下,阿鼻鬼窟的上空,截断所谓“两界”的枢纽,令阿鼻鬼窟的力量,无法支持天公城。   他双手微垂,神态轻松,俯瞰着鬼窟里慢慢上浮的两双眼睛:“你们最好不要过来,我很可能……会打死你们!”   天鬼有名“幽鸢”、“玄父”者,正在其中。   修行到了此般境界的鬼物,早就不惧气血,也不在乎烈阳。但面对体魄炙烈的武夫,仍不免在气势上弱了几分。   姬景禄只身立在阿鼻鬼窟上空,诠释什么叫“一夫当关”。   幽鸢的眼睛是幽蓝色的,其间跳跃的鬼火是飞鸟形。她的声音带来梅雨潮湿的感受,慢慢往人心里沁:“姬景禄,你哪里来的自信?”   “你看,你知道我。而我在来之前,才临时看了一眼你的名字。这就是为什么我有这样的自信。”   姬景禄居高临下:“你们在阿鼻鬼窟里生活了很多年,景国人从未过来驱逐你们。不是因为腾不出手,是因为你们很懂事,不曾扰乱现世秩序。更是因为,景国不视你们为威胁——现在退去,仍如当初。”   阿鼻鬼窟之中,玄父的声音十分沧桑:“人死方为鬼,我们因为种种不甘而存在,醒过来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但是姬景禄,我曾和你一样。”   “你意气风发,你锦衣玉食。你看遍春景,你享受人间。”   不断翻滚的黑雾之中,高约丈八的狰狞鬼躯缓缓上浮,他生了一对深邃的铸铁般的牛角,角上有螺旋的鬼纹。眼睛仿佛被锈蚀了,混淆的一团堆砌着,不能够看真切。   “我们不愿意去幽冥被奴役,也不能明明活着却归于源海。我们只是想有个地方偶尔透透气!但伯鲁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和你一样。”   天鬼玄父踏鬼雾如阶,一步步走上来,越走越高壮:“和你一样!”   他在黑黝黝的阿鼻鬼窟之中,却把他的阴影投向天空。   幽鸢纤细的身形跟在他身后,走在他的阴影中,唯有一双眼睛是亮的,仿佛漂浮的灯笼。   “你怎么可以让我退去呢?”玄父问。   他对人间的渴求,燃烧在幽鸢的眼睛里。   “理想非常美好。”姬景禄五指一张,将铁扇拿在手中:“但要有命去实现。”   就此在空中一跃而下,武躯瞬间膨胀起来,身上锦服直接炸开如碎蝶。   嗡~!   仿佛巨弩上紧了绞索的声音。   姬景禄的武躯不断膨胀不断绷紧,身外竟然有九条大筋浮现,彼此纠缠,而竟盘身如龙!   俄而探爪扬须,真成龙形。   青筋龙首交汇在脖颈,仿佛撑着他的脑袋,仿佛共同举起王座。   九龙举日!   天鬼玄父狰狞的鬼躯瞬间被比作了玩偶般。   有别于【血肉生灵】、【鬼斧神工】的另一种顶尖武夫体魄,【九龙盘武】!   相传太古龙皇盘吾氏,体魄无敌,横扫诸天。   道国传承古老,姬景禄以传说中盘吾氏的体魄来自我雕琢,完成武夫的蜕变,而终成此身。甚至于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时候都不能真正把握,直至武道登顶才显身!   他的武躯有如此爆炸性的力量表现,他的脸却还是那么的温润斯文。   但眼睛稍稍一抬,便有一种残忍的威严。   手中铁扇也随之膨胀,他抓着合拢的铁扇,像拿着一根混铁棍,跃下的同时便将这铁扇也砸下,极其粗暴地当头砸落。   “退下!”   此身即为力之极,此意即为武之巅。   诸天万界,一身横之。   咔!咔!咔!   阿鼻鬼窟的窟口都在开裂!   这是景国向全天下展现肌肉的时候,也是姬景禄伸展拳脚的时候。   他需要让人知道。   他为什么能够接掌斗厄,为什么可以开拓中央武道,砥砺景之武卒!   景九甲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想像,而是必然会实现的结果。   打出来的是景国的威严,轰开的是斗厄军的前路。   天鬼玄父额头倏而生出一块硬骨,骨纹是诡异的蓝绿两色八卦之形,自牛角的两端投下力量来,这块八卦硬骨轻轻一旋——   自这鬼骨八卦中,猛然疾射出蓝绿色错杂的光柱,轰轰隆隆,死死抵住姬景禄的铁扇,将其往上抬。   当然并不能抵住九龙盘武身的力量。   但他并非孤身。   在他身后的天鬼幽鸢,猛然后仰,煞白之面,猩红之唇,鬼发飞散张扬,深深扎进洞壁,仿佛结为蛛网。来自鬼道的力量托举着他们,瞬间巩固了阿鼻鬼窟的入口。   山川大地都是这张网,支撑着他们,只往前,不往后。   阿鼻鬼窟无底无边,无数岁月里不知积累了多少鬼物,在永远地沉沦与消解。   在天公城建立,阴阳贯通之后,它就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钱塘君选了一个好地方,真正有经营的潜力。   平等国不应该,也不会放弃它。   当然阿鼻鬼窟是这样沉晦凶险,向下探索并不容易。钱塘君坐镇天公城,全身心地投入经营,发展已经如此迅猛——在鬼窟的探索也非常缓慢。   对天鬼们来说,爬上来同样艰难。   “不想再回去了!”   “你若觉得我们应该回去——”幽鸢森声而啸:“那就请你下来!”   鸢鸟鬼影竟然飞出她的眼眸,在尖锐的唳声里,一霎即铺天盖地,如浓云蒸腾,向姬景禄而去。   但即在此时——   轰隆隆隆!   天公城的城墙轰然倒塌!   幽鸢和玄父几乎同时停止了进攻,面露惊色!   砖石乱飞中,一块巨大的石匾横来。   上书“天下人族是一家,万类出身无高下”。   被一只以金线绣出帝室天纹的靴子,踩在其下。   靴子的主人,是个身披绣金蟒袍的男子,身形颀长,神眸如电,中央帝国晋王姬玄贞!   天公城里的战斗,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   有整座天公城的加持,里里外外那么多两界之民的帮助,钱塘君本身也并非弱者……竟然一刻钟都没撑下来。   可以说绝大多数天公城民都没来得及参与战斗,整座天公城还未彻底运转起来。   甚至于两尊天鬼下定决心,从鬼窟深处爬出来援手,同姬景禄交手还不到数合!   单骑入阵,斩将夺旗,便是如此了。   姬玄贞究竟有多强!?   “阴阳贯通,两仪福地?”   大景晋王足下轻轻一碾,石匾顷刻四分五裂,漫天都是不成轮廓的碎石,只有一个完整的『人』字,在空中不断地翻滚。   “人鬼殊途!”   这便宣读了那些鬼物的命运。   “不肯回去?”姬玄贞大手一抓,从高穹引下五道青雷之龙,咆哮着杀入鬼窟:“别回去了!!”   幽鸢和玄父对视一眼,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更不再放什么话。当场溃为鬼雾,就此消失不见。   钱塘君的实力他们再清楚不过,对方就是在鬼窟之中将他们打服,而后才能阐道,才论及理想,才将他们说服。   可这样的借越国末帝龙气而成就的强大天鬼,占据地利,都扛不住姬玄贞的攻势。   他们怎敢被姬玄贞沾上?   轰隆隆隆,雷龙乱舞,电蛇飞窜。   两尊天鬼虽然退却,姬玄贞引来的雷龙却并不罢休,而是继续在鬼窟中肆虐,等闲鬼物,根本触之即死。这一瞬间杀死的鬼物难以计数,鬼物被杀死所化的青烟,几乎蒸腾成云!   “神话时代都落幕,再来说什么贯通阴阳——”姬玄贞面无表情,只给了一个冰冷的评价:“黔驴技穷!”   姬景禄身上的气血,如同沸腾的火山逐渐缄默,平静地眺看远空:“看来他们不打算留下咱们,也并未在天公城寄托所有希望——一个够分量的都没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姬玄贞只道:“阴沟里的老鼠,没惹上咱们也就罢了,现在怎敢露头?”   今天来的无论是圣公、昭王、神侠,甚或一起来,也都得死。   平等国是理智的。   这理智不仅表现在今日。   也在于这几年里,天公城里始终是钱塘君一人在经营。虽说是代表平等之理想,站在台前,但整个平等国没有第二个站在明面上的人出来。   换而言之,他们深刻明白自己不容于世,虽则选择了这么一个易守难攻的险地,也时刻做好切割准备。   若要真正扫灭平等国。或许应该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再让他们经营一些年月?让这里更难割舍,才能割下更多。   姬景禄把视线收回来,看向已经被打成断壁残垣、犹有浓烟滚滚的天公城:“您把伯鲁放走了?”   城里还有许多残存的人,鬼物倒是一个都不剩。不过并没有天鬼的尸体。   “战斗结束得太快了,也许给他们营救的时间不足够。”姬玄贞看不出太多情绪,拔身飞向高穹:“是时候验证他们的理想了……扫灭天公城可以说是事发突然,现在给足了机会,救还是不救?”   姬景禄在原地静静地待了一阵,这会还是清晨,天光明亮。   三月初四有一个不错的开始。   他知晓这场追杀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可能是一天,可能是两天,取决于救伯鲁的人什么时候出手,又或者说——如果确定不再有人救。   至于现在……   姬景禄转过身,看着远处慢慢走来的两个人——一个头戴楚国皇族玉冠、衣着却相当简单,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的男子,以及一个样貌平平但很干净的光头——该和楚国人聊一聊了。   ……   ……   “聊一聊?”有个声音忽然这样说,似在耳边响起。   床上的女人双眸紧闭,呼吸悠长,仿佛还在熟睡。   “都日上三竿了。”那个声音说:“借来的身体也要睡觉吗?”   仵官王睁开眼睛,当然掐诀的手并未放松,脸上的笑容十分无害,甚至带出一丝令人作呕的媚意来:“东王谷的苏长老说,普通人每天至少要保证四个时辰的睡眠,这样才能有更好的状态来工作和生活,有利于巩固寿元——我既然借来这具身体,自然就要对这具身体负责。昨天晚上工作太晚,白天补个觉。”   他扭头看向床边不知何时放下来的椅子,以及椅子上坐着的不速之客。   那里是恍恍惚惚的一团影子,怎么也看不真切。   “我的好兄弟呢?”他敏感地问。   “你没有猜错。”坐在椅子上的人,施施然道:“就是你的好兄弟帮我找到你。”   “你把我的光明兄弟怎么了!他的尸体现在在哪里?”仵官王大怒起身!   地狱无门仵官王,以德报怨的典范。   他不关心他的好兄弟是否出卖了他,他只关心他的好兄弟有没有留下全尸,又被抛弃在哪里!   床边坐着的人波澜不惊,用一把锉刀在修指甲,慢吞吞道:“他很懂事,所以他还活着——不知道你懂不懂事呢?”   “那当然。用过我的人都说好,我是出了名的懂事呀!”仵官王听到兄弟还没死,这颗心总算放下了。将腿一叠,在床上摆了一个予取予求的坐姿,换上了一个谄媚的笑容,娇滴滴道:“尚不知这位大人名姓,不知如何称呼啊?”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来者修为高深,无视了他的噁心攻势:“我只是个不名一文的小角色,走在阳光下也不会被人注意。今春风景甚好,来此与你结个善缘。”   “您不妨……说得更直接些。”仵官王谨慎地道。   “那我就把话说得直接些——”那人翻掌将锉刀收起,恍恍惚惚的一团影子,也好像坐直了:“中央天牢,你还记得吗?”   仵官王的媚眼,瞬间凶狠地竖了起来!   那人视若无睹,慢条斯理:“记得自己……是怎样出来吗?” 第五十二章行于长夜   “中央天牢……我当然,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仵官王的表情很平淡,眼神透露出强行压制但无法完全掩饰的怨恨,以及内心深处的恐惧。   这自然是表演。   从择人欲噬到坦诚沟通的姿态,他只用了一个眼神的变化。   他先前当然没有在睡觉,而是在修行。   这具尸体他养了很久,堆砌了不少尸道资源,已是最能发挥战斗力的那一具。   理论上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无声无息地靠近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若不是实力悬殊如此……他岂是愿意废话的人?   堂堂仵官王,面前只有两种人——被他所操控的尸体,和早晚成为尸体、被他操控的人。   这个大白天不让人睡觉,跑过来装神弄鬼吓唬人的家伙,自然是后者。   “很高兴你还记得!”坐在那里的人说道:“如此我可以免了些口舌。”   “我是个念旧的人!”仵官王说:“地——”   “嘘——”坐在床边的人及时阻止:“不要直呼其名。那位大人现在正在关键,最好不要为你我分心。”   “我懂!”仵官王表现得很配合:“今日尊驾来此,不知那一位……有何吩咐?”   他当然永远忘不了中央天牢的风景,有机会他还一定要报答他的义父桑仙寿。   但更忘不掉那位……地藏!   能够不着痕迹地创造机会,令他成功逃出中央天牢。他至今都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逃离。就好像所有的意外都是为了那样一个结果,而结果已经先一步被地藏决定。   这已经不是他所能够想像到的力量。   要知道整个地狱无门那么多凶人,被中央天牢抓到后,唯一的努力目标也只是速死。他虽是地狱无门的元老,阎罗中的表率,能在中央天牢受千般刑,熬万种苦,艰难地等待机会,也从没想过自己真能逃脱。最大的奢求,也只是被桑仙寿看上,从此吃上景国的皇粮。   而地藏隐没在时间深处,是桑仙寿远不能企及的存在。   如今虽然已经逃出来,海阔天空,身无所拘。但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干杀手已经是非常省力的工作了,他还能躺着挣钱不成?   “要你做的事情非常简单。”坐在那里的人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仵官王警惕地看了看他,并不敢靠得太近,把自己的耳朵拧了下来,完完整整地递过去:“您请讲。我一字不漏地听着。”   椅子上的人听不出情绪地『呵』了一声,真个就把这只耳朵接过去了。   “有件事情我得提前说一声。”仵官王的表情十分淳朴:“我这段时间在上工呢,我的老大,是个非常凶残的人——我是说,如果您的吩咐跟我的工作有什么冲突,我这边不能确保毫无疑问地完成。当然我非常愿意为那位大人做事!但是这个世道太乱了,我这种善良的人很难生存。头顶都是爹呀!”   地藏的手段他无法想像,地藏的要求他不敢抗拒。地藏所涉及的危险,他更不敢视而不见!   这时候头顶有个老大的好处就体现了,进则全靠自己,退则老大逼的。老大可不就是扛事儿的?   至于老大扛不扛得住……   他一定会继承秦广王遗志,将地狱无门发扬光大!   “应该不会冲突。我只是要你做一件顺便的事情。”坐在椅子上的那人,意味深长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正有人在跟你的老大谈。”   仵官王悚然一惊!   你还认识我老大,你怎么不早说呢?   “其实我的老大……很厚道!有时候严格一点,也是为我们好。长兄为父,父爱如山嘛!”仵官王努力措辞。   “我不在乎你的老大如何,他对我们的事情没有任何影响。”坐在那里的人,平静地说道。   外间虽然已经大亮,房间里却很暗,厚重的帷帘把光都隔绝了。   仵官王不怕光,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总是让自己处在阴暗的环境里。他的好兄弟林光明,却是很爱晒太阳,永远待在窗明几净的地方。   代表地藏而来的这个人,非常的自信,好像并不把秦广王放在眼里。   当然地藏的确有不在意世间蝼蚁的资格。   不过现在听到的这句话,有机会一定要转述给秦广王听才是。   “找我老大的那些人……”仵官王斟酌再三:“你们是一伙儿的吗?”   他猜想会不会是同一个组织的不同部门。   坐在椅子上的那人,意味深长地道:“有机会的话,可以是,但现在还不是。”   说着,把仵官王的耳朵递了回去。上面还挂着一只耳坠呢,是一枚保平安的玉观音,在那里摇摇晃晃。   仵官王默默收回耳朵,当然也收悉了地藏的指令。   事情倒是不难办——至少看起来不难。   但是……   “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仵官王很不好意思地道:“当初那一位送我离开中央天牢的时候,曾说只要我离开就够了,不用付出任何条件。您现在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一开始没有讲这个,是因为知道讲了也没用。对方既然以地藏的名义找上门来,坐到他旁边,他就没有拒绝的资格。   而现在之所以讲,当然是为了……加钱。   做这种活儿,还得瞒着老大,说不定就把老大坑了。   危险且不去说。   他的良心多痛啊!   “所以我现在是跟你说缘分,而不是说责任。”坐在那里的人,笑吟吟的:“没关系,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讲。只要在合理范围内,我都可以满足你。”   话锋一转:“但如果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办不好……”   “我一定竭尽全力,尽心为大人办此事!”仵官王大声承诺:“若有不成,你可以杀了我的手足兄弟林光明,把他的尸体放在我面前,让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呵呵呵。”坐在那里的人笑了两声,又慢慢地收敛:“我不会留尸体给你。我会把你变成尸体。”   他的话是一句一句地说,仿佛每一句都是必然会成真的现实。   仵官王干笑两声:“您就放心吧!我在地狱无门里,也是业绩最好的那一个!事情交给我,就代表着成功!”   想了想,他又问:“对了。您刚才说,有人正在跟我的老大谈,那人是谁?他们又在谈什么?”   “等秦广王给你任务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坐着的人声音慢慢下沉。“你最好不要让他知道,有人找了你。更不要让他知道,你知道有人找了他。这是我们的秘密。”   声音在黑暗里沉坠下去,其人也在黑暗里消失了。   “你在中央天牢里所遇到的,都是秘密。”   下一刻。   仵官王翻身而起。   落地轻盈得像一只猫。   一双眼睛直接飞出体外,在空中滴溜溜地乱转,瞬间扫遍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但什么痕迹都没有发现。   甚至那只椅子,也并不在床前!孤零零的在窗边。   不知那人是男是女是何面貌,不知是何时来,如何走。   刚才发生的,甚至像一场梦。   仵官王竟不能确定它是否真实发生。   他恍惚意识到,那人并非真实地出现在这里,并未真正降临。其身或在千里、万里外。   而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更谈不上反抗。   这是什么样的手段?   直到林光明焦急的、关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切才现实起来——   “大哥!大哥!你醒了吗?你还在吗?”   ……   ……   天公城已被击破!   这消息轰传天下。   陨仙林的地利并不能保护理想,神霄将至的天时也不足以支持平等国肆意妄为。   在当今这个时代。当目标站到阳光下,霸国想毁灭谁就可以毁灭谁,唯一需要考量的,只是代价。   景国不过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平等国第一次站到台前的尝试,就这样失败了。平等之旗才扬起,就已折断。   开始算是轰轰烈烈,结束却只能算是景国所掀起的骇浪里,其中一部分波澜。   和国,原天神,平等国,天公城……下一个是谁?   大景晋王姬玄贞独自走进天公城,一人敌一城,不到一刻钟时间,就面对面地轰破了天公城。   天公城里收拢的两头天鬼,被武道宗师姬景禄挡在鬼窟之中,几乎是在城破的当刻就逃离,根本没有与姬玄贞交手。   钱塘君伯鲁仅以身免,重伤逃遁。   但平等国在天公城的经营,为之所倾注的心血,被扫荡一空。   此役,平等国内部无人援手。   什么圣公、昭王、神侠,十二护道人,无人敢露头!   姬玄贞对伯鲁展开追杀,已经一路从南域追杀到了东域,正往海上走。   齐国对此保持了缄默。   在中央帝国晋王府击破天公城、赶走钱塘君后,默许平等国在陨仙林建城的楚国,终于有了反应。   大楚太子熊谘度和大楚国师梵师觉联袂而来,以算是友好的态度,表明打算接手天公城的心情。   漂亮的表达是——履行霸国义务,稳定陨仙林秩序,镇压阿鼻鬼窟。   玳山王姬景禄理所当然地提出了一些条件,毕竟天公城是晋王府辛苦打下来的。   但双方显然并没有谈拢。   姬景禄彻底将天公城夷平,这才离开。   熊谘度和梵师觉倒是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礼送姬景禄,一路送到陨仙林外,然后召集人手,在原址重新建城。   公开的情报就是这些。   ……   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被连绵的群山吞噬了。   张牙舞爪的黑色,成为这个世界的底色。   黑色的夜里有一张黑色的面具,覆盖着曾经举世惊名的脸。   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孙寅,坐在墙头,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现在那些灿烂的人和事,年轻的飞扬的色彩,他也曾经经历过。   时间,怎么这样坚决呢?   他不是一个人坐在这里。   但却是一个人看夕阳,看黄昏如何变成夜晚。   他的同伴,是一个五官厌世的美丽女人,叼着玉烟斗,站在巷子里,靠墙慢慢地抽烟。无论天色怎样变化,都不曾抬头看一眼。淡淡的烟雾,让一切都若隐若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他们因为不同的痛苦,追求同一个“平等”。   但平等,真的会来临吗?   天公城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时间到了吗?”   在夜色降临的这一刻,一个行商打扮的人,推着独轮车,车上载满了各种货物,从巷子的尽头,骨碌碌地滚来。   他长得实在很有亲和力,见人三分笑,在四下无人的黑夜,也并不让人警惕。   他笑着问。   仿佛在问,是不是可以回家——事实上他们正要出发。   人怎么可以笑得这样快乐啊。   平等国里真的有快乐的人吗?   认识钱丑已经很多年了,这人总是笑眯眯,说着和气生财之类的话。   但今天……不见得还有明天。   “时间差不多了。”孙寅说。   “等我抽完这袋烟。”靠墙的赵子道。   钱丑把推车放定了,慢慢地收拾他的货物,一件件拿起来擦拭,又一件件放好。   孙寅也静静地看星空。   在今夜这样的时刻,他们彼此都多一分体谅。   “一直忘了问,今天倒是有点好奇。”赵子叼着烟斗,漫不经心地看着钱丑的货车,梳子、胭脂、水粉、镜子、拨浪鼓……   “怎么你的车上,除了小孩子的玩具,就都是女人的物件?”   所有人都知道,赵子从不好奇。   所以钱丑很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他笑着说:“这你就有所不知,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赚!”   他又看了赵子一眼:“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赵子慢慢地道:“我有一个朋友,也总是这么劝我。”   “但是你并没有听。”孙寅在墙头上说。   “不。”钱丑道:“我想她听过!”   赵子慢慢地吸着烟,不说话。   孙寅有些讶异地看了钱丑一眼:“想不到你比我更了解赵子。”   赵子道:“我想他只是比较了解女人!”   钱丑摊了摊手:“这可太难了。”   孙寅看着他问:“跟你的家人、朋友——也不知你有没有——说再见了吗?”   知道孙寅就是游缺的人,并不多——倘若秦广王和卞城王真能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的话。   平等国内部,也就三尊首领,和前去接应他的护道人褚戌知晓。   同样的,他对赵子、钱丑的真实身份,也并不了解。   就如圣公所言——天下有志于平等者,但求同行一路,不求同行一生,但求问心有此志,不必相逢,不必相知!   事实上问题一出口孙寅就有些后悔。   平日里他绝不会问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也绝不会得到回答。   大约是今夜的月色,太单薄了。   “一定要好好地告别。”赵子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强调道:“不然会非常,非常的遗憾。”   “算了吧!”钱丑笑道:“我不是个擅长告别的人。”   于是三人都沉默。   星星在夜空寂寞地闪烁。   烟斗上的明灭,也是人间的星。   在十几个呼吸之后,赵子的烟斗熄灭了。   “走吧。”她说。   她将这只玉烟斗擦干净,放进烟袋。   转过身,率先走进了黑夜里。   钱丑推上了他的车,孙寅从墙头上跳下,就这样排成一条线,不回头地驶进了长夜。 第五十三章朝阳   “呼……”   楚江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寒雾在空中弥漫着霜色。   她又一点一点地吞了回来,露在面具外的眼睛,在瞳孔之中,凝出一朵精致的雪花。   身上反而慢慢地回暖,开始有了人的体温。   “你的想法很危险。”她尽量客观地说。   “简直没有办法设计。”   “景国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原天神跪下了,天公城覆灭了,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够阻止他们报复,甚至那些霸国都不去触景国的霉头。”   “之前杀姬炎月,还是在她执行秘密任务、不能公开的时候,还有一真道吸引注意力,都直接导致了组织的覆灭。所有人差不多都死一遍。”   “上次在沧海你也说过,以我们的实力,哪怕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知道靖海计划是什么,也没有能力阻止。就算一头撞死在中古天路,也没办法影响它。”   秦广王早已经放弃对靖海计划的追溯了——根本也用不着再追溯。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靖海计划就是景国国相闾丘文月提出,景国皇帝姬凤洲亲自推动的计划,是中央帝国在沧海的重要尝试。佑国所发生的一切,只是那伟大宏图里不起眼的一处边角。   佑国某一座下城里某几个人的痛苦,连涟漪也算不上。   现在找谁报复呢?   靖海计划也失败了。   九子异兽全部枯竭。   闾丘文月虽然退任,修为倒转,但还是强真人,且一直在景国境内,根本没有杀她的可能。   或许该停下了!   难道还能把姬凤洲当目标吗?   很多亲历者觉得刻骨铭心的事情,已经根本没人记得。   “首领。”楚江王认真地道:“我不觉得你还应该记挂这件事。”   秦广王正坐在一张书桌前,穿一领儒衫,相当的有书生气质,手中执笔,正在……画符。   他在黄纸上专心地勾画着,头也不抬:“这只是一门生意。”   “这不是一个好生意。”楚江王道:“在当前这个阶段,但凡跟景国扯上关系的生意,无论对方出价多么昂贵,我们都应该拒绝。”   秦广王欣赏着自己所画的歪歪扭扭的血符,像在欣赏什么绝世美人,漫不经心地道:“有人曾经救了我一条命,那是这次任务的酬金。”   楚江王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她有一万个拒绝的理由,被这一个就击碎。   ……   “什么?让我们去救李卯!?”   十方鬼鉴之中,属于阎罗王的那一格里,没有被面具遮住的眼睛,非常清晰地瞪大了。   虽然他已经对秦广王献出所有,五体投地地表达忠诚。   在这一刻也不由得动摇。   他怀疑秦广王是不是想借刀杀人,趁机干掉他——按理说要干掉他也不用这么复杂啊。   景国摆明了拿李卯在钓鱼,且钓的是圣公、昭王、神侠这样的大人物。   地狱无门什么体量?也去掺和这件事?   哪怕加上新来的两位,所有阎罗绑一块,也挂不满这根巨大鱼钩!   作为一个活水不竭、蒸蒸日上的组织,地狱无门从来没有停止过纳新。   考虑到转轮王还在中央天牢里受折磨,没有明确死去,要招新的也就三个位置,宋帝王、卞城王、泰山王。   出于某种原因——据说是卞城王留下的那只宠物很严格——总之第六殿暂时空悬。   新鲜补充的是宋帝王和泰山王。   仵官王已经检验过了,都非常新鲜。   两位才加入组织不久的阎罗,第五任宋帝王和第五任泰山王,亦在此刻面面相觑。   他们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地狱无门统共建立还没几年,他们就已经是第五任……   这是奔着找死去啊。   新任的宋帝王语气严肃,给人一种刚正不阿的感觉:“您说的这个李卯……是我们知道的那个李卯吗?建天公城的那一个?”   他的真实身份,是东域弋国当代门面,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蔺劫。   借助星月原战争、伐夏战争,两次战争攫取的资粮,又有稷下学院进修的经历,去年九月才艰难地成就了神临。   跟那些绝世天骄不能比,但已经是弋国的骄傲。   更艰难的还在以后。   弋国最强的修士,也就是大将军阎颇,也才神临境,根本没办法给予太多指点。给了他也不敢听,阎将军早就没了洞真的指望,更可怕的是,阎将军自己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一步……   往前已经无路,尽弋国之资源,过往之积累,将他推举至此,已是极限。   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星月原战争上,追随晏大公子作战的经历,给了他非常大的刺激。   他也想过把道元石当石子扔的富裕日子啊!   这世道,有背景的靠背景捡钱,没背景的只能拿命挣钱。   他这样有个国家供养的,已经算是很好,至少在超凡前期强过很多人,但到了高品,只能反过来被国家拖累。   国家于他已无所益,他于国家却已是所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说个现实点的——他甚至都不敢轻易跟人动手,生怕受伤。一旦金躯受创,玉髓有失,只能自己躺在家里,慢慢恢复,耽误修行时间不说,极容易留下后遗症,损伤本源。治是治不起的,去齐国太医院治一次,差不多就要掏空国库。   手头拮据的超凡修士,多少会练一两手医疗道术,有点小问题自己就解决了。但术业有专攻,想要练到能治疗金躯玉髓的地步,所耗苦工也难计日月,更非有医道天分不可得。   要不然仁心馆和东王谷怎么一车车地赚元石呢!   对于蔺劫来说,选择并不多。   齐国最近没有战争,东海已经靖平,什么祸水、虞渊,一个比一个困难。   这些年风头正劲的地狱无门,就进入了他的视野。   做杀手没什么不好。   百业无贵贱。   名满天下的镇河真君,昔日还为博望侯门客呢。   顺便一提,朝闻道天宫他也参加了,没有考过——出题的忒不是东西,不想让过就直说,变着法儿的为难人!   剧匮的格局,比姜阁老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虽然出生在亲近法家、受三刑宫影响很深的弋国,但蔺劫非常不喜欢法家。   尤其是在他表达想去三刑宫进修的愿望,却被冷冰冰地拒绝之后。   什么法家圣地,不过如此。   还不是任人唯亲,一点都不公平?   退一万步说,不是法家门徒,没有学过法,就不能去法家圣地进修了吗?   他没办法,只能靠自己。   杀人放火宋帝王,国家栋梁蔺将军!   在地狱无门待得还挺开心的——做了几次任务,囊中逐渐丰盈——直到今天。   组织首领平时看着挺聪明,这次发哪门子疯?   他愿意拿命去拼,不愿意拿命去送。   他死死盯着发布任务的楚江王,但凡对方说个『是』字,他立马去景国举报,领个悬赏得了。   考虑到景国人的傲慢,为了避免这段杀手经历被人知晓,或许应该转一道手,又或许……不知姜真君有没有兴趣铲除这个毒瘤呢?   楚江王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十方鬼鉴映照着制式面具下不同的眼睛,不同的眼睛里是相同的抗拒。大家都很清醒。   唯独从来不戴面具的秦广王,还像个清俊书生,在那里写写画画——如果佑国不是那样一个佑国,如果景国不曾在那里养龟,他或许真的是一个书生吧?在青崖书院,或者龙门书院。   “是你们知道的那个李卯。”楚江王道:“但我们的任务不是救李卯,只是让人以为我们是救李卯的人。”   “有什么区别呢?”平等王道:“我们这些人去救李卯,是必死的结果。让人以为我们是救李卯的人,也是必死的结果。”   虽然他是平等王,但和平等国一点关系都没有,也并不认可平等国的理想。甚至于他不觉得平等国那些人是有理想的。   不过是一群暴徒罢了。   地狱无门当然也是一群暴徒,但他们明码标价,清清楚楚,一手交钱一手杀人,不画饼,不立理想牌坊。   “区别很大。”楚江王似乎永远是冷静的:“第一,救李卯是不可能实现的任务,假装成救李卯的样子,却很容易实现。第二,真救李卯和假装救李卯,投入完全不同,选择也多了很多,你说后者也是必死的结果,我不同意。真刀真枪地砍杀,和远远地摇旗呐喊,风险是一样的吗?”   “第三,我现在不是说区别。我要说,我们完成任务后,逃脱的可能。我也不想死,秦广王也不想死,我们不会做必死的选择。”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你们觉得这件事情很危险,没有希望,当然是知道景国会在这件事情里做什么样的准备。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捕鲸的网,反而抓不住小虾米。诸位细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为圣公、昭王那等衍道强者准备的杀手锏,舍得对我们使用么?”   “姬玄贞特意杀进天公城,独独放走了一个伯鲁,景国人的目的是什么?无非是觉得杀一个伯鲁并不足够,想用伯鲁钓出更多的、更有分量平等国成员。”   楚江王道:“我们不是景国人的目标,不是么?”   “雇我们的人——我就直说了——平等国的目标是什么?他们是要救伯鲁的,但却先请到我们,无非是让我们放个烟雾,吸引景国人的注意力,景国人也一定能知道这一点。试问在平等国成员和我们之间,景国人会优先追杀谁呢?”   “我们跟景国之间没有仇恨,没有利益纠纷,我们只是纯粹的杀手组织。谁给钱,就为谁办事。这一点天下皆知。这一次景国和平等国博弈,我们只是路过,只是摇旗呐喊,壮壮声势,一有不对就离开,真的危险很大吗?”   “酬劳就很丰厚!”   她掰开了,揉碎了,一条条的分析。   本来毫无可能的事情,在她的分析下,仿佛真有了实现的机会。   “话是这么说……”第五任泰山王迟疑着道:“保不准景国那些准备收网的强者里,谁就心情不好呢?”   这位新来的阎罗真实身份楚江王还不知道,地狱无门纳新只看能力,别的什么都不管——只听秦广王说,似乎是个水族。   去年的治水大会之后,水族不似往常那么低调,好多水族高手都出来显示存在感,为族群争取更多的话语权,也更主动地融入这个时代。   毕竟是这样庞大的一个族群,神临强者还是很多的。很难锁定具体的身份。   楚江王道:“你出门随便逛一圈,也有可能遇到哪个强者心情不好。也有可能哪个可怜的人,遇到你心情不好。泰山王,那以后就不出门了吗?”   作为一个水族,跑出来做杀手,定然是有拼搏的理由。   这话正好戳中泰山王的心情。   他闭上嘴,不再反对。   直到楚江王说服了所有人,秦广王才放下描红的硃笔,满意地看了看咒符,面带微笑:“好了,就这样。”   忠诚的仵官王和都市王自然是不用说服的,无论秦广王布置什么任务,他们都会坚决地支持——甭管是不是真的付出行动,口头上的支持永远不会缺席。   救李卯算什么,就算尹观说要杀姬玄贞,他们也会大喊“首领英明”!   ……   ……   道历三九三零年,三月初五。   晨光很轻易地就撕碎了夜幕,天空没有几朵云彩。   看起来会是个好天气。   仇铁站在黄河边上,像一尊沉默的铁塔。手里握着一条准绳,平举在前,绳头便笔直地坠落,在水中飞速下探,惊退许多游鱼。   这是一件简单但繁琐的工作,不费什么神,但需要有足够的耐心。   长河汹涌,水位不断变化,淤泥或堆积或冲刷,河岸常有起伏。   作为景国敕封的“河官”,脚下虽已不是景国的领土,却也没谁敢拦路。   他需要算出这一年的全新的一百零八个水位点,然后挨个测量,以得出最准确的水位数据——他这边会算一遍,魏国龙虎坛东方师、龙门书院院长姚甫、黄河总管福允钦他们也会算一遍,四方相验无误,才是最后公开的数据。   根据去年治水大会的讨论结果,黄河之会仍会继续。   从水位来看,也就是这两年的时间了——距离上一届黄河之会,不会超过十三年。仍然在十年至十五年的范围内,符合过往规律。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长河并没有太大的动荡。只要黄河之会顺利地开上一届,长河龙君身死的影响,就被彻底抹平了。   仇铁看着远方,远处的天马原,抬眼就能看到,殷孝恒停尸于彼——正是彼处泥沙被冲刷,造就了此处黄河河段。   但被长河冲刷的,何止是泥沙呢?   他作为河官,还要清理天马高原上不小心泄露的黄昏神意——旧时代的残留,是新时代的剧毒,泄露一点都遗祸无穷,遭殃的是两岸百姓。   殷孝恒的死,对所有景国人来说,都是晴天霹雳。   他也去天马原上看过一眼,守在那里的三位真君已经离开,但那里的一切都已经凝固了。他也在想,这件事情最终会如何收场。   太阳仿佛是在天马原后面升起的,是一种橘红色的辉煌。万万里的云霞,一点点地染开。   修身养性多年的仇铁,很喜欢这景色——   永恒的黄昏之后,是永远会升起的朝阳。   他的眼睛,也被晨曦晕染,晕红染金,是代表着希望的颜色。而后骨碌碌,从眼眶中滚出来!   仇铁的道躯骤然绷紧,但又在一瞬间瘫软。   他仿佛嗅到淡淡的烟草味道,隐隐知道有人靠近了。   可仅剩的那颗完好的眼珠,只看到一只飘在水面上的拨浪鼓,随波逐流,有一搭没一搭地晃。   那是大景帝国之河官,所见最后的景象。 第五十四章青山不埋骨   景国新任河官仇铁的尸体,放置在黄泥所堆积的高台上,仿观河台之形制,又与天马高原上的殷孝恒遥相呼应。   前一日在天京城公宣平等国为罪魁祸首、誓言诛灭的楼约,前来接收了这份礼物。   这无疑是巨大的挑衅。   来自平等国的报复,已经开始了。而竟如此强硬,如此激烈!   殷孝恒已经死了两天,天公城塌于昨日。   景国大索天下,极其狂妄地展示威严,根本无所顾忌,也无人敢撄其锋。   可是三月初五这一天,在长河之岸,黄河一侧,平等国正式对景国宣战!   今日堆尸高台,即是最后的“礼”。明日青山不埋骨,长河不涤魂,在哪里遇到景国人,就在哪里杀死景国人。   这是一封向整个现世公开的战书——   作为天公城被摧毁的后续报复,平等国从今日起,要杀尽景国所有落单在外的强者。   无论是真人,还是真君!   正在被追杀的李卯,平等国救不了,也不去救了,他们要和景国进行无休止的、对等的血腥猎杀!   每一个平等国成员的鲜血,都要用景国人的性命来偿还。   自平等国建立以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展示如此姿态。   血腥,暴烈,极端。   在过往的那些时候,无论其他人怎么看待,不管天下如何评说,平等国始终以理想者自居。   “渴饮阴沟之水,志在洗涤天下脏污。”是他们常常宣称的口号。   可以忍受痛苦,可以寄身暗渠,可以与这世上最阴暗的事物为伍,以此度过长夜,但志向高洁。   他们绝不自认,也绝不愿意被人看作一个纯粹的暴乱组织。   掀翻国家体制不是目的,“人人平等”才是理想。   在这中间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过程!   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聚集到共同的理想之前。但作为“有志于平等者”,又有不同的达成理想的手段。   在平等国内部。   就算是三大首领,也并不认识所有人。   每一个加入组织的新人,只有通过十二护道人的推荐,再经由三位首领的考察,而后才能加入。   当然,三位首领也都有直接把人带进组织的权利。   每一位首领,基本上只了解自己考察过的那些——这当中可能昭王认识的人最多,因为他有独特的为人改容的神通手段,哪怕真君都看不出。很多平等国成员,需要遮掩自己的本来身份,都是去找他。所以昭王也确实是平等国三大首领里最忙碌的那一个。   比如圣公亲自收进组织的王未,就是昭王为其改容,而后圣公将他送进酆都鬼狱,同楚国做交易。   整个平等国也只有昭王和圣公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这种极度隐秘的机制,最大程度上保证了组织的生存,任何一个人被抓捕,都不会导致整个组织的覆亡。   “不必相识,不必相知”的理念,也导致平等国的行为并不完全统一。   故而在很多人的眼中,有很多种样子。   有人认为平等国代表了公平、正义、平等和真理,也有人认为它比最极端的邪教还要残酷、邪恶。   即便是三位首领,关于平等的答案、平等的实现,也都不是完全一致。更遑论其他的护道人。   比如昔日昭王在东域策划的齐国内乱、齐夏纷争,以凤仙张氏入局,其目的是为了挑起齐景战争,引发天下大乱,最终掀翻国家体制。   比如护道人李卯,钱塘君伯鲁,他抵达平等理想的方式,是在极特殊情况下、建立在陨仙林的“天公城”。   “天下大公,万类平等”,他高举这样的理想旗帜,第一次走在阳光之下,吸引志同道合者。   当然他们都失败了。   但无论哪种手段,哪种方法,都不包括纯粹的杀人。   杀人是手段,不是目的。   在抵达理想的道路上,如果必须有这一段经历,它才应该发生。   而今却只剩下杀戮了!   平等国所展示的,似乎是这个组织成立以来最疯狂的姿态。   最疯狂的时候,通常也是即将灭亡的时候。可是在它消亡之前,会在景国这尊巨人身上,撕咬出怎样的伤口呢?   放眼整个现世历史,还从来没有一个组织,敢这样站在景国面前。   就好像天公城的覆灭,并不是理想的穷途,反倒是解开了这头凶兽的枷锁。   那火炬被熄灭了,此后是长夜里不绝的鬼祟!   “真是……够劲啊!”   星月原的白玉京酒楼里,一个面容奇古、左眼有一处竖着的刀疤的壮年男子,正独坐九楼靠窗的位置,听着酒客们的议论纷纷——   自姜真君在此建楼立宅,星月原结束了长期以来的混乱局面,治安大好。星月原乃关键之地,白玉京酒楼天下知名,南来北往,东通西达,天下行商,皆从此过。   景国人、齐国人、牧国人、楚国人、法家、佛家、儒家、墨家……往来无忌,鱼龙混杂。   说这里是天底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也不算夸张了。   平等国清晨才奉上仇铁的尸体,下午这白玉京酒楼里的酒客们,就讨论上了。   这等消息,实在好饮。   面容奇古的壮年男子,身上还披着轻甲,久经沙场的气质根本遮掩不住,一看就不好惹。   他举起碗来,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意犹未尽。   消息虽然很好,但还可以更好。   酒虽然不重要,但也……   窗外投进来的天光,被突兀地遮了一下。   一位不速之客,坐在了他的对面。   “夏侯烈,你说什么够劲?”   来者点名道姓,十分直接。   让整个酒楼,都静了一霎。   再看此人,身长手长,有些病瘦的样子,不及夏侯烈那样血气旺盛。但眼神沉晦,有一种压抑得极深的、歇斯底里的疯劲儿。   他是景国荡邪军统帅,匡命。   荆国六护七卫,除皇室嫡系三军外,都是一方诸侯。   其中号为【骁骑】者,乃荆国左护军。   骁骑大都督夏侯烈,以身份而论,堪比宗王。抬眼看着眼前的人,呲牙一笑,举起旁边的酒坛来:“当然是说这酒,白玉京的好酒!”   说着为匡命也倒了一碗。   酒液如山泉,清澈的积在酒碗里。   匡命并不去喝,甚至不去看:“看起来确实是很烈!”   “两位客官可是对这酒不太满意?确实,它不太配得上二位的身份!”白掌柜今日客串跑堂,亲自端菜过来——是很有点锅香在的。白玉京酒楼名气越来越大,服务倒也没有原地踏步。   连玉婵虽然已证神临,在这种时候还是有些怯场,毕竟到店的是两位霸国军事统帅。尤其象国在景国面前向来是附庸的身份,可以说毫无话语权可言。   白掌柜则不同,跟着东家已是什么场面都见过了。这会还有心情推销:“小店全新推出证道酒!感镇河真君之道韵而生,得天道之造化,有气机之无穷——”   “我没带钱。”夏侯烈截断了他。   白掌柜笑容不改:“瞧您说的,您这样的贵客,小店是提供挂帐服务的。”   “可以啊。”夏侯烈往前一努嘴:“挂他帐上。”   “本人滴酒不沾!”匡命说。   “客官慢用!”白掌柜笑容满面地把菜放下,风度翩翩地转身走了。   夏侯烈对匡命笑道:“估计我下次过来,白掌柜就不会亲自给我上菜了。”   “你待他倒是宽容。”匡命意有所指地说。   向来以暴烈著称的夏侯大都督,今天已经笑了很多次。   “我对人才一向宽容!”夏侯烈笑着道:“他若肯来荆国,骁骑副督虚位以待!”   “我说夏侯都督怎么只身离国。”匡命道:“原是招揽人才来了!”   “左右无事,闲来逛逛!”夏侯烈看着匡命:“倒是你,堂堂八甲统帅,不好好待在景国,也出来瞎晃悠,被人杀了怎么办?现在外面多危险啊!”   荆国未来数十年的国策已定,基本不再外拓,全力备战神霄。   他们这些半军半王的军府领袖,也就相对自由,可以多分一点时间在修行上。   骁骑大都督咧开了嘴:“宗掌教还能去找镇河真君负责吗?”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匡命这时候也带笑,但笑起来比不笑更阴冷:“我和骁骑大都督坐在一起吃饭,我要是出了事,肯定是都督的责任呐。”   平等国的优势正在于此,他们是光脚的,他们可以永远蛰伏,只在杀戮的时候露头。景国作为中央帝国,却不可能永远龟缩在国境内,需要向诸天万界施加影响力。   平等国胆敢对景国宣战,就是想用不设限的血腥报复,逼景国对伯鲁放手。   让家大业大的,忍让撒泼打滚的。   但景国绝不可能在这时候妥协!   他们不仅要予平等国更残酷的镇压。   如楼约,如他匡命,也还一再地出来,显示存在。以表示平等国的威胁根本不具备力量。   当然,前提是做好了周全的准备。   “你说说你,我就吃个饭——”夏侯烈拿起筷子,抱怨道:“你说得多晦气。”   “晦气的事儿多了!”匡命面无表情:“不多这一件。”   夏侯烈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一声:“仇铁这人我知道。”   “他已经卸甲归田,修身养性多年。因为忧心国事,才出来做些事情。因为靖天六友之死,才做了这个河官。”   “竟就这么被杀了。”   他一拍桌子:“这个世界还有公道可言吗?还有王法吗?”   酒楼中人纷纷侧目。   “小青羊”也在楼梯口探出一个机灵的脑门来。   夏侯烈大大咧咧地一摆手:“放心!不打架!纯聊天!”   褚么眨了眨眼睛,以一种无害的姿态,慢慢举起一个果盘:“给两位贵客送一份应季的水果!”   他小跑上来,将果盘放好,又小跑着回去了。   夏侯烈看回匡命,义正辞严:“匡兄,只要景国一句话,荆国愿意替你们追责!”   “倒不必劳烦贵国。”匡命平静地道:“今天既然聊到这里,就顺便说一下,我们追查到了平等国护道人吴巳的真实身份,是你们荆国人。镜世台前去拿人的时候,希望贵国能予以配合。”   “好说。”夏侯烈非常干脆:“如在骁骑府,我让人绑了送过来。如在其它军府,我帮你去沟通!”   “夏侯大都督不问那人是谁?”匡命看着他。   “既然选择加入平等国,那就不是荆国人。”夏侯烈咧开一个残忍的笑容:“你们不动手,我们也要动手。”   “如此说来……”匡命眸光微垂:“目前我们还在一条路上。”   “至少在这个时候,我们没有必要分开走。”夏侯烈吃了一颗树莓,染得嘴角带红:“我是说——等会我送你?”   “不用了。”匡命道:“我享受危险!”   夏侯烈很是为他着想:“平等国猖獗成这样,竟敢对堂堂中央帝国,发起同态杀戮。固然可恨,也需警醒。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情最可怕的是什么——不知道谁是平等国,所有人都可以是平等国。你们一定要小心!”   这的确是最危险的可能。   平等国现在一副狗急跳墙的样子,对景国所有人展开无差别报复。若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平等国肯定也只会承认。   那时候才真叫风声鹤唳。   匡命的眼神危险起来:“谁都可以是平等国。假如荆国人是,景国人也能是,我是说假如!“   “那太丑陋了。何至于此?”夏侯烈手里的筷子始终没有放开,他看着楼下,那里有几条狗正在抢食。“我们毕竟是坐下来吃饭的人。”   “我视此为约定。”匡命达到了目的,也不浪费时间,站起身来:“那么夏侯大都督,用餐愉快。”   他转身下楼,在一楼恰好看到了避让不及的连玉婵。   “连敬之的女儿。”他看着面前这位面容精致的女子:“我记得你。”   连玉婵抿了抿唇:“见过匡帅。”   “我记得你们酒楼以前还有个叫林羡的,他已经回国去了。”匡命淡声道:“小国培养人才不易,那是个不忘本的。”   连玉婵沉默一会,还是道:“我想是人各有志吧。”   匡命看着她。   她倒是站定了,虽有很明显的紧张,但没有立即跪下。   不远处柜台后的白玉瑕,已经走了过来。   那个叫褚么的少年最有意思,手居然搭上了剑柄!   匡命略想了想,最后只是一笑:“代我向姜真君问好。”   而便一脚踩进门外的天光里,直接离开了。   ……   ……   一个裹在黑袍里的身影,带着外间烈日的余温,挤进房间里来。   这是位于海门岛的一处酒楼,也兼着客栈的生意。   “春天还没结束,就已经这么热了,看来会是一个难熬的夏季!”楚江王走进来就抱怨。   “海上是要热一些。中古天路的崩塌,大概也有些影响。”尹观坐在已经搭建好的祭坛中央,看向楚江王,笑了笑:“行动就要开始了,你怎么过来了?”   “情况有了变化。”楚江王道:“计划要稍微调整一下。”   她递过一份手册:“我写了个册子,你看看。”   尹观接过册子,大略地扫了一下,便抬起眼睛:“拿所有同事的性命,来换我的周全,是不是稍微有那么一点残忍?”   楚江王平静地道:“只是一点细微的调整,我不会让他们察觉异常。”   “我当然相信你的能力。”尹观道:“且我相信,以你的布局手段,就算他们到时候察觉了,也来不及反抗。”   他微微一笑:“但——不予通过。”   “为什么?”楚江王不理解:“这次行动比你想像的更危险,你根本不知道景国到底下了怎样的决心!这些人的生死,对你重要吗?”   秦广王笑道:“我如果说重要,被我亲手杀掉的那些,肯定不能同意。被我抛弃的那些,更是做鬼都要来找我。”   楚江王静静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他却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地狱无门这么残酷,任务非常危险,我这个做首领的还无情无义,随时都会抛弃他们——却还是越来越壮大吗?”   他自己回答道:“因为我从不画饼,该给的一定给。我让他们卖命,我就给他们卖命的价格。”   “也因为在所有危险的任务里,我总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承担最危险的部分。”   “我都能活下来,一步步地变得更强。他们才觉得,他们也有希望。”   地狱无门的首领坐在那里,他在明朗的房间里微笑的时候,竟然有几分纯良的感觉,哪怕是身下那阴森的祭坛,也不能将他晦去:“若像你这么做,地狱无门就不存在了。”   “地狱无门存不存在,有什么紧要?”楚江王仍然不能理解:“你存在就够了。以后还可以有地狱一门,地狱二门,地狱三门。”   尹观一时没有说话。   他坐在那里,四处看了看这房间,微笑道:“这些年四处漂泊,在客栈住久了,有时候一个恍惚,竟也觉得像个家。” 第五十五章此身为旗   眼前这个人,这个根本不择手段、不在乎善恶观念的人,他在微笑。   他居然说起“希望”。   这个词与地狱无门是如此地不谐。   但它确实是存在过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忘了呢?   地狱无门最初在断魂峡建立,就是一群没有希望的人聚在一起,不是吗?   就像尹观在那时候所说——“我们都是无路可走,连地狱也不给我们开门的人。”   这正是地狱无门这个名字的由来。   漂浮在祭坛上的碧焰,一如燃烧的夏花。   看着这样的尹观,楚江王想起好些年前的夏天。   说来也算缘分,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当然是自己偷溜出来——趁着家人不在,用一只墨家的傀儡,稍作改装,再加上一个不断模拟声音的法阵,就足以骗过下人很久。   这次旅途的绝大多数经历都乏善可陈,她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老鼠,鬼鬼祟祟地路过人间。   什么也不拥有,什么也带不走。   阴暗地爬过了,只留下脏污,疫病,和死亡。   她杀了一个人。   她不是第一次杀人,但却是第一次在离家千里的地方,拿着血淋淋的刀子,完全是自己出手,完全凭着自我和本能的驱动,残忍地杀害了一个本不会有人生交集的人。   手足无措,大脑一片空白。   并且实事求是地说,那是一个无辜的人。   事发时没有做任何恶事,也并未背负什么罪名,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努力生活的人。   不知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她杀了她,没有办法用任何理由安慰自己。   那时候她警惕地一抬头——   尹观懒洋洋地坐在屋脊上,也是这样微笑着。   她记得那个微笑很遥远,也很冷酷。   “说起来有点好笑。你杀了她——一个浣衣为生的平凡女人——你在这里伤心地哭了。”那时的尹观,很夸张地张开嘴:“她都没机会哭呢!”   地上是瘫软的女人的尸体,半扑在那堆正待清洗的脏衣服上,把它们变得更脏。   鲜血染红了浣衣的木盆,仿佛哪件红衣严重地掉了色。   那时候的她无比厌弃自己。憎恨自己为何来到这世上,憎恨自己为何活着。憎恨这只能以丑陋的方式活下去的躯壳!   她提着刀便冲了上去。   并不想杀人,只想被杀死。   但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   尹观跑了。   跑得非常地快。   后来这种速度成为地狱无门的传统。   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也许心生好奇,也许因为痛苦。   也许只是单纯地想逃离现场——她追了上去。   用尽平生所学,寻踪觅迹。   最后在一口古井边,他们第二次见面。   “如果你想死的话,自己跳下去,不要麻烦我。”尹观指着那口井说。   那是他们遇见之后,他所说的第二句话。   她跳了下去。   没说二话,自封五府,冻结气血,生怕自己死得不彻底。   但她又没有死成。   她湿漉漉的被从古井里捞出来,像一条死鱼被摔在地上,那个名叫尹观的男人,低头看着她,问她:“你不得不杀人吗?”   她实在很讨厌这样的问题。   就好像用一把刀子,切割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但她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相当漂亮的眼睛,里面并没有同情、憎恨,或者谄媚、贪婪。   也不是她经常会看到的,那些努力掩饰的,暗藏厌恶和恐惧的眼神。   就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平静的疑问,平静的理解。   他好像非常理解,什么叫“身不由己”。   他好像非常懂得,那种无能无力的痛苦。   她莫名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说:“那么我有个好主意。”   现在凶名远扬的秦广王,那时候很像个蹩脚的骗子。用不太熟练的话术,编织贪欲的陷阱。   他说:“我最近有个赚钱的想法,正在找合伙人,意外的跟你也很合适——过来搭把手?”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快地得到一份工作。   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那时候她问:“我是说,那个无辜被我杀死的女人。”   那时候的尹观只说道:“这个世界很残酷,轮不着谁可怜谁。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也不必可怜我。”   作为加入组织的投名状,她准备揭开自己一直戴着的面具,表露自己的身份。   但是尹观说:“不要把面具打开,不要让我看到你,不要给我伤害你的机会。咱们既然要干这一行,就要做大做强,目光得长远,一定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   她问:“那你……为什么不隐藏呢?”   那时候的尹观说:“我得让他们害怕——比恶更恶,比恐怖更恐怖。”   那时候的她,尚不知尹观口中的“他们”,是谁。   总之,地狱无门的最早的构想,就在那口古井边提出了。   那时候的他们,都不知道今天会如何。   甚至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明天。   总之就这么往前走,边走边看。   后来她再去看,那口古井已经不见了。   或许是她记错了位置。   或许被人填掉了。   今天听到尹观这样的决定,看到尹观这样的微笑,楚江王忽然觉得,也许那口古井一直在那里——   那是尹观不掺杂任何审视,只平静映照的眼睛。   ……   ……   吴巳死了。   背后中了六刀自杀。   背后中六刀自杀,并不是一件难以实现的事情。在拥有超凡伟力的世界,尤其如此。   并不是平等国灭口——毫无灭口必要,吴巳对平等国其他人的情报也一无所知,根本牵扯不到任何人。当初准备派去接应游缺的护道人,也没有用他,而是换成了褚戌。   更不是荆国灭口。   吴巳的真实身份,是荆国春申府章氏遗孤章少武——   春申章氏,虽比不得当年随长乐王灭贺氏三部的五姓,却也是近千年的北地名门。   上一任春申卫大将军章希鸿,就是章氏家主,因争夺兵仙宫碎片,被一真道所杀。一真道里那位杀死章希鸿的强者,甚至是通过血脉之咒,尽诛其血亲。   章少武先天有疾,出生不久便换了妖血,而竟在这场灭门之祸里幸存。   当代春申卫大将军袁邕,就是章希鸿的亲传弟子,也早就是春申府内部实力最强的军头。在章希鸿死后,几乎是众望所归地接过了春申军旗。   章少武完全无法威胁到他的位置,只要是作为章氏遗孤好好地活着,就是在认可袁邕的正统性,就是对袁邕最大的支持。   无论出于哪方面的理由,袁邕都不可能杀章少武。   甚至在章少武平等国的身份暴露时,他还想力保,赴都城向荆天子陈情,以春申章氏近千年的名望和贡献讨赦。   吴巳是真的自杀了。   他对一真道的憎恶,就具体到了这种程度——   一真道藏在道国内部,那么只要把景国人都杀了,一真道也就灭绝了。   他自杀就是为了引起景国荆国之间的猜忌!   为了让景国在这风雨满楼的时候,始终要提着几分气,无法对其它霸国放心。   吴巳这样的死掉,以他杀的姿态自杀。荆国说他是自杀,景国也说他是自杀,他也真的是自杀,但景国不敢真的就相信他是自杀。骁骑都督夏侯烈和荡邪统帅匡命在星月原上达成的默契,在默契形成的那一刻,就有了裂隙。   而吴巳能够在景国人上门之前完成自杀,毫无疑问是提前得到了通风报信,这让景国在外部风雨之外,更添内部疑云。   从殷孝恒到吴巳,一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牵拽着景国这个巨人的内脏,在自内而外地给景国放血。   这也只是这段时间的血雨腥风里,其中一个小插曲。   护道人郑午死了。   他的真实身份,是勤苦书院教习先生娄名弼。加入平等国的原因,是反对国家体制,他认为国家体制是邪门歪道,国家体制大兴,是人道偏离了堂皇正道的表现。其人致力于“扫除国家体制,复归诸圣之昌,使万家有路,天下兴繁。“   这是娄名弼书写在成道之书上的治世主张。   当然这部书并未面世,也永远不会面世了。   为了取信于景国,勤苦书院院长左丘吾,亲自查其过往,汇总了此人的思想演变,全部交给镜世台。   其人死于一刀,其书焚于一炬。   护道人陈酉也死了。他的真实身份,是中山国国相鲜于道。   中山国地少国弱,人才贫瘠,国相也是由宗室任职——但凡有点才能的,若非姓鲜于,又怎会不去景国而留在中山!   鲜于道加入平等国的理由自不必说——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景国的阴影下的小国宗室成员,说起来几乎没个完。   景国更是懒得听。   中山国的史书在这一日记下——   “中山国主鲜于允绍上书请罪,中山国太子鲜于兆文入天京为质,以取信于上国。”   中间多少风和雨,多少血和泪,都一笔带过了。   平等国在剧烈地失血!   当强大的中央帝国张开利爪,亮起獠牙,以血对血,哪怕对手是真的疯了,也要知痛知死,也要开始懂得畏惧。   ……   ……   伯鲁不畏惧。   即使是真正的疯子,也知道疼痛,也会畏惧死亡。   但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不会。   理想主义者只怕自己死得没有价值。   伯鲁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   仅仅从他站出来,站在阳光之下,高举平等之旗帜,就足以证明他的勇气。   他是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光明正大站在人世间的平等国成员。   扭转了很多人心里,平等国只能存在于黑暗中的观感。   他相信自己的道,坚信“平等”才是治世良方。   他是真正的“护道人”。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越国人,越太宗时期的钱塘天骄,他的前半生,是为国奋争的半生。他和文衷、高政一样,明白越国所有的挣扎都无济于事,看到越国悲剧背后的根源,是楚国。   甚至这不能说是楚国的错,这是国家体制下,两个国家相邻,两棵树争夺阳光雨露,所必然会发生的结果。   放眼天下,何处不是如此?   不是越国倾轧楚国,就是楚国倾轧越国。   只是越国不幸地处在那个弱者的位置。   和文衷高政不一样的是,在外流离多年,屡经坎坷,乃至化而为鬼的他,并不把目光放在越国,他认为真正需要拯救的,是这个世界。   越地仅为怀念,所以他自号钱塘君,建立的却是天公城。   但是很显然,一座只敢建立在天下险地的城池,不足以支撑太热烈的理想,很难吸引那些真正的强者,更没办法建立起源源不绝的人才培养机制。   甚至于,抵达天公城这件事,本身即是巨大的考验。   有多少人能够成功穿越陨仙林呢?   更别说陨仙林的入口,并不由天公城把握,命脉系于他人之手,这是先天的不足。   甚至有人说,楚国的默许,是因为天公城从来不构成威胁。   结局也很快的验证了。   付出许多代价才赢得的机会,以巨大勇气点燃的炬火,两年的经营,无数人努力……   一个清晨就毁灭。   这不是平等国的第一次失败,也绝不是最后一次。   现在,伯鲁疾飞在空中。   巨大的海平面,像一面蔚蓝色的镜子,映照着他的凄惨和狼狈。   也映照着大景晋王的强大和高炽。   在已经落入齐国实控的近海群岛,他疯狂逃窜,姬玄贞放肆追逐。   来自天下诸方的情报,通过“镜世”不断地被姬玄贞把握。而亡命奔逃的伯鲁,此时还对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一无所知——他没有任何情报渠道,也没人敢递消息给他。   姬玄贞牢牢掌控战斗的节奏,不断地削弱伯鲁,让他保持在时刻失血、却还能拼命挣扎的程度,让他有机会逃、但逃不掉。   “本王特意来验证你们的理想,但你们好像并不真正相信它。”大景晋王在海上闲庭胜步,以掌作刀,将疯狂逃窜的天鬼,慢慢地凌迟:“自古而今,没有无牺牲的理想,没有不流血的旗帜,但你们一个个的,好像都很怕死啊。”   “为什么没人来救你?”   “为什么你还在挣扎?”   在难以忍受的剧痛中,伯鲁一声不吭。   在毫无希望的挣扎里,他不断挣扎。   他知道景国人在拿他钓鱼,他同时知道不会有人来救他——当初建立天公城的时候,圣公就说过,这是一条必死之路,而他还是决然踏上了——他早知自己走在必死的结局里,可他还是想逃远一点,逃久一点。   只要有一个人看到伯鲁,知道伯鲁,就会想起天公城。   仅以此身为旗,长久地划过这人间。   天公城的理想,或许就这样存在过。 第五十六章危险   风过长海,无暇自伤。   万里云来,何曾有憾   夏尸统帅祁问,站在祸殃战船的甲板上,眺望远处的天空。但见得森森鬼雾如烟气,在云海中弥散。姬玄贞掌削天鬼,握定四方,大团大团的阴云,是衍道层次的恐怖力量,不断坠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倘若景国晋王今日杀伯鲁于近海,也是送了齐人一份大礼。   他将享受这份礼物最珍贵的部分。   毕竟真君死,大益于天。伯鲁的道躯对近海群岛是极大补益,而他已经拿到大齐海事军督的任命。是近海群岛最高军事长官。   之所以这个位置不用更贴切的“近海军督”作为职名,自是为了避免触动他国敏感的神经,说什么齐国据海疆为己有——虽然差不多是事实,但最好还是不要这样表达。海疆是人族共有之海疆,诸方皆有责任,皆有权柄。   他的确赶上了一个好时候,白捡了中古天路崩塌、景国全面退出近海的好处。   但也是他努力攫取机会的结果。   “大齐海事军督”的职责,是“总督近海军事”。   有资格和他争这个位置的是田安平。   无论是双方的实力对比,亦或是在上次近海变局中的表现,甚至是清晰可见的未来,他都有所不如。他的优势在于可靠、稳定,是那种能够踏踏实实把事做好,不闹什么么蛾子的人,近海现在需要的就是稳定。   不过田安平似乎对这个位置不感兴趣,自近海变局之后,就闭关至今。   他还没怎么争,竞争就结束了。   田安平那样的人,也的确不会选择官道来修行。   而对他来说,官道的优势正在显现——往前若隐若现的洞真门户,在齐国海权确立的那一刻就已经清晰。而在“大齐海事军督”的任命下达之前,他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成为官道真人。   握九卒之师,治近海之广。再有一些时间,再予一些经营,以近海群岛的潜力,眺望官道真君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里不比南夏差。   父亲以前常说,姐姐是无福之人,“荣华久享,或以为伤”,所以怎么都不肯将祁家交给她,如今或许便应验了。   他却是个享福的。   多少年来只是坐在东莱的家中静等。   一朝出山,诸方皆遂此运,祁笑在决明岛多年厮杀打下来的基础,全成了他今时的资粮。   夏尸军今日军演,大齐海事总督、朝议大夫、镇海盟盟主叶恨水,今日也巡治诸岛。当然都是为了防备姬玄贞和伯鲁在此厮杀所产生的意外,以“警惕平等国”为主张,不过他们都明白,平等国成员并不会来。   祁问翻开手掌,掌心虚悬着一扇左红右黑的门。此门似惊鸿一现,在虚实之间隐没。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也不知今日事,谁祸谁福呢?   他微微一叹,斩杀了心中的情绪,下意识地抬起眼睛——   但见远空,忽然下起黑色的雨。   深沉幽暗的黑色雨珠,在坠落的过程里,变成了燃烧中的黑色的纸团。海风一吹,就在空中自由舒展。   那是一个个身穿不同官服,主体都为漆黑的纸人。   这些纸人都有着硃笔勾勒的夸张的表情。以嬉笑怒骂,作为黑色之中错杂的红。纸人们或提刀,或举幡,或拖着长长的锁链,竟然铺天盖地,好似乌云罩顶。   恐怖的力量在其间酝酿。   仿佛地狱已经降临。   冥冥之中有一个诡谲的声音响起:“平等志士,来迎护道之人!”   居然真有人来救伯鲁!   平等国这么硬吗?!   不止是祁问大吃一惊。   就连钓鱼的姬玄贞本人,也颇为意外。   他是在钓鱼,可他也根本不觉得自己能钓上鱼来,早就做好了空竿的准备。   直钩饵咸,竟然愿者自来。   “好一个平等志士!算是有二两狗胆,叫本王看看尔等手段!”姬玄贞右掌为刀削天鬼,左手倏而大张,只在空中一抓——   万里烟云一把空!   那铺天盖地的黑色纸人,甚至那隐隐约约的诡谲之声,全被一把抓尽。完全不构成阻碍。   正在孕育中的狂风暴雨,直接的胎死腹中。   “仅此而已吗!?”   “圣公?!”   “神侠?!”   “昭王?!”   这些冥府纸人,还算是不错的手段。   但姬玄贞辛苦垂钓至此,所要迎接的,岂止是这种程度的战斗?   甚至都不到衍道的层次,他怎满足于这匆促的一合!   他五指一拢,高空元力翻涌,仿如一个巨大的漏斗,立海接天。那漏斗外的气流,飘飞如触须,顷刻缠绕到一起,瞬间坍塌、收缩、凝固,形成一口气息古老的明黄色巨钟。   乐分十二律。   此即中央黄钟!   这口明黄色巨钟成型的瞬间,即有宏大之音,涤荡于天海,向四面八方无差别地搜寻。   所谓“黄钟大吕”,便即此音。   这声音才一响,姬玄贞便知不对。   什么冥府纸人,什么平等志士,不过一个夸张的泡影。后续的攻势是无根之水,根本就只泼一盆。   中央黄钟穷搜千里海域,都没有找到对方出手的痕迹。   出手的人甚至都不在这里。   这算不得真正的出手,对方并没有真正站到他面前来的勇气。   与此同时,来自镜世台的情报不断飞来,不断告警——   在得樵岛,在有夏岛,在环岛,在小月牙岛……在这些岛屿的上空,干天镜都捕捉到了神秘高手迅速靠近海上战场的痕迹!   镜世台负责处理此方情报的官员,紧急示警,疑似平等国大举来袭。   姬玄贞却只有一声冷哼。   虚张声势!   平等国若是真正大举出手,敢在海上决战,反而不可能这样被轻易地捕捉到痕迹。   这些地方所出现的手段,与那冥府纸人应属一类,不过是鼓起来的泡沫。甚至更弱,这些手段都不敢真个靠近这处战场,只敢远远地假装靠近。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延缓伯鲁的死期?试探虚实?   姬玄贞是个不喜欢带着疑问往前走的人,一边继续压制伯鲁,一边将那口中央黄钟往外推动,大手抓向天空!抓着无数道光线,仿佛牵拽着什么,重重往下一拉!   仿佛整个天空都下坠。   那高悬其上的太阳,在此刻变成了一只圆镜。   镜世已然铺开!   三十六小洞天,有名“朱日太生天”者,排名第三十一。为中央帝国所获,炼为干天宝镜。   所谓“遍照诸方,镜映现世”也。   干天镜的力量,在此时被姬玄贞所接掌。   于这一个瞬间,那些冥府纸人所牵系的全部脉络、因果,皆为镜照!   无尽流光飞逝,繁杂又微渺的讯息,如天河奔流。   姬玄贞已经看到——   一缕极微而幽的力量,是怎样地蜿蜒前行。   得樵岛,有夏岛,环岛,小月牙岛……这缕力量中转了足足十七次,绕行十一个岛屿。用卖糖饼的老人、放风筝的孩子、青楼里迎客的姑娘,用这些普普通通的众生之心,穿因绕果,红尘裹身,这才来到海上战场,有了冥府纸人天降的这一惊。   其目的,好像也只是为了惊一下。   但中央帝国所开辟的战场,不是谁都能来触碰,更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在姬玄贞的掌控下,干天镜瞬间洞照万里,拨草寻蛇,将这缕幽微力量剥尽伪装,显出其间咒力来。   便纵有万般手段,千种转折,如何的谨慎。   力量的差距还是碾平了一切。   他已看到海门岛,看到一间客栈里,正在静谧燃烧的祭坛,它燃烧得如此猛烈,转眼就只剩一角,但毕竟没来得及燃尽。   干天镜再照此处,洞微一室,姬玄贞已经做好隔空击杀的准备,并提前知会齐国海事总督叶恨水——“诛杀平等国成员,事后必有交代,叶督勿忧!”   在他杀来近海之前,景国外事官员就已经与齐国沟通过,这才有了横飞此境、逐杀万里无人扰的默契,但在找到目标的这一刻,他还要再知会一次,这是对齐国的尊重,也是他誓要杀贼的决心。   不管对方往哪里逃,怎么逃,都要死!   此贼逃得很快,灵觉极其敏锐,但这些都不能成为其人挑衅景国的理由。   姬玄贞眸光再转,而便看到一缕碧光,深潜在海底——   找到了!   他五指一张,就要遥下杀手。   但一直被他追着宰割的天鬼伯鲁,却在这时候转身。   伯鲁从始至终都不觉得会有人来救他。   景国把握着这个世界最强大的武力,摧毁天公城毫不费力,甚至都算不上热身。   姬玄贞万里追杀,给他逃跑的机会,包括现在将他凌迟,目的一直都很明确——就是逼着平等国其他成员来救。   平等国若是缄然无声,那理想的旗帜实在可笑,同行的信念必然动摇。   可平等国也只能缄默。   景国已经铺开大网,在这种局势下,平等国成员来一个死一个,哪怕三大首领齐出,所有护道人降临,也都不会有例外——大家不会那么蠢。   倘若抓一个成员折磨,就能钓出剩下的所有成员,平等国早就覆灭了!   他自我煎熬,苦苦挣扎不放弃,只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他高扬在天空,看到他用生命浇筑的平等的光芒。   但竟然有人来救?!   这太愚蠢。   也太动人。   那铺天盖地、仿似冥使的纸人,虽然一个照面就被抹掉了。可却像是一蓬烈焰,点燃了伯鲁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他最终要回归的家园,那难道不是一种接引吗?   “姬玄贞!回头看我!”   他骤然反扑,此身迎风万丈,顷为赤发天鬼。   眸色血红,指生尖爪,肤现鬼纹。   虽是残身伤躯,隐见玄骨,血流未止,却也力量磅礴。   无尽鬼气,铺开了半边天空,几乎是另一重天幕,也短暂地隔绝了干天镜的照映。   呜呜呜~   呜呜呜!   天地之间,响起了凄厉的鬼哭。   世间受苦之人,世间蒙冤之人,有恨不得抒,有怨不得解,所有积愤而死者,当有此哭!   哭天地不公,哭世道不平,哭人有我无,哭前行无路,哭生死无门。   此极恸鬼哭,能毁天地之寿,能伤道则根本。   是伯鲁一生的悲意,拥有莫测的神威。   “便来看你!”姬玄贞浑然无惧,反而被激怒。他能够顶着天公城的限制,将伯鲁打得重伤逃遁,此刻又岂会畏惧这伤疲的病猫?   便迎着伯鲁而去,他直接抬手一刀,掌裂鬼穹,无边鬼气被斩碎,绞缠成一段一段,如同蠕虫的尸体坠海。鬼哭之声,极哀极怜,那场景令人毛发直耸。   “你以为你的同党来救你,而竟生出同路的情谊,有了求生的勇气。”   姬玄贞怒言张发,大步而前,轻而易举地突破了鬼围,杀至伯鲁的鬼躯前,以中央黄钟摇动宏声,镇压极恸鬼哭,一记掌刀,竖插天灵!   从天公城一路追杀到这里,他也不只是做做样子,一路刀削,已经将伯鲁削弱至临界点,随时可以捕杀。   此刻一经显威,回光返照的伯鲁,根本抵抗不住。   “但你可知,迄今为止平等国没有任何动作。”   “刚才前来干扰本王的,也不是平等国人。而是不知谁人请来的一些……跳梁小丑般的杀手!”   姬玄贞一边碾压伯鲁,一边高扬其身:“扰我大事者,已无所遁形!欧阳司首,去杀了他!不必留活口!”   遍照天穹的镜光,在这一刻被另一种意志接掌。   “如您所愿。”   一个冷峻的声音在深海之中回应。   在那极渊之处,有一个光点迅速亮起。   那是一尊身穿缉刑法袍的身影,   天京城缉刑司大司首,真君欧阳颉。   道国缉刑司之总长!   但凡道属之国,都设有缉刑司这个部分。   理论上所有缉刑司,都归他管辖。   其人位重如此,却很少出现在景国之外。天京城缉刑司,也基本上只是对内。   连他都被派出来,可见景国扫灭平等国的决心。   真是谁来谁都要死。   “杀了他!”   天光变幻不定,整个碧海都波澜不断,干天镜的权柄正迅速被移交,而正在疯狂逃窜的那个杀手已经被锁定。   姬玄贞身份特殊,拥有干天镜的最高权限。   但这份权限还归镜世台,再从镜世台移交到缉刑司,却是需要一些时间——这是必须的步骤。   在此之前,欧阳颉已经先一步出发。   他一步就降临海门岛上的那个客栈,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但那燃烧的祭坛残片还在,他一把握住,已经感受到其间残留的咒力。冷峻的嘴角,微微扬起来:“我说什么平等志士呢,还真敢来。原来是这只……老鼠!”   ……   ……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   清脆的童声响在耳边,光着屁股的孩童在街上乱跑。   匡命走出了白玉京酒楼,任由天光洒满此身。   他其实是第一次来白玉京酒楼,但很早以前在星月原住过一段时间——当时是和现在的南夏军督师明珵,彼此对峙。   昔日的天风谷也不算冷清,却也远没有今日之繁华。   真是有趣,这处景国和齐国争锋不休、甚至因为斗争太过激烈不得不彼此退步的要地,竟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打上了个人的标签。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前头,那是悬空寺的方向——他曾经送一个叫苦觉的和尚,到寺中反省。   呵呵。   他笑了笑,掩去了眸里疯狂的杀意,转身继续往前走。   迎面而来的旅人,行色匆匆。   有推车的行商,半蹲在地上看货的男人。   还有一支……越来越近的玉烟斗?   匡命瞬间警醒,将身一拧,已然荡碎那无形的锁缚,手中已握住长槊!   整条长街所有行人的面容都扭曲起来,一道道森冷的目光纵横交错,带来极端的杀机,迅速抬高,形成一张高悬的棋盘。   耳边响起这样的声音——   “听说你享受危险!” 第五十七章明日如永日   平等国十二护道人,排名前四者,是为“赵钱孙李,子丑寅卯。”   良时之初,百姓开篇。   李卯正在被追杀,而赵子,钱丑,孙寅,正在疯狂地猎杀景国之人。先杀仇铁,后伏匡命。   以杀戮回应杀戮。   安宁许久的天风谷,骤起惊变!   整条长街霎时波澜万转,仿佛陷于虚实之间,酒楼民舍,行人匆匆,天光落下,都是一片虚幻的镜影。   而长街上的行商,挑拣货物的客人,叼着玉烟斗的女人……当然还有手提长槊的匡命,好似陷入一张同样的画卷里,被从现世剥离了。   那幅画卷铺开来,是一张规规整整而又杀机四伏的棋盘。   这可不是四下无人的黄河河岸,这是人来人往的天风谷。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匡命这样的强大真人拉走,几乎不可能隐藏动静。   白玉京酒楼里,顿时一片混乱,毕竟堂堂中央帝国荡邪军统帅,就在他们眼前,前脚出门,后脚被伏击。   太刺激了!   当然也太危险。   好事者趋之若鹜,理性者避之不及。   “怎么办?”   刚刚被赶回去练桩的褚么,猛地窜了起来,看向白掌柜。   正义的小青羊已经握住剑柄,左手拿着铁棍一样的剑鞘,右手提着铁条一样的剑,剑身虽然崎岖,但已经有剑芒流淌其中。   少年时,在掌中。   诚如师父所言——“男人真正的荣誉,来自对美好之物的守护。”   天风谷的治安不容侵害!   白玉京酒楼的生意不容打扰!   “关门。”白掌柜言简意赅。   “啊?”褚么愣了愣。   白掌柜不耐烦地看他一眼,在柜台后面一抬手,自己将大门拉上了。   砰砰砰砰!   整个白玉京酒楼,上下十二层,一时门窗皆闭。   屋内昏暗一片,但立即又点燃了油灯。   白掌柜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帐本,声音响在所有食客耳边:“诸位不要惊慌,白玉京酒楼会保护每一位食客的安全。大家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便是,外面的凶杀案很快就结束。”   听起来……不是很让人放心的样子。   “掌柜的。”褚么弱弱地问:“咱们不是要保护所有食客的安全么?那刚才这个……”   “他已经出门了!”白掌柜说。   褚么倒不是对匡命有什么好感,只是朴素的维护白玉京酒楼的治安:“那也好歹是咱们的食客吧?”   “他都没吃饭!”   “总喝酒了?”   “他说他滴酒不沾!”   好吧!   褚少侠归剑入鞘,那实在也没有帮忙的理由了。   连玉婵端着菜盘在那里,幽幽地道:“你这样显得我们像是一伙的。”   “你们?”白玉瑕看过去,随即想到什么,一挥手。   一张巨大的木牌,就这样挂在了酒楼大门外,其上有字,字曰——   “今日闭店!”   这样就免责了。   嘭!   忽然一声巨响。   酒楼靠窗的位置,才吃了两口菜的夏侯烈,拍桌而起:“岂有此理!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刺杀景国大将!太猖狂了!”   周围酒客都看向他——看荆国的军府大都督要如何给景国人出头。   两大霸国的兵家大帅,合战平等国三位护道人,也蛮有看点的。   但见夏侯烈怒气冲冲坐下了:“我已记下这些贼人的面容,我也懂些丹青!待我修书一封,知会景国,必不让这些贼子逃了。”   白玉瑕翻了个白眼,懒懒地往后一靠,便准备启动南宫傲天,去朝闻道天宫敲个门——这会儿发生的事情,还是得跟东家汇报一声。   冷不丁楼上坠下来一个声音——   “白掌柜!那什么证道酒,给我上一壶!”   白玉瑕顿时来了精神,随手发了一道信,便一跃而起,立身在彼,风度翩翩地掸了掸衣袖。   褚么早机灵地把酒壶抱过来。   白玉瑕拿着酒壶,便一步上了九楼,可不敢让贵客多等。   “客官,您的证道酒!”白掌柜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品证道之酒,享镇河人生!这里是天下只一家,天上白玉京,承惠元石——”   夏侯烈大手一挥:“挂帐!”   “好嘞!”白掌柜笑得更灿烂了,还殷勤地为他倒酒。就喜欢这等不问价的豪客。   夏侯烈似不经意地看着他:“说起来白掌柜也是看到了的,我一直坐在这里喝酒,哪儿也没去,什么也没干。”   “那是自然!您喝的酒,用的菜,都可为您证明。”白掌柜笑得俊脸都有褶子:“说起来您一直在这里喝酒,在下也一直在这里招呼着啊。想必您也是看到的,小店庙小菩萨多,谁都不敢得罪。今儿门都没敢开。”   “这个世道太乱了,怨不得你们这些本分商家!”夏侯烈道:“该休息还是要休息,平安是福!”   “承您良言!”   白掌柜拱了拱手,就此退下。   空中酒气弥漫,食客喧嚣各耳。喝酒的继续喝酒,算帐的继续算帐,今日如往日,没什么不同。   一切尽在不言中。   ……   ……   天京城建立的时候,就展望永恒。   景太祖姬玉夙那时候说,要“今日如明日,明日如永日”。   四千年来风雨改,江山几易风貌。天京城的格局却一直都没有变。许多关键建筑,更是始终保持着道历元年的样子。   这其中就包括了“天命观”。   天命观是景国皇家道观,乃专供于皇族的修道之所。   是天命在人,天命在景,天命在姬姓皇族,故以“天命”名之。   天命观里两殿并尊。一为三清殿,供奉道门三尊之画像;一为先君殿,供奉了姬姓皇族历代皇帝的牌位,当然是以景太祖姬玉夙为绝对核心。   先君殿悬于立匾上的那面镜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干天镜”。   也是镜世台总部所在。   当然,一般的镜世台成员,绝对没资格从这里进入镜世。   三代清白,方入镜世台。精忠为国,才可入此间。   这是镜世最关键的门户,也能走到镜世最核心的位置。   一位女将,迈着严谨的步子,慢慢走到先君殿前。   她有一副精巧的五官,本应十分可人。但并不和顺,眼神清傲,身上甲寒,眉宇间还有一种冷意,就拉开了距离。   这张脸,很多人都认得,虽然她今天尤其的冷。   她是景国当代最优秀的几个年轻人之一,乃军机楼兵曹参军,是神而明之、有望洞真的楼君兰。   当然神临天骄中有望洞真者不在少数,能证洞真仍是凤毛麟角。   但她出身于大名鼎鼎的“应天第一家”,她的父亲,是天子亲军【皇敕】的副帅,代天子执军权,乃心腹中的心腹。   以楼约的实力,和受天子信重的程度。不出意外的话,应天楼氏在未来百年、千年,都会是景国最顶级的名门。   所以楼君兰站在这里,哪怕是仅凭一张脸,也自畅通无阻。   遑论她还拿了一枚代表楼约的令信。   “我奉楼枢使之命,代表军机楼,前来镜世台,协调此次行动的情报事宜。”她说道:“带我去见傅台首。”   或明或暗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也都掠过了。   没有人会拦她,哪怕事先并没有接到楼君兰会来的调令——这段时间正是镜世台超负荷运转的时间,每一位镜世台官员都要对接处理太多的情报。   和国,天马原,长河河岸,陨仙林,星月原,近海群岛……   忙得脚不沾地的镜世台成员,根本无心关注是不是还有军机楼的任务,只求不要落在自己头上。   干天镜投下一道镜光,将她卷入其中。   ……   ……   辉煌的镜光在天空如水荡漾。   海面波光粼粼。   沉默的追杀已经在海底持续了一段时间。   对于欧阳颉来说,抓人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情,杀人也是。况且现在目标还被干天镜锁定了,根本无法摆脱。   作为天下缉刑司总长,他更关心这件事情背后的影响。   秦广王不是威胁,地狱无门不过是一群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倘若他有需要,他也能花钱请地狱无门做些事情——当初中央天牢和镜世台因姬炎月之事,暗中追剿地狱无门的时候。负责追杀的那几位官员,还都通过不同渠道,收到了秦广王的名帖。   其人就癫到了这个地步,什么活儿都敢接,什么客户都敢发展。   欧阳颉甚至怀疑,秦广王哪怕是被关在中央天牢里,也会试着让狱卒给他介绍两单生意。这是一个无时无刻都在抓着机会往前走的人——当然今天之后,机会不再有。   已经斩出来的刀,并不危险,危险的是背后挥刀的人。   平等国的人请一帮绝不能救下伯鲁的杀手来救伯鲁,或者说,假装救伯鲁,其真正目标是什么?   去接回仇铁尸体的楼约?   楼约随时准备证道,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去和荆国对谈的匡命?   匡命和夏侯烈对谈的位置是他自选,行动路线相对更为隐蔽,也更有被内鬼出卖的可能。   但匡命也不是真的孤身一人。   他欧阳颉今日在海上出现,响应晋王的命令,大摇大摆地来抓地狱无门的老鼠,也是为了让放出去的那些鱼饵,看起来更加无害,更加香甜。   如果说那隐藏在暗处的对手,是想要调虎离山,那么他们已经做到了。   但山上的虎……何止一只!   谋虎皮者必入虎口。   欧阳颉行走在海底的山峦,看着前方幽幽的极渊裂隙——它裂开在崎岖的山岭中部,仿佛那已经张开、正要吞人的血盆大口。   秦广王的痕迹在此消失了。   必须要说,这个小国出身的年轻真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飞速崛起,确实是很有本事。就这一手逃命的功夫,已经天下少有。   不过寻踪觅迹、捕盗擒贼,也是缉刑司的老本行。他这个天下缉刑司总长,倒不至于叫对方走脱。   他从海门岛追出来,在海底已经追索千里,中间破开了五十三处障眼法,抹掉六十七种迷惑手段,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符人,一路追到这里来。   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算算时间,倘若真有人声东击西地要动手,也不该再拖延。   欧阳颉翻起右掌,在身前轻轻一抹。那黑黝黝的深水中,顿时浮现了三缕隐约的光丝,都是逃窜者的留痕。   这三缕光丝,指引了极渊裂隙深处,三个不同的方向。   好狡猾的老鼠!   欧阳颉抬起靴子,轻轻一跃,跳下这极渊裂隙,有猫戏老鼠的从容。一应的步骤已经走完,现在是他接掌干天镜权柄的时候。他很随意地屈指一勾,去接引干天镜的镜光——   但……指上空空。   应有的那缕钉死秦广王的镜光,并没有落下来。   他勾了个空!   镜世台?   傅东叙?   欧阳颉猛然回身,抬望高穹。早知镜世台被一真道渗透严重,好几次清洗也都不曾清除干净,但敢在这种时候动手脚——傅东叙是想死吗?   那在天空荡漾的镜光,有一瞬间的静止。   便是这一定,秦广王最后的痕迹已消失!   ……   镜世之中,正大光明楼中。   不时有身穿镜世台官服的人进出,一片忙碌景象。   镜世台首傅东叙,站在巨大的光镜之前,道身也仿佛变成了光的凝结,在官服之下,亦然辉煌隐隐。眸中有无数道文闪烁,如飞瀑直下。   此刻他已非他,身非其身,乃是【镜世道】!   借助大景帝国镜世台首的官位力量,凭国势加持,在整个现世无数道观的支持下,能够最大程度发挥干天镜的力量。   在难以计数的情报流中,楼君兰代表楼约前来,也是相当重要的一条。   毕竟楼约的身份在那里。   一道镜光投注到他身前,镜光中楼氏女的身形渐渐显现。   傅东叙不曾转眸,只分念一缕问道:“楼枢使需要我们怎么配合?”   他知楼约也在外为饵,垂钓那隐在暗处的敌人。   “家父奉天子之令,前往黄河,迎归仇真人。”楼氏女在显身的同时,便慢慢说话:“他令我来找傅台首,他说……”   声音渐小渐微,不知怎么的,听不真切。   “他说什么?”   “家父说——”恰在此刻,傅东叙面前的巨大光镜里,一时辉光汹涌。在傅东叙的镜眸中,那飞瀑而下的字流里,有一个道文很明显地亮起。   字形如蛇,字意为……“尹观”。   『楼君兰』的身形便在此刻完全凝现了,她往前一步,轻启其唇:“誓诛一真!”   踏步的同时便已抬起手刀,启唇的时候已有霜雾凝结在傅东叙的镜眸中。   仿如冰刀般的手刀,直接地戳向了傅东叙的咽喉。   这一幕太突然!   应天楼氏有无限光明的未来,是最不可能背叛帝国的世家之一。   楼君兰更是年轻一辈佼佼者,将来也极有机会进入帝国中枢,绝对的前途无量。   她为何会突然对镜世台首动手?   誓诛一真又是什么意思?   楼氏指责傅台首是一真道吗?   整个正大光明楼里,所有人都呆滞了一瞬。   “楼君兰!你想死吗?!”傅东叙又惊又怒。   镜眸前的霜雾瞬间就被驱逐,楼氏女切来的掌刀,也以冰刀的状态,一点一点碎裂,纷纷扬扬。   相较于楼氏女不甚有力的刺杀,“应天楼氏嫡女杀进正大光明楼,剑指他傅东叙是一真道余孽”,这件事情本身才更具杀伤力!   以应天第一家的份量,以楼约的地位,他就算再清白,也免不得要被调查一番,免不得要头疼许久。朝野之中弥漫的猜疑,更会经久绵延,难以拔尽。   在镜世台这个位置上,得罪的人太多,一旦有跌落的趋势,不知会多少人撕咬过来。   这是极其恶毒的一句指控!   何时得罪了楼家?   傅东叙暂止于对镜世信息流的掌控,猛然看向楼君兰,这一看,便发现问题:“你不是楼君兰!”   虽是楼氏血脉,虽是楼君兰面容,但两个人的气质决然不同,尤其是在她悍然出手,整条手臂都崩碎,她却还面无表情的此刻!   她比楼君兰冷漠得多。   “楼江月?!”傅东叙想起那个被藏得很深、帝国很多人都以为她已经死去的名字。   甚至于镜世台就帮忙遮掩过很多次!   『楼君兰』轻轻一咧嘴,并不言语。   但神意杀入傅东叙的镜眸中,以决然的姿态在其中,做致死的冻结——傅东叙轻易破开霜冻的过程,就是在杀死她的神意。   可这毫无温度、如极冻冰川的神意,却有一种燃烧着的、异样的热烈。   “请称我——楚江王!” 第五十八章尊贵   命运是一座不倾之山,人生是一条漫长的山路。这个世界有太多人,每时在死,每时在生,每时在坠落,每时在攀登。   中央帝国之主姬凤洲,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   他的人生也因此没有缓冲。进一步六合天子,退一步万劫不复。   整个现世因为殷孝恒的死亡风起云涌,无数人的生死都牵系于中央帝国的怒火中。   在这种局势下,姬凤洲却优哉游哉的,带上了几个子女,在这阳春三月,进行最后的春猎。   负责护卫工作的,乃景八甲之【杀灾】,其统帅是黄舍利口中“景国长得最有实力的真人”,正天裴氏的顶梁柱——兵阴阳的大家,裴星河。   一般来说,拱卫天子,自有宫卫三军。皇城六校也不是吃干饭的。   即便出得皇宫,游猎郊野,一定要调动最强的八甲锐士,以彰天子威仪,那也是斗厄或神策,如今还有一个新选择,是皇敕。   但于阙战死、斗厄卸旗,新帅姬景禄去陨仙林未归。神策军在和国镇压原天神教。皇敕副帅楼约亲迎河官仇铁尸体,孤身外出而缓归,等大鱼上钩……   在不多的选择之中,在道脉三家的军事统帅里,天子点了代表玉京山的裴星河的名字,这当中的意思,颇是耐人寻味。   大约是为了缓和同玉京山之间的关系?   裴星河也非常重视这份工作,将位于天京城外西郊的皇家园林反覆扫荡,三十里外就设岗,巡骑如护城河般,绕林不息。哪怕是一只对天子有恶意的苍蝇,都不给放进来。恨不得每一棵树都做检查,顺手也给驱个虫。   天子出行,自来贵重无极。车驾绵延数十里,也只是等闲。   但今日春猎,且在皇家园林中,便都很随意,尽皆纵马。   随行不多,有资格随天子春猎的子女,无非还是那三位,瑞王姬青女、璐王姬白年、长阳公主姬简容。   这样的队列组成,几可算得上是一次轻松愉快的亲子式的春游——若不是在当前的天下局势中。   皇帝也不可能真个闲下来,虽在享受春猎,还是要见缝插针的处理政务。   天京属吏也是在的,御书房行走在不远处伺候着,总之一有需要处理的紧急政务,就会奉送前来。   主陪天子一家出行、身在皇家队列里的几位大员,分别是宗正寺卿姬玉珉、新任大景国相师子瞻、左都御史商叔仪,各掌宗权、政权、监察权。   算起来也是当世真人的淳于归,倒是其中份量最轻的那一个。   在这些人后面远远跟着的一个大队列,才是一些不同衙门的文武属官,大多品级不高,相对清贵。算是跟着皇帝放一天假,出来散散心。真正做实事的,这段时间自是脚不沾地,怎么都挪不开身的。   以大景皇帝的武力而言,所谓春猎已经毫无挑战可言,哪怕把天魔、天妖放进来,也是如此。更别说他们还在最外围的猎区游荡,猎的还是那种连超凡力量都没有的野兽——当然皇帝也只以普通武者的力量,拿着最新出炉的制式兵器,尝试着挽了几弓,也发了两弩。算是替景国战士校验兵器成色。   当今景国天子几乎没怎么展示过武力,不曾有过震慑人心的个体战绩。   作为天下第一帝国的皇帝,先君景显帝全力为其铺路的皇者,他轻松地接掌了这个伟大国家的权柄,治下强者如云,抬手千军万马,的确没有什么展示武力的机会。他也吝啬表现。   哪怕是在这种显耀王室武力的春猎活动里,他也不肯有只鳞片爪的展现。   以至于一直有隐晦的声音——说天子内敛,是藏拙也。藏拙的原因,是真有其“拙”。当今天子可能是历代天子里个人武力最弱的那一个。   这或许是无稽之谈,但也没人能验证真假。   姬凤洲拔住缰绳,眺看远方,正午的太阳正往山下走,渐染层林一片光,仿佛某种悲伤的喻示。但他脸上是一种宁定的笑容:“春色甚好!”   如今景国已经走到了又一个关键节点。   才抚平了沧海之殇,又迎来八甲统帅之死,在雷霆震怒、大索天下的时刻,又面对平等国极其激烈的挑战。   在景国人不惜掀桌的怒火前,诸方势力都保持了克制,各有不同程度的退让。   但这种克制不会无休止,这种退让是有代价的。   当你发现那些凶恶的豺狼,一个个穿上了礼服,表现得温文尔雅,那也许并不是和平的宣告,而是坐上餐桌前,最后的礼仪。   如果你不知道今天的晚餐是什么,或许你就是横着上桌的那一个。   景国若不能妥当地处理当前困局,挽救中央帝国的威严,反而是一怒之下,让人看到它怒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怒了也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那才是真正的危险时刻。   天下霸国,哪一个是善茬?   就连关起门来吃肉的齐国,都有姜梦熊出来碰一碰拳头。   荆国虽是磨刀霍霍待神霄,调转刀尖又何难?   如洪君琰、魏玄彻之辈,更早就虎视眈眈、雄心万丈,彼辈朝思暮想,无非是怎么挤占一个霸国的位格——再没有比拽下一个霸主更简单的办法了。   景国已经没有退路,或许姬凤洲也没有。   但他却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平静。   宗正寺卿姬玉珉,纵马在天子侧,表情亦是淡然的:“万古长春,中央唯景。春色会一直这么好的,陛下。”   他曾两次见证中央天子靠近六合之位,又两次看到功败垂成,文帝之后,国朝几衰几盛,比现在严峻得多的局面,他也经历过几次。比起那些“年轻人”,他自是更有定力的。   “总宪,你怎么看呢?”天子问。   左都御史乃御史台最高长官,称为“总宪”,职能监察百官。   商叔仪的名字很容易让人误会,因为有一个同音的“淑仪”,常常会用做女子的名字。但他可是一脸的络腮胡茬,虽然刮得见青,也很见雄性气息。   听到皇帝的问题,他在马背上微微欠身,并不做什么美好的展望,只道:“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这么好的春色。”   “你啊,杀性太烈。”天子不太有褒贬地评价了一句,又道:“咱们的淳于今天一直没有说话,是有什么心事吗?”   淳于归不敢说他是为国事忧心,倒显得他不懂事,扰了各位顶级权力人物的兴致——大家都在赏春景,难道就你淳于归心中有国家?   “随行诸位尊长,淳于归不敢妄言。”他谦谨地行礼:“但听言观行,潜心为学吧。”   听言观行,意有所指。执掌帝国的权力者们,若是做得不够好,让后辈无以学,那是多么糟糕的事情啊。   天子笑了笑,这个淳于归,还是太不放肆了一点。笑过之后,又有些叹息:“屈指算来,几多春秋。倘若玄阳还在,淳于不至如此寂寞。”   当年的淳于归、赵玄阳,号称帝国双璧,在李一没有显名之前,撑起中央帝国年轻一代的门面。如今一个不复朝气,一个烟消云散。实在令人唏嘘。   淳于归定身在马背:“时也命也。臣以前觉得一切事情都会理所当然的发展,但事与愿违才构成了真实的人生。身边有没有人竞争,玄阳还在不在,臣也都要成长。”   天子看向他的眼神,便有了些满意:“淳于从妖界回来,已静修了许久,先前说不想继续在军中,可有想好往哪边走?这个国家虽然拥挤,总还会给你留几个位置。”   淳于归道:“臣没有不想继续在军中,只是说征战多年,回来散一散血腥,也陪一陪家人。至于臣接下来去哪里,那要看陛下想把臣放在哪里。”   “放在哪里都没有问题?”天子带着笑:“你倒是很自信嘛。”   “放在哪里都是为国家效力,为陛下尽忠。”淳于归朗声道:“臣都勉力当之。”   皇帝平静地看着他:“诛魔军你觉得怎么样?”   淳于归愕然抬头!   骑马护卫在边侧,也不断调整护卫任务的杀灾统帅裴星河,虽然面上没有多余表情,动作也有明显的一滞!   “开个玩笑。”皇帝笑了笑:“大家都不要紧张。”   没人能够不紧张。   长阳公主姬简容,面上带着大方得体的笑,实则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她看着自己的父皇,只觉得什么样的言语,都无法表达此刻的心情。   “淳于去哪里,之后咱们再安排,你这般人才,总不至于没有前程。”唯独皇帝是若无其事的,他看着淳于归:“听说你也去朝闻道天宫了?那座藏法阁怎么样,姜望舍不舍得拿出真本事啊?”   淳于归强压下心中狂澜,尽量客观地道:“以臣现在的实力,还看不出来他是否藏私,臣个人认为是没有。很多他在修行上的想法,都让臣受益匪浅。且一直到今天,那座藏法阁里的修行心得,还在不断增加——坦白说,都不太学得过来。他时时刻刻都在修行,时时刻刻都在成长,现在也时时刻刻在传道。”   “唯有这种永不止步的人,才敢放开了让人去追。”皇帝随口道:“有时间了,朕也去看看。”   璐王姬白年在边上笑起来:“儿臣自告奋勇,先替父皇去看看,是否值得一看!”   往前还有些大景皇族的骄傲,就算想学点什么人族第一天骄的独门修行心得,也是偷偷摸摸地通过其他人来中转。现在大景天子都开口,表示有时间去看,那他还有什么可扭捏的?   学海无涯嘛!   皇帝看他一眼:“值不值得看,倒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在镇河真君面前,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姬白年笑得愈发灿烂:“既然父皇这么说了,儿臣马上就去掏干净他的老本。”   皇帝这时却叹息:“今天的姜望,总会让朕想起朕的万俟惊鹄。朕常常觉得,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内府场的魁首,是景国的。”   皇帝今天已经叹息两次了。   师子瞻默默地数着。   万俟家不是什么顶级名门,万俟惊鹄可以算得上是天子一手简拔的人才,预计要在当年的黄河之会大放异彩。若是按部就班的发展,将来必然会成为帝党的中流砥柱。   可是他却提前陨落了。   与之相似的,还有奉天游氏的游缺。那孩子从小就有主见,早被天子收心,坚决拥护帝室,且已经在黄河之会夺魁,显名天下。却在野王城一战碎心,从此废了前程。前几年更是横遭意外,惨被灭门……   果然,天子又叹:“使朕游惊龙在,又何至有此憾!”   三次了。   师子瞻数着皇帝的叹息,感受着那不言的情绪,皇帝却又平静地转头:“青女,你好像很生气?”   瑞王姬青女即便是在颠簸的马背上,坐得也四平八稳,如同在他的王座。他面上带着极淡的笑,低头看了看手背上凸显而隐的青筋,也为自己的养气功夫而有些着恼。   “听到这些名字,儿臣没办法不生气。”他轻声道。   一个国家的内部竞争,应该是积极昂扬的,是让大家更努力,让优秀的人才更优秀,无论政治思想是什么,最重都是让这个国家更伟大。   但有些人是越来越过分,已经完全不顾及帝国利益了!   皇帝没有再看他,眼睛看着前方望不到边的茂林,只说道:“不要轻易地愤怒,它通常并不能解决问题,却会暴露你的无能之处。”   姬青女低下头来:“儿臣受教。”   便在此时,场上一干人等,几乎同时抬头——   干天镜在洞天宝具里的排名虽不算高,但于景国却是至关重要的国器,中央帝国威服天下的影响力,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它来彰显。   从它的本体悬挂在先君殿就可见一斑。历代先君以此鉴照后世子孙,皇帝以此鉴照国家,景国以此鉴照天下。   但就在刚才,本该正在执行任务、播撒威能的干天镜,竟然出现了一个不该有的波动。倒不至于说能损害到它什么,顶多只能算是运行过程里的一个失误,但这种失误绝不该有。   这是巨大的政治错误!   商叔仪眉头一竖,杀机立显。   镜世台观天下,中央天牢刑天下,御史台的监察范围,却包括了中央天牢和镜世台。   傅东叙犯事,是犯到了他手上!   当然楼氏女,以及由她牵扯的楼约,也不可能脱得了身。   大景天子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反而轻轻催动骏马,缓缓向前。嘴里道:“朕对傅台首、对楼枢使,都有足够的信任。”   这算是委婉的指示了。   但商叔仪道:“陛下,但愿他们都能对得起您的信任。”   说着他拨转马首,就要离开。   天京城一直有个说法——傅东叙明察秋毫,但不该看的看不到;桑仙寿冷酷疯狂,但虐下而媚上;只有商叔仪,是真正的刚直不阿、表里如一。   大景天子只得直接道:“不用查他们。这件事朕心里有数了。”   “陛下以御史台委臣下,恕臣下不能从此令。”商叔仪在马背上回身:“陛下要想御史台不介入此事,只有一个办法——现在赐臣归乡。”   “大景自有国法,总宪若执意要调查,朕却也不应阻你。但……过了这段时间再说罢。”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里竟带一丝请求:“可以把楼江月先关起来。楼枢使会给国人一个交代的。”   皇帝把话说到这份上,商叔仪就算再刚直不阿,也只能深深一礼:“臣,领旨。”   这才拨马离开。   命令已经传下御史台,该做的事情已经开始做,但他还要亲自去督查所有,免得一些事情无法推动。   宗正寺卿姬玉珉,这时候才开口说道:“陛下,这件事情——”   几乎是在他开口的这一刻,在那高天之上,出现了一个无穷璀璨又无尽微渺的光点。   在人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出现在大景天子身前——   与其说是被人们发现,倒不如说是它通知了人们。   姬凤洲的道脉同参至尊龙袍,一瞬间卷起铺天盖地的云。   但姬凤洲却消失在那个光点中!   那龙袍的一角,也被元气潮汐卷走。   而在场一众强者,师子瞻、姬玉珉、淳于归,几位皇子皇女,乃至于还未走远的大景总宪,都只能眼睁睁看着!   裴星河第一时间调动兵煞,却又哪里来得及?   谁挽太阳如弓,射下这惊世的箭?!   大景天子遇刺!   这时候晋王离京,还在掌削天鬼。   天下缉刑司总长欧阳颉离京,正在抓捕地狱无门的首领。   玳山王姬景禄未归。   东天师在外。   北天师在外。   西天师在守天门。   南天师潜在晋王附近,等待着捕杀平等国高层。   诛魔统帅殷孝恒已被杀死。   荡邪统帅匡命正在被平等国护道人围杀。   神策统帅冼南魁在和国,同时镇守天马原。   御妖统帅张扶在妖界。   镜世台、中央天牢的力量,都撒开了在各地搜寻、捕杀平等国成员。   干天镜的力量投照在外——   今时今日的天京城,的确是有史以来最空虚的时候。   宗正寺卿姬玉珉暴怒如狂:“一真!”   所有目知此事的人,这才惊觉——今日这一幕,是何等的熟悉啊。   当年一真道主只身闯入妖族大营,悍然刺杀元熹大帝,将那位取得妖界未有之大胜、险些攻破万妖之门的妖皇,卷入时空乱流,让千万大军、列阵之天妖,都只能眼睁睁等待结果。   这惊天一刺,直接瓦解了妖界危机,挽救了蜈岭血战失败的恶果,巩固了万妖之门的防线。   一真道主也凭藉如此威势,开启了一真时代。   而今竟重演!   除了一真道主,谁还能有如此手段,在中央帝国域内刺杀中央帝国的皇帝?   一真时代早已经落幕,一真道主难道没有真正死去吗?!   ……   ……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关于平等国的答案。”   圣公曾经这么说。   伯鲁曾经不明白,现在却慢慢懂得了。   平等国只是每个人理想的方向,未见得是理想的路。   他早前也抱怨过,为什么平等国不给更多的支持,只有暗中的帮助。倘若三位首领十二护道人都能加入天公城,全力开拓阿鼻鬼窟,开发鬼道资源,天公城必然不是这般光景。   但后来也明白,现在还不是平等国站在台前的时候。   在长夜里生长的力量,于烈阳之下,或许只能迎接死亡。   平等国真正浮出水面的时候,就是它消亡的时候。   全力发展阿鼻鬼窟,其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割陨仙林而自立,成为另一个妖界。当然是远远不如妖界,无论实力还是潜力。现世更多的鬼道资源,其实是在幽冥大世界,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显而易见。   自成一界,关起门来作威作福,也绝非平等国的追求。   平等国的追求在现世。   只有诸天万界的中心,才能实现那至高的理想。   那么伯鲁,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天鬼的血肉是白肉,似于鱼肉又不同。在苍白的肉片上,有纤薄的幽黑色的纹理,血液也是白色的,如凝珠一般。   这样一片片的飞在空中,像雪白而纹黑线的肉蝶。翩翩飞舞,有一种凄厉的美感。   姬玄贞的刀法真是极好的。   伯鲁已经燃尽所有来抗争,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来越“单薄”。   但他竟不觉得痛苦。   疼痛的极致并非肉身的毁灭,而是理想的死亡。   有关于天公城的覆灭,平等国并非完全坐视,哪怕只是在什么地方虚张声势,哪怕只是请几个杀手捣捣乱——这就足够了。   他知道,不止是他真正的心怀理想。   这条路上有人同行!   【平等】或许是一些人的工具,但不是所有人的工具,真的有人相信它。   这种感觉,有人懂吗?   “姬玄贞,你问我为何挣扎!”伯鲁颤着牙道:“你知道一个小国天骄,想要成长起来,需要吃多少修行之外的苦头吗?”   姬玄贞在关注着诸方传来的情报,尤其是关注楼约之女干扰镜世台的理由。手上攻势虽然不断,却是恍了一下才听清楚,平静地:“这正是我们要强大国家的理由。”   “你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你姓姬。”伯鲁道。   姬玄贞云淡风轻:“你怨恨这个姓氏?”   “我不痛恨这个姓氏,无论是『姬』还是『熊』!但我痛恨把姓氏分出高低的人。”伯鲁脸上的肉须在剥落,森森白骨里有炙热的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族甚至不如海族——皇主无姓氏,为族群而德泽!我等岂能生来有高低?”   姬玄贞淡淡地道:“若不是长河龙君突然反叛,你口中的海族已经不存在了。”   他笑了一下:“就像你自以为正确的天公城。”   伯鲁的竹竿兵器早被削断了,他颤颤地抽骨为竿,以惊人的意志聚合著弥散中的力量,继续向姬玄贞杀去。平等志士,继续战斗:“我想告诉你——正确不会因为物质的毁灭而不存在。”   “或许吧!”姬玄贞不置可否,也懒得辩论,已经到收网的时候了,胜者无需听败犬之嚎:“倘若这就是你的遗言,那么本王略有些失望!”   他那轻描淡写削割的掌刀,倏然一收如归鞘。整片海域都静了,他的掌刀又在这个瞬间高扬而起,以根绝一切的姿态,就要完成最后的斩杀——   神灭,魂灭,身灭,道灭!   此四绝灭刀也!   铛!   但他的掌刀,劈上了另一只手掌。   向下的力量,被向上托举着。   好似斩天裂地的刀,劈上了一望无际的高原。   伯鲁不知道这个世上正在发生什么,不清楚平等国正在四处血腥猎杀景国强者,姬玄贞这个大景晋王却是知晓的。   平等国请动地狱无门的人在沧海出手,摆明了是虚晃一枪,声东击西。星月原上的动静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那也说明海上战场绝不会再有人来——这也是他决定立即结束战斗的原因。   但现在事情好像又出现了新的变化,让整个局面更加复杂,变得扑朔迷离!   姬玄贞眯起了眼睛:“你——”   他看到一个气势凛然的魁伟大汉,随着那只托掌而出现。   其人将奄奄一息的伯鲁拦在身后,看是一座巍峨的山。   “在下顾师义!”   这个身披黑金两色御风袍,相貌堂堂的汉子,对着姬玄贞咧嘴一笑:“你应当听过我!不认识也没关系,今天认识了!”   姬玄贞下颔轻抬:“圣公?神侠?昭王?”   “为什么你们考虑的问题总是这些?不是阴谋就是利益。”顾师义长袍鼓荡,张发如飞:“为何我不能是一个看不过眼的路人?为何我不能只是单纯地觉得伯鲁是正确的!”   “不管你是哪一个。平等国的首领也好,路人也好。”姬玄贞淡淡地说道:“我惊讶于你的愚蠢。”   “或许吧!”   顾师义还赠以同样的无所谓。以掌架刀,凛凛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在如此般的场合里,我好像不得不站出来,不得不做点什么。这似乎是一种与生具来的使命感,但也或许,是我夜不能寐的根源——”   “它叫做良心。”   海风吹动他的长袍,他的乱发。   他感受到一道道恐怖气息正在凝聚,靠拢。但他咧嘴,他狂笑。   “路见不平,谁敢拦景国之刀?”   他自问自答,身后骇浪高起,如接天之墙:“天下游侠,顾师义也!!!” 第五十九章天下豪侠   顾师义的力量超越所有人想像,他成就真君也没有比伯鲁早多少年,相对于连同天公城一起被姬玄贞打爆的伯鲁,他却硬接下这一记姬玄贞的掌刀。   其身如山,其力如海,他挡着奄奄一息的伯鲁,与大景晋王相峙,狂澜为他而起,一霎水如群峰。   这是真正超级强者的景观!   近海群岛已是东齐的实控地,但此时此刻的这片海域,已成为绝巅强者的角斗场,而再不受齐国意志的管辖。   伯鲁早就被斩削成常人的身高,无法维持庞大的道躯,气息止不住的下跌。他身上肉连着筋,骨连着血,像一只正要被丢弃的旧皮囊。他瞪着连眼皮都被削掉半截的狞恶的眼珠,流淌着浑浊的血泪。   可他的声音是干净的。   他说:“你不该来。”   “我来晚了。”顾师义只道。   万里无阻、诸方静看的海上战场,就像此时的天空一样,万万里的澄澈,混淆了风雨,刹那间波云诡谲。   绝不应该有人来救伯鲁的,无论是何等身份、哪方势力,在各种关乎利益、关乎智愚的理由上,这个选择都不能成立。   谁都知道今天来救伯鲁会面对什么。   地狱无门的杀手头子只是过来擦个边,下了一场无用的雨,喊了句空洞的口号,就被追杀得上天入地,钻进了极渊之隙——若非干天镜忽然波折,这会已经死了。   而真正地站到伯鲁面前,真正面对中央帝国的怒火,这件事情……   这摆明了是来送死。   且是毫无意义的,添油加醋、以身填子的送死。   但天下第一豪侠……仍来参战!   他为什么?   没有人想得通。但伯鲁心想,这或许就是他——顾师义的答案。   “顾师义。”姬玄贞再次咀嚼了这个名字,抬起深邃的眼睛:“如果你是平等国的首领,剩下两个人在哪里?如果你不是平等国的首领,那么平等国的首领在哪里?”   他瞥了一眼鬼躯都在漏风的伯鲁:“不会以为就凭你,能在我手里带走这头天鬼吧?”   “又或者。”他的眼睛看回来,以一种近乎霸蛮的姿态,钉住了顾师义的眼睛:“你要试试在我面前逃走?”   顾师义猛然扭头,将目光往旁一侧,这一下就像是撕掉了一层皮!他的眼睛上,冒出细细的、血珠般的一条线。像扎了一连串的针脚,看着就钻心的痛。   但他却咧着嘴,狂肆地道:“你说的都不够有趣,不是我顾师义的风格。如果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在,我倒真的想试试——摘下你的脑袋!”   在那惊天骇浪之后,缓缓升起一个身影。   大景帝国最强天师应江鸿,仗剑于海上。他明明才出现,却像是早就存在。他的目光笼罩所有,而眼前所见一切,都在他的剑围之下。   真君已是超凡顶点,若是一心逃跑,极难被杀死。但在应江鸿和姬玄贞的围攻下,这一点很难成立!   这两尊真君,实在是强得可怕,哪怕在衍道之林里,也是绝对的强者。   他们一前一后,则上绝天门,下绝冥狱,人生再无前路,命运已是穷途。   而在清晰可见的远处海域,有几尊海水所形的身体,正缓缓凝聚,其间所沸腾的气息,随时能够凝现成真正的强者。   所有人包括伯鲁都笃定不会有人来救。因为哪怕平等国倾巢而出,这里也只会是坟场而不是其它!   现在是时候验证这个认知了。   毕竟无论该不该来,顾师义已经来了。   伯鲁艰难地转过身来,与顾师义抵背。   无论面对什么,他永远战斗。   千疮百孔的天鬼躯,好似嵌在了飘卷的御风袍上——却是顾师义随手扯下自己标志性的长袍,为他披上。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风猎猎,海浪高高卷起,却又重重摔下,只留下用力但徒然的响。   “你顾师义是什么人,很多人都看到,人心有定论。你说『良心』,晋王只会发笑,因为他并不了解你,他也不相信道听途说。但我是愿意相信的,我相信很多个夜晚你夜不能寐,为你只有一个人一双拳救不得太多不平事。”   应江鸿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两尊绝巅,目光中毕竟有一点惋惜:“但在今日之战场,你如果真是路人,这只能见证你的愚蠢。你是平等国首领,才能说明你的良心。因为你不能坐视李卯这个护道人,因为理想而孤独地死去。”   “我大概可以这么理解——”应江鸿说道:“你是来陪他,为理想殉葬的。”   顾师义乃天下豪侠,出身尊贵却脚踏黄土,去国而走但心系天下,几百年来行侠仗义,一生磊落,不负于人。   他的声名没有谁来为他造势,是他的拳头,他的脚步,是一次次人生选择所体现的。   就像他为郑国一些无辜受到戕害的百姓,跑去草原警告苍羽巡狩衙,拿呼延敬玄立威。证就绝巅的第一战,就被肃亲王赫连良国逐杀千里,险些身死道消——于别人来说很愚蠢,于他来说很常见。   这样的事情,他做过不止一件。   能够成为天下游侠的精神领袖,他所做的事情,所行的路,一定已经经过时间的检验。一定有无数双眼睛,予他以“义”的审视。   其心如何,无人能言。其行如何,天下共见。   哪怕他是个“假人”,他也已经是侠义的化身。   所谓“天下享名”,这个世上认识他的人有很多,应江鸿就是其中之一!   顾师义对峙着面前的姬玄贞,没有回头看应江鸿,只道:“你能够理解理想者天真的思考方式,而却甘为昏聩之刀,这更说明你的残忍——南天师!”   他们很早就认识,后来也接触过不少次。   不能说彼此不相知,但确实不同路。   这两个人相识的经历,大概是没其他人知道了,说起来也并不曲折——应江鸿曾在扫荡一处邪教的时候,遇到孤身上山挑战邪教的顾师义,大爱其才,代表景国对他进行招揽,但却遭到了顾师义的拒绝。   以顾师义让应江鸿都惊叹的天资才情,要两百多年才证绝巅,足能说明他走在怎样艰难的道路上。   当年应江鸿就说过,他做了一生中最为错误的选择。   但这么多年经过了,顾师义好像总在固执地“错着”!   如昨日,如今日。   如彼时,是此时。   顾师义的掌托,是万里高原。   姬玄贞的掌刀,已斩开裂隙千里。   漆黑的裂缝如掌纹般在顾师义的掌心蔓延。   命线、财线、姻缘线,条条都断了。   姬玄贞面无表情:“我并不打算让你做杀死我的尝试,因为你还没有让我产生战斗的兴趣,我不曾在你身上看到杀死我的可能性。”   他以大景皇族的尊贵,倨傲抬眼:“平等国三大首领,分掌公、义、理,是为圣公、神侠、昭王。你顾师义是天下第一豪侠,自然就是【神侠】了?”   顾师义看着他,仿佛有什么想说,但最后只道:“你当然可以这么认定,可以这样宣扬——反正这个世界,还不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呼延敬玄吃你一拳,赫连良国被你戏耍,牧国人为你作证——包括姜望在内,许多人见证你跃升绝巅。虽然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但你本已洗脱嫌疑!往后以绝巅的修为,天下第一豪侠的身份,无论要做什么,都是天广地阔,大有可为。今日却因为一个决心赴死的伯鲁,来到这里送死——”   应江鸿的声音在他身后,有海风的涩意:“哪怕你真的就是神侠!又真的值得吗?”   顾师义平静地看着自己掌心的伤口,仿佛并不视此为绝对的差距,只问道:“你知道当年为什么我拒绝你的招揽吗?”   伯鲁在那件黑金两色御风袍的包裹下,艰难地呼吸着,努力维持着生命之烛。   应江鸿对此视若无睹,因为实在并不影响结果。   “我倒是很好奇你今天的答案。”他说。   “不是因为你的身份。”顾师义淡声道:“是因为你的傲慢。”   “傲慢?”应江鸿仔细地回想那天:“我自问对你并无失礼之处。”   “你对我很客气。你还说会推荐我加入御史台,说可以想办法让我去无涯石壁修行,说我在中央帝国会有不设限的前途。作为个人,我应当感谢你。你很尊重我。”顾师义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是在嘲讽地笑,但并没有真的笑出来。他问:“当年那个邪教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应江鸿皱了皱眉。   “你定然是忘了。”顾师义的语气很笃定:“因为一个小小的邪教,不值得你这样的大人物记得。哪怕你如此强大,一念尽微,千年事、万里路,都可以无遗漏,那些小角色,也不值得你费心。你要关心的世界太广阔,无法感受一粒微尘!”   应江鸿没有说话,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顾师义道:“那个教派,它叫拜福教。对,就是那么朴素的名字。很多加入这个教派的人,就只是为了求福而已,为自己,为家人,求一点福气——”   他微垂着眼睛:“但是南天师,你把他们都杀了。你抹掉了那座山,连一条狗都没有留下。你说邪教徒罪该万死,这话挑不出理。我承认拜福教主恶贯满盈,那几个邪教高层也罪不容恕。但那座山上,是不是都是该死的人呢?你没有去问。因为你没有时间。”   顾师义长舒一口气:“我拒绝你,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我不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我低着头生活,关心尘埃的命运。”   应江鸿静静地看着前方,他前面只有伯鲁的孱躯,嵌在顾师义魁伟的背影。他隐约,有那么一点,理解了。   “多么大义凛然的一番话!”姬玄贞笑了:“原来平等国所谓神侠的『义』,就是挂在嘴边的这一个字!你们平等国所行之恶,所造之孽,难道竟然少了吗?待人何其苛,律己何其宽。你顾神侠,到底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顾师义看着大景晋王,眼中嘲讽的意味十足:“在你们眼中,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你们所想的,就一定是真的。你们所说的,就一定是对的。”   “我承认有很多顺理成章的事情。有很多显而易见的道理。可是理当如此,就真如此吗。为什么你们不肯查一查,问一问?”   “当初说姜望通魔,你们就直接抓人。先抓后审,古今奇闻!他难道是孤例吗?”   “你们现在是退让了,你们对他宽容。但那是因为他的成就,他的传奇,他的影响力。可你们何曾真正改变!”   海风拍打着海浪。   顾师义叩问着他所存在的世界:“我在这里并不只是说你们景国,也不只是说几大霸国,我说的是你们——是一种所谓强者的通病!”   姬玄贞平静地向下斩刀,听着顾师义道躯开裂的声音:“我不懂你的意思。”   顾师义浑不以此身为觉:“最荒谬的就是这一点!”   “你们口口声声说,平等国成员在天马原围杀了你们的八甲统帅殷孝恒。但这件事情……真的是平等国做的吗?”   道躯开裂的声音,重叠于他的愤怒之鸣:“此事从头到尾,只是听你们说!何曾有过什么证据,放在天下人面前?”   “你们之所以如此笃定平等国。不是因为平等国真的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平等国不是一个会被同情的组织!无人会为他们发声,无人会为他们伸冤——当然他们也并不需要,今日他们被视为发疯的行止,正是他们的抗争!”   姬玄贞当然不会被这些言语所影响:“你们过去的罪行已经足够你们死一千次一万次,殷孝恒的不幸,只是终于为你们戴上了死枷,倒也不必喊冤!”   顾师义看着他:“你们究竟以为平等国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啊?你们厌恶它,但不曾真的观察它。你们觉得这只是一群隐藏得很深的臭老鼠。你们视平等国为一个整体,好像它是某一个国家、某一个宗门——   “但事实上平等国并不存在一个统一的意志,没有必须所有人都遵从的规章。   “它只是一群有着共同理想的人,聚集在一起,各举火把,彼此照亮前路。平等国的成员之间彼此不识不知,谁也管不了谁。只有在一起执行任务的时候,才会分出头尾。就像天公城的建立,就是李卯自己的决定。同有其志者,才与之同行。不同其志者,不必在意他如何。平等国没有人陪他立天公!”   “关于我今天出手的原因,你们猜测了很多种。哪怕我自己解释了,宣明了,你们还是固执于自己的猜疑。”   顾师义掌心的裂缝已经蔓延得密密麻麻,这使得他的手掌像一块碎瓷器。   但他昂然地立在那里:“可我只是想问一问——伯鲁做过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们要毁了他的天公城,随随便便就熄灭他的人生?”   “你们既然言说共同的理想,那也要承担共同的恶。”姬玄贞漠然地最后将掌刀下压:“加入平等国,即是他的罪名。”   顾师义的手掌,就这样碎裂了。   可是手掌碎裂之后,血肉消亡之后,“手”还存在着!   那是一只有着“手”的形状的空无之手。   说空无,倒也不真切,因为有一抹夕阳的晕影,正在其中。   乍一看像是目光透过了这片空无,看到了海面上映照的天空的晚霞——   可此刻分明是正午。一边烈日高悬,一边风起云涌,唯独没有晚霞的存在。   顾师义的手心,竟然藏着黄昏。   斩破道躯后,触及这永恒的黄昏!   顾师义的眼睛,也因此变成了黄昏的色彩。   “你看,还是如此,始终如此。你们从不关心别人说了什么,只在乎自己的想当然。”   “你们何曾了解真正的平等国啊?”   他眼中的黄昏向前席卷:“我又何曾承认过……我就是神侠呢?!” 第六十章天下共此义,是否有天公!   顾师义说的什么良心,什么侠义,什么路见不平,姬玄贞是半个字都不信。他不止是不相信顾师义,他是根本不相信这些东西,谁走到今天不是历尽了风雨,如何能那样的天真!   这世上只有利益是永远,人生的所有取舍都是权衡。   但顾师义掌中流淌出来的黄昏,他却不得不见证。   “永恒黄昏,你竟然窃得了苍天神主的传承——”在看到掌中黄昏的这个瞬间,姬玄贞想到了许多事情:“原来那个行走在天马高原的人,是你!原来你才是昭王!”   昔者八贤臣之风后,为了人族的最终胜利,在侧面战场独拒妖族大军,抱树而死。其身虽死,其节永在。   人族世世代代,传唱其名,歌颂祂的精神。   文人墨客最爱的“抱节树”,就是为了纪念祂而得名。   后来一缕残魂,自此“节”中甦醒,历经数十万年,滚滚人潮之念,降生为神,再证超脱,号为苍天神主。此中艰难自不必说,此等伟业亘古无二。可惜苍天神主最后也陨落。   原天神甘愿做狗,数万年如一日地守在天马原旁边,就是为了苍天神主遗留在黄昏深处的传承!   景国荆国联手封锁天马高原,多少年来屡屡派人探索,也未尝没有对这份传承的觊觎。   可它竟然已经被取走,不知不觉地落在顾师义手中。   永恒的黄昏凝固了一切,天马高原上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或许只有顾师义自己才知道了。   但在看到黄昏的此刻,姬玄贞至少明白了此人的力量源头。   难怪顾师义能够如此强大,他把握了另一个时代的遗留,拥有苍天神主所代表的最正统的神话力量。他还带走了诸神凋零时的黄昏。   如今看来,顾师义和赫连良国的那一战,根本就还在掩饰自己。这具躯壳下的神话力量,都不曾真正展现!   “现在我又是昭王了!你们景国人荒谬起来,连自己都骗,还能让自己相信!”顾师义的眼睛,已经不见瞳仁,只剩下纯粹的黄昏。姬玄贞的掌刀,在永恒的黄昏中凝结。姬玄贞的视线,在无尽的黄昏里沦陷。   但姬玄贞的道躯,在此刻生出龙蛇之纹。   似道字而非道字,密密地连接在一起,如水脉织网,栈桥勾连,将这具道躯里的一切力量,都统合在一起。   它们并不描述具体的涵义,但一眼望过去,却能感知其间的恢弘,仿佛一篇古老的雄文,定然描述了某种历史。但今人读已迟!   此即【道质】。   是姬玄贞为自己熬练的不朽的基础。   洞真掌控道则,洞知万事本质。衍道创造道则,一念生灭。而要超出衍道,成就超脱,首先就要熬练那真正圆满的道则,拥有足够多的【道质】。它们既可以在跃升最后一步时,铺垫为晋升之阶。也可以在修行者跃升之前,帮助修行者隔绝现世的牵拽。   质本高渺,道即天成。   【道质】的份量之重,可谓超脱的基础。   能否熬练出【道质】,往往也成为衍道真君的分水岭。   姬玄贞都已经用道质来涂抹身躯了,这件事情本身所体现的强大,或许要更为直观。而在这正在进行中的交锋里,他身有不朽之质,眸有不败之光,虽在黄昏里永远沦陷,但是永不消亡。   即便是那场诸神消亡所凝结的黄昏,也无法将他真正消磨。   于是在永恒的落寞里,响起时代的秋风,无所有中生所有,在那一眼无际的高原呼啸。   他一刀斩裂了顾师义的道躯,并且还在切割黄昏!   顾师义在这种情况下,身形愈发魁伟高拔。一边溃散力量,一边气息跃升。散落的黄昏,仿佛成为堆山的土,不断堆积顾师义的伟躯。   姬玄贞切割黄昏的过程,倒像是在帮顾师义消化诸神的馈赠。   但他们当然都知道,现在的每一口吞咽,都是带着刀子的。姬玄贞可不会看不穿这等把戏,徒作嫁衣。   被切碎而散落的黄昏力量,每一点都沾染着姬玄贞的不朽之质。   顾师义吞下它们,就成为道躯的隐患。不吞下它们,就无法迅速地获得力量。   他选择吞咽!   这不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顾师义确切地在姬玄贞面前挣扎了,至少是拥有挣扎的余地。   “我的确曾经行走在黄昏,得到了旧时代的馈赠。”顾师义像是吞咽了无数的砂石,粗粝地道:“那是历史的礼物,不归你们哪家私有,又何来窃称?!”   他的右手是虚无的黄昏的碎片,他一如既往地昂首,豪迈恢弘:“昭王是否在彼处行走我亦不知,原天神看到了什么,是祂的事情。而我在天马高原上,见证了一场谋杀。这是我今天来到这里的原因!杀死殷孝恒的,分明是——”   噗!   长剑入肉的声音。   来不及回头,应江鸿还站在彼处仿佛没有动过。但他的剑已经洞穿了伯鲁,刺穿那件御风袍,反向钉入顾师义的道躯,在事实上将这两位衍道强者串在了一起!   伯鲁圆睁着血淋淋的眼睛,他已经倾尽所有地战斗,可是力量已经太过削弱,而应江鸿实在强得恐怖。他极其艰难地捕捉到进攻动向,却根本没能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甚至来不及对顾师义提醒!   战斗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了。距离和生死都被那无匹的力量抹平。   “呃……啊。”   顾师义微张着嘴,该说的话没有说出来,吐出了一片晚霞。   当然他知道,那些言语也没必要了。   被认定为真凶的人已经被杀死了,揭露真凶是谁,还有意义吗?   顾师义的身体,垂下来一片山影。   山影之中,那磅礴鬼躯的力量不断消散,终究到达某个临界点,像是一个泡沫被戳破,伯鲁狞恶的鬼形已然消磨,现出曾为人时的本相——是一个非常瘦弱的少年。   看着这样的他,你很难相信,他是那位“伯鲁逃国,投燕反伐,战文衷于祸水”这一系列事件的主人公。   他也曾意气风发,也曾领千军万马作战,曾经负重历千山。   当年离国的时候,他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呢?   他削瘦的身体,嵌在过于宽大的御风袍中,因为被钉在一起,袍子倒是没有滑落。   他圆睁着无声的眼睛,直愣愣地对着远处的应江鸿——实在是没有力气回头看了。   “你相信……天公城吗?”   他问。   “天公”,而后能“平等”。   他的问题是他自己的答案。   问完他就没有声音。   因为眼皮早被剥掉,所以他也不曾闭上眼睛。   “这个世界之所以诞生『侠』,就是因为有不公。你只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加入了一个错误的组织,错误的并不具有改变一切的力量——但你的理想并没有错。”   背对着他的顾师义,这样说道:“我今天走到你面前来,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一点。”   顾师义再一次重复道:“我来晚了。”   伯鲁,我们从前不相识,从前不相知。   但我赞同你。   这句话也说晚了。   伯鲁听不到了。   应江鸿的剑,是斩下前任神冕大祭司北宫南图的头颅的剑,是作为神策统帅、杀出南天师之尊位的剑。   能面对这一剑,已是莫大的荣耀。   要挡下这一剑,伯鲁绝无可能。   伯鲁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承载着越太宗文衷的期待、末代越帝文景琇的寄托,以钱塘君为号,建立了天公城,最后是作为伯鲁这个人,为自己的理想死去。   “我想他死得其所。”顾师义相当的平静:“你们说,对吗?”   “也许吧。”应江鸿张开他的五指,他又重新握住了剑柄,伯鲁的尸体和顾师义的道身,都挑在他的剑上。   而与顾师义相对,削割无尽黄昏的姬玄贞,只是抬起眼睛:“啊?”   作为中央帝国之绝巅,作为姬玄贞和应江鸿个人,无论理解或者不理解,他们现在都要送走顾师义。今日的结局早已经写下,来的无论是谁,都不允许有不同。   恐怖的力量冲撞在一起,即在这片海域之外,自然生成一个个旋转的空洞!就如一座座绝望的墓碑,吞光食念。   顾师义就在他们面前,在两位绝顶真君的注视中,在这片墓碑林里,溃成了一片人形的黄昏。   他几乎是不做反抗的被摧毁了。   虽然他反抗也没有用,但顾师义岂是束手之人?   “不做反抗”这件事,立即引起两位真君的警觉。   但顾师义只是在那里消散着,他眼里的黄昏,身上的落寞,铺开天边一道一道的晚霞。   “顾某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不是我做的,我不认。该我承担的,我不躲。”   “我非神侠,也不是昭王。”   “我的确曾经被平等国邀请。”   “许多次被邀请。”   “世间最痛苦的事情,是你拥有改变世界的决心,但做不到。”   “在你最无能为力,最绝望的时候,你最容易不成为你自己。”   “我独行了太久,也需要遥远的炬火。”   “我找不到前路的时候,也希望被照亮。”   “我几度动摇过,其中最接近的一次,已经只差圣公的认证。”   “但为什么还是停下了呢?”   “我认同他们的理想。”   “但无法认同他们所有人,所有的手段。”   “那时候有一个平等国的女人,用残酷的方式追杀一个年轻人。其目的是为了逼得那个很有天赋的年轻人,与他所在的国家决裂,并在关键时刻动摇他的心智,把他吸纳进平等国。将他作为一颗纯粹的覆国的棋子。”   “我无法认同这样的做法。”   顾师义道:“我阻止了那个女人,并且留下我的名字,警告他们不能再继续。也从此和他们分道扬镳。”   姬玄贞听得莫名其妙!   在这样的时刻,顾师义讲这些?   已经都杀成这样了,顾师义是昭王还是神侠,又或者是不是神侠,到底还重要吗?有人在乎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救平等国暴徒者以同党论死,此话放诸天下而无误,历百代不改!   他抬起头来,目巡高穹,想要洞悉顾师义消解的归处。   应江鸿倒是看着黄昏所填塞的顾师义的身形,这位最强天师,如此说道:“或许世间本无对错,只看谁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诸圣寂灭了,神主就是对的。神话破灭了,仙人就是对的。仙宫陨落了,一真就是对的。一真谢幕……现世就是正确!”   时至此刻,他仍然认为顾师义的选择是愚蠢的。   但大概因为太久之前就见识过顾师义的愚蠢,他没办法觉得这份愚蠢是可笑的。   “大概你是对的。”顾师义的声音说:“但我要说你是错的。“   他声音不再有丰富情绪,从豪迈走向恢弘:“天公若在,侠不必存。我宁愿你们是对的,这样我就不必诞生。”   应江鸿略有些遗憾:“大家都有自己的正确,谁也不能真正说服谁,这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真相。我不认可你,但可以理解你,可惜你不能再为自己言说!”   南天师是真正的强者,他并不拒绝异见者的存在。他无惧百舸争流,敢于天下剑争。   理解、同情、尊重,抑或憎恶、厌弃、鄙夷,都无法影响脚下的路。   大家走到了这里,道理只能用生死来验证。   他必须要往前走,这意味着又有人倒下。他明白,这样的人生道路交错的瞬间,将会越来越少,所以他略感遗憾。但不算寂寞。   唯独顾师义自己,是来不及遗憾的,他也没有想过感慨。   由黄昏所填充的最后的人形也消失了,那代表人性的离去。   大片大片的黄昏色块在高穹游移,如此绚烂的晚霞,那是神性的凝聚!   自灭而有,自死而生。   他在烈日高悬的正午时死去,他在绚烂无边的黄昏里诞生!   应江鸿的剑上,只挑着一件过于宽大的长袍,和一个过于瘦弱的李卯,他的长剑缓缓拔出,在拔出的过程里,长袍和李卯都慢慢地消失了。   “以身为龛,奉义为神。谁也没有想到,你真正走的是神道——”他看着这片不断翻滚着、隐隐聚成一张神面的晚霞,眼神很有几分复杂:“我已经相信你的自陈了,但你真是神侠?!”   “我是谁,你尽可定义吧。”天空翻滚着的神面,吞吐亿万计的灵性,在永恒的黄昏中,涂抹一道新鲜:“但我终将成就,你们无法再定义的存在。”   “我不再证明你们的错误,但你们终究知道,什么是对的。”   “我将成末日的神明。”   “所有不敬于凡人而高高在上者,必有永恒之黄昏!”   “我为救天下之不平,而成此道。”   “在诸神陨落的时代,再启神天!”   在绚烂的晚霞后,无边霞光,托举了一个伟大神国的虚影。   永恒天国破灭后的力量,为他所接掌。诸神陨灭后的悲性,为他所铺张。   那屹立在长河北岸的天马高原,这一刻迸发出无比璀璨的光柱,永恒的黄昏灌注为接天的神柱,直抵那无穷极的高穹。   渺渺天极,响起神明的悲声,那是一个辉煌时代,不甘的回响。   浩荡人间,飞起无法计数的光点。   有那路见不平且横刀的义侠、有那一诺轻生死的信侠、有那倾家救急的豪侠、有那舍身为民的仁侠——   一饭之恩以死报者,万金在前赎一诺者,见不公而不忍者,满目疮痍思好大雪者!   当以此心洗人间。   天下有义者,皆能证此志!   这一刻,晚霞翻滚在天穹,铺开成无边无际的力量。   他是天下游侠的精神领袖。   这亦是一种信仰。   凡天下之游侠,敬他如神!   而他选择在今日成就!   以天下之义为支持,以永恒天国为依托,以诸神残念为神阶,以这颗看不惯不平事、见不得凡人苦的心,这样决然地往前走。   他要执掌现世之黄昏,拥有对于永恒的定义,把握惩恶罚罪、消亡朽老的力量。   他要成为侠的化身。   证就代表“义”之一字的神明!   具备现世位格的神明! 第六十一章其身之隙,裂如长河   安邑城头,一个眉似秋刀、眸光明亮的男子,披着官衣匆匆走过。   旭日高悬,烈光万里。   他按剑进箭楼,但在走进那片阴影的时候,又蓦然回首。   他看到那天边的烈日,在无尽的旭光之中,倏然晕开一道红色的裙边,继而铺开大片的红霞,似血如火。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动静,但他分明听到一个声音在问——   世间有义否?   燕少飞转回头,走进了箭楼。   他的面容完全被阴影所晦住,当然那也是一片荫凉。   魏国是他的大树,他也是很多人的树。   今日他是大魏巡安官。   此职乃大魏天子为他专设,有巡罪之权、治安之柄,而不被三司所督。受爵受禄不受责,古来无此职,天下只他一人,由此可见天子对他的器重。   官衣在身,他不再是游侠了!   曾经仗剑千里,不平则鸣。如今为国藏锋,保境安民。   他没有觉得现在的自己比从前更高贵,也不认为现在的自己就没了脊梁。   只是确然没有过去自由了。   换做从前的任何一个时候,他都不会沉默。   男儿仗剑,义字当头,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但今天他必须要想一想,一尊以“义”为格的现世神只,是否是魏国所需要的?   这个问题,答案大概已经在他的官服上。   章守廉死后,他亲手杀死了安邑四害里剩下的三个。但那也不是纯然地出于个人的侠心。因为从前他没有那么做。   侠的力量终究是有所局限的。强如天下第一豪侠顾师义,在真人层次能和呼延敬玄对轰的存在,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管。踏上草原之前就得做好绝巅的准备,做好了绝巅的准备,还得先计划好逃跑的路线。   就拿今天来说,若不是有超脱的指望,他站在景国面前,徒然表达对“天公”的支持,哪有什么份量?   所以燕少飞走进了箭楼中!   箭楼中站着身披冕服的大魏天子魏玄彻!   魏国的皇帝不知什么时间移尊在此。他站在那里,视线通过狭小的了望窗,投照在远空,不知在了望着什么。   “陛下。”燕少飞先是一惊,继而垂眸。   “做你想做的事情。”魏天子说。   “臣已经想清楚了。”燕少飞略作犹豫之后,如释重负:“曾经非黑即白,常为一怒拔剑,凡事一定要论个对错,也因此薄有侠名。臣当然不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不好的,只是如今已经不再少年,受责之重,也该有所成长。应该想得更多!”   魏国的皇帝看着天光:“对一些人来说,成熟意味着成长。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成熟是一种摧残。这个世界常常很复杂,有时候也很简单!”   “你看这城中的百姓,有人浑浑噩噩,有人汲汲营营,有人总是怀疑地看待一切,但也总有人,幸运的保持了天真。不天真者并不卑劣,天真者也不算愚蠢。海纳所有,故而人道大昌!”   他看向燕少飞,用一种鼓励的眼神:“顾师义是否成道,对魏国不会有任何改变。你燕少飞是否飞扬,才真正影响着安邑城的未来。朕许你在魏,没有为你戴枷,不曾让你韬光!”   就像当年他期许吴询,给予所有能够给予的支持,期待的是武道的未来。   他对燕少飞有不设限的期待,并不仅仅是一尊真人,一员勇将。   所以他对燕少飞不设限。   安邑城雄阔威武,箭楼如枪戟林立,其中军械常备。位于安邑城东的这处箭楼,只是普通的林中一木。   但顷刻之后,门洞中飞出一柄长剑,好似神龙出海,对天而啸鸣。   此剑灵动自由,坦荡璀璨!   一时仿佛沾染了天穹的霞光,卷起光彩似长长的尾羽,横飞在天边,灿如朱雀。   魏地游侠燕少飞,愿助顾师义成道。   剑名“得意”也!   哪个手提木剑的稚子,不曾畅想过快意恩仇的江湖。   哪个心怀恻隐者,不曾想过剑匡意气。   名满天下的镇河真君,昔年也在枫林五侠之列。   凌霄阁弟子里的新一代核心,姜真君的亲妹妹,也常自谓之“姜小侠”。   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考,也一直在寻找人生的道路。   姜望从不会强制性地要求她做什么人生选择,给她安全前提下最大的自由——除了读书练字。   但作为姜望的妹妹,叶凌霄的关门弟子,她也确实没有什么困境需要面对——除了读书练字。   真正打动她的,是那一句——“所有不敬于凡人而高高在上者,必有永恒之黄昏!”   枫林城所埋葬的,飞马巷所逝去的,不就是那些不被高高在上者所尊重的凡人们吗?   她也生而为凡!   若不是哥哥拼了命的努力,若不是哥哥背着她逃出去,她也是那座小城里,不被记得的名字。   那时候在倾塌的私塾里,她多么害怕,多希望有谁能来拯救一切,停止灾害。   那时候突然出现的,是她的哥哥。   她的大侠是她的哥哥。   其他人的呢?   人仗剑,是为“侠”字也。   凌霄秘境里,登云台上,姜安安抬手一指,一泓雪色已穿入云中。   剑名“照雪惊鸿”。   愿以惊鸿过人间,愿以雪色照人间。   顾大侠,愿你成道,为天下不平鸣。   在黎国,在宋国,在理国,在剑阁,在龙门书院……   或起长啸声,间有兵器鸣!   他们有不同的身份,不同的人生,但或多或少都有过与“侠义”相关的经历。现在或许被生活抹平了棱角,或者已经很久不逞意气之勇。但蓦然回首,仍想起当初为何拔剑。   当初是为何拔剑,今日就为何而鸣。   “或操百业,未失侠心者”,今日皆闻“义的宣声”!   顾师义在成道的这一步,舍人性,全神性,作为一个纯粹的“义”的神明而存在。   天下有义者,皆能证其志。   天下之侠士,皆能知其心。   故有此刻——“八方回响,共襄义举”!   嗡~!   忽有一道剑鸣似龙吟,起自善太息河,瞬息穿越兀魇都山脉,横荡在高穹。   一支剑柄如墨、剑身似雪、剑格如满月的长剑,凛然高扬于空中。   最有份量的支持来了。   此剑名为长相思!   天下之利器也!   姜望的真我法身,这段时间一直带剑在此——他没有忘记当初带着青雨和安安在此行舟时,那暗中窥伺的目光。   倘若顾师义今日是以颠覆景国的姿态而成道,或是作为平等国高层而成道,他不会表态。   他很早就懂得——正确的对立面,有时候是另外一种正确。   他后来也知道,错误的对立面也不一定是正确,有可能是另一种错误!   景国犯下过很多错误,对他个人,对这个天下都如此,但他也必须要认可景国的付出和承担。   他相信平等国一部分人确实是有理想的,但他也确切地被平等国的另一部分伤害过。他不认为平等国是救世的良方,他从来都没有认可过,也一再地拒绝招揽。   于顾师义,当初顾师义第一次在平等国手里救下他的时候,重玄胜说名声难尽信,不知其人忠奸,要谨慎小心。他彼时就说过——只有一面之缘,不敢判断,更不愿猜疑,且行且看,尽力还报!   今日顾师义已经借姬玄贞之刀、应江鸿之剑,彻底斩杀了人性,要成就纯粹的以“侠”为格的神只,一似远古人皇和上古人皇所立的五方尊神,是去人格化的神明,只为侠义而生,为天下苍生而立。   他实在没有不支持的理由。   他也曾仗剑锄恶,他也曾鸣不平,斩不义,诛不仁。他也恩仇必报,快意人间!   于己,顾师义曾有他面对平等国的那一次援手,有相赠《风后八阵图》之谊。   于天下,他认为世间应有天公存!   就像太虚道主的存在,最大程度上维系了太虚幻境的公平。   顾师义若真能成就代表“侠义”的神明,则那些视苍生如蝼蚁者,也当自警其过,自审其行。   这是有利于亿兆凡人的事。   长相思愿为此鸣!   ……   天公若在,侠不必存。   天公已灭,故有侠生!   伯鲁高扬“天下大公,万类平等”的旗帜,燃火于陨仙林,举残躯于世间——确然的被顾师义看到了。   不平而鸣者,没有办法当做看不见。   他出手支持的,并非是平等国的李卯,甚至不是伯鲁,而是“天公”的精神。是伯鲁在天公城竖立起来的理想。   义为公也。   他的路在这里。   他的理想今述尽。   他来救伯鲁,也是扞卫他的道!   以身为龛,奉义百年。一朝证道,天下响应。   此时此刻,天下义士,共襄义举。   举世瞩目的海上战场,于正午燃烧着黄昏。天公城的残骸,点燃了侠义的神灵。   无尽绚烂的晚霞中,顾师义的神躯在凝现。   诸神的黄昏为祂冠冕,永恒的侠义为祂精神。   这是一场盛大的跃升,关乎于超脱和永恒,所有人都是观礼者!   祁问仍然站在他的船头,叶恨水坐在他的楼中。   再没有其他齐人强者来海上。   齐国保持了沉默!   临海郡天府城的城楼,身披战甲、英姿飒爽的姜无忧,和一身常服倒提红枪的姜无邪,并排站在这里,眺望远海。   “东海说起来真是福地。”姜无邪感慨道:“轩辕朔、覆海、皋皆,现在还有一个顾师义,道历新启以来,此地已经有四次冲击超脱的历史,堪为现世第一。今为我大齐所有,又怎能说不是天命所归呢?”   姜无忧看了看他阴柔俊美的脸,没有说话,又看向远海。   这里是绝佳的观海台,万里碧波,一片红霞,世间之美景,无过于此般颜色。   一尊超脱的跃升,是如此壮丽恢弘。   其时静默,而后有声。   姬玄贞的声音——   “说一些自以为是的话,讲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经历一些不算风雨的风雨,就自觉伟大而欲成伟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你顾师义承担过几斤几两的责任?算你两百年每天行侠仗义,件件桩桩都公平,你又能管了多少不平事,救得多少不幸人?你杀过几尊天魔,诛过几尊天妖,为人族血战过几回?”   “凡人,凡人,口口声声凡人。没有超凡的牺牲,哪里有平凡者生存的土壤!保护现世的是景国,镇压万妖门的是天京城,不是你顾师义!”   “今日敢拦我刀锋,试图援救平等国孽贼,已犯我中央帝国之刑律。论罪当死,论法不恕!你要证超脱?”   大景晋王摇身有万丈,海水没其膝,大手一张,直接探入那绚烂晚霞中,抓皱了这天幕:“景国不允许!”   滋~滋滋!   晴空之上,电光万里。   绚烂晚霞之中,浮现一颗颗铁锈般的黑点。   好似水中群礁,顽固不化,摧浪为花。   那是姬玄贞斩碎在永恒黄昏里,叫顾师义吞咽的【道质】!   顾师义借姬玄贞之刀,吞黄昏而成神,也吞下了这难以消解的苦。   当然在跃升超脱的过程里,难免有千劫万难。   顾师义也早就做好了面对的准备——无非是交锋,无非是战斗。   天下义士予祂的支持,不断填补祂的神意,足能令祂忍受痛苦,填补缺漏,慢慢消化这些杂质。   但姬玄贞既然已经表态,顾师义的敌人,何止一人?晚霞里的异色,何止铁锈?   在那密密麻麻浮沉的黑点里,又流动一抹苍青色,乍见飘飘如系带。   “你的侠是狭隘,你的义乃小义!天下不平,何须你救?诸神陨落,不必回魂!”   缉刑司大司首欧阳颉已归返,回身的他,拿出一枚铸铁剑令,如竖墓碑般竖立于晚霞的海:“不必成为什么末日的神明了,迎接你自己的末日吧!”   此碑立而使黄昏定。   剑令正中一个巨大的“缉”字,散开来变作无数条蔓延在黄昏里的铁链。   黄昏中苍青的颜色,便是这些刑链所带来。   它们看起来很像是法家十大锁链里排名第二的【天网恢恢】。   但又不是纯粹的法的力量,同时镌刻了道的刑纹。   是法家力量在道国的演变,也是中央帝国的缉刑之权。欧阳颉以法家排名第二的锁链为基础,炼成这道缉刑司独有的刑链。   此刑链上缚王公,下锁走卒,限制天权。   顾师义的神躯还未凝成,已经先被锁链捆缚!   祂的神权还在把握的过程里,就已经先被禁锢了!   又有一只拳头,在黄昏中轰出一道空白的路径。   锦衣武服的姬景禄,已经跃身在此中:“什么侠义自求,超脱永证。还不是窃夺诸神黄昏的遗产,要靠天下人的支持?你若要以此永证,愚以为……德不配位,功不能成!”   武道宗师,黄昏不染。铁扇一开,扇飞霞光。   他不论顾师义的对错,只说顾师义的跃升,他认为这不是圆满的修行。即便景国不出手,顾师义成功的机会也不大,但景国必须要抹掉那存在的可能,不叫神话发生。   他在一望无际的黄昏里奔行,击溃顾师义一次次试图挣脱而复起的霞光。   黑点,青线,白痕,红遍一片天的晚霞,被肆意地涂抹和妆点。   永恒的黄昏竟然如此斑斓!   而应江鸿并不言语,他只是目视着这一切,看到了永恒的尽头。他握住那柄代表南天师的剑,十分平静地一抹,自下而上,一剑划过——   轰隆隆!   轰隆隆!   天马高原上撑天的光柱,一瞬倾塌无烟尘。   永恒的黄昏,在这一刻竟然失去了永恒!   无尽绚烂的晚霞,就此被撕裂了!   顾师义的神躯,本已经凝现了头颅、四肢和躯干,却于这瞬间又分开!   分裂的神躯几次试图合并到一处,却无法自控地越来越遥远,其身之隙,裂如长河。在最后的一声裂响里,又复溃散为晚霞,归于黄昏中。   好似长河万万里,天马流沙,黄河滔滔。   这是最后的末日,永远的黄昏。   顾师义戴上诸神黄昏的冠冕,凝聚“义”的道痕,在东海一跃,将成义之神明。   天下义士支持,诸方大国默许……   景国反对!!!   遂不能成。 第六十二章侠是一种不死的壮怀   大片大片的晚霞,东一块西一块地黏贴在天空,仿佛这片天穹潦倒的补丁。   烈日高悬正中,海上波光粼粼。   黄昏出现过吗?   还是一直是正午呢?   时间仿佛从来没有变化。   但是伯鲁死了,顾师义没了。   顾师义的超脱路,被生生斩断了!   姬玄贞,姬景禄,欧阳颉,应江鸿,这样恐怖的武力阵容,也不是景国能够投放在海上战场的全部。   景国有能力拦下当世任何一个人的超脱之路——倘若对方没有相应的力量来护道。   姬景禄缓缓收回他的拳头:“在顾师义身死的那一刻,我听到了许多的悲声。顾师义的力量虽不足够,但顾师义的影响力,我已经看到了。”   “我们允许悲悼!允许有人为他哭泣!”姬玄贞站在那里,他其实什么都了解:“但绝不会因为他有这样的影响力,就允许他站在景国的对立面,挑衅景国的意志。”   或者说,恰恰是顾师义竟然有这样的影响力,竟能让天下游侠儿为之鸣鞘,当他试图阻挡景国的意志,他才更不被允许活着。   “恕我直言——顾师义做过什么特别伟大的事情吗?”欧阳颉收起他的缉刑令,无尽苍青色的锁链,像一颗棘树收回了枝芽,他的声音也是刺人的:“我印象中并不存在有什么相关于他的惊天动地的传说。如果有,算我孤陋寡闻。”   “今天就是他所做的最大的事情了,为一个平等国的孽贼叫屈,胆敢阻挡中央帝国的刀锋。”姬玄贞略显刻薄地道:“或许仓促冲击超脱失败也能算是他的传说。毕竟不是谁都有失败的资格。”   “他只不过坚守他的理想,做个纯粹的侠客,秉义而行,持正恒志,如此不回头地走过他的一生——这样算得上伟大吗?”应江鸿问。   “大概不算吧!”他自问自答,收剑入鞘:“现在说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失败了。我们可以说他注定不能成功。我们书写历史。”   “侠以武犯禁。”身为天下缉刑司总长,欧阳颉的立场非常明确,因为缉刑司很多时候要对付的,就是这些所谓的侠客:“我们允许一定限度内的侠存在,但绝不允许超出律法的侠存在。想要越过国家霸权,践行所谓侠的精神,我们更不允许。”   姬景禄没有兴趣继续在这里讨论一个死人的一生,本身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远眺一眼天京城的方向,便一步高跃,消失无踪。   “大司首!”天京缉刑司南城司首徐三,从海上走来:“地狱无门这次行动,其他阎罗都是佯装靠近,我们的人还没过去,他们就已经跑掉。只有秦广王算得上真正出了手——我们在一些无人的海岛,陆续发现了他布置的祭坛,算上之前已经发现的,一共有三十三个,都已经拆卸带回景国研究。如果属下没猜错的话,他大概本是想借助被追杀的压力,锻打自己,在生死之间冲击绝巅!”   他顿了顿:“顾师义和伯鲁的动作,必然牵制一部分我方力量,最多只会有一位真君追杀他,这就叫他不是毫无希望。早在冲击神临时,他就做过这样的事情。如今大概是想故技重施。”   他还有话没有说出来。所以镜世台那边发生的事情,大概率不是出自秦广王的授意,而是楚江王擅自主张。   插手景国的行动,随机挑一个真君来找死,以此突破自我……如此疯狂的行径,在秦广王身上倒并不让人意外。   “这样的人早晚死无葬身之地。当然这对他来说并不是诅咒。”欧阳颉摆摆手:“先这样,海上的事情结束了。往后有的是时间。”   徐三这时才看了一眼晚霞,惯来倜傥如他,带了一点难掩的惊愕:“顾师义还没有死彻底吗?”   黄昏之中顾师义的神躯,每一部分都分割得很遥远,每一部分都散入黄昏——但仍然有黄昏的色彩,不断涌动、汇聚,想要凝成一双眼睛,一张嘴唇,或者一双手。   当然都是徒劳。   “只是还有一些不甘罢了!”欧阳颉抬掌在身前一横,仿佛隔住某种不愿见的厌物,道身便化入天光。   海上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姬玄贞再次环看了一眼这片静海,而后返回天空,横飞于世,以煊赫的姿态退场。   最后只剩下应江鸿,独自走到黄昏中,看着那不断凝聚又不断散开的神性力量,感受着那份顽强和不甘,终是叹了一声:“义士今日死!”   他伸手一抹,抹掉了顾师义不能闭上的眼睛:“侠,不存在了。”   但在这时候,他于冥冥之中,听到了一种回响。   似是已死者在回应他的祭奠。   那个声音问:“你以为侠是什么呢,应兄?”   冥冥之中有许多声音在回应——   “侠者,人佩长铗也。”   “侠者,重然诺,轻生死。”   “侠是自由的人。”   “侠是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的人,也是应该关进笼子里的人。”   “侠也是肉体凡胎,也会恐惧和疼痛,也会被消灭,被杀死。侠之所以能够面对那一切,因为侠是更勇敢的人。”   ……   应江鸿没有说话。   最后他听到顾师义自己的回答:“侠是一种不死的壮怀。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不公,还有压迫,还有不义之人,不义之事。侠就会永远存在。”   在那片正在消逝的黄昏里,原来留下了顾师义永远的回响:“你杀死了我,但杀不死侠的存在。”   关于侠的定义,应江鸿听到过很多。对于顾师义这个人的看法,应江鸿也见过很多种。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现在可以对顾师义盖棺定论。   因为顾师义已经死了。   他一生没有做过坏事,都是义行。   他帮助弱小,扶危救贫。   他为真相发声,为正义拔剑。   郑国亲王为恶,只有作为郑国皇子的他,提剑杀之。说“义之所在,虽皇命而不受”。   郑国百姓被戕害的时候,只有孑然一身的他,杀上草原。说“哪怕是苍羽巡狩衙,也不该肆无忌惮!”   天公城被毁,伯鲁被杀的时候,只有号称天下第一豪侠的他,站出来拦下姬玄贞那一刀。说“天公的理想没有错。”   这世上虚伪的人太多了,欺世盗名的人也太多了,多到人们已经开始厌恶那些看起来没有什么道德瑕疵、好似完美躯壳的那种人。   但时间会平等地检验所有。   这是一个用双脚丈量天下,用义举度量时光的人。   当然,你还可以说,此人大公如伪,大义似恶,大仁似奸!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邀名。他那些看起来无私的奉献,背后一定有阴谋存在。倘若他还活着,他一定会有露出马脚的那一天。但可惜,你的『倘若』,永远都不能再实现。   因为他已经死了。   应江鸿在这时候才恍然惊觉,一个在各种意义上都已经真正死去的人,才能真正冠以纯粹的“义”名,才没有任何猜疑能够真切地落在他的身上。才真正让人相信,那个以“义”为格的现世神只,是可以纯粹存在的。   因为他永不能再改变。   永不污此名。   顾师义今日的战死,他超脱的失败,才真正完整了他的一生,将“义”字完成。   那么……   应江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遽然转身,用力之猛烈,将近海撞出一个时空混淆的空洞!一步跨越千万里,已然腾身在天马高原的上空!   南天师飞临天马原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横剑!   但是。   晚了!   一个强抑着狂喜但根本抑不住的声音,已经恢弘地响起——   “吾以黄昏之名,予你永恒的誓言!”   原天神的声音!   “顾师义!吾永远的挚友!原天神国里,永奉你的尊名!天下之义格,由吾永证!”   “吾以神名永誓,永如先约。此后万万年而至于永恒,有真正以『义侠』成道者,吾为护道神,扫灭一切道敌!”   那被斩碎的黄昏天柱,正溃归于永恒的黄昏里。   可是无边绚烂的霞光中,有一种无上贵重的力量在上升,那是一尊燃烧着的神辉流动的冠冕!   和国都城里,原天神庙中那可怜的泥塑,轰轰然摇动起来!   东天师宋淮一瞬间迫近天马原,龙武大都督钟璟也捧出了他的八面剑。   应江鸿的剑更是已经斩下!   但是来不及,一切都来不及——   景国和荆国在天马高原都有长久的禁制,也都在原天神身上栓上了锁链,可取走诸神冠冕的人,是顾师义。   顾师义是全天下最自由的人,不在任何枷锁下,不在任何约束中。   荣誉,利益,血脉,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够禁锢他,一生秉义而行。   祂获得了神话时代的馈赠,拿到了苍天神主的传承,而在冲击超脱的那一刻,将这顶诸神黄昏的最深处、由无数破碎神意所凝结的冠冕,为原天神敬上!   此冠冕,落在泥塑身。   这就是原天神甘愿做犬马,在天马高原苦等了几万年的神话馈赠,黄昏至珍!   原天神那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超脱路,那遥不可及的一线天堑,就此被抹平。   冥冥之中是顾师义仅存的回响——   “我只能做到这里,但我寄望未来。”   “今以正义的黄昏,点燃诸神的冠冕。”   “侠永远不死!义在人心永生!”   这是顾师义的理想!   顾师义要在固有的现世秩序之外,建立起一种监督所有强者的秩序,不使众生为蝼蚁,不叫人命为草芥,使不敬凡人者,陷落永恒黄昏——那种秩序,名之为【侠】!   但再宏大的理想,没有力量来践行,也只是空中楼阁。   所以他要成就“义”之神明。   可这一步又绝无可能成功。   以“义”为格,就要践行其道,就会不可避免地站在那些强权力量的对面,也必然会被碾灭!   固有的秩序牢不可破,现实的重量太沉重!   所以他退而求其次,与原天神定约,奉冠冕于彼,将自己的理想,留给未来。   真正超脱的原天神,将为此护道。   他已经绘出了义的轮廓,留下了义的力量。   千百年后若再有一个顾师义出来,必然不会再像今天一样,孤独地死去。   硕果仅存的原天至高神庙,整个和国唯独留存的拥有原天神信仰的建筑,宗德祯给予的听话的“奖励”——在这一刻,绽放出无尽辉煌的神光。   永恒的神国降临了!   过去的残垣和新生的神明相逢。   “哈哈哈哈哈!”   “啊啊啊啊啊!”   整座天马高原都在摇晃,动荡!   原天神一时在狂笑,一时在怒叫。   祂已经拿到了天马原的最高权柄,正式接掌永恒之黄昏。   数万年的憋屈,愤懑,屈辱,一朝扫尽!!!   祂本是现世最接近超脱的存在,祂都不是只差一步,而是只差一个挪脚,就能够成功。却只能遥望那一隙,望而不能及。只能被栓在天马原外,做了几万年的狗,更在不久前被景国人毫不留情地鞭笞侮辱!   宗德祯当面骂祂是狗。   景军扫尽了原天神教!   以祂的力量,竟然得不到一丁点尊重!   今不同昔!   澎湃无极的力量,在天马高原上呼啸。   永恒的黄昏卷动,有时露出青天的底色。   和国之中,驻军在此的神策统帅冼南魁,顷刻被无形的力量握住脖颈,狠狠地掼在原天神至尊神庙的高墙上,轰破了十几堵墙后,像一条死狗那样被按在那里!   什么当世真人,八甲统帅,握强军不输衍道……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苍苍茫茫的天马高原上,停棺在彼的殷孝恒的尸体,一刹那横飞山河,撞向景国国土。   而应江鸿的剑,被一巴掌扇飞!   原天神伟大的神躯在天马高原上坐起来,躺时如岭,坐时如山。   身上密密麻麻的符文锁链,一时尽裂,碎飞为屑!   南天师应江鸿,和前后脚赶到的东天师宋淮,几乎同时避退千里之外。   原天神的宏声,回荡在天马高原——   “自此以后天马原,是景国人的禁区!”   高原上黄昏的色彩翻滚,显化出一张巨面,倏而远迫,逼至钟璟身前:“还有你!”   钟璟手持八面剑,身有霸国势,却一退再退!退出了天马高原的范围。   自此,景国和荆国对天马原数千年的控制,而若要延算至道门时期,那是数万年的权柄,今日全部散尽!   天马高原从此不为任何国家所有,只遵从于原天神的意志。   真正的现世神只原天神,于此建立祂的现世神国。   已经覆灭的永恒天国,已经消亡的神话时代,在道历新启后,三九三零年的春天,有了最决然的回响。   而真正开启这一切的人,已经死去了。   这是这个春天最残酷的童话。 第六十三章义字如刀,神冠荆棘   “宗德祯!”   在永恒天国的废墟上,黄昏天国正在建立。   在神道落幕的时代,又成就了真正的现世神明。   原天神拿到了诸神的馈赠,把握了天马高原的权柄,还在巩固现世神位的过程中——尚不曾安抚信众,亦来不及梳理神国、整治神土,但却第一时间呼唤道门领袖的名字。   可见其恨!   “宗德祯!!!”   神明在天马高原宣示祂的怒火、祂的力量,无尽黄昏渲染天际,整个现世提前进入傍晚:“你不是要举玉京山而来,轰碎吾之神格,杀吾于此地,给殷孝恒陪葬吗?!还在等什么?!”   “来吾神国!叩吾天门!吾不曾见证殷孝恒的陨落,却能看见你是怎样死!”   “列国相争之败犬,道脉食旧之老僵!”   “姬玉夙把你当个屁放了,虚渊之拜你是上错了坟头!”   “你拍拍屁股上了玉京山,昔日隋国今何在?那些为你征战的人,那些用身家性命押注你的人,都被你卖得一干二净!你配做谁的师父?”   “你是怎样无能东西,猖獗匹夫,昔日苟且享荣,而今狺狺狂吠,竟敢仗势欺神吗?!”   长河为之咆哮,天海为之荡开。   “还不来?”   “不敢来?”   “像从前那样缩头?!”   声闻现世,无处可避。   不知多少人冷眼旁观。也不知多少人,在笑着看热闹。   在苍图神愈发沉寂的如今,现世神只宣泄怒火的场景已经太罕见!   “你不来,我可要去玉京——”   就在下一刻,原天神眼前一恍,一个气质温润,五官温和无害,眼角藏笑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看不出质地的锦服,显化在祂身前。   祂的愤怒,祂的咆哮,就此戛然而止。   面前这男子,温润得过分了,甚至有一点发福。   脸看起来有点圆,下巴稍微带点褶儿。   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落在天马原上,目光赞叹地左看右看,似乎非常单纯地在欣赏晚霞。   这是一个在任何地方都不会被视为危险的男子。   能够轻易让人产生发自内心的亲近感。   原天神却如避蛇蝎,猛地往后一挪!   却似乎忘了自己现在是何等伟躯。   这一挪,就是地动山摇。   眼角藏笑的男子随手一按,抚平了无由而生的天地波澜,有些好笑地看着原天神:“虽然还差那么一点时间来消化,但怎么说也已经是现世神只,有超脱位格了——还这样一惊一乍?”   原天神将身一转,化出人身。   作为现世神只,本已无拘于容貌,不在乎外状。   但对方既然降身显形,祂也不输礼,不丢份。   体现出数万丈的神躯,倒像是怕了谁。   作为青天之子、原初之名,祂所显化的神容,是一个披发垂肩,白眉青眸的少年。   一根根黑发,垂地如箭,在风中不动。   “景二。”原天神定看着对面,一脸的警惕:“超脱者不问尘事,你更早在世外,今天来我的神国,却是要做什么?”   祂当然认得姬符仁!   当初黄河会盟,景文帝宰割天下,会盟诸侯,祂就在天马原上看着,和国可也献了臣表。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祂不再称“陛下”,对方也早就解下龙袍,自号“散人”。   “景二?”姬符仁咂摸了一下,笑了起来,很感兴趣地道:“是谁先这么叫我?你起的头?”   “要你管?”原天神很使劲儿地不给面子:“我并不畏惧你。”   有一对小情侣在长河泛舟时聊天,祂听到一耳朵,就顺便借用了。   这样骂景国人祖宗的时候,不至于被听到。   祂当然记得男的叫左光殊,女的叫屈舜华。但祂就是不说。   祂是现世神只。不是你问什么,祂就一定要回答的!姬符仁也不行!   “你的确不必畏惧我。我很难以真正的力量来到你面前。毕竟你的神国还很脆弱,难以承受我的真身——”姬符仁不以为忤,很见宽容:“咱们心平气和地聊聊天。从前咱们相处不是很愉快么?”   “那只是你自以为。”原天神恶狠狠地道:“我生性不爱笑,笑得很辛苦!”   在景文帝姬符仁面前,原天神像个张牙舞爪的孩子。   以肉身年龄来算,祂比姬符仁可要年长得多。但双方成道,不在同一个层面。   原天神当然也有足够的力量积累,数万年来雕琢神意,距离现世尊位一直只差一线,直到今天将这一线抹平,一朝成就,立证于绝巅之上,并不容许任何人小觑。至少天下绝巅,没人能在天马高原面对他。   但姬符仁是险些完成六合天子伟业的千古帝王,且在退位后另证超脱!   这根本就不可比较。   当然,对于超脱者来说,早已经跳出时间的概念,年月本无意义。   姬符仁笑笑,竖起指头,往天上戳了戳:“刚刚听到你喊宗德祯。”   “是我喊的。又怎么样?”原天神有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你要给他出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景文帝当国的时候,尚还对祂原天尊神十分礼貌,至少一向都维持了体统。   现在看来,都是假的。   景国人从来没有把祂当神,从来都只视祂为狗。   这种不敬是一以贯之的,绝非朝夕改易!   一看到姬符仁好声好气的样子,祂就非常着恼——且祂现在有那么一点恼恨的资格。   姬符仁不以为意,只道:“宗德祯肯定是不会来了。”   他笑着看着原天神:“我倒是好奇——你真会去玉京山找他么?”   这问题戳到原天神的痛处。   祂虽然得到顾师义的帮助,戴上了诸神黄昏的冠冕,已经拥有现世神只位格。但这现世神只的尊贵,只可在天马高原体现。   出了天马原,却是不被现世承认的。   祂要是真敢贸然杀上玉京山,谁打死谁,还真说不定。   “这不关你事!”原天神凶巴巴地道。   “宗德祯是有些过分。”姬符仁摇了摇头,给予过来人的好心劝诫:“但你还纠结于过去的屈辱,困囿于孱弱的情绪,这不是超脱者该有的格局。所谓超脱者,超脱一切而存在,当然也超脱——”   “得了吧你!”原天神根本不屑:“不是你当年追着砍河关散人的时候了?你俩还从天马原旁边飞过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么多人劝你放手,你可听了一句?那时候你的格局去哪里了?”   “啊,罪过,罪过。”姬符仁叹息道:“那时候我还未超脱,心性确有不足。现在想来,很为那人遗憾啊。”   “直到今天你都不肯叫出他的名字,你甚至恨到这种程度,却来跟我说格局?”原天神毫不留情地戳破。   姬符仁笑了笑,不解释了。   祂看着原天神。   姬符仁的眼睛不算大,眯起来是一条窄缝。   祂看着你的时候,你感觉祂在非常专注地看着你。   很温和,很亲切,很有压力。   “你到底有什么事?”原天神忍不住问。   顿了顿,祂又十分硬气地强调:“如果是我和景国之间的事情,哼!恕本座——”   “签字吧!”姬符仁举起一卷玄黄色的气息古老的长轴,推到原天神面前:“我今天只是跑个腿而已,代表一些注视你的存在。”   原天神吞咽了一下口水。   这卷长轴的名字祂当然知道——《昊天高上末劫之盟》。   常被称为……“超脱共约”。   曾经被拴住做狗,行动都不自如的时候,祂做梦都想在这份盟约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但真被人找上门来逼着签字、自我约束的这一天,又难免觉得不痛快。   好不容易得证永恒自由了,却又自己给自己戴上枷锁,真不明白那些超脱者是怎么想的。   “不签?”姬符仁眼角含笑地问。   “当然!我当然签!”原天神立即道:“我已证现世神只之尊,这份超脱共约放在这里。我不签,谁有资格签?”   祂当然知道凰唯真和嬴允年都有资格签,且都还没签,还在拖延中。   但怎么说……   拖延,也是需要一定资格的。   且不说嬴允年和凰唯真都是真正的超脱者,并不局限于某一地。也不必说这两位超脱者自身有多么强大伟岸。单说祂们身后的力量,一个是秦国,一个是楚国,都代表现世秩序里最顶层的权柄。   祂怎么去比?   当代毕竟是国家体制大昌的时代。   祂以现世神只之尊位,可以张狂,可以任性,甚至可以报复,但一定要清醒。   别看姬符仁现在笑得这么温和无害,这老小子下起手来可黑了。指不定就等着祂说不签呢!   安能授之以柄,给祂针对自己的机会?   当下神眸一转,抓住一缕黄昏,拍在了那卷长轴上,天地之间,华光万转,一霎都敛去。如此便算是签下了名字,允许这诸天万界之中、最高层级的盟约,对自己产生限制。   此身虽然超脱,从此也都不能放肆出手。   但在祂自己的神国里,自然是没什么限制的。   所以祂先前的宣称仍然有效。   祂的愤怒不容忽视。   景国人绝不允许再来天马高原!   姬符仁看着祂签完了超脱共约,略有些可惜地眨了眨眼睛,但还是在笑:“不用这般不快,来,笑一笑,你借永恒黄昏成道,在诸神冠冕镌刻永誓,这限制可比超脱共约更锋利。义字如刀,神冠荆棘,你都忍受。《昊天高上末劫之盟》只是稍稍限制你的出手,何来此不甘情态?”   原天神所戴上的黄昏冠冕,是顾师义成道之冠,祂戴上这顶冠冕,就戴上了与之相应的责任。   譬如王者承重,社稷主受社稷垢。   这是祂成道的根本,卸冠则卸位,誓言倒都是其次了。   “我和顾师义是同一类人,他纯粹为义,我纯粹为力,我们都很纯粹!”原天神不跟姬符仁来虚的,反正无论怎么绕,这些人都能抓住事情本质:“只要能够给我力量,让我天天端洗脚水都可以。获得神柄的些许刺痛,又算得了什么?更别说只是让我为后来者护道!如宗德祯这般的狗杂碎,早该有人管着!为侠护道而已,我又何乐而不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祂看着姬符仁:“倘若今日是我来逼着你签字,我也会像你一样笑!”   姬符仁叹了一声:“你说得对,只要能获得力量,别说端洗脚水,喝洗脚水的都大有人在!顾师义是参透了这个『义』字,实在叫我佩服!”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但无论喻义喻利,只要是在往正确的方向走,就都是正道。在这条路上前行的所有人,都是在实现顾师义最后的理想。”   “顾师义今天划出此路,此后千年万年,天下皆知,能自侠义履超脱——从此人间多义士!”   姬符仁看向原天神的眼神有几分复杂:“往后有得你看护!”   “本座倒是不怕麻烦。反正这天马原上,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原天神咧开了嘴:“倒是你,人间多义士,豪侠藐王法。你们中央帝国才应该头疼吧?”   姬符仁付之一笑:“这个问题不应我来回答你。我今非中央天子!”   “那本座去问姬凤洲?”原天神语气幽幽。   “也许他会给你一个不错的回答!”姬符仁意态从容,自顾道:“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两件事。第一件事,请你在这份盟约上签字,你已经签了;这第二件事情嘛——“   “如果是景国的事情,你就不必说了!”原天神高傲地打断祂:“那些愚蠢的虫豸,一定要为他们的傲慢付出代价!他们在天马原上留下的每一句放肆,都要自己吞咽回去。本座谁的面子都不给,谁来说情都没有用!你也管不着我!”   “你看你,又急。”姬符仁笑了:“我已超脱现世之外,不在凡尘之中。景国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从开始到现在,我又几曾与你论过一个『景』字?”   原天神想了想:“本座倒要听听看,你还有什么事情!”   “你在天马高原这么久,想必也知道,在这片永恒的黄昏里,有很多历史的遗留。最开始是道门在做这件事,后来也有其它势力参与——今不妨与你说,这是他们为末劫做的准备之一,在永恒的黄昏里,留下不同时代文明的火种。”   姬符仁说到这里,停下来,语气沉了几分,由是显出庄重:“我们都承认你对这里的权柄,但你不能毁掉它们。明白?”   “现世是我们共同的现世,我和你们有同样的心情。”原天神也端正了态度:“甚至我比你更依赖现世,比你更不希望这个世界受到伤害。黄昏神国能有这样的作用,我乐在其中。”   但祂说到这里,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将来景国社稷崩塌,也欢迎在此留痕!”   姬符仁认真地想了一阵,说道:“那恐怕要等到国家体制的大崩溃,于你未见得为幸。”   “也算是一个时代!”原天神说。   姬符仁只是笑了笑,就这样消失了。   鼓荡过长河的风,也呼啸过旷野。年少时数过的时间,都会在人生的黄昏留下刻痕。   白眉青眸的少年,独自站在一望无际的天马高原,不太像跳出绝巅的神明,竟然有那么一点寂寞。大片的黄昏在祂身后翻滚,祂看向远处的中央帝国——   祂在等姬凤洲给祂的回答。 第六十四章提心吊胆   世界有时候像一颗巨大的树,每一根枝丫,都岔向不同的人生。枯朽和发芽,毁灭和新生,都在同一颗树上,甚至同时发生。   一些强大的存在,就透过横枝交错的缝隙,眺望天空,并称之为——命运。   天下缉刑司总长欧阳颉,一步在天光,一步在天京。   身担如此要职,总辖诸方治安,在接下来势必席卷朝野的巨大变局里,他必然要有重大的承担。   所以在伯鲁和顾师义相继身死后,他就先一步回到了天京城,坐镇缉刑司总部。   偌大的天京城,大略可以分为外城和内城,其中内城又有一段核心区域,称为“皇城”。   三清玄都上帝宫,是皇城绝对的核心。围绕此宫铺开的各类宫殿群落,共同组成了大景皇宫。在此基础上,再加上各类宗亲宫所,勋贵府邸,所谓“天都百官”之居,就是大景皇城的构成。   出品必为经典的“天都典藏”,最初源头就是这些官老爷们的床头读物,老爷们即便读闲书,也不与泥腿子相同,须有自己的审美意趣。后来在此基础上成立的“天都书局”日进斗金,“天都典藏”风靡天下,却也是一件无心插柳的趣事。   恶名昭著的中央天牢,位置就在皇城之下。地上是人间天国,地下是人间地狱。   监察天下的镜世台,核心入口在天命观的先君殿,理所当然也在皇城中。   “缉天下之不法”的缉刑司,位在皇城西面,正好与东面的天命观相对。   故而这三个衙门,又被称为“皇城三司”,乃是景国要害部门。   倒是能够监察百官乃至于皇城三司的御史台,总台位在外城,独辟一地,远离天子。以示独立监察之权柄,不受任何人干预。   缉刑司总衙修建得十分堂皇,他们可不是以监察为主、行事相对隐秘的镜世台,更不是只能活动在暗夜的中央天牢,他们是行走在阳光下的执法力量,职能统御道属范围内所有缉刑部门。   衙外有“天闻鼓”一面,一击千里响,刑吏不至不停声。   堂前挂“法绳”一段,据说是太祖在三刑宫讨来,能为是非之断。   正衙供奉“缉刑铁鞭”一支,乃太祖当初亲授缉刑司所掌。   此鞭煞是方正,两边锻打出棘纹。正面四字为“无拘俗道”,反面四字是“不论王亲。”其威其力,可见一斑。   缉刑司是大衙门,吏员穿流如织,各自匆匆忙忙。   一路上不断有执司停下脚步行礼,欧阳颉目不斜视,迈开步子,在几个关键的地方转了转,便踏入缉刑正堂。   就靴子跨过正堂门槛的这个瞬间,他忽然有片刻的眩晕。身形一晃!   对于一位衍道真君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   “大人!”   “大司首!您怎么了?”   四周执司如潮水般涌来。   “都站定!”欧阳颉五指一拢,已经一把握住了正衙所供奉的缉刑铁鞭,厉声高喝。   帝国正值关键时刻,今时今日他不敢轻忽,没有谁可以完全相信!   所有靠拢的执司都定在那里,警惕地盯着彼此,一个个紧张极了。若有一颗火星子落下来,顷刻便要炸开!   这段时间他们的压力已经太大,如果平日敬若神明的大司首欧阳颉再出点什么问题,这里至少有一半人要崩溃。   “正要看看你们有几个人能反应过来!”欧阳颉冷眸如电,扫过一圈:“反应还是太慢了,本座要是出了意外,第一件事做什么不知道吗?先关门!保住缉刑司密档!接着传讯中央大殿!”   执司们纷纷请罪。   “我没事。”欧阳颉定住心神,这才道:“都去忙自己的事情。我还有些机密要处理,无关人等,不许来正堂。散开!”   这种时候这些人最需要明确的命令,无论心中有着怎样的猜疑,大司首仍然保持着力量和威严,他们也都如潮水般退开了。   欧阳颉手提缉刑铁鞭,就这样一步步走进正堂,在大司首的椅子上坐定。   审视一周,确定没人沾染他的权柄,缉刑司也并未被侵扰,他才开始追溯那眩晕的来源。   大景帝国之国势,持于己身,天下缉刑司之权柄,握于掌心。   他欧阳颉的权势,在整个中央帝国也没有几人可比,是绝对的顶层人物。   他的力量自然也不会弱。   这时闭上眼睛,眼前即是一片无尽繁复的世界,无数线索以线条的形式交错在其中,是一团乱麻,也是秩序的诗篇。   天阶道法·律中诗!   与这件事情相关的一切信息,都皈服在他面前,任由他审阅。在混乱之中又编排出独有的韵律。   俄而,所有的线条都向四面八方飞开,抽丝剥茧,露出最后的“真相”。   他于是看到了一只飞虫。   起先像是极短的一段线条,竖悬在那里。   但薄翼张开,颤羽一动,也就鲜活起来。   此虫有十五翼,左七右八。虫腹吊着一颗胆囊,隐能见得绿色的胆汁。口器前面挂着一颗心——应该是心脏,正在缓慢翕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胆囊与心脏,具似人脏。   欧阳颉办案这么多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没有见过?但偏偏认不得这虫子的名堂。   唯独能够确认的,是自己刚才的眩晕,就是此虫离身时的影响。   何能寄于此身,让一位衍道真君无从察觉!   欧阳颉不敢轻忽,翻掌取出缉刑令,启用了大司首的权柄,调动整个缉刑司的力量,以纯粹的刑力冲刷自身!   这是相当痛苦的经历,但唯有如此,才能让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那些隐晦寄托无所遁形。   好在结果是好的,他的道身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那神秘虫子什么多余的事情也没有做,就那么离开了。   而他试图追踪这只神秘飞虫的去向,却什么都没捕捉到。   他那一刻的眩晕,就已经切断了所有线索。   对方显然也是此道高手,宁可惊动他,也不肯暴露此行真正的目的。   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如何能放任它在天京城游荡?   欧阳颉也顾不得什么缉刑司大司首的颜面,一边将这只神秘飞虫的消息,传知三清玄都上帝宫和天命观,一边继续自己的追踪。   他不往后查,转往前溯。   若能知这飞虫的来历,自能判断它的去向。   那线索堆集而又失序的世界,再次铺开在眼前。   这一次抽丝剥茧后,他看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生得潇洒倜傥,腰间青葫载酒。   大罗山传人,天京缉刑司南城司首,徐三!   徐三是贼?   不。   徐三这等天资,这等身份,就算真有问题,也不可能现在就启用。那是巨大的浪费。   欧阳颉继续追溯,他的力量无限延展,而他的视角仿佛跟上那只飞虫,在广袤无际的世界里,不断地往后飞退。流光万转,天地翻折,最后定格在一个面色惨白,却涂得胭脂艳红的妇人身上。   一个死气很重的女人。   一具尸体?   欧阳颉动念已知真相——地狱无门,仵官王!   那只神秘飞虫的轨迹,现在是如此清晰——地狱无门受雇于某一方,试图干扰姬玄贞以伯鲁为饵的海上战场。地狱无门过来放了个烟花的首领,被追杀得上天入地。地狱无门其他只是假装靠近的阎罗,也没有逃过缉刑司的追杀。   徐三正是在追缉仵官王的时候,被那只虫子寄托了,而后在海上报告的那时候,传到自己身上。   仵官王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背后一定还有人。   欧阳颉的眼睛四周,有青筋如龙须浮凸。   加注了刑力!   秘法·须龙视!   最后他看到漆黑夜晚里的一个房间,仵官王的尸身,安静地躺在床上,正在以其独有的方式修行。而床边有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静坐在阴影里,连身段都不体现,看着就十分神秘的人。   欧阳颉往前去看,那人忽然转回头来——   眼前一片白茫茫!   欧阳颉蓦然睁开眼睛!   一根根血毫在他的眼球上竖起,又被他抚平。   额头一滴冷汗滑落。   那人,是谁?   谁欲借仵官王而成此事?   对方料知了海上战场的结果,甚至清楚自己一定会出场?   从一开始自己就是那个目标?   可这样大费周章,对方又想做什么呢?   一条曲折的路径。   一只“提心吊胆”的古怪飞虫……   仵官王还有什么隐秘背景吗?   这一时有太多个问题,在欧阳颉脑海里翻转。   可他已来不及思考——只能留待稍后。   因为关于天京城,最重要的变化已经来临。他一步起身,拿住那根缉刑铁鞭,顺手带走了法绳!   ……   ……   “不同人生如横枝般交错的天空,是支离破碎各种不规则的块状。”   “因此我们眺看到的命运,总是不完整的。”   “总有些横枝拦住的晦影,起先我们以为是飞鸟飞过人间。”   钱丑近来总会想起这段话。   同一个正午,顾师义在东海舍身求义、那只古怪飞虫还没来得及染上欧阳颉之身,大景天子姬凤洲在皇家园林受刺于一真……大景帝国荡邪统帅匡命,已陷入平等之围。   星月原上天光一转,命运棋盘生死几合。   赵子,钱丑,孙寅。   这样的三位护道人,实在无比吻合天马原上围杀殷孝恒的凶手形象。   甚至于他们的手段,甚至于他们的恨!   殷孝恒狼藉的尸体,铺陈在天马原,仿佛就是一篇对这三位平等国护道人的控诉书。   尸体上的血痕,一笔一划,都是他们的姓名。   但殷孝恒不是他们杀的。   不是他们不想这么做。   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在做这样的准备。   事实上他们正要这样做。   殷孝恒已经完成了真人阶段的积累,正在做绝巅的跃升。一旦登顶成功,他就是继应江鸿之后,又一位能引军发霸国之战的兵家宗师。   那时候再想杀他,除开霸国倾国之战,几乎再无可能。   没有人愿意看到那一刻。   但凡有一个机会出现在面前,他们绝对不会犹豫。   而机会出现在了天马原。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景国人把殷孝恒的死,归责于平等国,这大概也没有错。因为赵子钱丑孙寅他们,本来就准备这样做。   虽然道理不是这个道理,没有说杀人的想法能按杀人来论罪。但赵子他们更清楚——解释毫无意义。   平等国即便站出来宣称,也不会得到信任,只会暴露喉舌,造成更多无意义的成员伤亡。   顾师义会站出来说,真相不是如此,因为他的道在那里。   平等国自己反而沉默。   在沉默中杀戮,或者被杀戮。   三位护道人,站在三个方位。   正对着匡命的是孙寅,他是场上唯一戴面具的那个,戴着一张虎头面具。那只面具绝不凶悍,反而是憨态可掬的。但面具下显出来的眼睛,绝对有着百兽之王的残忍。   他静静地看着匡命。   匡命手长已然过膝,倒提铁槊,好像点落苍生。其上螺旋状的枪纹,不断冲击这个棋盘世界的道则。   他立身于天元,或者说这个棋盘世界,本身就是以他为中心展开。   他感到自己的力量,甚至于自己道躯的每一个部分,都被这个棋盘世界所针对。   看那棋盘的线,寒光凛凛,好似庖丁解牛的刀。看着它们,此身像要迎面而解。   这些人研究他很久了!   他几乎能想像到,在某些孤独的夜晚,有关于他的所有情报,被成堆地送到这些人面前,让他们反覆琢磨,以求毫无余地的死亡。   “赵子,钱丑,孙寅。”匡命缓缓转动着身体,目光在三名护道人身上平等地巡过,叫着他们的名字,嘴角是残忍的冷意:“是不是少了一个谁?”   “下过棋吗?”   他将铁槊挑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而又狠狠倒贯入地面:“还有一口气在,是提不了子的!”   槊尖杀入地面的瞬间,裂隙如闪电般蔓延,在棋盘世界肆无忌惮地生长。   就像闪电撕裂长空那样,匡命杀出来的裂隙,把纵横交错的棋线,切割得支离破碎!   但无论赵子,钱丑,又或者孙寅,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嗯?”   匡命这时候看到,自己的道身之上,笼罩了一层黑光。   而赵子钱丑他们,身上笼罩着白光。   这个棋盘世界的敌我,就这样区分了。   赵子静静地站在那里,抬起纤长的两指,不知从何处,提起一颗白色的棋子——   “你是说……少了李卯吗?”她问。   也许这就是。   她的两指往上抬。   匡命入地数寸的铁槊,被一寸寸地逼出地面。   赵子将这颗棋子丢开。   匡命在棋盘世界所造成的裂隙,就像这颗棋子一样,被拿走了! 第六十五章天下皆幻   “南无……三宝如来!”   天风谷上空,众生法身从天而降。   此老僧,面慈悲,众生脸,千百幻。   双掌相合,天风自流。   眸无悲喜,而一切都生动了。   白玉京酒楼门窗尽开,一任天光闯入,不忌风波。那只闭店的木牌,摇摇晃晃,跌落下来,被褚么接在手里,留待下次再用。   “师父!”他咧开了嘴,面露欢喜。   连玉婵整个人都放松了,托盘传菜,如蝴蝶穿花。   白玉瑕懒懒往后一靠,觉得还可以再涨涨价。大家应该还有很大的接受空间。   整个酒楼都瞬间热烈喧嚣!   所有人都知道,白玉京酒楼的东家到了,这里就绝对安全了。再来讨论平等国与景国之间的事,真有隔岸观火的闲情。   九楼的窗口,夏侯烈举杯遥敬。   昔日台下看他夺魁的风光,今日楼上看他绝巅的风景,此中滋味,别是难言。   这证道酒……   他忍不住略作咂摸!   众生法身对夏侯烈稍一回礼,便凝神巡谷——匡命在白玉京酒楼前出事,他多少有些关注。   但这一看,便即仰天,有些惊讶。   平等国护道人卷走匡命,却在瞬间就抹掉了痕迹,最后一闪,已在天外!   这是要把匡命带到哪里去宰杀?   此刻天日正悬,万里流云,无所不在的玉衡星光流动着,与阳光混淆。   众生法身本想问问观衍大师,但斟酌了片刻,还是并未打扰。   这场厮杀若是就在酒楼前进行,他也不妨出手管一管。但都杀到天外去了,他跟哪方也没有那样重的关系。   岂不见荆国之骁骑大都督,也在楼上饮酒闲看?   相对于本体,【众生】更讲求“缘法”,不是那么强求的性格。   这段时间天下多事,星月原这里,他最好也是看着。   进入酒楼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天色——   纯炽无瑕的天光,如梦似幻,竟有几分斑斓!   ……   ……   斑斓的光色,尽收于匡命的瞳孔。   他的眼睛微微收缩,总算感受到了几分死意。   今日赵子的棋盘世界,远胜于过往的所有表现。   是赵子的实力远逾于以往,已非情报所能总结,还是对方太过于了解自己,在这个棋盘世界有了太多针对性的布置……此世对自己的压制,比想像中更强大?   尤其让他警惕的是,钱丑和孙寅都静立在一边,各自有道则力量如须似尾,在身后飞扬!   这两位护道人只是默默参与棋盘世界的建设。好像只关心怎么让他死得更彻底,堵塞他的后路,而不太在意杀戮的时间。   这跟殷孝恒乃至仇铁的死亡都不同。前两事都发生得非常突然,在四下无人的地方,争时于一隙。   怎么在星月原卷走自己,于众目睽睽之下出手,却有这般的从容呢?   他忽然想到,星月原是在超凡意义上距离远古星穹最近的地方,另一个相类的位置是天马原。   同时星月原也是景国力量没有真正覆盖到的地方,在白玉京酒楼建立起来之后,尤其如此。   那么此刻他们还在现世吗?   会不会已经奔赴天外的某一处!   他选择来星月原与夏侯烈会晤,这是双方未言的默契——但在来星月原之前,他自然也考虑到了此等情况。   身为中央帝国八甲统帅,生死牵系甚广。在殷孝恒已经战死的前提下,他绝不会疏忽大意,给对方机会。   他的身后有人关注,他的援军枕戈以待!   白玉京酒楼外虽然事发于一瞬,也不可能将痕迹抹得那样干净。按理说,来自景国朝廷的支援,应该已经赶到才是。   但现在,棋盘世界波澜不惊,这几个护道人好整以暇。   哪里出了问题?   本该时刻关注这边的东天师宋淮,何在?   是圣公还是昭王出手相拦?   亦或平等国想毕功于此,放弃其他所有方向,倾尽全力在这一路进行一场从无前例的大战,以单个组织强势对抗中央帝国?   即便匡命这样的帝国统帅,也不得不承认——   整个平等国的力量加起来,若付之以决死的勇气,的确是有巨大威胁的!   就这样被困在棋盘世界里,匡命发现他是两眼一黑。   兵家说不打无准备之仗,他也从不会在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开启战争——实在是殷孝恒死得突然,景国上下的怒火根本压制不住,平等国的回应也太激烈!   这是整个道国三脉及帝党绞在一起的对外行动,所有人都只是这具国家兵器的零件。如他这般的八甲统帅,也只有听令的份,而没有太多自主空间。   他在帝国四面出击的时候来到星月原,与荆国会谈的同时,也以身当饵。   但提竿收网,不是他的职责。   就像楼约枢使去为仇铁殓尸,背后关注的人是北天师巫道佑。   景国要表现对平等国的威胁绝不在意,同时每一条线都有足够的保障。这是中央帝国的实力和底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盯着他这条线的、绝不该在这时候出错的东天师,到底怎么了?   且不说事后问责的问题,现在匡命最需要考虑的是——   我怎么办?   难道身上盖一面乾坤游龙旗,被承认是“为国壮烈”,就可以了吗?   卫道而死,并不可怕。但是死在这里,死于他人之过错,岂是所求之道?   匡命已然萌生退意,但身上杀气愈发激烈,好像生出灵性,扭曲如恶形凶兽,左突右鼓,嘶吼不休!   “殷孝恒果然是你们杀的!”匡命提住铁槊:“在这种时候挑衅景国,且是以这种方式——你们平等国是从来都没有真正走到阳光下的想法啊!蜷尾夜蛇,能峥嵘乎?”   “在宣布平等国是凶手的时候,你们果然也没有确定的证据!”向来很有亲和力、总是微微带笑的钱丑,这一刻笑得略显怪异:“你们果然并不需要证据!”   匡命看他一眼,很诧异他会这么说。   这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吗?景国打击平等国,就像踩死一只蚂蚁,还是咬人的毒蚁……需要什么证据?   “我印象中的景国,不是这样的。”钱丑双手握着推车的把手,似乎并没有战斗的打算。像那种最朴实最没有心眼儿的商贩,对于眼前的客人,有一点失望。   “景国是一个巨大的国家,道是一个无垠的概念,你看到的只是你眼里的块状,而你觉得它就是天空。我倒是比较好奇——”匡命饶有兴致地问:“是谁让你产生了误会?”   钱丑没有说话。   今天倒也不是为了跟匡命聊天。   他挑拣着推车上的货物,也像看货一样打量匡命,想着待会儿该用哪件货品,了结这位荡邪统帅的人生。   “匡将军喜欢说阳光下,说蛇跃为龙。蛇为巳,吴巳章少武,先天有疾,妖血换身,受族诛而独存,穷苦厄而奋起,卓异于林,有峥嵘之相。”赵子漠声如霜:“但不是被你们扼杀了么?”   “看他的人生经历,也是说书人喜欢传颂的那种主角。可惜他死了,死了就不是了。”匡命习惯了杀人,也习惯了别人想要杀死自己的那种审视。此时此刻,倒是有那么点感慨:“就像你们的平等国,一度也有成事的可能。但若覆灭于今,谁还记得你们当中的某些人是否有理想?世间只会留下你们这些人的罪名!所以奉劝诸位——”   他咧嘴一笑,笑比不笑的时候更冷酷:“珍惜生命。”   “一座天公城已经为殷孝恒陪葬了。你们今天敢来围我——”他问:“又准备交代多少条性命?   吴巳,郑午,陈酉,以及必无幸理的李卯。   截止到目前,平等国十二护道人,已战死其四,高层战力三分之一的减员!   而这场战斗还没有结束。   或者还会死掉更多。   “跟你想的不太一样。”赵子并不表述她有多么坚定的战斗决心,只说道:“如果殷孝恒这件事情真是我们做的。最次最次,在杀死殷孝恒之前,我们也会提前告知李卯一声,让他有撤退的机会。”   护道人的死亡率非常高,而赵钱孙李却同行已久。   对于李卯的理想,即便他们不认为能实现,也无法不心存敬意。   毕竟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具体原因,导致他们不同的人生遭遇,以至于最后走到平等国里来,一定是有“天道不公”的前提在。   很多人怀着仇恨来到平等国,这也是平等国对外形象很难温和的原因——怨恨会把人变得丑陋,那些无法洗刷的恨,在漫长的时光里,常常扭曲人心。   那些偏激的心情一旦失去制约,不免会变成另一种恶。被恶伤害过的人,有时候会变得比伤害自己的人更狰狞。   复仇无罪的心情,会让很多行为都“自我合理”。把自己解释为“正义”的人,甚至意识不到行为的残虐。   如卫亥当初对姜望的追杀——因为长期对齐国的恨,让她把“给姜望制造危机感、将其驱离东域”的任务,几乎变成了纯粹的对姜望的折磨。在“摧残齐国天骄”这件事上,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快感。   也直接导致了顾师义与平等国的分道扬镳。   类似于卫亥这样的事情并不少。   赵子他们也见得多了。   甚至赵子自己也不曾手软。为了达到最终目的,她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李卯不同。   李卯有很多理由可以怨恨这个世界,但他没有。他甚至没有怨恨楚国。在作为天鬼的最后阶段里,他只想要拯救这个世界,用他的理想照亮人间,让如他一般的痛苦不再发生。   他要斩除痛苦的根源,而不是针对某一个具体的组织或者个人。   同为平等国护道人,对于李卯的理想,他们也是尊重的。   但他们无法挽救李卯的不幸。   相逢于平等国者,尽为失路之人。   修得一身艺业,也不过是泥塑的金身。   尚不能自救,遑论救人!   赵子双指提掉的白子,算作表述李卯的命运。那么现在应当提掉名为匡命的黑子,以为祭奠。   “你等的人,不会来了!”她说。   棋盘世界的天空,有一本泛黄的手札,正缓缓翻页。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挤在一起,似一种亟待倾诉的心怀。   每一页翻过去,棋盘世界似乎就广阔一围。   迎着匡命的视线,赵子道:“你是否认识娄名弼?他还有一个名字叫郑午。是勤苦书院一名普通的教习先生。”   匡命痛苦地发现,他并不能在当前这座棋盘世界里找到突破口,而他有关于联系中央大殿的所有秘密手段,全部失效了!   平等国真就厉害到了这种程度吗?   他的表情是平静的:“算是认识?毕竟是左丘吾亲自将他送杀。”   “他的思想怎么说……略显老旧。是我们都会皱眉头的地步。”赵子吐字如翻书,十分的清晰:“我们组织里的一些人,可能包括昭王——他们是有新鲜的追求的。追求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拯救世界的方法。”   “但娄名弼反对现有的世界秩序,也终究和我们走到一路。不管向前还是向后,至少对现在的不满,让我们有共同的诉求。”   “这是他的成道之书。”   “他一直以来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一个景国的将军,听到旧时代的回响。”   “他所期待的那个将军的名字——”   赵子看了一眼匡命:“不是你,是殷孝恒。”   匡命『噢』了一声:“坐在我们这个位置上,难免得罪一些人。殷元帅的敌人可能确实稍微多一些……”   他顿了顿,有些遗憾:“再给他一些时间就好了,他很擅长杀干净。”   甚至都不必去问,娄名弼个人到底和殷孝恒有什么纠葛。无非又是一只被殷孝恒杀掉全家的可怜虫——说起来,殷孝恒那么快的刀,那么决绝的人,镰刀之下未除尽的草,是不是也太多了些?   杀得越多,漏网的就越多么?   他抬起眼皮:“很可惜,你们并没有给他时间。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杀他。天公城的建立,让我一度以为你们要成气候。你们却在这时候葬送自己——难道平等国这个组织,从来就没有真正相信过未来吗?”   “早先没有话讲,现在我倒是想聊一聊。虽然赵子解释了,你也并没有听!”孙寅看着眼前的匡命,慢吞吞地说道:“我们——至少我个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杀死殷孝恒。”   “可殷孝恒,确实不是死在我们手上——我们没来得及出手,而机会稍纵即逝。”   孙寅没什么情绪:“很显然,有人帮我们把握了机会,并且贴心地模仿了我们的战斗痕迹——平等国风雨这么多年,我们这几个出手多一些的,被记住手段倒也十分正常。”   “我是个不愿听人说话的人,相信行胜于言!你们几次三番的这么强调,倒让我有些拿不住了!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没有必要再虚言。”匡命下巴微抬:“孙寅你跟我说这些,是希望我替你们翻案吗?”   他略有几分矜持:“可以把你们知道的线索,说与本帅知。若事情真相真如你们所言,这件事倒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相较于明刀明枪的对手,我们更憎恶暗使诡诈的敌人!”   事情当然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   就算殷孝恒的死犹有疑窦。   仇铁的死却是真实无虚。   天公城不可能重建,建起来也无法再立平等之旗。   平等国已经被扫除的那些人,也没有复生的可能。   匡命愿意谈,只是因为他真有可能死在今日!   “还能转圜吗?”孙寅惊讶地道:“可我真的杀了仇铁!这个满手血腥的屠夫,居然说他修身养性去了!放下屠刀,果能成佛?我把他杀死在黄河边,用一张黄土台供奉,想看他的佛性!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你能想像得到,我有多失望吗?”   匡命无视了这种似于挑衅的宣泄,压了压眼睛:“本帅不妨直言,追杀平等国的命令是不可能撤掉的,这涉及到中央帝国的脸面。但执行的力度,却可以酌情。缉而不剿,跟你们以前也没有区别——前提是,你们真能证明,殷孝恒不是你们杀死的。”   “你们不需要证明我们杀死了殷孝恒,我们却需要证明自己没有杀死殷孝恒吗?”钱丑笑吟吟地问。   “本帅需要给中央大殿一个交代。”匡命的语气尽量平静:“既然你们愿意坐下来谈,就要拿出谈的态度。无谓的置气,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原来这也可以谈啊!!”孙寅狂笑起来:“你们景国死了一个当世真人,治河的河官!也可以谈啊!!!”   “在仇铁之前的河官,姜望一次杀了六个,他们也心平气和地谈完了。”赵子在一旁提醒道:“当然,那是在太虚盟约上众多署名者的注视下,咱们身后可没站着人。”   “还是要扯虎皮啊!”钱丑感慨。   “咱们不就是扯不到虎皮,在他们的规则下玩不过他们,才沦落到平等国来吗?”孙寅哈哈地笑。   匡命已经发现了,眼前这三个护道人,对景国有着深深的恶意。这根本不是谈的态度。   “如果你们不想谈,那么跟我解释殷孝恒是不是你们杀的,又有什么意义?”真到分生死的时候,匡命自不退缩,他握紧铁槊:“来吧,什么娄名弼的成道书,什么赵子的世界,钱丑的货摊,还有你孙寅——让我看看,你们如何杀死我!”   “赵子跟你解释,是她生性不爱被冤枉。而我跟你解释,我只是希望你死得清楚一点。”孙寅在这个时候反而没有争锋相对:“也许不止是我们希望你死呢?”   他的声音好似恶鬼的低语:“好好想想,你都得罪了谁?为什么平等国会被陷害,我们要被逼到这个局面。为什么刚好是你这一路出问题?谁给了我们情报!”   匡命沉默了。   这段时间,他的确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整个中央帝国内部,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他早就有所明悟——或许他们正在亲历一个重要的时代,历史的关键节点随时会来临,但不知谁会有命去见证,谁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关于你说殷孝恒。”   “你说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杀死殷孝恒。”匡命看着孙寅,那张憨头憨脑的虎头面具,总让他像是看到一个非常活泼的孩童:“我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孙寅也经常问自己,为什么!   在他还是游缺、还号为“游惊龙”的时候,在他碎心毁道、一路咳血回天京的时候,在他沦为废人、浑浑噩噩回到泰平府的时候,他没有问过为什么。   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没用。   战争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战场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地方,他却狠不下心。   身负家族荣誉、一府兴衰,接到军令无法抗命。   咬着牙杀戮,却又对抗不了良心。   他什么都无法对抗,太过孱弱才至于这样!   他认为是自己有负天子期待,有负龙君赞许,配不上“惊龙”之名。   他认为自己之所以会碎心野王城,是自己不够坚强,不够坚定。不是一个真正的强者!   直到有一天,有人找上门来告诉他——游惊龙碎心野王城,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直到那人问他——你是否被一真道招揽过?   他才开始问——   为什么?   为什么单单是他呢?   他这才慢慢回想起许多事情。   一切过往,有迹可循。   他想到整个景国伐卫之战里,他陆陆续续看到的、经历的,其实全非偶然,一直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扼着他,一步步攥紧了他的心脏,直到野王城的那声爆响!   他想到他不仅拒绝过一真道的招揽,还第一时间就向镜世台密告了!   那段时间多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在周围,他身边被里里外外查了很多遍,那段时间有大量疑似“一真”的成员被逮捕,他也获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清静。   后来回想,那或许就是灾祸之源。   游惊龙的陨落,是一真道的报复!   他破碎的道心,是阴影里的警钟。   杀一只名为“游缺”的鸡,警告所有不屈服的人! 第六十六章视寿   远古、上古、中古、近古,这四个时期,共同划分了历史。囊括了道历新启之前的所有岁月。   归属于近古的最后一个时代,名为【一真】。   一真时代短短三百年,给这个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创伤。   一真时代的尾声,回响在一场混淆诸天、颠覆古今的大战中,险些摧毁现世,重启诸天。让永恒的超脱者都归于永眠。   姬符仁在天马高原要求原天神签下的《昊天高上末劫之盟》,正是这个时期的产物。   结束了一真时代,重定了现世秩序之后,才有道历新启,绵延至今,三千九百三十年。   一真道主虽然被消灭,一真道却不曾消失。   它是道门的附骨之疽,道宗的膏肓之病。   景国建国近四千年的历史,几乎一直都笼罩在“谁是一真道”的疑云中。   谁是一真道?   殷孝恒是一真道成员!且是一真道最残忍、最冷酷的刽子手!   与外界很多人认为的“邪魔外道”不同。   真正的一真道核心成员,反而都是最古老最正统的道门修士。   个个道统纯粹,传承贵重。   他们坚守着道门古老的荣耀,怀揣着自远古延续至如今的骄傲,不认可除了道门之外的一切学说,一切信仰,乃至于……【一切】。   他们相信“世间万物,都在道中。世间万义,皆为道理。”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一真道认为只有他们所信奉的那个“一”,是真实存在的。这个“一”,是开始,也是唯一。除此之外,皆是虚妄。   所谓“天下皆幻,永生一真”。   既然虚妄,就不应该存在,就该被抹去。   所以九大仙宫陨落,仙人被杀绝,仙帝李沧虎被面对面地击破仙躯,被杀得陷入永眠!   所以胆敢拒绝一真道,并且对一真道表现出强烈敌意的游惊龙,要从世间最耀眼的天骄,变成最无用的废人。   一真道本可以安排一场意外,让游缺轰轰烈烈的战死。景国伐卫战争里,多的是制造意外的机会。   最后却大费周章,为他上演了一出“惊龙碎心”。   因为游缺这个道脉的天骄,侮辱了道门。   杀心更比杀人痛!   游缺起先并没有怀疑过。   殷孝恒当年血腥屠杀卫国平民时,顺手一推,就将他碎心。   那一切太过自然,所有人都觉得,包括他自己当初也觉得——只是他自己无法接受那种残忍行径,以至于道途崩溃。   作为伐卫统帅的殷孝恒,彼时也为他没有照顾好国家天骄而向天子陈罪。   但有什么罪呢?   就连他自己都没脸怪殷孝恒。   就像后来他的兄长游琰,战死在景牧战争里,不可能归咎于应江鸿一样。   抛开殷孝恒的冷酷行为不说,自古以来带兵打仗不是请客吃饭,那是所有人都把脑袋挂在腰带上去拼命,没有跟着去打仗掠功,还需要被特别照顾的。   后来他才知道,他不仅仅是被“特别照顾”了,还被奉上了最高礼遇——   由诛魔元帅殷孝恒亲自掌刀!   殷孝恒是行军打仗的大师,也是操弄人心的高手,轻而易举就给他制造了恐怖的压力,一步步不着痕迹地叠加至“道心无法承受之重”。   他的确是无法接受屠戮平民的行为,的确无法对抗内心的恻隐,但他本可以更坚强。最后跪倒在那个无辜孩童面前的崩溃,其实是他在意志、精神、思想上,被全面碾碎的终响。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哪怕他已经知道自己道心崩溃是一场巨大的阴谋,是一真道在背后布局针对,却也始终无法确认,谁才是暗中的那只推手。   殷孝恒作为景国最高层次的军事统帅,绝对意义上的高层,兼为蓬莱岛核心,代表蓬莱岛立足于中央大殿。有些怀疑实在无法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   而且在整场伐卫战争里,殷孝恒是三军主帅。手下还有许多方面大将,战线总管,彼时他游缺只是一个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与殷孝恒隔了不止多少级,接触的机会都很少——在整场战事里,有太多人有机会做手脚,而殷孝恒表现得太自然!   这些年来他加入平等国,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一真道的痕迹。当然也在逐步排查,当年在伐卫战争里,有能力代表一真道将他“处刑碎心”的人物。   发生在道历三八九八年的景国伐卫之战,已经过去了太久,但在他心里,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一直到三年前。   大景皇族姬炎月,身死于归景途中。   单论此事,是地狱无门秦广王,就霸下祸国一事的复仇。   但若牵系到姬炎月此行的目的,事情就复杂起来了。   堂堂大景皇室真人,秘密出使盛国,与盛国“巽王”李元赦密谈,其目的是沟通联手扫荡一真道事宜——盛国作为第一道属国,在道门内部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同时也不可能避开一真道的侵蚀。   一真道作为寄身在道门内部的血色怪物,已经成为景国的毒瘤,于盛国亦然。   当时的情况,是景国强行把盛国推到前线,用牧国完成对盛国的巨大消耗,又用一场景军对牧军的胜利,稳定了北方局势,可谓一石二鸟,大获全胜。盛国国势大衰,不得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乖乖听话,继续为中央帝国输血。巽王李元赦也在景牧战争里遭受重创,只能闭门静养。   在这样的时刻,一真道蠢蠢欲动,想要趁机掌控第一道属国,竟然直接对李元赦进行刺杀!这是一场极其隐秘、非常突然的行动,可以说超出了所有人想像,一旦功成,盛国就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一真道的蔓延。   幸亏李元赦手上有先代盛天子临死前隐秘留给他的洞天宝具【无常招魂幡】,在生死关头翻出,才得以保住性命,等来了当时坐镇未都的西天师余徙救援。   这件宝具是由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三十二的“良常放命洞天”炼成,前代盛天子得到它之后,一直到死也没有暴露它的存在。这才在许多年后,保住了李元赦的性命,也保住了盛国社稷。   为了避免朝局动荡,此次刺杀的消息被压制下来,但由此引发的人心波澜,却没有那么容易抚平。   李元赦自此深恨一真道,有了与景天子一致的立场。   这就有了双方合作扫除一真的基础。   为了掩人耳目,才由没有任何正职在身的姬炎月往来沟通。   但这件事情被无孔不入的一真道所得知。   最后的结果,是姬炎月行踪暴露,被尹观寻仇,地狱无门阎罗尽出,将其围杀在归景的半途。   一真道迫切想要探知景天子与李元赦的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不得不对姬炎月下手。而姬炎月直接被地狱无门抹杀,此次计划更关键的部分却未被打扰,恰恰说明一真道所知只是只鳞片爪。   为了不暴露这个计划的全貌,景国一直到现在,对姬炎月的死都是遮遮掩掩,针对地狱无门的报复,都是隐秘执行。既表现帝党的愤怒,又让一真道云里雾里地揣测。   姬炎月乃是帝党核心成员。   她不仅仅深度参与了对付一真道的行动,她所牵系的靖海计划,也是帝党史无前例的大动作。关系到景天子能否成就古今未有之伟业,赢得前所未有的威望,真正具备整肃内外、一统六合的实力。   正因为姬炎月的位置如此关键,其人又向来是以闲云野鹤般的姿态,并不承担什么正职,她的行踪才那样难以获得。   在她秘密前往盛国的时候,行踪尤其得到遮蔽。   盛国方面,也就巽王李元赦、盛天子、盛太后,三人知晓。景国方面,所知者亦是寥寥。   以“有能力获知姬炎月行踪的人”为一个圈,以过往其它有疑点的事件为大大小小的圈,当然也包括“有机会在景卫战场上碾碎游缺道心的人”这个圈。   诸多疑点圈子重叠之下,诛魔统帅殷孝恒,就这样暴露了。   尽管他非常谨慎,根本没有亲自出手,只是交付了姬炎月的秘密路线图,延请了本就与姬炎月有仇的杀手秦广王,玩了一手借刀杀人。   但他得到的行动路线,也是特别的!闾丘文月彼时为姬炎月设定了许多条路线,大致重合,又有细微差异。通过不同渠道获得的情报,会有所不同。   帝党通过对地狱无门伏击路线的反溯,反而进一步确认了殷孝恒的身份!   在确定了殷孝恒一真道的身份之后,景天子并不急着动手。   反而是不动声色地压下事态,继续推动他的靖海计划——显然这是王道之举,若有沧海永靖之功,他回身扫荡内外,全都事半功倍。   同时也是利用这段时间,想看看殷孝恒身后的其他人。   殷孝恒已经算得上绝对的大人物,但还掘不了一真道的根。   为什么孙寅会知道这些?   因为巽王李元赦,与平等国暗中有合作!   平等国联手盛国,对付景国。联手夏国,对付齐国。这都是公开的秘密。   长期以来,孙寅就是那个代表平等国与李元赦沟通的人!   李元赦在对抗一真道上,与景天子有一致的立场。在对抗霸国霸权上,又与平等国有一致的立场。对抗牧国的时候,和景国又是一致。   这种为盛国而活的政治生物,只有国家立场和国家利益,不存在任何个人的情感和选择,没有理念和理想。   这次殷孝恒暗中前往天马高原,谋求永恒黄昏里的历史遗留,以求最后一步的跃升,就是李元赦通过他在道门里的影响力,得到的消息,暗中告知孙寅,让孙寅前去阻止。   无论归属于一真道还是景国帝党,一个有能力指挥霸国倾国之战的殷孝恒,都不是李元赦所愿见到的。所以他对殷孝恒的杀心,坚决得无可挽回。但他绝不敢亲自动手,但凡泄露一点,盛国就亡于朝夕。   而孙寅这边刚刚得到消息,才和赵子、钱丑聚集,还未来得及出发,殷孝恒就已经被杀死了!   且在半公开的信息上,是被孙寅和赵子、钱丑,联手杀死。   事情还没有办下,杀戮还没有开始,罪名先砸到了头上。   且在罪名扣下来的同时,晋王姬玄贞就杀到了天公城,摧毁了天公城,继而万里逐杀李卯,以之为饵,践踏平等国人的理想。   平等国不得不做出回应,以无可挽回的决绝,杀仇铁垒黄台,又于此刻围住匡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这世界一夜之间风云骤变,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被斩掉了时间,以山崩海啸的态势,飞快地往前发展着。   诸方势力好像都被丢到了一条高速疾驰的官道上,马儿已经发了狂,所有人还都在扬鞭,一路烟尘滚滚不回头,大家只能拼命地往前,哪怕前方就是悬崖!   孙寅加入平等国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了复仇。   如吴巳甚至是恨不得灭掉整个景国,来完成对一真道的报复。孙寅虽自认不至于那样极端,却也不介意给景国放血,加速景国的衰落——因为若不是景廷长期对一真道的绥靖,何至于有一真道现在这样的猖獗,他又何至于走到今天!   现在匡命问——你为什么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杀死殷孝恒?   他觉得这个问题是非常可笑的!   可他实际上笑不出来。   他要如何用逝去的那么多年,来回答这个问题呢?   最后他只是说:“一丁点个人的恩怨!”   游缺已经死了。   今天站在这里的,只是孙寅而已。   “那我就不再问了。”匡命说。   “我不知道是谁想要杀死我,也许真的我挡了谁的路。我也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问题,也许一切就到这里。为国家、为道门征战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什么都不知道,就陷入这样的境况中。”   他在这种时候,反倒咧开了嘴。丝丝缕缕的杀气,蒸腾在体表,如怪灵游身:“这种感觉……诸位!前所未有!”   他提着铁槊,就此跃身:“那就把一切交给未知吧——我来享受危险!”   在他的天灵上空,映照出一片蜃楼般的虚幻世界。   荒茫大地上,重重叠叠的巨物阴影,纠缠着嘶吼向天。   杀机无止境地炸开,不停刺激在场所有真人的灵觉。   而见得烟尘滚滚,神雾弥天,一条苍黄色的螣蛇飞将出来,圆睁着狞恶的竖瞳,牙上飞血如飘带!   轰!   一条玄黑色的神龙破空出现,片片恶鳞如刀竖,横击此螣蛇之身。   螣蛇猛然回转,与神龙相斗,彼此厮缠,吼啸不断,笔直坠落!   两灵物相争的巨大的波动,将此世烟尘一霎拂开,让那大地之上的阴影都退却——   只见得无以计数的螣蛇和玄龙,一堆一堆地纠缠翻滚。   这个世界杀机太烈。   轰隆隆!   铛~!   玉京山有术,名曰“内景神钟”。   在匡命这里,完全已经不是一个性质的体现。   他将内景神钟炼成争杀大术,以兵煞刻划一个最纯粹的杀戮世界——   无上内景,龙蛇争命!   此世一出,如云如雾,托住了天穹。   赵子长发飘飞,一手抬起,五指起伏如按琴,一颗颗的白色棋子落下来,不断加注棋盘世界的压制力,但亦不能当场碾碎这龙蛇相争之世。   世界里的世界!   “三息。”   匡命看了一眼天色:“三息的时间里,我带走你们某一个,或者永远留在这里。”   “龙蛇争命钟”短暂地抵住了棋盘世界的压制,他需要在这个间隙里,在三位平等国护道人的围攻下,找出突破口。   铁槊抬起的寒锋,笔直挑向赵子的面门。   赵子一步退后,孙寅一步上前!   他们在不同的方位,但这一进一退,孙寅已与匡命相对。   孙寅双手一合,而后拉开,两只手都戴上了黑色的手套。左手往后一收,如水中揽月,抱玄而虚。右手则往前探、以掌作刀,也不见如何追赶,只是往前一劈,便正正地劈在槊尖!   憨态毕现的虎头面具,仿佛有一个灿烂的笑容:“你认为你做得到?”   “这很艰难,但艰难……岂不正是战斗的意义!?”匡命单手握住铁槊,一步往前一推。   轰!轰!轰!   这一推,是接连不断的爆响,相撞于一瞬。   匡命大步往前走,脚下纵横交错的棋线,一条条模糊。   无尽厚重的大地,自他的军靴下,开出一望无尽的裂隙。   是山洪涌、黄土裂、命途崩。   荡邪统帅在这一刻展现出来的个体杀力,俨然不借助兵阵,也是真人之中一等一。   啪!啪!   匡命的一对眼珠子直接爆开。   鲜血在眼角蜿蜒而下。   可命途的裂隙也同样在三位平等国护道人身上涂抹——那血色的纹路,如毒蛇般同时攀爬在三位护道人之身。好似至毒之花,极恶之灵。一经攀附,至死方休。   兵道秘术·斗者恶解。   极术杀法·血海棠。   玉京尊敕·命觉法。   无一不是搏命之术,极凶极恶的杀招,也只有匡命这样以生死悬命为乐趣的人,才能将之连接得如此完整,而又这般磅礴!   掌中铁槊名【刑徒】,玉京玄修为匡命!   刑徒害命!   “杀!”   “杀!”   “杀!”   “杀了他!”   “杀了他!”   少年英俊的脸上,爬满了血污!   “杀!杀!杀!”   他不停地呢喃着,重复着。   军令如山啊!!   他提着剑,行走在遍地的横尸中。   “杀。杀。”   他麻木地翕合著嘴唇,但已经没有声音发出来。   士兵们都杀散了!   遍地是猪狗,等着英勇的战士追上去宰杀!   人命贱如草。   他漫无目的地前行,独自穿进了一条巷落。   眼前的一切都是血蒙蒙的。   但身体的本能还在,他依然具备一位强大修士的觉知。   左前方的房门后,有人!   啪啦!   瞳力直接将门推开了。   门后站着一个吓傻了的……孩子。   一个孩子!   小小的,矮矮的,比车轮还低。   跌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   杀——   一个……孩子!   少年猛地醒了一下神,看着掌中雪亮的剑锋,有一种将此剑插进自己心脏的冲动。   剑刃映照着的年轻的脸,怎么这样陌生?   两年前的黄河之会,他刚刚摘得内府魁首,那时候是那样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只觉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天下之广,无事不可成。   短短半月的战事,竟就这样了……   眼无神,面晦暗,意沧桑!   “躺下,装死。”   他张了张枯涸的嘴,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那孩子也被吓到了,惊恐地呆愣在那里。   他转过身,顺便将门带上。   但脑海里忽然划过一道警光——   他隐约记得,那孩子藏在背后的手,攥着什么,正要拿出来!   恨我吗?   憎我吗?   想要偷袭我吗?!   身体先于灵觉而动,刚刚关上的门又被一剑斩开,剑光一柄扫过庭院。   那孩子!   裂开了。   那只刚好挪到身前的小手,手心紧紧攥着一个面具,似乎能从面具上获取无限的勇气。   它不是什么伤人的法器。   只是一个过节时候大人买来哄孩子的喜庆的生肖面具。   绘的是只憨头憨脑的笨老虎。   嘴里还叼着绣球,虎耳上有红绳。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这句话。   “杀——啊!啊啊!!!”   是剑先坠落的,还是人先坠落的,他已记不得。   只记得自己跪倒在那个无辜的孩子面前,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后来他再也不能提剑。   哪怕已经重塑了道心!   ……   匡命的铁槊已经拨开孙寅的掌刀,也穿透那抱虚握月的防守,而后几无可阻,一往无前——   可就在撞杀孙寅天灵的那一刻,那双陷入命运迷途的眼睛,忽而从浑噩中醒转。   那是一双鲜红色的、剔透如宝石般的眼睛,唯独瞳孔的部分,是一颗完整匀称的雪花。   相传世上孤独的魂灵消逝时,天空就会为之飘雪。   神通,视寿!   孙寅的手,握住了槊尖。   五指尽为血染,但名为【刑徒】的铁槊,毕竟止于眉前。   他就这么看着匡命。   好像已经看了很久。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问。 第六十七章道门行刑人   赵子的棋盘世界,是她对现世的“析理”。   正是因为把这个世界看得如此清楚,所以如此厌世。   匡命的龙蛇争命钟,则是极致的混乱和杀伐。玄龙与螣蛇争,人与天争,我与敌争。   两世相逢,交撞出大团大团的劫云,横列在空中。   的确是有人希望匡命死。   平等国这等远不能跟霸国相抗的组织,所搜集的关于匡命的情报,竟是如此细致、真实。若没有景国内部人士的贴心帮助,断不能如此。   在这情报基础上构建的棋局,先天的对匡命具备强大压制。   强似匡命这般,也只能以血以寿,争机争命。   围棋世界有其边界,纵横不过十九道。   四人立身于其间,如一粒尘埃之于浊世。说恶也太渺小,说正也微不足道。   世界的尽头在视野中,但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有生死之遥。   此时,孙寅指握槊锋。鲜血滴落下来,在棋盘上发出入水的滴漏声。   当他睁开足能视寿的眼睛,开口说话,声音混淆了来自玉京山的内景钟声。   各据一边的赵子和钱丑,也都默默地站定。终结魂命的血海棠,在他们身上缓缓褪去。   一如情报所知——孙寅是平等国十二护道人里事实上的最强者。李卯跃升绝巅后,才改变这排序。   当然,这条情报的验证,意义乏善可陈。   因为这三个人都很强,并没有被击破的空间。   匡命的伐命之术同时针对三个人,这三个人都挣脱了!   “你看到什么?”   和着血的浑浊的黏液,流淌在匡命的眼睛里。   他握着随他征战多年的铁槊,倾听这个世界的声音,和危险一起涌来。   孙寅来了!   他按下了槊锋,一瞬与匡命贴身。   【刑徒】内围,相争方寸。   他同匡命做匡命最擅长的生死争!   那黑色的手套材质不明,只是极度贴合十指,像是为这双曾惊世人的手掌,覆上一层夜色。   他左掌上抬,如云追月,右掌下潜,似龙翻身。   百恨回首,炼此《永劫玄功》。是孙寅所独创真功,共有拳法六式,掌法十一式,指法三式。   此掌即为【失路人】。   今日不回头者,是昔日失路人。   其身轰隆隆于空,仿佛横碾而过的历史车轮!   匡命所感受到的危险……无处不在!   他感觉到天上地下,自己被锁死了全部的突围的可能。   无路矣!   但他握着铁槊的手,只是一拧!   自他的手腕至小臂至手肘,一圈一圈的血肉,呈螺旋状炸开。那滋滋乱响,是跳跃着的血色的电纹。玉清之炁,道劫之电。由此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撑住了孙寅的掌势。   “我无玄命,寄神在天!”   在匡命身后的虚空中,一尊生着血色电眸的人身披甲巨灵,仿佛从那蛮荒大地站起,身上攀游着龙与蛇。   “天不予我——”   披甲巨灵张嘴发出与匡命本尊同频的怒吼:“我自来争!”   此无上真法,龙蛇起陆,太上煞灵。   道为世间清静法,可以是内心安宁,也可以是人烟除尽。   当此尊降临于虚空,属于郑午娄名弼的成道书,当场炸碎成漫天的枯蝶!   赵子的棋盘世界猛然一颤,摇摇而欲碎。   “我就知道,什么郑午的成道书,哪有半点作用。”太上煞灵的血色电眸洞彻虚空,视线所及,剌开一道道深邃的缝隙:“所谓同行者的遗愿,亦只是你们的虚掩!”   天空那本泛黄的手札,已经碎得干干净净。手札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一个个无所依托而散为烟,就像不被珍惜的心事。   而在此之后,天空尽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石制日晷,十二时辰的刻度匀分齐整,晷针尖锐地耸立着,投下来的影子,将日晷切分成明暗均等的两半。   “隐日晷!”匡命此刻形容凄惨已极,遍体鳞伤,但声音仍然清晰冷酷:“河关散人当年受诛于我朝文帝,所有痕迹全都被抹去。唯独他的洞天宝具不知所踪,原来藏在平等国!看来此刻我们已经不在现世,这一战也再无人能够插手。”   洞天宝具【隐日晷】,是由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二十四的“洞阳隐观天”炼成。   此宝最擅隐迹。   无怪乎这几个平等国护道人,能够在白玉京酒楼将他卷走,而轻易抹掉痕迹,叫人无法追踪。   河关散人当年亲手将它炼成,仗之以横行诸天无忌。   也就是遇到了姬符仁,穷追三月而不舍,谁来说和都无用,这才无奈饮恨。   匡命此时有了更多的联想:“所以河关散人当初也是平等国成员?或者说——他即平等国的创建者?”   平等国具体成立的时间,并没有太真切的论证。   景国方面的情报只能确认,最早有平等国成员活动,是在道历三二六年。或许更早之前也有活动,只是未被捕捉到痕迹——道历三二六年的时候,河关散人已经死了。   “事实上只是纯粹满足郑午的遗愿,才蒙上这样一层障法。我们做不了太多。他的不甘的碎念,由你来替殷孝恒来感受,仅此而已!”   孙寅看着他的眼睛:“我看到你试图将故事延伸——你也感觉到了吧?匡命?”   匡命寒毛倒竖,身前飞出数枚剔透的旋转道印。   但孙寅已然高声:“匡命!”   那琉璃色的道印,也如琉璃般碎了。   红眸雪瞳,视寿之眼。   他喃声道:“我看到了……你的寿数!”   他的双掌就这样分开来,其间是骤然出现的、两条交缠在一起、疯狂嘶吼挣扎的螣蛇和玄龙!   孙寅的声音,也掀起巨大的情绪波澜:“你有两命!”   在他左掌和右掌之间挣扎的,即是兵道大家匡命的寿命,已经被他拔出,握于身前!   匡命身后的那尊太上煞灵,几乎是瞬间就崩溃了!   孙寅不杀其身,而掠其寿。此等力量表现,放眼天下,也是顶级真人。绝对超过过往任何一次行动表现。   而匡命竟然身怀两命,这亦不见载于任何已知情报中。   也唯有在生死关头,唯有孙寅的这双眼睛,才能看到这一点。   但令人怪怖的是……   “我有……两命?!”   匡命身形剧震,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握着刑徒槊的手,无论面对怎样危险都不松开的手,此刻微微颤抖!   他自己竟也不知!   或者他也长期有隐隐的揣测,只是不能够确定,直到今天,在孙寅的眼睛里验证。   堂堂中央帝国荡邪统帅,实力超卓、位高权重,而并不知自己体内另藏一命,这本身即是恐怖的惊闻!   是谁替他遮掩?又或者说……谁将他蒙蔽?!   能演出龙蛇争命钟,常年斗杀于生死线,匡命自是有战斗的勇气的,然而他张着嘴,喉间发出的却是另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阴冷潮湿的声音——   “所以说,这里不会有人打扰了?好好好,【隐日晷】……好宝贝!”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孙寅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掌,就此一合,便要将那代表匡命寿命的龙蛇相碾溃。   而有一双苍白的手,把那龙蛇相撕裂了,从中探将出来!   以手抵手,以掌对掌,将孙寅的双掌撑住。   匡命这时候气息大变!   他那早就爆开的眼睛,只剩鲜血和黏液的眼窝里,囫囵生出一对圆滚滚的珠子,这珠子转了一转,就变成了眼睛。   “该死——”   他嘴里说着该死,但却咧着笑容:“趁我睡觉的时候,把我的身体,弄成了这样啊!”   他的眼睛看过赵子、孙寅、钱丑,最后还是落在孙寅身上。   他笑着说:“你让我想起一位掌剑双绝的故人!”   见过匡命吗?   当年的黄河魁首游缺,当然是见过的。   有过相处吗?   三十四年前,就是匡命带队,参与那一次的黄河之会。   他们有交情吗?   大概是前辈对后辈的看重吧!   也算军中同僚,一时袍泽!   被认出来了……   被认出来倒是并不意外。在真正开始复仇的阶段,总该要对方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什么来杀他,有怎样的恨。   孙寅展示【视寿】的力量,便不准备让匡命带着困惑死去。   只是……   匡命也……   就连匡命也……   “回首过往,身边尽为虎狼!”孙寅微扬着头,红眸雪瞳,在面具下,有几分难言的恍惚:“真叫我……不寒而栗!”   大景帝国荡邪军统帅匡命,亦是一真道!   或者是其体内的另一个匡命——分不清谁才是本尊,但眼下出来的这个匡命,显然是更强大且真正占据主导地位的。   无怪乎他能够藏得这么好。   平时的匡命根本不自觉为一真道,也确实不算一真道!   然而在一真道需要的时候,这个代表一真道成员的匡命,又会站出来接管身体。   至于为什么这样判断……   他认出了自己,还用那么恶毒的语气,根本不打算掩饰了!   “你是个聪明人。”匡命饶有深意地看着孙寅:“这么聪明又这么有天赋,却不肯加入一真道,扞卫道门荣誉,实在是巨大的浪费!令我深感惋惜!”   “重新认识一下,本人是一真道,匡悯。怜悯的悯。不要记错了。”   “在道内职务嘛……”   他语气悠悠:“勉强算是道门的行刑人!”   果然如此!   一切贯通!   孙寅在这个瞬间想明白了一切。   他忽然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他想哭,哭不出声!   很想怒吼,很想咆哮,很想悲嚎,而最后是缄默的。   到了现在,这一局已经再清晰不过。   从一开始,他跟匡命说那些话,问匡命是否知道谁想让他死,就是想从匡命这里得到答案。事实上匡命出现在这里,成为他们的选择,就已经是答案。   只是他没有第一时间看清楚!   在殷孝恒身死天马原一事上,孙寅不免对李元赦有所怀疑。因为他从李元赦这里得到消息还没有动手,殷孝恒就已经死了,死得简直迫不及待。   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李元赦都没有“栽赃”他们的理由。   何必栽赃?   且单就栽赃嫁祸来说,李元赦是否提前告知他这个机会的存在,都不影响最后的结果。   他有没有动作不重要,甚至他有没有杀人的想法也不重要。   天马原上伪造了他们动手的痕迹,无论他们是不是,也都是了!   他更倾向于,李元赦和他们都是被利用的一方。   对方通过李元赦,向他们传递消息,以求一切都真实发生。   他真的会抓紧机会杀殷孝恒,景国也真的会跟平等国开战,由此引发的一切,都会更加顺理成章。   就像他跟匡命所说的——在最初的计划里,这件事情或许本该由他们平等国来完成,但杀死殷孝恒的机会稍纵即逝。或许是殷孝恒有所警觉,或许是殷孝恒马上就要登顶,眼见得机会就要溜走,那背后操纵一切的力量,才不得不亲自动手!   最后才是留下平等国三位护道人的痕迹,让一切按计划继续发展。   他与匡命对话,是想确认这件事情。   无论多么高明的棋手,也不可能事事如愿。因为世界是动态发展的,被你当做棋子的人,也在试图掌控棋局。如殷孝恒那样恐怖的存在,更是时时刻刻都会搅动风云,本身即是巨大的变数。   而最顶级的布局者,一定是有随时修订布局、让一切走向设定结局的能力。   在这场引动天下风云的布局里,殷孝恒的死有意外——他并不真正死在平等国手上。   但故事继续发生。   顾师义也是一个巨大的意外,他竟然就在永恒的黄昏里,看到了真相的发生。他竟然站出来表述真相,用实际行动支持伯鲁的理想,说事情不是如此!   但故事继续进行。   暗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了一切意外和波澜。让所有故事,都回归最初的设想。   事情到了这一步,暗中推动一切的人也就呼之欲出——   除了那位高踞中央天子宝座的姬凤洲,更有何人?   为什么殷孝恒会死?   因为他是一真道。   为什么匡命背后的钓竿没有出现,本该来救援他的人不知所踪?   因为他是一真道!帝党的力量从一开始就抛弃了他,视之为死饵。即便平等国最后没有动手,或者叫他逃了,景国事后也会继续这场大清洗。帝党要的,或许就只是荡邪统帅的不在职,一支八甲劲旅的稳定。   面对平等国的疯狂反扑,天下各国的蠢蠢欲动,诸方都必须绞在一起出力——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调离军事统帅的理由了。   而钓饵计划的中断,景国方面的失联,【隐日晷】的隔绝内外,也是逼得匡悯不得不暴露,不得不出现!   为什么景天子笃定平等国即便知道匡命的真实身份,仍然会继续这场杀戮,帮他们除掉这名一真道的行刑人?   因为天子已经知道他孙寅的真实身份。   因为天子知道自己的目标本来就是一真道,天子清楚自己对一真道有多恨!   仅凭李元赦所传递的那些支离破碎的消息,孙寅想到这一切。   他心中并没有被利用的愤恨。   相反,这种决心,这种用尽一切手段,将一真道斩尽杀绝的魄力,正是他在泰平城里行尸走肉的那些年,心中所期待的啊。   这正是他一直所期待的大景天子,是他从前宣誓效忠、要为对方胜天下天骄一百年的盖世帝王!   可是一切都晚了!!   景国天子的决心,来得太晚了!!! 第六十八章今视寿,视我,视绝巅   泰平游氏和一真道的“故事”,并不只发生在当代。   在泰平游氏最巅峰的年代,也是一真道几乎偃旗息鼓的一段时间。那位南天师游玉珩,对一真道的态度非常强硬,多次主持了对一真道的打击,亲手毙杀一真道重要成员。   直到后来,其人以举世当魁的自信,走上了昆吾山。再也没有走下来。   游家也迎来被一真道强势打击的数百年。   奉天第一名门,一度已经寂于无名。   直至游钦绪再度崛起。   这位曾经的中州第一真人,背负着中兴家族的使命,承担道国内外巨大的声望。却又不幸对上了姜梦熊,在祸水一次并不起眼的行动里,搅动出生死的波澜。   游家真的就那么头铁吗?每一代绝世天骄,都要找当代最强的对手,寻最干脆的死?   就没有一个能够明哲保身的,没有一个“留待以后”的。没有一位绝世天骄,为家族计长远吗?   固然是有问我无敌的自信,不惧与任何对手相争,也脱不开天下大势的裹挟。   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推演着所有故事的发生。   若干年后作为游氏后人的游缺,回望那一切,回望自己失败的过往,和不幸的先辈,他们除了都是绝世天骄外,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一真道的敌人。   不仅作为帝党的游玉珩,当年坚决打击一真道。   属于玉京山一脉的游钦绪,也曾说一真道是道门的痼疾——“此疮不破,脓血害命!”   所以他们都没了。   无论是归属于帝党,还是归属于玉京山。   没人能保全性命。   只要拒绝加入一真道,结果就是死。   一真道就已经猖獗到这种程度!   哪怕他游缺后来已经成为废人,在偏僻院落无人问津,他知道,那些人还在关注他。还在试探他。   他的嫡亲兄长游琰,本身实力相当一般,智慧也不值一提。   其人能想到的拯救家族的唯一办法,就是不断地刺激弟弟,定期来骂游缺,希望他能够醒悟过来,重新崛起。后来知道刺激也没有用,但还坚持来骂他这件事,自己有事不在,就让儿子来骂,每次骂他之前,都必要提几句你游缺以前如何如何——只是怕有人忘了!只是帮那些忘了的人回想!   这样一个毫无亮点,除了一点一无是处的善良,什么都没有,丝毫不对一真道构成威胁的人,却也死在道历三九二零年的景牧战争里。   那样一场大胜!   游琰战死在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死于贪功冒进,在追击的时候被牧国人反杀……死得可笑之极。   游琰自知才浅,一生谨小慎微,哪里是贪功的人?!   其他各家在嘲笑,游家人觉得没脸见人。   唯独他知道,那是一种残忍的宣告。   一真道想看看他还能不能起身扑腾。   他只能去死了——在游琰死后又几年。   孙寅想要复仇,无法在景国内部完成。他已经沉沦太久,浪费了作为绝世天骄的太多时间。就算痛定思痛,破而后立,也难保不会在哪次行动中,突然就被一真道抹去了。   镜世台,不可信。   八甲统帅,不可信。   最重要的是,他连天子也不太信任。   不是不信任天子的立场,不是不信任天子的力量,是不信任天子的决心——   一真道的存在,不是一天两天。   在漫长的历史中,一真道可以说与景国已经血脉纠连。在群敌环伺,诸方霸国虎视眈眈的如今,中央帝国真能壮士断腕,割疮放血吗?真敢自残自削,以不够巅峰的状态,对抗如此残酷的天下之争?   泰平游氏早就是风中残烛,每一次摇曳,都是在宣扬一真道的强大和恐怖。   他决意向一真道复仇。   但复仇的第一步,就必须了断因果,断绝尘缘,让游缺成为一个不存在的人。   游缺已经死在地狱无门叩门的那一天。   从此以后活着的,只是一个复仇的亡灵。   他不只是为自己复仇。   他是为整个泰平游氏!   可说来讽刺,代表整个泰平游氏向一真道复仇的人,自己请来地狱无门的杀手,自己吹灭了游氏的余晖。除了一个资质平庸的游世让,兄长游琰的独子……谁都没有留下。   游氏血亲,尽为“寿材”,以填补他复仇的力量。   孙寅是把自己当做一个死人,才来开始这场对一真道的战争。   景国扫灭一真道的口号,喊了很多年,一真道却越来越猖獗。   在道历三九二七年,他才真切看到景国对一真道的调查,知道了殷孝恒这样一条大鱼的存在。此后日夜修行,莫不以此贼为必杀之目标。   在道历三九三零年的今天,景国对一真道的清剿才正式开始。   可是这一天,泰平游氏,已经覆灭了很久。   距离他从尸体上坐起来的那一日,已经八年过去了。   这一切姗姗来迟!   命运好像总是在跟他开恶劣的玩笑。   孙寅毕竟缄默着。   他不再是野王城里碎心的那一个。   他已经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中年,他死了又活着,他活着也死了,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鬓上早就染上了霜色。   无论如何他都走到了今天。   那么现在。   他继续往前走。   他接着来面对。   一真道的力量已经如此恐怖,在中央帝国震慑天下的武力中,于景八甲占据足足两席!不知有没有更多,不知还有多少深藏在水底。   但殷孝恒已经死了。   若再杀死匡悯,即便这样恐怖的一真道,也应该知痛!   当然,就如先前的匡命所说——这很艰难!   但艰难不就是他所面对的人生吗?   那一双从龙蛇相里探出来的苍白的手,已彻底将龙蛇相撕开,仿佛为自己破茧。   破茧之后是湿漉漉的苍白的没有眼睛的人——本该是眼睛的地方,也平平整整,仿佛也归于额的部分。鼻子和嘴巴倒是正常存在,呼吸吞吐着稀薄的血气,眉心则是有一个蛇状的道纹。   天地所生,道源根本。   混沌之初,病果老真!   此即一真之源命,是一真道徒所炼出的那一点真!   他看起来并不煊赫,只是怪异了些,而不太显出强大。   可实在太强大了!   这“人”只是缓慢地将身外之双手外推,像是刚睡醒的婴童,伸了个懒腰,而在匡悯说话的过程里,将孙寅的双掌完全推开。   孙寅的【视寿】之力,被硬生生地逼退了!   无眼之人又重新抓起龙蛇相的两边,将它们重新扯到一起,盖过头顶,藏住自身——就好像拉上了帐篷,龙蛇绞缠,无眼者藏匿其中。   龙蛇相顿作流光一转,投归匡命的道躯。   这代表匡悯和匡命的寿命,重新被匡悯所把握。   匡悯站在那里,发出一声满足的慨叹,而面对赵子、钱丑、孙寅三人,有居高临下的俯视。   “我看你们的表情,好像不太妥当——是觉得我鸠占鹊巢?他还是为自己而痛苦。”   “这本来就是我的身体,我享有此身最高的权力。放心,放心!我还是会回去,这个世界不够纯净,到处都是污秽,我不愿时刻面对!”   “还不满意?哈哈,别被匡命骗了啊,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刑徒害命,一生都在搏命、争命,从不给人留余地,所以他也没什么后路走。他是有一些功劳,但如果没有我,他都根本活不到现在。”   匡悯自说自话一阵,看着双臂的伤痕,那深可见骨的血肉裂隙,仿佛绵延大地上的裂谷,实在丑陋狼狈。   他皱着眉头,将掌中这杆【刑徒】,丢在地上。   便听得哐啷啷一阵响。   绝世的神兵被抛弃的时候,也如敝履。   但他想了想,又弯腰捡起来:“算了,虽不趁手,多少也是个兵器。”   他提住这铁槊,颇为正式的,重新对三位护道人说道:“而我匡悯,心怀天下,悲悯众生。我喜欢给人留余地,我尤其愿意给年轻人机会!”   机会这个词语,太珍贵了。   孙寅往前走,憨态可掬的虎头面具,使得他有几分喜庆。   景天子好大一局棋!但或许只算错了一件事——   他判断错了匡命,或者说“匡悯”的实力!   匡命是天下一等一的真人。   而其人体内藏着的那一命,却是货真价实的绝巅!   又或者说,对于这场战斗的胜负,景天子根本也不在意。   他们这几个平等国护道人杀死匡悯,抑或匡悯杀死他们,对景国并无影响。在确定匡悯的身份后,荡邪军才是至关重要的力量——既然推动这样凌厉的一局,现而今在现世,大概一切就快有结果了吧?   好消息是以景天子表现出来的决心,一真道很有可能在这次变局中被扫灭,真正的成为历史。   坏消息是,他或许看不到了。   但他往前走。   “我想听听看!”孙寅说:“什么机会?!”   “孙寅,或者说游缺。”匡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天下皆幻,永生一真!亡羊补牢,迷途识金。你现在还有机会靠近世间唯一的真实,你会知道你曾经倚仗的那些东西,在乎的那一切,包括你的意难平,你的刻骨恨,都是无关紧要的,只是这恶浊世界里的虚幻泡影——我是说,一真道仍然对你敞开大门。时隔多年,你再一次证明了你的才能。我愿意做你的引荐人!”   孙寅发现他竟然是认真的,一时不知该回应以什么样的心情,最后只道:“你真敢说啊。”   “从前你根本不理解我们的力量。我们允许如你这般的道门种子,偶然的迷惘。”匡悯的语气却很理所当然:“当然,会对你做出一点小小的限制,予你一段考察的时间。当你真正看见道门的真谛,了解一真的伟大,你会明白,眼下这些,根本不算什么。我们生活在无垠广阔的宇宙,如何能沉迷在俗世的泡影,我们要探索无穷的道,永恒的真!”   “打断一下——”赵子在这时候开口,语气怪异:“你怎么不招揽我们?我是说,我们三个是一起来的。”   “是啊!”钱丑也乐呵呵地道:“很多事情都是有价格的,你不收买一下我们,怎么知道我们不能被收买?”   “你们不配。”匡悯冷冷地道。   这位一真道核心成员,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一真道只吸纳真正的道门修士——你们这些左道旁门,呵!”   他握住那杆铁槊,只是在身前一横,向他靠近的孙寅便被无情推开,众人所置身的棋盘世界,便当场垮塌!数不清的黑白棋子,飞在空中,像是一局被掀掉的棋!   今日之局无论是谁人所设,既然把他都逼出来,自如从前一般——他要吞饵折钩将棋盘握在手中。   殷孝恒这样一个核心人物的死亡,无疑引起整个一真道的不安。   他在秘密登顶的路上死去了,死得雷霆万钧,极其突然。   一真道必须要确认,殷孝恒是否暴露。   要确认杀他者是否真是平等国,要确认杀他的人为什么杀他!   但留下的痕迹指向平等国护道人,原天神也承认昭王与祂沟通过,凶手是谁,好像无须更多证据了。   天公城就在那里,先擒后审,乃至先杀后审,也都是惯有的方式。   他心中不是没有怀疑过。   但紧接着明确被平等国杀死的河官仇铁,是最忠实不过的帝党!   在他作为荡邪统帅出来钓鱼的时候,新任的皇敕副帅楼约也为鱼饵,晋王姬玄贞在东海垂钓,又何尝不是等敌上钩——不止是平等国,还有敢在这时候出手针对景国的其他敌人。   道国内部各方力量都在承担危险,并不针对于他。且他对自己的隐藏,十分自信。   所以心中隐隐的不安,一直只是不安。   直到赵子、孙寅一再地强调,殷孝恒不是他们杀的!   他才恍然惊觉,自己落入怎样的局中。   虽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和殷孝恒都已经隐藏了这么多年,到底是如何暴露——但这都是以后再追究的事情了。   从今日起,他要转入暗中。   可惜了荡邪军!   虽然荡邪军是玉京山的武力,诛魔军是蓬莱岛的武力,他们这些统帅只有指挥权,而不真正拥有军队。但在一些关键的时刻,譬如中央失主,譬如掌教出事,他们作为最高军事统帅,是可以发挥关键作用的。   现在也只能道一声可惜!   但眼前这口饵料他要吞下,隐日晷他要摘得,孙寅他要尝试招揽,他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对道的信仰,不会就这么轻易收场。   彼方千算万算,不知他的力量!   匡悯横槊,衍道绝巅的气息,几乎是横推此世。所有对于匡命的针对和限制,都在此刻崩碎!   赵子和钱丑同时跃身。前者张开十指如弄弦,将棋线用作了切割空间的兵器。后者直接收起推车,车上的一应货品,具都虚悬于他身后——二者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但在无数纷飞的棋子里,孙寅大手一张!   将他们都归于身后。   “道友!”   他这样说道:“杀殷孝恒的机会是我传递,杀匡悯也是我的决心。你们为理想而战,我却只是为复仇而来。这不是你们的战斗!”   “很抱歉,将你们卷入这场景国内部撕咬的乱局中。”   “很遗憾,道友们。”   “有幸同行一段路,不幸要告别于今日!你们先走,或有重逢!”   他独面匡悯,有燃烧一切以求道的决心。   在他之后两届的黄河魁首姜望,面对面接下了太虞真君的剑,若非猕知本设局,彼刻就能功成登顶。今日他能否以洞真之境,完成这场逆伐登顶的跃升呢!?   无数漂浮的黑白棋子,仿佛这堆满了错误的人生。   因为速度太快,仿佛棋子都在流动。   而他逆流而行,黑色错霜的长发张舞,全身流炽着雪色的焰——   吾今视寿,视我,视绝巅。   “把战场留给我。”   “这是我的复仇,孙寅的战争!”   我倾尽所有来复仇。   你是真人,我就杀真人。   你是绝巅,我就杀绝巅! 第六十九章登山步步难,山崩一世轻   隐日晷仍然高悬。   在已经崩溃的棋盘世界里,孙寅独迎强敌,在一无所有中,建立全新的秩序。   那代表超凡极限的高处,并非遥不可及。   用这一生去争取。   欲登此山……欲登此山!   噗!   长锋入肉的声音。   神元倾崩如山洪,漫天飙飞都是血!   高扬的刑徒铁槊,将长发张舞、遍身雪焰的孙寅,挑在了空中!   匡悯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孙寅身前,以其根本未能触及的力量,将他的防御轰碎,中止了他的跃升!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匡悯。   无论棋盘世界,隐日晷,抑或孙寅的决心。   同样是那张略显病瘦的脸。   匡命体现出来的是浓烈的杀意,匡悯却是一种蔑视众生的冷漠和讥讽。   “把我匡悯当成了什么?”   “当成那种三流话本小说里的三流反派吗?!”   “用我作锤,为你锻身?”   “等你跃升,等你登顶,作为你的踏脚石,成就你的英雄名?”   “这个时代,难道只有你经历痛苦,只有痛苦的你是主角吗?”   他单手举着长槊,孙寅的道躯如旗帜被悬挂,在空中破布般飘扬!而他的嘴角一咧,骤显狞恶:“你怎敢轻视我的理想,我的信仰,我的人生!”   匡悯举着长槊的手,就这样握紧!   恐怖的力量,立即要撕碎孙寅的道躯!   一如当年,既不能为我用,便不该在世间。   对于虚妄的一切,一真道也不存在虚妄的怜悯。   但他握槊的手上,忽而落下来一根青丝。   那是一根何等温柔的长发,如情人般绕指而柔。   它像是被风吹来,绝不忍做最后的告别。沿着指痕一层层地绕紧。   如此痴缠的发!   你很难相信它来自那个极度厌世的女人!   它是千千结,是情人吻,死死箍住匡悯将要宣泄的力量,挽救孙寅的性命于一瞬。   太有趣了。厌世之人系情丝,情丝可衰不可断。   而一根发钗,正对着匡悯的眼睛。   那总是笑吟吟的钱丑,一手握钗如匕,刺其眸于关键时刻,一手高扬起拨浪鼓,如抡铁锤,砸向匡悯的天灵!   木钗瞧来纤薄易碎,可竟如此锐利,仿佛已刺破眼睛。   拨浪鼓瞧来这般可笑草率,可却真真切切,敲开了坚不可摧的防御。   匡悯抬眼!   他第一次正视钱丑,正视这些令人厌恶的左道旁门。   唯道是一真。   自远古,至如今,挽救人族于水火,拯救现世于危厄。   道已是永恒真理,为何还存在那些个歪理邪说,那虚无之孽,幻灭之心,为何还来蔓延!   那双嵌在眼眶里的珠子,圆滚滚地好像在吞食着印入其中的一切景色。而他的眼皮是那样的薄而锋利,匡悯抬眼的瞬间,就抬起了一片刀光!   凌厉无匹的刀光之潮,如大江大河,奔海之流,一往无前地咆哮。轻易就撕碎了那只木钗,继而斩上那只拨浪鼓,剖开其鼓皮,竟有轰隆隆的声!   而匡悯的手,手上那根缠绕着他五指的发丝,就此崩断了!发出一声琴弦断裂般的响声。   嘣!   箍不住!   赵子吐血而倒飞。   但是倒飞的同时,她手里还拽着孙寅的后领——   她将孙寅从匡悯的槊锋上带走了!   孙寅止不住地吐血,胸膛也似开了喷泉的口。   赵子和他一起吐血!   两位一合之下就受创的平等国护道人,彼此护着彼此,在道中!   怎么没有走?   “唔!”   孙寅吐着血没有问出来,但有这样的问。   他当然抱着登顶强杀匡悯的决心。   但也想着,即便失败了,不能成功登顶。有隐日晷在,赵子和钱丑至少有机会逃离。如此也不枉同行一场——反正一真道这次注定损失惨重。匡悯已经暴露,以后只会面临景国无止境的追杀。   遗憾的是匡悯比想像中更强大,也比想像中更狠绝。他完全没有登顶的机会,就被击破了道躯!   遗憾的是浪费了太多年的时间,他已经拼尽所有来追赶,可是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同样的无情!失去就是失去了。   “为什么我会留下来救你吗?”   赵子一只手将孙寅拽在身后,倒飞的同时,死死盯着匡悯的眼睛,以期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她早已厌倦这世上的一切,可为什么还活着呢。   为什么还战斗?   “很遗憾,我也并不是个有理想的人。”   她说:“但我们确实也能算是道友……”   她的五指一松,放下了孙寅,自己却返身而冲,并手如刀,杀向了匡悯。只有最后的回应,混淆在尖啸的风声里:“于斯为恨!”   她也有恨!   不输于孙寅!   没有孙寅,她也要杀殷孝恒,也要杀匡悯,也要杀一真!   所以不存在谁拖累了谁,这本就是她自己的选择。   无论伟岸或者卑劣,无私或者偏狭。   这是平等国中,每个人平等的心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只有理想才能同路吗?   同恨者有时也同行!   现在她要拦下匡悯,为孙寅争取登顶的时间。   孙寅的道躯虽然已被击破,虽在跃升的路上被强势斩落,但她相信孙寅还有机会,仍能前行。   “我真是小瞧你们了。个个藏着实力,都强于过往的所有表现——也是,你们平等国成员,都是现实里有身份的,难免藏一部分,用一部分,不然一出手就是暴露,无法隐于世间!”   在某种意义上平等国和一真道还真是相似。   想到这点,就让匡悯感到噁心。   他冷漠地看着这几个护道人,轻轻一抖长槊,甩掉了上面沾挂的血肉,而后漂浮着前行,面迎此三人:“这样恨一真道吗,赵子?现在我倒是有些好奇了——你们,是谁?!”   孙寅的确做好了跃升绝巅的准备,的确有机会在和对手的厮杀之中完成证道,以绝巅杀绝巅。   但机会只是机会。   把握不住,就是虚幻。   一真道最擅长的,就是戳破泡影。   就像现在赵子与钱丑联手,平等国排序前二的两位护道人,联手要为孙寅赢得一瞬冲顶的时间,看似是有可能完成。   但这个可能性,真实存在吗?   太虚妄了啊!   以一敌三,不费吹灰之力。三尊真人而已!   轰!   匡悯已经面对面地撞上了赵子,但并没有将之撞碎,或者发生什么别的交锋。   他像是一个泡影,从赵子身上掠过了,不被赵子的憎恨所影响,不沾染赵子的力量,不被赵子干涉半分,仿佛自身并不存在——但却真实地出现在孙寅身前!   强者的傲慢是存在的,但疏忽大意,不会发生。   他很清楚谁才是最需要解决的威胁。   所谓天纵之才创造奇迹的可能性,他不给予。   他就连杀死赵子的那一瞬,也要节省。绝对不给孙寅跃升的时间,甚至是……空间!   就在他出现在孙寅身前的这一刻,澎湃的力量也已经填塞了时空。   淡青色的气息燃烧着,仿佛一件巨大的飘卷的羽衣。   羽衣覆盖了所有。   上抵天,下撑地,外拦隐日晷的力量,内压孙寅的反抗。   而后是……   羽化!   飞仙!   去陪那群该死的仙人,丑陋的异端,在不可挽回的死亡里,永远地忏悔吧!   此即一真道扫灭仙宫时创造的【羽化大术】。   不同于有些零碎传说里的美好想像,视“羽化”为跃升永乐仙世。   它的真正力量是毁灭,它的真实终点是死亡!   在羽衣的覆盖之下,是孙寅愈来愈平静的眼睛。   命运似乎予泰平游氏以最恶毒的诅咒,世世代代不轻饶。   他已经穷尽智慧,未舍努力,燃烧了全部的意志,来进行这场抗争。   但那一线之隔,仿佛永远都是一线。   匡悯已经来了,而他还差一线,这一线,就是生和死。   游玉珩失败了。   游钦绪失败了。   而今,他也要失败吗?   孙寅的红眸雪瞳,一时亮起,满头长发,都燃烧为血一样的红!   他怎甘?   他不认!   他要向这个狗操的世界,赢回他失去的人生!   燃精,燃血,燃命,纵寿于此。   轰隆隆隆!   有什么不屈服的力量,从他的体内拔起。   那是登天之路,绝巅之峰!   他在匡悯的压制下,仍然在进行最后的跃升,面对一位真正绝巅的压力,仍然在前进。负重而登顶……可乎?!   答案是残酷的。   他开始下坠。   他已经足够天才,足够努力,也足够拼命。   可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在绝对的境界压制下——   不足够!   孙寅飞扬的长发被压落,全身骨骼发出清晰的裂响。他怎样艰难地攀登起来,就怎样轻易地坠落。   登山步步难,山崩一世轻。   而在下一刻——   嘭!   一只小孩子玩的拨浪鼓,砸在了匡悯的脑门上。   瞬间变幻了大小,那个之前被挑破的窟窿,正正套着匡悯的脖颈!   怎……会?   匡悯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钱丑,还是那张可笑的平庸的脸,还是那个该死的亲近的笑容。   他一时不能理解,但人已经本能地撤远。   而钱丑也并不追击。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孙寅身前,带着他那堆漂浮在空中的不值钱的货物。   “现在是不是轮到我向你自我介绍了?”   钱丑看着此刻的匡悯:“在下钱丑,号为百宝道人。你也可称我……百宝真君!”   他每说一句,气息就拔升一分。   当这段简单的自我介绍说完,他的气息,俨然已是当世绝巅!   他当然不是今日才跃升,不是刚刚才成就。   当初拦下楼约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衍道,以衍道驭洞真,所以才能那么恰到好处的救下尹观。才让中域第一真人,感到棘手和忌惮!   楼约感到钱丑并不简单,感到钱丑对道则的理解十分深刻——而谁能比中州第一真人对道则的理解更深刻呢?   “世上没有无名之真人,更没有无名之真君!”匡悯提着那支并不合手的长槊,真正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巨大的疑问:“你是谁?!”   哪位真君长期隐藏修为,藏身于平等国中?   纵然放肆自我,沦落到阴沟里的组织,也不知捞个首领当当。   李卯一日登为天鬼,都知去建天公城!   加入平等国也是身份的隐藏,在平等国之中还有修为的隐藏,所谋究竟为何?   他遍思所有已知情报,实在想不出这人是谁。   “威风凛凛的一真道行刑人!你竟想知道我是谁吗?”钱丑笑了笑:“来杀了我,割破我面。”   他明明是笑着说话,也算轻声。   但声音落下后呼啸如海,在这个几乎破碎的世界里反覆回涌。   割破我面!!   匡悯没有说话,而是凝重地看向钱丑身后。   有钱丑这关键的一阻,红发披身的孙寅,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步骤,成功登顶!   他在那超凡的绝巅处,终于平视匡悯的眼睛。   几经风雨,几经坎坷,终于走到这一步,终于可以这样对视一真道!   “我不能万寿,因为真人之寿几燃尽。”   他用这样一句话,开启他绝巅后的宣声:“但还好,还有九千年。九千年里的每一天,都不会短。”   他看着匡悯说道:“倘若一真道不能根除于今日,那么在接下来的九千年里,每一天都是我们的战争。”   战争!!!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以命还命!   无日不杀,无日不斗,不死不休。   现在还是一对三。   但已经是一尊绝巅,对抗两尊绝巅,加一个当世真人。   即便是匡悯这样自称“道门行刑人”,轻一真道之外如猪狗的强者,也不得不凝重。   钱丑且不去说。   眼前证道的孙寅,可是那位令龙君惊叹的游惊龙!   其人登顶之后,究竟会有怎样的力量?   匡悯有幸第一个见证。   因为孙寅已经抬起手来,而手中——握着他的脖颈!   为何距离并不存在,防御如同空设?   已然近身!   套在匡悯脖颈上的拨浪鼓,瞬间炸开。   匡悯的眼珠,像琉璃一样绽光,一道道流旋飞溅而出。飞光万转,好像无数柄出鞘的剑。   钱丑却只是笑着取出一支梳妆镜,好似水中舀月,就那么轻轻一捞——谁说水中捞月不可得?分明流光尽入此镜中!   他的“套头鼓”也不是那么好挣脱的,在拨浪鼓炸开的最后,仍有一声天雷般的轰响,予匡悯以最直接的音杀。   铛!   匡命的龙蛇争命钟,重新被匡悯撞开。   便以此声杀彼声。   他的脖颈皮开肉绽,而他浑然未觉。   自那绽开的血口中,有肉芽迅速长成,如此柔软却有力,密密麻麻的肉芽肆意生长,就这样将孙寅掐脖的手给撑开了!   此时的匡悯瞧来十分狞恶,不像个道修,倒像个魔头。   可心中有道,奈皮囊何?   吼!   天空那龙蛇并起之世,忽有连绵吼声。   彼世中的螣蛇,化形显真,飞出其世——   紧接其后,数不清的螣蛇玄龙,成群结队,嘶吼着飞来!   杀气凝真已生灵。   这些都是真正的生命!   任何一头都不容易消灭。   而孙寅只是转眸一看——   啪嗒啪嗒啪嗒。   螣蛇玄龙纷纷而坠落,似一场冰雹一场暴雨,像无数卑微的蝇虫。   全都气息凋落,魂命枯竭。   视寿一见而死!   此时他的手已经被那些肉芽撑开,可是在他五指大张的同时,匡悯脖颈上的那些肉芽又纷纷枯萎,好似凋花。这枯萎还向道躯飞速蔓延——   匡悯抬手往上一削,脖颈上肉芽尽断。   而有飞血如瀑,绕身横流,顷刻在这个世界铺开了血海!   波涛汹涌,血浪浊天,浪峰环转周遭,一重一重地向四面八方冲撞。   他已生退意,尽情释放绝巅力量,无差别地轰击一切,想要撑爆隐日晷,就此脱身。   但只听——   哗啦啦!   钱丑行船在海上。   孙寅涉浪在水中!   没有一人避开他,都以生死对耗的姿态,都向他靠近。   那只小孩儿玩耍的木船,顷刻已如山,撑天不可即。   而孙寅所过之处,血海变净水,其中血气生机都掠尽! 第七十章上天之悯而有命   良时第一的赵子,竟然是“赵钱孙李”里面最弱的那一个!   而她此前,也并不知。   她不知孙寅在围匡悯前就已经做好了拼死登顶的准备,她不知一向乐呵呵待谁都亲切的钱丑,竟然隐藏了真君的修为。   但她的惊讶,也只是一闪而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对这个世界并不好奇。   看样子是能够活下来了,那就做幸存者应该要继续做的事。   她默默地退后,不让自己成为这场战斗的突破口,转而去专注于支持隐日晷。当世真人再加上洞天宝具,至少不会成为此战的拖累。哪怕只是在关键时刻对匡悯的离去稍有迟滞,亦是胜利之天平上沉重的砝码。   围杀一名衍道强者是艰难的,但匡悯正在瓮中。   天地无垠,而洞天有限。   绝巅强者无限的可能,被框在此洞中!   匡悯的情况并不乐观。   钱丑深不可测,而孙寅甫登绝巅,就已非凡。   那铺开来的血海,无限释放的恐怖杀气,根本不能阻止两尊护道人的靠近。   赤发涉水红胜血,宝船压浪比天高!   “这隐日晷……竟然真是,为我准备!”   血海正中,龙蛇结陆如孤岛,匡悯独立其上。   若无隐日晷,他不至于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只能靠推测。若无隐日晷,这两人须也定不住他!   感受到这两尊衍道不惜对耗道则本源也要分出生死的决心,他也确切捕捉到了死亡的迫近——不仅仅在于眼前之围,也在于不知何时就会腾出手来,把目光落回自己身上的大景帝党。那些根本背弃道门荣耀的肮脏豺狼。   所以不仅要突围,还要快!   刑徒铁槊传来冰冷的刺感,他握紧此槊,第一次把它当做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   也罢!   “喂。”   他在心里喊:“醒醒。”   在漫长的、几无尽头的虚妄里,有一个似梦方醒的、惺忪的声音。   “嗯?”   声音里的情绪,很快就在坠落,变得沉重。   手长过膝的匡命,安静地平躺在一处光台中,双眸微阖,呼吸悠长。双手叠在腹部,结成炉印。在漫长的沉睡中被唤起。   三步见圆的光台外,是深邃无边的黑。   他闭着眼睛在这里静躺了很久,此刻才微微地颤动着眼皮。   我体内好像住着另外一个人。   虽然我从来没有看见他。   虽然我每天十二个时辰不眨眼,每一刻每一息的记忆都存在。   但总是……   有什么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呢?   我的人生。好像不真实……   我明明已是如此强大的真人,明明早就看到我的绝巅路,但总是越走越遥远。我总是要用很长的时间走回来,再用很长时间走远。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那超凡至高前来回。就好像那抵达现世极限的超凡高峰,只是镜中花。   我问过很多人,陛下、闾丘丞相、于帅、宗掌教……所有人都告诉我,不要多想,这是正常的。   后来我怀疑,我是否问过。   为什么他们回答我的语气,都一样?   有时我会怀疑这个世界的存在,怀疑我所见到的一切。   唯有生死间的大恐怖,能让我感觉到,我存在。   匡命睁开眼睛。这无尽黑暗里的天光,不知从何而来,他的目光,也不知向何而去。   但此时,在光台天柱的尽处,光纹一漾。   他于是看到一张脸,一张自己的脸。眉眼鼻唇,无一不同。   那感觉就像是低头照水镜,水中映明月,也映出自己这张脸。   那张脸说——   “醒来!”   这里好像一口枯井,而自己在井底……匡命心想。   多少年的井中人!   井底之蛙望明月,明月岂为我独怜?   你是蟾蜍啊。   他在天!   下一刻,他就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舒展手脚,跃身而起。   这时扫见光台天柱的四壁,闪烁着不断变幻的光影,是一幕幕过往的人生。   其中或真或假,已经分不清!   但它们交织在一起,就是名为“匡命”的大景帝国荡邪军统帅的人生。   如此真实、深刻、具体的每一天!   这时他的心脏,轰隆隆地动。   心海之中更有声音回响。   如天敕,如神则,如洪钟!   “你我一体两命,双魂同寿。”   “同胎而结,同福同祸。”   “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哗啦啦。   镜碎之声如水声。   “啊~吼!”   一声似人似兽的怪吼,带动听者心跳如鼓,仿佛轰动了人心。   站在隐日晷阴影里的赵子,抬眼望去,赫然见得那独立龙蛇孤陆上的匡悯,正持槊仰天,发舞如蛇!   那怪吼之声,正是从其人嘴里发出。   好端端一个道门玄修,道国正帅,处处怪诞似魔!   但见其后颈处——那里本已是疤连着疤,血滚着血,坑结着坑,狰狞得不知怎么形容——现在却鼓起一个大包!   它像一个疖子,像一个瘤,而迅速膨胀成一个肉团。简直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外生长,终于将表皮撑破,最后在鲜血和黏液之间,探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   湿发一缕一缕的纠在头皮上,但那双眼睛睁开来,于污秽黏液中渐而清晰了冷酷五官,分明又是匡命!   匡命……还是匡悯?   赵子已经看不懂。她的眼睛在这时候迸出毫光,试图辨析其理,剖见其身。   但匡悯的变化还在发生——不仅仅生出第二颗脑袋,还生出第二双手臂。   两颗脑袋相对,两双手臂相对。   双头四臂身!   在成型的这刻,这具身体的气息猛然暴涨!   本为绝巅,还能更强。   且在赵子的【视界】里,她仿佛看到裂开两半的玉器,重新拼凑在一起,严丝合缝。仿佛这一刻的匡悯才是完整!   可她又看到这两颗头颅,是两个人。   正面是匡悯,反面是匡命!   到底是什么邪物?   “拿着。”匡悯将手中的刑徒铁槊,往身后一递,被匡命拿在手中。   不同于湿漉漉还在淌血,满面杀气的匡命。匡悯这时仍有相对的平静,他空空如也的双手,轻轻地拍了拍。似自嘲,似无奈:“很难想像我会用这副丑陋的形态面对你们。”   他微笑着:“你们真是……该死啊。”   他的一只手抬起来,恰恰横隔于自己的脖颈,挡住了孙寅探来的手,只是一推,便将他推为一颗飞到无尽远处的星点——将他推到了隐日晷的边界!   而后纵身一跃,直接撞碎了那高大的宝船,杀至独立于甲板的钱丑身前,当头便是一拳!   他的拳头之上,没有任何华光。   如此内敛的拳头,所过之处,穿过一道道蛛网般的裂隙——那千条万条颜色各异的线,分明是隐日晷内部规则的裂隙。   这个世界几乎不能再容纳他!   取回全部力量的他已经看透了这一切,他发现真正控制隐日晷的并非是赵子,而是眼前这个自称百宝真君的钱丑。   他倒要看看,这张仍能将笑容挂住的平庸面皮下,究竟藏着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看到在他的拳头之前,钱丑的眼神依然平静。   弱者的假想,虚妄的自信!   他明白他的拳头落下后,一切都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身形一滞。   他身形停滞并不是钱丑施展了什么手段,亦或孙寅已经赶回来。   而是在他身后,与他连体的那个人——   大景荡邪统帅匡命,倒竖刑徒铁槊,将这支铁槊插在了宝船甲板上,身上迸发着让人无法直视的黑色光辉,硬生生地止住了这具双头四臂身的冲锋!   双手空空如也的匡悯,看着前方已经不到十步之远的钱丑,没有急着往前冲锋,而是略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下,声音异常冷漠:“你是真的想死啊,匡命!”   “你知道的。”与他背立,共享一具躯体的匡命,慢慢咧开了嘴:“——我享受危险!”   明明是完全相同的一张脸,但轻易地可以看出来两个人的不同。   匡命时刻给人一种危险、疯狂的感觉。   匡悯却是高高在上,轻贱所有。   “这么多年来我纵容你,给你一段完整的人生,甚至现在愿意同你分享此真——”匡悯亦然咧开嘴角,却是似笑似讽:“但你好像,从不知珍惜!”   他往前走。   匡命在身后拼尽全力来阻止。   刑徒铁槊已经牢牢扎入宝船甲板,但就这样剌着船舱行进,玄光崩溃而甲板碎片翻飞!   匡悯和匡命是两个人,但却是一体所生。   他们是双生子,连体婴。   出生的时候就在一起,有两颗脑袋,共用一个躯干,但却是天生的道脉!   被父母视为邪祟恶胎,抛弃在乱葬岗,本该早为野狗所食。   幸有一位捉鬼的道人路过,被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所惊,将他们捡起,以羊乳喂养,以道经启蒙。   因“上天之悯而有命”,故给他们取命叫匡悯和匡命。   匡悯聪慧好学,匡命木讷寡言,但对于道经,都有非同一般的天分。   一个蘸酒画符,画得鬼不认得,自己也不认得,为人灵前唱道歌都缺句漏句,甚至没有名字、只知道姓匡的老道士,一本摘录不全的道典,养出了天生的道种!   那部残缺不全的道经,名为《玉清无上内景真经》。   当然不是什么修行法,而是玉京山广传天下的传道之经,几乎每个道士都看过。但不是谁都看得懂。   五岁那年,老道士摇摇晃晃地闯进房间,一手提着剑,喝得醉醺醺,满脸是泪:“有人看到你们了!说我在养妖魔!小观不日就要被扫灭,你们两个,只能留一个!”   最后是匡悯说:“道士老爹,请留下你的剑,给我们半夜的时间。天亮之后,你会得到一个正常的孩子。”   第二天只剩匡命从房间里走出来,自此没有任何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只有后颈留下一个大疤,无论寒暑,永远地贴着膏药。再后来,膏药也撕掉了。   而后拜入城道院,郡道院,国道院……一路青云。   后来衣锦还乡,为阳寿已竭的匡老道士养老送终。坟前结庐,守孝三年之后,上了玉京山。   一个道门天骄,一路风驰电掣地跃升,最后成长为执掌荡邪军的八甲统帅。   很多年过去了。   匡命几乎已经不记得,世上有一个叫匡悯的人。   不记得曾有人和自己共用一身。   五岁那年匡悯横颈与他道别的那一剑,他以为他会永远怀念,事实上并没有。   两颗脑袋的恐怖模样,永远躲在房间里不能出门的闷窘,偶尔被发现后的那种惊惧和憎厌……是他不愿回想的童年。   一开始他告诉自己,自己是承载着两个人的命运往前,一定要努力再努力,经营好这段人生。   后来他只记得,自己出身贫苦,是一个老道士收养在一个破观。他什么依靠都没有,只能靠自己努力往前走。   匡悯就像后颈的那个巨大的疤,在成长的日子里渐渐淡去了痕迹。   他有时候会恍惚触及另外一段人生,并不以为那真实发生了,只以为是不曾散去的童年梦魇。   直到今天!   在孙寅那双视寿的眼睛下,在那如枯井之底的光台,他回想起一切。   他才知道匡悯一直没有离开,而他过往人生里,不知多少人生片段,只是匡悯为他编织的梦境——他在梦中时,这具身体即为匡悯所用。   真真假假他已分不清。洞世之真,从未能彻底洞知自身。   人生之谬,一至于斯!   “我乃大景帝国……荡邪军,统帅!”匡命双手青筋暴涨,咬牙拄槊,声音在牙缝里炸开:“犯中央天威者,必杀之!”   “至少在这个方面,我们能达成一致。平等国的这群老鼠,正是触犯我道国天威的爬虫。”匡悯淡淡地道:“懂事些,别打扰我。等我替你杀掉他们。你仍然会是荡邪统帅,道国仍有亘古的春天,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   双头四臂身仍然往前走。   槊锋剖飞无数的木屑,那也是被轰碎的名为【百宝】的神通力量。   哪怕是顶着匡命的抗争,匡悯依然不停步,依然轻蔑地看着对面的钱丑,仿佛随时都能将他碾碎。   “天子设局灭一真,说明对于今日之大景,一真道才是最大的敌人。”匡命颤抖着道:“所以匡悯,你是我的敌人。”   “设局灭一真——呵呵呵!”匡悯冷漠地笑了起来:“你这位八甲统帅、帝国高层,对此全然不知,被轻易地丢弃在这里。你还不明白,你只是一颗弃子吗?你的人生注定被抛弃,生你者如此,养你者如此——当年若不是我留你一命,你甚至都没有机会长大。”   匡悯跳了起来,他拖拽着匡命的抗争,一拳轰在了钱丑的拳头上,将钱丑连人带宝船,轰出千丈远!   一时悬飞在空中,凛凛如魔神:“做我的敌人,你够资格吗,匡命?!”   钱丑在空中倒翻,划过一道优美的弧,蹲立于桅杆,手中握钗于匕,整个人一时又显出兽的凶相。   “生我者弃我是他的愚昧。养我者道士老爹,不曾弃我。当年我说我愿意走,是你直接一剑做出了选择。”力量上的悬殊,让匡命的抗争显得十分微弱,但口中颤抖却平静的一字一句,却是这样的有力量!   “你用我的身体,做一真道的事情,而我未能阻止,甚至全然不知。中央大殿把我当一真道来处理,没有任何问题。此人如何能担当大任,如何对得起十万荡邪军将士?若我来主持此局,我也会这样做。”   他紧紧地握着刑徒铁槊,虎口裂开的鲜血,在槊身漫延血纹:“匡悯当死,匡命……也是!”   “做一真道的事情,难道是罪过?”匡悯感到不可思议:“道门正统在一真,我们才是真正维护道门荣誉的人!”   匡命燃血为焰,霎时间倒握铁槊,自刺此心:“一真道,道之贼也!”   但自这颗心脏之中,倏然探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槊锋。   嗒嗒嗒嗒!   血液迅速地滴落,不停地敲打军靴靴面。   “我很遗憾你对一真道有这样错误的认知。”匡悯眸光愈冷了:“你会明白究竟谁才是道门正统,就像你会知道,谁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完全展现匡悯和匡命之力量的双头四臂身,就像道属三脉和一真道都存在的道门。   他们曾为一家,曾为一身,而今兵戈相对,背道而行。   匡命手中这支刑徒铁槊,被这只从心脏探出来的手,生生……握弯了!   “谁做主都一样!”   红眸血瞳而赤发的孙寅,不知何时又与匡悯迎面,仿佛从来没有离开。   而他的拳头落下来,永劫而永在!   “你们是不是……换个地方再聊天?我是说——坟茔!”   此即永劫玄功第一拳,在他登顶之后,自然已踏入全新的层次。无论匡悯怎样回避,最后都落在了脸上。   这一拳直接把匡悯的面骨打得塌陷!   但塌陷的地方立刻又鼓起,瞧起来像是他用脸轰退了孙寅的拳!   顺势一记头槌,直接撞上孙寅的额骨,又五指一翻,以拳峰轰上钱丑的钗尖——   钱丑恍惚的身影,这才自镜光中显现。   真是千变万化的神通手段,可惜仍然被匡命所察觉。   此刻他展现的力量,才真正不负一真道行刑人之名。   “杀我!不要杀他!”匡命持槊大吼!   这听起来煞是情深的话语,却是他最坚决的心。   双手放开了铁槊,拳掌在身前一错,一掌自拍天灵,一拳自轰脖颈!   虚空中探出黑色的锁链,将他的拳掌瞬间都缠缚。   哗啦啦!   锁链被拉得笔直。   锁链的尽头,是矗立在虚空里的血色的刑架!   匡命的双手就这样被吊住不能动弹。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匡命。既然你那么想死,那我就亲手杀掉你。”匡悯的双眼已经爬满血丝,像许多条纠缠在一起的血色爬虫!   “为何我容忍你到现在!我早该杀掉你。亲手抹掉你的那一刻,我就是唯一的那个真。我将不输于任何一位天师,哪怕是应江鸿!” 第七十一章不允   血色刑架,黑色锁链。   被捆缚的双头四臂身。   此身像是一头恶兽,被拴在了半空。   匡悯双掌一合,掌痕嵌入道痕,当即有轰隆之声,在他身前关拢了一扇燃烧着青色火焰的石门。   门上有羊身人面的雕纹。   两只铜色的门环,跃光于火中,仿佛远古凶兽的眼睛,残忍地注视着一切。   一真秘法·饕餮天门!   一只嘶空而啸、身卷暴风的木马,足有百丈之高,呼吸龙卷,在钱丑的驭使下飞来,却狠狠地撞上了这扇仅有丈二的石门,只发出震天的响。风火飘洒漫天。   孙寅紧跟而来的第二拳,明明是从身后而来,捣向匡命之心,却也被牢牢地挡在了石门外。   此门吞绝一切外敌。   仅仅一门之隔,是双头四臂身“自我”的战争。   匡命的双手和脑袋都已经被锁住,黑色锁链绷得极紧,直如长枪贯身。   虚空生出一柄猩红的长刀,遥遥对着匡命的天灵。   匡悯施法隔绝外敌,欲以此刀行刑,为一真之伟业,先斩那连体的半身。   匡命虽远不及他强大,可也毕竟是数得上的强大真人,尤其与他连体而生,牵命系魂,若一意反抗,能够给他造成巨大的干扰!   钱丑、孙寅,无一弱者。   若为此战之胜,他说不得只能下手斩掉,而不能再有半分侥幸。   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匡命,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应当怎样杀死匡命。   然而在这个时候,他眼角却有什么东西滴落,飞溅下来,被环身而起的杀气撕碎。   细看来,是血泪一滴。   匡悯怔然一刹。   “哈!竟然有这种不值钱的东西。”   他的手指想要拨动刀锋,但竟微微一颤,眸光垂落:“我一生只流过一次眼泪,是道士老爹死的时候。”   “不是因为他要死了。”   “是因为他跟我说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认得我。他记得我。他知道我还在。明明他只是个周天境的老道士,捉鬼全靠瞎咋呼,他不可能看得到我。”   “你知道他最后跟我说什么吗?”   “那时候我把你送进了梦境。”   已经鼓荡所有力量来斗争的匡命,这时目眦而裂,眼眶都是竖状的皲纹。血就一点一点地沁出来。   与至亲之人的告别……一生中如此珍贵的记忆,竟然也是假的吗?   彼时撕心的疼痛,不舍的泪流,竟只是梦境。   但与愤怒和痛苦相比,他的确很想知道,道士老爹最后说了什么。   老爹看到匡悯还活着,是否就释然了呢?   匡悯抿了抿嘴唇上的血迹:“道士老爹说,当初是你的哭声,把他引来。所以是你救了我们,我永远欠你一条命。”   “他最后跟我说这些。”   他笑了:“他只是担心你,怕我伤害你。却没有问过我一句——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欠你的吗。匡命?”   “你从小就不爱说话,那一天我们两个到底是谁在哭,还真说不定。”   “也许吧!道士老爹这么说,那就这么算。”   “但是,我没有还给你吗?”   “五岁那年,我就还给了你。那柄剑很快,我割掉了脑袋,灵魂坠落那口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有道经陪着我。从此你活在阳光下,而我生活在那个角落。从此只有你欠我,没有我欠你。”   “你看到的那口光井,本来是没有光的。你知道吗?那些光,是我一点一点炼出来的。”   “在这漫长的生命里,我随时随地都拥有杀掉你的能力,可是我没有。”   “我完全可以独占这具身体,斩妄求真。可是我没有。”   匡悯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敛去了:“可是你想我死。”   一具身体,两个灵魂。   只有唯一的真!   就如道门广阔,支脉繁多,唯此道能称一真。   匡悯一生在求永恒之真,却放过了近在此身的“虚妄”,甚至为匡命编织梦境。   匡命如何能不看到这份真心!?   可是他一句都不回应。   黑色的火从他裂开的眼睛里跳出来,不必匡悯动手,他的面部已经扭曲成一团。   世上最残酷的刑。   他点燃了元神!   并不肯妥协、合作,一起享真。也不肯元神出逃,让出此身,而是要自绝自灭,带着匡悯一起死。   匡命自杀,和被匡悯亲手抹掉,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前者是匡命的消亡,是此身此灵的残缺。后者才是匡悯的“进食”!   甚至于匡命一旦逃掉了,也是灵与命的不完整。   他自不能再忍耐,手指一挑,那猩红长刀倏然而至。   却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仿佛能够吞噬无穷外力的饕餮天门,破碎在无数宝具组成的洪流中。那是梳妆镜、木钗、拨浪鼓、木刀木剑小木马……无数玩具梳妆用品所组成的洪流,却尽放宝光,交相辉映。   百物皆宝,万事有价。   从来富贵压人头,锦衣不使狗眼轻。   百宝神通的真显,君子假于器而胜于人。   钱丑立身此洪流之上,还是那张脸,那样身姿,但遍身都是宝光,昂贵得不可直视。   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畏缩感觉——你碰他一下,就要赔得倾家荡产。   铛!   孙寅的拳头,砸中那柄长刀,将刀身都砸弯!当然也偏离了匡命的天灵。   “匡命!”匡悯猝不防被如此多的宝具轰击,单个虽不强大,结在一起却如长河洪涌。被人用钱砸的感觉,原来是这样沉重,这么的劈头盖脸。   他分出一双切金断玉的手,连拨连挡,怒喝出声:“我们间的事情,终究在我们兄弟之间!你若还记得道士老爹,记得我这么多年的照顾,与我安分半刻钟!”   “与我……安分!”他说话的同时,跳出了百宝之阵杀,使钱丑苦心积虑的围阵不得成型。而又以拳对拳,与迎面杀至、悍不畏死的孙寅对轰!   虚空中玄龙与赤虎撕咬不停,见血见骨。珍贵的道则本源都纷纷扬扬,飘如飞絮。   该死的平等国人,个个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平时自然不惧拼杀,但此刻着实内外交困。   “匡命!!!”匡悯高喊。   但匡命的意志如此猛烈。   无论他威胁、劝诫、真情,匡命都不言语,都只专注于自杀——   在强大的匡悯面前,自杀的机会也不容易捕捉,不可轻纵。   独属于匡命的那样强大的真人之元神,在烈火中成烬,眨眼就燃烧的只剩一烛。   火烛般的神魂里,至此才响起匡命的声音:“我乃玉京山正敕真人,大景帝国荡邪军主帅,匡命!身为八甲统帅,统御天下强军,在我身后是中央疆土,亿万国民。匡某守土有责,绝不容许你……一真道贼,乱我社稷!”   这是他所有的声音。   或许他也记得和匡悯相处的日子,或许他也想起这些年两个同存一身,在那口枯井里,匡悯是怎样默默地看着他。   但匡悯是一真道徒,他是道门正宗、道国将帅,那么没有别的语言。   军人一生,无非四字——守土有责!   连体之身的命衰,尤其是这样激烈的消逝过程,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匡悯,命途的撕裂,叫匡悯拳势不稳。   孙寅突身而进,一拳砸在他的心口,叫他浑身裂血,双眼暴凸!   但他已顾不得许多,翻掌往后,去抓匡命:“匡命!匡命!冥顽不灵!”   他的手掌高高飞起!   钱丑握钗如匕,轻轻一个侧身,便避开了匡悯身上飙飞的鲜血。而又潇洒踏步,抬手下扎,将此钗钉在了匡悯的眼眶里,扎爆了匡悯的眼珠!   木钗下扎的同时,钱丑就已经轻轻歪头。匡悯眼珠里爆出来的黏液和血,便刚好从他脸侧掠过。   而他顺势将另外一支木钗,钉在了匡悯剩下的那只眼睛,动作优美,如一幅展开的画卷。   匡悯还在喃喊着:“……虚妄!冥顽不灵!”   匡命的元神还在做最后的燃烧,因为实在已经十分虚弱,就连自我催动的燃烧也无法迅猛了,一跳一跳地凋落。但他的声音说:“使你有缺。也算我……为国尽责。”   那元神烛火一摇,就要熄灭。   他走了,也要带走匡悯。   然而在这个时候。   一只手轻轻将它舀起。   像是舀出水中月,摘下镜中花,使虚化为实,死复为生。   像是一盏油灯,接上了火,添满了油,为这飘摇的烛火续上了命。   可匡命却并不因此放松,反而惊恐起来:“你——”   他的声音被掐灭了。   他的言语,不被允许。他的自杀,不被允许。   凡不被允许的,不会发生。   于是众人看到那一只手。   那只手过分的长,每一根手指都有四个指节,大拇指则是三节。   比起芸芸众生,每根手指都多了“一”。   众人只能看到那只手。   哪怕是孙寅那双能够视寿的眼睛!   究竟是谁,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竟然能悄无声息地闯进隐日晷,视加持隐日晷的赵子于无物,叫掌控隐日晷的钱丑都不觉察。而能先于所有人,止住匡命的自杀?!   “轻蔑一真者,皆虚孽之身。”   “你的生死,不由你做主。”   与这只手一起到来的,是这样恢弘的声音:“我命你——炽盛!”   匡命那如豆的元神烛火,竟然又明亮起来,竟然衰而复炽!   他怎样自残而衰,就怎样不得已而盛。   与此同时,迫近匡悯急欲杀之的两位平等国真君,具都一惊,感受到了几乎灭顶的危险!   孙寅纵身急跃,曲折反覆数千转,留下的光点几乎错织成星图,隔绝万孽,顿作流光冲天。   钱丑则是翻出一面梳妆镜,横在眉眼前,人影如在水波中荡漾,消失在镜光中,再现时已在远处。   那只手倒是并未追击哪个,只是虚握住掌心的匡命元神,假作一只虚拢的灯笼,轻轻往下一按——钱丑所留下的宝具的洪流,一时宝光皆敛!   稀世之珍,变成了不值一钱的零碎货物,就这样稀稀落落地坠成了雨。   这等同于钱丑在此地留下的后续攻势,被一次性抹掉。   匡悯双眼被钱丑的木钗钉住,心口被孙寅的拳头轰裂,右掌也被削掉,却不曾发出半声痛哼。唯独在此刻,一醒而惊!   “道首!”他惊喊出来:“我已暴露,您不该来!”   尽管早已经有所猜测,钱丑、孙寅,乃至于早已退出战场的赵子,此时都不免大惊!   被匡悯称为【道首】者,该是何等样的恐怖的存在?   一真道的最高领袖。   类似于三脉掌教般的存在。   甚或……就是一真道主归来的本尊?!   那只手渐次绽开,一如放莲,将匡命的元神,送到匡悯面前,请他摘取。   而那恢弘的声音道:“姬凤洲自顾不暇,至于在这里——浪费不了多少时间。我必须要来看看你,确认他们知道了多少,要做到什么程度。”   对一真道而言。   如果说殷孝恒的死,尚可以解释为一个意外,尚只是存在疑点。那么匡悯出事,则能够毫无疑问的说明,这是一场巨大的阴谋,是针对一真道所掀起的前所未有的剿杀行动。   先是殷孝恒,再是匡悯,下一个是谁?   组织里到底多少人暴露了?   一真道必须要有所行动,绝不能坐以待毙。   在那隐隐铺开的、无尽广阔的罗网前,几乎从不露面的一真道首领,也不得不降临于此间。   “姬凤洲?”匡悯面有惊色。   恢弘的声音道:“我动用了道主遗蜕,刺杀姬凤洲。验验他的成色。”   大手笔!   面对这突然而来的捕杀,反应未及的危局,身为一真道绝对核心的匡悯,当然也在思考,一真道要如何解局。   思来想去,也无非是将水搅浑,先看看局势如何。最好能够看清姬凤洲的落子,再琢磨如何应对,不然仓促应招,很容易掉进更可怕的陷阱——这也是他愿意再给游缺机会,招他加入一真道的原因。   但无论什么样的动作,都不及直接对姬凤洲发起刺杀,来得激烈!   一真道首太果决,也太凌厉了!   这次他们吃了个大亏,截止到殷孝恒身死,都是茫然无知的状况,以至于他被拉进隐日晷里,都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   此刻回溯,还真没有更好的法子。   在局势未知的情况下,先刺姬凤洲,搅起滔天波澜!我方骤遭围剿,彼方群龙无首。   如此才算是真正有了对弈的资格。   而一真道行刑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当前情况下更堪称关键!   匡命的元神之火疯狂跳跃,显示此刻的荡邪元帅是多么惊骇。   而赵子则是摇了摇头,将玉烟斗插在腰侧,咬破大拇指,按在自己的眉心,长发一时飘飞,衣衫一时鼓荡——已是做好了决死的准备。   一真道动用一真道主的遗蜕刺杀景国皇帝姬凤洲……   这样的消息,也是活人能听的吗?   一真道首在此刻说出这样的消息,就是把这里的所有人,都当做了死人! 第七十二章倾家买命(月底求一下月票)   身为八甲统帅,匡命自然知晓现在的天京城是何等空虚。   所以骤听一真道刺杀天子事,即便元神生灭系于他手,也不免为道国忐忑。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倘若天崩于一时,亘古长青的中央帝国,不是没有可能崩塌于今日!   但听得一真道首并不掩饰的言辞,元神之火又平复了几分。   倘若是全盛时期的一真道主,刺杀当代景帝,那几乎不会有什么意外。   那毕竟是中古人皇之后,诸方公认的最强超脱者,直追中古人皇的伟大存在!   但一真道主的遗蜕……   死去的超脱,能杀活着的超脱吗?   “姬凤洲再怎么说,也是直追太祖太宗的雄主。”该说不愧是一体双命的兄弟,匡悯恰在此时发问,只是与匡命关心的角度略有不同:“他若死了,又神霄在即,天下大争,恐怕道国难安。”   他倒像是对道首催动的一真道主遗蜕很有信心!   “社稷不为姬凤洲存。”道首的声音慢慢弥开了:“他死了,自有新君。”   这话是什么意思?   现有的皇位继承人里,有一真道扶持的人?   还是说,当前这一脉,有被掀翻的可能?   无论如何,皇室不可能不姓姬的……文帝还在!是永恒超脱!   匡命的元神火焰又一次摇曳,牵系着道国的一切,似乎想要炽此明火,为道国驱逐阴翳。   但那只代表一真道首的手掌,也恰恰地再把它往前一送,送到匡悯嘴边,声音里意味莫名:“刚才听你和匡命说那么多,还以为你动摇了真性,对虚妄之物怜悯。”   此时的双头四臂身,实在凄惨之极。   代表匡命的头颅已经低垂,代表匡悯的半身则瞎眼碎心还断手,他用完好的那只手,随手将这朵元神火焰接过,漫不经心地道:“骗他的。说那些都是为了动摇他的心神。这么多年留他的性命,不过是为了更好地隐藏身份,掌控强军——虚妄之事,不值得在意,但他确实是够残酷。”   五指一合,就要将这朵元神火焰握灭,但又止住了:“还是等一等吧,我现在状态太差,不能够完美地将他吞下。”   他的语气如此冷漠,像是临时贮存食物般,将这朵元神火送进体内封锁。   道首对此也不做什么表示。   一真道行刑人有足够的自由,可以无理由地做任何事情。   那只手只是轻轻地探来,将钉在匡悯眼睛里的木钗拔出。这个过程很快,但很具体。实质的木钗被握在手中,真实的伤势却变成了虚幻。   匡悯的眼睛神光四照,连一点血迹都无!   “三难神劫飞仙针?”道首的声音略有一点波澜。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危险的眼睛……穿透九重天幕,俯瞰人间,盯上了钱丑,意味莫名:“这位……百宝真君,你学得很杂!”   “天下万物皆有价,钱不敢轻贱一分,具都珍惜……”钱丑还是带着笑:“您过奖——过奖!”   哗啦!   他的身形碎掉了!   原地出现一面碎裂的梳妆镜,宝光摊碎在镜的碎片中。   哗啦!哗啦!哗啦!   接二连三又连四,虚空之中,连碎四十九面梳妆镜。   无数碎镜片蜿蜒而远,像是一条曲折的天路。   最后才是钱丑急速闪烁又不断破灭的倒影,被碎片无尽地切割。   那些追击的危险,也这样被分割掉了。   虚空中有一面巨大的梳妆镜,横悬如浮陆。   他穿光过隙,略显狼狈地悬停在此镜上空,双手微垂。   嗒,嗒,嗒。   鲜血自指尖滴落,砸碎在镜面,摊开成各种怪异的形状,似朵朵血色的花。   而在此时,有一抹赤色在匡悯身前掠过,正好映照在匡悯另一只刚刚复原的眼睛。   那是孙寅燃烧的赤发!   “我差点以为你是超脱者呢!”孙寅的手,仿佛翻涌过命运的河,似龙鱼跃出水面。   拳如山,一霎化为掌,掌翻为指,指上燃起飞扬的白焰,焚寿而前,瞬间灼穿了匡悯的视线,撞向那一真道首的手掌。   永劫玄功,一指离恨天外天!   “什么狗屁一真道首。同在此世极限,你装什么东西!”   一真道首太强了!   几乎是呈现碾压一切的姿态。   且言辞不密,连行刺景国天子都拿出来讲,看起来绝无留下活口的打算。   孙寅自不缺争命之勇,不能眼睁睁看着一真道首各个击破。   所以他反而主动向一真道首进攻,且以最强的杀势。   迥异于过往风格的言辞,恰恰是他极其没有把握的表现。   但就像他总是笑游琰没有什么骂人天赋,他自己在言语上也是不太有攻击力的。   他的拳指是他的武器,他的肉身贯彻他的杀意。   淡渺几乎无迹的力量,似一页天幕翻过。   此恨心中起,一指天外来。   抵达现世极限的力量,在虚空中穿梭。   出现在这根手指之前的所有,都被毫无疑义地摧垮了!   匡悯目睹着这一切,只是以完好的那只手,掸了掸衣角。   而归属于一真道首的那只手掌,轻轻一翻——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视线里已经什么都没有。   双头四臂身,乃至钱丑、赵子,全都不存在。   孙寅在推动永劫杀势的同时,极度惊悚地抬眼。   他看到——   代表着一真道首的那只手,已然替代了天穹。   抬头所看到的天之裂谷,即是这只手的掌纹!   如此恐怖的一只巨手,万物生灭,日月轮转,渺小卑劣或者壮阔波澜,都在其间发生。   孙寅眺望当世绝巅的无穷可能。   但无穷的可能都在一掌中。   轰隆隆。   此掌翻落了,一切便结束。   藏在隐日晷阴影里的赵子,只看到代表着一真道首的那只手,轻松地翻了回来,手掌正中——缩小了无数倍的孙寅,正在其中飞驰翻腾,不断进攻,但就像一只可怜的跳蚤,再也跳不出掌中。   她以洞真之【视界】,根本看不明白交锋是怎样发生。   但战斗的结果清晰至此。   如此恐怖的手段!   孙寅毕竟已登顶,虽然先有巨大的耗损,也不该被这样轻易地碾压。   绝世天骄,一掌覆之。   五指如山,不可摧折。   这样的力量层次,难道还未超脱?   在场没人能比匡悯更清楚一真道首的实力。   于孙寅的整个战斗过程里,这位一真道行刑人一直都在和一真道首对话,半点未受干扰。“对姬凤洲的刺杀,能成功吗?”   一真道首也根本不对孙寅做什么表达,就好像只是在吃饭闲聊的时候,顺带手地按死了一只苍蝇。随口道:“道主遗蜕蓄养多年,在此战有超脱的力量。姬凤洲借大景国势,也有超脱的力量。两边都不是永恒自在,都不够稳。”   “但景国非姬姓一家之景国,乃天下道修之道国。我们一真道才是道门正统,对道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只需要一个机会,只要在关键时刻的一个动摇,就足以将姬凤洲扯下龙榻。”   “我以神意推动道主遗蜕,事实上可以看作我和姬凤洲放对——就看姬凤洲这么多年藏着掖着,华袍底下,究竟是虱子,还是利剑。也看看我能否把握那个瞬间。”   一真道首这话说得谨慎,但字里行间,自有无敌的自信。他有资格审视姬凤洲,考验姬凤洲,而他也一定能把握关键机会。   “我是说——在此之外的力量。”匡悯沉吟:“就怕被人干扰。”   “中央帝国本就万古雄魁。道脉并不需要一个分裂道国的皇帝,需要的是能够将诸方力量团结到一起的君王。姬凤洲这次越界了,不会有人救他。”一真道首的声音如雷翻滚,行于高天,仿佛划定了一切:“而且谁都来不及了。”   无论一真道怎样臭名昭著,真正的道门中人,都不能否认一真道对于道门的贡献,也都清楚一真道对于道门荣誉的维护。   谁能说一真非道门?   谁有资格说一真不是正统?   姬凤洲如此激烈地清剿一真道,无论出于何等理由,都算是自残其身!   且发力如此突然,借平等国这样的外力起手,以一真道蔓延道国各个角落的耳目,竟也事先没能得到消息。   不仅道门三脉在这件事情里没有得到信任,整个景国朝廷、甚至具体到帝党内部,所知者也必然不多——但凡多几个,一真道就能提前反应了,一如过往的很多次,也如姬炎月的死。   这是什么行径?   往小了说,是天子多疑,刻薄寡恩。   往大了说,这是姬凤洲的独裁一举,只掌压国!   今日能如此灭一真,他日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又能囫囵?道门三脉真能自安?   他笃定诸方都不会插手,也确切的来不及。而留守天京城的那几个真君,加起来也没有能力插手超脱层次的斗争。   所以他才会悍然启用一真遗蜕!   都藏了这么多年,本该用在水到渠成的时候,去一锤定音。但天下一局棋,人人都落子,昔日一真道主都不能尽如其意,未能逃脱陨落之厄,况乎如今的一真道。   既然已经嗅到前所未有的危险,他也付诸前所未有的决心。把最大的底牌都翻出来,孤掷此注,赌于此局!   “既是亲以神意驭遗蜕,倘若事有不成——”匡悯却也不怕表现自己的担心,即便有最大的信心,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相较于一时高低,一真道的存续,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道首的身份……”   一真道首很是平静:“这些年我动辄枯坐,无根之意倒是切割了很多份。即便不成,也须捉不到我。”   “道首打算怎么处理他?”匡悯这时候才问到孙寅。   因为战斗在这时候刚好结束。   惊天动地的绝巅战斗,只不过是一翻掌。   那恢弘的声音如日月静悬,并无波澜:“不错的材料,制为道兵。”   “有些可惜。”匡悯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旦制成道兵,绝不可能再保持衍道力量,且永远失去跃升可能。   游缺这样的人,未来本是无穷。若是加入一真道,未必不能把握永恒之真。   此后却如行尸走肉,定格在某个瞬间,也的确要被抹杀性灵。   “宁要真源一滴,不要假性万顷。”道首的声音说。   铛!!   便听得这样一声巨响,斩断了他们的交谈。   抬眼看去,有铜色的刀锋,狠狠斩在一真道首的手掌上,发出震天的响。却是钱丑御法而来,援救孙寅。   这只捉住了孙寅的手,蓦然绽开,一瞬间又铺天盖地,有无限之广。   而那铜色的刀锋团团环转,疾速飞驰,与五指之山不断碰撞,分明一枚巨大的刀轮,予此掌世以几乎无限的斩击!   “好个假性万顷都不要。”钱丑的声音在如此攻势之下,亦显出几分凌厉与锋锐:“且问你,真金白银可算真?!”   “我说……不算。”一真道首的声音轰如天雷。   那巍峨撑天的五指之山,稍稍一动,便是天摇地晃!   而在赵子的视界中,分明一真道首屈指一弹,即弹在那疯狂旋转的刀轮上,将它截停当场。   铜色的寒光遽止,顿于空中。   漫天呼啸的刀光,如雪花般飘落。   细看来,悬停在彼的哪是什么刀轮?分明一枚巨大的环钱!   外圆内圆,中央制钱。万物有价,天下流通。   “道国环钱啊。”一真道首的声音,带着几分莫名的笑意。   其中有不加掩饰的对道国的骄傲!   “天下商道,未有不尊环钱者。因为中央帝国,亘古第一。”   撑天的五指峰轰隆隆张开,那只代表一真道首的手掌,又探将而来,世间万物都因之渺小。   巨大的环钱变成小小一枚,其上宝光也被碾散!   “但你用锋如此,可知钱太利,不良于行?”   “去!”   此环钱滴溜溜飞回,卷起恐怖的流风,如龙卷徊啸,竟向钱丑杀去!   一真道首的声音又响起:“窥视我真?谁许你来?”   他的手一张一合,整个世界随之翻转。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竟然就穿透了隐日晷的阴影,就将赵子捏在了指间!   如此时刻,赵子染血的手指还按在眉心,【视界】还在铺开——她想要窥伺一真道首的真面目,知其真相而能寻其真隙,这也是她在这场战斗里唯一有可能做到的事情。   可惜不被允许。   一真道首并没有直接捏死她,只是轻轻一松指,任她跌落在掌心——又是一道兵。   不需要她的回答,也不过问她的故事,因为她太弱了!哪怕是仇恨,也不具备力量。   却说那枚环钱卷起咆哮流风,如万千剑刃混同,瞬间杀至钱丑面前。   钱丑立身在彼,整个人已经变成了金色的人。   不是修士神临的那个“金躯”,也非佛修意义上的“金身”。   而是赤裸纯粹的黄金之身。   红尘财气,庸俗豪奢。   此身是钱堆就,此尊是万金裘。   再配上钱丑那和气生财的笑脸,你很难不体会所谓“铜臭”的真味。   此香才是迷魂香,世间无人不爱钱!   钱丑一抬手,数不清的金元宝就从他袖中跌落,一只只坠入虚空,仿佛赎买了什么。他就这样探出金灿灿的手指两根,在绵长的金铁交鸣声里,重重地夹住了又向他杀回来的这枚铜钱!   嗡!   他那染金的衣袍就翻起。   无尽风刀斩金躯。   叮叮铛铛锵锵锵!   声如刀割撕人耳。   钱在指间亦长鸣。   钱丑轻喝一声:“买定离手。”   霎时风云静了,一真道首这随手的一击已结束,   钱丑的脸上,有一道深刻的刀痕,是被铜钱所削割,但他仍然和气生财地笑着。   而他指间的那枚铜钱,在汹涌的财气熏养下,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   里面的圆,变成了方。   商人的圆滑,有了锋利的棱角,足够自伤其心,叫人见真!   外圆内方,是此心也。   百宝真君以此钱指向一真道首的那只手:“我不知你颜面,不知你名姓,不知你何来——但要定你何往,为你墓铭,我要买你的命!”   世上何人售此货?   愿掷千金万金无限金。   此钱一指,天地幻变。红尘滚滚,忽见人间。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啊。”   “磨剪子喽!”   “包子!包子!热腾腾的包子!”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天地间有无数梳妆镜的碎片,都是钱丑先前逃命时留下。数不清的镜面碎片,折射着百种千般的光影。   钱丑以铜钱前指时,这些光影便跳了出来,千呼万应,将尘气交织。   有那挑着担子的货郎,有那门外吆喝的迎客,有那热情洋溢的店小二……   密密麻麻的金色的人影,在喧嚣鼎沸中,皆向着代表一真道首的那只手而去。   钱来钱往,钱系红尘。   世上人,百千种,谁能脱得了一个“钱”字?   钱是英雄胆,钱是好汉心。   有理无人问津,无钱寸步难行。   百宝·众生!   这是真正的商道真君的力量!   以匡悯之强大,以其对一真道首的信心,此时也惊容难掩。   自当初连城真君金秋名被末代旸帝族灭,留下“商道如畜,割我年猪”的恨言,世间已久不现商道真君。   没想到平等国里不声不响的藏着一个。   而眼前这是何等恐怖的红尘积累!不知费多少苦心,开拓多少商道,往来磋磨了多久的铜钱。一分钱,一分货,一分命与运,涓滴成海,聚沙成塔,却尽都付此一击。   万贯家财倾一注。   分明是赌徒,哪里是商人?   一位商道真君过往蓄积的财气、尘气,都投向了这一指。将它的力量推到难以想像的程度。   倾家买命!   滚滚红尘,无尽财气,几乎握成了一支画笔。绘人间,书世情。   虚空之中,就这样勾勒出一个人形。   属于一真道首的那只手,终于有了更详细的交代。躯干,四肢,头颅。   代表着一真道首的真躯,在此刻有了完整的形体。   战斗已经进行了这么多回合,匡命、孙寅、赵子相继都被擒下,一真道首才让人看到一个完整的人影。   不愧是物欲横流的当世,财气猖狂的人间。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买得到……一真道首完整的降临!   那是一个难以描述的人,穿着一件遮蔽所有的黑衣。   分不清是男是女,也无法区分高矮胖瘦。   好歹他已经出现在那里,被人们的视线所捕捉,如此才有了一分不得不体现的尊重。   头上大概戴着冠,冠的阴影仿佛藏着道的余痕。   “了不起!”他说。   他真心地赞叹。因为这竟然让他感到了一点棘手,棘手但还不至于危险,所以他仍有欣赏的闲情。   而有一双仿佛黑琥珀一样的眼睛,嵌在他的脸面上,混混沌沌却充满压迫感地看过去——   所视无虚,所见唯真。   钱丑的财气从何而来,钱丑的尘气牵系何方?   一真道首站在双头四臂的匡悯身前,遥对钱丑,一手虚抬,一手前伸,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抹。   那滚滚红尘,无尽财气,营营碌碌的众生。   一段段消失。   就这样被抹掉了!   像是一滩污秽,像是一幅筷子蘸着酒水所作的画,被一张抹布轻易地抹掉了!   如果姜望在这里,他一定能够认出来。   当年他在云顶仙宫所遇到的那一幕幕,曾经那样惊悚地被他记住——   他在废墟照壁上所看到的刻为“道贼”的两个血字,是如何一笔一划的消失。   当初他的囚身锁链,是怎样被一段一段的抹去。   乃至于在迟云山山南那处迎客亭消失的,那个叫钟琴的女人!   都是同样的消失方式。   而这幅画面在事实上所代表的……   乃是无上道法,一真至道,【元解术】!   万物之初谓之“元”,万物之微谓之“一”。   此术解元归一,是以最彻底的方式抹杀一切,让目标归于永恒的源海。   世间万般杀术,未有如此深刻。若不是一真道主那等傲世万界的存在,何来直归源海之真法?   孙寅和赵子都落在一真道首虚抬的掌中,此刻眺望掌外世界,亲见这一抹,都骇然当场,难以自言。   匡悯早就见过,甚至他自己也在尝试掌握,可是再次亲见,仍然不免为这种力量所折服。对当年横扫诸天、镇压诸方的一真道主,感到深深的敬畏。   唯独是钱丑。   他不笑了。   脸上常年挂着的笑容,像是一张被撕掉的痂。其下是还未愈合的伤口,多少年后,鲜血仍然在滴。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怔怔看着已然消失的一切。   明明什么都没有了,可他愣愣看着。   那眼神如此悲切。   好像看着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焰舌吞卷着废墟。   那是他的家,再也回不去。 第七十三章乘槎星汉(最后一天求月票)   世上最彻底的消亡是什么?   一真道说,是解元归一。   而钱丑要说,是心里的空!   元解术再现人间,把空气、元力,乃至于空间、乃至于规则,都一并地抹去。   在这样激烈的战斗场景里,留下了一道最纯净的空白。   它抹掉了一真道首眼前的虚妄,却重现了钱丑心中的泡影。   “呃——”   钱丑抬起手,想触摸,但又攥成拳头,捶在自己的心口!   一真就在眼前,被一真抹掉的都不再见。   噗!   他张开口,吐出一蓬心间浊血。   这团浊血黑色多过红色,黏稠丑陋,与其说是一团血,倒更是一团污泥。悬展在虚空,散发着令人憎厌的腥臭。   匡悯微微挑眉,将虚空中的刑架散去了,后撤了半步。   “保护一下我的食物,免得污了,不好消化。”他说。   他当然不惧怕这等并不专门针对他的浊世恶臭,但匡命的元神被反覆拿捏,已经是没有抵抗的力气,染到一丝都会是大问题。   站在他身前的一真道首岿然不动。甚至于翕动鼻翼,嗅那恐怖的浊气。仿佛对它很感兴趣,想知这血竟有几分真。   用元解术抹掉了一位商道真君多年积累的财气与尘气,不免缘尘溯因。面容可以遮蔽,神意可以隐藏,但这种成道的积累,不是无根无由,每一分都有真实的归处。身着黑衣的一真道首,声音里有一种复杂的笑意:“我已经知道你是——”   “请容许我向你介绍!”钱丑在此刻高声。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一真道首,像是看到了苦寻多年的至亲。   “这些年来,我为你准备了很多礼物!”   “我不知你身份,不知你名姓,不知何时能见你,但我相信我们会见面!”   “第一份礼物你已经收到,是我给你的买命钱。已经尽我所有,足见我诚。”   “但料想你这般人物,身价昂贵,非一钱可赎。今日一见,真金白银你都不说真,果然也看不上铜钱一枚——没关系,第二份礼物就是为此准备!”   他怪异地咧着嘴:“从一个脑子不清白的人身上,我很费劲才买到这份礼物,或许这不是一笔好的生意,但今日为你献上,以全我多年之敬意!”   那一蓬心间浊血,就此流动翻涌着,从中探出一支莲苞,而后恶风拂花,缓缓绽开一朵黑红相交的污秽血莲。   钱在世上有最繁杂的流通,钱要经历最多的世人,最纯净和最狡诈都用它证明,最高尚和最卑劣它都见证。商家修士驭其尘而受其浊,豪掷千金买卖修为,常有承担不住此等堕力,遍身邪污,满心贪欲,一堕而永恶者。   钱丑吐出的这一口污秽,恰恰是商道登顶过程里,他所见证的最丑陋的人心。   以此为泥,植育恶花。   养的是他一生中最恶毒的心念,于此时此刻,绽开此等样血莲。   莲开万世,一意始终。   便自这莲中,飞出一支剑。   此剑才冒一个尖,就有啸声起。如同狂风过空谷,是世间利器穿人心。   那是将听觉都撕裂的锐声!   钱丑道:“且祭一真!”   嗡!   匡悯耳中仿佛听到这样的颤声,但眼前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不是没有看见那支剑,是他忘记了这柄剑的到来。   他开始忘记这里是什么地方,开始忘记今天为什么来到这里。   甚至开始忘记匡命——   他此刻毕竟掌控完整的双头四臂身,于绝巅之中亦不凡,所以猛地醒过神来。   一霎脊生凉汗,心有一惊。   再次后退一步,主动让视线错过那一道经天的苍白剑虹。   他终于确定,哪怕匡命今日不这样激烈的对抗,影响他战斗,若一真道首不来,他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   因为这支剑,名为【乘槎星汉】。   燕春回的剑!   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   昔日忘我剑道,横为飞剑绝巅,闪耀一段时空。就是要忘却人生穷途,为不可能之可能。以此剑洞穿人生困旅,穿梭亿万之年,至于星海遥夜。   这是最绝望的剑,也是最浪漫的剑。   却只有在忘掉一切后,才能够在幻想里发生。   不见它者,是白茫茫的一片,擦肩而过人不知。   见它者,华光天极,星汉灿烂!   这支剑养在钱丑最恶毒的心念血莲里,受浊世淬炼,开出了最璀璨的华光。   哪怕是燕春回亲至,燃烧巅峰而不悔,也难有一剑如此时!   所有的一切都绽放在一真道首眼前,无穷的灿烂都赠予他的道躯,他实在不能说这不是一份用心的礼物。   光照万转都是剑,所有的星光都杀来。   一真道首那双嵌在面上的黑琥珀一样的眼睛,于此刻被洗去了混沌,浊气沉而清气升。他的眼睛不得不明确了,体现出无比的尊贵、无穷的威严。   嘶啦!   这个世界响起如此清晰的裂帛声!   一真道首那件遮蔽所有的黑衣,出现了一道再明确不过的裂缝。   不,岂止一道?   嘶啦!嘶啦!嘶啦!   黑衣见隙,不断开裂。   那如星汉横天的剑光,彻底将一真道首淹没。   围绕着他的道躯厮杀的,是他这一生不断路过的人和事,不断遗忘的那些过去。是他年少时看到过,年迈时也会抬头看的星光。   是一真道首或许记得,或许不记得了——一真道曾经抹去的人!   是钱丑的恨!   钱丑是养剑驭剑者,燕春回才是斩剑者,但钱丑的剑术也不凡而通神,才能真正将这一剑催动到这样程度,乘槎而至星汉。   匡悯惊悚地看到,一真道首那只托举而悬的手掌,忽而生缺。   那生而四节的食指,竟被生生削去了一节!   或者说,是一真道首用这一节指节的真,替换了钱丑所赠的那一剑,抹消了这一式不绝的剑韵。   灿烂星光都不见,名为【乘槎星汉】的飞剑,已经被遗忘而消失,大概是回到了燕春回掌中。   自那指缺之中,飞出两个人影。   却是孙寅和赵子,在星汉剑光的帮助下,趁机逃出了掌世。   钱丑近乎本能地一个错步,让出位置,与他们列三才之阵,以待再次争锋——   他们却像是两只木桩石雕,笔直地坠落了。   钱丑金灿灿地立身在彼,没有回头看。   而与他正面相对的一真道首,黑衣之上,则有纵横七道裂隙。裂隙之下,风流云动,一片恍惚。仿佛这件遮蔽一切的黑衣底下,藏着的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   一真道首低头看了看衣上的裂隙,仿佛在确认它是不是真实存在,而后做出评价:“昂贵的礼物!”   “太叔白是个老酒鬼,燕春回更胜一筹,是个痴呆人!装疯卖傻,死不足惜。他敢留下他的剑,却不能负责这一剑用给谁。他以为他能承担后果!他死定了。”   这是一真道首的第二句话。   太叔白乃是忘我剑君,忘我飞剑的开创者,永恒剑尊的同行人。早已剑折身死,消逝在时光中。   也唯有一真道这样历史悠久的组织,一真道首这样恐怖强大的存在,能够遍知往事,数之如家珍。   然后他发出了奇怪的笑:“但你好像又做了亏本的生意——这是怎么成的商道真君?”   钱丑在剑撞一真道首的关键时刻,选择了洞开掌世、断指救人,为自己争取孙寅这样的绝巅战力,这本没有错。   但一真道首早有预知,先一步封死孙寅和赵子的力量,抹掉他们参战的可能,把他们作为道兵的原材而存贮。反而把这样的两个人,变作了钱丑的累赘——当然,在此生死之争,钱丑肯定不会在没有余力的情况下顾及他们,他们也不会对钱丑有什么不救即恨的怨怪。但接过这两个人,负担就已经发生。   这个隐日晷覆盖下的世界,已经演化战斗的最高潮,无时不杀,无处不争。哪怕是极微小的负担,也能够影响最后的胜负。   钱丑所表现出来的仇恨,所累积的手段,已经让一真道首重视起来,真正把对方当做同一个棋局上的对手。   不完全够格,却也无法轻忽。   毕竟此刻他最重要的事情,是在驾驭一真遗蜕,同姬凤洲厮杀于时空深处。   哪怕他储备了大量的无根之意,足够支持他留存心神在此为战。开在钱丑最恶毒的心念血莲里,由【乘槎星汉】所递来的这一剑,也着实让他惊了三分。   不得不说,仇恨的力量他已经见到了,无法评价那种情感是虚妄。   剑斩在身上,真的有痛感!   所以他也真的来应对。   钱丑抬起自己金灿灿的手掌,与一真道首的手掌相对,尤其是用自己的食指,对着一真道首缺节的食指。   咧开了嘴,重新露出一个笑容:“我好歹……让你正常了一点!”   这张平庸的脸上,是真心的笑容。   即便是一真道首,也不能说它不真。   百宝真君这样说道:“或许比芸芸众生多的那个『一』,是你蔑视众生的本钱,我要将这些『一』,一一地斩去。”   眼前这个钱丑,实在不是一个恶毒的人。   最恶毒的心念,声声句句的重复,也只是纯粹的“覆灭一真道”而已。   当然对一真道徒来说,没有比这更恶毒的了。   但此时此刻这样的话语,的确体现了决心。那昂贵的礼物,也佐证了行动,不止是妄言。   “是吗?”一真道首一抬眉,身已在天。   一时如在天外瞰此世,此身有无穷之高大,只留给众生一个宏观的远影。他亦只是用那双尊贵威严的眼睛,俯瞰着钱丑,缓慢而残酷地道:“祝你好运。”   轰隆隆!   仿佛有雷声。   孙寅笔直地坠落。他并未死去,甚至还能清晰地看到这场战斗中发生的一切,只是不能再动弹,不能再言语。   他感觉自己坠落在无底的深渊,整个无限地下陷,那种强烈的冲突感,时时刻刻试图撕碎他的意识。   他的眼睛足能视寿,却看不穿加于自身的封镇。他的力量并未耗尽,可竟使不出一点。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幕,无数次地冲击封印却徒劳。   太虚弱了……与匡悯的战斗就几乎燃尽。在面对一真道首的时候,连搏命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甘地圆睁着眼睛,于是看到——   九天之上惊雷动。   一道无比凝练的雷柱,似混劫之钢,撑梁之柱,狠狠地砸在了钱丑的金身上。   这雷柱根本不容闪避,出现的时候就已经临身,闪耀的时候就已经轰中。   仿佛命定!   一时雷光飞转,在金身上滋滋作响。千万条电蛇,游窜食金。   钱丑的金身,已是肉眼可见的黯淡了许多,削薄了一层又一层。   轰隆隆!   两道雷柱交错着将钱丑架在了地上,仿佛将他押上了刑场。俄而雷光万顷,翻涌着瞬成一片雷海,雷光之潮,翻滚不休。   钱丑就在雷海的正中央,被雷柱吊着,被电链囚锁。   一真道首以天雷行道刑,鞭笞不敬道门之异端,几乎念动即成形,念发而刑至。   何曾有如此快的雷法?仿佛抹掉了行法的过程,也忽略了钱丑对抗的过程。出现已是结果!   孙寅圆瞪着眼睛,他发现他确实没有看到过程。   这到底是什么恐怖的真法?   虽然他没有一刻停止对抗封镇,亦不免进一步认识到一真道首的强大——这绝对不止是现世极限的力量,一真道首本尊绝对已经无限的靠近了超脱!   不止是驭一真遗蜕为超脱,而是自身也随时有踏出那一步的可能。可能只是缺一个机会,甚至一点灵光。   但被吊捆在天雷刑台上的钱丑,此刻仍然平静。   这并不是预知一切的从容,而是早就准备好面对一切的平静。   如果说,更痛苦的结果我也能接受呢?   如果说,更残忍的打击我也不回头呢?   今日并不比梦中更残酷啊。   能够走到现在,已经胜过了无数次绝望的预演!   “你开始紧张了。”他笑着说。   他的声音在雷光轰鸣中并不高昂,但如此响亮,仿佛也抽在了一真道首的道躯上。   “我们的每一笔交易,都是往来无欺,钱货两讫。我在给予的时候,也在收获。你在观察我的时候,我也在观察你。你对我的碾压,都付过了钱!”   “商道的本质是交换!”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但我也越来越了解你。”   “我在掂量你,看你值几分——”   “你的声音,你的身形,你的外衣,你的眼睛,你的力量,还有你的……困局!”   轰隆隆!   一真道首并不言语。   但一道凭空出现的雷柱,直接轰在钱丑的脸上,将他的头颅都砸歪,让他的面容也塌陷,发出清脆的骨裂声。   血液就这样流淌出来,糊了满面。   本来平庸,而见丑陋。   丑陋的钱丑歪着头,却还继续开口:“你来这里,并不真是为了救匡悯。你是要借隐日晷,借这里涉及于绝巅的战斗,借我们平等国的因果,隐去你和一真遗蜕的联系,让姬玉珉他们找不到你,无法干涉那场战斗。”   “你已经在预留后路,想着哪怕输了,也可以不被揪出来,不被清算。”   钱丑咧开嘴笑,和着碎齿将血吞咽:“看来你和姬凤洲的厮杀,并不乐观。”   轰隆隆!!!   他的头颅,被砸进了躯干里!   但一切并未就此结束。   钱丑的金身,反而亮起更璀璨的光华。   在躯干之中,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也如身内之雷,在闷闷地响——   “礼物已经送给你了!”   “现在!”   “我该介绍我自己!”   这道金身,从正中间裂开,也推开了金身外缠杀不休的雷蛇,仿佛推开了一扇金刚所铸、电蛇缠绕的天门!   便从此门中,走出一尊潇洒出尘的白衣身影。   氤氲的白气,环绕其身。漫天的雷霆,都在爆鸣!   他仿佛并不是从几乎被毁灭的金身中走出,仿佛也不曾经历那些痛苦和伤痕,而是俊逸绝伦的仙人,走出了某个隐修的洞天。   无尽雷光,一时都不能靠近他。   无所不在的【气】,将一切外力都推远。也包括雷霆!   雷海为之分流,雷云为之荡开。   道刑结台,雷霆聚海,气动天河!   他就站在刑台、雷海、气河之中,身似玉树,白衣不染。   “现在,重新向你们介绍我自己。”   “在下……”   “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   他抬起头,额发飞开,是一张俊朗出尘的脸。   “叶!凌!霄!” 第七十四章财神谪仙(月初求保底月票)   “叶小花!”   匡悯的惊声几乎和叶凌霄的自我介绍,同时响起。   作为道门行刑人,他尤其知晓道首这式【正法天刑】的强大。恐怖的雷法只是表征,真正残酷的,是它对罪孽的抹杀,对虚妄的惩处。雷光柱上的两枚天纹,一者代表消解,一者代表痛苦。每一缕雷光,都在削割凌迟对手的同时,予以对手最大的痛楚。   而能忍受如此痛楚、在雷柱下平静言语的钱丑,确然是一再地打破了他的认知。   但力量上带给他的震惊,的确不及这张脸。   站在天马高原就能眺望的云国,虽然不在他眼中。   可云国领袖、凌霄阁主,他却是认得的。   不仅认得此刻,更认得曾经。   他甚至一见叶小花,就知道对方和一真道的仇恨从何而来,为何对一真道有这样的敌意——天底下仇恨一真道的人多了去了!游家难道不恨?万俟家难道不恨?   都是不值一提的虚妄,一真道并不在乎!   他只是惊讶,叶凌霄皮下竟然藏着这样的实力。   当年那个仙种的男人,那个吊儿郎当、空有皮囊的浮华男子。   竟然不声不响,隐忍地成长到这个地步了啊。   叶凌霄蓦然抬眼!   那道打开的金身,还在抵御一真道首【正法天刑】所带来的雷霆。他却看向匡悯,白衣飘卷,长发飞张,遥遥轰出一拳——   “该死。你他妈的,不要随便喊别人的小名啊!”   虚空疾速凝聚着云气,化成一只无比巨大的拳头,狠狠地砸向匡悯!   他错手于前,呼啸的元力在空中交织,符文蕴生,织出庞然的细鳞手臂,似铁索横山,拦住了那只云涌巨拳。   声音反而在此刻逃逸了,逃不掉的是交锋。   亿万顷烟云荡。   匡悯虽自身无伤,却也眸有异色,凝重地看着天空。   轰轰轰!   仿佛恶兽不甘的怒吼。巨量云气在空中不断地炸开,轰出一道又一道,比天雷更重的响。   天翻地覆云海怒!   如此恐怖的攻势!   这还只是叶凌霄的一身。   在其人身后,那被从内部打开的金身,正缓缓合拢。陷入躯干的头颅,又缓缓拔出。那几乎呆滞的金色的眸子,又开始重新转动。   金身的嘴角又打开,露出笑容,和气生财。   天边的刑雷都因此染上了金光!   此时此刻的这尊金身,在叶凌霄离开之后,散发出一种磅礴恢弘的气象,而又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仿佛神明!   不,不是“仿佛”。   祂就是神明!   商道之……财神!   而那白气环绕的叶凌霄,飘然有出尘之态,抬手即天崩之象。   这一白一金,一前一后的两身。   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但又息息相关的存在。   商道身·财神!   气道身·谪仙!   为了成长到有资格与一真道对抗的层次,为了不让一真道感受威胁、提前出手扼杀,为了能够隐秘行动对抗一真,叶凌霄必须要隐藏自己的实力,隐藏自己的天赋。   而直到此刻,匡悯终于明白,为什么叶小花作为云国之主,交游广阔,却能够完美隐藏自己的修为了。   世人皆知,凌霄阁主的神通,乃是【御气】。虽只一门,却千变万化,让他打出好大的名头。   世人也知,云上中立之国,云国通商天下,凌霄阁主交结诸方,人脉广阔,做得好大生意。但无人知晓,凌霄阁主还修了商道!   且不是纯粹的修商道,是结合商道与神道,修出眼前这一尊金身来。   他根本就是借由神道和商道,修出了一尊商道阳神!   神躯与道躯不同,并无实质血肉,损耗的只是信仰力量。这也正是神道的优势之一,信仰不灭,神道不灭。所以这尊【财神】才能如此迅速地恢复。   昔日连城真君金秋名,是以财气炼身,执掌物欲江河,轻易动摇人心。叶凌霄却是以财气塑金身,受万家烟火,供神台,证神位。在神道没落的时代,得了一尊名之为“财”的神明。   而又以此神躯,冠以钱丑的身份,行走于人间。   至于他的本尊,这气道身,走的却是仙道和气道的结合,凭御气之能,结成仙之阶,是按部就班,后来才一步步跃升的绝巅。   何须隐藏?   作为凌霄阁主的气道身,本就任人闲看,一步步走来有迹可循,根基扎实,无惧窥探!   “仙神同路,商气兼修。你真的让我惊讶了!”一真道首那如在天外俯瞰的巨身,如山而静。他的眸中有讶色,声音也并不掩饰吃惊,而渐冷下来。   叶凌霄越是强大,越配得上他这一次的亲手抹杀:“但杂而不纯,万假不凝,岂知一真!”   “什么不纯?”叶凌霄看回一真道首,咧开嘴:“谁告诉你……气只是云?”   轰轰轰!   几无止境的气爆声,在天空无尽地轰响,把漫天的雷霆都轰散,在那些雷柱还未成型的时候,就将之击溃了!一真之刑,岂加于仙?   而他只是真挚地和一真道首对视:“人气不是气吗?”   婴儿的啼哭声,老人的絮叨声,夫妻的拌嘴声,情人的调笑声……无数声音流动在蒸腾的云气中,茫茫白气,不断翻滚。气纵天河,云腾如龙。   此世一时喧嚣!   人气滋长了他的神道,人气也壮大了他的气道。   而他又问:“财气不是气吗?”   他身周蒸腾的白气,于此刻散发金光点点。   那尊金灿灿的脸上挂笑的商道阳神,在他身后缓缓升起。   双掌一开,如抱四海。   财从四面八方来。   拜我有钱!   “我道如一,气也。我意如一,诛一真也。”   他反问:“哪里不纯?”   恐怖的信仰之力,聚为云上之云,在天河之上飞天河。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小人爱财,勾心斗角。   我爱财,百折不挠!   世间有念财问财求财者,皆付信仰于财神。   那散发着点点金光的气,聚成一枚又一枚的孔方钱。   云国通行天下的铜钱!   亦是他以钱丑之名,最早交付给一真道首的卖命钱!   “我不够了解你,未曾掂量准确你的命值。出价低了,是我为商不诚!”   “客人!”   叶凌霄白衣飘飘踏云上,真似谪仙落凡尘,所以那样俊逸出尘的脸,也有了尘意:“我相信世上所有的货物,都只缺一个赎买到的价格。”   他向一真道首指来,声音里藏着的恨,甚至于带着虔诚!“我做得还不够多,给的还不足够。”   “我加钱!!!”   加到你死!   倾家荡产也要你死!   一真道首,你的性命,究竟作价几何?!   铜钱似雨,一时向天去。   数不清的铜钱,结成了一条长龙。铜龙朝天而走,须尾具全,宝光照鳞。   从那铜钱的方孔,能看到内部层层叠叠的铜,无数个钱眼,像一个个细长而深邃的方井。但其中财气充盈,人气汹涌,云气蒸腾,又是实实在在的“血肉丰满”,如神在灵。   此铜钱之龙,众生之龙,赎命之龙!   聚财气,握人气,修神道。从商道至神道竟有这么合理的一条路。   但在叶凌霄之前,的确没人这么做过。   吼!!   龙吟四海,翻覆此天。   那如在天外天俯瞰这一切的一真道首,面上忽然有了晦影。   顶天立地、无比庞然的道躯,逐渐被人们的视线所容纳。   他从“世外”到“眼前”。   本来超然于所有,而竟沦落在世间。   世界的出口是一个方孔,方孔外面是一个圆。   他掉进了“钱眼”!   金钱污其名,财富堕其心,将这隔岸观火者……以红尘来煎。   滚滚人气冲刷,汹涌财气污浊,浩荡云气压制,使他不再高高在上!   这仿佛神堕的过程,几乎叫赵子看到了战胜一真道首的可能。当然只是几乎——她析真的【视界】,已经什么都看不真。   当此之时,一真道首只将身一纵,也就来到此世之中,在那赎命的铜龙前。   嘭!   一把按住了龙头!   “俯低!”   他压下龙角,按下万里龙躯,任由商道神道仙道气道的混杂力量,疯狂冲刷他的道躯。只是从一对龙角之中,探出他的视线,越过蜿蜒龙躯,落在叶凌霄的仙身,与之对视。   那双威严尊贵的眼眸里,是无比深邃的厌弃。   所谓仙人,真是世上最肮脏的存在。   出于道源,而想超脱于道之上!   何等悖逆,何等狂肆!   而竟还有余孽,存活人间。   已见仙种之死,仙宫之覆。   这人……还敢成仙!   呵!   “想买我的命?”   一真道首看着那过分俊朗的脸,过分真挚的眼睛,淡漠地道:“你真的能够承受——”   就此俯低了:“倾家荡产的代价吗?!”   哗哗哗!   一真道首的黑衣已被杀出道衣形制,在空中如有灵而哀,猎猎作响。   轰隆隆!   道衣之下,裂隙之中,偶然能见的风流云动,此时一处一处的炸开。他的道身内部,已在造反了!叶凌霄在杀他的道气,使之处处不平静,处处起纷争。   强如此真,收了叶凌霄这尊财神不惜成本的买命钱,也必须要付出足够的代价。因为商道本真,万事有偿。   一真道首像一张巨大的人皮,体内翻滚着闷鼓。   但他的道躯岿然不动,他按龙的手稳如山岳。   身内身外都镇之于静。   嘣!嘣!嘣!嘣!   万丈铜钱龙,就此一节节爆开。万家哭声,一龙哀鸣。   漫天洒落铜钱的雨。   迎雨而上的,是仙身叶凌霄喷出来的血!   他仰看着钱雨和血雨。   大张着嘴,无声地笑。   我的家——   早被抹去了啊。   “倾家荡产,有何不可!?”   他猛然直身,血亦凝为钱。一枚枚血钱在空中翻滚,似鱼跃龙门,皆奔一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我还可以加钱!!”   “只要你死!!!”   但他迎上的是一真道首的竖掌。   食指少了一个指节,并不影响这座竖五指山的伟岸。山有缺,仍是山。仍然横世间。   只一抹,这些血钱就消失了。   包括天上的云气,晕染的金霞,大片大片的消失。   再现【元解术】!   一真道首一把抹掉了那些,眸光幽幽,如永恒空洞:“你要倾家荡产买我的命,眼前这些,可不够诚意。”   叶凌霄这样的聪明人,当然听得明白这句话。   “所谓『天下皆幻,永生一真』,就是这种可笑的程度吗?”他忍不住发笑!“你们视一真之外的一切为虚幻,竟会用你们眼中虚幻的事物,试图动摇我真实的心神!你难道畏惧我?!”   “它当然于我是虚妄。但只要你在乎,它就是你的真。是你必须要面对的事情。”一真道首漠然无情,他当然不会被叶凌霄的言语所影响,他所做的决定,也绝不会改变。   “至于你说畏惧——我现在的确重视你了,你可以视作一种畏惧吧,只要它出自你的真念。希望你会把这当做幸运!”   若非重视,就这样一场笼中斗,怎会牵扯到云国!?   其时人气也散,财气也散,飘飞天空的血色都无。   但叶凌霄还站在那里。   今日一真道首真正的敌人,不是商,不是气,不是神,不是仙。   是他叶凌霄!   “怎么不算幸运呢?我等你不得不重视我的眼神,等了很多年!”   叶凌霄的俊脸上,泛起讥嘲的笑:“你们这些阴影里的爬虫,现而今胆敢妄动一下,太过强烈的阳光,就会把你们晒死!而阳光之下,没有人能够动得了她。这些年来,我甚至没有让她见过血。她生来不染尘,双手不沾因果。你能怎么做?!”   他叶凌霄仅剩的家,不过是凌霄阁,不过是叶青雨。   但在景国清剿一真道的大背景下,一真道露头就死,哪有人能动得了她?   等到今天这一战结束,一真道被彻底扫灭,对叶青雨的威胁,也就不成为威胁了。   所以他才会在看到一真道首降临的瞬间,决意孤注此掷!   “我能怎么做?”   一真道首眸如幽洞:“你觉得你的敌人是我吗?”   “你是不是忘了,道国正在和平等国无休止、不限制地对杀。”   那恢弘的声音如雷横天:“而你,是平等国护道人——你即钱丑!”   一真道除了是举世皆敌的一真道,亦是在道国内部拥有恐怖影响力的古老组织,根源道门正统。   殷孝恒已死,一真道行刑人和一真道首都在天外,在这隐日晷覆盖下的世界里厮杀。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无法推动道国的刀!   要叫叶凌霄真正“倾家荡产”,一真根本不必亮旗。   道国虽在剿一真,可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一真仍在道国中。   一真道首的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   今日云国,当如昨日和国! 第七十五章倾家皆为此报矣(月初求保底月票)   “拾荒之人,蒙昧尘心!湎于仙神,而轻于道源。妄纵天赋不知真!”一真道首的声音,如天幕般铺开,席卷成人心的阴翳:“你和她当年,没有什么不同!”   叶凌霄双肩一沉!   似有山倾,如担万钧。   这玉树般的身姿,仿佛要被压垮,隐隐而颤。   他正是肩负着所谓“当年”而走到现在,而一真道首,要复刻曾经。   他完全想像得到,一真道首会怎么做——或者已经做了。   无非是以他平等国护道人的身份,对整个云国展开清查。   当然在清查的过程里,不免会有“不忍言之事”。   好比景国查和国,还没开始,先杀了原天神庙大祭司。在逼问原天神的同时,又扫荡全国神庙,斩杀不知多少祭祀,吊死不知多少信徒。   而云国呢?   藏了几个平等国的成员,有几分对中央帝国的恨心?   查过方知!   一真道首仍在落子!   这一步,说是要真正让叶凌霄倾家荡产,说是要影响叶凌霄的意志,进而影响这场战斗。恐怕更是想探探叶凌霄的底,想看看叶凌霄背后是否还有人。如果有,就顺藤摸瓜,如果没有,也斩草除根。   一真道根本不必露头,只要把叶凌霄的平等国身份放出来。   真正忠诚景国的人,也会发此军!   而恰恰是那些会阻止道国伐云的人,有可能与叶凌霄早有默契,是一真道的敌人。   这何尝不是另一场垂钓?   以姬凤洲为核心的帝党,想要毕其功于一役。   一真道却视此为长久的战争。哪怕一战掀翻了姬凤洲,后面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真道毕竟还不能完全等同于道国,甚至不能像现在的姬姓皇室一般,做道国的主。   曾经的一真道自是横压诸方。现在的一真道,则是要蚕食道国,一步步“以正替之”。   而能闲落此子,以观涟漪,又何尝不是一真道首在这一战里犹有余力的证明!   一边驭一真遗蜕战姬凤洲,一边在隐日晷中碾杀平等国真君,一边还着眼于天下,布局在今后。这尊盘踞在道国深处的庞然阴影,在今日才显出恐怖的轮廓。   现在叶凌霄必须要正视“倾家荡产”这四个字的分量。   景国打破天公城,用时多久?   不到一刻钟。   景国扫荡和国,用时多久?   未及日落。   无论天公城抑或和国,都不是没有倚仗的存在。   前者有钱塘君李卯坐镇,有两尊天鬼支持,更是平等国在阳光下的一面旗帜。   后者有伪超脱的原天神!   可是全都撑不住,在中央帝国的压力下,全都不可靠。   今伐云国又如何?   可能根本不会等到这场战斗结束。   叶凌霄绝不能说他这一刻没有动摇。   他的心都要碎了!   若只是为了求死,他早就可以死。若只剩下复仇,他也可以做得更激烈。   这么多年忍辱负重,却嘻嘻哈哈游戏人间,想方设法自我晦藏,只因为他还有一个女儿。他不能没有顾忌。   可他最终定在那里。   双手垂落,气往天冲。   荧荧白辉,灿极天穹!   一真道首抹掉的所有,于叶凌霄念中又再生。   是有了叶凌霄,才有这谪仙一尊!   他仿佛看到那个明晃晃的,被他捶出来的一团淤青。   虽然不愿意承认……   但是,有你在,我很放心。   他在心里这样说道。   蒸腾的白气,也卷起了他的长发,他就这样直面一真道首,倏然而前。   在神道谢幕的时代,他成就阳神。在仙宫陨落的时代,他铸就仙身。   所以一真道首说他是拾荒之人,说他在历史的废墟里打滚,也是应该被淘汰的废人。   但是……   “拾荒岂是贱业,凌于人者才是贱人!”   叶凌霄拔身而起,身后是金色的神明。   谪仙赴敌。   财神随行!   “自负唯真而以天下为幻者,有什么资格轻贱变废为宝的良行?”   “我们养自己的家,挣自己的钱,求自己的道,碍着你的什么道心!?”   钱在世间流动,绝大时候都是沾着汗水!   最高贵和最卑微的人,用的同一种钱。   “百业无贵贱,贱人者邪祟也。”   仙风游发,飘飘如飞。叶凌霄的胸膛位置,光显了仙印,隐隐透衣而出。   “我为钱丑,不是污名。”   轰隆隆隆!   仙气在他身后延展开如龙的尾流。   此身招摇如蔽天际,俊眸流光是此世未有的风采:“我不敢面对一真,才叫他们蒙羞!!!”   我愿谪仙履尘,泥泞中炼金身。   只要能杀绝一真,拾荒算什么?   我愿世世为丐,沿街乞食,受尽人间冷眼。   这白衣纷飞的男子,抬起手来,就这般剑指向前!   在他身后,悬升起一柄又一柄铜钱剑,剑而前,尾而后,便似鱼跃龙门,争流江海。   仙法·金钱天剑!   万物有价,而他赎买了仙术的根源。   他的术介,是他御气而拟,点点滴滴,都是他的金钱。   商君富国倾家皆为此报矣!   ……   ……   “将士报国,用命一时。”   “中央帝国办事,挡者即死!!!”   老将提大枪,悬身烈阳之下,足踏展翅如黑色浮陆般的巨大玄鹤。   前一句呼吁全军,后一句呼啸前方飘渺国度。   这云上的小国,在景国的军旗下颤抖。   仅以外貌而论,荀九苍是八甲统帅里看起来最年长的那个。   额有深壑,茂密白须垂在胸甲前。   但体态雄壮,眼放精芒,气势汹汹,声如洪钟。   他所执掌的斩祸军,是八甲里最灵动的一军,善于奔袭,万里等闲。人人轻甲,以玄鹤为骑。曾经创造过友军还在集结,此军就已破敌斩旗而归的传奇记录。   这些玄鹤都是精心培育出来,体长丈二,翅展三丈,羽似剑,爪似钩,喙似枪,鹤眸森冷,   此时一经铺开,玄羽连海,好似乌云盖顶!   云国也养鹤,但那些云鹤几乎只是景观,偶尔出现在叶凌霄的画笔之下,偶尔进得某些凌霄阁弟子的肚皮之中。   同这些杀气凛凛的玄鹤,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   此时都栖在云台,岔足耷羽伏喙,贴地瑟瑟发抖。   听得一声鹤唳便如此!   这又何似于整个云国,在景国刀锋下的瑟缩!   云国本质上是个商会联盟,叶凌霄用了些手段将它们绞在一起,以商盟治国。凌霄阁则超然于外,不为俗争,只保证云国各大商会不受他方超凡力量上门倾轧——把线索牵扯得这样复杂,当然是为了掩人耳目,隐晦他的商业规模,藏住他的商道阳神。   这些商会背地里都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最早是纯粹的金钱利益,到后来连这些也切割,就只是香火供奉。   哪家商会不拜财神?   关于财神的传说那么多,究竟拜的哪一个,外人也都说不清。   商人奉财神,商会奉凌霄。   如此结出了叶凌霄的神道金身。   云国人做生意是一把好手,通商天下,也很擅长处理小规模的斗争纠纷。而对于真正的战争,则根本没有经验。   自立国以来,云国从未经历战争!   所谓永久中立之国,通商天下,不仅对诸方不设防,任由八方之客来往,也在事实上,并没有建立真正的军队。   云国只有保护长途商伍的护卫队,没有真正征伐四方的大军。只有奉金护卫的供奉,没有真正的将领国臣。   这实在是一个对诸方都没有威胁的国家,云国甚至是有意地磨损利爪、与邻为善,所以有这么多年的安宁。   但安宁在今日被打碎。   在强军劲旅之前,“中立”是一件太单薄的外衣,轻轻一挑就撕破。   弩锋所指,岂有昂首之人!   “叶凌霄乃平等国成员,身在平等国十二护道人之列,排名第二!”   代表斩祸军宣声的,乃是遂宁都帅臧若谷,在中央大殿被天子点名,可谓简在帝心。从妖界回来后,他就加入了斩祸军,被重点培养,此刻声传四野,响彻云国边境:“证据确凿,无需狡辩。中央帝国为天下灭左道,兴王师来讨——举兵器者死!”   上国之伐,师出有名。   自不会同云国玩什么偷袭,而是要堂堂正正地吊民伐罪,擒此国如案犯,将之明正典刑。   当然,对于几乎不设防,也没有正规军队的云国,也实在没有偷袭的必要。   所需要注意的,无非是守住要道,阻绝交通,避免云国国人四散逃奔。   所要防范的,也只有一个凌霄阁。   “荀帅。”臧若谷喊完话了,悄声传音:“对于云国,咱们是否要慎重……”   军令突然,他根本没有怎么想清楚,就已经随军拔营至此,奉命喊话之后,才想起这件要紧事来。   但荀九苍直接打断了他:“就连云国事实上的领袖,凌霄阁的阁主,都是平等国邪孽。举国上下,岂有良人!”   “传我军令——”   老将军高喝道:“锁境云国,八方戒严。许进不许出。飞出一只蚊子,也要削断其羽,锁住收监!”   又令:“整个凌霄阁,从上到下,无一例外,皆擒拿审问!”   军令如山,上下自然无有违抗,顿时旌旗招展,兵巡四方,军煞如枷,已锁诸境。   聚集在边境的云国各家商会主事们,送钱送宝也都说不上话,个个面如土色。只能一个劲地传讯凌霄阁。   那些重金供养的各大供奉,全都不敢出头。   铛!   铛~   凌霄阁撞响了警钟!   陆续便有修士从秘地里飞出——可是飞不出来。   整座凌霄秘地都被镇住了!   臧若谷传音道:“您静修玄功,刚刚出关归来,有所不知——镇河真君姜望,现今正以道身于云国坐修。他和凌霄阁,关系匪浅。他的亲妹妹,正是凌霄阁亲传……”   荀九苍一展长披:“笑话!景国办事,何须给他面子!况且是清剿平等国贼孽这样大事!原天神的面子我们都没给,岂独于他!”   顿了顿,又道:“多事之秋,不争一时意气。他住在哪里?你去传信一封,与他澄清原委,此事并不是针对他。他的妹妹,可以让他带走。我们例行查问一番就是。”   臧若谷是在妖界征战出来的,尤其知晓此人在妖界的名声,尤其慑于其人的经历。犹豫道:“恐怕没这么简单……”   就在此时,一员斩祸骑兵,已经驾玄鹤而前,将一杆斩祸军旗,插进了云国领土,代表景国,撞破其国势!   在他触及云国国境线的那一刻。   云城一座小院里,一个恍惚看不清面目,青衫玉冠的男子,已然睁开眼睛。   云国界外,荀九苍大感不满:“什么没这么简单?他难道——”   嗡~~!!   仿佛有这样一声响起,仿佛并没有声音。   但那人……来了!   人们的视线,不自觉地勾勒了他的身形。   青衫,直脊,长剑,玉冠。   眉眼并不锋利,唇形也很平缓。   双耳倒是有一霎的剔透,仿佛收聚了全天下的声音,八方之来信。   他异常平静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推着那举旗过界的斩祸骑兵,一只手握着那杆猎猎作响的斩祸军旗。   在如此肃杀的氛围里,在万军之前,表情温和地看过来。   臧若谷下意识地绷紧了道躯,按住刀柄。而旁边的荀九苍不愧是八甲统帅,瞬间就以兵煞披身,一步撤入阵中!   天空如兵戈争鸣的鹤唳,戛然而止。   整个斩祸大军,一时兵煞翻滚,兵旗摇动,瞬间进入了全军厮杀的状态!   但姜望只是温吞地站在那里,专注地将那杆斩祸军旗,插在了云国国境线外。插得竿正旗直,不偏不倚。   然后看着那连人带玄鹤被他推出来的斩祸骑兵,轻声道:“斩祸是英雄劲旅,旗帜乃军魂所系,它应该在神霄战场上飘扬——你把旗,插错地方了。”   那柄天下闻名的长相思,正悬在其人的腰间,似乎并没有出鞘的意思。   那只玄鹤是僵硬的。   骑在鹤背的骑兵龚光实也是。   他曾经想像过无数次,自己面对任何敌人,都会勇敢地冲锋。   他也无数次勇敢地冲锋过。   但真正站在镇河真君面前,他才发现自己,可能还是缺了一点勇气。   眼前这个人的故事,毕竟已是一部活生生的传奇,而自己正生活在这段历史里,它不止是史书上轻飘飘的名字!   骑兵龚光实扭过头去,下意识地看向他的主帅,却只看到兵煞滚滚,旗阵如龙。   轰!!   一身锦衣、双拳虚握的姬景禄,从天而降,落在了阵前。   荀九苍乃天下名将,又挥师【斩祸】前来,驾驭兵阵,足能抵御绝巅。   可姬景禄还是第一时间降临了此地。   说明他并不觉得,荀九苍这样的名将携强军兵势,能够真正与姜望交锋! 第七十六章非剑无以言   姜望的道身本来正在修行,偶然自修行中分出来的心念,也在琢磨燕春回。   这位去掉人魔之号的忘我人魔不死,他总归不能放心。   往后无论道身要去哪里,都得担着一份云国。   而他助义顾师义凝聚侠神之格的剑,剑意竟都散落,剑也垂落鞘中。   那是顾师义选定的路,想来顾大哥定然不悔。   他倒是也没什么可不甘,毕竟天涯各路,当初酒就饮尽。只是欠此人一本《风后八阵图》,不知怎么能还。只是长相思在鞘中,有几分不平地颤鸣——这柄剑过于年轻了,早早地被搬上名器谱,在各国各种版本的名器谱里,都上了前十。难免轻狂不懂事,须得敲打。   你啊你,你可知这世上的规矩?   陈泽青说大齐天子的意思是让他不要沾染麻烦,这次的事情水太深。   陈泽青是聪明人,齐天子更不必说。   仙龙听进去了,乖乖地推向前去治伤。   道身也听进去了,只是静静地、静静地修炼。   但一抬眼,一动耳,斩祸军就杀到了云国境外。   他不得不看到,不得不听见。   还真是……浑身不舒服。   哪哪儿不自在。   但他表现得很温和。   凌霄秘地上空,有一方鎏金虎镇,是景国落于此地的镇物——   云国和景国,的确没有什么可比性。   在叶凌霄不在的情况下,连一枚仓促落下的镇物也推不开。只能被关锁在秘境里,徒然地着急。   他随手就摘下来了,很友好的往前送:“姬宗师,贵国的物件,莫要遗失了。”   姬景禄瞥了一眼云城上空——   姜望虽然拿下镇物,但并没有解去封镇。这当然不是跟荀九苍一样,怕凌霄阁的人跑了,而是怕一旦大战爆发,他不便护住这些人。   也就是说。   这位温和友好十分礼貌的镇河真君,已经做好了搏杀的准备!   “有劳。”姬景禄笑吟吟地接过这枚镇物:“确实是不太小心啊,这物件怎么就掉下来,万一砸到了人——”   “那就不好了。”姜望温声说。   “是不太好。”姬景禄左右看了看:“这个……”   “这位带队出来演练战阵的老将军,和这支英雄的军队,是不是也该……回去了。”姜望友好地提示。   姬景禄差点一拍大腿。   要不怎么都说镇河真君聪明呢!这台阶搭得多巧妙。   “是啊,演练!”   “斩祸军的装备、法器、军阵、坐骑,都是偏于速度的。此军速度最快,万里神行,兵煞一经全力催动,堪比真君。常常会这样的……演练!”   姬景禄越说越顺畅:“你知道的,很多强军虽能与真君相持,却不能像真君那样来去自如,面对绝巅其实也很被动。斩祸不同,它可能是唯一一支可以跟上真君速度的强军。这离不开一贯艰苦的训练!这不,趁着春时——”   “玳山王!斗厄姬大帅!”滚滚兵煞之中,荀九苍听不下去了。   再他妈聊下去,军队就要打道回府了。   合著老子带兵远赴,不惜兵煞损耗,争时于瞬息,是来这里郊游了?   还不是为了大景天威!   平等国与景国展开不设限的对杀,景国在这等时候,绝不能有半点示弱。   斩祸作为速度最快的一甲军队,早就做好了准备。   闭关许久的他,都紧急破关出来,从副帅手里接过军权,随时待命。   中央之名,谁敢轻侮?   壮士报国,当在此时!   “我奉军机楼调令,纵兵游猎天下平等国人。今引大军在此——”他问姬景禄:“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姬景禄是毋庸置疑的帝党,他却归属于大罗山。   于阙所统御的斗厄军他当然尊重,姬景禄攀登武道绝巅的修为他也佩服。   可兵家大帅,难道是读了几本兵书就成?   练了一辈子拳的富贵王孙,也知兵吗?   真还不如镇河真君,彼辈好歹有军功!   皇帝陛下为了掌握军权,在这个位置上放了不合适的人——也就是用皇敕军替旗斗厄,勉强能让人捏着鼻子忍过去。毕竟楼约还是个不错的将军,有过实绩。   姬景禄统御斗厄军,他不服气。   姬景禄负责练斗厄为武卒,他不舒服。   当然他不会因为这些就影响自己的判断。   叶凌霄就是平等国护道人钱丑,证据已经摆在他的军案前。   晋王前脚轰破天公城,赶着钱塘君去钓鱼,玳山王后脚把天公城捶成了废墟——同样是平等国相关,云国有什么不同?   凭什么不同?   好,就算姜望不相同。   景国不给原天神面子,是因为手里有拴住原天神的链子。   不到一刻钟轰破天公城,是因为平等国长期都是黑暗中的组织,本就没有站在台前的资格,在陨仙林立足,凭藉的无非是楚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景国八甲统帅为平等国所弑,楚国不能再闭眼!   姜望和前两者的倚仗都不同。   他是自在无拘的当世真君,他是昂首站在阳光下的人。   他刚刚镇长河、开天宫,无一不是大益人族之事,当今现世并没有人能够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对付他。除非他先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毁了这人望所塑的金身。   荀九苍当然已经知道这些,就算他本来不知道,也有人会及时告诉他。   可是他给过面子了啊!!   大军压境的情况下,允许他带着他妹妹走,哪怕他妹妹是叶凌霄的关门弟子,尤其值得审讯!   这还不够给面子吗?   可是姜望呢?   他说老子带兵出来,是在演练战阵!   何等轻蔑!   军国大事,岂能以儿戏视之!   姬景禄回头看了这暴烈如火、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老帅一眼,想了想,后撤一步:“军无二令,自然是荀帅做主。”   这一步撤开,荀九苍即与姜望当面!   云国那条视线中并不明确,但真实存在的国境线,就这样成为了两个人的分野。   但看着姜望那双温和看来的眼睛,荀九苍忽然觉得……那条线好像是野兽的围栏!挡住了某种嗜血的欲望。   明明身在十万斩祸军所聚集的凶厉的兵煞中,自己才更应该是那头野兽!   “老将军。”姜望开口了:“不知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讲?”   “我并没有话要跟镇河真君讲!”荀九苍道:“今日引军来云国,是为天下除左道,扫灭平等国之孽障。与镇河真君无关。”   叶阁主是平等国成员,甚至就是护道人钱丑……   这消息的确也把姜望敲懵了。   他当然知晓叶凌霄实力不凡,拳头也硬嘴也硬,想来这位老前辈可能有些秘密。但最多也就是往安安讲的那些小道消息去想,譬如叶阁主跟青崖书院那位女宗师来往很是特殊……   何曾想过这位老菜装嫩的凌霄阁主,竟然暗中在平等国做事。   当初甚至还以钱丑的身份照过面!   他实在是难以相信。   但叶凌霄此刻失踪是事实,景国大军压境也是事实。   他无论如何,不能让景国军队就这么杀进云国里来——这也是能让军队来调查的吗?军队杀进来,便很难再控制,和国的前车之鉴,可并没有过去几天!   那只镇虎放在凌霄秘地之上,可是没有打算放过一个人。   拿下那枚镇虎,挤给姬景禄的礼貌,他已废了很大的劲!   “我有两个问题。”姜望尽量平和地说。   兵煞在身上缠成了甲,如此荀九苍才能真正站在姜望面前,他按着腰间刀:“你可以保留。”   姜望如若未闻,举起一根手指:“第一,叶阁主是平等国护道人的事情,可有证据放在我眼前?我不是怀疑老将军,只是今天这么多人在这里,包括斩祸军的诸位将士也是一路奔波、耗血损气,赶得这样急,不算容易。总需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又举起一根手指:“第二,即便叶阁主是平等国护道人。这云国上下,便都是罪人么?今一事未行,一言未发,不知加以何罪,我所见皆茫然无辜者,而大国以兵围之,此上国之礼乎?”   “叶凌霄乃平等国护道人一事,自然证据确凿,不然我不会直接发兵来此。但这证据,却不是拿出来给镇河真君看的。景国办事,没有需要镇河真君裁定的道理,君以为然否?”荀九苍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然后道:“军情紧急,阁下不要再耽误我军时间了。待本帅揪出平等国余党,传首天下,该看到的证据,镇河真君自然会看到。”   这证据不是不可以拿出来,但现在拿出来,倒像是景国低了这个镇河真君一头!   荀九苍这样的将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有人踩在景国头上的。中央帝国已经做了四千年的第一帝国,何曾伏低过?   姜望垂着眼眸:“我想起一件往事!”   他呵然一笑,仿佛真在回味:“当年庄高羡诬我通魔,镜世台直接发书通缉,也是说把我绑到玉京山上,自然就有证据了!”   如果当年他真的被绑上了玉京山,他那时候就已经死了!且是作为枫林城覆灭的罪魁祸首,作为一个毋庸置疑的通魔的人奸而死去。   他不敢想像,若是让这些景国人肆无忌惮地抓人审讯,明天景国人会不会告诉他,叶青雨也是平等国成员!姜安安也是平等国成员!   荀九苍看着他:“你说的当年的事情,本帅并不清楚!阁下若是耿耿于怀,对镜世台心有疑虑,找傅东叙便是。”   “但本帅此来,是代表中央帝国。这是我们和平等国的战争,决不允许任何人干扰!”   荀九苍举起一卷喻令,将其展开竖垂,但见其上,是龙飞凤舞的两列道字——   “令剿平等国。”   “便宜行事!”   令卷上有三道敕令,一道玉印。   大罗道敕、玉京元敕、蓬莱灵敕。   道门三脉,中央玺印!   这代表中央帝国的最高命令,是整个道国都统合到一起的力量。   这种力量让荆国在天马原退步,让楚国在陨仙林等待,让齐国在东海沉默,让全天下都看着!   姜望也看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鄙人完全理解中央帝国的愤怒,也能感受老将军的心情,更尊重景国的威严!叶阁主是平等国护道人的证据,您可以不给我看。您觉得这云国上下有嫌疑者,也可以审。但我有一个要求——一切要在三刑宫的见证下进行。您只需稍待片刻,我将亲书一封,援请法家宗师。”   荀九苍眼睛一瞪,白须也跟着跳起来:“镇河真君不相信我们景国?”   姜望道:“我不考验!”   荀九苍看着他。   姜望又道:“云国富而不强,如今阁主叶凌霄又不知去向,好比小儿抱金于闹市,实难自安。希望荀帅体谅!”   荀九苍慢慢地道:“您可能还不明白,什么是中央帝国。”   “何为景?”   荀九苍回手一指身后,鹤群飞开,显出那灿烂的烈日,他的长披随之扬起:“永恒大日,悬于天京,乃为大景!”   景国办事还要被三刑宫监督?   简直天下奇闻!   他再看向姜望:“景国办事,镇河真君莫要自误。”   姜望笑了笑。   “你笑什么?”荀九苍顿生不妙之感。   “我发现我在鸡同鸭讲,我发现你根本不听我说了什么,我发现我……在浪费时间。”   “你们总是这样。”   姜望摇摇头,又抬起眼来:“不谈了。”   他抬脚往前一步,几乎已经贴着那条国境线,像一支孤独立在此处的青旗,与对面的斩祸军旗对展!   而他轻缓地说道:“今日这云国,你和你的军队,一个都——不许进。”   荀九苍想不明白。   眼前这位镇河真君,为什么非要跟景国作对。云国本就无阻,你一个云国之外的人,让一让又如何?   我们能不给你面子吗?   能把你妹妹怎么样吗?   还不是礼送离去!   云国上下你姜望想保几个人,还不是可以商量!   之前在镇河大会上,不是很有默契的吗?   不是已经成长为大人物,有了大人物的思量?   朝闻道天宫的讲道不是也中止,其间求道者都关了禁闭么?   为何今日又如此桀骜?   只因为来的不是南天师?!   这种猜想,让荀九苍愈发愤怒。   他感受着兵煞滚滚在掌中,感受着这支天下强军带给他的力量,终是凝视着姜望,亦然往前一步!身后旌旗招展!   “阁下或许可以杀了我!”他解刀在手:“但下次再来,就不是我。”   景国之大,有太多姜望无法应付的强者了。   不止是观河台上的应江鸿!   触犯景国的威严,也不是姜望想的那样简单。   但姜望只是看着他,那是一种再无敬意,只把他当做敌人,也看成死人的表情。   “那我也就把话说清楚了。”   姜望拔出一直悬在腰间仿佛被当成了摆设的那柄剑。   遽然有一道惊天动地的剑鸣,惊得那乌云掩日般的玄鹤群,齐齐闭眼,几乎失控!骑将连声呵斥,又镇以军旗,才稳住阵型。   姜望平静地面对这一切。   他本无心亮锋!   但这个世道似乎非剑无以言。   只是一个拔剑出鞘的动作,云国那几乎不设防的国境线,就有了明确的轮廓。   剑气如长虹,虹似仙桥横。   “便以此为线。”   姜望淡然道:“过线者,死!”   轰轰轰!吼!   在他身后不远,站起来一尊千丈高的魔猿,毛茸茸的双臂张开来,仿佛一堵无限延伸的高墙。圆睁着赤红的眼眸,脖上荡送着烈焰熊熊的骷髅念珠!   又有一尊仙姿俊逸的身影,额上龙角似玉雕,眸中飘渺而疏离,踏碎了流云!自高天缓缓飘落。   再有一位面容不断变幻的老僧,虚悬在那道剑虹之上,双掌合十,予眼前大军以慈悲的注视。今时今日不知又要超度多少,为谁诵经。此心常悲悯!   而那高穹之上,立着一身,仿佛嵌在天幕里!此尊眉心是日月天印,眼睛是金银双瞳,淡漠无情,俯瞰众生如草木,眼中十万大军尽如埃尘!   最后是无尽见闻之光线,在空中交织成雪白色的见闻之舟,舟头几乎压在荀九苍头顶。而白舟之上,站着最不煊赫,却最张扬放肆的【真我身】!   一只脚踩在船舱里,一只脚踩在舟沿,一只手在身后,而一只手以肘撑膝。就这样低头俯瞰,眸光就从微垂的额发里露出来,肆无忌惮地落在荀九苍的脑袋,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它摘下来! 第七十七章自在(一)   魔猿,仙龙,众生,天人,真我。   诸身齐聚,光影之灿烂,渲染了半壁天穹。   纵然诸天神魔现世,也远不及此!   把界内之云国,映照得如同远古神国。   两尊洞真法相,三尊衍道法身,一夫当国,过线者死!   姜望划出线后没有再说话,那磅礴军阵、十万劲旅,也没有再发出声音。   荀九苍是沉默的。   哪怕那道虹桥如此刺眼。   哪怕那只见闻仙舟,几乎要压在他的脑门!   仿佛他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姜望是什么人。   等到姜望说不谈了!他才突然觉得,也不是不可以谈。   先前想不明白的,现在也能想明白——   无非是镇河真君对云国里的某些人,甚至是对凌霄秘境这个地方,有最高的珍视。   不能容许一丁点风险,不会让任何人冒犯。   他甚至在这时候也想起来——   姜望就是在这里,逼退了忘我人魔燕春回,逼得燕春回“改道”!   而自那以后,姜望的道身一直在此坐镇。   这地方对他有多重要,他并没有吝啬让这个世界知道!   那颗填满了中央帝国威严、沉湎在天下第一之荣光的脑袋,这时候才能真正有几分站在对方角度上的思考。   那拧得更深的额壑里,才不只剩下“我觉得”。   道国内部现在十分紧张,三脉和帝党绞在一起一致对外,但眼睛都盯着彼此看。人心难定,互相猜疑。谁勾结平等国,谁是一真道,谁为道国计长远,谁的路才是对的。   他不是一真道,可他也不喜欢道国被搞得乱七八糟,什么仙人,什么武道。道门多少要纯洁一些,不能像一真道那么极端,也不该千奇百怪,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   在大罗山的立场上,他维护道门。在八甲统帅的立场上,他维护道国威严。对于一真道的态度,他并不激烈。虽然持反对意见,但并不视之为道敌,只视为道门内部的理念纷争。   他个人的态度并不等同于大罗山,却也代表了很大一部分道修。   从殷孝恒突然身死,到中央帝国四处出击,风雨已至,雷霆待发。他身居如此高位,虽是紧急出关,却也嗅到了危险,预感到或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而在他个人的立场上——在内,他希望弥平道门内部的裂痕;在外,他希望巩固道国对外的威严!   最好是道国万古长青,最好是道门永世长存。   所以叶凌霄这么多年安坐于彼,混了不少资源,而竟不知敬畏,偷偷加入平等国,对抗霸国体制——一定要得到残酷的教训!   所以他来云国的态度会这样坚决。   但姜望拔出剑来,却比他更加激烈。   他只是希望姜望让一让路……   姜望把路斩断了!   眼前这一道剑虹仿佛生死门,谁都不需要去验证姜望的决心。他说出口的话,就是他斩出来的剑。此剑上开天海,下分长河,压诸天万界,冠绝同代之间。   现在放在荀九苍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率军冲线,尽死于此。或者班师回国,无事发生。   他这时候才忽然觉得……   请三刑宫的法家宗师来监督,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说不定法家圣地的人在讯问上更专业,更能把平等国孽党揪出来,让姜望都无话可说呢?   总好过麾下儿郎就这样不值当地埋葬在这里?   他领大军在此,和姬景禄联手,也未见得能冲得过这条剑虹。   虽说将军为国,死当无憾。但就这样死在姜望手中,是不是也太不值当了一点。叶凌霄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云国上下并没有第二个值得重视的对手,那位凌霄阁少阁主,也不过是神临境。   哪怕他死之后姜望一定会付出代价,此行的意义又何在呢?只是单纯地替道国结个仇,引天师甚或掌教前来,强杀声名如此之重的姜望,招致天下之怨?   可要是就这么灰溜溜掉头回去。   脸可真的就掉在地上了。   他个人丢脸也就罢了,岂能轻掷中央帝国的颜面?   荀九苍从来没有想过真正与姜望为敌,也没有想过在中央帝国的庞巨压力下,姜望竟然真敢拔剑!   以至于陷在这样尴尬的境地,进退维谷。   他站在那里沉默,希望沉默能够让姜望懂得,这是一个台阶!   可姜望也沉默着!   在姜望的诸身诸相,和荀九苍所统御的十万斩祸大军之间,只有一道长虹,一剑之横。   姜望道身提剑,站在那里,目中几无波澜。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毕竟还有细微的涟漪存在。   此前诸般事,我意中有不平!   这一剑斩出来,我能否得自在!   沉默并没有消解紧张的气氛,反而逐渐让斩祸军的每一名将士,都感受到前方所涌来的恐怖压力,如山如海。   若非是这样精锐的一支铁军,能不能稳住阵型都是问题。   在他们生活的这个年代里,没有比姜望更闪耀的名字。姜望不许万界登绝巅时,亦是他们引以为豪的人族旗帜,曾飘扬在他们心中!   如今就要死在这样的剑锋下么?   就在这个时候,天地间忽有琴音一响。   一声竟如天籁也!使人听而不能忘。   “我来晚了吗?”   这个问题,便被这一弦琴音送来。   但有炽光闪烁,好似天窗推开。   天空的云海,金霞,灿光,倏然都落在一张画卷里。   这张空白画轴将天穹的景色卷起来,而又再展开。   儒衫长靴,作男子打扮的白歌笑,便立于画幅上。飘飘画卷,落在对峙的两方之间。   她平常很爱笑,但今日没有笑容。   大概是临时得到消息,来得太匆促。冠也没有戴好,手上还有数点绘画的颜料。   但落于此间,谁也不能忽视她的严肃表情。   未见负琴,不知何处传弦音。   肃杀的气氛略得消解,也不待谁来回答她,她便径而抬手,遥对凌霄秘地,只对姬景禄道:“叶青雨我要带走。她不食烟火,纤尘不染,我白歌笑以人格担保。她跟你们要查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关系。”   青崖书院之院长,当世琴仙,一代画宗!   她以人格作保,已是最具分量的承担。   在说话的同时,便以指为画笔,以天地为画轴,轻描淡写地画了一拱。   线条一弯即是门。   时空在此洞开。   她探手一拉,已经将叶青雨从门中扯出来。   就好像把画中仙子,拉到了人间。   那双清溪照月般的眼眸,似是遮蔽于一片秋叶。   她缄藏着情绪,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父亲不在,她身后就是凌霄阁。   作为凌霄阁少阁主,她理当站在这里。   而作为叶青雨个人……姜望就在身边。   如今已不需要言语,只需要并肩。   凌霄秘地中,一众凌霄阁弟子,个个面色惨然。   谢瑞轩、莫良、大小王……虽保持着掐诀的姿态,但一身道法,着实不知该往哪里用。敌人太强,也太多了。   叶凌霄压根就没有把凌霄阁往多么强大的方向发展,也没有特意招收多么有天赋的人,对门内弟子多是散养,自己则动辄在外“采风”。他从来都知道他要面对的是什么对手,他的路只能他自己走。   踏云兽阿丑显出巨形,拦在众人之前……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凭他的力量,最大的努力就是作为凌霄阁护山圣兽第一个战死。   眼见得叶青雨被白歌笑拽走,姜安安其实也很想飞到兄长身后。   但她只是抿着唇。   保持着随时能够爆发的姿态,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飘扬的斩祸军旗,一手按剑,于云台上半蹲下来,按住了低吼呲牙显现凶意的蠢灰。   “不要吵。事情很大。”她说。   她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兄长背着她远离故乡,跋涉千里,一路有豺狼虎豹,也不少山匪截道。她只能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不要让兄长分心。   而今天,她至少手中有剑,她也懂得一些道法。   将帅杀不过,或能搏杀几个校尉,扫荡些许小卒。   军阵冲不破,好歹身法练得比较快。   对了,她还有一条会喷火的狗。   不会比从前更糟了……   看到白歌笑出现的瞬间,荀九苍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青崖书院院长愿意出面作保,于他于姜望,都有了一个缓冲的余地。   但他也不能就这样张口让白歌笑直接带人走,否则之前的“景国办事,诸方退避”,岂不成了见人下菜碟?   好在白歌笑问的是姬景禄……   荀九苍直身不言语,等待姬景禄的回答。   然而大景玳山王也不说话!立身在彼,双手叠于身前,一副静听军令的样子,如木雕泥塑。   不说话也行,白歌笑悄悄把人带走吧,他就当没看见了!   但白歌笑……也没有那么嚣张。   她毕竟是青崖书院之主,不是姜望这般自在自由,书院里里外外不知多少人,需要她担着,却是不能太驳了景国的面子。   甚至于只开口说保一个叶青雨,没底气在景国大军之前,保住整个凌霄阁。   她看了眼不言不语的姬景禄,仿佛明白了这里是谁做主,又对荀九苍强调:“叶青雨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一定要带回去。”   你倒是带啊!废话什么!   荀九苍牙都要咬碎了,齿根磨了又磨,勉强矜持着。   白歌笑倒也早就领教过大国傲慢,见荀九苍不说话,心中虽有不满,却不表现出来,只继续加码:“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云上商路的诸国已经聚集到一起,说什么要去天京城了解情况,看看云国到底是怎么了,为何突然被景国锁境,通讯中断……”   她看着荀九苍:“荀帅若就此没有一个合理解释,恐招致天下不安。”   所谓“云上商路”,即是云国这么多年来,贯通南北,勾连东西,一条条趟出来的成熟商路。早就形成了完整的商业循环。   商路上经历的各个国家,每年都要在这条商路上获取大量的利润!   参与这条商路建设的,大多都是一些资源贫瘠的小国家,诸如沃国、季国、曲国、容国、乔国、宣国之类,最强的无非是宋国和雍国,但互通有无,与时具进,也算是在钢铁丛林般的开脉丹体系下,一点难得的喘息空间。   景国当然知晓这些,但并不很在意,因为开脉丹才是核心资源。除此之外的财富,都称得上是无根浮萍。   说白了,一群待宰的年猪。   今日斩祸军这么快就兵围云国,除了打击平等国,彰显中央威严,又何尝不是顺手来拿收成呢?   凌霄阁主加入平等国,等于是把云国这块肥肉送到嘴边,景国没有不吃干抹净的道理,只是被姜望过于激烈地阻止了。   但此刻,这些个土鸡瓦狗,什么“云上商路”,竟也敢过问云国之事吗?   个个都把自己当姜望了?   蕞尔小邦!   但这些弱小国家加在一起的声音,尤其是通过白歌笑来传达……荀九苍也不能真个当做没听见。   中央帝国受朝万国,受万邦景仰,并不全是依靠刀剑,从来威福并用。若招致天下离心,道门影响力急剧衰退,今天就算把他换成南天师,把姜望压在这里打,也没有任何意义。   荀九苍张了张嘴,就要把叶凌霄是平等国护道人的证据拿出来,让白歌笑看看什么叫“师出有名”!   姬景禄就在这时候,咳了一声。   “咳!”他再次走到前面来,行走在姜望所带来的恐怖压力中:“景国河官为平等国所刺,荀帅护国有责,率兵巡河——不意在云国这里,与姜君闹出了误会!”   荀九苍真是越来越越烦这个晋王孙。   该说话的时候在那里装哑巴,该继续装哑巴的时候,又开口说话。   现在说兵巡,说巡河,早干嘛去了!你先前弄个演练的破台阶,谁好意思下?   他眉头一抖:“玳山王——”   “撤军吧,荀帅!”姬景禄这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荀九苍提着大枪的手一抖,当即就要翻脸。   “这是文相的意思!”姬景禄道!   荀九苍愣了一愣。   景国并没有姓文的丞相,丞相也没有文武之分,通常说“文相”,说的是闾丘文月!   但闾丘文月已经失职下野,你玳山王又如何一口一个文相?   除非……   他不由得看向那个沉默站在白歌笑身后的、名叫叶青雨的女子,其人骤逢惊变而不见惊,点点金光绕云气,飘渺不似在人间。   他一瞬间想明白了一切,面容变得异常的严肃!   事情比他想像的更严重,也更酷烈。   弥平内部裂隙已是不可能的事情,帝室绝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妥协,这是一场必须有一方死亡的战争!   “您来得太急,我赶得也匆忙!”姬景禄取出一枚圆珠,其中红芒高速闪烁,显出某种急切:“这时才与文相建立通讯,您要跟她聊聊么?”   “不必了!”荀九苍转过身去:“收兵!”   一时偃旗鸣金,兵煞回涌。   蔽日之乌云,逐渐退远。   那些个骄兵悍将,虽不乏决死的意志,又如何不是松了一口气!   死在与异族争杀的战场,和死在人族英雄剑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事情。   “请荀帅就近移驻观河台!”姬景禄握住那枚通讯宝珠,强调道:“这也是文相的意思。”   “……知道。”荀九苍的声音响在云层里。   真有几分迟暮的衰意!   而那悬于天京的永恒大日,也像是被乌云载走,渐远而渐黯了。   姬景禄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看向姜望,极认真地行了一礼:“荀帅性急如烈火,又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并非有意针对姜君……国人失礼而至误会如此,希望姜君能够谅解。”   “既然是误会,说清楚了就没关系——”姜望平静地看着他:“下次不会再误会吧?”   “定然不会!”姬景禄做出承诺。   姜望缓缓把剑收入鞘中,说道:“那就不送了。”   姬景禄又特意对叶青雨点点头,对白歌笑拱了拱手,这才拔身而起,穿向远空。   ……   荀九苍驭军如乌云滚滚,飞往观河台,恰见得有两个人影迎面而来。   “涂惟俭!”荀九苍从煞云中显出面容,直视着代表宋国的这两个人,尤其看着涂惟俭手中的符节,目无情绪:“你不是要告诉我,你也打算去云国吧?这里的事情,你们宋国也想管一管?”   涂惟俭即是一惊!   他的确是得到景国兵围云国的消息,所以带着辰巳午前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能不能劝和几句。不仅仅因为宋国是云上商路的重要一环,也因为他和叶凌霄有一份交情在!   但他这边还没赶到呢,怎么斩祸军这就离开了?   都说斩祸军行军极快,效率极高,也不至于快到这种程度吧?   但见得荀九苍的脸色,他多少也能想到点什么。   看来那位镇河真君,并没有给景国人面子。   “云国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非常自然地把符节收了起来,一脸惊讶:“我跟巳午出来郊游,不意与荀帅偶逢!”   “你们也郊游!”荀九苍听到郊游就来气:“这是你们郊游的地方吗?!”   涂惟俭半句废话都没有:“我们这就走。”   旁边的辰巳午倒是扶了扶冠,昂起头来。   涂惟俭拽了他一把,将他拽离了。   天下大争,列国倾轧,岂有年少自在之心!   辰巳午不服不忿,只有一字曰之“忍”!   荀九苍深深地看了这两道背影一眼,倒不说别的话,只一卷兵煞,顷刻落在了观河台。   轰!   姬景禄的身形,几乎是紧跟着便轰落!   他在漫天烟尘中起身,静等着荀九苍迅速排兵布阵,接管观河台防务,调整好相应的阵型——斩祸军虽然跑了一趟云国,徒劳无功,又耗费兵煞赶来这里,但结合观河台上的相应大阵,仍有一战之力。   默契的确在他们中间存在,荀九苍也在等待,有可能会发生的战争。   但在当前形势下,仅仅是默契,已经不足够了。   姬景禄注视着眼前的老将,直到他看向这边,才开口道:“敢问荀帅,有关于叶凌霄是平等国护道人的证据,您是怎么得来的?”   他不关心证据是什么,只关心是谁将那证据递给荀九苍。因为他比荀九苍更早知道叶凌霄即是钱丑!   当然,无论那证据是什么,也不该拿出来给白歌笑看。   有些事情,外人不该知晓。   白歌笑这等和叶凌霄交好,熟知当年内情的人,尤其不能。   殷孝恒为平等国所弑,这是毫无疑义,绝不可推翻的事实!   荀九苍自然知晓这个问题的分量,面容沉肃:“有人呈在本帅军案前。”   “谁呈在您案前?”姬景禄追问。   “你在怀疑老夫?”荀九苍勃然大怒:“怀疑什么!?”   姬景禄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愤怒的情绪过去了,才继续问:“谁呈在您案前?”   荀九苍硬梆梆地吐出一个名字:“江仲均!”   姬景禄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荀九苍收到情报就不假思索地行动。   江仲均是神策军正将!   当前局势下,神策军的主力都在和国。但还有预备部队留在天京,江仲均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留守将领。   冼南魁一旦出事,江仲均很有可能上位。   而神策军可是帝室直辖的八甲军队!   就连神策军……一真道在神策军内部都把持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简直触目惊心!   再加上殷孝恒曾掌的诛魔,匡命所掌的荡邪……这道国究竟是姓“姬”,还是姓“一真”?   无怪乎天子一定要剜疮放血,真正开始剜疮,才知道这烂疮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已经威胁到了中央帝国的国祚!   不敢想像若是一真道先动手,今日又会是何等局面。   姬景禄深深地看着荀九苍,荀九苍不发一言。   手中通讯法珠不断闪烁,姬景禄握住了它,只说了三个字:“江仲均。”   荀九苍完全可以想像得到,此时的中央帝国,究竟多么庞巨的浪潮在涌动。   千疮百孔的镜世台,鱼龙混杂的中央天牢,不一定干净的缉刑司……诸方绞在一起办事,哪怕一真道是自己查自己,也决计躲不过去。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消息就已经传回。   姬景禄握住宝珠,看回荀九苍的眼神,有几分莫名:“他已经死了!”   荀九苍并不意外,只道:“老夫不是一真道。”   姬景禄面无表情:“初步调查结果,说他是被平等国成员暗杀,凶手指向名为【王未】的护道人。在护道人里排名第八。”   关于如何使用平等国的名头,一真道学得非常快。   这像是一种赤裸的挑衅,也是一种不设限的威胁——   我们知道殷孝恒是怎么死的了,我们也将不择手段!   姬景禄为此愤怒!   荀九苍重复了一遍:“老夫不是一真道。”   “我愿意相信。”姬景禄没什么情感地道:“您如果是一真道成员,现在应该已经死在姜望剑下。”   以一真道徒的虔诚和偏执,绝不会吝惜性命,在这关键的时刻,以身试剑,为景国制造巨大的麻烦。在当前局势下,无论景国遭遇怎样的冲击,首当其冲的都是姬凤洲,因为他是大景天子!   大肆破坏,践踏帝国威严,甚至不惜动摇中央帝国的统治——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一真道挽回局面。   水搅得越浑,被压在身底下按着打的一真道,才有可能翻身。   当然在姬景禄看来,这恰恰说明一真道的颓势。   荀九苍没有表情:“老夫刚才若真的强行出手,恐怕没有机会死在姜望剑下。你玳山王应该会先一步杀我夺权!”   姬景禄并不假惺惺地说他没有这个意思,他就是为了解决一真道才跟上,荀九苍若证明自己是一真道成员,除了战死于今日,没有别的结局。   斩祸统帅并非一真,这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大景帝国唯一的武道宗师,默默想着全局,慢慢道:“只有掌控局面的人,才想要收好这局棋,下不过的人,才想把棋局掀翻!”   他看着荀九苍:“您现在应该知道站在哪边了。”   道国内部不全然是一真道,道国内部也不全然是一真道的敌人。   那些不赞同一真道的人,却也不一定会支持景天子。   在具体的派系之外,还有很多人,只支持道门,而不支持某个具体的理念,或者具体的人。   斗争便是如此。   无非是打一批,杀一批,再拉一批。   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景天子所主导的对一真道的剿杀,几乎已经进入明牌期。这张编织了多年的大网,如今迅疾回收,胜负的苗头已经显现,如荀九苍这般立场不清晰的人,也该站队了!   身为八甲统帅的荀九苍,身后不仅仅只有斩祸军,他还对大罗山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不然他姬景禄何至于在这么紧张的时刻,还亲自陪着这老头跑来跑去?   面对姬景禄不容回避的眼神,荀九苍只沉默了一刹,便开口道:“一真道胆敢以本帅为刀,置我于险地,弃国于天下。这个仇,老夫不可能忘记!”   这位斩祸统帅一令而起,卷兵煞而倾云国,发雷霆于一瞬!   是真的闭关太久,什么都不知情,还是借势而为,想要做些什么呢?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明确站队。   胜利的天平,继续往大景天子这边倾斜。   姬景禄松了一口气,面上依然从容淡定,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那么,有劳荀帅守住这里,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观河台与景国隔着长河东西对望。   在这里驻军,正是拔刀当门。整个黄河河段都在控扼范围里,能够有效地遏止一真道狗急跳墙。   还是那句话,失败者必将不顾一切地挣扎,而胜利者不仅要保证胜利,还要保住这局棋。   帝党要剿灭一真道,更要保住中央帝国的江山。剜疮割肉不是为了自杀,而是为了除尽沉疴,更有力地大步前行!   轰轰轰!   观河台下,长河浪涛翻如鼓。   荀九苍精通望气之术,早就发现龙宫之中分明有波澜,但此时已平静。   倘若云国不是那般情况,倘若他荀九苍真个代表大景帝国,真个要与只身当国的姜望开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至少那福允钦,一定会走到姜望身边。   叶小花已是交游广阔,被景国围困,都有那么多人想要说和。   镇河真君的人脉,却好像更胜一筹……   荀九苍怔怔看了一眼长河波澜,叹息道:“想不到文相和叶小花也能和解。”   当初恨得几乎把叶小花活活掐死!   若干年后,却以这种方式联手。   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   “和不和解我不知道。”姬景禄道:“至少是可以合作。”   荀九苍挑了挑眉:“同文相合作,他真的够资格吗?”   “在这局棋里,他的合作对象,事实上是咱们的天子。”姬景禄也负手看长河,仿佛注视着当下这一滚浪涛:“您说他够不够资格和文相合作?”   荀九苍想了想江仲均提供的证据:“一尊商道阳神?”   “大概不止。”姬景禄的眼神也有些复杂:“他的力量,远远超乎你的想像。”   “叶小花此刻在哪里?”荀九苍问。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姬景禄也并不隐瞒:“在荡邪统帅那里。”   “匡命也是一真道成员?”荀九苍有些骇然。   “荡邪统帅体内藏着另一个人,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他是一真道行刑人。结合几次出手的战绩来看,哪怕他有所隐藏,叶凌霄也很快就会杀了他。”为了给新站队的荀九苍以信心,姬景禄知无不尽:“现在应该还在天外的某一处战场。”   荀九苍长呼一口气。   什么叫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啊!   他感觉自己只是闭了个关,这个世界好像已经翻天覆地,根本不是他熟悉的样子。   那位杀气盈身的荡邪统帅,体内藏着一真道的行刑人,而叶凌霄有能力杀了他? 第七十八章自在(二)   要不怎么说斩祸军速度惊人呢!   来得快,撤得也快。   消息都没有传出去多远,很多有可能会出现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出现,这场针对于云国的“兵灾”,就已经结束了。   在整个兵围云国的过程里,叶青雨不发一声。   她不是在这种时候还大吵大闹或哭哭啼啼,只顾着宣泄自己情绪的人。   公平或者不公平她都不言语。   她明白自己在景国的军队之前纤如细羽,她知道自己在荀九苍面前并没有话语权。   既然她的命运全然倚仗旁人。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别添乱。   紧张也好,惶惑也好,担心父亲也好。   忍着!   直到军煞乌云远游、玳山王姬景禄飞遁的此刻,她才转过身来,看向白歌笑。   所有的不安,都晕开在眸光里,像一池秋水被吹皱,但毕竟控制着声音,没有颤抖:“白姨,您能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吗?”   白歌笑显然在时刻关注着云国的情况,荀九苍前脚杀来,她后脚就跟上,还迅速沟通了云上商路的诸国,准备一起去天京城,对主持这次战事的景国统帅施加压力。   要说她什么都不知情,定然是不可能的。   但事先应该也并不知道,叶凌霄竟然是平等国护道人,竟然化名钱丑,与景国对杀。   她若知晓这些,要么早就出手阻止叶凌霄了,要么会做更充分的准备——不至于只有一份尚未送至天京城的云上商路诸国联名约书。以白歌笑的身份地位,及其在儒宗内部的影响力,怎么着也能请来一两个大儒助助声威的。   而她紧急赶过来之后,又有一种“果然如此”、“靴子落地”般的终于死心的眼神。或许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就是……   整个凌霄阁,只剩一个叶青雨。   叶青雨需要知道答案。   “跟你母亲有关。”白歌笑实在无法在这时候沉默:“他从来不跟你提起当年的事情,是因为他无法面对。你母亲是死于一真道之手,他一直放不下。我猜他加入平等国,是为了获得复仇的力量。”   她知道当年的一些内情。   但她并不知道,叶凌霄为什么会以平等国的身份,和景国展开轰轰烈烈的对杀。   最坏的猜测,是叶凌霄已经彻底无法忍耐,把对一真道的仇恨,转移到了整个景国。如同荆国的那个吴巳章少武。   稍好一些的猜测,叶凌霄参与其中,是要在这场平等国与景国的对杀里做自己的事情,挨个点杀一真道徒。   可叶凌霄怎么精准把握一真道徒的身份呢?   是从前就已经捕捉到了一些情报,今日统一清算,还是景国内部有人帮他?   若为前者,叶凌霄生还的机会将非常渺茫,即便侥幸存活,也永远不能公开露面。若为后者,倒是还有脱身的可能,主要看叶凌霄的行动,是否与景国的某些高层达成了默契。   这段时间风起云涌,中央帝国巡猎天下,轰轰烈烈。但在关键的情报上,又封锁得非常严密,围剿和国、击破天公城都是雷霆一击,事先根本不显露半点。   她得到的情报相当零碎,无法结成完整的因果……青崖书院毕竟是个以教书育人、研究学问为主的地方,不参与现世争霸,对诸国情报没有精准的把握。   而今她也是雾里看花。止不住担心,却做不了更多。   至于闾丘文月为什么紧急传讯姬景禄,叫停荀九苍,倒是很好理解——因为叶青雨的母亲,就是闾丘文月的独女。   那位大景丞相就算再冷酷,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孙女出事。   事实上她联络云上商路的诸国去天京城施压,想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闾丘文月。   一真道!   姜望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号。   但这好像是距离他最近的一次。   那个毫无高人风度,喜欢以大欺小,总是恐吓他的叶阁主……竟然也背负这样沉重的往事吗?   他静静地看着叶青雨。   身后那暴虐的魔猿法身,一时也垂下赤色的眸。   三身两相皆予叶青雨以不同的注视,仿佛漫天神魔,关切祂们的人间。   叶青雨注视着白歌笑。   “我爹现在在哪里?”她问。   她并不释放情绪,声音也缓如静水,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思念,就流淌在其间:“我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他了。”   她问:“他想回来见我吗?”   在叶青雨的记忆里,叶凌霄是经常会外出的。   云国势弱,商路又格外的复杂,很多事情都需要父亲自己去处理,忙一点也是正常——她常常这么觉得。   她甚至很希望父亲在忙碌之余,有一些自己的闲暇。比如和白姨喝喝茶,弹弹琴,说说话……   她经常能看到父亲在书房里对着那张画发呆。   她知道父亲是很寂寞的。   所以她这样安静的性子,也常常会溜进书房里打扰。所以她常常说父亲幼稚,又配合那些幼稚的玩闹。   一切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那个长得很了不起的英俊老爹,还会突然地出现在屋外,敲她的窗子,递过来一捧花或者一份异国他乡的礼物吗?   看着面容平静,唯独眸光闪烁的叶青雨,白歌笑一时沉默。   叶凌霄还能回来吗?   她也很想知道。   但她并不能回答。   或许她不敢回答!   “赵子、钱丑、孙寅这三位平等国护道人,在白玉京酒楼门口卷走了景国荡邪统帅匡命,去到天外厮杀。这是我知道的,当时我以法身降临,可惜并没有捕捉到更多痕迹。”姜望在这时候开口:“如果叶阁主真的就是钱丑……他应该还在天外。”   以现在公开的消息来说。是赵子、钱丑、孙寅这三人,杀了诛魔统帅殷孝恒,挑起平等国和景国的战争。接着景国打破天公城,以伯鲁为饵垂钓,到处搜杀平等国成员。   而以赵钱孙为代表的平等国凶狠反击,先杀河官仇铁,又卷走荡邪统帅匡命。   事情走到这一步,平等国和景国之间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钱丑作为这一系列事件的关键参与者,更绝无可能脱身。   但姜望只是说道:“我去把他带回来。”   这句话里并没有多么强烈的情绪,也不存在惊心动魄的表达。他仿佛只是告诉叶青雨,自己打算出一趟门,买点菜回来——买你最喜欢的菜。   言淡如水见其真。   声音还未散尽,此身已如华光天纵,诸相诸身贯似飞虹!   漫天的华彩,皆只闪烁为一点,消失在天边。   白歌笑拧身欲动:“我跟你一起——”   姜望最后留下的声音,已是将她截住:“烦请白院长看护此间。那燕春回不知何在,非阁下坐镇于此,我不能安心!”   白歌笑遂是站定了。   一时怅望远空。   她知晓姜望是体谅她不自由,肩书院之重,不能自由随心。   不然以她的实力,才更应该去做些事情。   世间岂有丹青手,能画飞鸟在画外。   哪怕她已是当世画宗。   终归是,不自在!   姜望一瞬消失在天边。   叶青雨只来得及转眸过来,看一眼天际最后散去的流光。   这时手心一暖,是姜安安飞纵过来,牵住了她的手。蠢灰则忠心耿耿地在旁边护卫着。   回望凌霄秘地。大小王,谢瑞轩,丑叔……都担心地看过来,往这边飞。   叶青雨抿了抿唇,只问:“白姨,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她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   从小到大,叶凌霄总是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当。   外间哪怕是天翻地覆,凌霄秘地里总归岁月静好。   人生是风和日丽,修行是水到渠成。   她淡泊不争的性子,是因为什么都拥有。   自由自在的心情,是总有人遮风挡雨。   直到风云骤变的今日,她才发现抱雪峰也不是那么高大,云国不会永是晴天。   她的眼界、实力,都不足以参与这样的漩涡,她不敢贸然做些什么,以免弄巧成拙。   可她实在不能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感受到这份心情,白歌笑认真地想了想,才说道:“你的商金炼仙炉该拿出来聚集财气了,或能予他一些支持。另外——”   她看着叶青雨:“你想去一趟景国,见见你外祖母么?”   她并不担心叶凌霄和匡命的战斗,别说还有赵子、孙寅联手,单单叶凌霄自己,也够打匡命八百个来回。她担心的是叶凌霄和匡命战斗之后的事情。   倘若匡命并非一真道,又或者景国高层出于某种理由不能承认匡命是一真道……   或许只有做了数十年丞相、在景国内部威望极高的闾丘文月,有机会保他一命。单单叶凌霄,闾丘文月可能看都不会看一眼。但把叶青雨送过去,她或者能为自己的孙女想一想。   外祖母……   这是一个太陌生的词语。   本该亲近却如此遥远。   对于自己的母亲,叶青雨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无限美好,是“古往今来第一美人”、“世上最好的女子”——父亲总这么说。   而母亲的母亲……竟是什么样子呢?   叶青雨握紧了安安的手。   ……   ……   “天外”是一个太笼统的概念。   现世之外,皆为天外。   无垠广阔,无限渺远,当然也有无限的危险。   姜望乃现世之绝巅,诸界成道,为诸天自在身。   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保证巅峰战力。   这也是人族占据现世后,统治力越来越稳固的原因之一。   但即便是他,要想在无垠的宇宙里,寻找一个具体的甚至是有意隐蔽的位置,那也几无可能。   真那么好找,赵钱孙三人也不敢那样明目张胆的把人卷走。   所幸众生法身才从白玉京酒楼飞来,赵钱孙三人卷走匡命也没有过去太长时间,天外或许还遗留了一点线索……   嗡!   星路蜿蜒,北斗横空。   玉衡、开阳、贪狼、破军。   四座星光圣楼,屹立在北斗核心,星光向无限宇宙蔓延。   绝巅述道,知者当报!   青衫玉冠的男子,独立在青色石塔之巅,伸手舀起一捧星光:“观衍前辈,又要麻烦您。我想找几个人……”   玉衡星光瞬间洒落诸天万界,凡能仰望星空之世,皆能沐此星光。落在他身上,只有一声温和的“无妨”。   又有暴烈煊赫的魔猿身影,飞落宇宙中如孤岛的那个世界:“好友!今日不饮!帮我找几个人!”   在那片巨大的浮陆世界之后,倏然浮起一片庞然无际的阴影。   阴影之中,骤然亮起密密麻麻的星点!   千星,万星,千万星,仿佛巡看宇宙的一只只眼瞳。   浮陆至高神主庆火其铭,显现创世神话身,声音也变得淡漠遥远了,只道:“名字,特征,还有线索。”   都说姜真君知交遍天下,却不知他天外也朋友多!   又有一道璀璨身影,立于宇宙中心,无限次地疾速闪烁——   却是金发金身之天人法相。   此身虽只是当世极真,尚未证成法身,把握绝巅,但对于天道的把握,却万界难有其匹。   如今天道深海几乎成灾,他亦无法潜游。诸如妖界魔界等天道海,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但除此之外的天外诸世,却也不妨此身疾速把握,借天道之力巡查相关线索。   茫茫宇宙,万界诸天,强者无尽,生灵无穷。有能力干扰姜真君的世界,已经是一双手数得过来了!   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寻找到叶凌霄。   倘若匡命是一真道成员,他也顺手帮忙,或杀或擒。   倘若匡命不是一真道,而是叶阁主被仇恨所蒙蔽,杀红了眼睛,他要想办法把匡命救下来……   悬崖止恶,也是希望能有一份同景国的缓和。   无论如何,哪怕抛开叶青雨的关系不说。是叶凌霄保护姜安安保护了这么多年,才有他全心修行、高速成长的时间,他不能不做点什么,他希望叶凌霄活着。   哪怕再来捶青他的另一只眼睛。   ……   ……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只是一个泛青的眼圈。   叶凌霄“横推列国无敌手”的名号是怎么来的?   他真的这样干过!   虽然没有向凤岐那样轰轰烈烈,不是姜梦熊那般举世惊名,也曾横推同辈。   只是他当年仓促止于一时,如流星坠落,最后在凌霄阁里如坐囚般沉寂,才渐而散了名声。   多少年后就算只剩全然的自吹,也不免有人来验成色——可谁曾说他吹嘘?   云国就在那里,凌霄秘地不曾移位,这么多年也没人找他,对这个名号提出异议。   为何洞真无敌的向凤岐,剑下只问强者,也要寻他论剑?   因为他从来都是真正的强者。   向凤岐论剑的对手是彭崇简,是陆霜河,也是他叶凌霄!   为何当初在黄河之会,赵汝成使出的那一堆早就过时的绝学,什么小无相拈花剑指、迦楼罗破阵剑指,乃至大五行混天步,他全都能认得。   因为“百物皆贵”,他修得财神,最懂珍惜。他学的比赵汝成更杂,也更广博。   能够帮助他复仇的每一分力量都珍贵,他不敢浪费!这些年来他像个守财奴,积攒着所有能够积攒的力量,等待着机会。   所有能够学的法,他都学了。所有能够前行的路,他都尝试了。   才有这仙神同路,商气兼修,最强状态的叶凌霄。   可即便如此。   即便是这样的他。   在今天就面对一真道首,实在也太勉强!   他那名为金钱天剑的仙法,被一真道首一支支地握在手中。   “叶凌霄。”   一真道首一寸寸地将铜钱握为齑粉,那双威严如天镜的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憎厌:“这种脏东西,你还真敢拿出来啊!”   异端比异族更可恨。   仙人是一真道最大的敌人!   而叶凌霄……享受他的憎厌!   他多想看到一真道痛哭流涕,跪倒在他的仙身前。   “你们以为你们能够扫灭一切,永恒一真。但路是挡不住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   叶凌霄张开双臂,目送着自己的金钱天剑被渐次消磨,感受着一真道首无可匹敌的力量,却咧开了嘴:“世上最大的谎言,就是你是唯一。”   “世上仅存的真理,就是没有永恒!”   他的目标是藏在匡命体内的那个人,是双头四臂身的匡悯。一真道首,理当是姬凤洲的对手。   不意相逢,但也有幸相逢!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里,他在这里给一真道首制造越多的麻烦,姬凤洲那里就有越多的胜算。   还有什么比苦心得偿更幸运呢?   我的仇恨并不是无力的!   “你害怕被发现吗?”他恶笑着问。   轰隆隆!   隐日晷在他身后浮现,晷针疾速转动!   百宝·洞天!   平等国护道人之钱丑,以百宝神通御器,器具愈强,神通愈强。   隐日晷在他手上,显现出远胜于其洞天排名的力量!   哪怕是一真道首,也不能争夺他对这件洞天宝具的掌控。哪怕是一真道首,也在这一刻被撼动。   这天幕像一件遮蔽容貌的外衣,使他们厮杀激烈却缄藏于宇宙。此刻他要扯下这一切,还归此人于人海中。   使天下见一真! 第七十九章自在(三)   整个隐日晷所笼罩的洞天世界,一切都在摇颤。   孙寅在几无止境的坠落中,圆睁着眼睛。   到了此时此刻,知晓了钱丑的真实身份,见证了叶凌霄的仙身。   以他的智慧,如何还能想不明白!   他起先一直以为,在这场清剿一真的战局中,他是那个确保斩杀一真道行刑人的后手,他是确保平等国会“配合”景国行动的那个人。   他以为景天子姬凤洲和那位女相闾丘文月谋算了一切,只是算错了匡悯的实力。   但其实这也是没有漏算的。   他只是推动平等国行动的人选……之一。   相较于他是从李元赦那里得到消息,被不着痕迹、顺水推舟地利用了一回。   叶凌霄才是那个直接同景国合作、暗中主导局势的人!   也是在这场战斗里兜底的存在。   一尊商道真君成道路上积累的财气、尘气,付于成道的那一枚买命钱。   燕春回展现巅峰力量、养在心念血莲里的一剑。   再加上孙寅和钱丑本人,加上隐日晷……   事实上一真道首今日若是没有出现,匡悯已是交代得彻底了。无论他藏得有多深,都及不上叶凌霄对一真道的恨。   这一切只因为一个名字,一个曾是传奇,几乎成为传说的名字——   闾丘朝露!   道历三八九六年,黄河之会无限制场的魁首。   闾丘文月的独女。   这个故事的开始,是因为一个恢弘的计划——闾丘文月当年陛见天子,所呈上的六合之谋!   闾丘文月读书千万卷,博古通今,素有大志。她所求非万万人之上,而是开创古今,创造历史。即便是天下第一帝国之丞相,四千年累代,也过半百之数。她的目标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代表新时代国家体制的最巅峰成就——六合帝国!   “使我佩中央相印,岂如相六合为国?!”   此等传扬甚广的名言,是她还没有当上丞相时所说,也成为帝国上下无数读书人的理想。   如靖平沧海这样的手笔,她不止挥动过一次。   现世这幅画卷,任她勾勒宏图。   今日所谋为沧海,昔日所谋是“仙廷”!   昔年仙人时代谢幕,仙人们以无上仙术,送一批【仙种】“飞升”。寄望于这些真仙跳出最终大劫,在最辉煌的时代降临,重新主导时代。   这当然是一个美好的盼望,几乎不可能实现。   仙帝都被打得永眠,仙宫都被击破,仙道传承大部分失传,仅剩的一些,也只能以各种隐晦方式苟延残喘……一真道岂会放任那些仙种存活?   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从未放弃追剿,早就将那些仙种一个个找到,一个个抹杀。   闾丘文月却看上了仙人时代的遗留,要将那种美好的盼望,以景国之名实现。   仙人们勾勒了理想轮廓但不能做到的事情,昔日九大仙宫横世所要靠近的最终伟业……景国有能力实现。   中央帝国海纳所有,不仅享受国家体制下当前时代最丰富的资源,也要向历史吞咽资粮。   她要将中央朝廷,建设为仙廷!   她要举国飞升!超越远古时代的妖族天庭而存在。让承载着天都百官的中央大殿,彻底摆脱天地人劫,不受人生八苦,跳到现世更高的地方,如日月永恒悬照。   此即为【仙廷之谋】。   若真将景廷建设成仙廷,哪怕是道门三脉,也再不能钳制景廷,一真道更不算什么,姬凤洲将拥有超越以往所有君王的权柄。以仙廷视人间,六合一统,也当是水到渠成。   这手笔是跳出了当代格局,超脱于空间之上,在时间里寻求答案。   而这个宏大计划的第一步,是垂钓仙种。   闾丘文月以她腹中还未成形、却是以文气蕴生的胎儿为饵,以中央帝国的龙气为钓线,设下九天十地诛仙阵,藏于大景国势中,以此做钓钩!   这场垂钓的细节孙寅已不得而知,因为整段历史都被有意地抹去。   总之这位“文思如月照古今”的大景女相,最终成功地承接了末代仙人的遗念,获得仙人时代的福泽,使得她腹中的孩子还未出生,便已经是仙种。   这个蕴生在闾丘文月腹中的孩子,便是后来的绝代天骄——闾丘朝露。   生来即仙种,长成即仙身。   也不知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她的出生就已经是传奇故事,自小展露的天赋,也非一般的天才所能企及。在仙宫破灭的时代,含仙匙而生,注定将来会成为景国仙廷里的第一尊敕命真仙,甚至是那并驾至尊的……【仙后】!   姬凤洲需要借助她的力量来建设仙廷,也对闾丘文月允诺,愿意与其爱女、这尊第一真仙分享仙廷权柄。   但像闾丘朝露这样的人,她的爱又怎能屈从于他者的意志?   无论是当今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天子,又或是生她养她教育她的母亲。   她只屈服于自由意志,不敬畏世俗的权柄。只内求无上的仙道,而淡泊身外的所有。   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个名叫“叶小花”的吊儿郎当的男人,仙廷之谋也不幸地被一真道所捕捉。   那时候大人物们对叶小花的主流评价,是“枝繁叶茂掩其质,浮华太盛难撑天。”   是个浪荡子,除了脸蛋一无是处的人。   而仙廷之谋被提前窥见全貌,直接引爆了战争!   那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剧变,波及道脉诸方势力,险些分裂了道国。   有史可载的最后一位仙种,就这样消失在元解术之下,被永远地抹去了痕迹。   那场剧变的最后,是如荀九苍那等老朽所期待的,景国内部的裂隙被弥合,景国外部的威严不受损。   景天子以其高超的政治手腕,及时遏制事态,抚平诸方,缝缝补补地让这艘中央巨舰继续远航。   以至于景国内部如此巨大的动荡,在诸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平息。   但在孙寅看来,抛开所有眼花缭乱的动作,那次动荡的本质,是以帝党的妥协而告终。闾丘文月接受了她独女的死亡,景天子放弃了仙廷的美梦,此后景国不再有人探索仙宫,不再有复刻仙术之人。不再有人……提及闾丘朝露这个名字。   叶凌霄,闾丘朝露,闾丘文月。   这样的几个名字联系到一起,倘若孙寅还想不明白今日之局,他就不配承担整个泰平游氏的厄难,独自向一真道复仇。   如今他再回看过去发生的那一切,那一幕幕。潜藏在第一帝国巨大阴影里的故事脉络,渐次亮起,似长夜炬火,蜿蜒如龙,是这么的清晰!宏伟!   靖海计划失败后,闾丘文月在中央大殿伏地乞死,最终退位而隐,算是独自咽下了靖海事败的苦果,彻底淡出朝政,给诸脉一个交代。   可谁能想得到,那事实上是剿灭一真道的预演?   闾丘文月乞的不是她自己的死!   沧海的失败,反而加剧了景天子的决心。   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次必定要长久地休养生息,待局势平稳,帝党实力恢复后,再徐徐图之。他反而断臂刮骨,以不惜死的姿态来拔毒!   现今对景天子有更多了解的孙寅,并不相信那不惜死的姿态,他认定姬凤洲是有更大的把握,才释放如此勇魄!   闾丘文月这样一个对一真道怀揣巨大仇恨的大景国相,从那位极人臣的高位上退下,只是为了在最后的行动开始前,让一真道更放松,更放肆。   帝党败了,闾丘文月退了,帝党和三脉争权……这不正是一真道大展拳脚的舞台吗?   也是姬凤洲和闾丘文月观察一真道,将之剥皮拆骨的最后机会!   叶凌霄隐忍这么多年,仙神同修,当然也不会错过复仇。   闾丘文月本来和叶凌霄生死不两立,但共同的仇恨让他们存在合作的基础。更别说剿灭一真,同时还是闾丘文月政治理想的延伸。   实在是不需要惊奇的!   一直到匡悯现身,孙寅都以为赵子和钱丑是求平等之理想,是受他连累而贸然入局,遇到远比想像中强大的对手,他还很是愧疚,想要留下来独自断后——然后赵子说她只为仇恨,钱丑的真实身份是叶凌霄。   现今广传的杀死殷孝恒的三个凶手,的确是最想杀死殷孝恒的三个人。   景国的栽赃非常精准!   因为他们就是照著名单在捏名字,因为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中。   孙寅忍不住回想。   当时是怎么跟这两个人聚在一起,准备去杀殷孝恒?   真的是自己提议的吗?   好像是见面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跃跃欲试。   自己一提名字,钱丑迫不及待,赵子欣然而往。   当初以为是志同道合,现在看来……是过于志同道合了。   让叶凌霄来对付匡悯,这说明帝党对一真道行刑人的重视,并不视之为可以暂时放手,留待以后再追缉宰杀。也或者说明了帝党对局势的把控,一个一真道的关键人物都不放过。   但叶凌霄这样的实力,也越发说明这里不会再有什么后手。   因为叶凌霄强到这个地步,理论是可以杜绝一切意外的。   唯独一真道首,是有能力改写一切的存在。是在姬凤洲和闾丘文月的苦恨下,在帝党如此突然的发难中,仍然暴起反击,搅皱一池春水的存在!   强如仙神同修的叶凌霄,凭藉这么多年的复仇准备与之鏖战,也只剩下掀开隐日晷,暴露一真道首行踪,这一种办法了。   孙寅死死地看着这一切,同时继续徒劳地冲击封镇,以期能给一真道首造成哪怕一点干扰。   浑不在意隐日晷一旦被掀开,他很可能将以这种雕塑般的状态流亡宇宙深处,将这样寂寞地度过余生九千年,苦熬至死。或许唯有期待遇到足以毁灭此身的危险,那将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幸运。   于是他看到——   一真道首大张五指而前按。   咔咔!咔!   那疯狂转动的晷针,生生被截停!   剧烈的、狂妄的洞天力量,与名之为【百宝】的神通竟离散!   一真道首以无上手段,生生剥离了叶凌霄对于隐日晷的影响,而后一翻掌!   嘭!   隐日晷猛然倒翻。   像是一只将要掀开的锅盖,又被狠狠地盖上!   “这件洞天宝具的主人并不是你。”一真道首漠然道:“你和它之间的联系看似紧密,但却裂隙万里,宽广得可以藏下一片宇宙。”   掀开隐日晷的努力被轰碎,加持宝具上的神通被撕裂,叶凌霄一霎面如金纸。   百宝神通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焚钱镕金的神通,投入越多,资源越贵重,神通表现越是强大。这无比契合他的商道,也是他能铸造商道金身,修成商道阳神的重要倚仗。   所谓“天下法器莫过于洞天至宝,诸宝有贵难及于洞天一毫。”   最为贵重的洞天宝具,对百宝神通的加持,也无疑是最为强大的!   但在刚才那个瞬间,一真道首精准捕捉了他与隐日晷之间的那一丝不协,将微毫裂隙撕成了天堑——因为隐日晷的真正主人是昭王,昭王愿意让护道人借用隐日晷,使用隐日晷的力量,却不可能允许借而不还。   再怎么放开权柄,由他主掌,他也不是真正拥有。   所以他也并不期望仅用这件隐日晷就轰碎一真道首,仅仅只是要将它掀开。   可是就连这一点,他也不能够做到。   明明只有那么微小的一隙……   “你说的宇宙在哪里?”叶凌霄问。   “宇宙在我眼中。”一真道首目视叶凌霄,如瞰芸芸众生。那只手又探将出来:“我可以给你个痛快!告诉我,谁是昭王?”   叶凌霄仙身如薄纸,飘扬在空中,财神金身轻轻抵住此身。   “这的确是昭王的宝具,交予平等国使用。但只有在我手上,它才能展现最强的形态。”   “我也设想过,倘若有一天,昭王与我为敌,或不许我向一真道复仇……”   叶凌霄缓缓地合拢五指,身上仙光荧荧,身后财神大放宝光——那晷针猛然一跳!   一真道首又遥遥将它按止,按定,不许它转动。   铛~!   这晷针像一个誓死抗争绝不屈服的人,就这样断裂在晷盘!   那巨大的石质晷盘,也出现了难以计数的裂隙——叶凌霄以毁灭隐日晷的方式来抗争!   倒也不必掀开了。   隐日晷彻底毁灭的那一刻,此处战场自然就无遮无挡。   哪怕一真道首已经强大到能够剥离叶凌霄对隐日晷的掌控,他也来不及阻止这座洞天的崩塌,无法挽救这件洞天宝具的毁灭。   宝具毁,而见神通!   洞天毁于一瞬,极致恐怖的道则碎灭之波纹,向四面八方扩开。   白茫茫的光照冲刷了一切。   赵子早就无法支持【视界】,孙寅都目眩如盲!   匡悯则团身如茧,合抱四臂,撑光如外甲。   一瞬间的强光一瞬间又泯灭。   最后还是一真道首,与叶凌霄相对悬立于空中。   喀嚓喀嚓喀嚓!   巨大的石晷破裂成无以计数的碎块。   隐日晷世界已经崩溃了!   但崩溃在一真道首的手掌间。   此方战场还是被笼罩,被遮掩,只是这一次,是一真道首一手遮天!   他平伸着他的手,五指握成拳头,隐日晷的碎石,就从他的拳心飞落:“在真正的力量面前,你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你知道一切都无法改变……对吗?”   但叶凌霄看着如此强大的一真道首,只是咧开了他溢满鲜血的嘴:“我已经知道……你是谁!” 第八十章自在!!!【终】   有些事情确然是无法改变的,比如永不回头的时间,比如已经被彻底抹去的此生挚爱。   或者也比如这场战斗的结果。   但有些事情则未必。   比如此战之后,这位看起来几乎无敌的一真道首的命运!   若要说一真道首能够渡过此劫,威严不磨,甚至继续迈向超脱永恒。   叶凌霄不相信。不甘愿!   “是吗?”   一真道首声音残忍地道:“我不信。”   天穹有黑白之光,自在穿梭,时而跃成龙虎。灵光自演,道德自生。   这是最初的力量,“道门”为一切修行的源头,“道”最早是修行的总结!   他一按掌,几乎握成了一个真实世界的循环。无论是洞天破灭的力量,抑或是叶凌霄挣扎的波澜,都在掌下,如囚兽在笼中。   掌缘即是一切的尽头,天之极,地之限。掌中囊括万事,空间不动,时间不流!   “你嘴里说着不相信,但死死盯着这里,不敢露一点风!”   叶凌霄稳稳地悬立于彼,虽然所有的手段都被压制,哪怕引爆隐日晷,都被按灭在一掌之中!可他张扬地咧着嘴,仿佛他才是那个占据上风的人:“因为你知道,但凡我泄露一点消息出去,你就死定了。”   他甚至灿烂地笑了起来:“你死定了!你拥有的一切都将会失去,你梦想的一切必然成云烟!”   这是他所能想像到的最大痛苦。   因为他曾经就是这样经历。   一夜之间,永失所爱。   而他要一真道首也感受!   “战斗的方式已经改变。”   他横握右拳于身前,张舞着长发。闪耀的眸光就在发丝里跳跃,如神明在林间。   嘴角染血,别有潇洒!   仙气和财气在他身前汇聚,风云混涌。   财气赎术介,一念而一步。万事待从头,如意之仙术!   昔年闾丘朝露之所掌,如意仙宫也。   而一真道首掌下的世界就此分出清浊,浊气如黑雾所结的连枝树,树根纠缠千万里,窜地而走。清气似青赤色的鸟,翅展横世已当天,穿空而飞。   仙法·连理枝。   仙法·比翼鸟。   连理枝剩独枝,比翼鸟正孤飞。   曾经的温柔缱绻,在记忆里锋利如刀。   他无法阻止自我的刺痛,也这样一路拼命地往前走。   仙身为清,金身为浊。   叶凌霄自成两仪,身开混沌,如一真道首所言,在一隙之间见宇宙。   “从现在开始,我任何一缕有可能逃出此界的力量,都是你的催命符!”   “装神弄鬼!”一真道首的黑衣飘扬起来,在天极地限之外,又笼上一层夜幕。他张五指如笼往下拽,仿佛有千丝万缕牵着无数的青赤飞鸟,将之拽下高穹,一时纷落:“如果你知道我是谁,那就说出我是谁!”   而绵延大地轰隆隆地响,山撞着山,山石弥地隙,几乎所有浊气黑枝都被碾杀当场!   “我不会说出你的名字,但你可以试着赌一赌。”叶凌霄见此情景,反而高声:“一真道这么多年的积累,你这么多年的谋划——你敢不敢赌?!”   他呼而白气成云,抬手仙气如雾。   云和雾仿佛结成楚国深处的那处大泽。   气蒸如云梦。   每一双注视它的眼睛,都能看到不同的蜃景,仿佛未醒的美梦。   仙法·佳期如梦!   犹记旧时游云梦,水色天色都不如。   在天地被隔绝,外逃力量被阻断的情况下,这尊谪仙以仙法入梦,传梦于人间。   让该知道的人,知道一真道首的真实身份。   如此仙法当前,一真道首只是垂眸。   而匡悯往前一步!   这位一真道行刑人能够长期为匡命编造梦境,使这样一尊当世真人醒梦不知,于梦境此道,自然是有非同一般的造诣。   他这一步踏得轻而又缓,仿佛踩在梦的边缘。   眼珠疾速一转,便已见微而知真,两只前臂抬起来,交织十指,就此如搬锤,落下来轻轻一砸——   啪!   一声碎梦。   好梦如琉璃。   叶凌霄脚踏云气,身姿缥缈,蓦然抬眼,身周蜃楼数起,云雾涌峰。   “你不敢!”   “你怕了!”   他在云峰蜃楼之中盯紧一真道首:“你不仅恐惧我把消息传出去,你还对你的梦境造诣不自信,力有未逮,怕见遗漏,需要匡悯帮你!”   匡悯却是将十指放开,往下按平——   堪破幻梦!   云峰蜃楼接连倾塌。   无尽云气之中叶凌霄鬓发凌乱。   匡悯悄然后退,把梦境的残余力量也都带走。   一进一退之间,不留下任何言语。   一真道首这时才转过视线。   嘭!   叶凌霄被无形的力量,直接碾压在云海之间,发出高山砸地的响。   “说完了吗?”一真道首平缓地问。   叶凌霄双手撑着云,青筋从手背一直爬到脖颈,他就这样咬牙抬起头,看着一真道首,仍然咧嘴来笑:“你真的害怕了。”   “徒然口舌之利,无益于根本之用。”一真道首缓缓移动手掌,做了一个竖掌的动作:“我不打算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了。杀了你,那两个道兵还未彻底炼成,也能维系平等国的因果。”   “别啊——”叶凌霄顶着万万钧的重压,在骨骼的吱吱作响中,竟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为了见你,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告别何能如此匆促!”   一真道首的手掌无情劈下。   撕拉。   裂帛声响。   叶凌霄的身影已经消失。   原地是一张竖着展开的工笔长轴,画卷上行走在落花长径里的美男子,栩栩如生——正是叶凌霄。   而这张惟妙惟肖的人物画,倏然就从中间裂开,一半向下湮灭,一半无风自燃。   砰!   叶凌霄的身形在天穹显现,也从天际坠落,仿佛撞上了不可逾越的界限,就此跌落人间。   的确是在外窜的过程里被拦截了!   “好一张人间工笔。”   “即便是当代画宗,这样的作品也不会超过三幅。”   “一幅《一溪初入千花明》,让她登顶。一幅惟妙惟肖的人物肖像,保你性命。”   “这也是你为我准备的礼物之一?”   “有心了!的确贵重!”   一真道首嘴里在赞叹,声音却无情绪:“但你逃不掉。”   “而且白歌笑也会死。”   他仿佛只是陈述事实,宣布结果,故而如此的不激动,不愤怒:“你在乎的人和事,都会消亡,所以你终将知道,那一切都是虚妄。除你之外,身外无他——当然,你已虚孽加身,再无缓救。你也会消失。”   但他得到的回应,却只是叶凌霄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   叶凌霄像一片秋叶在空中飘落,可是他畅快地大笑不止:“你以为我是刚刚才知道你是谁吗?你以为,你到底阻止了什么?!”   “你好像掌控所有,但你忘了一件事情,对吗?”   “你还记得乘槎星汉吗?”   “它已经把消息带走了!”   “燕春回会把这个消息卖个好价钱!”   “如果不出意外,最多三天,整个现世,都会知道你是谁!”   他轻蔑地看着一真道首:“怎么,到了这时候都没人向你汇报吗?耳目闭塞,死兆!”   这下就连匡悯也难以定神。   叶凌霄实在是太难缠的对手。   仇恨真的可以滋生出如此的力量吗?   他太明白一真道首的真实身份暴露,意味着什么。   那才是真正的举世皆敌!   而如今的一真道,并不是一真道主存在的时候,事实上并不具备举世皆敌的实力。哪怕是一真道主,也已经陨落了!   但一真道首却是波澜不惊的。   他深深地看了叶凌霄一眼,只问:“是吗?”   当即反手一张在天穹,扯下一卷天幕来——   天幕之中演绎着一幅画面。   一个瞧来有些痴呆的老头子,坐在一间木屋前,于明媚的春光里打着盹儿。   脚边趴着的老黄狗正呼呼大睡。   忽然风流云动,老狗打了个喷嚏,打着盹的老头,也忽然想起了他的剑。   忘记便隐去,念及便归来。   他终于一抬眼,于是灿烂星河入眸中。   乘槎星汉就这样栖息在他浑浊的眼睛里,似龙游深海,若隐若现。   轰!   虚空垂落一双仿佛天之漩涡的眼睛。   恢弘的声音如天刑降临——“燕春回!这一剑给你带了什么信?交出信来,或者交出你的性命!”   那略显痴呆的老头子,蓦地一翻眼睛,浑浊的老眼只剩下茫茫的眼白,其间只有剑光一缕在游荡,极致纯粹的剑光!   什么都不掺杂,当然也没有什么信。   “我忘了!”   他说。   须臾,眼白又翻回来,怔忪地看着天穹:“你是?有事?”   这幅画面就这样散去了。   掀开的这张天幕,又重新被放了回去。   叶凌霄想要利用燕春回的乘槎星汉传信,一真道首却也提前就做了阻截!   而这双注视了燕春回的眼睛,又注视着叶凌霄,残酷地道:“他不记得。”   他不仅拥有近乎无敌的力量,还不曾有半分的放松,在方方面面都严防死守。   这真是……让人绝望!   叶凌霄没有绝望。   他只是叹了一声:“这确实不是一个靠谱的家伙。”   叹完他又笑了:“好在我没有只做他的指望。对吗?”   他的苦笑变成微笑,微笑继而大笑。   飞在他身后的那尊金身财神,常开笑口,于此刻灿烂地高呼:“八方来财!”   金元宝,雪花银,孔方钱。   世俗之财,悬绕其身。   财神抬起一双金灿灿的手,掌下是密密麻麻混飞的念头,此刻共计六千七百六十七颗,还在不断地增加——   拜他求财者,心心念念都在兹。   受万民之供奉,掌八方之财运。   “求财必许!有求必应!”   “昔日拜吾者,吾今以钱酬!”   祂这时候尤其咧嘴,咧得像个金元宝:“顺便要跟他们分享,这个巨大的秘密,关于你一真道首!”   世间安有此尊神,分享秘密还分享金钱!?   一尊商道阳神多年的积累,滚滚财气,无穷的财富,而今要分赠天下此刻拜神者。以钱酬信!   既是用金钱回报财神信仰,也是用信仰来传信。财神回信,只为了让所有人,都第一时间知道一真道首真实的身份,真正的名字。   一手遮天,遮不住人们的心心念念!   如意仙宫的仙术核心是“以意为术”,在仙宫横世的时代,也是独具一格地以意念为战斗手段。   极盛之时号称“但有所求,莫不如意!”   这座仙宫的修士于神魂战场难逢敌手,向来说是同境之中神魂无敌。   而叶凌霄仙神同修,对这些心念的把握和使用,已是世间极致。   古往今来难有其匹。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下,他用财富砸穿了一真道首的遮蔽,越过道则层面的阻隔,要将他所知的消息,传递给茫茫宇宙,散向无数拜财神者。   这是投金于河,砸银铺路,纯粹地撒钱!   岿然如一真道首,这一时也竟然移身!   他站在那里,如永世之天,而移身之时,是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横世有无敌之势!   每一文金钱每一点信仰,都被他拦截。   那威严无尽的眼眸,进一步的清晰!已然明确世间所有,不允许有一丁点讯息走漏。   捕千鸟,断千枝,乃至此刻绝万万之信仰,都是以绝对的力量在围追堵截。一真道首每一步的力量损耗,都是叶凌霄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   即便强横如他,也不能如此长久的对耗。   叶凌霄说得对,战斗的方式已经改变了!   击败叶凌霄和阻止叶凌霄传信,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战斗。   一真道首不能再忍受。   他一只手直接按住了财神金灿灿的脑门,指峰如山,窜游着黑白两光。混元一气,系果牵因,将无数等待外放的消息都按回。   灭杀神格,只手熔金!   他的手掌在财神的头颅上往下沉,下陷在这尊商道阳神的金身中,在这个过程里,毁灭了数不尽的纷飞的念头。   更有茫茫大地深处窜起黄色的浊流,倏然缠住了金身的双足,缠绕着这尊金身往上攀爬,把金色变成泥色,把黄金变成了黄泥!   神堕矣!   自为泥塑之身,谈何救度众生?   而一真道首的另一只手,也高扬而起,袍袖之中幽幽无限,仿佛吞藏宇宙。便这样一抬手,一翻袖,当即掐住了谪仙的脖颈,锁死仙气云流,使之心神不动!   这只手上浮有青天之幻影,指爪森森绕寒流。   手是镇仙印,指为锁仙钩!   一真道对仙人的研究,或者要比叶凌霄这样的仙身绝巅更深刻。   因为曾经有一个时代的仙人,消亡在他们手中,验证他们关于【斩仙】的种种设想。   “有求必应?”   一真道首的声音依然是淡漠的,绝对的力量差距,令他几乎无视叶凌霄的抗争:“我怎么看你自身难保。”   金身已成泥身。   仙身被锁住仙窍。   世界上最煎熬的囚徒莫过于此般。   他相信叶凌霄再不能够解脱了!   可一真道首在这个时候,却低下了头。   他低着头,有些困惑,有些费解地看着——   叶凌霄举着一只似是无力的手,正抓着他的衣领。   有什么意义呢?   一真道首不太能够明白,而他习惯性地把“不明白”解读为危险。所以他正要加速抹杀的进程。   而叶凌霄的眼睛里,一霎那暴耀起有极灿极明的光,他的手臂一节节裂开,却释放了无比磅礴的力量——   嘶拉!   就这样一把将一真道首的黑衣扯下了!体现出一真道首的风流云绕之身。   黑白两色的道质堆成了山!道纹外显在身周,几如天生。   一真道首在磅礴的力量环绕中,注视着叶凌霄的眼睛,威严如天帝般,只有淡漠的疑问:“为什么还要挣扎,这一切难道会有什么改变吗?”   这种恐怖的注视,直接熄灭了叶凌霄眸中的仙光。   叶凌霄的仙身右臂都消解,仙窍被锁死,仙眸也被磨灭辉光,然后他颤抖着。   他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真的很难抑制高兴的情绪,真的觉得很想笑,他是笑得发抖!   “哈哈哈——我!哈哈!我现在——真的!知道!你是谁了!”   他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巴,怀着永不能磨灭的恨,大声地喊出那个名字:“宗德祯!!!”   此前他根本不曾真正确定一真道首的身份,他在乘槎星汉之上,根本就留了一封空白的信。他作为财神予以拜神者,只是纯粹的财富和祝福——他所有的尝试传递消息的努力,都是给予一真道首的骗局!   用一次次超越极限的拼死的努力,让一真道首以为他真的知晓了真相。让一真道首对自己的身份隐藏,稍稍有那么一丁点放松。   他一次次地在生死交锋里窥探一真道首的轮廓,勾勒心中的猜测。然后在这样一次将死的时刻,扯下那件道衣,完成了最后一步的确认,真正确定了一真道首的身份!   就是这么一点缝隙,一隙之中见宇宙。   此刻他才是真正笃定,不惧于宣声!   玉京山大掌教,当代道门的最高领袖!   一真道首居然是宗德祯?!!   被牢牢禁锢着的孙寅,都感觉自己的心跳如此强烈,强烈到几乎跳出封镇。许多想不通的事情,在这一刻完全想通!   但……   “知道了又怎么样?”   一真道首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仙身叶凌霄的眼睛,手上一点点地发力:“毫无意义。毫无作用。”   “你的确很聪明,很狡猾,充满斗志——但你太孱弱。”   “真实的力量,不会被虚假的意志跨越。”   “你可以看到我,认识我,了解我,但你什么都做不到。”   他左手按住的泥身已经融化了!   右手掐住的仙身也逐渐僵硬!   而叶凌霄僵硬地张着嘴:“谁告诉你……我已经——送完了礼物呢?!!”   轰隆隆隆隆!   在他的仙身之中,仙窍之内,发出如此激烈的天鼓般的响声!   加之于仙窍的封镇,被无限次地冲击,而竟猛然翻开一隙——   一座无比巍峨、仙光环绕的城池,拔起如万丈高峰,顶在了玉京山大掌教那遮天的手掌下。   势有撑天!   小洞天二十九,宝具名【仙都】!   这是真正由他所拥有,全然由他所把握的洞天至宝。   在这一刻被【百宝】神通催发出远超极限的威能,它作为世间至宝,也真正意义上最大化的阐述了【百宝】神通。   更兼洞天无价,滋益财神!   相辅相成!   可以说,不受限地使用洞天宝具的叶凌霄,才是叶凌霄最强大最极限的状态。   而今他向宗德祯赠礼!!!   仙都以无与伦比的力量,将宗德祯的大手都抬起一隙。   在这个瞬间。   那尊几乎变成泥塑、也几乎彻底融化的财神金身,竟然散发金光点点。是谁如此不吝惜财富,如此不珍重财气,竟予财神无休止的奉献?   叶凌霄抬起他被血色浸透而又交织着金光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无尽遥远的彼处。   “爹!”   “我要吃糖!”   “爹!”   “看我画的什么?”   “爹!”   “我会飞了!”   “爹……”   “你想见我吗?”   几回魂梦中!   叶凌霄眸中噙泪!   “我在今天向你告别!我的女儿!”   “我不曾意想今日就告别,但我一直都在迎接这一刻。”   “我不愿你生下来就背负使命,仇恨也是使命的一种。我要让一切在我这里终结。”   “我不是要把你交给任何人。”   “我不相信有人能比你的父亲更爱你,我不相信有人能够把你照顾得更好。但是青雨,人生总有尽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终点。你已经长大,而我只能走到这里。”   最后的告别闪烁在金芒中。   叶凌霄知道这些言语女儿听不见。   一真道首的力量,封锁了一切传讯的路径。   他只在心中言语,而后看着宗德祯的眼睛。   他的七窍都在流血,可是他看宗德祯看得真切!   在他身后浮现一尊身形如虎豹,首尾似龙状,其色亦金亦玉,肩羽翼不可展,头生一角并后仰的凶恶瑞兽虚影。其名“貔貅”也。   这么多年他如貔貅吞金,积累财富,聚集力量,而此刻毫无保留!   轰隆隆隆!   那巍峨城池竟已在崩塌的边缘,但却在这崩塌的过程里翻天而上,一瞬间横压在宗德祯的头顶,甚至连匡悯也一并笼罩了,投下它恢弘的影子。   云上叶凌霄,今以仙都镇一真!   “你真的是找死!”   一真道首那只被掀开的大手,索性抬起来,掌托仙都!   另一只手则将金光都捏碎,将那金身泥塑彻底捏成了泥垢,而后厌弃地甩开,泥点飞溅在空中:“只是……如此吗?!”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声音里终于显现情绪了。   他作为曾经隋国之主、后来玉京山掌教的宗德祯的那张脸,也终于清晰明确。   的确没什么可以再隐藏。   他亦愤怒于叶凌霄竟敢耍他!以假哄真!   “是啊——只是……如此啊。”   叶凌霄的眸光,此时已有几分涣散。   他的财神金身已经被磨灭了。   他的仙身也奄奄一息。   那摇摇欲坠的仙都中,这一刻飞起无数的仙念。   几乎每一颗念头,都描述着对于一真道的仇恨。   “你这么强大,你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是大国国主,你也执掌玉京山几千年。”   “一真道更是长存万古!”   “我,这样一个我……我唯一能做的是什么呢?”   “让人知道你是谁啊!”   “让人看到你宗德祯!!”   “什么天下皆幻永生一真,不过是阴沟里的臭老鼠,何曾胆敢走在阳光下!!!”   “死来!”   无尽的仙念彼此配合,互相容纳,在巍峨的仙都之中,迅速搭建起一座仙气氤氲的宫殿。   昔日闾丘朝露以如意仙宫得道,后来一切都被抹去,叶凌霄从无到有,重建如意仙宫,却将此仙宫,建设于【仙都】之中!   从不敢显于人前,如今亦向宗德祯奉献。   此刻镇压一真道的,是他的仙都洞天,亦是他的无上仙宫!   仙都的崩塌都被止住了!   沛然难御的伟力,叫匡悯都下意识地几步退撤。   “你的确一再出乎我的意料。”宗德祯仍然有心情做出点评:“但凭此就想挑战我,恐怕还是不够。”   他的手臂只被压下来一寸,而又上举三寸!   绝对的力量差距,让他能够掐死所有变数,把握一切在局中。   “不……已经够了。”   叶凌霄却这样说。   在这一刻,仙都再次崩塌,而仙都里的宫殿却极致闪耀。   无数仙念穿梭在其中,无数仙影绕之而飞舞。   万方传瑞,仙乐大鸣!   这是一座真正的完整的如意仙宫,比之仙人时代的巅峰,亦不遑多让。   当它第一次完整地展现力量,诸天万界都为之而欢呼震颤。   有一种古老的力量,仿佛自冥冥中醒来。   已经消逝的时代,仿佛于今又重临!   而在现世诸方,天外各界,陆续有不同的声响。   镇河真君姜望,正悬立于星穹深处,眺望无尽宇宙,有关于叶凌霄的线索,正不断的向他汇聚,逐渐清晰而明确——   但在此之前,他体内忽而黄钟大吕。   他身后倏然浮现一座云雾缥缈的仙宫的虚影!   白白胖胖的白云童子,就在那仙宫顶上,手提小剑,威风凛凛,此宫仿佛穿梭万古的呼应。   云顶仙宫也!   在幽冥世界深处,旗帜张扬,兵煞滚滚,而有一座形制冷肃的仙宫,倏然穿兵煞而上,横于此界之中。   此兵仙宫也!   在茫茫海域,幽冷的孤岛,锁链哗啦啦之声,横摇于世。一座霸气威严的仙宫虚影,跃然于高穹。   仙宫之中,睁开一双略显迷茫、渐散为浓烈好奇的眼睛!   是名,霸府仙宫!   又一座幽森森的祭坛,祭坛上碧光流荡。倏然碧光一闪,一座人形宫殿的虚影,张扬于天。   祭坛上坐着的清俊男子,一时仰眸,不知何言。   此宫名为万仙宫!   在那陨仙林深处,两道正在疯狂逐杀的伟大身形,倏然显现。其中一道极尽风流之身,身外骤然浮现一座残破废墟,可其间百兽奔走,万鸟飞集!   此即驭兽仙宫!   一片安宁净土,缤纷在春时,是桃源之洞天。   骤于此刻,仙殿虚影显现,其间俊男美女,妙舞欢歌,使人一见而忘忧。   其名,极乐仙宫!   在那西极之处,身穿大秦侯服的男子,表情玩味地看向玉京山方向,而抬起手来——   掌心一座滴溜溜环转的小巧仙宫,光影变幻,因果交缠。   此即现世很长一段时间里独具完整、独有巅峰的因缘仙宫!   而大风大雪之中,身着龙袍的君主,一步步登山而去。   在此君王身后,浮现一座冰雪所结的宫殿。   凛冬仙宫,于今复现!   这一刻,八方六合,诸天万界,都听到同样的一声。呼唤近古,鸣彻人心。   它是一个时代的回响,贯穿了历史长河而鸣奏。   此为九宫天鸣!!!   这是时代的力量,在仙宫间传递。   所有仙宫之主,尽知一真道首之姓名。   “朕知道了!”洪君琰开口吐出这四个字。   “叶阁主,久疏问候!本侯敬你这一杯。”许妄遥遥举杯。   “好,好个宗德祯!”   “太有趣了哈哈哈!”   “有意思!且看玉京山如何解释!”   那穿梭于瞬息、贯穿陨仙林的风流身影,抬手抖出一支凤羽。   此羽倏然而张如天幕,直落玉京山,立成凤凰天碑,镇压一方——“给个交代!”   ……   仙宫时代覆灭,仙宫传承残缺,可求道问仙的意志不曾断绝。   在当今之世,仍然存在着不同的仙宫之主,他们有的根本不再倚仗仙宫力量,有的仙宫未能修复完整,有的从来都将仙宫隐藏,此刻也或而言语,或而缄默。   可是他们都知道了宗德祯的名字,知道了宗德祯的身份。   而宗德祯绝无可能将所有这些仙宫主人都抹去!   在所有仙宫主人不同的态度中,唯独一袭青衫身影,倏然从圣楼之巅跃下,用力之剧,几乎带起星光的塌陷!   他极速向仙宫所感的位置飞去,诸相归身,恐怖的力量撞出一个又一个空洞——   在那一手遮天之世,宗德祯身上的尊贵白袍已经清晰。   他那威严的面目也自此明确。   他那极其难看的表情,也这样明确着。   像是一支画笔,为他勾勒,且不许他再擦去。   四千年苦心谋划成泡影!   此刻他几乎要宣泄他无穷的力量,他的力量被他的愤怒所驱赶。   可是他面前的叶凌霄,已不能承受再多一分。   财神已陨,谪仙归天。   在这一刻,他的仙身急剧地僵硬。   他就这样死去。   可是他咧开了嘴,最后绽放的是一个染血的、如此英俊的笑容!   我自在矣!   “如来永不属诸烦恼之所系缚。故曰自在。”   他也永不被烦恼系缚了!   此世自在者,不止如来! 第八十一章举世皆敌   一真道主在近古时代活跃,但一真道并不是近古时代才诞生。   它的理念缘古流今,深植于道门发展的过程里。   一真道主是绝无仅有的盖世豪杰,一真道集大成的存在。   因为祂的存在,一真道这种理念极致的秘密组织,才有站在台前,甚至是主导局势,肆无忌惮诛除异己的一段岁月。也因为祂的存在,一真道才广为人知,不得不被注视。   甚至成就了一个时代!   在一真道主之前,一真道主之后,一真道都存在。   宗德祯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比姬玉夙差。   姬玉夙当年在道门的支持下,开创国家体制,建立天下第一帝国,可谓时代先驱,无数人仰望的方向。   宗德祯则作为“破灭时代”的一真道徒,艰难地保留一真道火种,暗中统合一真道的力量,在明面上就慢了一步。   即便如此,他也是争取到了很大一部分道门力量的支持,暗地里更是成为一真道顶层首脑,得到一真道全部力量的支持,就此建立隋国,参与道历新启时的天下大争。   隋国在巅峰时期,也是成道基业,不输于哪个霸国。   什么姬玉夙、姞燕秋、唐誉、嬴允年、洪君琰,这些名字闪耀时,宗德祯的名字在其中!   姬玉夙若一统天下,即能成就六合天子。道门三尊或也可跃升大成至圣,道脉再怎么分流,终归都能算是一家,再加上三位道主本就具备超脱伟力,借此更上一层,也是一条清晰的路。   他宗德祯不同,他既掌控隋国,也作为一真道顶层首脑而存在,在组织的内部影响力上,与当时的一真道首几乎不相上下。   一真道对他的掣肘,远不似道门对姬玉夙的钳制那般严重。   彼时的一真道首,当然亦是一时雄杰。但也只是他推出来的道旗,用来吸引注意力,以掩盖自己明面上的身份。   他毕竟也是参与开创新时代的人物,是国家体制里的豪杰,不便沾染旧时代的尘埃。   倘若他能证位六合天子,他也有足够的把握掀翻一真道首,再以一真替道门,身兼大成至圣!   可是风云幻变不从于一志,宏图大业受阻于一夕。姬玉夙以扩张受阻为理由,把姞燕秋的压力转嫁给道门,要求统合道国力量,就这样兵不刃血夺了他的基业。   眼看道门内部无法竞争,放眼天下又难决胜,他索性另求它路,经历一番艰难博弈,以完整的隋国基业为代价,在姬玉夙的支持下,走上了玉京山。   世间事就是如此复杂,他最怨恨的人,可以成为他最坚实的盟友。   他走上玉京山,但并不以玉清元始为道,因为前方有一尊玉京道主如日月高悬,早在远古时代就永恒。   他是当代玉京山的最高领袖,但玉京山并不属于他,这是道门三圣地之一,亘古流传的三脉里的一脉。他的命令符合玉京山整体利益时,这个玉京山大掌教才足够份量。他的命令若是违背玉京山一贯以来的宗旨,或者损害玉京山的利益,西天师余徙就会第一个站起来反对他!   他的路在一真道!   失去隋国之后更别无选择。   经历过一番龙争虎斗,他费尽心机地抹掉了原来的一真道首。自此身兼玉京山大掌教和一真道首两大尊位,明里暗里都掌大权。   而余生所有的目标,都是以一真替道门,再凭一真道的力量掌控道国。   作为道门最高领袖之一,身担玉京山大掌教,他简直是硕鼠守仓门。一真道在他的掌控下,发展极其迅猛。不仅很快死灰复燃,而且愈演愈烈。   到如今,比起极致辉煌的一真时代,也只差一个无敌的一真道主罢了!   那就是他要跨越的难关。   姬玉夙与他有阻道之仇,不仅吞了他的隋国,在他登上玉京山之后还对他严防死守。而这一切终将付出代价,他在姬玉夙死后,也要蚕食姬玉夙的基业,亲手拿回自己应得的补偿。   为什么殷孝恒死后是他走进原天神庙?   因为蓬莱掌教季祚在沧海之战里负创,面对一般的局势自然没问题,但在原天神面前容易被抓住机会,反而丢失威严。   而他与姜梦熊有些旧怨,若是替换虞兆鸾前往齐国,那就不单单是体现威严,而是真正挑衅,要与齐国战争。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制造问题。   所以他是去原天神庙的最好选择。   他也要亲眼看一看,一真道的核心人物,将来可以对垒应江鸿的殷孝恒,死因到底如何,当中有几分阴谋,多少危险。   但是不是一定要把原天神当狗一样糟践呢?   他是道门最高领袖,地位上并不弱于景国天子姬凤洲,辈分上是姬凤洲祖宗!他有足够的自主权,面对原天神的态度如何,全在他一念之间。   践踏原天神的尊严,毫无疑问能够确立景国的威严。   而由此引发的麻烦,原天神的恨意,甚至原天神过激之下做出什么事情,都将由姬凤洲来承担——这是大景天子执掌国柄应担的责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姬凤洲身上的压力重了,一真道承担的压力就小了。他能够更从容的审视局势。   对原天神的侮辱,符合他的利益。他个人的好恶,反倒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能对一条狗有什么好恶呢?   侮辱激怒原天神,顺便也可以推冼南魁一把。   倘若兵围和国的神策军统帅,不幸战死于原天神的愤怒下……那么代表一真道的那位神策正将江仲均,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掌权。   在执掌玉京山的漫长时间里,他就是这样慢慢地蚕食鲸吞,执权道国。   当然殷孝恒这样的人才是千载难遇,当初在匡命体内看到藏命的匡悯,更是意外之喜。   可惜匡命这样的天生道子,被太多目光注视,难以偷偷改变他的思想,只能目睹其长偏——匡命从小吃过很多苦,对拥有的一切异常珍惜。他对玉京山的忠诚毋庸置疑,可惜只忠诚于玉京山。   宗德祯在明面上倾斜玉京山的资源培养匡命,暗地里吸纳匡悯进入一真道。用前者维持玉京山的影响力,用后者开拓一真道的版图。   可谓人尽其才,物有其用。   早先的虚渊之也类似于匡命。   大凡天纵之才,都有固执之见。不能对他唯命是从。   在他的引导下,虚渊之的确对道门的现状产生了思考,从而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但却不是最纯粹、最荣耀的【一真】。   他竟然认为道门之外,还有别的路,并且坚决地踏上。   为什么虚渊之一定要失败?   因为玄生于道。   他宗德祯亲自教出来的徒弟,竟然要创立玄学,是新时代最大的异端!   那他也只能亲手斩断其道路。   这些年就这么过来了,无论是听话的不听话的,合作的与他对抗的,没人能够阻止一真道前行。   其中经历过一些失败,比如游玉珩当年主持的对一真道的大规模剿杀,比如万俟惊鹄这等天纵之才的提前暴露。   也获得过一些胜利,包括击沉泰平游氏,包括抹掉仙种,破坏仙廷之谋。   失败和胜利都是迈向伟大的资粮,在通往永恒之真的道路上,无法避免虚妄的泡影,无非一颗颗碾碎这些虚妄,拾真铺真为长阶。   总之一真道在他的主持下,就这样潜伏在道国血液里,贪婪地吞咽资粮,重新成长为中央帝国阴影里的恐怖存在。   他将成为新时代的一真道主,超越故真而存在。   未来真实不虚,未来触手可及。   而今天——   一切都毁了!   四千年的苦心筹谋,尽数化为泡影。   他终于感到恨。   他像叶凌霄恨他一样恨叶凌霄了!   可叶凌霄再也感觉不到。   留在那里的,只有一个灿烂的笑。   宗德祯捏着手中已然僵硬的仙身,表情有一瞬间的狰狞,本来要一把将之抹去,但最后却松开了手,任由这具染血的白衣仙身飘坠。   人已经彻底地死了,谁都救不回来。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也不能回到九宫天鸣奏响之前。   确实是输了一着。   不是输给什么声名显赫的对手。   而是输给一个事先根本不觉得有威胁的人。   输就是输。   将叶凌霄挫骨扬灰,也无法掩盖这场失利。   他不为无谓之愤怒,无用之仇恨。   他不能让虚妄的情绪,主导真实的自己。   他现在要做的,是——   轰隆隆隆!   喀嚓喀嚓喀嚓!   就在此刻,他一手遮天的此世,遭遇了堪称恐怖的冲击。   他强行捏合的隐日晷世界,像一个早就布满裂隙的瓷器,重新炸成了碎片!   宗德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崩塌、在坠落。不断波折的天光彷似飞花,世隙的开裂有如哀乐,这一切,仿佛是那具白衣仙尸的葬礼!   轰隆隆隆!   世外的冲击继续发生。   茫茫宇宙之中,无数的声闻透隙而入,最后结成了那位诸天万界如今最有名的真君的声音,震彻此世——   “仅限于今日。你放开叶阁主,我放过你。”   宗德祯先是一惊,继而一愣,接着感到荒谬,荒谬得他想笑!   从道历新启一直到现在,始终站在现世顶点。   无论权势还是个体力量,都在绝对的巅峰。   他的对手是姬玉夙,是虞兆鸾,是季祚!   一个三十岁的小辈,竟然如此狂肆。   怎么时代变了,谁都能“放过我”吗?   但他竟然笑不出来。   他笑不出来不止是因为叶凌霄毁了他的一切,更因为下一刻,那青衫玉冠的身影就已经杀入此世来!   一人,一剑,举世流光。   摇摇欲坠的世界仿佛因他而止步,他似乎在重新构建这一切。   他是新晋的真君,但不可以新晋视之!   而在其人左侧,紧跟着他杀进来的,是一个戴着古怪祭祀面具的年轻人,略带好奇地打量过来,即便面对他宗德祯的眼神,也不显出畏惧。   宗德祯当然知道,这个年轻祭祀只是虚身,真身正在世外——那是长达十万丈的恐怖星空巨兽,正放出星光,定住飘摇破碎的此世,又张开巨嘴,随时要将此世一口吞下。   但这只星空巨兽,也不是真正的命源核心,它的本命牵系在某个生机勃勃的大世界里。   宗德祯的视线又看向那个青衫身影的右侧——   清澈如水的玉衡星光,结成了一尊月白缁衣的身影。   玉衡星君虽然早已还俗,但却没有改变旧时装扮。于这等层次的存在,外在确然只是皮囊。   他十分温和地看过来。   宗德祯竟然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证有无上神通【他心通】的玉衡星君,在已经彻底掌控玉衡星辰的如今,于星光横渡的宇宙深处,究竟能发挥出怎样的力量?   宗德祯不是很愿意感受!   而且……   有一个声音几乎是紧随着姜望的身影而轰落。   老朋友的声音!   “好久不见,宗德祯,你还是这样鬼祟,不似人君!”   雪色龙袍好似张来一片新天,曾经的雪国太祖,今日的黎国开国皇帝洪君琰,全然不记半点旧情分,一脚踩进此世中!“朕来看你!”   说是看看,却杀机凛冽,半点不加以掩饰。于洪君琰而言,仙宫和一真道的仇恨倒是其次,甚至霜仙君许秋辞的死也是可以再放放,唯独强杀宗德祯本身,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且不说削弱玉京山,对黎国南下的好处。单说这件事情的影响……正如当年唐誉杀神池,从此西北定势。黎天子若轰杀玉京山掌教,谁敢说黎国没有霸业之基?   宗德祯乃玉京山大掌教!还可以催动玉京山,展现镇压这一切的力量,先行度过此关。   可玉京山上有凤凰天碑落下,凰唯真要和他算一算当年的帐。昔日轰轰烈烈的凰唯真与游玉珩的昆吾山之战,正是他在暗中推动——众所周知昆吾山一战是凰唯真当年的死因之一,之后又十年,正是凰唯真的死期。   更有原天神狂妄的掠影,镇在了玉京山顶:“以为本尊不敢来玉京山吗?啊!?说话!宗德祯小儿,站起来!拿起你这座破山,来砸本尊!!!”   所有的帐都算在一起了!   随身携带的掌教印,也被天师印及玉清金册、元始玉册联合压制,而无法调动玉京山权柄。   真是山崩于一时,天倾在一念。   玉京山已经无法再凭藉。   宗德祯的眼角余光又已经看到,虚空中袍角一卷,中央国势,山河波澜,翻涌在其中。   穷天京之力,正在诸天万界捕捉一真道首踪迹的大景帝国宗正寺卿姬玉珉,已经赶来。   也是旧时曾相识!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宗德祯举世皆敌,在时间的长河里也孤立!   没有盟友,全是敌人!   没有道路,路上全是阻道者!   到了这样的时刻,他反倒平静下来。   极致的冷静!   他看着面前的姜望,淡漠地道:“我也想同你成交,可惜晚了。”   姜望当然知道晚了。   叶凌霄失去生机的仙躯,就在他眼前坠落。叶凌霄已经泯灭的仙念残迹,每一道都在他眼中格外清晰。   这是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护着姜安安,令他后顾无忧的长者。   而他答应了叶青雨,要带他回去!   万千见闻之光,交织成见闻仙舟,托住叶凌霄的遗体。   姜望拔出了长相思,这一刻这个世界猛烈地震颤,他的力量在道躯里翻滚,整个人的气势疯狂拔升——眉心是天纹,左眼为魔猿之赤,右眼是仙龙之霜,心口炽光是真我之自在,众生的慈悲流淌于剑锋之上!   诸相证我,我无前。   这一刻他所表现出来的力量,令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将这柄剑,指向宗德祯。   是啊。晚了。   那么,死吧。   不是有朝一日,不是以后,就在今天……就在此时!   轰轰!!   倏然有一个声音,强势无匹地撞来,突兀闯进众人耳中。   “一群人在这里磨磨蹭蹭——”   那声音起时远,落时在身前。“你们在等他自杀吗?!”   一只铁黑色的指虎,直接轰碎了时空。   打破天光,击穿世界铁则,毫不避忌地砸向了宗德祯的面门。自此指虎而至宗德祯面门前的一切,都急剧地扭曲着。   当这只指虎轰至近前,拳风已如龙卷呼啸过一世,此指虎所嵌套的拳头,才轮廓清晰,纤毫见明!   拳峰如山,拳纹如壑,拳头本身,就是一切!   伐山破庙,覆军杀将。   天上地下,无我无敌!! 第八十二章山月笑道童   不是姜望长剑不利,抑或不够勇气。   只是面对宗德祯这等层次的对手,他必须让自己处于最巅峰的状态。必须要做足准备,以求能够真正将宗德祯留在这里,叫此獠无有逃亡之隙。   他甚至还在这个破碎的世界里重构规则,与宗德祯争夺方寸间的主导,且编织剑气为天网,试图阻绝其后路。   他正视他和宗德祯之间的差距,认为自己最重要的任务,是将宗德祯拴在这里,等待其他人赶来。宗德祯这一生所造下的孽,自然会回馈他以应有的结局。   但姜梦熊的拳头,太快了。   他前脚收到九宫天鸣,不顾一切地杀破此世,斩出传向诸天外界的讯息。姜梦熊后脚就轰了进来,拳头直奔宗德祯面门!   似乎比他更恨。   于是他也不必再思考,纵剑贯为长虹。   此剑有无限之恢弘,仿佛裂开此世,分割宇宙,是姜望杀意爆发的一剑。此剑又无限之渺小,竟然杀穿宗德祯的视觉,剖开宗德祯的视线,杀入宗德祯威严无尽的眼眸中。   是名【见杀】也!   “唔!”   宗德祯发出一声闷哼。却是以掌迎拳,不得不以眸抵剑。   立即跟上的岂止姜望?   洪君琰、姬玉珉,哪个不是纵横天下几千年的豪杰。   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谁都不可能错过。   尤其洪君琰,开口打一句招呼已是君王之礼、帝者之仪,在这关键的战局里,万万不肯叫人拔了头筹。   相较于姜梦熊的霸烈,他的出手却云淡风轻,龙袍一卷带走此世阴翳,探掌而前已托住宗德祯覆世的手。五指贴着五指,简直亲密无间,道质缠着道质,似作龙蛇之斗!   倒是姬玉珉来得急切,此时却从容。其他人都一拥而上,他反倒退开了!脚踏天罡,手捏道决,施施然绕战团而走。并指一挑,即有一缕魂意,在指间扭曲如蛇。   口中颂道:“一盏魄灯曰【尸狗】。”   就这样钉住那缕魂意按下来,虚空之中,燃起一盏青铜宫灯,如鬼火,似浮眸。定神锁意,不许脱身。   他并指连飞:“伏矢,雀阴,吞贼。”   踏步疾走:“非毒,除秽,臭肺。”   一盏一盏的宫灯悬升而起。   七盏魄灯散开来,各牵一线在宗德祯之身。   当场消隐,而又重枷。   如果说姜望是以剑气封锁虚空,织成天网。他就是起手定魂,七魄锁龙!   宗德祯的战败是定局,他要锁死宗德祯逃窜的可能。   此世的遮掩已经彻底被掀开,洞天的碎片是漫天飞散的流星。   它们终究会归于现世,重聚洞天,等待被人发现,又或重新炼为洞天宝具。只不知是数百年后,又或数千年。   宗德祯遮天之手所捏合出来的世界,以及用以遮盖此界的黑衣,都裂为碎片,亦是铺开的星海中的星光点点。   在无以计数的流光中,漂浮的孙寅和赵子,也不过两点埃尘,毫不起眼。   他们各自圆睁着眼睛,看不到彼此,也离战斗中的世界越来越遥远。   当然他们并不会被忽视,等宗德祯被真正解决了,他们自然会被有心人再次捡起。   他们的命运,取决于是谁捡到他们。   今日种种筹划碰撞到一起,激荡出极致灿耀的火光。既有机缘巧合,也有苦心孤诣。但事先谁也没有想到,平等国三位护道人围杀匡命的战斗,一场本该是真人层次的厮杀,竟然不断升级,到此刻已经超出现世极限,几乎演化为诸天万界最高层次的战斗!   不仅仅匡命只剩命魂烛火,根本无法干涉这场战斗的进程。   就连体现为一真道行刑人、显出双头四臂身的匡悯,在一瞬间覆盖下来的恐怖攻势前,也只有束手待毙!   啪嗒!啪嗒!啪嗒!   匡悯四臂齐折,无力地垂落身侧。臂骨全被碾碎,不匀称地裹在烂肉之中。   姜梦熊的拳头只是顺便将他覆盖。   但是就连这“顺便”,他也扛不住。   挡孙寅之视寿,碎叶凌霄之仙梦,他的消耗十分猛烈。   便是巅峰状态,参与此战也为难,更别说难以为继的现在。   当即折身一拧,就化流光外窜。   一真道聚为永恒,散在天下,来日颇多!   直面姜梦熊之铁拳的,是宗德祯覆世的手掌。   那戴着黑色指虎的拳头,近乎无限地膨胀,拳出连绵山川,无尽高原。   宗德祯的手掌似苍茫大地,亦近乎无限地延展,无限地容纳。   无论你给予大地多少伤害,它总是缄默地承受!   对姜梦熊的拳,接洪君琰的掌,还被姬玉珉定魂锁魄,即便宗德祯,也不能再受半分干扰——那以见杀之法剖开视线窜进他眼睛里的剑光,令他奇痒难耐,不得自安!   他的左眼立即洇出血来,一凸之后,即刻暴裂。   他的眼睛曾经阻隔了孙寅的视寿,碾灭了叶凌霄仙身的眸光,更曾经注视叶凌霄的死亡,这一刻却裂出无以计数的血隙,狞恶丑陋!   而姜望所化的剑虹,便被他从血隙中逼出来。   恰恰撞上了匡悯窜身所折的流光。   “匡悯!杀了他!”宗德祯下令!   今日这一场围杀,里里外外有不少人与姜望有关系,最年轻的姜望若在这里出事,或能牵动一部分心神,强行在这密不透风的战局里,扯出裂隙来。   四臂尽折的匡悯,就这样与杀气盈眸的姜望照面。   他一狠心,直接撞了上去:“挡我者死!”   姜望出道这么多年,厮杀无以计数,也参与过不少混战,还从未被人当成弱点来突破。   当即以面迎面,剑都不横,直接回撞!   他不说什么诸位莫回头,他只用行动斩破宗德祯的念想。   两身相撞的瞬间,匡悯抬膝,姜望抵剑,匡悯侧身,姜望鞭腿,匡悯张嘴欲呼,姜望一剑封舌——瞬息百变而无一进,匡悯的眸光倏而一跳,元神离身而走,直接撞入姜望体内!   他这么多年都在匡命的身体里生活修行,藏命藏魂,元神无比强大,也早就习惯了寄身的状态,此刻他要寄居姜望之身,反把姜望驱逐。或者至少也要和姜望的元神纠缠在一起,为自己争取逃离的可能性。   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元神的战争!   而他落在,一座坚不可摧的牢房中。   魔猿、仙龙、众生、天人,分立四角,一齐看向正中间的匡悯,把这座心牢,挤得有些满当。   “这里曾经关押着,与天齐的天人姜望。”   【真我】从外面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而你要面对的『我』,在天之上!”   怎会有人把自己的心房筑为囚室?   且刻印着如此强大的封镇,翻滚着镇压元神的恐怖力量……简直像是专为自己而设的陷阱!   双头四臂的元神,在这一刻面露苦涩。   他当然知道,姜望这样的时代骄子,事先都不知他匡悯,更没有特意为他做什么准备的必要。   一切是时也命也。   就像五岁那年只能留一个。   就像上山遇到宗德祯。   有些时候别无选择!   “匡命!”他猛然一把抓住漂浮在心口的元神烛火,闪电般送入口中:“逢此绝境,不得不搏,杀了你我就是唯一的真!黄泉路上,替我向道士老爹问好罢!”   唰!   他的元神手臂高高飞起!   仙龙并指为剑,与他错身。   毛绒绒的魔猿手指,更是自后脊穿出他的胸膛,凶恶魔猿站在他背后,直接分开大手,将此身撕裂!   天人抬手遥按,将匡悯禁锢于半透明的块状空间里,令他散逸的力量亦不能逃远,只能忍受这一切。   匡悯在剧烈的痛苦下几乎崩溃自我,无力地张开了嘴,一点如豆的元神烛火便飞抛出来。   众生老僧一掌抚在他的天灵,口诵道:“善哉!”   枯掌抚过,便将这残缺的元神拂散。   星星点点,如夏夜荧光。   那仅剩的元神烛火在空中飘摇,迅速吸收部分弥散的元神力量,化为匡命的模样,面色苍白,摇摇晃晃,眼神怔怔然!   【真我】一把拎住这元神的后颈,顺手就将他甩出心牢。   什么道士老爹,他听不明白。   但这个匡命身具两魂,他却是看得清楚。   匡悯是一真道徒,匡命是荡邪主帅。   一真道徒是该死,匡命的生死则不该由他来决定。   随手将这摇摇欲坠的元神,灌回那奄奄一息的肉身,顺便按下了一道封镇,以防意外发生。姜望纵身为剑,再一次剑撞宗德祯!   宗德祯、姜梦熊、姬玉珉、洪君琰,此四方混杀的战场已是一片混沌,星光不在,声音不闻,几乎在宇宙深处又开出宇宙。外泄之气劲纠缠成一尊疯狂扭曲的恶兽,张牙舞爪叫人无法靠近,各色的道质如烟尘滚滚!   “天不明,我睁眼。”   “地不昌,我登山。”   “时不流,我浮舟。”   “世不靖,我得真!”   宗德祯的洪声如天鼓隆隆,传达着试图主导局势的敕命,但却越来越微弱,渐至于不闻。   “一起死吧!!!”   整个混杀的战场仿佛宇宙坍塌,极速内陷,疯狂地吞噬着四周的一切。   却有一道黑白之光倏然飞出——   月白缁衣的观衍,并未轻易加入战团,在姜梦熊率先出拳后,更只是静立在场外,仿佛只作为一个旁观者而存在。   唯是在此刻,倏然一步前踏。   “施主,且慢!”   他白净的手掌一翻便压下来,无穷无尽的星光结成一座无限生长的山!   轰轰轰!   玉衡压顶。   那黑白之光显出形迹,却是已然冠斜鬓乱、形容狼狈的宗德祯。   “滚!!!”   他张口吐出一条黑白之龙,咆哮着向观衍杀去。   此龙所经过的一切,都变成单调的黑白两色。所谓规则纤如残页,生机勃勃尽都晦灭。   他以海量的无根之意搅乱战团,才赢得这微渺的脱困之机,却在露头的瞬间就被一直以【他心通】注视他的观衍所拦截,甚至还没来得及冲击姬玉珉所布下的七魄锁龙灯!这叫他心中如何不恨?   相较于一尊星君的力量,这全称为【他心智证通】的恐怖神通,才是这场死局的无隙之栏。   不杀这光头,不得脱身!   但观衍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宗德祯的右手,抬身一步已踏在玉衡峰顶,月白缁衣飘飘如风。   宗德祯的右手……   还连着另外一只手。   那只手异常宽广,指节凝霜。   身披雪色龙袍的洪君琰,从始至终没有叫他真正脱开。   轰隆隆。   这一刻,黎国皇帝身后仿佛拔起永恒之雪峰。   “回来!”   猛然一带,几有天倾之力,将宗德祯的道躯生生拽回了战场!   反手一巴掌,甩在了宗德祯脸上,扇塌了他的半边脸!   那条杀向观衍,又冲向玉衡峰的黑白之龙,随之呜咽一声,就此沉坠,渐而消散——果然并不需要观衍应对!   宗德祯威严的面颊塌陷下去,又迅速鼓回。   这么多年积累的力量,实在没有保留的余地。   他纯粹是以未来超脱的积累,来抵消当下命数的损耗。   “洪君琰!你当真不念半点旧谊!”宗德祯声色具厉,猛然以头锤轰砸!   到了他们这样的层次,许多道法杀术几乎都无法再生效,反而是道质涂抹的道身本源,一拳一脚都带着此生修行之根本,杀伤力巨大,难以回避。这也恰恰验证他拼死的决心。   但只听山崩之响。   一只铁黑色的拳峰刚好接上他轰出来的额头,他拦截姜梦熊的那只手掌,此时五指尽数往后翻折!   世上岂有人能敷衍对待姜梦熊的拳?!   却是被轰断了指!   “带兵抄朕后路的旧谊吗?”洪君琰稍稍侧头,让姜梦熊的拳峰前行,而后当胸一脚,踹在宗德祯的胸口:“几千年不叙旧了,让你一个人欺负晚辈——你的脑子也变得年轻了,现在真是格外的风趣!”   宗德祯的头槌撞上姜梦熊的拳头,发出老僧敲钟般的响。   猝不防又被这一脚踹得弓身如虾。   偏偏洪君琰的手还拽着他,使他高扬而不能飞远,这一刻飘身似旗在空中!   姜望纵剑的身影恰于此刻杀来,毫不犹豫一剑斩旗!   天道不周风,风吹大旗,展在宇宙旷野。   天风缠绕、无物不破的剑锋,没能利落地将宗德祯腰斩,却也在他的腰身横抹,剖开一道深深的沟壑!血肉翻开见内脏。内脏之上攀附着三色的火焰,如有灵性般极力往更深处钻蚀!   “啊!”宗德祯痛呼出声!   三昧解其真,炙烤得他的内脏冒出密集油光!   恐怖的力量自他腹部创口冲出,聚成一只狞恶利爪探向姜望。   他那飘扬如旗的道身,却又猛地往后一撤!利爪也偏离了目标。却是姬玉珉手中拽着一条乌青色的长索,连接着他的道躯内部,将他生生拽离!   细看来,哪里是什么长索?分明是他的筋络!   姬玉珉不知何时抽了他的筋络,且当场炼成法器,永不许之再生。   甚或要以这条筋络长索为基础,将他炼成道兵。   大家都在道门,他炼孙寅,姬玉珉炼他,也算轮回。   “只敢躲在姬玉夙身后的……爬虫!!”宗德祯愤恨咆哮:“一群废物!你们有谁敢与我放对!?”   姬玉珉却根本不跟他斗嘴,只施施然把手里的筋络长索打了个结,又去拿宗德祯的心肝。   他能从一个远亲,变成姬玉夙法理上的亲弟弟,怎么可能是怯懦之人。恰恰是为姬玉夙南征北战,屡建奇功,才会被重视、被拉拢。   要不然姬玉夙的亲戚可太多了,怎会轮得到他来亲近?   宗德祯祸害道国已久。   他要宗德祯死得干净,并不介意宗德祯不干净的嘴巴。   嘭!   却是姜梦熊一拳砸在宗德祯的面门,把他的门牙全砸碎了,狂暴的力量继续前涌,不仅截住了他的叫嚣,还逼得他把自己的门牙都吞咽!   “我敢与你放对!”大齐军神收回拳头,又坚决地砸出:“不过今天有点急。下辈子吧!我定了时间,你选个好地方!”   这一拳把他的头骨都砸穿了!   姜梦熊的拳头,轰进宗德祯的道躯里,像是酒勺探进了酒坛子,还使劲地搅了搅!   轰!   “啊!!”   宗德祯狂吼不止,身上的力量如火山爆发,不断向外狂涌,逼得几人都一时散开!   姜梦熊甩了甩指虎上沾着的碎肉,眉头一皱,看到青衫玉冠的姜望,提剑站在他身后。   “军神大人,小心。”姜望好意提醒,眼睛却死死盯着宗德祯。   宗德祯此刻完全不见玉京山大掌教的那份威仪,衣衫褴褛,道躯残破,整个人像一个被扎破了的气泡,精气神意都在疯狂外泄,瞬间干瘪了。   他体内至少有几十种异质的力量,正在疯狂肆掠,攻城拔寨。   最恐怖的损失是他的道质。   就这么几个回合下来。   那如山的道质竟然已经稀薄得如同纱衣!   他的七窍都在溢血,牙齿也碎了未再生,但咬紧了牙床。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当初坐上龙椅,又走下龙椅。背负骂名,才走上玉京山——   我不下山!   得道四千年,忆昔登山门。   山门高且远,山月笑道童!   他的双手探在身前,于虚空中猛然合握!握住了一对青铜色的门环,并缓缓向后,拉开一扇沉重的青铜大门。   风在呜咽,光在咆哮。   宗德祯的不甘心,几乎动摇宇宙。   这扇青铜大门,左右都镌刻了对称的山纹。   世界上有关乎于山的概念,最早是“不周”,如今可算是“玉京”。   但更是每个人所面对的那些阻碍与沉重。   此即【山门】也!   推开此门,卸掉此山,他要继续往前。   这扇青铜大门坚不可摧,拥有压制一切现世理想的真实力量。   这扇青铜大门锈迹斑斑,每一点锈迹都是历史的积重。   这扇青铜大门——   被一只手按住了。   洪君琰的手。把握乾坤,执掌天下的手!   白雪覆满青铜。   岁月就此有了清晰的季节。   在宗德祯强烈的不甘的眼神里,于倏然的飘雪中,他缓缓地将这扇大门关上!   咔咔咔!   那不仅仅是青铜大门摇摇欲坠的声音,更是宗德祯双臂骨裂的哀响,是他道质的坠跌!   姜梦熊毫不犹豫的当头一拳,将他轰得仰面倒下。   这具近乎无敌的道躯,仰倒在虚空之中,却是砸在了洪君琰为他准备的冰原之上,发出沉闷的撞响。   他像一条奋力挣扎的鱼,在摔上岸边的那一刻,又仰着脖子拼命地跳起来——可是一道剑虹如桥,姜望纵剑倒贯,撞在他身上!   将他再次撞回冰原。   单单一个洪君琰就能与他放对,再加上姜梦熊、姬玉珉、姜望,他几乎不存在冲出战团的可能。   战团之外有观衍,随时把握他的动向,予以精准的阻截。   观衍之外是七魄锁龙灯,把他的魂魄都钉死在这里。   七魄锁龙灯之外,是姜望一早就布下的剑气天网,连一粒尘埃都不可能飘走。   剑气天网在外面还有那张开巨口、以逸待劳的星空巨兽,甚至是把他散逸的气劲都吞咽。   而那庞然的星空巨兽之外。   还有不知多少道敌正在赶来。   以天下之大,他的仇敌之多。那些人是断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在这里孤苦伶仃地被殴杀——是定然会多来几个人多殴他几下,生怕他死得不够痛苦,不够彻底。   仅仅一个中央大景帝国,就够杀他八百个来回。   在他已经被钉死在这里的此刻,可以说这一战已经根本没有希望!   但宗德祯还在挣扎。   他残破的道躯在亘古冰原上撑住了,就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嘭!   洪君琰冰冷的靴子落下来,踩碎他的脊梁,一脚将他踩趴下。   姬玉珉从容不迫地跟上,翻手取出一根九寸长的锈铁钉,像订棺材板一样钉在了宗德祯的身上。   宗德祯本来疯狂挣扎的道躯,一下子僵硬了!   姬玉珉却又走远,避开他有可能的反击。   他努力地缓和了道躯,极力恢复自我,十指挖进坚冰里,艰难地向前攀爬,留下一路痛苦的血痕。   姬玉珉则从容走在他旁边,不时加上一根锈铁钉。   钉他的双手双脚,后心天灵。   那青铜灯盏所连接的魄线,在这一刻清晰地体现出来,在宗德祯的道躯上绷紧。   六合屠神钉,七魄锁龙灯。   姬玉珉慢条斯理地推进他的死亡。   宗德祯仍然在地上攀爬,甚至拽动了七魄锁龙灯!   “我不,我不会放弃。”   “我……一真……朕!”   “朕乃六合天子,大成至圣!”   对殷孝恒来说,一真是一种信仰。   对匡悯来说,一真是一种选择。且是唯有的选择。   对宗德祯来说,一真是一种力量。只是一种力量!   是他取得永恒成就的道路上,所握紧的诸般力量中的一种!   他永远怀恨,他破灭的六合天子的美梦。   可他永远,只剩下怀恨! 第八十三章刺王杀驾   亘古之冰原,是宗德祯的刑台。   叶凌霄剥掉了他的隐藏。   玉京山剥掉了他的身份。   此刻在冰原上处决他的这些人,剥掉了他的外衣,瓦解了他的道质,叫他在冻土上艰难的蠕动,像一条丑陋的肉蛆。   他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这一生所有的经历,都在此刻卸下了,而被赤裸裸地公刑于众。   一路留下的血痕与污迹,是他在这张雪原白纸上挣扎的留笔。   剑光在他身上穿梭,拳头在他身上砸落。   他的道身被钉住,魂魄被锁死,被焚身抽筋碎骨,依然往前爬!   他不肯死。   他还有机会。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姬凤洲小打小闹那么多年,他也一直见招拆招地从容应对。这次忽然棋盘一掀,就是雷霆万钧,一战倾国!   凭藉一真道蔓延道国上下的触须,竟然事先没有收到半点风声。   等到雷霆轰鸣起来,整个帝国诸脉绞缠在一起行动,已是眼睛盯着眼睛,人贴着人,谁都难做什么小动作。   他是戴着镣铐来迎接这场前所未有的挑战!   殷孝恒的死,让他感受到巨大的危险。   在姬凤洲所铺开的那张猎网中,在事先一无所知、事发时也两眼一抹黑的前提下,他果断地做了三件事——   第一,踏进原天神庙,践踏原天神的尊严,给姬凤洲制造压力;第二,启动一真遗蜕,刺杀姬凤洲;第三,援救匡悯,同时藏真身于隐日晷洞天,利用平等国人隔断因果。   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的选择,剩下的也只能交给命运来裁决。   作为隋国之主的时候,他在姬玉夙面前退让。隋国并入了景国。   作为玉京山大掌教的时候,他同其他两位掌教一起,在姬符仁面前退让,四分景国的十二元府,仅剩一座元始府还在玉京山手中。   如今熬到姬玉夙身死,姬符仁超脱,一个个都离开了权力中心,总不能再在姬凤洲面前退让?   他紧急行动的三件事,每一件都很紧要。但其中最关键的,还是启用无根之意,驾驭一真遗蜕,与姬凤洲的搏杀。   祸水又被称为无根世界。所谓【无根之意】,却与之不同,不是极致恶念、无尽罪孽。而是一真道所抹掉的重要人物所留下的【空】!   譬如闾丘朝露,譬如游玉珩、游钦绪,似这般人物,都是应势应运而长成,他们本该在这个世界,留下更辉煌的痕迹,但却被一真道提前抹掉了,那个在漫长时代里暂时未能填补的【空】,就可以修成【无根之意】。   这还是一真道主留下来的无上秘法。   【无根之意】的用途极多,可以用于隔绝因果、增强本源,乃至于灌注杀术。   凭藉着【无根之意】,他在和姬凤洲的超脱战场,以及在隐日晷洞天世界的本尊战场,投入的都是代表宗德祯的完整的战斗意志。当然为了确保超脱战场的优势,本尊这边不免有所削弱。   但两边并没有建立直接的联系——   倘若此方能够直接感应彼方,守在天京城的那些人,也自然能顺藤摸瓜地找到这里来。   他一直都是利用无根之意,对那处超脱战场进行跨时空的支持。   但过于激烈的战斗,早已将这份支持切断。   所以他对彼方也失去了感知,他也一直在等待超脱战场的结果!   如果说藏身于隐日晷世界,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后手——无论超脱战场胜负如何,他都能隐蔽在此,从容做出选择。   那么在叶凌霄掀翻他的身份之后,深藏于隐日晷世界这里的本尊,反倒陷入死局,急需要超脱战场那边的变数!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他驾驭一真遗蜕,强杀姬凤洲,如此以超脱之力横扫诸方,也足能回救他的本尊。   哪怕超脱战场失败了,姬凤洲打破了一真遗蜕,那也是为他打碎旧壳——他便有机会以一真道首的身份,一真道首的经营,冲击一真道主的位格,成就超脱之尊。   当然,无论是哪种结果,六合天子抑或大成至圣的尊位,都再无可能。   可在当前局势下……还奢望什么呢?   “他在等待。”   观衍在这个时候开口:“等某个地方的某种结果。”   宗德祯瞬间应激,本已衰竭的道躯又几乎腾起!   “呵!”姬玉珉牵住手中的筋络长索,像拉住一条狗一样,拉住了宗德祯。   他对在场的其他人说道:“这老狗,在等刺王杀驾的结果呢!一真遗蜕,刺王一击,可惜他注定不能如愿!”   宗德祯挣扎在冰面,却不顾道身的痛苦,而是扭头凶狠地看向观衍:“异端!我与你究竟有何大恨,值得你这样卖力气!”   【他心通】虽有知他心之能,观衍却也从不轻启。   想要凭藉这门神通窥伺如宗德祯这般强者的心思,更是有非同小可的消耗,非竭尽全力不能捕捉一二。   宗德祯这句“卖力气”,的确是不冤枉的评价。   观衍轻轻一叹:“宗施主,你都称我为『异端』了……”   他和宗德祯之间的确不存在什么仇恨。   但姜小友恨宗德祯可是恨得要死。   这还需要什么理由?   不让宗德祯死,难道让姜小友死?   姬玉珉笑了笑:“这种人总是在死到临头的时候,才开始讲道理,要理由。倘若现在是他在杀人,他只会说——天下皆幻,永生一真!”   姜梦熊直接走上前去,顺手接过了姬玉珉手中的筋络长索,拿起来绕着宗德祯的脖颈,一圈圈地绕紧,就这样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住——然后一拳!把宗德祯的脑袋砸进了冰原!让宗德祯那些愤恨的不甘的话语,也缄藏在冻土里。   宗德祯的脑袋,还在顽强地修复着。   宗德祯的道躯,还在冰原上抽搐着。   姜梦熊提起嵌套着指虎的拳头,又是一拳轰下!   他懒得讲废话,就像当初在冰狱里的五年,他一声不吭。   轰!轰!轰!   他匀速、坚决、不停歇地往下捶着,就在这样的捶击里,宗德祯的生命不断流逝,无比真切地坠向死亡深渊!   姬玉珉两手空空,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残忍了。   宗德祯怎么说也是一代枭雄,遗言也不让人家说完……真不打算让姜望过来捅两剑吗?人家也恨呐!   他抬眼望去,只看到一个青衫玉冠的背影,缄立在那白衣仙尸的前方。   心中亦是默然一叹,下意识地掐动道决,稳定了一下七魄锁龙灯——从宗德祯身上扯出来的魄线,都被捶松了。万一有个散魄残魂之类的逃逸,那就不太美妙。   “玉珉!”   洪君琰突然的搭腔,令姬玉珉当场进入警觉状态。   “这么多年没见了,你还是这么谨慎。”洪君琰上下打量着他,眼神耐人寻味。   “也不算很久没见。”姬玉珉默默地给自己上了好几层防御秘术,脸上带笑:“洪兄甦醒归来的时候,小弟都在关注着,一直很关心你。”   洪君琰恍然大悟:“我是说当时怎么总感觉有人想捅我!还差点冤枉了嬴允年!”   他倒是不怕嬴允年关注这边,甚至可能巴不得。姬玉珉心下腹诽,笑容不改:“洪兄真是爱开玩笑。”   “那问你个不开玩笑的。”洪君琰抬起下巴,指了指埋头挨捶的宗德祯:“宗老匹夫很扛揍啊!姬凤洲行不行?”   姬玉珉笑了笑:“天子哪有不行的?”   “我是说。”洪君琰问:“他们的超脱之战,在哪里发生?”   黎国天子对景国天子的安危非常的关切,且毫不吝惜他的热情:“需不需要朕去帮帮他?”   “给个具体位置,打开贵国的护国大阵,朕抬脚就到,为尔挽天倾!”   超脱层次的战斗,姬玉珉是无法干涉的。在天京城的时候,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的发生。   但洪君琰却有办法——只要给他调动一部分中央帝国的国运。   “洪兄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姬玉珉微笑着道:“景国的事情,还是不好叫你操心。”   “跟你洪大哥还客气!”洪君琰大手一抬,打算拍一拍姬玉珉的肩膀。   姬玉珉直接后退数步,一路退出了冰原,虚悬于空中。   在姜梦熊那似乎永远不打算停歇的捶击声里,洪君琰颇为好笑地看了姬玉珉一眼,索性负手在后:“助你姬家力挽社稷,朕何惜此身?若得天京一行,也算全了朕与你兄长当年之谊!”   景帝姬凤洲已经消失了足足两个时辰!   景国努力封锁了这个消息。   当然现在已经不可能封锁住。   应该说,知情者无不忐忑。   毕竟姬凤洲的武力从未被验证。   而一真道主的强大程度,世所公认,直追当年的烈山人皇!   宗德祯的武力也不用多说,早在数千年前就是最顶层的强者。今日若不是被各种削弱,又惨遭围堵,也不至于被打成这般。   玉京大掌教驾驭一真道主的遗蜕,绝对是横扫诸方的组合,怎么都不可能弱了。   即便是姬玉珉这般早早参与剿灭一真道计划,对姬凤洲有十足信任的帝党核心,心中其实也有不安。毕竟超脱层次的战斗,是他现在还不能涉及。毕竟这场厮杀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远远超出事先预计!   “洪兄拳拳之意,小弟悉知在心!不过确实是不必了。”姬玉珉轻蔑一笑,表现出无比的自信:“宗德祯在这里都被打成死狗,想要刺王杀驾,着实差点功夫!”   这个洪君琰,危险得很。   前一句还在问超脱之战在哪里发生,后一句就说“若得天京一行”!   摆明已知道一些内情。   身在西北,却这么关切中域波澜,情报做得这样好,究竟安的什么心?   “这样啊……”洪君琰略有些遗憾,但毕竟不能强闯天京城,扭头看向已是不剩什么气儿的宗德祯:“姜梦熊!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怎么说也是老前辈了,你能不能让他把话说完?兴许能涉及到什么道门隐秘呢!”   姬玉珉眼皮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提刀灭口——当然想要彻底杀死宗德祯,并不是一刀下去就能彻底结束的事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梦熊也果断提着宗德祯的脖颈,将他从冰坑里提溜起来,想听听他有什么话讲。道门隐秘,谁不心动?   “玉京山……玉京山……”   但听得宗德祯微弱地呢喃着。   声音猛地拔高:“玉京山!”   “近四千年!”   他满脸是血地嘶喊:“若不是我在,玉京山安得如此富贵威严!”   “余徙!”   “霄玉!玄元!”   “区区天马原废犬,都敢踩玉京山脸面!”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尊我敕令,迎我回归!”   嘭!   姜梦熊一把按回他的脑袋,一拳又砸了下去,继续碾磨他的生命本质:“黎国天子把他想得太体面!徒然听老狗骂街,伤我耳识!”   ……   ……   霄玉是玉清金册的看管者,玄元是元始玉册的看管者,金册敕国,玉册敕真,是玉京山最重要的权柄体现。此二位真君,都是常年不问世事,一心在玉京山坐关修行。   宗德祯暴露一真道首的身份后,正是他们两个联合西天师余徙一起,压制了宗德祯的掌教权柄。   此时此刻,面对在玉京山顶跳脚的原天神,他们也很是愤怒。   道门三尊是远古时期就存在的伟大者,早就不问人间事。不是圣地磨灭这样的大事,根本不要想惊动祂们。   甚至于就算圣地磨灭,祂们这种层次的存在,也未必还会在意了。   道门乃修行之源流,道脉三圣地乃宗门之魁首。   他们这些个站在现世顶点的真君,总不能像个三岁孩子一样焚香告状,说被人踩在头顶上欺负了?   玉京道主恐怕要气得先把他们抹掉。   但今日之原天神……除了执掌玉京山的宗德祯,还真没人能挡得住。   而一时半会,也没办法立即推出一位玉京山大掌教——说得现实一点,怎么也得现任掌教宗德祯死得透了,事情有个清晰的定性。哪些人有问题要一并清洗,谁又能干干净净地参与最后的竞逐。   诚然玉京山上的几位真君气得面红耳赤,在玉京山上空耀武扬威的原天神,事实上这时候也暴跳如雷。   那凤凰天碑就落在玉京山的山顶呢!纹刻如此清晰!是真切对玉京山产生了压制的,阻绝了宗德祯对玉京山力量的调用。这也是余徙他们能够如此轻易压制掌教印的重要原因。   但狗日的宗德祯即便是死到临头放狠话,也不敢针对凰唯真。   祂老人家不过是过来骂了几句话,却被拿出来当做典型!   岂有此理!   “你他妈的宗德祯!来单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爷爷叫唤!”   白眉青眸的少年在玉京山高空跳脚:“狗眼长到天上的老鼠种,吃绝户屎的臭鳖孙!当初卖屁股才上了玉京山——”   “尊上!!!”   这时一声响亮的高喝,打断了原天神的即兴。   却见得一尊如山峰般雄壮的尊躯,在茫茫云海之中降坠了身形。   此尊右眼深幽一片,左眼星河环转,以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构成外躯,端的是威严恢弘。正是只有参透《混洞太无元玉清章》的修行者,才有机会召显的【元始大道君】!   来者当然是楼约,相较于曾与姜望争锋的时刻,此时已然登顶,是货真价实的衍道绝巅。   他以宇宙混洞之双眸,注视着原天神:“该出的气您尽管出,有什么不合意的,也自求顺遂。但得罪您的人,已不是我玉京山大掌教,您是否应该冤有头,债有主?”   宗德祯是怎么上玉京山的,大家都知道。   说他卖屁股。   这屁股卖给谁?   再让这原天神口无遮拦下去还得了。   越说越过分,越骂越没边!   原天神当然不在乎一个楼约,登顶也好,没登顶也罢,在祂面前区别不是很大。至少得有宗德祯的实力,又彻底把握玉京山的支持,才能说在天马原之外,和祂顶两句嘴。   真正让祂不得不在乎的人,在这尊【元始大道君】身后。   楼约以恢弘之道躯,在云端侧身,于是所有人都能够看见——   一道天阶铺来,天阶上有一尊缓步而来的冕服身影!   红白青三色龙袍,飘卷着道门三脉的风云。   “与天齐”的平天冠,仿佛承载永世之天衡。   平天冠前轻轻摇动的旒珠,好似隔绝了世间的风雨。   而从珠帘之后,显出那样一双难以形容的眼睛。   仿佛和风细雨,却又隐见雷霆。   大景天子姬凤洲!   这位身担整个道国之牵挂、正为诸天外界所注视的君王,俨然是那场震动诸天、超脱层次的刺王杀驾的胜利者!   而他在赢得胜利之后的第一件事,却是来到玉京山。   甚至都没有站在天京城上空安抚一下人心!   仿佛他并不是刚刚从一场激烈的生死争杀里走出来,毫无危险的感受,也绝对不需要去慌张地安排什么。   这体现的是一种秩序。   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秩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而原天神看着他。   看着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   那只握权万界之极的手,很随意地拖着一个人……   一具尸体。   那是一具根本无法直视的尸体!   在看到祂的时候,就几乎要被祂所同化!   即便是超凡绝巅的存在,也要被刺痛。   也就是原天神这般的超脱者,才有资格注视祂的容貌。   一真道主的遗蜕!   大景天子姬凤洲,就这样拖着一真道主的遗蜕,踏着天阶,一步步走下来。   “不好意思。”他平静地笑了笑,好像专注地看着你,又好像离你十分遥远:“想要完整地保留这具遗蜕……是以浪费了些时间。”   当代景天子根本不怎么像他那个殚精竭虑几乎是累死的父亲,倒非常像景二。   尤其这几乎如出一辙的该死的笑容!   但细究下又有一些不同。   姬符仁在皇帝时期的笑容,从容又霸道,温和却不容忤逆。   在超脱之后的笑容,就更促狭随性一些。   而姬凤洲的笑容是让人安宁的,你看着他的笑,就觉得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你会感觉到,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切都还有机会。   姬符仁更让人服从,而姬凤洲更让人相信。   原天神太能够明白,在超脱层次的战斗里,“完整保留一真遗蜕”这件事,体现的是怎样的力量。   宗德祯是他妈的一头猪吗?   没有他的驾驭,让一真遗蜕凭本能单打,也不至于打成这样吧?!   “完整……嘿!”原天神一脸的冷漠。   姬凤洲却对他欠身:“宗德祯虽然不配代表玉京山,且已经被褫夺权柄,予以处刑。朕却是要替他早先的无礼,向原天尊神致歉。也要感谢尊神宽宏制怒,留了冼将军一条性命。”   原天神早就决定要与景国人生死不两立,多年的屈辱倾长河之水也不能洗清,绝不会给景国人什么好脸色。   可姬凤洲竟然亲自道歉。   尤其是他还手里拖着一真道主的遗蜕,来道这个歉!   白眉青眸的少年,一时没有言语。   姬凤洲又歉声道:“自此以后,景人绝不去天马原打扰,尊神在和国的香火,景人替尊神重建。”   原天神本积攒了一肚子骂人的话,但现在不知从哪里骂起。   摆了摆手:“没意思。走了!”   姬凤洲温声道:“楼道君,送送原天尊神。”   巍峨的元始大道君,在云海深处轰隆隆转身,做了个恭送的手势,给足了原天神面子。   原天神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这尊道身。   楼约是玉京山正敕道徒,名字就在玉册上,本身修的又是玉京山正统《混洞太无元玉清章》,他今天代表玉京山出头,是再名正言顺不过。但在如今这个时刻,就有些微妙。   而且姬凤洲还故意称他“道君”。   修成【元始大道君】之尊身,又晋得衍道真君之尊位,非要这么叫也不是不行。   但玉京山可眼见得就要失主了啊。   楼约这个“道君”,是正经道君么?   “对了,有个问题,景二让我来问你。”原天神回过头来,看着仍然立于天阶的姬凤洲:“本座也很好奇,不知你会怎么回答?”   姬凤洲无可无不可地看过来:“什么问题?”   原天神深深地注视着他:“景天子知顾师义否?”   姬凤洲颇有几分认真:“今日注视人间者,岂不知此名!”   “本座只是想问——”原天神道:“顾师义之后,人间多义士,豪侠藐王法。你们中央帝国头不头疼?你这位中央帝国的天子,作何感想?”   姬凤洲微微一笑:“壮哉人族!” 第八十四章譬如朝露   嘭!嘭!嘭!   拳头反覆地敲击在冰原上,发出沉闷而又悠长的响。   姜梦熊像是擂鼓的天神,诠释暴力的姿态,让整个宇宙听他轰鸣。   大概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的拳头,也没有什么能够挽救宗德祯的命运。   姬凤洲拖着一真遗蜕出现在玉京山,和平劝走原天神的一幕,很快就传遍了现世诸方。   风雨欲来、人人不安的中央帝国,好像瞬间就风平浪静了!   接下来的大清算,无论是怎样腥风血雨,大概也只考量姬凤洲的刀工——身为一真道首的宗德祯,输得这样的彻底,被当做猪狗般宰杀。一真道剩下的人,也尽为砧上鱼肉。   在天外予宗德祯以临终关怀的这些人,自然也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即便未曾关注现世情报,只消看一看姬玉珉压不住的嘴角,也就能够明白那处战局,究竟战果如何。   宗德祯所期待的两种结局都不存在。   姬凤洲并未被他所驾驭的一真遗蜕杀死。   姬凤洲也并未将一真遗蜕打破!   他以无根之意所驾驭的一真遗蜕,最后竟成为姬凤洲的战利品,被完整地保留。   既没有超脱战力来挽救他自己,也没出现有可能的超脱路,让他做最后的尝试。   天地广阔,已无前路。   一丁点希望都没有。   而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只因为他的身份被叶凌霄以九宫天鸣揭露。   曾经终结仙人时代的一真道,如今埋葬于仙人时代的回响。   一切像是一个轮回。   理当绝望了!   但宗德祯还是不肯死。   他的脑袋深埋在冻土里面,道身几乎连抽搐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还努力地压榨着过往人生的积累,让自己再熬一刻,再撑一息——   尽管他已经明知,熬不出更好的结果。   他怎么肯死啊?!   他这一生与多少灿烂的人物争锋!又有过多少辉煌的时刻!   四千年苦心积虑,左手玉京山,右手一真道,八甲统帅有其二,神策军中都把握关键位置,其他军政角色不计其数……镜世台、缉刑司,哪里没有一真道的人?   他几乎蚕食整个道国!   等殷孝恒从天马原走出来,一跃绝巅,再想办法替掉应江鸿或者余徙。   中央龙廷上坐着的人到底姓不姓姬,又有什么不同?   他本来闲看风云,布局天下,就连殷孝恒的突兀身死,都并不视为挑战。   驾驭一真遗蜕刺杀姬凤洲,这般震动诸天的大事,都只是从容的“验一验姬凤洲成色。”   因为在漫长的人生里,他已经经历过太多挑战。   因为通往永恒的道路上,本就波澜丛生。   但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大好局势,一夕沦丧。   倘若一切能够回溯,哪怕是回到闾丘文月乞死的那一天,他当场以玉京山大掌教的名义站出来,同姬凤洲在中央大殿上打擂台,胜负都未可知!   他求稳才没有那样做。   但却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有满心的不甘。   但就像他所说的——   在真正的力量面前,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此时此刻他是那个不具备力量的人,此时此刻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改变。   他最擅长解构虚妄,最擅长戳破泡影,可如今他的人生,他的理想,也成为他人拳下的泡影了。   天下皆幻……   啪!   姜梦熊的拳头最后一次砸下去,陷进冻土深处,久久没有收回来。   宗德祯的脑袋,最后像西瓜般炸开在冰坑里,红的白的混作一团,捣成了糨糊状,再不能恢复了。   这具道躯里的最后一滴力量,最后一点真实,都被他最后的意志,彻底地榨干。   生命的本质,已经消亡。   最后姜梦熊站起身来,拎着他红白相间、血淋淋的拳头。   “虽然知道一切已经尘埃落地。但宗德祯这种创造过许多历史、也活成了历史的人物,就这么死了,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受。”姬玉珉悬立于虚空,有些慨叹。   他一边慨叹,一边控制七魄锁龙灯,放出苍白枯寂的火焰,抹掉了宗德祯的尸体残迹,连衣物碎片都不剩。   彻底剿灭一真道,是天子付出很大的决心才成行。   整个道国内部,在这件事情上,都没有几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他作为那不多的核心之一,全程参与其中。   事实上并未想到,这件事情会进展得这么顺利。   本以为就算天子以从未显露于人前的实力,赢下那关键的一战,之后也还有一段鏖斗,还有较长时间的追查和清剿。   他们这几个帝党核心,哪怕是已经做好了能做的一切准备,也是怀揣着断臂割肉的心情,甚至有殉国的预期。   没想到在最没有意外的匡命这里出现了意外。   闾丘朝露的男人,直接撕下了一真道首的外衣。就此宣判了宗德祯的死刑。   似这般潜伏在阴影里的组织,是绝对见不得光的。无论根固于多么古老的历史,无论盘踞在阴影中的触须有多么强大,都如积雪,必然在烈阳下融化。   “在场这些人,谁没有波澜壮阔的人生呢?”   洪君琰轻轻一拂袖,凝结在宇宙深处、埋葬了宗德祯的冰原,就这样随之消失。   “但死亡,就是这么彻底的事情。”   曾经与他相争的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人物,现在都不能再站起来继续前行。他的确有资格慨叹和感怀,并且不把宗德祯的死亡当一回事。   他看着大景帝国的宗正寺卿:“玉珉,你要保重身体。”   不待姬玉珉回话,他便踏步离去。只有雪白色的龙袍略一飘卷,还在这处宇宙,留下一抹隐约的霜光。   也渐而消逝。   洪君琰虽然已经走了,姬玉珉还是对着他离去的方向谨慎一礼:“承君良言,玉珉牢记在心。也愿兄长康健,添衣加餐。”   姜梦熊看了姜望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纵身消失在宇宙深处。   姬玉珉走到悬于虚空的匡命身边,在解开匡命身上的封镇之前,对姜望说道:“匡命没有问题,真正的一真道行刑人,是藏在他体内的匡悯。”   姜望用手抓着见闻仙舟的船缘,淡声道:“他是荡邪统帅,有没有问题,景国说了算。我无权干涉。”   姬玉珉又看了一眼见闻仙舟上永远不可能再醒来的人:“……多谢。”   抬手一抹,匡命便得自由。   匡悯已死,徒留这双头四臂之身。   一如匡悯所言,吃掉匡命,他就是唯一的真。   而最后他死在姜望的心牢里,残留被匡命吸收。这也意味着……匡命成为此身唯一。匡命前进的阻碍已经消失了,绝巅未见得是他的终点。   但他的脸上全然没有拨云见月的欢喜,有的只是不知何去的茫然怔忪。   毕竟是久经风浪的八甲统帅,匡命回过神来:“宗正大人,枯槐山那边情况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即刻回去坐镇?”   枯槐山是天京城外专属于荡邪军的军事驻地,也算是荡邪军的军事总部所在。   姬玉珉略微有些尴尬。   毕竟在他们的计划里,没有保住匡命的选项——一真道行刑人长期生活在匡命体内,且已是登顶绝巅的存在,灭掉匡命都只是一念之间,谁也没有能力说杀一而存一。   他们的计划只是确保一真道行刑人的死亡。   甚至接下来应该让谁来接匡命的位置,姬玉珉都有答案。   当然这份尴尬,他不会表现出来。只和缓地道:“匡帅勿虑国事,如今毒疮已剜,罪首伏诛。天下清明,只在旦夕。你先养好身体,接下来陛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倚重于你。”   匡命一听就明白,知晓枯槐山已经有人在坐镇。   他的确需要一点时间来缓和情绪,需要一点时间思考过往和以后,也需要一点时间,让该离开的人,体面地走。   他完全不担心自己的位置。   他既然活着回来,姬凤洲就绝对不会亏待他。   只是……   包括姬凤洲那样的贤明天子,包括姬玉珉这样的厚德宗室,包括从此以后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他们所给予的一切,都是有价格的。   再不会有人,予他无私的爱!   “那我先回府休养几天,的确是有些疲乏——”匡命转身欲走,但想了想,又走到姜望身前,对他深深一礼。   “我要谢过镇河真君援手之情,也要向您表示歉意。”大景帝国荡邪统帅郑重地道:“当初我奉宗德祯之命,持紫虚定神符,拦截尊师……”   “匡帅那次也是忠于职守,没有什么对错之论。况且——”姜望打断了他,独自推着那白舟,在虚空中走远:“该拦他的。我多希望你当时是把他看押起来,而不是送回了悬空寺。”   匡命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看着那青衫挂剑的背影,久久沉默。   如何能在一个伤心的人面前,提及另一份伤心呢?   ……   ……   叶青雨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她的外祖母。   作为此次清剿一真道的第一谋主,闾丘文月有太多事情要处理。在景天子被一真遗蜕拖进超脱战场后,她退下来闲居的院落,几乎是整个帝党的中心,也进而影响整个中央帝国,整个现世。   授意姬景禄去保叶青雨,已是她能分心的极限。   其中观察荀九苍,让荀九苍和他的斩祸军站队,或者还要占更大的比重。   她心里装的是整个天下,是六合之谋,现世一统,并没有太多地方留给个人的情感。   她的丈夫,因为她以腹中胎儿落子,生女为仙种,与她生死成仇。最后也为了保护女儿,死在一真道之手。   她的女儿,因为担当仙廷之谋的关键角色,消失在元解术之下。   她自己……   她很少想到她自己。   她要成就亘古未有的宏业,超越天下文相而存在,使六合归于一,让黎庶不分籍,以相位得超脱!   路太远,天太高,最多百年相权,她哪有时间停下来问一问自己的心,为什么这样疼呢?   师子瞻进来说她的外孙女在院外,她只是“嗯”了一声。   师子瞻说白歌笑也在,她“嗯”都没有。   因为白歌笑这样的人,青崖书院这样的势力,绝不会参与中央帝国的内部事务,也绝不被允许参与。于这次清剿一真道的计划,没有半点作用,不值得她浪费时间。   她要盯紧这偌大帝国的方方面面,以在最后的决战时刻,将一真道连根拔起,永除毒患。   仙廷失败了,靖海失败了,人生能有几次机会呢?   然后师子瞻再次进来,说叶凌霄死了。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叶小花。   闾丘朝露说她是小花上的朝露。   所以她才记住这个名字。   她听到叶小花死了,并没有什么言语。   师子瞻继续说,说叶凌霄死前揭露了一真道首的真实身份,其人乃是玉京山大掌教宗德祯!   她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弦一下子放开,整个人几乎瘫在靠椅上。   一真道所带来的压迫感太强烈,与之斗争了太多年,她这时候才能确认胜利!   这一口气松开之后,她才又想到。   叶小花死了……   她曾经非常痛恨叶小花,恨不得将之千刀万剐。   也一度掐住他的脖颈,险些杀了这个很多人口中,导致仙廷之谋失败的罪魁祸首。   可她这样的人,是没办法自欺欺人的。   那种愤恨是怯懦的行径。   仙廷之谋的失败,是整体性的不足,并不能归结于哪一个具体的人。   就像天子当年所说,两个相爱的人,不过是自由地相爱了,又有什么错呢?   闾丘朝露仍然在努力地修炼仙术,建设仙宫。叶小花虽然不够强大,也并没有成为累赘。   如果一定要怨怪,也只能怪她自己低估了一真道的力量和决心,又高估了仙廷的吸引力,道门三脉对仙廷都是反对的——最后几乎是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她的女儿去死。   或许闾丘朝露的父亲说得对,是她闾丘文月害死了她自己的女儿。   这么多年她从不提起叶小花的名字,也从不去云国。   可是经常往云国的方向看。   她知道自己的外孙女叫青雨,但从来没有拥抱过。   她想是自己太忙,而不是不敢面对。   朝露是人生永远的雨。 第八十五章漫长的季节   譬如朝露已逝,譬如春花已凋。   人生憾事,亦复如斯。   小花承载的朝露,朝露栖居的小花,都不在了。   闾丘文月这才想到,叶青雨在等她。   “让——”   她习惯性地开口吩咐,但只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声,自己起身了。   短短几步路,不知为何十分艰难。   她走过的是自己的愧疚,悔恨,和遗忘。   退下来独居的院子并不豪奢,但也五脏具全。   就像智者愚者,歹恶或天真,也都有自己的心。   她就这样走了几步,走到候客厅,恰巧白歌笑也在厅内遽然起身。   视线一对,彼此心知。   九宫天鸣,仙宫时代于现世的回响,一真道首宗德祯……   这消息是如此轰动,且洪君琰、姬玉珉、姜梦熊这些人杀向天外都不曾掩饰。作为青崖书院的院长,没有理由这时候还不知道情况。   只是要怎么跟叶青雨说?   闾丘文月往白歌笑身边看,那里坐着一个清丽无双的姑娘。一身简约但很见绣工的凌霄阁云纹道服,并不能遮掩她纤秾合度的身段。眉眼间有分明的愁,竟像是云雾点缀在山水间。   她不是没有见过这般的美丽,只是此刻的每一眼,都是记忆的画笔,把尘封的容颜,勾勒得更加清晰。   青为花下叶,雨是朝露滴。   眼前这个已经长成的姑娘,是她此生仅剩的血亲,是她女儿唯一的留痕。   她这样的人,喜怒不形。   她这样的人,很少有强烈地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   至少在这一个瞬间,她竟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绪。   可是她张开嘴,又抿住。她看见那林间清溪般的眸光,见得那倏然沉黯的波折,知道不必再言语。   此情此境难为言!   叶青雨第一眼看到门口的老妇人,便知她是自己的外祖母。   尽管此前从未有过相见。   毕竟血脉相连,且眉眼牵系。   她知道这么多年不联系,肯定有原因。心中有千言万语,想着怎么跟外祖母开口,保一保自己的父亲。   这个世界对她有所隐藏。风和日丽的人生,是一张精心绘制的画卷。   几十年的暗流涌动,到今天才掀起狂风暴雨。   她知道父亲骄傲得像只孔雀,无论如何也不会低头服软。   她不厉害,她不是万古人间最豪杰。她可以低头。她可以做自己不擅长做的事,说自己不擅长说的话,凭藉不知还有没有的血脉亲情,生平第一次到这里来——只希望能帮到父亲一点点,哪怕一点点。   终究是太弱了,就连担心,也没有力量。牵挂或许是负担。   看到突然走进来的表情复杂的闾丘文月,和突然站起来的神色骤哀的白歌笑。   她立即就明白了什么。   如果不是尘埃落定,景国文相不会亲自过来。如果不是无法挽回,已经等了这么久的白姨,不会想要离开。   她坐在那里也想站起来,可是她站不起来。   她用力地撑着眼睛,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吵!不要怯懦!不要软弱!   可眼前却一阵又一阵的恍惚。   为什么……什么都看不清?   她还在等一个叫叶凌霄的人回家,在等她的父亲。   她喜欢那些万里迢迢摘回来的花,尽管一直都知道,它们大多是顺手在云城里买的,花上的露珠不过是云气所凝结,才显得新鲜。   可她喜欢听父亲说,这次走了有多远,遇到了多么有趣的人。   她喜欢听那些曲折离奇的探险故事,尽管早就知道一点都不真。   多希望这也只是一个故事!   是吊儿郎当的凌霄阁主,最没有意思的一次编造。   可是她恍惚的世界里,忽而泛起了金光。   那些金光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横跨茫茫宇宙,越过千山万水来寻她。   把恍惚勾勒为清晰,将揣测描述为现实。   虚情假意未足凭,真金白银不可欺。   真金的光色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有个人,永远地离开了。   叶青雨撑着眼睛,不肯眨一下。   星星点点飞来的金光,缓缓凝聚成型。   最后是一只黄金所铸的小炉子,三足两耳,吞吐烟霞。炉身镌云纹,挂耳为飞仙。   炉底火,是人间念。   炉中气,是红尘烟。   这是她的【商金炼仙炉】,白姨为她开的路,“有间客栈”结的第一枚铜钱,父亲口中“我随随便便研究了一下商道,顺手为你创的术”。   也是白姨口中,她所能做的不多的事情。   在赶来景国的路上,她点燃这只炉子,不吝财气、不惜财富,于此倾注了她这些年商道积累的所有,甚至于献上了这金炉本身。   可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直至此刻……   此炉无召而自现,不倾道元财气而自燃其焰。   于恍惚中得见。   于恍惚中见童年。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本该已经忘记的一段童年记忆。   那时候她看到一个金灿灿的人,挂着笑脸。那一次父亲好像很开心,也好像很不开心,又哭又笑喝了很多酒。   她是半夜醒过来,在院子里看见。   温暖的月光下,叶凌霄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而那个灿耀的金人,一直在对她笑。   等她走到近前的时候,金人就消失了。   “刚才那是什么?”   “那是……财神。”   “财神?很厉害吗?”   “那可太厉害了!财神很有钱,财神什么都拥有。无论你想要什么,祂都能买给你。”   “明白了!爹爹是财神!我想要的,爹爹都给我了!   “啊哈哈哈。来许个愿吧。噢,我有特殊的渠道,我跟财神关系好,咱们之间不叫许愿,叫买卖。万物有价,青雨,你亲爹爹一下,就是你付了钱——喏,亲我英俊的左脸。哈哈,对,就这样,真响亮!那么青雨,你想买什么?”   “买一个爹爹。”   “你不是有爹爹了么?”   “我想买爹爹永远陪着我。”   “……成交!”   万事有价。大概是忽然汹涌的财气,赎回了这段关于财神的记忆。   但不是已经成交了吗?   为什么没有实现。   为什么还是会失去。   耳中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说——   “真正的商道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财神尤其不会食言。”   “对不起,我没有做到,只能赔钱给你。”   叶青雨使劲地睁着眼睛,伸手去抓那金炉。   “不,不要……”   “不要赔。”   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敲碎了她的呢喃。   像是无以计数的金银珠宝,砸进空空的箱。   前者是财神的爱,后者是女儿的心。   灿耀的、汹涌的财气,从四面八方而来,没头没脑地倾入炉中。   嘭!   太过沉重的财气,她根本接不住。   小金炉脱手而坠。   闾丘文月和白歌笑几乎同时伸出手来,又同时收手。   小金炉就这样错过了所有的依托,砸在了地上。   无需外力,依然立得很稳。   财气汹涌如金河,分立八方,横跨虚空,循旧约而来。   它们是财神的赔偿,也是财神的陪伴。   不多时,炉中金气如云气,沸涌而出。   这【商金炼仙炉】是红尘炼仙之术,小小一尊金炉,能容红尘万倾。却根本无法容纳这么多的财气。   那是一尊商道阳神,最后的遗赠!   商金炼仙炉已经以超出极限的状态在熔炼,财气还是不断地向外翻涌出来。   每一缕都是父亲的礼物,每一分都是没来得及送出的花。   仙子般的姑娘不说话,只像个守财奴一样跪在地上,用手去捧,去捡,把这些溢出来的财气,捏成一个个金元宝,堆放在小金炉旁边。   慢慢元宝堆成了山。   炉中外涌的财气似乎永远不会枯竭,她忙忙碌碌地捡拾着,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   多希望有些遗憾能够被捡回来,多希望真的什么愿望都能够实现。   攒够了钱,就可以买得回爱吗?   直到一只手探过来,将所有剩下的财气都捏成了一个无比凝实的金元宝,递送到她面前。   大景文相闾丘文月,半蹲在她身前。   目光复杂,又好像隐含期待地看着她。   叶青雨把这只金元宝抓住了,堆进小金炉里。   “谢谢。”她起身说。   所有的财气聚成的金元宝,都被她一个个地收起来。   她把商金炼仙炉紧紧地抱在怀中,绕过仍然蹲在那里的闾丘文月往外走。   她在闾丘府的会客厅里等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总算等到了要等的人,但现在她只想离开这儿。   她不喜欢这里,她讨厌今天的天气。   风吹得眼睛不舒服,头发簪得也很别扭,不知道踏云湖里新引的鱼种是否活泼,她该去晒一晒父亲的画。   “青雨,去哪里?”白歌笑追上来,关切地问。   是啊,去哪里呢?   父亲不会回家了。   凌霄阁里,没有叶凌霄。   叶青雨的脚步没有停下,可她的确没了方向。   她抱着那小小的炉子,就好像捧着自己的心。   明明满满当当,为何空空落落!   “文相隐居之地,不得擅自——”   轰!!!   所有阻拦的声音都被击碎了。   一个青衫玉冠的身影,几乎是以陨石坠落的姿态,砸进了院子里。   从四面八方涌现的人影,被跟出来的闾丘文月一只手就按停。   但这一切,对视的两人都看不见。   叶青雨抱着怀里的小金炉,看着面前的姜望。   姜望两手空空,那条仙舟被他停在凌霄秘地里。   看着完好无损的叶青雨,火烧云般的绚烂天穹,也逐渐散去了诸般异象,还归于澄澈。   “听说你来景国了。我……有些紧张。”姜望下意识地解释:“……莽撞。”   叶青雨看着他没有说话。   于是他也不说话了。   他只是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叶青雨面前,张开双臂,轻轻的、轻轻地抱住了她。好像怀中是一个脆弱的影子,好像生怕揉碎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抱着她,就像那年他从迷界逃离,她抱着他。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   对不起我没有带回你的父亲。   对不起我没有用不能自己去救他。   他们又同时沉默。   走出那扇门的时候,叶青雨只觉天地虽大,已不知何处为家。现在她住进了姜望的怀里。   她想她应该是感到了安全。   可是眼泪却下来了。   这辈子没有这样流过泪,它们不像是流出来,而像是眼睛里扎了个窟窿,像是汩汩的血。   她使劲地睁眼看这个世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但眼泪如珠,盖上了雨帘,叫她什么也看不清。就连怀里的小金炉,眼前的姜望,都变得模糊了。   “我们回家吧。”   她流着眼泪小声地说。   “我们回家。”   她呜咽着说。   姜望低头埋在她的发间,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我们回家。”他亦哽咽。   ……   闾丘文月静静地站在院落里。   看着长虹在天空逐渐消失的尾迹。   当世最年轻的真君,就这样带着她的外孙女离开了。   此去云国有千丈峰,万顷云,隔着一片天,和一条长河。以及永远不能再靠近的亲情。   “此去虽然遥有万里,没人会让他们等在门外。”白歌笑站在旁边说。   “府中事繁,恕不奉茶。”闾丘文月道。   “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白歌笑说道:“你现在觉得,叶凌霄配得上你的女儿吗?”   闾丘文月没有说话。   白歌笑也并不真的需要她回答,掸了掸衣角,转身离开了。   院子并不大,但着实空。   当初并未想着植树,如今也只有墙角几支杜鹃,不知何时被鸟儿衔来种子,倒也开花。   闾丘文月沉默地站着。   叶小花把女儿养得很好。养得非常好。   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就连悲伤,也是清澈的。并不拥有怨毒。   这足够多的爱,是她所不曾给予。   直到今天,她仿佛才明白,朝露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与之相爱——   她曾经一直以为,朝露所做的一切,都是对于她管束太严厉的反抗。   可是她严苛的爱呀,她遥远的理想,对于两个相爱的人来说……有什么可稀罕?   “陛下胜了!”   “陛下拖着一真遗蜕,去了玉京山!”   这些声音一早就响在她耳边。   此刻又回涌。   还有纷杂的脚步声,压低了的耳语声,急促的甲叶交撞声。以及越来越遥远的风声。   “元始府发生叛乱,前往弹压局势的云起尉遇刺!”   “冼将军被丢到和国边境!”   “陛下从玉京山回来了……诏您回朝,文相,文相?”   她听着清楚。但有时很近,有时很遥远。   她看到墙角的杜鹃,是血一样的红。   这时她才忽然意识到,现在仍然是春天。   夏天虽然近在眼前,却一直徘徊在眼前。   朝露离开的时候,也是在这时候。   春天真是个漫长的季节。   它在记忆里永远不能够翻篇。 第八十六章见信速回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座幽暗山洞中,只有钟乳滴漏的声音。   它把时间,敲进了石头里。   噗!   一口鲜血喷出来,迅速变成了黑褐色。其间碧芒如飞虫洄游,跃出这滩在空中就已经腐臭的败血,游归尹观的身体。   他穿着一条黑色的绸裤,赤裸着流线型上身,盘膝坐在森冷的祭坛中央,绿眸幽幽,目视着那团败血在空中散开,似渔网般张落。   这具在跳跃碧光中显出几分苍白的肉身,虽然肉皮紧致不见罅隙,但也如虫巢一般,任由无以计数的碧芒来回穿梭往复。   残留在体内的异种元力,就这样被驱逐了。   在夺得【万仙宫】传承之后,他的手段丰富了许多。   靠组建杀手组织来掠取修行资粮、从来无门无派的他,也算是有了颇为完整的修行传承。   当然咒术才是他的根本。像他这种常年行走于生死边缘的人,不会回头去走已经被淘汰的路。哪怕仙宫时代曾经出过超脱者,这也只是一种力量,而非选择。   敲碎这些古老传承,一点点吞为自己的营养,正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啪嗒!   败血落在地上,迅速将岩块腐蚀。   打出坑坑洼洼的一块“蜂巢石”。   早就镌刻在周围的咒纹,瞬间起了反应,腾起黑色的火焰画地为牢,将这块地方圈住,不使有任何力量的外泄或因果的联系。   尹观又小心地在黑火外部覆上一层碧光。   景国缉刑司大司首欧阳颉的手段,确实是非同凡响。他必须要给予足够的尊重。   不过是路过姬玄贞垂钓李卯的战场,放了个加油助威的烟花,就差点被揪出来打死。   提前做的那么多准备,能够发挥作用的寥寥无几。   的确是有一种老鼠遇到猫的无力感。   洞真和绝巅,看起来只有一步之遥,真正面对却是天地之距。   所以他在接这次任务的时候,就下定了决心,要借此砥砺自我,于生死之间搏命登顶。   在不得已的生死关头,很多人都不缺乏决死的勇气。   但在明明不需要拼命的时候,还去主动制造命悬一线的生死时刻——这样才能称之为疯狂。   这样才能体现远超于常人的对力量的极致渴望。   他若能成就绝巅,也不会继续跟景国人纠缠。而是会就地转身,先宰了跟他抢仙宫的田安平!正好大家也都在海上,不用绕什么路,顺手栽到景国头上,更是可以避免后面的麻烦。   欧阳颉已经是他最可能熬过去的对手。这等缉刑出身的修士,长于追踪寻迹、锁拿擒捉,在纯粹的杀伤上往往有所欠缺,不易造成毁灭性的伤害。   这也是他多年来与缉刑修士打交道的经验之谈。   若换成姬玄贞之辈,一拳就将他砸瘪,也别砥砺了,痛快一下就好。   只是……   在你追我逐的紧要关头,欧阳颉不知被什么干扰,一直钉着他的干天镜镜光也骤然松懈,他作为四处窜逃的弱势方,没有停下来验证虚实的资格,只能先溜为上。   没想到……真就这么溜掉了。   本该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登顶之战,最后虎头蛇尾的结束。   当然若依计划进行,战死的可能性远大于登顶成功。但生命不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绽放吗?   他对于成败的期待,胜过对生死的忧虑。   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他的决定,他也不需要无用的担心——   当然为他担心的人可能也不存在。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只会敲锣打鼓地恭送他走悬崖,还要高呼首领英明。   在一局景国为主角的大棋中,以一种并不成功的方式成功逃掉了,这让他略有些不习惯。   何曾有过这么好的运气呢?   接下来的事情就乏善可陈,无非是如过往一般,找个地方躲起来休养,等到风头过去了,也养好了伤,继续跑出来接任务。   把脑袋拴在刀尖上,就不得不走快一点。   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当然意外总会发生。   比如他准备的藏身之地,几乎全被景国人搜出来,设下不同的陷阱,他一一都避开。   比如……突然爆发的九宫天鸣。   在九大仙宫都已经得到传承的前提下,一座处于巅峰状态的完整仙宫面世,直接引发了仙宫时代的回响,令他那座还没怎么开始修补的万仙宫废墟,都参与到天鸣之中。   对一些人来说,这大概是仙人时代复甦的开始。万载沉寂之后,仙宫要再次横世。   但在尹观看来,这一声才是最后的挽钟。   诚然这些仙宫都有了传承,且都落在真正的强者手中。但只消看看这些公开持有仙宫的强者,就能明白仙人时代为何不可能重临——他们有哪一个是完全的以仙宫传承为修行核心?   凰唯真幻想成真,洪君琰角逐六合天子,姜望那座破仙宫就用个身法……   仙宫时代是得到了尊重的,但只被真正的强者视为养分而不是根本。   对于仙宫时代他并不关心,九宫天鸣再轰烈,于他没什么意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万仙宫的事情田安平很清楚,所以他也用不着隐藏。   什么一真道首、玉京山大掌教,是生是死他都不在意。   顶多就是空下来的时候会想一想,当初在九镇石桥逼问他的那一位,究竟是一真道内部的什么人物,会不会就是宗德祯。   但这也不是很重要。给不起价钱,什么人物都不可以。给得起价钱,什么人物都行。   真正让他在意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化身平等国护道人钱丑的叶凌霄,是如何确定九座仙宫都有传承,从而激发仙宫时代的回响,引出九宫天鸣?   要知道这些仙宫传承者,要么就实力强大无须隐藏。要么就躲躲藏藏秘而不宣。叶凌霄既然把九宫天鸣作为后手,必然是已经确定了信息——这是多么强大的情报系统?   诸如霸府仙宫、极乐仙宫,可是从未面世过。兵仙宫上一次出世都要追溯到旸国时期!   抛开这些。万仙宫在他之前从未真正传承。   关于他已经得到万仙宫传承的消息,除他之外,所知者只有楚江王、田安平,以及姜望。   消息是从哪边泄露?   这非常重要!   第二件事情,就是九宫天鸣之时,和他同在海外,几乎同时响应的霸府仙宫。   虽然这座仙宫之主,也第一时间隐藏了自我。   虽然他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   但他就是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感觉——那人是田安平!   他现在甚至觉得,他当时跟田安平二分万仙宫传承,田安平没有费力去争万仙宫的主体建筑,是因为其人本身就有一座仙宫,所以需求较低。   可惜没能成功登顶,现在要杀掉田安平,很不现实。   感觉也只能是感觉,暂时不能在田安平的尸体上验证。   至于叶凌霄的死。   他略有唏嘘,也仅止于唏嘘。   钱丑在楼约手上救了他一回。   他到海上来拼一次命,如此也算是两清。   最后一口败血吐出来,身上的伤势就算恢复了。   他抬起食指,轻轻一勾,便有碧光大手,探入地底,抓出一条早就囚禁在那里的玄纹巨蟒。此蟒头顶已经有鼓起的角包,精血丰沛,蛇眸凶恶,犹自挣扎不止——说起来这头角蟒异兽,也是楚江王找到的线索,他们两个亲手去捕捉。   碧光大手定空不动。   他的食指往前,平直如刀,在蟒颈轻轻一割,便割开一条口子。   然后凑上薄唇,一口长吞,将角蟒源血喝了个干净。   这时才算神完气足,意归巅峰。   顺手将干瘪的蟒皮炼为一张符咒,写上“仵官王”三个字,用硃笔勾圈,并指一抖,就已经点燃,习惯性地咒上一咒——在这种危险的任务之后,直接联系很不安全。仵官王万一已经被景国缉刑司的高手俘虏,就很容易暴露他的位置。   直接对仵官王发动诅咒就不同了!不仅更隐蔽,更安全,他还可以从仵官王的反抗力度、反抗方式,更精准地判断仵官王的自由状况。   熟悉的痛苦的闷哼声后,是仵官王迅速变得热情的惊喜的声音——“太好了老大!你还活着!还是这么强大!差点把我弄死!”   尹观把这张燃烧的符咒放在祭坛上,本人则从祭坛上走下来,又提起硃笔,在祭坛上加了几笔致死之咒,这样万一他判断错误,敌人神通广大通过这点联系追了过来,他也还能多一点反应时间。   做足准备之后,他才出声道:“家人们都还好吗?”   “都挺好的!毕竟大家都只是假模假样地晃了一圈,不曾正面冲突。”仵官王隐瞒了自己放虫的事情,实事求是地道:“我应该是唯一受伤了的那一个。”   “哦?你怎么受的伤?”尹观漫不经心地问。   仵官王幽幽道:“刚才伤的……”   “这属于因公负伤,回头让楚江王给你算补贴。”尹观直接道。   仵官王瞬间没意见了。秦广王是真的心狠手辣,也是真的大方舍得。   十方鬼鉴随后便张开,连接了诸方阎罗,算是任务结束后的例行会议。一般来说总结一下得失,展望一下未来,很快就散会。   仵官王、都市王、宋帝王、泰山王、阎罗王、平等王,一个个面具亮起。   代表卞城王的那一格里,停着一只恶孽的燕枭,深黑色的眸子,仿佛注视着人心,   代表转轮王的那一格,徒留枷锁之图形,代表现任转轮王佘涤生,仍在中央天牢的囚狱中,组织没有忘记他,一直在等他归来。   唯独是代表楚江王的那一格,一片漆黑。   “头儿,联系不上楚江王。”仵官王紧张兮兮地道:“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先待命。”尹观面无表情,取消了就地解散的命令,一把将面前的鬼鉴抹掉。   他和楚江王之间,自然有独属于他们的联系渠道。   尽管他从来不肯信任任何人,但在危险的生活里,的确有那么一个半个的人,成为了例外。   他进入了太虚幻境,以【曾青】之名,给名为【小月】的太虚行者写信——   “见信速回。”   就这样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随时随地能收到回信。   他坐下来想了想,又给【独孤无敌】写信:“帮忙看一下【小月】在不在太虚幻境里,最后一次进入太虚幻境是什么时间。”   又补充一条:“知道你心情不好,打扰了。麻烦你,很重要。”   【独孤无敌】的纸鹤几乎是立即就飞来,不仅详述了【小月】在太虚幻境里的相关情报,还加了一句,“怎么了?”   “没事。”尹观回信。   就此退出了太虚幻境。   祭坛上的符咒已经燃为灰烬。   他静静地站在祭坛旁边思考。   虽然他一直跟楚江王说,不要让我知道你是谁,不要考验我,不要丢弃杀手的职业素养。   但这么多年的生死冒险下来,楚江王又不曾对他设防,他对楚江王的身份,其实也早有猜测——只是一直不去猜想。   现在他很难不联想起来,在他决意参与海外战场时,楚江王的坚决反对。在他被追得上天入地时,欧阳颉的意外失手。   除了景国内部人员,谁能够在那样关键的时刻干扰欧阳颉?   起先他以为是景国的内部斗争,诸如一真道的反扑。现今在楚江王的失联下,不免有了清晰的想像!   只是……若真是楚江王影响了这件事情,阻止了欧阳颉对他的追杀,使他成功脱身。   严重一些来说,这是叛国之罪!   任是什么样的家世背景,也不可能保得住她。   楚江王现在必然已经被控制起来,甚至有可能已经被处决。   要如何确定楚江王的消息,乃至于在楚江王未死的情况下,救出楚江王呢?   凭藉地狱无门现在的实力,差不多也只够给景国挠痒痒……   尹观想到了两个老客户。   一个是一真道,一个是平等国。   前者刚刚被景国宣布剿灭,后者也切实地被景国当涮锅布来用,利用完了,也顺便打残了。   但一真道只是死了一个道首,平等国的三尊首领更是都还没有现身,都还有很强的实力可以挖掘。   他不是那种活得很累的人,在他的世界里,规则是用来囚禁别人,而不是约束自己。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什么人都可以合作。   楚江王必须回到地狱无门来,为此他不惜洪水滔天!   无论联系上一真道和平等国哪一个,都有很大机会在景国自以为已经风平浪静、甚至开始庆功的时候,倏而搅动风雨!   甚至两个一起上,更能掀起波澜,更有助于他浑水摸鱼。   若是这两位客户都不肯合作……   秦广王未尝不可以是一真道,未尝不可以是护道人。   借彼辈名头,也不需要彼辈同意。   借到了彼辈名头,就由不得彼辈不参与!   当然在一场真正的大幕拉开前,需要有一些前奏,甚至一场预演。   尹观赤足站在山洞里,绿眸放出癫狂的光色。   他又拂开十方鬼鉴,诸阎罗还在等他。   幽暗的山洞里,只有鬼鉴的光照。明亮的鬼鉴中,只有代表楚江王的那一格漆黑无光。   “有个大活儿。”尹观抬起嘴角。 第八十七章以笏为剑   一领云披从空中卷下,垂落在男人宽厚的背脊,像是那些已经服帖的过往。   曾经的故事,他不再言说了。往事的沉重,他都背负着。   他就这样落在御史台前的镜石广场上,让这【地鉴】,以及诸多御史的眼睛,监督着他的一生。   御史台总台建得雄阔威严,并无什么遮挡,高台华表,一览无余。   俄而,从地台那黑黝黝的兽口般的巨大门洞里,走出来当今大景帝国的总宪商叔仪。   一身干干净净的御史台官服,穿戴得一丝不苟。   眼睛只往前看,目不斜视。就这样与楼约相逢在台前直道。   这直道像兽口的舌头,也像一柄巨大的剑。   天光为楼约一人投下冗长的影子。   商叔仪的影子,则遁藏在门洞的阴影中。一同站立在其中的,还有排成两列,以笏为剑的一众御史。   大景帝国的第一支御史笏板,乃太祖亲削,许予总宪,令言己非。   “此言剑也,上刺天子,下割门兵,道国内外,无有不刺,无能避耳。”——《景略·卷一》。   整个天京城外城,在这里仿佛有巨大的分野。   楼约只身一人,气势更胜,负手而前,只道了声:“有劳!”   竟像是这么多人,都只为了迎接他!   但商叔仪并不避让,只定在那里,像一只新鲜的长钉。他是滔天权势之前的崎岖:“天都大员来御史总台,可不是什么吉利事情!”   御史台总台建立在外城,偏僻而人稀。闲杂人等不敢靠近,那些居住在天京核心区域的大景权臣,更轻易不会来此,来此多为御史台诏狱。要么送人来,要么被人送来——比如宗德祯伏诛后,第一时间被请来调查的镜世台首傅东叙。比如一起从镜世台提来的叛国案犯楼江月。   “吉不吉利要看对谁而言。强者恒运,弱者恒无吉。”楼约淡声回应,轻轻一抬眼皮:“我已经说……有劳了!”   今天站在这里对峙的两个人。   楼约理当有更大的自信。   商叔仪的总宪位置不算太稳。   当初宋淮为了给陈算补偿,为其谋划的就是这个位置。   商叔仪过于刚直,从来不留情面,自然给他留情面的人也没有。等他从总宪位置上下来,还指不定是怎样的世态炎凉。   与之相对的是楼约风头无两,身兼军机楼枢密使、皇敕军副帅,列名八甲。如今以中州第一真人的修为,一步踏为绝巅,更得天子推举,隐隐要坐上玉京山大掌教的位置!   说他现在是整个大景帝国里,除开天子外,说话最有份量的人,或许还要商榷。加个“之一”,则毫无问题。   他的一句“有劳”,算得上是给足了面子。   唯一可惜的是,他面前的左都御史,并不在乎。   “这里是御史台!你说什么?”商叔仪站得像御史笏板一样直:“楼枢使声音太小,本官听不到。”   “需要本座走近一点,再说与你听么?!”楼约一步前踏,踩至商叔仪面前,几乎与之只有一拳之隔,风一吹就要撞在一起。   这是极其危险的距离。   更关乎尊严和权力的碰撞。   楼约只是一抬眼,由这个名字所带来的恐怖压力,便如山海倾来。   站在商叔仪身后的那两列御史,几乎人人低头,不敢直视,更有下意识后退者!   唯独商叔仪站着不动。   他面不改色,平静地与这位楼道君对视:“楼枢使,你还不是真正的道君,就已经这样威风,令商某敬畏。但哪怕你已经是真正的道君,本官的回答也是这样——是的,你为何而来?直面本官,具陈此情!”   楼约沉默地看着他。   他也予以沉默地对视。   沉默像是一块压在人心的巨石,叫人逐渐地喘不过气来。   楼约已经意识到商叔仪是何等铁硬的一人,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当然可以不在意一位左都御史的权柄,但他的女儿楼江月,正在御史台中。   最后他道:“我今天只是作为一个父亲,来看自己的女儿。”   这无疑是某种程度的退让。   对于已经超凡登顶、即将权势登顶的楼约来说,几乎不可想像。   但商叔仪道:“你的女儿是叛国贼。”   楼约眉头拧起似要发怒,最后笑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这么不给我面子的人。”   商叔仪面无表情:“因为你已经很多年没有跟我打过交道。”   “过往这些年,乃至于今日,我有什么可以让御史台指摘的吗?”楼约反问。   “是啊,仅有的几封奏章,最多是说你的风仪——”商叔仪道:“可本宪看到你大摇大摆要往诏狱走,就忍不住想拦下你问一问。你凭的什么旨,要办什么公?楼枢使如此肆意,可见我御史台往日多么宽纵!”   楼约看了他身后的那些不敢抬头的御史一眼,又看向他:“你是想说这些人都没有你尽忠职守,还是说都没有你不通人情?”   “楼枢使,楼副帅。”商叔仪强调他的官职,明确他的地位:“如果要每个人都有面对你的勇气,那太为难他们。能有站在我身后的骨气,就已经是御史台的脊梁。”   楼约默然片刻:“我不明白商总宪为何对我有这样大的敌意。竟是以我为敌,要拔剑相对了。”   “仅凭你女儿叛国一事,我便该抓你来受审!但你身居高位,又正值陛下用你的时候,故此不能成行。”商叔仪严厉地看着他:“楼枢使,你不要以为你真的清白。”   “你想说我也叛国?”楼约眉峰耸动:“我楼约一步步走到今天,为陛下、为国家舍生忘死,做得只有比你商总宪多,不会比你商总宪少!我有什么理由叛国?退一万步说,我已经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景国之外还有什么能够吸引我?商总宪危言耸听,已经到了罔顾事实的地步吗?”   “不必论过去的功绩,也不用说什么可能性,讲什么是否有理由。丁就是丁,卯就是卯。”商叔仪眸光如剑:“我只看事实,只依法理。事实就是你女儿叛国,法理就是你应该接受调查而天子宽纵了你!”   “好个法理!”楼约沉声道:“天外围杀宗德祯之战,场上还有两个平等国余孽被控制,战后不知所踪。宗正寺卿竟然也没有把人带回来,总宪有什么头绪吗?”   若是处处秉公,事事深究,要不然去查一下宗正寺卿?   “不劳楼枢使费心,本宪已去函宗正寺!”商叔仪昂首直面:“在你来这里之前,宗正也已经对此做了详尽的解释——当时他专注于处理宗德祯的后事,只注意到那两个人飘到了战场之外。等宗德祯死后再分念去寻,已是不见踪迹。应该是被隐藏在附近的平等国高层救走。附近有一处星湮雷暴,不排除他们被卷入毁灭的可能。也说不定当时围攻宗德祯的那些人里,有人偷偷出手掩护。念及国内局势,再加上平等国已经不是主要问题,宗正没有继续追索,而是先一步返回天京。”   “如何?你还有什么疑问?”商叔仪看着他:“若你觉得宗正的解释不够合理,或者你这里还有什么关于他的疑点,欢迎你递交过来,本宪定当秉公处理,叫他一一交代!”   商叔仪比楼约想的还要硬,竟然真个逼得姬玉珉解释了!   楼约看了看天空,收回视线来:“那么本座想问一问——有关于傅台首的调查,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御史台监察百官,也被百官所监察。   傅东叙这样的大员,被请到御史台里来调查。   他提这个问题是理所应当。   也代表他打算在秩序之内同商叔仪交流,或者说“交锋”。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看谁就看谁,这附着他滔天权势之下的特殊,在御史台不被认可。   商叔仪今天站在这里,态度如此鲜明,无非是要明确一件事情——   即便是楼约,想要来御史台诏狱看他的女儿,也要循规循距才行。这不是他商叔仪点不点头的问题,也无关于任何人的权势,这就是御史台。   现在楼约在秩序下言语,商叔仪也给他秩序下的回答:“至少在干天镜波折一案里,傅台首的嫌疑已经洗清。”   “哦?他还有别的事?”楼约问。   “本宪并没有这么说。”商叔仪道:“傅台首已经回镜世台了,楼枢使若有疑虑,可以自己去问他。”   “也就是说,傅台首无罪?”楼约问。   “我不能说他有罪。”商叔仪道。   楼约严肃地看着他:“宗德祯前脚刚死,对一真道的清剿并没有说就此结束,傅东叙作为镜世台台首,在当前局势下有着极重的承担。你在没有致命证据的情况下,因为一点疑虑就将他调来问话,可以说眼中只有御史台这一亩三分地的成绩,完全无视整个景国的大局!”   商叔仪平静地对视:“本宪是御史台左都御史,监察百官就是本宪的大局,也是景国的大局。楼枢使,希望你走得再高,也不要忘了什么是你的根本。”   楼约继续问:“既然傅台首已经回去,那么对于小女的调查,御史台又进行到哪一步?”   御史台的职能是监察百官,并不真个具备天下刑权。更直白地说,此司对官不对民。   楼江月并不是官身,对她的调查,应该由缉刑司或者镜世台来展开,哪怕是让中央天牢来负责,都更理所应当。   说到底,御史台把楼江月留在这里,是牵扯到了傅东叙,本质上仍然是剑指楼约本人。   但傅东叙都已经走了,商叔仪又不能真个拿他楼约来查问,楼江月并没有留在御史台的理由。   楼约先说傅东叙,再说楼江月,正是挑明这件事情的不合理之处。   见这位楼道君如此清醒,始终不肯失态,也不真个犯错,商叔仪敛容道:“楼江月已经认罪。”   楼约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她已经认罪,是否该转交缉刑司了?或者中央天牢?”   在除开御史台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他总能见他女儿一面!   商叔仪定定地戳在那里:“楼枢使不好奇她认的什么罪么?”   楼约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就走:“欧阳司首那边,会有调令,敬呈贵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说因为她恨你!”商叔仪在他身后道:“她故意扰乱镜世台秩序,污蔑傅东叙为一真道徒,是想要引起你和傅东叙之间的矛盾,也是想以切实的叛国行为,嫁祸于你!楼枢使,你是清白的!虽然你女儿叛国,但你干干净净!”   楼约没有停留,大踏步离开了。   身后的晦影中,一名御史靠近:“大人,楼江月多次试图自杀,以及她暗中加入地狱无门,是十殿阎罗里的楚江王的事情……都不跟楼枢使讲么?”   商叔仪只是看着那渐远的背影:“从前这领披风都是虎啸山河,现在换成了这么干净的云披。”   这些楼约再清楚不过的事情,有什么必要再跟楼约讲呢?今天的楼约,是即将成为道君的大人物,高高在上,便要淡漠人情了。   他语气莫名:“我始终觉得那要更顺眼一些。”   “总宪。”身后的御史又问:“缉刑司的调令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咱们应该怎么做?”   “按规矩办事,咱们就应该规矩地把人给他。”商叔仪道:“只是这段时间咱们和皇城三司一起清查一真道徒,本宪公务缠身,你们不太能够联系得上。”   身后的御史很懂事:“但楼江月这等要犯,若非总宪点头,咱们断不能放人。”   他的面容,随着往前的小步,在门洞的阴影里逐渐清晰,却是出身顺天府的萧麟征。   “她元屠入命,杀念主宫。病发时是世间极致之苦。把她关在这里,不给她死囚,不让她杀人。我们不用做任何其它的事情,最后她什么都会说。”   商叔仪道:“但只有两天,最多只有两天,楼约就拦不住了。欧阳颉甚至会亲自登门。”   他叹了一口气:“常恨时不与我!”   “若能再拖延两天时间,应该足够了。”萧麟征道:“我看她痛不欲生,随时都会崩溃。”   “楼江月常年深居楼府,出来的机会不多,到我们手里更可能只有这一次。她背后隐秘极深,秘密背后往往藏着脏腻。当年的知情者无不讳莫如深,就连咱们御史台也只有只字片语,这恰是我们需要工作的地方。”商叔仪沉声道:“可恨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什么皇城三司,天都大吏,彼此袒护,不使澄清。道脉护着道脉,同门包庇同门,正是这样的默契,方才滋生一真道蔓延的土壤!”   “唯独是……”萧麟征想了想,最后还是道:“陛下将委楼枢使以大任,对他有几不设限的信任……”   商叔仪抬手向前,似在光中握住身前的直道。   这直道,多像舌中剑:“如果天子永远不会错,看什么都清楚,那就不必设御史台。同理,如果御史台永远和天子一致,那御史台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恰恰是楼约要走上那么重要的位置,我们才要苛刻地审视他!” 第八十八章桑榆未晚   榆钱缀满了枝头,像一只只审视的眼睛。   “娘亲,我没事。”   临淄城的春末,已经有叽叽喳喳的嘈杂。未至的夏,先一步赶来了燥意。   鲍玄镜语带无奈,看着在他身上捏来捏去的苗玉枝:“又不是孩儿一个人被关禁闭,朝闻道天宫里那么些人呢!没见谁有事儿!”   “这太虚幻境你可不能再去了。”苗玉枝抹着眼泪:“说关禁闭就关禁闭,一点都不安全!”   许是适应了孀居的生活,又或是因为宝贝儿子确实争气,她比前几年的状态要好了太多。如今云鬓牵钗,柳眉挂喜,很有几分晚春的熟情。就连掉泪,也是饱满的忧愁,流荡幸福的烦恼。   “这恰恰证明太虚幻境的安全。”鲍玄镜不以为然:“那景国是何等蛮横?若换了在其他地方,直接拿到狱中,先判后审,也不足为奇,你还能去哪里说理去?太虚幻境须不是他们说了算的地方,故还留得一些体面。”   “那也不能比坏呀!”苗玉枝愤愤道:“咱们可没吃过这种亏。你就在临淄待着,景国人还能伸手过来拿你不成?大罗山掌教过来拿人,都被军神拦下了!”   她不似前些年那样,对襁褓里的婴儿言听计从,如同行尸走肉。现在还会反驳甚至呵斥鲍玄镜,真正地拥有了【母亲】这个角色,这恰恰说明鲍玄镜已经适应了现世。   而她也已经从人格到命格,完全地受制于鲍玄镜。   在这样的前提下,绽开了属于苗玉枝的自由的人生。   用力量进行思维的控制,是相对偷懒的行为,在生机寥落的幽冥大世界随手为之便罢了,也不用管什么未来。   在现世降生之后,鲍玄镜开始使用“人”的方式。   比如爱,信赖,和责任。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修行?   “母亲此言差矣!”鲍玄镜一本正经地高声反驳:“男儿志在四方,岂能家中缩头?我此去朝闻道天宫,正是为了见识天下英雄!我将远航千万里,立名人世间,些许风浪想要阻我扬帆,那是万万不能!”   “说得好!好个远航千万里,立名人世间!”朔方伯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很快推门进来,颇是欣慰地看着鲍玄镜:“镜儿少有大志,当于天下鸣!”   又道:“玉枝,你修为不够,眼界不足,不要贸然干涉他。”   苗玉枝不敢反对,低头行礼:“知道了,父亲。”   又识趣地道:“我去厨房里看着汤。”   待苗玉枝走了,鲍易才看着自己的佳孙:“表演太过,腔调像背话本,是不是知道爷爷要来?”   鲍玄镜板着小脸,很是严肃:“爷爷,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这样说我娘亲?”   “为什么?”鲍易面无表情地问:“她做得不对,爷爷批评不得?”   鲍玄镜认真地道:“但是您说得这样直白,娘亲会伤心。”   他仰头看着鲍家的家主:“苗家本就不如我鲍家,娘亲都是谨小慎微过活。做儿子的若不敬重她,便没人敬重她。”   “说的有几分道理。”鲍易点点头:“爷爷下次注意。”   鲍玄镜这才嘻嘻一笑:“回爷爷先前的话——孙儿确实是猜到爷爷要来。孙儿突然被景国困在太虚幻境里,爷爷不可能不着急,这几天想必茶饭难安。得到孙儿出来的消息,定会第一时间赶来。所以孙儿想着,说些爷爷爱听的豪言壮语,免得叫我补功课!但也确实是孙儿的真心!”   鲍易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又问:“景国在太虚幻境里可有什么过分的事情?没人讯问你吧?”   “有姜镇河在前面顶着呢,上头还有一个太虚道主,景国能做什么?”鲍玄镜笑道:“只是禁闭三日,不许沟通外界,修行却是不影响的。他们也是急了!”   “小小年纪,懂些什么大国政治,就敢大放厥词,妄加评断!”鲍易瞪他一眼:“去朝闻道天宫前,爷爷怎么跟你说的?”   “多听,多看,少发言。”鲍玄镜背得一字不漏,连腔调都复刻,当然他也是一个字都没有往心里去:“我进了天宫,就跟个哑巴似的,姜真君敲到我面前来,我才放两个屁呢!”   “哦?”鲍易来了兴趣:“姜真君主动跟你打招呼了?”   鲍玄镜摊了摊手:“说什么机灵可爱,小时候抱过我,未来十年最看好我之类。”   鲍易倒是不疑有它,他本就自觉『玄镜吾孙,圣质天成,不输姜望、重玄遵』。当然,这些话他从来不会跟鲍玄镜讲。   此时也只是谆谆教诲:“对你姜叔叔要有礼貌,要处理好跟他的关系。既要亲近,又不能谄媚,他这种有资格顺本心的强者,本能地不会喜欢太世俗的人。也不要因为他表现得平和,就失了分寸,他其实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   鲍玄镜认真地听完了《前武安侯捕获手札》,才晃了晃脑袋:“听起来好复杂!跟人相处真是个大学问!”   “慢慢学吧。”鲍易微微一笑:“你需要庆幸的是,你生在鲍氏,值得你这样认真对待的人,这个世上并不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我希望更少一些。”鲍玄镜咋舌道:“因为这么跟人相处,实在是很辛苦!”   “那就要看你有多努力,能走到什么位置了。”鲍易不失时机地放出一份期许。   “我才八岁呢,也不能拿期许当饭吃呀!”鲍玄镜转动着机灵的眼珠子:“倒是您啊,爷爷,您才七十多岁,正是拼搏的年纪!”   鲍易哑然失笑:“爷爷还要怎么拼搏?”   鲍玄镜摇头晃脑:“孙儿不才,现今是临淄第一少——”   “你才八岁!小小年纪——好,你继续讲。”鲍易忍不住打断,但又在孙儿嗔怪的目光下退却。   鲍玄镜一板一眼地继续道:“听说博望侯夫人已经有喜,待这孩子生出来,定远侯是他叔祖,重玄风华是他堂伯父,姜镇河至少也是个干爹——我可比不过他!”   他眨巴着眼睛:“咱们还是对家呢!”   鲍易摆摆手:“放眼整个现世,似这等家世的也没几个。你盯着人家看什么!”   再者说,也不一定生出来个什么。万一又一个明光呢?   “晏大少也要成婚了。马上也要生孩子。”鲍玄镜扳着手指头数:“这孩子一旦出来,曾祖父是前相,外公是朝议大夫……嚯,姜镇河又是干爹。”   鲍易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们年轻人比的是家世吗?比的是自己!你看那姜镇河,可有什么家世?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哦。”鲍玄镜委屈巴巴地闭了嘴。   看着贤孙的小脸皱成一团,饶是鲍易这般的人物,一时也不免反思——是不是老夫真的不够努力,才让孩子这么没有底气?   你鲍氏已经一门三伯爷了啊。   想要进一步封侯世袭,非天时地利人和不可得。   再者那超凡绝巅的境界,是努力就能成的吗?!   “有些事情爷爷不方便跟你娘亲直说。”朔方伯颇觉心累,只想快点交代完事情,去转悠转悠,散散心,也看看有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   贤孙说得对,自己确实还是拼搏的年纪,能努力一把,就努力一把。   他斟酌着道:“听说她最近跟柳氏女交往甚密。你可以假装不经意地劝劝她,就说爷爷不喜欢扶风柳。你这样说,她的性子,自会与之疏远。”   鲍玄镜先是乖乖点头答应了,才问:“柳姨姨不好么?她这几年在临淄很是置了些产业,背后又有华英宫主……爷爷为什么不希望我娘亲同她往来呀?”   鲍易倒是不介意孙儿总问为什么,他很乐意教他所有能教的!当下便点了一句:“爷爷记得,你娘亲和温汀兰是闺中密友?”   鲍玄镜心底一惊,知道自己那个愚蠢的娘亲犯了什么错误,而他也灯下黑!   苗玉枝如何能既跟温汀兰是闺中密友,又同柳秀章走得近?   这两个人从性格、到处事风格,再到平时活动的圈层,都完全不同。   柳秀章现今常在风月场所,迎来送往,各路官商。温汀兰的活动范围,则都是些文人雅集,身边都是大家闺秀。   最重要的隔阂在于晏抚!   成年人的社交礼仪本是各论各的,这也是自己忽视了的原因——但不包括为情所困的女人。   虽然温汀兰那边是没什么问题。   但这岂不是最大的问题?   因为柳秀章的事情,温汀兰可没少闹过别扭。当初往晏家一坐,晏抚与姜望连夜赶往扶风郡撇清关系,这事儿可是在临淄传得广。   他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道:“因为柳姨姨和温姨姨关系不好,所以娘亲两边讨好,其实是两边都不讨好?”   “你暂且可以这么理解。”鲍易耐心地教孙子:“至于其它的理由,可以等你长大了再想。”   “我都八岁啦!”鲍玄镜适时地表现了一句天真,又天真地不经意地道:“对了爷爷,霸府是什么?”   “霸府?”鲍易严肃地看着他:“你从哪里知道?”   “我有一次听柳姨姨和娘亲讲,她一直在查什么案子,好像跟什么柳神通有关,然后就聊到了霸府什么的的,我没太听明白……华英宫主当时也在。”鲍玄镜很紧张的样子:“爷爷,我说错话了吗?”   鲍易猛地站起身来!   但很快又控制了情绪,轻描淡写地理了理衣领。   “没错,你没说错。”他摸了摸贤孙的脑袋:“这事儿藏在心里,不要跟其他人讲。”   朔方伯一生饱经风浪,亲手送走自己最后一个儿子,但是在仅剩的孙儿面前,仍不免表现出温情:“好孩子,你袭侯的机会,可能出现了……”   “爷爷?”鲍玄镜一脸懵懂。   他现在倒是愈发觉察小孩子的好处了,有些乐在其中。小孩子通常不会被警惕,能听到好多秘密,还可以有效装傻。   “好好补功课,爷爷回来检查。”鲍易拍了拍他,就此出门,行色匆匆。   “欸?还是要补啊?”鲍玄镜苦着小脸:“哎哟!”   鲍易都走了很久,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散去。   九宫天鸣,霸府仙宫,这不得分一杯羹?   说真的,这趟朝闻道天宫之行,亏到姥姥家去了!   曾经有一份丰厚的神只礼物,关乎现世神只的资粮,就放在他面前。   苍图神音讯全无,原天神如狗一只。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享用它的人!   可他却刚好被困锁在太虚幻境里!   景国也盯着,太虚道主也盯着,太虚阁员也盯着,他只能眼睁睁错过这一次。   就那么看着顾师义冲击现世神只又失败,看着原天神戴上诸神冠冕——换做是他,这一步不知有多么辉煌,岂会如原天神一般,最后还是枷锁自戴,局限在天马原?   他若是自由之身,有太多办法可以分一杯羹。超脱层次的神只资粮,哪怕只是分上一口,对于未来的道路,也是有绝大的好处。   他一口能吃出原天神那个废物几百口的效果来。   可是他完美错过。   这一切只是因为姜望建了座朝闻道天宫,说什么传道于天下,而他去装可爱扮天真,听了一堂课!   太昂贵的课酬!   时也运也。   都已经自道胎孕生,是货真价实的现世生灵了,冥冥中还有一种被天意针对的感觉。   怎么着,源海那一步走错了,难道弄成了天道庶子?   鲍玄镜揉着眉心,痛苦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铺开纸笔,乖乖地开始补功课。   在那不可观测、无法观想的意念深处,是一片浩荡无比的血海。   血海中心浪涛翻涌,浮现一座规模磅礴的尸山。   一只巨大的骨手,以托举的姿态探出尸山来!   掌心向天,五指如山。   那是巍峨的白骨神座!   在那白骨神座之上,一脸淡漠的鲍玄镜,神袍披身,岿然正坐。   “给我所有关于洗月庵的情报。”   他淡声吩咐:“重点是一个叫『玉真』的尼姑。”   又道:“此外,齐国以前有个枯荣院,给我枯荣院的相关情报。”   尸山之中,好几具完整的尸体,摇摇晃晃爬将出来,一个倒栽,一个个跃进血海中。与之相应的是现世之中,一个个正常生活的人,忽然诞生了某种使命感,产生强烈的求知欲,迫切的想要知道一些问题的答案。于是各自行动。   已经八年了!   以一位幽冥超脱者逐渐恢复的眼界,这八年的经营,已经胜过许多强者的一生。   在临淄城里,天子脚下,他不敢做得太过分。但该种的眼睛,早就一颗颗种下。   这一趟朝闻道天宫,总不能真个白去了? 第八十九章风起云涌   他奶奶的!这朝闻道天宫,总不能就这么白去一回吧?   钟离炎睁开眼睛,像个炉子似的往外出气,一肚子火在那儿腾腾地转。   原天神证得现世尊位了,仙宫都重现九座了,王马脸见真了,老万相衍道了,一群小瘪犊子上天宫出风头了……   唯独是他钟离大爷,什么好事没捞着,白白被关了三天!   最可恨的当然是景国人,竟敢关钟离大爷的禁闭,可知献谷之主、大楚第一天骄的三天,有多么珍贵?尤其可恨的是,竟然不关其他太虚阁员。   这不是帮斗小儿绊他的脚,给斗小儿追赶他的机会吗?   其次可恨的是姜小儿,端坐天宫,传道诸天,风光都占尽。   他都不计前嫌,不耻下问,结果这厮答了个什么?谁不知道绝巅能打洞真啊?用得着你姜小儿讲?啥也不会就别学人讲课!   最后就是齐国那个小崽子。说话也没个把门的,没大没小,一点都不懂得尊重人。   可恶!   此朝闻道天宫三大可恶也!   钟离炎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气了几个时辰,而后翻身而起。他是个想到什么就要立即去做的人,怒火不抒心气衰,此恨不报非君子也!挂上重剑,推门就走。   门外刚好杵着个老头子。   钟离炎第三讨厌的那个族老。   第一讨厌和第二讨厌的都已经被他打发养老去了。   “欸等等——”第三讨厌开口。   “我爹呢?”钟离炎打断他。   第三讨厌很警觉地往后挪了几步:“族长随时会回来。”   嘭!   下一刻他就已经挂在了墙上。   “也就是说他不在。”钟离炎拍了拍手:“我的事情你少管。”   小时候老爹奉行全方位无死角的殴打教育,有时候实在人在外地赶不回来,也要让人代打。家族里这些个老头子,谁对他伸过手,谁告过他的状,他一个也不可能忘了。   就这样昂首挺胸,十分骄傲地往外走,在院外碰着了一个安安静静的小屁孩——   章华台的诸葛祚,翎帽繁服,穿得像个小巫师似的。一本正经地坐在门墩上,捧一本很厚很大的书在看。   钟离大爷其实是个有学问的,文章写的四平八稳,也读过、背过很多书——曾经背错的每一句,都会化作身上的鞭痕。   所以他现在很讨厌书。   连带着看这个小屁孩也不顺眼了。   “里面什么声音?”诸葛祚探头往里看。   钟离炎一步跨出来,顺手把院门带上了:“关你屁事?”   诸葛祚吃了个闭门屁,却也不恼,毕竟钟离炎在楚国也算是名声远扬,来见他多少要有点心理准备。   “这次的事情,贵宗的家老想必也已经跟您说清楚了。”   小小少年“啪”地一声,把手里的那本大书合上,塞进了储物匣,很是随意地道:“那咱们就走吧——欸,请等等我。”   他撩起繁丽的巫袍,紧着往前追。   钟离炎向来风风火火,都已经往外走了很远,这时猛地停下脚步,等他追上了。“小屁孩,你今天是特意来找我?”   他双臂抱胸:“是拜师啊,还是求学啊?”   “钟离大人莫要玩笑。”诸葛祚性格比较正经,尤其今天自觉身担重任,故而一板一眼:“这次是爷爷交代下来的事情,特意叫我请您随行帮忙……咱们这就出发吧!最好不要耽误时间。”   钟离炎轻蔑的下巴放了下来,他再怎么狂妄放肆,也不能轻忽诸葛义先的交代。   拳打星巫,脚踹福王,那是下个阶段的事情。   “你爷爷?”他问。   “事情我已经跟贵宗家老说过一遍,再不赘述。”诸葛祚年纪虽小,已独立处理过很多重要事情,相当有条理:“具体的行动章程,咱们可以在路上——”   “再说一遍。”钟离炎打断他:“我想听听你是怎么讲的。”   诸葛祚叹了一口气:“看来您没给贵宗家老讲话的机会。”   打老的欺小的,你是一点儿人事不干啊!   钟离炎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诸葛祚及时捧出一张券书,递送过来:“有关这次任务的所有细节,乃至于相关调令,都在这个上面。您有什么不清楚的,请随时问我。”   钟离炎接过来扫了两眼,便眉开眼笑:“要去齐国啊?”   他虽然年少有为,毕竟也超过了二十岁。超了一些。   若真把鲍玄镜揍一顿,难免会被人嚼舌根,说什么以大欺小之类——他是个要脸的,都准备蒙面去干。   但如果是诸葛祚和鲍玄镜打起来了呢?   他去劝架,不小心推鲍玄镜一个屁墩儿,也是很合理的吧?   他教导两个小孩子不许打架,一人鞭一顿屁股以示惩戒,也相当公平负责吧?那什么朔方伯还得谢谢他呢!   诸葛祚虽然聪慧,也完全想不到面前这位武道真人在乐呵什么,只严谨地道:“具体地说,咱们是去东海。东海现在虽然几为齐国实控,但海疆乃天下之共守——”   “好好好。”钟离炎惯来不耐烦听人说教,更何况面前还是个小屁孩,当即打断了:“那就出发吧。这次行动,你就老老实实跟着。本大爷带你吃香的喝辣的,把事情办得妥妥的。”   诸葛祚踮起脚尖,仰头看着钟离炎,小小的手指在那券书上划过一列字,上面写着——   “请钟离炎将军予以配合。”   钟离炎的拳头硬了。   观察着他的脸色,诸葛祚识趣地道:“谁配合谁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办好,咱们商量着来嘛。”   钟离炎面无表情。   诸葛祚只得再次退步:“钟离大人德高望重,修为高绝,我肯定是要多向您学习的。”   钟离炎这才咧嘴:“新鲜的脑瓜子就是转得快,知道这次任务是靠谁。你能跟我一起出任务,算你享福了!要换成斗家那个妒贤嫉能见不得聪明人的,指不定要怎么欺负你!”   诸葛祚礼貌地微笑,像是同意,又像是不同意。   斗昭狂归狂,可从来都是对老的狂,从不欺负小的——他眼里根本没有小的。   诸葛祚蹲在地上,拿出一堆战车零件,在那里认真地拼。   楚国对战车的研究是天下之先,他手里的这一辆,就是今年刚出的最昂贵的那一种。平时养护都要分开好些个部件,每个部件都要用专门的养护膏。   此去山长水远,他打算在路上看会儿书。   “那么麻烦!”钟离炎把这规规矩矩的小屁孩脖颈一提溜,便拔空而起:“出发!”   诸葛祚在空中一惊:“啊!我的车!”   钟离炎理都不理他:“先放那儿,又不会丢!”   诸葛祚无奈地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又是一睁,眼睛瞪圆了:“欸,怎么来了章华台?”   “搞两匹龙马出来吧!”钟离炎笑眯眯道:“咱们代表泱泱大楚,出门须不能寒碜!”   诸葛祚脑子嗡嗡的:“怎么搞?”   钟离炎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从小在这儿长大,你说呢?”   诸葛祚叹了一口气,认真地跟钟离大爷讲章华台的规矩,讲龙马是多么贵重的坐骑,是如何管制严格,有几层关卡,都是谁在负责,是怎么的不容易调动。   钟离炎只道:“你这不是都摸清楚了么!?”   大手一松,诸葛祚便直线下坠,轰砸章华台。   “我那匹要公马!”钟离真人的声音,紧紧贴着他的耳朵,震得他耳朵嗡嗡地响。   诸葛祚起先还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到后面就只剩下“公的母的、公的母的”……   ……   ……   “平等国里有母的吗?”仵官王优雅地对镜扑粉。   铜镜映照的角落里,林光明一脸的生无可恋。   又在仵官王嫣然回眸的时候,变成阳光正直的笑容。   “有的大哥。”都市王严谨地道:“据我所知,赵子和卫亥都是……母的。”   他憋了一下,才把那个“母”字逼出来。   作为一个良知未泯的正义人士,他很难视人如猪狗,简单地用“公母”替代“男女”。   根据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他认为他的好大哥已经到了某个蜕变的关键阶段——最开始是在不断更换尸体的过程里,丢失了身份认知,后来丢失性别认知,现在连种族认知也在丢失。   估摸着过不了多久,这位好大哥就有可能变成一只猪或者一条狗。   想到以后会是一头呼噜噜的大肥猪和自己一起出任务,同进同出,甚至同住同食……   林光明就一阵恶寒。   他在密不透光的房间里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有时候真的挺无力的,好想晒晒太阳。   “赵子太出风头了,过于显眼。”仵官王含了一叶胭脂,娇滴滴道:“那么从现在开始,我是卫亥了。”   你把最后一名占了,显得我多不低调。   林光明张了张嘴,终是没有骂出声音来,笑道:“说起来……老大不是已经跟平等国的圣公谈好了么?为什么咱们还要打着平等国的旗号做事?”   “第一呢,老大未必真的跟圣公谈好了,只是唬我们卖命也说不定,反正最危险的活儿是他去干,咱们兄弟到时候看情况呗。”仵官王慢慢地抿着胭脂:“第二呢,就算谈好了,也还是要平等国在前头顶着的。为了防止他们出工不出力,咱们得帮帮他们。”   他动作悠悠,声音也悠悠:“贤弟,你是谁?”   林光明叹了一口气,取出一张戌狗面具戴上了:“褚戌吧。”   仵官王娇笑着戴上亥猪面具:“真讨厌,他们的面具可没咱们的好看。”   林光明不太懂他骄傲什么。   地狱无门还在玩法器面具的阶段,平等国都是直接改头换面,不是那种简单的改形易貌,是直接替换身份,掩盖人生。   这也是平等国成员普遍有另外一重阳光下的身份,而地狱无门成员无论戴面具摘面具,通常都只能活动在阴影里的原因。   “好了!”仵官王戴好了面具,还簪上一朵红花,才道:“咱们该干活儿了——把床底下那两个人拖出来吧。”   哗啦啦。   吱吱吱。   海景客栈外的海浪声,和棺材板在地上拖行的吱吱声,产生了奇妙的交响。   一只手抓着棺材往外拖的林光明,莫名很有杀人的欲望。宰掉仵官王,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吗——他不由得想。   秦广王要带着地狱无门找景国的麻烦,但不去景国找麻烦。   甚至不会去中域。   地狱无门的风格是在刀尖上行走,不是直接用刀抹脖子。   那么就有一个很好的选择——   景国先前在海外撒开的巨网!   如姬玄贞那般的强者,自然是拍拍屁股就离开。代表景国在海上铺开的缉刑司、镜世台、中央天牢诸司混杂队伍,却不是说撤就能马上撤离的。   别的不说,赶路也要时间呢。   这就给了地狱无门机会。   恰恰地狱无门众阎罗也都没有走,还在海外避风头。   先前只是虚张声势,并不真正参与景国猎杀平等国的大事件里,才让这些个狱卒、镜卫、捕快在海上追得鸡飞狗跳……现在来真的试试看!   被装进棺材里的缉刑司执司和镜世台镜卫队长,就是两位阎罗牛刀小试的结果。   现在和之前的海上局势已经不同。   你景国为殷孝恒之死要说法,追猎平等国暴徒的时候,诸方都保持沉默,齐国也任你在东海如入无人之境。   现在你景国趁各国一个不留神,把一真道拔掉了,还想在东海如入无人之境!   怎么着,靖海计划成功了啊?   东海现在姓“景”?   齐国不可能在自己的实控地盘,反覆给你景国面子。因为齐国也是要面子的!   姬玄贞现在再大摇大摆杀进东海抓人试试?   姜述不大耳刮子给他扇回去,枉为东天子。   地狱无门选择在海外找景国的麻烦,还有一个原因——   如今距离景国势力真正退出近海群岛,并没有过去太久。齐国对于盘中之餐,也是比较注意吃相,近海总督叶恨水本身也是个相对斯文的人,所以他们吞纳诸岛的动作并不快。   虽然诸方都已经默认东海是齐国的实控地盘,但齐国对近海群岛的掌控,也还只是在扩张影响力的阶段,没有真正如齐国内地那般管控严格。   这也就给了如地狱无门这般的组织,一定的行动空间。   再者近海群岛之外,还有广袤的外海,更别说沧海之前那般混乱危险的海域。   在诸强越来越体现存在感的现世,海上已是不可多得的风云地。最适合滋生阴谋诡谲,掀起血腥争斗。   “天京缉刑司南城执司陈开绪,对么?”   戴着亥猪面具的仵官王,在棺材前蹲下,手指间翻出一柄小刀,笑吟吟地割下去:“卫亥向你问好。” 第九十章活筑   血色的棺材里,躺着两个并排的赤条条的人。   一个是镜卫队长,一个是南城执司。   “皇城三司”成员以如此亲密的方式贴在一起,但仵官王只向其中一个人问好。   小刀在空中经行,几乎只有寒光一缕。利落地片下一块薄肉,拎在湿冷的指间微颤。   可怜的镜卫队长闷哼一声,却动弹不得,只能将所有的痛苦,都宣泄在肌肉的抽搐里。   执司陈开绪圆睁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只亥猪面具。   仵官王小心翼翼地将纤薄的肉片在他脸上铺好,像在为他妆点:“你可以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这世上从不缺少不长眼的人,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景国仍然屹立在那里。挑衅景国威严的人,从来没有谁能落得好下场。”陈开绪恨声道:“落在你们手里,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中央帝国会替我言语!”   “硬气!”仵官王小夸了一句,又割了旁边的镜卫队长两刀,自顾自地继续道:“你认不认识一真道的人?或者说……你是不是一真道?我们有个合作要谈,可惜一真道自从道首消亡,就已经联系不上了。”   “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陈开绪盯着他:“这也是你们的下场!”   “好,你错过了一个机会。”仵官王笑着又割了两刀:“我决定再给你一个机会——能不能劳烦帮个忙,引见一下徐三?我们平等国对他很感兴趣。”   涉及到南城司首徐三,那就不是简单的挑衅。   陈开绪不再开口。   旁边的镜卫队长只是不停地抽搐,在剧痛之下无法自制。   景国这么强大的国家,自然少不了忠臣良将。仵官王也不以为意,只慢慢地片肉:“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他动作优雅,仿佛把棺材当成了餐盘,就这样进行餐前的仪式:“你不再是你身体的主人,你控制不了你自己。”   “你会把这些肉,一片片吃掉,直至你旁边的这个人,什么都不剩。”   “你完整地吃下了你的国人。而永远无法剖证你的清白和骨气。不能再这么骄傲地躺在我面前,自觉在与邪恶对抗。”   仵官王用最平静的声音,说着最残酷的话,小刀的刀尖,抵在了那名镜卫队长的眉心,眼睛却低下来,妩媚地看着陈开绪:“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卫亥心善,怕从此忘不掉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温柔,而刀尖越来越往下:“现在告诉我,蘸这几片肉,要用一点点脑髓吗?”   陈开绪恨得眼珠子都要爆裂!却恨恨地闭上了。   “你不是一个合格的赌徒。”仵官王温柔地笑着,手里的刀子明明在片肉,却也一寸寸割掉了陈开绪的精神防线:“你甚至无法用同僚的命运,为自己的勇气加注——”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突兀地探进棺材里来,闯入这几乎凝固的暧昧氛围,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刀尖。   仵官王扭头看过去,看到的是一张戌狗面具。   “你也要玩?”他问。   从来他得肉身,林光明得魂魄。他玩完了,才轮到林光明。   今天的贤弟,着实有些心急。   “大姐——”林光明用一种良劝的语气:“现在这样,太残忍了。”   仵官王眯起了眼睛。   他闪电般地把小刀从林光明指间拔出,又闪电般扎落,一刀扎进陈开绪的耳朵!   在喷涌而出的鲜血和瞬间湮灭的惨叫声里,棺材里两人的耳识被短暂杀死了。   他才说道:“贤弟,自从顾师义死后,你就变了。”   “以前什么正义啊光明的,只是嘴巴上说说,现在……竟然还动起手来。”   他站起身,用两根手指捏着小刀,乜着林光明:“怎么,你也想当义神?”   地狱无门的一众阎罗,在晋王垂钓的海上战场,走了个过场。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台下做看客。   轰轰烈烈的顾师义之死,几乎是在他们眼前发生。   要说顾师义的牺牲,能给地狱无门这群杀才造成什么道德上的冲击……那必然是不存在。   但在修行道路上,却是确切地开辟了新天!   顾师立义,原天护道。   这是一条清晰可见的超脱之路。   古来鬼神不分家,这义神岂不是林某人最明朗的路?   谁不可以行侠仗义?谁不能够除暴安良?   有好处的事情,谁不愿意干!   我本就是侠骨柔情、仁爱知礼、国家栋梁、正直之士,我本就是……光明的人生啊!   倘若顾师义的事迹,在他儿时就发生,义神的道路,早早就铺好。他林光明一定是世界上最侠肝义胆的人。   可惜一路行差踏错到如今。   林光明非常清醒地知道,只要他还身在地狱无门一日,此路就绝无可能。   虽说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可身边有仵官王这个好大哥,身后有地狱无门这个爱好和平的组织,屠刀如何放得下?   “瞧您说的,大姐!”林光明灿烂地笑着:“想想又妨什么事?超脱之路,您不想么?”   仵官王也哈哈哈地笑:“我做的义事,他们认吗?”   两个人都笑着看彼此,温情脉脉,而没有更多的动作。   说到底,秦广王这次太疯了点。景国发起狠来,全世界都绕道,他却要带着地狱无门,在这时候捋虎须,颇有一种拉着全世界一起死的疯感。   这让两位忠贞之士,也萌生了跳船的想法。但又彼此制约,既怕对方出卖自己向首领卖好,也想着捞一把再看看。   真心的目光,在彼此的要害上流淌。   最后是林光明道:“这人的意志已经崩溃,可以承载咒力了——大姐,还是不要耽于享乐,误了首领的事。快点把这个人搭了祭坛,把田家人的血,抹在剩下那个人的刀尖上。”   秦广王领导下的地狱无门,要在海上作乱,搅得洪水滔天,当然不会放过霸角岛,让田安平舒舒服服地修炼。   他们两个袭击过霸角岛,手里的田氏藏品非常丰富,随随便便就是一起完美的栽赃。   齐国不满景国在海上肆无忌惮,斩雨统帅田安平派人给景国一个教训。又或者田安平蓄意引起两国纷争,以期为自己谋私利——这都是很合理的政治走向。   “刀尖上抹血也太不走心,嘿,我有更好的办法。”仵官王没了磨时间的兴致,一把将那些削好的肉片,塞进陈开绪嘴里,给他牢牢地堵上,以此封住他的怨恨。而后便将这人拎出血棺,丢到林光明手里:“你来搭祭坛。我来处理这个人。”   林光明单手将陈开绪按在地上,稍一发力,竟有岩浆沁地而出,在陈开绪身上流淌,交织错横,瞬间凝固成石台。   古拙肃穆的祭坛就此成型,景国缉刑司的执司活筑在其中!   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死,包括干天镜镜光在内的很多景国方面的探查之力,都会在掠过这里的时候,因他是“自己人”而错过。   林光明默默分析着这座祭坛的效果,眼睛却一直看着血棺里,他观察着仵官王的动作,也不断补充对于仵官王实力的认知。   还贴心地提醒道:“这个镜世台的好像有话要说。”   “我最不喜欢听镜世台的人说话。”   仵官王无视了棺中人的抽搐,用刀子剥了两下,从他体内取出一张圆镜状的镜牌,略看了看,便丢到一边去。   这面镜牌反面刻写“拾叁队”,宣示持牌者的归属。正面光照一晃,即现“蒋南鹏”。   盖因一真道在中央帝国内部根植甚广,几乎无处不在。   即便是景天子,也无法明刀明枪地剜疮,只能以剿杀平等国的名义,来突袭式地开启这场对一真道的战争。   为了防止泄密,也让一真道难以成建制地串联,诸方都是联合行动,眼睛盯着眼睛。就连皇城三司,也都是绞缠在一起,不允许某一司单独作战。   譬如此次晋王姬玄贞主导的海上战场,景国在充足的顶端武力之外,还撒开了一张捕获敌踪的巨网。   陈开绪作为执司带一队人,蒋南鹏作为镜世台第十三队队长带一队人,再加上中央天牢的一队狱卒,这才是景国这次在海上行动的一整支队伍。如此最大程度上压制了一真道的反扑,总不可能三支队伍全是一真道成员?   仵官王和都市王就是盯上了这样一支联合队伍,干净利落地把其他人都解决掉了,这才留下陈开绪和蒋南鹏两人,来展开下一步行动。   仵官王爱憎分明,当初他被抓到中央天牢,镜世台就出了很大的力。   所以他不给蒋南鹏说话的机会,只跟陈开绪谈合作,至于中央天牢的那些狱卒,更是早就做成了藏品,连剩到现在的机会都没有。   此刻略微记了一下名字,便探指扣进蒋南鹏的脖颈,将他的血管拔出来,像捉着一条藤蛇,直接摁住了,扎进棺材底!这一瞬间仿佛连通了某处位置的空间,那根血管疯狂地扭动起来,不断膨胀又收缩,仿佛呼吸般,整体颜色也变紫又变青。   蒋南鹏满面青筋暴起,眼睛猛地瞪圆!又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眼睛缓缓闭上了。   “你做了什么?”林光明问。   “将好几份田氏族人的血,填进了他的身体里。”仵官王笑了笑:“等这些血液消融后,联系就更深刻,因果缠命,身血如一。就算是田安平,也分不清是不是他田家人干的。”   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解说着,随手将这口棺材合上,连人带棺丢在了祭坛上面:“劳驾再垒一层。”   林光明循例为之,将这口棺材,也筑进了祭坛里。   “你说首领让我们筑这座祭坛……是干什么用的?”他随口问。   这祭坛的规格范式,都是严格按照首领的要求修筑,他只能私下揣测,但无法确定。   “我不知道,我建议你也别想知道。”仵官王似笑非笑。   “首领说,筑好祭坛就立刻离开这里,不要再干扰它。”林光明道。   “首领有命,岂敢不从?”仵官王扭动着腰肢,先往外走:“那咱们撤吧,都别回头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吱呀~   他一把推开了门。   ……   ……   门开门关了无数次。   楼江月从来没有抬头看。   她知道她不会见到想见到的人。   尽管她已经意识模糊,神魂在崩溃边缘。求生的本欲、人在黑暗中企盼阳光的本能,让她有不由自主的期待。   但那种自灵魂深处沁出来的寒冷,还是在提醒她——不必了。   不必有期待,不必再留恋。   “楼枢使,令女就在里面。”   “有劳大司首,还要您亲自去御史台一趟……”   “这是缉刑司本该接手的,让一个父亲去看一眼他的女儿,也是法理之外应有的温情。”   “大司首兼情兼理,楼某不胜感念。”   “有句话我可能不该提醒——我知道她很痛苦,但无论如何您不能在这里将她的痛苦结束。”   “大司首放心,楼某不会做出让您为难的事情。”   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而后是脚步声。   楼约的脚步声总是匆匆的,又很坚决。有走不完的路,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心。   楼江月不得不睁开眼睛,因为那个高大的人影,已经走到了面前来。   在烈火灼烧般的意识碎片里,投下一片凉荫。令她几近溃散的意识。有一线短暂的清明。   她就在这短暂的清明里,又闭上眼睛。   这是她清醒的决定,无言的回应。   但手上的镣铐,就这么解开了。   就像她的意志从来不能改变什么,她的人生根本不由她自己决定!   她从刑架上滑落,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倒在地。   可是她在地上抽搐着像一条蛇,挣扎着,扭曲着。   她探出手爪又收回。   杀……   杀……   心底的杀念不断冲击脑海,她发了狂地想要杀死一切活物。也包括面前的——父亲。   高大的父亲站在那里沉默着,纤薄的女儿躺在地上蜷缩着。   他们都倔强地不发出声音来。   世上最残忍的亲密战争,就是考验谁更冷酷,谁更不在乎。   父母永远不会成为胜利者。   楼约将手探进一团混洞里,从中扯出一名还在挣扎的死囚,摔在她身边。   像是将一杯甘泉,放在即将渴死的人面前。   可是楼江月不饮。   她蜷缩着身体,不让自己动弹,死命地咬着牙,咬得嘴唇都乌了!   咬得眼睛都翻白,身体也开始僵直。   她的呼吸紧促,又渐渐消失。   而那白茫茫的眼瞳,一霎变为疯狂的红!   这一刻她终于失去了钳制,一下子翻身而起,扑在那满脸恐惧的死囚身上,双手掐住其脖颈,用力之巨,以至于十指都嵌进了血肉里,就这样生生地将这刑囚掐死了!   死囚僵硬在那里。   她眸中的血色,这才逐渐褪去。   她一瞬间恢复了清醒。   沉默地松开双手,独自坐在尸体边。   惨白的面上没有表情,而苍白的十指鲜血淋淋。   她在御史台诏狱里苦熬的那些天,没有妥协过一次。她在意志崩溃的边缘,都没有允许自己出手。   可就是这样一个拥有如此恐怖自制力的人,却只能一次次沦陷在彻底的失控里。   这是一种怎样的残忍?   楼约张了张嘴,本来想要说些什么。   比如你要害死你姐姐你父亲,害死整个楼氏吗。   比如你这样做意义是什么。   但就这样沉默地熬过了很久,他最后只是问:“为什么你不想活了?” 第九十一章江月何年初照人   嘀~嗒!   血珠从指尖滴落,砸在地面的声音很清晰。   像是屈指叩心门。   但这个问题实在讽刺。   “你还要问为什么吗?”楼江月定坐在那里,像一刀被镇在冰库里的冻肉,从里到外都散着霜气,而本身早就死去:“我什么时候想活过?”   如果可以自杀,她早就不存在。   可是楼江月永远无法杀死自己,一旦她真的要将这念头付诸实践,元屠就会主导她的意志,令她在杀戮之中清醒,在血腥之中觉悟。   而“觉悟”的代价,过于沉重,是她养了很多年的猫,是养了她很多年的奶妈……以至于她不敢再触及。   “至少……有一段时间。”楼约有些艰难地道。   楼江月没有说话。   “昨晚我看了一整晚的月。”楼约的声音很复杂:“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希望你把一切都告诉商叔仪。可是你竟然扛住了。”   楼江月的声音却很单调,单调得只有冷漠:“告诉他什么。”   “说我不配做你的父亲,说我该死。”楼约难看地咧开了嘴:“说现在的应天楼氏家主、皇敕军副帅、军机楼枢密使……曾经通魔?”   这句话若是传出去,顷刻叫整个中央帝国大地震!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天都大员,无一人能坐稳!   但这样恐怖的惊闻,毕竟只在缄声不传的囚室里响起。   寂寞无人听。   “你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楼江月用鲜血染红的手指,在地上无意义地涂抹:“又或者换个问题——你这么急着从御史台里把我调出来,是真的担心你的女儿呢,还是担心我真的说些什么?”   楼约垂下眸光。他仍然站在那里,仍然高大,但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很多。   “我不知该让你解脱,还是以爱的名义让你继续受折磨。”   他扯了扯嘴巴:“最可悲的是你的问题,我确实分不清。江月,你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你留着问别人吧。中央帝国会给你一个公允的回答。”楼江月始终漠然:“应天楼氏家主、皇敕军副帅、军机楼枢密使……或许还要加上一个『道君』?”   楼约这样的人,怎么会被“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困扰?   他困扰的是他的女儿怎样看待他。   可是他也分不清,这种困扰,究竟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爱。或许它们本是一种东西吗?   而他只是问:“这些天你都在狱里,怎么知道……道君?”   楼江月看了他一眼:“听说宗德祯死了,你刚好选择在这个时候登顶绝巅,欧阳颉又这么给你面子。”   “你还是这么聪明。”楼约道。   “现在说你通魔,更没人会相信了。”楼江月似笑似嘲:“况且你迷途知返,又得天子这样信重。”   “但商叔仪会证实这一切,也会结束这一切。”楼约说。   商叔仪那种矢志纠正一切错误,并且以此为道的人,不会因为天子都帮忙遮掩,就假装一切不曾发生。也不会任由时光冲刷真相,他是一定会把盖子掀开的。   “你真的舍得你现在所拥有的,和你即将要拥有的吗,楼大人?”楼江月问。   “如果舍弃什么能够让你恢复正常,我不惜所有。”楼约看着她:“如果一切能够重新开始,我不会让你变成这个样子。江月。”   “那怎么办?”楼江月的眼睛静而无澜:“让姐姐变成这样吗?”   楼约沉默了。   沉默是言语的霜。   当初元屠入命,被他逼出命数,却又落在血脉,他必须要在两个女儿中间选一个。他选择了让妹妹来承受。   这是今日一切痛楚的根源。   他想的重新开始是不用再做选择。但楼江月的痛苦是——“为什么是我?”   如果重来一次,这个父亲又会怎样选择呢?   “你现在最好的选择是杀掉我。”楼江月看着他说:“杀了我,过去就永远停在过去了——让我活到现在,是你人生最大的错误。”   “……让你变成这样才是。”楼约说。   楼江月一时没有说话。   谁能想到呢?曾经供奉过诛魔盟约的人,却在天外的历练中,和七恨魔君成了朋友,一度把酒言欢,引为知己,高歌彻夜!   那份友情或许是真实存在的。最后七恨魔君花费巨大代价,给楼约种下元屠之命,想接引他到万界荒墓,成为天魔,甚至是八大魔君外的第九魔君。   他以超卓的意志和力量将元屠驱逐,但这份悲剧,却传递于血脉,落在了楼江月身上。   最悲剧的不是你选择了什么而痛苦。   而是你没有选择,却要忍受这一切。   楼江月生下来就如此,不是她想杀人,不是她恶毒嗜血,她只是一个病人,这是她与生具来的病!   “姐姐呢?”楼江月问。   “她在家里等消息。”楼约顿了顿,提及另一个女儿有些小心翼翼,唯恐又是伤口的触及:“……给你熬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楼江月低垂着眼睛:“我喝够了那些没有用的药。”   “我见够了那些治不好我的大夫。”   “我不能再待在阴冷潮湿的房间里,像一只不见天日的老鼠。”   “你们日复一日地为此奔走,重复着疲惫又无用的努力,好像是我拖累了楼氏。”   她抬起头来,面上的表情,一直都被寒霜凝固:“但这一切,是我的错吗?”   “当然不是,你从来都没有选择。”楼约认真地道:“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你就肩负这些。你比所有人都更坚强,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去对抗,你——”   楼江月打断了他:“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想活了——对吗?”   她不喜欢听那些找补的话。她挣扎得越辛苦,不越说明她的无能吗?   什么都改变不了的人,才只能标榜努力。   她的楼,是蝼蚁的蝼。   在七恨魔君、元屠天命之前,徒然反抗,无用挣扎。   楼约说:“因为你想救他。”   没有说具体的名字,但却是第一次真正提起。   像是某个从不言及的默契,在这一刻被打破。   楼江月也伸展开她的眉眼:“你知道我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知道我跟在谁身边。”   她的脸上有怪异的表情:“应天楼氏的嫡系血脉、你楼约的女儿,是地狱无门的杀手,恶名昭著的阎罗。为了抹掉那些不慎留下的痕迹,想必你也做了很多事情。”   “你很聪明,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楼约说:“我做的不多。”   “以后不用再做。”楼江月说。   “是,你已经向全世界宣告这个身份。”楼约道:“只是我不理解,如果只是为了救他,以你的智慧,应该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   他叹息:“你明明知道这件事情有多危险,我也暗示过你。你完全可以阻止他掺和进来。”   “我阻止不了他。”楼江月摇了摇头:“因为他知道这有多危险。”   “他不是愚蠢的寻死,他是清醒的发疯。”楼江月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叹息,又在笑:“他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死。会死得轰轰烈烈,像星辰一样炸开。”   疯子和疯子总是相互吸引。   命不久矣的人,和必然会死的人,又何尝不是天定的缘分。   “那你至少要等到他像星辰炸开的那一天。”楼约说:“……再寻短见。”   “我一开始也是那么想的。”楼江月大概是生平第一次敞开心扉,和自己的父亲交流,短暂剥开了怨恨,显得异常的平和。但这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但是我等不了了。”   “我在病情还没有发作的时候,想要杀他。仅仅因为他拒绝了我的建议,执意要在海上战场冒险。”   “那一刻我突然想,与其让别人杀掉他,为什么不让我来?若能亲手将这颗星辰捏碎在手里,那该是多么绚烂的情景!我开始想像,他的脑袋在我面前炸开,红的像花,白的像雪,一切都美丽得不像话——”   她神色怔怔,似乎又陷入那种美好的想像,随即凄然一笑:“我连他都想杀。”   楼约这下完全听明白了,为什么楼江月心生死志。   元屠之病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偶然发作的癫狂时刻,并不满足于缓慢地向楼江月的人生蔓延,而是已经根固于人格深处,令她诞生真正嗜杀的人性!   即便是再冷酷的人,面对那寥寥几个于自己而言意义重大的人,也不会动辄起杀心。   虎毒尚且不食子,恶狼也有狼同行。   楼江月的杀戮欲望,从一开始就是纯粹的杀生之心。从她无法控制杀心发作后的自己,演化到她甚至难以对这份杀心施加影响。再往下一个阶段,恐怕她已经根本无法意识到问题,而会直接地施加行动。   换而言之,她的病情再次加重,已入膏肓!   她越杀人,就越强大,越强大,就越靠近元屠,越靠近元屠,就越无法自控。   这是一条无限延展的深渊之路,她从出生坠落到死亡。   “会有办法的。”楼约说。   然而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无力。   什么办法呢?   但凡有一点办法,他又怎么会等到今天?   除非现在去万界荒墓,把七恨魔君抓在手里,用刀架住他的脖子,问问他元屠何解,问问他要怎么办!   可哪怕是大景天子,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情。   “我走到今天,做出这样的事情,必死无疑。国不能容我,家也不该容我。”楼江月道:“你如果不放心,就再加一把劲。以你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就算在缉刑司衙门里杀了我,事情也能揭过去。”   “我死了,就不用再这么痛苦。我不用再做选择,面对这场我永远都失败的战争。从有意识起一直斗争到现在,我没有赢过一次,我……累了。”   “以我对你的怨恨来结案,事情也不用殃及到他那里。”   “你也可以抹掉最后一点污渍,此后安心为道君。”   “与你,于他,于我,于家,于国。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你走吧,楼大人。”楼江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这是我的选择。”   这是最好的选择。   楼约高大的身影像一堵墙,沉重地往外推。   而后狱门又关上了。   黑暗重新笼罩了这里。   楼江月静得像是囚室里的一部分。   没有人来重新把她挂上刑架,没有人为她戴枷锁。   这是楼道君带来的优待。   但她从来都在刑架上,没有离开过。   ……   ……   “看来楼枢使真的要做道君了……”缉刑司官室里,几位执司聚拢在一块闲谈:“几曾看到大司首这么给面子?亲自迎进衙门里来,又亲自礼送出门。”   另一位执司笑起来:“那你是没看到大司首连夜去御史台要人的样子,那才叫一个紧张呢!”   “闲说什么?真不知死!”缉刑司道台司首黄守介恰巧路过,厉声批评:“大司首也是你们能够闲议的吗?”   所谓道台司首,负责居中联络天下道国缉刑司,其实就是缉刑司大司首的后备。地位好比右都御史之于左都御史。   不过右都御史只有一位,道台司首却有三位。   这几个执司都是他的直系部属,这才敢对大司首指指点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亦是一种投名状。   此时见得顶头上司如此声色具厉,他们哪敢犟嘴,个个耷眼垂眉。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们聚在一起讨论吗?”黄守介又问,算是给了个台阶。   其中一个执司汇报导:“南城执司陈开绪,和他所带领的那队人,已经失去联系。暂时不知是什么情况,有可能跟平等国的报复有关,也有可能是一真道——”   “这是南城司首的事情,跟咱们没关系。”黄守介打断他:“国家多事之秋,各位都要谨守本分,做好本职,少操心些没用的。散了吧,都去做事。”   一众执司作鸟兽散。   黄守介面无表情地往里间走。   执司在缉刑司内部已经算是中层了,直接在天京城任职的执司,又高出一等。   所以他对陈开绪是有印象的。   但他的关注点不在于此人。   他隐隐记得,和南城执司陈开绪分到一起行动的,好像有一个“道徒”,是他亲自发展入道的。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份记忆被他封藏了。   道主遗蜕被俘获,道首被围杀,行刑人也死于非命,他已经没办法跟其他道徒建立起联系了。整个一真道都风声鹤唳,所有人都潜伏起来,惶惶难安。   在这种时候,出逃也是没有意义的,一动就暴露,一暴露就死。   好像只能眼睁睁等着大清洗的来临……   黄守介随手关上了门,默默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   翻开了一份卷宗,取过一支笔,慢慢勾选。   于此同时,识海之中,燃起一根道烛。   青烛、红芯、白焰。   等了许久,那个名字才从意念缝隙里跳出来——   蒋南鹏。 第九十二章出门见喜   呼~   屋内的烛光被吹灭了。   窗开一隙。   临淄街头春意凋。   这隙天光像一柄剑,嵌在香铃儿的脸上,令那张天真烂漫的面孔,有了清晰的明暗。   她蜷坐在高大的太师椅上,正对着窗。裂开窗隙的动作,令这张大椅本身,成为光之剑的归鞘,也一并为光线所分割。俄而,她笑了:“我们像是在罅隙里窥伺别人的人生。”   柳秀章安静地坐在窗口位置。   窗隙开在她旁边,她也不抬眼。   临淄的烟火便在此隙透过。   外间敲锣打鼓路过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和事。   不过是一份聘书,一场文定。   出于晏氏,归于温府。   柳秀章在绣花,绣一朵大红的花,专心致志,耳如未闻。   “你哥哥当年真的得到了霸府仙宫的传承吗?”香铃儿似是无意地问:“田安平杀他正是为此?”   柳秀章慢慢地挑针:“我只是听兄长提过一句,知道这个仙宫的名字,并不确定他是否得到传承。又是不是真的被田安平夺走。”   “但霸府仙宫既然出现了,又恰好在海外。过往又一直隐蔽很深。”   “那我肯定就会咬死田安平。谁来我都这么说。”   “这不是我编造的,我也没有证据,但我记得我是听兄长这么说过的。如果是假的,那就是我兄长说错了。尽管辱他身后名吧。他死了,不会再在意。我活着,但太孱弱,没法替他在意。”   柳秀章的声音很轻柔,说起话来,有一种牛毛细雨般的绵密。   香铃儿算是亲眼看着她成长,不知为何,竟觉得那哀愁的柳叶般的眉,有纤薄弯刀般的锐利。   “但你并没有到处跟人讲。”香铃儿说。   “到处跟人讲,才不能够咬死他。”红色的线,翻飞在柳秀章指间。   她好像仍然是那个会被风吹倒的女子,一生都在眼睫上微颤:“柳秀章是个软弱的女子,虽然记得兄长的委屈,但不敢轻易对外说,她怕连累整个柳家。只敢在私下里,语焉不详地跟自己的好姐妹诉诉苦。”   香铃儿看着她:“那个好姐妹,叫苗玉枝。虽然不知她为何对柳秀章这没落世家的女子亲近,但想来没有几分真心,表面亲密不费力,偶尔利用也无妨。”   柳秀章始终盯着她绣的花:“最好是朔方伯知道这件事,要不然苍朮郡守去探探路也可以。”   “相较于这两个人,或许华英宫主更能利用好这个消息。”香铃儿淡笑着:“而且她也更相信你。”   柳秀章第一次停下绣花的动作。   她拈着那根针,并不凌厉地瞧着香铃儿,我见犹怜的那张脸上,只有认真:“就是因为她更相信我。”   “因为她是真心待我的人。”   “我永远不会利用她。”   “我是无忧殿下的臣。”   这女子坐在那里,纤身而沉语:“三分香气楼能够在东域立足,是有昔日武安侯的面子,但更重要的是殿下的支持。姜阁老已经走了,是殿下在临淄。”   “殿下真正有圣君之相,豁达有胸襟。她待人真挚,格局远大,眼睛看着天下。很多眼前的事情,一时之得失,都不怎么计较。”   “……但这些,绝不是你们不诚的理由。”   她甚至把手里的女红都放到一边,转过来与香铃儿面对面:“若你们还抱着左右逢源的心思,并不真的尊奉于她,往后在东域的发展,不提也罢。”   “我以为我们才是一家人呢!才跟你讲些体己的话。妹妹这样,真伤姐姐的心。”香铃儿含嗔带怨:“开在临淄的这座楼,可也是你的生意。不正是因为咱们亲密无间,齐心合作,这个世界才有所不同,扶风柳氏才又焕发生机么?”   “如果不是殿下,我已经一无所有。”柳秀章只是认真地看着她:“为了殿下,我可以一无所有。”   “好了好了,好妹妹,我可是一直站在你这边,为你着想。随口瞎扯一句罢了,你竟然这么认真!”香铃儿嘻嘻一笑:“以后姐姐注意就是,不再口无遮拦——别再生姐姐的气了?”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柳秀章的声音也温缓:“我只是很珍惜我现在所能拥有的一切,包括殿下,也包括姐姐你。”   “说回正经事。”香铃儿在太师椅上抬起玉足,盘在一处:“霸府仙宫这件事,哪怕是真的,恐怕也很难影响田安平。毕竟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你兄长也死得彻底,应该是什么证据都不会留下的。更别说你也只是一句臆测。”   “不是一定要用这件事情杀死他,我只是希望有人牵头真的对他调查。”柳秀章又拈住那根针:“田安平这个人太疯,什么事情都敢做,我相信他也什么都做了——一定经不起细查。”   “涉及齐地世家斗争,我们三分香气楼不好干涉过深,以免被齐廷所忌。我们才从楚国离开,伤筋动骨,重心落到东域还没有多久……”香铃儿解释着:“很多事情,还是只能靠你自己去推。当然我们是一家人,会保护你不受到额外的压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柳秀章和田安平之间,就算有矛盾,也可以归于齐地世家斗争。若是没有柳秀章这个由头,三分香气楼胆敢对田家呲牙,田安平都能直接调兵过来平了它。   “没关系。”柳秀章很平静,她早就学会了自己应对:“我的时间不珍贵,可以坐在这里慢慢地浪费。”   “不过倒是有个好消息。”香铃儿笑道:“你的弟弟柳玄虎,不是一直推不开天地门么?以至于柳氏移嫡。我把他的情况陈书于总楼,这几天有消息传回来,说桃源秘境有办法!”   推开天地门这一步,说是龙起于陆,在漫长的修行道路上,也只能算是有了眺望天人之隔的资格。往后内府、外楼,每一境都至关重要,每一境都要筛分海量的修行者。   哪怕是在奄奄一息的柳氏,一名腾龙修士也算不得什么。   当然对于柳玄虎本人,这或许是巨大的人生分野。   柳秀章郑重地对香铃儿一礼:“此事所需的耗用,秀章一力承担。铃儿姐姐对我们姐弟的关爱,秀章牢记在心。”   “还有一个好消息。”香铃儿笑意盈盈:“天香第一夜阑儿,马上会来临淄,主持这边事务。虽不能直接帮妹妹杀了田安平复仇,却也可以护住妹妹周全,免得他狗急跳墙。”   国家体制的好处在于规则之内有足够的自由,有理能得气壮。   但如田安平强杀柳神通,则是跳出规则的行为。柳秀章的确需要有所戒备。   因为今日的田安平要杀一个柳家人,有太多的选择,而根本不必承担什么代价。他可能懒得和柳秀章玩这场漫长的复仇游戏。除非他觉得有趣。   “夜姐姐过来,我心里就有底了。”柳秀章表情不变,只轻声说。   咚咚锵!   锣鼓声终于碾过了这条街。   ……   提亲已过,八字已合,方有“文定”。   此为“小定”也,进媒人致薄礼相告女家,曰八字大吉。   但晏家是何等人家,晏家所谓的“薄礼”,跟一般世家的认知也都不太一样。   此时就已敲锣打鼓,铺展喜意。   从晏府到温府,媒人出行的沿途,家家户户都奉有心意,分享福气。   戴着面纱的女子走在路上,就被送了一包“喜礼”——金丝绣鸾的小布袋,里间有两枚刻有“禧”字的金珠子,在阳光下很是闪耀。   女子收好喜礼,送出祝福:“祝贺两位新人,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当场拿出来看倒是不丢人,因为街上很多人都这样。   但验了礼再祝福的,却也少见。   不过晏家人也不怎么计较,只看她一眼,便随大队而去,继续欢笑,一路洒礼。   “永结同心……”昧月将那金鸾喜袋绕在指尖,只觉它真是非常漂亮。   事实上三分香气楼这次调来临淄的,不仅仅是天香第一夜阑儿。   还有她这个心香第一。   只不过是一明一暗,互相配合。   楼主罗刹明月净执掌极乐仙宫,一直非常隐秘。默默发展的三分香气楼,绝不愿与一真道起什么冲突,不像许妄那么嚣张,直接把完好的仙宫放在明面上,甚至放言让一真道去取——当然现在的一真道,更不存在摘下因缘仙宫的能力。   在先前骤然发动的九宫天鸣中,楼主亦是选择了自我缄藏。   但有这次九宫齐鸣的一响,这份缄藏也必然无法持续太久。   就像柳秀章曾听过霸府仙宫的名字,转念就能往田安平身上联系。那些拥有足够情报的智者,早晚都会推出仙宫落点的答案。   只要出世,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罗刹明月净既有洞天宝具【桃花源】,又有类洞天之宝【极乐仙宫】,真实实力远远超出人们的认知,根本不必害怕现在大势已去的一真道。之所以还要辛苦地藏一藏,自是有隐秘的主张。   即便是昧月现今在楼里的位置,也不能尽知楼主所求。但探一探霸府的消息,却是她要做的——柳秀章过于谨慎,至今没有给出任何有效的线索,只是咬定记得有这么一件事。三分香气楼若对霸府仙宫感兴趣,或许要自己向田安平寻答案。   柳秀章嘴里说寄望于苗玉枝,又何尝不是在期待三分香气楼的反应呢?   这女子全不似人们印象中的柔弱可欺,反而是幽微心思,玲珑手段。又或者说,在无所依恃之后,她不得不坚韧,不得不复杂。   但相较于香铃儿的些微不满,昧月却觉得,这样的柳秀章,才真有几分成事的意思。   人生多风雨。   弱不禁风者,必然被风摧折。   她轻轻晃指,听金珠儿响。   因为谈成了合作,傅东叙亲自监督的禁足也并不严格。   名为“玉真”的女尼,和月天奴回了洗月庵。名为“昧月”的女子,则孤身向东域来。   这一路走来,她见到的也多,但的确只有这份喜礼,跟春天有关。   ……   那绰约的身影行走在人群中。   指尖绕着的金鸾喜袋,晃呀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鲍玄镜的视线也跟着移动。   他站在小巷中,在家丁和侍女的拱卫下,垫起脚往外看,活脱脱一个偷跑出来看热闹的顽皮的富家少爷。   意外之喜!   “昧月”和“玉真”,有着根本性的身份上的不同。   这不仅仅是说名字,也不是说归属于某个组织有某种地位,而是说……她们真正有不同的人生。   两段人生竟然都是存在的!   至少它存在于“认知”,存在于“过去”。   鲍玄镜相信,哪怕是超凡绝巅,也很难见此知彼。绝不能从这个薄纱罩袍下风情万种的女子,联想到洗月庵里那天资卓异的女尼。   可是他不同。   这是他的白骨圣女啊!   是他曾为自己以道子之身降世所准备的道果,用以补完白骨圣躯的圣物。   是在那么多女童里,一次次淘汰,一次次选择,优中拔优而仅得。   他怎么都不可能看错。   无论什么样的神通手段,什么样的身份掩盖,在朝闻道天宫里见到的第一眼,和此刻的这一眼,都在清楚地告诉他,他遭遇了什么。   昨天还在抱怨天道拿他当庶子,现在看来,亲儿子的待遇也还是有的。   出门见喜,这不是心想事成么!   “少爷,少爷?您都瞧得入神了,是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呀?”侍女在一旁打趣,有几分亲近之后的放肆。   鲍玄镜不以为意,只在思考一个问题——   能不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拿下这个女人?   身边的侍女家丁自不必说,早就是他的自己人。   似临淄这等巨城,哪怕是绝巅强者,也不可能注视每一个角落,因为强者太多,贵人也太多,大家都有自己的隐私。   齐天子虽然借助国势有超脱伟力,也不可能随时保持调动国势的状态,不会说风吹草动都尽在眼中——且堂堂天子,怎么也不可能专门关注一个洗月庵的尼姑的。   最重要的是,齐国不会有谁在乎此女,失踪也就失踪了。   凭藉着对“白骨圣女”这一身份的掌控,他也有信心以目前这具身体还不足够的力量,轻易解决已经拥有其他身份的玉真女尼。   现在虽是人身,不复神躯,这枚道果也有大用。   鲍玄镜咧了咧嘴,盯着那丝毫没能察觉危险、犹有小儿女般闲情的背影,慢慢抬起他的小手来……   咚!   冷不丁一个爆栗扣在后脑,疼得他一道寒气冲天灵。   他愤怒地转回头来,正看到一个鹰眼短须的大傻子大混蛋。   这贼厮不知为什么来了临淄,不知何时也挤进这条巷子里来,把他的侍女家丁都拨到一边。   还假作亲热地对他笑,甚至探手就抓住他的脖颈,拎小鸡一样一把将他拎起来:“嘿!你小子!好巧哇!你就是鲍玄镜吧?!” 第九十三章缘来如此   这楚国的夯货不知怎么竟来了临淄!   装什么第一次见面!   朝闻道天宫里谁不知道那只蒙面披甲公鸭子是你!   小小的鲍玄镜被提溜在空中,挣扎着像一只扑腾翅膀的小鸡。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绰约身影远远地摇晃,就那么轻灵的……消失在人海中。   似朵白莲消失在荷叶接天的海。   恨呐!   “住……住手!”   “放开我家少爷!”   “你可知他是朔方伯府的贵子!”   “巡检府快来人!卫兵!卫兵呢!?”   侍女家丁们的喧声毫无意义,根本连这个巷子都传不出去。想要冲上来救主,却连靠近都做不到。   钟离炎毕竟是武道真人,单人灭国都不在话下,在小巷子里敲个闷棍,是断然不会失手的。   鲍玄镜哭丧着小脸:“你干嘛?!”   面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   咧着嘴凶恶大笑的是钟离炎,表情和穿戴都很正经的是诸葛祚。   “大人,咱们是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巫袍披身的诸葛祚,扯了扯钟离炎的衣角。   他一心想走。欺负小孩太丢人了。他已经十二岁了,鲍玄镜才八岁。哪能对鲍玄镜出手呀?   而且此行的任务在海外啊,姓钟离的非说来临淄补给一下,也不知有什么要补给的,结果走着走着就走不动道了,在朔方伯府外硬晃悠。看到鲍玄镜就像恶狗扑食,跟了几条街,那是拦都拦不住!   他是后来才回过神来。毕竟事前真想不到,堂堂武道真人,能这么小心眼。   不就是朝闻道天宫里拐着弯地骂了您两句么?   至于从楚国杀到齐国,万里寻仇吗!?   钟离炎把诸葛祚的手拍开,仍然拎着面前的鲍氏小公子不放手:“小子!别撅着个嘴,别给我装无辜天真,你是个小坏东西,心里蔫坏的。本大爷一眼就看得清楚!”   鲍玄镜的道元被压制得死死的,使用飞踹却够不着:“岂有此理,你敢这样对我,我爷爷不会放过你!”   钟离炎十分之张狂地笑:“把你爷爷叫过来,我跟他单挑也行啊!这些个老东西,早就该卸甲归田,种种花草,教教孩子,偏偏还占着茅坑——看把你教成什么样了。无礼还浅薄,无知又少识!”   “钟离炎!”鲍玄镜怒不可遏:“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雠,这里是齐国,这里是临淄!你想干什么!?”   钟离炎这时才想起来,此刻在什么地界,楚国人在齐国还是不好太嚣张。但他也早有准备,此来是有理有据的,便横手将这小破孩吊住:“听说你在朝闻道天宫里欺负同学,这可不好,这要不得。楚齐自古友好,我对鲍老英雄也是仰慕已久,今天就要以长辈的身份,帮着管教一下你。”   鲍玄镜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我欺负谁了?”   他曾贵为幽冥神只,寿元漫长近乎永恒,一生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信口雌黄的污蔑过。他才八岁半,朝闻道天宫里都是一些什么怪物,以他在人前表现的力量,能欺负谁了?   钟离炎一把将往巷外走的诸葛祚扯回来:“我家诸葛小祚!”   诸葛祚以袖遮面,没脸参与。   “诸葛祚?”鲍玄镜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震惊和委屈:“我都没跟他说过话!”   咚!   钟离炎抬手又是一个爆栗:“看罢,你孤立他,针对他,压迫他,不跟他说话!”   有那么一个瞬间,鲍玄镜诞生了无比真实的杀意。   真想解放自我,开启神相,给这狗贼一个永世难忘的教训。   但满腔的杀意他也只能按下。楚国这两人的身份非同一般,入境齐国肯定还报备过,齐国这边说不定正有人盯着呢。   且不说凭这具身体的力量,有没有可能把钟离炎按死。贸然暴露自己,本身就是穷逐陌路。   爷爷说得对,生在鲍家很幸运。   投这个胎很不容易的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鲍玄镜展现名门小公子的愤怒,虽处弱势而不屈服,与邪恶势力坚决斗争。   钟离炎抬手就是一下:“本大爷在教你做人,你给本大爷掉书袋?你很有学问吗?很爱表现是不是?!”   鲍玄镜含恨瞪着他:“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有种过几年——”   钟离炎又给他一下,打断并且纠正他:“欺什么欺?大爷这是在教育你!”   咚!   “你还给我放狠话。小小年纪,就这样逞勇斗狠,长大怎么得了?鲍氏的门风,断不能叫你败坏了!”   咚!   “还过几年!过几年怎么了?过几年照样揍你!”   鲍玄镜忍无可忍,咬着牙再忍。   钟离炎一顿乱扣,敲得他的小脑门咚咚咚咚,敲得正起劲,忽然后撤一步,严肃地对他道:“鲍玄镜,你听好了,下次再抓到你欺负别的小朋友,可就不是这样简单,本大爷要揍得你趴下来背《史刀凿海》!今日是爱之深责也切,你须记得这次教训,往后做个好孩子,忠君!爱国!听话!不要再让你家里人操心了!”   而后扯住诸葛祚,一抬脚就已经不见。   鲍家侍女、家丁们的叫唤,这时候才能传出巷外。长街的喧声,亦在此时涌回。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经受住了一位武道真人的考验。   从始至终,钟离炎都没有察觉出什么问题来,真觉得他只是来教训了一个小屁孩。真觉得这些都是普通的侍女,普通的家丁。   一切如常,百般不忌。   “都住嘴!”鲍玄镜摸着一头的包,忍着没有龇牙咧嘴:“人在这儿的时候,你们拿他没有办法。人都走了,还叫唤什么!叫人来看鲍家的笑话?”   一群人面面相觑,愧而无言。   这时一队衙兵穿进巷子里来,牢牢把住路口,瞬间就完成了警戒。   鲍玄镜这才确定钟离炎为何匆匆离去——囿于这具身体现在的状况,他是真没有钟离炎警醒。若不开启神相,也就是重玄遵八岁半时的表现。那会儿重玄明光还能武力镇压『不孝子』呢,虽然那老东西从不真个舍得动手。   他抬眼往前,恰好衙兵队伍里最后一人走到巷口。此人身着便服,腰刀在鞘,只是眸光一扫,就有一种不言而显的威严,惊得这些鲍家的家丁和侍女都噤声。   却是北衙都尉郑商鸣!   在这个权力极重的位置上坐了几年,他已养出气势来。再不是当初在镇国元帅府前,那个被全方位碾压的执拗青年。   “本官正私服巡查这条街道,察觉这边有些不对——发生什么事情?”   郑商鸣嘴里询问着,目光一扫,已经看到了鲍玄镜。   一步急踏近前,捉住了这朔方伯府的心肝宝贝,上下好一通揉捏,确保没有少了一处:“小伯爷,你没事吧?”   他分明遗憾,但表达得很关切很紧张:“有没有伤着哪里?”   一个意外受了点小伤的鲍玄镜,一个在都城巡检府的保护下化险为夷的鲍玄镜,才是最好的鲍玄镜。才能让他得到朔方伯真心实意的感谢啊。   鲍玄镜有些牙酸。   听说郑商鸣早年和晏抚、姜望那几个还算得上朋友。   如今晏家不过是送个聘书,你他娘的堂堂北衙都尉,亲自维持秩序!说是私服巡街,带这么多属下衙兵随行,谁能不知你在,晏平那老东西又岂能看不见?   这也太……   太是北衙都尉的那个味了!   北衙都尉的风格就是皇命之下,指哪打哪。皇命之外,八方和顺。   当初郑世能在临淄威风八面,就离不得这番觉悟。   上任杨未同为什么被平调?就是因为他仗着朝议大夫易星辰在身后,处理不好跟勋贵之间的关系,得了个“执法甚苛”的评价。若不是博望侯拉一把,南夏的肥差须轮不着他。   这种谁也不惯着的作风,去南夏那种旧权贵都被砸烂的地方,倒是很适合施展。   而今日之郑商鸣,已有九成其父旧模样了!   不枉郑世为他让路,又在斩雨军那里受委屈。   “都尉大人,我没事。”鲍玄镜道:“不过是……磕着了。”   “磕着哪里?怎么磕的?是谁?”   郑商鸣接连发问,又立起身来,回身如虎视:“还不散开拿人?事涉都城治安,巡检府要给小伯爷一个交代!”   便是鲍仲清复生,恐怕也没他这么着急。   衙兵顿似鱼群散海,归入人群中。在临淄这块地界上,都城巡检府要找几个嫌疑人,还是很容易的。   “不必了!”鲍玄镜出声拦道:“不过是钟离炎真人与我玩笑一场……不妨事。”   说真的,被钟离炎这种浑人欺负一通,是什么长脸的事儿么?   即便他回去声泪具下,他那个当朔方伯的爷爷也不好出头。   要把这件事情闹得有多么严重,肯定也不至于。正常打一架,又要被说跟钟离炎一般见识。若只是不痛不痒地戳钟离炎两下,以这厮小心眼的程度,肯定又会找机会报复回来……而且是报复自己这个小孩子。   面对这种混不吝的狗东西,好像还真没有太好的办法。打起来不痛不痒,骂起来不伤分毫。要么逮着个机会一次打死,要么就只能忍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   鲍玄镜也只能顶着满头的包,吞下这口恶气。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那位白骨圣女。   在齐国境内,凭藉鲍家权势,多的是手段。   在齐国境外,百无禁忌,不信她能逃出掌心。   至于钟离炎……   待来日国战,挥师伐楚,兵围献谷!   钟离炎早就声名远扬。   听到这个名字,郑商鸣也颇感头疼,他今天要是真把钟离炎请回衙门喝茶,难保这厮不会记恨他一辈子。   若钟离炎真的触犯了齐国的法律,那倒也没什么可说。但这接近于玩闹,甚至鲍玄镜自己都不追究的事情……   他默默地打了个手势,示意衙兵们轻拿轻放,不必真追。然后对鲍玄镜道:“今日晏家有喜,城中过于热闹,鱼龙混杂,意外频出。恐有歹人再惊扰驾前,本官亲自送你回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鲍玄镜急着去找白骨圣女呢,当下便乖巧地笑:“不用了,郑大人,您公务要紧。我还要逛一逛,看看热闹呢!”   郑商鸣想了想,很容易就做出选择:“正好我今日也得闲,这样,我陪你逛。逛完之后,再送你回府。”   鲍玄镜张了张嘴,还要说些什么。   郑商鸣拍着他的肩膀将他打断:“不要跟我客气!说起来我跟你父亲还是朋友,你得叫我一声郑叔呢!今天也算是咱们叔侄俩偶得闲聚,一起增进感情!走吧,往这边来,这条路方便些,咱们也抢几颗金珠子去,沾沾喜气。”   换做平时,鲍玄镜并不介意跟北衙都尉处理好关系。虽然出于谨慎的原因,不会把这位直属帝命、能够陛见天子的北衙都尉剥掠心志,但就以人的方式,以感情和利益交结,也是能够派得上很大用场的。   但今天他是真的没心情。   想了又想,只得道:“郑叔叔,真不用了。我爷爷这几天都不在府上。我自己玩一会就回去哩!”   一心巴结的朔方伯不在家,你北衙都尉总不能再缠着了吧?   郑商鸣却是会错了意,亲热地摸了摸鲍玄镜的小脑袋:“你爷爷公务繁忙,为国事操劳,是没什么时间陪你,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爱你。”   一时念及小玄镜自幼失怙,朔方伯平时又较为严厉,想来这孩子不曾享受过什么亲情温暖。   他自己也是如此啊。主持北衙的父亲,几乎住在衙门里,一年到头不在家。他知道那种孤独的滋味,明白在成长过程里,某些情感缺失的悲哀。   很多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他紧紧地牵住了鲍玄镜的手,异常的温柔:“跟叔叔走吧,叔叔带你玩耍。等会一起去晏家吃个酒。你不用紧张,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鲍玄镜牙齿都快咬崩了!像晏平那种老奸巨猾的家伙,他可不愿近距离接触。应付他们多累人啊,一个眼神不对,都有可能被盯着追索八百遍。   但这个郑商鸣,完全听不懂人话,看不出他的不情愿,都快把他直接抱在怀里了!   尔母婢的,一脸父爱泛滥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啊?   那么想当爹,不知道自己去生一个!   “我……”鲍玄镜张了张嘴。   “对了。”看出他的扭捏,郑商鸣又宽慰道:“博望侯到时候也会来,他是快当爹的人了,现在特别喜欢小孩,肯定也会疼你的。当初咱们都跟你爹玩得特别好——玄镜,你怎么了?”   “哎哟!腹痛!”鲍玄镜猛地捂住肚子,冷汗岑岑:“腹痛如绞!玄镜不能陪叔叔玩耍了……实在…抱歉……快!”   他冲鲍家的下人招呼:“快送我回府!”   这些个没眼力见的,回头都祭了神印去。   郑商鸣显然有自己的主意,抱起他就飞:“这种时候还回什么府,叔叔送你去太医馆!”   太医馆一去就是全面检查,没事也得扎两针,不住个三五天不会让出门。鲍家上下不知该有多紧张,那会极大影响他接下来的布局发挥,到时候爷爷说不定都会紧急回来看他的宝贝孙子……   “不不,郑叔,我只是吃坏了肚子,叔,别!叔,我要回家——”鲍玄镜眼见得怎么叫都叫不听,都被视为孩童浅薄的执拗而忽略,只得把心一横……   噗~   风声骤止。   郑商鸣一脸木然。   鲍玄镜燥得脸色涨红。   “欸?”   大街上有人抬头。   在更多人察觉异样之前,郑商鸣大袖一挥,已经抹掉了现场痕迹,带着鲍玄镜,出现在朔方伯府外。   也就是他作为北衙都尉,能够借用部分临淄大阵的力量,不然还真难在人气如此鼎沸的巨城雄都,瞬间穿越人潮,带着鲍玄镜安全回家。   维护大齐勋贵体面,大约是不能算“公器私用”的!   鲍玄镜已经觉得非常心累了,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去布置抓捕那位白骨圣女,但郑商鸣竟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仍然杵在大门口。   还!想!怎!么!样!   饶是他再有涵养,再念着大局,也有些难以忍受了,恨恨地看着这厮。   “你不要觉得羞愧,这不是你的错,你才八岁半,这个身体问题……”郑商鸣温柔劝解:“放心,今天的事情叔叔不会跟别人说。”   鲍玄镜的声音从牙缝里往外迸:“郑大人,后会有——”   “不着急。”郑商鸣已经背着手,很自然地跨进了鲍家:“堂堂朔方伯府,怎能有这样不干净的食物出现?今天只是吃坏肚子,幸亏是在你郑叔叔旁边,下回呢?这是后厨严重的渎职!这个问题很严肃,你先去……解决一下。我去跟你家的管家交代一下。等你稍微好些了,咱们叔侄俩再坐下来聊聊天。”   朔方伯鲍易不在家,他自然是不方便去跟孀居的苗玉枝沟通的,找鲍府的管家叮嘱几句倒也合适。   所谓送佛送到西,他前前后后忙碌了这么久,是打定主意要留下来温柔宽纾鲍玄镜幼小的心灵了!   一定要鲍玄镜记得他这个郑叔的好。   鲍玄镜的眼珠子都在颤。   尔母婢也!交代什么?你想去交代什么!?   “去吧。”郑商鸣声音温柔,眼神带着鼓励,微笑地看着他。   鲍玄镜麻木了,他现在只想把所有人都杀掉。姓郑的,姓钟离的,姓钟的,在眼前的不在眼前的,通通杀掉。   太气人了!   “请自便。”他恨恨地转身,自往府里走。   为了不露破绽,他也真个咬牙切齿地走向茅厕!   鲍玄镜啊鲍玄镜,你今识得一个“忍”字,你便真正懂得了做人。   ……   ……   “你好,请问茅房在哪里?”   仵官王推开门的时候,被天光撞了个两眼白茫茫。正好听到楼下大堂有人在问路。   这家客栈是中空的环状圆厅设计。   他订的高级客房在四楼,站在走廊可以看到大堂。   房间订了一个月,报了一年的帐。   反正管帐的也回不来了,他也打算不辞而跑,能捞一点是一点——他是绝不相信组织能够救回楚江王的,也并不认为秦广王是真的要救楚江王。这疯子无非是用这个疯狂的名目,掩盖真正的目标。   低头看了一眼,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约莫是活动在近海诸岛的海商,囊中颇丰,才能住得起这么好的客栈。   修为在游脉境,气血元力虚浮,总结——废物,当零食都嫌硌牙。   仍觉天光有些刺眼,仵官王慢慢地适应了会儿。   倒不是让这具已经炼得很好的尸体适应,而是让他的心情适应光亮。   “走吗?”林光明飘在身后问。   “走吧。”仵官王便在前面走。   兄弟俩——或者说看起来像夫妻俩的两个人,就这样走下了客栈木质的长梯,不怎么柔软的靴底,敲起了阳光下的尘。   他们下楼的时候,正好有一个人上楼。   那是一个比较普通的外楼修士。   对现在的仵官王和都市王来说,外楼修士的肉体和魂魄,已不算多么珍贵。   曾经视为珍藏,现在懒得多看。   就这样错身。   “东家!那批货怎么办?”急着去茅房的男人,还在楼下请示。   “先放着,不愁卖。”上楼的客商笑呵呵,圆脸上挂了两个铜钱般的笑。   下楼的“夫妇”是地狱无门的杀手。   上楼的“客商”,乃大齐帝国苍朮郡守苗旌阳的弟弟,苗汝泰。   不同于苗旌阳那等有望神临的外楼修士,他是万无神临指望的。既没有在内府境摘下神通,也不曾在外楼境真正把握道途,不过凭着先贤大道,借字将将立住三楼,第四座星光圣楼总是无法稳固……   但他已经找到全新的路!   受朔方伯之命,他来海外暗查一件陈年往事,涉及高昌侯家,行事不得不秘。   万不可能直接去霸角岛、崇驾岛这样的地方打草惊蛇,他想的是先暗中抓捕几个做隐秘事情的田氏族人,在田家不便声张的情况下,悄悄打开突破口。只要证据拿到了,剩下就都是伯爷的事情——   伯爷赠了一滴鲜血,可以凭此感应田氏血脉族人。   这滴血不知何年封存,封得极好。外面的封镇琥珀都见时光痕迹了,里面的血珠仍然活泼鲜艳——看来老伯爷不是最近才对田家动心思啊!   苗汝泰轻轻地转动了一下扳指,慢慢地往楼上走。   楼上有一间客房里,田家的血脉反应很强烈,似乎是嫡脉之血。但从目前的情报来说,田氏直系嫡脉,并没有哪个出现在此岛——这就很有趣了。   田希礼的私生子?   他不着急。   向闻田安平有“恐怖天君”之名。   面对恐怖,应该谨慎。 第九十四章乱天命   “这个外楼修士的年纪也太大了,瞧得我一点食欲都没有。”错身下楼的过程里,仵官王漫不经心地点评:“肉身也很孱弱,根本没有收藏价值。”   长裙遮掩下,他的腹部鼓起一个小小的肉球,又缓缓消失。   虽然没有收藏价值,但也不妨咬一口。   路过的陌生人,还有外楼境修为,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他怎么都不可能放松警惕的。   “是啊。”一旁的林光明道:“灵魂都不饱满,我是懒得多看一眼。”   他们交谈的声音,当然只在彼此的耳识中传递。   “什么时候才能抓到徐三呢?”仵官王声音幽幽:“上次他还骂我是死变态。我放他一马,他以为他很行。”   徐三这样的藏品,才是绝珍。   “他确实挺行的。”林光明诚实地道:“我一个人弄不过他。”   “这不是咱俩在一块吗?”仵官王白了他一眼:“只要咱们勠力同心,拿命跟他拼,还怕拼不过他吗?”   “大哥说得是。”林光明也不反驳,反正谁爱拼谁拼:“走吧,还有活儿呢。”   仵官王叹了一口气:“有夏岛真热啊,这还没到夏天!”   就在他们边走边聊的同时,那个问茅厕在哪儿的青年,已经蹬蹬地往楼上来。   方便得还挺快!   仵官王风情万种地往下走,林光明则是礼貌地侧身,与那青年错身后,便一前一后出了客栈。   敦实的青年提着大包小包,脚步轻快地上了四楼,嘴里念念有词:“天字……几号来着?”   他看起来十分犹豫地……站在了天字叁号房门前,开始敲门。   笃笃笃。   敲门声在空响,长久无回应。   “东家!”   “东家?”   青年一边敲门一边喊,甚至手按在门上,做出了要直接撞开的架势。   吱呀~   旁边的房门拉开了。   天字,肆号。   苗汝泰站在门后:“你敲错啦!”   “欸!东家!瞧我这记性。”青年提着包裹往里走。   苗汝泰又把门关上了,顺手开启一个隔音阵盘,放在了茶几上。   青年则半蹲在地上,拆开包裹,取出一件件法器来,熟练地在房间里布下阵法。   对于连真人都围杀过不止一次的地狱无门来说,外楼修士的确很是一般。但放诸天下,也都是一方豪强,进一步就神而明之,有资格立国了。   尤其苗汝泰作为苍朮郡守的弟弟,是苗家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人物,做事情还是很有手段的。   他锁定了田家的隐秘人物,但并不急于捕捉,而是先让手下人,以记错房间为由,探探情况,他自己则在旁边的房间里隐秘观察。   “好像没有人啊!”青年一边布阵一边说:“没人回应,也没有捕捉到人气。”   “没有人气不就是问题吗?”苗汝泰成竹在胸。   “是啊!”青年也反应过来。   明明这间房都订出去了,还包了月,怎会没有人气?订房的是尸体不成?   “而且田氏血脉的感应,在这里异常的强烈。”苗汝泰冷静分析:“他显然是躲在里面。可能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在这里藏身,也可能是在等待做事的时机——这个人戒备心很强,极度谨慎,一点风险都不愿意冒。从我进房间到现在,他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传出来,一点道元波动都没有,显然就是静止在某一处,时时刻刻都在审视环境。此人一旦出手,必然石破天惊。你刚刚敲门,说不定已经惊了他。”   “接下来怎么做?”青年感到紧张:“还是按原计划吗?”   苗汝泰靠坐在墙边,静静地思考了一阵:“你刚刚在附近巡查,有发现什么吗?”   “我常在岛上跑,有夏岛虽然来得不多,但也算熟悉。我连茅厕都检查了——”青年摇摇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苗汝泰再一次确认阵法已经生效,且自己处在巅峰状态,便扭回头来,看着这堵墙:“那就看看田家这位鬼鬼祟祟的隐秘直系,究竟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他探手按在墙上,道元缓缓流动,木石结构的墙壁,自然而然地拱开一扇门。   他提刀在手,无声无息地穿门而入,道元瞬间盈身,掐好的道决也精准按出,无数藤蔓如蛇群绕墙漫游!   但眼前所见的一切,完全不同于他的任何一种猜想——   偌大的天字号客房里,真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连桌椅床凳之类的都被搬空,只有一座隐隐散发着血腥味道的阴森怪异的祭坛!   苗汝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扳指,如果房间里没有人,那关乎田氏血脉的感应从何而来呢?为何还是如此浓郁?   祭坛上诡异的咒纹,如有灵性般在石台缓缓游动。   “大人?”身后的青年有些发怵。   苗汝泰不做理会,走上前去,拔刀便是一斩——   喀!   祭坛主动裂开!   像是避他这一刀。   那诡异咒纹竟如灵蛇受惊,纷逃而散,竟然主动退却,离开了石台,游在地板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而一具血棺就这样被推举出来!   苗汝泰面不改色,一脚踹开了棺盖。   只见得一位全身赤裸的男子,双手交叠,静静躺在棺中。身上的筋络如植物根须一般,深深扎进棺材底部。胸膛位置,有好几处刀剜的伤,像是被人生生削掉了肉。   手上的扳指在这一刻如火焰般烫,告知苗汝泰,眼前这一个,就是他要找的田氏族人!   “他……死了吗?”身后的青年颤声问。   “还有心跳。”苗汝泰拿刀指着棺内裸人的心脏,依然沉着。   给他勇气的并不是那堪堪三楼的修为,也不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此刻还在静海郡作客喝酒的朔方伯。   田氏乃大齐名门。   贸然对大泽田氏展开调查,隐秘擒拿田氏族人,若能拿到朔方伯想要的证据,自是没什么话说。   若不能拿到什么有用证据,而又面临田氏问责,恐怕朔方伯会第一时间与他切割。   他当然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准备,但本身即有面对一切的信心。   他的信心来自于他所效忠的人,是神魂深处凝结的黄泉神印。   苗家是鲍家的亲家,不是鲍氏的奴仆。   他作为苗旌阳的弟弟,效忠的是鲍玄镜公子!   而不是朔方伯。   此次出海,明奉朔方伯之命,暗受玄镜公子之令。   明面上他是朔方伯在海上撒开的网,是网绳的其中一根。事实上他是玄镜公子的后手,任务是在暗中引导局势,要保证事态往玄镜公子所要的方向发展。   他虽是外楼,但今日他的力量……不止外楼!   “姓田的,你的事犯了!”   他有枣没枣打一竿地诈了一声,刀尖遥指,而刀气如丝,像一朵绽开的吞人的花,瞬间向血棺中的裸人扑去——   也正是在这个时刻,那棺中的裸人,倏然睁开眼睛。   刀气如千万缕的银丝,全都定止在半空,而后如凋花般枯萎。   棺中人迷茫的眼睛里,有一个接一个的泡影,连珠般炸开。又一瞬间清晰起来,放出难以描述的厉芒!   黄守介感到非常的莫名其妙。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他所临时接掌的这具身体,乃是一真道徒,镜世台镜卫第十三队队长蒋南鹏。   什么“姓田的”?   蒋南鹏是他亲自引入组织的一真道徒,他们之间有单线的联络方式,且由于蒋南鹏全身心的奉献,在神魂深处留下了【妄真之门】,并将唯一那柄真实的钥匙交给了他,使得他可以在关键时刻,接掌蒋南鹏之身。   当年庄高羡和一真道合作,通过卫国人士、平等国成员梅学林,向姜望出手,所凭藉的就是这门一真秘术。   只不过梅学林身上的【妄真之门】是强行构筑,开启一次就会带着受术者一起崩溃。蒋南鹏所搭建的【妄真之门】,则可以作为长期通道而存在。   这也是作为缉刑司道台司首、常年需要坐镇天京衙门的黄守介,行走外务的重要手段,是通往所谓真实的门户之一。   蒋南鹏和执司陈开绪再加上中央天牢狱卒所混编的队伍,竟然整队失联,这必然是某方势力对景国的反击。   作为一真道的核心成员,黄守介有义务在道首去世、行刑人身死、其余核心成员都缄藏保身的情况下,为一真道争取喘息的空间。   而这次外部势力针对景国的袭击,叫他看到了机会。   所以他在联系不到蒋南鹏的情况下,仍然推开【妄真之门】,冒险降身,是有着“谈”的心思。   外部压力越大,内部清洗就越难展开。他愿意里应外合,让广大的一真道徒,能够重掌命运。   裸着此身倒也罢了,被人用刀指着也在意料之中——裸身封在棺材里就很诡异,棺材被筑在祭坛上更是邪恶,对方这一声“姓田的”,则彻底让他摸不着头脑。   总不能对面把蒋南鹏摆弄成这样,是认错人了吧?   黄守介探手而前,五指一合,直接将面前凋落的刀气尽数握在手中,一把抹去!   “朋友!”他沉声道:“我们是不是可以谈一谈?”   苗汝泰眼皮一跳。   果然!   田氏这隐藏的直系血脉,果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看到眼前这一幕,他如何还能够不明白?   这祭坛,这血棺,这一身强横实力……   至少田氏的直系血脉族人,暗中修炼邪功一事,是绝对跑不掉的!   都不需要什么霸府仙宫的线索了,仅这一条,就能够推动对于大泽田氏的调查。   “谁跟你是朋友!邪魔外道!想谈?跪下!”苗汝泰瞬间摇动星楼,向朔方伯发信,同时左手一翻,引动先前布下的阵法加持,按出一枚缠龙争日的大印,狠狠轰落血棺!   这一印轰碎了黄守介沟通的念想。   他发现对方就是冲着一真道来的!   很显然蒋南鹏的身份早就暴露了,或许他黄守介也早被察觉,只是对方不能确认他的身份。   今日这一局,摆明了是帝党针对他这个一真道核心的清洗计划。为了利用蒋南鹏引他现身,对方甚至不惜牺牲同队的其他人……那可都是道国中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邪魔外道……呵呵呵。”   一真道视【道】外之路,皆为“外道”。   但偏偏那些外道,也常以“外道”称“一真”!   黄守介抬掌翻天,顷叫星光遽止,就这样按住了远穹星楼,令苗汝泰无法传讯。而后腾身而起:“且看你们为我准备了何等阵仗,是否合礼,够不够割我头颅!”   他深刻明白帝党的手段,自知今日暴露后,在劫难逃,已然心存死志。   但为一真之事业,他必须燃尽余晖。   至少也要看看,帝党都准备了什么!   故以洞真之元神,遽显此身,铺开他这个瞬间所能展现的最强武力,掌按苗汝泰:“死!”   仅仅余波笼罩,那远远躲在苗汝泰身后的青年,便化作一团干干净净的雾。   苗汝泰本人结在身外的甲,也在瞬间被摧灭,一口鲜血狂喷出来。   但在这个时候,黄守介腾身的动作,骤然一滞。却是身上那些筋络所牵连的血棺,将他牢牢拉住,如同囚身之锁链,使他不得飞。   他反手一记掌刀,将这些筋络尽数斩断。   可有这一缓,苗汝泰身上就有诡异的变化发生。   先是他后脊忽然鼓起一个肉包,而后破出体外,飞天而起,发出有灵般的怪叫,瞬间撞破窗子消失。继而又有魂意一缕,窜出天灵,窜上高天,隐没云雾之中。   这俩东西一个散发尸气,一个散发鬼气,绝非苗汝泰自身所有,倒像是寄生其躯。   看得黄守介有些发愣。   道国应该是不允许这么邪恶的术法的,至少不允许公开。鬼道还好,尸道是明令禁止。怎么姬凤洲为了剿灭一真道,当真就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都不顾忌了?连养鬼养尸的人,也招收麾下!   黄守介旋即意识到,这里是东海!   景国在这里的影响力已经消散,景国在这里的力量已经退出。   也就是说,即便今日这是一场针对他黄守介的清洗局,帝党那边准备的力量很可能也并不足够。   这飞离的一尸一鬼,很可能是去报信请援的。   换而言之,只要及时截杀他们,自己或许还能继续隐藏!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黄守介更无犹豫,一拳轰落下方,身已穿穹而去,直追那尸气鬼气逃逸的方向。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面对这一瞬间铺满视野的拳头,感受到灭顶危机的苗汝泰,仰天而吼。   他来不及思考自己身上跑掉了什么东西。   他只知道他向朔方伯的传讯被按止,但玄镜公子布置的任务不能就此放弃,他不能让修炼邪恶魔功的田家人就这么逃了,此人即是罪证,是大业所在。   赐我神力!黄泉神印!   他在心中狂热呼喊,识海深处轰轰响起大河奔流之声。   他感到狂暴的力量如火山喷薄,在他的四肢百骸呼啸席卷!   更多,更多……   他膨胀着跃起身来——   轰!   那遥远的奔流之声戛然而止。   他不由自主地坠落!   为何?   为何黄泉尊神不予回应?   轰!   那只拳头落下来。   如山,如海,是一粒尘埃难以面对的磅礴。   带着永远无法获知答案的困惑,苗汝泰被碾成了祭坛上的一张肉饼!   ……   朔方伯府的茅厕里,鲍玄镜皱起小脸,又愁又苦,诠释着便秘般的纠结。   他不是没有感应到黄泉的触动。   但他确实是需要斟酌。   不仅仅因为北衙都尉郑商鸣现在还待在府中,其人身上巡检都尉印,是直接联系临淄大阵的。鉴于其人权责之重,这么近的距离,一点点异常反应,都有可能被大阵捕捉。   更因为他在调动黄泉的那个刹那,通过苗汝泰之身,在海上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   场面远比苗汝泰看到的复杂,远比他事先所想像的诡异。   本是占尽先机的一步棋,帮爷爷攒点功劳升个爵,顺手染指霸府仙宫,怎么田氏的实力如此恐怖,除了田安平之外,竟然还有真人战力?   这是怎么潜藏得住的?   世上未有无名之真人。   大泽田氏是大齐名门,享爵享禄,封地广袤。如此般权贵能如此缄藏,东国上下都是傻子不成?   作为拥有漫长生命的存在,鲍玄镜见识过种种不可思议之事。   越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他想得越多。   比如他不就藏在朔方伯府吗?焉知没有其他类似存在落子。   苗汝泰出现的那里,竟然能让他有危险的惊觉,触动他的黄泉神性,这里面藏着的事情绝不简单!   但无论如何,一定要亲眼看看发生什么事,才好做下一步的决断。   鲍玄镜谨慎地调动黄泉,小心翼翼避免被人捕捉痕迹,给予苗汝泰遥远的支持……   这时茅厕之外,响起了恐怖的声音:“玄镜!你还在吗?”   那声音还关切地道:“不说话叔叔就进来了啊!”   鲍玄镜手指一抖!   哗啦啦!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冥冥之中,黄泉神性溃散了。   该死的郑商鸣!   鲍玄镜满眼发绿。   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一阵一阵的眩晕。   难道此人竟是我的命中克星?   他摇了摇头。   不对,如果非要说命中克星的话,也只有作为道胎弱点的姜望有资格。郑商鸣算个什么东西?   不对劲,十分的不对劲。   鲍玄镜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可是错误到底是出在哪里?   “别进来!马上好!”他恨恨地喊了一声!   ……   “贤弟!你不是说他灵魂不饱满,你懒得多看一眼么?怎么鬼气都钻到人家魂魄里去了!”   深潜的海底,仵官王纵身急窜,不时地布置一些干扰法阵,边逃边怒斥闷声不吭的林光明。   “大哥,我只是留个心,怕他干扰了咱们的祭坛,以至于首领责骂。”林光明很委屈:“倒是大哥你,不是说肉老硌牙,没有收藏价值?怎么【尸芽】都种上了?”   种尸芽通常是在掌控局势的情况下进行,盖因此术牵连尸源,颇为珍贵,仵官王轻易不舍得种。   尸芽破体,一般来说就是收割之时。   唯独这一次,对手竟突然变得如此强大,要将尸体和尸芽一并毁灭,为免自伤,他只得提前操纵尸芽离体。   仵官王当然不会说他是凭多年经验,察觉那外楼修士身上藏着秘密,想要一口独吞。只恨声道:“若不是为了首领的事情,我岂会如此下血本!贤弟,你回头看看,他追上来没有?”   景国人竟然还有这等降身手段!   砧板上的菜鱼,顷刻就化吞人恶鲨。   为何这时候才现身呢?   莫非是想在关键时刻,给秦广王一下?   也算是运气好了,自己没有直接杀了他。不然这厮当场就爆发,自己恐怕是逃不掉。   不过现在被直接地捕捉到踪迹,面对这样一尊真人元神的追杀,也很难安然脱身。   说不得……只能牺牲一下贤弟了。   仵官王计议已定,转过头去——   “贤弟?”   身边哪有贤弟的影子!   林光明不知何时已经潜逃,只在原地留了个鬼影陪他。   说是陪他,分明拿他当饵。   岂有此理,真是无耻!   仵官王决心早下,只把那媚眼一闭,这具身体当场生机全无的坠落。   哗啦啦!   方圆百里海域,瞬间肃清。   黄守介窜出水面,犹有水汽绕身,把残存的尸气鬼气都握在手中,但毕竟丢失了目标。   不对劲。   这事情处处透着不对劲。   自己是一真道的人不敢暴露,这一路追杀都是匿迹藏形,尽量隐蔽。为何这两个派出来清洗自己的大景帝党中人,也鬼鬼祟祟不敢暴露?难道不应该大张旗鼓地呼唤援军么?   这件事情没有跟齐国报备过?   是景国在东海的擅自行动?   黄守介不敢久留,握一把残迹,便化为幽光,贴着海底远潜。   轰!   一尊血气炙烈的身影从天而降,手里还拎着一个身披巫袍的小少年,   钟离炎鹰目如电,锐利地扫过这片海域。   一场仓促结束的交锋,一些十分隐蔽、似真似幻的残余……好吧,他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诸葛祚手里托着一个大大的星盘,拧着眉头在那里掐指飞算。   啪!   钟离炎抬手一巴掌,将他掐指的动作打开:“手指都快掐出火星子了!”   诸葛祚脸上的苍白这才晃出几分血色,有些感激地看了钟离炎一眼——若非钟离炎及时打断,他恐怕要在越来越繁杂的计算里崩溃,遭受神魂损伤。   钟离大爷可没空跟小屁孩子交流感情,撇了撇嘴:“你爷爷到底让咱们来这里找什么?”   离开临淄他就直飞此处,星巫大人特地打过招呼,所以齐人也不曾拦路。   他飞出了最高速度,须臾穿陆越海,可不是担心有谁给鲍玄镜出头,只是为了完成星巫的任务罢了。   只是他不明白,这地方有什么特别。   远处的破岛,眼前的破水,一切都平庸得不像话。   诸葛祚摇了摇头:“天机不可言——”   钟离炎抬手就是一巴掌:“说人话!”   “爷爷没有说!”诸葛祚哭丧着脸:“他只说让咱们来这几个地方转一转,他需要确认一些什么!”   “确认什么?”钟离炎摸不着头脑。   “确认一些……什么?!”   哗啦啦的锁链声里,一个单衣披发的身影,从海底走出来,向这一高一矮两个楚国人,投来平静而好奇的眼神! 第九十五章东海有孤鬼   天字第叁号客房里,只留下一个开裂的祭坛,一口打开的血棺。   苗汝泰留下的藤蔓,挂在墙壁缓慢地曲张,因为隔壁的阵法还在运转,倒没有随着苗汝泰而立死。   咒纹在地上漫无目的地爬行,直到一只靴子将它踩住。   哗啦啦,锁链摇响。   自伐夏那一战出来挂帅,田安平才开始穿靴子。   他安静地看着这座祭坛,尤其关注那道送出血棺的裂隙,踩着咒纹慢慢往前走。   就在他走到祭坛前的那一刻,所有的咒纹忽然都亮起,这一刻碧芒如炽!   轰隆!!   巨大的爆炸,在田安平的五指间发生。   其间翻涌着的恐怖的力量,好似飞羽在笼中,只作掌上观赏。   烟尘飞散,甚至于掀不动他的发丝。唯独眼睛里有一缕好奇——他完全地踩在环境里,是如何被察觉、被触动从而引起这场自毁式的爆炸?   “田安平!”   怒喝之声如雷动。   巨大的青葫芦悬天而立,手中提剑的徐三仿如乘风,在落英缤纷中,潇洒地穿入此门。   可他的表情实在不匹配他的身法,他的愤怒也绝不云淡风轻。   看着田安平掌下四分五裂的祭坛,以及碎石之中已经彻底死去的南城执司陈开绪,徐三一时嗔目:“你在做什么?!”   陈开绪是他麾下的执司,在这次海上战场表现出色,却在大功告成、大部回撤的时候,反被戮害。   他这个自觉公务已经结束,径去青楼沽酒、见识海岛风情的南城司首,难辞其咎,难以心安!   隐藏身份夜不归,是他这位“青葫载酒桃花客”的常事,非公务状态下,连他的上司都找不到他。   他是从软玉温香之中爬起来,让自己尽量冷静清醒,在整个近海群岛寻踪觅迹,寻找包括陈开绪在内,整队的失踪的部下。   有的不幸找到了,有的还没有确认不幸。   现在陈开绪是确认的那一个。   这是他的得力部下,与他共事多年,他寻迹而来,分明还能把握一点残留的生机,可此刻却完全泯灭!   田安平淡淡地看了徐三一眼,似乎对他的愤怒感到困惑,而对他这个人感到无趣,但什么也没说,只有这样漫不经心的一眼。而后抬步,消失无踪。   “田安平!”向以风流潇洒闻名的徐三,气血都冲到了脑门,目眦欲裂,恨心难解。   稍一冷静后,他当然也想得明白,齐人没有杀陈开绪的理由。田安平这样的九卒统帅,更不可能在这时候贸然出手,挑起两大霸国之间的争端。   可是陈开绪就死在田安平抬起的手掌之前,陈开绪身死的时候,田安平就在这死亡的现场——却连个解释都不给,连句言语都欠奉!   什么徐三的怒火,什么外事纠纷,什么景国的敌意,其人全然不考虑。   这是何等傲慢,何等的轻蔑!   是齐国可以这样对景国吗?   不。   是田安平可以这样不在意陈开绪,也不在意他徐三!   有那么一个瞬间,徐三提剑欲逐,想要田安平留下来给个说法——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哪怕只是田安平作为齐军统帅,难道不应该为境内他国友人的死伤负责吗?   但最后他只是半蹲下来,轻轻为陈开绪合上双眼。   齐人默认他们在海上垂钓,进行这场名义上同平等国的战争,生死当然都是他们自担自任。是他自己认为战争已经结束,让陈开绪独自带队回国——理论上来说,这并没有错。   可战争是否结束,从不在于某一方单独的宣称!   宗德祯虽然死了,一真道却也没有彻底扫清。平等国被打得没有声音了,难道就真的甘愿?   或许他也是傲慢的那一个,只是他一直不自知。   实力不如人,他认。没能护住自己的部下,也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他需要承担。   不管怎么样,他应该带陈开绪回家。   他应该负荆履钉,重走这条他懒得走的路。   这时他才注意到,陈开绪嘴里塞着什么——那是一片片本来晶莹、但已被血污的人肉薄片。   他控制着情绪,慢慢地将这几片薄肉剥开。   陈开绪却在这时猛然张嘴,死意藏生,朽木逢春!密密麻麻的碧色虫豸一霎喷涌而出,好似飞泉奔流,尽数灌入了徐三的眼睛!   “啊!”   徐三拄剑猛然站起,道元激荡不休,灵识张开,灵域铺展——大脑却一阵一阵的晕眩,眼前幻光一片,而竟镌刻清晰,体现尹观清俊的容颜。   秦广王?   怎会?!   难道他一直就藏在这里?   田安平都前脚才离开,他怎么敢?   火中取栗,见缝插针   “徐兄。”幻光中的尹观抬眼看来:“借你一用!”   这一霎,剑气激荡,碧光万转!   战斗在瞬间开始又结束。   漫天桃花都为剑,青葫芦却衰败成了黄葫芦,无力地落下来,被尹观握在手中。   而后碧光一道,将闭眸跌落的徐三也席卷,如绿鳞之蛇,又贯入陈开绪口中,就此消失不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很快警钟响起,遍传有夏岛,很快镇海盟留驻于此的巡海卫也赶来。   在巡海卫一众高手的陪同下,惊知客栈变故的店老板姗姗来迟。   忐忑登楼,所期如泡影。   但见这间客房藤蔓满墙,落英遍地,春色盎然,屋内空空无它物。   祭坛,血棺,尸体,全都不见了。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绿色咒纹如铜锈,静蚀在地板,字迹在花瓣间隐现。   一名巡海卫走上前去,用靴子将花瓣拂开,只见字曰——   “东海有孤鬼,平生不自量。”   “愿以景天骄,换一楚江王!”   众人面面相觑。而在他们都未能察觉的时候,房间里有一团极淡的雾气开始下沉,很快沁入三楼、二楼、一楼,继续下探。穿透孤岛,落在静海,聚为一滴内含浑噩光影的浊黄色的水滴。   这是随苗汝泰一起行动的那名游脉境青年,他已经死了,只剩下纯粹的黄泉之意,于此时凝液而归返。   它是鲍玄镜在这里留下的最后的手段,在事情无法再继续的时候,代表鲍玄镜的眼睛,记录下一切信息,最后向鲍玄镜传递。   在回归黄泉水滴的这一刻,它的坠沉速度骤然加快,瞬间穿透千万顷的海水,往地底更深处而去。   哗啦啦!   ……   哗哗哗!   海浪彼此轰撞,像一大堆的雪花银,从这边摊碎到那边。   蓝嘴鸥飞过天空,其鸣颇哀,似在寻找它的同伴。   诸葛祚紧紧地握住星盘,谨慎地打量着面前那位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恐怖人物。   此人手腕脚踝都有短镣,在风中如饰物般轻轻碰撞,那声音清脆,但莫名的叫人有些焦躁。   他就那样慢慢地从海底走上来,脚步轻缓,手上还提着一个人——浑身赤裸,没有任何关乎身份的标识,圆睁着惊恐的眼睛,头发湿漉漉。眼角有血,胸膛有削割的痕迹。   诸葛祚继续去看田安平本人。   齐国总出凶人,重玄褚良之后就是田安平。   他发现这人长得其实是挺安静的,五官都不太具有侵略性,眼睛甚至可以称得上淡泊,但有一种急湍暗涌的感觉。   仿佛无数疯狂的尖锐的耗材,被强行捏成了一尊平静的塑像,说不准什么时候崩溃。   诸葛祚看着他,一时觉得他好像随时会扯掉人皮,化作噬人的恶兽。一时又像是看到即将发生的大雪崩。   确认什么?   这是这个男人的问题。   从齐国九卒统帅的身份来说,在东海的地界上,田安平有过问一些事情的权利。   诸葛祚记得此行是以自己为主,这也算是代表楚国和齐国对话,万万不可有失国格,却也不必与齐国交恶。他在心里斟酌着措辞,正要开口回应。   “确认什么关你屁事?!”钟离炎一把将他扯到身后,自己则往前一步,面对面地顶住田安平。   这位献谷大爷从来不是个脾气好的,更不会像诸葛祚一样谨小慎微,张口就骂:“学人精,我问什么,你也问什么。跟着大爷学,觉得自己很好学是吗?”   田安平并不像钟离炎所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   面对他的挑衅,他的无礼,既不大发雷霆,也不故作不屑,只是带着点探究意味的,平静地看着他。   仿佛在认真研究他这个人。   是那种要把他切成碎肉,认真分析每一滴血的研究。   坦白说,看得钟离大爷心里有点发毛。   但钟离大爷面上不显,嘴上不饶,恶狠狠地反瞪回去:“看什么看!眼神不好啊?要凑这么近!?”   说着,他还把胸膛一顶。   田安平仍然没有说话。他还从来没有杀死过一位武道真人,一旦发生,就会是新的人生体验,这令他有些兴趣。不过他手上提着的那个赤裸的男人,倒是挣扎起来。   “你手上提着的人是谁?”钟离炎又自来熟地问。   “哑巴啊?!”钟离大爷怒气冲冲。   田安平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一眼,淡声道:“不知道。”   “那你问问他。”钟离炎大大咧咧地指挥。   田安平『哦』了一声,五指轻轻一拢——   啪!   似醒梦之木敲讲台,听书人零零碎碎落在现实中。   这样的一声脆响后。   他手中提着的那个赤裸男子,便爆成了一团血雾,弥散在空气中。竟在海风的咸味里,加了一缕甜。   诸葛祚愣住了。   钟离炎也有些发愣。   这人莫不是有毛病,特意拎着一个人走到面前来,又莫名其妙地捏死他。   “没法问了。”田安平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就这样漠然地说。   不想问就不问呗!   选择在这个时候捏死,岂不是在挑衅本大爷?   钟离炎怒不可遏。   “小祚!”他一边让诸葛祚撤开,一边撸袖子。   都说田安平厉害,这方寸之间,乃武夫的领域。定要让没见识的齐人长长见识。   田安平在却这个时候,仰头看天,双手低垂,长发也静静地披散下来。   钟离炎,诸葛祚,乃至刚刚捏死的那个人,仿佛一切都不在他眼中。   他在有夏岛上的客栈里,承受了尹观本来为徐三准备的攻势。   他可以留下陈开绪的性命,但他没有那样做。   他也不跟徐三解释什么误会。   他追上了黄守介所降身的蒋南鹏,轻易擒拿了,又回身逼住钟离炎。   他做了很多看起来有用或者没用的事情。   但这一切,好像都无关紧要。   “时间到了。”   他呢喃。   在他身下,一时波涛汹涌,白浪滔天!   他体内仿佛有一个无穷无底的幽洞,疯狂吞纳着天地间的元力。他身上的气息,几无上限地拔升。   竟于今日此时来登顶!   钟离炎的袖子已经撸起来了,但又喊了一声:“诸葛祚!”   诸葛祚老老实实往后退,让出位置给他们单挑。   钟离炎冲过去一把拽住他,转身就走:“这人有病,别把你传染了!”   诸葛祚懵懵懂懂地跟着走。   两人就这样往外走了几步,钟离炎拽住诸葛祚猛飞起来,嘴里还道:“小祚,你飞那么快干什么?慢点儿,咱们不赶时间!”   就这样风驰电掣,瞬间逃离了这片海域。   钟离大爷从来也不服软,但那是同境对同境,神临打神临,洞真对洞真。或者洞真对游脉。讲究一个公平公正。   他自问是天下第一天才,同境对上谁都不能怵。差上一个境界,便要再酌情。   像姜小儿登顶之后,他就再也不去主动挑衅。   今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罢!   “那个人叫蒋南鹏。”被拽在空中飞的诸葛祚,冷不丁说道。   钟离炎扭头看着他。   “被田安平捏死的那个人。”诸葛祚补充说。   “你怎么知道?”钟离炎有些惊讶。   “我刚才算了一下。”诸葛祚解释道:“他已经死了,尸体又在这里,长相也很清楚,很好算。”   好算吗?   钟离炎眉头略皱。   诸葛祚继续解释:“其实就是根据已知信息算他的身份。辅弼二星隐北斗,开阳增一名死兆,他的死兆星刚刚亮起来,掠过命运长河,我只是随意拨了一下星光,很容易就锁定了他的出生地,此人生在景国道明府。再结合当前局势信息,因晋王姬玄贞逐杀钱塘君伯鲁一事,景国有一批人参与海上战场,从这个人的体魄状况来看,必然是景国皇城三司里的人物,很简单就做出星盘来。”   这小子张口说了一大堆,什么星盘、命理、天机玄算,最后自信地道:“……不难得出,他是景国缉刑司南城执司蒋南鹏。”   钟离炎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下次直接说结果!”   诸葛祚捂着脑袋,皱着小脸:“但不知为什么,他体内有田氏族人的血——景国缉刑司的人暗中杀害田家人,被田安平抓住了,所以刑杀?”   他凝神苦思,只觉事情异常的复杂:“这事情涉及到景国和齐国在东海的暗争,因为不便于撕破脸皮,所以田安平当我们的面杀了他,就是为了让我们楚人作为第三方见证这件事,以此给景国一个警告?”   “我觉得你是不是想多了?”钟离炎大大咧咧地道:“那就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家伙,杀个人哪有那么多理由?”   诸葛祚很严肃:“钟离大人,那是齐国九卒统帅。做事情不可能毫无章法,随心所欲。”   他就差直接说——你以为是你呢!   “管他的!”钟离炎懒得想那么多,大手一挥:“我反正只看到他杀了景国缉刑司的人,你也没有看到什么田氏族人的血。景国人问我们,我们就这么说,让他自己解释去吧!”   他扭了扭脖颈:“得罪了大爷还想让大爷给他作见证,没门!”   “但他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登顶呢?也许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诸葛祚还在思考。   钟离炎拽着他就飞了:“做什么都没门!” 第九十六章吉祥   距离枯荣院被夷平,已经三十七年过去了。   它好像已经从人们的记忆里抹去,似乎不曾存在过。   枯荣院的废墟倒是还在那里,荒芜了三十七年,长期作为临淄的禁地而存在,不许寻幽。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再提及。   整个临淄几乎见不到和尚。   倒是今年有风声传出来,工院里的大匠们已经着手绘图选料——说是当今天子有意兴建一座望海台,用以夸耀齐国收服东海的武功,与现有的观星楼相对。选址就在枯荣院废墟。   对于这个说法,鲍维宏表示怀疑。   他倒是并不怀疑“望海台”的选址,他怀疑的是“夸耀武功”的说法。   作为英勇伯鲍珩之子,且是英勇伯府里公认最有才能的那一个,他对时局有自己的认知。   当今天子御极六十六年,文治武功冠盖历代,在骄奢享受方面,却是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这么多年说来说去,也就一个“抵死缠绵富贵长”,但高家世代为海商,静海高氏在齐人拓海过程里的贡献,那些人却是看不到。   要说今日大兴土木,修筑望海台,纯粹是为了夸耀和享受,怎么看都不是当今天子的风格。   再者说,以天子之功,如何夸耀不得?以天子之业,如何享受不得?   “虽鸣天下之乐,不足奏其功。虽尽四海之珍,不足享其业!”   像许许多多在大齐帝国元凤年代出生的人一样,鲍维宏对天子有最高的崇拜和仰慕——即便是到了看到人生真谛的如今,这份崇拜也仅在对于【死亡】的信仰之下。   唯死亡是至高的公平,唯死亡是一切的最终。   唯有姜述,是真正的天子,堪为万世帝君!   而望海台的选址,让人初听一惊,继而不免深思。   盖因作为名门之后,鲍维宏深刻知道枯荣院曾经多么有影响力。   有诗为证——“东国八百寺,佛光照枕眠。”(《东乡孤笔》)   当然,似于此等诗句,后来基本都消失了。也就是鲍维宏这样的世家子,还能在一些当时的随笔上,拾得只言片语。   在枯荣院已经覆灭的许多年后,大齐夜游神,打更人烛岁,还常常在此巡行。   甚至朔方伯当年都亲自参与了对枯荣院的战争,后来很多年都对此讳莫如深。   以至于当他对枯荣院产生浓烈的好奇,颇为急切地想要究根溯源,厘清当年的历史,也没有想过去问一下自己嫡亲的伯父,而是自己来探寻答案。   一是知道朔方伯不会说,二是本能觉得,向朔方伯询问此事,是一件相当冒险的事情。   他当然不可能直接到枯荣院废墟里去翻检历史,且不说这么多年过去,还能不能捡到什么破烂。   单就这人人避而不谈的事情,必然存在某种不便讨论的真相,更存在某种不愿意人们公开讨论的力量——他又不蠢,岂能大张旗鼓地问?   鲍氏的车马行,吃下了齐国境内最大的市场份额,在情报方面的能力,自也是首屈一指。   凭藉着鲍氏的人脉,鲍维宏登门拜访了许多涉及枯荣院旧事的官员,其中很多都已经致仕了,还在位的,也都已经坐得很高。   好在鲍氏天然有高阶,他生下来就有资格与之对话。   此外,他还去了朝议大夫臧知权所管辖的【典院】。他有个好友,正在典院做“知书郎”,随臧知权修史。可惜对于当年枯荣院事件的详细记录,在【典院】之中也是密档,他的朋友无权调看。   不过枯荣院事件的大体轮廓,【典院】是有相对公开的描述的。   他也借阅了一些杂七杂八的记载,总算是在心里拼凑出大概的填补。   包括【典院】在内,很多记载基本都是把夷平枯荣院定性为“平乱”。这代表齐国官方的态度。   最后,他来到余里坊。   余里坊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它曾经是临淄最穷的地方,流民聚居之地,因为德盛商行的入驻而一改旧观。   也算是那位本心其实冷酷的博望侯,难得的温情展现。   但作为鲍氏子弟,鲍维宏来这里,当然跟姓重玄的没什么关系。   余里坊在很久以前,久到齐国还未建立的时候,是一个渔民聚居的地方。当时有个名字,叫“渔里坊”。   不知为何东域历史如此完备,这名字竟失落了,鲍维宏也是在一部很偏僻的典籍里见到记载。   当然,他选择到这地方来的重点在于——   在枯荣院覆灭之前,余里坊家家供佛,是枯荣院最虔诚的善坊,甚至被称为“余里禅坊”!   枯荣院还在的时候,余里坊三步一香行,五步一斋馆,人们仅仅是做些香烛生意,就可以生活得很好,家家殷实。甚至还有“代奉香”、“代礼佛”的生意,无论有多么忙碌抽不出时间,只要使钱,就能在佛陀面前不失礼。   这地方是随着枯荣院的败落而败落,《东乡孤笔》上写,“一朝香火灭,户户不得活”。   虽不是明言这余里禅坊,但鲍维宏觉得,也没有更合适的地方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更是请托他父亲英勇伯的好友、一位在勤苦书院教书的长辈帮忙,查到一条重中之重的历史——   武帝朝的时候,那位在枯荣院修行的神秘莫测的“天妃”,就出生在余里坊!   正是因为这份贵气与佛缘的沾染,历代皇族对这地方有意无意的照顾,余里坊才会“善信不绝”,才能够成为“余里禅坊”。   如今具往也。   无论是“天妃”,抑或是“余里禅坊”,都如香炉之烬,已成历史。   行走在人声鼎沸的余里坊,在这处他以前绝不会踏足的地方,感受着时光的流淌,事物的变迁,鲍维宏忽然想到——   德盛商行对余里坊的改变,何似于望海台对枯荣院废墟的占有?   而余里坊沦为穷困潦倒之地,和枯荣院成为废墟,又有什么不相同?   如今看来,竟是完全一样的思路。   先彻底破除枯荣院的影响力,用“时间”和“荒弃”,或许还有“镇压”,此三宝杀佛。最后在废墟上重建,使一切焕新。   等望海台建成之后,用不了几年,再问枯荣院是什么,恐怕就没多少人知道了。   就像如今的余里坊,早不闻禅音。   谁能在望海台兴建之前,就先一步迎上当今天子的思路,想天子之所未言?   该说不愧是博望侯,袭爵之后短短数载,就已经在朝堂上自成一派,就已经以官道成真吗?   鲍维宏在这个时候忽然就对枯荣院没什么兴趣了。   他意识到鲍家的老对手,现今究竟在一个什么样的人手里。哪怕鲍玄镜天资绝世,等到玄镜侄儿长大,鲍家真的能与重玄家竞争吗?   今日之鲍玄镜,无非是他日之重玄遵。   但重玄遵不也输掉了博望侯之爵吗?   心底那种探求历史的心情,不知为何似火。他本都熄灭,可下一刻忽又燃起,重新炙烈。   枯荣院……鲍维宏发现自己还是想知道枯荣院的历史,迫切的想知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好奇,但他无法战胜自己正在猛烈燃烧的探索欲。   所以他停下来的步子,又往前走。甚至有些急切。   根据先前调查的情报,余里坊有一个叫“吉妪”的老妇。三十七年前,就在余里坊开香行。枯荣院覆灭之后,她也没有走,就在这里独居,与人占凶问吉,据说有请神之术——当然只能骗一些无知街坊,但也足够生活。   余里坊长期都很穷困,但越是穷苦,越容易寄望于缥缈。因为实在看不到其它希望。   “吉妪”是仅有的还能和“余里禅坊”扯得上关系的老人。其他人要么被杀,要么逃散,要么改头换面了。   当然这也说明她必然不是什么枯荣院的要害人物,不然朝廷不会容许她到今日。存在越久越说明她或是无关紧要的。   但鲍维宏本就只是为了探查历史,他只需要经历那段时光的人,又不是求什么枯荣院的传承。   沿着记忆里的地图往前走,在复杂的余里坊七弯八绕,最后终于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他走到摇摇欲坠的院门前,抬起手来,正要敲门——   吱~呀   院门自己在里面拉开了。   里间站着一个单衣布鞋的纤瘦女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是没什么感情,但非常危险的眼神。   鲍维宏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一步!   眼前这女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个寂寂无名的人。   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卓越的天赋,随便一个稍微有点力量的人,都能将她轻易捏死。   她只是一个侍女……   可她是姜望的侍女!   从青羊镇开始,就一直跟着姜望。   姜望封男爵,她就替姜望管封地。   姜望封南夏,她就去南夏。   姜望离齐了,甚至把德盛商行的干股交给她。   她实在是默默无闻的一个人,是这么不起眼的样子,可谁又敢小觑她?   如今,她更已经是烛岁的弟子!   “英勇伯府的鲍公子?”看着来人一惊而退,独孤小纤眉略沉。   “你认识我?”鲍维宏竟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独孤小自觉才能平庸,只能把可以做好的事情都做好,操心老爷懒得操心的事情。   不止是鲍维宏,整个鲍氏上上下下说得上有份量的人,她全都熟知。   亦不止是鲍氏。   曾经老爷在齐为官,齐国官场她也记得个七七八八。   但这些,她自不会跟鲍维宏讲。   只是问道:“鲍公子也是来找吉妪求签的么?”   院子里的女人,实在单薄,也因为这单薄,而显出一种锐利来。   有那么一瞬间,鲍维宏感到灵魂深处好像有一种癫狂的欲望,仿佛要裂心而出,让他急切地想要抹掉一些什么,但又遽止了。   莫名的,他对枯荣院的好奇,和探究欲,又淡了下去。   他愣了一下,道:“啊,是,是的。”   “那我就不打扰了。”独孤小淡淡地看他一眼,从他旁边走过。   鲍维宏静立在那里,有片刻的思忖。   独孤小为何也来找吉妪呢?   难道她需要求签?   又或者,她也是来找当年的旧人,寻枯荣院的历史吗?   鲍维宏忽然就意识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暴露了……就暴露在刚才的那个问题里。   正如独孤小不需要找吉妪这样的老妇人求签,他鲍维宏也根本不需要求签。   所以独孤小问他是不是也来求签,他下意识地的以谎言回应了真相!   探究枯荣院的历史,毕竟不是什么罪过,所以他倒也并不惊惧。只是对这声名不显的女子愈发警惕,乍看泯然人海,细究却单薄锋利……真像一柄见血封喉的蝶翼刀。   跟在姜望这等自身武力绝顶,又不怎么经营势力的人身边,其实是一种浪费。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客人。测吉,还是测凶啊?”   鲍维宏回过头去,看到里间那堂屋门口,走出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正向这边探来浑浊的眼睛。   还有测吉或测凶的说法?   他试探着道:“吉?”   老妪咧开缺牙的嘴:“客人,今日所求之事,都能如意。您一定会逢凶化吉!”   说着,伸出那枯皱的手来。   鲍维宏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在这只手掌上放了两个刀钱。   这就求完签了?   就算是骗人……也未免太敷衍!   ……   ……   独孤小曾是阳国的一粒尘埃。   但今日在已经坐稳东域霸主宝座的齐国,她也是很多人都不能够忽视的存在。   鲍玄镜尤其不能!   因为他非常明白,接触了独孤小,就等于接触了姜望。   正如他随时可以借力量予鲍维宏,姜望也随时可以降神迹于独孤小。   姜望是独孤小一人的神!   在曾为幽冥神只的鲍玄镜眼中,独孤小体内那方神印的轮廓,信仰力量的传递,是如此清晰。   就在鲍维宏于“吉妪”门口愣住的同时,朔方伯府里,正硬着头皮同郑商鸣天真尬聊的鲍玄镜,也有一霎如泥雕木塑。   今日大凶!   短短一天之内,已经出现了很多次意外。   出门办事,意外遇到白骨道最后一位白骨圣女。   他几乎本能地就想吞道果以填补自身,以为鸿运当头“天佑我”。   但却莫名其妙地被武道真人钟离炎盯上了,一顿羞辱和暴揍,等他忍气吞声到结束,又遇到刚好巡街至彼的郑商鸣,被他反覆干扰,以至于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海上那一步棋,是针对霸府仙宫,也是针对大泽田氏的落子。他既着眼于鲍家在齐国内部权势的蔓延,要补完自身的修行路径,也真心希望爷爷能够再进一步。   为了确保事情如意发展,他还特地让舅爷苗汝泰去掌控局势,暗授以黄泉之印……却迎面遇上了疑似有洞真实力的田氏隐藏高手,被一击而灭。甚至于那一滴本该记录消息的黄泉水滴,也都迟迟未归,不知何在。   现在通过英勇伯家的鲍维宏,去查一个枯荣院的历史,也能碰上姜望的人!   姜望是他最大的克星,是降世此身唯一的缺憾,也是成长速度恐怖、现在已经有足够实力灭杀他的人!他自己想要把握姜望的情况,都只是通过太虚幻境朝闻道天宫,没说直接跑到云国或者星月原去。   岂能有如此意外的相逢?   于今日之他和今日之姜望,所有的意外相逢都是危险!是对他而言的危险。   就像道历三九一七年,他在枫林城的降临,也是对姜望来说不期而遇的危险。   时局不同了。   若不是他对鲍维宏并不是直接的控制,而是间接的引导,且引导十分之隐蔽。若不是鲍维宏此行的目的只是探究枯荣院历史而已,并不具备不能暴露的危险。   若不是他及时清醒过来,压制了鲍维宏神魂深处的【忘川印】,没有让鲍维宏在那种骤然爆发的危险感受下失控出手……   他此刻面对的就是姜望骤降临淄城,一剑将他枭首。   什么苗家鲍家朔方伯,谁都救不了他!   齐国绝世天骄的名头,在姜望面前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姜望若是杀死了他,杀了也就杀了。   齐国人大概都会主动找他鲍玄镜该死的原因。   即便是对他寄托重望的爷爷,恐怕也会先问一句“为什么”!   那么,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为何如此的……不顺利。   “玄镜?你怎么了?”温柔体贴的郑叔叔,又开始了他的关心,还探过手来,试鲍玄镜的额温。   见并没有什么异常,才继续宽慰:“你不要有压力。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你的问题……”   鲍玄镜在座椅上抬起头来:“是啊,我也不想的。”   这时候的鲍玄镜,平静得让郑商鸣有些意外。   之前还是一副羞愤欲死的样子呢!   这么快就能恢复过来,也不枉自己放下公务,在这府中耐心陪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看来自己的耐心和温暖,给了这孩子很大的安慰呢……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小时候淋过雨,懂得童年的孤独和难堪,所以长大后才会为别人打伞!   当上北衙都尉之后,一心钻营官场,郑商鸣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纯粹的感受。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心和理解,信任、真诚和共鸣,让他有了久违的感动。   他诚挚地道:“等你好一些了,叔叔带你去玩耍。临淄好玩儿的可多呢,我听说你每天都在读书、修行,想必是没怎么接触过——”   “好啊。那就今天去。”鲍玄镜说。   郑商鸣点点头:“那就过几天——欸?”   他愣了一下。   带鲍玄镜去玩,只是这么客气地说,并没有打算现在就让鲍玄镜答应。在他看来,这孩子外表活泼开朗,内心敏感谨慎,还需要时间来感化。   且他自己公务繁重,真个哪天想要出去玩耍,也都得提前凑好休沐时间才成。   但鲍玄镜既然点头,既然这么迫不及待,他若是推辞,难免叫这孩子伤心。   “好!”郑商鸣热情回应:“咱们收拾收拾就出发!”   他又有些迟疑地看着鲍玄镜:“你的腹痛……好些了么?”   “我已经好了……”鲍玄镜显出几分不愿提及的羞涩,又天真地期待:“郑叔叔带我去郊外春游吗?”   他的眼神黯淡了几分:“爷爷从来都不准我出城……”   “啊?啊哈哈,对!”郑商鸣露出一个『被你猜到了』的表情:“我就是要带你去郊外春游!去换身衣服,跟你娘亲说一声,咱们这就出发!”   鲍玄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郑叔在此稍等。”   看着这位小伯爷依赖的眼神,郑商鸣欣慰地笑了。   他随手拿起腰牌:“本官有公务出城,一般事务转至祁副使案前。”   想了想,又吩咐道:“临淄郊外有什么风景好的地方,速速具陈于我。办公要用。”   说起来,小孩子的眼睛,可真是明亮啊。   像一眼活泉。   ……   ……   黄泉之水如滴漏,自有夏岛的客栈,一路坠下深海。   无论是礁石、海浪、游鱼,亦或是别的什么,都无法阻止它的穿行。   它真实存在,而又有虚假的倒影。   它穿梭于人性,又有神性的渲染。   最后终于穿越了所有阻碍,抵达了无底之底,冥冥之空。   滴~答!   它落进一眼活泉中。   一瞬间的水面涟漪,如此温柔地开放,像一朵睡莲怀抱人间。   这是一眼清幽的泉!   泉里的每一滴水都很干净。   令它浑浊的,是它所经历过的人世间。   那浑噩的光影,浊黄的颜色,都在途中被沾染,都在水中被洗净。   水面有倒影。   岸边坐着人。   在这无底之底,冥冥之空,在这现世与幽冥世界的渺渺罅隙、无尽之时空里,竟然藏着传说中的黄泉。   而竟然有人,在此独坐!   水中映着的那个人,长相倒不出众,身穿麻衣道袍,有着亲和的笑容。   岸上坐着的那个人,眼神疏离,静坐泉边,手持一支钓竿,钓线无钩也不触水。   代表死亡的泉,有着活意。坐在这里活着的人,却仿佛死去。   水中倒影是他的思念,而他疏离的眼睛仿佛远眺世外,既不在现世、幽冥,也不在眼前。   他看到那茫茫之地,劫无空境。   在那劫无空处,立着一缄默的男子,以不可测的目光与他对视。   其人青衫玉冠,而仗剑。 第九十七章天意如刀   现世天骄众,或为家,或为国,或为名,或为道,各有所求。   唯独王长吉只做一件事——寻找白骨。   从枫林城走出来,从现世走到幽冥,从幽冥寻到此隙,一路都在追寻白骨的痕迹。   姜望的天人法相在幽冥大世界降临,杀幽梦真神,收阴山鬼叟,成为白骨神宫之新主,证得【幽冥天】,几乎是占据了昔日白骨的核心地盘。他在白骨王座上如神只般端坐,也时时都会想——   若我为白骨,我有何求?我将何往?   天意不测,他心难知。   要找到白骨降世的本尊,几无可能!   哪怕确认祂已经转生现世。哪怕从白骨神宫里得到的诸多情报,能够框定一个大概的时间段。那仍然是无尽之海,无底之渊。   现世茫茫,每一个瞬间都有海量人口出生和死亡。   降生的时间哪怕只有一息之差,也谬以万里。   虽已知白骨降生,但其人生于具体的哪时哪刻,又在何处何地,究竟是男是女,是贤是愚?   其人之谋局,是计十年,百年,还是千年呢?   一念之不同,就有无穷多变化。   白骨可以是天之骄子,也可以泯然众人,他可以书读百家,以求万载,也未尝不能面朝黄土,先体悟一轮人生。   结成白骨道胎已是超脱级的手笔,祂为自己重启了无数种可能。   姜望常于幽冥世界观现世,在白骨神宫眺时空,想着自己是否能在某一刻,和白骨的视线重叠,恰好看到白骨曾经注视的那个落点,从而与之相见。   但现世如此广袤,人似长河之沙不可数,亦如遥夜之星或明灭。   终究是,寻不得。   但在漫长的追索中,他们也发现一件事情——   白骨尊神几乎舍弃了祂在幽冥的一切,尊名、白骨神宫、白骨众……祂在幽冥世界里漫长的积累,几乎都留在幽冥。   唯独一件,随祂的消失而消失。   那就是【黄泉】。   幽冥世界尽死水,唯有九泉藏活意。   此九泉者,曰:酆泉、衙泉、黄泉、寒泉、阴泉、幽泉、下泉、苦泉、溟泉。   它们是此方大世界的至宝,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幽冥的标志。   抛开它们对一方大世界的意义来说,其本身也不输于现世的洞天宝具。如那仙宫、净土一般,可称类洞天之宝。   诸强不免引弓张箭而逐之,如逐鹿在原野,获猎各归家。   在漫长的时间里,九泉频易其主。那宝泉活水,不知沾染多少神血,有几多怀恨!   但也有几口幽冥宝泉,始终未易其鼎,不容他者沾染,譬如黄泉,就始终由白骨尊神所执掌,从来是祂的禁脔。   甚至说,【黄泉】是祂的成道根本!   在白骨道的传教过程里,信徒都要时时敬颂“黄泉”之名。   曾经身为白骨道子的王长吉,和一度被误认为白骨道子的姜望,都不知听过多少回“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后来他们一明一暗,几乎扫尽现世白骨信徒,使人间不闻此声。   但凡有一些信仰黄泉的小教小派,他们也都顺手就剿了。   却又在多年之后,来寻这颂词中的【黄泉】!   王长吉尤其相信,【黄泉】消失,是被白骨尊神带走。   他从有意识起就被白骨所注视,他也注视白骨。他深知以白骨尊神俯瞰众生的至高无上的姿态,求的是“尽善尽美”,而不是“得过且过”——   正因为如此,白骨尊神才会放弃幽冥世界的伪超脱,冒着陨落的风险进军现世。也正是因为如此,祂不会放弃黄泉,毕竟那代表祂曾经所拥有的超越绝巅的力量。   祂会冒险留下【黄泉】来,以期在迈出真正超脱的那一步时,证得更完满更强大的自我!   王长吉比姜望先抵达白骨神宫,在细致的检索之后,只留下一封给同行者的信。   自此以后,不断地往返于幽冥和现世之间。   除了无尽的时空罅隙,这里什么都没有。极偶然爆发的时空灾害,都能算得上风景。   所见者,茫茫也。所历者,空空。   唯一的线索是他对白骨尊神的熟悉,唯一的支持是天人法相在坐镇并掌控白骨神宫的过程里,不断丰富也不断向他传递的认知。   完全是大海捞针,世外苦旅。   他就每天每夜地行走在两世之间的无尽时空里,没有生活,没有经历,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就这样翻检过一个又一个一无所有的时空罅隙……   最终找到了黄泉。   无尽日与夜,说来只是一句。   但所求也只是为此。   找到黄泉不等于找到白骨,贸然触动黄泉,更是打草惊蛇。他就这样垂竿在岸边,等待白骨尊神的降世身,泛起黄泉涟漪的那一天。   在这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姜望也如信而来,以劫无空境,静藏在此。   他们都藏身敛意,默默等待,等这一滴不知从何而归的黄泉水,予白骨降世身以相应的反馈。   一旦那反馈的联系发生,他们就顷刻顺着这联系杀入现世,寻其踪而定其迹,杀其身而灭其魂,永湮其道!   ……   人……是什么?   天意……怎么描绘?   哗哗哗地翻书声。   温汀兰快步走在书楼里,走来走去,不停地翻书。发如乱草,双眼通红。   向来注重仪表,连簪花都要每瓣都完整且美好的她,这时凌乱得不成样子。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那是一种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强烈的求知的渴望。   人类终其一生,都是好奇的俘虏。所有的跋涉,都是为了满足心中的疑问。   她这样的温婉女子,大家闺秀,也不能免俗。   先贤为求一字之理,卧冰十载而知寒。   她把自己关在温家引以为豪的书楼里,穷搜典藏!   这座书楼,是温家几代人的积累,很多市面上见不到的古籍,都在这里存有,所谓“诗书传家,治经治学”。   平日里温汀兰也总来看书,但总是轻拿轻放,不舍得留一页褶皱。   但是为什么?   哗哗哗……   密集的书页翻出了幻影,无数的文字在眼前飞舞。   答案到底是什么呢?   哗哗哗……   脑海里乱糟糟的,仿佛千军万马在混战!   譬如鸿蒙未开,一切都搅成一团。   “小姐……”侍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意地提醒:“叔爷舅爷他们都已经到了。”   “别吵……”温汀兰呢喃。   她头也不抬地翻著书。   《人文典》,《十经注》,《古义今寻》……一部部经典,阐述着著作者对世界真相的认知。   到底是为什么?   为何现世的主宰,现世人族之道胎,会被现世所恶?   “今日是晏家下聘的日子……”侍女柔声在门外:“小姐,您得出来梳洗——”   “不要吵,不要吵……”温汀兰尖声呵斥起来:“不要吵!!!”   楼里楼外,都安静了。   只有翻书声,继续哗哗地响。   ……   临淄城太高大。   已经离它很远了,还被它的阴影所覆盖。   人的影子,马的影子,城的影子。   或许走一辈子,也走不出心中的临淄。   郑商鸣骑着高头大马,另一只手也拽着缰绳,牵着载鲍小伯爷的那一匹。   太阳往另一个方向落,高大城墙的阴影,则被无限地拉长,始终笼罩在两人身上。   他们往前走,临淄城的阴影在后面追。   郑商鸣回过头去,看那高墙长影,仿佛一片浓烈的夜。   “我小时候,总自己跟自己玩儿。”   他在缓缓移动的马背上,回想起自己的童年。   “我父亲一直在巡检府工作,那会官职还很低,但已经很忙碌。我母亲在术院做研究,嗯,一些比较基础的术法研究,但格外繁琐。他们都挺忙的。”   “有一年我过生日,那会我还不太听话,总希望能得到一点关注。我特意找了个地方藏起来,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我。我想看我父母着急的样子。”   郑商鸣眨了眨眼睛:“但是他们都没发现我不见了。”   “我父亲以为我母亲带着我,我母亲以为我在父亲那里。又或许他们都不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   “后来我啊,实在是饿得不行了。自己从那个小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往家里走。那一晚好黑啊,特别特别黑。我还记得有一只麻雀站在屋檐上,一直看着我走,我想它是不是也找不到它的家。”   郑商鸣咧着嘴笑:“我小时候就是那种公子哥儿们常说的『崽工狗』。”   他对鲍玄镜解释:“他们这些生下来就可以当官袭爵的人,把那种勤勤恳恳往前爬,一辈子看得到头的小官小吏,称为『工狗』,『工狗』的孩子,就是『崽工狗』。后来我也成为公子哥儿啦,我告诉自己,我要独立奋斗,我跟那些只会靠家世的人不一样,我一定要证明我自己——”   “后来,我证明了自己果然不行。”   他嘿嘿地笑出声音来:“在我父亲的帮助下,我成为了北衙都尉。”   鲍玄镜安稳地坐在马背上,听这位北衙都尉,讲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真的很莫名其妙,谁在乎你的人生?   郑商鸣却看到了这孩子的认真,在这份沉默里,感到自己被倾听。   他舒缓了语气:“我想跟你说什么呢?玄镜。”   “我并不是想教你一点什么。要教你的人有很多,能教你的人也有很多,有时候你学不过来。”   “只是我感到你不太快乐。”   “我跟你分享我的心情。我的人生。”   “就这么简单。”他说。   鲍玄镜愣了一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   “我感到你不快乐。”   他的确很厌烦那些跟他讲大道理的人。   一个个加起来都没有活够他的零头,连天人之隔都跨不过去,更别说绝巅,永恒,却总是要来告诉他,他应该走什么样的路。   但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交流的呢?   每一个人都是完全不同的个体,对于事物有着囿于自身本质的差异认知。大家唯一的相同点,无非都在路上行。   天生于世,都是修行者。   从生到死,即是修行的过程。   前段时间他读书的时候,读到一句话,是嶽孝绪说的,他深以为然——   “我见世人皆道友。”   后面还有一句——   “或道敌。”   世间之人,不就分为这两种么?   “助我成道者”,“我必杀之而后能前行者”。   宽敞平整的官道上,两马并行。   马背上坐着的两个,有那么一瞬间,也很像是同行人。   鲍玄镜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察觉到那里有一团阴翳。   在鲍维宏与独孤小对视的那一眼里,他仿佛也与姜望对视了。   一如当年庄承干以之填劫,而将其填成了这具现世道胎唯一的漏洞。   在降世八年半之后,他终于感到天道深深的恶意。   所有的意外他都觉得还好,唯独是与姜望的意外碰撞……   就差直接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了!   过去几年的顺风顺水,步步为营,仿佛是一场虚假的梦境。   “天命厚我”,不曾有过。   过往八年半不曾相扰的沉寂,仿佛都是为了积攒此刻的力量。   天道的恶意一旦展现,就要将他斩尽杀绝!   可是……   为什么?   他是天命之子,纯粹的道胎。   他拥有超脱级的眼界,且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   整个降生过程,绝对没有一点错误。   降临在真正生活在现世、也主宰了现世的人族中。   在临淄城里生活、学习、成长,和相遇。   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人”!   为何会被天意这样针对?   恶意从何而来呢?   杀人越货尚有一贪字!尚且因怀金。   如此强烈的、直欲置于死地的憎恶,总不至无根而生。   “郑叔叔。”鲍玄镜欣赏着官道旁的风景:“如果你一直被针对,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该怎么办?”   郑商鸣愣了一下。   他没有问鲍玄镜是不是在稷下学宫被人欺负了,并不试图以“大人”的角度去解决它,而是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   “如果我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那我一定什么都没做错。”   北衙都尉这样说道:“有时候你必须做一些别人不喜欢的事情,有时候你也不知道他们不喜欢什么,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厌憎,但决定你应该怎么做的,从来不是别人的喜恶。”   鲍玄镜以指为梳,随意地梳理着骏马的鬃毛:“如果针对你的人,不止一个呢?”   “如果我确定自己没有做错事情,我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不满而怀疑自己?”郑商鸣道:“一个人针对我,是一个人错了。一群人针对我,是一群人错了。所有人针对我,所有人都错了。”   “那如果全世界都错了呢?”鲍玄镜问。   “纠正它。”郑商鸣的表情有一霎那非常自信,甚至称得上锐利,但很快温缓下来,最后变成了苦笑:“我很想跟你这么说。但事实上我做不到。可能只有姜望重玄遵那样的人,才有资格那么说。而我——”   他看着前方的路:“我会认错。”   “认什么错呢?”鲍玄镜问:“你也不知你犯了什么错。”   郑商鸣略有些怅惘:“错而不自知的错。没有足够的能力,却不够合群的错。”   两人并马,终于走出了临淄城的阴影。但天色昏昏,似也不剩多少游玩的时间。   “哈哈哈哈哈。”鲍玄镜终于笑了起来:“你说得对!!!”   先射箭,再画靶。   世上最容易的事情,莫过于先认定一个人有错,再去找他的错!   降生现世以来,他或许犯过一些错,但绝对没有致命的错误发生。他或许有过一些囿于知见障的疏忽,但都建立了足够多的安全防护,不至于因疏而死。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就像郑商鸣在朔方伯府里所说的那样——   不是你的问题。   彼时他就已经惊觉,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对他张开,某种恐怖的力量推动了天意,想要将他绞杀。或者至少是要将他逼到某个早已准备好的陷阱里,他的一切反应,或都在加速坠跌深渊。   他并不害怕对手,不管那只推动天意的手归属于谁。他也是屹立在诸天顶端的强者,有足够多的斗争经验。与人斗,是其乐无穷。   真正令他惊惧的,是天道对他的恶意真实存在!   因为这意味着他在过往针对天道的所有对弈,全部宣告失败。那么这具现世道胎,就成为毫无意义的存在。   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旅途,回到他的幽冥世界里去,回收他的积累,想办法重证幽冥神只,试着重新成为那个未能完全超脱的超脱者。   那就是他的尽头了!   也是他最好的结果。   此时做多则错多,他停下了所有有意无意的布局,中止一切身外的动作,而专注于道胎本身。便以这具身体,对郑商鸣发出郊游的邀请。   唯有在临淄城外,避开齐天子有可能的注视,以郑商鸣这等权重而实力普通的北衙都尉为遮掩,他才敢稍微放肆的做一些事情——   此时才警觉,他那会儿在城中看到白骨圣女就想直接动手,是多么昏昧的事情。确实是在人瓮中!   在郑商鸣的掩护下,走出临淄城,是更近幽冥的一步。但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他也不甘愿。   和郑商鸣同行,听郑商鸣讲他的童年,在这个过程里,他只专注地做一件事情——   改造他所骑乘的这匹妖马。   在郑商鸣不知觉的情况下,他所骑乘的妖马,腹中内脏已被掏空,腔壁涂满道纹,精血聚为一朵血莲绽开,完全替代了马的心脏。   而骑在马上的名为“鲍玄镜”的道胎,也只剩下一个空壳!   真正的鲍玄镜,精魄血魂尽聚于一点,正坐在那朵血莲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鲍玄镜现在就是这匹妖马。   他破除了千难万阻,才变成真正的人。却又剥离人身,自堕为妖马。   这当然不是一种自暴自弃,而是他这样一位曾经走上幽冥超脱的存在,向这一切发起反击的开始。   就如郑商鸣所说——这个世界犯错了……强者纠正它!弱者认错!   总之都是要活下去,再说其它。   就在化身妖马的那一刻……这个世界清澈了。   就如胎中之谜被解开,是蒙昧之雾被吹散。   他这时才可以真正清醒地审视这一切!   往前看,山重水复。蓦回头,灯火人间!   当他为妖马而非人,从一个不被遮蔽的视角,来看世界。   风景原来不相同。   过去的蒙昧,被那未知对手轻易拨动天意,险些逼入绝境……   不是他看得不够远,不是他愚蠢不聪明,是先天有限,且外力遮掩。   是的。朔方伯府的绝世天才,世所罕见的天生道脉鲍玄镜,先天有“限”!   以他曾经抵达超脱的眼界,这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清晰。   为何暗中出手的那人,能够捉天意之刀,将他斩得这样七零八落,狼狈不堪?   在“清醒”的瞬间就已经想明白。   抹掉心头阴翳的同时,真相就已经到来。   所以他才哈哈大笑。   苗玉枝天赋有限,温汀兰很聪明但还不够,而他被那种力量蒙蔽了!   “哈哈哈哈哈哈!”   鲍玄镜大笑不止。   笑得眼泪都出来。   为何万事不吉。   为何天意如刀啊?   竟是因为一个如此简单的原因——   因为天命在妖!   他存活过漫长的岁月,成道已经很久很久。   他是知道天命在妖的。   可他也被那些改变人族命运的人族先贤骗过去了。   远古人皇和远古八贤……   那些人欺天、欺世,改变了历史、现在,也永远地影响着未来。   坐在幽冥世界里的他,明明一次次地检阅历史,却什么都没看出来,以为天命已经转移!   但其实现世人族,并不是远古时代被妖族捏出来的人族,称之为“人”的生命印痕,从来没有固定在那一个时刻。   妖族创造人族,人族也创造自己!   早就吞了百族之源!混了诸世之血!取万界之菁华而一身独用。   所以横压诸天,所以雄峙万万年。   所以天道不弃人道昌。   所以是这么有趣的现实啊——   我鲍玄镜,竟才是当今世上,最纯粹、最类古的人。   远古时代的人!   现世的纯血返祖者!   被所谓“天意”厌弃的存在!!! 第九十八章持刀者谁   最大的危险是你根本不知危从何来,却已濒入死境。最恐怖的敌人是他已经对你出手了,而你不知他是谁!   对鲍玄镜这样的人来说……只要明白问题何在,就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只要清楚敌人是谁,就知道应该怎么应对。   他只是觉得荒谬。   他苦心积虑地做人,却因为太是一个“人”,而被天道所憎厌。   天意如刀风波恶,斩得一个具备超脱眼界的转世者,左支右绌,险些一步步走向自毁。   而能够欺天至此,造就如此人道盛世的那些先贤,又该是何等伟岸?   鲍玄镜满心崇敬!   那是他的前贤!是他的祖先!   想到那些灿若星辰的名字,想到那些开天辟地的壮举,他的灵魂就为之颤鸣,他的血液就为之激荡,那是源自血脉深处的最古老的回响!   他为他是一个“人”,而感到万分的骄傲!   是的。纵然此刻藏命为妖马,他还是要回去的。   身是妖马身,心是人族心!   纵已知天命在妖,但“妖”和“人”之间要怎么选,压根不是一个问题。   你妖族都被关在牢里当猪宰了,天命在不在的,有什么意义?   我人族横扫万界,镇压诸天,人道大昌,势不可挡!   “玄镜?”郑商鸣看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笑出眼泪的鲍玄镜,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然我说的确实那么有一点道理。   但你笑得也……太开心了?   “没事,没事。”鲍玄镜缓了半天,摆摆手:“想到了……很好笑的事情。”   此刻他的真命仍在妖马那里,这具名为“鲍玄镜”的道胎,只是躯壳。操纵着此身来说话、动作,有一种摆弄皮影的感觉。   这让他觉得有趣。   抹掉眼前的阴翳之后,他重新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趣了。   差一点就前功尽弃,悬崖勒马后,怎会不觉得夕阳美好?   从人身假堕为妖马,藏命于其中,不是简单的事情。   譬如人之堕魔,这种转变通常是不可逆的。   而他精准地踩在那条界线上,只为了看一眼妖马所见的世界。这一步的冒险,是完全值得的。   现在这局棋,他也坐下来了!   局中将被屠宰的大龙,成了棋凳上下棋的人。   神龙一旦翻出海,势必高上九重天!一朝执棋在手,他鲍玄镜——   想爷爷了。   经历这一次的天道恶意,未知者的杀局,他才发现自己是格外地需要爷爷。   爷爷说得对啊。   生在鲍家,是何等幸运。   只要大齐朔方伯在身边,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可以安然地成长,外来的杀局还未靠近,就会被挡下。偏偏是他自己把爷爷调出了临淄!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郑商鸣有些担心鲍玄镜是在嘲笑自己。   他并不在意自己被嘲笑。   他担心的是鲍玄镜不是一个好孩子。   鲍玄镜现在有不错的心情,他也可以闲适讲一些『人』的故事。   “我以前很爱吃糖丸。有一回我看到一颗,装在一个玉瓶子里,圆滚滚的,还有很淡的香气,可把我馋坏了!我就问我娘,我能吃一颗吗?我娘说,你用不着吃。”   “我就很奇怪呀,我想吃!我嘴馋!什么叫用不着呢?是不是嫌我吃太多了?”   “后来我在我爷爷哪里又看到了类似的。我觉得我得换个问题,我就问,爷爷,爷爷,这颗丸子好吃吗?”   鲍玄镜表情郁闷:“我爷爷说,这个跟你没关系。我就不敢说话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寻思他的意思是以后都不让我吃糖丸呢。吓得我都戒掉了。”   “你说的是开脉丹?”郑商鸣表情古怪。   “后来我知道那是开脉丹了,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想吃了。”鲍玄镜道颇为唏嘘:“因为我长大了,我是鲍氏的继承人,我得早早地懂事。开脉丹太珍贵了,它是人类开启超凡之门的钥匙,具有非同小可的现实意义,我不能……吃着玩儿。”   开脉丹当然很重要,也的确有着深刻的历史意义,但开脉丹体系如此成熟,产量如此丰富……以朔方伯府的财力,鲍玄镜真拿它当糖丸吃,也不算什么。   只能说朔方伯家教甚严,这孩子被管束得紧。   郑商鸣宽和地笑道:“吃个一两颗的也没关系,又不偷又不抢的。回头郑叔给你拿一颗,你悄声吃了便是!”   “好欸!”鲍玄镜很是欢喜。   “能不能现在就拿过来呢?”他看着郑商鸣,很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有吃过,想尝尝鲜。今天跟您出来城郊,放飞自我,感受自由,就特别尝尝看。此时此刻,这是一颗名为自由的开脉丹。”   他又懂事地补充:“什么品质的都可以。”   人身过于复古,过于纯粹,以至于为天意所恶的问题,绝对是万古之难题。   即便是鲍玄镜这般眼界,把他丢到远古时代去,他也不知何解。   但在当今这个时代,则十分简单。   因为伟大的人族先贤,早已经写下答案。那些先代的有志之士,更在漫长的时间里,将答案一再简化——   开脉丹!   为什么在人道大昌、人族主宰现世的时代,天生道脉者如此稀少?且越来越少?   在最黑暗的远古时代,都还时不时能出现一些天生道脉者,引领着人族在远古时代艰难求存。   在人族开始奋起的那个阶段,九死一生的气血开脉者和天生道脉者,几乎是各有其半。   可是越到后面,天生道脉者越少见。   及至如今,当世显名者,无非重玄遵,魏玄彻等寥寥几个。   他鲍玄镜也被捧着当成个宝贝。   并不是因为人族江河日下,人族血脉不够强大。   恰恰相反,人族的潜力越来越丰厚。修行记录不断被打破,正是明证。   只是因为天命从来在妖,在于那天生地养的先天族群,天命于人无所爱也。   不予天生道脉,正是不爱的表现。   但天命于人也无所憎。   因为天命所厌憎的远古之人已经不存在了,要么就是已经超脱,根本不在乎天命。   也就是一个鲍玄镜,还能让天命来显威!   小小一颗开脉丹,开启了普通人的修行路,打破了超凡的天堑。   小小一颗开脉丹,也将所谓天命扇得晕头转向,让天道的恶意消散如烟。   为何产出开脉丹的那些凶兽,一定要以妖族为源头,一定要人气来滋养?   不仅仅是因为这样可以极大提高开脉丹的产量。   也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确保整体上人族不断演化、不断升华的血统,不被天道所憎厌!   所以现有的开脉丹体系,才几乎不可能再革新。它已经穷尽人族的聪明才智,几乎不可能更完美。   往后所有的研究,也最多是让人气的损耗更少,让开脉丹的产量更高、品质更高。   人族修士的开脉,都掺着妖族的血。   人族的血脉,取万族之菁华。   人类内府秘藏里可供探索的那些神通种子,其中很大一部分,在远古时代又何尝不是百族异种天生的本事!   天不予,人自取。   那些天生神通者,亦可视为偶然出现的返祖者。回返的是那些亲口吞下先天种族神通力量的先祖!   所谓天意,又分得清谁是谁,谁才是亲儿子呢?   只需要一颗开脉丹,就能解决鲍玄镜现在的问题。但他却不能立即以血莲裹身,回归道胎,自去鲍家取,不然在天道的恶意下,难保不会又出什么纰漏。   他只可以求助于郑商鸣。   而郑商鸣,有片刻的无言。   鲍玄镜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世,竟然没有吃过开脉丹,想尝尝它的味道而不可得。   真是……天才的烦恼啊。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吃开脉丹。   他也想躺在稷下学宫里看闲书,等有什么万众瞩目的时刻,坐起来便一笑,说声时候到了。而后风满临淄。   “送一颗开脉丹过来。”他拿起腰牌吩咐。   “谢谢郑叔!”鲍玄镜满脸欢喜。   马腹之中,血莲之上,则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坐而静思,眸光幽幽。   他在反溯今天遇到的所有事情。   今日种种因,必结他日果。   天意之刀马上就要解决了,那么那个推动天意之刀的人呢?   此人何在?姓甚名谁?   可认得他鲍玄镜吗?   ……   ……   “客官,你们已经是第四批要来看现场的人了……”有夏岛上,观澜客栈的掌柜抹着汗:“小的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仙人老爷们的事情,岂会与我们相干?”   客栈的东家已跑路,恐惧于阴森怪怖的凶案现场,更受够了那些飞来飞去的大爷们,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客栈里来。   凶宅的名声一传出去,也别指望有什么生意。   但作为员工的掌柜,却不能说走就走。脚下也打着颤儿呢,但领一天工钱,就得守一天岗。   还要应付各路神仙老爷,一个应对不当,兴许就灰飞烟灭——   诚然近海群岛是有法治的地方,但在这件事情上,不太给人安全感。岂不见住店客,失踪了几个?   那对瞧来很是良善、也很般配的夫妇,背地里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把景国的官差都宰杀了很多。   据巡海卫的老爷们调查,说是什么平等国。   见鬼。   平等国那恶名昭著的的天鬼,不是前不久才被景国仙人剿灭吗?   齐国官方倒是不曾讨论这件事情,但路过的海商都这么说。   “前三批都是谁?”钟离炎问。   “这——”掌柜的把头一缩。   “你不用知道发生什么。我们只是知会你一声,我们要去看一眼。”钟离炎取出一枚银锭,放在柜台上:“带路。”   “也不妨讲一讲您都听到了什么。”诸葛祚放下手里看了一路的书,在旁边道:“真假我们自会判断。”   星巫爷爷的确没有跟他说,要让他们来确认什么。   他很清楚爷爷的本事,只要他们看到、经历、擦肩,甚至只是路过某些地方,无论事前还是事后。爷爷要确认的事情,就已经确认完成。   所以他们不用做额外的事情,在海上转转就好。   但钟离大爷是个有主见的。   嘿……他诸葛小祚也不肯懵懵懂懂。   反正爷爷交代的事情很简单,不会被影响。他们俩也尽可以有自己的主张。   他猜测爷爷想要确认的事情,与仙宫相关。   【猜测】是爷孙之间的游戏,而企及于星巫的智慧,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   早先他带着问题去朝闻道天宫里,要问姜阁老——“天上是否有仙”。   最后那个问题,是原天神先出口。   而他注意到,景国的于羡鱼,也对这个问题有极深触动。   仙人时代的“飞升传说”,景国曾经推动的“仙廷之谋”,其具体细节都是绝密的情报,而他都有幸翻阅。   但在天宫求道的当刻,他还不能窥见全貌。   是在九宫天鸣之后,他才有所体悟。   原天神到天宫求道,本质上就是掩人耳目的行为。祂问仙,有祂根本的立场,仙人时代终结了神话时代,吸收神话时代落幕养分的原天神,对仙人有本能且应当的关心。   当然在原天神受冕而真正超脱后,诸葛祚对此有更进一步的认知——在整个景国清剿一真道的大局里,原天神或许一直都把握了什么,问仙只是关于仙廷之谋的最后确认,或者更具体地说,祂在确认闾丘文月清剿一真道的计划!   再说于羡鱼的关注……于羡鱼的师父是姬景禄,姬景禄背后站着的明显是闾丘文月。叫于羡鱼关注天上仙,一个是跟已经失败的仙廷计划有关,再一个,其实关注的是一真道。倘若姜真君曾在天海深处见天上仙,那也很有可能见一真。   天上仙的归处,或许是一真道的狡兔之窟。   那么爷爷呢?   作为楚国之星巫,爷爷问仙是为谁?   姜阁老彼时回答的“天上无仙,人间也不该有”,又代表着什么呢?   那是天人的答案,是否代表天道的态度?   说的又仅仅只是仙人吗?   如果有选择,诸葛祚相信,一直隐蔽仙宫存在的那几位仙宫之主,肯定不愿意响应九宫天鸣。   但有所获得必有所承担。得到了仙宫传承,就躲不开仙宫因果。   当如意仙宫以那样巅峰的状态,面对曾经覆灭仙人时代的一真道。仙人时代的回响,席卷了所有仙人相关的留痕。   对他这样自小学习星占的人来说,有如意仙宫等几座仙宫的确切位置,有九宫天鸣这动荡诸天的回响,虽不能精准地定位到每一位仙宫之主,剩下几座仙宫的大概范围,还是不难划出。   彼时在海上响应的仙宫有两座——   万仙宫,霸府仙宫。   当然它们也可以继续移动或藏匿,但虎不移山,龙不离潭,近海必有残迹。   或者爷爷想要确认的,是其中某一座仙宫的情况吗?   “你怎么一有空就看你那本破书?”客房门口,钟离大爷招了招手:“别看了!进来掐指算一算,这里死了几个人,都有谁来过?大爷没空算。”   诸葛祚『哦』了一声,合上了手里的《百老医经》。   屈指轻叩眉心,双眼星光旋绕。   一步踏入房中,他看到天机如线,纵横交错,仿佛一张立体的、异常复杂的网,令他见而目眩! 第九十九章观澜天字叁   无比繁杂的天机之线,交织成一个复杂的不断旋转的线团,仿佛一团星云,转动在如墨的眼瞳中。   异常年轻的男子,斜插一根墨簪,屹立在仿佛拔出万丈的危楼之上,负手眺远。   此时明明为白日,但楼高远探是另一天。   广袤夜穹,仿佛一卷长袍。   浩荡星河,在他身后汹涌。   钟灵毓秀的女子,驾一叶银月舟,穿行在星河中,偶然摘下星光一缕,似采莲于南塘之秋。   很早以前她就在做这份工作,阮氏观星,代代相传。   每一缕摘下来的星光,都穿梭在钦天监正的眼眸。   枯荣院旧址则在他另一只眼睛里,星光于彼勾画,将那尚未动土的望海台,勾勒得轮廓清晰。   时人以为工院手笔,不知那是他的设计。   以此望东海,观澜天字叁!   ……   诸葛祚的星占学问很深,可是他的修为很低。   至少相对于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间里曾经发生以及正在发生的一切……太低了。   订下这间房间的仵官王和都市王,两尊神临境强者。   被抓到这里来的景国缉刑司南城执司陈开绪、景国镜世台镜卫队长蒋南鹏,一位内府境,一位外楼境。   藏咒于祭坛,借陈开绪之身而出手的尹观,洞真境强者。   被尹观以咒力擒捉的徐三,神临境强者。   借蒋南鹏之身而降临的黄守介,洞真境强者。   一掌按下了祭坛爆炸的田安平,洞真境强者。   此外还有蒋南鹏体内混杂的田氏血。   更别说外楼境的苗汝泰及其部下,都牵扯了【黄泉】!   甚至于还有天机牵引,能够针对幽冥超脱降生之躯的神秘力量。   诸方意志混淆在一起,彼此斗争、遮掩、误导。   经历其中的当事人,都不能捋清真相,鲍玄镜这样具备超脱眼界的人,都还在缄藏自身、寻找敌意的阶段,更别说事外的算者。   越是强大的算者,在这个房间里看到的线索就越复杂。   知者知其繁,觉者感其难。   前贤早已锚定星辰、划分星域,以四象星域为基础,奠定星盘。星占一道的修者,通过观星来察命,可以用相对微小的力量,撬动极庞大的算力,捕捉极高渺的天机。   况且他诸葛祚还有本命传承的巫术,养了自己的星鬼,同样可以借力。   这是他能够看出这个房间“天机复杂”的原因。   他踩着高跷在远眺。   但看到这一步,就已是他的极限。   在当今这个时代,以十二岁为限的占星修士,不可能有人比他看得更远。   他几乎能够看到那繁杂的天机线索绞缠成一团,但缺乏足够的修为去支持自己将这些天机线索一一理顺,也缺乏足够的眼界,一眼找到他所需要的那根线头。他所看到的“复杂”,甚至只是这团乱局里的冰山一角。   踏入门中的这一眼,直接看得他烦恶欲呕,晕头转向。   “看来这里发生的事情,跟地狱无门有关。”钟离炎忽然说。   “你怎么算出来的?”诸葛祚大惊,那种恍惚浑噩的感受一霎惊散。   占星修士依赖认知,也自负于认知,对超出认知的事情格外惊惧。   钟离炎傲慢地抬起下巴,用靴子点了点:“地上有字。”   诸葛祚这才从那繁杂的天机线索里收回意念,看到了尹观的宣言。   如铜锈般蚀在地板的字,似玉间的翡翠,是血上的诗。   他愣在那里,如遭雷殛。   “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事情还是得靠我吧?还星占啊卦算的,你都不懂得观察环境!”钟离炎嘿嘿笑着,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发什么愣呢?”   当武夫的手掌就此晃开,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欸——你哭什么?”钟离炎警觉地后退:“我可没欺负你啊!”   诸葛祚怔忡地道:“你看到了什么?”   钟离炎一愣:“秦广王要跟景国交换人质。怎么?”   诸葛祚眼泪止不住地流。   地上分明有四句,他用天机去描画,星盘所显却只有一行字——   平生不自量。   他知道这就是爷爷的信。   爷爷把他派到东海来,让他见这一局,给他上最后一堂课。   他知道爷爷病了,病得很严重,但从来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   而那位星巫大人……也并不打算给他时间!   “喂,到底怎么了?你别哭啊,有事你就说——”钟离炎哄得两句,便暴躁起来:“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别逼我动手!”   诸葛祚流着眼泪:“出门的时候,爷爷让我跟你同行。”   “他说星占不是人生所有的答案。”   “现在我明白了。”   他慢慢地说道:“我们习惯了用星星去看答案,但有些时候答案就在我们眼前。”   “什么乱七八糟的!”钟离炎心中有不妙的预感,表情嫌弃,但伸出手来:“要不然先带你回去?”   但他旋即就把诸葛祚一拽,扯到了身后。   一个眉眼和顺的富贵文士般的男子,就站在此时的门外。   眉眼虽然和顺,但眉峰一耸,又着实凌厉。   大齐朔方伯,姗姗来迟的鲍易。   他才跟高显昌分开,径来有夏岛。   在静海郡自然也不是单纯地喝酒聊天,而是求取崇驾、霸角二岛的相关情报,重点是田安平出海后的种种行迹。   临海高氏的族长高显昌,不算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但静海高氏在海上经营甚久,情报方面却不是错过当年出海潮的鲍氏能比。   前相晏平当年提出“世家出海”的战略计划,在齐廷力量尚还不够的情况下,说“布局天下,不凭东风”、“时不待我,我用时来”,极有卓见的经营海事,放开许多权利,用世家打前哨。   很多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个机会,但不是谁都能挤上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鲍氏那会着实腾不出手来。   况且那时候也没人能想到,东海局势竟能在短短数十年间走到这一步——钓海楼倾,蓬莱岛隐,迷界锁,海族退,海权尽归于齐!   “世家出海”阶段,近海岛民还在普遍使用钓海楼所推行的龙币呢,齐国刀钱花都花不出去。   “苍朮郡守苗旌阳的弟弟在这里出事了,他是我的亲家,我受请来看看。”鲍易瞧来温缓,行事却很利落,两句说清来意,便问:“两位这是?”   “出海游玩!”钟离炎抢答:“向贵国报备过。”   “游玩的话,推荐去怀岛。那里有天涯台,海角碑,能见戍海壮怀,风景很不错。”鲍易看了一眼还在流泪的诸葛祚,又看回钟离炎:“这里大约是没什么好玩的。我暂时接管了,两位请吧!”   钟离炎毕竟揍过人家的孙子,面对这位大齐帝国的九卒统帅,总归有些心虚。道一声“好嘞!”便拽着犹自怔怔的诸葛祚离去。   鲍易静立了一会儿,确定苗汝泰是真的不复存在了,一丁点痕迹都没能留下——很显然,这是田安平的灭口行为。反过来说,苗汝泰一定是已经查到了什么。   目前的已知消息,是平等国的褚戌和卫亥,掠走了景国的陈开绪和蒋南鹏,并以某种阴祭手段致死。地狱无门的秦广王,掳走景国的徐三,用于逼迫景国,交换人质。   显而易见,平等国和地狱无门达成了合作。这亦是早先景国大肆捕杀平等国成员的后续。   那么,苗汝泰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呢?田安平又为什么这么着急?   他抬手握住一缕寒气,在这个瞬间贯通南北,让朔风把他的声音带到它该去的地方——   “宋兄,有件事情,想必你会感兴趣。关于田安平……”   齐国姓宋的人不少,能够让朔方伯鲍易称之为“兄”的,却只有一个。   朝议大夫宋遥!   苗旌阳是鲍易的亲家,同时也是宋遥的门生。   他们本就是政治盟友,在鲍家苗家结亲之后,联系更是紧密。   以至于鲍易行如此大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凛冽的寒风,将遥远的声音送回。   这位在日月斩衰期间坐镇太庙“以正天时”的朝议大夫,只回了五个字——   “稍待一炷香。”   宋遥赶到海上来,并不需要一炷香。   他让鲍易等待的一炷香,是他确定整件事情前因后果、搜集诸般线索的时间!   一位朝议大夫和一位九卒统帅联手,要么不动,动就不能无功。   要么把田安平扳倒按死,要么海上转转就回去吧,权当打了个招呼。   鲍易毫不留恋地转身,他当然看得出这观澜天字叁号房里天机复杂,仿佛一盘名局,等人来解。但术业有专攻,这是星占宗师的战场,在楚为星巫,在齐为阮泅。   如果他没有猜错,现在临淄观星楼应该已经开启。   倘若田安平真的是霸府仙宫之主,倘若这座仙宫真个夺自柳神通,是他当年暴起杀人的真正原因……那么在杀死苗汝泰之后,他必然有所警觉。   以田安平的性格,若他已经察觉到危险,他会做什么呢?   一边下楼,鲍易一边指划阵痕,万里递声:“玄镜在做什么?”   位于临淄城朔方伯府里的传讯法阵,很快传来管家的回应——北衙都尉郑商鸣,送小伯爷回府,且在之后带小伯爷出城郊游。   跑到别人家里哄孩子,郑商鸣的行为,显得过于阿谀。   但鲍易自然不以阿谀视之。   郑商鸣的父亲郑世,是个很不简单的人物。离开北衙之后,不再束缚修为,个体实力也很被认可,非常有希望证就洞真。只是争夺帅位失败,现今正在田安平麾下任职,为斩雨军正将,想必坐立难安。   在鲍易看来,天子把郑世留在斩雨军中,大概也有几分监察田安平的意思,那毕竟是个不太有顾忌的人。   回到郑商鸣这件事。   首先郑商鸣是绝对可靠的,毕竟是时刻接受天子审视的人,不可能对鲍玄镜做些什么不妥当的事情。   其次小玄镜聪颖早慧,愿意同郑商鸣去郊游,大概也是接收到了某种讯息——玄镜是知道自己这个爷爷在做什么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最后,北衙都尉并不需要、也绝不能对谁有政治上的靠拢,鲍易把郑商鸣的登门,视为一种友好的试探——是不是郑世在田安平麾下察觉了什么呢?   如果能够扳倒田安平,恰恰郑世是最大的受益人。   但以郑家的实力,又绝无资格同田家扳手腕。郑商鸣的示好,也就有迹可循。   即便没有郑商鸣登门这件事,鲍易原本也是要联络郑世的,但不会是在现在这个时候——谁更急切,谁就更不容易谈价格。   “给郑家送一份礼物,不要太重,聊表心意即可。“鲍易随口吩咐了一句,便握住腰间玉珏,直接呼唤鲍玄镜。   与宋遥的远距离联系,是通过道途天风。与府里管家的联系,是通过传讯法阵。与宝贝孙儿的即时联系,则通过昂贵的传讯法器——齐廷工院最新完成的产品,特制专供。   “玄镜,你在做什么?”鲍易问。   “嘿嘿嘿。”鲍玄镜嚼着嘴里的开脉丹,呼吸着临淄城外的新鲜空气,笑得格外的灿烂:“商鸣叔叔带我郊游呢!爷爷,我很想你!”   “代我向他问好。回去不要太晚,以免你母亲担心。”鲍易简单说了两句,便将玉珏放回腰间。   这时他已经走到客栈门口。   海岛天气总是幻变无常,不知怎的便下起了雨。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抬步走入雨中。   ……   ……   玉珏那头爷爷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鲍玄镜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   他拿着玉珏,继续道:“好的,爷爷。哦,这样的吗?嗯好,我知道,我会跟商鸣叔叔讲的。”   开脉丹淡淡的香气萦绕在口腔,药力丝丝缕缕地飘荡在体内。   他感受着先贤的智慧,细细咂摸这具道胎的变化,咀嚼天道那可笑的恶意……倏而如潮退。   他有两个坚定的认知——   其一,那个暗中落子,推动天意之刀的人,其实力绝对是世间顶点,超出等闲绝巅,却也不至于超脱,至少不是真正自由的超脱者。因为若是超脱者盯上了他鲍玄镜,他不可能还活到现在。   这就极大地局限了范围,放诸天下,有这等手段的人,也并不会太多。   其二,对方只能用天意杀他。   说真的,天意如刀的手段固然强大,但意外太多,最重要的是,不够简练。   怎么用天意杀人,都不如直接拎起脖子,杀鸡般抹脖一割。   对方是做不到,或出于某种原因不能这样做。   这又分为两种情况。第一,对方并不知他的具体身份,只知有他这样一尊幽冥超脱降世身。所以斩天意如刀,却也全凭天意。第二,对方已经知道他的具体身份,但因为他是大齐帝国朔方伯府的贵公子,不敢走进临淄来杀人,此人不是齐人。   无论属于哪种情况,只要他维持在妖马状态,就能够确保安全。或归为人身,但吞下开脉丹,亦有同功。   天道对他无恶意,怎么推刀都枉然。   为什么接到爷爷的消息,他会这么开心呢。   因为他亲爱的爷爷,现在肯定已经赶到了苗汝泰出事的地方。   久经沙场的老伯爷,在这时候传讯回来,也不急着叫他回府。说明在老伯爷看来,问题还不算严重。   对他而言的重点是——苗汝泰这条线,还并未勾连那暗中的对手。   这让目标范围进一步缩小。   “商鸣叔叔。”鲍玄镜甜滋滋地笑着。   早就竖起耳朵的郑商鸣,悠悠转回头来,仿佛一心欣赏美景,才听见这孩子的呼唤:“怎么了,玄镜?”   鲍玄镜是个吃到了糖丸的孩子,很显乖巧:“爷爷说,让我谢谢你的照顾。此外——”   他眨了眨眼睛:“他说海上最近不太平,叫我提醒你一声,让郑爷爷注意身体,加餐添衣。”   “替我多谢朔方伯关心,我父亲也常常惦念他老人家呢!”郑商鸣目有所思而脸上带笑:“伯爷在海上?”   “是啊!”鲍玄镜一脸的单纯,使劲点头:“说是有事要忙,暂时回不来哩。”   郑商鸣温声而笑:“你看你爷爷多关心你,这样忙碌,也要抽时间与你通话。我从小没有爷爷,真的非常羡慕。”   “嗐!他再忙也没忘记叫我背书呀。”鲍玄镜皱着小脸叹了句。   眼睛转了转,又问道:“对了,商鸣叔叔。我老听到一个名字,罗刹明什么的……她是什么人呀?”   如果说核心问题不出在苗汝泰那条线,那就只能是白骨圣女那边了……总不能说是姜镇河布局针对吧?依那位的风格,直接提刀上门才是正解。   这位白骨圣女,现在可是有两个身份。   事情越来越有趣!   郑商鸣的表情瞬间又严肃起来:“罗刹明月净?你在哪里听到这名字?”   鲍玄镜在马背上耸耸肩:“娘亲带我出去玩的时候,听柳姨姨她们说过一次。有一次也听爷爷提及这个名字,说要小心什么的。她很危险吗?”   “不要提她的名字。”郑商鸣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咱们该回去了。”   ……   ……   “你确定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呼啸海浪声如鼓,层层叠叠,轰轰烈烈,仿佛在轰响某种决心。   有个声音超乎其间,只让该听到的人倾听。   在平等国的三位首领中,这个年轻的声音,代表神侠。   一个几乎被认定为神侠的强者,不久前才陨落在这里。海风中隐约还残留他的血腥气。而真正的神侠,已经出现。   海风撞碎在岩刻如刀的海峡。   长峡之中,有一块突出水面的礁石,被雕琢成祭坛,   祭坛上碧焰跳动。   地狱无门秦广王的声音,就响在此焰中:“我不知道你们平等国是怎么做事。但我一定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后才去做什么。我们的每一笔生意,都很清晰。”   “向来说是,无知者无畏。”神侠的声音道:“你知而不畏,谓之勇矣。”   这是一场不够真诚的交流,因为交流的双方,甚至都没有露面。   故而尹观也不视此为真诚的夸赞。   “我只是畏而不退。”他说。   “谓之癫也!”神侠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苍凉的笑意:“古来癫者能成业。盖因执心唯念,一往无前。”   “我没有什么业要成。我也不期待伟大的故事发生。”尹观的声音说。   神侠的声音道:“今日之东海,混乱得一塌糊涂。有人持刀,有人赴死,有人为眼前事,有人求身后名,有人看风景!一个个大人物隔空落子,因果如线,筹绳交错。看得我也眼花缭乱,不知他们想干什么。”   尹观的声音道:“揣测那些大人物想干什么,是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事情。”   “你如今也能算是大人物啦!”神侠的声音道:“一声令下,便起风云。你的不满和诉求,便是景国,也不能视而不见。”   “我没有很大的野心,所以我不是大人物。”尹观平静地说道:“我只是一个本分的生意人。打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不赊不欠。”   碧色的火焰在风中摇曳:“别人不能欠我的。我也不好欠别人。”   不管别人有什么目的,有什么行动,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罢,他的目标一贯始终。   他要救回楚江王。   而具体到针对陈开绪这一队的行动中,阶段性的目标是徐三。   在哪里遇到,就在哪里擒拿。   有夏岛上那座祭坛,也只是他其中一支垂竿。   他的目标是徐三,裴鸿九,乃至……楼君兰!   他需要足够多的筹码,让自己的言语有份量。他不能说点什么,让人当个屁放了。   他不够强,所以要够疯。   “看来你欠了楚江王很多。”神侠的声音道:“但景国绝对不会接受你的交易,他们不可能对你妥协。”   “没有关系,至少他们不会立即杀死楚江王,以激怒我。”尹观的声音平静:“经历了这次事情,想必他们也已经知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景国当然不会在地狱无门的威胁下低头。楼江月的生死只能由景国来决定,一尊神临层次的修士,对景国来说不算什么,可以生也可以死,但生死决不由外因!   没有人能够威胁景国!   但他们有没有必要立即刑杀楼江月,以求徐三这等落于敌手的天骄之速死呢?   那倒也不至于。   大罗山更不会同意。   “死生如梦岂当时?春秋当醉一阙歌!”神侠的声音意味深长:“你确实什么都做得出来——考不考虑加入平等国?”   尹观的声音道:“我们只是在做生意,尊敬的神侠。您这样聊天,就太暧昧了!” 第一百章天机游,波澜清   景国的实力,早在中古天路的那一次,就让尹观深刻见识。他恒久不歇的追索,远远未能窥见靖海计划的恢弘全貌。他苦心积虑的手段,是根本无法触及天路的涟漪。   但绵延不绝的涟漪,也能是一场暴雨。   只要楚江王不立即被处死,一切就都还有机会。   尹观所求,无非如此。   “我只是很看好你。”神侠的声音说。   “恕我直言。”尹观道:“像看好伯鲁、叶凌霄一样吗?”   “你的态度我能理解。”神侠的声音道:“不过平等国的规矩是这样——每个人抵达平等的道路都不相同,平等国尊重成员的自由心情。唯独是在统一行动的时候,所有参与行动者,必须服从该次行动最高负责人的指挥。其余时间,一任自由。平等国是一棵通往平等理想的大树,在此基础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手段,如同枝叶自由生长。”   尹观的声音道:“您想说,在平等国这样的组织里,伯鲁、叶凌霄他们的结局,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神侠的声音与海浪同在:“可能听起来有点荒谬,但这就是事实。”   “我对荒谬的事实不感兴趣。”碧色的火焰跳了跳:“还是继续谈生意吧!”   神侠倒是并不勉强,且很直接地进入主题:“如你所见,我们组织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创伤,至少就我个人而言,我需要景国为此付出代价——这是这桩生意的前提。”   “听起来贵组织三位首领的意见并不一致。”尹观道。   “你听过哪个组织,首领这个词,能指向三个完全不同的人?”神侠并不避讳:“因为我们从未能说服彼此,但又知理想漫长,现实沉重,不得不彼此支持以同行。平等国里这平等二字,最初就是我们三人之间的平等——由我及众生。”   尹观的声音带着些许思考:“平等自你们三人而始,至天下众生而终?”   神侠笑了:“这么理解倒也没有问题。”   “关于众生平等,我最早不是在你这里听闻。”尹观的声音道:“先前我研究过一些曳落族的资料,看到历史上有人提及过此般理想。”   “是吗?”神侠问:“那人是谁?”   尹观道:“人们都称祂为……世尊!”   “世尊……”神侠的声音里,情绪莫名:“世尊所要的平等,是诸天万界一切生灵都平等。所以祂收真龙为弟子,所以祂去妖族传道,祂还试图度化太古之母,甚至去过魔界——我和祂不相同。”   “哪里不相同?”尹观问。   “我们还是继续谈生意吧!”神侠的声音道:“谈一谈我们的合作。”   “你刚刚聊到了这桩生意的前提。”尹观提醒。   神侠的声音如朝日初升,总是非常明亮的:“我们达成共识,才好做事。知道彼此的需求,才能把握合作的尺度。”   尹观淡声道:“听起来倒也平等。”   神侠道:“必须要说,绝大部分人之所以选择加入平等国、对抗现世秩序,都是因为仇恨。这也导致他们在做事的时候,很难平和。我可以说,我们当中的很多人,死得也并不无辜。”   “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大义凛然的理由来做事。”   “平等国和景国之间的实力差距也必须要正视,事实就是我救不了李卯。”   “所以我并没有什么毁天灭地的力量来改换日月。”   “我算是强大,但还远远不够强大。”   “唯独是那些人曾经信任过我,与我同行过,却因加入平等国而身死。”   “我作为他们的首领——”   神侠顿了顿:“之一。”   他的声音在海风中,莫名显得遥远:“好歹得做点什么。”   “那就继续?”礁石所化的祭坛上,碧焰跳动。   哗哗~   一个浪头打过来,将碧焰扑灭。   使诡异祭坛,复归于普通的礁石。   “继续。”   ……   ……   郑商鸣与鲍玄镜双人并马,同归临淄。   趁着无人,直道纵马,飞洒欢声。   “玄镜!前面须慢些,不可纵马冲城!”看着前方放马欢笑,难得展现自由天性的鲍玄镜,郑商鸣也暂时放下了对罗刹明月净之名的警惕,以及对海上局势的牵挂,就这样放肆驰骋了好一阵,方才出声提醒。   “吁~!”鲍玄镜一拽缰绳,那骏马人立而起,扬蹄高嘶。   这临淄外驰道,纵马小伯爷,端的是英武年少!   他欢声笑道:“郑叔,我鲍家人,岂会不敬路政!”   近得临淄城下,他又称“郑叔”而不是“商鸣叔叔”了,很懂得避嫌。年纪虽小,却很灵醒,不止是有才华而已。此真鲍氏之福也!   郑商鸣心中暗赞,嘴上只笑:“恐你高兴过头,城里有些人又爱教化!”   话音未落,便有一黑影横空掠来。   风声呼啸!   郑商鸣直接纵飞而出,一手回勾,将鲍玄镜连人带马,拦在身后。北衙腰牌召来官势,临淄大阵立予响应,霎时道元呼啸,神目如电。   嘭!   却是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砸在马前。   “维宏哥!”却是鲍玄镜首先惊声。   郑商鸣也大皱其眉:“鲍维宏?”   又看着鲍维宏旁边从天而降的老人家,只觉万分的莫名其妙:“昌华伯!?这是何意?”   银翘鲍氏一门三伯,其中以朔方伯为主脉,世袭罔替,实地实封。   剩下昌华伯在政,英勇伯在军,都是荣禄独身,人亡则爵除。   年岁最长的昌华伯鲍宗霖与鲍易同辈,一生未婚,没有子嗣。早就辞官归隐了,闭关修行以求真。   比他们低一辈的英勇伯鲍珩,年纪倒是和鲍易差不多,至今仍在万妖之门后奋斗,以求累功传爵,一来他还是有个人的追求,二来毕竟他是有几个子女的,须为儿女计深远。   鲍易的嫡子鲍伯昭、鲍仲清相继死于壮时,换做一般的家族,难免有些动静。   但朔方伯是何等手段,有他坐镇一日,贼心就永远只能是贼心,生不出贼胆来。   及至鲍玄镜慢慢长大,开始显露才华,诸脉就更无声音。   英勇伯之子鲍维宏,是出了名的争气,才华不俗。现在昌华伯把他捆起来砸在这里,竟是唱的哪一出?   鲍玄镜赶紧翻身下马,去扶鲍维宏,却被鲍宗霖拦在身外。   “大爷!”鲍玄镜的小脸上满是惊色:“为何如此啊?”   鲍宗霖年岁颇大,鲍易对他也是非常尊敬的,鲍玄镜自然更不会失了礼数。   “玄镜,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府。”鲍宗霖表情严肃,一拂袖,将鲍玄镜卷回马背,又连人带马卷往临淄。这才对郑商鸣道:“都尉大人,鲍氏有子不肖,老夫无颜自刑,擒来请北衙拿审!”   涉及公务,便由不得郑商鸣和缓。   他握住腰牌,看了一眼鲍维宏:“不知这鲍维宏……何罪?”   鲍宗霖脸色沉肃:“我鲍氏累代忠良,为国为民。他身为鲍氏子,享尽国恩,竟私藏佛经,闭门诵读!”   郑商鸣心中松了一口气。   鲍维宏若真犯了什么大事,他当然也会秉公处置,但不免在朔方伯面前不好说话,影响了刚刚经营的交情,甚至于影响到海上要事的默契。   “伯爷。”郑商鸣缓声道:“我朝虽不礼佛,也有枯荣之鉴。但圣天子当朝,从未明令禁佛。东域有悬空寺在,禅音难免广远。民间偶有香火,都从自由。”   他看着鲍宗霖:“前武安侯都练得佛功。好读佛经,却也……算不得罪过。”   他不想说鲍宗霖大题小做,也不想探究昌华伯和英勇伯有什么矛盾,不愿干涉鲍家内部纠纷,有关于鲍氏的一切,朔方伯自会处理。   但鲍宗霖道:“好读佛经倒是不算什么,但我发现他同时还对逆寇枯荣院有超出常矩的关心!不仅多方追寻枯荣院相关历史,还亲身去搜街巡巷,探究故人!”   这位在朝野极有声望的老伯爷,眼神里有一丝后怕,表情异常的冷硬:“老夫不忍查,也不敢查。便请北衙过问,无论什么结果,鲍家都认。”   “枯荣院”这三个字一出来,郑商鸣就是一惊。待听完鲍宗霖这番话,他已没什么能说。   当年的枯荣院公案,牵连之广,影响之深,堪称元凤第一案。此前此后,都无能及者。   后来的楼兰公反叛,都是此事之余波。   怨不得鲍宗霖如此警惕。这样大张旗鼓,是为了给鲍家澄清!   他若是含糊过去,反倒是对鲍氏不利。   当下将已然五花大绑还封住口舌的鲍维宏提在手中,严肃地道:“北衙一定会秉公审理,给鲍家一个可以信服的交代。”   “这个交代,是给临淄的!”鲍宗霖不再看鲍维宏一眼,转身便离去。   而一步三回头的鲍玄镜,这时候已经回到朔方伯府。   那匹被掏空内脏的妖马,自然在回城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鲍维宏笃信佛教,妄从流言,对枯荣院有同情心。   罪责到这个程度就差不多。对鲍维宏本人的前途有些影响,但影响不到鲍家。   同时鲍维宏探寻枯荣院历史的事情,就可以解释清楚。   无论是鲍家现在和郑家的关系,还是鲍维宏本身的干净程度,都能够确保这案子的分寸。   往后鲍维宏赋闲在家,会比现在用起来更方便。视情况可以一蹶不振,也能浪子回头。   他就像那匹妖马一样,被处理得很干净。   ……   ……   “汀兰。今日为何如此失态?”   送走客人之后,温延玉坐在椅上,端了一盏茶。   这位冠带飘飘、气质谦和的朝议大夫,此时有一分在自己女儿面前罕见的严肃。   他问的是温汀兰今日在书楼里尖声呵斥——   三岁学诗七岁礼,她从小就是以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的模范来成长。   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一次都没有。   虽然她很快就调整过来,出来待客对答,温婉淑仪如常。   但温延玉这个做父亲的,还是有些不安。   “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温延玉道。   当然他会以自己的方式去找答案。   温汀兰的三爷爷,老太医温白竹,正躺在门口的竹椅,两眼昏昏,仿佛已经睡去。   春日黄昏的温家,向来是这样宁静平和的。   温汀兰脸上一直挂着的端淑的笑容,就这样消失了。她也往椅子上坐,但扶了一下才坐好,也端了一盏茶,但没喝又放下。   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她说道:“晏抚心里还住着那个女人。我知道他忘不掉。”   温延玉脸上的严肃消解了。   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怜爱。   天下父母爱子女之深,难以尽诉于言语。   他不曾让女儿受过什么委屈,但女儿却在男方下聘的日子里如此伤心,以至于失态。   “如果你不想嫁了,可以不嫁。”他说。   温家倒也不是一定要结晏家这个亲。   但两家都已经姻亲姻亲地叫了这么久,两个孩子也相处了这么久,收了晏家的聘,再来悔婚,这就不是可以心平气和解决的事情。   晏相再雅量宽宏,恐也吞不得这口气去。   可温延玉不需要女儿知道这件事情多难承担,他只需要让温汀兰知道——可以这样做。   他温延玉的女儿,永远有选择。   “我难过的原因正是在此。”温汀兰坐在那里,平静地流泪:“我离不开他。”   门口的温白竹掏了掏耳朵,起身走了。   他想着是温汀兰受了欺负或者哪里不舒服,便坐在这里听。   感情的病症,可不是药石能医。   ……   ……   星海中的涟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渐散渐浅渐归于无。   阮舟在银白色的小船上低头,但见星河如镜,竟然映照出了自己的脸。   “爹爹。”她提醒道:“您一直找的鱼秧子不见了。”   间有涟漪起,必是鱼群集。   这“天机游”之法,她自小修习。当然还不足以掺和钦天监正的天机战争,打打下手,却是没有问题。   最近几年天机异常隐晦的波动,断断续续,有所指向,阮泅一直都在寻找那些天机线的落点,并且锁定了星河某处的涟漪……但那些涟漪,却在刚才一下子就清空了。   “那就放一放。”站在观星楼上的阮泅,负手不回头:“此时再寻,事万倍而功不得一分。”   他看着天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一百零一章上穷碧落   现世与幽冥之间的时空罅隙,停着一眼清澈的古泉。   岸边缄息如石塑的男子,持一支空竿,钓线笔直,悬垂水面。   单看此钓线,像一支笔直无柄、极细极锐的剑,抵著名为“黄泉”的咽喉。   他就这样持竿悬剑,等了很久。   作为幽冥世界里的至高存在,白骨尊神长久地执掌黄泉。   后来祂虽降身现世,蜕神为人,几乎割舍了幽冥世界里的一切,这道传根本,涉及曾经的幽冥神途,却舍不得剥离。而是静藏于时空罅隙,等待将来取用。   说到底,祂给自己留退路。现世若走不通超脱路,还能回去做祂的幽冥尊神。有这一座黄泉在,他可以相对容易的重建白骨神国。   且在他以现世道胎发展的初级阶段,【黄泉】是非常好用的力量。   他可以身不成神,以黄泉结印,隐秘地落子,而不涉己身。   譬如叶凌霄铸造金身财神,姜望在妖界拟为迟云山神,白骨只会做得更好。   纵然白骨不方便像叶凌霄一样,用云国商会、滚滚红尘来遮掩自己,但黄泉本身就是最好的神道媒介,最好的信仰屏障。   唯一的问题是……   黄泉被找到了。   一直在寻找白骨的人,在这里等待他。   无论他现在是人是鬼,转世或者往生。   王长吉和姜望都不是缺乏耐心的人,在靠近那名为“白骨尊神”的目标时,尤其愿意给予时间。   但漫长的等待一直没有迎来结果。   水到渠成的事情,似乎横生波折。   黄泉的静波,一圈一圈,无穷无极。   水面笑容和煦的照影,就此被摇碎。   “黄泉……失主了。”王长吉缓缓开口。   【黄泉】失主。   只有两个可能。   白骨的道胎降世身,已经死亡。或者,祂放弃了【黄泉】。   祂是否已经知道,此处有人在等待?   祂是否已经注意到,王长吉永远向祂遥望的目光?   一袭青衫飘落在岸边,当今天下最显名的剑,正静藏在鞘中,悬挂在他腰侧。厚重的杀意如深渊般幽凝,似囚兽在笼中,乍看只是一片宁静的夜,只有等它真正流动,你才能知道它是何等汹涌。   姜望就这样宁静地站在王长吉身边,看着水中的碎影。而后并指一划,将这座宝泉漾向四面八方的波纹,尽数都斩断。淡声道:“你先炼化了它。然后我们再寻那滴黄泉水,是从何而来。”   这座九泉之一的幽冥宝泉,在失主之后,也失其隐。它自身向外散发的宝气,就等于洪钟震野,向幽冥世界宣告它的自由。   放鹿于原野,不免引来诸方争夺。   尤其是那些幽冥世界里的古老存在,虽则一个个自扫门前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任由现世强者横趟幽冥,任由自己神国范围外的神鬼生灭。但若涉及相关于根本利益的事情……祂们可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姜望所做的事,就是短暂地把这头宝鹿圈回笼中,关起门来消化好,避免无谓之争端。   之所以说是“无谓争端”……在这幽冥之外,他可不惧什么幽冥神只。只是当下的重点在白骨,也希望王长吉能够安稳炼化黄泉,他不想做无益之争,徒然浪费机会。   既然已经无法等待那滴黄泉水给予白骨道胎降世身的反馈,那就只能追寻它的来途——   是谁化出这滴黄泉水?   此人必定与白骨降世身有联系。   王长吉默然起身,一步步走入黄泉之中。   黄泉之水清且澈,遗世之人疏且离。   放弃【黄泉】之后,白骨道胎降世身与幽冥的最后一丝联系也被抹掉。这一抹,斩断了好不容易捕捉到的寻找他的路径!   甚至可以说,放弃【黄泉】这个行为,要比放弃黄泉本身,更让人不安。   因为这代表着王长吉对于白骨尊神的认知,有所失衡,并不真切。多年的互相注视,他已是世上最懂白骨的人。可这些年的时光,对于曾经的白骨尊神来说,亦不过浮生一隙。   那是一个庞大而复杂,几无边际的生命。   在广阔的时间和空间中,包括曾经的庄承干、宋婉溪,现在的姜望、王长吉,所有人见识到的白骨,都只是认知的一角!   长久的跋涉并无结果,长久的等待是一场空。   但无论是王长吉还是姜望,都表现得很平静。   因为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习惯漫长跋涉无希望,习惯复仇这件事情或许并不可能。   那毕竟是一位幽冥神只,超脱位阶的存在。   所以怎么办呢?   无非继续寻找。   无非再来一遍。   人生或许有限,此事却无涯。   王长吉涉水而远,黄泉之水逐渐没过头顶。   姜望立身护法在岸边。   不多时——   汩汩汩汩……泉心不停地吞着水泡。   王长吉的手,从泉心探出。那是异常干燥的一只手,只在抬起的食指指尖,停着一滴水珠。   这滴水珠慢悠悠地向姜望飞去,在离开泉面的那一刻,就开始迅速地浑浊,沾染大量冗杂的红尘讯息。   “最后回归的黄泉水,就是这一滴。上面承载的信息已经不存在了,你先去追踪来途。”王长吉的手又沉入水中,而他的声音道:“我炼化了黄泉就跟上。”   追踪白骨道胎降世身的时机,可能稍纵即逝。   对于王长吉来说,这件事情重要过所有。   他跳进黄泉的第一件事情,不是迅速炼化黄泉,而是找到这一滴本该回馈白骨降世身、最后却缄默在黄泉中的水!   王长吉不多语,姜望也无他言。   目视着这黄泉水滴的靠近,只抬手按下一道青色的石桥,跨黄泉而过,暂为封镇,助其蔽隐。此身便化为千丝万缕的光,不停地在这黄泉水滴中穿梭,也不停地穿梭在时空罅隙里!   轰隆隆!   有夏岛在下雨,微雨变成了骤雨。   间或有雷声。   那雷电一闪而过的炽光,那雷声稍纵即逝的轰响,声与闻,交织在空中,仿佛创世神人的画笔,勾勒出具体的青衫垂落的人。雨珠静悬在他身周,仿佛一幕挂画,离他三尺之外,倾雨仍骤。   “有夏岛。”   多年之后再登临。   姜望的眼中,略有一缕惘思。   正声殿、声闻仙典、如梦令,闯进孤舟的乌列和林有邪……这真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那滴黄泉水最后的线索归途,最后竟断于这里——   更准确地说,是断在有夏岛所在的这片海域。   它必然是从有夏岛坠落,穿越海水和地壳,滴落现世的罅隙,往归黄泉。   可惜再往前就无法触及。   好像有一种什么力量,在这滴黄泉水坠海的瞬间,就将它的信息抹去。   是白骨降世身的自毁吗?又何必继续让它归回黄泉,多这一步呢?   白骨降世身通过黄泉控制这一滴黄泉水,遥遥影响当时活动在有夏岛上的某个人,又在这滴黄泉水的回归路上截住它,将之清洗,然后放它回归?又过一段时间,将黄泉也放弃?   怎么想,都有些问题。   姜望想不明白,暂且搁置。   偌大一个有夏岛,每日往来者不计其数,本岛海民都以数十万计——这一滴黄泉水,能归于何人呢?   有夏岛毕竟不是无主之地。姜真君如此张扬地降临这里,又无心掩饰行藏,自然吸引了许多注意。   很快就有一个个修士飞起,但都不言而回落。   以后不认识姜望的修士或许有,但这两年着实不多。   骤雨如瀑的天空,忽有星河涌动。   那是姜望之仙念纵贯长空所显化的虚幻光影,并不影响这场雨的继续。但却在人们翘首的天穹,留下这样一幅奇景。以后许多年,或许都不能忘记。   “人的念头,原来是可以这样绚烂的……”   “那是镇河真君!”   数十万声!   声声入耳来。   雨中还剩下仙念星河的残照,姜望却已消失在雨中。   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   姜望一步便踏入。   本岛巡海卫留下的封锁,包括朔方伯随手布下的手段,都被他波澜不惊地掠过。   哐当!哐当!哐当!   狂风砸得窗子不断开合,以至无序地响。   姜望站在这绿藤爬墙的房间里。   他很快捕捉到这间客房里残留的气机,其中有些他很熟悉,当然也看到了尹观的留字。   大约在今日之前,整座有夏岛都没有这样复杂的时刻。   “这间客栈里都有谁来过?”   姜望转过身来,问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叶恨水。   这位镇海盟盟主、大齐帝国近海总督,如今事实上掌握整个近海群岛最高权力的人。在姜望现身之后,来得非常的快。当然他不会平白的来。   姜望补充道:“总督阁下,我想要最真实的情报,不要外面传的那些。”   不得不说已经故去的重玄老爷子,眼光着实毒辣。在满朝文武中,选中当时多有幸臣之名的叶恨水来联姻。   若重玄胜和刑家的亲事能成,娶了叶恨水妹妹的女儿,今日重玄家的权势,简直不可想像。   当然重玄胜并不需要联姻来巩固爵位,本身这亦是重玄胜唯一无法交易的事情。   叶恨水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很干脆地道:“地狱无门的仵官王和都市王。景国缉刑司南城执司陈开绪。景国镜世台镜卫队长蒋南鹏。苍朮郡守苗旌阳的弟弟苗汝泰。苗汝泰的属下,一个叫瞿守福的年轻人。大罗山徐三,地狱无门的首领秦广王——”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才顿了顿,继续道:“田安平。”   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谁要是真觉得叶恨水能有今天,只是一笔青词写得漂亮,那真该把自己倒吊起来,沥一沥脑子里的水!   天字叁号房里异常复杂的戏幕,很快发生又结束,后面陆续又来了几拨人,都没有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叶恨水正在组建的近海总督府在这个过程里几乎神隐,可出现在这间客房里的每一个人,只要是有迹可循的,他几乎都录名。   他是真切地把握着近海的局势,而不是许多人所以为的,尚只在统合近海权柄的初步阶段。   将原先的镇海盟、近海群岛诸般宗门,尽数纳入新的近海总督府,还要吃相优雅,体现大国风度,是一件异常复杂的工作。而他在这个过程里,还耳听八方,溯往究来,不免显出一种从容。   相较于南夏总督苏观瀛和南夏军督师明珵在治夏九年之后,借整个南夏兴治之势,即将水到渠成地走向官道登顶。叶恨水在近海群岛的进程,恐怕要快上许多。   姜望知道叶恨水为什么在提及田安平的时候停顿。   他在降临有夏岛的时候,就已经感知到,不远处的某个海域,田安平正在超凡登顶的过程中。   而他和田安平,先前同在洞真境界时,是在海上有过一次交锋的。那一战不曾对外公开,齐国高层却无人不知,向来疯魔的田安平,最后是捂着脖颈像条败犬独自离开!   叶恨水紧急赶到有夏岛来,未尝没有这个原因——   田安平是齐国的真人,将成齐国的真君。叶恨水这个近海总督,怎么都是要护道的。   虽然姜望向来很规矩,对齐国也友善,他这一步,也是不得不跨来。   是责任,也是态度。   姜望当然也不会无端一剑横去,将田安平斩下绝巅路——除非现在证明那滴黄泉水,跟田安平有关。   “苗汝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问。   他怎么说也在紫极殿站过岗,不至于不认识苍朮郡守苗旌阳。况且这位地方大员,还跟朔方伯结了亲。但他也知晓,苗家最强的就是苗旌阳,那时候就说“有望神临”,现在是“接近神临”。至于什么苗汝泰,那时他都没听过名字。   出现在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里的所有人,姜望大概都想得明白,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都能随便牵扯出一定的理由。唯独这个苗汝泰,颇有一种犬入狼群的错谬感。   倒不是他对苗汝泰有什么意见。   只是危险有时候也跟能力成正比!   在山脚下徘徊的人,不可能摔死在山巅。   这绿藤所围,碧锈所蚀,瞧来春意盎然的房间,这么久过去,杀机仍未散尽。这样复杂莫测的地方,诸方凶险地碰撞,苗汝泰何以能涉足其间?   只要姜望不找麻烦,叶恨水算是知无不言:“从出海的记录来看,苗汝泰是来视察海上生意的,这两年出海经营的人很多……瞿守福就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海商。瞿守福这趟采购的沥阳珠,在有夏岛销路很好。”   鲍易这样的人派人出海,还是要暗中对付田安平,肯定是滴水不漏。   姜望关心到的事情,田安平也会关心。   要是姜望能简单查出苗汝泰的问题,田安平自然也能查到。   叶恨水无论是否察觉到一些隐情,都不会将那些猜测拿出来说。   “看来他是意外卷进这件事情里的。”姜望道。   叶恨水并不对此做出评价,只道:“在这间客房的变故发生后,还有几拨人赶来这里——楚国的钟离炎、诸葛祚,以及咱们齐国的朔方伯。”   钟离炎怎么来了?斗昭又不在这里。   还有诸葛祚……   “楚国的两位,难不成是来游玩?”姜望问。   叶恨水微微一笑:“他们正是这样报备。”   “……那么朔方伯呢?”姜望又问:“亲自来调查苗汝泰的事情?”   叶恨水露出一个『又被你蒙到了』的表情:“朔方伯给予近海总督府的,也正是这样的知会。”   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但对姜望来说,反倒变得简单。   既然鲍易主动来接苗汝泰的挑子,他又无法确定苗汝泰是不是真的意外卷入事端……   轰隆隆!   雷光一道裂长空。   他对叶恨水轻轻点头,道了声谢。   便化流光万缕,穿雨而去。   猜来猜去,实在是太麻烦了。   他更习惯直接去问! 第一百零二章无妨行在雨中   鲍易一直在雨中走。   从微雨,小雨,一直走到大雨。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你走得越远,天意越不遂人心。   他习惯了如此潮湿的人生。   在他年轻的时候,一度摘下“剽姚”之名,与重玄家那位不世出的帅才重玄明图并称。   但跟伐夏之前一直都顺风顺水的重玄明图不同,他的成长过程相当坎坷。小时候被认为是没有才华的人,拼了命地证明自己,又被贬斥心性。一路走来,该失去的不该失去的,都失去得差不多了。   他不得他的父亲喜爱,甚至因为他年轻时过于激烈的性格,父子之间发展成厌憎。是他的长兄、次兄都死了,他长兄的嫡子也亡故,他的父亲在完成“再生一个”的目标之前也不幸,才轮到他来袭爵——   不是他杀的。   在人生过去所有的艰难瞬间里,最坎坷的部分就是这一点。   长子鲍伯昭身死之后,他鲍易竟然需要强调这一句。   他要强调鲍氏并没有弑亲的血脉,要洗刷身上永远洗不掉的脏名。   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就能让他彻夜不眠,恨得提刀于三更。   明明当初他是堂堂正正得来的名爵,明明他也在至亲一个接一个的死讯前,痛不欲生。甚至于就算不袭这个【朔方】,以他的能力,又何尝不能自己挣出一份名爵来!   昌华伯鲍宗霖敬他如神,英勇伯鲍珩是他带的兵。甚至可以半公开地说,当初鲍珩得以封伯的那一战,是他让的功。   鲍氏一门三伯,是他一手缔造的繁荣。   他是当世真人,他也春秋正盛。重玄明图当年抵达的高处,他也正屹立在此看风景。   可他永远无法抬起头来,因为他有一个儿子叫鲍仲清。   可他也不能低下头去,因为低下头,他就想到伯昭——那么好的孩子,好像还在襁褓之中,抬头对着他笑。   一生都抻着脖子往前走的人,是因为总在难堪的境遇中。   鲍玄镜天资卓异,仿佛是上天赠他的偿补。他要将这孩子培养成最好的样子,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他深爱这个孩子,可也无法忘记,是自己亲手抹掉了这孩子的父亲,使小玄镜对父亲的印象,只有尚在襁褓中的那一眼……   是否犹豫过,是否后悔过。更多的是怜爱,还是歉疚?   无妨行在雨中。   轰隆隆隆!   电光夭矫,如天之一隙。   那青衫挂剑的男子,便贯隙而来,仿佛裂开天门。   晦暗天穹是其长披,乌云骤雨为此摇旗。   鲍易仰头看去,渐觉此人近,而云天远。   “伯爷!姜某有一事不明!”骤雨分帘,姜望漫步而来,开门见山:“不知能否解惑?”   鲍易停在雨中。   只静了一霎便微笑:“咱们是老朋友了,姜真君何必如此客气?我有什么能答于真君的,请尽管言来!”   姜望脚步不停,言语也很直接:“您刚从观澜客栈走出来,想必也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在那里交锋——我想知道,苍朮郡的苗汝泰,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鲍易的眼睛微抬,骤然眉峰起,便有几分刚强:“我想知道,姜真君为什么关心这件事情呢?”   姜望走到他面前,就此站定:“我有一个敌人,生死大敌。祂最后的线索,就藏在那间客房里。任何与之相关的细节,我都会关心。”   能让姜望强调生死的敌人,已是越来越少了,且几乎每一个,都倒在他的剑下。   鲍易必须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知道这是怎样不可转圜的定义,所以他问:“姜真君是怎么想的呢?”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您若说是意外,我就相信是意外。”   雨珠如帘,飘卷在风中。   哗啦啦,海浪翻来扑去,永远不停歇。   沉默了片刻之后,鲍易笑了一声:“让姜真君见笑了,苗汝泰是我派到海上来的。”   “他之所以寻到观澜客栈去,大概是在那里察觉到了什么线索。”   “我让他出海调查田安平。”   “我派到海上来的人,不止他一个,所做的准备,不止这一种。最终目的是为了搜集斩雨统帅田安平的罪证——此次九宫天鸣,霸府仙宫鸣于海外,我怀疑霸府仙宫在他手中,是当年他从柳神通手中夺得。那时他杀名门世子,是为杀人夺宝。”   他非常地坦荡:“我此举有私心,是求功。也有公心,是为国。此事若能证实,则此人必不能担此要职,我当为国拔祸。”   这样说来……就合理了。   鲍易把他对兵事堂同僚的猜疑和行动直接说出来,也足能见得坦诚——一旦有所外泄,田氏必然与之不死不休。朝廷也必然会予他惩处。   “这件事情有证据吗?”姜望问。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证据,暂只是我个人的猜疑。”鲍易表情认真:“所以我说我此举私心甚重。夏国、迷界两战,我都没有赶上,大齐有今日之疆域,声威渐满,神霄之前无战事。我问功心切,想要在神霄之前,再进一步,田安平这件事,叫我看到了机会。”   “我有两点,宽慰自己的私心。”   “其一,我绝不会构陷于他,不会做罔顾事实的事情。其二,我从来都不认可他入职兵事堂,我不认为他这样的人,是合格的兵家统帅,我坚定地认为,斩雨军交给其他人来统御会更好。”   这位朔方伯,在雨中自陈,至少在这一时,真挚到了极点。因为他对姜望这样的人有深刻的研究,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应对。   强硬是没有用的,掩饰也不一定能成功,反而会丢失信任。   姜望沉默片刻后,终道:“此事我就当没有听到过。”   鲍易定在雨中:“姜真君的话,我自然信得过。”   姜望又道:“只是,我能觉察不对劲的地方,田安平也能。”   “但他不会直接问我,我更不会直接答他。”鲍易平静地道:“猜疑就只是猜疑而已,就如我现在也在猜疑他。满朝文武,权贵公卿,互相猜疑者众!谁敢剖心?这些猜疑并不会影响什么。我们需要的都只是证据。”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清醒,也非常坚决的人。   姜望深深地看他一眼,轻轻一礼,化光合于电光中,闪烁便遥远。   ……   ……   纯白之舟,飞行在厚重云层之中。   雷电在空中交撞出的一缕光火,顷刻染成碧色。   碧焰微微一晃,嵌成了绿色的眼眸。   邪异而癫狂的,点在清俊的人物像。   尹观长发披垂,盘膝坐在了舟尾,双手随意地搭在身前,背对姜望,面对浓云雨幕:“说罢,什么事急着找我?”   姜望站在不断剖开雨幕的舟头,回过身来,看着他的背影:“我去过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间了。”   尹观对具体的房间门牌并没有印象,甚至客栈的名字也不清楚,但猜得出来姜望在说什么。   “然后呢?”   他在舟尾,看着电光穿梭着的厚重的云层,在视野里不断离去:“陈开绪和蒋南鹏被活筑为祭坛,死于祭坛爆炸时的咒力。他们以及他们景国皇城三司混编队伍里共计三十四人,是不是都该死?我还会不会继续这样来做事?你是不是想问我这些?”   姜望定在那里:“这是其中一个问题。”   “另外的问题呢?”尹观问。   “我想知道在那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知道所有的细节。”姜望道:“一共就是这两个问题。”   尹观坐在舟尾,并不回头:“后一个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答得不周全的,可以让仵官王和都市王继续回答。前一个问题,我建议你不要再问。”   “为什么?”姜望问。   尹观笑了。   他是气笑的。   他有一瞬间的愤怒,愤怒于姜望会这样问。   但他本来就知道姜望会这样问。   但他还是生气了。   “我杀掉的那些人是否无辜,是否该死,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你明白吗?”   “你姜望的感受,在我行有余力的时候能够顾及。现在我什么都顾不得,你还不明白吗?镇河真君!收起你的正义感,同情心,对弱者的怜悯,对无辜者的照拂,不要把这些东西放在我面前。”   “我是一个杀手!”   “天天这也不能杀,那也不能做。”   “你当我开善堂的吗?!”   他从来不会在人前这样表露情绪,过于激动,也过于孱弱了。   情绪是弱者的出口。   而姜望的确是更平静的那一个。   他看着这样的尹观的背影,莫名想起当初在临淄城外的再见。那时候尹观问——我能够相信你吗?   那时候的那个问题,其实没有半点信任可言。   尹观这样的人,从小就生活在欺骗和背叛中,人生至此全在刀锋上,本是不会相信任何人的。   今时今日却登舟。   “你想救楚江王,我知道的。”姜望缓声说。   “你的语气像在哄小孩子。”尹观冷笑:“说『我理解』,『我知道』,你理解什么?”   姜望自顾道:“但行事这样肆无忌惮,不是好选择。”   “地狱无门本来只是长夜里的一把刀,单纯的生意往来,干净的钱货交割,没谁会在意一把刀。你却让它有纯粹的恶,此即天下不能容。”   “你要绑架景国天骄,交换楚江王,或者说震慑景国人,以保住楚江王的性命。这是可行的办法。但在这个过程里滥杀,于事无补,是害非益。”   “地狱无门扛不住景国的反击。杀这么多人,也堵死了他们和谈的路。你现在杀的每一个人,都是记在楚江王身上的帐,勒在她身上的痕。绕颈的锁链其实就在你手中,你这边动作越激烈,那边就绞缠得越紧,直至窒息,直至死亡。”   “真有趣!”尹观看着面前的浓云:“你现今在教我做事!”   “不是教你。”姜望说道:“是帮你。”   “你还是别帮我了,你帮不到我,也不该帮我。你当我是去做善事吗?”尹观定坐在那里,绿眸映照着电光,长发轻轻飘动。   而雨声令他如此沉静。   “我要救的人,是在你的世界里,应该被杀死的人。”   “楚江王无辜吗?”   “她不无辜。”   “她甚至可以说是该死的!在很多种意义上都该死。”   “但她在我这里不该死。”   “那我就不会让她死。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她,我会不择手段。”   他回过头来看姜望:“你明白什么叫不择手段吗?”   “你还是干干净净做你的镇河真君,德高望重地做你的太虚阁员,一身光明地在天宫讲道。”   “把夜晚留给我这样的人。你身上的光芒,太刺眼了!”   “我可以黯淡一些。”姜望说着,用手在身前一拂,身上自发的辉光便掩去。   “我也可以淋雨。”   嗒嗒嗒嗒嗒嗒。   一直隔绝在外的雨珠,就这样滚进了仙舟,淋湿了他的身上衣。   使得他一贯来的仙人姿态,有几分坠落的真实。   “人心自有一杆秤,我不是一个什么都做得很公平的人,我也不这样要求自己。”   “地狱无门干涉景国的行动,景国对地狱无门展开追剿,这些你来我往,都是应当的事情。没有对错之分。”   姜望就这样站在雨中:“你死了,我不会为你报仇。但如果你在我面前就要死了,我实在没法子不救你。”   “不需你救,少自以为是!”尹观的长发,也被雨打湿。乌黑发亮,不时被闪电照耀。   雨珠掠过他的绿眸,浸透他的单衣。他的锁骨是一横,若隐若现,锋利如刀。   他抬起的嘴唇十分轻蔑:“你的方式古板,你的头脑蠢笨,你思前想后,步履蹒跚,你跟我实在不是一路人。”   “我跟景国的差距是如此之大。”   “不要妄想我自缚手脚。”   “景国不会跟我讲道德,讲宽容。而所谓平等的约束,是对势弱者的不公!”   在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暴雨里,姜望宁声道:“我理解的约束并非枷锁。行有所忌,念有所规,意有所惧,欲有所矩,它们是一张托底的网,铺展在深渊之上,使我们不至于无限地坠跌。使我们无论在多么艰难、多么没有选择的时刻,最少最少,还可以停留一点人的部分。”   尹观耷了耷眼皮。   仙舟上站着的这个人,再不会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了。   这人有自己清晰的道理,固执的秩序。从里到外的平静。   实在是……非常无趣。   “就说到这里吧,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索性站了起来:“你不要再拦我,你早就不是我们组织的人,我们也从来不是朋友——不要连生意都没得做。”   “那么现在呢?”姜望单手抬起一只通体漆黑而额有血字的面具,就那么覆在了自己的脸上:“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伙伴,我无法杀死你或者囚禁你。同时我认可你救人的选择。但我不能同意你的手段。”   尹观冷冷地看着他:“卞城王已经死了。我们正在招新。你不符合我们的招人要求。”   重玄胜费尽机心要将地狱无门和姜望剥离,他也在姬炎月身死之后,不愿再叫姜望沾染这张面具。   不管怎么说,曾经跟地狱无门混在一起的经历,都是镇河真君那光明长袍上的阴翳。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将之洗去。   姜望实在不该,也不能,捡起这张面具来。   且是在这么毫不重要的时刻!   难道楚江王对他来说有什么要紧吗?   他们根本不熟悉!   “我发现没有我的规束,地狱无门没了规矩。”   戴上卞城王的面具之后,姜望的声音变得冷酷:“谁拳头大,谁是规矩——没变吧?”   “有病就去东王谷,别来我面前发疯!”   尹观直接跳下仙舟,纵为碧芒,消失在雨里。 第一百零三章立冠似碑   玄鹿殿里的风都太规矩,卷起书页一角,但不真的翻过去。   书页上平实的几段文字,牵系着淳于归的眼角余光——   “……其首乃悬。时人曰,望之不似昏君。”   淳于归见字即知全文,明白这是《秦略》里的篇章。   《史刀凿海》是当今天子最常翻阅的一套书。   至少在淳于归的视角看来是如此。他进玄鹿殿的次数不多,第一次是神临初证,和赵玄阳一起。最近几次,都是在洞真之后。   但每次来这里,都可以看到这套史书被翻阅的痕迹。   大抵这般心有乾坤的雄主,都不耐烦那些杂述杂议的历史评述,他们只看历史的原样,而将感受都深藏于圣心。   《秦略》……   就像蓬莱岛在海外孤悬,也偶尔会展现影响力,钳制东海。玉京山坐落在西极,本身就承担着压制秦国的重任。   一真道首伏诛当然是好事。   玉京山大掌教是一真道首,这对帝党来说也是一个收归道脉权柄的绝好机会。   但宗德祯死得这么干净利落,无疑会大幅度削弱玉京山的影响力,对国势正隆的大秦帝国来说,这无疑又是献上一份大礼——西境已经没有力量能够钳制它了!   有时候淳于归真替天子疲惫。   一真道的事情还在收尾,天子又开始为西秦劳心。   这天下六合,岂有一时一刻之安宁?   偌大帝国看起来极是寻常的风调雨顺,真非殚精竭虑不可得!   “司马先生已经许久未露面了。”皇帝合上了手里的卷宗,又打开下一本,随口说道。   淳于归知晓自己的眼角余光被注意到了,赶紧藏好心思,专注地道:“司马先生着史求真,常常深入古地,几十年不见人也是常有的事。又快到订书的时候了,唯独这《史刀凿海》,他不会让人代劳,应该就在这几年,便会现身。”   先前在春狩之时,天子忽然问他,想不想进诛魔军。   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修为,做正将太屈才,做主帅又不够资历。   景国不比齐国,似陈泽青掌春死、田安平掌斩雨的事情,在景国很难发生。如重玄褚良、祁问事,更是绝无可能。   因为景国太古老,也太庞大了,盯着那几个位置的人太多。   殷孝恒死了,后面不知多少人在排队。   当然最重要的是,似诛魔、杀灾这些个天下强军,从来是道门的自留地,是决不允许他这样的帝党染指的!   宗德祯一真道首的身份暴露出来,一度叫他看到了机会。   去不了诛魔军,杀灾、荡邪总能替一个?   尤其是在刺王杀驾驭发生的那一刻,他还奉姬玉珉之命,前去坐镇枯槐山……   在天下第一的中央帝国,一跃而为八甲统帅。这对他的政治生命来说,是巨大的跃迁。由此带来的资源和权势,乃至于对整个家族的积极影响,都是清晰可见的。   不过在天子亲上玉京山之后,这种可能性就消失了。   玉京山惹出来的麻烦,天子抚平了。   玉京山扛不住的压力,天子顶住了。   那么玉京山应该谁说了算?   天子要为楼枢使谋求玉京山大掌教之位,那么八甲统帅这样重要的位置,玉京山就绝不可能再放出来。   他心中不免有遗憾,却也只是遗憾。   “明天就是大朝了,总宪又上了章。”天子拿起手里的奏章,轻扬了扬,面上看不出喜或怒,只道:“楼道君那边怎么说?”   当今天子展现无可争议的实力暨一真道首伏诛之后的第一次大朝,必然会对整个帝国产生深远的影响。   一真道被拔除、玉京山大掌教被处刑所产生的巨大的权力真空,将在这次大朝上得到填补,这是涉及到整个中央帝国的巨大的权力调整!   而真正的决定,早在走上中央大殿之前,就已经决定。   如闾丘文月前次在殿上乞死,皇帝在朝堂上掀开底牌,直面道门三脉的压力,反而逼得道门退步……那种跳在餐桌上的激烈角逐,才是比较罕见的事情。   天都大员们,耍的是体面的游戏。   总宪商叔仪上奏,又涉及楼约,无非是楼约次女楼江月加入地狱无门,袭击镜世台台首傅东叙,干扰缉刑司大司首欧阳颉追缉秦广王一事。   御史台是一定要就此做出严厉处置的。   当时在遇刺之前,天子就说,楼约会给个交代。这才留了楼江月一命,且没有立即往楼约身上牵扯。   但一直到现在,第二天就要大朝了,楼约都没有做出令诸方信服的恰当交代!   尤其是淳于归还听说,楼约请大司首欧阳颉向御史台施加压力,强行把楼江月带回了缉刑司……   天子口称“道君”,显然还是对楼枢使有偏向的。   淳于归心中斟酌着,回禀道:“骤拔一真道,帝国失血颇多,受创极重,不免有仓惶之心。举国上下,纷乱难制。楼道君身担重责,很多事情大概都还没来得及处理……想是需要时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天子挥了挥手:“传他来。”   自有守在殿外的太监去传命。   淳于归正掂量着是不是该告退,又听天子道:“你在这里等着。”   他便站定了。   他心里明白,他站在这里,也是对楼约的一种提醒和催促——提醒楼约,帝党对其倾斜了多少资源,他应该怎样做决定!   楼约来得很快。   几乎是淳于归才调整好站姿,他便大踏步走进殿中来。   虎啸山河的长袍高高扬起,而又寂寞地垂落。   “臣,叩见天子!”   这魁伟的身躯直接拜倒,伏于地面。   当世衍道,超凡绝巅,修士之君!这个境界的修行者,是可以见君不拜的,更不必行此大礼。   这一拜所体现的决心,所代表的求恳,几乎不言自喻。   但当今天子又是什么人呢?岂有一再的容忍?   淳于归一时忐忑,不敢抬头看。   天子依然在慢悠悠地翻书,好像丝毫未被影响,只道:“起身罢。”   楼约伏地未起。   “朕让你起身。”天子说。   楼约反而贴地一叩,发出“嘭”的一声响。他的声音也几乎贴着地面:“臣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天子终于第一次停下看书,移过目光,看向楼约:“抬起头来。”   楼约就这样伏在地上,仰头看天子。   玄鹿殿里的景国皇帝,身上未着冕服,只是常衣,头上未戴平天之冠,只是一束玉环。失去旒珠的遮掩,视线少了几分莫测,却骤增几分赤裸的威严!   景天子注视着他:“你说什么?”   楼约伏地仰面,呈现出待宰的姿态:“臣深知自己有负皇恩,纵然粉身碎骨,也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啪!   景天子直接将手里的书卷砸了出去!   就这样砸到了楼约的头上,砸垮了他的颅骨!   堂堂中域第一真人所成就的衍道,有望登顶玉京山,成为玉京山大掌教的当世真君,竟然被一本书,砸塌了脑门!   那卷《秦略》,就这样嵌进楼约的脑门里。   听不进去,砸进去。   淳于归几乎惊得当场跳出殿外!强行镇着蕴神殿,才压住惊悸的心神。   那厚厚的一卷书,竖插在楼约的脑门,如同带血的冠。   “你不需要给朕一个交代,因为朕对你有十足的信任。”景天子的声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怒:“但你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因为你要坐上那样的位置!”   楼约伏地如尸,立冠似碑,一任鲜血立即淌了满面,恳声道:“当年我与七恨同游,起先我不知他身份,与之倾心相交。后来我猜到他的身份,恨其所图,想要将计就计,诱杀魔君。可是从头到尾,我知他不知他,都在他的控制下。我的心思,如他掌中之纹。我的意志,是他靴下之草。在这场我和他之间的交锋里,我输得一败涂地,输掉了所有,险些堕沦魔界——”   “今日之悲,皆肇始于我的无能。”   “今日之恨,皆以楼约为其名。”   “楼江月为元屠住命,非她所想,非她所愿,非她所因。她什么也没有做,只因为是楼约的女儿,就招致这样的命运——”   “陛下,我杀掉她,就抹掉了我的错误吗?”   楼约叩头在地上:“还是永远地……钉死了我的罪孽!”   淳于归是第一次见得这样的楼约。   这位中域第一的太元真人,参透《混洞太无元玉清章》的盖世人物,从来都是掌握宇宙,高岸威严。   何曾有过这般伏地乞恕,泣血待宰的时刻?   他亦是在今日,才知当年有这样一段往事。   可以说,仅凭楼约曾与七恨魔君相交一事,杀他便有其因。天子还能容他,还能予他如此的信任,实在是莫大的胸怀。   凭公心而言,在当今局势里,楼约亲手杀掉楼江月,是最好的选择。   如天子所言——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楼约只有亲手杀掉楼江月,才能真正“斩旧孽”,完成从楼枢使到楼道君的彻底转变。他只有大义灭亲之后,才能走上那洁白无瑕的玉京山,高高在上地执掌道脉一教。   只要楼江月还活着,这就是一个楼约永远不能回避、也永远无法遮挡的伤口。   任何人都可以以此攻讦楼约,而楼约百口莫辩。   事实上楼江月能够活到今日,都是很难想像的事情。   能够在错综复杂的中央大景,一路走到如此高位,楼约这样的人物,竟然会留下自己致命的弱点。   谁又能想到呢?   坐在那里的天子没有说话。   伏在地上的楼约,悲声如泣:“臣亦知只消一刀,从此天高海阔,道脉登顶,进能不负陛下厚爱,退能全我一生所求。但这一刀,当年没能斩在襁褓,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越来越难斩落——”   “臣犹豫徘徊的这些年,也是江月抗争元屠的这些年。臣眼睁睁看着她慢慢长大,看着她笑,看着她哭,看着她每日每日地活在痛苦之中,却又每日每日地挣扎前行。她多么不容易,才长到今天!   “她虽一心求死,臣无能全其所愿。”   “臣去缉刑司刑狱里,见了江月一面。”   “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她说了所有的理由,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有一点没有说——”   “她只有犯下这样的罪行,我才救不了她,不必受良心的谴责。”   楼约趴在地上,爬了两步,扬起血色模糊的脸:“她是爱我的。”   一时分不清脸上的血或泪:“爱我这个不能保护他的父亲。爱我这个面目可憎、连累她有今日的血脉至亲!”   淳于归耸然动容。   世上所有的痛楚,抵不上为人父母的伤心。   他感受到了楼约这些年的挣扎。   也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位楼枢使。   “下去吧。”皇帝坐在那里,面上没有什么情绪。   “陛下!”楼约又一头磕在地上,顿见血印。   “楼江月可以不死,但也不能放。”景天子挥了挥手,声音里终于见了几分疲意:“就这样吧。”   “臣,叩谢天子!”楼约再次叩首,而后倒退着,一步步离殿。   从楼约进门,到他走出玄鹿殿,整个过程里,淳于归都缄如石塑,大气不出。   能够与闻机密,自是得了天子信重。   但有些秘密,听闻即背负。   他不确定他真能承担。   狱中永囚,就是楼江月的命运。但是对楼江月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天子终究厚爱楼约。   “古来人心难测,你虽高在云端,又或混于泥尘,不能掌握所有。”   天子幽幽一叹:“朕给他垫好了登顶的路,他只需要一抬脚,就能走上那一步。”   “亲情,权势,力量,你说他怎么什么都想要呢?”   “朕也不能什么都拥有啊。”   皇帝的手垂在椅上,指尖血珠忽而滴落如雨,在地砖上是点点次次的花开。   一书砸破楼约的脑门,当然不至于叫这位皇帝受伤。   冒出指尖的血,显是他与一真遗蜕搏杀的残留。   当然,侍立在玄鹿殿中,淳于归又岂敢假定这就是真?   天子想让你看到的,才是你能看到的。   淳于归近前一步:“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无妨。”   天子叹息着说他也不能什么都拥有,淳于归不免想起,近来在天都沸扬的传言——说是大景皇嗣里,就有被一真道蛊惑的成员。刺王杀驾若是功成,宗德祯本就准备扶其登顶……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半蹲下来,以手拭血,将地上的血迹慢慢拭尽。   景天子就静静地看他做着这些,忽然道:“太虞真君提剑将出东海,但有人把徐三完好无损地送回大罗山,他便坐定了——这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第一百零四章恐怖之潮(本月最后两天求月票)   玄鹿殿中,淳于归有片刻的愕然,很快回过神来。   这事情倒很简单,但皇帝的说法有些怪。   讲述起来像是太虞真君与谁斗剑,被预判了动作,提前中止似的。   作为执掌【最初】的真君,谁能料他的先机?   只能先机于事,不能先机于剑。   不是对太虞真君有非常了解的人,很难有这种程度的把握。   地狱无门一个四处鼠窜的杀手组织,上哪儿了解太虞真君去?   地狱无门请了个了解景国的参谋?又或景国内部有人与之勾连?   淳于归甩掉心里莫名其妙的想法,专注于事情本身,认真分析:“看来尹观已经登顶。把徐三送回大罗山,而事先不为人惊,本就非衍道不可为。其人坐拥万仙宫传承,兼开咒道,一旦登顶,防不胜防。送回徐三是服软的姿态,在请求和解,也是一种威慑——他不用绑架徐三,因为类似徐三这般尚未得道的天骄,他想杀多少杀多少。”   景天子平静地坐在那里:“为什么是尹观登顶,而不是他跟平等国达成了某种合作呢?无论圣公,神侠,昭王,都可以给他这样的支持。”   淳于归道:“因为平等国不会希望消弭事端,只想要愈演愈烈。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地狱无门有衍道强者加入,但把事情做到这样,同尹观自己登顶也没有区别。所以我们还是以尹观登顶来对待。”   “你会怎么处理这件事?”皇帝问。   淳于归斟酌道:“倘若楼枢使愿意大义灭亲,臣请调动最高级别的力量,以雷霆之势,即刻搜捕绞杀尹观。但陛下宽为下虑,已经放过楼江月性命……”   “如何?”皇帝示意他继续。   “臣请与尹观私榷——”淳于归沉声道:“就以免楼江月之死为条件,让地狱无门付出相应代价——因他们而死的人,他们需要给予百倍抚恤以偿。并立约以后不许再接以景国人为目标的生意,见了景人要绕着走。此外,以后徐三追杀他们,他们要学会忍受。不死是他们的造化,死了是他们的代价。”   景天子不置可否:“说说你这么做的理由。”   淳于归愈发恭敬:“陛下虽拔一真,雄铸伟业,但血中沥血,骨中刮髓,难免国家动荡。今中央虽势大,譬如壮士卧床,沉疴新愈,宜静不宜动,只需安然康养,即有天下之魁,贸然推门,不免伤于风寒。地狱无门好比夏蝉,噪鸣于耳,捏死也就捏死了,但不太容易捏到,又是否有必要因它而带病推门?此其一也。”   “地狱无门不足为惧,尹观登顶难为其恃,唯独窜行阴渠,匿于暗夜,散在天下,非十倍之力不可围。一旦杀之不速,由此引发的诸方反应,亦不得不虑。此其二也。”   他又道:“免楼江月之死,虽陛下首肯,楼枢使难免遭受非议。臣主此事,成则臣之决策,不成亦臣之不敏。楼枢使身上或能少些闲话,也益于陛下之大用。此其三也。”   “臣以为,虽中央帝国,天威浩荡,无须给任何人面子,更不必对小小杀手组织妥协。但大国兴师不为天子怒,意在六合则万般尽小节。此不拔一毛而了结事者,是实而不名,当为国用。”   他深深拜倒:“国家威福,圣君一心。伏裁也。”   皇帝定坐在那里,取过一本奏疏,很是随意地问道:“爱卿能掌兵吗?”   淳于归抬起头来,眸光粲然:“兵法是臣家传。”   “出了这个门,去领皇敕军牌。往后代朕牧之。”皇帝摆了摆手:“去罢。”   ……   ……   “你又说要来,又说要去,又让我滚,又叫坐好——你到底什么意思?搞得我很为难呀!”林光明跳了起来,怒气冲冲。   仵官王跟着便窜起,推了他一把:“叫你做点事情就那么为难?不如别做这个杀手,回去种田啰!”   “岂有此理!出去单挑!”   “怕你不成?”   两人顿时撕扯成一团,一边扭打一边往屋外去。   砰!   房门就在这时候关紧了。   兄弟俩也定住了。   直至一个极恶的声音响起来:“坐好。”   兄弟俩又勾肩搭背地走回来,肩贴着肩,腿并着腿,在堂屋正中横着的条凳上坐定了。   对于地狱无门的人来说,来近海群岛,就跟回家一样。   盖因此地长期缺乏统一意志,多方势力角逐,秩序相对混乱,最适合他们这些做杀手的躲藏。   仵官王现在就在自己的家里。   都市王在他的旁边。   稍微有些不幸的是……   家里不止他们。   在他们俩对面,正堂靠墙的位置,是一张面门而置的太师椅。   太师椅上,坐着一尊黑色的魁梧身影。   此尊鸟首人身,披着大髦,大马金刀地往那里一坐,眼神异常的混乱凶残。   此即无尾之燕,极恶之枭。   那位恐怖同僚留下来的宠物!   已经许久未曾现身,只是偶尔淘汰几个参与卞城王位考核的人。今日不知怎么突然现身,还变成了这般穷凶极恶的模样。   忠诚如仵官王,良善如都市王,自不会那么温柔地给一只宠物面子——卞城王活着他们要给燕枭面子,卞城王死了他们还给燕枭面子,那卞城王不是白死了吗?   但……   刀口都在脸上呢!   仵官王用的是具尸体也便罢了,一记爪刀留下四道刻进面骨的沟壑,尸油还在往外冒。   都市王的鬼身,都被划开短时间内不能愈合的创口,现在还蒸腾着黑色的烟气。   “六哥!”仵官王的声音都在抖,带着激动:“是您回来了吗?!”   “六哥?”燕枭极恶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您忘了吗?”仵官王状极伤心:“当初我在四殿,您在六殿,咱们同生共死,亲如兄弟!”   “六哥!”林光明也唤道:“小弟久仰你的大名!”   “不该聊的别聊,不该问的别问。”燕枭懒得跟他们废话,特意找秦广王要地址,不是为了跟这两个家伙套近乎的!   屈爪在扶手上轻轻叩响:“我不是个喜欢说狠话的。现在我问,你们答,明白?”   为了避免被提前察觉,秦广王是缄意藏息,触发咒力而现身,绑了徐三就走,对于观澜天字叁号客房里之前之后的事情都不太了解,不然他也不必来问这两个。   仵官王自然是老朋友了,他见面抽几鞭子已是习惯。但凡有一次忘记抽了,这家伙就能告诉你什么叫嘴脸。永远不长记性,永远伺机坑人。   至于都市王这个新人,用秦广王的介绍来说——和仵官王在道德方面难分轩轾,在忠诚方面并驾齐驱。   实在是没有什么给好脸的必要。   惹起噁心,一并杀了,也算是为民除害。   “您尽管问!”仵官王积极响应:“小仵知无不言!”   林光明瞥他一眼,难掩鄙夷。这位贤兄虽然不再是女声,但还是同样地让人噁心。   笃!嘭!   却是仵官王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被一根羽毛钉在了门框上。   发出鸟喙啄木,继而残身撞门的声音。   “谁允许你这么自称的?”燕枭的声音听起来险恶之极,竟有几分真实的杀意。   林光明咽了咽口水,把那声“小都”咽下去了:“枭爷!不知您介不介意晚辈这样称呼?有什么问题您问我就行,我掏心掏肺地答。”   “对不起!”仵官王挂在门上涕泪横流,生怕只叫贤弟一个人体现了价值,万一只留一个呢?   他连连道歉:“污染了您的耳朵!我再也不敢了,求您给我一个回答的机会!我是组织元老,见过的经历过的都比都市王多!”   燕枭稍一振翅,凶恶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别着急,你们都有机会。”   仵官王还在痛哭流涕中,忽然发现坐在那里的都市王已经不见。这间房间里,只有他和鸟首人身的高壮燕枭相对,他的哭声,仿佛回荡在空幽的枯井中。   他心中的直觉非常强烈——此刻的燕枭,就是那位据说已经死亡的卞城王。   这如出一辙的冷酷!   事隔经年,现在的卞城王,毫无疑问更加强大。   曾经他面对卞城王,时时刻刻都感知死亡的危险,所以半点不敢懈怠。   现在他的实力远胜从前,再看卞城王,那怕只是借燕枭之身而降力,却也叫他看不到边!   仅仅眼前这一幕,就是他所不能堪破。更别说去理解,去挣脱。   燕枭极恶的声音,将他从思忖中惊回:“现在,仔细地说一说,你在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里所见到的一切。”   仵官王挂在墙上一动不动,唯独舌头跳得飞快:“我与都市王奉秦广王之命,袭击了景国人,我本心不愿这么做,但无法违背首领的命令——”   燕枭打断他:“少说本心,说事情。你怎么想的,我没兴趣知道。”   “是是是。”仵官王半点不敢委屈,继续道:“袭击景国人之后,我们把其中两个装进血棺,筑进祭坛里,这祭坛也是首领让筑的。整个过程里,我非常守规矩,只是迫于无奈,才杀了些人。”   “为了给田安平制造麻烦,我又把田氏族人的鲜血,灌进其中那个叫蒋南鹏的镜卫体内,只要一段时间的自然演化,这个人的生死,就和田家人因果相系。这田氏族人的血,也是当初田安平与首领争万仙宫时,首领命我收集……”   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似乎加重,他又蓦地抬高声音:“景国有远距离降身的手段,至少有真人战力潜伏在蒋南鹏体内,想要偷袭秦广王!我潜伏在不怀好意、追踪田氏血脉而至的苗汝泰身上,冒死观察,想要替首领排除危险,恰恰亲见他降临!”   燕枭默然不语。   蒋南鹏体内的田氏族人血,解释了苗汝泰为什么会去有夏岛的观澜客栈。   朔方伯虽然表现得坦诚,他毕竟不是早先少年时,不会完全地相信,到此刻才算验证首尾——朔方伯谋田安平,的确是一页完整的篇章。   仵官王还在激动地讲述:“此贼歹恶非常,在行踪暴露之后,还追了我们数千里海域!我先掩护都市王撤退,独自断后,再牺牲了自己珍养百年的宝尸,才将将逃得性命。所幸为首领承接了危险,替地狱无门保住了未来!”   燕枭问:“苗汝泰是凭藉什么追踪田氏血脉的?”   “他手上有个扳指,我盯很久了——我的意思是,我在认真观察。”仵官王解释道:“总之是通过血脉法器。”   燕枭的声音里,不见丝毫情绪,只有极致的混乱和恶意:“细说景国那远距离降身的手段。”   仵官王有点跟不上六哥的思路,怎么东问西问的,什么鸡毛蒜皮的都要关心一遍,但毕竟不敢怠慢,仍然是从头到尾细细地描述了一遍,甚至于蒋南鹏被降身之后,和苗汝泰的每一句对话,他都惟妙惟肖地模仿了语气。   他可真是把六哥的话,牢牢放在心里!   而此时此刻的姜望,心中只有一个名字——   庄高羡!   降身的手段有不少,一般来说在神道较为常见,譬如随便来个江湖术士就能演一下的“请神法”,当然实战表现就得看请的那位神只力量如何、是否大方了,也看请神者的承受能力。   而仵官王所描述的那位景国镜卫蒋南鹏,其在降身过程里的表现,和当初在霜风谷的惊鸿一瞥,有着方方面面的相似。   很显然是同样的手段!   今日之景国,若说还有什么能够跟庄高羡联系上的,也只有当初在万妖之门后,与庄高羡有过合作的一真道。   相较于霜风谷那一次短暂出手,那个降临在蒋南鹏身上的人,却在灭杀苗汝泰之后,还能逐走千里,追击仵官王和都市王。   这不是临时借身所能做到的。   蒋南鹏这个人,一定早就经过“调制”,甚至不是朝夕之功。   换而言之,从蒋南鹏身上,必然能追溯出一条一真道核心成员的线索,其人最少也是洞真境修为!   这条情报能不能让尹观去跟景国讨个人情呢?   燕枭的爪子轻轻一叩,潜意识海便退潮,那羽翅展开的阴影,也随之退去了。   仵官王还在絮絮叨叨给他能给的情报:“真的你相信我,田安平绝对不是好东西。我在霸角岛认识的那些人,每个都很怕他,居然怕他胜过怕我……”   都市王还在真情阐述:“……我冒死诱敌,为仵官兄争取逃脱之机,说时迟,那时快,那人一记青龙偃月印——”   吱呀~   房门推开的声音是如此清晰。   天光洒落进来,仵官王和都市王一时只看到彼此,四目相对,恍如隔世。   ……   无边无际之海的上空,一扇门就此推开。   姜望从门内走出,轻轻掸了掸衣角的阴翳。与燕枭相关的残留,就此如云卷去。   天穹的云雾聚成一张大椅,他便安静地坐了下来,投下神只般的眸光。   这是一片异常晦暗的海域,波涛也似铁铸,静沉不动。乍看来阴沉沉的如整块的黑岩,在极深的幽暗处,才隐隐有什么恐怖的事物在流动。   这里是大齐帝国斩雨军统帅、恐怖天君田安平的……潜意之海。   田安平,你有什么,不敢让我看到的……   秘密吗? 第一百零五章为稻粱谋(最后一天求月票)   黄泉的线索断在有夏岛,并不一定就在观澜客栈中。但天字叁号房里的情况最为复杂,是有夏岛上最可能涉及黄泉水滴变故的地方。   出现在这间客房里的每一个人,姜望都会调查。   只是对朔方伯是“问”,对仵官王、都市王是“审”,对田安平是“看”。   田安平这样的人,问不出结果,审又不能审,威胁毫无意义,只能自己来观察。   作为九宫天鸣的亲历者,云顶仙宫的主人,姜望自然知道霸府仙宫回鸣何处。   田安平和尹观的万仙宫之争,他也是知情者。   后者至少说明田安平对仙宫本就有一定的了解。   朔方伯对田安平的猜疑虽然还只是猜疑,但在姜望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推定。   而田安平如果是这样一个人,早在多年之前,就敢为了霸府仙宫,对齐国名门天骄痛下杀手,那他有没有可能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姜望和田安平其实交集不多,之所以对田安平有恶感,主要来于这人对他朋友屡次的威胁。   口出狂言的人非常多,动辄威胁的人也不少,谢宝树还曾酒后扬言要打断晏抚的腿呢。   之所以田安平的威胁格外激怒他,是因为田安平这个人很不一样。不同于其他人只是嘴巴上逞凶,田安平这种无所顾忌的人,很有可能把威胁实现!   所以他一剑贯喉,以此为永远的警告。   这片潜意之海,如岩似铁,不让人窥探涓滴,也长久不见波澜。   说明田安平内心非常封闭。   也说明在意识的领域,田安平也是此道大师。他甚至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有无用的杂念产生,可以永远收束自己的念头。他的每一颗意念,都能专用于修行或者思索。   当然,姜望坐在他现阶段绝不可能企及的地方。   这一扇门,一张椅,一尊静坐的身影。   是他迈不过去的坎。   田安平无论从何时,以何种角度,如何远眺,都只能看到一朵寻常的云。   而姜望静静地坐在这里,看万万里海波平,看浪如铸铁,看一个以疯狂著称的人,无比坚固的内心世界。   下面这片海,如此沉晦,其中潜藏的危险,无以名状。   当然对姜望来说,不过是稍微晦暗一点的涟漪。   所谓“恐怖天君”,完全无法带给他恐怖。   他将一直注视这片海,他将注视田安平登顶的全过程。   至少在登顶的那一刻,这片海不会仍然这样死寂。或能从中,一窥田安平的内心。   ……   田安平悬立在雨中。   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波涛汹涌的海,一重一重的浪,仿佛登天的阶,在一层一层地推着他往上走。   雷云盖顶,仿佛他的恐怖冠冕。   骤雨惊雷,是他一贯入耳的喧声。   惊退钟离炎之后,他的气息仍然在拔升,一直在拔升。到达某个临界点之后,拔升的速度变得非常缓慢,但始终在向上。此世有天之限,而他在踏出超凡路上的最后一步之时,近乎无止境地向那天限靠近。   无论这些年人们如何看待他,无论他被怎样地阻止过——齐天子锁住修为十年也好,姜望一剑贯颈也罢。   他是眺望绝巅,乃至于更上风景的人,且他绝不满足普普通通的登顶。   今日他在东海走上登顶之阶,不知有多少人注视,有多少人忧惧。   尽管恨之入骨,尽管闻名而惊。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天空,眼中有一缕隐约的迷惘,和云翳般挥之不去的……好奇。   这条路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   ……   钟离炎看了一眼天空,阴云仿佛入夜,雨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看着诸葛祚:“走吧,本大爷先送你回去。你爷爷在海上还有什么任务,你留个册子给我,其它的就不用管了——”   他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姜望,遂止语。   姜望从雨中走出,漫天雨珠,为之分帘。   一道道半透明的雨幕,一层层地拉开,衣角沉坠的青衫,竟如神明走来。   钟离大爷撇了撇嘴。   十二分的心情,有二十分的不爽利。   “该死的……雨!”   他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   “有个问题想问一下两位。”姜望有一种一视同仁的直接:“有夏岛观澜客栈里,有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线索——听说两位去过那里,不知能不能告诉我,是因为什么?”   “我俩只是到海上游玩,到处看看。这一点也专门向齐国朝廷报备过。”诸葛祚上一刻还在流泪,下一刻就振作精神,认真发言,还很有礼貌地对姜望躬身行礼:“见过姜先生。”   他始终记得自己是代表楚国出海,自己身上有爷爷交托的任务。   他能够把事情说清楚,最好就不要让钟离炎来讲——容易没事找事。   毕竟在朝闻道天宫听过课,这声“先生”,也是称得。   钟离炎一把抓着他的后领,把他提溜到了身后去。   诸葛祚虽然聪明,但不了解姜望。这回答虽让人挑不出错,却最没有诚意。   姓姜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若对你有意见,那是会下黑脚的。   “游玩是一个方面!”钟离炎大咧咧地道:“我俩是奉星巫大人之命,到海上转转!倒也没什么具体的章程,就是让我们看着逛,顺心意,随缘分,当然重点提了有夏岛——我们可什么都没做,至于星巫他老人家能够用我们的经历算出什么来,那就是他老人家的事情了。老姜,你了解我的,我懒得操闲心!”   要是搁大家都在神临境那会儿,南岳早就拍下去了——   就你爱提问啊!?   至于现在嘛……措辞还是要稍稍注意些。毕竟他钟离炎也成熟了些。   “那么你们经历了什么呢?”姜望问。   钟离炎毕竟没忍住,乜了一眼:“咋的,你也会算?”   “好奇。问问。”姜望面无表情地说:“这线索对我来说挺重要的,关乎我的生死大敌。要让我知道是谁斩断了我的线索,影响我的追杀,我一定把他扒皮抽筋,用他的大筋缠住他的脖子,把他吊起来,捶足九天九夜。”   “什么经历也没有!”钟离炎耸耸肩:“我们去那间客栈的时候,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我们不过是观察一下事后的现场。倒是在离开那间客栈后——”   他看了看姜望的表情,没有继续卖关子:“我们遇到了田安平。他抓着一个景国镜卫走到我们面前,然后莫名其妙地捏死了这个镜卫。这件事情是我们亲眼看到的。镜卫的名字叫蒋南鹏,是小祚算出来的。”   钟离炎的消息和仵官王的消息这就对上了——   景国内部某位尚还活跃的一真道徒,遥遥降身蒋南鹏,拳杀苗汝泰,逐杀地狱阎罗……田安平擒而杀之!   仵官王和都市王也算是因此脱身。   仵官王根本什么都不懂,又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信口胡言。   既然降身蒋南鹏之人,是一真道的人,那就不可能是为伏击尹观而降临。   从此人与苗汝泰的对话来看,他跟苗汝泰倒更像是基于某种误会所产生的猝然交锋。   毕竟他还想要“谈一谈”。   那么对于姜望来说,问题就产生了——   田安平为什么要杀蒋南鹏?   倘若他不知道蒋南鹏是一真道徒降临其身,他为什么要在两国并无战事的情况下,肆意杀死景国官吏?   倘若他对蒋南鹏的状态有所察觉,那么更有意思了,他为什么要杀一真道徒?   总不能是见义勇为吧?   姜望平静地抬了一眼。   风狂雨骤的远处,田安平还在登顶的过程中。   田安平或许是个做事不需要理由的人,但是在姜望注视他的时候,他最好能给出理由来!   “莫名其妙地捏死蒋南鹏?”姜望问。   “好吧,可能也不算莫名其妙。”钟离炎摊了摊手:“我问他手里提着的人是谁,他说他也不知道。我就让他问问……他可能觉得自己被挑衅了?”   连钟离炎这么不讲道理的人,都觉得田安平会因为这么荒谬的理由杀人,可见其人的癫狂形象,多么深入人心。   “钟离兄竟然就这么忍了。”姜望语气莫名。   钟离炎忍了半天,顿时跳起脚来:“我是给齐国一个面子!要不是在东海——”   嗡~   像是有一只铜钵,被轻轻敲响,余颤久久,其鸣回荡。   自那高穹之上,一道电光噼啪落下,正好接在诸葛祚的天灵。一霎将他严肃而犹有泪痕的小脸,晃得白茫茫!   钟离炎是伸出手来已来不及,姜望是有所察知而未伸手。   但见那道蜿蜒而下的电光,在空中像一颗枝丫伸展的树。似乎蓄够了雷霆,皱枝化手,舒展为一尊首为木雕的人形。就悬立在,自诸葛祚身上飞出的一张星盘上方。   乍看如光所凝,细查又血肉丰满。   此形高有三丈,相当丰腴,将袍服都绷紧,撑得袍上的玄秘花纹尽极舒展。前鼓而后翘,微颤在雨中。   唯独头颅部位是木雕,没有五官,面刻穗实饱满的秋粟一株。   诸葛义先黄道十二星神之……【大梁】。   非梁国也,是过冬蓄粮以结实。   “梁”与“粱”通,为稻粱谋。   配十二辰为酉时,配二十八宿为胃、昴、毕三宿。   此星宫照命者,主早慧之相。   诸葛祚痴然仰天,一时不语。   “星神大梁,谒见姜君。”这尊星神声极温婉,予人以体贴和宽容的感受。此时柔柔一礼,倒似宫廷贵妇。   姜望也总算知道该回以何礼——面对这些星神,你很难不想一想此刻是否是那位星巫在主导。   以他今日之修为,面对任何一尊星神都无须端礼,因为星神不过真神层次,而他是真人之君。   但对于星巫这样的前辈,仍然应该保持必要的尊重。   “若是要接走诸葛祚——请便。”姜望温声道:“我只是问几个问题,并无留人之意。”   大梁摇了摇头:“我为姜君而来。又或者说……我一直在等您。”   “哦?”姜望心中一动,星巫大名,如雷贯耳,这次钟离炎和诸葛祚也是受他之命而来东海,才经历或者见证了一些事情,很难说是不是这位屹立在算道巅峰的人物,提前察知了什么。   他问道:“不知何事?”   大梁飘飘而近:“诚为淮国公事,借君云顶仙宫一用!”   “若为左公,何须言借?我当奉于他手,敬献此用。”姜望早过了一听到亲近之人就惶惶不安的时候,也不会因为大梁一句话就妄动,极认真地道:“只是若左爷爷需要我做些什么,貌似并不需要阁下中转。此中可是有什么情由?”   大梁摇摇头:“我不能说。”   姜望又问:“所为何用?”   大梁仍然摇头:“我不能说。”   姜望倒也不恼,他明白诸葛义先对楚国来说意味着什么。诸葛义先的黄道星神,没有必要来耍他开心。不能说肯定有不能说的理由。   只是沉下心神,传信一封。   大梁猜到他在做什么,只道:“您现在联系不上淮国公,他现今在不可言说的地方。”   姜望又通过太虚幻境,飞信于左光殊——   “爷爷是否在家?”   左光殊正在太虚幻境里修行,立即传讯回来:“有事外出不在府,怎么了?要调什么人手吗?我赢了这场,马上过来。”   姜望回信道:“想什么呢!为兄是那舞刀弄枪的人吗?只是随口问问!爷爷回家了说一声,我过去吃饭。”   左光殊不疑有它,回了个“嗯嗯”。   淮国公外出负责的事情,如果是方便说的事,左光殊直接信上就说了。必是国事才不能言。   这也算是一种确认。   对面的大梁星神又道:“我以诸葛义先之名,向您承诺此事的真实性。”   自大梁降临,诸葛祚就再没有说过话。   旁边的钟离炎想了想,吭哧地凑过来:“如果你信不过大梁,我钟离炎可代为担保。”   这是他难得讨好人的一次,眼巴巴地瞧着姜望,眼神里确切地是有一些请求的。   盖因他从诸葛祚的种种表现里,猜到这是诸葛义先的最后一局,心中不免唏嘘——尽管他还想不到,这一局会如何开始,又为什么非要求姜望帮忙。   无论如何,诸葛义先没有坑害姜望的理由,淮国公亦在局中,那就更是如此。   姜望叹了一口气:“钟离兄人品贵重,南境当魁,姜某岂有不信?也罢,大梁星神请指路,这便陪您走一遭!”   钟离炎略有些发僵的脸,瞬间软和,涌出了骄傲。   腰杆也直了,脖子也硬了,梗着下巴怎么都按不下去。   要不这姜望怎么比斗昭先衍道呢!?   就是更有悟性,更懂事嘛! 第一百零六章世上所有的裂隙(最后一天求月票)   “需要我帮忙吗?”钟离炎似不经意地问:“我跟姜真君,也算是老搭档了。”   “需要的。”大梁说。   钟离炎咧嘴一笑,将南岳拿在手中,玩了个重剑回龙的花活儿:“需要我做什么?”   “在这里等着。不要随意走动。”大梁随口落下一句,便飞天而去,穿回电光,夭矫着破云直上,接入星光之中。   星光似水,漾在远穹。   多么浓重的云,多么夭矫的电,在无垠天海间,都是一抹或一点。   在这样的高处俯瞰人间,的确很容易“众生如蚁”。   姜望随着星神大梁,漫步在如镜的星河上。   但几步之后,他便停下了。   大梁转回身,投来疑惑的注视。   “左公之事,我固无辞。但我跟你并不熟悉,无法给你十足的信任。”姜望直言道:“您乃星巫之役使,星巫大人坐掌章华台,巡楚数千年,在左公任国事之机,无论以什么名目设局织营,我都不得而察,无路求证。”   “我代表的是星巫。”大梁道:“无论如何,他不会设局害您。”   “星巫大人对楚国的贡献,值得所有楚人的信赖,你这句『无论如何』,的确是理所当然的。”姜望道:“但我不是楚人。”   如果为了楚国需要牺牲姜望,诸葛义先不会犹豫。姜望更不会用自己的安危,去赌诸葛义先是否犹豫。   大梁道:“钟离炎——”   “钟离炎人品还算能信得过。”姜望直接打断:“但他看得不远,懂得不多。我相信他的心情,无法全信他的判断。”   大梁一时立在那里:“……您有此思虑,也是人之常情。”   片刻之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大梁体内响起来:“姜真君,没想到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这种时候。”   姜望低头为礼,保持了尊敬,但只道:“这大概还算不得见面。”   “是,不够正式。”诸葛义先轻轻一叹:“但愿还有时间。”   诸葛义先诚然时间宝贵,姜望的时间却也不能轻掷。   面对这位随楚太祖熊义祯一起建立楚国的传奇人物,他表现得很直接:“我不知星巫大人何事相请,却又不能明言。但此事若真的非我不可,淮国公为何不自己跟我说?他跟我没什么可见外的,我跟您却不能不见外。”   谁都知道开门见山是最简单的方式,但它最需要资格。   昔年勤苦书院院长左丘吾证道绝巅,证道之后的第一句话是——“从今无礼矣”!   这个“无礼”,不是说他从此放弃礼节,而是说他可以不用再在乎繁文缛节。他不用再担心别人是否误会了他的心情,是别人需要思考,是否真正理解了他!   从此他可以全心治学。   姜望至今日,亦如是。   不满就说,有问题就问,没有什么需要憋着自己。   诸葛义先道:“淮国公并不知道我来找你,他本身也没有想过请你加入。这事不能商谈,全凭默契。就像我立星盘于诸葛祚之身,也要他真的遇上了你,大梁才能与你见面——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偶遇。”   姜望道:“您创造了这种意义。”   这次会面当然是诸葛义先的有意为之,但诸葛义先把它变成了命运意义上的偶遇,以此规避他者的感知。从这个方向来说,需要诸葛义先这样的人物如此大费周章,晦隐心机,他这次谋局的目标,也几乎清晰!   “你若走算道,想来也会有很高的成就,至少是非常敏锐!”诸葛义先赞了一声,继续道:“我们需要两座仙宫的支持。”   姜望一时沉默。   他手上只有一座云顶仙宫,哪来的两座?   星巫这是把主意打到了谁身上?   尹观的万仙宫?   刚戴上卞城王面具,就被星巫算到?   还是……叶青雨的如意仙宫?   在大战宗德祯之时,叶凌霄的如意仙宫已经残缺,但依赖于【仙都】的加持,并未完全破碎。【仙都】和如意仙宫的命运一致,但比如意仙宫破损得更厉害些,虽不至像隐日晷一样散归现世,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再启用。   战后姜望将叶凌霄的一应遗物都收拢,也包括了如意仙宫和仙都,理所当然地交给了叶青雨。   姜望很不喜欢跟这些每一步都算得很清楚的人相处。   因为最后总是会跟着他们的想法去行动,显得自己很没有思想,仿佛提线木偶。   重玄胜除外。   跟胜哥儿情同手足,算联手,不算木偶。   诸葛义先又道:“老夫算到她神道已成,神驭仙宫即可。无须本尊涉险。”   姜望的眼皮跳了跳。都用到“涉险”这个词了……怎么我姜某人涉险就理所应当么?   但事涉淮国公,他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   “她的财神还只是假神,甚至还未凝真。”姜望道。   诸葛义先道:“无须参战,只需要提供仙宫支持。”   姜望有些恼意:“您说这事全凭默契。就是这般默契么?”   左嚣因为跟诸葛义先的默契,上了那个不可言说的战场,故而姜望不得不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既然带着云顶仙宫去了,叶青雨和她的如意仙宫也跑不掉。   这算什么默契?   分明是一种绑架。   这位声名显赫的星巫,实在是不太厚道。   “抱歉。”诸葛义先苍老的声音出于大梁星神之口,有一种错谬的冲突感:“仙宫的支持,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对淮国公来说更是如此。”   “您不能仗着我与淮国公的情感,就这样驱使!”姜望尽量温吞地处理了情绪,然后道:“要做什么,您不能说,事情的性质,您总得讲一讲。毕竟不止是叫我一人去涉险,诚然她可以只动神躯,如意仙宫毕竟是她父亲的遗物,我没道理什么话都没有,就拿着上赌桌。”   “抱歉……”   诸葛义先再一次说“抱歉”。   “我这句虽是实话,但说出来可能不太光明。但因为太需要您的帮助,所以我只能这样说——”   他道:“我们要做的这件事情,对淮国公来说也很危险。希望你能全力以赴。不止是需要你的云顶仙宫,也不止是出动一尊法身。”   姜望静静地看着这尊星神,仿佛透过这曼妙的躯壳,看到了那位不曾谋面的星巫大人。   他放弃了生气的情绪。   因为这件事情关系到左嚣的安危!   “我想我没什么可不满的。”   “或许我应该感谢您给我参与其中,保护我亲近之人的机会。”   “免我一生之憾。”   姜望这样说着,轻轻张开了手。   诸身诸相化为一道道的流光,从四面八方飞来,一道一道归入他体内。   就连对田安平的注视,也放开了。   直到点点金光,聚成一颗金元宝,轻轻落在他的手心。   “走吧!”他说。   属于诸葛义先的声音就此退去,大梁星神又恢复了女声:“请随我来。”   她走在如镜的星河上,丰腴之身,渐散星光。赤足上有星图的纹路,每一步踩出,都泛起隐秘的涟漪。   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远去,一步一步的消失。   而在姜望面前,一道星辉荡漾的拱桥,便逐渐成型。   一尊养了千年的星神,有独立的思想和意志,为楚国做了无数的贡献,而今是最后一次。   星神大梁,陨身为桥,只是这一局的开始。   姜望握紧那颗金元宝:“准备好了吗?”   金元宝里的声音不似往日清澈静谧,而是有着神性的遥远,又有些虚幻:“金身可殁,仙宫也无意义,最重要的是你,归来是否如期。你准备好了吗?”   “走吧。”姜望踏上那星桥。   在浓云雷海更高处的星河,轻扬如一道薄纱,倏而便卷去。   ……   渐远渐散的星光中,有三颗星沙坠下。   它们穿过重云,被雷海洗净。   星辉剥去后,细看来,幻光流转,掠影黄昏——分明是三颗剔透的仙念。   这是姜望的留赠。   一颗化入雷光之中,随惊电于东海辗转,留给之后会带着黄泉赶来的王长吉。   他在海上所调查的关于白骨的一切线索,都将由王长吉来接手。   一颗倏然坠海,徜徉在无尽沉波,流荡于海底岩隙中的某座祭坛。   这颗给尹观,详述关于救出楚江王的计划,给他一真道的情报,作为同景国交易的筹码,叮嘱他不要冲动。   最后一颗仙念化为虹光,在天穹一挂,便往临淄。   这颗给重玄胜,里面有他降临有夏岛以来的种种思考——还是让重玄胜来思考吧。他要去做他更擅长的事情了。   三颗仙念如飞萤散去,飞逝在不歇的暴雨中。   田安平已经看着这片天空,看了很久。   每一滴雨的轨迹,都在他心中清晰勾勒。每一道电光的曲折,都是道痕的画笔。   他长久地困惑,如今也开始怀疑——   是否那极限的高处并不存在?   姜望曾经在洞真境屹立的位置,是否只是一场幻想?   不然为何无论怎样探求,都不能找到那样一条路径?   世上岂有无解之题。   世上岂有……不能抵达之处。   他抬起苍白而瘦长的手,手腕系着的断链轻轻摇荡,他的手指,搭在自己的咽喉上。   喉咙上的剑疤,只是浅浅的一线。   但真实存在。   那一剑确然来过,他明明已经看到了。   “刚才姜望在你的潜意识海里。”一个年轻而富有朝气的声音,便在这时候响起。   “哦。”田安平说。   “姜望。”年轻的声音道。   田安平“嗯”了一声。   年轻的声音强调:“他看着你。”   田安平仿佛这时才回过神来,注意到这人所说的具体的内容。但他只是抬了抬眼睛:“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年轻的声音也一时静了,似乎被他给噎住。   说来实在费解。   以田安平所做的事情,和他正要做的事情,一旦暴露,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姜望刚刚走进潜意识海的注视,几乎是已经把长相思架在了田安平的脖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却似是毫不在意。   甚至于……姜望走进他的潜意识海这件事,来人本可以提醒他,但出于不能影响计划的考量,没有提醒他,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他死。   他竟然也不愤怒。   连一点生气的情绪都没有。   这人的脑子里,到底都是装的什么?   他的思考方式,不能套用于过往任何一个人的经历。   不符合对于“人”的普遍认知。   年轻的声音莫名道:“我记得你也是不想死的。”   “我对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疑问,我不想死。”田安平几无情感地说道:“我现在也没有死。”   没有死,就算了?   没有后怕?   没有不安?   “不管怎么说……他走了!”年轻的声音问:“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吗?”   “那么,他去哪里了?”田安平问。   “我亦不知。”年轻的声音道:“这一局有很多力量参与,我们都在不断地窥探其他人,同时隐藏自己,谁也不了解谁。不是我能随时盯住姜望的所有行动而不被察觉,我是盯住你,才感受到他在你潜意识海洋中的涟漪。”   田安平好像真的不关心,姜望要做什么。姜望已经走了,就够了。   他问:“上次跟我聊天的还是昭王,怎么这次换成了你。”   “这恰恰说明我们同结一心,同存一志。能够更好地推进我们的计划。”年轻的声音带着笑:“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田安平张了张嘴:“神侠。”   “怎么?”年轻的声音问。   “没事。”田安平的手指,仍然搭着自己的喉咙。   “你感到痛苦吗?”年轻的声音问:“当那柄剑,刺穿你的喉咙。”   惊雷阵阵,暴雨如瀑。   田安平抚着自己的咽喉,再次抬起头来,看向天空,喃喃说道:“这世上所有的裂隙,都是通往真相的大门。”   他迷惘不消的眸光,竟像一柄剑,将天上的乌云雷海,于此刻切开了一隙。   一线久违的天光,竟然穿透雨幕,落在他微仰的脸上。   而他的手指也如剑,沿着那道剑创,刺进了自己的咽喉里——   “问题只在于,你怎样打开它。”   他就在这一刻,落下了登顶的最后一步。   恐怖的元力呼啸八方,引发了天之潮汐,海之狂澜。   一位超凡修士登顶绝巅的恐怖动静,掩盖了一切波澜。   在所有人都注视他的时刻,所有人也都忽略了他。   冥冥之中,天心如梦。   在目不能见,意不能查的神魂深处,立起一扇似虚似实的门。   而属于神侠的年轻的声音,游藏于其中,轻轻道了声——   “开”!   轰轰轰!   天上雷鸣未止。   此门异常沉重。   这是……   妄真之门。 第一百零七章明察秋毫(月初求保底月票)   田安平深处的这座【妄真之门】,曾深植于镜世台镜卫队长蒋南鹏的神魂深处,而通向景国缉刑司里,一个叫黄守介的人。   大齐帝国的斩雨军统帅,斩杀区区一个景国小吏蒋南鹏,明面上的理由可以有很多——   比如在蒋南鹏体内发现许多田氏族人的鲜血,他怒而为族人报仇。   比如发现了此人是一真道成员,顺手为天下除害。   甚至可以不用给理由,就像他对徐三的质询置之不理。   蒋南鹏的一真道徒身份迟早会暴露,天下可诛,景国也没什么话可说。   当然,对很多人来说,田安平这样的凶徒,本就会毫无理由地随手杀人,或许是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但神侠知道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田安平之所以要在楚人的见证下,把蒋南鹏杀掉,是在埋葬这条线索!   昭王早就跟田安平谈好了。   他们要利用蒋南鹏这条线,推开蒋南鹏神魂深处的妄真之门。   在这条线上的落子布局者,真正接手推动这一切的存在,敢被星巫看,甚至敢让星巫来见证,必然是有超越星巫之算度、乃至能以星巫作算材的自负!   蒋南鹏死了,这座【妄真之门】就可以说不存在。   至少在短时间内,没人能确定,这座【妄真之门】通向谁。   就在田安平成就绝巅的这一刻,神魂深处的这扇门户轰然推开——神侠的意志踏入其间,反向溯游!   而在这关键又危险的过程里,田安平只是静惘地看着天空。   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   不止是神侠的行动,甚至也包括他的登顶。   在那连姜望都觉得沉凝封闭的潜意识海的无底深处,有一座潜渊的牢狱。   大景帝国缉刑司道台司首黄守介的元神,正大张四肢,被几根透骨的铁钩,死死地钩在刑架上。身上倒是没有太多明显的伤痕,元神状态甚至称得上是饱满,但双眼已经布满迷惘,无神地仰看穹顶。   整具身体时不时地无征兆地抽搐一下,而后嘴里就溢出白沫来。   嘴里不停地说:“一真。不真。一真。不真……”   田安平的元神,就站在他身前,静静地打量着他。眼神里渐渐泛出一丝乏味,进而变成了厌憎。   一切无益于世界真相,而徒然浪费时间的存在,都是这个世界的害虫!   他的手抬起来,握住了黄守介的脖颈,但并不立即将其捏死——既是要保留所谓黄守介的性命,免得天京城生疑,给神侠创造行动机会,也是要通过对黄守介元神的把握,观察神侠意志的行动。   神侠不会抗拒这种观察,这本身也是交易的条件。   姜望能够走进他的潜意识海洋,对他险恶地注视。   没有关系。   真君对真人的碾压是正常的。   很快就不能了。   姜望差点杀死他。   没有关系。   又不是第一次。   毕竟没有死。   九宫天鸣引发的鲍易的调查,更是不足挂齿。相较于姜望,鲍易这个老东西非常无趣。   这世上绝大部分事情都不必在意。   都没有关系。   狂风也罢,雷霆也罢。   田安平只是沉默地注视。沉默地……思索。   超凡绝巅已是古往今来无数修行者不可企及的高处,而他沉默地迈出了这一步。   登顶的时候,他还在思考。登顶的时候,他还在行刑。登顶的时候,他还掩护神侠推门!   踏足绝巅不是他的追求,只是一个必须要有的过程。   迈出这一步有许多的理由。   比如他需要进一步体现自己的价值,以应对朔方伯鲍易突来的调查和恶意,乃至于当年与柳神通的往事。   比如他需要确切地提升自己的力量,以在与虎谋皮的过程中,拔高自保的可能性。   比如他需要迎接霸府仙宫彻底暴露的那一天。   比如他需要用登顶绝巅的过程,掩护神侠出手的波澜。   比如他只有真正登顶了,才能在这一局里有所观察,有所收获……   但这些所有的理由,都是别人会思考的理由。   不是他田安平的理由。   或者说,在他的思考里份量很轻。   他选择在这个时候登顶,有太多的理由了!一石不止三四鸟,这一步有那么多的好处,以至于他登顶成为一件“不得不为”的事情。   而这才是他真正想了解的问题。   他想知道为什么他“不得不”!   他相信他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一次决定,都是出于他的自由意志。   但他又深刻明白,有时候你的自由意志,也不见得是真正自由的。   明白了这一点,才是洞察真相的开始。   ……   “明察秋毫”这四个字,就悬在天京城缉刑司的总部府衙。   在其中一间官室的里间,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桌上睡去的黄守介,忽地抬起身来,眸中神光一闪,旋即便敛去。   笃笃笃,笃笃笃。   外间的敲门声好像已经响了一阵,此刻仍在延续。   有什么消息想要报告的下级,急于进来,又不敢擅闯。   “进来。”黄守介仰着脑袋,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漫不经心地道。   上一次来天京城……   是什么时候来着?   似乎漫天有血雨。   真是绝好的风景。   恰如黄守介通过妄真之门,降临蒋南鹏之身,在东海肆行其事。   在田安平捏死了蒋南鹏,囚锁了黄守介意志的如今,神侠也通过此门,瞬间掌控了黄守介的肉身。   或许这才是今日最骇人的惊讯——   平等国的最高首领,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天京城,且在皇城三司的核心区域!   而无人知晓。   【妄真之门】是正统道传一真道的核心秘术,黄守介是中央帝国货真价实的缉刑司道台司首,就连蒋南鹏也是正儿八经的景国官身。站在蒋南鹏的尸体上,从这正统道传的门户走向黄守介,谁能说这一切不符合道国波澜,谁能说此刻坐在这里的这一个,不是道国中人?   “大人,卑职有要事禀报。”一名官衣挂刀、眼中精芒闪烁的执司,大步走了进来,小心地将要掩门。   “不必掩门。”黄守介端起茶盏,悠然道:“本官向来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事无不可叫人知。你关起门来说事,倒叫别人觉得本官心虚,秘有阴私!”   这执司正是早先议论大司首时,被黄守介训斥了的其中一个,乃黄守介的铁杆心腹。   一时杵在那里,不知是不是该出去。表情很为难,为难的意思很明显——   咱要报告的,就是阴私的事儿啊!   “蠢笨!”黄守介拿眼一瞪:“近前说话!”   又淡声道:“放心,你这蠢货。在我这里随便讲些什么,外间也听不见。锁门闭户不过掩耳盗铃,本官自有手段。”   这执司才松了一口气,近得前来,拱了拱手。   “大人,我刚刚得到消息。”他殷切地汇报导:“皇敕军出动了一个小队,离开军营,往索东城,好像是得到淳于大帅的直接指令,有了一真道成员的隐秘线索!”   黄守介虽然没有原身的记忆,但对景国的情况很了解。知晓曾与赵玄阳并号“帝国双璧”的淳于归,现在已经是皇敕军副帅,替代了楼约的位置。可以说已经把潜力兑换成前途,成为景国年轻一辈里第一个掌握帝国顶级权力的人。   李一在论外,无心权势。下一个能够追上他的人,目前来看只有陈算。   而楼约登顶绝巅,卸下军职,摆明了是轻装简行,大踏步朝着玉京山大掌教的位置去……   “一真道成员的线索?”黄守介脸上出现愤恨的表情。   他最讨厌一真道了!   恨恨地喝了一口茶:“在东城哪里?”   这执司报告道:“围了镜世台下面一个镜卫队长,叫做蒋南鹏的家。”   噗!   黄守介一口茶水喷出来!   蒋南鹏这个名字,他还是知道的。   他所推开的这扇【妄真之门】,原本就是在蒋南鹏的神魂深处。   特意让田安平杀了蒋南鹏、囚禁黄守介的元神,掐掉了蒋南鹏这条线索,他才大踏步地走到天京城里来。   正要用这个道台司首的身份,好生筹备一番,以求计划之万全——   怎么刚来天京城,就要暴露了吗?   他绝不怀疑景国那些猎犬的能力。   平等国那么多牺牲的护道人,足为佐证。   对蒋南鹏的调查已经开始,查到黄守介这里来,也是迟早的事情。   虽然不明白这件事情怎么不是皇城三司负责,而是淳于归来主持……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道台……”执司小声道:“抓捕一真道,可是咱们缉刑司的职责。是不是可以用这样的名义去接手?或者至少分一份功劳?咱们辅助一下皇敕军,蹭一蹭也行啊……”   “蠢货!”黄守介把茶盏顿在桌上,发出醒木般的响:“淳于归是什么人?都经受了天子考验,能够执掌皇敕。岂会办事不秘,查一个一真道徒,还叫你得了消息?”   执司一脸茫然。   黄守介冷笑道:“他分明是在钓鱼!”   他坐在那里,侃侃而谈:“因为蒋南鹏已经死了,失踪在东海的那一队人,只有徐三被放回来。淳于归一时在蒋南鹏这条线上得不到真正的情报,所以放出风声——真正跟蒋南鹏有勾连的人,必然会忍不住惊动。”   “是啊!”这名执司恍然大悟!   旋即又做思索状:“但不管怎么样,那位跟他接头的一真道高层,也必然要有所动作吧?他难道敢赌蒋南鹏那里一点线索都没有?”   黄守介叹了一口气:“是啊,谁敢赌呢?”   他就这样说着话,忽然探出手来,轻描淡写地一抓,便即拧住了这执司的脖子!   随手往身后一掼,摁在了书桌后,松开手来,已是一具气息全无的尸体。   他虽然并不了解这执司,只猜到是黄守介的心腹部下,但也不妨碍他做出判断——   区区一个执司,能有几个胆子,敢分润淳于归的功劳?   分明是对黄守介有所怀疑,在这里试探呢!   句句装傻,句句在引导!   且他听到蒋南鹏的名字,故意惊得吐茶,这厮都毫无反应。这不是伪装是什么?   矫饰其意,祸心必藏!   蒋南鹏一出事,一涉及一真道,这黄守介就能被自己的心腹怀疑上。   过往跟蒋南鹏的交集,难道都不隐藏吗?   也真不知是怎么当上一真道高层的。   就这种德性,宗德祯能拖到今年才死,那还真是太有能力!   或者黄守介正在试探收编这名执司进一真道,所以稍稍有所展露?   或者黄守介有别的控制这人的手段?   都不重要了。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黄守介,也不打算以黄守介的身份活一辈子。   “我不该杀你。”   “每个人都有自己完整的人生,哪怕你看起来只是成日坐在衙门里喝茶,也一定有自己精彩的故事——比如今天,若叫你成功报出信去,我们这么多人这么久的筹谋,也要惊破于你这样一个意外。”   “我若因你而死,你也是缉刑司衙门里的一代传奇。”   “人生处处有惊喜!”   “你这样聪明,又这样胆大,如果不是今天遇到我,应该会有一番出息。”   “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更不知你善恶,就把你杀死在这里——”   “今日我要行于此路,容不得半点风险。”   “理想不是借口,这就是我的错。”   “我终有一日会承受。”   黄守介伸手在这名执司的双眸抚过:“愿你安息,来世安乐。”   然后他起身,往外走。   “为我所求的平等。”   “为我所爱的人间。”   “为我所行的罪孽。”   不能再等了。   他大步走出房门去。   向着冥冥之中的指引。   一名执司就死在他的房间里,房门就这样大开着,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人进来看。   因为道台司首的房间,没有几个人敢擅闯。   整个缉刑司,只有两人和他平级,一人在他之上。   那个唯一在他之上的人,名为“欧阳颉”。   正在他的视野中。   ……   缉刑司的正堂,门户大开。   欧阳颉正在堂中。   那支“无拘俗道、不论王亲”的缉刑铁鞭,正供奉在他身后。   而他正拧眉独坐,在思虑着什么。   在某个时刻,忽然抬头,看到了大步走来的黄守介。   此刻已是夜晚,缉刑司衙门里灯照如昼。往来如梭的属吏,也像白天一样忙碌。   所谓“不夜”,从来只是小部分人的欢娱,是大部分人的疲惫。   两个人几乎同时笑了,就这样在穿梭的人流中看着彼此,同时打招呼——   “黄道台……”   “欧阳总长!”   而眸光如剑,同时杀在了一起! 第一百零八章封禅   欧阳颉端坐在正堂,身后的缉刑铁鞭,像是横过他的官帽。   他皱着眉头,是因为刚收到勤苦书院院长左丘吾的回信,其中信息太多,逐字揣摩。   他和左丘吾是有私交的。   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并不是什么秘密。   先前中央帝国清剿平等国的时候,左丘吾能够那么快地押着院内教习先生郑午娄名弼来投案,就有这方面的原因。   当然也是因为完全没有线索能够指向左丘吾和平等国有牵扯,再加上勤苦书院本身具备的影响力,以及这家书院一贯的持正姿态,才有这特事特办。   左丘吾的回信,是针对他早先去信时的问题。   彼时从东海归来,他惊见一虫离身。彼刻急于参与镇压一真道,未能亲身细究,却也特意传信给更有见识的人,以求真相。   他在景国内外都请托了人,但这方面总归是左丘吾更让人信服。   “……此虫怪异如此,却不显名,我亦不闻,是人为抹去痕迹,匿世而隐。   “……我在调查此虫时,似乎感到一种历史的阻力。   “……后于学海浴心,登书山求索,穷阅旧典,乃得中古一残章,录有此虫,细节略同。『收为一线,张有腹心,七上八下十五翼,提心吊胆如人脏,其名【人虫】也。』   “又近古仙师之典,《仙方经》有云:『曳落天河,十五翅虫。诡极人物,乃刻天鸣。』   “又《列国千娇传》有云,『武帝戏天妃,诈以提心吊胆之虫,以为闺房之乐。』……   “此般种种,互为验证,虽不尽为信史,取以长短互合,是碎玉完璧,或可成凭——   “此虫名【人虫】,曳落族之所传,其用不能确证,应有诈诡之功,能为天机之引。”   剥开这封信里其它的内容,核心信息就是这些。   当然,以左丘吾的风格,恨不得一个字掰成十个字用,信上也不会有太多的寒暄之类。无非是寻章引据,详证的过程。   这封信读到这里,欧阳颉便再不能坐住。   人虫,曳落族,指向太明确了!   他感到有一张巨大的网,在海上战场就已经铺开,在景国以钱塘君伯鲁垂钓的时候,他这个缉刑司大司首,也触及了别人的钓钩!   或者比那更早……   天下一局棋,人人在局中。   但无论如何,事后的追究已经无用。   现在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中央天牢!   距离人虫沾身的那一日,虽然并没有几天,但在如此紧要的事态里,已经算是耽误了很久——一真道首宗德祯都已经伏诛了,这场针对一真道的大清洗,都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他这个缉刑司大司首,都可以停下来,坐在这里看信了!   他自己另外找人查阅的各种异虫资料毫无结果。   针对那条飞虫的搜寻也杳无痕迹。   而左丘吾的回信,来得实在很晚。   最可怕的事情……或许已经发生!   就在这个时候。   欧阳颉心有所感,抬起眼睛,便在往来堂院的人流中,瞧见了道台司首黄守介。其人正好离开他所在的官室,大步向这边走来。   怎么说呢。眼前这人的确是黄守介,但又绝对不是黄守介。   身体还是那个身体,但动作,眼神,甚至气质,都有太多不同。   最明显的一点——黄守介心思深沉,很擅掩饰,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绝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的上司!   为何都不好好地了解一下黄守介,就这样放肆地走出来啊?   在欧阳颉这般久于刑名的宗师级人物眼中,这无异于闹市裸奔,显眼得很。   在他的办案经历里,不知有多少蠢货,自负神通手段,却败于一句话一个眼神——蠢货从不汲取教训。   不是占据其身,就等于替换其身!   “黄道台!”   欧阳颉对自己的判断有绝对自信,行动也非常果决,在这一声称呼喊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动手。目纵神光杀神意,举锋横绝在庭中。   但他同时也听得一声“欧阳总长!”   嘭嘭!   他的心脏忽然跳动。   咚咚!   忽然金戈铁马战鼓鸣,他竟生出胆怯!   而后是忐忑,扭捏。   他的道躯仿佛分为两截,一半使劲往上,一半拼命往下。   提心吊胆啊。   七上八下。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一个事实——   人虫并没有离开。   或者说那次离开的只是人虫的形象,不是人虫的意义。   从开始到最后,人虫的目标都只是他这个缉刑司大司首而已。   无论他怎么自查,都查不出问题。   因为真正的危机,要等到此刻再爆发。   人虫于他本无害,所以无从察觉,真正要影响他的,是另外一个不在眼前的存在。   他忽然就明白了左丘吾写在信中的那句话——“我在调查此虫时,似乎感到一种历史的阻力。”   那种阻力是真实存在的!   一切的机缘巧合,都是早有安排。   不是左丘吾查资料查得慢,也不是他欧阳颉见识太贫瘠,是他对【人虫】的认知,绝不可能在这一刻之前得到。   冥冥中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力量,描写了这样一个过程。其中自有边界,谁都无法逾越。   无论什么样的意外,都不能影响它实现。   而这,不正是那一位的手段吗?!   祂何时竟然松动了封印,竟能释放这般近于奇观的力量?   心中有万顷波涛正汹涌,手却撑着椅子,未能起身。   就是这一下失控,欧阳颉的目光已经被黄守介的目光剖开。他的眼神一霎涣散,而本欲站起的道躯,也因此落下,坐回了那张代表天下缉刑司之总长的大椅上!   穿行在堂院的缉刑司吏员们,只看到司内两位首脑人物,彼此热情招呼,亲如手足兄弟,暗暗感慨大人物们的场面功夫。   黄守介大步往前,径去堂内礼叙:“总长,正好您也在衙中,下官有要事容禀!”   他就这样走到了欧阳颉的面前,端正一礼,假做耳语姿态,附耳片刻后,便抬起手来,摘下了欧阳颉身后所供奉的那支缉刑铁鞭。   “谨遵总长之命,我当亲为此事!”   黄守介对欧阳颉行了一个规整的官礼,而后道:“那么下官就不打扰了。这段时间您伤神太过,好好休养几天,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   他带着缉刑铁鞭往外走,恭恭敬敬地退出来,双手抓着门环,将正堂的大门缓缓拉上。   星光月光浇不进缉刑司的灯光。   这座皇城三司里最堂皇最威严的衙门,就在欧阳颉涣散的眼神里,缓缓阖上它的风景。   偌大府衙人流如织,但没有一个吏员,敢近前来听。   欧阳颉静默在他的正堂中。   缉刑司大司首亲自跟道台司首交代的事情,谁有那么硬的脑袋,能够扛得住风险?   可以预见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人来打扰欧阳颉。   黄守介想了想,把堂前的法绳也取下了,站在已经紧闭的大门前,吩咐道:“去两个人,把案犯楼江月押过来,本官奉总台之命,要亲自押送她去中央天牢!”   欧阳颉堂堂缉刑司大司首,身具绝巅修为,是在整个中央帝国范围内,执掌最高刑权的人。   哪怕是神侠,也不可能在天京城毫无声息地将他杀死。   想像控制黄守介一样控制他,也绝无可能。   哪怕有同样的条件,同样的机会,欧阳颉和黄守介的份量完全不同,所受到的关注也压根不在一个层级。   现在把他控制下来,锁在缉刑总长的座位上,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一步。   这可是中央帝国的核心区域,核心位置,核心人物!   而黄守介要的,本来也不是欧阳颉的性命。他需要的缉刑铁鞭,已经握在手中。   很快便有两名资深执司,用囚车装了楼江月,将她推至堂院中来。   囚车外面还蒙了一层布,以蔽囚犯之貌,不使失颜。   缉刑司当然不是对犯人这么友好的地方……但这毕竟是楼约的女儿,欧阳颉亲自去御史台接回来的囚犯,他们不用轿子抬着,已经是很守规矩了。   黄守介淡淡地看了囚车一眼,很自然地道:“此为总长交代下来的公务,倒也不用特意叫人。就你们两个带路,咱们往中央天牢走一遭。”   如此就避开了不熟悉自己亲信的问题,且真找熟悉黄守介的亲信随行,还容易暴露。   这些个鹰衙猎犬,狗鼻子都灵得很。   他又道:“衙中有什么紧要事情,先转与其他两位道台。事不能决,就等我回来处理。不要打扰总长。”   属吏皆低头应声。   两名执司很高兴地将囚车抬进缉刑司的官车中,驾着这辆马车往中央天牢去。   “皇城三司”说起来像是一个体系,实则各自为政,完全不同。但这么多年来彼此合作,也算是知根知底。   楼江月的身份和罪责,注定她要往中央天牢最底层走。   缉刑司的马车停在中央天牢外,缉刑司的囚车停在中央天牢里的第一道门,缉刑司的两名执司停在第三道门。   一行人一层层地被剥去。   这最底一层,只有黄守介带着楼江月走。   门口那锁在石盔里的守卫,只叫他们一直往前走,再没有别的指示。   嗒!嗒!嗒!   恒定的滴漏声,像是残酷的刀削。   关押在这里的人,都在被时间凌迟。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走一条深幽不知尽头的路,唯有滴漏到永远,闷得人们想要捏碎自己的心脏。   所幸楼江月是行尸走肉,黄守介更百无禁忌。   他们慢慢地往前走,直至深沉黑暗中,走出极瘦的佝偻的桑仙寿。   天子宽赦了楼江月的死罪,予之无限的刑期。   这当然无法给出一个明文的命令。   但执掌中央天牢的桑仙寿,自然是知晓这结果的,也愈发能够掂量楼约的份量。   缉刑司毕竟不是专门关押囚犯的地方,把楼江月移到中央天牢里来,算是顺理成章。   虽然桑仙寿事先并没有接到通知,但一名道台司首亲自领着犯人过来,在规矩上也并没有问题。   “黄道台。”桑仙寿阴恻恻的声音响起:“真是稀客。”   “希望下次不是我自己来。”黄守介看了看他:“案犯已经送到,请桑大人验明正身。”   “没有问题。确实是……楼江月。”桑仙寿道。   “那我就告辞了。”黄守介说着便转身。来得很干净,走得很干脆。   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在中央天牢里久留,道台司首也不例外。   楼江月始终低头垂发,不动也不言语,仿佛已经死去,但毕竟还活着。   见惯了一心等死的人,桑仙寿倒也不会觉得稀奇。   他只是站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黄守介离去,直到确定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也便收起了一直系在指间的狱铃——当然不是针对黄守介,而是对于任何一个走到这里来的人,他都会保持足够的警惕。   他所传输的神念,只要有片刻的中断,狱铃就会响起,整座中央天牢都将封闭。天牢落成以来的最高警戒,就会发生。   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这里都始终留存最充足的准备,以应对最莫测的危险。   当然,这危险从未发生。   他桑仙寿,也只是一个看门人。   楼约的女儿送到这里来,实在是个麻烦。不仅不能折磨,稍微出点什么事情,还要担责。   中央天牢岂是什么疗养地?   实在难找到一个不那么痛苦的地方。   桑仙寿“哎”了一声,扯过楼江月身上的锁链,就这样带着她,往黑暗里去。   锁链声,哗啦啦。   滴漏声,嗒,嗒,嗒。   即便是在中央天牢的最深处,也不永远属于黑暗。   在每天固定的时辰,启明星亮起的时候,光就会出现。   好巧不巧,恰是此时。   恰恰是桑仙寿扯着楼江月,走入黑暗的这一刻。天京城的夜晚,迎来了启明。   中央天牢最深处的漆黑的穹顶上,有一缕唯一的光,就这样发生了。透过细窄的栅栏,投在地上,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井”字。   它的漂亮并非因为字形结构,而是因为它在某种意义上,代表这个地方唯一的希望。   人间事,天不知。   井中月,知何年?   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月流逝了。   光阴逐梦!   像从前的每一年,每一天。天光出现,只在一隙时。   这个“井”字,也逐渐地黯淡了。   在彻底消失的那个瞬间,于“井”字正中的那个口子里,便有两个景国文字闪现。这两个最接近道文的文字,写的是……“封禅”。   此二字,随光而来,也随光隐去。   周而复始,日复一日,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从不变更,仿佛永恒。   但意外发生在今天。   “仿佛”这个词语非常有趣,是“似乎”,是“好像”。   但又像是在说……“伪佛”。   仿佛并非真佛也!   所以仿佛永恒的感受,不成真。   黄守介今天来到此处,带来了缉刑司供奉了近四千年的缉刑铁鞭。   此鞭乃景太祖姬玉夙所亲授,代表中央帝国最高刑权——无拘俗道,不论王亲!   亦是……这个时代的力量,这个时代的声音!   在那个“井”字彻底黯淡之前,严酷鞭影只是一横。落在井口,如井中观月横杈的枝影。   于是那“封禅”两个字,无声地分开,也无声的碎灭了!   这不是祭天祭地的“封禅”。   而是——   “封”印了“禅”! 第一百零九章确名   中央天牢的大门,在黄守介身后缓缓关上。两块巨大的符文黑铁嵌在了一起,终于隔绝了那种阴冷的感觉。   他踩着台阶往上走,带着两名执司,走在了天京城繁华的街。   晨光尚且是熹微的,路上已经行人稠。   他一时站定在那里,仰望天光。   “大人?”身后执司小声地问。   “您是否——”另一个执司也开口。   “已经感觉到了……”黄守介喃喃道:“自由?”   这很怪异。   三个人这时候像是不同的部件,而非各自鲜活的人,有些僵硬地拼凑出了一句话。   不相干的三句话,毫无因果地联系在一起,发为一声,成为无情对一般的天问——   大人,您是否已经感觉到自由?   这句话本身没有什么力量,但却能够被天意所触及。   能让神侠尊奉为“大人”的,纵览古今历史,也没有几个。   而让他这样隐蔽问候的,也只有在囚的那一个。   他这一路几经波折,费劲千辛万苦,才踏入天京城中。直到此刻,才可以说他做完了事情。   才可以有这天意之下的问候,有此刻的从容。   今至天京,是为平等之理想。   神侠乃平等国的领袖人物。   古今天下有志于【平等】者,往前一个是世尊!   早在中古时代,在魔潮尚未褪尽的阴影里,赤足行走于人间的世尊,就提出“众生平等”的理念。   自他之后不知多少年,一直有人为此而奋斗。   而这位传奇中的传奇,诞生于上古时代末期,成道于中古时代的伟大存在……已经消失了很多年!   祂在妖界被称为“过去佛祖”,以“熊禅师”之名,号为“隐光如来”,是佛光已隐。   祂在沧海被举族憎厌,称之为“孽无天”,是灾祸、邪恶的化身。   祂在现世被作为显学开创者、“佛祖”而尊奉。   但祂的的确确,已经不存在。   无论多么虔诚的信众,多么强大的禅师,都不曾得到祂的回应。   焚香无奉,金身无华。   因为祂,早已经被封印!   黄守介静静地看着前方。   眼前行人如织,天都博学者众。   谁能想得到呢?   世尊就被封印在这里!   在天京城内,中央天牢最深处。   这座现世最伟大的城池,镇在万妖之门上,也镇压了世尊!   中央天牢最深处那口时空不协的井,就是关乎于世尊的封印。   这封印先于中央天牢而有,甚至先于天京城而存在!   当年以龙佛之怨为始,掀起的灭佛大劫,几乎席卷了诸天万界之佛统,最后以世尊消失而告终。   龙佛宣告世尊已经陨落,妖界的光王如来和妖师如来,却只说“光隐”。现世佛宗圣地,则都坚信祂还存在,谓之“我佛永恒”。   修“现在”的悬空寺,更是时时持颂“南无本师释迦摩尼”。念修功德,还应果报。   但尊名为“释迦摩尼”的伟大者,如今何在呢?   经历了一整个近古时代。   在漫长的时光之中,流荡出一种答案,漂浮在隐秘的天意罅隙。它被一些人视为天机的指引,亦或是释迦摩尼的自救——   灭佛大劫之后,世尊被道尊所封印镇压。   天京城正是封印地。   也唯有现世第一帝国,汇涌磅礴的现世体制之力,才能够接手关于世尊的封印。   而关于今日这一局的努力,也已经铺垫了许久,最早要追溯到“广闻耶斜毋”。   “耶斜毋”者,英雄也。   广闻英雄!   如今供奉在广闻耶斜毋殿的那口天青色巨钟,其上浮雕是苍图神使敏哈尔传道的故事,这些年来一再奏响,使之广闻长鸣,颂念于历史长河中。   而敏哈尔当年踏足中域,第一次在这里播撒苍图神的信仰,传信有三万余众,是有史可载的苍图神教在中域最成功的一次传教,也是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过的辉煌。   在王权压神权的今日,甚至已经可以说,那是苍图神教最后的余晖。   那一场神使南下的辉煌传教,最后以敏哈尔被杀死而告终。   牧国人建立广闻耶斜毋殿,以呼唤这位传奇神使,乞他回归。   而他被杀死的原因,却一直缄藏在历史中。   景国从不宣扬,牧国也从不声张。   事实上敏哈尔的死因,正在于他试图触动世尊的封印。   当时的景国,正是景钦帝姬弘载当国时期。中央帝国能够允许苍图神使敏哈尔来中域传教,亦涉及道国内部权争,不无帝室援引外力、制衡道门的意思在。   可惜苍图神意不在信仰,从道门指缝里漏出来的些许信众,于祂所益颇微。祂注视着的是天京城下,中央天牢里镇压的那一尊!   此尊被封印在中央天牢流逝的时间里,历时越久,越不能够找到。   是的。   第一个尝试救世尊的,是那位道历新启以来无可争议的最强大现世神只——苍图神。   或许有比祂更早出手的存在,但只有苍图神使敏哈尔这一次,真正对中央天牢里的封印有所撼动,这段经历也不可磨灭地留在了历史中。   也正是因为那一次政略上的失败,雄心勃勃的景钦帝,遭受了当头棒喝,在朝堂上沉寂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又有一些动作出来,就发生了“五国天子会天京”,成为钉在景国耻辱柱上的君王,就此一蹶不振。当然,这是别话。   当时敏哈尔被杀死,中央帝国以雷霆之势抹平了波澜。   但有关于世尊的那道封印,也毕竟被摇动。   对于以这种形式被封镇的伟大存在来说,哪怕只是自时空封镇中往世外罅隙看来一眼,也会有足够传奇的故事发生。   此后道国强者年年巡视,一次次查漏补缺而无所得,一次次加固封镇,是枷上戴锁。   好像一切已经风平浪静。   时间缓慢流逝,直到封禅井中月第二次被摇动……   那是姜望一真杀六真,天下绝巅法相临天京,举世瞩目之际。   那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当代的人族第一天骄所吸引,那精彩绝伦的一战,至今还被很多宗师当做实战授课的范本。   哪怕有朝一日,那一战里出现的道法已经过时,神通开发都不再新鲜,其间所体现的战斗选择和战斗意志,却是古今通证。   当然诸方会天京所代表的对中央帝国威权的动摇,才是那段时间景国最需要审慎面对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是钦帝故事重演。   而当代景天子,缄忍平顺地迎接了那段时光。   在这之后,被封印的“禅”,已经可以影响到中央天牢,甚至可以做到把仵官王这样的“外来者”释放出去!当然那亦是一系列的机缘巧合,顺理成章——   中央天牢内部自然而然地有了决策,自然而然地把仵官王提溜出去钓鱼,也自然而然地因为一系列意外,叫仵官王意外逃窜。   无论怎么追责,都是中央天牢的内部问题,是一部分人的愚蠢,一部分人的孱弱,不可能牵扯到封禅井中月。   当然,就如自号“地藏”者对仵官王所言,他只需请求帮助,同意逃脱就足够。   因为仵官王逃出中央天牢这件事情,本身也代表着被封印之“禅”,又有一部分力量逃逸了。   祂已经可以释放中央天牢里的所有囚徒,甚至于所有狱卒,唯独还不能释放自己。   祂已经可以操纵天意,唯独还不能够掌控自由。   直至于今日,神侠带着缉刑铁鞭踏进中央天牢里。来自景太祖姬玉夙所授予的中央帝国最高刑权,敲碎了时代的枷锁。绞缠在祂身上的枷锁,压在祂头顶的封镇,不止时代,但少了关键的一节,不能够再压制祂。   轰隆隆隆!   人间不同。   ……   ……   走过大梁为材的星桥,怀揣金元宝的姜望,已来到截然不同的人间。   一步跨出之前,还在狂风骤雨卷惊雷的东海,一步跨出之后,已踏入茫茫不见天与海的无边之“空”。   他一来此地,心中便有觉察。   这里是陨仙林!他第一次进入天人态的地方。   在他剑败陆霜河的那一刻,借助天人之态,对陨仙林已经有了相当深刻的了解——虽则陨仙林瞬息万变,一时不同于一时,但他临身在此,还是立刻就能感受到自己身在何处。   陨仙林,不可言说……星桥送来的这一步,已经什么都说了。   星巫之布局,果然涉及陨仙林里那尊神秘超脱。   那位【无名者】!   但姜望此刻降临的位置,也不单纯是在陨仙林而已,若只是要让他及时赶到陨仙林里来,无须以大梁星神为桥。   只消说一声,今日之姜望,自然一念而至。   他通过星桥这一步踏下来的具体落点,乃是凰唯真与【无名者】不断厮杀中的某个时空罅隙里!   牺牲大梁星神所贯通的……是超脱者的战场!   原则上来说,超脱者不可察,不可测,不可算。   超脱者与超脱者之间的战斗,更不是超脱之下的存在能够干涉。   昔年一真道主刺元熹,千万妖军只可静等结果。前几天宗德祯驭一真遗蜕刺姬凤洲,一众景臣如姬玉珉等,也只能在旁边干看着。   诸葛义先却捕捉到了两位超脱者的战斗痕迹,更以星神架桥,燃尽一尊真神的力量,做一结即溃的奉献,把远在东海的姜望,送入此间!   哪怕是有凰唯真的帮助,又有【章华台】的支持,这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仅就这一步的连接,诸葛义先就不愧称名星巫,不愧是第一个将星占与巫术结合起来的人,是这几千年里当世算道第一人名号最有力的竞争者。   而姜望踏足于此,则更是捕捉到了一抹正在消逝中的蓝色的光虹。   心中有了一种明悟——   此地不仅仅是凰唯真与【无名者】厮杀的时空罅隙,更是一片由这个罅隙所拓展开的时空。   完成这种拓展的,正是凰唯真所创造的天凰空鸳!   星神大梁已经铺为星桥,星巫不在这里等候,他也不可能留下什么声音文字之类的痕迹。眼前只有无际的空,和一抹消逝中的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谋超脱之局,不可言说。   强如诸葛义先,想要干涉其间,也只能借助一个个“巧合”。   姜望明白,现在就是他要做事的时候了。   而提示已经给到他,就是诸葛义先借星神大梁之身所言——   “默契”。   无法再明言,不能更清晰。   他的智慧,被诸葛义先这样的人……信任了。   可是他要怎么做呢?   手心托着的金元宝,散发着淡淡的金辉。   俄而,一尊小小的财神,以如意仙念的形态,爬了上来。   金光闪闪,很见喜气。圆圆滚滚,有些呆愣。   将金元宝当做船,就这样坐在船沿,看着这片空茫的时空。   叶青雨冰雪聪明,但实力和眼界,都不足以参与这种层次的事情。只是因为如意仙宫,才来到这里。   如意仙宫?   姜望虚悬静立,沉默地再一次审视这片时空。   他终于确认——这不是凰唯真与【无名者】正在厮杀的时空罅隙,而是他们已经厮杀过,已经离开的某处时空罅隙。   那么,天凰空鸳为何要拓展这样一片时空。   诸葛义先又为什么追逐两位超脱者战斗的尾迹?乃至于大费周章地把他送到这里来?   为何说非常需要他的帮助?   他相关于此地的特殊性在哪里?   他闯荡过山海境,见过空鸳,了解空鸳的力量。   他对陨仙林有一定程度上的了解。   他身上有云顶仙宫……   姜望脑海中灵光一闪——陨仙林!   “说起来……”小财神这时候略略地歪着头:“陨仙林为何叫陨仙林啊?   因为仙人时代就在这里谢幕!   因为那位开创时代的仙帝,就是在这个地方,被一真道主击沉了仙舟,击破了道躯!   陨仙林之外,是仙人时代第一座仙宫的旧址,兵仙宫破灭之后,恐怖的力量余波混杂了兵煞,在这里形成了万古不灭的兵墟。   远古时代的兵道之祖,正是在兵墟的位置上陨落,成为万古歌颂的传说。后来的兵仙宫,才在此地建立。所谓“承兵祖之志,开仙人之天”……仙人时代第一宫!   姜望大概想明白他需要做什么了。   陨仙林因何而得名,而他们要埋葬的是【无名者】!   诸葛义先需要仙宫的支持,是要在这有名之地,确名之人,以有名杀无名! 第一百一十章更吹落,星如雨   凰唯真从幻想中归来,是在道历三九二八年。   祂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以这重塑世人认知的姿态,惊出并且逐杀陨仙林内神秘超脱者。   作为一个新证的超脱者,追着隐于人世的古老超脱者打,大有不诛此獠不罢休的架势,并且已经在逐杀的过程里,将其打出【无名者】的代称。   这代称不是说你遇到一个人,随便给他取个外号,叫“竹竿”、“大猪”或者别的什么,就能够成立,而是要被人们认知,被更多的人认知。   【无名者】已经从“不被知”的状态,变成了“不可认知”的状态。   并且被凰唯真牢牢钉死了这种状态。   从不显、不知、不觉、不察,超脱于一切想像,到几乎所有人族高层武力,都知道有这么一尊超脱者存在。   有时候路边的茶摊上,人们闲聊都会提一嘴——“不知道陨仙林里打得怎么样了?那个【无名者】到底是……”   超脱者之争距离普通人太远,反而没有李家沟比武大会让人讨论的意愿大。   之所以一再地有人提起,这当然是楚国不遗余力地宣扬的功劳。   【无名者】不断地抹去这种讨论,楚国则不断地引导人们去讨论——且只能真人去引导,因为真人以下的官员,一旦出了官衙,可能就忘了这件事。   有时候几位国公大人,在外出办差的途中,都随时停下来,拉着人讲一段。   【无名者】面对的是整个楚国。   这一战打到现在,现世已经过去将近两年的时间。   具体在两位超脱者之间的交锋,时间则又不可度量。   【无名者】不断地拉伸时间和空间,近乎无限地延展这场战斗,想将战局拖延到神霄世界开放时。   站在凰唯真和楚国的角度,当然是要尽量快地结束这场战斗,至少是在神霄开放之前结束。   但具体在凰唯真个人来说,祂已经在这场超脱之战里占据优势,其实祂并没有那么急切。   祂与那【无名者】之间的实力变化,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表述——   作为幻想成真的伟大者,凰唯真是讨论祂的人越多,就越强大,直至生活在所有生灵的认知中;作为隐名遁世、不被认知的伟大者,【无名者】是认识祂的越少,就越强大,直至诸天万界再也没有活物记得祂,甚至也没有祂的任何痕迹。   当然这并不完全准确。   关于一尊超脱者的定义,是非常复杂的,斗争也不止在一个层次展开。   不过这个剖面,或可略为例证。   随着凰唯真成功归来,并开启这场轰轰烈烈的超脱者之战。   知道祂的人,确认祂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多。   祂变五凰为九凰。创造天凰空鸳、尸凰伽玄、神凰翡雀、鬼凰练虹,兴天道、尸道、神道、鬼道,受益于祂的人,与日具增。   这一切都在反哺祂的强大。   在祂归来的道历三九二八年,到神霄战争开启的道历三九五五年之间,时间是祂的战友,越靠近道历三九五五年,祂就越强大。   祂只要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完成对【无名者】的击杀就可以。   而在道历三九五五年到来那一刻,时间才成为【无名者】的朋友。若能借神霄战争之万界变局,完成这一次震古烁今的逃脱,恐怕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捕捉祂。   祂或将永远被遗忘。   相较于凰唯真,楚国则更为迫切!   作为现世霸国,南境领袖,他们需要在神霄战争开启之前,就做足国家层面的准备。   陨仙林里的战争一日不结束,守着陨仙林的楚国就难以大踏步往前。   明确了楚国的迫切,也就能够理解诸葛义先的决心。   只有“理解”,才能够诞生“默契”。   陨仙林里的超脱者,缄藏其间已不知多少年月。   左嚣当年在陨仙林冲击超脱,才使祂显露痕迹。凰唯真自幻想中归来,才将祂揪住。   凰唯真近两年的追杀,加上修行历史不断地被冲击、修行记录不断地革新,不断打破祂的既往认知,使祂时隐而时现……这些加起来,也只给祂冠上【无名者】的代称。   祂仍然是“不可认知”的状态,只有“确名”之后,才能够真正认识祂,才有可能真正杀死祂。   而要完成这件事情,首先要确定凰唯真是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刻,于何地,同【无名者】做何等厮杀。   在这之后才能真正干涉超脱者的战场,进入“确名”的第二步。   时间是道历三九二九年三月十二日戌初一刻,地点是陨仙林中的某一处,具体的位置描述是——凰唯真和【无名者】厮杀过的战场,无限延展的超脱之争里,某一个不可捉摸的时空罅隙。   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为此处“确名”。   本身诸葛义先虽然已经连接到它,但它也还在不断地变化中。   有天凰空鸳在此拓展过时空,有大梁星神架桥延伸至此,现在姜望和叶青雨,要作为这里的锚,令之与陨仙林本身,建立确定的联系。   一如远穹之星楼,也是沧海之灯塔。   此地的具体方位,才能真正确定下来。   超脱者的战场,不可测度。   就像空鸳的拓展,凭藉的是凰唯真。大梁星神的牵连,凭藉的是诸葛义先和章华台。姜望和叶青雨,哪怕只是在超脱者已经路过的战场留下锚点的意义,也无法仅凭自己做到,需要凭藉的是仙宫。   “青雨。”姜望轻唤其名。   小财神抬眼为应。   在这片拓展过的时空里,姜望放出无数见闻之线以测度,迅速锁定了最核心的位置,掌托小财神而挪身飞至。   五府海一霎通透,在他身后倏然飞出一片仙宫群落的虚影。   亭台楼阁,多有云气。水榭长廊,清辉自引。   瞧来仙气缥缈,贵不可言……却多少有些虚浮,似水中的照影。   姜望从不以仙宫为倚仗,一开始是修不起,后来……也不太修得起。   当然,主要是志不在此。   能在仙人绝迹的时代,把仙宫修复到巅峰状态的,都是些什么人?许妄、洪君琰……   动辄穷天下之物力,可不是独身一人的他能比。   更重要的是,他还很年轻,还在高速成长的阶段,有那么多精力和资源,投入在自己身上,完全可以得到更大的收获。   他若当初一心扑在修复巅峰仙宫的事业上,现在最多也就是个手握类洞天仙宫的真人,而不是今日之镇河真君。   仙宫是顺手为之,仙术是取其能用而用之,所谓仙人求索,只是他登顶路上,学习过也跨越过的一种选择。   不管怎么说,云顶仙宫终于现迹。   白云童子提着小剑站在云霄阁的飞檐上,假装自己是个孤独的剑客。   如此提剑四望,忽然感觉到什么,猛地一个翻身,连滚带爬地翻回阁里,一溜烟钻进宝殿最高处的屏风后面,瞪大了眼睛:“仙主老爷!您这是……杀到什么地方来了?”   “陨仙林!”姜望饶有兴致:“先前我不是来过么,你没印象了?”   “什么先前?先前您也没有把我放出来呀!也没跟咱通个气,说个话什么的。”白云童子抱紧了屏风腿:“老爷,咱们回家罢!这地方听起来就不吉利!”   说起来这屏风上的图案,东一团西一团,从来也没完整过,不知画的是什么。   整个云顶仙宫内部,所有的屏风都是如此,没有一张清晰的画幅。   “你可是仙童!”姜望审视道:“也在乎吉利不吉利?”   白云童子一手提剑,一手仍攥着那屏风边,闭着眼睛不敢往外看,只喊道:“《仙方经》有云:『天意祸福应不足,奈何真仙非人仙。红尘历得万般苦,不下山时本不知。』老爷,咱们仙人归仙人,不必没罪硬受刑,没苦非得吃呀!”   这《仙方经》到底是个什么?怎么一会仙宫材料,一会这啊那的?   知道这白云童子也记不得什么,只是时不时地记得几句,蹦出一句,姜望倒也不问他,只记下来打算回头问问书院的朋友——当然不是许象干。这种偏历史考据的问题,还是问钟玄胤比较靠得住。   问照无颜或者季狸,也多少是让人放心的。不至于像许某一般,来个《仙人房中经》图文集。   这时又有一座仙宫飞起。   玉砌雕栏,春水如带。   好似一场美梦,裹在明珠般的晶莹念头里。   小财神站在她的金元宝船上,驶进这名为“如意”的仙宫。   又有一颗小小的仙念,飞出此间,如泡影一般,漂浮在空中,与另一颗菱形的仙念轻轻触碰,如厮磨耳鬓。   小财神和姜望的交流,就此产生。   “你这小仙童是怎么来的?我的如意仙宫里怎么没有?”小财神问。   “记得那个云游翁吗?”姜望温声解释:“他是云顶仙宫曾经的迎客童子,不知第几世的转世身。在这一世死去后,残余的养分乃至于命运,与深藏在寄神碑中的一点真灵融合,才形成了这个小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成类似于器灵的存在——”   说到这里,他愣了一下。   因为白云童子实在是并不厉害,还常常发呆犯傻,云顶仙宫也大部分时间都破破烂烂,从来不被他当做杀手锏,叫他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个问题——   迎客童子的转世,其实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因为【转世】从来就不存在,归于源海是彻底的死亡。进入源海再完整归来,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当初都以为谢哀是霜仙君的转世,“长寿宫”之名,为这件事情增加了很多说服力。但后来真相揭开,那只是宁道汝的伪装,是秦太祖的布局。   而仙宫童子依托于云顶仙宫本身,在仙宫范围内,完成了仅有他实现的、单独的轮回!   虽然在一次次的转世里,他的记忆不断缺失,乃至于最后只剩下一点执念。   却也让当时的姜望心生惊奇,难以理解。   随着修为拔高,越了解源海,越知“转世”不易。   以姜望现在的视角来看,白云童子所谓的“转世”,就是某种力量护住了迎客童子的残魂和记忆,使之不必归于源海,而将之放入重塑的肉身。   这当然不是转世。   充其量是关起门来的游戏。   但这样大费周章,意义又何在呢?   须知云顶仙宫都已经荒废成那样,整个仙宫群落都成废墟,寄神碑上都只能留下血字,却还要耗用力量,维系区区一个迎客童子的转世游戏……总不能真只是为游戏吧?   “如意仙宫里没有类似的存在吗?”姜望通过仙念问:“类似于传法仙傀之类。”   拿回如意仙宫的时候,叶青雨本来是要将这座仙宫送给姜望的,用她的话说,她暂时也用不上,姜望能够拿来提升战力是最好。   姜望拒绝之后,她又拿出《如意仙典》同姜望分享。   平心而论,他和叶青雨没什么可见外的,但如意仙宫乃是叶青雨父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寄托了闾丘朝露和叶凌霄的爱。他一想到这些,眼眶就隐隐作痛,好像那位万古人间最豪杰,随时会冲出来再给他几拳。   所以这《如意仙典》他不肯接,倒是要将身上的如意仙衣交给叶青雨,说还归仙宫之主。   但叶青雨反手又取出一件如意仙衣来……   姜望身上的那件,是仙人时代那座如意仙宫的残留。闾丘朝露重建仙宫后,也自制了一件。   如今他们也算是交汇两个时代,“与子同衣”了。   这几天叶青雨又总是请教修行问题,他想着不要让叶青雨闲下来想伤心事,自然有问必答,时时陪伴,时时待命。但叶青雨问的,都是些她根本还修不到的仙术……   他教着教着,却也把《如意仙典》学到入门了。   “没有什么传法仙傀。”小财神摇了摇头:“仙宫里一个会说话的都没有……”   点点金光,像萤火虫绕着她流动。   说起来云顶仙宫跟别的仙宫好像是不太一样,像因缘仙宫、凛冬仙宫,乃至于如意仙宫、万仙宫,仙术都是一套一套的,唯独云顶仙宫,什么都没有。就一个平步青云的仙术,让姜望从头用到尾,用到现在都跟不上了。   因缘仙宫和凛冬仙宫还可以说是许妄、洪君琰太强,有可能他们自己创造的仙术就能够形成体系。   那万仙宫姜望可知道尹观是怎么来的,怎么万仙宫的传承,也比云顶仙宫完整那么多呢?   他早早捡到的,真就是九大仙宫里破得最厉害的那一个?   现在想起来,当初那位“最豪杰”也很可疑。明明手上就有一座仙宫,对仙宫传承很了解,还特意在迟云山里为叶青雨谋得了云篆,却将云顶仙宫拱手相让……   莫不是本就知道是个破烂?   姜望看着小财神,把『破烂』这个词语收了回去,好奇地问道:“你的财神金身怎修得这样好?信仰竟源源不绝。”   两座仙宫都已显现于空中,正彼此呼应,互相确定位置,也在缓缓与陨仙林建立联系。   在这个用不着插手的过程里,姜望倒还有闲心问些问题。   财神不久前才陨落,新的财神形象刚刚开始建立。   按理说是要有一个很长的适应过程的,于信仰者,于新的财神本尊都是如此。   但小财神适应得太好。   人们对于财神的信仰,好像毫不费力地被她承接了。   “我哪里懂什么财神?”小财神摇了摇头,金色耳垂上的元宝耳坠,也跟着摇动:“无非『拜我有钱』。信我,我就给钱。”   姜望表情古怪,这还能有谁比你懂财神啊?   “当然是用正确的方法给钱。”说到本职,小财神很有些认真:“比如提供更好的工作,前提是这个人有在认真地提升自己。比如涨些工钱,前提是这个人真的努力在做工。当然这些给予,目前都是通过云上商行来进行,我可不会直接降神——现在还是很局限,往后或许有些更好的方式,我还在研究。”   接手叶凌霄的遗产不过四天,她已经有非常细致的思考。   每天每天她都在思考,思考修炼,思考生意,思考如意仙宫,思考财神,思考凌霄阁的未来……只有这样,她才能够暂时忘却伤痛。   白姨说“红尘炼仙”。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人间事。   姜望赞叹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财神予财,赋之有方!”   小财神站在金元宝上,皱着眉头,有些苦恼:“我也不知怎么,香火越来越旺,我的修为已经跟不上。只好把多余的信仰之力,都捏成了商仙金元宝,每天都在捏,还分出很多仙念帮忙捏——上次跟你说过的呀。”   变化就在此时发生了。   两座仙宫虚悬于空中,彼此确立,彼此支持,一时同放光华,如日月并耀。   云顶仙宫显化尊贵之格,如意仙宫雕刻美好之态。   无穷无极的仙光,向四面八方蔓延。   这一片被空鸳拓展过的空空茫茫的时空,一时被仙光浸染。   “我以为是有一些,没想到有这么多——”姜望说着,双眸一霎转为金阳雪月,眉心显出日月天印,俯瞰虚空。   陨仙林里关于仙人时代破灭的意义,自然会与仙宫发生联系。   而他已经通过这种联系,看到了时空罅隙之外,混淆天机、颠倒阴阳、逆乱五行的陨仙林!   他的目光,真实存在,他的目光,有迹可循,他的目光本身就是一条路径。   当世绝巅名姜望者,亲自确立的路径!   这处时空罅隙的具体位置,已经确定下来,且与陨仙林紧密地联系到一起。   通过天人相来捕捉陨仙林、迅速熟悉陨仙林变化的姜望,在这一刻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受——   就好像是你本来在大海里游泳,游得自在悠闲,却有一个庞然巨物,在极远处砸入海中。你虽然看不到那巨物的存在,却感受到这片海的震荡。你的游泳,也受到了影响。   但今时之天道深海,仍然陷在那不止歇的海啸中,百年之内,不可能有什么存在畅游其中。他不能,猕知本也不能。   是不是【无名者】干扰了天人相的感知呢?   下一刻他也顾不得这感受,而是踏步而出,长发轻轻扬起,五指大张而遥按——   他已得到小财神的许可,代掌如意仙宫,此刻如意仙光和云顶仙光,正交织在他手心,结成一团绚烂的仙云。   结为一束的如意云顶仙光就这样自闲云中窜出。   仙光如虹,一道道纵横交错,贯穿时空!   同样是在这个时间,在鬼雾聚集的陨仙林上空,忽临煌煌之幢影。   忽又丝竹鸣,忽又歌舞起。   忽然人影穿梭,身着官服的人,在各个宫室之中来回穿梭。   又有十二尊高大的虚影,在亭台宫室之中拔高,身穿华美之礼服,正悠扬而拜。   或曰“李蘅华!”   或曰“朱虞卿!”   此“十二枢官”也。   不真切变为了真切。   穷尽华美想像的宫殿群落,即于此刻,降临在陨仙林的上空。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   此即泱泱大楚之【章华台】,当世洞天宝具里,名列前三的存在!   这亦是星神大梁在东海所言,“默契”的体现!   整个陨仙林范围内,此刻有一个又一个光点亮起来……在空中,在树梢,在叶尖,在石面。   一眼望不到头,数不胜数,仿佛星辰!   它们全都是凰唯真与【无名者】战斗过的时空罅隙。   被天凰开拓,被仙光穿梭,被星光填充。   一霎星光如海,漫天交织成玄秘的图案。   超脱者战斗的尾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被勾勒出来。   确定过去,描摹现在,甚至假设未来!   这里是陨仙林,因为破灭仙人时代而得【名】。   “仙”即是陨仙林最深刻最不能抹掉的那个字,此即姜望和叶青雨携仙宫到来的意义。仙宫即是“确名”的基础。   【无名者】所求是遗忘。   一切深刻的、不可磨灭的,都是祂的天敌。   仙人时代的陨落,即是一种不可磨灭的事件!是时代的崩溃。历史性的创痕!   史书不绝,人信不断,这个历史就存在。   当云顶仙宫和如意仙宫降临此间,当新时代的仙宫之主亲手以星光勾连旧事,仙宫与陨仙林之间不可磨灭的联系,就是【无名者】也不能遗忘的墨!   那位执掌章华台的星巫,就这样以陨仙林为画架,以天穹为画卷,转动那顶天立地、贯穿古今的巨笔,蘸此浓墨,清晰指向两尊超脱者正战斗着的所在! 第一百一十一章我身临也!   鬼雾被星光照破。   超脱者的斗争,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被人们看见。   虽然空中体现的只是战场尾迹……   偌大的陨仙林,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线,仅仅这些星光线条本身,瞧来就繁杂无序,令人目眩。更别说它背后所关联的,是超脱于现世极限的一场战斗。   在已经过去的将近两年时间里,人们对于这场战斗无法理解,甚至不能想像。   诸葛义先却以恐怖的算度,将它临摹。   每一个星点,就是一片时空。   其中一片时空内部,站着姜望和小财神。   只是彼此眼神一对,小财神就钻进金元宝中,他又把这金元宝收进怀里。   变局正在发生,涉及超脱者,他亦不能旁顾。   虽则叶青雨说这财神金身不重要,他却不想叫她担风险。   财神亏钱,会影响信仰的!   俄而,有一抹黑翳掠过长空,一见姜望而返,现为一头幽冷而华美的黑色凤凰,留下一声略带歉意的问候:“姜君,许久未见。”   她并不知晓姜望在此,遽折之后,又飞向另一片时空,另一个光点。   姜望始终忘不掉当初在山海境,第一次看到尸凰伽玄时,那种发自内心的震撼。   彼刻只是一具静默的尸体,就能叫他惊而无言。   如今再见尸凰,却能得声问候了。   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跟她聊聊,要一点炮制仵官王的手段——这位四殿阎罗,可是越来越不老实。   视线却穿透此处时空,眺望其外。   伽玄的出现,是“默契”的又一次体现。   空鸳拓展时空后,星巫默契地架桥确名。姜望和叶青雨以仙宫完成同陨仙林的重要联系后,包括伽玄在内,凰唯真又有默契的回应。   日月双瞳巡查此界,分明看到一头头异兽凭空出现,踏进那一个个凰唯真同【无名者】战斗过的时空罅隙里。   他甚至还在其中看到了一群祸斗……   祸斗王兽虽在,不是昔日三叉。   自革蜚成真,九凰同飞,姜望知晓山海境里的异兽,一定会走到现实里来。但是没有想到,是在今天——的确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候。   将近两年的战斗过程里,凰唯真和【无名者】所留下的时空战场,几难数尽。而今全被诸葛义先算出,全被陨仙林系住。又每一座战场上,都有至少一头山海异兽驻留。   这些血肉鲜活的山海异兽,本身即描重了诸葛义先的画作,让这场超脱者之战,轮廓更加清晰,痕迹更加深刻。   而在一座座时空战场被它们驻留的同时,在章华台之侧,又有一座残破废墟般的仙宫,如旭日般缓缓升起。   驻留在不同时空罅隙里的山海异兽,同时长啸,百鸟朝凤,百兽伏王,山海朝仙!   空中那座残破仙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星光乱转,亭台生长,几乎顷刻完成了复建。   哪怕是在九大仙宫之中,驭兽仙宫也是相当特殊的一个。   其根本不在仙宫。   在仙兽也。   而放眼天下,甚至眺望古今,论及异兽之根本,谁又能比得上拥有一座山海境的凰唯真?   驭兽仙宫几乎是一念之间就抵达了巅峰,其喧哗灿烂之处,不输于仙人时代的风景。   看得姜望颇为眼热。   他自问是没有太在意仙宫的,“本我具足,不向外求,不凭外物”嘛。但若是能够像凰唯真这样,一霎就能修复巅峰……那他也很难不接受。   驭兽仙宫横空,给予山海异兽强大的支持,令这难以计数的时空战场,渐而为山海所染。又迅速同如意仙宫、云顶仙宫构建联系,本身又牵住了陨仙林。   此刻已经有三座仙宫,参与对这一战的确名,【无名者】已在有名之战争!   祂已经越来越无法隐藏自我。   以姜望之目力,穷尽陨仙林之见闻,偶然能见一片翩翩衣角,若隐于云间,极见风流——   凰唯真的轮廓已经若隐若现。   凰唯真都已经出现在视野里了,【无名者】还会远吗?   姜望在这样的时候,伸手搭住了剑柄。   如果能够看见,也就能够干涉。   但章华台并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在此刻,华光再起。一条浩荡星河,如神龙般游动在华贵宫阙之上。首尾不知尽处,都藏于虚空,仿佛贯通极渊。星河中的每一颗星子,都吞藏着极其复杂的信息流。   诸葛义先还有动作!   陨仙林中不断窜游的幽光,倾如流瀑,飞流直下,倏而凝固在地面,仿佛结成了一面幽镜。   天为画卷,地为玄镜。   而地面幽镜之中,有一段异常模糊的图影,在其中不断地演变,仿佛在阐述着某个故事。   姜望凝神细看,不解其意。须臾之后,镜中演变的图影越来越清晰,若隐若现的轮廓,慢慢有了姿态,其中更有一个身影,往高处抬眸,便是这一眼,他的形象异常的明确——   那是一个嚣烈的男子,手展一旗,迎风而披,万里烈云,如在掌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其人放声长啸:“何方鬼祟?与我当面!阻我道者,绝巅应死,超脱当名!”   一霎而向高天去。   一霎坠人间!   在他坠落人间,血染五官的那一刻,好像有一声幽幽的叹息。彼时那嚣张浓烈的姿态,瞬间添上了皱痕。   岁月催人老,英雄也白头。   他变成了今日清晰无比的左嚣。   从幽镜之中,走到现实里来。   因为和诸葛义先的“默契”,隐藏在不可知之地,为着不可说的目的,于此时,于此刻——现身!   地面幽镜里所演化的,恰是大楚淮国公昔年扫荡陨仙林,冲击超脱的场景!   纵然【无名者】有为世所遗、为人所忘的力量,祂又如何能把这场冲击超脱的败局,晦隐于人间?   古往今来,有资格冲击超脱的人,能有几个?   冲击超脱失败还能活下来的人,又能有几个?   至少在道历新启之后,有史可载的,只有这一个左嚣,超脱失败而未死。   左嚣还活着,所有人都记得他的故事。   楚国人也因此很难忘记……陨仙林中藏着一尊超脱者!   更别说当年这一战里,还有楚世宗倾国势而来,那也是超脱层次的战力。   【无名者】即便抹得掉一尊绝巅的创伤,又怎么抹得干净另一尊超脱的痕迹?   左嚣这个名字,就是一个针对【无名者】的信标。   左嚣一出现,就是一颗固定【无名者】的长钉。   这是一场过去发生过的确切的战斗,永远地镌刻在历史中,并于镜中重演。   而现在这一场,也是已经被确名了的、正在发生的确切的战斗,正在画中临摹。   过去和现在有时光的交汇,【无名者】和左嚣都在贯穿古今。   当左嚣从故事里,走到现实中,在凰唯真那风流华衣的翩翩中,终于也出现一袭长衫的掠影。   【无名者】显其形!   这是“确名”的第二步,确立祂的形象!   正如姜望第一眼就看到左嚣,左嚣第一眼也看到了姜望。   这当然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但他没有问姜望为什么来了。   也没有去质询诸葛义先为何要把姜望牵扯进这楚国的事务里。   他统军多年,征战一生。明白在这样的时刻,这些都已经是没有意义的问题。所有无关于胜负本身的,都是无关的事情。   姜望既然已经来了。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赢!   他是抱着决死的心情,来参与这场超脱的战争,要回报阻道之仇,也要回应当年楚世宗倾国势相救的情谊。   但姜望都来了,却是不能再以死志。   他该赢。   他们该赢!   “以左嚣之名!”   他的声音,苍凉雄劲:“今日扫荡陨仙林!”   当年他率军杀入陨仙林,也是这一句!一字未改,只是人已白头。   谋超脱,不可言说。   稍有刻意,超脱者就能惊觉。   左嚣本人都是凭默契而恰逢此时,楚国更不可能提前驻军于此。   但陨仙林外,兵墟之中,本就有楚国驻军。   相关于陨仙林的四个固定入口、两个变幻入口,楚军镇压了其中三个。   而本月初四日,景国晋王姬玄贞,击破天公城。景国玳山王姬景禄,在谈判不成后,将天公城夷平。大楚国师和大楚太子,以稳定陨仙林秩序的名义,召集人手,在此建新城。   所以这里是有楚国军队的。   军队在陨仙林中,阿鼻鬼窟附近,令下便如箭横空。   军队也在陨仙林外,兵墟之中,一令即似龙入水!   镇压陨仙林入口的,本就是强军。   能在陨仙林内建设新城的军队,也没办法弱了,等闲弱旅,连陨仙林的鬼气侵袭都很难扛住。   再加上大楚太子熊谘度,和大楚国师梵师觉……   左嚣军令即发,顷刻千龙入海。   磅礴兵煞似数之不尽的神龙,蜿蜒长吟,窜游在天机混淆的陨仙林中。   纷纷向他汇聚!   左嚣大手一张,抓住了一杆国势凝聚的猎猎炽凰战旗,身如天柱移,轰隆隆笔直撞向凰唯真和【无名者】厮杀的下一个落点。此超脱之争,我身临也!   而那杆战旗才展开,便听猎猎声响。   招摇在这支战旗旁边的,并不是另一支战旗,而是一角青衫……姜望的仙衣!   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并肩”,并肩杀向那不可认知、不可测度的超脱者!   问君怕否?   两人都不言。   只是并肩去。   一个曾经面对面地和这藏头露尾的超脱者战斗过,虽然失败了。   一个曾为神临,就向妖族大祖羽祯、向妖帝元熹挥过剑,虽然一剑为空。   相较于要冥思苦想才能触及到的与诸葛义先的“默契”。   姜望和左嚣的默契。   才是“不需言!”   每一尊超脱者的诞生,都必然震古烁今。   每一尊超脱者的陨落,都必然惊天动地。   哪怕如柴胤那样在混沌海里冒死成就,以混沌海掩盖跃升的波澜,祂过往的事迹,也已经足够辉煌。祂在神霄世界里放花的一刹那,也足够显耀芳华。   哪怕如敖舒意那样,不反抗地受死,也是六国天子联手,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反覆轰砸,伴随着祂陨落的,是神陆动荡,长河翻覆。   这一尊隐名遁世已不知多少年月的超脱者,竟然能够抹去了当年成道的波澜,把过往的事迹都缄藏于历史中,长久地隐匿在陨仙林里,冷漠地注视人间。   逃出人们的记忆,逃出历史的记录,也逃出了所有过往的认知。   但今天,祂像是一条藏在阴沟里的老鼠……被抓到了尾巴!   凰唯真的华衣已经越来越清晰,其上凤图栩栩如生。   【无名者】的长衫倒是古拙,灰扑扑的毫不显眼。   章华台中星河汹涌,一时繁亮,完全盖过真正的星空。   在诸葛义先全盘指挥,十二枢官的分流调度下,章华台里所有人都在忙碌个不停,各式的念头几乎带着火花在楼阁间碰撞,星河呼啸之间又屡起高声——   “找到了!此衣形制见载于卞景颙所作《文见于衣——觅古长衫图文集》!”   “这是中古时代逐龙年间的学衫制式!当时论学之风大盛,很流行这样穿。【无名者】很可能是中古时代的人!”   陈朴有一首很有名的诗,是纪念他业师之死所作。   卞景颙就是他的业师。   “并不一定!据陆以焕《近古文龙考》,在近古时代初启之时,有一阵复古之风,使这种学衫得到复刻。当时也很流行。”   浩然书院乃四大书院以下第一,陆以焕是浩然书院的立院祖师。这是一位专研近古史的大儒,号为“近古史学第一人”,他的著作无疑是非常有份量的。   “其纹理是中古郁南地区流行过的【飞花错】织法,在近古也还有人使用。”   “布料无法辨析!布料无法辨析!不符合任何一种有记录的布料!可能是超脱时随之升华,凭我们无法理解,请求跳过这个细节。”   ……   仅仅是对于【无名者】长衫的惊鸿一瞥。   章华台就已经穷极算力,遍搜古今,以明确其根底。   这本质上是在上枷。   在【无名者】眼看着已经关入笼中的情况下,诸葛义先还在不断地往祂身上加锁,不断地将祂捆得更紧!   【无名者】要隐世而遗,遗世而忘,楚人却要叫祂从头到脚哪怕衣履纹饰都清晰! 第一百一十二章来路是去路   历史藏在细节里,历史就在眼前。   【无名者】不得已的显露越来越多,衣衫、鞋履、发式、身形,乃至于祂几乎要被人们所看到的脸——   还没露脸,底裤就已经要被扒光了!   章华台宫阙成林,星河如龙,穿梭其中。   【无名者】每一点细节的表露,都将他在历史长河中的范围收紧。   而姜望和左嚣并肩而来,一者提剑,一者执旗,就要破开祂最后的面纱。   在诸葛义先所勾勒的画卷里,姜望和左嚣所至之处,即是凰唯真与【无名者】将要展开厮杀的下一个时空罅隙。祂们的身影也果然在此显现!   轰隆隆隆!   姜望先是看到了凰唯真的脸,那是一张如其修为般,超脱人世,不可触及的脸。仿佛造物者穷极工笔后,忽有灵光一现,所为神秀之姿。   是他见过唯一能在容颜上和赵汝成媲美的人。   而论及修为,论及传说,论及人物风流,即便姜望心中再偏爱小五,也明白双方还有质的差距。小五太年轻了,而凰唯真已经经历漫长岁月的考验,甚至是已经真正死过一回。   祂是在无数人的幻想和纪念中,回到这个世界。成为超脱这个世界的无上存在。   在看到凰唯真的第一时间,姜望就挪开视线,本能地去看【无名者】,剑亦掌中横。在所有关乎生死的战斗中,他总是有最高的专注,最稳定的秩序。   见一超脱,而剑指一超脱也。   便在下一刻。   他听到了雷声。   这是三月的春雷呵!   雷声伴随着连绵不绝的雨,雷声伴随着轰隆隆的海潮声……   东海的雷声!   他到现在还没有真正看到【无名者】的脸,没有听到【无名者】的声音。   洞天彻地的见闻力量,未能帮他完成捕获。   说来讽刺。   作为已经踏足现世绝巅的存在。   拥有着抵达现世极限的力量。   在他试图注视【无名者】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被【无名者】穿透了!   那种力量不是现世能够包容,不是现世规则能够诠释。   不是利刃穿透他的身体,不是道则穿透他的生命。   并没有谁要置他于死地。   因为即便是超脱者,杀现世绝巅,也需要时间。   而祂没有时间。   但只是惊鸿一现,长衫掠影。被剖析、被追索的那一个刹那,【无名者】已在这重重围困,天罗地网之下,找到了唯一的间隙,唯一的路径,唯一逃名的可能——   姜望来时!   陨仙林里的一切,都已经紧密联系。   星罗棋布,锁死天机。   三座仙宫,章华之台,仙光星光,乃至于兵煞异兽……   一切一切的力量,将陨仙林封锁得风雨不透。千重万重的铁索,一层层地将【无名者】包裹。   乍看是天罗地网已无隙,在时间和空间上都闭锁。   但姜望却是自东海倏然而来,他踏上大梁星神所化的星桥,追寻诸葛义先所言的默契,瞬间千里万里,一步踏进陨仙林里,落在两位超脱者战斗过的时空罅隙。   这本身是存在漏洞的!   当然即便是姜望如今的修为,如今的眼界,也不能自我警觉这一点。   他是今日之局里,毋庸置疑的极强的一点,也因此是不能够被弥补的漏洞——   这漏洞本质上是诸葛义先在东海通过大梁星神对他的提示产生。   若他能在见到大梁星神的当刻就明白一切,无须任何解释便来到此地,那才是真正的无隙的默契——镇河真君东海偶遇诸葛祚,心有所感,乃逐【无名者】。   这一笔才是浑然天成。   可惜那并不可能。   他对诸葛义先不存在那样的信任,对大梁星神更是如此。甚至如果不是事涉左嚣,他根本不会来这一趟。   所以冥冥之中,本有路径。   他是怎么来,【无名者】就怎么去。   大梁星神已经崩溃,星桥已断,而【无名者】一念接续。   瞬间脱出陨仙林之囚笼,跳出棋盘外,纵身天地间——   往归于东海!   真真是超脱于想像。   换成是姜望所认知的任何一个强者,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脱身。   当然,如嬴允年、柴胤等,都在论外,超脱者总是有超脱绝巅想像的路径。   凰唯真衣角一闪,九百年风流如云一卷,也便随着消失。   无论【无名者】怎么超脱想像,都摆脱不了他的风流。   眼见那一点即将容纳超脱战争,乍然却空空如也的时空罅隙,左嚣轰至近前而骤折,只将大旗一横,身如赤虹。   更有剑光纵于其侧,那是姜望毫不犹豫的身影。   爷孙俩并肩穿透陨仙林之繁光,穿越姜望来时的路,穿进了东海的连绵骤雨中。   轰隆隆隆!   直至这一刻,大楚太子熊谘度才聚兵煞而至,一身太子袍服,张扬如旗如云雾。   梵师觉提着拳头,佛光闪闪地从天而降——   方才还势在天崩,千钧一发的涉超脱之争,竟然消失在眼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眼前这天机密布,星落棋横,竟如虚设。   好似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愧是遁世隐名的超脱者,再一次逃脱了注视和封锁。   超脱果然不可揣测、无法谋算吗?   梵师觉二话不说,恶狠狠地提着拳头,又要转身往东海去。   路径已合,他只能横穿神陆。   诸葛义先疲惫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   “国师此去东海,必不能相见。且在此稍等,这一网还并未落空!”   梵师觉没有理他,而是先看向熊谘度。   熊谘度叹了口气:“他真的可以相信。”   佛光遂敛。   ……   ……   有夏岛正在下雨。   观澜客栈在狂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哐!哐!哐!   被风推开的窗子,不停地撞墙。   姜望走上前去,将窗子关上了,只给了“哐啷!”的一声响,来告别之前的晃荡。   在这之后都是雨敲窗。   窗上映着他的影子,窗格将这年轻的身影分割。   他现在是“瞿守福”,常年混迹在近海群岛上的一个小海商,胆大心细办事稳妥,故而年纪轻轻就有了一番事业,后来被苍朮郡苗汝泰招揽,成为苗氏部属,也算是吃上了齐粮。   得益于先前的详尽调查,姜望一看到自己这身打扮,便反应过来自己是谁。   这里是观澜天字叁!   那极复杂的一局,发生的地方!   而姜望以瞿守福的身份回过头来,通过瞿守福的眼睛,第一个看到的,是秦广王那张不戴面具的清俊的脸,此人虚悬于祭坛上空、房梁之下,长发垂踵,眸有碧光,洞真修为半点不虚。   与之对视的是祭坛之前,腰悬青葫载酒的徐三,掌中提剑,意甚恚怒。   祭坛上是一口敞开的血棺,有一个人躺在血棺里,有一个人刚爬起来。   躺着的是景国镜世台镜卫队长蒋南鹏,爬起来的是景国缉刑司南城执司陈开绪。   和徐三位置相对的祭坛的另一面,则站着两个来自地狱无门的、戴着面具的阎罗,一为“仵官”,一为“都市”。   对面的墙上开了一扇门,连通隔壁的天字肆号房。   苍朮郡守苗旌阳的弟弟苗汝泰,正推门进来。   而这间客房本来的房门处,站着双手垂链的田安平。   太有趣了!   曾经在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里发生过故事的人,竟然都出现在这里。   当然他们无一个是本人。   虽然每一个都很真实,真实到即便是姜望,都看不出这个尹观和真正的尹观有什么不同。   但这些人里,有几个已经死了,不可能再出现,也有几个人现在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最清晰的就是门口的田安平,这里的田安平尚且是洞真境,真正的田安平明明正在跃升绝巅,或者已经完成那一步。   眼前的这一切,这些人,就像是一张张剪纸。好像某种伟大的力量,把过去的某段时间里,出现在这里的人物,剪出了历史,令之停留在此间。   但来过这里的朔方伯鲍易、近海总督叶恨水,以及钟离炎、诸葛祚,都没有出现在这里,曾经来这里调查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也都没有出现。   大概人物选取的条件,是在这里出过手,而不仅仅是在这里出现过,且自身都有一定的复杂因果相牵?又或者说,时间截止于尹观擒走徐三那一刻,此后的人物不会再剪进来?   姜望冷静地审视着这一切。   那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我是以“瞿守福”,而不是以“姜望”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青雨的小财神又是否来了呢?   啪!啪!啪!   就在这个时候,正从隔壁天字肆号房走进来的苗汝泰,拍了拍掌,把众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诸位,尤其是【无名者】,往这里看!”他说。   此刻的苗汝泰,相当的从容自信:“诚如诸位所知,这里是东海,但不是此时此刻一切该发生的都正在发生的那个东海。”   “【无名者】就在此刻的这个房间里。像我这把老骨头一样,寄托于某人之身。”   他的目光充满智慧,又有雷霆般的威严,严厉地在房间里巡视:“【无名者】,想必你已经知道,你虽然跳到东海,但却跳进了我的局中。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坟茔。”   “你在说什么东西?”尹观皱着眉头,不耐烦的杀机在碧眸中一闪而过,翻手便擒住了徐三,打算离开,但发现自己无法离开。然后尴尬但不失潇洒地松开了徐三:“什么【无名者】?陨仙林里那个?”   徐三怒不可遏,毕竟是遏制了,从尹观手下脱身,抬手便捏碎了道符——当然那并没有用。   忠心耿耿的仵官王,默默地后退了好几步。   都市王更是已经贴在墙角,假装自己只是一道影子。   姜望完全相信,倘若这间客房并未封锁,两位阎罗的身影,应当已经看不见。   这地狱无门的三阎罗,个个都很真,并不是那种虚假的幻象而已。   换而言之,房间里的其他人,也都可以反映真人。   他的目光看向蒋南鹏。   仵官王和都市王说,此人被景国内部的洞真强者临身,而他判断那厮是一真道高层。   此刻的蒋南鹏,是蒋南鹏本人,还是已经被一真道高层临身?还是说是陨仙林里来的另一个人?   苗汝泰饶有深意地看了尹观一眼:“对,就是陨仙林里那一个。”   “想必你现在就是诸葛义先?”尹观问。   苗汝泰的视线,在房间里慢慢扫过:“我们是在一场彼此牵系的厮杀里,一同来到这里,倘若无人站出来与我争名,我应该就是诸葛义先。”   “这些跟我没什么关系。”尹观道:“我先走一步,免得打扰你们。”   仵官王和都市王这会又走了出来,打算跟亲爱的老大一起走。   “跟尹观是没有关系,但我们如何才能确定,你不是【无名者】呢?”苗汝泰定定地看着他,又用视线,逼退了仵官王和都市王:“还有你们。”   他的身后是桌椅还算齐全的天字肆号房,他身前是观澜天字叁里的所有。   而他说道:“在找出真正的【无名者】之前,谁也不能走。”   “【无名者】怎么会在这里?”尹观皱着眉头。   苗汝泰道:“因为这里是唯一的漏洞,是祂唯一能够逃脱的路径。也是我为祂准备的陷阱。”   “我有一个问题!”站在天字叁号客房真正门口的田安平,举起手来。   苗汝泰看向他。   “都说超脱者,不可测,不可谋。”田安平的眼睛里,有深刻的兴趣,这时他连抢夺万仙宫的尹观都不关心了,几乎是赞叹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无名者】又怎么会对这个陷阱毫无警觉,刚好跳进来呢?”   “这是一个很值得深究的问题,也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因为这里时间不流动,对我没有损耗,所以我也不妨静下来,跟诸位略作讨论。”   苗汝泰的声音里有一种老态,那是疲惫、竭力、沧桑。   不过他现在倒是兴致盎然:“在我看来,要谋超脱,且要实现,有两个办法。”   不仅有办法,还有两个?   暗暗用各种办法联系“师兄”的徐三,都忍不住驻足。   苗汝泰道:“第一,非超脱者永远无法把握超脱者的选择,所以要谋超脱者,我们应该尽力做到,让祂的选择,有且只有一个。”   “说起来很简单,但几乎不可能做到。”田安平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如我们这样相对来说还很孱弱的存在,永远不能确定,我们已经斩掉了超脱者的所有选择。”   “不要忘了是谁在和【无名者】交战。”苗汝泰也很认真地解释:“祂一直都在封锁【无名者】的选择。那幻想成真的力量,甚至让【无名者】看到选择,都不敢确定的选择。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斩杀选择的力量。”   “那还是以超脱制超脱。”田安平一针见血,旋即便对这个办法失去了兴趣:“第二个办法呢?”   他感兴趣的是用现有的条件完成不可能的事情,而不是用不可能去挑战不可能。   “第二个办法,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苗汝泰沉声道:“观澜天字叁里发生的一切,远比诸位想像的更加复杂。”   “连我都算不真切。”   他的声音变得笃定:“所以我相信,这一局里涉及了超脱者。”   超脱之下,皆在算中!   这就是星巫的自信。   “我算不到,也不去算。”   “但不妨我对此利用!”   他说道:“世上有什么能够干扰一位超脱者的认知呢?”   “只有另一位超脱者的故事!”   “我把观澜客栈里这复杂的一局制为瓮,【无名者】无法确定地认知另外一位超脱者,且这位超脱者目前所有的信息还都不明朗。”   “这就是为什么,这口瓮,能够将【无名者】装进瓮中!” 第一百一十三章亦在算中   “仵官王、都市王、秦广王,陈开绪、蒋南鹏、徐三,苗汝泰、瞿守福、田安平。”   临淄,博望侯府。   凶名赫赫的定远侯,正一脸和善地坐在那里,慢慢地刮着茶沫。   与乃叔一脉相承但更沉重几分的当代博望侯,则笑眯眯地坐在玉竹席上,拿着几个小木人,一个一个地往小木屋里放,一边放置,还一边说名字。   瞧来如办家家酒,脸上的笑容,倒也显得出几分童心。   如此和睦的场景,谁来见了,不得说声“积善之家”?   从小就和他玩这种游戏的易十四,已经显了肚子,正靠在重玄胜平日坐的躺椅上。却不安分,一手支着侧脸,眨也不眨地瞧着这座小木屋——   堆在席上的小木屋,没有顶,里间格局倒很清楚。   一个祭坛,一口棺材,两扇门,一扇能够看海的窗。   当然,“能够看海”这件事,单从这小木屋倒是看不出来,是夫君刚刚搭屋的时候讲的。   “你是要扎小人打他们吗?”易十四好奇地问:“秦广王是不是不用扎?”   “秦广王为什么不用扎?”重玄胜温缓地笑:“本侯乃朝廷命官,和这种杀手组织头目势不两立。”   “理由有二,好叫侯爷知。”易十四道:“其一,他就是干这个的,你恐怕扎不到。”   他俩在这里扮上了!   但是话说一半也够烦人的。   定远侯在旁边乐呵呵地问:“其二呢?”   易十四认真地道:“其二今天不在。”   “其二给我留了个烂摊子……”重玄胜看着眼前的小木屋,幽幽道。   定远侯一听他搭腔,眉头立刻竖了三分,表情也变得严肃:“我看你也乐在其中。自己在这里收拾不打紧,还把老夫也叫来。把老夫叫来也就算了,还让你媳妇也看着——怎么着,你欠他的,我孙子也欠他的?”   这厮宽袍大袖都嫌窄,双腿一盘便如山,胖得没个样了都。   重玄褚良今日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瞧您说的,那是他干爹呢!”重玄胜嘿然而笑,又叹道:“留这烂摊子也不能怨望哥儿,他也身不由己。”   定远侯撇了撇嘴:“当初就是不想身不由己才离了齐,离了齐还是身不由己?这些年这不白混了嘛!”   “白骨邪神的线索,对他来说至关重要。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放下这个,突然离开呢?甚至去向都不能跟我讲。”重玄胜把那个写着『田安平』的小木人,放在了客房门口的位置,不急不缓地道:“两个楚国佬又莫名其妙地到了东海,其中一个还是星巫收养的孙子……望哥儿此去的目标也太明显了!”   他用肥大的手指敲了敲太阳穴:“星巫真不是个东西,拿感情绑架——他真就这么自负,觉得他能算定一切?”   重玄褚良沉默了片刻:“既然是不可说的目标,不可言之事。你在这里,又能做些什么呢?”   按照姜望那颗仙念里留下的信息,重玄胜把每个小人的位置都摆对,慢吞吞地说道:“我要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有很多。首先呢,我要帮望哥儿找一找那位白骨恶神的线索,等他回来,我得有个交代吧,免得他怨我不上心。”   “线索就在这九个人里面吗?”易十四好奇地问。   “大差不差。”重玄胜低头看着这间小木屋,有那么一刹那,仿佛注视人间的神明。   易十四就喜欢他那么纯粹的眼神,往这边凑了一点儿:“为什么是这九个人?”   “其他人都是事后来的。”重玄胜头也不抬地说。   “苗家人出现在东海,倒很奇怪。”重玄褚良若有所思。   易十四一直也在认真的做侯夫人,有在读书学习,虽然进展颇艰,倒也很积极地出谋划策:“查一查这九个人为什么去观澜客栈呗,父亲说,凡有所图,必有所迹。怀民哥有没有去喝花酒,父亲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只要去查,狐狸尾巴肯定藏不住!”   她倒是没有敲打重玄胜的意思。   一个是她压根不知什么叫“敲打”,有问题都是直接说。再一个,自此李龙川出事,他们这几个,再也没有去过风月场所……   重玄胜摇了摇头:“不要问去观澜天字叁号房里的那些人有什么理由,行动合不合理。都是长了脑子的坏东西,谁会不给自己安排个好理由?个个都查不出问题来。从这个方面着手,是事倍而难功。”   “要问白骨降世身想干什么?”   “对于一个曾经是幽冥神只的人物来说,哪怕降世重修,眼界也还是很高,能够吸引他的东西并不多。”   他沉吟着道:“鉴于这一局里涉及超脱者——”   “等等。”易十四紧急叫停:“这一局里哪来的超脱者?怎么就有超脱者了?”   她费劲地想了想,恍然大悟:“良叔刚才说的不可言之事,就是超脱者吗?”   “不是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重玄褚良和蔼地解释:“我说的不可言之事,在楚国那边。胜哥儿说的涉及超脱者,应该是说观澜客栈这间客房里发生的故事。”   “虽然不是一回事,也未见得不能混为一谈……”重玄胜忽然想到了什么,喃喃道:“星巫有没有可能以此作局?他兴许做得到。”   “等等……你先说说,观澜客栈里又怎么涉及超脱者了?”重玄褚良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咂声道:“我主要是想看看,你是通过什么认定的。跟我的思路是否一致。”   他堂堂定远侯,一代凶屠,怎么说也是兵道大家,将帅名才,引军决胜,不惧任何对手。这智略不说直追晏相吧,比前武安侯肯定是强。但自从这个胖侄儿得真以后,他竟偶然会有脑子跟不上的想法了……   当然他也明白,这是侄儿和他亲,才不加掩饰。要是不和他亲,以这胖墩子密密麻麻的心眼儿,压根不会让他有这种感觉。   他还得跟明光哥一样,觉得这孩子笨呢!   但是怎么说呢……   有些时候也是可以掩饰一下的。   长辈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重玄胜『噢』了一声,解释道:“观星楼昨晚可是亮了一整夜,咱们的钦天监监正大人,一直瞄着东海,却到现在也没拿个章程出来。朝廷若有动静,你我叔侄不可能毫无察觉。能把他老人家为难成这个样子的占算,却也不多。再一个,还是跟星巫有关。虽说是为不可言说之事,但为什么选择东海?更自然没有痕迹的偶遇,倒不如交给云上商路的某一只商队,恰好路过云国,恰好路过姜宅……什么事情星巫也在算,监正也在算,却都算得不是很明白呢?”   “此外白骨邪神降世身的线索在其中,也是一个佐证。”重玄胜道:“白骨降世这么久,连姜望都找不到痕迹,这次怎么就突然有了线索。幽冥超脱不可能是傻子,一定是有什么纠缠存在——你要说这世上能有谁比下定了杀心的姜望还可怕,我只能想到超脱者。”   重玄褚良看了他半天,最后张了张嘴:“你比林羡还林羡啊!”   当代博望侯一本正经地竖起一根手指头:“是有那么一点点友情倾向。”   “说回观澜客栈。”他继续分析:“鉴于这一局里涉及超脱者,这就有两个选择——白骨降世身是以那个超脱者为目标,参与其中。或者白骨降世身是被那尊超脱者算计了,被引导甚至是逼迫地参与其中。”   “我倾向于后者。”   “因为白骨降世身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   重玄胜看着易十四:“这就是为什么跟你说,白骨邪神的线索,就在这九个人里面。因为与超脱有关联的这一局,刚好是这九个人参与。”   易十四似懂非懂:“所以线索在谁身上?”   重玄胜按了按脑门,叹了一口气:“我是靠脑子的,又不是靠算卦。没有足够的情报,我怎么推断得出来?”   易十四听明白了:“还是要查他们嘛!”   绕这老大一圈,结果有什么不同?   “嘿嘿嘿。”重玄胜笑了数声:“夫人说得对!”   “那咱们赶紧去查呀。”易十四挺着大肚子就站起来,手里还拎着大剑:“这事儿对望哥儿可重要!”   “别别别,夫人!”重玄胜赶紧拦住了她:“这点小事,还用不着您出手!您肚子里怀的,可是将来的博望侯!还没到他发威的时候呢!”   重玄褚良本来也紧张地站起来要拦儿媳妇,忽然就反应过来了……   在这儿等着呢!   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行行行,老夫这就去给你们跑腿。”   说着,抬手就狠掐了重玄胜一下:“把我孙子看好喽,敢出这个门,我唯你是问!”   易十四毕竟脸薄,有些羞赧道:“良叔,要不吃了饭再走吧?”   “无妨,无妨。”重玄褚良挥挥手:“叔不饿——”   又狠瞪重玄胜一眼,出门去也。   “咱们是不是有点过分——”易十四一回头,便看到自家夫君,又坐在那玉竹席上了。   她也不去打扰,安静地在躺椅上又躺下,扭过头来,看着正专注思考的夫君。   重玄胜正坐在那里,看着面前小小的客房,慢慢地揉按着眉心。   “星巫不会不知道我和姜望的关系。所以我坐在这里摆小人,他肯定也猜得到。”   “而他直接把诸葛祚和钟离炎派到东海去,说明他算定姜望会出现在那里——他算的不是姜望,是那里会有吸引姜望过去的东西。关于【黄泉】,乃至关于白骨邪神的线索?”   他放下手,抬起头来,细狭的眼睛里精光四溢:“他在邀请我。”   他眯起了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使得那种凌厉,完全被掩去。   “有趣,我也在算中。”   大齐博望侯眯着眼睛带着笑,瞧来和善可亲:“但是诸葛老头……你又不姓姜。你想请我办事,不先问问我怎么收费吗?”   ……   ……   观澜天字叁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当然不是穿越时空,亦非故事重演。   这是凰唯真的幻想成真,诸葛义先的天机有隙。   这是楚国最风流,和楚国第一算,他们之间的默契!   是诸葛祚在这间客房里的仔细观察,是星神大梁于此为眼的细节洞彻。   诸葛义先通过章华台,几乎搬动了观澜天字叁里的所有细节,把过去不久的历史,搬到了现在。然后在【无名者】逃隙的那一刻,交予凰唯真,以其伟大的力量,将之幻想成真。   于是结成此瓮,将【无名者】装下。   姜望一度以为眼前这一切,是选取的某一段历史剪影,他所看到的人物,都是在过往的时光里剪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有几乎相同的效果。   这些都是彼时彼刻出现在那段时间里的真正的人,身上有真实的因果。   【无名者】在逃隙的那一瞬间,不仅要对抗凰唯真,还被动地撞上了另一名超脱者。   这即是诸葛义先的谋算!   所以说,这“观澜天字叁”,竟然事涉超脱者,究竟是在场的哪一个人涉及,又涉及哪一尊超脱者呢?   会是白骨尊神吗?   应该不是。因为白骨尊神现在并没有超脱层次的力量。   跟一真道有关?应该也不是。宗德祯都死了!一真遗蜕此刻在景帝手中。   从这个角度看,【黄泉】的失主,或许还有别的可能……   姜望静静地看着,也静静地听着。   听身后雨敲窗,听眼前智者对谈。   他有他的秩序,无论他使用的身体是姜望,还是瞿守福。   【无名者】跳出了陨仙林,却跳进另外一个囚笼中。   姜望本身会成为陨仙林之局的漏洞,那并不是姜望的问题。而是诸葛义先的问题。   诸葛义先当然需要就此弥补,而他也的确早有准备。   就在姜望的来处,他把“观澜天字叁”设计成了棋局,而请【无名者】入瓮中。   的确是令人击节赞叹的布局!   但……   “是不是还有第三种谋局超脱的办法?”田安平问。   苗汝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怎么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真是志同道合的人!   都有旺盛的求知欲,也都有满足自己求知欲的能力,更对这个世界有独特的洞见。   可惜相见太晚。   可惜各有立场。   田安平始终站在客房门口的位置,站在那不能离开的界线上,略显怅惘地看着这个房间里的一切:“不止你不是苗汝泰。”   他说:“我看到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些人,不是他自己。”   “比如站在那里关窗的那一个,他太平静了,不可能只是个游脉境的小海商。”   “比如站在血棺材旁边的那一个——我不相信景国缉刑司随便一个执司,都能在地狱无门的阎罗面前面不改色。刚刚秦广王抓徐三,他甚至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还有躺在血棺里的那一个,现在还能躺得下去,甚至在睡觉——他怎么可能只是一个镜世台的镜卫队长?他比徐三要强得多!”   徐三大怒。怎么说谁都要带一句徐三?徐三是你爷爷?但想想确实有道理,看向陈开绪的眼神,也带了几分警惕。   说来他没法不警惕。   这间客房里出现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他是来救陈开绪的,但陈开绪显然不需要他救……   仅他看得明白的人里,田安平、尹观,就非他能敌。更别说那些连田安平都看不明白的人。   “这就已经三个人了,再加上你正在使用的这一具……苗汝泰,已经四个人不是他自己。”   田安平始终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虽然他也困惑:“或许还有一些隐藏得很好,让我短时间内发现不了的。”   他不解地看着苗汝泰,扳着手指头数:“算上【无名者】,诸葛义先,凰唯真……这也才三个人,参与这一场对【无名者】的战争的,还有谁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无名之辈   扳手指头,是一种自我确信的手段。   在这个幻想成真的静止时空,田安平不能完全相信他所看到的、听到的,只能以这种方式,确定自己的思考没有被干扰。   而他的问题,的确触及了这一局的核心。   苗汝泰似笑非笑:“也许你不会想知道他们的名字。”   “他们?那就是不止一个人。”田安平很认真地在想问题,所以他说话的速度并不快:“当然他们的名字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和凰唯真之外的人,联手对付【无名者】?你怎么才能藏得住,你对付【无名者】的意图?”   “或许是默契吧!”苗汝泰微笑着道。   “默契!”田安平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一个办法。那你选择联手的人,要么非常聪明,要么非常敏锐,要么对杀死【无名者】,有非常深的执念——我想淮国公左嚣,应该在其中。或者姜望可能也在?”   “你真的非常聪明!”苗汝泰语带赞叹。   事情发展到这里,好像变得非常简单。   无非是一个在密室之中寻找【无名者】的游戏。   在这些形形色色、身份不同的人里,找到【无名者】,杀了【无名者】,就此完成这篇故事的结局。   “那么现在我想问——”田安平转过头来,看着站在窗前的瞿守福:“你刚才为什么关窗?”   随着田安平的这个问题,客房里的目光,顷刻向瞿守福聚集。   这复杂各异而充满审视的目光,有着沉甸甸的重量。   瞿守福那张并不出色的脸,慢慢地扬起来一些。   看了看苗汝泰,又看了看田安平,体现出一种玩味的眼神。   “田安平,你可能过于聪明了!”苗汝泰微笑着后退了半步。   而瞿守福往前半步。   在敲窗的骤雨声中,他说:“我是姜望。”   轰隆隆!   窗外恰有惊雷声,令得这个名字,像是砸进屋子里来。   他当然并不从容。谁也没有必然能够杀死一位【超脱者】的信心。   但他平静,笃定,自我。   “如果有谁要说他自己是姜望,便站出来与我对质。”   他注视着这间客房里,形形色色的人们。   每一张不同的脸,背后或许都有复杂的牵扯。天机混淆,更有超脱之线在其中。   他说道:“我知道【无名者】有认知一切而不被认知的本事。”   “祂可能已经了解我身上发生过的一切。”   “所以祂完全可以说自己是姜望,而置我于无名。”   “星巫用这事涉超脱的一局,将【无名者】算入瓮中。但同时星巫自己,也不可能看清这瓮里的乾坤。因为凰唯真前辈、【无名者】、以及这间客房里本就存在的超脱因果,三尊超脱的因果撞在一起,实在复杂。料来今世,应当无人能算。”   岂止是无人能算?   今时之占算者,想要触及此瓮,略窥大小,都需要通天的本事才成。   敖舒意死的时候,日月斩衰,天机混淆了足足四十九天。此局三尊同台,各有所求,远比那时候更复杂。   “您刚刚已经讲明白了这局游戏,包括它的来历和规则,但还有一点没有言明——”   姜望看了一眼苗汝泰:“您没有说,这一局游戏失败的后果。若是没能找到【无名者】,或是我们今天找错了人,错杀了某一个。【无名者】便会成为我们错杀的那一个,跳出此局,回归现世,从此人间无祂,叫祂永世而遁了。”   苗汝泰叹了一口气:“若是这局失败了,今日所做的一切,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的声音里有极深的疲惫,但立即便扫尽,抬起眼睛来:“我不会让那种结局发生。”   姜望却只是张开五指,见闻之线飞速交织在掌下,华光万转中,织成一柄灿白的剑。   他就以瞿守福的身体,握住了这柄剑,而后喝道:“【无名者】!今呼汝名!”   “这局规则你已深知,我亦深知!”   “留给你的机会并不多——你可以选择站出来,与我论真。你可以钉我为假,杀了我,而以姜望为你名!”   “相信我,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在这间客房里,并没有比『姜望』更适合你的身份。”   他说到这里,又往前走,他好像永远不懂得畏惧:“所以,尊敬的【无名者】,您不妨站出来赌一赌。”   他站在观澜天字叁的中央,驾驭着一尊游脉境的身体,声音似这寒春的雨:“看我能不能再一次打破您的认知,像先前已经发生过的那些次!”   在【无名者】和凰唯真厮杀的这两年,祂几乎是一再地被姜望惊出匿态。想必对此会有深刻的认知。   姜望不知道怎么算尽【无名者】的选择。   但他知道怎么帮【无名者】减去一个选择。   偌大的天字叁号房,一时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瞿守福,也只是看着——任何不必要的动作,都有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说来有趣,在姜望自曝身份之后,客房里波云诡谲的气氛竟然为之一变。   房间都好像亮堂了。   大家都不怎么东张西望,田安平也不提问了。   徐三也镇定了许多。   “很好,姜望确名!”苗汝泰的声音带着些许喜悦:“现在老夫和姜望都无人夺名,【无名者】的选择已经不多。”   “说起来……你为什么还一直看着我。”姜望转过头来,看着门口的田安平:“在我报上名字后。”   田安平咧开嘴,笑了:“我对你充满好奇。”   这段对话似曾相识。   姜望不是很理解,田安平竟然愿意回忆,他注视着田安平的眼睛:“你现在又好像不在意生死了。”   田安平抬起双手来,将断链轻轻摇晃。   “我知道我不是我。”他说。   “不。”一直躺在血色棺材里的蒋南鹏,这个时候坐了起来,抬起一只胳膊,压在棺材边缘,很是随意地转过头来,说不出的潇洒。   “你确实是田安平。”蒋南鹏强调说。   田安平静静地看他一眼,仿佛在确认这个人的身份,也在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好吧!我是说,我应该不是正常时空秩序里的田安平。”   “这里时空静止,而凰唯真幻想成真?我是个造物,对么?”他异常地平静:“一个极似田安平,或者也的确有一部分田安平本质的造物。”   坐在血棺里的蒋南鹏,像是坐在了什么风景如画的秀丽名山,意极超然,而淡声道:“可以这么理解。”   田安平像是得到了什么许可,眼睛又高抬几分,终于在那一贯的平静底下,涌出了一丝激动甚至是癫狂:“既然是这样,那么我想试验一种可能——”   姜望静静地看着他,随时准备给他一个痛快。   而他猛地仰头!双眼瞬间布满白色的血丝,一霎又抹为幽幽空洞。   这间客房明明已划为密室,明明海浪遥远——看似只隔一窗一雨幕,实则时空都不同。   但此刻忽有哗啦啦的响。   细听来,却又不是海,仿佛时光在流动!   田安平当然没可能撼动诸葛义先同凰唯真的默契之作,动摇这困住【无名者】的瓮。   他是在……冲击天人!   他竟是在这静止的时空,尝试冲击天人之态!   这是姜望没有想到的。   因为在这一局里,如田安平这般自幻想中诞生的非降身者,根本不是主角。   可是他有主角般的自我,做着符合田安平这个人的真正的思考的和决定。   星巫的洞察有多么细腻,而凰唯真的力量又是何等可怕!   虽说天人之态追着姜望跑,他为了对抗天人态,也百般挣扎,几次三番地逃脱。   但这并不是说,这天人之态就多么不值钱。   不是随便来个人,想证就能证。   欲成天人之态,需要满足三个硬性条件——   第一,在修为上,要真正臻于绝顶,洞真绝顶只是门槛。   第二,在天资上,昭王的表述是,“撼世之资”。   第三,在功德上,要真正有功于天地。   前两个田安平都满足,唯独第三个,姜望实在想不到,田安平有过什么益于天地的大功。   他不造大孽就不错了。   此为后天不满,其路难臻。   更重要的是……如今天道深海啸浪未歇。   “欺天”猕知本都只能望洋兴叹,姜望这个十三证之天人,都无法在其中遨游。田安平又怎么可能潜游得道?   这些姜望知道。   田安平也知道。   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求证,但田安平……不惜以死求窥。   在正常时空秩序里的田安平,或许也有被求知欲折磨得五脏蛀蚁的时刻。想要不顾一切冲击天人,去姜望曾经走到过的位置,看一看姜望所观赏的风景。   但那个田安平,毕竟还是“有用之身”,毕竟还有更多的问题要问。   眼下观澜天字叁里的田安平,却已自证非真,故有此一跃——   一跃之后就安静。   时光流动的哗啦啦,只发生了一瞬。   人们只看到田安平双眼一翻,就此站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俄而身成石塑,缄默在历史中。   就这样矗立在门口,成了这间客房的人形摆件。   “嗐,我还以为他要跟你动手呢。这就没了?”   徐三不自觉地在姜望旁边走……走来走去。   这会儿已经是紧紧“附其骥尾”。   天骄的骄傲当然是有的。景国同镇河真君也谈不上有多亲近。   换个脾气坏一点儿,心窄一点的天子,说是有好多笔债务都行。   但你瞅瞅这间客房,都什么妖魔鬼怪大乱斗。还真就只有姜望靠得住一些,能给他一点安全感。   他徐三跟李一混是应该的,李一跟姜望又刚好是同事。那么他跟着姜望,也很刚好。   见姜望看过来,他又悄悄传音:“姜阁老!联系得上我太虞师兄吗?他的剑快,帮手极快。”   跟田安平不同,他不相信他不是真正的徐三。   他又不是三两岁,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论说起来,这间客房里这么多人,也就姜望说的话可以信——当然,姜望真归真,未必对。大胆跟随,小心求证嘛!   姜望没有说话。   如果能联系李一,他干嘛不直接联系大齐皇帝?   “既然这样——”虚悬于祭坛上空的尹观,在这时候忽然轻笑:“我也有件事情想尝试。”   徐三警惕地往姜望身后站。   而尹观绿眸粲然,忽而张口:“姬凤洲!”   徐三顿一个激灵,继而大怒。   尹观已经抬起手来,四指错落成阶,拇指虚对食指中指间,就此举天,誓曰:“以咒道第一,开拓之称,予以誓名——楚江王一日不自由,姬凤洲一日呕血溢三升!”   他竟然直接诅咒大景天子姬凤洲!   嘭!   都不待徐三响应,尹观便炸成了一蓬碧雾。   整个过程异常的干脆。   就像是吹了个泡泡,泡泡炸开了。   无论是在这静止的时空,还是在时空秩序正常的现世,他这样点名道姓地咒姬凤洲,结局都只有这一个,   姜望面无表情,就只是静静地看着这蓬碧雾散去,俄而,一缕咒力如烟,凝现在空中。   从头到尾,尹观都跟姜望表现得不太熟。   除了一开始好奇地打量了两眼现世第一天骄,后续没有半点交流,就连徐三这般的传音都没有。   但他已经知道姜望要对付的敌人是谁。   “咒道初祖”这个名号,虽然还不太稳固……毕竟未至绝巅,难以祖名。   但对他来说,也只是时间问题。除了他,也没人担得起。   作为真正开拓咒道,也在不断扩展咒道边界的存在,他尹观亦是历史确名者。   他对姬凤洲的诅咒,合情合理。但这个诅咒本就不可能成功。   是为明怨暗咒。   咒道初祖,点咒大景天子姬凤洲。   如此誓名,其实是挑战【无名者】!   这缕碧烟飘飘渺渺,在空中慢慢地移动,要去寻找那隐名藏世、遮头掩尾的存在。   姜望提剑在手,专注地看着这缕碧烟,有任何力量要予它干扰,都会迎来他毫不犹豫的一剑。   但只见这缕碧烟缓缓地飘落,倏而一扭就清空——   未能逐名!   这当然是让人遗憾的,但以尹观和【无名者】的位阶差距,这结果倒也不让人意外。   “不管怎么说——”苗汝泰打破了沉默:“现在已经有四人确名。无名者藏身的范围,大大缩小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田安平选择在这个时候冲击天人态,也算是对姜望的响应。   他冲击天人态失败,寂化于时光,亦完成了“确名”。   虽然原因不一样,结果却相同。   田安平和尹观,都对彼此有坚决的杀意。   但从现在的选择来看,他们彼此也不把猎杀对方当做最重要的事情。   “请继续吧。”苗汝泰的目光,在剩下的几人身上巡视:“请为自己确名。若不能做到,老夫只好以【无名者】视之。”   越到后面,他的状态越绷紧,因为随时有可能爆发战斗。   整间客房里的气氛,也愈发紧张起来,杀机暗涌。   蒋南鹏坐在血棺里,意义不明地笑了笑:“既然你们觉得这个是办法……”   他扬起头来:“我,凰唯真。”   他对着前方,倒也不具体地看谁:“我知道你也在认知我。或许……让我见见你的幻想成真?”   无人言语。   “凰唯真确名!”苗汝泰高声宣布。   “左嚣。”站在血棺边上的陈开绪,只淡淡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他无须介绍更多,   一阵沉默之后,苗汝泰再次宣布:“左嚣确名!”   名额再一次缩小。   徐三虽然一直半信不信的,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在下——”   “不用了。”苗汝泰说。   徐三惊了一下:“欸?”   苗汝泰却只是看着瞿守福、陈开绪、蒋南鹏:“姜望,淮国公……唯真。”   大楚星巫自与凰唯真是旧相识,也是祂的前辈。现在称一声『唯真』,确实有些僭越,但也是有意的亲近。   星即坠野,国赖风流。   “既然我们几个已经确名,再让他们站出来自证,就没有必要。”   他的眸光智慧渊深:“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名者】对这个房间的认知逐渐深刻,不无打破藩篱的可能,我们最好不要浪费时间。其次,这几个无名之辈,【无名者】无论夺哪个的名字,我们都很难辨清,他们也没有能力自证。”   “我故意等到现在,让祂以为还有机会,还有时间,还能准备。”   “但是该清局了。”   他就站在那里,慢慢地说道:“只要把剩下的人都杀掉就好了。【无名者】必然在其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不敢言名   观澜天字叁里,现在已经站出来“确名”的人,有诸葛义先、姜望、凰唯真、左嚣。   已死的人,有田安平,尹观。   还剩下的人,有仵官王、都市王,以及徐三。   听到苗汝泰这么讲,徐三当场就跳了起来:“什么叫『没有能力自证』?我能的啊!诸葛老头,当我不知你的歹毒心思吗,竟妄想趁机抹杀景国天骄!”   “这个你倒是可以放心。正常时空秩序里的徐三,这会应该在大罗山里。”苗汝泰看着他道:“你大可死而无憾。”   “你才死而无憾!”徐三大怒。   一怒之下就想逃窜,但身形已经被定住。   他的双手双脚,乃至于整个道身,都笼罩在缓缓旋转的星图中,仿如披枷带锁,动弹不得。   结合星占和巫术的手段,果然不凡。   他这个大罗山嫡传,压根察觉不到自己是怎么中的招。   而苗汝泰大张其手,五指之间,星光交错,迅速聚成两个花鸟般的楚国文字,字曰——   “寿寝”。   啪嗒。   靴底敲在地板上的声音。   陈开绪就这样走到苗汝泰身前,将这两个字摘走了,握在手心。   “让他们确名。”他说。   站在血棺边上的陈开绪,一直都不怎么说话,确名为『左嚣』后,也很寡语。   此时开口,倒是有不容反驳的坚决。   苗汝泰温和地看着他:“我知国公谨慎,但时间——”   “这么多时间都过去了,无妨再给一些。”姜望打断他:“我们一个个都完成了确名,现在只剩三个人了,没有道理不让他们开口——再怎么无名之辈,说话的机会总要给?”   苗汝泰叹了口气:“你有一颗平等之心。”   “我主要是在想——”姜望眸如静水:“万一【无名者】,不在这三个人里面呢?”   “不在这三个人里面,还能在哪里?你想说祂不在瓮中?”苗汝泰皱紧眉头:“这绝无可能!即便老夫谋算有疏,山海道主总不至漏见,祂是跟着【无名者】杀进来的,完全能够确保这超脱瓮成立。”   “再者说,这只本就涉及超脱因果的瓮,是老夫洞察细节、天机有隙,山海道主造物拟人、幻想成真,【无名者】剥掉知闻,才使瓮中如此混淆,你不知我,我不知你——祂若不这样做,山海道主第一时间就能揪出祂来。”   苗汝泰论证严密:“祂既然施予力量,不可能不在此间。”   姜望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道:“您说得对,但我还是坚持听一听。”   苗汝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们都觉得有这个必要,那便如此。”   说着一抬手,徐三身上的星图,瞬间消散。   徐三立即道:“我来确名!”   不管此身是真是假,但这具身体死是真死。   “我是徐三!第一个打破三十岁真人记录的李一,正是我嫡亲的师兄!当然,我也不简单!”   经此一事,他都差点贴到姜望身上:“镇河真君是认得我的。倘若无名者你要站出来争名,且好好想一想——”   他的气势起来了:“镇河真君能不能在我身上打破你的认知!”   被尹观数擒数纵,他已经风流不起来了。与凰唯真同处一世,甚至显得窘迫。   他索性转换风格。   一切明日事,度过今日再说。   也不知是李一起了作用,还是姜望起了作用,客房里仍然安静。   苗汝泰静等了一阵,宣声道:“徐三确名。”   徐三松了一口气,而仵官王和都市王又把气憋住了。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角落里的他们。   在外间凶名赫赫、杀人不眨眼的两位阎罗,在这间凶险诡谲的客房里,像两只缩头的鹌鹑。   他们居然是最弱的!   弱到只跟徐三有一战之力,而承受不住其他任何一个人的眼神。   每一道视线都足够将他们碎尸万段。   老大突然就爆炸了,令剩下来的他们很是自闭。   失去了扛在前面的绝佳肉盾,只得又往角落里缩……却还是被揪出来。   这些人欺人太甚啊。   仵官王轻咳一声,让自己更斯文一些:“那么在下也来确个名。”   他很有礼貌地道:“在下乃地狱无门仵官王,真实身份是中山国淮城县尉之子崔棣。曾经当然做过一些错事,但早已浪子回头,改邪归正。我父亲临死的时候教育我,做人一定要——”   苗汝泰打断了他:“有没有人与他争名?”   “不愧是星巫大人,知道我话匣子一打开就止不住……”仵官王的眼睛里都是笑意,星巫的唾沫他都能接下洗脸,区区打断无伤大雅:“多谢您帮我总结!说起来咱们还是本家呢,我祖上以前也是干巫师的,那时候——”   他在苗汝泰的注视下闭了嘴,因为戴着面具的缘故,他把友善都集中在眼球里,将之凹成微笑的弯月。   站在他旁边的林光明,则是堂堂正正地睁着眼睛,眼神灿烂、真诚、热烈。   好像非常坦荡,甚至是非常期待接下来的“确名”。   他一生光明,事无不可对人言!   当然他的心里,已经是山崩地裂。   因为他已经明白,此刻呆在这间屋子里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怪物。他虽然仍不能够确认自身的真假,却可以确认这些怪物的强大。   即便他连自己都能够骗过,却很难逃得过这群人的眼睛。   他若只说自己是林光明,很可能开口就因伪饰而被杀死。   但若实话说自己是转为鬼修的林正仁……   姜师兄可就在旁边!   “崔棣已确名!”苗汝泰道。   这声音像是一轮催命的钟!   林光明还在急剧地思索中,几乎是本能般的灿烂地张口:“在下林——”   嘭!   他看起来吓了一跳——   他旁边的仵官王,在这个瞬间炸开了!   竟成星沙一捧,簌簌而落。   绞杀仵官王的星光之线,在空中无声漂浮。瞧来美丽而残酷。   “崔棣是该死的东西。”苗汝泰解释道:“我记得他全家就是他自己杀的,他却在这里说他父亲怎样教育他——老夫顺手除害,想来各位并不会介意。”   他看向林光明,眼神深邃:“你继续。”   林光明恍惚感到自己已被这眼神洞穿!   他仿佛并不是那个威风八面、阳光灿烂的地狱无门八殿阎罗林光明,他仿佛并没有走过千山万水,他仿佛还在望江城的那个夜晚里——满门尽死,爷爷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而他跌跌撞撞地走在林氏的尸堆中!   他是林正仁。   杜如晦已死,庄国皇帝也受戮,曾经的新安八俊已经风流云散,辛苦爬上去的国道院首席也已经换了旁人——   可他还是林正仁。   他变成了鬼,以死脱身,却摆脱不了过去的故事。   有人认得他!   有人记得他。   他情愿自己像一条路边的野狗被遗忘!   “你是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还是知道说出来一定会被揭穿?”苗汝泰的声音里,渐渐散出杀意。   所有人都坦然确名,如姜望甚至主动邀请【无名者】争名,而一路确定到现在,这最后剩下的这个人,本就嫌疑难脱……他还如此犹豫徘徊,怎么看都有问题。   这里是真实的世界,还是幻想的时空,林光明已经分不清。   他只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是个绝不愿意冒一点风险的性格,可是出现在这样一局里,却不是他能自主。   他的隐忍与谨慎,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毫无意义。   他的狠毒与残忍,根本逃不出那双眼睛。   “不。不对!我是……我!我……”   他的眼神逐渐迷惘,逐渐混乱,他的灵魂深处有山呼海啸,他的道身内部有几乎崩溃的裂响!“我,我记得,我是……林,林——”   “你记得什么?”苗汝泰进一步逼问。   我不想死!   不在于什么林家的未来,不在于什么家族的承担,也无关于爷爷的期望,就只是单纯的——我不想死!为了活下来,为了活得更好,爬得更高,我可以做任何……任何事情!   林光明神魂深处有困兽般的怒吼,但意志却如凋花飘落。太难!太难了啊!   他每天每天地都在往前爬,他谨小慎微不犯一点错,为何总是欠缺一点运气,总被危险堵在门口呢?   想办法!想办法!想办法!   林光明极力地不让自己崩溃。   就在这个时候,他猛地一抬头,眼前多了一个人。   姜望所降身的瞿守福,像一柄剑一样,切进了这段空间里。斩入他和苗汝泰中间的位置,手中提着那霜白的见闻仙剑,就这样横站在他身前。   这是一个他多么恐惧的身影。   很多次出现在他梦中,是他的梦魇。   他无数次想毁灭这个身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道身影越来越强大,越来越高岸,到最后遥不可及。   姜师弟……师兄!阁老大人!我不恨。我不敢恨你。我不想死!!林光明怔然地瞪着眼睛,眼前仿佛有无限的光明。而所有的声音,都渐远了……   “姜真君这是何意?为何以剑相横?”苗汝泰不解地问:“在这种情况下,此人仍然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姜望反问:“您觉得他为什么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   苗汝泰疾声道:“祂已经知道他的谎言一定会被戳破。祂已经意识到,在被山海道主逐杀的两年里,祂错过了多少。祂不敢跟任何一个人争名,因为祂不清楚,哪个人的身份是我一早布下的陷阱——祂知道祂的死期到了,却妄想用支支吾吾来拖延。姜真君,不要再耽误时间!超脱瓮限制了祂的力量,现在杀祂事半功倍。但时间拖得越久,这里对【无名者】就越没有秘密!等祂洞彻此间,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为什么不听听他支支吾吾到最后,是要说什么呢?”姜望固执地道:“我想也不在于这一点时间。”   “我知道现在大家都很紧张,我们每个人都疑神疑鬼。我也理解你的谨慎和不确定。这次请你过来,让你冒了很大的风险,我们楚国承你的情。”苗汝泰缓和了语气:“你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且往旁边走,让我来,只要杀掉【无名者】,一切都会好的。”   “姜望说什么就是什么。”确名为『左嚣』的陈开绪,忽然开口道。   苗汝泰皱着眉头看过去。   陈开绪面无表情,语气极淡:“我已确定他就是姜望,所以我无条件支持他的选择。除他之外的所有人,我都还不能完全确定身份。所以,不要废话。”   这句已经算是严厉。   而姜望道:“我觉得可以再给都市王一点时间。听听他如何确名。”   苗汝泰明显有些着急,但强行忍住了:“既然如此——”   呲呲呲呲——怪异的嘶声忽然响在姜望身后,更确切地说,响在都市王体内。   这极其尖锐的声响,将苗汝泰的话语也吞没。   他脸色骤变,疾往前掠:“小心!”   姜望亦在这个瞬间按剑折身,斜着退开,与苗汝泰、林光明都保持了足够安全的距离。剑气在苗汝泰同林光明中间,划出一道清晰的尾缕。   “呃……啊,吼!!!”   但见那尊戴着阎罗面具的八殿都市王,忽然怒吼起来。   他的衣物一瞬间就撕裂了,可以看到他赤裸的道身,顷刻鼓起一个个小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   撕啦!   他的皮肤被撕开,像是撕裂了一张纸。   自他的后颈钻出一条肉虫来,见风便长,迅速长成了鲜红嵌白的触手。   撕啦!撕啦!撕啦!   这具道身不断地有触手钻出,叫他变成了一个多肉足的怪物,其中两条触手曲折在地面,将他整个人都撑起来。   面具倒是还紧紧地嵌在脸上,但遮盖嘴巴的部分已经消融。   “啊啊啊!”   他的嘴巴裂开,变成尖牙交错的狰狞口器,舌头扭曲着,如蛇信一般。   “愚昧世人,以『无名』为我名!”   “众里寻我千百度,岂知我无处不在!”   他咆哮起来,向姜望而去:“欲知我名,是拜我寿,当替我死!”   姜望还没什么反应,紧紧跟着姜望的徐三却是一惊。顺手给姜望上了一个护身法印,身已如春风荡远。   也不能一直附其骥尾,还是各安天涯!   不是他不够义气,这压根不是他能掺和的战斗。   都市王他,竟然真的是【无名者】!   正在飞撤的姜望,身上忽然多了一个旋绕的护身法印,道门正宗,纤而无力。他也不以为意,只遽而返身,提剑迎向那都市王所化的肉须怪物。   身外剑气狂飙,将那碍事的护身法印切割得支离破碎。   与田安平、尹观这些非降身者不同,他们这些借身而来的人,都是真正地来到了这口超脱瓮中,他们在这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所以苗汝泰才一直说要这里杀【无名者】。   超脱之瓮限制了【无名者】的力量,这里的确是最佳的刑场。   但姜望返身仗剑,浑无半分犹豫。   战场上死得最快的,往往是最怕死的。   他今日尤其不会逃避战斗,因为他早已视为亲人的左嚣也在!   然而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星光绕身结星袍,身后有此起彼伏的神灵虚影。   敕令神鬼,阵列星罗,星巫的本事。   却是苗汝泰!   “小心!容我当前!”   确名为『诸葛义先』的苗汝泰,毫不犹豫地迎向那本躯还在不断变化的肉须怪物:“这是……楚人的战争!”   他的道躯一霎拔高,仿佛填塞了整个房间。   一时穹顶有神明之照影。   地面有恶鬼之幽痕。   鬼哭神嚎,共鸣此间,叫听者声悲。   但只听“呲”的一声——   尖锐的声响直接撕破了鬼哭神嚎。   一只触手,洞穿了苗汝泰的腹部,从他的背脊穿出来,哗啦啦——   触手的尽头,睁开了一只眼睛! 第一百一十六章我曾推窗看海   这只眼睛有异常复杂的褶皱,但又鲜嫩、活泼,像是刚从羊水里捞出来的皱巴巴的胎儿。   但瞳孔非常明亮,姜望看着这只眼睛,仿佛从眼睛里看到自己——   分明是瞿守福的身体,这只眼睛里映着的却是青衫一袭。   似乎归名于“姜望”的这一生,都在眸中烛照。   他的动作不由自主地迟滞了,而眼睁睁瞧着这触手膨胀开来,似乎要将苗汝泰撑爆!   作为载体的苗汝泰,本身修为就高于瞿守福。   而作为降身者的诸葛义先,也毫无疑问强过现在的姜望。   从降身的那一刻开始,他们每个人都在不断地改造所降身的躯体,以容纳自身更多的力量——这也是一开始蒋南鹏在血棺里睡大觉的原因。显然他不觉得勾心斗角的猜疑有什么意义,尽可能地改造载体,以发挥更多力量,或许才是这瓮中局的根本。   苗汝泰这具身体被改造得非常不错,举手投足之间,仿佛天地轰应,卦道和巫道的力量狂涌。   但他还是一个照面,就被肉须怪物的触手所洞穿。   “同在超脱瓮中,受限于身体,其实我们的力量差距……没有那么大。”苗汝泰定悬在彼,一把抓住了胸口处不断扭动的触手,五指全都陷进肉须里:“你纵然有远胜于我的眼界,只怕难为无米之炊!”   星光在触手光滑又黏糊的表皮流动。   他的力量和肉须怪物的力量,在做最直接的交锋。像是两个角力的斗士,已经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苗汝泰的面上,自左半起金色星纹,自右半起黑色灵纹,活泼的纹线彼此交织,为他覆上一张华美的假面。   此即星巫之证!   当年诸葛义先随楚太祖熊义祯起事,每战覆面。进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退而……斩将夺旗,单骑破阵!   他当年最有名的事迹,就是大军交伐时,敌军骤出奇兵,杀入后方,欲斩谋主,使楚军自乱。   结果小股奇兵杀到了军帐外,诸葛义先暂把书放下了,提起了剑。轻轻松松,就将那意欲一刺定胜负的敌军强者,悬首帐前。   昔日同伴一个个离去之后,诸葛义先几乎不再出手。他好像永远停驻在章华台里,只有黄道十二星神,还能代表他的部分意志,代行于人间。   似乎有许多人都忘了,曾经诸葛义先是怎样武勇。   而今苗汝泰来重现。   “天渊肉虫,恶知邪眼——”戴上假面的苗汝泰,就这样盯着肉须怪物,身形几乎与肉须怪物同时拔高,变得更磅礴、更雄壮:“这些东西在中古就绝迹,你果然是那个时代的野鬼!”   他在战斗之中,加强对【无名者】的认知。他所受的伤,他遭遇的每一次进攻,都为他提供更多筹算的资粮。以此拨动星辰之力,咆哮命运河流。   顿见星光如龙,彻地穿天。数十条星龙狂舞,结卦合枷,瞬间将这肉须怪物绞缠绑缚。   吼!吼!吼!   肉须怪物嘶吼不已,不断生出更多的触手,那触手疯狂地鞭打着空气,几乎是实质性地搅动了此间规则,仿佛要破瓮而出。   这些被称之为“天渊肉虫”的触手,一只一只地扭动着,在肉须尽头,又渐次张开了眼睛!   此怪物身上的眼睛一只只亮起来,使得它像是一架多枝的烛台。   逃到门边的徐三,只感到空气都变得沉重,呼吸格外艰难。   好像这些“恶知邪眼”里放出来的每一点光亮,都沉甸甸地碾在人心。   说来的确是神通,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不断地走动又争斗,客房已经显得非常逼仄。可是这样大开大合地战斗起来,竟然又犹有余裕,仿佛非常宽敞!甚至于单就这肉须怪物本身,就已经千百丈高,还在不断膨胀,可这小小的屋子,仿佛也在无限地延展。   空间在这里有一种矛盾感,时间更在他的感知里,有着强烈的冲突。   不愧是超脱之瓮。   徐三看不明白这一切,甚至于越想觉知,越是混乱。他不断在自己身上加着各种各样的法印,尽管知道这毫无作用——早先他看到那仵官王和都市王,也是不断地给自己各种加持,各种防身保命。结果一个干脆利落地被杀了,一个变成眼下这般。   说起来这房间里这么多人,未被降身的,好像只剩下他一个。   难道能说是福缘?   “不能让祂继续睁眼!”苗汝泰急声道:“恶知邪眼有洞世之能,能够强行破坏事物的屏障,洞察事物根本,所见即所知,所知即所噬,故名『恶知』!【无名者】这个形态一旦睁开足够多的眼睛,就将在此解放无人能制的力量!这超脱瓮也不能够再容祂!”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肉须怪物忽而一晃。   那山岳般的狞恶之躯,整个翻转过来,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轰!   再看去,却是确名为“凰唯真”的蒋南鹏,站在那庞然恶躯之下。   好像蚂蚁站在巨象边。   可是被轰砸在地的,却是那巨象。   蒋南鹏手中握着一条肉须,掌心攥着一颗恶知邪眼,极淡然地说道:“来——看我。知我。噬我。”   任凭恶知!   苗汝泰也被那已经钻进他胸膛、钻透他道躯的触手,带动着飞上高天。   倏然有剑虹一道掠过,这条触手在苗汝泰的身前身后同时被斩断,只剩下一截,恰恰好地嵌在他的身体里,瞬被星光淹没。   剑虹一贯向远空。   瞿守福头也不回,其身纵剑,而剑丝成笼,密密麻麻地嵌进肉须怪物体内。   在苗汝泰的视角,刚好看到身前那切开的粗壮的触手截面——在被切开的那个瞬间异常光滑,如奶冻一般,见风之后,瞬间变得满是疙瘩。   “这世上总是有很多所谓的聪明人,他们自以为他们了解一切,常常指手画脚——但你们懂得什么!?”肉须怪物发出嘶吼:“诸葛义先!凰唯真!你们都以为你们很了解我!你们只不过看到一片衣角,一缕落发,竟以为这就是历史。”   “我笑。”这怪物哈哈狂笑,声竟悲怆:“笑你们把错误当做真相,而以正确的名义,践行着错误!”   嘭!   蒋南鹏并不说话,只是抓着那条肉须,再一次将整头肉须怪物牵动,将之吊转过来,轰砸在地上。   这就是回应。   巨大的肉须怪物,像是一座滚动的肉团。   而嵌在此身正中、有如悬吊罪囚般垂头的林光明,倏然便抬起头来,眼睛一翻开,又是一对竖瞳!但这双眼睛,却是琥珀色的。   那是一种并不纯净的琥珀色,仿佛将许许多多的颜色,都融在了一起。拥有着异常繁杂的力量。   那些肉虫触手尖端的恶知邪眼,在这双眼睛睁开后,仿佛彼此之间建立起联系,有了相对于彼此的深刻的呼应。   肉须怪物一霎就以触足站定。而有鞭声呼啸,仿佛数百位绝顶高手,各执一鞭,杀法各异。绞杀蒋南鹏,对撞瞿守福,追迫苗汝泰。   “你能不能——”   确名为『左嚣』的陈开绪,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林光明身前,毫无花巧地一拳,直接轰爆了林光明的面门:“说点具体的事情,别只有错误啊正确的假大空!”   林光明的脑袋爆成了一蓬血雾。   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悬停在原处。   围绕着这双眼睛,是若有若无的血丝飞速交织,他的脑袋就此构建。   陈开绪又横掌为刀,将这颗头颅削了半边。   林光明似有一种不死的力量,两边脑袋又粘合在一起。   陈开绪复予一拳。   嘭!   嘭!嘭!嘭!嘭!嘭!   战斗仿佛陷入一种怪异的僵持态——   蒋南鹏不断地摔砸着肉须怪物,陈开绪不断轰爆林光明的脑袋,瞿守福的剑丝嵌入怪物体内如石沉大海,而他还在不断地斩下剑丝……   “你用了三百六十五种鞭法,其中有一些我认得,有一些只能靠猜测,时间跨度从上古时代一直到近古……”   遭受重创的苗汝泰,还在不停地分析着肉须怪物的力量。   “这些杀法都很古老了,可也都是些不稀奇的货色。你到现在还掩饰什么,生恐暴露自己吗?”   他单手拨动着星光,以之为线,转动在穹顶的星盘,毫不吝惜地展现星占宗师的力量,要将这肉须怪物的一切,都纳杀于星光之下。   一道道星束从天而降,像是一支支投枪,不断地洞穿着恶知邪眼。   “但你是要暴露自己,然后再死去,还是带着这些秘密,现在就死去?”   超脱之瓮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将所有人的力量都限制了。   限制在被降身者的躯壳里,限制在超脱者的因果困局中。   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被压制了一线,亦是某种程度上的众生平等。   力量的差距仍然存在,可那超脱于所有的无上的层次,一旦被压下了……那么一切就变得具体,绝巅也能够触及超脱者!   所以姜望为什么一遍遍地埋下剑丝。   他知道自己没有一次无用的挥剑。   “姜望!左嚣!诸葛义先!凰唯真!”   肉须怪物体内,发出雷鸣般的怒吼,声声确名:“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   林光明的脑袋探出来:“我永远不可能——”   这颗脑袋被打爆。   再一次凝现了,竟然咧开嘴笑:“不可能说出我的名字!”   苗汝泰的道身不断外溢血雾。因为过度使用力量,这具身体远远无法支撑,已经濒临崩溃,而他不断地修补,使之维持在一个将溃不溃的临界点上,让他能够以最强的攻势,对肉须怪物进攻。   “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了,只需要你死!”   苗汝泰的身形落下来,正好落在尹观所留下的那座祭坛上。   这座碧焰诡异的祭坛,不知何时已被灵纹爬满。   苍老的巫,登上巫祝的祭坛。   苗汝泰一时披开长发,踏罡步斗,念念有词:“神敕天灵,命楚横钟。太一悬世,巫敬以令死!”   在肉须怪物的上方,倏然凝现一青铜小钟。   此钟外生云气,壁刻神灵,镌纹阐道,古锈吞时。   诸葛义先的独门杀法——天灵巫命太一钟!   铛~   一声极空灵的响。   苗汝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那肉须怪物却死死地趴在了地上!   埋在它体内的无数的剑丝,一瞬间全部都凸显,将这具庞然恶躯,切割得支离破碎。使之成为一堆一堆摞在一起的烂肉。   陈开绪的掌刀劈下去,再也没有头颅生出来。   而蒋南鹏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抓住那根触手——   肉须怪物体内似有无数种力量冲撞,但都冲不破它的皮囊,只能在体内翻腾,因为都被蒋南鹏压制了!   它的腹内,仍然有闷雷般的响,只是声音越来越衰弱:“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就还有机会回来……回来!”   “你没有机会了。”苗汝泰吐着血说:“我在你身上得到的情报已经足够多,等我联系上章华台,就会为你立碑刻文,书写你的一生,将你的死亡,写成石刻的结局。”   他抬手将天上的星图抓下来,将肉须怪物完全的覆盖:“记住是楚人,将你埋葬。”   “……回来!”肉须怪物体内有这样微弱的最后一响。   隐隐约约,仿佛没有响起过。   汩汩汩汩汩……   这庞大的尸堆不停发出鼓泡泡的声音,而后“啪”、“啪”、“啪”、“啪”,不断地破碎,不断地消失。   结束了!   徐三松了一口气,藏在天灵呼之欲出的一剑,又慢慢沉下去……这时才觉汗已涔涔。   苗汝泰一时瘫坐在祭坛上,怀着无比的满足,虚弱地道:“多谢诸位,【无名者】今受死!南域大患除矣!尤其我要感谢——”   他喘息着,慢慢阐述着各人的功绩,忽然抬起头:“姜真君,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我想【无名者】不一定死了。”姜望说。   徐三猛地又绷起来!   “确实也可以这样说!”苗汝泰笑道:“在我真正找出祂的名字,将祂埋葬,为祂立碑刻字之前,祂都不能算是完全地死去——但是你放心,老夫已有十足把握。这一局是大功告成!”   “我是说——”姜望道:“也许祂在这里还活着。”   “何来此念?”苗汝泰皱起眉头,很是不解:“我们刚刚才联手杀死了他。”   姜望道:“我想【无名者】作为超脱存在,死得不会这么简单。”   “你觉得这简单吗?”苗汝泰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撑着伤躯道:“祂先是早些年被淮国公扫荡陨仙林、冲击超脱而惊出,与世宗皇帝大战,后又被山海道主在归来的那个瞬间抓住,接近两年的超脱之战,不断地予祂消耗。而后咱们以仙宫在陨仙林为祂确名,锁定祂的身份,又制造了超脱瓮,将祂逼入瓮中……最后也是咱们这些人联手,才逼出祂的身份,将祂杀死。”   “姜真君竟然觉得这简单?”苗汝泰太不能理解,以至于有一点生气:“你是觉得我们做的这么多的努力,都还不值一提吗?”   “大家都很努力。”姜望宁定地说道:“但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收获成功。总之,要说【无名者】就这样死了,我不信。”   “这个世界不以你的认知为改变。事实就是事实。”苗汝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姜望却站定在那里:“我一开始就认定,观澜天字叁里的降身者,降身的都是之前已经死掉的存在。而在正常的现世时空秩序里还活着的那些人,则都是他们自己出现在这里。此即星巫对观澜天字叁里所有线索的复刻,亦即凰唯真前辈的力量,令这些都成真。”   他摇了摇头:“但【无名者】的力量混淆了所有人的身份,让瓮中漆黑一片,所有人都要摸着黑前行。我也无法确定我这个观点。”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说这个?”苗汝泰皱着眉:“你的这个观点,对结果有什么影响吗?”   姜望自顾自道:“是田安平的死,和尹观的死,帮我确认了我的观点。还有徐三,仵官王,我很熟悉他们,我知道他们真实存在。”   “在正序时空里死掉的那些人,被外来者占据身体,是这局游戏的主角。而在正序时空里还活着的那些人,只是留在这里一个投影,他们是这具游戏的配角,也是游戏的背景。”   “我一个个确定了他们的名字和身份,我确定他们都是他们自己。”   “我想都市王,也应该是都市王才对。”   他的手指一勾,一道掠远不知何处的剑虹,又飞了回来。   嘭!   一段触手摔了下来。   正是他斩断了的洞穿苗汝泰的那条触手,彼时剑虹带走了苗汝泰背后的那一段!   这道剑虹在超脱瓮中近乎无限地飞纵,是姜望有意地探索超脱瓮的极限。同时也是借助超脱瓮本身,隐藏它的行动轨迹,直至此刻,一念归返。   触手顶端的恶知邪眼,原本映照著名为姜望的一生,此刻其中,只有一缕静静燃烧的……金赤白三色的火焰。   其名三昧也,了其真。   苗汝泰十分地困惑:“你为何,把这段触手藏起来……刚才的战斗,还不足以证明祂是【无名者】吗?”   姜望道:“只能证明那个怪物有【无名者】的力量。”   苗汝泰觉得这人实在顽固:“可他不敢确名!”   姜望道:“很多人都有不能暴露身份的苦衷。尤其像这种生活在阴影中的杀手。”   比如若是尚未暴露身份的楚江王在这里,她能说她是楼江月吗?   苗汝泰耐着性子:“这是我们一个个确名之后的最后一个人。祂既有【无名者】的力量,也有【无名者】不敢确名的表现,倘若祂还不是【无名者】,还有谁能是?”   “也许是你呢?”姜望看着他:“也许是我呢?”   苗汝泰在祭坛上轻轻喘息:“你这些无稽之言,无状之行,的确令我有些怀疑你是【无名者】。可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我确定你是姜望,我也确定刚刚我们已经杀死了无名者——所以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睿智的眼神里,此刻闪烁着太多复杂的情绪,甚至有些混乱。他是真的不太懂了。以至于他的认知都产生了冲突!   他看向陈开绪:“淮国公,姜望是很聪明的一个人,今日为何一再地钻牛角尖?会不会是被【无名者】影响了?您帮他看看。”   但陈开绪并没有动。   “让我捋捋……”左嚣的这种态度令苗汝泰愈发困惑,甚至有些焦躁不安,他拿手指着姜望:“你说你认定,观澜天字叁里的降身者,降身的都是之前已经死掉的存在。这的确在某种意义上符合天机美学。”   “但这就有个问题无法解释——”   “观澜客栈里的人,在正序的时空里,只死了四个。”他右手渐次竖起四根手指头:“陈开绪,蒋南鹏,苗汝泰,瞿守福。”   “可降身于此的人,却有五个。”   左手则慢慢数出五根手指头:“山海道主,【无名者】,淮国公,你姜望,还有我,诸葛义先。”   两只手并在一起,顿有明显的参差。   他如释重负:“你的观点在根本上就是矛盾的!”   “是啊!我也在想。”姜望看着他:“问题出在哪里呢?”   苗汝泰笑了笑:“我很想说,问题出在你的脑子里。但这次行动,我很承你的情。好了姜真君,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去再说。即便你还有困惑,我们也要先彻底钉死【无名者】再说,你容我回去,找出祂的名字,给你一个有始有终的交代,届时你或许就不再疑惑。”   “是啊。”姜望略略垂眸:“我想,届时这个世界上也没人疑惑了。”   苗汝泰看了看陈开绪,又看了看蒋南鹏,最后看回瞿守福:“你们真的,太奇怪了今天——你什么意思?”   “难道,你们所有人,全都是【无名者】?”   他一瞬间好像苍老了许多,但又强硬地抹掉了那些疲惫。   他在祭坛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局势如果坏成这样……我就这样战斗。以诸葛义先之名,我——”   “你还是,不要再以诸葛义先之名了。”姜望提着剑向他走。   “为什么?”苗汝泰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这时候有个声音响起来,但却不发生于房间里任何一个人之口。   “因为——”   嘭!   这局游戏开始时,姜望一早就关掉的那扇窗户,忽然在这时候推开。   大风大雨之中,鹰眼短须、趾高气昂的钟离炎,牵着一本正经、巫袍披身的诸葛祚,在恰好亮起的雷光中,大步走了进来。   小小的诸葛祚,仰起头来,显露一双渊深不测的眼睛,看向苗汝泰:“如果你是诸葛义先,那我……是谁呢?”   轰隆隆隆!!   窗外滚动许久的惊雷,终于炸进了屋内。 第一百一十七章有缘相见   “祚儿?钟离炎?”苗汝泰的吃惊,不像是装的:“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钟离炎咧了咧嘴:“你让我们来东海,却不知我们为何在此间,还敢说你是诸葛老——大人?”   他轻蔑一笑:“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假货!”   苗汝泰很认真地思考:“我创造你们和姜望的偶遇,请他出手用仙宫确名陨仙林里的战斗,逼出【无名者】的战斗痕迹。同时用你们的眼睛来观察这个地方,体会、感受,最终成为创造『超脱瓮』的基础,但你们——”   “因为你只是【无名者】捏出来的诸葛义先!”诸葛祚打断了他:“你拥有诸葛义先的力量,知晓诸葛义先的过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可以是诸葛义先。但你不是真正的他。”   “你知道诸葛义先做了什么,可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你能够知晓的,只是他已经表露出来的意图,可是他藏起来的心思,你一无所知。”   “你根本不理解,诸葛义先究竟下定了怎样的决心,究竟能够做出怎样的牺牲!”   “你更不会知道,我的诸葛祚,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   小小的诸葛祚,仰起头来:“从这一点来说……老夫或者也足堪自傲。”   他仰头的时候,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而苗汝泰的星巫假面,竟像瓷器剥落。与之一起剥掉的,还有苗汝泰的脸。   真正的诸葛义先站出来了,假的诸葛义先就不能够再存在。   在这具躯壳之下,有复杂的琥珀的颜色,以一种粘稠又鲜嫩的姿态流动。   恐怖的气息,就荡漾在其中。   诚如姜望所说,观澜天字叁里的降身者,降身的都是之前已经死掉的存在。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里,刚好死了四个人,进入这个房间来降身的,也是刚好四个人——   【无名者】、凰唯真、姜望、左嚣。   这才是天机无隙,顺理成章。   所以从一开始,诸葛义先就根本没有走进这个房间里来!   是【无名者】阻止了诸葛义先的降临。   在一步踏进东海的那个瞬间,【无名者】就已经知晓自己陷入瓮中。又或者比这更早,祂虽于千钧一发之际,找到了唯一的天机之隙,本心却也对此猜疑,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离开陨仙林的那一刻,祂果断做了四件事情,一是将设局的诸葛义先排除在外,二是混淆超脱瓮,抹掉所有人的身份,三是捏出了一个诸葛义先,四是引导确立了这局“确名”的游戏!   凰唯真以幻想成真的力量,复刻诸葛义先所观察到的细节,捏成一个个真人。   【无名者】则是以认知的力量,塑造了一个名为“诸葛义先”的灵魂。   这个人是真的认为自己是诸葛义先,且的确拥有诸葛义先的力量和知见,唯有如此,他作为诸葛义先的思考和言行,才不会被看出问题。   当苗汝泰认为自己是诸葛义先的降身,他当然会本能地把自己排除在外,而在这个天机混淆的超脱瓮里,寻找那个必然存在的【无名者】——他也必然会有一个错误的答案。   【无名者】的本尊同时藏在这个“诸葛义先”的壳下,进行一些微不可察的引导……和操纵。   引导主要是针对这个捏造的“诸葛义先”,以创造者的身份,给予小小的暗示,让“诸葛义先”思考的方向符合预期。   操纵则主要是针对林光明。   【无名者】知道都市王的秘密,知道现在的林光明,就是以前的林正仁,所以当然明白此人不敢在姜望面前确名。故而一步步进逼,堆积他的惶恐,摧毁他的心防,把他炮制成了“无名者“!   在“确名”的那个环节,祂以诸葛义先的名义,开口要直接杀掉最后剩下的三个人,实际上就是在等人阻止,通过击碎那些怀疑,来进一步加深这个房间里众人的“确信”。   就此一步步把林光明这个“无名者”逼出来。   这是排除了所有可能之后的最后一个可能,既有【无名者】的力量,也有【无名者】不敢确名的表现,理论上所有人都会相信这就是【无名者】才对!   在此基础上,诸葛义先时日无多的急切,诸葛义先夙愿将成的欢喜,都能够合理的解释。   除非从一开始,姜望就不相信这个苗汝泰,是真的诸葛义先。   但怎会如此呢?   祂是有欺骗凰唯真的自信,才以这种方式开启这局游戏,以逼杀【无名者】的局,作为自己脱身的天梯。   祂相信对祂刻骨铭心的左嚣也都不可能看出问题,因为祂捏出来的这个“诸葛义先”在各方面都可以等同诸葛义先。   而姜望虽然不至于不聪明,也绝不可企及左嚣的智慧。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苗汝泰体内的琥珀色,捏成了一张模糊的脸。祂明明没有清晰的眼睛,可姜望分明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注视。   真正的【无名者】,发出一种奇怪的、像是很多种情绪掺在一起的混淆的声音:“你为何能够从一开始就发现,这不是真正的诸葛义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任何人都能够在此刻的【无名者】身上,感到一种炙烈的求知欲。   祂如此迫急地想要了解一切。   比田安平懂得更多,也比田安平更有好奇心。   瞿守福体内不断穿梭的剑气,缓缓的平复下来。   姜望对这具身体的改造,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彻底完成。他斩向肉须怪物的每一缕剑丝,本身也都穿透了自己。   他原本像是一座嗡鸣的炼丹炉,现在是静止的山。   即将喷薄而静忍。   他很明白【无名者】想要什么答案。   【无名者】是一尊认知所有的伟大者,几乎所有的秘密,在祂眼中都不是秘密。   于今日此局中,祂唯一的视野盲区,是这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里的情景。因为此地涉及超脱因果,非亲见不能亲知。   在这一局开始时,姜望所降身的瞿守福,出现在窗前不远处——   这是唯一一个不符合姜望所观察到的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间现场痕迹的站位,其他每个人都待在他们曾出现过的地方,唯独瞿守福的位置不相同。   观澜天字叁里的一切,是凰唯真以幻想成真的力量来拟化,但细节是诸葛义先给予的!   所以说这个位置,本身就是一种隐约的暗示。   是来自诸葛义先的提醒。   彼时的他,透过这扇窗所看到的位置,恰好是彼刻他和大梁星神离开东海时,钟离炎和诸葛祚所站的位置。而大梁星神当时还特意对钟离炎说了句“在这里等着。不要随意走动。”   钟离炎和诸葛祚必然会作用于这个房间!   而在超脱瓮结成之后,这两个人还能有什么样的作用呢?   其实不难想像。   所以他走上前,看到了窗外的风雨雷霆,也仿佛在雷霆之中,看到了正序时空里,诸葛义先的照影!   他关上窗,表示他已经明白。   也是在为诸葛义先的布局来遮掩。   彼时他还并不确定,诸葛义先将要利用这一点来做什么。   直到苗汝泰站出来,自称诸葛义先,开始确名,开始宣布游戏规则,甚至还和田安平一样,好奇他为什么关窗,他才忽然明白了——   倘若诸葛义先没有入瓮呢?   【无名者】以为诸葛义先不会出现在此地,祂自认诸葛义先的行为,正是赤裸裸地暴露了自己!   这才是诸葛义先有意留下的那个“天机之隙”!   所以从一开始,姜望就怀疑苗汝泰的真实身份,他只是在一步步地确认,也是在等真正的诸葛义先掀开布局。   但在当前这一刻,姜望当然不会贴心地给【无名者】真相,恰恰他要进一步混淆【无名者】的认知。   所以他说道:“其实我一直在想,这一局超脱瓮,为何会有这样一场确名的游戏,这局游戏看起来非常简单,似乎只要找到【无名者】就好,好像杀死【无名者】是一件很容易就能达成的事情。实则一旦认错,【无名者】就永远逃脱。”   “我无法理解星巫设计的这一局,要在瓮中有如此复杂的体现,游戏的过程,反而利于【无名者】。”   “所以我认为这不是星巫的手笔。他所做的,或许暂止于送【无名者】入瓮中。”   他看着【无名者】琥珀色的脸,仿佛要从中看到某个真相:“而谁来主导这一切呢?那要看对谁有利,我想应该是【无名者】!”   他从结果倒推出一个过程来,总结出来的推理思路十分有力。   想着胜哥儿智珠在握的那种姿态,他最后稍稍眯了一下眼睛,淡然一笑:“你与其问我为何能一开始就发现你的问题,倒不如问自己——为何这样愚蠢!竟以为自己能够瞒得过我的眼睛吗?”   你对诸葛义先的认知不够准确,你对姜望的认知也是错误的!   对这种认知一切的超脱者来说,认知动摇会有非常严重的后果,甚至可能影响根本。   【无名者】有片刻的沉默。   但最后祂只是转了过去,看着诸葛义先所寄身的诸葛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流泪。”   祂有着淡淡的困惑:“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又为什么伤悲?”   祂不是不明白诸葛义先为什么流泪。   眼前的钟离炎是钟离炎,诸葛祚却是诸葛义先。   超脱瓮中的降身者,降身的都是之前已经死掉的存在。一切已经再明显不过。   祂不明白的是,为何要有这种无用的情绪——这是诸葛义先自己设的局,自己做的选择,却在这里流眼泪!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伤心给谁看呢?   “因为你超脱太久了,也遁世太久。”诸葛义先缓慢地说道:“你不明白有些事情即便痛苦,我们也不能放弃。有些选择虽然艰难,我们也必须去做。”   站在这里的,是诸葛祚的身体,诸葛义先的灵魂。   他脸上的两行泪,是诸葛祚的泪,也是诸葛义先的泪。   诸葛祚为他的爷爷哭泣。   诸葛义先为他的孙儿伤悲。   是的,诸葛祚已经死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死在他和钟离炎去观澜天字叁现场调查的那个时候,后来的行动,都是星神力量的支持和拟就。   这是他和诸葛义先的默契,也是这对爷孙惯来的猜测彼此意图的游戏。   在看到这个复杂房间的那一刻,诸葛祚就明白这是爷爷的最后一局,也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所以他默默地死去。   以此让诸葛义先降身这一局中。   “我大概明白了……情感绝大部分时候是思想的累赘,但也有极少数的时候,可以迸发超越思考的力量。”【无名者】以一种钻研学问的姿态,点了点头。   祂求知若渴,永远不停止思考:“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即便诸葛祚确切地死在了这间屋子里,即便他和你有各种意义上的因果联系,可这局超脱瓮所截取的时空中,他也还没有来得及出现。你怎么可以打破这种阻隔?”   在【无名者】临时构建的这局确名游戏里,最大的问题就是他“诸葛义先”的身份。   倘若诸葛义先能够降临这局超脱瓮中,【无名者】不会如此笃定地以这个身份站出来。这张最好的牌,反而是致命的刀。   正是祂亲手阻止了诸葛义先,并斩绝了这件事情的可能性,所以祂才会这么的意外。   不等诸葛义先回答,祂立即又道:“齐国支持了你?”   倘若祂此刻还在正常的时空秩序里,祂就会立即了解到,帮助诸葛义先完成降临的最后一步,从徘徊在窗外的照影,到真正推窗走进房间里来……是大齐博望侯给予的国势支持,大齐钦天监所调动的星辰之力。   东海乃齐国所实控。   大齐国势在此已经初步覆盖。   远在临淄的重玄胜,借用齐国的力量,通过诸葛祚所留下的这个通道。把诸葛义先送进这玄机莫测的超脱瓮中!   而诸葛祚本身的体魄,不足以承担这条通道的重压,所以这是钟离炎出现的意义——他或许别的都不算绝顶,抗揍耐耗的体魄,却是得到斗昭长期以来的认证。   在【无名者】踏进超脱瓮、驱逐诸葛义先之后,这一局已经开始,也拒绝外力干扰的可能。   本来单凭诸葛义先是挤不进来的,哪怕这是他所设计的局。单凭重玄胜或者阮泅,也更是绝无机会。   所以【无名者】也算不到!   祂既没有算到诸葛义先舍得让诸葛祚死,也算不到才十二岁的诸葛祚竟然可以领会这种层次的谋划,更没有算到完全与此局无关的齐国会掺和进来。   倘若诸葛义先和重玄胜之间有所谋划,【无名者】或者也能有所警觉。   恰恰他们事先并没有沟通。   甚至诸葛义先和重玄胜都没有见过面。   这是真正的默契,顶级智者之间无言的交流!   小小的诸葛祚,松开了被钟离炎牵着的手,这具由诸葛义先所控制的身体,在他所参与构建的超脱瓮中走:“你能想到齐国,是因为这间客栈所在的位置,刚好在齐国所辖的范围内。而并不是真正猜到了我的全盘谋划——看来即便是超脱者,也只是拥有超越想像的力量,并不存在超越想像的智慧。”   “你们所谓的智慧,也只是基于认知和眼界所表现出来的一种高度依赖信息的浅薄的思考。”【无名者】静静地看着他:“用你听得懂的话来说——你只有勾心斗角的小聪明,没有卓见万年的大智慧。”   诸葛义先慢慢地往前走,他的每一步,仿佛都契合著这间客房的铁则,很慢但很坚决:“尊敬的超脱者,我不曾抵达您的境界,我的确看不到一万年。我只知你死以后,我心能安。或因今日之局,楚国能有万年!”   【无名者】轻轻抬头:“很有趣。即便放眼历史长河,与你的碰撞,也是相当有趣的涟漪。”   “老东西。”蒋南鹏的脸这时候已经完全化去,变成了凰唯真的脸,神秀风流,皎质天生。   祂淡笑着道:“其实我挺想知道你卓见万年的大智慧是什么。”   “是指躲藏了无以计数的年月,直到被我这样的新晋超脱者揪出来,像屠狗一样宰杀吗?”   祂摇了摇头,笑着往前走:“但我现在没有兴趣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我的女儿见面。”   祂的长发轻轻扬起,双眸粲然有神光,整间客房四壁流转,光阴飞速变幻:“不好叫她再等两年。”   嘭!   【无名者】的身体,更是从后背被穿透。   左嚣的面貌在陈开绪身上完全体现,这代表他彻底改变了这具身体——本来在这个时候,苗汝泰也会变成完全的诸葛义先。在【无名者】的设计中,大家一起大功告成地往外走,同心欢笑,回归现世,宣告这一局的成功。   但现在只剩下一个复杂的琥珀色的人形。   外层的衣物,乃至皮肉骨血,尽都剥离。   左嚣是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给了祂一记掌刀。从祂的后背,穿出祂的前腹。   那乌光环转如铁质般的掌刀,滴落油质般的琥珀色液体,很快在地下聚集了一滩,瞧来很是噁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无名者】只是站定在那里。   祂像是一根巨大的蜡烛,不在意些许烛泪。也如江河,不被截流。   “你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祂有着奇怪的笑容:“你们联起手来杀死我,就像我们一杀死林光明一样?对了——”   祂转过头来,看向姜望:“你想知道林光明是谁吗?你想不想知道谁跟白骨降世身有关?我这里有许多你的秘密,也有许多你想知道的秘密——”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跟我交易。”   祂笑了笑:“今日你若全力杀我,你越想知道的秘密,就会藏得越深。比如我会帮助白骨降世身,藏得更隐秘,叫任何人都不可能再算到他。”   “您竟然这样在乎我的力量,我深感荣幸,这一路来所有的努力,总算不被归于无用。”姜望彬彬有礼,长剑横前:“感谢您确认我可以参与这一战,请允许我用您的鲜血,妆点剑身!”   【无名者】哑然失笑:“真是……一如我所知的顽固。”   左嚣的力量在祂体内咆哮。   但琥珀色的液体反而攀着他的手,向他蔓延。   他身上燃起赤红的烈焰,仿佛掀起一片海,焰海之中有一支支立起的旗帜的虚影。   可身形却是不得已地退却了!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无名者】无视了腹部的创口,忽然说道。   但说这句话的时候,祂却并不是对着姜望、左嚣、诸葛义先,或者凰唯真。   而是扭过头去,对着站在门边的……那尊石塑。   那是已经死掉的田安平。   在【无名者】的注视之下,这尊石塑发生清晰的裂响,继而产生裂隙,继而石粉簌簌而落。   田安平重新变得鲜活。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已经不是田安平。   眼中不是田安平惯有的迷惘、好奇或者癫狂,而是一种包容、悲悯,博大。   祂的双眸如天海!   祂平等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姜望在这个时候,才明白,他早先所感受到的天道深海的波澜,从何而来,那并不是幻觉,也不是【无名者】的遮掩。   而是来源于此尊,这个超脱瓮所涉及到的因果——那位暂且还不知名的超脱者!   这尊超脱者,曾经大概率是天人,或者至少也跟天人有关!   在天道深海里呆久了,就会成为天道之力无法消解的“石头”。   姜望曾经在天道深海中,看到过许多的黑影。   那些都是永沦于天道深海的石头,也是曾经的“天人”!   所以有眼前这样一尊石塑。   田安平冲击天人而死,是为祂开启了入局的门!   从这个角度来说,超脱瓮中的田安平,分明在此尊算中!   那么现世秩序里的田安平呢?   是否也是祂的桥梁?   祂是谁?   从孽海逃脱的无罪天人吗?   抑或是……   “地藏!”   田安平漫不经心地扯掉了手上的镣铐,身上气息一节节地暴涨,祂却非常平静。   祂的眼睛仿佛已经洞彻人心,祂体谅世人的蒙昧,亦予悲悯的解释:“你们可以称我为地藏。有缘相见,不胜欢喜!” 第一百一十八章涉过海啸一百年之海   名为“地藏”的超脱者,涉过海啸一百年的天道深海,降身田安平窥探天道失败所化的天人石,进入此局中。   这是天道深海遨游者姜望和欺天猕知本都远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直到这一刻,所有人才知晓祂的名字。   相较于诸葛义先入局的艰难,祂却来得悄无声息。   这不仅仅是因为祂的力量层次远胜于诸葛义先,也因为这局超脱瓮,本就是以祂的布局因果为基础建立!   是的,观澜天字叁虽有诸方之波折,其根由却是因祂而成就。   神侠入天京,鞭碎封禅井中月,在祂算中。   那位追求现世神格的幽冥邪神降世身,几番奔波几番苦,亦在祂算中。   祂虽超脱者,也不能无迹而寻,无法看穿一个真正的“人”,不能身在中央天牢,凭空知道白骨道胎究竟诞生在何处。但天道的恶意,却是能够被祂捕捉,祂只消予以推动,自有天意如刀!   冥冥之中的因果,会将这道胎送到祂面前来。等祂收取,顺便摘走【黄泉】。   祂既算“归来”,也算“未来”。   不止是要自由而已!   地藏说“有缘相见”,但恐怕不是谁都能承担这份因果。   凰唯真举手抬足,这“观澜天字叁”便时空流转,天机永隔,颇有“关门打狗”的意思在。但这样的手段,也无法阻止另外一位超脱者,在自己的因果线上新生。   更何况为时已晚。   地藏已临。   “我在这个蒋南鹏体内……找到这个东西。”   凰唯真探手穿进似虚似实的道躯内部,捏出个一寸见方的似虚似实的小门,举在手里,看向地藏:“这东西,跟你有关?”   祂自顾自地问:“这是一真道的玩意儿……你的真身在天京城?被镇压在某处?”   “你说你名地藏……释家之超脱?传哪一宗,持何等法?”   “狱中无岁月,人间已变迁。你出来得不是时机。枯荣院已灭,洗月庵才出,佛宗东西两圣地都画地为牢,少涉世事……呵呵。”   “你要跟【无名者】这般不敢露头的过街老鼠合作,【无名者】能够帮你什么呢?”   说到这儿,祂轻轻一扬手,笑了笑:“陪你一起被镇压?还是跟你一起被剿杀?”   凰唯真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地藏却微笑以对。   “啊呀呀,山海道主。不要这么快就把我当成敌人。”祂把那些以『孽』为名的镣铐,随意地扔在地上,听着哗哗哗的响,有几分清脆:“在【无名者】叫破我之前,我只打算做壁上观。即便是现在,我可也还没有答应祂。”   “你也可以做出决定了!”凰唯真很直接地道。   “我只是想告诉你,地藏。”   祂把玩着那扇小门,漫不经心:“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能够帮到你。无论你想从祂那里得到什么,都势必不能成行。因为祂是只可隐迹藏名的臭老鼠,我是幻想成真的凰唯真。”   凰唯真的声音十分轻巧,语气也淡然,仿佛与你闲谈风月。可风也是祂的,月也是祂的。“往我这边站,是天地同力,往祂那边走,是举世皆敌。”   祂所言及的只是一种假设,但命运仿佛在祂的言语下分流。   幻想似乎正是现实!   “哈哈哈。”但【无名者】也在笑:“你说的这些,确实谁都无法否认。的确无论祂想做什么,你凰唯真都能帮到祂。但今日你若被杀死在这里,我也可以是凰唯真。我可以是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我能够剥夺你的名字,剥走你的命运。你能够带给地藏的,也正是我能够带给地藏的。所以你的优势在哪里?”   祂用琥珀色的模糊的脸,转过来对着地藏:“而且我没有凰唯真的牵挂,不在意祂的理想,我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祂的一切,换而言之,我能够为你做到的,是祂远远不能及的。祂永远不能突破祂自己的下限,但我为你无所顾忌。”   “的确【无名者】藏头露尾,没有真相。的确支持【无名者】,有可能导致举世皆敌——但【无名者】今日就死了!不是么?是我们联手杀死了祂。”   “故事是这样发展的——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人,左嚣、姜望等等,不幸殁于对抗【无名者】的战争。而我凰唯真消灭【无名者】,独自走了出去。你地藏从未出现过。我的朋友,你不沾因果。”   “地藏,你永远走在光明的路上。”   “而我会给你不设限的帮助。”   【无名者】混淆万事的声音,仿佛滴落在人心深处:“我想世尊都不曾看到的风景,终将会被你抵达!”   地藏笑了笑。   作为田安平个人,是不太喜欢笑的。   但地藏掌控这张脸,却频繁地使用笑容。   只有在这样的笑容下,你才能够发现,田安平这个人的五官,其实是有些柔弱的。可平时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的疯狂和恐怖,也永远只能予祂以畏惧或敌意。   “你好像认识我。好像知道我想要什么。”地藏笑着说。   “当然,我有一些小小的猜测。你体现的信息虽不多,却也叫我非常靠近真相。如凰唯真那样的妄加揣测,于你这样的存在,实在轻慢和浅薄。”【无名者】的声音混淆了万事,而有万般的从容:“我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的确在所有人之上。这也是我能够帮到你的本钱。”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地藏都应该与祂合作。这并不出于朴素的信任,也无关于什么交情或往事,而是最纯粹的利益的取舍。   岁月万古变迁,唯利益根本永恒。   祂能做的比任何人都多,甚至可以牺牲凰唯真的身份,毕竟祂可以再次躲起来。而凰唯真却不能把“凰唯真”这三个字轻掷。   该怎么选,一目了然。   这是祂从头到尾并不真正慌张的重要原因。也是祂点破地藏,邀请祂入场的根本。   而一尊全新加入的超脱者,无论怎样受限,也都是决定性的力量。   岂不见祂们几尊超脱者对话时,嚣狂如左嚣,天才如姜望,智慧如诸葛义先,也都只能保持沉默?   因为他们并不改变结果!   超脱之下,所有谋算机巧都是无用。   诸葛义先能够把这一局推到这种程度,已经是穷极想像,远迈诸世。是旷古绝今的衍道表现。   从前不曾有人算超脱,往后也很难再复刻。   但就到此为止。   就如长河龙君敖舒意一朝腾身,直接绞碎了中古天路,崩溃了中央帝国的靖海雄图。一尊超脱者的降临,足够将结局改写一千遍一万遍。   “你说得很不错!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绝你的邀请。”地藏说。   祂探出一只手来,拈花而笑。   这个笑容是如此的慈悲温暖,一扫东海春雨的阴晦,给这个杀机四伏的房间,带来无穷无尽的生气。   【无名者】改造苗汝泰所成的琥珀色的肉身,竟然不自觉地外鼓,鼓出一个个丑陋的脓包。   在地藏的笑容里,其中一个脓包就这样炸开了,流出污浊的脓液。而后一支黑色的曼陀罗花,就这样钻破皮肤,在脓液的滋养下,开在祂的肩头。   而后是第二支,第三支……   恶土开花艳如斯,人间有恨知何年。   地藏竟然直接对【无名者】出手了!而以彼尊道躯为花肥,开出自己的禅意曼陀罗!   “唯一可惜的是——”地藏笑着道:“我跟诸葛义先早一步谈成了合作。出家人,不好言而无信。”   他们谈成了合作?   在什么时候?   明明地藏出现之后,二者都未有言语!   这一下变化出人意料。   尊身如嶽,而花开满山。   【无名者】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左嚣都还在想要如何抵抗这新入局的超脱者。   但见闻仙剑的霜光,已经在那琥珀色的道身里游荡。如惊电、似游龙,赴山海,问神穹,仿佛要将浑浊的都剖分,让混淆的都清楚。   姜望几与【无名者】贴身,而将剑送进了祂的胸膛!   他并不清楚地藏和诸葛义先有什么交流,可这并不妨碍黑色曼陀罗花开之时,他送上他蓄势已久的剑!   他的眼睛看着【无名者】的眼睛——【无名者】并没有具体的眼睛显现,但向姜望投来的每一道目光,都有姜望的目光回涌。   剑光聚而成洪流,在琥珀色的仿佛无垠的道躯里,如长河奔腾。   又有金色、赤色、白色的桥梁,如长河九镇般横跨,来自烈山人皇的封印术遗意,用以镇压这具道身内部的裂隙。镇压不是为了修补,而是为了阻止这些裂隙弥合。   “你做了,最蠢的选择!”   【无名者】仰起头来,琥珀色的脸,如岩浆般荡漾,而发出这样的声音:“你——唔!”   一杆烈焰熊熊的旗帜,斜着插进了祂的喉咙。   左嚣手握旗杆从天而降,如插秧一般,完成了这一杆。   这一生的怨望,结成了最炙烈的心火,随着这杆赤撄战旗,在【无名者】的道躯上燃烧。   楚之名帅也!一生胜场无数,两证绝巅,而一败超脱。   此时雄心焚火,好一似狂风过天野,烈焰烧荒草!   【无名者】的道身一霎如此混杂,黑花满山、赤焰寻林,剑气呼啸、旌旗招摇,身内身外都是战场。   这场围猎超脱之战一瞬间就演至高潮。   诸葛义先却只是绕着那方布满灵纹的祭坛缓行,认真察看此坛的一切细节。   他没有超脱的眼界,却有一双把握所有细节的眼睛。他不是在繁如烟海的灵纹变化里找真相,他是把繁如烟海的灵纹变化全记住,再一个个去探寻。   他以诸葛祚之死,降身于此,还没来得及改造身体,也不舍得改造,能够发挥的力量相当有限。   相较于此时武力上能够对【无名者】造成的伤害,他更在意【无名者】还有什么后手。   至于地藏……   若说他跟地藏有什么合作,应当是开始于超脱瓮制成之前。   这本是他和地藏心照不宣的事情。   彼时他还不知对方叫“地藏”。   借用不知名超脱的因果来构建超脱瓮,如诸葛义先这样世事洞明的人,自然早就付了酬劳——   在姜望深入田安平潜意识海观察的时候,他叫走了姜望,并请求姜望全力以赴,由此让田安平获得了安全的空间。   而田安平体内,恰恰藏着将神侠送到天京城的妄真之门!   事实上在这一局中,满足两个条件就已经足够——云顶仙宫和如意仙宫出现在陨仙林,姜望本人参战。   前一个条件是保证确名陨仙林战场,后一个条件是以此达成同重玄胜的默契。   姜望虽然是当世绝巅,但在这场涉及超脱的战争中,其本人的武力,并不占据绝对作用。   诸葛义先当然不可能算到地藏的布局细节,彼时他连地藏的名字都不知道,是地藏主动向他释放了邀请。   在他筹算“观澜天字叁”而无所获,认定有超脱因果存在的时候,田安平恰好跃升绝巅,牵动了天机!   他由此明白,田安平是地藏布局的关键点。   也由此看到了静坐在田安平潜意识海里的姜望。   而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份邀请,提前支付了酬劳。   严格来说,这份交易已经完成。   可地藏现在说的是“合作”!   祂拒绝了【无名者】的合作,那么楚国应该给一份新的邀约。   祂已经主动出手,楚国必然要有相应的回报。   诸葛义先必须要考量,这份回报是不是楚国能够承担。   地藏的心,比天海更难测。   祂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阿炎。”诸葛义先叫停了跃跃欲试的钟离炎:“过来斩碎这座祭坛。”   钟离大爷毕竟是个顾全大局的,暂止了剑割超脱颅的冲动,跃身而来,举剑便下斩。南岳重剑如山倾,斩在灵纹祭坛上,两相对抗,光芒激荡。   同样是在此刻,凰唯真的手掌,已经覆在【无名者】的面上。   在两尊超脱者两位绝巅的围攻下,又陷在超脱瓮中,处处都设限,强如【无名者】,也没有太多挣扎的余地,道身一瞬间就炸开!   那琥珀色的流液,在空中四散。或而成鸟,或而为熊,或而猿跃,或而虎啸……   却是这具道身的每一份细碎,都被凰唯真打成了山海异兽,以此为永远的杀戮,使之永不能回归。   这些琥珀色的碎躯所化的异兽,又在下一刻,凝固成石头。   灵纹祭坛也恰于此时,碎成一地的石,当啷啷阵阵地响。   两方碎石各相坠,如在呼应彼此。   地藏却一抬手,任祭坛之碎石下坠,令【无名者】道躯兽状之石上浮。   一朵黑色的曼陀罗花,充满禅意地开在祂的肩头。   祂便如此悲悯地笑着:“祂将遗于天海,为天海所永沦!从此世间无因果,众生康宁。”   这就是祂涉天海而来,索要的报酬! 第一百一十九章所谓注定,我意已定   数以千计的异兽石像,虚悬在空中。   或张翅欲飞,或呲牙欲扑。   然而那些石像本该凝固的眼睛,都有灵动之态,都显慈悲之意。   将地藏拱卫其间,如在礼佛!   这些东西是一尊超脱者倾力改造降身的道躯碎片,是凰唯真捏换成的山海异兽,也是地藏以天道将之同化的天海顽石。   是姜望遨游天道深海时,避之不及的那些石头!   这究竟是一尊怎样的存在?仿佛把天海掬在掌心!无罪天人若得自由,在天道深海里能有如此表现吗?   姜望提剑站在左嚣旁边,像老帅身边忠心耿耿的亲卫,熊熊燃烧的焰旗,辉耀着他们参差的心情   “这下总是真的……结束了吧?”目睹这一切的徐三忍不住喃语。   地藏扭过头,看他一眼:“你相信吗?”   徐三被这眼神惊得几乎跳起,但想到凰唯真所说的“一真道”、“天京城”、“被镇压”,这些零碎的词句,令他作为一个景国人,不能退缩。   他站定了,并不掩饰自己的紧张和警惕:“什么意思?”   “你若相信了,祂就能遁隐。甚至听到这个故事的人越多,相信祂已经死掉的人越多,祂就越不能够被捕捉。【无名者】死掉了,无名的祂却仍然存在于历史中,不被人认知。”地藏面带微笑:“所以你最好不要信。也不要向外传递你错误的认知。”   “这都杀不死祂?”钟离大爷不相信,他主要是不相信这个地藏,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么会抢风头:“你把祂叫出来,我再砍两剑。”   “倘若【无名者】这么容易就被杀死。那我们合作的意义何在?”礼佛的异兽石像参差成林,地藏在石林中微笑:“我必然是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方能拿到不可不付的报酬。”   祂看向诸葛义先:“我说得对么?”   在场最强的楚人自然是凰唯真,也只有凰唯真跟名为“地藏”的祂,站在同一个层次里。   但真正代表楚国做出决定的,只能是诸葛义先。   而这并不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所以那半蹲在祭坛碎石堆里的诸葛义先,只是抬起头来,真切地道:“诚如斯言!”   倘若【无名者】可以就这样死在超脱瓮中,那么地藏出现的意义并不存在。   祂只要不出面干扰,【无名者】就是死局。   如何能以“不干扰”作为条件,索要如此高额的报酬呢?   【无名者】的确没有真正死去。   或者说祂正是想以今日之死来逃名。   从陨仙林逃到东海,入瓮的第一时间做局,为自己制造遁世的机会,但被诸葛义先这个身份揭破,最后死在两尊超脱者的联手之下……这是个有说服力的结局。   但并没有逃过地藏的眼睛。   在祭坛碎石堆里反覆翻捡的诸葛义先,也并不相信。   姜望只是提着他的剑,左嚣只是握着他的旗,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相当一致,无非是继续战斗,一直战斗到【无名者】真正死去。   地藏的视线在四周的异兽石像上缓缓移动:“你是自己出来,还是等我抓你?”   那些虚悬于地藏身周的异兽石像,其中有一座黑色之犬、尾分三叉,约有丈二之长,于此刻忽然张口:“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选。”   地藏正看着祂,有一种怜悯的笑:“你总是要问为什么。就算你已经这么强大。”   而禅意的目光仿佛点燃了生机,黑色曼陀罗花,在这石兽的关节处生长,仿如岩隙之草,异常的坚韧顽强。   “我就不会问,你为什么这样选。为何甘为石兽,缄藏在我身边。又是怎么做到的这一点。”   “你看,我都不知道。但我不关心。”   “因为我不恐惧。”   “你怎么这样害怕呢?”   观澜天字叁仿佛成为净土,地藏似乎荧有佛光,祂如此宽容地看着这头祸斗石兽,仿佛看到漫长时空里,那个看起来无比强大却永恒孤独的灵魂:“【无名者】?”   本来【无名者】混于天道顽石,坠落天道深海,亦是脱出这一局去。   将来在天道深海中,必然还有一场战争。   【无名者】再强,也不该有在天道深海里与地藏厮杀的自信,那几乎是地藏的主场佛国。   就像猕知本沉眠之时,姜望在天道深海里傲视诸界绝巅。   所以【无名者】一定是知道什么,甚至是在等待什么!   才敢于做这样一个选择,留下这样一条路径。   等一个地藏无比衰弱的时刻,来一场天道深海里的夺名。   祂为何会有这样的认定?为何会相信有这样的时机?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很难不对此警惕,很难不生疑。   而地藏并不在乎。   祂只是看到危险,提前引爆危险。一切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我害怕?”   “我恐惧?”   尽管关节处都在生长黑色的曼陀罗花,摇曳在众人的视野中。【无名者】却似乎并没有看到,完全不予理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祂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笑得整个石躯都在抖,甚至那犬状的兽眸里,滴落琥珀色的眼泪:“捧你几句,你还真当自己是世尊!”   “你看。”地藏始终微笑:“你什么都知道,所以你选择的异兽形象格外恶劣。”   “所以你的言语亦是恶意满满,包括故意在我面前提世尊——”   “这实在是虚弱的表现。”   对于【无名者】的挑衅,地藏的声音反而更宽容,就像是怜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而祂面对的分明是一尊强大得不可被世人认知的超脱者,是一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   这种极致的反差,令人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强大。   徐三只是站在角落旁观,都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仿佛自己被一层层剥开,最后只剩孱弱的灵魂,被困锁在笼中。   而地藏慈悲地笑。   谁能想到呢?属于田安平的那张脸,有一日竟能如此慈祥。   祂继续说话,身上有德的光辉,就像对大千世界布道,救苦救难,抚慰众生:“可这种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就连姜望,也不会因此损伤斗志。你只会让他的剑更锐利。”   “你也只会让我,更坚定我的道路。”   “为何你超脱于无上,却只能在阴影里潜行?”   “不是你选择了这条道路,是你只配拥有这样的路径。”   “【无名者】,你希望我这样称呼你吗?”   “你一再标榜认知。一再展示渊博。你也的确有最丰富的记忆,用认知填满了你的思想——你的脑海更胜于学海,你的灵台更胜于章华台,你的确拥有接近全知的力量,但这种力量真的被你掌控吗?”   “是你认知这个世界,还是你被认知所俘虏?”   “你是否真正拥有它们?”   “你这个强大的可怜虫……”   “水族万曈也近于全知,凡有水处皆知也,但祂身镇永黯漩涡,托举族群跃升,德望千载。牧国的大祭司也有【天知】,如今广闻道德,善尽神明,前方尽为坦途。”   “他们都没有成就超脱,甚至万曈都不幸死去了。但若是正常前行,都比你光明,也一定比你强大。可你想过没有呢?他们的积累,都远不如你。”   地藏缓慢言说着世间的真理,祂的一字一句,都是不会再改变的箴言:“这是因为,他们走在真正光明的路径。”   徐三都几乎要顶礼膜拜了!   只觉得每一个字都说到他的心里,令他心悦诚服。   钟离炎也早就拄重剑于身前,表现出了足够的庄重。脸上的表情,早就从“不妨听听这老小子放什么屁”,转为“好像有点道理”,正在向“恨不早识大法师!”演变。   左嚣握旗不语,姜望提剑待发。   而诸葛义先,只是静静地蹲在碎石堆中。   这一字一句都非是为他们而言语,但仅仅是言语的涟漪,也使得他们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也需要他们全力去抵抗。   现世范围内的力量,在超脱者面前根本没有意义。所以它甚至无关于力量,只叩问每个人的内心。   祸斗石兽的身上,已经长满黑色的曼陀罗之花,像是给它披了一身神秘花袍。   那乌黑的犬面,竟也显得慈眉善目,眸光非常的柔软。   祂就这样眼神轻柔但咬牙切齿地道:“你说到了关键!他们都还没有成就超脱。这正是他们与我的差距所在。他们岂能真正了解这个世界?”   被地藏言语正面影响的【无名者】,似乎已经陷入将被度化的边缘,只是还在顽强地自我挣扎。   就连钟离炎都看得出来,度化只是时间问题。   地藏在这个时候,却是五指一张,轻轻放手。仿佛放开了一片凋落的花瓣。   祂面上含笑:“我试图度化你,而你的抗拒并未体现真正力量——你竟愿意被我度化。莫非度化你之后,我才会迎来真正的考验?”   “哈哈哈哈哈。”【无名者】也在笑:“你也技止于此吗?”   “装什么渡世佛陀,演什么四大皆空!”   “你也在恐惧,你也在害怕。你害怕我!我放开自己让你度化,你都不敢叫我皈依。你的净土太小,庙门太窄,金身禅宗还是太逼仄,未够本尊伸手脚!”   大笑间,祸斗石兽身上的黑色曼陀罗花,慢慢失去了实体,变得虚幻,一支支如利剑般坠落,就这样扎在地上,竟如一片幽黑的碑林。   弥漫在屋子里的佛光,似乎被阴影吞噬了。   “阴森怖惧,如是人间!”   地藏叹息一声:“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局超脱瓮吗?”   “并不是他们真的确信这一局能够杀死你。”   “而是因为你躲藏了太多年,窥探了太多隐秘,反而失去了面对未知的勇气。”   “你躲在罅隙里窥视人间,害怕一切不在你掌控中的事情。”   “对于未知有莫大的恐惧!”   “他们正是要用这一只超脱瓮,看清你,然后真正捕捉你。”   “诸葛义先的确没有超脱者的眼界,但他很了解人性。”   “洞彻了人性,也在某种意义上洞察了你。”   祂看着【无名者】:“你大概没有办法很快接受——但你知道这就是真相所在。你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失败。而这一切,早在你踏上这条道路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祂所有的问题都是问题,所有的问题也都是答案。   就算你懂得世间万事,知晓所有隐秘,祂也看到你的内心,你对祂没有秘密。   从未有这样一刻,【无名者】几乎觉得自己是透明的。   那眸光并不锋利,可祂却被切割。   祸斗石兽有分明的战栗,但又龇牙咧嘴,强作凶恶:“相信命中注定,不会是真正的强者。如果一切都已经注定,你我都不会走到今天。地藏!不要装作你什么都明白,我了解你,远胜过你了解我!”   “如果你真的足够了解我,你就应该明白。”地藏悲悯地微笑:“我说的注定,不是命中注定,而是——我意已定。”   祂平静地探出手来,探向祸斗石兽,像是捕捉一只跳脱的飞虫。祂根本不视【无名者】为真正的敌人,宽容对待祂的一切反抗,视之为一种“顽皮”。   没有比这更高上的姿态了。   【无名者】也理所当然地愤怒起来:“这是诸葛义先布的局,凰唯真开启的战争,你这个可怜的囚徒!却唱起了主角戏!”   漆黑的花枝碑林,在房间里近乎无限地蔓延。归属于【无名者】的力量,和地藏做着最直接的对抗。   那黑色的曼陀罗花,一霎枯萎,一霎灿烂,一霎生机勃勃,一霎又成石枝。   整个房间也忽明忽暗,忽然天花乱坠,忽然地涌黑水。   祂们彼此动摇根本,互相改变认知!   到了这个阶段,绝巅都很难插得进手来,姜望正要伸手去拦左爷爷,耐心等待机会,却是已经被左嚣扯着后领往后撤。   更有一道道旗帜,竖在身前。进可为桥梁,退则为屏障。   徐三反手撑着门墙,可手却陷了进去!瞬间血肉剥落见白骨。他猛地一跃而起,不发一声,艰难地在空中独飞。   那边钟离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仗着皮糙肉厚,一时还能蹲在剑柄上,死死地盯着那祸斗石兽。   仅仅是两尊超脱者战斗的余波,还是超脱瓮限制下的战斗余波,就足以叫诸方退避。   唯独凰唯真衣袂飘飘,在碑林中走。把深夜墓园的阴森,走出了花前月下的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姜望忽而心有所动。   潜意识海,掀起涟漪。   他略略沉念,在一望无际的海面,看到一片辉煌的照影。   一道灿金辉煌的身影,如烈日悬照。   而在真实的烈日和海面的照影之中,有一座黑白两色的石桥,正在缓缓浮现——   三途桥!   斗昭于今已绝巅!   这一步实在突然,但斗昭绝巅也理所当然。   且他在绝巅的第一时间,就通过阴阳道途,传来他的意念——   “开门!!!”   三途桥连接的是阴阳两极,在理论上来说,能够贯通所有,无视任何阻隔。唯独限制此桥的,只有阴阳两极的力量。   这一局超脱瓮,原本天机不透。   可姜望在瓮中。   此刻斗昭也已经抵达超凡世界的绝顶高处,拥有现世极限的力量,阴阳两端已经平衡。相对于执掌阴面的斗昭,行于人间的姜望,本身即是一扇门! 第一百二十章三途桥上   斗昭和姜望是在祸水深处的五德世界里,直面阴阳二贤的残意、完成考验,由此获得的阴阳家传承,这份传承是如此正统,说他们两个能代表当代阴阳家,是毫无问题。   此般传承后来在陨仙林里得到补充。   斗昭死而后生,姜望三途度人。   昔年诸圣时代的两位贤者,补完了阴阳学说的郑韶与赵繁露,都是衍道绝巅的修为,甚至因为贡献和力量,被称为“阴阳小圣”。   但今天的斗昭和姜望,也已经迎头赶上。   今天的他们,并不完全和阴阳二贤相同。   执掌鬼身阴面的斗昭,拥有的是白日梦真的骄烈力量,谓之执阴而握阳。   执掌人身阳面的姜望,拥有的是潜意识海的隐秘力量,谓之执阳而握阴。   他们自身即有阴阳,而又彼此相照。   甚至彼辈二贤系以命途的阴阳家传承,从来不是他们的根本,只是他们修行长旅中,其中一条路径,一种支撑。   他们必将超越阴阳二贤而存在,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   当今这个时代,是古往今来最璀璨最辉煌的时代,短短四千年,人族已经有三尊超脱者诞生!   有史以来最年轻洞真、古今最强真人、历史最年轻衍道……一切历史都在被颠覆、一切记录都在被革新,而名为“姜望”、“斗昭”的这两个,嵌名在当代最耀眼的名字之列。   今必胜昔。   三途桥铺开的这个瞬间,潜意识的深海,映照着白日梦的骄阳。   姜望青衫挂剑,站在这黑白之桥的此岸,有一种本能的警觉:“你如何知晓的此战,又怎知我在此?”   说起来的确是有问题。   凰唯真逐杀【无名者】,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人们几乎都已经习惯。   习惯了陨仙林里的变幻莫测,习惯这样一场并不影响人间的战斗发生,习惯这一战迟迟没有结果。   诸葛义先的谋局,更是不可与人言。   唯独是在终局开始的时候,触碰已有的布置,开启一场机缘巧合,心有灵犀的猎旅。   还在诸界砥砺自我、以求绝巅一步的斗昭,本不该在这场谋划中。   因为一尊绝巅的战力在此战并非关键,也因为楚国理应对斗昭有更高的期待。   但陨仙林里波澜一起,斗昭还是及时收到了消息。   他不仅知晓涉及超脱的战斗正在发生,还知晓姜望也参与此战。   故而一步绝巅,万里叩门。   【斗战】即是他的道路,他绝无可能在这种战争里退缩。   可他本不该这么及时地知道这一局!不应该这样快速地寻根觅底,干涉至此间。   红底金边的武服,在烈阳中渐显轮廓。   斗昭的声音,比日光更骄烈:“事有反常必为妖,既然你觉得我不该知晓,而我又确实知晓了……说明我已在局中!”   “死生之地,有进无退。”   “深陷重围,唯杀透可也——开门!!”   “姜望今在此,斗昭不可退。”   “大楚国运之战,焉能寄托外人!”   “若是陷阱,让我深陷。若是死局,许我亲临!!!”   这人中了陷阱,第一个念头不是懊悔,不是惊退,而是把陷阱杀穿。   姜望也实在是没什么可以再说。   认识这么久,他太了解斗昭的性格,这家伙要做的事情,没人能够拦得住。   “那就看看——”   他正要在潜意识海里呼应白日,那边诸葛义先忽然抬头看来!   在超脱瓮中,超脱者的厮杀正在继续,瓮中的一切都在颠覆和改变。诸葛义先身边的那些祭坛碎石块,不知何时摆成了一张复杂的星云阵图。此刻悬身而起,将他环绕。   为他留出一角稳定的时空。   “不要让斗昭来!”诸葛义先开口喊道。   这声音在出口的瞬间就湮灭了,却也被姜望及时捕捉。   只是……为什么?   他与斗昭之间的沟通,通过三途桥发生,是潜意识海和白日梦的呼应,外人绝不能察——除非剖开其心,显微其意。   纵然诸葛义先实力超绝,也不能够做到这一点。   诸葛义先为什么知道斗昭正在叩门,又为何出声阻止?他算到了什么?   姜望一时间不能想得明白,但他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听谁的意见。斗昭勇气可嘉,然而诸葛义先智慧通神。   “看看我们怎样结束这一战罢!”他对斗昭说。   直接一脚踩下。   轰隆隆!   三途桥居中而断。   沟通阴阳的桥梁,裂开了现实与梦境。   梦境正在撕裂,潜意识海也在崩塌。   黑白两色的碎石,一时横飞在天海之间。   但见其中一块黑色的碎石,倏而弹起,变成了尾生三叉的黑犬!   顷刻石质就抹去,皮毛如水缎一般。   山海境中曾相见,有过一段跨越物种、没有言语交流但十分真挚的友谊,但三叉死得彻底。而今之显,却只能是那位【无名者】。   凰唯真不会也没有必要再创造一个三叉。只有【无名者】,有这样的恶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无名者】竟然出现在自己的潜意识海里!   姜望瞬间想到了因果——无论是以什么方式,通过什么手段实现,斗昭证道绝巅、万里叩门的这一步,必然是出自【无名者】的设计。   祂引导斗昭铺开的三途桥,正是祂离开超脱瓮的路径。   【无名者】的逃生之路,在他姜望的潜意识海中!   竟还有此路!   都已经结成天机不透的超脱瓮,就连设局者诸葛义先自己入局,都需要做出巨大牺牲。   【无名者】却还能创造新的可能。   真是关不住的超脱者,想不到的逃生路,杀不死的绝巅之上!   这条逃生的道路,注定外人难以插手。因为发生在姜望的潜意识深海,甚至可能身外之人都没来得及察觉,就已经结束。   身外一息,识海万念。   轰隆隆隆!   整座潜意识海,一霎波涛汹涌,惊起狂澜。   姜望毫不犹豫地拔剑而起,立在浪潮之巅,席卷整个潜意识海的力量,向那三叉外形的【无名者】杀去。   无论面对谁,他都不会失去战斗的勇气。   而这里是他的潜意识海!   该退避的是对手!   “有趣!知道是我,还敢动手。勇气可嘉,头脑可哀!”【无名者】蓦然回身,一爪按下如天倾。   这犬爪瞧来实在没什么杀伤力,但听觉被它占有,视觉被它侵夺。   不是针对某一点,也不是为了破解某一招。   这一爪面对的是所有。   “所有”的意思,是视线所及,意之所在,一切的一切——   一爪按下,洪峰尽溃,海低三千丈!   近古赵繁露,也曾留贤名。与郑韶合为“小圣”,联起手来,能够挡得真正圣人几合!   圣者,超越绝巅而在超脱下,只可以“圣”名之。   今日之姜望,承赵繁露之道统,以人族第一天骄的人身阳面,执阳而握阴,真正能够把握潜意识海的汹涌,甚至于能够走进田安平这等洞真修士的潜意识海,而不为其所知。   他在自己的潜意识海里,毫无疑问是最强的自己。   能够抵达想像的极限,诸相皆我,我即是天。   可也根本扛不住这轻轻的一按。诸般道法无穷剑术,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此身便随着整座潜意识海一起下沉!   好在三途桥提前断了……他心里正这么想。   却见得天穹旭光耀,海上波涛起。   天海间飞舞的无数石桥碎片,忽然间就聚拢在一处。   那已经崩溃的黑白之桥,飞速地开始聚合。   从中间断开的三途桥,本已分裂在两界的两端,但这一刻又向彼此靠拢。阴阳两极的力量,如此不顾一切地呼应。   白日梦真!   这失传数万年的阴阳家传承,【无名者】竟然也掌握!   正因为有这样的手段,再加上冠绝现世的知见,祂才能成功复刻诸葛义先,轻易摆出确名局,又匿为天道顽石,敢于在地藏身周瞒天过海。   祂究竟是谁?   那位传道于斗昭的阴阳小圣郑韶?   如此似乎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斗昭会成为祂计划的其中一步。以【无名者】的层次,若在那时候留了手段,斗昭基本不可能察觉,更别说抵抗。   难道在祸水中的那一次,【无名者】就已经谋划了今日之局?   但祸水那里,既有孽海三凶,又有红尘之门,【无名者】隐匿的功夫再强,又如何能瞒过那么多位超脱者的注视,完成布局还继续隐名呢?   姜望心中铺开许多种可能,他亦在不断地观想,要如何应对这一幕,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   好在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三途桥聚拢的同时,忽然便有一尊金身佛陀,缘因而来,临于海上,使得佛光遍照。   又有一张山海画卷,托举着衣袂飘飘的凰唯真,令得海浪翻卷,各成异兽,生机盎然。   佛说因缘果报,有时不得不信。往常都是姜望随意进出旁人的潜意识海,今日他自己的潜意识海,却也似本不设防,任人来去。   三尊超脱者往来如入无人之境,也没谁跟他打个商量。   当然,地藏和凰唯真的到来,正是他所期许。   他着实是没有同【无名者】对抗的手段,空有长剑之利,斗战之勇,却是碰不着对手的衣角。   此刻两尊同来,他虽一个照面就被压下了,也即刻鼓剑而起。并以声闻示警,涤荡天海:“祂想通过三途桥离开!”   佛陀金身一手指天,口颂洪钟,只道:“阴阳两隔,人鬼殊途!”   那已经靠近正要相连的两截断桥,倏而一错,就此各道而驰!明明彼此吸引,不断加速,可距离却越来越远。像两条永远不能相交的线,在无垠的时间和广阔的空间里都错过。   此中因果不能及,世事蹉跎宁忘我。   因缘不系,永世离分!   凰唯真则是往前一探掌,轻如摘花,柔似拂发。祂站在漂浮的山海画卷之上,并没有其它的动作,可只是一探掌,便揪住了祸斗石兽的脖颈。   凡是猫狗之属,一旦被揪住脖颈,提溜起来,便不得动弹,只能任人施为。   凰唯真探手擒拿,着实有几分羞辱意味,却也实实在在地催动了伟力,要改变【无名者】的存在,将祂真正变成一只山海异兽,一头似犬的祸斗!   以此剥夺祂的超脱力量,予祂以永世的限制。   “白日梦真终为梦,幻想成真方是真!”   但就在这只手捏住祸斗脖颈的瞬间,那柔软的皮毛,忽而变回了石质。通体黝黑的石兽,一时灵性全无,生机尽灭。   凰唯真掌中稍一用力,石兽变成了石粉。   而在断桥的另一边,地藏亲手隔断的阴阳彼界,有一块白色的断桥碎块腾卷而起,重新化为尾有三叉的祸斗之形,只是通体为雪白。   这一刻黑白颠倒,因果错位,阴阳易界!   论及阴阳家的手段,【无名者】已经不止是熟稔,而是远胜姜望,碾压斗昭,可以说世无其匹。   连地藏的因果殊途都跨越,凰唯真的拟兽定异都跳出。   姜望和斗昭之间结成的三途桥,完全成为祂掌中的宝具,由祂任意拿捏。   断桥未续,身已跨海。   真是无上的手段!   “再会……再会。”   终于完成这场惊天动地、旷古绝今的逃脱,【无名者】只是如此说。   没有愤怒,没有恨怨,也不见欢喜。   祂体现出超越所有的平静,展现真正和地藏对话的层次。   那雪白色的祸斗凌空一跃,已经扑至天穹骄阳之前。骄狂炙烈的斗昭,将将一刀斩出,就被祸斗一扑而落,连通那烈日一起,扑在爪下,一瞬已挪空。   轰隆隆隆!   三途桥在这个时候才完全地断裂。   “且慢!”   地藏在这个时候又动手:“缘分未远,不必辞行!”   那具佛陀金身,平伸祂的手掌,就这样铺落下来,竟然强行横在两世之间,要把姜望的潜意识海,和斗昭的白日梦,再次重连。   祂当然并没有阴阳家的手段,这是纯粹以佛门大神通跨越两界,以因果之线缝合阴阳,强行捏合已经断裂的那一切。   “身为石桥心为筏,苦海无边禅是涯!”   “施主!且回头!”   眼看着地藏已经铺掌为桥。   耳听得地藏的梵音,仿佛要再次更改结局。   那梵音之中,忽有波涛汹涌哗哗的响。   一霎天为海,倏而岸在天。   无边无际的海,笼罩了此间所有,一瞬间将两尊超脱者全部席卷。   海浪无边中,只有地藏幽幽的叹——“奈何?”   这并不是姜望的潜意识海!   而是【无名者】的潜意识海!   祂不仅精通白日梦真,也执掌潜意识海!   且一体两面,皆在念中。   战场在悄无声息间已经被替换!   很多个回合里,凰唯真和地藏都战斗在【无名者】的潜意识海中!   如今海浪呼啸,一卷为空。   三途桥上醒为梦! 第一百二十一章岂曰算无遗策,不过十分心血   哗啦啦,哗啦啦。   钟离炎好像听到了两种海浪声。   一种在窗外,呼啸在来时路,相当遥远。   还有一种,在耳识更远的地方。   他起先以为只是幻听。他总记得他和诸葛祚还在东海踏波,他牵着这个一本正经的小破孩,斗智斗勇,在争谁才是这支队伍真正的带头人。   咆哮万里的海风,耸峙如山的海浪,体长数百丈的大鱼……南域多山而远海,一切自由又新鲜。   这小屁孩……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钟离大爷以后还怎么昂首挺胸地做人?   连个小孩子都护不住!   走进超脱瓮的一开始,他是嚣张的。等意识到诸葛祚的结局,他就完全没了嚣张的心情,只剩下一眼看不到头的……闷。   所谓的意有郁结,心有块垒,他向来只觉是孱弱文人的酸话。   心中不顺当拔剑斩之,路有不平当拔剑开之,打不过就拼了命地修炼然后再来打过。大好男儿,当鹰视天下,搏击长空,闷闷不乐做什么!   可诸葛小祚死了。   就走在他旁边,默默地死去了。   这小东西是自愿去死的,他拔剑该对谁呢?   手中南岳虽然真实,眼前也只有一个【无名者】……   他拔剑数欲斩之。   当然是一点机会都看不到。   姜望这个衍道绝巅都只能伺机而动,遑论武道真人的他。   贸然出手,只会成为累赘。而那无疑是最大的耻辱。   他实在是很想厮杀。   哪怕是斩向这个陌生的地藏呢……他快要被自己闷疯了!   就在某个瞬间,耳边虚幻的浪涛声,忽然就变得无比真实。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水汽,浪花打湿了他的鞋袜。此身所处的客房,一瞬间陷入无边的汪洋!   这超脱瓮里空间无限,可是沧浪之水也无边。   血气狼烟腾如柱,钟离炎提起南岳剑在空中四顾——看到诸葛义先所降身的诸葛祚的小小身体,悬立在团团环转的星图阵中。   也看到地藏所降身的田安平的身体,掌中按着形为祸斗的石兽。   他看到凰唯真漫步于狂澜之巅,看到徐三以剑为筏,随波逐流。   他看到了淮国公,悬身当空,嚣烈如天日。   但却没有看到姜望……   姜望呢?!   【无名者】呢!?   地藏掌中只有死寂的石兽像,凰唯真身前不见了长衫衣角。   左嚣独举一旗,身前身后都空空。   “姜望!”虚悬空中的左嚣,本来还拽着姜望在后撤,等待能够干预这场超脱战斗的时机,但那青衫玉冠忽而在手中变为一颗泡影。   白日梦碎!   这苍苍老者当即变了脸色,空中扭头如虎视,就这样直直地盯着星图阵中的诸葛义先:“这是怎么回事?”   钟离炎从未见过左嚣这般的眼神!   以他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顿起几分心惊。   仿佛今刻才想起,眼前这位是大楚世家魁领,诸姓勋贵第一!   小小的稚嫩的诸葛祚的身体,仿佛无法承载诸葛义先苍老的灵魂。   他孱弱得不经风,而有几分佝偻。就那样微垂着头,孤独地站在祭坛碎石所垒成的星图阵中。   他当然可以说,超脱之争,不可能算尽。有超出想像的变故,也是理所应当——可他不能这么说。   姜望原本与此事无关。   他于楚国没有责任,于【无名者】更没有瓜葛。   这位现世第一的天骄,是为了淮国公而来!   是他诸葛义先主动设局,以淮国公的安危来引导,制造“偶遇”来邀约。   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好,有个不幸的结局,就是左嚣与他诸葛义先之间,永远的裂隙。   诚然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他诸葛义先什么都不必在乎了,但仍然不能不在乎楚国。   楚国争天下,左氏为锋镝。   都不必说先代荣勋,不用论左氏在大楚开国时的贡献。   仅言当代,名将左鸿、天骄左光烈,哪个不是在战场上燃尽一切?   左嚣也是卸甲再披甲,放旗又掌旗,丧子又丧孙!仍然为国而战,为国而争。   楚国现今大刀阔斧地改革,要除四千年之国弊,要削割世家根本利益。   此等要害之事,历来没有不流血而成,因此动摇国本者,史书并不鲜见。   是淮国公第一个站出来响应,强势地镇压了左氏内部各脉,自削家族利益,甚至主动交出兵权!   正是有淮国公的带头支持,其余公侯伯子才能相对容易地放手。   以左嚣之功,左嚣之业,左嚣之牺牲,左嚣之威望,举国上下未有能及者。当左嚣开口说支持,没人有脸说自己就该在功劳簿上躺一辈子!   虞国公看似不争不抢,安国公静忍深藏,卫国公好像事事决于宋老夫人……   但若是左嚣没有点头,没有展现如此鲜明的态度,他们真的还那么好说话吗?   诸葛义先瞧得明白,几位国公里,只有看起来最肆无忌惮、最嚣烈自我的左嚣,最具公心,最有楚魂。若非如此,养不出左鸿、左光烈那等儿郎。   须知就连献谷钟离氏,对国家对天子忠心耿耿的钟离肇甲,也对这次改制有过诸多的不满。甚至故意言于酒后,说“带甲之士为国死,死而折荫不得庇后人耶?此千古之谬!”   是淮国公亲自把他叫到军营,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举国厚禄之,带甲之士为国死,岂不应当!?”   钟离肇甲这才缄言。   话说回来,难道因为左氏最具公心,就可以薄待了吗?   该如何对待左家,昔年楚世宗已经给出了答案——   倾国而救,乃得倾家之报。   诸葛义先有再多的理由,再理所当然的借口,也必须要慎重对待左嚣的质询。   “斗昭成就绝巅之后,以三途桥贯通阴阳,连接了姜望,彼此互为门户。但这恰恰落入【无名者】的布置,祂真正掌握了阴阳家的手段,通过三途桥干涉其中,连桥带人,把姜望和斗昭都卷走。”诸葛义先认真地道:“祂很有可能是近古时代的阴阳真圣邹晦明,或者至少跟邹晦明关系匪浅!”   左嚣在这样的时候反而显得冷静,一人一旗,独伫空中:“我不是要听你继续分析【无名者】的情报。”   【无名者】是阻他超脱的人,是斩断“左嚣”此名之传说的存在,可以说是他的一生之敌。   但现在不是他关心的重点。   姜望被掳走了,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救援。   但能不能救得回?还有没有机会?   他知道诸葛义先算无遗策,他担心姜望也是诸葛义先的算材,是填劫的子!   若真如此,他将永不原谅。   不仅不能原谅诸葛义先,也不能原谅自己。   人和人之间,无非是真心换真心。这些年相处下来,他们已是真正的家人。   姜望大好前途,传奇人生,怎能因为和他左嚣的情感而被葬送?   那他左嚣对这孩子这些年的关心算什么?一桌吃饭一桌欢饮,一室读书一室修行,只为了大楚今日一用吗?   “我是想跟你说——我们很快就能将祂确名,姜望不会有事的。祂暴露得越多,这一局就越接近结束。”诸葛义先声音笃定:“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里,去追逐【无名者】。”   不得不说【无名者】能够藏世这么久,甚至在楚世宗时期露头后,还能将陨仙林作为祂的禁地,堂而皇之地存在于楚国之侧,的确有祂非凡的本事。   为了将祂捕杀,诸葛义先几乎算到方方面面,调动了所有能够调动的力量。   除了凰唯真穷追不舍,还有地藏这般神秘强大的超脱者参战。   但祂还是从陨仙林逃到东海,从瓮中逃到瓮外。这座为束缚【无名者】而制的超脱瓮,此时反而成了地藏和凰唯真的牢笼!   甚至于祂留下来的潜意之海,还通过白日梦真,填进这超脱瓮中!使得瓮中水满养鱼虫。此中人亦鱼,人亦虫。水亦为狱,水亦为瓮。   金身落水,地藏轻声叹息。   而凰唯真并不言语,只将双手一展——   有形的波纹随着祂的长袍荡开。   波纹所及,一切都被消解。   包括无尽沧浪之水,包括时空无限的客房本身,地板、房梁、门窗……   祂亲手解瓮。已然成真的一切,迅速地重归于虚幻。   在真实的时空里,“观澜天字叁”里发生的一切,已经成为过去!   凰唯真让这一切真正过去,自然就解瓮而返。   已经伤痕累累的徐三,张着嘴还想说些什么,但瞬间成为一道泡影,“啪”的一声就消失。   “去哪里追逐【无名者】?”执旗的左嚣只问。   在用祭坛碎石摆出来的星图阵里,诸葛义先最后低头看了一眼水中的倒影,承载他降临超脱瓮的这具身体,严肃而稚嫩的少年……已经变得虚幻起来。   “很早之前我给过斗昭死命令。”他说道:“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斗昭只会在两个地方登临绝巅——大楚皇宫,或者陨仙林。”   大楚皇宫里,是真正有超脱战力存在。而陨仙林中,缚杀【无名者】的困局仍在,楚天子倾国而至,也不过一念之间。   也就是说,无论【无名者】在哪里降临,都必然会迎来一轮新的围杀。   所以诸葛义先才敢笃定一切还未结束!   但左嚣并没有放松,反而是挑起眉来:“你早就算到,【无名者】会利用斗昭证道绝巅的这一步,以三途桥来逃脱今日之局?”   若是诸葛义先早就算到这一步,那他对姜望的危险应该早有预知!这阴阳贯通的道路一旦存在,根本不是姜望本人所能拒绝的。   这无关于能力、智慧,或者意志。这是纯粹的位阶的差距!   “我岂能算到这一步?左公爷太高看我!”诸葛义先认真地解释道:“因为斗昭在阿鼻鬼窟里万鬼噬身、百劫炼神之后,化为【战鬼】,又将阴阳真圣的道意,一刀刀填进了白日梦乡。他的修为得到了精进,我却见之忧心。”   “坐道南楚数千年,我对阴阳真圣有疑虑,对陨仙林更有疑虑——担心斗昭在证道绝巅的时候出现问题,为外邪所侵。所以给他下了不得违抗的命令,要求他在证道的时候回国,以便国势看顾。”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斗昭在大楚皇宫证道,是万事无虞。”   “斗昭在陨仙林中证道,则可以用他启动对【无名者】之局——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好用仙宫作为这一局的起手。”   “今日【无名者】以绝巅斗昭为路,只能说天佑大楚,国运昌隆,叫我撞上了。”   针对【无名者】的这一局,诸葛义先已经设计了很久,准备了很多年。很多思路都被推翻了,很多准备也可能永远不会启用。   他叹息一声:“岂有算无遗策?无非十分心血!”   “老朽非全知而全能者。这些年勤勤恳恳,尽心竭力,无非做足准备,做许多根本用不着的准备……才能有一时一事之周全!”   钟离炎一时沉默。   在黄道十二星神代行人间的这些年。   在星巫坐掌章华台的这些年。   诸葛义先几乎是一个智慧的符号,是楚国的守护神灵,更是无事不晓、无所不能的存在。   只要他还坐在那里,人们就永远可以相信楚国的稳定。   也正是因为他还存在,他还支持,当今楚天子才敢进行伐骨洗髓般的朝政大革。   但那些过往的辉煌,那些近似于无所不能的假象,究竟是用什么来造就的呢?   是困坐章华台最深处,呕心沥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只有在这一刻,钟离炎看着这个苍老的眼神,才意识到诸葛义先只是一个人。   一个日薄西山的老人。   他平生无礼,此刻却有三分敬意。而后身形一晃,被波纹抹去。   左嚣也不再说话,但见一重重的浪涛,一重重地卷来,也一重重地消失。   ……   ……   姜望确实是没有想到,他什么都没干呢,还能被连着三途桥一起卷走。   在这场战斗里,他已经是小心了又小心。地藏出手定住【无名者】,他才出手。【无名者】一旦放开手脚,他又马上退开。   只因为斗昭一声“开门”,他就被卷入这黑白混淆、一切都在飞掠的阴阳世界中。   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中了陷阱的是斗昭,他一开始就警惕,并且也主动斩断了桥梁!   如醒如梦,似醉又惊。   根本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更别说体察外界。   六根混沌,五蕴皆迷。   唯有位在绝巅的汹涌潜意识海,还能同那炙烈的白日梦境有所触碰。   简单来说——   他还能跟斗昭聊天。   “您老人家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姜望的声音在潜意识海里荡漾:“真是梅雨时节及时雨,一盘收局马后炮——帮了好大一个忙!”   斗昭的声音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钟离炎通知的我。”   正序时空里的钟离炎,还在东海那里站岗。   超脱瓮中的钟离炎,还立在南岳重剑的剑柄,像个独脚的鹌鹑。   哪个钟离炎也不可能通知他!   别说做不到。   即便做得到,以钟离炎的性格,也只会等大功告成再去吹嘘,而绝不至叫斗昭来亲见他的窘迫。更不会向斗昭求救——他宁可被打死。   “他怎么通知的你?”姜望忍不住问。   斗昭的声音如古井无波:“说他正在大杀【无名者】,创造前无古人的历史,要我抓紧时间过来舔他的鞋底——我打算过来把他的大腿卸了。”   姜望对此不予置评,只道:“我是问,通过什么方式通知你。”   斗昭道:“用他独门的传信秘法。”   什么独门不独门的,在【无名者】面前,就没有“独门”这一说。连诸葛义先的手段都能复刻,区区钟离炎,本身就是个大嘴巴,又算得什么隐秘。   姜望想了想,还是很不服气:“你不是收不到他的信吗?钟离炎说你根本不敢看他的信!”   斗昭道:“我只是不回。” 第一百二十二章尾上三叉   潜意识海是深海,白日梦乡如远乡。   一方镜映,一方悬照。   通过潜意识海和白日梦乡的触碰,姜望和斗昭虽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但不会交流真正的思考。他甚至不去问斗昭的真身在哪里。   他强行斩断了自己对于【无名者】的思考。   经历了超脱瓮中的这一次大逃脱,见证了【无名者】摆弄阴阳的手段。哪怕是在自己的潜意识海中,他也无法确信自己的思考是安全的。   他不能提供一丁点帮助给【无名者】。   哪怕他的思考在理论上没可能帮到【无名者】什么。   和斗昭的聊天,只是一种“确立”。   “确立”彼此的存在,不要被这阴阳界里的流光所混淆。不要成为两界相隔的尘埃。   无非是这两个问题——“你还活着吗?”“我还活着吗?”   也是在“确立”时间。   阴阳界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它是白日梦和潜意识海之间的空隙,是阴阳能量混同的复杂地带。由【无名者】的伟力所捏合,非是执掌阴阳传承的存在,无法抵达。   这流动的阴阳界中,时空都混淆。当然也不存在相对于现世意义的时间。   但有相对于自身灵魂本质的刻痕——   姜望要确定自己的意念,在怎样流逝。从而对【无名者】的阴阳造诣,乃至于【无名者】本身,有一定的认知。   他相信从超脱瓮中逃脱后的【无名者】,席卷着他和斗昭的阴阳力量,去到斗昭原本所在的地方,根本不需要什么时间。因为【无名者】本身具备超脱一切的层次,也因为凰唯真、地藏祂们,不可能给【无名者】太多时间。   但对于超脱者来说,一息一瞬都可以延展,一念可以是千万年。   时间对于跟【无名者】同层次的超脱者来说,只是一个固定的刻度。对于超脱之下的他们,则并不公正。   自被【无名者】卷走的那一刻,他和斗昭的生死就都不自主了。   或许在阴阳界中尚能够存活、交流,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甚至阴阳界都不见得存在。   “此刻你我之间的交流,说不定只是溃灭前残念的一次触碰。”斗昭的声音回响在白日梦中,发出一种痴妄的笑声:“这趟不知目的的长旅一旦抵达,真实的死亡就会发生。”   姜望接道:“而我和你,在这种力量之前,也绝对没有抗争的可能。”   他不曾真的怪责斗昭,因为斗昭不可能摆脱【无名者】的设计。斗昭看不看钟离炎的信,来不来叩门,都不会改变这结果。这无关于勇气或智慧,根本是层次的碾压。   若真正把伟力舒展。   非超脱者在超脱者面前,甚至不如一粒尘埃!   也就是在现世之中,他们还有“看到”超脱者的可能,甚至有“触及”超脱者的机会。   但这是现世的恢弘,不是他们的强大。   互相挖苦,揶揄,乃至于一起骂钟离炎,也算是苦中作乐!   姜望口中说完没有对抗的可能,自己便笑了。   斗昭也笑。   当然还是要战斗的。   哪怕是面对一尊完全超出想像的超脱者。   如果有机会,那就在机会里战斗。   如果没有机会,那就在等待战斗的过程里死去。   姜望如是,斗昭亦如是。   ……   【无名者】有可能延展了时间,予两尊阴阳家的当代传人以意志的消磨。   也有可能祂一刻都没有耽搁,是两只超脱之下的可怜虫,自己在折磨自己。   但痛苦的旅程并没有杀掉他们任何一个人。   姜望和斗昭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熬着,有时候收不到回应以为对方已经死了,有时候等待很久,忽然听到惊喜的一声。   不知为什么,他们彼此都有一种相信——都相信对方不会就这么轻易地崩溃。   姜望隐隐有一种感觉——这像是一种炼丹的过程,以阴阳界为炉,以白日梦为火,以潜意识海为柴,当然他和斗昭,是这颗丹药的原材。   但他绝不肯被炼化。   他是灯罩外的蛾,石头缝里的草,在所有不屈服的意志里,他是最顽固的铁。   实在不知道过了多久。   在某个时刻,意识里混淆的部分顿被分割!   “感知”竟然存在了。   姜望和斗昭从混淆一切的阴阳界,来到了另一个因果混淆的时空。   但相较于前者,这地方实在是熟悉,简直是明朗。   竟有天和地,也竟能感受自己的躯体。   明明离开还没有多久,但竟恍如隔世——   又至陨仙林!   目见一切皆意在,声闻万物尽在前。   姜望在第一时间重拾知见,再察陨仙林。   他首先感受到了怀里的金元宝,其次是天边辉耀的云顶仙宫,以及与云顶仙宫牵连的如意仙宫、驭兽仙宫,而后是陨仙林穹顶的浩瀚星图。   最后才是那只雪白色的祸斗——【无名者】的形显。   就像【无名者】成为祂的代称,将祂从完全隐匿的状态扯出。   在人们的视野中以任何一种形象来代表,也是进一步地确立了【无名者】的存在。   祂有了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无名者】。   有了一个不是本貌的形显——白色祸斗王兽。   这些都能够指向祂,也由此将祂进一步确定。   但此刻的【无名者】,显然已经不在乎那么多,跨东海、归南境,横过阴阳之隔,只是探爪一拍——   姜望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张纸!   或者说是一张有细节的画。   他有无穷杀法,心中做了无数次战斗的预演,在看到【无名者】形显的瞬间就弹剑而出!   可此身一瞬间就飘荡起来。   身、意、灵、法……万事皆轻,万念无系处。   在那种伟大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如此渺小。   哪怕已经抵达了现世极限,拥有超凡巅峰的战力,依然如秋叶漂泊。受不住一缕风,甚至载不住一口气。   他这时候才来得及诞生在阴阳界中不敢继续的思考——   既懂白日梦,又掌潜意识海。   这个【无名者】,是否就是阴阳家的人?   郑韶?赵繁露?   抑或……阴阳真圣邹晦明?!   当然这等思考也只是他一瞬间爆发的千万个念头中的一个。   他尝试通过仙念、通过神通,通过任何一种力量,冲破此时状态,可都一无所得。   一只瓶里的虫子想要改变整个世界——就是这样狂妄不自量的想像。   他的视野已经如此偏狭,只有一张画的角度,只能看到绘为眼睛的两个点,以及这两个点延伸开的线。   便是在这条线上,忽然爆发出刺眼夺目的金光!   金光一霎变成了一个金点。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贴在了自己旁边,成为画里的一抹剪影——心里知道,这是被【无名者】从远处抓来的斗昭。   真个是难兄难弟。   随着三途桥一起被抓来的,是他和斗昭的灵魂。   他的真身本就在陨仙林,也不知斗昭的真身在何处呢?   这么想或许很不应该——但是看到斗昭比自己更没有反抗之力,竟然得到了一点宽慰。   旋即他便为这念头感到无趣。   难道力量被碾压之后,思维也会逐渐扁平而消散吗?   就在这无趣感受诞生的瞬间,那个金点忽而又跳脱出去,仿佛被某种力量,从这画卷里抠出,又重新化为无边灿烂的金光。   斗昭竟然脱身?!   姜望不由得思考自己为何如此孱弱,究竟错过了哪些细节,怎么做不到斗昭做到的事情。   他怀疑是自己不够强大,应对得不够好。   就在下一刻,他眼中出现了一线燃烧中的赤。赤色自那金色的深层里跳出,而竟照耀了视线。   他耳中也便听到了一个贵不可言、至高无上的声音:“【无名者】!朕久候矣!”   什么样的埋伏,才能让一尊超脱者事先不警觉?   唯有另一尊超脱者!   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唯有大楚帝国当代天子——熊稷!   天下霸国,南为雄楚。   大楚天子举国势而来,真正拥有超脱层次的力量!   这位因河谷一败,险被抹去半生功业的霸国皇帝。这位登基以来,大兴文治,握权中央的强势天子。这位痛定思痛之后,要在当代解决开国积弊,自言“吾当不奉太庙”的楚国君主……   他就注视着陨仙林,藏在斗昭的金辉中,随着斗昭一起被卷来。   霸国天子,竟行刺客之事。   这是真正的身系一国而剑担万钧。   方寸之内,誓诛超脱【无名者】!   帝剑出画的瞬间,也顺便地带出了斗昭。那一领赤色的龙袍,如旗帜般展开,仿佛将整个陨仙林覆盖。   是天穹滚滚的火烧云,是笼罩楚国近四千年的赤凰的意志。   事实上整个南域都慑于它的尊贵,整个现世都要正视它的威严。   一剑横出,是日照金山。天边赤潮,席卷多山的南境。   在这一剑横出之后,超脱之下的存在,才拥有了反应的时间和空间,才来得及做出反应。   大楚太子熊谘度,在陨仙林等候的时刻,早已经收拢军势。将陨仙林外的驻军,和正在重筑天公城的驻军,尽数纳于掌中。而以此军势,披甲戴胄,煞气滚滚,半跪于地:“末将恭迎天子!”   大楚国师虽不识繁礼,毕竟懂得听话,只照着熊谘度的嘱托,合掌低头:“天佑大楚!梵昌南邦!”   那笼罩在赤炎余晖下的连绵远山,一时竟如佛刹并举。   太子殿下所尊奉的军势,国师大人所加持的国势,尽为托举。   大楚天子戴平天之冠,披赤龙之袍,便登此阶,执帝剑出手:“命尔——跪低!”   此时三座仙宫定照,无尽星辰网罗。   【无名者】已与陨仙林紧密相连,难舍难分。更是在熊稷的敕命之下,被牢牢钉死在一起。   藏于陨仙林,定于陨仙林,也当葬于陨仙林。   楚天子倾国势的一剑,是对陨仙林而来。   而整个陨仙林,今日都必须臣服于大楚帝国的威权!   章华台至,楚军至,国师至,太子至,天子至——   大楚帝国的皇帝,在现身的瞬间,就已经镇压了陨仙林,也一剑洞穿了白色祸斗王兽的脖颈!   【无名者】仰头发出无声的嘶叫,整座陨仙林都似虚似实,一霎难分真假,不知是醒是梦。   斗昭被从挂画的状态里“抠”出来,手持天骁而金身显照,所见得便是这样灿烂的一幕。而在他的眼前,有一张挂画轻轻飘卷。   那是一个青衫玉冠的身形,在画上蜷身如婴,整个人缩成一团,将一只金元宝紧紧抱在怀中。   活脱脱一幅守财奴的画像,似是惜财宝不惜性命。   他抬刀便欲将其解出,却见那划一瞬裂隙千百条,青衫一闪已入仙宫。   【无名者】一朝受创,祂随手留下的镇封,也再无法封住姜望。   沿着楚天子破开的口子,姜望顷刻逃封。其身剑光万丈,带出尾虹,好似猛虎出闸,蛟龙腾海。   轰隆隆隆!   姜望驾驭云顶仙宫,又一剑向白色祸斗王兽斩去!   才出樊笼便杀虎!   不是斗昭已经登临绝巅,还和姜望在速度上有根本性的差距,而是姜望在出画的瞬间找到了关键,循着云顶仙宫和陨仙林的联系,呼应楚天子的威权,通过陨仙林来向【无名者】靠近。   此时远路是近路,直线却隔千山。   时空能越,非超脱者和超脱者之间的差距无法跨越!   所以斗昭杀向【无名者】,山长又水远。   姜望依靠仙宫杀向【无名者】,却一念发而一剑至。   本质上是狐假虎威,更是乘舟而万里。   雪白色的祸斗王兽在空中挣扎翻滚,这是属于【无名者】的痛苦,第一次如此直观地体现。   祂被逐出了代名,追出了代形,此刻又被斩出了真实的痛楚——凡人都能看到祂的痛楚!   彼方章华台星河如龙穿梭,全力运转下的霸国重器,复刻着祂的一切,也分析着祂的所有。   【无名者】三途桥逃瓮是神来之笔,杀回陨仙林,一式回马枪,是绝杀的手段。可是楚天子熊稷藏在这里的剑,更是天外飞仙!   白色之犬不自觉地扭动,以超脱层次的力量对抗着大楚帝国的国势。   祂那混淆着的声音里,是混淆的冷漠:“熊稷,你以为这就足够了吗?你——”   祂猛然回身,第一次真正有惊怒的吼:“姜望!”   却是姜望一剑而来,云顶、如意、驭兽,三座仙宫一齐轰鸣,流光过也,飞起了尾上三叉!   凰唯真未归,小财神毫无保留地支持,三座仙宫本就连接在一起,在纵剑而来的瞬间,姜望忽然有一种冥冥中的感受,那种感受使得他下意识地催动了仙宫,结果三宫同鸣,几乎和陨仙林混同在一起,回应了当初埋葬在这里的仙人历史!   昔年仙帝于此沉舟,如今他脚踏见闻仙舟而来。   仙陨的力量,竟将【无名者】断尾。   在这一刻【无名者】的犬眸中,姜望看到一种无底深渊般的贪婪,以及不可再容忍的愤怒,不能再拖延的迫切!   而这一切都变得十分遥远。   因为姜望在这一剑斩过之后,便又纵身穿梭,比剑光飞得更远,逃进了仙宫和陨仙林的联系中。   为何有贪婪?我身上还有什么可供图谋?   姜望心中有疑问,但疑问从不会迟滞他的身法。   白色祸斗王兽在空中回身,眼皮一搭即纳宇宙,视线如旭光万出,直欲钉死这只臭虫,却被熊稷猛地带剑拽回!万千绷直的光线,顿如丝带飘摇!   “见君不拜,还敢回头!?”   这位大楚皇帝,一手拄剑拽回犬身,一手鼓开了天子袍袖,握而为拳,轰在了白色祸斗王兽的脑门!   轰隆隆!   他的拳头实际轰砸在了陨仙林的每一块土地,也由此将每一分力量,都轰在【无名者】身上。   楚天子横直而前,所过之处无不臣服。   风声也哀,云翳也远,草木俯低,山岳折腰。   天子倾国,无可当者。   古往今来,皆有一拜。四方六合,尽为臣属!   为过去、现在,所有牺牲在陨仙林开拓事业里的人们。为现在、将来,已经发生过的悲剧不再发生。   熊稷抬剑,提拳,往前。   大楚帝剑扎在了阿鼻鬼窟之侧,骤遭偷袭还没缓过来的【无名者】,直接被一拳轰得嵌在了鬼窟岩壁!   往日悲嚎不休的阿鼻鬼窟,此刻死一般寂静。   只有楚天子熊稷的声音,鼓荡着天子之怒,天子之恨:“什么无名之超脱?亘古不得闻?!朕赐你名!”   “你简直是一条——”   “被摁在砧板上的狗!!” 第一百二十三章今世唯一知情者   大楚天子熊稷,赐名陨仙林中神秘超脱者——   狗!   这是莫大的羞辱,也是杀戮的过程。   按在砧板,接着便是开膛破肚,割喉放血,最后一锅香。   面对地藏和凰唯真两位超脱者的围攻,破局反走,从超脱瓮中完成惊天动地的逃脱,以【无名者】之强,也不免损耗颇重。   祂甚至把自己的潜意识海,都整个剥下来,砸进超脱瓮中,以求迟滞凰唯真和地藏的脚步。   也的确赢得了时间,可以拎着姜望和斗昭两大绝巅在陨仙林聚首,却撞上大楚皇帝倾国势而来的迎头一剑。   这一剑杀在祂最自负的时刻,也最叫祂不能应对。   才叫姜望趁隙而来,利用陨仙斩尾。   这不是在超脱瓮中时,几位绝巅予祂琥珀色道身的伤害。   此刻祂非降身某躯,而是真正体现出白色祸斗王兽的“代形”。   姜望斩掉祂的尾巴,这件事的意义,是祂已被超脱之下的力量真正触及!   超脱人间的概念被击破,遁世的意义不复存在。   祂已经可以被定义,可以被捕捉,也可以真正被杀死了!   轰轰!   那断掉的分叉的尾,轰落下来,瞬间变得无比庞然。砸毁了一片林,砸塌了三座山,如一座血肉的山脉,横陈在陨仙林中。   筋络膨起,血涌江河。肉包鼓凸,渐而如柱如林。   那些血肉诡异地不断地扭曲、蠕动,仿佛每一个部分都有灵性,甚至有自己的意识。所以彼此冲突,共同挣扎。如血肉之林,舞在狂风之中。   啪嗒。   一只靴子踩了下来。   血肉山林成靴底,流风回云是靴纹。   凰唯真似踏青而归,悠然自返。直接一脚便将这血肉之林踩成空无。   脚下为春草,两袖尽春风。   而那如佛刹林立的远山中,归属于地藏的身影,正缓缓浮现。   点点梵光聚成形。   分明是凰唯真所捏成的洞真田安平,拟化在超脱瓮中,石化在天道海里,被地藏所降身……现在却走出超脱瓮,走到了现实中!   此身已无关于田安平,也不牵扯凰唯真。   祂是“禅”的解释,是“佛”的显现。   这一刻还没有人意识到——这是“封禅井中月”塑成以来,地藏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履足人间!   在这之后,才有左嚣手执焰旗,从天而降,将旗杆插在了天公城旧址,阿鼻鬼窟上方。   那一霎焰旗已经替代了烈阳,是无边赤潮中最鲜亮的一个点——   泱泱大楚,三千七百六十一年国势,尽成此威烈。   在阿鼻鬼窟崖壁上不断挣扎的【无名者】,一瞬间定在那里。   祂与楚天子相斗的那些过程,已经毫无意义。   当凰唯真回归陨仙林,甚至地藏也跨进现实中。   祂完满的机会已经失去了。   祂赢得的时间,被楚天子一剑击破!   名列天下洞天宝具前三的章华台,高峙于天穹,无数信息汇聚成的星河,如长河一般咆哮奔腾。   长河是神陆之祖河,这条星河,也未尝不是楚魂之宗源。   诸葛义先苍老的声音,这时候才响起,与星河同啸,磅礴雄浑:“幸赖陛下神威,天下用命,这一切该结束了!”   那被钉在鬼窟崖壁上的【无名者】,平睁着那双犬眸。在这样的时刻,祂反倒显出一种异样的平静:“现在就说结束?这一切真就如此简单吗?仅仅依靠『代名』和『代形』,以及这座陨仙林,就想终结我的一生?”   祂的犬爪化成一只手,正正握住了扎在犬颈的剑。   那嵌进岩壁的犬身里,又似岩浆潜行地底,探出另一只手来,掌心托月,盛住了熊稷的拳头。   “代我名者终非我,所见皆谬意不知。你们究竟是越来越熟悉我,还是渐渐对我感到陌生!!”   楚天子把祂和陨仙林钉在一起,叫祂无所逃遁,以陨仙林替代祂的详细方位。   如此“确其代名”、“确其代形”、“确其代位”,三确其身,把一个无法定义的超脱者定在那里,而后强硬地以国势来镇压。   祂也真个就以自身为陨仙林,合道陨仙林里的一切来反争。   祂在陨仙林里经营的岁月,远逾楚人对楚国的经营。   这片土地,究竟应该谁来做主?   “代你名者终非你,但却是靠近你的过程!”诸葛义先此刻的声音虽然苍老,但并不疲惫,更不衰弱,反而充满激情,十分昂扬,像是一团烈火,燃烧到了最灿烂的时候。   “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你不断地暴露自己。在山海道主的追逐下,没有机会修补自身。无法学习,不能与时具进。”   “等到了超脱瓮中,面对未知的恐惧,你频频出手来挣脱,更是一再的自显。”   “你也明白到了这样的时刻,出得超脱瓮后,你甚至不再掩饰——”   “怎么死到临头,你又生起孱弱的希冀来。”   “到了现在,你还想藏名吗?”   合章华台十二枢官、三百六十五星策吏、不断登台又不断撤下的无数属员,敕楚境神鬼之力,诸葛义先声音异样的高亢。   他并不显身于人前,但你仿佛看到披发的巫,在癫狂地祝舞:“你明明已经知道自己无法再藏住,为何还抱着这样耻辱的侥幸?”   在诸葛义先说话的同时,凰唯真也踏步而前。祂并不做多余的事情,一如前两年,只是专注地干扰【无名者】,使之不能认知。   若将现世简单地看待为山川湖泊,【无名者】的认知,就好比覆盖山川湖泊的地膜,以前都是严丝合缝、无比贴合,遂能与世同隐。   这两年山河易位,沧海桑田,尤其是有几座山峰不断拔高,这张来不及修补的地膜,已被戳得千疮百孔。   这才是针对【无名者】的这一局,能够开启的前提。   此刻的凰唯真也只是一抬手,【无名者】托向楚天子拳头的手,就被祂按住了。   楚天子的拳头于是再一次轰下,重新将【无名者】嵌紧在崖壁中。   空中一时腾鬼雾,鬼雾倏而化飞鸟,飞鸟瞬间落尽血肉、拆分细骨,那骨头落在地上,倒插入土,又顷刻生成了桃林!   桃花开,桃果红,桃面生果虫,一霎凋尽了,只剩一个雕刻成阁楼的果核,散发着幽幽的冷光。阁楼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独立欲窜,俄而被另一个小人轰灭。   超脱层次的力量,以陨仙林为载体直接碰撞。   大至山林,小至草木,无所不争,无处不杀。   整座陨仙林,在虚实之间急剧地变幻!   “那你就告诉我。”【无名者】的声音道:“我是谁?”   诸葛义先的声音,随着星河呼啸,也因为星河而在陨仙林环绕:“超脱不可测度,所以我算不了超脱者。”   “我只能问自己,一尊绝巅之上的存在,能够在陨仙林里获得什么呢?祂这么多年不离开,究竟在留栈什么?”   如果是重玄胜在这里,他大概会说“英雄所见略同!”   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陨仙林里只有诸葛义先的声音。   “超脱现世者藏于现世,这是一个问题。”   “陨仙林是圣者命化之地、仙宫破灭之所、鬼物横行之处。”   “你这样一尊超脱者,在漫长的时光里,始终缄藏在此,所求为何?”   “只有四个可能——诸圣遗留,仙宫残迹,鬼道幽冥,以及陨仙林本就适合隐遁藏匿的地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种因素,能够诞生被超脱者追逐的可能。”   “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你是为哪一种?”   “早在世宗皇帝年间,淮国公超脱受阻,【无名者】藏在陨仙林里的事情,就已经被发现。自那以后,陨仙林就失去了帮你藏匿的效果,反而成为锁定你的信标。所以你不是为此。”   “先前钱塘君建立天公城,开拓探索阿鼻鬼窟,甚至收服了两尊天鬼,你也未予干扰,显然并不在乎那些鬼物。”   “至于仙宫残迹——当年山海道主的驭兽仙宫,后来姜望的云顶仙宫,乃至于……总之从未见你对仙宫感兴趣。在过去的时间里,但凡有一次起念,你手里绝对不止一座仙宫。不知我有没有判断错误——你甚至不想沾染,有意避开,避免麻烦?”   “所以你留在这里,不为仙,不为鬼,求的只能是诸圣遗留。”   “于此同时我发现一件事情——陨仙林是诸圣命化之地,但陨仙林里,竟然没什么够份量的诸圣残章!仿佛有一个未知的存在,吞掉了它们。而这亦佐证了你的所求。”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思考的问题是——什么样的超脱者,才会对诸圣遗留感兴趣?”   “孟天海谋求诸圣遗产,是为了超脱。已经超脱的存在,还能在诸圣遗留里获得什么呢?这个问题我到现在也没有答案,或许你寂灭之前能够告诉我。”   “但我已经知道【无名者】需要的是什么。”   “你最后利用三途桥逃出超脱瓮,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诸葛义先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变得十分地笃定:“【无名者】,我相信你是诸圣时代残留的人。甚至于——你就是诸圣中的某一个!”   【无名者】身上的毛发一瞬摇颤,好似被风吹动!   祂的眼睛再次变成了琥珀色,光色混淆在一起,眼神十分复杂!   可诸葛义先的回答还没有结束:“当初烈山人皇自解之后,诞生了极致璀璨的诸圣时代。”   “彼刻百家争鸣,彼刻光照万界,先圣们不仅沿革历史、鼎易人间,还要永涤祸水、繁饶荒漠,一代毕万代之功!”   “如此辉煌的时代,为何一夕寂灭?”   “昔年百家争道,先圣之数近百,尽皆命化于此地!甚至墨圣衰死,儒圣法圣都沉眠!”   “此万古疑云,至今没有答案。”   “我相信答案在你心中!”   无数念头疯狂碰撞,结成了长河中的星光闪烁,那是智慧与知见的光火。   “你今是【无名者】,你亦是今世唯一的知情者!”   陨仙林天光明朗,一时万事清晰。   这代表着对【无名者】的认知进一步明确了。   凰唯真就势一撕,扯下了【无名者】的整条胳膊!   这条胳膊膨胀在空中,仿佛一条横空的龙。血肉扭曲之间,一瞬就炸开。   凰唯真只是将五指轻轻一拢——   嘭!   那些血肉化成了一头头活灵活现的异兽,在奔走,欢呼,雀跃。   先见灵,后见真!   诸般血肉异兽竟然化为一张张纸,纸上是密密麻麻的近古文字,字字句句一张张,都是述道的“经”!   章华台轰隆隆,十二枢官皆正身。   “春冻解,地气始通,土一和解。夏至,天气始暑,阴气始盛,土复解。夏至后九十日,昼夜分……”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观阴阳之开阖以命物,知存亡之门户……”   “怪乎不言,歌乎不惊,略微怪言,以志成篇。先者圣皇,俊于其颜,乃驻妖庭,争睹其景……”   凰唯真以血肉读经,而章华台字字述之。   读书声声声入耳如洪钟!   使天地鸣!   【无名者】的血肉,竟然是道理。   【无名者】的道身,竟然是经典!   《泛胜之书》、《黄帝内经》、《鬼谷子》、《怪志篇》……   农家、医家、纵横家、小说家……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怪胎?竟然糅百家为道身,跨越万古而存在!   归属于【无名者】的那些血肉,每一点细节的析出,都让人心惊。   章华台已经聚集了楚国最有学问的一拨人,他们渐渐都难以跟上,个个面色煞白,汗出如浆。   斗昭横过天骁,其上堆血肉一团,字句成章。   他看了一眼姜望:“这些都是诸圣时代的菁华,怎不见你用三昧真火析其真?省多少苦功。”   姜望静心感受着云顶仙宫的变化,随口回道:“书乃道之纪。我当读书,不以术成。”   读书是件苦差事,但也是个好差事。   可以让一个小镇出身的少年,看到天高地阔,山长水远。可以让一个药材商人的孩子,见识古今圣贤,诸天豪情。   斗昭这般什么都拥有的世家公子,是不太能理解姜望对读书的认真的。   但他只是随手一刀,将这团血肉斩成无数的文字:“我意略同!”   在这万人齐颂、天地轰响的读书声里,【无名者】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   祂笑的声音像哭。   “你们根本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付出了什么……”   “我是谁?”   “为了谁!?”   “竟然敢高高在上的……对待我!”   祂一瞬间膨胀开来,“膨胀”是一种贪大求全的规则。祂的声音,祂的体魄,祂的力量,都在极速膨胀。   意之极也,天不能容。力之极也,地不可载。   无限胀开的血肉,直接填塞了阿鼻鬼窟入口,堵死了无边鬼气,将楚天子和凰唯真都驱逐在外!   在这一刻祂的力量极致膨胀,填塞了所有能够存在的空间,挤占了所有能够被定义的可能。此时此刻至少在阿鼻鬼窟里的这一截短暂时空,不允许任何在祂之外的概念存在!   【无名者】瞬间膨胀成了一个有四十九颗脑袋、九十八只手臂,脑袋和手臂毫无规律的错杂生长的巨大肉球!   “名可名…如是我闻…上兵伐谋…疑行无成,疑事无功…不可以不劝爱人者…虽千万人吾往矣……”   四十九颗脑袋各说各话,九十八只手臂各张各舞。   极度繁杂,极致混乱。   根本无法想像,这竟然是一尊超脱者。   可祂的确以超越一切的力量而存在!   所有混淆的声音,最后轰鸣颅内——   “大成……至圣!” 第一百二十四章南无圣地藏佛   大成至圣!   诸圣时代最宏大的构思,最狂妄的设想,最贪婪的奢求,也是最难以实现的一种可能。   它是只存在于设想中的至强道路。   从古至今没有人完成。   但一直有人在尝试。   最近一个尝试者,就是刚刚死去的一真道首宗德祯,欲以一真道替道门、以景国吞天下,学归一真,治归一国,兼教主、国主而永证。   他毫无疑问的失败了。   再往前,最渊远、最古老的道门三尊,似也曾有意,想要成就这亘古之尊。   支持国家体制,寄托于景太祖姬玉夙,欲使天下定于天京城,而叫万宗归于道。   最后也失败了。   那么这个伟大设想在它真正提出来的诸圣时代,是否有人靠近过呢?   史书未载,故事不传。   可今日的【无名者】,似乎在阐述其中一种可能性!   在近古的诸圣时代,那些称名为“圣”的大修行者、大学问家,曾经似乎靠近过,而不仅仅是设想过——最后也好像走入了歧路!   四十九颗头颅,每一颗都是一模一样的五官。不美不丑,绝不奇特显眼,从眼睛到鼻子,都像是出自同一个模具,眼角的纹路甚至眉毛的根数都完全相同。   但同时睁开眼睛,你感觉到它们完全是不同的个体。   当它们各自发声,更是截然不同的道阐。其声贯耳,像是有许多只手,在你的脑海深处疯狂撕扯,摆布你的血魄魂灵。   这九十八只手臂的姿态也不同。有的高举往前,像在冲锋陷阵;有的平伸后引,似在邀请入座;有似虚握一卷书,有似优雅抚瑶琴,有的如焚香,有的似点茶……   仅仅观察这些手臂本身,每一条胳膊,都能带你进入一种完全不同的情景,且都实有其韵!   这的确是超乎想像的造物。   哪怕祂这样畸形!   大成至圣……   当【无名者】轰鸣此号称,祂并不传递于声音,而是阐发于道理,共鸣在现场每个人的颅内。   使听者自觉而知。   这是一种感受,而不只是一种宣称。   哪怕祂已经变成眼下这般绝不可能等同大成至圣的样子,你也能感觉到,祂的确往那个方向靠近过。   “大成至圣?”   斗昭几乎发笑:“就你这个不人不鬼,怪模怪样的丑陋存在?”   他高抬天骁刀,点点金光动云霄。自登临绝巅,还未真正感受自己的力量,此刻战意蓬勃,无尽的妄想在刀锋旋绕:“若叫黄舍利来定品,你都比不得一个游脉!”   猛然间,怪异肉球上的三颗头颅,渐次向他转来。   自头颅里声音响起的声音,也不再混淆,区分了尖锐、狠毒和凌厉,渐次传递。   “你!”   “竟敢!”   “如此无礼!”   天骁刀乍变作光亮的一横,刀锋上的妄想被一个眼神就扑灭。   而关乎毁灭的力量,也扑至斗昭面门。   但却被赤色的龙袍一卷,也就消失无踪。   楚天子执剑在彼,又无处不在,整座陨仙林好像有无数座天子尊身在挥剑。而无数柄帝剑都落为真实的一柄,握在楚天子手中——天子之威,聚为实质,天子之权,生杀予夺,直接贯进了这丑陋肉球的其中一颗脑袋!   “不要轻易浪费你的力量。”   熊稷一抬手,剑横而颅飞!“因为你的对手,在你眼前!”   霸国天子之威势,如龙卷咆哮陨仙林,叫八方六合皆沉寂。   唯独那高高飞起来的头颅,在空中散发狂笑:“所以你并不理解我的存在!你们——”   啪!   凰唯真探手过来,恰好将这颗头颅接住,徒手捏爆,化为血肉飞鸟。五指一张,鸟飞出笼,羽翅略展,散为一篇血肉经典,字句文章。哗哗哗,如一页血纸悬垂在空。   楚天子斩剑而割颅,凰唯真见灵而见真,两尊超脱战力,联手削割【无名者】的道基,这动作行云流水,堪比庖丁解牛。   如此强者,屈身为屠夫,眼看着就要把这样一尊超脱者,肢解成无数纯粹的文字。   那丑陋肉球之上,却又有一颗新的头颅凭空生成。   好像惊起猛回的一枪,羚羊挂角的一剑,它没有一个诞生的过程,而是突然出现!   这颗头颅张大了嘴,露出森森白齿:“我有无限的力量。”   紧接着是第二颗:“无限的……”   第三颗:“力量!”   这不仅仅是血肉复生,头颅复立,而是实实在在的力量的重现。被湮灭又再生,被抹掉又重临。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不论熊稷和凰唯真怎么削割,填塞在阿鼻鬼窟入口,像是一个巨大肉球塞子的【无名者】,始终庞然,始终膨胀,血肉不少一点,力量不减半分。   “无限”的宣称好像并不虚假,夸张的修饰竟然成现实。   杀不死!   仅仅肉身的抹消,或者力量的湮灭,甚至道基的削割,根本不足以杀死祂!   甚至对于祂此刻舒展复杂本貌、膨胀无限力量的姿态而言,这些伤害的影响非常有限。   “我理解你。”这时候有个声音说。   慈声温语,像一个抱着孩子的父亲或者母亲。   暖光如玉,地藏的身影从那佛刹远山中走出。步步莲开,似从观想的佛国,走到现实之中。   “我知道你做了很多……非常多。”   “故人如黄叶在风中飘零,只剩下你一个人熬过漫长时光。”   “你的理想抱负,你的情操品格,今世已经没人能明白。”   “他们不知道你曾经怀揣怎样伟大的理想。现在也没人能够理解,你依靠什么走到今天。”   “事情变成这样并非你的本意,对于这个世界曾经你也满怀情感。”   “你真的,太辛苦了……你很疲惫吧?”   “我见你心,明你意,知你苦。”   地藏面容慈祥,眸有悲悯,温柔地探出手来。那只手,仿佛抚平了漫长的山海,推开了永恒的长夜,庇佑所有孤独的灵魂:“入我门下,得脱苦海!来吾座前,菩提永证!”   其实【无名者】要在超脱瓮中逃名,除了祂早就埋下伏笔的三途桥之外,还有一条可能的路径。   那就是祂在确名环节亲手杀死的仵官王。   【无名者】假作诸葛义先的身份时候,在仵官王确名之后,还强行杀掉仵官王,便是有意留下了后手。   仵官王当然只是一个门环,正序时空里的仵官王,和观澜天字叁里的仵官王,二者之间的联系,才是那扇“有可能”推开的门。   强如地藏也不能确定那扇门要如何推开,但祂相信【无名者】能够创造出那样非凡的路径。   而祂在仵官王那里,早有布置。   当初仵官王逃出中央天牢,就是出自祂的手笔。   倘若【无名者】刚好想以仵官王为逃脱路径,那就刚好落进祂的网中!   可惜【无名者】另有选择。   也不知是意识到危险,还是本就决定走这一步?   斗昭这条路径,可比仵官王那条路径更危险,在此路祂要面对所有对手,在彼路则只需要面对地藏。当然,斗昭这条路径要更隐蔽一些,毕竟【无名者】当时杀仵官王的动作,有点过于明显……   陨仙林终究不是一个太“恰好”的地方。   但有时缘来不由人。   三尊超脱者混战,强如地藏,也不能意定一切。   【无名者】逃回了陨仙林。   祂也只能因缘而走,就势而行。   现在,凰唯真和熊稷正在对抗【无名者】的无限力量,正是祂收割的好时候。   这一掌,不为杀敌灭道,只为抚平众生苦厄。   无限慈悲意,尽在菩提心。   我不杀你,我理解你。   此掌一经按下,恍惚有悠长的钟响。那四十九头、九十八臂的肉球,陷入一刹那的死寂。   肉球上所有的眼睛,这一刻都变得柔和,就连睁眼闭眼的动作,都异常的迟缓。   “去吧……”   “累了,我真的累了。好累……为什么我要这么累?明明我什么都拥有。早就可以放下一切去享受!”   “不被理解,还是要努力吗?被憎恨被污蔑,却不能成为被他们污蔑的样子吗?”   “日复一日,心如悬丝。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在乎……”   “就这样。就这样……”   四十九颗头颅都低垂,各有各的无助和倾颓。   在那梵唱之中,逐渐有佛光显现。   但见得金色“卍”字符,浮沉在佛光之中,整座丑恶肉球,都昭刻皈依的梵显。   祂无限的力量还囤积在阿鼻鬼窟的入口处,地藏覆世的手掌下方,却已有梵光勾勒的四十九颅肉球之形……   【无名者】拥有无限力量的伟躯,从真实的陨仙林,向地藏的净土迁徙!   眼看着祂就要彻底被地藏纳入掌下。在地藏悲悯梵唱的某一个瞬间,猛然有一颗头颅抬起!不同于仍然俯低的那些,这颗头颅与地藏对视,露出一个极具佛性又极邪性的笑容:“梵传因果,佛说伽蓝。地藏啊……岂不知吾亦空门证果,你佛亦是我佛!”   无以计数的虚幻不定的“卍”字佛印,一霎都凝实,就在这多颅多臂肉球的上空铺开,并结在一处,恰似一朵绽开的金色莲花!   这颗邪佛之颅,就这样注视着地藏的眼睛,同时探出一对佛光普照的手臂,双掌合十!   “南无……圣地藏佛!”   祂无限的力量在阿鼻鬼窟里蔓延,无限的力量在地藏的净土里蔓延。   地藏想要降服于祂,令祂皈依净土,祂将计就计,反要吞得地藏,以其身佛门传承,此邪佛之颅,证圣地藏佛!得身外佛身!   当然在此之前,祂要先得自身完满,不然不可能证此宏业。   邪佛两掌之间,有青红两色混为一团。   那是青衫挂剑的姜望和红衣提刀的斗昭!   所谓当世天骄,竟被一掌捏来,一掌搓圆。   他们本有现世极限之高度,现世极限之巍峨,此刻却无比渺小,如飞虫窜游在青红混淆的光团之中。   邪佛眼眸之中,此刻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渴求。   “我的丹……药!”   “我的食物!”   “饿!”   祂在斗昭身上留下的布局,不仅仅是为了三途桥这样一个逃生路径。   更是因为衍道绝巅的斗昭和姜望,乃是祂等待已久的圣药!   关于未来的钥匙,正需要这样的两尊药材开启。   祂所求太多,非阴阳难合。   阴阳界中那一程,确实是祂开炉炼药的过程。   而姜望和斗昭,竟都熬过了那一劫。   祂翻手挂画为的是抹掉这两人的斗志,届时吞画如吞字,也将此二人吞进自己的身体——正是在这一步被楚天子一剑击破。   借着地藏出手降服的机会,藏贪意于佛光之中,一朝反制,再次将这两人掠来。   “完满的机会已经失去,圣药难成。没关系还有路走!”   “我走在大成至圣的伟大道路上,占据未来,把握所有可能。”   “炼成阴阳舍利,以邪佛吞之——混成因果,仍能证无上!”   邪佛双掌合,两具绝巅道身亦相贴。   斗昭毫不犹豫一刀劈斩!就这样斩向姜望。   而姜望也像被某种力量定住,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天骁刀似势大力沉,要强行杀掉姜望,以斩杀邪佛的妄想。   一枚“卍”字佛印跃出,正与此刀对撞。邪佛在这个时候反倒要保姜望的命。   姜望却主动迎来,身成青虹一转,斗昭的刀身也一错。   天骁斩面!   两人厮斗了这么多次,这还是斗昭的天骁刀第一次有如此战果。   无尽的流光和消逝的岁月,都随着这一刀奔流。   万古成昨!   他要把姜望斩出被囚禁的状态,令归于“昨”。   然而刀光过去,一切都没有改变。   邪佛双掌之间,青红光团之中,不允许斗昭改变什么!   但姜望却再次动了。   他一脚踩在天骁之厚脊,如在群山之上,此身高跃而起,身放仙光——   天边有三道仙桥落下,分别来自云顶仙宫、如意仙宫、驭兽仙宫。   贯通青红阴阳光团,汇聚在他身前。   轰!   姜望举身为剑,这一刻拔如洪峰,斩出了他这一战里最强的声音。   无穷仙光呼啸在一剑之中,好似挽弓射月杀向了邪佛的眼眸!   但这一路,忽然变得非常遥远。   他明明一剑就能斩到邪佛,他也确定这一剑能够发生,可是时间——是一百年!   邪佛的眼睛如漩涡一转,姜望和斗昭便在这无法抗拒的力量之下,变成青红两道绞缠的虹光,就这样被碾碎了糅合在一起,化成一枚灿烂鲜活的阴阳舍利,被祂吞入口中!   先侵地藏净土,再吞阴阳舍利,接着吞掉地藏,誓成“圣地藏尊佛”,为真正“大成至圣”的那一步,铺好最后的圣阶!   这一刻神陆摇,沧海动,不仅仅是陨仙林,整个现世都被祂影响。   这个世界慑于一种超越所有的力量。   无边金莲开,多颅肉球的四十九颅都抬起,而竟有两只手,撑住了阿鼻鬼窟的洞缘,就要将此伟躯拔起。   那邪佛之面,竟显得无比庄严,祂异常温暖地注视着这个世界:“多谢诸位,助我成道。我当救厄救苦,护庇众生!”   “我当为人族而战,去——噗!”   祂慈悲而邪异的佛眸,在这一刻蓦地瞪圆。   祂强行地闭住了嘴唇,可体内发出天雷般的轰响!   祂猛地扭头看向凰唯真!   凰唯真在天边,踏云海,一手负后,一手大张五指,正遥对着祂。   那张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面容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在这样的时刻,祂也只是淡声开口:“你吃下的是真的,但也可以是假的。”   邪佛吞下的岂是斗昭和姜望,分明是幻想成真!   可是在何时演化,又是在何时改变的呢?   凰唯真没有释疑的打算,祂负后的手,放下了两颗丹丸般的小人,迎风而长。   而祂在身前遥按的那只手,张开的五指就这样一合,握成了拳头。   轰!   邪佛之颅爆成漫天的梵文。   轰轰轰轰轰!   这颗巨大肉球的四十九颗头颅,竟然一个接一个的爆炸! 第一百二十五章百经有灵,诸道夺门   四十九颅肉球,是一个复杂的整体。   【无名者】的力量堪称旷古绝今,祂所面对的问题也是古今不逢。   这么多年来,祂从未真正解决这些问题。所谓内圣而外王,永恒之证。可祂向内不能统合所有,对外自不能够碾压一切。此所谓“内不能圣,外无以王”。   此刻四十九颅连爆,祂复生的速度竟然跟不上爆炸的速度,每一息之后头颅的数量都在实质性减少。   不仅如此,肉球内部的血肉竟然自我撕扯,把这团肉身当成了战场,化作无数种异兽揭竿而起。或撕或咬,或吞或吼。万物有灵而欲得自由。   祂吞下了凰唯真的幻想成真,凰唯真予祂的每一分血肉都赋灵!   就是这该死的幻想成真的手段,在过去的将近两年的时间里,让祂一再碰壁。   祂错过了很多真实的机会,可是在那些机会错过后的现在,祂仍然不敢笃定真假。   再来一次,还是会错过!   祂几乎觉得体内遍地狼烟、异质冲突的窘境,只是一种幻想。   可是幻想一定会实现。   幻想和现实也没有区别。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祂洞悉诸圣之道,穷究现世之理,却也分不清!   不去分了!   在争先恐后爆开的头颅中,祂用每一颗迎接消亡的头颅颂念经文。   “灭法之日,诸佛沉寂。我身为筏,度厄众生——”   九十八条手臂,具都结禅印。   金刚印、智慧印、降龙印、大威德印……   诸法诸佛诸菩萨,万般梵印结佛国。   这颗巨大肉球,一霎如山之巨。   可毕竟被强行压制。   体内暴乱不止,血肉冲突愈剧,却终究不能涨破这张肉皮。   祂似有无限的宽容,可以容纳浊世的一切。祂有超越想像的坚韧,永远没有崩溃的可能。   “向来神面也佛面,真亦假时假亦真!”   【无名者】的声音,轰响在肉球内部,如天鼓雷霆:“今日以道害我,仍以今日道成!”   祂要把凰唯真幻想成真的假阴阳舍利,当做真舍利来吞服!   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那诸圣时代的最高幻想,祂悍然往前,选择强证。   且看幻想成真的力量,能否作为资粮……真成至圣!   幻想成真的力量可以是假的,但也必然有真实的部分存在,不然不可能瞒得过祂。换而言之,凰唯真给了祂假的,也给了祂真的!这体内血肉自灵、肉身自解的苦果,只要能够镇压并吞咽,也未尝不是一颗阴阳舍利。   祂只要在凰唯真彻底拆分这具肉身之前,消化阴阳舍利,调和体内诸经,仍有机会成就“圣地藏佛”。   这当然是极度冒险的,但这也正是伟大的征程。   轰隆隆!   这团肉球内部,响起开天辟地般的雷声。   那些消逝的好像又归来。   已经死去的似乎又复生。   一切都在湮灭而又重演。   宇宙在祂体内生灭!   祂体内崩溃的力量竟然聚拢,激烈的冲突渐趋融合,祂的身体越来越安静,而向一个前所未有的台阶迈进。   但恰在那个将跃不跃的临界点,地藏抬起慈悲的佛眸,开口道——   “禅即是我,我即是空。”   【无名者】无限的力量本来有两部分,一部分支撑祂多颅多臂的肉球之身,一部分被地藏收归净土,亦在这净土入侵。   在这一刻,那无限力量正在肆掠填充的净土,竟然消失了!属于【无名者】的力量,一霎失去了目标和凭依,仿佛脱网的飞鸟,炸成无数道闪电,如雷蛇般在天穹乱窜。   漫天银蛇所描述的,是一种绝望的困境。   倘若地藏不存在,“圣地藏佛”又从何来呢?   眼前体现为田安平外貌的地藏,似虚似幻,如在如空。   巨大肉球上的九十八条手臂,虽结梵印,却掌心无所有,所握空空!   地藏温暖的梵声又响起:“居士知世间法,又通古今禅,遂敢以圣佛自证。但世间之法因何在,古今之禅为谁存?你可知——《三宝如来经》?!”   轰隆隆的雷声,永恒的困境。   “禅?”   “法!”   在这样的轰鸣声里,那巨大肉球上仅剩的十三颗头颅,正沿着冥冥中的缘分而挪动。寻因觅果,乃读三宝!   于凰唯真身后,老僧般的众生相跃身而出,双掌合十,宏声长颂:“应住不坏,成劫往空……”   接住此缘!   姜望早已深度参与此战,不惧再与【无名者】纠缠。故而挺身而出,先于净礼而宣经。恶因恶果他自承。   此亦正经,三宝菩萨亲传。   《三宝如来经》,是一部不断生长、尚未完成的经。   是天生得道的净礼所伴生。   而在被凰唯真追逐的近两年,【无名者】未能补读此经。   祂欲结万法之法,求成圣佛之佛。   可净土空,地藏无,经亦不全!   那九十八条手臂,绝望地举向空中。   九十八种不断变幻的禅印,结不成三宝之法。   像举了千万年的石像,穿越时光也只接得住风霜,有一种巨大的孤寂感!   【无名者】有一个迟滞的瞬间,所谓的《三宝如来经》,祂亦一念能通。   但不会有人再给祂一念的时间。   只见一卷赤色龙袍掠过长空,大楚帝剑似在这只如山肉球的上空,划过了一道完整的剑拱。   人间此桥不得越。   那贵不可言的声音宣道:“尔命淫祀,乃绝香火!”   此大楚霸国!   神佛亦在王权下!   贬所谓“圣地藏佛”为邪神淫祀,又敕命绝其香火。   刺啦——   【无名者】的防线被撕穿了!关乎圣佛的努力被彻底摧毁!   这颗巨大肉球的表面,裂开一条无比清晰的缝。像是一道裂在大地的深沟,开在幽狱的门。   扑腾腾~   无数只千奇百怪的飞鸟,有人面而鸟身,有翅挟雷而喙衔电……纷羽排翅,就从此门出,自由地翱翔在长空。   或歌“大笑出门去”,或悲“草木已摇怆”……百经有灵而走,诸道夺门而出。   祂在过往时光里所吞咽的一切,都以最痛苦的方式呕吐出来!   巨大肉球的表皮,一瞬间变得无比干瘪,就那么软绵绵、皱巴巴地趴落。   像是一件过分宽大的长袍,搭在一个干瘦的身体。   肉皮长袍覆盖下的凸起,竟隐隐还有个人形。   无所不在的楚天子,就站在这个人形面前,与之对立:“书读百遍不见载,意诵千般未免疲。三霜白翁,腐朽学问,陈故旧时经典,常予朕闻。朕开百代,岂独故章?!”   祂手提帝剑,毫无花巧地一剑竖劈!   “你既妄称『自通百家』,如今百家走,看你『本经』是哪篇!呈于朕览!”   诸圣虽然命化,诸圣的思想却从未消失。   历来雄霸之国,莫不以百家为用。哪怕是道宗之国,中央大景,也不避儒法,兼用兵墨。   故曰“天子御览,百家不避。”   没有人比六位霸国天子更能代表当今这个时代!   他们是人族集权的巅峰,是国家体制的意志体现,更是时代洪流的最强。   在楚天子熊稷的赤凰帝剑之前,皱经结典的肉皮长袍,就这样被割开了,笼罩在过去时代上的晦影,就这样裂开帷幕,终究显出其间一个异常嶙峋的赤裸的身形。   祂的面容是崎岖的,许多年的风霜过去,模糊了祂的意气和风采,只剩下风霜在祂的脸。   如此强者,在剥开百经后,佝偻地站在那里。脊如此弯,肩如此低,仿佛承载不住祂的历史,担当不起祂的责任。   祂的胸膛是嶙峋瘦骨,骨骼排得像一面石版书。   其上道文浮凸,分明有字,字曰——   《大成至圣述道经》!   此拨经见本,斩冗还真,料来再无虚字。   难道祂还真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道身竟结此本经。   “伪经!”楚天子厉斥一声,提剑前刺!   金口玉言,宣假非真,假自是假,真也是假。   更何况真正的《大成至圣述道经》,根本不可能存在,大成至圣都没有真正出现过。   倘若真有此经,也只能是妄经、邪经,读之必入歧途。   楚天子敕言直剑,果分真假。一剑之下,这似石版书的经文,竟如水中之影,一漾即开。   道文再聚,却显名为——   《两仪五行论》!   章华台中,顿时哗声一片。   “鬼圣邹晦明立道之作!”   “阴阳真圣已经失传的经典,随阴阳真圣一同寂灭,现今只有残章三篇存世,两篇在大罗山,一篇在书山……”   “此乃阴阳家根本经!”   “躲在陨仙林里的【无名者】,竟然是诸圣时代的邹晦明!?”   在人们的议论纷纷,和各式各样的眼神里。阴阳之鬼气,氤氲而浮。   那佝偻的嶙峋的人形,披着长长的皱皮长袍,虚悬在阿鼻鬼窟的上空。祂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石版书般的胸骨,很有些寂寥地道:“我这么多年的时光,就这样流逝了么?”   “是的,今天就流尽。”楚天子根本不跟祂废话,懒得理会祂的伤春悲秋。此刻战斗的每一息,消耗的可都是大楚国势。贴身就是一剑贯腹,又一次把祂钉进了鬼窟崖壁。   虽则天子之威慑服六合,大战一起也是肉疼心伤。   聚国势尽锱铢,用国势如泥沙!   佝偻的【无名者】真像一具干尸,像是死后被挂在崖壁上,风干了许多年。   如此凄状,显得楚天子都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残忍。   击碎了不可认知的状态,切割了力量无限的肉身,此刻的【无名者】,大概才是真正的祂。   祂的身体自然地垂落,肉皮长披也贴在崖壁。   双手双脚都无力。   但在老皱的眼皮之下,祂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祂就用这双眼睛注视熊稷。   祂有些衰弱地道:“贵为一国天子,担当社稷之重,你不该以身犯险,亲冒锋矢。你也不该如此粗鲁,大失体面。皇帝无当,天下难安。天子失仪,则何以立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熊稷张开五指,按住祂的面门,把祂的脑袋按在崖壁上,然后从祂的腹部拔出赤凰帝剑,慢慢地抵进祂的喉咙:“斩杀一尊超脱者,传首九边。想来没有比这更深刻的威严了。”   他补充道:“——别动,这样你能少受一些苦。朕也相对优雅一些。”   这是一个标准的行刑姿势。   显然当今楚天子非常擅长杀人,且有一定的仪式感。   “嗬……好。”【无名者】真就听劝不动了,任凭赤凰帝剑宰割祂的道躯。   哪怕已经被剥杀成这样的状态,祂也不是很快就能被杀死。   喉咙虽被贯穿,声音却还是在传递。   此刻祂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如今这个时代的开辟,有我们的铺陈。国家体制的概念,我亦参与设想——当年我说五德终始,是为国祚绵长。尔辈握天下,以威不以德,已经违背了我们当年的期许。让我……十分遗憾。”   祂叹息:“你可以杀我,但不必如此残虐。诚然你贵有天下,也不该轻贱超脱。百年一帝君,三千年才有一个凰唯真,又多少年才出一个我呢?”   “什么五德终始!?”熊稷轻笑:“冢中枯骨,剑下干尸,朕倒要听你治国?哪有什么五德轮转,天命所授!无非有德者居天下,无德者失天下。”   “何为有德?在内治国安万民,在外御敌诛外侮!治他个安居乐业,歌舞升平,岂不曰德?杀他个人头滚滚,无论超脱,自有社稷!”   赤凰帝剑杀进面前这尊超脱者的咽喉,沿着咽喉一路往下剖。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但楚天子很有耐心。   赤色龙袍和那血迹斑驳的肉袍,像是悬挂在阿鼻鬼窟里的两面旗帜。   一面为阳,一面为阴,一面宣示现在,一面怀缅过去。   地藏和凰唯真都站在阿鼻鬼窟边缘,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各自消磨祂的根本,斩断祂的路径,再不留给祂任何逃脱的可能。   的确是绝境了!   事先如何能够想到,一尊如祂般擅长隐匿的超脱者,竟然能被逼迫到这个地步呢?   【无名者】的眼神,一时怅惘:“你们都自觉为义士,杀我为义举。或为国,或为家,或为亲友,还有为苍生!”   祂悲凉地笑了:“我无一事害天下,何以杀我是救苍生?!”   “你要是现在想聊一聊苦衷——呵。”熊稷冷笑:“朕会觉得杀你的过程非常无趣!”   【无名者】衰弱地道:“这么多年我虽遁隐陨仙林,可有做过什么损害人族的恶事?唯一一次出手,也是当年左嚣誓言荡平陨仙林,要断我根基。除此之外,我难道主动做过什么?”   祂的声音里,渐有几分悲慨:“我不以天下为恶,而天下恶我何其深!”   “这些话早不听你讲,多年来也未解释——”熊稷说着不太解气,一边继续剖祂的肉身,一边抓住祂的面门,按着祂的脑袋在崖壁上撞!“朕倾国势提帝剑至此,跟你辩论来了!?”   嘭!   嘭嘭嘭!   【无名者】的脑袋和鬼窟崖壁反覆碰撞,好像就清醒了几分。   祂如此狼狈地感受着自己身死的过程。   然后咧着嘴,笑了:“你说得对,我总是喜欢言说对错,然而成者为王败者寇,将死之人无错对!”   祂叹息一声,又道:“我是个轻狂放纵的人!年少时口无遮拦,人谓我『牙宇宙』,说我牙齿一打开,整个宇宙都在里面,总是夸夸其谈!”   “那时候我有一个狂妄的念头,愈经苦难,愈生根发芽。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时期,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雨,劫雷轰断了那株寿十万年的树,我在无冤岭上,于几乎神魂衰死的境地里,提出了大成至圣的构想!”   “那天只有一个朋友在我旁边,是为救我而来。他听完我奄奄一息的妄想,扶我起来,只说叫我回家。”   “我只剩一个魂魄坐了起来,那天我就死了,伤得太重,救不成。尸体腐烂在泥土中,此后走上鬼修的道路。”   “我是世上第一尊自我修行而成的天鬼,在我之前的天鬼只有天生。一开始他们拿我当恶鬼,处处都是降鬼的人,但后来……他们都称我为『鬼圣』。”   “圣名不仅要有超越绝巅的修为,也要有开宗立派的学问,有为人所敬的奉献。我以阴阳学说传世,也创造了鬼修的诸般法门。兼鬼圣和阴阳真圣之名,我对这个世界——算是有所贡献?”   祂衰败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些人:“应胜于你们。”   “卜廉错占,不免一死。薛规触法,裂尸江南!”熊稷只森冷地看着祂:“现在夸功,为时太晚!”   陨仙林里已经埋葬了太多楚人。   他早就决意伐林,无论那神秘存在的身份、来历、修为,都一定要死。   今时是现世,今日在南境。   别说只是诸圣时代的一尊圣人,即便是上古八贤臣复生,为祸南境这么多年,楚律当诛,身为楚天子也必杀之!   “死亡并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无名者】缓慢地咀嚼着死亡的过程:“真正可怕的是理想消亡,是为之牺牲所有、奋斗一生的事情,最后散成云烟,事不能成。”   “我不是在夸功,我只是在遗憾。”   “我刚才说到了哪里?”祂问。   “说到你对这个世界的贡献,应该远胜于我们。”地藏慈悲地看着祂,表示自己愿意倾听,并且说道:“我暂时同意这一点。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做些什么。”   “不是。”【无名者】被死死摁住无法摇头,所以眨了眨眼睛:“我说到无冤岭。”   “无冤岭?”地藏很感兴趣,很愿意了解祂。   当然这种“愿意”,并不十分温暖。   时至此刻还想了解祂的人,当然是有更甚于杀戮的诉求。   但无名者似乎沉浸在自己的过往中,并不介怀,只是颓声一笑,格外凄凉:“谁也没有想到,我年少时的一个妄念,后来竟成为我们唯一的希望……”   祂猛然抬起头来,一瞬间竟然抬起了楚天子的五指囚笼,虽然立即又被按下,但那也是竭力抗争的一次体现,仿佛在复刻当年,过程当然是艰难的,结果仍然是无力的:“你们根本不知道,真正可怕的敌人是什么!”   熊稷专注宰杀祂,不再跟祂对话。一剑一剑,削割祂存世的基础。   而祂继续道:“诸葛义先,你先前不是问我么?”   “你问已经超脱的存在,还能在诸圣遗留里获得什么……”   “呵呵呵……”祂悲声地笑:“你是否也想知道,诸圣时代为何寂灭,诸圣为何命化于此,这段历史因何埋葬?”   章华台在天穹闪耀。   关于祂的每一句话语,都在信息星河中反覆涤荡。所有章华台属员勠力同心,辨析真伪,查证来历,追索真相。   先有星河汹涌,再有诸葛义先衰老的声音响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完成了工作,再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聪明人总是要对抗自己于知见的渴求。   但诸葛义先只是说道:“我已朽老,无非待你一死。倘若你来得及在彻底死亡之前讲清楚这些,老夫也不介意听一两句。”   【无名者】衰弱地道:“我也在想为什么我要讲这些,此刻我想明白了——你是个绝顶的聪明人,而我对这个世界仍有情感,我希望能给你一点提示。不仅仅是你。这里有楚地最风流,这里有当代第一天骄,这里也有地藏这样的超脱者……”   祂笑了笑:“我仍然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啊……”   “哦。”斗昭这时才开口:“那你真伟大。”   对于斗昭的讥讽,【无名者】只予宽容的一笑。像是过去的先圣,留有对未来的期许。祂容忍天骄的桀骜。   祂说道:“当年熊义祯还只是个小娃娃,带着你们这些人,在角芜山义结金兰。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很聪明,诸葛义先,你是那群人里最聪明的一个。我想看看你这样的聪明人,能够屈居人下多久……没想到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熊义祯让我赞叹。可是在即将降临的未来之前,他的雄图霸业,他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   “而你诸葛义先的智慧,竟然全都浪费在维护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我藏在现世的角落里,看着这个世界。这些年来,我看过太多风华绝代的人物,都璀璨过一时,终如凋花般死去。”   “他们都不能够改变历史。”   “也无法真正拯救人间。”   “拯救人间?”地藏这时候才真正来了兴趣:“人间有什么需要拯救的地方,你们又打算怎样拯救?”   “或许我应该首先杀了你。”【无名者】说。   祂的声音并没有杀气,也很虚弱,但有一种执拗的认真。   这种认真让人觉得……祂若是现在能够杀死地藏,一定是最正确的事情。   地藏双掌合十,叹息道:“无法相互理解的生灵,实在是一种悲哀。或许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爱,有截然相反的表现。”   人为刀俎,口舌无益。再锋利的言辞,也没有刀子割在身上来得深刻。【无名者】很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深深看了地藏一眼,不再与祂言语。而是继续道:“隐瞒那段历史,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决定。”   “我说的『我们』,是诸圣时代志同道合的一群人,也是你们尊奉的『诸圣』。”   “所以即便是活过了那段岁月的超脱者,也不能知道那件事情的真相。”   “我无法说出那种恐怖的名字。”   “不是不想——”   “是不能。”   “是没有力量。”   “关于那些,我还不能企及。所以我句不陈情,词不达意。”   “只有我真正成为大成至圣,我才能够将那种恐怖揪出,真正解救这个世界。”   两行血泪在祂枯皱的脸颊滑落。   祂竟然流泪了!   祂流着泪,无比悲伤地道:“而你们正在毁掉这一切!” 第一百二十六章寻找虞周   【无名者】流泪流得哀心如死,在场众人听得面无表情。   地藏说“无法相互理解的生灵”,或许是祂表述过的最深刻的禅理。   没有一个人能够感同身受。   祂的视线经过使劲往下压剑的熊稷、颇不耐烦的凰唯真,满眼悲悯的地藏——这人在什么时候都要假装理解你——最后落到姜望身上。   姜望默默地往凰唯真身后走了一步,指尖名为【红尘劫】的火,冒了出来,又被他按了回去。   凡人之欲,七情或悲。   一尊超脱者的眼泪,实在并不多见。也的确是【红尘劫】最好的补品。   但对一尊如此真情流露的悲怆的干尸先圣,有这般如见珍奇的动念,难道不会太残忍了吗?   当代人对“拯救世界”之类的伟大理想,好像没有什么感觉。全都囿于小家小国,情情爱爱。   近古时代的牺牲,掀不起如今的波澜。   这实在是一种悲哀。   当然【无名者】也明白,一个语焉不详的故事,是不必妄想引起共鸣的。   倒是地藏还一如既往的慈悲宽容:“我明白那种不被理解的痛苦,我看到你孤独前行的勇气,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我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够帮到你呢?”   【无名者】看着祂。   地藏道:“如果一定要杀了我才行,其实也不是不能商量……”   【无名者】道:“再给我一次机会。”   地藏慈悲而笑:“办不到。”   【无名者】倒也不恨,只是沧桑地道:“你们修禅的,就是喜欢说些自己做不到的大话,骗众生也骗自己,称之为大愿——简直是贷愿取信!我禅功不深,就是少了几分无耻。”   “真誓愿和假噱头,本自不同,倒也不必强证。心所至,力所及,我们讲求一个尽力,尽缘。”地藏温和道:“施主解禅已偏,看来这通百家,是百家不深——你若要幻想成真,应该找山海道主。”   【无名者】视线尽头,只有凰唯真的衣角,怎么都看不到衣角后面的人。祂呵然笑了两声:“活得越久,越觉得说话算话实在是很难得的品质!若姜望得超脱,我倒可拼尽全力,换你一诺!可惜你现在还帮不到我。”   姜望面无表情。   定定地站在凰唯真身后,甚至不去应声,只默默压制蠢蠢欲动的【红尘劫】。   他倒不是觉得自己的无上道法残忍,水火岂有其情?   他只是纯粹地不想自作聪明。   一切超脱之下的苦心积虑,都很有可能成为超脱者的路径。   斗昭铺开的三途桥,诚可为前车之鉴。   【红尘劫】若能烧掉这些眼泪,当然受益匪浅。但被这些眼泪淹死,才是更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至于【无名者】好像笃定能够跟他交换什么,他也不去好奇。他肯定玩不过【无名者】,所以不跟【无名者】玩。当前局势已定,他不添乱就好。   场上这么多绝顶人物在列,他不会认为自己是唯一的主角。不会一定要出出风头,站出来怎样耀武扬威。   谁不是在书写人生呢?   左嚣的声音这时候在空中响起,不似当年那般嚣烈自我,反有一种时光赋予的寂寞:“你说我们……在毁掉什么?”   姜望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按照【无名者】所说,祂和楚国之间的争端,全由左嚣当年证道而起。   南国陷军于林,雄楚大损国势。一切皆由此发端。   虽然没人真正在意。   只怕这老爷子自己在意……   “左公!您不必与祂废话,这老狗坚持不了多久,您权为旁观,稍作等待!”大楚太子熊谘度贯甲高声!   英明神武的父皇在侧,他本不欲言语半声,只展现一个谦谨儿臣的本分,但此刻还是开口:“陨仙林为天下凶地,这里发生的事情,都是祂的罪行。听祂诡辩什么?!”   “陨仙林里死人,又不是您证道那日起。”   “履绝巅而高上,此修行宏业!您为国而平险,又何错之有?”   “别说陨仙林这地界没有刻写祂的名字,即便真是祂的家,咱们在这里死了这么多人,也已经是楚人的冢!”   楚帝先前不论,是因为没有必要跟【无名者】废话。楚太子现在论,是为了宽左嚣的心。   从楚世宗到当今楚帝再到楚太子,熊姓皇帝对左嚣的态度倒是一以贯之。   此战时,左嚣不全礼,但也对熊谘度微微低头:“太子殿下,老夫自不会因祂动摇。如今发苍苍而心疲矣,不复旧观,已绝轻狂。只是有时候会想起,想要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道路,将老夫的道路截断。”   “我们之间的对错,我已无心分说。在覆灭整个人间的巨大灾厄前,一切都是那样渺小。我错了,或者你们错了,又有什么分别呢?无非黄土一抔,与这万万人,万万事,都化尘埃!”【无名者】慨然而叹。   祂叹息道:“当年百家争鸣,我们一群人也是明争暗斗,打得面红耳赤,不免白首按剑……直到那真正的危险来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起初并没有人在意。”   “诚如烈山人皇卦解,群龙无首,天下大吉。那是一个烈火烹油的时代,大学问家不断涌现,天地至理探手可摘。千万条大道横列眼前,修行之路不断革新。在内鼎革现世,在外开拓万界,一切都欣欣向荣——我们以为那是最好的时代。”   祂的声音低沉下来:“直到有一天,小说家真圣虞周,死在了他的小说里。”   “我们是突然知道的这个消息,就好像我们亲身经历了这段故事,但故事已经被抹去,只留下结果。这个消息就像是对于天地的认知,是我们所学习的某个道理,在我们观察世界的时候,很直接地被我们获得了。”   【无名者】的声音里,有一丝惊恐:“小说家死于小说……并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点灯熬油,竭寿不鲜。在虞周之前也有小说家死过,或陷心而死,或劳意而死——可这次死的是真圣虞周,而我们都忘了那本小说的名字!”   “我们甚至不觉得这件事情有问题,差一点就这样如常过去——回溯过往,又有多少不该忽略,而被我们忽略了的事情呢?不敢细想!”   “医家真圣长桑君,有朝夕自察的习惯,当日晚省时,惊觉有恙,称以怪病名『不察』,自问所得有失,却不知所失为何。”   “长桑君以病见我,我窥其阴阳,见阴失三毫,而不知所去……乃忆虞周之死,觅其魂息而无迹,故而惊觉有异!为了隐秘成事,我以清气传信,秘予诸方。才于阴阳界内,诸圣聚首,我们坐而论之。”   【无名者】布满风霜的崎岖的脸,蜿蜒的浊泪描绘着过往:“农家真圣许辛,说他在垄间听虞周讲过那个故事,但他回忆不起只言片语,只说『黍离或悲,人或摇怆。』……”   “纵横真圣庞闵,说虞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找他取过材,可究竟取材的哪一点,他也没印象。”   “我自负通晓阴阳,也记得虞周写了一部非常夸张的小说,曾予我书稿。可那份书稿我怎么都找不到了,小说的内容,我也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不记得!”   “一群尊得『圣』名,自以为掌控天地至理的人,竟然在同一个时候,针对同一件事情……全都不记得!”   【无名者】露出一个自嘲的凄笑:“有一种超乎想像的力量,把我们的认知抹去了,而我们全然无知!我们修行那么多年,穷天地之理,对于虞周之事,只得一个『好像有』!这是何等痴愚,有何颜称圣!”   这个故事听起来的确是非常恐怖。   一群超越绝巅、接近超脱,有宏道之功业而名“圣”的强大存在,洞知世间真理的大学问家,竟然被某种超出想像的力量肆意摆弄认知。   但对在场的两尊超脱者来说……   其实也还好。   尤其是凰唯真。   祂并不觉得更改认知有多么匪夷所思。   毕竟从“凰五类”到“凰九类”,就是祂的创举。   那是传说、书刻,过去、历史、现在,全都改变。让“凰九类”成为不可磨灭的现实。   祂本身即是从幻想中归来的超脱者。   当年诸圣若在今,也当诵读“凰九类、德不违”。   也就是超脱者,会在这种认知外。祂们的力量和认知早就超脱现世,不会被现世的改变影响。   所以唯一需要掂量的是……【无名者】所说的诸圣,包不包括那几尊“至圣”?   【无名者】仿佛听到祂的心声,继续道:“我们都知道,这件事情大概已经超出我们的能力,非真正超脱者不得解。”   “在好友的陪同下,我以阴阳之意往谒,问于至圣孔恪。”   “祂只说……子不语。”   “再问于至圣韩圭。”   “祂闭宫不应。”   “再问至圣墨祖……”   “墨祖消失了!”   【无名者】的眼睛,猛地睁圆了,像是重现当时的惊悚:“甚至祂的名字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墨』字!”   “祂是在寻找答案的路上消失的!”   “所以后人称祂,也只能言『墨』,或曰『墨祖』。”   “这个“墨”字是因为显学传世而存在,而不是说祂与那种恐怖对抗后,留下了什么!”   姜望这时才悚然而惊。   儒祖法祖都有名字传下来,墨祖的确没有名字。   原先他以为是儒祖法祖还在沉眠,而墨祖已衰死的缘故——这理由的确经不起深思。   几代人皇都死了,也没谁留不下名字。   墨祖的情况,的确是有特殊的原因。   究竟是什么样的恐怖,才能够抹掉一位显学祖师的存在呢?   【无名者】又道:“你们是不是想问——为何当时我们不去问三位道尊……现世最古老的超脱者?”   没谁搭这个腔。   倒是【无名者】自己接道:“我们几个在这里讨论,倒也不会被祂们听到。”   “看你们一个个茫然的眼神,近古时代的烟尘,没有落在这个全新的时代啊……”   【无名者】道:“道门最早是修行源流,后来是显学第一。在诸圣时代,同样在现世之巅。有大罗道主、玉京道主、蓬莱道主,三尊并世,也有一真道主锋芒毕露——那时候一真就已经成道,统合道门内部自所有一真思想,成为集大成的存在,第一个证道者。那时候祂所宣扬的道路,还是『以永恒求一真』!”   “我们都知百家争鸣,都知天下修行路,皆以道为源。但很多人都不知道——诸圣不包括道门,至圣不包括道主。”   “不是我们不肯,是祂们不肯。”   祂就那样挂在岩壁上,投来一种叵测的眼神:“后人总是想当然,将几大显学强行归类,以为都在百家之列,实际上当时并无此说,彼刻祂们绝不承认,现在祂们懒得回应。”   其中深意虽未明言,却已经十分明显——   诸圣怀疑那种恐怖与道门有关!   所以隐匿,所以恐惧,所以抹去历史吗?   姜望本能地捏住了怀里小财神的脑袋,捂住她的耳朵。下意识地想要拽着左爷爷走,这种事情……哪怕只是猜疑,是我们能听的吗?   【无名者】仍在讲述:“我们在阴阳界中的第一次会议,代名为『寻找虞周』,这次会议没有结果,只是在我们心中埋下了一颗恐怖的种子。此后历史如你们所知的那样前行……”   “事情真正发生决定性变化,还是我们开启【莲华圣界】的构想,打算永涤祸水的那一次。”   【无名者】的声音重新变得凝重:“因为长久以来的忧思没有答案,我们心里始终有一根刺,扎在我们的要害。令我们束手束脚,不敢大步前行。又一次阴阳界会议后,我们决定先除内患,解决现世范围内我们还未能根除、而又藏有无限隐忧的病症。祸水便是第一个——那一次,我们暂止外拓诸天万界之脚步,联手于祸水宏道十年,正式开启【莲华圣界】。”   “那一次征程,诸圣齐聚,甚至儒祖和法祖都参与。”   “也正是在那一次,我们收到了墨祖的告警!”   “【莲华圣界】的构想,正是墨祖早年提出,由我们联手完善。而在我们联手宏道于祸水的那些年,消失的墨祖始终在和那种恐怖对抗,最终默默无声地衰死!”   “你们能够理解吗?”   【无名者】的残躯在抖,也不知是因为回忆的痛楚,还是熊稷的剑已经剖至下腹,即将完成分尸。祂颤抖着道:“墨祖或许就在我们身边,或许就在我们眼前,这样一尊伟大的至圣,一点一滴地衰死了。而我们全都……看!不!见!”   “甚至只有通过【莲华圣界】,才能接收祂的遗念,才能得到祂的告警。”   【无名者】长长地喟叹:“正是在那一天,我们下定了决心,启动『大成至圣』计划。”   当初在祸水的时候,姜望一直在想,为何诸圣当年会将【莲华圣界】计划搁置,转而将之设计成一个留待时光发酵的局,这才有后来的孟天海入瓮。   从【无名者】此刻的说法,倒是一个很合理的解释。   诸圣当时遇到了意外,临时改变了计划! 第一百二十七章镌碑永名   【无名者】所讲述的故事,能够解释过去的疑问,填补历史的空白。简直是严丝合缝地嵌进历史里。   但姜望只听不言,不敢尽信。   这位超脱者接近全知,既知道很多隐秘,也知道很多人心里的疑问。要圆一个谎,填几个所谓历史真相,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那边斗昭则只是看着楚天子的剑,一心扑在对帝室剑术的研究上——虽然以他的身份,楚国一应藏法对他无有遮掩,但又怎么及得上皇帝的亲自演示呢?   赤凰帝剑的每一次下移,都是【无名者】存身根本的粉碎。以斗昭的境界,虽不能捕捉具体的过程,也多少能感受剑意的阐发。   倒是左嚣的声音悠悠响起:“诸圣最初构想的所谓『大成至圣』,应该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吧?”   【无名者】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残躯,已经透过那道蔓延此身的剑创,看到血肉萎靡的枯瘦双腿下,属于阿鼻鬼窟的幽幽空洞,无底之渊。   祂挪动视线的过程已经非常缓慢,就这样缓缓垂落又抬起,勉强地看向左嚣:“我这个样子……如果你的路是为此而断,想来你也不甘!”   祂深深地呼吸了一次:“事实的确如此,最早我在无冤岭所设想的大成至圣,是一种极致圆满的伟大存在,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设想。我们生活在最灿烂的时代里,但没有人能够立即迈出那一步。”   “尤其是墨祖的告警让我们知晓,那种恐怖正在逼近,我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我们在祸水下定决心,想要成就的是一件无限靠近『大成至圣』的武器——名为『天衍至圣』!”   “我们遍思所有,这是无解之解,无路之路。”   “我们彻底抹掉了历史,把自己的筹划割出岁月,藏在遗失的时光中,想以此对抗那种真正的恐怖。以隐秘杀隐秘,用无限的力量,去杀死永恒的存在。”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我们要成就的是一具能够演化所有大道的至圣之躯,演化出极致伟大的力量。最后以儒祖和法祖为主导,一起操纵天衍至圣,向那种恐怖发起挑战!”   “最后如诸位所见——我们失败了!”   【无名者】的眸中几无光彩,那是一种衰竭的黯淡,绝望的呐喊:“我们曾经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时代里,诸位深知吗?”   “当年我们做不到的事情,今世能成功吗?”   没有人说话。   但祂感受着这些人的斗志,没有一个人动摇。   其中如姜望、斗昭、楚太子、楚国师这几个年轻的绝巅,意志更是昂扬如烈火。   年轻人永远不会对这个世界绝望。   “今必胜昔”不是一句口号,而正是这种蓬勃的心情。   【无名者】一时默然,但又在不断下沉的赤凰帝剑前抬眼:“所谓诸子百家,立说各家已过千数,真正拥有巨大影响力的,不过数百家。其中又有一些同宗共源——”   “以传承远古圣贤兵武的兵家而论,分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权谋者有十三家,是『未战而庙算胜者』;形势者有十一家,讲究『相机而动,势无常形』;阴阳者有十六家,『以刑为阴克,以德为阳生,合五行生克之理,决机于天意之中』;技巧者有十三家,练兵摆阵、器械机关,木鸢流马,莫不在其中。”   “百家争鸣的过程,不过是兼收并蓄,此消彼长,去芜存菁。经不起时间检阅的学说,终将被历史冲刷,而在这冲刷的过程里,凝聚出一尊尊圣名。”   “在创造【莲华圣界】的时候,我们的时代也走到了最巅峰。伪圣数以百计,小圣、亚圣也过百,真正的圣人就有十七尊,而至圣有三尊,曰儒祖、法祖、墨祖。”   “我们共同创造了『天衍至圣』,开启了那场湮灭在时光深处的战争——最后的结局是诸圣命化,儒圣、法圣都沉眠。我也变成了你们所看到的这个样子。”   祂挂在那里,仿佛在等待最后的风干的结局:“我是那个时代的残迹,为了保留诸圣遗产,保留对抗那种恐怖的希望,躲藏在陨仙林里,日复一日地屈辱地活着!”   “我们失败了,但是我没有放弃。通晓阴阳的我,侥幸在那场巨大的灾难之下保留了意志。就这样一个人躲在陨仙林里,竭尽全力地隐藏自己,一点一点捡起『天衍至圣』的残躯,努力拼凑我们的旧愿。这实在是漫长的一段时光,可我已经忘了时光的流逝。只想要终我永恒的一生,完成大成至圣的构想,想尽一切办法,弥补我们那个时代的遗憾。”   “我明明已经超脱于世,与日月同存,更胜于日月。只要我闭上眼睛,不看众生苦难,只要我对酒而歌,不去回忆曾经的理想。没有什么灾难会降临我身,我本可以有永恒逍遥!”   “可是……太遗憾了。”   “我们共同创造了那么璀璨的时代,对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美好的期望,最后就这样全部都忘掉吗?”   “志同道合的人已经全部死去。爱恨都是历史的尘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我知道不会有人理解我。”   “但我还是要这么做。”   【无名者】以哀伤的眼睛,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也许今日的人间对于我只有憎恶,可我仍然深爱这个世界,我的一生都为此,我的理想在其中。”   “听起来非常感人。你是我听过、见过的所有超脱存在里,唯一一个展现弱者姿态的人。我甚至以为我才是那个超脱的存在,在这里欺负你!”斗昭收回他对赤凰帝剑的注视:“要不要解释一下你想要吃我的原因?这不太符合你孱弱的定位。”   “这没什么可辩解的,我虽心怀人间,对你们两个却并不公平。所以今日若是你们两个将我千刀万剐,我也无悔无怨。”   【无名者】叹息道:“其实当年那一战,我们都没有把握,甚至是预见到不幸的结局。在离开祸水之前,我们都做好了不幸的准备。也都以各种方式,留下道统和传承。”   说到这里,【无名者】的情绪变得复杂:“如诸位所知,诸圣传承都以不同方式流传下来。但我们阴阳家是个例外,因为我最信任的人——称名为『阴阳小圣』的郑韶和赵繁露,背叛了我!”   “他们为菩提恶祖所诱,堕于祸水之中,将我一生积累,倾入孽海!”   此刻【无名者】的眼神,已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快意:“与虎谋皮的下场,史载不绝,他们想要借菩提恶祖之力,成就阴阳至圣,最终当然也为虎所吞,溺亡于孽海之中。”   “斗昭,姜望。”   祂在引颈就戮的状态里,展现出一种剖出心肝的坦诚:“我知道你们在五德小世界里遇到了郑韶和赵繁露的残意,得以接受阴阳家传承,但那已经不是真正的他们,而是更久之前的残留,是我曾经留下的真意。斗昭在阿鼻鬼窟里炼神那一次,也是我有意给了你支持,帮你完满你的白日梦乡。也是在那一次,我帮姜望补充了潜意之海。当然我的居心并不良善。”   “我在那场大劫里失去了太多,需要取回这份阴阳真意,来调和自身,真正把控天衍至圣的力量。”   “所以我想等你们都走到绝巅,阴阳相衡之时,取你们为丹。”   “这事情我无法跟任何人商量,也不可能征求你们的同意。”   “我的孤独不能与人分享,我的战争只能独自前行。我要面对的恐怖,是你们任何人都无法想像。”   “这对你们很不公平。可我别无选择。”   最后祂有一声漫长的叹息。   “我的故事已经讲完。”   祂闭上了眼睛:“你们可以做出选择了。”   “你说的选择……是什么?”楚天子一手按着祂的脸,一手握着剑,从始至终都没有迟疑半分,不断地斩灭那维系超脱者命征的力量。而在【无名者】闭眼的这一刻,手持帝剑最后一次下沉,就这样把【无名者】嶙峋的躯体竖劈成两截!   滚滚国势,碾压残躯。   天子龙气,消磨不朽。   超脱寂灭,永恒斩断!   他听完了故事,但不动摇他的剑。   “是把你挫骨扬灰,还是鞭尸三日后,再挫骨扬灰呢?”   赤凰帝剑之下,从来没有选择。   就如先前所言,他堂堂霸国天子,倾国势提帝剑而来,不是为了给【无名者】选择的。   【无名者】的肉身已经分开,眼睛也无力再睁。但是祂还有最后的残意,就这样喃声道:“若今夜是我的永夜,那么今日也是人间的末日。我经历过最美好的人间,真是遗憾啊……”   “如果杀了你就会迎接末日,那就让末日尽快来临吧。”立在鬼窟崖壁之上的凰唯真,轻轻掸了掸衣角,仿佛掸去了什么脏东西:“这个世界的希望如果只能寄望在你这种怪物身上,那这个世界真是半点不值得我欣赏!”   【无名者】讲了相当长的一段故事,但祂对故事不感兴趣。   祂不是听故事的人,祂是创造故事的人。   历史所镌刻的正是祂的经历,未来正由祂来改变。   这古老超脱者所描述的恐怖,根本不能带给祂任何波澜。   祂从幻想中归来后,没有余力去做任何事情,一直纠缠在这场战斗中。   将近两年的时间,足够漫长!   “诸位。”地藏就站在鬼窟崖壁的另一边,面上仍然是慈悲的笑,祂在这个时候合掌为礼,而后平伸祂的手,对着【无名者】的尸身:“一如前约,这是我的缘。”   祂要收走【无名者】的尸体,作为这一次合作的酬报。   前约必践,因果当偿。   楚天子与崖壁上的凰唯真对视一眼,便将大张的五指,从【无名者】皱巴巴的脸上挪开。   【无名者】剖成两半的身体倒是还粘合在一起,也并没有立即坠落。   在最后的时刻,这具几乎已经可以称为尸体的存在,闭着眼睛,微仰着头:“我邹晦明这一生,有过遗憾、痛苦、失败、悲伤,但终究可以说,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最初,我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理想……”   “抱歉——”   章华台的星河波澜中,诸葛义先的声音响起。   一尊超脱者的悲凉落幕,就这样被打断了。   在【无名者】面前完全可以称为小朋友的诸葛义先,此刻的声音竟比【无名者】更苍老,苍老得不像话。   他苍老却很有气力,甚是平缓地说道:“您乃前辈先圣,无论如何,于人族有功绩。后辈晚生,本该不打扰您的遗言。但有错谬于事实之处,在下不得不指出。便如早先您在超脱瓮中替我身时,代我所言——『楚人将为陨仙林中【无名者】立碑刻文,书写【无名者】的一生,将【无名者】的死亡,写成石刻的结局』……”   他赞叹道:“您实在是了解我,替我发肺腑之言!”   【无名者】的尸体仿佛已经彻底成为尸体,并没有回应。   但诸葛义先知道祂还听得到:“碑刻上您的名字,请恕我实在不能写下『邹晦明』这三个字。一则有辱阴阳真圣,二则不免使天下弃绝圣名,百年之后,还有谁能知您名家圣人公孙息呢?”   轰隆隆隆!   方才还平静的天空,瞬间雷蛇狂舞,沉云欲坠。   但凰唯真只是抬掌一抹,一切就风流云散。   【无名者】猛然睁开了眼睛!   像一条僵死在岸边的鱼,猛地打起挺来。   可是祂已经要死了!   祂根本再没有反抗的力量。   在三尊超脱战力的注视下,祂什么都做不了。   祂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却还是如此艰难地扭动。   已经分开的两半身体,各以不同的姿态扭曲。   一半想要窜起,一半想要沉坠。   祂已经表现过很多次情绪,可从来没有哪一次,是这般失态……真正的失态!   就连被楚天子斩死这具超脱身时,祂也未有如此。   “我本以为您可以平静地接受消亡!”诸葛义先的声音,异样的激烈。   “我已是衰死之身,即将永远消亡。纵然做过些错事,有碍于楚,使彼辈有恨于我。也不必在这样的时刻,这样言语。”【无名者】几乎已经衰死的残躯里,有哀哀的叹息:“我当然什么也不能再做,但人死之后,连名字都要被更改,事迹也要被嫁接吗?”   “为您确名,倒也不觉辛苦。人生所谋,只此一局而终!”诸葛义先的声音道:“也该为您解惑,免得您苦等归来之机,却永不能见机得命,反留执念成孽。孽也无妨,但这世上还有一些跟您有关的东西存在,我总归不能心安。”   他对【无名者】实在尊敬,但这杀意坚决得无法形容。   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当然也要所有能要的。   章华台给了诸葛义先支撑,让他的声音虽然衰老,却宏大:“您脚下正是阿鼻鬼窟,此陨仙林鬼物源起之地,也是现世鬼气最盛的地方。当年这里还不叫陨仙林,诸圣的确在此谋大事,作为主局者,阴阳真圣之所以选择此地,就是因为此地鬼气炽盛。”   “您说您是阴阳真圣。鬼圣仍然存世,却于鬼道无所益,于阿鼻鬼窟无所用——我不信。”   “天公城立,我朝默许的唯一条件,就是天公城在立在阿鼻鬼窟之上,以此隔绝您有可能的对阿鼻鬼窟的索取——事实证明您并不需要。”   “山海道主归来,鬼凰练虹诞生,大益鬼道。练虹诞生的第一时间就环飞陨仙林。您以为它是在寻找什么呢?鬼圣若存,当有道显,而您寂而无名。”   “有此数桩,已经足够动摇您阴阳真圣的身份。而您自谓阴阳真圣,却还要吞斗昭、姜望而成丹!岂不可笑?”   “说什么丢失的真意……我朝宋菩提赴祸水围杀孟天海,拾云梦舟游五德破灭世界,亲见阴阳小圣残迹,并无半分孽染。恰恰相反,他们是在抗拒菩提恶祖侵入的过程里消亡!”   “您所说的,哪有真话?”   “真相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无名者】痛苦地喘息,仿佛以此感受祂已经消逝的生命:“你被你片面的所见而蛊惑。”   “我所看到的真实,让我走出您这样一位超脱者的谎言!”诸葛义先的声音道:“我相信藏在陨仙林里的无名存在,一定是诸圣之一。但若不是阴阳真圣,又会是谁呢?”   “我在超脱瓮里,故意对左公说,陨仙林中超脱者,很有可能是阴阳真圣。这般对话就是为了给您一个顺势而名的切入点,而您果然以鬼圣自名!”   “因为您最了解他,也最有把握演绎他。”   “您对阴阳真圣太了解。讲起很多事情,就像在祂身边一样。那位陪着阴阳真圣往谒至圣的,就是您吧?那位去无冤岭救阴阳真圣,最后只接走鬼魂的,也是您——阴阳真圣的至交好友,名家真圣公孙息!”   “我相信您和鬼圣曾经亲密无间,彼此有过最真心的信任。他最后也的确遭到了背叛,但我想背叛他的不是阴阳二贤,而是您。”   “您想要阴阳真意而不得,恰恰是阴阳二贤坚守鬼圣遗愿,至死不离祸水。彼处有莲华圣界,有红尘之门。您百求而不得,而斗昭、姜望得传承,所以您一直在等他们绝巅。我说的对吗?”   “墨祖虽然消失,墨家传承犹在,故有『墨』字传世,故世人仍知有墨祖。”   “您从中获取了经验,为了彻底藏名,早就弃圣绝学。”   “故而最善变通的名家,却死守先圣规矩,不肯更易一字,以至七代而亡学说,是百家学说里最早消亡的那一部分。不是您的后人不肯变,是您不允许。我说的对吗?”   “断绝传承的不止名家,名家断绝的过程不合理!这也是我怀疑您的原因之一。”   “请君试看章华台!”   章华台中,这时喧声鼎沸,人人都在激烈地讨论,各尽智慧,各显辩才,其所论者,或“历物十题”,或“辩者二十一事”,还有坚白之察、无厚之辩、白马之辩、名实之辩、两可之辩、是非之辩、本迹之辩、有无之辩、无序之辩、同异之辩……   名家传承已绝,但散落在诸学的菁华,竟然绝大部分都被取出,于此刻在章华台里,尽楚人之才智,反覆论证!   【无名者】在这样衰灭的境地里,几乎不可自控地绽放辉光。   名家传承复其名也!   章华台轰隆隆隆,整个陨仙林陷入一种庄严的安静。   只有诸葛义先的声音,一再轰鸣。   而【无名者】一时并未立死,似乎被激起了某种执念,无法瞑目。一时衰声道:“我通百家,也囊名学。尔辈所言颇多,无非……想当然耳!”   “听明白了。您想要证据,更坚实的证据,让您可以接受永恒消亡的那些,铁和血的证明……”诸葛义先的声音道:“您知道为什么陨仙林这么大,我们却选择把您钉死在阿鼻鬼窟么?”   所有人都听得到,诸葛义先有一次艰难地呼吸声,缓过来后,他道:“有劳陛下!”   楚天子的表情藏在旒珠之后看不清,但他的确给予诸葛义先毫无保留的支持,抬起手来,遥按鬼窟下方——   嗡!   一声悠长的、破界的嗡鸣!   所有人都能看得到,自那无底鬼窟之中,倏然飞来一杆黑气环绕的青铜长戈。   其上锈迹仍在,分明血痕不朽。   一时杀气冲天,不断冲刷那尊超脱者的残躯。   【龟虽寿】!   魏国大将军吴询之配兵。   也是纵横真圣庞闵当年的配兵。   阿鼻鬼窟当然并不连接幽冥世界,可是阴阳贯通,鬼气极盛,连不连接,也没有分别。   在幽冥世界征伐的无上名兵,一跃而至此界中。   【无名者】在空中僵硬地低头,褶皱深深的眼皮当场被杀气割破,一对浑浊血腥的眼球露在了外间!   祂恰恰看到那向祂疾来的青铜长戈。   也瞬间被这支长戈,勾啄了面门!   并非是吴询有此伟力,这是【龟虽寿】本身的因果。   如地藏这般的存在,尤其能够看得到,【龟虽寿】上的那一滴血,正是【无名者】的血。   【无名者】当然也要想起来,这是庞闵当年予祂的创伤!   在祂入主『天衍至圣身』,成道超脱之后,这滴血养在庞闵杀意中的血,竟然也跃升不朽。   好像从未离开祂。   于今成为祂消亡的因由。   【龟虽寿】从来没有遗忘那个名为“公孙息”的人。   这是来自庞闵的复仇吗?   但在这个时候,【无名者】想得更多的,却不是过去,而是今天……   楚人既然能够请得动吴询的【龟虽寿】,自然也请得动吴询的兵仙宫。   倘若姜望不能请来,这兵仙宫加上驭兽仙宫,也能成为陨仙林里的起手。   诸葛义先为今日,的确是做了太多或许用不上的准备!   当年角芜山上的那个年轻人,这么多年躲在章华台里寸步不离,难道就是为了避免被祂察知其谋?此人为今日到底筹谋了多久?   而祂直到今日,才来得及心惊!   “人间世不见人间,三途桥非有三途……”【无名者】呢喃,祂那似乎永远不会磨灭的意识,也终于要消失了。   但诸葛义先的声音继续道:“您的丧礼还没有完全结束,您还需要再坚持一下——有劳了,山海道主!”   凰唯真于是一按掌。   【无名者】的道躯竟然一个激灵,眼眸又再次泛起神光!   幻想成真的力量,使祂最后的意识没法彻底涣散。   祂已经要死了,可没法死得那样痛快,更不能死得不够干净。   这一刻,祂裸露外凸的眼珠里,终于涌动了惘然!“为何……会如此!”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不!”   祂猛然激动起来:“你们根本不明白,我付出了多少努力!”   “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在对抗什么……”   “只有我能对抗!”   “那些人……我们……他们要做的,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只有我才是真正清醒的那个人,我做了唯一正确的选择,我保留了我们的力量!也保留了这个世界的希望!!!”   “我爱你们!我爱这个世界!我为人族而战!为何你们如此对我,为何!!?”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祂的歇斯底里到此为止。   因为又一杆大旗横空而来,猎猎作响的旗面,淹没了祂的癫狂。   那岿然立于高天,与淮国公左嚣并立的威煞身影,戴青铜鬼面、披国公战甲,掌强军而至,聚兵煞腾天……   大楚安国公伍照昌!   此公率大军而来,大楚已两位国公在此!   当初因嫡孙伍陵之死,凄惶入林,遍寻残迹而不得,在林中徒然悲啸的这位大楚国公,今日鼓张军煞,强势杀来!   还带来了他的大楚六师之【恶面】!   恶面军人人鬼神,的确是最适合扫荡陨仙林的强军。   可是伍照昌不是守在度厄峰吗?   姜望还在疑惑,甚至斗昭都很费解。   可奄奄一息被强行吊住的【无名者】,一瞬间就想明白了一切。   祂悬吊在那里,凄声地笑:“好久的伏笔,好长的布局,好深的前章!”   楚天子当年一剑削去南极长生帝君的帝号,为的正是今天!   长生君以【名】为道则,尤其懂得把握“姓名”,此怀剑其罪也。   楚国正要以此君为剑!   “出来吧!”伍照昌的声音好像混入恶煞,凶炙魂灵:“做你该做的事情。”   那支恶面煞旗,在空中一卷,从中便走出一个面如傅粉的绸袍男子——早先穿的是帝袍,早已换成了常衣。   南斗殿宗主——长生君!   他跌跌撞撞地立定在空中,也不说别的废话,只遥遥一指【无名者】的残躯:“今予名——名家圣人公孙息!”   世之超脱者,永恒而不灭。   仅仅找出祂的名字,也不足以记住祂!   还需要立碑以刻,需要长生君这样的懂名之人,予以镌刻!   轰隆隆隆!   在地藏慈悲的眼神里,在凰唯真和楚天子的沉默注视下。   陨仙林中无边鬼雾,就此聚成一碑刻,从天而降,就此镇在【无名者】的残躯,将祂最后的意志、所有的残留,全部抹杀!   碑文镌曰——   “公孙息之墓!” 第一百二十八章朕德薄   名家圣人公孙息的墓碑,就悬立在阿鼻鬼窟上空。   而关乎这个人的存在,就埋葬于这里。   亲手为其镌名的长生君,看起来虚弱极了,像是能够被风吹动。   为一个在事实上已经死去的公孙息镌名,还是在诸葛义先已经找出祂姓名且一步步钉死的情况下,他仍然消耗甚巨。   他的绸袍贴在身上,颇显单薄,再没有半点昔日号为“南极长生帝君”的威严与贵重。   什么不许帝名,什么南斗逆心。   早先楚国灭南斗殿,有诸多理由,看起来也顺理成章,   但最大的用处,却是在今日。   昔时楚国势倾南斗,兵围度厄峰,压得南境无声,天下飘摇,不过是雷霆骤雨前的一缕山风。   于南斗殿的灭顶之灾,只为了今日用他为剑,刺一超脱者!   进不能完整南斗历代之宏图,退不能守南斗万载之基业。在楚国的威严笼罩下,像一只扑不出灯罩的扑棱蛾子。   他实在是找不到半点威严的资格。   悬立在空中的长生君,小心地管理着自己的视线。总是被迎奉跪拜的人,其实也非常地懂礼识趣。他妥善地移动着目光,终是看向覆有面甲的安国公:“如前约——”   “走吧!”楚天子挥了挥手。   伍照昌亲自带兵,围住度厄峰,以不惜围困一百年,熬死南斗小世界里一代人的决心,逼迫长生君做出选择。是和南斗殿一起消失在历史长河,还是为楚人之剑,来陨仙林镌名……这选择不难做出。   当然,这选择也是在这一局开始的时候,在公孙息无心他顾的时刻完成。   整个楚国像一架巨大的战争傀儡,每一个部件都混响在全力发动的轰隆声中。   陨仙林定于今日,陨仙林内超脱者,死于今日。   楚天子前脚在皇极殿里进行了最后一轮清洗,杀得人头滚滚,扫平了阻碍新政的力量,后脚就来到陨仙林,剑诛超脱者。   一边对内血雨腥风,一边对外创造如此武功!   他把握这南楚霸国,就像握持手中这柄赤凰帝剑——其锐难当,其固有千秋。   长生君没有说别的话,只对楚天子行了一礼:“多谢陛下宽宏!”   而后纵身一跃,跳进那云消雾散后、一时皎白的天光中。   “善哉!”地藏站在崖壁上,合掌赞道:“我以为陛下会顺手杀了他,以绝后患。”   祂使用田安平那张脸,体现的是异常温暖的笑容。   祂总是那么的慈悲,亲切,宽容。   就好像祂刚才急着要收走公孙息的尸体,是并没有看出来,这人还有从遗忘中归来的可能性。祂对谁都宽容。   楚天子淡淡地看了祂一眼:“天子一言,重于山河。朕岂能失信于天下,使楚印不能为凭?”   这长生君先被削去帝号,再被灭去宗门,最后还被逼着为楚长剑,见证了一尊超脱者的陨落,心气都被打没了。   纵有绝巅之修为,也不复为患。   地藏问的是长生君和楚国的约定,强调的其实是自己。   见楚帝此言,祂便一笑:“山外之人,诚知天子之重矣!”   说罢祂拿手一捧,好似水中掬月。   便在那墓碑之中,掬起一缕白烟。   这缕白烟先化为公孙息最后的佝偻嶙峋模样,继而化为四十九颅九十八臂的肉球,最后化为一条白色的断尾的祸斗王兽——活脱脱一只断尾白犬,在空中摇晃着脑袋。   姜望其实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公孙息已经彻底死去了,作为诸圣时代的背叛者,现世陨仙林的罪魁祸首,被铭于碑刻,永远地书写了死亡的结局。   当然,有关于诸圣时代落幕的完整真相,或许也已经随着祂埋葬。   祂只留下一个掺杂了许多谎言,但说不清几分真、几分假的故事。   公孙息啃食着诸圣时代的残章、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天衍至圣身,也化经夺门,离躯而走。   地藏还能从公孙息身上得到什么呢?   现在他大概想明白了……   还存着公孙息的继承自【天衍至圣】的“与世同隐,知见万事”的能力!   公孙息明显是在独占【天衍至圣】之后,才以诸圣相合几乎无限的知识、无限的力量成就超脱。   祂这些年不断地补充认知,其实也是在不断地消化诸圣遗产。   祂的确拥有近乎无限的力量,可绝大部分力量,都要用于压制诸圣思想的冲突,用于镇压天衍至圣身随时都会崩溃的可能。   也不知这“与世同隐,知见万事”的能力,是诸圣创造【天衍至圣】的时候就存在,还是公孙息独据此身后开拓?   姜望更倾向于前者。   按照公孙息所言,诸圣对于【天衍至圣】的愿景,是“一具能够演化所有大道的至圣之躯,演化出极致伟大的力量”。   “演化所有大道”显然是不太可能做到的,不是诸圣不够强大,而是这种表述已经是真正大成至圣的力量。   天衍至圣作为诸圣所倚仗的最后兵器,应该是在力量上无限接近大成至圣,在思想上由诸圣短暂地聚合,在力量控制上由儒祖法祖主导、其余诸圣辅助。应当是这种形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断补充认知,无限接近于认知所有大道”,则是在不可能做到“演化所有大道”的情况下,一个无限接近于那种层次的选择。   那白烟所化的断尾白犬,还在不断地鼓荡皮肉,似有某种变化在发生,但不等人看清,便化为流光一束,穿进地藏脑后的日轮佛光中。   地藏脸上堆叠着无比真诚的笑容:“诸位施主,有缘再会。无论来世今生。”   这时已分不清佛光和日光,祂也就此消失不见。   唯独祂先前所立身的位置,元气都不往那里涌动,仿佛慑于一尊超脱者的尊贵,还匍匐祂所遗留的威严。   阿鼻鬼窟一片死寂,鬼窟上空曾有楚太子熊谘度调度军队复建的城,在超脱者的战场靠近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历史尘烟——熊谘度这会还在跟大楚国师梵师觉在那里说小话,“幸好咱们没给姬景禄花钱买城,不然咱们这次可就亏大了。看孤这生意做得,灵不灵醒?”   只有他们在说话。   巨大的鬼窟入口,像一个天坑。   那支名为【龟虽寿】的青铜长戈,似已完成夙愿,而光华愈敛。冲天杀气都不见,铜杆寂冷如水洗,显然已经更上一层楼。   就此跃入无底鬼窟,实则是杀进了鬼气里。   幽冥大世界对现世几不设防,只要力量足够,在哪个位置都去得,但总归是没有鬼气极盛之地这么亲近。   古来名兵离人贱。   但这支圣人遗兵非同凡响,在庞闵死后仍然不堕。现在大概已经靠近洞天宝具,可视为类洞天之宝。   这即是吴询的功酬。   或许还有一些政治上的交换,便不在此体现。   楚国这一战,解决了公孙息这样一尊恶视于阴影里的超脱者,破除了镇平陨仙林的最大的阻碍,可以说赢回千年国运。   在战后的分配上,他们也非常大方,不曾克扣哪个“友军”。   楚天子随手一挥,便将公孙息的墓碑推到一边,即在阿鼻鬼窟边上堆出了坟茔。   他看向姜望:“今日一战,颇重于镇河真君。此战破无名得百经,这百经传自诸圣,当归于天下。当然在此之前,楚人有责任替天下略为筛选,去芜存菁,以免遗老之害——姜真君可任选三部,传家继宗。”   从天衍至圣躯体里夺门而走的诸子百经,毫无疑问是楚国这一战里最重要的收获。   诸圣百经全都是清清楚楚的绝巅路,毫不夸张地说,其中十几部都指向超脱!   至少那些圣人,都是明确地超越绝巅而望超脱的存在。   好比今时之钓龙客、覆海、孟天海。   他们都是有自己的超脱路的,只是在人生的彼刻未能成就。   倘若没有那场大劫……诸圣时代的辉煌简直不可想像。   故而此刻楚天子这任选三经的承诺,不可谓不大方。   他大可以直接选走诞生过真圣的三部本经。开宗立派不在话下,渊源万古也未尝不能。   但他只是掌托小财神,归剑入鞘中:“姜某此来非为楚,为亲长故。左爷爷康健如斯,我的酬劳早已得到,等会还要回去吃饭——陛下不必客气。”   他不视此战为他跟楚国的交易。   他也不打算跟楚国朝廷有太深的交集。   一切源于左家,也止于左家。   当然,现在可能还要加上一个梵师觉……   他实在是想不通,净礼小师兄怎么跑到了楚国来,化成这般模样,还当上了国师!   他刚才看过去几次,这光头还歪着头装好奇、装不熟呢!   先前无名者欲以邪佛登至圣,寻《三宝如来经》时,他以众生相站出来应缘,经文的字字句句,都在靠拢这尊菩萨,这光头怎会还觉得自己能藏住?——也就是这会人多,不然他非得问个七七八八。   三宝山上的老和尚不在了,最老实的小光头都跑出来戴面具了!   是他姜某人没有照顾好小师兄吗,缺了用度香火,以至于要到楚国来给人干活?   说实话,心中有些酸楚。   小师兄哪是能够混官场的人?   他这个前武安侯都是战战兢兢啊。   官场是渊深不测的浊水,只有胜哥儿那等满身肥脑的人,才能在其中自在洄游。   姜望态度明确,楚天子倒不勉强,只是又看向他怀里的小财神:“凌霄阁主人启用如意仙宫之情,楚人不能不报。叶阁主,这诸圣百经,也请任选一部吧,以全南域之礼。”   姜望从不替叶青雨做决定,只将小财神平托起来,令她平见楚天子。   金身小财神轻启其唇:“小神此来也不为楚,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陛下的心意重于山海,小神已见其阔,不能承其厚。”   心意领了,礼不受。   楚天子看向左嚣,左嚣点了点头。   他也支持姜望和叶青雨的决定,不会出面劝他们收下些什么。   楚天子遂是叹息一声。在这样的大胜时刻,他提帝剑在手,却有几分意兴萧索:“朕有四时,四时春将尽。朕有天下,天下无与归。厚赏弗受,则此情何托?”   他的叹息,当然不止是因为姜望和叶青雨拒绝了楚国的酬报,而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人,无论他如何酬功,如何厚赏,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阿鼻鬼窟的入口天坑旁,现在立着镌名为“公孙息”的碑。   白色的碑石高大厚重,雕纹刻仪都很用心,基本符合礼制,匹配得上公孙息的身份。当然,也只有这座碑刻是匹配的——毕竟要是随便插块木板就说是名家圣人之墓,多少缺了点说服力,   坟茔微隆,其间自然是没有遗体的。空棺置名,以土埋土。   公孙息死了。   没有人为祂感慨。   因为同样在这个时候……   轰隆隆隆隆!   星辰一颗颗熄灭,仙宫各自归。   章华台里那条如龙盘旋的信息星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盘旋。   交击如金玉般的辩声,也随名圣而沉寂。   在星河深处近于虚幻的倒影,在所有信息洪流的终点,多年来始终伫立在彼的名为“诸葛义先”的巨大躯壳,沉默地睁着眼睛。   这双眼睛没有看任何一个人,但注视着楚地山河、楚天星辰,也就看到了任何一个楚人。   这具以三十三个脊点分流信息之河的庞然躯壳,这一次没有再呕吐什么。   因为已经没有寿数可供呕吐。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被浪头摧垮的沙堡,就此轰塌在星河中。   浪头是时光,星沙是立楚以来计以涓滴的信息。   大楚星巫诸葛义先……算竭而死!   他并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他的离去也不算有波澜。   不过是章华台里的信息星河,有一刹那的失序,很快又按照他生前的设计,在十二枢官的协力主导下,恢复了运行。这个时间不超过三息,最大化地减少了对楚国的影响。   不过是章华台里陆陆续续有了哭声,哭声逐渐传出陨仙林,渐而回荡在楚国大地。   不过是万里楚地,鬼神同悲。   不过是亿万楚人,失去了一尊在楚地屹立了三千七百六十一年的守护神!   寿万载,止四千。   于今为悲矣!   楚天子披冠冕、仗长剑、立高穹,回望楚地,是神凤环天,真龙转眸,却只有幽幽一声——   “朕德薄!” 第一百二十九章朕何益于天下?   楚帝开口曰“德薄”,是天子罪己也。   三分香气楼逃楚,坊间传曰楚廷大肆以私产充公库,以补国势日衰,境内诸商风闻而惧,大批逃金……未闻天子罪己。   他只是减商税、固国法,亲见诸商,抚重人心。   革新国制,多有世族不忿,勋老哭于太庙、骂于酒后者不绝,朝野颇见动荡……未闻天子罪己。   他只是驾车太庙送勋老,风闻奏事付一笑,而后继续推政,一意行之。那些勋老骂他可以,哭太庙也可以,要真个拦新政,他也就抬手一刀。   河谷大败,人心惶惶,朝野惊惧……未闻天子罪己。   他只是厉兵秣马,做好迎接下一次大战的准备。   当今楚帝,是个从不认错的人。   今日剑斩超脱者公孙息,建立无上武勋,他却因诸葛义先之死而自罪。   诚可见其悲。   作为楚太祖熊义祯时代的最后一个标志性人物,诸葛义先的陨落,似乎也意味着历史的真正翻篇,此时正是新政如火如荼,是今楚“革开国之弊”。   但告别过去,往往也伴随着痛苦。   斗昭在公孙息的设计下绝巅架桥,刚踏足绝巅,就被公孙息掠走。   姜望和斗昭的意识,混同在三途桥中,被公孙息轻易搬动。前者真身在陨仙林,后者是在大楚皇宫成就的绝巅。   公孙息要想完整地吞掉这两尊绝巅,咽下阴阳真丹,陨仙林是必然的落脚点。   而熊稷以霸国天子之尊,潜于斗昭白日梦中,一剑将祂贯喉,这简直是命中注定!   诸葛义先有没有算到这一点?   他是不是利用左嚣和姜望之间的情感,不顾惜姜望的性命?   永远没有答案了。   但他给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他说他无法捕捉超脱者的手段,他说他不能算尽,只是做足了方方面面的准备。   姜望现在也的确还活着。   左嚣不能再怨。   诸葛义先亦是他的长辈,他亦是诸葛义先所庇护的楚人。   在如此时刻,他只是握住旗帜,略略低头,向这位传奇星巫,致以一个大楚军人的缅怀。   安国公伍照昌,大楚太子熊谘度,皆披甲冑,亦如此仪。   大楚国师梵师觉则是合掌于彼,低诵往生经,倒不是他对诸葛义先有什么格外感触,说实话他到现在都有些懵懵懂懂,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干起仗来,怎么波云诡谲华光万转后,就突然死了一尊超脱者,怎么转头诸葛义先也死了……   只是一个奉国一生的老人离世了,他总归希望对方瞑目。   他单纯地希望众生都不苦,如果这个愿望不可实现,那至少别苦了师弟。   星辰黯灭后的天空,复晴方雨。俄而云滚雷翻,轰鸣渐来又渐远。   自此天机混淆,不可测度。   超脱死,日月斩衰,天地为之祭奠。   无论公孙息最后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是怎样不名誉,祂曾经抵达过的境界、拥有过的力量,都配得上一场天机的海啸,日月的狂澜。   诸葛义先死,只有章华台里星河微漾。当然他也“大益于天”,生时竭于楚,死后竭于天地。而他在人心之中的怀缅,必然不止四十九天。   楚天子自言“德薄”,而诸方各有其悲。略为缅怀之后,他将赤凰帝剑提在手中,忽道:“太子!近前来!”   熊谘度全甲在身,趋数步而半跪于君前:“末将听令!”   这家伙除了做囚徒的时候不太像囚徒,其它时候无论做什么都像模像样。筑城一丝不苟,披甲就令行禁止。穿上礼服就是太子,扯散了头发是个闲汉。   皇帝看着他,慢慢地把赤凰帝剑抬起来。   陨仙林中,气氛为之一肃。   熊谘度养望多年,出狱即受太子位,大家也都看得出来,楚帝有交付天下的意思。   但楚帝今日建此不世武勋,威加六合,过往的困顿已经被斩开!   可以说帝国内外,再无人能逆拂其意。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他还愿意放手吗?   皇帝若不愿放权,太子就是最大的对手。   此天子之剑,能削天下,割贵名,臣子之生死荣辱,都在他一念之间。无论是你文臣、武将、宗室,抑或神而明之、当世真人、衍道绝巅!   熊谘度半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保持着应命的姿态。   他是臣,也是子。   荣辱皆受,生死尽甘。   时间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但在感受中实在漫长。   在人们的注视中,楚帝把这柄赤凰帝剑,搭在了熊谘度的肩上。   天子立而太子跪,帝剑落于甲肩,这无疑是一种力量的传递,是荣耀交付的表述!   今日之事,太子若要说有功,那也能够说得上。一个前期列军筹备之功,一个参与绞杀超脱者公孙息的辅助之功,怎么都能镀得上身。但凡在章华台里参与了一句对名家学问的追寻,也算帮忙钉死了公孙息!更别说太子还实打实地带来了军队,全程在场。   只是熊谘度今已是大楚太子,皇帝表现出这般郑重模样,还能予以何等重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左嚣和伍照昌的眼神都变得异常庄重,就连本来已经要走的凰唯真,也暂且按住了脚步——更准确的表述,是祂本人已经去看女儿,但在这里留了一双眼睛。   而熊谘度本人……愕然抬头!   楚天子身披赤色龙袍,异常挺拔地站在那里,岿然是南楚最高的山。他提剑的手臂亦是笔直,眼睛也直视着太子,就这样说道:“圣人言,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河谷一战,小儿辈坐狱十年,是替朕受过。先受国垢,已承不祥,固能担社稷。朕有付天下之心,尔有承天下之德,此楚人知也。”   他轻叹一声:“朕本拟再提剑十年,为尔掌削棘刺,履割方亩……但风雨夕来,岂仗朝屋?人生晦朔,只可自承。朕已失六合之雄望,属意山河于太子,无非全礼,或早或晚。吾儿羽翼已丰,朕之山河已展。宰割天下十年,徒见朽老恋栈。不如及早放手,以免骨肉生隙,朝野怨望。”   楚天子竟要今日就传位于太子!   在他建立无上伟业的人生重要时刻!   他自认为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能完成的,都已经完成,便要利落地腾身,交付国柄。   这皇帝真有几分江湖气,也实在有几分任性!   谁家传位不以大礼,不开大典,不上告列祖,下达诸臣,不多方议定,反覆割权?   就在陨仙林里,把帝剑一搭,这现世的至高权力,说给就给了么?   “父皇何出此言?!”熊谘度两只脚都跪下,在空中小幅地膝行两步,慨声轰隆:“您乃德昭天子,功盖历代先皇。阵斩超脱者,永定陨仙林,革旧弊成新政,宰旧经成新典,虽太祖未能及也!您执干纲坐大宝,儿提锐器为先锋,则八方宾服,寰宇一归,六合之功,非您莫成!天下谁有怨望?谁复此言,谁敢此心?!”   “太子言宏却有几处错谬。”   楚天子看着他:“陨仙林还未定,将定于新帝手中。今日谋超脱、割旧经、盈天下,皆太子之筹划,狱中十年为国苦计,一朝出关誓救苍生!乃先入陨仙林筑雄城以待,引万军聚兵煞指超脱——”   皇帝的视线在左嚣和伍照昌身上扫过,又看回太子:“两位国公,都可为此证。他们既是良臣,又为国柱,还是你的亲长。太子,你担天下不难。”   “父皇!!”熊谘度一时握住了肩上的剑锋,仰头看着天子。   这的确是他从未想像过的画面,是做梦都梦不出来的美好开篇,可他并不欢喜,惊愕之中甚至有几分激愤:“此君父之大业,毕生名章!儿臣竟是何等猪狗,忍能夺名窃功?!”   楚天子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一直看得他慢慢松开了握住剑锋的手,剑压在他肩上,又沉了几分,这才缓声道:“朕给你的,就是你的。包括这天下,包括这柄剑,也包括你所谓的功——你只需接住它,而后往前行。圣天子无不可受,除非你担不起。”   说着,皇帝五指一松,这柄赤凰帝剑,就在熊谘度的肩头坠落。   它错过熊谘度的甲,掠身而下,是天下之威权,路过忽晴忽雨的黄昏。它一路往下坠,根本不回头,坠落是它唯一的目的,所以只衡量人的思考……在终于要坠离膝线的时候,被熊谘度一把抓在了掌中!   大楚太子并不持柄,只以肉掌握利剑,持柄是赤凰已替,握锋是仍受其命、仍奉其权,但也还有几分自己的意志,因为这柄帝剑,毕竟在他掌中!   他仍然跪在那里,仰起头来,看着楚帝自平天冠下垂落的眼睛——那无比尊贵,至高无上的眼睛。   很多次他这样抬头看,跪着,站着,在膝前,在陛下,他也从垂髫童子,长到了如今。   有太多事情都改变了,似乎只有这双眼睛,永远这样莫测而威严。   熊谘度慢慢地说道:“君父有经天纬地之能,远迈历代之功,却放六合于将来。儿臣德弱,勉为翘首。君父寄儿臣以厚望,儿臣必不可为君父一念而匡。儿臣秉政若尽如君父,则何如君父?故有所受,有所不受。”   “受国之垢,受国之不祥,受天下之期许,受黎庶之重担,受列祖之荣耀,受历代之创伤——”   大楚太子一手抓着剑锋,一手托住剑柄,就这样跪着,将这柄赤凰帝剑,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镀金非真金。”   “无德而德,非功而功,弗受也!”   君位传承是天下事,但也算这对父子的家事。   场间众人皆不言。   楚帝忽然开口传位,颇似儿戏一般,这当然是给熊谘度最后的考题。   而太子的这份答卷,也不只是给天子看。   考官还有两位国公,一位出身楚地的山海道主,在场的大楚军队,岿然天际的章华台……乃至于诸葛义先的在天之灵。   楚帝慨然唏嘘后,要传位于星巫灵前。   现在他听到了太子的回答,字字句句都清楚。   他深深地看着熊谘度:“君王用势,乃匡宇内。天下之大,终不能尽用其锋。太子,你选择一条艰难的路。”   “欲成古今之业,必破古今险阻。六合天子之路,岂是坦途?”熊谘度慷慨地应道,又将慷慨的情绪,化作了笑容:“父皇,儿臣本打算这么说。大概在史书上,这样的对话更显英雄。”   他仰看着皇帝,毫不掩饰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浓烈情感。   “但实在是得了便宜卖乖,儿臣耻言之。”   他几乎含着泪光:“自古而今放大宝者,未有如我父,削千古险隘,绝百代隐忧,以六合之基业相付。父母之为子女计,君王之为臣民谋,尽心竭力至于斯事。为子为臣,谘度实在没什么可再索取。惟愿我父,此情有托。惟愿吾皇,德彰千秋!”   熊稷有片刻的沉默,而后张开五指,平放在赤凰剑面,也像是隔剑抚着太子的脑门。这一刻眼神十分复杂:“既如此,朕的功业,朕带走了。朕的江山,你接住。”   “父皇!”熊谘度恳切地道:“儿臣才浅年弱,还需要父皇——”   “好了!不要耍那三辞三受的把戏了!”熊稷一拂袖,把熊谘度晾在那里:“这里都是自家人。扭扭捏捏,叫人笑话!”   熊谘度手捧帝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常有惊人之举,总是发人之未想。但他这个父皇,也总能给他一些惊喜……当然也有惊吓。   难道真就……不客套了吗?   熊稷又在这时摘下他的平天冠,半蹲下来。他也很久没有这样蹲下来看自己的儿子,但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把这只冠,正正地戴在了熊谘度头上。   旒珠轻轻地摇晃着,卷动着光影,流淌在太子的五官。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但又顷见几分莫测的威严。   熊稷咧起嘴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此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很是随性地将龙袍一扯,过去的荣耀和威严,便都化作天边赤霞。   什么日月斩衰,忽晴忽雨,此刻都只是灿烂的黄昏。   他就这样只着一件单薄的内衫,独自走远了——   “意西进而败河谷,缟素百万楚户。”   “革国政而杀旧勋,有伤太祖德行。”   “堂堂一国天子,而行刺客之事,大伤国仪!损国势不过诛一孽超脱,朕何益于天下?”   “当去矣!”   就此宏声一道,渐散于长空。   时道历三九三零年春,大楚天子熊稷于陨仙林传位于太子,淮国公左嚣、安国公伍照昌、国师梵师觉所证,时有三军在列,章华台相承。   一生功业,退位即名,庙之谥之,乃“烈宗武皇帝”。 第一百三十章心照   “你说公孙息所说的那种恐怖,究竟是什么?竟让诸圣不得已而联手,叫那个时代一夜消亡。”   无边潜意识海的上空,白日梦乡静静悬照。波光粼粼,斗昭的问题在流淌。   “猜不到,也不好乱猜。”姜望的回应,是潜意之海的微澜:“这人没一句实话,或许那种恐怖也只是随口编造。祂已是超脱者,修行史上无上存在,世间岂有祂不能言?除非祂忘了!”   公孙息有意无意地把猜疑引向道门三尊,这问题延展开来实在危险。   但说到这里,姜望自己也愣了一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公孙息主动遗忘了某个名字,以此赢得被忽略的机会,这才成为诸圣时代唯一的幸存者。多年之后,祂只记得那种恐怖的存在,记得那种绝望,记得祂自己的选择,但说不出名字。认为是自己没有能力说出。   “无论如何,那具天衍至圣是真实存在的。诸圣的确联手创造过这样一件兵器。”斗昭沉吟着说。   姜望其实也在思考:“从【龟虽寿】的反应来看,更像是公孙息为了独掌这件诸圣兵器,背叛了诸圣。不然为什么只有祂活下来,纵横真圣又何以留恨万载?”   斗昭的声音显耀于白日:“公孙息在诸圣时代还未得超脱,与鬼圣对弈都尚输一局,即便祂在末期成就了超脱,也没可能一个人算死诸圣——我相信诸圣一定是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存在。前有强敌,而腹心受叛,这才导致诸圣命化的结局。”   “公孙息说,诸圣在战前就预见到不幸的结局,在离开祸水之前,都做好了不幸的准备,以各种方式,留下道统和传承。”   “我认为这是谎言。”   “诸圣并不恐惧,恐惧的是公孙息自己。”   “诸圣生活在一个极致灿烂的时代里,沐浴着中古人皇无敌于万界的余晖,拥有在当代解决一切问题的决心,这一点从莲华圣界的构想也可见一斑。”   “诸圣恰恰是对那一战抱有极大的信心,才会群起而动,打算毕其功于一役。”   “诸圣的道统早就留下,刻于历史,留于圣名,跟那一战没有关系。”   “诸圣的失败,是一个突兀的结果,是事先都不曾意想到的。忽然就大败亏输,死于一夕,所以什么都来不及。”   “这才能够解释,为什么对于那一战,诸圣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即便决定以隐秘杀隐秘,诸圣主动晦隐此事,在知不可为的情况下,诸圣也一定会想办法告警后人,或者留下『以待来者』的手段。”   “这才符合我心中『圣』的力量,『圣』的德行。”   斗昭的语气略带疑问,但又十分笃定:“这种想法有点想当然,像公孙息也曾伟大过,也为人族做出过卓越贡献,祂也变得完全不同于最初。但诸圣尽都命化,岂不正是说明,诸圣都没有如公孙息一样变质?”   “可惜这段历史完全被抹掉了,真相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晓……”姜望若有所思:“想不到你竟然这么关心历史。”   斗昭这样的人,勇猛精进,向来视历史为尘埃,少年时就发出“自我而往,皆为陈篇,自我而上,必当履下”的豪言。现在却对公孙息所讲述的真假难辨的故事反覆琢磨,可见着实是受了些刺激。   被翻掌拿捏、任意揉搓……且真正搓成了丹丸的滋味,确实不那么好受。凰唯真以幻想成真的力量救下了他们,但那幻想成真的也确实可以等同姜某人和斗某人的力量,他们真的没有反抗之力。   “我关不关心,它都在那里。它真不真实,都不影响我前行。”斗昭道:“公孙息要统合天衍至圣身,真正掌控这尊诸圣兵器,其实不止一条路走,不是非得吞阴阳真丹不可。祂至少还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秦太祖的杂家道统,一个是山海道主的幻想成真,但祂哪个都不选,只费尽机心地吞咱们——你道是为什么?”   潜意之海一时无波。   这还能为什么?   咱俩弱呗!   柿子哪有不捡软的捏,那硬的多涩啊。去打嬴允年或者凰唯真的主意,可不是找死么?甚至都不用找,凰唯真自己都打上门了,形影不离地逐杀了近两年,你名家圣人倒是能拿得住机会?   斗昭的问题有点自取两人之辱,姜某人懒得答他。   一般来说,他不接话,对话就结束了。斗昭可不是那种一定要凑上来跟你聊点什么的人。   但斗昭就此没了下文,那灿耀白日也并未移走。   姜望突然就明白了,斗昭问的是什么。   当年邹晦明和公孙息于寒山手谈十局,不分胜负,至今是弈林名谱。   其后又有第十一局,局无疆、棋无界,不设限地落子于寰宇,此局名为“天衍”。   这一局,他和斗昭在五德小世界里亲历!   按照季狸的解说,此局之所以邹晦明得胜,是因为局势演变到后来,已超过公孙息的算力极限。   既然阴阳真圣的算力强于名家圣人,那么在当年那件事情上,阴阳真圣是否比名家真圣看得更远?   公孙息死前说祂做了唯一正确的选择,一定是算到、看到了什么,到死都认为自己是对的。   可比公孙息算力更强、看得更远的邹晦明,却站在了祂的对立面,选择战斗,最后也迎来了命化。   那么阴阳真圣会不会其实留下了什么……   而公孙息苦求阴阳真丹,正是为了那份遗产?   如果这份遗产确实存在的话,它又是什么呢?   阴阳真意,潜意识海和白日梦乡,不都已传下了吗?还有一本《阴阳五行论》,马上也要放进楚国的国库中。   因为这件事情是如此隐秘,诸圣当年都晦隐,公孙息至死都说“讲不出”,所以即便现在是白日梦乡和潜意识海的交汇,斗昭也不明言。   刚刚死去的诸葛义先,教会了他们要如何谋划不可测度、不能言说的存在——前提是充分的准备,和不言自明的默契。   向来无论面对什么都一刀横之的斗昭,在这个问题上如此谨慎,恰恰是他有探寻的决心!   “新君登基,旧皇去位,你在这里走神——”泛在潜意识海里的波澜,是姜望的意味深长:“斗兄,这实在危险。”   “我要叫那些所谓的危险都明白——我也很危险。”斗昭只此一句,便跳动灿耀白日,跃出这无边的海洋。   姜望已经听明白,他也就不在这里废话。   甫登绝巅的他,还远没有把握他应有的战力。   还有个现阶段最强的楚国真君,他的太奶奶正在等他。斗氏三千年家传,将会向他放开真正的力量。   “孤……”   熊谘度虚悬在阿鼻鬼窟上空,把那个字咬成了“朕!”   现在不是谦不谦谨的问题,他也不必再去寻求礼制。   就算之后补办即位大典,他也是自己为自己戴上冠冕,绝不再假手于谁,不走什么旁授的过场。   因为他的父皇已经把权力交给了他,这柄剑他握在手中,从父皇转身的那一刻起,他不会有一息的放松!   他就是楚天子,皇传正朔,史册永昭。   他看着两位国公,看着在场所有楚人:“朕非工玉,是石中顽灵。幸蒙德泽,乃居大位……诚惶诚恐!”   自国家体制开创以来,列国列邦起而又衰、兴而又灭,难尽其数。但明确具备霸主国位格的国家,这三千九百多年里,只有七个。   其中旧旸为新齐所替。   “楚”即在那不替的霸名之中。   且作为阻止景国一统的关键国家,楚国是还存在的那一个,旸国是不幸灭亡了的那一个。   现在熊谘度接掌了这个伟大帝国,他将和景之姬凤洲、齐之姜述、秦之嬴昭、牧之赫连山海、荆之唐宪歧……和这些他父辈的霸国天子,同台竞技,共逐天下。   其父熊稷已尽可能地为他扫平了障碍,但前路仍然堪称漫长!   而他以一句“朕非工玉”,开始了他的皇帝生涯。   这听起来不是什么雄魁的发言,倒像是一个丑话说在前头的免责声明。   我蛮夷也,所以可以无礼。   我顽劣也,故而能够无状。   在一个绝对不能犯错的位置,摆出一种我随时有可能犯错的姿态,实在有一种天翻地覆的精神。   不免叫左嚣和伍照昌都加了一份谨慎。   熊谘度继续道:“朕之惶恐有三。一怕轻慢国臣,二怕有负黎庶,三怕荒嬉前功!”   “国师,你记一下。”他提醒。   “哦,噢!”梵师觉反应过来,抬手一抹,便是一篇花鸟体的楚文,虚悬在空。把熊谘度刚才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复刻下来——熊谘度说大楚国师当知楚文字,他也就老老实实下过苦功。   熊谘度抬手把“皇帝谓国师,曰『国师,你记一下』”那段抹掉了。继续道:“父皇何以事国梁,朕当同奉之。父皇何以礼贤长,朕当倍礼之。朕有天下,天下楚人之家。”   左嚣和伍照昌都默默地听着,表现出了尊重,也继续观察。   熊谘度又道:“御极礼事,一切从简。天下知朕不必从诏书,楚民知我也当自国事——朕登基不过是国柄交替,暂未见什么利国利民的大喜事,不必大祝。一应礼制,以不伤农时、不误民事为宜。是百姓奉朕以尊位,非朕创业庇苍生,天下不必礼朕,朕当礼于天下。三年免赋,花甲以上老人赠绢米,新生儿女益钱粮。百官若要有贺,贺字即可,不许奉礼。”   “这贺字该写什么呢?”梵师觉总感觉小师弟在盯着自己看,便努力扮演国师,认真尽一个国师的本分:“我……臣以为,这些当官的,写字祝贺也没什么用,有时间不如多上工。”   熊谘度看他一眼,颇有一种『想不到你心这么黑』的意味,但只道:“有暇者可奉国策一封,事繁者字『国泰民安』即可,不贺字也可。朕当见贺心于『磨勘』。”   磨勘即官考也。   新皇要看他们做什么,不看他们说什么。要看他们官绩如何,不看他们奏章如何。   梵师觉很懂一样地点点头。   那柄刚刚拿到手的赤凰帝剑,被皇帝握在掌中。他就这样披甲握剑而顶冠,对着淮国公和安国公行礼:“国家大事,有赖亲长。于祀于戎,不敢独专。朕既不敏,唯笃学虚心,不求明见万里,唯求不毁前功。朕登基后,十年之内,旧制不改。不修新殿,不建行宫,不动干戈,与天下休养。”   他表现天翻地覆的姿态,但真正落在实处的治政理念,又实在谨慎!   他为皇子时,在狱中养望十年,所有人都以为他登基后会有大刀阔斧的改革,有不同于其父皇的政治理念——他也一直表现出很多不同。   他出狱即太子位的那一天,朝野中支持他的人很多,反对新政的人觉得他会让国家回到正轨,支持新政的人觉得他会改革得更彻底。   但在他真正登基为君的这一刻,他说自己还太稚嫩,所以先学习、先观察——没谁能说他做得不对。   这十年不改旧制的决定,在最大程度上维护了帝国的稳定,保证了权力的顺利交接,可以说是给楚国臣民吃了一颗定心丸——局势绝不会比现在差。   又在事实上,确保了新政的彻底推行。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熊稷刚刚离位去国,十年不改其制,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帮助他伟力自归。倘若一切顺利,则未尝不可以如景文帝旧事,离位后仍能保持绝强衍道的姿态,找机会另证超脱。   凰唯真这个时候已经彻底离开,超脱者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留一双眼睛看完熊稷传位,已是祂极大的尊重,是祂和楚国仍有一份牵系在的证明。   左嚣拄旗垂首,白发丝缕于空:“国赖明君,陛下永寿!”   伍照昌全甲而半礼:“天子仁德,是苍生幸事。臣为楚人贺!”   章华台里,十二枢官皆拜服,一应吏属尽跪倒,高呼“吾皇永寿!”   姜望默默地看完了这场皇权交替,对新皇行了一礼,便带着小财神离开——去左家吃饭,和拷问净礼的事情,就过几天再说吧。新君登基,国公不免忙碌。而净礼……且让他过几天国师瘾。   熊谘度御驾归郢,扯了扯梵师觉的衣角,梵师觉也就一步三回头地跟上。   看到小师弟,看到小师弟安全,梵师觉当然是非常开心的。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跟小师弟说,想聊聊三宝山上的三宝,想说说他孤独的调查,想讲一讲角芜山的故事,还有那位苦性师叔……但好像还都不是时候。   当然,小师弟那样聪明,都看不出他的伪装,他也是非常自豪的。   “国师。”熊谘度暗暗地提醒:“你老回头看,容易暴露——”   他的提醒戛然而止,因为就在他眼前,那呵呵笑着、眼睛明亮的梵师觉,身形忽而一晃,那凝如金刚的宝体竟变为虚影,仿佛阿鼻鬼窟深处的魂灵……   “国师?!”他探手一抓为空,泡影散如烟。   而天边尽处,已经化虹飞出陨仙林的姜望,蓦然回身! 第一百三十一章缘起   “钟离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未来是你的?”   走在前面的诸葛祚,忽然幽幽地说。靴底漾开水洼,碎去的人影稚嫩而少年,但混在雷霆里的声音,却疲惫且苍老,属于诸葛义先。   钟离炎跟着他在雨中走,身后是吞没雷霆无数的东海,前面是狂风中摇曳的观澜客栈。   “你不用说。”钟离炎捶了捶胸膛,嘭嘭作响,表示一切都在不言中。   他才知诸葛祚被诸葛义先降身,而他们正要去决战陨仙林中【无名者】。   天将降大任于钟离炎,南岳当魁,在此一会!   “所以我没有跟你讲。”诸葛义先还是把话说出来了:“……因为你会真的信。”   “什么意思?”钟离炎有些不快。   要是前面的人还是诸葛祚,他的连环脑壳蹦就已经丢上去了。   但现在是诸葛义先……够让他记很久。   “阿炎——”诸葛义先道:“你知道怎么才能让它实现吗?”   小小的诸葛祚的身体在雨中回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动着慈悲和期许。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某家昔者修术,略强于斗昭,后来修武,稍逊于姜望。这江山代有才人出,总是我钟离炎在领风骚。”钟离炎『嗐』了一声:“您就瞧好吧!”   之所以稍逊于姜望,纯粹是因为姜望已经证道绝巅了。要不是有着境界上的巨大差距,他钟离大爷不会卖这个面子。   “你总是这么自信吗?”那苍老的声音也浸满了慈悲。   那种关切、怜爱、理解,多得几乎要溢出。   他真的相信钟离炎的未来!   “你不对劲。”钟离炎提起南岳剑就往前劈,从他的头皮砍到脖颈,分开了这颗脑袋!“诸葛祚不敢这么跟我说话,诸葛义先不会这么跟我废话。”   他做出判断很快,动起手来更快,好像根本没有下定决心的过程——当他觉得不对劲,剑就已经斩下了。   “也不怕砍错?”脑袋被斩开两半的诸葛祚,眼睛也像两座分开的岛,仍然宽容地看着他,慈悲之中还带着鼓励。   “这不是没错吗?!”钟离炎气血绕身,猛催剑势!   暴烈剑气似狂澜之骤起,一霎咆哮如龙。   但诸葛祚只是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捏,便像捏住一条蚯蚓,将这些剑气全部捏在指尖,任其疯狂扭曲,且还反吞钟离炎气血!   “我将临世,建立无上净土,永恒佛国。”少年的身体里,悲悯之声如洪钟回响:“有缘相见,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成为真正的现世第一天骄——”   钟离炎一瞬间就被吞吸得格外干瘪,仿佛一个皮包骨头的难民,偏偏声音不肯降低半分:“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子还用得着你吗?!”   少年那双慈悲的眼眸里,只有淡淡的叹息:“可惜。”   就在这种宽容的注视中,钟离炎连人带剑变成了碎灭的泡影。本就是观澜天字叁里的造物,又重复了一次消失的结局。   诸葛义先把握了观澜天字叁里每一个人的细节,凰唯真可以根据这些细节捏出具体的人……而地藏拥有影响天意的能力,在特定条件下,可以替换这人的命运。   简单来说,观澜天字叁里每一个非降身者,都有机会成为现实世界里真正的那个人!   本著有情众生的悲悯心情,地藏不舍得让他们就那样简单地破灭了,只作为那一局里草率的耗材而存在。   诸葛义先以祂的因果来建立这一局,这一局里的所有人,都与祂有缘。   缘分妙不可言。   在同一片静止时空,观澜客栈里没有一个人。   徐三在此独坐了很久,他从楼上走到楼下,检查了每一个房间,尝试着推开每一扇窗,用了许多种秘法,当然都失败了。最后他在天字叁号房间里静等。   建立在超脱瓮基础上的静止时空,最大限度地延展了一百年。   他就这样独坐一百年,终于等到人推门。   推门的人眉眼宁定,直脊如剑,腰悬天下闻名的长相思,长着姜望的样貌,但并不演绎姜望的性情。渊如静海的眼眸,映照着普度众生的悲悯,很直接地问道:“道士枯坐一百年,可有所得?”   徐三盘膝而坐,一百年不动弹的时光,让他有些忘了要怎么眨眼。略缓了一刻,才抬起眼睛:“比想像中短,我还以为要耗尽我五百一十八年的寿限。”   “五百年会有什么不同?”地藏问。   “这一百年时刻如刀割,但走过了再回首,也只是弹指间。我想好好体味一尊神临寿竭的过程。”徐三的脸上没有表情,有几分『寂空』之意:“或能从中一窥此世之真。”   地藏很是感慨:“无怪乎【无名者】根本藏不下去。当今时代,的确是人族大世。天骄层出不穷,历史一再革新。就连你这样一个声名不显的,也天赋卓显,颇具道心。”   “你的夸奖听起来不太让人喜悦,而且其实我在中域很有名,你使用姜望的形象,用他来作对比,这并不公平——”徐三有气无力地反驳了几句,又叹息一声:“当然,我也算不上什么求道的种子。只是没什么事情可以做的时候,我也能坐得住,仅此而已。”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你猜到我是谁吗?”地藏悠然问道。   “要不然你直接杀吧?”徐三看着他:“没道理被宰之前我还要陪你玩游戏。”   地藏带着宽容的笑:“这就放弃了吗?你的心态可不太好。”   “你想要什么心态?“徐三嗤之以鼻:“我又不是来接客的。”   地藏颇为认真地探讨:“以我观之,庙堂之上衮衮诸卿,妓馆里红粉佳人,谁也没有比谁高贵多少。”   “你说得对。”徐三耷了耷眼皮:“但道爷不想伺候你。”   地藏看了看他,说了两个关键词:“封禅井中月,敏哈尔。”   徐三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虽是大罗山真传,也不足以接触中央天牢最深处的隐秘。但敏哈尔的历史他是清楚的,那代表着佛教与苍图神教的一次联手。再回过头来咀嚼“封禅井中月”,就不难猜到面前的人,是某个破封而出的佛宗大能。他尽可以无上限地联想,越想越是心惊。   “既然你看得出来我使用了姜望的身体,你大概也明白这代表什么——”地藏很有耐心,但时间毕竟已经过去了很久,所以道:“你现在可以做出你的选择了。”   徐三忽然笑了起来:“你想说姜望撑得没我久,已经先一步皈依于你,现在就看我是否还要无谓顽抗了?”   地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好像对姜望很有信心。你们一起经历过什么吗?”   “一起经历这个时代,算吗?哈哈哈——”徐三虽然身陷囹圄,越来越明白困境无解,但心态反而越来越放松:“主要你虚张声势得有些好笑。你虽然拥有我无法企及的力量,但你也没有低下头来看我的世界。你的悲悯高高在上,这样是骗不到信徒的,大师!”   地藏毫无恼意,甚至还跟他道歉:“不好意思,我也是刚开始做这些事情,不太熟练——”   祂索性在徐三面前坐下来:“你教教我?”   徐三也真个耐心地教祂:“我是对我太虞师兄有信心。能够跟我太虞师兄齐名的人,不是我能比的。你连度化我都要靠诈唬手段,岂能那么轻易度化姜望?”   地藏颇为认真地看着他:“有一点我需要纠正你,如果只是你所理解的那种度化,姜望也不可能在我面前抵抗。只是我现在寻求的是这一局里的合作,姜望不符合条件罢了。”   徐三倒是跟祂气氛和谐:“我完全相信你有这样的力量——至少我现在的状态,我所身处的环境,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完全无法理解。哪怕姜望站在我面前,一剑杀了我,我也知道他是怎样杀了我。而您是我不能理解的层次。”   “你知道就好。”地藏很高兴,同时鼓励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未来不止如此?我是说,不止是你所仰望的姜望、太虞。”   “我确实想过。”徐三看着祂的眼睛:“我跟他们的差距,不止现在这么远。还会越来越远。”   地藏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但这一刻真有几分真实:“隔壁那个过于自信。你又过于不自信。”   徐三抬眼看着紧闭的窗:“我这不是不自信。倘若你也跟他们生在同一个时代,你当知晓,我们最重要的人生功课,是正视差距而后前行。”   “我当然知道他们都是打破了修行记录的人,在同年龄段里冠绝古今。”地藏笑眯眯地看着他:“但世间有论外,他们在论中。我自诞生起,就拥有现在的力量。”   徐三不笑了:“那我教不了你。”   “我可以教你。”地藏宽容地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只是一个创造出来的徐三?当我告诉你这个真相,向你展现我的神通,你可以用各种方法验证。”   徐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呢?”   “你可以变成真正的徐三。”地藏佛眸有静光:“我是说,大罗山里的那一个。你不必是你,你本就是你。”   徐三并不掩饰自己的惊叹:“匪夷所思,超乎想像。”   “所以你知道我拥有什么样的力量。”地藏此刻异常的真诚,让人相信祂的言语全都能实现:“你知道你可以拥有超乎想像的未来。”   “比如说呢?”徐三问。   地藏的声音似乎变得十分悠远:“李一加景二,等于徐三。”   徐三哈哈一笑。   自他的天灵之处,倏然飞出一道清光,璨然为剑,分两仪,游五行,破九宫,直劈地藏!   他几乎笑出了眼泪:“我是个什么东西啊?我也配?!”   这支剑理所当然地被地藏所折断。   祂平静地注视着徐三的身形慢慢消散,并无几分恙怒。   祂当然可以阻止徐三出手,可以把徐三定死在这里任意摆布,但是没有任何意义。祂对这个世界充满爱意,并不能从折磨哪个人的行为里获得快乐。   祂要的是徐三的缘,但徐三出剑没有犹豫,所以没得商量。   这观澜天字叁里的未降身者,尹观祂早有接触,剩下的就数钟离炎和徐三最有价值。可惜都不能收皈……或许就如徐三所言,祂没有低下头去看他们的世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低头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之后祂大概会这么做。但今天还不行,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众生皆苦,红尘是劫,奈何你们看不透。”祂轻叹。   能成极好,不成也无妨,祂是个不强求的人。   缘分终会来到,祂之所念,终将注定。   ……   ……   徐三并不知道在另外一个静止的时空里,自己做了怎样的选择。   当然更不知道,他差一点就被替代。   他只知道今天是中央帝国的大日子——   一真道首伏诛后的第一次大朝!   当今天子第一次展现个人武力,单对单地拿下了一真遗蜕,用文相闾丘文月之谋,取得了内革的辉煌胜利,剜除了道门内部最大的毒瘤。   但一剂如此猛烈的大药之后,这个国家是就此扫尽沉疴、大步前行,还是病躯难承、痛而复衰呢?   在今天就会有一个答案。   他心不在焉地在路上走,身为天京缉刑司南城司首,在缉凶的行动里被擒,最后还被人送回大罗山……   这实在是一种耻辱。   部下被擒被杀,自己却在某种条件交换的暗涌里被释放,这种真相更让人痛苦。   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找,之所以会导致如此局面,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徐三的无能。   但到了三清玄都上帝宫,他的奄奄一息、颓废痛楚,一霎就抹去了。在这座宏大奇伟的宫殿里,人们从不表露真实的心情。   每一个单独放出去都足以牧守一方的天都大员,在这里如蚂蚁一般汇集。   他也是凑数的蚂蚁之一。   路上见到的每一个人,都面带微笑,眸有喜悦——今日正是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欢喜的理由。要么是真的欢喜,要么是必须要让别人觉得自己真欢喜。   很奇怪,现在还没见着顶头上司,天京缉刑司大司首欧阳颉。   按理说这等规模的朝会,这位大人向来会早到。   不过站在天下缉刑总长这样的位置,来不来朝会也不重要了,该分好的,朝会之前就已经分好。除非有什么需要他下场去争。   徐三慢慢地汇入人流,像一条流淌了三千九百三十年的长河,亘古不变地驶进中央大殿。   这条长河如此恢弘,他如此渺小。是浪花也是时光。   最后在礼官的宣声里,所有人都站定。   那嗡嗡的蚊蝇般的窃窃私语,故作张扬、各显放肆的招呼与言谈,一霎都静了。   像秋风吹过的稻田,徐三随人群一起低头,又在人群里抬眼——   他看到当今景帝略有些削瘦的身形,慢慢地踱步到那过分宏大的中央帝座前,抬起龙袍一角,平静地坐了下来。   宏大吗?   徐三这时才觉得,那雄阔如山峦的帝座,其实并不能将这位君王容纳。   礼官的声音如歌而悠远,在殿中滚滚荡开:“贵极天胄,弘圣高穹,朕矜四象,乃得良言……”   大朝开始了。   这里的任何一点涟漪,都足以动摇整个中央帝国的命运,更是自此而蔓延至整个现世,乃至诸天万界、愈来愈壮阔的狂澜!!   徐三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重要过,从来没有感受自己如此渺小。   在某个时刻他一抬眼,看到一袭纯粹洁白的道服,像天边的皎云,飘到了殿中。   其人仗剑,踏入殿门。   所有人都不得不注视他,所有人的视线也都被他身上的锋芒剖开。   他走在大景官员的河流里,也剖开了一条视线的河! 第一百三十二章煮到死前才惊知   太虞真君,天下李一!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景国大朝。   他不去在意任何人的心情,但所有人都需要揣摩他的来意。   执掌“最初”和“最终”,是“开始”也是“结束”,他的力量每一日都在暴涨。这个名字和姜望一起,斩开了这一代的上限,并且还在不断地拓展,遂有如此广阔的天空,天骄并起,万类相竞。   李一走过的路像是一柄剑。   被他剖开的视线,即是环绕在这柄长剑周边的无形无色的剑气。   这柄剑剖开了中央大殿,一直剖到百官最前——   天下不能掩其锋。   他站定了,止于丹陛之前。   与他站在同一线的,只有三个人。   分别是前相闾丘文月、荡邪统帅匡命、晋王姬玄贞。   这个站位几乎说明了一切。未来二十五年,景国朝堂的格局由此体现。   在自此而至神霄的这段时间里,此三者将是景国朝堂上的文臣第一人,武官第一人,宗室第一人。   而李一,是未来。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谁能不羡呢?   仅靠修为和天资,就能走到如此位置。   就连皇帝也耷了耷眼皮,笑出几分欢喜:“太虞来了!”   李一低头为礼:“见过陛下。”   他道:“掌教不便临京,令我如他至。”   道门三脉圣地的掌教,几乎从不到天京城来,只是以几尊天师为监督国事的代表。毕竟在道国名义上,三大掌教和大景天子是并立的。真见了面,座次不好排开。   李一这句话的份量是这样重,以至于天子都要庄严对待:“混元真君对朝事有何建议?朕愿闻之。”   “掌教只叫我如他与朝,没叫我提什么建议。”李一道。   皇帝笑了笑:“那太虞暂且旁观,于朝局有什么想法,再任性言之。你纯心求道,莫拘俗礼。”   李一“诺”了一声,而后便立身缄言。   他只要站在这里,就是大罗山投下的一枚沉重砝码。别的确实也不太需要做了。   徐三不免心向往之,又暗暗地忖度局势——李一师兄今日代掌教入朝,是他事先所不知,说明高层有一些如他这般核心真传都不能前知的动静,会是什么呢?   他站得板正,头低得谦卑,眼角余光到处窜。   在殿上都有座位的宗正寺卿姬玉珉,以及端坐在银河金桥上的四大天师,可以算是超然于百官之外。   和太虞师兄同样站在最前列的三个人,晋王自不必说,是当之无愧的宗室第一。   立在左侧第一位、代表百官之首的闾丘文月,是板上钉钉地将会官复原职。本来退位就是为了布局展开,如今将一真道一网成擒,她自然也该回到她该有的位置。   岂不见今相师子瞻都还站在她身后,显然位次早已定好。   对师相来说,有这一段掌权的体验,往后再次拜相,也就顺理成章。天子把他在这个位置上拿起又放下,必然也少不了补偿。俸禄,食邑,秘典,该有的都会有。   对文相来说,在相位上怀罪而退,是官道修为的重大打击,虽退而复归,又建下如此大功,也都不能填补——正因为如此,她早前去位求死,才真正有说服力,才确实能让一真道有所轻忽。   但恰恰是百害其身而益国,天子绝不会忘了她的付出,也会给予她更大的信任。   接下来一统六合的宏业,才是这对君臣的所求。   相对于文相站在那里的理所当然,匡命与她并立百官最前,才是让人难以想像——在一真道覆灭之前,匡命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这个位置的!   论功勋、论资历、论才能、论出身,他站在那里,为什么?   哪哪儿都沾不上啊。   但大朝之上,百官站位都有严格的规定。该站在哪里,位置有什么变动,入殿之前,礼官都有专门交代,谁也不可能错站。   徐三想着想着,就惊色难掩,只得把头压低。   “众卿平身!”   皇帝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起来。   徐三几乎觉得这是在针对自己,但也明白自己还不配被天子针对。他刚刚往下压的脑袋,又尽量自然地抬起来——也看到一顶顶官帽,在他前面次第抬起。   风吹稻苗满田青。   景国的官儿可真多!   皇帝自丹陛之上,投下他莫测的眼神,语气倒是很轻缓:“今日大朝议事,以国务为重,俗礼且免。”   “众卿都在,朕就长话短说。”   他略一沉吟:“第一件事,免去楼道君皇敕副帅之职,以淳于归继之。”   徐三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长话……这也太短了!   继而便是一惊,天子开口就是重头戏吗?   淳于归担任皇敕副帅是先就确定了的事情,今日不过走个过场,公宣一下,倒也没什么可意外的。真正的重头戏,是楼约卸下皇敕副帅的位置后……将往何处?   按照徐三在朝会开始前所得到的隐秘消息——天子属意让楼约担任玉京山大掌教之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徐某人刚被放回大罗山,就能得到这个隐秘消息,可见它有多么不隐秘。   在正式决定之前就满城风雨,恰恰说明帝党对这个位置的势在必得。恰恰是这个位置太重要、太关键了,才会在朝会开始之前,就必须得到诸方确认。   景国国相都能一言去一言复,尽为帝权所决。   玉京山大掌教之位,是不能够打偷袭的。   围绕着这个位置所引发的争端,很可能瞬间就是一场巨大的风暴!   天子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淳于归今日全甲在身,煞是英武,拜于殿前:“臣必肝脑涂地,为国尽忠!”   皇帝似乎笑了笑,补充着解释了一句:“楼道君甫进绝巅,专意于修业,眺古求今,向朕请辞皇敕副帅之职,朕先就允了。淳于归少有贤名,长大愈发端正,累功妖界,堪当重任。今日算是公宣。”   来了!来了!徐三竖起耳朵静听。   一口一个道君,再来一个绝巅之后的修业,意思也太明朗了。   虽则作为大罗山嫡传,他本心希望道权和帝权平衡。但此刻他真的太好奇,皇帝是准备怎样确定这个位置,而玉京山那边,尤其是西天师,又会如何反应。   整座中央大殿,也都在等着皇帝的下文。   皇帝的声音道:“第二件事,文相为国事奉心血,为社稷谋万年,忍辱自伤,乃诛一真。功盖历代国相,实为天下无双,理当官复原位,俸追三等,礼加太傅。”   这意料中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讲。哪怕以丞相之尊,加太傅衔称,是本朝未有之贵。   徐三甚至连闾丘文月的反应都不关心,他只想看重头戏。   皇帝又道:“第三件事,荡邪统帅匡命,累有功勋,重于国势。参与剿灭一真道,参与击杀一真道行刑人,参与揭露并围攻一真道首宗德祯,因功授衔,予『天都元帅』!”   徐三当然更不关心匡命。   但“天都元帅”这四个字一出,他愕然抬眼!   “天都元帅”只是一个虚衔,但与八甲等“道国元帅”衔相比,“天都元帅”的定义里,有一条“总制天下兵马”之权。   上一个加此衔的人,是于阙。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得到此衔的匡命,已经在名义上,成为景国兵事第一人!   天子对他的表功非常简单,有一种懒得认真的美感。参与这个参与那个,“参与”究竟是个什么程度的功劳?谁也说不好。   可天子这样说了,天下就只能这样认。   与已然证道真君的匡命相较,玳山王姬景禄在兵略上还未得到太大证明,其所统御的斗厄军,在沧海实力大损,也已经替出八甲。执掌皇敕军的楼约,则是刚刚放开了军权,转由淳于归替之。神策统帅冼南魁,尚只是洞真境界,且被原天神丢出和国境外,身上虽皮肉之伤,却也顽强不磨,少说还得养三五个月……   偌大帝国,在兵事上确实没人能比匡命更重。   当然,南天师应江鸿这个事实上的中央帝国兵事第一人,不在讨论范围里。倘若真有倾国之战,谁也不会比应江鸿更被信任。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天都元帅”这个勋衔,往常只会授予帝室所直属的名将。   不是斗厄主帅,就是神策主帅。   它几乎代表帝国的最高军事地位,也从来是帝党的禁脔。   中央帝国虽然是三脉同参,毕竟是姬姓皇朝。虽称为“道国”,也是以国家体制为核心。   在兵事上从来都是以帝室为主,在军机枢密使扩额为十一人之后,更是如此。   匡命走上这一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他已经彻底地倒向帝室,赢得天子的信任,要么是玉京山拿到了中央帝国的最高军事权力——在玉京山大掌教宗德祯以罪受诛的今天,后者显然绝无可能。   所以匡命自此已经可以被视为帝党。   单单匡命倒向帝室也就罢了,可他同时还是荡邪军主帅,还执掌着荡邪军!   自道历元年景国建立以来,这八甲强军,从来是三脉连同帝室共掌。属于玉京山的两支军队,从未旁落军权。   就连当今天子想要拓展军权,也是用【皇敕】替【斗厄】,用如此迂回的方式,试图先变八甲为九甲。本质上还是当初在军机楼扩额的手段,在不向道门伸手、不引起激烈反弹的前提下,将军权稀释。   这也在景国建立以来诸方的默契里,帝权与道权,无非东方压西风,你来我往,此时亦彼时。   但一真道的覆灭将一切改变。   一真道首爬上玉京山大掌教的位置,更是给了帝室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三千九百年仅这一次的机会!   皇帝提着一真遗蜕走上玉京山,赶走原天神,顺手就把匡命扒到了身后来,还拿走了荡邪军。   而这并不是终点。   徐三已经想到了更可怕的一件事——   天子遇刺时,乃是杀灾统帅裴星河负责护卫事宜。听说还是天子点名要他去的。结果护驾天子,却护出了一个刺王杀驾!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玉京山的军事统帅护驾,玉京山大掌教谋刺,这干系要如何摘得干净?   全看天子怎样追究!   若要论功论罪,天子便是当场将裴星河刑杀,也没谁能说出什么话来……没人能够救他。那么在这种压力之下,面对提着一真遗蜕的天子,裴星河有没有可能彻底跪低?   设身处地的想,徐三不觉得有谁能扛得住那种压力。   而裴星河所统御的杀灾军,也是玉京山所属的军队!   一个玉京山大掌教宗德祯的死,几乎是把玉京山双手奉在了天子面前。   天子以身涉险后,似乎正要笑纳。   他的确不必现在就聊楼约上位的事情。   把匡命和【荡邪】打包拿走之后,再把裴星河同【杀灾】也打包拿走。楼约不做玉京山大掌教,帝党也掌握玉京山!   天子哪里只是要一个玉京山大掌教的位置啊?   他要的是里里外外,是道门圣地玉京山,彻底跪伏在帝权之下!   西天师呢?西天师作何反应?   徐三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银河金桥,只见四大天师个个端坐,都不言语。   西天师余徙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同上次站出来痛斥闾丘文月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玉京山……就这么认了吗?   徐三随便一动念,就能想到许多反对这项任命的理由——   比如一真道行刑人匡悯,乃匡命的一体兄弟。匡悯虽死,匡命难逃嫌疑,嫌疑尚未洗清,不该受此重勋。   这是多么好打的一张牌。   不扯上三五个月,断断扯不清楚。再顺势停了匡命的军职,玉京山怎么找不出一个真人来掌军?怎能就这么送出【荡邪】军?   那边殷孝恒一死,蓬莱岛立即就控制了诛魔军。   要不是孟屿真人还在苍梧境值守,这会都已经走马上任。   玉京山这是怎么了?   徐三几乎是心中刚升起这个问题,便悄然掐灭。   玉京山的大掌教都死了!   还能怎么了?!   西天师再怎么强硬,在强势扫平一真道的天子面前,在来势汹汹的帝党面前,也是无法支撑的。   不是西天师孱弱,实在是时势已然如此!   皇帝的声音如此温和,皇帝的语气如此和缓,可不动声色的……时势已然如此。   四千年帝权道权相衡,四千年攻守之势变幻,怎么就已然如此了呢?   徐三此刻才看到这一点,固然是因为被秦广王擒拿,才刚放回景国,缺失了一段经历,但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一切都太平静、太理所当然了呢?   原来温水煮青蛙,煮到死前才惊知。   那么太虞师兄,或者说咱们的大罗山掌教,又持何种态度呢?   徐三不免往前眺看,视线穿过如林的天都大员们,看到李一笔直而缄默地站在那里,像一柄与世无关的、孤独的剑。   天子让他“任性言之,莫拘俗礼”。   他好像没有什么看法。   生得病瘦的匡命,如一杆冷硬的铁槊折弯,在陛前几乎是以摧折自己的姿态半跪:“劫余之人,幸赖天恩,匡命岂不效死!”   “最好是不要有爱卿效死的时候。”皇帝的声音轰隆在大殿:“天都元帅,国家有赖你珍重。”   匡命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垂低头颅。   而皇帝就那么坐在那里,温缓地说道:“宗德祯以无根之意驭一真遗蜕,朕完夺此蜕,剥尽其意,有一些收获。关乎历史,关乎一真道……”   他的目光从高处垂落,仿佛注视着百官里的每一位:“这是朕今天要说的第四件事情。”   “料来宗德祯以为一真遗蜕断无出事的可能,匿藏一真密档在其中。”   他自帝袍之下抬起一只手,一卷光华混转、怎样都看不清的玉简,就握在掌中,笑道:“就是这么一卷。”   整座中央大殿,一直都安静,此时肃冷得连心跳声也无! 第一百三十三章民脂民膏奉尔之重   宗德祯死于天外,在洪君琰、姜梦熊等人的注视下,神魂具灭,无所存依。   无论是基于哪方面的考虑,在场的姬玉珉都不可能让他留下什么。   但宗德祯也不是什么痕迹都没有。   至少他驾驭一真遗蜕同景帝厮杀的战场,是绝对隐秘,不存在第三者的视线。   其间发生了什么,没有发生什么,全在景帝一念之间,由他一言而定。   现在都在他掌中。   此刻,在景国历史中回荡了近四千年,在整个道门历史里从未缺席的问题,又回响在中央大殿——   谁是一真?   偌大的三清玄都上帝宫里,所有人都目不斜视。没人愿意表露自己的怀疑,更没人愿意体现自己的不安。   在这座排名天下第二的洞天宝具里,在景廷强者云集、天子高坐的此刻,逃是不可能逃得掉的。宗德祯陷在这里都不可能脱身,更别说一真道里的其他人。   身在此间的一真道成员,只能寄望这份一真密档是假的!   天子握起那份玉简后,就并无下文,只是投下他渊海般的眼神。   而殿中予他以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因天子的眼神而凝固,又被天子的声音敲碎。   “果然无一人惊慌失措!”   皇帝好像真有几分欣慰,竟笑出声音来:“这说明朕的天都大员,没有几个滥竽充数的,都是卓有才能,心藏城府——朕心甚慰。”   殿中官员们,试探性地跟着笑了两声。   每个人脸上挂着的笑容都大同小异——陛下风趣啊,真风趣!   然而皇帝笑声顿止:“朕知晓,很多人都要觉得,这份密档是假的——朕有时也希望!”   “因为,看到这些名字,朕实在痛心。”   “晏裕昌。”   皇帝忽然唤道。   “微臣在。”升职不久的清都侍郎晏裕昌自百官队列中走出,他站在比徐三还要后很多的位置,叫徐三在这中央大殿里回望。   这是一位年轻的文臣,不是什么世家子弟,眉宇中自有一种意气在。   皇帝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你说,于一真道而言,这份一真密档是否有真实存在的必要。以及,宗德祯有没有可能在败亡之前,连毁掉这份密档也做不到——朕是问你,你觉得这份密档是真的吗?”   “理论上来说,若是藏在一真遗蜕里,这份密档几乎没有被发现的可能,作为一真道的传承是有意义的。它即便被找出来,其实也没有太大关系,因为那必定是一真道已经覆灭的时候。”   晏裕昌颇有宠辱不惊的姿态,在那里侃侃而谈:“至于宗德祯,他从来就是一个只顾自己的人,当年争天下是如此,后来走上玉京山也是如此。一俟败亡之际,他恐怕也懒得管一真道怎么样。他并没有理想。所以,陛下手中的一真密档,可以是真实存在的。”   “你对宗德祯的认知一针见血,你也很清醒。你的确是个人才,朕没有看错你。”皇帝说到这里,反而叹息。   晏裕昌躬身礼道:“陛下慧眼如炬,臣竭力不使陛下慧眼蒙尘而已。”   皇帝摇了摇手里的书简:“但为什么,你是一真道徒?若非这份密档,朕竟不能知你面目。”   他怒时含笑:“朕还让你编书,有意将来叫你负责国史。若真让你活到那一天,史书岂不以宗姓为正统,将朕贬得一文不值?”   殿内并无哗声,然而一众大员眸光晃荡,难有一定。   “您这般旷古绝今的天子,岂在意史书如何评价?”晏裕昌深深一拜,而后起身:“臣心中陛下如日月,然而道是唯一真理,道是世间永恒。”   他看着皇帝,璨而笑曰:“臣幸而蒙陛下恩遇,臣又不幸,是那个怀揣一真理想的人。”   这具年轻的身体,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自我抹去,成为元解之空。   昔者闾丘文月负罪请死之朝议,景天子着重点了三个后起之秀的名字。   作为这三人中的一个,晏裕昌竟是一真道徒!   一真道对整个道国的渗透,实在触目惊心。   而晏裕昌的身份被揭露后,他不辩解一句,不伪饰一句,竟就这样从容赴死。又或者说,他从容的姿态,就是他自救的方式,但天子不因爱才而怜他。   他一点一滴消解的画面,也仿佛整个一真道结局的预演。   在这座中央大殿里,乃至于整个中央帝国,整个中域,整个天下,凡一真之道徒,已是穷途末路,无处可走。   “这份密档所涉及的官员,到处都是——”景天子将那变幻不定的书简举起来:“陷堵朕意,而又触目惊心!”   这时大殿之外,响起几声惨叫,又有甲叶交响。   显然涉及宫卫的清洗,正在进行。   因为三清玄都上帝宫的特殊性,天都大员们观测不到外间的具体情况,由是愈发显得森怖。   天子显然不打算跟殿内百官解释些什么,在这种凝固的氛围里,他只是稍稍移腕,便持书简如刀,手抬在中庭之前,眸光杀破旒珠,顿如铁骑突出:“尔等可知,朕这一刀下去,殿中会倒下多少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殿中无余声。   这些在外威风赫赫的天都大员,在当今天子的刀锋前,全都是待宰的羔羊。概莫能外!   又一阵静默后,天子将这卷书简拿开。   他叹息一声:“朕乃中央天子,屠刀岂能轻动?”   无论是不是一真道徒,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仿佛一柄真切的凛冽刀锋,离开了自己的脖颈。   “殷孝恒、万俟惊鹄、仇铁、姬炎月……再加上今天的晏裕昌,因一真道而死的人,已经太多。”皇帝一时情绪难抑:“朕就是心如铁石,也为之痛楚!”   他俯瞰着着偌大帝国的中央枢臣们,眼神既痛且冷:“朕想说,朕不愿再杀人。但一真道为祸这么多年,名帅、天骄、勇将、宗室,无能幸免。一真之殃,荼毒万载,今日不除,还有万年!”   “朕要根除一真之祸,但不是除尽一真。”   他的声音和缓下来,一霎雷霆转微雨:“自以为天下唯一者,岂独一真?”   “这世界如此广袤,道门如此渊久,中央帝国还要一匡天下,雄峙永恒。”   “中央帝国容得下自以为是的人,容得下目中无人的人,容得下阴谋家,容得下野心家,容得下千奇百怪、五花八门。唯独容不下在事实上背叛了帝国的人!”   “为何晏裕昌一定要死?”   “不是因为他是一真道徒,是因为他涉及万俟惊鹄之死。”   皇帝说出痛心的旧事:“帝国生他养他,而他为了所谓理想,做出这种背弃帝国利益的行为,帝国不能容他!”   在丹陛上方,皇帝再一次举起那份书简:“话说到这里,很多人可能都以为,朕会毁掉它——”   “岂会如此啊!?”   “做错事情怎么可以不付出代价。那些被一真道迫害的人……朕若就这样轻飘飘抹去了这些人的名字,则朕有何面目称『君父』,如何能厚颜与他们相见?”   “但一真道徒皆道门真修,尔辈功玄尽道国中人。朕若上下不顾,屠刀一举,血淹此殿,不免有失治病救人之心,亦未惜景民脂膏奉尔之重。”   “今日藏刀入鞘,不再杀人。但尔等看好,这份密档在朕手中。”   皇帝将这份书简,随手丢在了旁边。   人们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中央帝国的皇帝宝座,是如此宽大。在皇帝坐下来后,仍有广阔的空间,可以容纳那份怎么都看不真切却又牵系了许多人性命的书简——而早先竟然看不到。   天子的双手,搭在自己的膝上,这一刻直身正坐,岿然如矗天之峰。   “朕不想跟尔等说,朕没有看全此密档,且以后也不再将它解开——朕不以此言宽尔辈之心。”   “尔等既入一真道,做了助纣为虐的事情,就该担着这份提心吊胆的惊!”   “这份密档在朕手里,当时并无第三者在,没人可以忍得住不看。”   “但朕要说的是,这份密档,此后只会放在这里,与朕随身,以前只有宗德祯知晓,现在只有朕知晓。”   “朕若一匡天下,此事必不再提。朕若百年退位,便会将它带走。朕若不幸在位而崩,在那之前一定将它毁去,朕不是宗德祯,朕心中有天下。”   “但只要朕还在位一日,请记住了——尔等悬刀在颈。”   “做任何事情之前,想一想,朕会因为什么杀人。”   皇帝威严的眸光,终于在旒珠之后晦隐:“朕欲一统天下,则天下无人不可用,除非你是背国之人!”   中央大殿里,一时寂静。   又不知从谁开始,天都大员们一大片一大片地拜服下来,高呼“吾皇永寿!”   这份一真密档是真实存在吗?上面果真记录着所有的一真道成员吗?   在它真正打开之前,它将永远不能确定。   在下拜的过程里,徐三恍惚明白为什么这是第四件事情。   若匡命的“天都元帅”加封被阻止。   这份密档就可以立即存在,甚至立即打开。   若他徐三为西天师,在彼刻站出来为玉京山争军权,迎头就会接住这一刀!   一念及此,不觉惊汗涔涔。   皇帝把屠刀放下了,他才感受到那如山如海,令人窒息的危险。   岂止是他徐三呢?   殿中谁人不暗惊?无论自身是否牵涉其间,那种生死系于君王一念的可怕感受,谁都不能摆脱。   “诸卿起身罢!说了今日俗礼具免,只重国务。”   景天子今日亲自主导所有朝事,在一贯的慢条斯理中,显示一种不可阻挡的坚决。   完全不同于以往和风细雨的风格,不假手任何一个人来冲锋陷阵,仿如披甲亲征,以冲锋者而非裁决者的姿态来高举旗帜——   因为除了他,没人能有这样巨大的承担。   就像只有他能够面对宗德祯所驾驭的一真遗蜕,而他也只是挥一挥袍袖,亲身相迎。   “现在朕来说第五件事。”   皇帝慢慢地说道:“如诸卿所知,原玉京山大掌教宗德祯,暗为一真道首,阴谋覆国,已经伏诛。玉京山乃道门圣地,道修祖庭,中央帝国数不清的人才于彼受教,昔日太祖都曾求道此山!如此大教,不可一日无主。朕既手刃宗某残意,亲提一真遗蜕,解山海道主质询、退原天神之威迫,亦不得不为玉京所虑——”   “都说一人计短,朕虽手覆超脱,武绝一真,也难免意有不周。”   他看向殿中百官:“诸卿以为,如此大位,该以何人继之?”   这时臣列之中,走出来一尊玉树般的青年男子,临风而伫:“微臣有奏!”   此人官衔倒也不高,不过是镜世台镜卫第一队长。   不过他是正天名门裴氏之嫡脉,年轻一辈一等骄才,乃杀灾统帅裴星河的亲侄子。   他也就在这朝堂上,有了相当的份量。   “讲。”皇帝言简意赅。   裴鸿九亦毫不怯场,朗声道:“愚以为,楼道君堪为此任!”   “楼道君乃玉京山正统嫡传,修成『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根本章《混洞太无元玉清章》,身成玉京正统『元始大道君』,此名分之正也;楼道君昔为洞真,乃中州第一真人,今为道君,前景足堪展望,此修业之正也;楼道君奉道国多年,历任道台司首、军机枢使、皇敕副帅,允文允武,能治能伐,此治功之正也!”   他行礼的动作都赏心悦目:“有此三正,玉京大位,舍此其谁?”   果然……   裴星河已经彻底倒向帝室。   徐三守住了视线,不再乱瞟。   中央大殿里或许有做傻事的人,但没有真正的傻子。   偌大帝国庞杂的枝节,早就把那些蠢货筛留在殿外。   裴鸿九的奏告,仿佛一粒火星子丢进油锅,顷刻引起熊熊烈火!   殿中一时踊跃,个个出来请奏,都言说楼约道君是何等恰当,何等适合,仿佛玉京山万载未逢之明主,道门自古不出之高才。值此圣山倾颓之际,真是非他不可!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坐上这个位置,都不能让人信服,都很不公平。   宗正寺卿姬玉珉在殿前独坐,楼约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作为今天廷议事实上的主角,他这会反倒说什么都不合适。静等结果即可。   皇帝也是静静地听完这些陈词,似乎陷入认真的考量,然后问道:“没想到众卿家意见如此一致——但楼道君会不会过于年轻呢?”   “正该以年轻革老朽!”   伤势未愈的神策统帅冼南魁,愤而陈词:“宗德祯年长否?于玉京山何用,于道国何用,于天下百姓何用?百无一用!老朽即害!楼道君以中州第一真的修为晋成真君,合该一替宗德祯,斩尽朽意,开拓新风!”   姬玉珉摸了摸鼻子。   北天师巫道佑抖了抖胡子。   而景帝只是眸光微垂:“天下信重楼君,朕却不免忐忑,毕竟是圣山掌教,道宗正源——”   他视线移转过去:“几位天师怎么看?”   嘴里问着几位天师,眼睛却看着余徙。   自然没有人不识趣地言语,而沉默仿佛始终凝固在余徙身边。   在天子的注视下,这位四大天师里穿戴最华贵也最愿意体显威严的存在,终于是抬起他的眼睛:“老夫以为,楼道君担当此任,的确有名分之正、修业之正、治功之正。岁不及百而担大任者,也的确是百代未有之气象——”   “只是玉京山大掌教乃玄宗魁名、道脉领袖,关乎万古,累系千秋。这位置不仅该看道国内部的意见,也该看看道国之外的意见。咱们自己人的支持固然很重要,道门之敌的态度,也更不能忽视。”   他端正地坐在那里,悠悠问道:“不知道七恨魔君,会如何看待这件事情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玉京名教   西天师话里话外,竟是指责楼约有勾结七恨魔君的嫌疑!   此言一出,殿中顷刻视线摇动,一片惊心。   楼约如果有通魔的劣行,众人还把他推上了玉京山大掌教的位置,那就太可笑了。   须知《上古诛魔盟约》,就供奉在玉京山上!   景天子微一抬头,并不言语。   一直沉默等待结果的楼约,便在此时从姬玉珉身后走出,开口道:“楼某也想知道,七恨魔君会如何看待这件事情,会是什么态度!”   他当年与七恨魔君交游的旧事,还是被西天师知晓了。   这件事极其隐秘,本该只有天子和他,以及楼江月本人知晓,最多再加一个楼君兰,一个在天子书房里旁听秘事的淳于归。   七恨魔君也有可能传播,但魔族的消息不足以采信,根本没资格拿到中央大殿里来。   这是楼江月在生不如死的煎熬里,一声不吭所守住的秘密!   但楼约本该明白,在登临道君的这一步,天下瞩目,万钧担肩,他将获得前所未有的荣耀,也必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审视,没有任何道理心怀侥幸。   过往人生里的任何一点细节,都有可能成为他的污垢,令他蓬头垢面,登不得玉京。   这是他应该杀女的原因。   因为楼江月本人是唯一的证据。   如果他已经杀了楼江月,余徙今天的问题问不出来。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余徙敢指责天子推出来的下任玉京山大掌教通魔,必然会引来天子毫不留情的镇压。   恰恰是他没有这样做。   也果然被举刀迎面,成为人生的漏洞。   “昔者楼约神临,二十有六,自以为神而明之,天下不否。”楼约今日还穿着那身虎啸山河袍,立身殿中,魁然巍峨。   他今日要奉天下之意为道君,也的确要被天下道修的视线切割。   他以诚挚的姿态剖白自我:“那时候我觉得天下无我不可为之事,无我不可胜之敌。在那一次的黄粱秘境试炼里,我横扫诸方,压服所有对手。但在【食黍】之时,意外卷入时空隧洞,不小心跌落天外【秘泥犁】世界。”   黄粱秘境是道门所掌握的诸多秘境中,排名前三的存在。适用范围十分广阔,从游脉到神临,都有相应的考验和收获。   道门弟子称完美通过秘境考验后、接受道意灌溉的过程为【食黍】。   值得一提的是,楼约至今仍是黄粱秘境最快突破记录的保持者。   而这个【秘泥犁】世界,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但茫茫宇宙,每时每刻都有数不清的小世界生灭。倒也算不得稀罕。   楼约慢慢讲述:“就在【秘泥犁】世界里,我遇到了七恨魔君,彼时他化名为『吴七』,自称是宣国人士,在闯荡南斗殿『牵牛秘境』时,被时空乱流席卷,跌入【秘泥犁】世界——我们一见如故。”   “我知南斗殿一直在对抗楚国所给予的强大压力,对宣、乔、越、理等国多有支持,经常会帮他们培养人才。宣国地处秦楚之间,位置十分关键。我们景国也多次援助宣国,在身份上我同吴七天然亲近。”   “而他本身具有非凡魅力,以他远胜于我的眼界和见识迁就于我。很快我就引他为知己,直道相见恨晚,甚至主动与他结义!”   “我们在【秘泥犁】世界里闯荡了足有两年之久,一直都在试图寻找回家的路。在这个过程里,我们也经历了许多。”   “【秘泥犁】世界里有三大神教并立,划分领地,互相制衡。此三教信奉的都是真神,是为福牛魔、邪马鬼、天犁神婆。其中福牛魔最为强大,邪马鬼和天犁神婆联手才能与之抗衡。我以神临修为跌落彼界,也要谨慎小心,步步为营。”   “在吴七的暗中引导下,我发现离开【秘泥犁】世界、回归现世的钥匙,就在福牛魔体内。是这尊魔神所掌握的世界核心。”   “我们用了两年的时间,联手邪马鬼和天犁神婆,严重地打击了福牛魔的信仰教派,并将其消灭。”   “其实在这个过程里,我已经察觉吴七的不对劲。他制造了太多的巧合,对于离开【秘泥犁】世界也并不热心,甚至对宣国的认知也出现几处错误。但那时我只是怀疑他是秦国或者楚国人,没想到他不是人。”   “为了自保,我暗中和邪马鬼达成合作——在消灭福牛魔的时候,邪马鬼更是通过天生神眼,察觉到了福牛魔体内的魔气,与吴七共鸣!”   “在福牛魔身死,我们找到时空钥匙,并启动重重布置,打开回归之门的那一刻,我联手邪马鬼和天犁神婆向吴七发难!”   楼约的表情异常平静和冷酷,仿佛他描述的那个绝望的人,并非彼时的自己:“但这时候我才发现,那不是回归之门——我们打开的是灭世的窗口,门的背后是万界荒墓。”   “我这时候才知道,吴七只是七恨魔君的一具分身。真正的七恨魔君,正在七恨魔宫里注视着我!”   “我以为我准备周全,谋划隐秘,行动果断,没想到一切都在七恨魔君的掌控之中。”   “他利用我身上的道门玄功为遮掩,在三大神教交织封锁的天外【秘泥犁】世界里,完成了他自己的修行。最后又把整个【秘泥犁】世界都炼为极致元屠杀意,强行填进我的命数里,想要化我为魔,扩张他的魔宫势力。”   “我不得已只能启动我在福牛魔尸体内部埋下的手段,借用蓬莱岛灭劫之雷的思考,利用这具真神尸体为引,用【秘泥犁】世界的灭世之灾为薪,引来了归寂劫雷——我想跟七恨魔君同归于尽,至少也要毁掉他这一具分身。”   “关乎【秘泥犁】世界的一切,都被劫雷轰散到宇宙各处,而我因为已经修成《混洞太无元玉清章》,侥幸得以在混洞中生存,颠沛一年光景后,受黄粱开启所召,竟然回到黄粱秘境里。”   “这就是我在秘境里失落的三年,黄粱梦的三年。”   楼约在黄粱秘境里一梦三年,至今还被很多人津津乐道,视为他的传奇经历。谁也不曾想到,那是一段同七恨魔君交集的历史。   “与七恨魔君交好,被他欺瞒利用,助他修行,是我毕生的耻辱。我隐瞒了这段过往,说自己一梦三年——我无时无刻都想著有朝一日,能够洗刷这份耻辱,亲手改正这个错误。”   “幸运的是我驱逐了命数里的元屠杀意,不幸的是它落进了我的血脉,住进我那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楼江月命数里。”   楼约笔直地站在大殿里,面对所有的天都大员:“西天师应该已经知道了,但很多同僚大概还不知道。我的女儿楼江月,现在元屠入命,不能自控。前段时间偷袭台首,正是在七恨魔君的控制下——她现在被囚入中央天牢,永世不得释出。”   “我知道永世为囚也不足够洗刷她的罪责,我也不奢望大家体谅一个父亲的私心。但楼江月同时还是我和七恨魔君的战场,我不放弃她,因为我和七恨魔君的战争还在继续。我从来没有认输。楼江月也没有。”   楼约的眼睛里有清晰的数缕血丝,但他十分强硬地固守着自己冷漠的表情:“西天师方才问,我楼约若为玉京山掌教,七恨魔君会如何看待。”   “我猜他或许会轻蔑一笑,或许会说道国无人,但他也一定知道,我会怎样同他战争!”   “西天师大人,你觉得他会欢庆我登临玉京大位,走到他面前吗?”   “上古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中古、近古都成云烟,我知道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关乎魔潮的那段历史。可是我忘不掉,因为它就在我的生命里发生,就在我的血脉里延续。”   “《上古诛魔盟约》必将得到我一生的供奉,我对魔族绝不妥协,绝不退让,绝不懈怠。我的亲生女儿就是最深刻的证明!”   “彼时我是神临,他是魔君,我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倾尽全力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苟且偷生,流浪混洞。”   “但今天我也已经成就绝巅。”   “我已经靠近他!”   “虽然在绝巅之中我还不够强大。但我相信我的未来,你们也知道,我一定会变得更强大。”   “不是说我是中州第一的真人,就可以是中州第一的真君。而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我都在继续这场同七恨魔君的战争,现在还要加上我的女儿——曾经坐在我的肩头,现在是我的背负。”   他平静地看着所有人,也向所有人展现他的痛苦,以及强大的内心:“我有必须要变强的决心,我有不得不胜利的理由。”   随着楼约的开口,殿中的议论逐渐平息。   等到他一番话说完,殿内寂然无声。   为什么堂堂中州第一真人,做了这么多年的中州第一,却始终不舍得迈出那最后一步?   因为他视七恨魔君为对手,一定要踏上最强的道路。   是靖海计划的失败,才使他将要抬起的无敌之势一时消磨。   是无敌路被横空出世的姜望截断,他才踏向别的选择。   是玉京山上出现了万载难逢的机会,他才即刻履绝巅而前行。   他是一定要走到最高处的,一定要将七恨魔君亲手宰割。   他和七恨魔君曾经的交集,他给予七恨魔君的帮助,固然可以给他戴上曾经通魔的帽子,但也是他如今和魔族势不两立的碑铭。谁能比他更坚决地执行诛魔呢?   怀疑他的立场,是没有道理的。   在所有百官的注视中,最后楼约转向银河金桥的方向:“这是我楼约执掌玉京名教,关乎我本人诛魔立场的所有宣言——不知这番回答,能否叫西天师满意?”   “本座从不怀疑楼真君的立场。”余徙淡声道:“本座只是在想,曾经输给过魔君、有益于魔君,有过通魔之嫌的人,坐在这个位置上,是否能让天下人信服。这个人又真的能赢七恨魔君吗?”   “天师此言谬矣!”晋王姬玄贞在这时开口:“且不说楼道君彼时是以神临对衍道,以无心对有心,根本不算公平对决。吾辈修士,焉能以一次胜负定终生?楼约中州第一真之前,也在玉京山屡屡碰壁。姜望洞真无敌之前,也曾狼奔豕突。就连本王当年,也不是天师大人的对手,受教过几回——而今如何呢?”   不愧是宗室第一、手捏天鬼的晋王,他这话已有几分要同余徙放对的意思。   真实的胜负如何且两说,但显然他是有一雪前耻的自信。   如今帝室对玉京山的优势就是这样明显,他晋王一人就能抵住余徙,其余匡命、裴星河两帅,【荡邪】、【杀灾】两军,也都向帝室靠拢。   玉京山即便还有霄玉、玄元两位坐山守册真君陪他余徙坚守古统,也实在是飘摇于风雨中。   旧统难复矣!   余徙正身而端坐,面无表情地看着姬玄贞。   姬玄贞继续道:“所谓知耻近乎勇,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今楼道君有雪耻之心,而西天师于他无雪耻之信吗?”   “说服本座很容易,只要陛下说一声信任即可。”余徙淡声道:“但要如何说服天下人呢?一位有通魔前科的掌教,能够执掌《上古诛魔盟约》?一个彻底输给七恨魔君的掌教,能够赢回七恨魔君?”   你和我,谁代表天下人呢?   姬玄贞下意识地就想这样反问。今日这中央大殿里的形势再明朗不过,若要公决,余徙所代表的玉京山遗老,只会一面倒地被碾压。   但他止住了这脱口而出的反问。   因为余徙必然也知道这一点!   若顺着话茬这样问回去,必然会掉入某个陷阱。   其它场合是怎样舒畅怎样说,大不了说完就动手。   朝堂之上须慎言。   晋王在这里谨慎了一下,楼约却又再次开口:“西天师的顾虑,本君完全可以理解。玉京名教,岂可轻掷庸人之手?!”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余徙:“本君现在的能力也的确不足,今为天下推举,不可辜望而辞。不如这样,本君暂为代掌教,与天师共议教务,什么时候胜得过天师,再摘下这个代字——天师意下如何?”   他在帝党大优的局势下,主动退让一步。而又实在有无匹的自信!   他相信自己可以迎头赶上余徙,并且很快将之超越。   当然这退让的一步,也实在退得微弱。   只要当上了掌教,代不代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个“代”字加在头上,反而使他往后可以顺理成章地以玉京掌教之尊对大景皇帝言听计从——他毕竟只是个代掌教!   余徙当然不至于看不出这一点。   但他只是看了看左右,双手一拢:“那本座没有问题了。”   姬玄贞并没有想到,余徙会退让得这样干脆。   他都做好了朝堂之中一展拳脚的准备。   可余徙所代表的玉京古统对皇权的抵抗,虚弱得只走了一个过场。   天子持秘简为刀,果然天下辟易吗?   大局已定,名分几成,楼约即将踏上他一生中最荣耀的位置,而他的表情依然平静。   无惊无喜,只有一路往前的决意,真正强者的心。   他张开双手,用那双控制混洞、掌握三十三天的铁拳,向余徙郑重地行礼:“余天师公心为道门,本君深知。今于道统飘摇之际,临危受命,居此大位,必不负天师期许,不负——”   “但老夫却有一个问题。”须发皆白的巫道佑,这时候悠悠打断。   楼约抿了抿唇,扭过头来看他。   “老朽想问——”巫道佑平静地道:“缉刑司的欧阳总长,今日为何不在殿中?”   “小巫。”姬玉珉笑吟吟地接住:“老夫有必要跟你分享一条规定——似欧阳总长这般级别的官员,是可以不必上朝的。此外,国家多事之秋,缉刑司繁忙之时,欧阳总长担当要职,正是脱不开身的时候,并且他不需要向你我报告。”   对付倚老卖老的巫道佑,总归是姬玉珉这个更老的出面。   但这一次,巫道佑却并不退让。   “是吗?老夫怎么听说……是欧阳总长出事了呢?”   他猛然站了起来:“事情已经发生了,中央天牢深处的『禅』,已经逃走!宗正大人!!”   这一刻他在银河金桥之上,也俯瞰这朝堂——   “您想要隐瞒到何时?!” 第一百三十五章朕心甚慰   “中央天牢乃天子直掌,份属皇城三司,其间囚徒皆帝国要犯,是积孽触法非刑囚无可救挽者,天牢最深处,更封印著有史以来最恶的存在。”   “昔日三脉以天下之责付太祖,嘱以国势镇之。”   “太祖建天京、立中央之国、开创国家体制,何等伟业!”   “昔言神陆沧海尽中央,以万妖之门为国门,天子亲镇之。何其雄迈!”   “古今之恶,天外之凶,尽天京城下。此天京之所以魁天下,中央帝国之所以称『中央』!”   “六合大业一阻于旸,二阻于楚,昔五国会天京,今又兵败沧海!”   “我道门三脉对中央的支持,可有一时之微,可有一日之衰?”   “诸府治权归中央,我们忍受。礼乐征伐自中央出,我们支持。要功法,要道宝,要随征,尽举之;要改制,要强军,要宏道,皆从也!”   “现在连玉京山的军队也剥走——宗德祯诚然该死,死其名者是一真道首还是玉京山大掌教?因他之过屠灭一真道或可,因他之过能够宰割玉京山吗?今一真之祸,天下大不幸,玉京山更是其中不幸者!”   巫道佑大手一挥,白发飞扬:“这些都罢了!”   “天京城里,中央天牢最深处,古今最恶已逃身,中央失其责,尔等竟欺瞒!”   他厉声道:“老朽这双眼睛,可以算得浑浊,老朽这双耳朵,也可以称之耳背。老则老朽可欺矣!难道天下可欺?三脉在尔等眼中究竟算什么,天下在尔辈手中有何重,心中难道只有权术吗!?”   四大天师在银河金桥的座次,是东南西北依次排开——不分高低,但也有方位顺序在。   余徙的左右两边,正是南天师应江鸿和北天师巫道佑。   此刻其余三位天师都定坐着,唯独巫道佑拂袖而起,白须白发尽怒张!或许是因为他对皇权道权的变迁,有更多的亲身感受,故年纪最长却最不忍受。   他毫不客气地质询姬玉珉,而视线却抬过这满殿的天都大员,直视那丹陛上的大景天子。   他问的就是姬凤洲!   中央天牢深处的封镇已破,当初三脉移交中央帝国的“禅”已逃!   是中央帝国承其责,才有中央帝国天下权。   若该你守的守不住,该你担的担不了,则以天下之辽阔,道脉之古老,何以尊奉于你家?   巫道佑知道自己在质问景天子,姬玉珉知道他在质问景天子,景天子也知道自己正被质问着。   但这个问题,的确只能是姬玉珉来回答。   可是怎么回答呢?   总制天下缉刑事、总管治安的天京缉刑司大司首欧阳颉,在缉刑司总衙里被人定住,这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尤其这样一位中央帝国的中枢权臣、顶级大员,是被关起门来定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才有人察觉到异常,才发现这件事情——这更是让人对天京城的防务忧心。   前脚拔除一真道,清剿平等国,后脚就被人闯入中枢重地……   这无异于被揪住脖领,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中央天牢深处逃禅之事,决然不可能瞒得住。   且不说景国这边封锁消息有多难……那位逃出来就是要有大动作的!   但什么时候来小范围公开这件事情?   当然是稍缓几个时辰,等这次朝会开完,等帝党初步消化掉胜利果实,等楼约当上玉京山大掌教!   只是稍缓几个时辰而已!   什么时候来解决这个事情?   恐怕解决不了……   因为逃封既然已经实现,那就是一尊完整的超脱者释出。   非超脱无以敌超脱。   而中央帝国现在真正可以随时动用的超脱战力,只有举大景国势的中央天子——   可中央天子才受了伤!   旁人不知,他姬玉珉作为执掌姬姓皇室隐秘的宗正,是深知详情的。   天子击败宗德祯所驾驭的一真遗蜕,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甚至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毫不费力,是“完夺遗蜕”,以赢得最大化的胜利,天子强行驱逐体内异气、不顾道躯稳定,反而加剧了伤势。   就这样还第一时间提着一真遗蜕上玉京山,惊退原天神——彼时双方其实各有所惊,原天神惊则在天马原之外,缺乏完整的超脱战力。天子惊在伤躯未愈,一开战就要露馅。最后天子给了一个台阶,原天神也抬脚就走下去。   似天子这般伟躯,一旦受伤,非填山填海无以愈。   恰恰为了隐瞒伤情,天子选择了动静最小、效果也最微弱的治疗方式。   本来天子坐中央,是根本没有动用武力的机会的,这才有过去那些年的晦隐。   如今前有宗德祯驭一真遗蜕之刺,后有中央天牢深处逃禅……实有一种天命叵测、时运不与的大恐怖。   当然,中央天牢深处的存在,选择在今日以这种方式逃脱,很有可能正是知晓天子负创。   正是因为逃禅已经成为既定事实,一时半会很难解决,所以姬玉珉才会选择隐晦。早一刻晚一刻面对,对于逃禅这件事情并没有区别。但对于楼约是否能够成功登顶,帝室是否能够成功掌握玉京山,区别很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不是事急如救火,是在火已经救不了的情况下,尽量保住家业,减少损失。   “巫天师。”面对义正辞严的北天师,姬玉珉也相应地表现了庄重:“敢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本座亲手填下的封印被抹掉又被修复,若非本座正在天京城,还恰恰在关心中央天牢深处,险些就被瞒了过去!”巫道佑越说越气,怒不可遏:“这么大的事情,你想瞒得住谁?!”   中央天牢深处的封印,在核心的封禅井中月之外,还有大量的外部封印加持,每三年一查验,九年一修补,乃至于叠加——这工作正是由四位天师负责。   巫道佑所留下的封印,自然是那尊逃离的禅顺手抹去。而他的封印被修复,自然是姬玉珉为了拖延消息所做出。   他们是彼此心知。   但言辞为剑,是叫不知者知。彼此亮锋,是要左右天下人的看法。   “中央天牢深处的封印被抹去,我第一时间将能修复的修复,为了避免整个中央天牢秩序的崩溃,防止逃禅者的后手,这应对有没有问题?”   姬玉珉坐在那里,不紧不慢:“我再请问你,什么叫欺瞒?”   “我是否认逃禅这件事情的存在吗?我是过了十天半个月,仍不处理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它揭过吗?逃禅在两个时辰前发生!是两个时辰,不是两天!北天师,事情是不是要一件一件来?朝会是不是正在召开?朝中商议的是不是都是大事?就逃禅重要,诸般国事都为轻吗?事涉超脱者,片面传信不可取,恐为国事之误,我正要初步汇总此事的调查结果,一并向陛下禀告,你竟一字曰之『瞒』吗!?”   巫道佑大皱白眉:“你——”   姬玉珉打断他:“我不理解你巫道佑为何措辞如此激烈,竟说出『天下可欺』的话来。”   “中央天牢深处所镇之禅,难道是一件可以公开表达的事情吗?它是今日才隐晦?是我姬玉珉决定隐晦的吗?又说太祖,又说三脉道尊当年,当年那些伟大存在选择缄藏这个秘密的时候,难道是为了欺天下吗?!”   “你指责的是哪位道主,又或太祖皇帝?”   “是此尊怪诞恐怖不可以常言道,不可为常言论,所以将祂镇在天京城底下,却不似万妖之门那样光扬。你巫道佑难道不知内情,还是说,为了攻讦而攻讦,以至罔顾事实呢?”   “你说中央失其责,是!禅逃于中央,典守者难辞其责。但守禅仅是中央之事吗?别忘了四大天师都有巡视之责,都有加固封印的义务,累代莫不如此,在景国建立之前就如此!巫天师,在逃禅发生的这一刻,你须先问自己,尽责了吗?!”   姬玉珉说着也站了起来,其愤慨激烈之处,不比巫道佑先前少半分:“据我所知,前几年楼道君就怀疑中央天牢深处的封印是不是有所松动,彼时他实力不济,尚未绝巅,但心忧天下,还特意请了几位天师去检查封印。包括你巫道佑,你亲自检查过,确定了封印没有问题!”   “老夫从来没有怀疑过,是不是你巫天师在其中做了手脚。今日逃禅事发,你却在中央大殿里大放厥词,痛斥老夫,以为凭此就可以摆脱自己的责任,而全咎于他者吗?!”   他痛心疾首:“老夫真想问问,究竟是谁心中无天下,只有蜗角之争!”   巫道佑向来不主张匹夫之勇。   年岁愈长,他愈是静得下来,讲求个风轻云淡,万事从容。   但面对姬玉珉这个老东西,他总是很难按住拔剑的冲动。   黑白竟能如此颠倒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姬玉珉是和那中央天牢逃禅者血战归来,竟能委屈成这样!   你们这些帝党的虫豸,明明就是什么都没做,只顾着先夺权啊!   “好了,两位都不要吵了,朝堂之上,还是冷静一些,现在不是归咎责任的时候。”姬玄贞站出来做和事佬:“当务之急,是要处理事情。中央逃禅,天下叵测,咱们应该怎么办?”   满腔愤意难抒,一心怒不可遏,巫道佑正要反击,却又被姬玄贞提前噎住。   怎么还公然拉偏架呢?   他给了我一拳,你拉着我的手,说算了?   你要跟余徙干仗的时候,怎么不记得这是朝堂之上,怎么不冷静一些?   帝党的虫豸啊。   还有这个“怎么办”……   我正是知晓你们没有办法,才揭破问题,逼得你们面对,问你们怎么办。   你的办法就是回过头来问我们吗?   拿权斗那一套来摆弄我!   “是啊,该怎么办?”巫道佑白须微颤:“本座还以为,这事可以不用办,因为你们竟一字不提!”   “因为做事情不是张一张嘴就可以,担责任也不是看谁声音高!”擅长劝别人冷静的姬玄贞,猛然一抬声:“巫天师一定要把朝会时间浪费在争吵上,不如咱们私下里找个地方去碰,污百官之耳事小,误天下之重事大!”   “还是说具体的法子吧。”一直坐在那里悠然旁听的东天师宋淮,在此刻终于开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双手扶膝,端坐金桥,慢悠悠地道:“罪犯逃了,再抓回来,锁被打破了,重新挂上。解决事情,无非这样。中央逃禅,无非再归于中央。然而中央天牢底下镇封之禅,不是凡俗。非超脱无以制,甚至单单一个超脱战力,也不可能再将祂抓住——”   他扭过头,看向天子:“陛下,您看是否有必要祭于太庙,祝请文帝意旨?”   在靖海计划里,蓬莱岛和帝党有明确的合作。蓬莱掌教季祚、东天师宋淮,全都亲自出手。   在清剿一真道的行动里,东天师宋淮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代表蓬莱岛跟帝党有所合作,亲手送诛魔统帅殷孝恒去死。   但蓬莱岛不等于帝党。在共同的利益期许下,蓬莱岛也有自己的利益主张!   事情演变到这一步,帝党要掌控玉京山,也是蓬莱岛所不能乐见的。   所以他的表达虽然十分中立,对天子也很恭敬,发言却很危险!   今天子没有能力掌控局势了,才需要告于昔天子!   往前一个例子,就是昔日五国天子会天京,景钦帝哭太庙!   再一个,超脱者是否理事,却也不存在什么情理之中、不在世俗因缘里。同样是那个例子,昔日景钦帝哭太庙,不就是自己无能无力,寄望于已经超脱景文帝出手,挽救局势么?   景文帝却并没有回应!   宋淮这个亲切的东天师,事事配合的老好人,真个发起难来,一霎剑指七寸!   “就怕文帝出手,也无法挽救局势,逃走的那位毕竟……”西天师余徙一脸愁苦,为天下而忧:“说不得,咱们还要沐浴焚香,以告三尊!”   即便当今天子状态完好,再联手景文帝,也未见得能将那逃脱之“禅”重新抓回来封印。   道门自有古老者。   说不得只能请动早已不视人间的三尊出手。   而无论是三位道主里的哪一尊,一旦出手干涉人间,甚至不需要出手,只消被祝告一次,于四千年后再次确认道统……   玉京山还是势单力孤吗?   玉京山可不是没爹没妈的孩子!   玉京道主再怎么不在意世俗之事,一旦体现了存在,谁能够那样的不尊重祂?   今日玉京之困局,不解而自解!   几位大人物吵得激烈,殿中一众天都大员,实则是一知半解。那有史以来最恶的存在是什么,逃的是什么禅,没几个清楚。天师、宗正他们吵架归吵架,说得也遮遮掩掩的。   但西天师的这个问题却是非常明确的!   事情都严重到要请文帝、请三尊的地步了吗?   一时殿中百官,皆看向丹陛之上——   皇帝静静地坐在那里,八风不动,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北天师嫉恶如仇,东天师老成持重,西天师为国周虑,都是我大景脊梁。”他宽声道:“朕心甚慰。”   于这一刻,平天冠下的视线微微一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整座天京城……晃动了一下!   两下!   三下!   如地龙翻转,山之将倾! 第一百三十六章天子当国   天京城自建立之日起,就号称“永岿”!   这是古往今来最繁华的城市,也是茫茫现世最巍峨的堡垒。   它如一颗心脏泵动着中央帝国的鲜血,似一面旗帜张扬着中央帝国的威严。   在它建立的三千九百三十年里,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动摇它。被它镇压的万妖之门寂而无声,被它封镇的古今至恶之禅逐渐缥缈。天下中央,万方来朝。   但今天,它动摇!   它一共只晃动了三次,但几乎晃动了整座中央大殿的人心!   发生什么事情?   吵架的顾不得吵架,站队的顾不得站队,看戏的也看不下去了。   殿中一众大员,纷纷警醒。   平时斗得再狠,中央帝国这艘巨舰一旦沉没,淹死的是船上的所有人!   “众卿不必紧张。”   皇帝的声音道:“动摇的确然是此方天地,但不是天京城——而是这座三清玄都上帝宫。”   轰隆隆隆!   大景帝宫收回了对所有人的限制。   中央大殿之外的视野得以清晰。   咆哮的气流飘似尾羽,沉降的云层好似山低,就这样所有的风景都历历而下。   一众天都官员这时候才发现,这座现世最巍峨的宫殿,竟已横飞在高空。随着大景天子视线的上抬而高升。   云天何其广阔,山河如此浩荡。   天京城一霎都遥遥在下了,像是中域沃野上的小小泥丸——其它城池连泥丸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泥点。   先前甲叶撞响、惨叫连连,偶然沁进众人之耳的惧怖,并不只是中央天子对宫卫的清洗。而是大军集结,宫卫肃阵,整座辉煌帝宫启动的预演!   皇帝只是抹掉了那些关键位置的不安全的人。   三清玄都上帝宫的前身,“大有空明之天”,在十大洞天里排名第二。但作为洞天宝具来说,它很可能已是天下第一!   因为国家体制代表了当今这个时代,中央帝国代表了国家体制,而它又代表了景国!   倾天下之势以奉也,它当然也有倾天下之威。   整座三清玄都上帝宫内,军列游集,兵煞腾云。   令旗穿梭,绣物如有灵而张扬。   皇敕!   荡邪!   中央八甲计有二十万强军,尽数填入此宫!   两支八甲强军已然各自合阵,像两柄长刀归于这名为“三清玄都上帝宫”的猛将腰侧。壮士仗刀,天下何当?   大景宫卫尽数肃结,以堂皇兵煞填塞着偌大宫殿群落里的关隘,像是一块块散开的护甲,护住勇者的关节。   诸朝臣面面相觑,除了极少数的知情者,具都人心忐忑,不知景天子意何在。   即便是“三清玄都上帝宫”,也作为社稷之宝,几千年都没有挪动。上一次移动还是在景文帝时期,南下讨楚,与章华台硬碰硬,直接把那座天下前三的洞天宝具,砸成了离宫一座,几千年都没有完全修复,一直无法安进郢城。   景文帝一直说章华台天下无双,并不输于三清玄都上帝宫,是他压制了楚太祖,才将章华台击破。   楚太祖则一直说三清玄都上帝宫是古今第一洞天宝具,中央帝国倾国势以奉,远迈诸宝,也就是他强过景文帝,章华台才破而不毁,甚至将三清玄都上帝宫推回长河北岸。   时光浩荡至如今,他们两个或许已经分出了胜负来,但三清玄都上帝宫和巅峰时期的章华台究竟哪个更强,却成了一桩历史公案,每每都能引发许多口水——或许只能留待将来。   社稷之宝不轻移,中央天子却悍然启动于今日,这是要做什么?   景天子给出了答案。   他平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座权势凝结的雕塑。在殿中各异的眼神里,发出近于永恒的温缓的声音——   “巫天师说得对,中央逃禅,中央失其责。”   “宗正是朕至亲,天师是道国支柱,诸尊皆朕长者,亦道国之臣民,你们吵得让朕心痛。这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责任。超脱之责,非衍道可承。天下之垢,非臣民所担。”   “没有什么借口可以找,三脉交恶禅于中央,历三千九百三十年而不移,却动摇于今日,是朕之责也!”   他说道:“朕来承担,朕来面对。”   中央逃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景太祖时期就在萌发,在景钦帝时期由苍图神支持、以神使敏哈尔为引,这中间陆陆续续尝试、屡有冲击,一直到这一次,宗德祯以一真遗蜕行刺、景天子直接被卷进互分生死的战场。祂在帝国大覆一真、中央天子负创的关键时刻逃脱了!   包括巫道佑自己都清楚,实在很难说是姬凤洲的责任。   甚至他巫大天师自己的责任,都该比姬凤洲要严重。   这位皇帝已经在那个位置上,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好——是哪怕知晓一切、尘埃落地之后再重来,也很难做到更好的程度。也几乎是他巫道佑等身而替之,想像力的极限。   但姬凤洲说,这是自己的责任。   而他要如何承担呢?   巫道佑藏在皱壑之中的双眸,就这样看着皇帝。   皇帝平静地道:“朕当亲征。”   仿如平地起惊雷。   此句予人心之震动,更甚于先时以为动天京!   这……怎么就亲征了?   天子已伐一超脱,还要另伐一超脱吗?   泱泱大景,国势浩荡,固然可以承受超脱两征,短时间内两次超脱层次的大战……天子本人还能够承受吗?   “陛下——”副相师子瞻愕然抬头。   应江鸿更是直接站起身来,举凡倾国之战,他这个守天门的南天师来为国当之。岂能轻动天子?且天子负创未愈!   皇帝只是继续道:“按景律,囚犯逃狱,无非擒之,刑之,杀之。古今之恶禅,天京弗镇,三尊未诛,举世莫能锁,万军不可围,朕当亲征以执!”   “为天下不可为是天下之君,杀天下不可杀是太平天子。”   “中央天牢逃禅是国家一等大事,诚如巫天师所言,不能隐瞒,不该拖延。但之所以朕默许这消息不及时公布,是因为逃禅已然发生。而朕不打算认——朕准备战争。”   皇帝仿佛坐在云端,声音响在每个人耳边:“战争不能发生在天京城。”   他体现得如此遥远,而又同每个人都这样接近:“天子威严虽重,重不过天京城里亿万百姓。诸卿家眷,毕生荣辱,也都在其中。朕亦如此!”   腾飞离京的是【三清玄都上帝宫】的主体,后宫六院都还留在天京城。   而璐王府、瑞王府、长阳公主府,更都是分建在帝宫之外的。   皇帝的决心已然彰显:“天京一砖一瓦,不可随葬于匹夫。景法一绳一律,朕必提剑以衡!”   大景天子要驾驭【三清玄都上帝宫】,离开天京城,甚至离开景国去战争——逐杀那自中央天牢深处逃走的超脱者!   “陛下!”就连宗正寺卿姬玉珉也回身来劝:“天子当国不可轻动,此去山长水远,须知人心难测,更何况天意如刀!”   作为景国开创年代的人物,当年追随景太祖建国的强者,姬玉珉是当年移禅之事的亲历者,他完全明白中央帝国承担的是什么责任,也大概清楚中央天牢底下封印的是什么样的存在。   连三尊都未能将其真正灭杀,只可封镇起来,交由国家体制最巅峰的力量来压制,用时代洪流来消磨,以无尽时光来放逐。   就这,也还是让祂逃脱了!   天子要驾驭【三清玄都上帝宫】去征彼辈,最后要杀到何处?   这一路跨越多远山河,横穿谁家国境?   国势能不能撑得住,皇帝能不能撑得住,且都两说。   天下窥中央久矣!   岂不怕两败具伤后,有人横起一刀?   虽有霸国不伐的共识存在,但在近在眼前的巨大收获面前,难道要寄望于他人遵守所谓“共识”?   如此大争之世,礼义早已是一张废纸。盟约都能撕毁,誓言都可背弃,共识算什么!默契算什么!   此即“人心难测”。   至于“天意如刀”,则是他更隐晦的提醒,他在强调那位逃离天牢的超脱者的手段。   今日朝堂中的种种碰撞,未尝不受冥冥中某种意志的影响。   人心任性,往往是天意所引。   天子贸然移驾,说不得就为其所趁。   但哪怕是并不知晓那恶禅手段的,仅听姬玉珉这句,也是老成持重之言。   百官一时跪倒大片,皆恳声以求:“陛下三思!”   晋王姬玄贞双手一合,拜道:“天下之甲仗,若随陛下移宫,则万民何倚?一国之刀锋,若尽仗于天子,则谁人握柄?”   “君乃上上之君,不可为下下之勇。”   “臣匹夫也,愿代陛下远征。虽死无悔!”   如果皇帝是非要给三脉一个交代,一定要在中央逃禅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态度,宁死不愿以今天子请昔天子、大损威望,重蹈钦帝覆辙。那么晋王愿意来表这个态,甚至愿意成为这种表态的代价。   他姬玄贞代国而征,没谁能说帝室敷衍此事。他姬玄贞为国而死,三脉或者也可以松一口气!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视线又自他而扩散至百官。   最后道:“诸卿爱国,故有良劝。”   “但朕担天下,何能辞责?”   他一挥大袖:“朕意已决!”   “先有宗德祯驭一真遗蜕,后有中央逃禅。的确天心叵测,欲再试朕锋——朕岂不如其所愿!”   他站了起来,走下丹陛,在中央大殿里,分列的百官中间行走。其身如山而撑天,其瘦如剑而剖地:“山河大地,皆从朕命,万古千朝,伏于朕意。”   他的步子大而雄迈:“要教所谓天心知晓,这现世竟是谁人做主!”   轰轰轰!   三清玄都上帝宫高飞,现世皆惊。   离开天京城才打这一仗,才更体现皇帝的决心。就像先前他选择去郊猎,宗德祯的刺杀也选在他离宫之时——那是因为宗德祯有替国的心思,也舍不得打碎了天京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才从中央天牢深处逃封的那位,可不会顾惜这些。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天京城或者也能自保,但逃禅事起突然,一时之间根本来不及稳妥应对。   超脱之威,不能相制。投鼠忌器,此战必输。   等那位逃犯离开了天京城,再上去追杀,才更无所顾忌,可以展现全力!   巫道佑一时不语。   他本心也想劝皇帝几句,在当前这个阶段,皇帝出事对哪一方都没有好处。他要争的是大罗山的利益,自身的利益,并不想争姬凤洲的命。   但姬凤洲难道是破罐子破摔,逞意气之勇的人吗?   这位皇帝究竟有什么底气?   难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真遗蜕已经被他掌控?他可以驭一真而倾国?   又或者姬玉珉可以驭一真,天子倾国,如此乃成两尊超脱战力?   可姬玉珉的劝阻,却也不像演戏……   巫道佑知道这位皇帝心思渊海,向来看不透。但怎么也想不到,都帝宫离京了,还看得这样迷惘。   皇帝还在巨大的殿堂里迈步,在百官的注视和拱卫中往前,一边走一边道:“冼南魁!命尔神策守天京!”   枣红脸的大帅大声应喏,排众而出,踏出三清玄都上帝宫,飞落天京城。   皇帝又令:“匡命!淳于归!命尔等各自统军,令归一处,以军势奉国,随时等待朕的命令!”   新上任的天都元帅匡命,履职不久的皇敕副帅淳于归,同时一拜,一前一后走出中央大殿,各自归阵,各统大军。   皇帝又令:“着晋王守天京!”   他稍一停顿:“若朕此伐无功,则必无幸,国家社稷不可有失,青女、白年、简容,择一可继!晋王临机,不可如朕犹疑。”   又补充道:“若国家危难,小儿辈不堪用,晋王自取罢!”   姬玄贞本来已经拜倒,又悚然站起:“陛下——”   皇帝此时已经走到大殿门口,整个中央大殿里的官员都随他转向,队头转队尾。   晋王在百官最后。   皇帝不回头,只是一拂袖:“此君命!不复言!以江山为重!”   姬玄贞再次如山拜倒:“臣必为天子守社稷,臣不死,则天京不摇!”   就此大步而去。   皇帝又令:“南天师!晋王用政,天师用军,朕在外,国家有赖!”   应江鸿本有千言万语,但君命已出,军令已下,他再不复言,只郑重一礼,离殿而去。   皇帝一步踏在门口,往眺万里,只道了句:“江山仍在,社稷不移,朕为天下征——有三大天师并宗正随朕往伐,足矣。”   一拂袖:“都退下吧!”   百官皆拜,除了部分需要辅助支持三清玄都上帝宫运转的,齐齐落下天京。   此青天白日,但见百官如星落,帝宫如月升。   现世轰隆,神陆摇动! 第一百三十七章相逢即相杀   三清玄都上帝宫如月贯长空,殿内大景天子踏门槛而眺万里,如乘飞舟以横世。   留在殿中的人,包括银河金桥上的三尊天师,具都没有言语。   实在是没有什么话可以讲了,也压根没有选择。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禅逃何处?   东天师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睁眼道:“超脱不名,难以定义,陛下亲为锋矢,欲往何处伐之?”   中央逃禅是绝对意料外的事情,道国内部无论哪方势力,都不愿见到这件事情发生。   但一个成熟的旗帜人物,一定要面对问题。   帝党延迟公开中央逃禅的消息,三脉以“逃禅”迫天子,本质上都是在问题已经发生的情况下,尽可能保住己方利益的行为。唇枪舌剑再激烈,其实也论不出个错对。   然而天子站出来直面这件几乎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受社稷之垢、担天下之责,御驾亲征!   这是绝对的占据大义,把握了名分。   满朝文武,无论份属谁家,心思如何,谁能不拜服?   当三清玄都上帝宫飞离天京城,皇帝以此为战车,开赴那超脱的战场,偌大的中央帝国,再无杂声!   没人可以下车。   皇帝都亲征,谁有资格逃离危险?   大战一起,什么心思都别动了,整个帝国只能服从于一种意志。   无论宋淮早先想的是什么,现在他必须要思考——此战是否有机会!   总不能自暴自弃,就在今日以三脉天师,一同殉葬天子?   宋淮很快就摆正了姿态,专心思考这场战争,皇帝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负手眺云天,像是在等待什么。忽而笑道:“大战将起,太虞倒是气定神闲!”   与其说是气定神闲,倒不如说神游物外。   留下来的当然还有一些官员,此刻都出得殿外,协守帝宫各处。就连宗正寺卿姬玉珉,也在外巡视。殿中就只有皇帝和三位天师,以及一个李一。   三尊天师都各施手段,在准备接下来的战争,李一还定定地站在那里呢。   这位太虞真君明显就是奉命来大朝会上走个过场——但大朝会变成了天子亲征,他好像还没有转过弯来。   就像默经的书生,坐在一辆郊游的马车上,忽然同游者都穿上了铠甲,马车变成了战车,战车冲进了战场。他还在想何时结束这场无趣的郊游,回家再读几篇文章。   于天子唤他的此刻,他才平静地抬眼:“在哪里打,和谁打,自有陛下和几位天师决定。我只是想多养几息,好挥出更快的剑。”   他毫无疑问是尊重当今天子的。给天子的解释,都比给别人的要认真和完整。   虽然他站在那里,身形没有挪动。   皇帝甚是欣慰:“巫天师可以代表大罗山的历史,李太虞寄托了大罗山的未来,对于这次御驾亲征,大罗山的支持可谓毫不保留。朕甚念之。”   巫道佑坦然受之:“为了道国大业,大罗山从无所惜!”   这话李一是绝不能说得这样坦然的——除非虞兆鸾让他复诵一遍。   他静静养他的道剑。   “没有人不支持陛下,您当年还未登基,蓬莱岛便进海外仙草,益您修行。您握天下之柄的这些年,没有哪件大事,蓬莱岛不曾尽力。”宋淮这时候也站着:“设使贫道的爱徒不是在太虚幻境里闭关,此战他也绝不会逃避。   余徙没有说话。   大罗山有李一这般引领时代的天骄,蓬莱岛年轻一代的扛鼎人物陈算也绝非弱者。   玉京山这边却只剩一个裴鸿九,还在刚刚的朝会里,代表整个裴家倒向帝室。   与另外两脉相比,玉京山的年轻一代可谓人才凋零!   怎么凋零的?   当初引狼入室,让宗德祯这个老硕鼠,坐上了玉京山掌教的大位!彼辈鲸吞蚕食,把教门内外都吃得差不多了。   游缺本有机会加入玉京山,万俟惊鹄被引导成了一真道……如匡悯更是有成为玉京山台面的可能!而现在匡悯以一真道行刑人的身份死了,匡命也被推向帝室。   先前在山上一起骂人的时候,霄玉都怀疑宗德祯是不是当年姬玉夙安插进来的卧底。   说现在,玉京山没有掌教。说未来,玉京山没有拿得出手的天骄。   宗德祯倒下了,那元解术也把玉京山抹出了巨大的“空”!   无论如何,此战不能败。他这个玉京山硕果仅存的大天师也不能死。今帝雄才大略,不至于没格局到借恶禅之刀来杀他,但他要是自己不够注意,让皇帝救他都来不及,那也怪不得谁去。   那边楼约可是被天子拂下了战车,也没个具体的任务——摆明了是要养精蓄锐,等战后再议玉京山掌教的事。   皇帝的视线在三尊天师身上扫过,没有厚此薄彼:“几位天师勤于道国事,乃天下脊梁,朕是深知。多年来有赖扶持,才使国家在如此激烈的时代里依然岿立中央。诚非朕一人之功!”   他拱手一礼:“今伐恶禅,也是有劳诸位!”   能坐稳天师位置的,必魁当代,无一弱者。   三脉随征亦能体现景国对这一战的决心。   宋淮等纷纷还礼。   皇帝又道:“中央天牢逃禅者,身份绝密,历来帝室也只传知天子。当然几位天师肯定是知晓的——昔者龙佛杀普贤,掀起灭佛大劫,诸天万界禅宗,皆受此怨。凡有佛传,即有战争。净土毁灭无数,现世佛塔染赤,就连不怎么相干的幽冥大世界都被血洗,至今没有成体系的建制形成,只有一些关起门来自扫门前雪的幽冥神域……最终世尊身死,佛法仍传。是所谓『天佛杀祖佛』。”   “世尊之恶念,寄托祸水、为孽灵所吞,此后莲生菩提,自号『菩提恶祖』;世尊之本欲,意染净土,欲使诸天尽佛国,即是中央天牢底下这一尊。”   “从源流上来说,祂们都自世尊而出。但作为超脱层次的强者,祂们都是独立的存在。”   世尊传道诸天,留下数不尽的传说。   死后残余又两分,两条路上都出现超脱者!   真是让人难以想像的强大。   而龙佛能够掀起灭佛大劫,最终导致这等强者的寂灭,又是何等恐怖?无怪乎祂的娑婆龙杖,能够与蓬莱道主的朝苍梧剑对峙,在迷界各为一方倚仗,不落下风。   巫道佑冷声道:“那些个佛子佛孙,还以为中央天牢里,镇的是他们的释迦摩尼!人皇都故去了,真以为世尊永恒不灭么?尤其悬空寺,常常北望,时不时都要被敲打一番,才肯老实。”   宋淮若有所思:“这次逃禅,我看同他们脱不了干系。”   余徙挑起眉头:“上次天京血雨,凶菩萨不就来了吗?或许那次他就留下了什么手段,为那恶禅开门。”   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也正是在那次,楼约担心封印松动,请我们去查看,只是我们都查不出问题来——可能那时候这恶禅就已经可以放出力量来,将我们都遮蔽。”   三位天师这会儿倒是都进入了同仇敌忾的状态,好像先前在朝会里同帝党的争锋相对并不存在。   多少年来中央帝国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前行,在内纷争而在外勠力。   景国皇帝又看了一阵远空,才道:“秋后算帐的事情……秋后再说。”   宋淮点了点头:“是,合该秋后再说。”   皇帝悠然道:“东天师竟然对朕这么有信心,以为朕还有秋后吗?”   宋淮的语气非常认真:“陛下有六合之意,当不至孤勇轻掷。我等随征,没有想过此战会输。”   皇帝回过身来,看他一眼,忽笑道:“若在太庙上哭上一通,帝国令出二门,朕也就绝了六合之望。是天师逼出此战啊。兵者凶器也,朕亦不得已用之。”   回想清剿一真的行动开启前,这对君臣在玄鹿殿里密谈,是何等默契。   当然现在也不能说不默契。   他们同样坚决地走在同一个大方向上的不同道路里。没有人回头。   就像这座暂不知要驶向何处的大景帝宫。   宋淮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他只是道:“老夫忧天下之心,念道国之意。虽唯此心自知,也相信陛下能够理解。”   皇帝一摆手:“与你玩笑!六合之路,岂有坦途?正是要斩尽世间险阻,破除万难之难,才能有这无上之帝王。今日你忍这一句,他日谁会让朕一步?”   他笑道:“天师今后也不必客气,有机会尽管来试。雄图美梦破灭在自己人手里,总好过到外面才知道不行,徒伤帝国底蕴。朕若不行,就早点让给能行的人。”   宋淮除了一拜,并无它言。   敬佩是真的,尊重是真的,到了该争的时候,他也真的不会放松。   就像他如果触了姬凤洲划下的线,这位此刻还能和声细语的君王,也一定不会舍不得割下他的头颅。   皇帝又招了招手,语极亲近:“太虞,近前来。到朕身边来养剑。”   李一虽不知天子何意,也无余话,安静地收敛剑意,转过身来,向殿门走近。   皇帝看着他:“你纯心求道,这自然是好事,但也或许将你囿在道中。朕带你来,是为了让你亲历超脱之战,增长你的眼界。到了你这个层次,制约你的已经不仅仅是修行——”   又抬起一根手指,虚点他的眉心:“朕传你一式,或能有几分受用。”   李一道了谢,便即闭目研究。   皇帝抬起的手,顺势落下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的眼睛拍得睁开:“痴儿!大战在即,却也用不着现在学。”   “早晚都要学。”李一道:“我习惯早一点。”   “这是个好习惯!”景天子嘴里夸着好习惯,却不给他入定的空当,瞧着他问道:“中央天牢里逃封者,乃世尊之本欲。三位道尊都不能真正将祂杀死,只能交给时光消磨——你说祂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筹划,一朝逃狱后,会去哪里?”   李一认真地想了想:“曳落天河?”   “很有灵性!”景天子绝不掩饰对他的欣赏,但又摇了摇头:“你在尝试分析祂,通过已知的情报了解祂,但这并不足够。对于超脱者,思考祂的想法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要思考,祂的需要。”   “当然,超脱一切的存在,祂的需要也很难被超脱之下的人理解。但不幸中的万幸,我们知道祂是谁。”   “不幸的是祂源于世尊,注定强大,哪怕已经有了这么多年的消磨,实力大打折扣。幸运的是祂源于世尊,我们多少对世尊有点了解。祂所传之道,即是祂本身。千佛正经,正是世尊的千面。”   世间谁人不读经呢?   作为当世显学,寺庙到处都是,哪怕并不学习佛典,也多多少少会对佛法有点认知。   “恶禅自名地藏!”   “祂要实现世尊都未实现的理想,祂要满足世尊一直都在克制和抹杀的欲望。祂首先要变成更强的自己,更接近世尊、甚至于超过世尊的存在。”   皇帝下了结论:“菩提恶祖吞下了世尊的恶念,寄托祸水而莲生。地藏作为世尊本欲,自视为世尊,一定不会放过自己流落在外的力量。”   宋淮抬起眼睛:“所以咱们此行的目标是祸水?”   祸水有红尘之门……   红尘之门里文皇帝在!   早先或许没几个人知道。   自孟天海事件后,景文帝正在值守红尘之门,已是人族高层间公开的秘密。   所以天子的信心在于这里吗?   不去太庙哭,是因为早有默契。此刻驾帝宫而往征,不是去求文皇帝,而是去帮文皇帝!   但天子摇了摇头:“菩提恶祖是地藏绝不会放过的目标,但刚刚逃狱的祂,这个阶段恐怕还没有能力顶着红尘之门的压力,深入祸水吞灭菩提恶祖。”   “陛下的意思是……”巫道佑问。   “诸位皆道国肱骨,朕没什么可隐晦。早先中央逃禅,朕本也是打算以祸水为最终目标,守株待兔,迟早能把祂再抓回来。但……”皇帝顿了顿,终是没有再强调他被迫动刀兵的事情:“有人想法子向朕传递了一个重要情报。这才促使朕改变决定。”   什么情报?   巫道佑正要继续问。   皇帝又往远穹看了一眼:“时候到了。”   而后轻轻一个踏步。   轰隆隆隆!   三清玄都上帝宫已在无垠之高天,但又忽而沉坠——   上穷碧落下黄泉!   所谓【黄泉】已不在幽冥世界里,幽冥深深徒留一口枯涸的泉。但它的旧址所在,仍然是幽冥世界极重要的根基节点,仍然是这个大世界本能晦隐的“不察之地”。所有行走于幽冥的存在,都会不自觉地忽略这里。   底部无水的泉眼,像是干枯的眼睛,其间幽雾氤氲,世界之纹如虫游。   三清玄都上帝宫轰然降临此间,无上的力量顷刻将规则击破又重订,这口涸泉底部的幽雾瞬被驱散,隐晦在泉底的身影瞬间清晰。   那是一条还在不断变幻肉身的断尾的白犬,一个半蹲着的,骤然起身回望的黑衣僧人!   往前从无一见,今朝于此相逢!   那黑衣僧人的面容正在不断地改变,倏而男女老少,忽然喜怒哀乐,美丑凶善都不定,唯独一双眼睛,浸沉着真挚的慈悲。   祂断断不曾想到最擅摆弄天意的自己,会被截个正着,但也只道一声“有缘!”,抬起手来。   轰隆隆隆!   巍峨远逾山脉的宫殿,一霎砸在祂掌心。   景天子比祂更果断。   相逢的一瞬,就开始相杀! 第一百三十八章真经难求   太有缘了!   地藏才从圣人无名的公孙息那里,拿到祂所求的那一份因果。   才将天衍至圣察知万事的能力,牵成这条漂亮的白犬,涉天海、洗尘因,来到这幽冥大世界的隐秘之地,不为人知的黄泉旧址。在此感受幽冥大世界的变化,也在此捕获黄泉的旧观,利用这条白犬,去寻找那已然失落的真正【黄泉】,进而完整祂对整个幽冥大世界的布局。   是的,真正的【地藏】,将自幽冥出。若以六合天子作比,祂将以此为“龙兴之地”。   公孙息的隐匿之能,自是超乎想像。诸圣为了对抗恐怖,以隐秘杀隐秘,创造了天衍至圣与世同隐的能力。   但公孙息确名死去之后,祂地藏可称当今超脱隐匿第一!或者至少也是最擅隐匿的超脱者之一。   彼刻还在封镇之时,那中央天牢里的“封禅”二字,总是随光而来,随光隐去。   “隐光如来”正是世尊的其中一个尊名!   隐光如来也正是祂。祂即是世尊,将继承世尊的一切尊名,更要超越世尊。全方位的超越。   祂身上的黑衣也不是黑色,而是隐去了所有的光,吞没一切触及的视线。   祸水一行是祂必然要经历的旅途,祂也明白一定会有人在那里等待。不止是值守红尘之门的超脱者。   祂必要做足万全的准备,而后再不可阻挡地前往。   关乎幽冥大世界的布局,正是祂的准备之一。   但怎么这一步才迈出,祂甚至是才半蹲下来,正在观察那干涸的泉眼,同时等待身边白犬彻底推演完满它的能力……姬凤洲就来了?!   还带着三清玄都上帝宫!   此帝宫虽然连祂的视线也隔绝,但也无法阻止祂通过缘分看到更多。   帝宫巍峨,人或如蚁,除却姬凤洲外,其间更有三大天师、两支八甲强军、一支宫廷卫军,宗正寺卿姬玉珉、太虞君李一……这完全是国战的阵容!   且不说姬凤洲是如何做到如此果决,是怎样说服盘根错节的景国诸方势力,怎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发动这样一场倾国的战争。   单只说他是怎样找到这里来?   这才是最需要地藏警觉的问题!   姬凤洲多么有能力,有魄力,是多么雄才大略的君主,毕竟还有六合天子关隘要跨越,关乎现世的国家权柄,也只把握其中一部分,有太多同样雄魄的对手与之相争。在祂所意定的未来里,尚不足以产生根本性的影响。   唯独是最擅长摆弄天意的祂,被人预判了意图,截中了要害,这才真有可能导致净土的崩塌。   这个人不会是姬凤洲,因为倘若姬凤洲能够在压制一真遗蜕的同时还兼顾这些,就不会让祂从中央天牢逃脱。   这个人在理论上并不存在。   因为天意是祂的领域,命运是祂的地盘!   除非世尊未死,卜廉复生。不然没人能够将祂算定。   所以问题出在哪里?   一定是有某种梵因,结下这般禅果。   地藏探手一张,将整个倏然轰来的三清玄都上帝宫覆于掌中。此殿有无穷之高大,他的手掌也有无限之宽广。以无垠纳无穷,二者同时膨胀,顷刻就打破了这黄泉遗迹的隐秘。   诸方惊闻!   仅仅是二者碰撞所产生的动荡,便如海啸一般席卷。疯狂的浪头摧毁着其所经行的一切,将此方大世界的世界规则,也如犁地一般掀翻。   若视此规则之海,能见得波澜四起。若察此大世界根基,能见举世动摇!   十万里地顷成荒野,在这个范围里的一切牛鬼蛇神,全部被扫荡一空,根本不留下任何痕迹!   山也平,河也填,空间裂隙如丝缕垂落,似枝蔓成林。   整个幽冥世界都被惊动了,但整个幽冥世界都无言语。   轰!轰!轰!轰!   只有拔地而起的巍峨,撞破了此世的晦暗,撑住了将颓的天空。   连绵的群山,将这十万里地笼罩起来。   那些黑暗中的山峦,个个荒冷怪诞,形状险恶。乍看是山,细看分明一尊尊神只的塑像。   真正统御这个大世界的至高强者,近乎永恒的幽冥神只们,纷纷从沉眠中惊醒,出手保护这个世界,阻止超脱之战的波澜向更远处蔓延——但没有哪个过来干扰这场战斗。   这个几乎悬靠在现世的大世界,本身其实是有在诸天之中名列前茅的潜力。但在灭佛之劫里被血洗,在诸圣时代被“犁地”……在漫长的岁月里被现世打穿了不知多少回,早就把底线打成了深渊。只要不是彻底毁灭这个大世界的危机,那些只求自身永恒的幽冥神只,根本懒得多看一眼。   在高耸的连绵山峦之外,滚滚兵煞几乎凝成实质,恰是乌云行在浓云间,其中又有血光如电掣。一支青铜长戈将所有的血气都吞咽,刚刚拿回【龟虽寿】的吴询只将帅旗一举,半句废话都没有,径开幽冥通道,卷兵煞如龙而腾,窜走神陆。   以迎回魏人亡魂之名,引魏武卒在幽冥大世界里大肆耀武练兵,甚至以阳神祭旗的吴询,没有在幽冥世界里受到什么阻碍,却因地藏和景国的大战而惊走。   以幽冥存在的视角来看,是外贼惊退于外贼也。   也真是冥冥之中有因由,令人追之昔日幽冥大世界全盛时,不免慨叹。   当然对于正在厮杀的双方来说,不曾靠近战场的幽冥神只也好,吴询和他的魏武卒也好,无关于这场厮杀的所有,都是不必在意的微澜。   战场已经在所有能够推演到的层面展开,黄泉旧址忽而是王土,忽而是佛国。   地藏的每一根指节都梵字密布,如灵物窜游,最后纠连成“南无”二字佛印。“南无”意“皈依”也,五指内扣,已成梵天,便要将这三清玄都上帝宫生生捏化。   下一刻就五指撑开,龙气穿出指隙,慨然作吟!   地藏五指而四隙,掌缘之外是因果的空。   四尊中央黄龙仿佛越千山而来,涉万水而至,穿出四隙,昂然呼啸,直扑地藏面门。   干涸枯泉笼罩在沉暗的晦影里,绵密的梵歌变得隐约。   在无边黑夜正中央,有唯独一片的灿烂金黄。   如此辉煌光耀,那光芒有灵而走,几乎爬上地藏的衣角!   此地哪里是幽冥,这一刻分明是帝宫。   地藏掌覆帝宫,也被帝宫所覆。   祂叫姬凤洲礼佛,姬凤洲宣祂入殿!   皈依还是臣服?!   探出指间第一隙的中央黄龙,睁开堂皇而威严的眼眸,龙须轻轻摇动,只是偶然的吹息,便鼓起了东方明庶风!一霎万物生,更有枝叶长,轰隆隆隆!在这十万里战场的正东方,于连绵的神山之前,落下一座春藤缠绕的石质牌楼。   牌楼有匾,道字天成,其曰——东天门!   穿出第二隙的黄龙吹南方景风,穿出第三隙的黄龙吹西方阊阖风,穿出第四隙的黄龙吹北方广莫风。   与之相对应的另外三座石门也从天而降,圈地而拦山。   此即东南西北四天门!   说是投影,也见真威。   此门阻诸天万界于现世外,要围地藏于笼中。   既困地藏于此地,也立地为线,不许这个范围之外的幽冥神只再靠近。   天师守天门有责,在守门的责任下,也自然拥有相应的权力,比如阻止资格不足者、身份不明者过天门,比如诛杀强行闯关者,这都是现世所赋予的权柄,所以也能够调动相应的天道力量,此即现世天权!   四方一框,一世压肩。   地藏的身形明显下沉,整个黄泉旧址都下陷。就连蹲踞在祂脚边的那条白犬,都停止了血肉的变幻,一时匍匐不动。   姬凤洲以三清玄都上帝宫为躯壳,填国势为血肉,以强军兵煞为盔甲,用天师之现世天权为剑,一剑要叫地藏跪低!   但又闻怪诞嘶吼,神圣梵歌。   千丈之天神,万丈之龙身……一尊尊强大虚影,两两而立,仿佛随天门伴生,正正拦在四座天门之前。   天众、龙众、夜叉、干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伽。   天龙八部守四方天门!   真说不清谁是囚笼,谁是囚徒。   厮杀的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捕捉,各自逃脱。   这是一念之间发生的争斗,也是千万次、千百载的选择。   在这样的时刻里,地藏忽然低头,祂低头似是在世间至尊的殿堂里向景天子行礼,可祂低头也是这一尊黑衣僧人,贴近自己的指缝。   这是非常矛盾的感受——   祂覆掌为笼,俯瞰笼中的囚徒。祂同时也在堂皇大殿,向中央天子稽首。   但总之在这一刻,祂看到了姬凤洲的眼睛。   这一战的关键不在于此刻的厮杀,而在于这场战争背后的因果。   佛以大慈悲度世人,世人何以度我?   哗啦啦!   轰隆隆隆!   时间是一条不回头的河,不眠地呼啸在永恒之中。   而地藏亦是永恒。祂的眼睛蔓延出不可计数的因果线,是不朽扁舟,似鱼群逆流,沿着时间的长河回溯。每一条因果线,都牵扯不同的时空支流,每一种现在,都是由繁杂的过去汇聚产生!   过往种种,是如今的根由。   而祂在时间长河里回望,一眼万年——   不是这个,非为此因,与此无关,非也非也非也!地藏眸光疯狂闪烁,时间之潮往回推涌,因果如书页页翻过!   真经难求,真相何在。   谁在谋佛?!   哗啦啦!   一道浪头张如兽口,迎面扑落。   ……   ……   哗~!   一盆掺了特殊药物的冰水,泼在了缉刑司道台司首黄守介的脸上。   让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有了本能的抽搐。   “他已经死了。”狱卒以乌黑长针扎在他的眉心,片刻之后如是说。   桑仙寿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他早知道是这个结果。   这实在是无法让人愉快。   地藏逃封当然不能由他来担主责,负责维护封印的四大天师,哪个都比他责任重大。他只是洞真的境界,还在“看到真不朽”的过程里,远远无法企及真正的不朽。地藏从来不是他的囚徒,他只是个看门的狗。   说白了,封禅井中月什么时候有了动静,他的责任是叫唤一声。越及时越好。   即便是在黄守介这条线上,欧阳颉的责任也远大于他。   但不同的地方在于——欧阳颉哪怕下野,也多的是人支持。他一旦失势却必死无疑。   同样执掌一个衙门,甚至同称为“皇城三司”。实际上却有天差地别,不仅仅是因为二者修为的差距,更重要的是他们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阴影里。   黑暗总是更靠近死亡。   黄守介是在中央天牢的地面入口附近被抓的——彼时他什么也没有做,就是坐在路边的一家糖水铺子里,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被抓回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   对黄守介的审讯不过是例行公事,桑仙寿当然知道什么也不可能问出来。能够参与中央逃禅的人,岂是他所能够对付?   但就像缉刑总长欧阳颉的束手自囚,他们这些犯了错的人,总归是要表现出一个姿态来。   不对!   桑仙寿遽然起身,急步往阴影里走。   黄守介应该早就死了,为何现在才死?   而他为中央逃禅之事所惊,竟然到现在才察觉不对。   “楼江月,楼江月!”在中央天牢深处阴冷平静了多少年,他几乎是第一次高声:“去看看楼江月的监室,楼江月还在不在?!”   他还没有赶到那处监室,还没有看到他亲手挂上的那只大锁,属下狱卒的回禀声就已经传来——   “大人!监室空了!!”   桑仙寿猛然定住,久久无声。   地藏不是他的责任,黄守介混进中央天牢要怪欧阳颉。楼江月是真正从他手底下跑掉了。   他可以犯错,但不能无能。   丢失天子的信任,就丢失一切。   ……   东海之上,惊雷散,浓云开,暴雨歇。   尹观静静地眺望远空,他知晓田安平已经踏上绝巅,走完登顶的全程。   对此他并无太多波澜,事实上在卞城王回归之后,他就已经平静下来。   对于绝巅的渴望当然并未减少,但他已经可以更从容地去看待,更稳妥地去追求。   楚江王的性命已经保住,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变得更强,拥有更大的话语权,直到某日接她出狱。   他这一生不做什么好事,但也不欠谁。   倒是那位卞城王留下一颗仙念就失踪,到底做什么去了?   哗哗哗!   海浪撞山崖。   尹观下意识地回望——   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躺在礁石上。   他的长发一霎飘扬至脚踵,眼眸化为宝石般的绿色,其间跳动着疯狂的杀意!   而海风中是代表神侠的年轻的笑声——   “我答应过你,帮你救回楚江王……总算不负所托!” 第一百三十九章岁月无非一页书   把楼江月这等景国不恕之囚,从中央天牢里救出,毫无疑问是一项壮举。   如果是在卞城王戴上面具之前,神侠站出来说这番话,送来这呼吸仍在、只是昏迷的楼江月,尹观一定会欣然接下这份酬金,并且给予神侠整个地狱无门全力以赴的回报。   但事情在卞城王的干涉下已经不同。   他们已经跟景国谈成了条件,保住了楼江月的性命。   后来又送上一真道成员的情报,算是为楼江月将来出狱而“积分”,也可以让楼江月在狱中过得好一点。   可楼江月现在逃狱出来!   前脚谦卑谈和,后脚毁约破门。   这是把景国的颜面踩在脚下,把景国的律法当成废纸,把景国人当成傻子来糊弄。景国岂能容忍?   今时今日还认识不到中央帝国的力量吗?   从中央天牢里逃出来,反而是斩断生路,接续了死路!   景国再不可能宽宥楼江月,也不可能只是将她永囚。   更重要的是,地狱无门和平等国的合作,是真实存在的。   尹观的确向神侠提出过交易。   哪怕现在就把楼江月送回中央天牢去,景国对他们的信任也已经失去——谁知道楼江月在逃狱的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呢?谁知道她再回中央天牢是不是带着什么目的呢?   更有甚者……倘若这段时间里中央天牢还有些别的变故,那就永远都说不清。   尹观不知道中央天牢里到底有什么,但他意识到那里一定已经有故事发生。神侠不会做无用之事,他救了人,就一定有把握让这个人回不去。   这是一本算不清的帐了。   神侠此刻的笑声实在险恶,居心可称恶毒!   他不是说楼江月不该死,不是说任何人都不该有害死楼江月的心,但地狱无门和平等国的合作,从头到尾都是尽了力的。他对得起平等国给的每一分酬金。   神侠背弃了这份交易。   “救她并不容易,即便是我,也耗费了巨大的代价——但你好像并不高兴?”神侠的声音游荡在海浪中。   从开始到现在,尹观连他的面都没有见到。   和钱丑不同,或许代表“义”字的神侠,从头到尾都没有瞧得上地狱无门。   尹观绿眸里的杀意一瞬间就沉寂了,任由长发在海风中飘卷,他说道:“抱歉,我太紧张了。”   他甚至笑了起来:“如果不是阁下出手,我恐怕到寿尽也做不成这件事。这份情谊叫我十分感动,真不知该怎么报答您。”   神侠却不笑了,声音在海风中有了几分粗粝的肃重:“这不是情谊,这只是交易。你也不必报答。我付出酬金,你执行任务,如此而已。”   “当然,在商言商,我们做的就是口碑。”尹观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以手抚心,表示尊重:“不知阁下有什么任务要交付?地狱无门竭诚为您服务。”   神侠的声音渐而远去:“召集人手,等我的通知。”   “地狱无门日进斗金,同僚们辛苦了这么久,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尹观用商量的语气道:“全员待命的情况下,最多等五天。五天之后,无论成与不成,无论有没有做事,应该都算我们完成了任务。”   “三天就够。”神侠的声音意味深长,倏而沉坠,像一粒投入海水的石子,清脆消失。   尹观慢慢地走上礁石,半蹲下来,用咒力细细地查探了楼江月的状况——   的确还活着。也没有像仵官王一样,得到桑仙寿的隆重欢迎,体验了中央天牢里所有的刑具。她唯一遭受的折磨,应该只有元屠之病。她那个中州第一真人的父亲,必然起了很大的作用。   尹观当然没有叹息,也不愁苦。他只是取来那只刻写着“楚江王”的面具,慢慢盖在了楼江月的脸上。   这是一份他没有权利不要的礼物。   这是一个无比辉煌的大世,天骄并起,修行历史一再的革新。这也是一个人命贱如草的时代。弱者什么都不配拥有。   在咒力的刺激下,楼江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又闭上了。   “睁眼起床,刚接到一个大活儿。”尹观淡声道:“假期结束了。起来工作,不要矫情。”   楼江月这才又把眼睛睁开,有些虚弱,有些痛苦,又有些莫名其妙地想笑,但毕竟没有笑出来:“我以为是做梦。”   “梦里还要干活儿,那也太苦了。”尹观说。   “醒着干活儿就不苦了吗?”楼江月问。   “有活儿干总比没活儿干好,又不是不给钱。”尹观站起身来。   楼江月瞥了一眼他收回腰间的长发,问道:“接下来怎么做?”   尹观做事情向来很有条理:“先把手头上的工作处理完。”   “然后呢?”   “躲避景国的追杀吧。毕竟你现在是个逃犯。最高级别的那种。组织里谁也比不过你。”   “以后呢?”   “……想办法治好你的病。”   “还管成员生病么?没听说咱们组织有这种关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新加的规矩。”尹观摊了摊手:“卞城王回来了,你知道的,他很麻烦。总喜欢弄一些有的没的。”   楼江月沉默了片刻。她当然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卞城王才会回来——秦广王将要发疯,或者已经发疯了。   她仍然躺在礁石上,身上是朴素的囚衣,脸上是森冷的面具,但眼睛睁得很清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尹观:“你知道吗,我越来越有杀你的冲动。”   “哦。那又如何?”   “我终有不能自控的时候。”   “你不必自控,想犯病的时候就犯病吧,你杀不了我。”   楼江月略显夸张地张了张嘴,但那毕竟不是一个笑容:“如果最后还是治不好呢?”   尹观抬脚往前走,声音极淡而极冷:“到时候再杀掉你好了。”   楚江王终于笑了:“好。”   她爬起来,跟着他蹈海而去。   海风卷浪,像是卷过了一页书。   这条因果线上没有意外。   冥冥之中那圆睁的慈悲的佛眸,只是轻轻一眨……   一个世界已合幕,一个世界又拉开。   ……   ……   哗啦啦!   鲍玄镜把脑袋从水盆中抬起来,仍然圆睁着他的眼睛。   长长的睫毛挂着水珠,面上的浅绒也都湿润。   单看这张脸,的确是精致的贵公子。   他的眼神非常复杂,恐惧、愤怒、痛苦、恶毒,而又一霎都清空,只剩下寂寞。   只有曾经感受过永恒的存在,才能被时间腐蚀出这样的寂寞。   在幽冥大世界里的永恒的确算不上真正永恒,因为幽冥大世界本身也不能永恒存在。在幽冥大世界里的不朽也算不得真不朽,因为一旦毁掉幽冥大世界,不朽的特性就会消失。   所以生活在幽冥大世界、且在幽冥大世界里拥有绝巅之上伟力的幽冥神只们,认真计较起来,只能在超脱前面加一个“伪”字。   幽冥神只和幽冥大世界绑定如此之深,在幽冥大世界之外,甚至只能保持衍道层次的战力。   这在对抗绝巅之上的对手时,显然缺乏竞争力。   如果在幽冥大世界之外,对整个幽冥大世界进攻,强如幽冥神只,也只能进入无限期、无止歇的防守。甚至有可能被活活耗死——历史上的确有这样痛苦的陨落经历。   所以今天的幽冥神只,才一个个那样“懂事”。   懂事的孩子,都有不快乐的童年。   所以白骨尊神才不顾一切地要离开那里,要追求真正的不朽和永恒!   但总有人,要挡他的路。   鲍玄镜认认真真地洗了一把脸,用毛巾慢慢地擦拭。   看了一阵铜镜里的自己,忽然想起爷爷跟他讲——杀人之后,一定要把手洗干净。   他又净了手。   说起来他曾活过极其漫长的岁月,掌下湮灭的生命无以计数,但对于爷爷教他杀戮这件事,他竟莫名的很有感触。   此刻他才想明白——   在几乎永恒的生命里,他早已经失去对生命的敬畏,早已忘记对死亡的恐惧。   哪怕是在降生为鲍玄镜的这几年,他也几乎看到永恒的道路就在眼前。相信自己必然能够抵达。   他从来没有真正感受过死亡的威胁,从没想过自己会失败,甚至死亡。   直到这一次!   而他那个身为当世真人、爵继朔方伯、一手撑起鲍家声势的爷爷,才是真正的以微命杀微命,在风险同等的腥风血雨里,一路踩着刀尖走来。   爷爷才有资格讨论杀人的艺术。因为爷爷在杀人之前,总是抱着被杀的觉悟。   今天是如履薄冰的一天,是死里逃生的一天。   今日他结束了和郑商鸣的郊游,回到了位于临淄城核心地段的朔方伯府中,让人买了一把开脉丹当做糖豆,一边嚼吃一边思考。   在把脑袋埋进水盆里的那一刻,他就放弃了【黄泉】!   但他知道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他放空了一切,在水中什么都没有看到,可他分明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他被盯上了,他明白的。   他的白骨道胎是一枚散发着香气的宝药,他曾经作为幽冥神只的一切,都是巨大的待开发的宝藏。珍贵如【黄泉】,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他不能仅仅寄望于自我的隐藏,割舍黄泉后的逃匿——万一被找到了呢?   虽则他已经解决了身体的问题,摆脱了天意的敌视,焉知在彼辈推动天意如刀的过程里,他没有被捕获更多的线索?   面对这种层次的对手,他不敢说自己百无遗漏。   回朔方伯府的这一路上,包括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到现在,他一直都在问自己——我应该怎么做?   “要怎么做呢,玄镜?”苗玉枝担心地看着他,有一个母亲的忧愁。   她毫无疑问愿意为了自己的孩子去死,但是她能力有限。   “首先要知道对手是谁!”亲手捉拿鲍维宏去状告的昌华伯鲍宗霖,表情严肃,皱着眉头思考。   这位早早卸掉官职,一直待在银翘郡修行以冲击洞真的老人,其实是没什么洞真希望的。   他六十岁才封伯,在国势的帮助下成就神临,彼时气血都开始衰落了,差点金躯都不完整,玉髓也只生出几滴。   选择待在银翘郡鲍氏族地,更多是无望于自身前路,而专注于家族未来。   昌华伯这个爵位注定是只有一代的,他能活多久,就能为鲍氏保留这个爵位多久。   当初鲍伯昭和鲍仲清,都是他带着启蒙,授文传武,及至开脉,鲍易才抽出时间来自己指导。   鲍玄镜就不一样,这孩子从出生那天起,就是鲍易亲自带。读什么书,修什么法,练什么兵器,鲍易都一一规划,亲自指点。无论多么忙碌,都不会错过对他课业的检查……这孩子是真正承担了鲍氏几代人的希望。   “会不会是洗月庵里的那一位?”鲍宗霖把线索一条条地找出来:“玄镜不是在临淄遇到了白骨圣女吗?因此才产生一系列的变故。洗月庵竟然会收白骨道圣女为真传弟子,这事本就透着蹊跷。兴许一开始就是冲着玄镜来。”   “洗月庵?”苗玉枝听得很辛苦。   “洗月庵有一位画中人,法号为『缘空』。早就斩绝尘事,不沾因果,在谋求最后一步跃升。”鲍玄镜解释着,摇了摇头:“不会是她。那个老尼姑还没有超脱,不可能算到我身上来。即便她收白骨圣女是为了白骨道胎,也不可能知道我是我……她不会轻易出手,结一份收不了的缘,阻隔自己的超脱路,更没有把天意推成这般刀术的境界。”   “罗刹明月净呢?”鲍宗霖又问:“白骨圣女除了是洗月庵玉真,还是三分香气楼的昧月。这当中……”   苗玉枝若有所思:“洗月庵的玉真,是三分香气楼的昧月。那么画中的缘空师太,会不会是罗刹明月净?”   “洗月庵和三分香气楼的关系,我也不能尽知其中隐秘。但罗刹明月净曾经得罪了赫连山海,洗月庵如今却在牧国发展,她们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只是在背后有隐秘的联系……”鲍玄镜一边检索情报一边道:“这件事情倒是可以作为筹码。以后跟这两方势力接触的时候用得上。”   他呵了一口气:“也不会是罗刹明月净。她修的是极乐仙法、祸国神通,推不出天意如刀。”   “难道是田安平?”苗玉枝忽然想到什么:“咱们刚准备对付他。”   “娘,你别瞎猜。”鲍玄镜看她一眼,有些无奈:“田安平要是有这个本事,也不至于被我姜望叔叔一剑贯喉。”   提到姜望,苗玉枝就有几分恍惚:“要不然问问你姜望叔叔该怎么办?”   “我虽然叫他叔叔,可他没有真把我当侄子!”鲍玄镜没好气地道:“问他怎么办,我还不如直接走到姜述面前,告诉他我是白骨道胎,此次降生现世,就是为了超脱而来。用效忠来交换他的保护——”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这倒也是个办法。但不能是现在。现在去投姜述,只会被他吃干抹净。除非走投无路,又或者我切实有了自保的手段。”   他缓步在房间里走。   “其实当我察觉自己被天意针对,我的对手是谁,就已经很清晰了。”   “当今之世,擅长拨动天意的,无非那些个星占宗师,但以现今这些星占宗师的层次,绝不可能把天意之刀推动到这种程度。即便是星巫诸葛义先,距离这一步也还差得远。即便是最能在天道之海里扑腾的姜望和猕知本,也没有这掌天吞海的气势——”   他长呼一口气:“能够在尚未见面,也没有捕捉到我身份的情况下,仅以天意就把我逼到这种地步,非超脱不可为。”   “我儿!”苗玉枝惊道:“超脱者为什么针对你?”   鲍玄镜咧了咧嘴,露出整齐的白牙:“怀璧其罪!”   “是哪一位超脱者?”鲍宗霖直接进入解决问题的状态:“是否可以引导祂和陛下对上?你乃鲍氏嫡脉,未来的大齐朔方伯,国势对你的庇护是理所当然的。”   “这条思路确实是可以实现,但不能这么做。”鲍玄镜很满意鲍宗霖,这位昌华伯是真有脑子的,当然还是比不上自家爷爷,可是现在还不能在自家爷爷面前如此坦荡……   他解释道:“天子多疑。他一定会追索,为什么我会被一名超脱者盯上。届时我就生死不能自主,全在他一念之中。”   “至于那个针对我的存在是谁……”   “无非还是从天意入手。当今时代,对天道深海的影响,能比姜望和猕知本更强的,并没有几个。一个为魔着史的吴斋雪,一个齐武帝时期的天妃——倘若他们还活着。”   鲍玄镜真正的倚仗,是他作为白骨尊神,曾经活过的漫长岁月,是他曾为绝巅之上,所拥有的超脱层次的见识。这令他读史之时,能在时间的尘埃里,轻易发现旁人无法察觉的隐秘。   曾经端坐白骨神宫,对于现世只能偶窥,不敢详察,以免被警惕,错过了许多细节。以白骨道胎临世后,他苦心读史,自齐而旸,百代在目,中央四方,列国在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天妃?!”吴斋雪是哪根葱苗玉枝不认识,但天妃之号可是如雷贯耳,闺中闲书好几本都逃不开这个名字:“你觉得她有可能还活着?”   又嗔道:“你小小年纪,天天读的什么书!”   鲍玄镜有些莫名其妙,但只道:“这两人只是有可能活着,但即便活着,也不会是那个针对我的存在。因为他们都不是超脱者。”   “除此之外呢?”鲍宗霖问。   “祸水里那位兼儒合禅的存在。”鲍玄镜谨慎地道:“祂本身是曳落族人,天生就能在天道深海生存,相继追随两尊显学之祖修业,又证道超脱……但祂被镇在孽海,与天道深海隔绝,受阻于红尘之门,根本接触不到天道力量,能够做的事情非常有限。在祂能做到的有限的事情里,绝不包括斩我的这一刀。”   无罪天人同时是儒祖孔恪的弟子、世尊释迦摩尼的门徒的事情,这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知晓。   恰恰鲍玄镜曾经是坐在幽冥世界里窥视现世的古老存在,亲眼看到了太多人所不知的历史——或许也正是因为闲不住的幽冥神只们,看到了太多不该看的东西,才一遍遍的被血洗。现在都个个锁住神国,说什么也不往外看了。   鲍宗霖顾不上思考无罪天人的复杂身份,他只关心鲍玄镜的未来:“若祂也不是,还能有谁?”   鲍玄镜抬起头来:“比我刚才所说的那位,更能够把握天道的存在……自然是祂的老师。”   鲍宗霖一惊:“世——”   鲍玄镜止住他的声音:“不可直呼其名!”   旁边的苗玉枝也陷入震惊。   她虽是郡守之女,眼界甚至越不过神临层次去,也就是嫁入鲍氏,生了个鲍玄镜,才开拓了眼界。但无论如何,涉及世尊这般超脱者的事情,是她绝对不能想像的。   更别说那位世尊竟然有可能是针对自己儿子的人!   “祂……”苗玉枝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不是死了吗?”   鲍宗霖倒是很快就冷静下来:“也有人说祂没有死。当年枯荣院的大师,不也常说,万佛之祖永恒不朽,不死不灭……玉枝不知道也正常,你出生的时候,枯荣院已经没了。”   “祂死了,但也没死。当年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鲍玄镜皱眉回忆:“我只知道最后三位道尊也出手了,祂有一部分被镇压在天京城下。或许现在已经逃封?”   他喃喃自语:“或许可以让爷爷看一看景国那边的情报,确认中央天牢是否出现变故。”   他又摇头:“但应该来不及了……”   倘若世尊逃封的事情已经广为人知,那么来自道门的镇压也必然紧跟着落下。   所以世尊若有什么事情要做,一定要在祂逃封的消息暴露之前就做好。   世尊要做的事情有哪些呢?   其中已经明确地包括了他鲍玄镜。   换而言之,他要等自家爷爷查到景国那边世尊的相关消息,很可能他先已经被吞下!   那掠过脖颈的天意之刀,令他到现在都坐立难安,一想到就遍体生寒。   一定要尽快地做出反应!舍弃【黄泉】是尽可能扑灭被找上门来的可能,但同时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逃脱觊觎的办法,是剜出那双觊觎的眼睛!   “镜儿。”鲍宗霖有些麻木,从前他所想像过的最厉害的对手,也不过是与鲍氏长期明争暗斗的重玄家,现在的思考实在是太超格:“如果真是那一位的话……你要怎么办?”   “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彼为超脱者,我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应该说——”   小小的鲍玄镜抬眼看向穹顶,这一刻眼神异常的寂寞:“我能怎么办?” 第一百四十章剽姚   “当年灭佛之劫,万界降灾,为何幽冥大世界被重点血洗?”   “是否世尊寂灭之时,就已经留下了布局?”   鲍玄镜永远都忘不了那将暗狱变成血狱的四十九日,佛宗那些秃驴要在幽冥大世界“化孽”,说要“解凶化厄”,要“普度罪苦”,要“救度亡灵”,却把有史以来最危险的灾劫,带到了幽冥大世界。   前脚佛刹如林,禅照冥土。后脚万界灭佛,末法幽天。   那些诵经念佛,满口慈悲的和尚,把尸体丢在了广袤的冥土,用禅血烧死了茫茫多的鬼魂!   死了太多和尚了,以至于后来他重建的白骨神国里,许多白骨都是禅骨……   在那血光盈天的四十九日,他把白骨神宫缩成了弹丸,匍匐在黄泉深处,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来,默默注视着灾难的发生。   幽冥神只缄默,那就只是超脱之下、最高到阳神层次的灾劫。幽冥神只若出手干预,那或许就是针对整个幽冥大世界的灭顶之灾!   正是那四十九天让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来到人间。   幽冥神只关起门来永恒的幻想,也该破灭了。   处处设限的绝巅之上,等于未曾超脱!   他绝不回去。   他是舍弃了一切才走上这条路,谁也不能阻止他往前走——哪怕是世尊!   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阴晴圆缺。   世尊这一刀斩下来,所求究竟是什么呢?   这具完美降身、真正纯人的白骨道胎?   说不通……   此身潜力再好,也比不上曳落族的天生天人。   况且天人是天意所钟,此身为天意所恶,世尊怎么习惯得了?   再者,世尊本身即有超脱层次,无论现在逃封出来的这个算是什么存在,也都推天意如刀,表现了对于天道的超脱层次的掌控。没道理换具人身从头再来。   他从白骨尊神走到鲍玄镜,是往前走。世尊走到鲍玄镜,是往后退。   那么是他所重新设计的超脱路径?   也不可能。   说白了,若世尊还需要觊觎他这条尚未成型的路,世尊也就不够格称名为世尊。   这些都可以是世尊的滋补品,但不可能是世尊大费周章推动天意之刀的根本索求。   那就只剩下包括【黄泉】在内,他曾为白骨尊神的幽冥积累了……   鲍玄镜猛然抬眼。   原来如此!   在这个瞬间,他勾连漫长岁月里对幽冥大世界的洞察,以及昔日亲见灭佛之劫里所有细节,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古今一局棋,黑白瓮中死。   原来今日果,皆为昔日因!   朔方伯府里,鲍玄镜抬手一抹,还在忧虑讨论的鲍宗霖和苗玉枝便都沉默,他们关于这件事情的记忆也都被抹去。   “伯爷爷,娘亲,你们先回去吧。我还要写功课。”鲍玄镜乖巧地说。   用不同人的视角,铺开一下思路也就罢了。要真正对抗那种存在的侵杀,用不着他们的帮助。   反倒是他们对世尊这件事情的思考,很有可能暴露他的存在。   别说今时今日他是这样孱弱,哪怕在他全盛之日,尚为幽冥神只之时,被世尊这样的存在砍了一刀,也只好低头受着,没什么废话可讲。心有不忿,只可在心中。还手报复,不可让人知。   那么今日的鲍玄镜相对于白骨尊神,反倒有一桩好处——在“还手”的时候,鲍玄镜这个八岁的孩子要更为隐蔽。不像白骨尊神的身份,一旦有什么事情,很难不被怀疑。   怎么还手呢?   房门关上了,脚步声渐远。   鲍玄镜坐了下来,用那双八岁孩童的稚嫩的手,慢慢地捂住了脸。   这飞来横祸过于恐怖,而他的选择太少!   ……   ……   鲍易行在雨中。   镇河真君来而又去,毕竟给了他很大的尊重,只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没有过多地追索。   而他拿出了面对姜望最恰当的态度,直接坦露了他要对付田安平的决心。   倘若不是心中尚有私隐,他还会表现得更加真诚。   这世上有千奇百怪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弱点,有时候刀剑和权势并不能够对付一切。而“真诚”,是对付姜望的利器,他希望鲍玄镜学会这一点。   他教得很辛苦。   最难的不是在一张白纸上作画,而是要把一张风格强烈的画作,修改成另外一种风格。   他对姜望说,自己要对付田安平,要为帝国除患,要攫此大功……但田安平此刻正在走上绝巅。   那动静毫不隐晦。   在今日之东海,齐国的九卒统帅跃升绝巅,本也不必隐晦。   他鲍易能拿着刀,甚至带着军队去阻止吗?   显然并不能。   在静海郡的时候他就已经总结了许多情报,鲍氏遍布齐国的马车,也是他的眼睛……再加上今天田安平走出观澜客栈,就迈出跃升绝巅的这一步,现在他已经可以确认,田安平当年杀柳神通,必有隐情。   只要给他时间,他一定可以挖出真相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朝争之险,甚于战场,明枪暗箭,他都很擅长。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准备,他足能杀其名职,夺其爵禄,将其悬首。   可惜没有时间了。   踏出绝巅的这一步,就是田安平的回应。   绝巅田安平和洞真田安平,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后者尚在窥真,前者堪当国柱。   昔年柳神通事件的真相,早就摇摇欲坠的扶风柳氏……已经不够份量了!   田安平这个人的恐怖之处,他是亲见的。   当年在扶风郡看到那血腥残酷的现场,他就笃定田安平将来有踏足绝巅的一天。   只是后来天子重责其身,封功十年,令之金身退转,叫田氏戾公子成了很多人眼里的废人,他也才把目光挪开。   恰恰是经历了这样的毫无希望的十年,田安平还能跃成洞真,在齐夏战场一战惊名,才更见恐怖!   田安平能够这么快走上绝巅,他是不意外的。   有的天才就是为打破常理而存在。   曾经他也是这样的天才……   但人生总不免艰苦险阻,这苦海总是有千难万难。世间天才何其多,能够把天资都兑现,本身也是一种罕见的能力!   谁能不惧浮云遮眼,想到哪里就走向哪里,眼睛看到何处,就抵达何处呢?   更多是心中有无穷自由,身上有无限枷锁。   如他要拖拽着整个鲍氏往前走,似重玄明图不得已身化浮图净土。   昔日齐名之天骄,都未能走到最后一步。   他本打算等伯昭神而明之,承继朔方伯位,他留下一个蒸蒸日上的大齐名门,再专注于自身的绝巅路……   人生多风雨。   作为一个当世真人,明明也还是求索的年龄。但不知为何,近来总觉得自己老迈。   老而老矣……   或许是心衰。   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他在雨中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一个时辰,或许两个时辰,始终面无表情。   直到某一个时刻,腰上的玉珏亮起辉光。   他将这块玉,握在手中。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淋湿了他的衣裳。   有一瞬间他眉峰竖起,冷峻得可怕。   但他拿着玉,放到耳边,下意识地嘴角微微咧开,放缓了声音:“玄镜啊,什么事情?”   “想爷爷啦?呵呵呵。”   “你说你知晓一桩中古时代的秘闻,是吗?涉及谁?不能说名字?哦,跟枯荣院有关?”   “嘶——当初那位在冥土布道,是为了在幽冥世界……果真?”   “中央天牢吗?”   “这件秘闻……是你维宏堂叔在枯荣院旧址发现的?”   “你周围有没有人?乖孩子,这事情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让你维宏堂叔也不要跟人说——算了,这事你不用管,我让英勇伯约束他。”   “什么?昌华伯已经把你维宏堂叔送进了都城巡检府?以『私藏佛经,探究枯荣院』隐秘的名义?”   “昌华伯在你身边?”   “也好……也好。北衙不会把维宏怎么着,他在里面,也好守口如瓶。”   雨好像没有停的意思,风更大了。   当代朔方伯紧紧地拿着玉珏,在骤雨中独自往前走。   “你慢慢说,别哭。玄镜……怎么了?”   “爷爷听着呢。”   “你今天运气很不好?上吐下泻差点咽气?出城掉进陷坑?回城路上你骑的马突然暴毙?回家突然昏睡做梦,梦到自己死了?梦到一尊佛像把你吃掉?”   “我,知道了……”   “不要怕,那只是梦。永远不会实现。爷爷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家里人都在吗?”   “孩子,你会非常优秀吧?你会比重玄遵和重玄胜加起来都更优秀吧?”   “你现在有没有清醒一点?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永远记得?”   “鲍玄镜……对,你姓鲍,叫鲍玄镜。”   “爷爷给你取名叫玄镜,是希望你能成为伯昭那样的孩子。但你毕竟是仲清的血脉……你如果完全不记得他,对他也并不公平。”   “记住你的父亲鲍仲清,你的伯父鲍伯昭吧,毕竟他们都对得起你——只给你留下了遗产,没有给你留下问题。”   “玄镜啊。”   “爷爷有点累了。”   “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鲍易最后把这枚玉珏握在手心,慢慢地捏成了碎块,又揉成粉屑。   雨好重,云被压到了眼前。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偶然撕开云隙的只有电光,电光之中是茫茫的白,电光之后是不歇的雨,和不散的墨云……当然没有星和月。   但他知道,钦天监里的那位阮真君,一定正在注视这片海。任何丝缕微渺的天机,都逃不过星占垂海的“观澜”。   可有些事情,绝不能让阮真君知道。   钟离炎、诸葛祚……诸葛义先。   望海台、摘星楼……钦天监。   星占者谋国谋万世也,可他的眼睛这样浅,只看得到一家一姓。   沉晦的雨中,似乎有伯昭明朗的笑容。   鲍易伸出手来,接住了一滴雨。   ……   啪嗒!   一滴雨斜着吹入檐下,在地上炸开,水花飞溅中,站起一个身覆流波战甲的将军。   此尊高有丈余,目有蓝光,神威自显。   哗哗哗,甲叶响也似水流声。   抬起军靴,大步踏进屋内,甲手一按,屋内所有人就都被水网挂在了墙上。   名为“雁归”的酒居,开在海门岛,已有六十六年。   算起来在当今齐天子即位时,景国就加大了对东域乃至于东海的情报投入。   水将大步往里走,一步撞进密室,将那隐蔽的法阵屏障也踩破。大手一张,便握灭了屋内刚刚燃起的火,将正要施法毁掉所有线索的景国谍报人员掐在掌中——   “不要紧张,只是借你们的传讯法阵聊聊天。”   “刚刚秦广王来过这里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对面是你们景国的高级将领?”   “我们需要沟通。”   “只是沟通而已,对你们景国不会造成任何损伤。我难道还能通过这么孱弱的传讯法阵杀人?”   “老实点!情况紧急!”   水将一手掐着这人的脖颈,一手在密室里摆弄,很快摆在桌上的铜镜中,辉光亮起。但迟迟没有声音。   身材高大的水将走过去,顺手拖来一张椅子坐下:“楼约?”   镜中仍无回应。   水将并不跟对面比拼耐心,直接道:“有一件大事!关系到你们景国存亡!无论你相不相信,你都必须要尽快禀报你们的皇帝!”   镜中这时才有声音响起:“你是谁?”   “原来是淳于归!”水将并不介意表现自己对景国的了解,因为这能够增强他所给予的情报的说服力:“恭喜你,熬出头了。”   “你好像对我们的情况很了解。”淳于归的声音在镜中响起:“不知是何方神圣?”   “不必知道我是谁,也不必卦算我,我今天没有恶意——”水将吐出了几个怪异复杂的音节,然后道:“记住这段咒音。在时机恰当的时候,它会给你重要的情报。关乎景国存亡。”   “真有意思!”淳于归的声音道:“你以为找到一个我们几乎放弃的谍报点,随便装神弄鬼地说两句话,我就会帮你转达你莫名其妙的咒音?景国四千年天下第一,还没有什么能够关系到我们的存亡!”   “精确找到这个谍报点,联络上刚刚和秦广王沟通过的你,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不妨想想,谁会用这么复杂的方式做那么无聊的戏耍?告诉你们这个谍报点已经暴露,便是我的诚意!”   水将似乎很赶时间,语速很快:“我肯定伤害不到你们陛下,更没有胆子戏耍中央天子。这条咒音你若是不确定风险,也可以请晋王什么的帮你查验一下——它的力量很有限,承载不了你所担心的恶意。只是有些机巧在,甚至你自己都能够完成检查。”   “我凭什么相信你?”淳于归的声音始终不太客气。   “你不用相信我,传递这条情报对你没有损失,但如果遗漏了,你会遗憾终身。”水将说完便往后一仰——   此身溃为水雾,张开的水雾又凝成一颗雨滴,砸碎在地上。   啪嗒!   就此全无痕迹。   屋内只留下景国的谍报人员,捂着自己的脖颈,剧烈地呼吸。   ……   哒哒哒哒哒!   雨珠砸在甲衣上,像行于青石的马蹄。   鲍易已经覆了一身流光游电的湮雷元帅甲,甲叶整体是暗青色,偶然电光穿隙,又耀出几分亮白,端的是英武非凡。在花甲之年,重现了几分昔日剽姚将军的威风。   他通过“无因水将”所传递的咒音并不复杂,不过是在他这边正式送出元能、启动核心秘令后,就会在一定的时间内自动消解,然后将情报释出。   当然,即便只是一条咒音的传递,也很难做到毫无痕迹。   就像有人通过景国在东海的谍报点与淳于归对话,也瞒不过钦天监。甚至对话的内容也不见得能保住。   他必须要在一个隔绝天机的地方,将这条咒音启动。   此刻的东海,确保能够隐晦天机的地方是哪里呢?   抛开蓬莱岛、迷界沧海之类的地方不说,近前眼前的只有两个——   天机异常复杂的观澜客栈。   或者正在跃升绝巅的田安平身边。   他没有选择。   因为他没有借口再回观澜客栈,却有理由去找田安平。   轰隆隆!   在此刻灼耀万里的闪电之中,他是最耀眼的那一柱。   大齐朔方伯鲍易,带甲穿进了雨幕,又将浓云撕裂!   “田安平!!”   他在暴雨雷霆中怒吼。   此身如不倾之峰,险峻似裂天之剑,一霎便杀破重云,分开雨幕,杀进那连绵风暴的正中心——   赤足薄衣,双手垂着孽镣的田安平,正虚悬于彼,静惘地看着天空。   轰隆隆隆!   原本的一切都太过平静,朔方伯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风景。   浓云散而又聚,雷霆更裂。   雨幕分而又合,电光更疾。   湮雷元帅甲下,鲍易的声音也似这雷霆般轰鸣:“苗汝泰的死,你要怎么向我解释?”   他戟指怒目:“当年柳神通的死,还有你身上的霸府仙宫,你打算作何说明?!”   田安平缓缓收回他怅望天空的视线,侧过头来,看向鲍易。   无论如何,田安平作为齐国兵事堂成员、斩雨军统帅,在他跃升绝巅的关键时刻,鲍易都不能、更不应该来干扰。   他甚至应该给田安平护道!   阻人成道更甚于杀人父母。   无论有什么纠纷,都应该事后再提。而到了他们这种层次,这般身份,即便真有证据,真有问题,也应该拿到兵事堂里去,当着曹帅或者军神的面分说,甚至一定要奏告天子。   所以当鲍易杀进雨幕里来,就连田安平这种向来被视为疯子的人,也觉得他……有够疯癫。   政治游戏是有默契的!   大家都在一定的框架下翩翩起舞,在严酷的规矩上如履薄冰!   就如鲍易自己跟姜望所说——苗汝泰之事,一定会引起田安平的警惕和猜疑。但田安平一定不会直接问鲍易,鲍易更不会直接回答田安平。他们之间的猜疑,止于猜疑。他们各自的动作,也止于深水之下。一日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出现,他们就一日不会在台面上对垒。   政治上的默契更在于——田安平已经知晓鲍易在调查柳神通旧事,他跃升绝巅的这一步就已经是回应。到了这时候,鲍易就应该识趣的退去。   苗汝泰的死,就是试探的代价。   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发生很多,直到一方彻底倒台,或者认输。   可今天,鲍易竟然这样不讲规则地杀到了面前,指着鼻子在雨中撕破了脸!   私论已是不该,选在田安平登顶的时刻来论,更是被冲昏了脑子。   是因为他知道过了今天就没有机会了,又担心来自大泽田氏的报复吗?   “田安平!”鲍易身外,狂暴的五行力量如神龙混转,他一霎接九天之雷,引九幽之水,鼓四时之风,握四方之山,聚势无极:“回答我——”   噗!   一只掌刀穿透了他的腹部,刺住他的心脏,带着这颗心脏击飞他的背脊,就这样悬在空中,迎向风雨!   鲍易那鼓天荡海的力量顷如山崩。   哗哗哗。   锁链如蟒蛇在他的道身游动。   “回答你了。”与他贴身的田安平如是道。   这就是田安平的回答。   他不去帮鲍易想理由,他只问自己能不能杀……好像可以,然后就杀了。   “你……”鲍易圆睁着双眼,眼睛血丝夹杂着电芒。   在当世真人的层次,他鲍易绝对是具备竞争力的强者。   可是……   田安平已绝巅。   立身此现世极境,一览众山小。   他已经踏足绝巅,却还耗费力量,故意延续登顶的过程!   是表演?还是垂钓?还是……   鲍易在这一刻眸中精芒暴涨,本该争杀于元神的秘法,这一刻只予他以元神的洞察。   天海之间,仿佛有一尊千丈高的雷霆神只的虚影起身,当然又瞬间被击溃。   可是他已经看到——   一扇缓缓消散的门户的虚影!   在生命的最后,他看到了什么?   妄真之门!   田安平跃升绝巅的这一步,竟然只是为了掩饰这扇门户!   嘭!   鲍易的一双眼珠子顷刻爆掉!   鲜血和眼珠炸开后的黏液混杂着淌了满脸,但他咧着嘴,灿烂地笑了!   他的笑容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扇门。   作为大齐宿将,帝国世袭名爵,他怀着私心来干扰另一位九卒统帅跃升的过程,这事情是耻辱的!   于国无益,于禄有亏。   虽则他不得不这样做,可他死难瞑目,心有不宁。   但这一刻他发现,他的冲锋是恰当其会。   田安平不仅仅是当年杀柳神通之事暗藏阴私,他还跟一真道有关联!   对田安平这样的人,无论怎么做,无论做什么,都不算错!   错只错在他往日不知!   错在他还不够狠辣,也不够坚决!   “你在……笑什么?”   田安平低头看鲍易的手,就在刚才,这只手有轻微的颤动,像是剪断了冥冥中的一根线,因为并没有实质性的力量波动,所以他也没有办法阻止。   准确地说,真正的力量波动,在鲍易杀进雨幕里的那一刻就已经发生。现在的鲍易只是挣扎着放了线。   他田安平就算是再强大,对“线”再敏感,也难以在这种情况下追溯。更别说今日之东海,到处是眼睛。   “你传递什么消息出去了?”田安平不由得问道。   “嗬嗬嗬……”鲍易吐着血,但还是在笑:“你说呢?田安平!你说我看到什么了?你已东窗事发!我要是你,现在就卷铺盖——”   啪!   田安平五指合握,捏爆了这颗心脏。   轰隆隆隆!   暴雨未歇,雷霆仍在。   电光照亮天与海的刹那,近海总督叶恨水,正自远空疾飞而来……但又遽然而止。   隔着雷霆和暴雨,田安平看着那双惊怒的眼睛。   他知道,他又被逼到了这一步……又必须要做选择了。   他咧开了嘴。 第一百四十一章慈悲泥胎   又到了关乎生死的时刻。   还是在东海。   “哈!这真是一个危险的地方!”   田安平仿佛听到神侠在这么笑。   这危险是如此迫近,形容得具体一点——便如长剑贯入喉咙中。   是的。就像那一次鬼面鱼海域面对姜望……   彼刻的姜望要是不能从天人态的影响下挣脱,那他就会死在当场。   多亏了姜望的强大,他才那样靠近死亡。多亏了姜望的强大,他才不必死亡!   说起来死亡从不遥远。   只是已经走过了,这才波澜不惊。   就像神侠所告知的,不久前姜望正窥视于自己的潜意识海中。他的确有很多秘密,现在还不能跟姜望这么有趣的人分享——事实上若看到这扇妄真之门的人是姜望,他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被鲍易逼到这一步,倒是并不让人意外。   他研究过大齐兵事堂、政事堂里的每一位。包括已经退下去的,或者死掉的那些。   不同于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庸碌存在,能够跻身大齐帝国权力中心的人,都是非常有探索价值的人。   也正是因为清楚鲍易的难缠,所以在确定有掰扯的空间之后,他毫不犹豫地下了杀手。   单就杀死鲍易这件事情来说,对方偷偷调查田氏,想翻陈年旧案,意欲以他为功,甚至把亲家那边的苗汝泰都派到海上来……这已经是世代为敌的架势。在齐国的政治框架里,只要符合政治规则,斗生斗死都合理。   此为必要置之死地的理由。   而鲍易在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的情况下,直接出手,阻他成道,这是生死大仇!是鲍易先破坏了规矩。   这是直接动手的借口。   所以他动手。   他杀鲍易一定会惹得天子动怒,但事情本身有掰扯的余地。天子一定会给他惩罚,但想来怎么都不至于直接将他斩首。   世上从来没有被阻道者还要留手的道理。在人生登顶关键时刻,他对来犯之人做出什么样的过激举动,都符合自卫的定义。   至于堂堂朔方伯,活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针对他,他虽然心中有了答案,倒也不必继续追索——人都死了,针对自然就不存在了。没有了鲍易的鲍氏,不过是掌中之物,很快就会被那些衣冠楚楚的食客撕碎。   他日鲍氏,昔日柳氏。   原本留一缕鲍易的残魂让叶恨水来见证,甚而追索前因后果,倒也无伤大雅。   但鲍易看到了那扇刚刚消散的妄真之门,甚至有可能看到了刚刚离开的神侠!   那么鲍易就只能神魂具灭,且必须在叶恨水出现之前就消失。   现在追索鲍易为什么能看到那扇门,已经不重要了——不必低估鲍易的力量。也不排除是神侠故意逼他做选择。甚至那不太妥当的运气,也能够作为解释。   田安平难得听到了心跳声——   并非他自己,而是来自于叶恨水。   这位大齐近海总督,现在惊怒也紧张!   而他田安平必须立刻做出选择!   超过三息,选择就不存在了。   是叛逃,还是束手?   若选择叛逃,他就要试一试面前这位统御近海的顶级权势人物,在近海总督官职的加持下,究竟有何等战力。他能不能尽快解决这场战斗。   叛逃的方向有两个——第一,加入平等国;第二,效忠海族。   这两个方向都不是多么美妙,东海的波澜才埋葬了名为钱塘君的天鬼,这无羁的海风才见证了平等国的孱弱。而海角之碑足见大势何在,海族差一点就和沧海一起被埋葬。   当今之世,没有哪方哪界比得上现世人族。现世之中,没有哪方势力比得上六大霸国。   这是他这般不守规矩的人,还始终守着一条隐约的线,停留在东域齐国的原因。   他没有底线,但他能够存在于这个国家,必须有一条不能越过的线。   但选择叛逃,至少他的命运仍然在自己掌中。他要怎么走,会遇到什么,都是可以预见的。   若选择束手就擒,他的生死就全然不由自主,全看鲍易死前到底传递出去什么!   任何一个强者都不可能忍受生死系于他人之手的窘迫。   他现在完全能够理解鲍易死前的那个笑容——   你田安平敢赌吗?   这是田安平咧嘴的原因。   他在鲍易这样的老前辈身上,看到了有趣的地方。   这种生死一线的感觉,令他觉得这个世界并不枯燥。也让他更进一步体会那关于【线】的道途——那么纤细又那么脆弱,时刻徘徊在毁灭的边缘,也因此拥有纤薄的力量。   哗啦啦。   孽镣摇动在空中,如死蛇般静止。   田安平垂下了手。   这即是他的选择。   叶恨水仍然站在那里,与田安平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但整个近海群岛已经成型的体制正在发挥力量,大齐帝国的国势在近海总督身上汇聚,却在斩雨统帅身上剥离。   控制霸角岛、崇驾岛的政令已经发布,调动决明岛大军的军令也已经抵达,夏尸统帅祁问已经做出回应!   “田大帅,你是否应该告诉本督……这里发生了什么?”叶恨水这时才问。   现如今在整个近海范围内,叶恨水就是唯一代表国家意志的那一个。   田安平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他背后正端坐着的霸国天子。   海浪翻卷,竟如悲歌。   “叶总督。”田安平毫无波澜地说道:“如您所见,朔方伯阻我成道,我将他杀死。”   他决定一赌。   就赌这生死任之的恭顺,让天子觉得他仍然可用。   就赌这受封十年仍能另辟蹊径,久受质疑还能无损绝巅的资质,放在任何一个战场都能为国家赢得胜利的才能,让天子可以稍稍压制怒火。   刚才鲍易说他传出了消息,但他传出消息的那一步,是在他看到妄真之门以前。   就赌鲍易传递出去的消息与妄真之门无关。即便有关于他田安平,也全是没有实质证据的捕风捉影!   叶恨水面无表情:“好。你杀了朔方伯。”   田安平看着他,并不说话。   叶恨水冷冷地道:“此间事由,本督一无所知,田帅最好已经有了完整的解释,最好它能够在兵事堂通过。”   他作为近海总督,是来为田安平护道的!他也确实在这么做,不仅跑去跟姜望对话,还第一时间赶来阻止鲍易……可他断然不曾想到,赶过来之后,是要为鲍易收尸。   同朝为官这么多年,他深知鲍易的能力,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位功勋卓著的伯爷,竟是以这种方式谢幕。心中情绪,实非言语可表。   田安平仍然带着那该死的微笑,只是合举双手,表示自己听凭发落。   风雨骤消,惊雷散去,一缕星光姗姗来迟,落在了他的肩头。   阮泅的目光已经落下。   刚登绝巅的田安平不做半点反抗,任由星光流淌,俄而结连成索,将他的双腕缚住。   星光一霎在高天,田安平直接被绳索扯着拖进了星河,自此向临淄!   这姿态实在不体面。   仿佛前面有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不顾乘客死活地奔行,而他被吊在船尾,受激浪拍打,吞咽星河苦水。   这当然不能够淹死他,顶多带给他几分狼狈,但也多少能表达几分阮泅的不满——连这位始终保持中立,从来不涉朝政的钦天监正都有不加掩饰的不满,朝野之间会有怎样的舆论走向几乎可以预见。   朔方伯毕竟是战功卓著的沙场宿将,极富威望的帝国伯爵,还是东域名门鲍氏的族长。   一定会有兔死狐悲,一定会有来自鲍氏朋党的反击,再加上当今天子那不测的心思……   接下来在朝堂上掀起的狂澜,一定比这片星河激烈太多。   但田安平只是在激荡的星河中,睁着眼睛静看。看如水的星光,看偶然掠过的天机,看着天上地下无所不在的……线。   即便是朔方伯被杀死这样的大事,阮泅在操纵星光押他回临淄的时刻,竟都没有真正露面。   这位钦天监正,到底在关注什么?   星河如此浩荡,输送了如此磅礴的国势,调动了这样庞大的星力,又是为什么在布局?   观澜天字叁?   ……   ……   哗哗哗~!   浩荡星光流动在慈悲的佛眸中,一时仿佛泪光。   “南无大慈大悲地藏!”   地藏真心为鲍易这样的人而悲。   明明也是天之骄子,明明力量和权势都几乎奋斗到了顶点,却一生没有为自己活过。   小时候需要在并不爱他的父亲面前证明自己,证明了才能还要被怀疑品性。长大了独自承担家族重任,好不容易一姓三伯、振兴家门,又发生次子杀长子这样的惨事。痛下决心杀子留孙后,多年用心培养、寄予厚望的嫡孙又是白骨降身!   一路离别一路割舍,终于是无法再放下了。   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有来世吗?   这样辛苦地过了一生,难道不应该在下辈子安享喜乐?   今生做牛马,来世也该在牛马背上躺一躺。   在确定了因果,明白景天子姬凤洲精准地找到这里,是因为齐国鲍易所传递的情报后,地藏反倒从容!   这悲悯就是自从容中沁出。   还以为有人谋佛,却原来是幽冥神只的反击。   比想像中顽强一些,也仅止于顽强。   所谓白骨尊神,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对手。昔为幽冥神只之时,就是一只只能躲在白骨神宫里的小鹌鹑,今为鲍玄镜,更只是一条装在盒子里的小爬虫。虽有飞天化龙的野望……祂什么时候腾出手来捻走,也就捻走了。   往前祂倒是无从把握白骨降世身的真实位置,只能从【黄泉】的失踪,算出白骨已然降世,而后推天意如刀,遥遥斩之——   原本会在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间收网,此身真正走出中央天牢的同时,抓住自投罗网的白骨降世身,顺便摘走【黄泉】,而后便可直趋幽冥,以幽冥大世界为基础,建立十方地狱,真正把荒诞的想像铺陈为现实,完整地创造【轮回】!   只有轮回真正存在,众生死而有报,来世阶层各替,世尊所理想的众生平等,才有实现的基础。   完成世尊所不能完成的理想,自然就真正超越世尊而存在。   祂以建立轮回之功德,足能填补这些年被时光消磨的创伤,大可回复巅峰,甚而超越巅峰。顺势推开红尘之门,深入祸水,镇压菩提恶祖,拿回世尊之恶念……   甚至世尊昔日的侍从,那个复姓澹台的丑鬼,祂所保管的世尊的东西,也该奉还了!   在封禅井中月里,地藏已经透过天隙,完成了所有的布局。出狱之日,即是祂一路登顶的开始。   但这水到渠成的故事,却一波而三折。   首先是白骨降世身的忽然警觉,在身死道消之前躲开了天意如刀,隔绝了天道恶意。其次是观澜天字叁,被诸葛义先和凰唯真拿来设局谋超脱。   祂暂时放下前事,专注后事,以无上法力,对因果、对天意的把握,在这波折之中,拿到新的好处。取天衍至圣残留,成此知闻之犬。   所谋皆成,不意而利,正是执掌天道的表现。   若说世尊是执掌天道深海的海神,卜廉是能把命运长河当澡盆的上尊。猕知本就不过是个摆渡人皮渡舟的船夫,姜望只是一条水性较好、资质不错的大鱼。   白骨降世身不自量力地还手,固然是凭藉其对幽冥大世界的了解、凭藉过往的亲身经历,猜到了祂关于【轮回】的布局……却也让祂寻因觅果,看到了鲍玄镜!   可怜的鲍易,牺牲自己来抹掉白骨出手的痕迹,让所有针对苗汝泰的调查都自他而止,却不曾想到他寄托最后希望的孙儿,这时候才真正进入“世尊”眼中!隔绝了小危险,迎来了大恐怖。   可怜的鲍玄镜,牺牲了这具白骨道胎身的血亲爷爷,想要借刀杀人。却没有想过这刀是否够利,这人是否能杀。   何其可悲啊!   众生所愿皆不成。   若祂大道能成,当不至有此人生苦恨。   佛光万转,自然只在一瞬。因果千寻,也都消逝过往。   了悟一切前因后果的地藏,终于暂止那因果之书,低头观掌,依然是在指隙之中见君王。   无上的佛陀,俯瞰着囚笼中不幸的妄夫。   黑衣的僧人,具体地站在中央大殿内,仰望帝座之上的君王。   祂为姬凤洲感到可惜:“姬施主。封禅井中月非你所立,天牢之约非你所定,贫僧离京不是你的责任——何必苦苦追寻,用你一生功业来赌?”   随着祂的声音响起,一尊尊佛像的虚影,竟然映照在幽冥大世界的天空。   整个幽冥大世界,万万载晦沉,今日却金碧辉煌,光耀灿烂如佛土!   抬头看,尽佛也!   慈悲太多,受苦的人都不够用。   过去庄严劫千佛!现在贤劫千佛!未来星宿劫千佛!   三千佛陀,无上圣法,地藏所勾勒的辉煌佛世!   “嗡哞呢,哞呢,玛哈哞呢,夏迦哞呢,耶梭哈!”   释迦摩尼佛心咒,三千佛陀齐颂之。   战争是最后的手段,御驾亲征是最危险的豪赌!   姬凤洲并非不智之人,却为此不智之事。地藏为他可惜,愿意予他造化。   此刻银河金桥之上,三大天师并坐。   天子御座之前,真君李一静立。   中央大殿之外,兵煞滚滚,旌旗招展!   地藏困于此间,而又将这一切囚于掌中。   因果从来不固定,猎人和猎物的身份也在不断地变化中。   姬凤洲看着那张不断变幻的佛的面容,只是探手前按:“朕接过了这天下,便接下了天下所有的责任。朕不是在跟你赌,朕是来告诉你——何为人族大世,何为景律,何为中央!”   拱卫在中央大殿外的军队,在这一时齐齐顿长戈而高喝,齐声洪颂,如鼓万里惊雷:“中央天子令——凡幽冥之神鬼,胆敢相助于地藏者,从此永绝人间香火,不受现世冥气。中央天子亦拔剑讨之,誓叫汝神魂具灭,幽冥永寂!”   “中央天子令——现世诸禅,有敢益地藏者,必诛道统,永绝山门!”   大至须弥山、悬空寺、洗月庵,小至砂子岭赵家沟菩萨庙,中央天子之令谕,无所不传。   姬凤洲这五指一张,掌纳寰宇,指按苍生!   若说地藏的佛掌是包容,姬凤洲的覆手就是掌控,绝对的权力,不可忤逆的意志。   地藏理想中的辉煌世界有三千佛。   一掌下去尽泥胎! 第一百四十二章当有一会   砰!   星光之索自星河中扯出,拽越万里之遥,将那河中畅游的人影,直直地砸在殿中!   大齐帝国斩雨军统帅,就这样摔在了兵事堂的议事殿里。   曹皆正坐在杀气凛冽的白虎大座,向来的苦相之上,有罕见的冷漠,如晨霜默凝。   “田大帅!”他在高座上投下俯视的眼睛:“上次你闭关之前,我们还认真讨论过斩雨军的冬季军演,讨论过绝巅的修行……想不到再见的这一面,没有等到冬天。且是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再见。”   “岂能尽如人意?就像我也没有想到,朔方伯能恨我至此,不惜亲手阻道。”田安平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双手仍为星光所缚,左右看了看:“曹帅既不打算松绑,也不打算给我看座吗?”   “你说呢?”曹皆看着他。   “田某自问没有做过什么破坏规矩的事情。”田安平虽是问句,却波澜不惊:“君侯何以视我如囚?”   “世上只有规矩,不讲其它吗?”曹皆问。   田安平道:“世上本来什么都没有。我忠于陛下,忠于齐国,才看到规矩,才愿意在乎这些规矩。”   曹皆的视线挑起来:“你杀了朔方伯。”   田安平立身殿中:“君侯也是修行中人,也知修行之难。田某这一路走到绝巅,并不容易,任何人拦在前路,我都不能忍受。君侯眼里看到的是朔方伯,我眼里看到的,只是一个阻道之人。”   曹皆的声音,有几分明显的重量:“虽则朔方伯有此不智……但你明明可以不杀他,却还是杀了他。”   “虽则……虽则!”田安平微微昂头:“阻道之仇,不共戴天。难道田某要让天下人知道,阻道田某是毫无代价的事情吗?”   曹皆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白虎节令:“这么说你准备好了杀死朔方伯的代价。”   “我什么都没有准备。”田安平自不会跟一战灭夏的笃侯斗狠,那没有任何意义,只道:“唯请陛下圣裁。”   “你愿意说这么多,本侯算是欣慰。”曹皆摇了摇头:“但你需要说这么多,本侯感到遗憾!”   作为天子属意的兵事堂领袖、也在实际上接过姜梦熊掌中旗帜的大齐笃侯,曹皆的立场相对中立,不受个人情感影响,并不偏向鲍易或者田安平。若一定要有偏向,他偏向的是大齐帝国。   田安平杀鲍易,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益于齐国的事情,所以他才对田安平不满。   而田安平的解释,说明这个所谓的疯子,也知晓问题的严重性!   明知不可杀却强杀之,他倚仗的是什么?   因为天子意在六合,尽才而用?   因为齐国乃新兴霸国,底蕴最弱而真君最少,很难舍得他这样一尊绝巅?   有恃而骄,无法无天!   田安平缚手独立,面容在兵事堂的威严下当然还是平静的。但旌旗摇动的晦影,令这张静止的脸,有几分明暗不定。   他的确对曹皆有很大的尊重,不仅仅是因为他曾在曹皆麾下征战。   他从来不屑跟人解释,不在蠢货身上浪费半点时间,今天却一句句地说明,一点一点地解释。   是因为他发现……他很可能见不到齐天子!   面对鲍易死前的挑战,他接下了这场豪赌。赌天下六合的雄心,会让齐天子容忍他小小的冒犯。赌一尊绝巅的高度,可以掩盖山阴微渺的云翳。   但结果可能并不在他的想像中。   一位九卒统帅杀了另外一位九卒统帅,被钦天监监正一路拽回临淄,天子却没有第一时间召见!   哪怕破口大骂,扇他几耳光,刺他几剑,大喊着要砍了他的脑袋!也都比这种冷淡要好得多。   他视曹皆为天子的代表,所以才做出这些解释。   但曹皆俨然并没有代表谁的意思。   最后他道:“愿陛见天子。”   “你的请求,我会递上去。”曹皆如是道:“现在,站好了。”   ……   东海上空的雷雨早就散了,临淄这边倒是灿阳晚照,可夕阳格外的沉呢,像是牵坠着人心,要往群山背后的阴影里去。霍燕山看了一眼天空,快步走进了得鹿宫——秉笔太监丘吉,正在随侍。   定远侯重玄褚良和华英宫主姜无忧也在。   霍燕山心中暗凛,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   天子向来渊深不测,平衡拿捏得极稳。往前私下召见几位皇子皇女,都是大差不差的次数,也就是无弃皇子还在的时候,会见得多些。   至于议事的场合,则几位皇子皇女要么都不在场,要么都在场。今天只有华英宫主落座,倒是例外。   这是否是某种立储的倾向呢?   这种倾向又是否是自己可以感受?   如今的内官之首往前走了两步,目不斜视,小声禀道:“陛下,田安平已被锁入兵事堂,笃侯亲自看着……他请求陛见。”   皇帝像是没有听到,只问道:“朔方伯确实是前去阻道?”   天子面前有一本奏章,奏章里响起叶恨水谨慎的声音:“朔方伯的确是喊着苗汝泰、柳神通、霸府仙宫等事,打破外围封锁,杀至田安平近前……但具体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因为登顶绝巅引起的天地潮汐,臣未能尽察。赶到现场的时候,田安平已登顶成功,朔方伯也已经死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皇帝又道:“定远侯查到了什么?”   重玄褚良半尴不尬地坐在那里:“朔方伯正全力调查大泽田氏,重点是追溯昔年柳神通之事,更专注于霸府仙宫的传承……苗汝泰确实是带着这样的任务出海。”   皇帝又点了一个名字:“丘吉,你为秉笔,且来分析分析——朕要你的私心看法,不要公开的锦绣文章。”   九卒统帅相争,甚至出了人命,这可以说是国朝近十年来第一大案!   这种事情内官最好是别沾边。但天子问了,就不许任何人逃避。丘吉坐在为天子记笔的书案前,板正得像一只笔架,硬着头皮道:“看来田帅以登顶来回应朔方伯的调查,朔方伯不太甘愿就此退让……”   天子不置可否:“继续。”   丘吉咬着牙道:“内臣以为,朔方伯或许有携势迫问,甚或跟田帅谈条件的想法。但应该不至于真的阻道,甚至直接害田帅的性命——同为九卒统帅,掀开旧案是求功,直接阻道是大罪,朔方伯没理由为功而罪。”   天子自己不评价,但对华英宫主道:“无忧觉得,丘吉分析得如何?”   姜无忧身着王爵武服,英姿飒爽地坐在那里,落落大方:“丘公公的分析合情合理。”   “那依你看,田安平为什么一定要杀朔方伯,又是何来的勇气呢?”皇帝问。   姜无忧很直接地道:“既然已经结仇,有机会就当场杀了,好过日后纠缠。田安平杀朔方伯,无非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儿臣反倒觉得,朔方伯手上,并不存在什么要挟田安平的证据,因为那证据若切实存在,朔方伯选择的空间很大,当面威胁绝对不是一个好选择。而田安平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他并不在意规则,他想的是——只要不触及底线。”   “至于他的勇气……”   “自然是他走出绝巅的这一步。衍道真君放在景国也是国柱,在齐国更加意义重大。他认为他绝巅之后跟柳神通的旧事就不再是事情,甚至懒得在朔方伯的追索下遮掩。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在朔方伯先违规的前提下,杀死朔方伯不是个大问题——”   大齐皇女微微扬头:“他愿意告诉陛下,他谁都可以得罪,他什么都不在乎,他能成为陛下手里锋利绝伦的长刀。陛下若要仗之斩六合,就要容许他偶然沾染鲜血。他希望陛下能够重新给他划一条底线。皇权特许,天骄独享。他认为他是这个国家,不可或缺的人。”   “你怎么评价?”皇帝问。   姜无忧言辞有锋:“有恃而骄,骄乎近妄!”   “天底下最锋利的刀,朕已经有了一柄。”皇帝扭过头来,看了重玄褚良一眼。   姜无忧斟酌着措辞:“定远侯相对来说……呃,心里还是有亲情的。”   重玄褚良默而不语,静静感受皇帝这绕了好几个圈的敲打。   天子却不叫他沉默,又问道:“定远侯还没有跟朕讲,你好好的秋杀军不管,好好的侯府不住,竟派人去苍朮郡、静海郡查起案来……查的是什么?”   静海高氏确实不简单啊,这告状告得也太快了。   “臣查的其实是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的线索,白骨邪神的痕迹,或许在其中……这白骨邪神乃幽冥神只,据说已经降身现世。”重玄褚良不得不坦白,但尽量揽在自己身上:“当年臣在阳国战场,还斩了祂一刀,恐祂旧怨未消,想着还是提前解决了好。”   又补充道:“臣这就回去练兵……”   “定远侯练兵的本事,朕有什么信不过。”皇帝摆了摆手,又问:“那么你查到什么了吗?”   重玄褚良不好意思地道:“才查了一个苗汝泰,就出了这件事。剩下八个人还没开始……田安平也在其中。”   瞧他这温和腼腆的样子,那里沾得上“凶屠”二字!   皇帝看了看他:“查吧,闲着也是闲着。近期无战事,朕也没什么事情给你做。”   重玄褚良很想问皇帝既然也这么关心这件事,怎么不索性让巡检府和打更人里那些专业的查案人士来参与,他堂堂一个九卒统帅,擅长的是带兵打仗,只是被自己的不肖侄儿逼出来忙碌……可没想拿查线索当事业!   但话到了嘴边,他只道:“陛下圣明!”   被天子抓着小辫子,这回少说也要在军营里住上半年,才算能交代过去……也不知大胖侄子能不能懂点事,把刚出生的侄孙儿抱到军营里去看看老人家呢?   回头得问问太医令,刚出生的娃儿去军营,要注意哪些方面。   皇帝顿了顿,忽道:“燕山啊,你说这个田安平,朕该怎样处理他?”   霍燕山看了半天的戏,突然被叫到名字,高大的身形一下跪倒:“内臣只是一张纸,宣陛下之字。外朝之事,内臣万万不敢议之!九卒统帅,岂有奴言?内臣只有一双耳朵一张嘴,一颗忠君的心——心中不曾有什么揣测,也不敢有!”   丘吉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眼睛酸。要不怎么说人家是内官之首,能接韩令的位子呢!   “你啊你。”皇帝抬起手指,点了点霍燕山,却也并不为难他,转道:“华英宫主以为呢?”   姜无忧直接道:“此人目无法纪,心中没有国家,不能再用。”   “哦?”皇帝看着她:“田安平此人锋锐绝伦,论兵略论修行,都是不世之才。独当一面不成问题,破阵当锋更是利刃。你不是说,田安平愿为天子刀,他也多少还知道不触及底线?”   “田安平有不去触及的底线,比如他杀朔方伯,也要等到朔方伯先违规才动手……不是对这个国家的敬畏,是知道跨过那条线,会死。”姜无忧平静地道:“一旦知道跨过那条线他也不会死,那条线就并不存在了。”   皇帝淡声问:“华英宫主没有守住那条底线,长久驾驭他的信心吗?”   “他或许在陛下给他划出的底线上翩翩起舞。”姜无忧拱了拱手,以示礼敬:“但儿臣的底线,是对这个国家的敬畏。”   皇帝仍然不评价,只道:“依你之见,此人不能再用,那就只能杀了——你打算怎么杀他?”   霍燕山伏地一定,僵住不动。   丘吉紧绷着握笔的手。   重玄褚良仍是乐呵呵的表情。   姜无忧沉默片刻,道:“儿臣杀不了他。”   “奇也怪哉!”皇帝这时才有了几分意味深长,看着她道:“朕予你天下之权,你怎样杀不了他?”   “天下之权是从制度出,维护规矩,即是维护陛下的权柄。”姜无忧慢慢地说道:“今田安平杀朔方伯,是以其阻道之名,虽不体国,未罪死也。哪怕追溯过往,论其杀柳神通旧事……天子昔日已定论,不可再议之。况且事久线湮,难得铁证。以此事杀绝巅,不足为天下凭。其余捕风捉影事,则更不能伤其分毫。天子乃天下之主,更要慎用重柄,不可不罪而杀,不可妄杀重臣。”   她顿了顿:“今田安平不以死罪而死,则朝野何以安?是以陛下虽予天下之权,儿臣不能滥用以刑杀。”   “那你要怎样做呢?”皇帝问。   姜无忧的发簪都不是寻常发簪,而是一支长戈,刃是开了锋的,一不小心就会断发而走,颇能显现她的杀伐果断。   但在这个问题上她尤其的谨慎。   抿了抿唇,终道:“田安平毕竟是九卒统帅,国家重臣,又是帝国名门出身。儿臣……暂时没有想好,还要再想想。”   皇帝坐在台上,略略前倾,真如沉云压天低!   那威严莫测的声音,虽然并不高扬,却叫人下意识地提心吊胆:“华英宫主以为,若是太子和养心宫主在此,他们可需要再想想?”   “他们不需要。”姜无忧干脆地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政治手段高超,既有天下之势可借,自会不着痕迹地把他逼到死路。养心宫主……会继续用他。”   今太子姜无华的政治手腕,是可称诸嗣第一。   而养心宫主姜无邪,自负雄略,他不会觉得天底下有他驾驭不了的人物,也不会觉得有人是不能用的。能掌天下权,自可用天下人。   皇帝看着这位磊落大方的华英宫主,只是说道:“你也算知己知彼。”   姜无忧起身行礼:“儿臣只是知天下之重,故而如履薄冰。又智浅德微,思虑不敏,短时间想不出万全之法……让父皇失望了。”   齐天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起身来。   他盘坐在台上的时候,很是静肃,仿佛和殿中所有关乎威严的布置一般,都是皇权的陈设之一。但他站起身来的这一刻,关于大齐帝国的一切,便都鲜活起来。   东国万里之威,便如龙抬头!   而皇帝在殿中走,其声幽幽:“你们说说这个田安平,他希望朕怎么样?”   霍燕山伏地道:“他想……陛见天子。”   齐天子穿着宽大的袍服,走起路来似有祥云随身,这叫他显得不那么严苛:“当年杀柳神通,朕就给过他机会。”   他呵然回头,目光在殿中几人身上扫过:“朕要给他几次机会呢?”   这难道只是问并不在这里的田安平吗?!   殿中无余声。   所有人都大气不出。所有人也都知道,最后的决定就要做出。无论那个结果是什么,所有人都只能选择接受。   姜述是这万里河山之上的最高意志,最终结局。逆之必死。   皇帝很少直接说哪位皇子做得对,哪位皇子做得不对。   他常常是直接做给皇子皇女们看。   今日也如往日。   在殿中踏出数步之后,天子开始下令:“斩雨统帅田安平杀朔方伯一事,案情复杂,事态可疑。且杀人者与被杀者都是国家大员,帝国重臣,不可等闲视之。朕令彻查此案,务必公正审理,不可有细节错漏——着巡检都尉郑商鸣,亲督此案。”   丘吉挥笔如飞,记下天子旨意。   皇帝道:“此国家之痛,不可叫死者含恨,生者蒙冤。对鲍易对田安平,都要公平。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丘吉眼神带惊,但握笔如轻羽,丝毫不影响书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皇帝又道:“霍燕山亲自去宣旨,不要直接去北衙——田安平下狱待查,斩雨军诸事,暂以斩雨军正将郑世代之。你让郑世去北衙传此令。”   霍燕山低头垂眸。   丘吉目光闪烁,悬笔而止。   让觊觎斩雨军统帅位置已久的郑世,去督促他的亲儿子郑商鸣去查斩雨军统帅田安平的案子……虽说举贤不避,这也太不避着人了!   重玄褚良乐呵呵的表情不变,好像并没有听懂这道圣谕。   但心中明白,这或许是对田安平来说最糟糕的结果!   或许从一开始,天子不肯见田安平,便已经注定了这件事情的结局。更别说天子还当着他们的面,公然跟华英宫主讨论要如何杀田安平——这也是能够讨论的吗?   除非那已经是一个死人,绝无再用的可能。   老鲍这次毫无疑问是做了蠢事,被一个后生晚辈找到机会宰了,也没什么可说。   时间的苦涩和家族的重担,把鲍剽姚变成了鲍朔方。   天子对当年那位剽姚将军,或许也是怀念的吧?   对与之齐名的另一位呢?   重玄褚良不去表露自己的心思,甚至不允许自己再去想。故而又一转念——田安平也是观澜天字叁里九人之一,如果白骨邪神的线索就在田安平身上,接下来要怎么去查呢?   得鹿宫里,各有各的沉默。   霍燕山微步走上前去,细审了一遍丘吉草拟的旨意,确认旨上没有一个字不同,这才取出天子行玺,规规矩矩地用了印。又封好印盒,将圣旨捧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请皇帝检查。   齐天子虽有通天彻地之能,盖倾天下之功,也还是认真地看了一遍自己的圣旨,这才挥挥手。   霍燕山捧着这新出炉的圣旨,便急步而去了。   这得鹿宫中的小议,按说这便结束了。该处置的处置了,该敲打的敲打了,该教导的也教导了……但天子却没有立即叫众人散去。   反而他继续往殿外走,走得云淡风轻,漫不经心:“无忧,取你的方天鬼神,借朕一用。”   姜无忧本能地便下拜:“儿臣领——啊?”   她惊愕抬头,戈簪割破了发髻,飞前而落。   丘吉大惊之下『啪』地一声折断了笔,立即离座,跪在地上请罪。   凶屠重玄褚良悚然起身!   大齐天子却只是看着殿外的天光,随手一探,已将华英宫主那杆巨大的方天鬼神戟倒提在手中。   天子提戟,紫袍微卷。   “这朝堂之上,公卿私事,朕已是看得厌了!”   “天下之大,英雄何其多。”   他淡声道:“朕与姬凤洲——当有一会!” 第一百四十三章生时青衣,死时黑甲   佛光黯!   地藏所构建的辉煌世界,似一支火炬正在熄灭。那极致灿烂的光辉,竟如凋花一般,片片飞落。   十万里超脱战场,一时如梦似幻。   古老的黄泉旧涸,似有生机盎然——但所有的生机,独在那吞纳所有光的黑衣僧人身上。   祂是长春树,金身蝉,是不朽的名称,永恒的端严。   在所有黯灭的意象里,独自璀璨。   帝宫压黄泉,金身填旧壑。宫殿,僧人,帝权,梵信……这短暂的相持,仿佛幽冥世界里永远的风景。   中央天子之令,传彻现世。举凡修禅者,无有不惊!   昔者龙佛向世尊复仇,掀起灭佛大劫。诸天乱战,万界杀禅。彼刻佛宗投入巨大的幽冥大世界直接被血洗四十九天,几无残迹留存,诸天净土更坠落无计。   也就是现世宝刹仍在,妖界香火仍传。号称“永劫净土”、“度厄方舟”。这才延续了释家香火,保住了真佛传承。   以至于世尊虽死,佛统仍在。   释家仍然作为现世显学之一,深深地影响着这个世界。   但若是今日中央天子真正掀起灭佛,只怕禅修的末日就会真正来临,佛统在现世或许就不能够再存在!   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如今日一般,国家体制最大程度上统合了一切。中央一令,达于田垄,天子一征,遍于庶民。   雍国一令尽墨,宋国举朝尽儒,真正掌控军政大权的天子,完全可以决定国境内某家学说的兴灭。   而姬凤洲是中央天子!   其治下不仅仅是自道历元年一直强盛至今的中央帝国,名义上也是天下道属国共主,他的权柄无人能及。   今日御驾亲征,举功业尽一伐,谁都不能够怀疑他的决心。   这一日悬空闭寺,须弥封山,洗月阖门,天底下有名有姓的佛宗,全都静默不予回应。   中央天牢逃禅者,自言其名为【地藏】,要建立诸天轮回,创造永恒净土,令得理想中的三千佛降生,迎来前所未有的人间盛世!   祂的理想足称宏大,祂的布局跨越万古,祂的慈悲人所共闻,祂的确是当今之世最能代表世尊的存在,幽冥都被祂的宝光照成了佛土。   然而以现世之辽阔,佛传之广,姬凤洲一令而出,天下不诵经!   地藏在那里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情绪饱满、眼含泪光地勾勒祂的佛传盛世。   现世之中,无有应者。幽冥之中,诸神缄声。   断绝了所有支持!   得不到任何响应!   “难道世上已无人信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喃问。   另一个缥缈的声音回答:“不是无人信,是不能耳。帝权压制了一切,无拘神佛。”   “地藏!”中央天子的声音,斩断了幽冥神只的私语:“朕要告诉你,中央自有其律,逃狱罪加一等,尔辈今日当诛灭!”   就在帝座之上,姬凤洲拔剑而起:“朕还要告诉你,何为【世尊】——中央天子,是现世至尊!”   他的随身剑,赠予了于阙之女于羡鱼。   此刻拿的是天子礼剑。常常佩于祭祀时,并未真正开锋。   中央天子剑!绝云气,举仙澜,神佛低,幽冥清!   “苦也!”   幽冥神只们相顾而叹,连绵群山隐在长夜之中。   然而整个长夜都下沉!   不止是这黄泉旧址在下陷,也不只是这十万里超脱战场在下陷……下陷的是整个幽冥大世界!   超脱之战哪有战场界限?至少影响力无法离开幽冥的幽冥神只们,未够资格为此战划线。   当姬凤洲拔出剑来,他直接斩向的是整个幽冥。   若有大神通者眺望宇宙之气,就能见到现世与幽冥大世界之间的缝隙,亿万条如龙蛇般的帝气,像经络一般深深扎进幽冥大世界里!   中央大景,四千年第一帝国。   无论如何称以“老朽”,景国也是唯一一个能够真正在诸天万界代表现世、代表人族的帝国。   这一剑几乎是中央帝国以一国之力,对整个幽冥大世界的压制。   大景王朝,中央道属,敕命伏低!   幽冥神只尽低头。   只可放任那至尊无上的中央帝气,在广袤冥土如龙蛇游。肆无忌惮,巡视山河。   此剑盖压一世,故而地藏不得不接,因为祂身在此世间,欲以此世成大道。姬凤洲这一剑是断祂的根本,绝祂的前路!   “众生苦也!”地藏面显愁容,金身游梦,指绽莲花:“施主担天下之责,却不救众生之苦,此亦君乎?何复仁言!”   中央天子一令,禁绝了天下诵经声。但却不可能斩断每个人心中对佛的礼敬。也断不了那些拜佛者的祈求和盼望。   求富求贵求来生,求寿求福求子孙,众生之美梦,绽放在地藏的金身之上,尽被黑色的淤泥般的僧衣吞没。   开出【众生莲】!   极污秽之中极洁白。   众生何其多,莲开亿万朵。   普天之下皆王土,但王土之上尽莲花!   无穷莲花相接无尽帝气,仿佛一片碧色的海,吞纳漫天龙蛇。   景天子压之以“权”,地藏御之以“责”。   倘若将这一次交锋具象到国势之中,便是景天子调动天下兵马出征,地藏却在人心掀起动乱,叫皇帝对每一个战士每一个家庭都担责。前方千军万马蓄势待发,后方家家户户都失火。   “人世苦海,众生有厄,黎民百姓的确是苦的。但靠诵经念佛,可救不了谁。”   “修桥铺路兴水利,赏善罚恶正民风,除暴安良划田亩,此为救苦!”   姬凤洲龙袍一振,旒珠摇荡,那中正平直之剑一往无前:“阶下之囚,也谈众生!?”   “天下一统,六合定一,诸天永宁,世无战争,此为现世最功德!”   在中央大殿内,起身离座的君王,以天子长剑刺下来,抵在了黑衣僧人的指尖莲!   在地藏的指笼佛土外,黑衣的佛陀正低头俯瞰,一截剑尖透指隙而出!   刺啦刺啦刺啦!   这一时整个十万里超脱战场内,尽龙蛇,尽莲花,彼此争杀不休。而框住这十万里超脱战场的连绵神只山脉,也裂出一道又一道的缝隙来,天子帝气与众生莲撕缠着杀出去!   嘀……嗒!   仿佛岁月滴漏催人老。   一滴金色的血珠,沁透在地藏的指尖。   圆滚滚、金灿灿,芳香扑鼻!   一滴血如一方小世界。细看其间,金雾缭绕,天花渐衰渐凋,亿万年的时光,似都在此呼啸。   驭三清玄都上帝宫而来的景天子,竟然强大如斯,将三大天师和强军强将的力量都纳入执掌,握国势如掌中泥丸,执天下似驭民神锋,其辉煌强盛处,不啻于真正超脱者。   黄泉旧址里交锋一隙,地藏竟被正面刺伤!   身处其中的余徙也总算看得明白。   以宗德祯之强又驭一真遗蜕,为何暴起刺杀,反被覆掌平之,没能掀起半点波澜。   姬凤洲对国势的理解,对帝气的把握,完全超乎想像,可以说已经达到国家体制下的极限,唯一制约他的,就是景国还未能一统天下,他还算不得超脱天子。   他以西天师之位加入此战,关乎天师天权,关乎玉京玄功,天子亦如臂使指。在战斗中亦如其治政所言——欲得天下则天下无不可用。真乃旷代雄主!   可惜……   道脉所求道国六合天子,和今天子所求六合天子,是同一个结果,却不是同一个路径。   三脉需求的是一尊在道门支持下统一天下的六合天子,掌控国土疆界,把握世俗权柄,而奉道门于思想。   今天子布局种种,咄咄逼人,却像是要先握三脉于掌中,统合所有力量,再匡天下——已经快要把玉京山拿下了。   这种路径的矛盾,已经涉及根本之争,到了极度危险的边缘!   此次御驾亲征的结果,将彻底改变朝局。   当然他不会期待姬凤洲战败,堂堂玉京道统,正大光明,自不会像宗德祯领导下的一真,还能自伤天骄,自损国人,甚至于万妖门外有背叛人族之嫌……   道脉内争,道国对外!   余徙掐动道决,继续奉献他的力量。   中央大殿之外,地藏看着祂的佛血!   于掌控一切的祂而言,这也是一种意外。   白骨的反击祂不怒反喜,景天子的实力祂确有低估。当然最重要的是国家体制已经完全代表了这个时代,帝权对佛统有过于强大的压制,再加上这么多年的封镇下来,封禅不断剥离祂的力量……岁月的确将祂消磨了太多!   “你也是古今一等君王,举世无双。我也是衰弱到这种地步,竟能被你所伤。”地藏轻声一叹,而又如此慈悲地抬起佛眸。   祂的视线自那滴迅速衰死的佛血中抬起,像是一条仅剩的鲜活的鱼,在无垠的濒死的海面仰身。   天地之间是一道浪的锋线,就这样跃出死海而涌前,覆于姬凤洲之身。   佛眸注视着帝王的眼睛:“但是你呢?”   这是祂的血,是祂的伤痕,也是祂的陷阱!   莲生佛眸一万载!   一滴佛血的消亡,叫姬凤洲看到一颗莲子的诞生。   莲肉白,莲心青。   莲心乌,莲壳黑。   生时青衣,死时黑甲。莲子也!   地藏的一对佛眸里,左眼莲生,右眼莲死。   这一霎颠因为果,叫姬凤洲苦果自吞!   “噗!”   姬凤洲果然喷出一大口黑色的败血!   虽然剑破地藏指尖莲花,人却率先后退!   他乘帝宫驭国势,聚天下之势于剑锋,本可以将这份苦果一层层分下去,以此消解伤势……顺手杀几个天师抹掉道脉阻碍实在自然而然,但他却自己担住了。   因为他是皇帝。   皇者,上天也,光明也。帝者,生物之主,兴益之宗。   皇帝真正的力量是“给予”,而非“剥夺”!   是“承担”,而绝不是“推诿”。   姬凤洲担住这地藏的反击,吞咽这枚苦果,本身大口吐血,却一步又前:“让朕尝尝,佛陀苦果。让朕瞧瞧,和尚在狱中消磨这么久,菩提还能结几颗!”   面对面的厮杀,即是战争的终响。   此时此刻,什么运筹帷幄也无用了,什么和风细雨也无关。   也不存在什么举重若轻,重就是重,轻就是轻。   天子举锋,夫勇也!   狭路相逢勇者胜!   啪!   地藏双掌一合,满面慈悲,如行禅礼,穿越无穷时空,打破层层阻隔,猛然按住这脊正锋直的剑!   “你竟然已经伤成这个样子……”祂异常怜惜地看着姬凤洲:“伤成这样还要亲征,坐拥天下还要搏命。世上有几人懂你,天下有几人值得。痴子,何苦……何苦!”   嗡!   此声如钟声声传。   有形的金光波纹在中央大殿里扩开,轰轰轰!受阻于团团相围的石门,未能杀出中央大殿,向整座三清玄都上帝宫扩张。   宋淮、余徙、巫道佑同时出手,以天门相隔!   强如三大天师,各有神通手段,秘术杀法不计其数,但在这场超脱层次的斗争里,除了将力量贡献给天子调用,也只有借用天师天权,才能稍稍干涉战局。   而无形的梵唱波纹,一次次冲刷着姬凤洲的伤躯,考验大景天子的道心。   地藏在这一刻展现了无上神通,双手夹住姬凤洲的天子剑,将之一点一滴地上举,而佛躯一步一步地往前,异常悲悯地道:“汝祖无德,汝宗无信,汝父无能,朝野掣肘,天下累赘——你这一生太累了!莫如天下不争,吾为万世佛,汝坐中央王!”   祂在占据优势的前提下,开出了最高的条件,愿敕中央王佛!   但姬凤洲只是抬起头来,旒珠摇动下是他透隙而出的目光,却并没有看向地藏,而是看向地藏灿耀的佛轮之后——   他在看什么?   地藏心中生起这样的疑问。   而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响起——   “他坐中央而王,那……朕呢?”   随着此声落下,一人倒提大戟,踏入殿中!   古往今来最尊贵的殿堂,这一时穹顶都抬起,天光透隙,庭柱微摇。   它难以承载两位至尊的帝王!   阮泅用星索把田安平从东海拖到临淄的兵事堂后,在田安平请求陛见的那一刻,南域陨仙林中的【无名者】,受三尊围殴,承诸葛义先之局,确名为公孙息而死。   其时日月斩衰,天机乱!   从敖舒意到公孙息,短时间内,两尊永恒不朽的超脱者相继死去。这大约也算卦师万古不逢的盛世。   它意味着世间所有卦师,都成了瞎子。所有操纵天意的存在,都看不到天机。   换而言之——   地藏亦盲。   而后楚帝熊稷传位,地藏入幽冥建轮回,景帝姬凤洲御驾亲征。   齐天子这时才在得鹿宫中起身,三言两语定性朝局事务,而后借戟出门。   并于现在这一刻,踏入中央大殿!   两龙相会。   东天子见中央天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真龙同代,天下不幸   中央大殿异常雄阔,昔者百官群集,诸将入殿,天师监朝,而犹有无限广阔之空间。   奏疏如山堆,国事如海流,天下国土、亿万臣民,古今之事尽皆决于一殿,却是井井有条,渊流如瀑。   但今日,它显得逼仄!   黑衣地藏合掌于殿中。祂身前是着冕服提中央天子礼剑的姬凤洲,从帝座之上下来,走到丹陛之前,刺祂以天下之权;祂身后是一袭紫色帝王常服,倒提方天鬼神戟的姜述,从殿外走来,踏进这中央帝国的权力中心。   中央大殿本可以容括一切,但这些都是超脱的力量。   超脱无羁也。   姜述一身独来,提戟入殿,问地藏分佛饼。   但他却并不真正等地藏回答,而是越过地藏,与姬凤洲目光相会。   “朕自东国而来,提戟誓决幽冥,中央天子,三会乃见!”他笑道:“何以吐血相迎?”   昔日齐夏争霸,景天子降仪天观于贵邑,欲会齐天子于临淄。   齐天子退而弗会。   及至曹皆灭夏,景朝递国书以迫,齐天子解下龙袍,披甲带刀,欲会景天子于天京。   景天子避而不逢。   两会不成,今朝三会也!   终亲见。   两龙相会。   帝王见帝王。   天悬二日,一曰“旭日东升”,一曰“大日横空”!   姬凤洲提剑而笑:“东天子幸幽冥,不可无帝王仪仗。此地无酒无歌,地瘠而神隐,好在有朕吐血——权作祝歌,勉为风景!”   这倒是实言!   除了此地,还有哪里能看到中央天子吐血呢?   实在是踏遍河山都不见的绝少风景。   两位明争暗斗不知交手了多少回的天子,第一次正式会面,竟然意外的和谐。   尤其宋淮看这两位帝王的笑容,并无半分勉强,是他这位东天师都极少亲见的真情实感。   姬凤洲当年还在太子位上,就极力主张压制齐国姜述,更是在登基的第二年,就以一座从天而降的仪天观,遏制了东齐刀锋,让齐国吞夏的野望,足足拖延了三十二年。   姜述则是在齐国还不是霸国之时,就设局于中域,想要阻止姬凤洲登临大宝——他笃定自己必能奠定霸业,早早地就把中央帝国视为对手。更是选择在姬凤洲刚刚登基,对朝局把握还不够稳定的时候,悍然押上全部身家,同夏襄帝会猎霸业。   他们都早早地盯着对方看,早于天下所有人,恨不得扼杀对方于襁褓——   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惺惺相惜!   天子不轻怒,怒则流血漂橹。   天子也不轻喜,喜则下必附焉,不免臣窥君心。   所以两尊执掌现世最高权力的天子的相视而笑,真情实感,委实是难得一见。   可惜地藏不能享受。   在这中央大殿里,姜述提戟在他身后,堵住大殿门口。   在黄泉已去的空旷旧址里,姜述紫袍微卷,站在干涸了的泉眼的另一边。祂和姜述共立黄泉涸坑,以至于显得此地拥挤。祂低头俯瞰掌中笼,姜述却提戟打量着他的脖颈。   祂和姬凤洲互相压制,但无论是在哪一种战斗形势里,姜述都把握了关键!   地藏这时才觉得,早先说景帝天下无双,未免言之过早。熊稷虽然退位,世间仍有姜述。   “荒枯百代,有真龙生。两位如此英雄,真叫贫僧欢喜!”   地藏幻有千百面,每一面都极尽欢喜,面对如此险局,祂笑得比两位霸国天子更加热烈:“今天下之大,难定于一,非无有英雄,是英雄太多!昔姬玉夙逢姞燕秋,非无雄谋;姬符仁逢熊义祯,乃溃大势。是天无二日并举,君非盖世独雄,此则大业不能成!唐誉、赫连青瞳、嬴允年,乃至于洪君琰、宗德祯,互相阻道,各自成敌。是以国家体制四千年,天下裂而各分,横成天堑。以贫僧言之,两位都有一匡天下之志,都有控握宇内之才,彪炳史册之功,然则——都不能成!”   “是豪杰杀豪杰,狼烟遍起,草木难生;是英雄遇英雄,真龙同代,天下不幸!”   祂掌合中央天子剑,背姜述而抵姬凤洲,声如慈长,舌灿莲花:“生不逢时,天子见天子。何其有幸,轮回有新天!”   “吾有一言教天子!”   祂喝道:“与其虚掷光阴,荒芜雄略,两位何不携手并进,助我创造轮回,以为永世之王佛?”   其声如老寺之钟,又有明心之鼓:“中央天子为中央主,齐天子可东面而王!”   祂是如此真诚,掏心掏肺地为两尊霸国天子着想:“十方净土,三千佛陀,皆以两位为尊。诸天万界,永生永世,再无动摇之厄,不逢苦海之难。好过两位如此豪杰,在位百年而虚掷,再求超脱不可得。古今多少雄杰,退位徒见丑态——诚可为天子悲!”   进则中央王佛,东王佛。   退则……姜述和姬凤洲,总要杀了对方,才有可能证道六合。   祂说的并非谎言,而是真切的事实。   大国之盟,尚有背约。联军一处,不免罅隙。   如今超脱相争,生死一隙,两位意在六合的霸国天子,还真能交托生死?   姬凤洲能担天下,姜述是盖世雄主,但越是如此,为了各自所背负的天下,他们越不可能真正信任彼此。   这条裂隙真实存在,也是地藏赢得此战的希望所在。   “佛陀好口才!”姜述赞道:“真是舌上莲花,唇齿佛国!”   姬凤洲亦大赞:“和尚虽囚居关锁,亦见天下兴替、列国根本,于六合天子之见,着实鞭辟入里!若不修禅,也可为中央一谋主——是否愿解金身?朕请你殿上高坐!宰相许不得你,特以国师相敬!”   “非贫僧巧言令色,实是真理俯拾可得。”地藏之悲,似为天下而忧,地藏之叹,似为众生而悯:“两位都是圣明天子,虚言未可动君心,唯真相方可入君耳。设使天下无姜述,中央东望有何碍?设使中央无大景,齐天子如何不可主中央?举凡道争必分生死,天下归一只归一人。何去何从,难道不明确吗?”   “这真相如刀,令朕耳悚,如芒刺之。”姜述走在地藏的佛土中,走在姬凤洲的中央大殿里,也走在无垠宽广的幽冥大世界。他抵达视线所及、甚至不能及的一切地方,那杆形制夸张的巨大的方天鬼神戟,仿佛一尊嘶吼的神只,被他牢牢握在掌中:“只是朕有一个问题——佛陀所意之辉煌佛世里,东王佛与中央王佛,孰高孰低?”   地藏诚挚地道:“日月并尊!”   “日月并尊……”姜述意义不明地笑了笑:“则佛陀又何座?”   地藏神情愈悲:“吾自是万佛之佛,于净土之中,与两位同享大自在!”   姜述视线微抬:“那么佛陀还要坐得更高。”   地藏正色道:“辉煌佛世,众生平等。不过各修功德,没有高低之分。”   “不过是朕东面,他中央,佛陀居之上。如此佛世,倒也能分得清楚。有几分公平。”姜述抬起方天鬼神戟,像是举起一座山,像是动摇了整个幽冥世界的撑天柱!整个中央大殿随之摇晃,整个幽冥大世也随之颤抖——   “只可惜……朕独坐至高已久,不习惯与人同座,更不习惯,有人座次在朕前!”   跟姬凤洲并列他都不肯,更何况上头还有一个万佛之佛。   就此移山开天,一戟砸落!   嗡!   轰!   首先压下来的,竟然是十万里超脱战场边缘、连绵神山之前,姬凤洲借天师天权召落的天门。   因为抵在天门外的八部天龙、佛陀护法,已被这鬼神一戟碾成了云烟!   万万里尘烟滚滚,溃散的神佛之力似一场春雨,铺垫在幽冥大地。   本来姬凤洲和地藏的厮杀,已经打破了固有的界限,不拘于十万里地,但姜述一戟下来,反而明确了十万里超脱战场的界限——他以戟锋圈地,要将地藏圈杀在此地!   太霸道!   中央大殿,洞开了大门。三清玄都上帝宫,脱出掌笼。   地藏和姬凤洲互相压制的纠缠已经被戟刃割开了,黑衣的地藏,站在黄泉的涸坑中。   祂的佛掌仍然夹着姬凤洲的天子礼剑,自脑后的佛光宝轮里,又探出一双手掌,竖握一杆镇狱金刚杵,刻梵字曰“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倾山之时以大地承载,释迦既灭有地藏出。   祂仿佛扎根幽冥世界,与此大世合为一身,就此挡住姜述的戟锋。   握住镇狱金刚杵的这双佛掌,掌背各有一只金色的眼睛圆睁,是金刚怒目!   这怒睁的金刚眸,就这样注视着这尊身着天子常服的大齐皇帝。   仿佛这时候才惊觉——此人举国势而来,却未带一兵一卒,是只身提戟!   这是何等自信的皇帝,又是何等勇武的马上天子!   上知如佛陀者,仿佛这一刻才想起此人是谁。   当今之世,霸国有六。   其余霸国天子,都是霸国的继承者,独独这个姜述是霸国的缔造者!   他是在天下格局已定的时代,打服日出九国,扫尽东域诸雄,而后举国南下,正面击破一代雄主夏襄帝姒元,成就了霸业。   姜述一生无败绩!   与他较论的人,应是姬玉夙、姞燕秋、唐誉、嬴允年、赫连青瞳、熊义祯这等开创霸业的人物。   他却在当今这个时代,与天下争。   谁敢居之上?   谁又有此能?   敕其东王佛而令居其下,给的并不是机会,而是羞辱。   在这交锋时刻,大齐皇帝略略转眸:“朕以东天子,敕命尔等……独善此身!”   轰隆隆隆!   被他所圈定的十万里超脱战场外,那幽冥神只所化的连绵神山,齐齐后移!   这在事实上动摇了地藏与幽冥大世界的联系。   姜述紫衣握戟,一力而倾!   咔咔咔咔!   两颗金刚佛眸,便如金刚石一般碎裂了,眸中所蔓延开的深邃的裂隙,仿佛永渊。   咔咔!   那双竖握镇狱金刚杵的佛掌,紧跟着生出裂隙。   包括镇狱金刚杵本身,也瞬间开裂。   假性不朽,千万光影。   啪!   悬在地藏脑后的佛光宝轮,几乎有一整个净土世界的力量,可巨大的方天鬼神戟就那么强压下来,强陷进去,将这佛光宝轮碾碎了!   披在地藏的无光佛衣,一瞬间便扬起,像是铺开了永恒的夜晚——但这夜晚被神光照破!   真无穷神力,真无尽帝威!   地藏的佛躯不由自主地动摇,而正面与之相对的姬凤洲,单掌握天子礼剑,决然往上一挑——   那合礼的佛掌就此被剖开。   地藏亦随之仰面。   整个幽冥大世界晦暗的天穹,就此裂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天隙!   无尽的神鬼之气在这道天隙里穿梭,那是观战的幽冥神只们纷纷出手,紧急缝补此方大世界所受的创伤。   而地藏脸上不断幻变的千百种面容,一层层裂开,仿佛一个又一个的小世界被剖分,最后终于静止——   定格成一张削瘦苍白的脸,在左额角的地方,有一个异常复杂的符文印记。   那是一个凹凸不平的金属方块图案,每一面都镌刻着其意难明的微小的符文。   姬凤洲微微抬眸:“佘涤生?”   地狱无门第四任转轮王,从钜城叛逃的符文天才……被关押在中央天牢里反覆折磨、逼问墨家隐秘的那个佘涤生!   地藏竟然借用了他的脸!   当初地狱无门刺杀姬炎月事发,迎来中央天牢追缉,一众阎罗死的死,逃的逃。只有仵官王和转轮王在中央天牢里“久经考验”,熬过了一轮又一轮的酷刑。   而他们又恰好都为地藏所用!   仵官王被地藏送出中央天牢,从而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事件,为神侠入天京打开了门。转轮王则似是直接承载了地藏本尊!   地藏保持着仰面的姿态,睁着那双晦沉的眼睛:“想不到堂堂中央天子,竟然也知晓天牢深处一个小小的囚犯!”   姬凤洲嘴角黑色的血迹仍在,但这丝毫无法影响他的威严:“上至王侯将相,下至罪囚刑徒,天子不可以不察——”   帝袍之下他的手臂往下,那高高挑起的天子礼剑又倾势下劈:“想不到你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支撑一尊佛陀金身,而要借体代行!”   这说明了地藏的虚弱,也说明了地藏全盛期间的恐怖。   一剑而令天下跪。   这一剑直接剖开了地藏的面门!   哗哗哗!   祂金色的血液喷薄汹涌,像是一片海,像是一条河。   祂的佛躯倒下去,仿佛与嵌在幽冥天穹的那些早已黯淡的佛像对视。三千佛,不曾来,辉煌佛世,不曾真有。   可是祂面上一裂而开、愈来愈远的两只眼睛,却分明看着姬凤洲。   而祂说:“欲清苦海浊波,世人大多愚昧,贫僧的确勉强!”   而祂问——   “但是你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回头无岸   我已如此,你又如何?   同样的问题先前地藏问过一次,彼时祂以一滴佛血,缔结菩提,颠因为果,完成了对姬凤洲的压制。   而那一次的结局,是姬凤洲独吞苦果,就此加剧了伤势。   现在金色的血珠飞如流瀑,是菩提亦繁枝,地藏的伤痕代表更痛的苦果。若要全部叫姬凤洲承担,这具重伤未愈而苦战的天子之身……是否还能承担得住?   “陛下!”掌军皇敕的淳于归,一直翼护在中央大殿外,此刻举军势而动,结成一条灿白天龙,生鳞拔角,盘住此宫:“主辱臣死,何教妖僧之问!末将请战!”   他不是请战,而是请死。   白龙一折,好似玉带环腰,愿为天子替死!   淳于归和他所执掌的皇敕军,上下一意,同心赴险。   兵家之术经过这么多年的革新鼎易,早已不是远古时代那种全靠战士自我奉献才能混同一体的时期。   对士卒气血的极限利用,也从那个时代强军的三成、四成,到现在霸国强军普遍超过七成、逼近八成。剩下的都是军阵运转过程里不可避免的损耗。   在平日高效的训练基础上,在当代兵阵、阵图以及包括军旗、战鼓之类诸多军器的帮助下,现在不必那么极致地苛求战士个人意志,也能整合所有战士的力量。   当然,上下归心和军心涣散,肯定也是截然不同的战斗表现,这亦是为将者统兵能力的分水岭。   皇敕军是南天师应江鸿亲自练出来的军队,虽然短时间内新换统帅,磨合不够,但淳于归也是核心帝党,把握军权并无阻碍。又是帝国俊才,妖界历练过的宿将,在上下支持的情况,仍能真正召出这支军队的军魂——   正如《点将九论,选兵八法》所言:“将十万之众,上下一心,敢以言死,世之名将也!”   他淳于归是有成为世之名将的基础的,只差一场够分量的战争。   与之相对的是新任天都元帅匡命。   匡命本人虽然倒向帝室,荡邪军毕竟归属玉京山,只是现在玉京山掌教之位空悬,没人能跟荡邪统帅争夺军权。这支军队要想真正收归帝党,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作为荡邪主帅,匡命挥师决战外敌不难,带领将士舍生忘死争取胜利也能做到,但要带着这些精兵,像皇敕军一样,排着队替天子送死……现在还不可能。   将为军胆,兵也制约着将。   匡命毫无疑问强过淳于归,在这场战争里,却也只能驻军固阵,以军势撑国势。他并不盲目地表达忠诚,只做这支军队最应该做的事情。   淳于归和他统领的十万大军在等待命令。   这条须尾具全的灿白天龙,夭矫灵动,然而寸鳞寸须,都是活生生的战士以气血凝结。   它盘踞在中央大殿外,以保卫天子为任,是切实的要以人命为代价!   但这场战争的残酷在于——即便皇敕军是天下强军,这十万之众都愿为君王而死,在地藏的反击之前,其实也很难体现意义。   十万锐士齐赴死,于超脱之争无波澜。   若要说这缠腰玉带能够产生什么作用,那也是姬凤洲有这样的实力,而不是他们有这样的份量。   落在史书上,大概也只是一笔“淳于归提皇敕之军十万众,随帝征,尽死。”   人命有轻于数字者,亦有重于高山。   轻时难得一瞥,重时此心难越。   姬凤洲只是提剑在彼,静静注视着地藏越来越远的佛眸。   就在莲生的此刻,一支异常夸张的大戟,恰恰地压在了地藏的脑门。   神鬼悲嚎的长戟之上,是姜述单掌握持的手。   砰!   地藏从天灵就裂开但还未完全分开的佛躯,就这样跪倒在干涸的黄泉遗坑!   哗啦啦!   祂的左眼莲生,右眼莲灭,尽都随祂的佛躯一同崩溃了。变成波涛汹涌的金色佛血,在黄泉坑壑里来回波折。   而这些金色的佛血还在不断膨胀,整个黄泉遗坑竟也随之不断扩张。本来不过百步见方,倏而千丈万丈,很快竟然看不到岸!   祂吞咽了太多世人的苦,在身为山倾的这一刻,佛血混作苦水来吐出,苦水变成了苦海——   真个是苦海无边。   回头无岸了!   两帝相会而斩地藏至此,武功足以震动天下。但无论是中央天子抑或东国天子,都没有露出放松的表情,反而相视一眼,各自拔身,顺着姬凤洲早先剖开的那条天隙,就此跨世而走。   地覆天翻忽而静,十万里超脱战场,一霎尘烟散。   连绵的幽冥神山,就这样静默了。   ……   ……   “秦广秦广,寿之长短。”   “刑消恶业,善德自安!”   如刀的海风割过岩隙,仍能叫人感受到粗粝。   尹观站在苔藓游壑的礁石上,忽然听到这样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有一个慈祥的长者,轻抚他的脑门,喃语在他的耳边,对他有无穷的爱护和期许。   他垂眸静立,面无表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在他面前是一座高耸的峭壁,自有坑坑洼洼、嶙峋怪诞,被海水蚀成了复杂的模样。   诸殿阎罗或立或蹲或垂腿而坐,就散落这片崖壁之上。   人人都披着黑袍,戴着代表自己的阎罗面具。   若有若无的杀机或触或分,游荡不定,仿佛一张蛛网,漂浮在这罕有人至的岛礁。   除了应该还在中央天牢里做客的转轮王佘涤生,所有阎罗都已经到齐。就连六殿卞城王,都以鸟首人身、披着黑色大髦的魁梧形象登场。   所有人都缄默着等尹观的指示,而他明白这耳边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闻。   秦广秦广……   以他的层次,竟不知此声何来,以他对咒力的把握,对“外意”的敏感,竟不知是何人开口。   他只是隐隐感觉到,这个声音他其实早就听到,只是往前都遗忘了,今日才清晰!   是什么时候呢?   “谁?谁在说话!?”高大魁梧的燕枭凶戾开口,残恶混乱的鸟眸,恶毒地扫视四周,仿佛随时要吞个人来泄怨:“装神弄鬼!有种站出来,与咱分个生死!”   它这不死的燕枭,倒总喜欢同别人分生死。   地狱无门众阎罗,大多是两两一组行动,比如都市王和仵官王,阎罗王和平等王,他秦广王和楚江王,就连新来的宋帝王和泰山王也很快组成了搭档。   独独这个已故卞城王的遗宠、严格来说属于第三任卞城王的燕枭,保持了六殿一贯的神秘,向来独来独往。   在凶徒聚集的地狱无门里,它也是最凶的那一个。   “你听到什么了?”尹观看着他问。   燕枭再凶再恶,再不能感知主人的存在,也还记得主人的命令,见是秦广王提问,便压制了杀意,老老实实地道:“忤逆明辰宫,怨天枉死城。确职卞城王,司掌大叫唤。”   此言一出,众阎罗尽皆眸光闪烁。   看来所有人都听到了不同的声音,只是具都心有城府,惊而不乱,没谁表现出来。独独燕枭是那个没脑子的,此时犹在聒噪:“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楚江王适时传音过来:“我听到的是——量罪见性普明宫,寒冰地狱剥衣亭。恶昭寒月,问恨楚江!”   在这日光明朗的无名岛礁,尹观最先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神侠!   同时对所有阎罗说话的那个声音不见得是神侠,但必然同神侠的布局有关。   神侠付出的不允许拒绝的酬劳是楼江月。   神侠所要求的任务,就只是让他聚集地狱无门的人手而已!甚至这一步大概率也没有必要,神侠说到时候会给他任务,只是为了哄他定心。   他说的五天是试探。   神侠说的三天是欺骗。   原来到此便有用!   神侠要用地狱无门的全体成员来布局什么呢?   尹观一直都有所怀疑,只是碍于眼界看不清,囿于神通不能察,且一直隐隐有一层阴翳,在晦隐他的思考。   神侠竟然能从中央天牢把楼江月带出来!姜望追查观澜天字叁的情报,留下一颗仙念便消失。仵官王和都市王,包括他自己,也都参与过观澜天字叁的纠缠。而仵官王早先莫名其妙地从中央天牢里逃了出来——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条线,将这一切都串联。   仵官王!   好似一道闪电劈过脑海,劈开了浑噩的迷雾。   尹观忽然就想起来,他第一次听到那个声音——“秦广秦广,寿之长短”——是在什么时候。   正是那次仵官王从中央天牢逃脱,以地狱无门的内部方式远程联系他,他果断引爆了那个祭坛……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这个声音所沾染!   他当时还十分警觉,可事后竟然忘了。再过一段时间,又理所当然地对仵官王“考察”结束,重新将之纳入组织,此后竟然再也没有起疑。   现在勾连所有——很明显地有一只手,在暗中推动这一切。   “仵官!”尹观长发扬起,倏然高喝!   崖壁上抱臂倒悬的仵官王,只来得及求饶了一个字:“老——”   便爆成了一团碧雾!   没人知道秦广王为什么突然发作,但知道老大最后肯定会给个合理的交代。   所有阎罗都定着不动,目送着碧雾消散,不吵闹,不干扰,显出了地狱无门良好的组织氛围。   跟仵官王感情最深的都市王,只是一边隐魂,一边眺望远处——   只见得一蓬一蓬的碧雾,如烟花一般,渐次绽放在远空。   那些都是仵官王的“借尸”,正一个个地被揪出来,挨个点杀!   轰!   不仅如此。   秦广王在出手咒杀仵官王的同时,又拔身向高穹——   体内劲气呼啸如星海。   脚下咒力穿梭,交织成碧色的流云,又自这碧云之上,筑成咒力的祭坛!   他……又冲绝巅!   早先在欧阳颉的追缉下,他就打算冲击绝巅,以极致的危险来寻求那一线可能。后因楚江王干扰了干天镜而逃脱追杀,也中止了那一次冒险。   在知道楚江王因他受囚后,他又打算冒险冲击绝巅,以赢得和景国对话的资格,因为姜望戴着卞城王面具归来,他再次中止冒险。   现在是第三次……   一念不对,即刻冲顶。   他现在冲击绝巅成功的可能性仍然不到一成,说这是在找死也毫无问题。   他并非是一个不找死就不自在的人,要在这么段的时间里反覆的冒险,只是很多时候他没有选择,只有这一条命可以拼!   现在联系不上姜望,而又为神侠所谋,若不能走到绝巅,根本没有争命的资格。   然而就在他开启绝巅路,向超凡绝巅冲刺的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了哗哗哗的声音。   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幅画面——   一尊长得跟佘涤生一模一样的佛陀,在无边冥土裂开了佛躯。   此佛陀身前是冕服全备而提礼剑之中央天子,此佛陀身后是紫衣提戟之东国天子。   哗啦啦!   这是此尊佛陀体内奔流的佛血。   啪!   那两尊天子忽而转眸过来,眼前这幅画面便干脆地消失了,像一张无法承载至尊注视的薄纸。   但在这少有人迹的岛礁,令人惊惧的事情发生了——那绵延爆开的碧雾,忽而一团团合聚。归属于仵官王的借尸,一具具恢复,直至那抱臂倒悬的仵官王再一次轮廓清晰地出现在那里。   他还在本能地求饶:“老大你冷静!这事跟我没——欸?”   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惊悚地瞪圆了眼睛!   就在这片崖壁上,有一口石窟极其自然地出现了。分明出现在一瞬间,仿佛已山体演变数千年。   而石窟之中,盘坐着一个合掌诵经的人——   黑袍罩体,戴面具曰“转轮王”。   十殿阎罗转轮王归位!   自此,十殿全矣!   耳边那念诵着“秦广秦广,寿之长短”的慈声,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庄严而恢弘,此声道——   “众生皆苦,我佛怜之。”   “今朝世上羁旅者,皆是人间苦命人!”   “尔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生蹈火海,活受刀尖。”   “吾欲创造轮回,使诸天万界善恶有报、魂死有归,今度化尔等,建阎罗宝殿,司善恶赏罚——于永恒净土,同享无上大自在!”   哗啦啦!   一卷天潮回涌,将尹观自绝巅扑落,他冒死冲击绝巅的行为被推回了!   那遥远的潮声里,有千万个虔诚的声音,在合颂梵音,显得神圣而悲悯。梵声曰——   “苦也!苦也!”   “渡我!渡我!”   “我等勤于事,苦于生,却生无依,死无着。是生逢罪世,罪不在我!”   “拜我佛,拜我佛!”   “天不渡人佛心渡,苦海无边也作歌!”   在这样的声音里,适才张扬激烈、冒死冲绝巅的秦广王,如凋叶一片飘飘而落。   他的黑袍如乌云,长发似散墨。   唯是飘飞的此刻,清俊的脸上有讥诮的笑:“我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时候,没人来度我。”   “我让功名于挚友,却把他送进恶龟之口的时候,没人来度我。”   “我认识到这是一个怎样痛苦的世界,却找不到办法自救的时候,没人来度我。”   “现在我自己走过了千山万水——”   他很少有这么夸张的表情,但此刻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在空中张开双手,也咧开了嘴:“原来世间有神佛——原来佛陀会度我!?” 第一百四十六章两气开天   “若说佛是修行,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若说佛是慈悲,常怜世人,我杀了这么多人,已经回头无岸了!”   尹观在坠落的过程里仰望天空,但天空一无所有。   他在面对一个他大概永远不可能战胜的对手,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沾染上这样的恐怖——哪怕他一度不知死活地跟景国作对,景国也不可能派出一尊超脱者来对付他!   他只是明白……没有为什么。   弱是原罪,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即是理由。   他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此后的人生不过是一再验证。   地狱无门的所有人都已深陷局中,可是就连布局者的面都见不到。   在那个所谓的“永恒净土”里,那尊佛陀所要创造的开天辟地般的【轮回】,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件伟业。   而所谓司掌善恶赏罚的阎罗宝殿,亦只是轮回的一个组成部分。   他尹观则只是在这座阎罗宝殿中,有一个佛陀所指定的身份——真正的符合神话传说的秦广王。   那高高在上的佛掌,在抹过山川河流,慈悲抚慰众生的时候,并不在意众生的所思所想!   彼辈只有伟大的理想,无限的力量。   而如他们这般,只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中,不值一提的尘起尘散。   那尊自言怜世的佛陀,甚至都没有真正出手,就已经复原濒死的仵官王,推回冲击绝巅的秦广王,整个过程根本云淡风轻,毫无波澜。   这在众人耳边絮语的存在,所展现出来的恐怖,已经超出了地狱无门这些凶恶阎罗对力量的理解。   超乎想像,就连逃跑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   人人都缄声。   地狱无门里的这些杀手,或许全都人品恶劣,没一个老实听话——但个个都识趣。   哪怕是代表纯粹恶念的燕枭,也因知恶而知惧,一时蛰伏。   唯有尹观,仍然仰对天空,为自己而战:“今日你说佛心渡我,然而佛是什么?”   他抬起那只杀人如麻的手,一指对面岩壁上的众人:“看看他们!哪一个不是满手血腥,哪一个不是杀人如麻?让我们这些草菅人命,为钱杀人的杀手,陪你创造阎罗宝殿,职司善恶赏罚?”   他喝问:“是苍天无眼,还是佛陀本瞎?!”   尹观明白自己无法对抗!   起先他认为自己只有冒死成就绝巅,才有上桌讨论的资格。   但现在清楚,即便他真的成就绝巅,也根本不可能企及这尊佛陀的力量。   对手已经不是神侠那一个层次,他要面对的是更恐怖的存在。   而机会在哪里呢?   其一在于他所看到的那幅画面,那两尊裂佛而分立的帝王。   其二仍在于自身。   对方拥有如此伟力,能够力扛两位霸国天子的围剿,誓愿创造轮回。在这个过程里,要用到他们这个小小的杀手组织来辅助建立阎罗宝殿……这本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难道不是大手一挥,他们就成傀儡,从此勤恳拜禅,任劳任怨?   何至于要从仵官王就开始布局,还要神侠这么重量级的人物出手,前前后后费这么多心思呢?   除非这尊佛陀……要的并不是傀儡。   祂需要真的完成“度化”,令这些极恶之徒真心皈依,为祂的永恒佛土添砖加瓦。   “度化”的本质当然不能肤浅地视同为精神上的控制,而是佛菩萨告知世人,这个世界的真相,受苦的真因,以及离苦得乐的方法,世人依法行之,就能脱离苦海。   他们需以本愿照亮净土,用真情建设佛国!   就如同昔日之龙众,皈依佛门后,反与龙族大战。   既然知道此佛需要的是度化,那他自然执迷。   他不仅自己不悟,还要阻止其他阎罗“了悟”,所以才有这么情绪激烈的反应。每一点夸张的表意,都倾注了他最根源的咒力,以苦恨抗拒慈悲,用迷惘逃避菩提。   但那恢弘的佛陀慈声,没有再响起。   或许因为一切已经不可挽回。   轰轰轰!   光秃秃的岛礁发生剧变!   一根根石柱拔地而起,筑刻地基,俄而大段的浓云砸落,飞成穹顶,一座殿堂的轮廓,就这样轻易地勾成。   笼罩这处岛礁的天空,是大团云坠之后的空白,好似一口枯井,赤裸地嵌在人间,竟要永恒存在。   比殿堂本身更令人惊怖的,是此方天地的规则已经发生质变。   尹观已然视真,反而能够看清楚,这里的世界规则,已经朝着某个佛陀意许的未知方向,不可逆地奔行。   无需尹观了悟,不必他这个秦广王皈依,阎罗宝殿已经开始修筑!   且阎罗宝殿并不筑在冥土,而是立在现世!   此地将与冥土贯通!   “佛陀路过苦海,随手捡起一只蝼蚁,将之丢向岸边,而后便已离去。”   “救苦救难,只是佛的慈悲。”   “蝼蚁是否感谢,佛不在意。”   盘膝坐在石窟里的转轮王佘涤生,止住了诵经之声,悲伤地向尹观看来:“头儿——你不要再这般自厌自弃。上尊给了我们机会,你也早就见过苦海。请入此殿,乘此为舟,那无上荣光,已浴我身,那永恒净土,我已见得!”   他好像并不是一具捏出来的躯壳,而是那个真正的从钜城叛逃的符文天才佘涤生!   只是已经虔心皈依,再不复往日阴郁。而是慈悲,虔诚,良善,这时亦合掌低诵:“迷途知返,其时未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以此回应尹观的质问,宽解尹观的迷思,俨然已是精通禅理的佛家居士。   “成佛既然这么容易,岂不叫天下之人尽提刀!先杀人,再放刀,百般孽力铸金身,原来杀生是修佛!”尹观双手一展,袍袖如旗,点点碧芒如繁星亮起,那是他以咒力在呼唤:“且来!且来!同来!”   “入我地狱佛门,从此百恶不禁。”   “尽管杀人放火,劫财以铸金身!”   他诅咒自己,也通过咒力,将他的诅咒蔓延。以此强化那摇摇欲坠的心防。   成佛是一种伟大的修行。   入禅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它并非让人堕落,而是让人向上。它并非通往污浊,而是走向美好。   也正因如此,它才格外地难以抗拒。   尹观跃身泥淖,以拒光明。   但佘涤生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用一种同情的眼神:“放下屠刀,是指放下心口意三业,及一切妄想、妄念、迷惑、颠倒、分别、执着。若以执心而求佛,自然永不见净土。若以杀生为修业,自然业火自焚。头儿,你是我们组织里最有天赋的人,也是真正能够成佛的人,当初因为无路可走,带兄弟们创建地狱无门。如今坦途就在前方,何以你执迷顿步,又徘徊不前?”   他当初叛逃钜城,流亡天涯,后加入地狱无门,刀口舔血那么多年,又在中央天牢里饱受折磨而不肯死,也是有着巨大的背负。   可是他的所谓背负,跟地藏佛的伟大理想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过往种种,皆如尘烟。往后余生,敬奉佛前。   “那么,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是我们?众生都苦,我们当中的很多人,也是众生的苦业。佛陀如此慈悲,为什么刚好要度化的是我们?”尹观看着他:“转轮王既然已见真佛,功参造化,可有一言教我?”   “缘。”佘涤生现在有一种已经看破凡尘的淡然:“不要觉得你有多重要,或者我有多重要。在佛陀面前我们同样渺小。之所以是我们,只是恰好遇到我们。你会特别去寻一只蚂蚁吗?人和人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尹观眼前仿佛有一张镜面,其间光影不断闪烁,隐约能见红白青三色的冕衣,和一角至尊的紫意。   他隐隐明白——   此时此刻地藏的逃禅正在诸天万界发生,景天子姬凤洲和齐天子姜述也在诸天万界追逐!   但在这处天机混乱、人所不知的荒海岛礁,阎罗宝殿正在修建。   十座阎罗宝殿一旦筑成,地藏的冥府就有了骨架,祂完整的布局即能就此掀开,祂的力量也能够得到部分修补。   公孙息之死,导致日月斩衰,地藏都如盲,天下更无可见者。   姜述借此入局袭杀地藏,地藏的布局也由此展开!   而眼前这张若有若无的镜面,是谁递来的讯息?   尹观正在被一尊未曾见过的佛陀度化,而有另一种未知的力量,似乎正在向他传递讯息,帮他抗拒。   非超脱无以谋超脱。   他的意志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超脱战场,而他别无选择。   “如果你真的观察过蚂蚁,你会发现蚂蚁也是有区别的。有的负责战斗,有的负责寻找食物,有的负责繁衍——那也是一个如地狱无门般分工明确的组织,而你也是佛陀眼前的蚂蚁,你竟然看不到。”尹观道:“如果人和人没有区别,现在为何是你在劝导我?”   他轻轻摇头:“转轮,你已经失去灵性,因你过于虔诚的信仰而呆愚,这更是我不愿与你一样的理由。”   “我只是看得通透,所以不愿再争执。我只是见佛证性,故而不再迷惘。此之谓,大智若愚。”佘涤生同情地看着自己的首领,入禅之后,他才看到这个男人的可怜,往前竟只觉强大和恐怖:“无论你怎么做,那一切都会发生。”   轰隆隆隆!   岛礁上诸殿的落成的确未曾受阻,甚至于最先落成的大殿,都已经挂匾铭字。   第一殿曰“玄冥”!   紧接着是普明宫、纣绝宫、太和宫……   “还有纠伦宫、明辰宫、神华宫——”佘涤生饱含期待:“碧真宫、七非宫、肃英宫!十殿同在,冥府初成。整个地狱无门,都可鸡犬升天!”   一众阎罗观察着岛礁的剧变,都不言语。   唯有尹观异常坚定:“我不相信倘若我们全都抗拒,阎罗宝殿能够真正修成。”   “且不说你的抗拒是否有意义。”佘涤生遗憾地道:“首领,你确定兄弟们全都抗拒吗?”   他看着这可笑又可悲的愚昧者:“兄弟们是要跟你一起继续刀口舔血、朝不保夕,还是成佛作祖,逍遥永恒?”   玄冥宫威严高阔,大门缓缓拉开。   宫内鬼神列队,肃礼敬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只要你走进此宫,接下秦广大印,即刻便能证道阳神,成为阎罗大君!而不必像现在这样,绝巅难以企及,只可通过九死一生的冒险……兄弟们也都如此!他们原本看不到绝巅的机会,但命运因禅不同。真正的希望正在于虔信。”   他的脑后生出一轮佛光,双掌轻轻摊开,慈悲带笑:“要看看大家的选择吗?倘若更多的人支持你,我以身祭佛,倘若更多的人支持我,请你入主玄冥宫,做好你的一殿阎罗大君——如何?”   这不是诳语,这是冥府的诞生。   佘涤生代表他所信仰的那尊佛陀,给予尹观最后一次抗争的可能。   问一问众阎罗的本心!   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最经不起考验的组织。   “装神弄鬼,狗屁不通,什么阎罗大君,老子不信!”燕枭羽翅一动便移空,魁梧的身形瞬息消失,实质般的杀气几乎裂开岩壁,喙尖一探,蕴含着致死的恐怖力量,就这样直扑佘涤生的面门!   它可不管什么佛陀不佛陀,主人支持秦广王,它就支持秦广王。   但佘涤生只是轻描淡写地看它一眼。   燕枭发现自己还在原地!   【移空】的神通变成了原地踏步!   “卞城王,你有没有感受到?你已经自由了。”佘涤生温缓地道:“是佛予你自由。”   自极恶之中诞生的燕枭,瞬间顿止在原地,极致混乱邪恶的眼神,一霎惘散,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在它体内有一枚赤色的方印,腾然而起,刻仙龙,雕魔猿,两气开天,真如旭日照四方!   却是那位镇河真君的赤心印,在隔绝了本尊支持的情况下,本能受激而发。   轰轰轰!   顷如山,动雷霆。   那位镇河真君在封镇天人态的道路上,成为当世有数的封镇大师。   一位衍道真君留下的一击之力,强碾岛礁,力压诸禅。瞬间破开冥府初起的规则乱流,直落佘涤生天灵!   “谁人动吾神印?!”   佘涤生已经皈依地藏,但阎罗宝殿还没有真正落成,他还没能入主肃英宫,还算不得阎罗大君。虽可以借用部分禅力,却当不得此击。   他才刚刚来得及探掌,整个人就猛然后陷,陷进了石窟的尽头,陷进了崖壁的更深处   只留下石窟深处,一个幽不见底的人形凹坑!   那方神印此刻才移来,一时阎罗如飞鸟四窜。   而整座饱经风霜雕刻、久受海浪侵蚀的岩壁,砰然倒下,溃如泥沙,湮似尘粉! 第一百四十七章关山难越   “我真……该死!”   佘涤生双手结无畏大悲印,盘膝悬坐空中,百丈岩壁尽成齑粉,染得他一身霜白,似新刻的石像。丧而无神,颓如将死。   又有两行眼泪,顺颊而下,在粉面冲出泥痕。   地藏推回了尹观的跃升,奠定冥府的基础。又以肃英宫阎罗大君转轮王之职份,赋予佘涤生这冥府范围内的假阳神之力,令他在实力上碾压诸阎罗。   狐假虎威,欺负一群兔子,他本该把一切办得妥当。   可是他做不到!   那鸟首人身的怪物体内,竟然藏着镇河真君的赤心印。   那位当代传奇、朝闻道天宫之主,布局竟然如此深远吗?   竟然在这里等着地藏尊佛?!   他心中满怀悲切,既有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也有对镇河真君这个名头的惊惧,更有未能达成尊佛期许的愧疚……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那一枚赤金浑耀的方印,只是简简单单地推过来,所有拦在此印之前的力量,就已经尽被碾灭。而他在此印飞出的瞬间,就已经被定在那里,如琥珀之中的飞虫,除了承受,别无选择。   他应该已经死了——倘若不是一只佛掌,将他托在掌心。   此掌平伸,绽似莲开,竖指如峰,将所有外在的力量都抵住。其中一座指峰只是轻轻前推,便令那一横碾一切的赤印,在空中滴溜溜乱转。   温暖慈悲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不必悲切,这不是你的错。不必惊惧,吾已斩因绝果。”   佘涤生感动地圆睁泪眼,只见岛礁之上,那名为“明辰”的宫殿倏然腾飞,轰开大门,竟如兽口,将面前这方山岳般的赤印吞下!   轰隆数响,而便静默。   镇河真君的赤心印,被翻掌镇压!   这一幕带给众阎罗的惊悚,更胜于之前。他们一直都知道地藏是恐怖的存在,凭他们远不能抵抗,但对地藏到底有多强,并没有具体的概念。直到此刻……这是连镇河真君都扛不住的伟岸力量!   “卞城王!”佘涤生甩掉了一身尘粉,一霎又金身辉煌,神光照面,猛地看向移空而来、正要杀他以表忠心的燕枭:“姜望已死,你永得自由——速归神位!”   他不能再尝试摧毁尹观的意志了,当务之急是先建立起冥府的框架,能拉来一个是一个。他要予地藏尊佛以支持,而不是继续牵累。   鸟首人身的燕枭,在那枚赤印轰落的瞬间,就已经逃飞至天边。才一逃开便觉不对,又赶紧神通闪回,追随赤心神印,发起忠勇的冲锋……但赤印这时又被吞掉了。   它的确感觉到,某种根植于命魂深处的约束……随着这枚赤印而消失。   但它僵立在空中,一动不动。   显然有些灵魂深处的阴影,不能在短时间内抹去,除非姜望确凿无疑地死在它面前,不然它根本生不出背叛的勇气。选择定在那里观察,而不是站出来继续帮秦广王进攻,已经是它很大的进步。   废物!佘涤生毕竟没有佛的修行,在心中狠狠地骂了一句,又去看其他阎罗——   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影,在视线的尽头。   就这么赤印腾出、明辰宫吞没的短暂一合,几乎所有阎罗都逃到了能逃到的极限位置。若非地藏早早划地为界,定下冥府范围,禁绝出入,他们这会儿影子都看不到。   倒是秦广王和楚江王,还站在他面前。一男一女两双眼睛,有着几乎一致的杀意。   站在巨大的佛掌之上,佘涤生如立群山之巅,他大开的双掌合在身前,颂了声:“南无地藏尊佛!”   巨大佛掌指山摇动,其余阎罗就都被无形的力量拢归近前。   他的脸上尽是虔诚:“谨以尊名,诚心接引诸位。还请各入神宫,如我永证!”   “你拜的这位佛陀之所以选择我们,恐怕跟现世流传的关于地狱的神话传说也有关系吧?”楚江王在这时候开口,她向来有冷静的智慧:“所谓名讳,命里寻因。恰好我们组织叫地狱无门,恰好我们以阎罗为号——遵循着这一条因果线的联系,我们以神话为名构建的组织,让祂可以迅速勾连神话,借假修真。”   她说道:“我猜想我们每个人的命格应该都有不同,恰好能够嵌进不同的神宫。地狱无门一代代的阎罗更迭,或许正是在命运的演化下,留下恰好符合要求的我们——祂不是今天才盯上我们的。我们每个人都被注视了很久。”   “楚江王。”佘涤生看向她:“不要用世俗的智慧揣摩佛陀。地府开创之后,我们是叫十殿阎罗,抑或十殿罗阎,没有什么区别。是佛陀创造永恒净土,不是我们不可或缺。你我侥幸踏上这条救苦之舟,缘来缘去,不由我们——噗!”   说着他忽然吐出一口黑血!   他以手承之,但见血液褪尽,其间是密密麻麻蠕动的黑色小虫。   咒灵虫!   他一把握住这些黑虫,猛地看向尹观!   “不要随便造谣说别人死了。你既然信佛,岂能轻造口业?”   尹观施施然松开身前交叉的十指,淡声道:“我现在能够咒到你了,是因为什么呢?你的那位尊佛,为了救你这无用的信徒,分心拦了镇河真君这一印……祂现在被姬凤洲揪住了脖颈么?”   在正面的抗争之外,他也隐秘地做了很多努力。   比如直接诅咒姬凤洲,比如诅咒姜述,想以此提醒那两位天子赶来,但他的咒术根本无法成型。他的咒力被压制了,飞不出冥府范围。   就连佘涤生,也是神光环绕、禅意护身,百邪不侵。   他也就是在赤心印横碾的那个瞬间,怕佘涤生死得不彻底,故而施咒于彼,却恰好在此刻引发,乘隙而出,咒杀佘涤生,摧毁他对地藏无所不能的相信。   “我入净土,已是无垢之身,你为了控制属下,在我身上暗藏的咒力,根本于我无伤。”佘涤生将掌心的咒灵虫全都捏死,如流沙般洒出指缝:“诸位入主神宫,也不必惊惧,他咒杀不了你们。”   “无垢之身,为何吐血?于你无伤,为何逐虫?”   尹观哈哈大笑,笑弯了腰。   他不是那种虎背熊腰的壮士。   他的腰身颇细。   他在夸张大笑,笑得弯腰的时候,你会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折断。   “佘涤生,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要咒杀你,需要在你身上暗藏咒力?若无地藏,你在开口跟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死了!”   “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又把我的憎恨想得太轻易!”   一众阎罗早就散开站位,这时候默默合拢,对佘涤生呈围杀之势。   这群人做别的事情不行,杀人都是好手。   佘涤生凭伪阳神之力,也算假性绝巅,是这冥府地界上毋庸置疑的最强者。   但尹观本身也是接近绝巅的洞真强者,带着这群配合默契的阎罗,在他面前绝对能够有所支撑——他最欠缺的就是时间!   佘涤生的表情冷了下来,他终是不能像他所拜的佛一样慈悲:“看来你们都已经做出了选择。”   “赤心印都出来了,这他妈还用得着选?!”小国贵族也是贵族,新上任的宋帝王蔺劫,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平时有事没事就说几句粗口,此刻也是憋了一肚子气,纵情喷洒:“转轮你是不是在中央天牢里被打傻了?现世无限广阔,圈了一块岛礁就说是冥府,还他妈觉得自己那边很有吸引力?”   他也不管姜望在不在场,又换了个严肃的姿态:“姜真君若是杀手,我就跟他做一辈子杀手,姜真君若是布局对付地藏邪佛,我当追随他为人族而战!”   平等王阳玄策极少说话,但每每发言,都在要害:“做什么选择,该往哪边走,或许还需时间检验对错。但谁不让我们走,却是很明确。”   阎罗王苏奢转动着指间的骰子,笑着说道:“赌桌上最重要是运气。相较于一尊藏头露尾的佛陀,我肯定押人族第一天骄这边,哪怕只是人族第一天骄的印——转轮,你现在没什么赢面啊!”   泰山王不说话,只是默默掐诀,一只只狰狞怪异的水兽,慢慢爬上岛礁。   “可惜!可惜!”佘涤生大叹:“我欲与诸位兄长同享自在,诸位却如此执迷!阳神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们却不知珍惜!”   “呸!”仵官王一口唾沫就飞了出去,直奔佘涤生面门:“我对首领忠心耿耿,超脱的机会放在我眼前,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什么狗屁阳神,岂能抵得过我跟首领这么多年的感情?!”   他越说越气,直接探手而出——   那只手在空中疾速膨胀,筋络虬结怪似一颗大树,紧跟那口唾沫杀向转轮王,直如撞木轰城。   轰!   嗤!   与撞声同时响起的,是利爪入肉的声音。   众人惊悚转眸,却是仵官王剩下的那只左手,不知何时离体而出,骨刺倒竖,握成狰狞尖爪。   掏住了尹观的后心!   他是一个毫无底线的凶人,只要逮到机会就反噬,在过往的时光里多有冒犯,当然每一次都被尹观残酷镇压,折磨得他死去活来。   这是仵官王人生首次真切地对尹观造成了伤害。   他欢喜大叫:“地藏没有骗我!果然真神!”   那座太和宫殿门大开,神光流浴其身,却是他早就接受了冥府神职,皈依地藏。   天知道洞真那一步有多难跨越。   能从那样一个小国走出来,走到今天这种境界,他当然也是天才。但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最缺的是机会。   当初加入地狱无门就是为了寻找机会,有获取资源的萝卜吊在前面,有尹观随时会杀死他的鞭子在后面,他才能老老实实地在这条路上狂奔,成为忠心耿耿的组织元老。   在卞城王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约束下,他又没法放肆杀戮,极大拖累了修行进境。早就敢怒不敢言。   这一刻的喜悦无关于其它,力量的提升令他享受。   但他不是在今日才皈依。   他是观澜天字叁里的仵官王!   就在刚才,尹观察觉他是此局关键,直接将他咒杀,地藏在出手相救的同时,也将他的命运进行了替换!   为今日这一局,地藏所做的准备,是现阶段的尹观根本无法想像的。   他只是握住穿心而过的这只尖爪,以强大的咒力冲刷,使之流质腐去,自毁为飞尘,也杀死了爪上带着的尸毒。   “好,仵官王,都市王,很好!”   说起来他不应该被偷袭成功。   因为他从来就不会真正信任这些人。   但在仵官王出手的同时,他的神魂也骤遭袭击,同样是真神级的力量,来自都市王林光明!   双重偷袭,双重实力的错判,再加上冥府对他的压制,才导致了他这一刻的伤情。   “首领,你现在的样子很狼狈。”都市王叹息着开口:“你试图用歪曲佛理的方式来说服自己,用歇斯底里的姿态,掩盖你的恐惧,现在又故作从容——你是我心中的强者,一直都很信任的人。虽是逼不得已走到你的对立面……我仍然很遗憾看到这样的你。”   以林光明的性格,本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候做选择。   因为无论选择哪一边,他都无法百分百确认自己的安全。他不知道哪边能赢。   但今天他根本没得选。   在观澜天字叁那一局结束时,地藏截取时空片段,同时对超脱瓮中所有有机会度化的人,进行了度化。其中有尹观这种试都不用试的人,也有钟离炎、徐三这等考验后方知行不通的人,还有仵官王、都市王这样,甚至不用开口,就主动跪下来的人。   林光明亦是皈依者!   有凰唯真的幻想成真,再被地藏截断因果、替换命运,他们两个和正序时空里的仵官王、都市王已经没有区别,都是真实的存在。   唯一的不同,就是在那个已经消失的时空里,他们提前和地藏做了交易!   那是纠缠在超脱局里,无法被任何人观测的交易。   尹观当然更不可能知晓。   他只能警惕地对待每一个人,他不知道还有谁被地藏收服,随时给他一记真神层次的偷袭。   “即便你这么会说漂亮话,都市王——”尹观咧嘴:“我的身死大咒也还是会送给你,你最好能努力保住我的命,因为我一定能咒死你。以尹观之名,叛我者当受永咒!”   林光明目光一滞。   “不必怕他!你已入冥府,担当神职,净土不灭你不灭,岂惧他区区咒恨?”佘涤生安抚了都市王,又对尹观道:“如果你入主玄冥宫,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们所有人仍然会继续追随你,对你唯命是从。是你一意孤行,做了最坏的选择。我实在不明白,加入冥府,与佛同在,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尹观止住了心间血,而又延长了腰后发,眸子终于为碧色浸染:“我只是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你们的佛——我只指望我自己。”   “你确实不能指望任何人,因为即便是我,发病的时候也有可能袭击你。”楚江王飞到他的身后,手上寒霜初凝:“好在这会儿还不是病期。”   仵官王和都市王的皈依,代表着两尊真神战力加入冥府。   这直接将战场的平衡击破,到了秦广王这一方根本没可能胜利的程度。   如宋帝王、泰山王、平等王等,也只能保持沉默。   但楚江王还在,楚江王还可以信任。   “地狱无门不是你一个人的地狱无门,你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重要。十殿阎罗里哪怕只有我支持,冥府也能初步建立。你或者想要拖延时间,但冥府的时间,也和外界不同——所以从一开始,你的抗争就是毫无意义的。”   佘涤生不得不承认他的失败,他无法靠自己说服地狱无门里的任何一个人向他转向,在和尹观的斗争里他全面落败。但好在地藏尊佛神通广大,早就安排好一切。小小的地狱无门,从来没有跳出佛的掌心。   他慢慢地说道:“我佛要的是阎罗殿,秦广王并非必须是尹观。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他的目光在剩下几尊阎罗身上扫过:“诸位同理。莫要再失生机!”   嗡~!   转轮王所代表的肃英宫,仵官王所代表的太和宫,都市王所代表的碧真宫,渐次亮起,光耀这冥府之地。   有此三宫支持,阎罗宝殿就算搭起了骨架,冥府的基础已经建成。   地藏的力量得到部分填补。佘涤生作为地藏此间最虔诚的信徒,也瞬间得到了神力的加强,向真正的阳神靠拢!   从开始到现在尹观已经做了非常多的尝试,每一样都行不通。   他相信其他阎罗或多或少地努力过,正因为毫无用处,才会沉默。   没有什么可怨怪的,大家都只是工作关系,且面对的是一尊佛!   背叛才是黑暗世界的常态。   杀手不就是杀人或者被人杀么?   吃这碗饭,就得认这个命。   尹观终于没有再说别的话,只是道:“转轮,我们不必互相理解。我们各有选择。”   佘涤生也终于不再刻薄的恨:“头儿,我送你一程。”   金灿灿的佛光,迅速铺遍了岛礁。   转轮王佘涤生在那只佛掌的托举下,愈拔愈高,身外神辉交织为冕服,无限靠近真正的阎罗大君!   在他身后的仵官王、都市王各仗一宫,随之飞起。   冥府的神话变成现实,传说中的阎罗走到人间——   阎王叫你三更死!   那巨大而托天的佛掌,是凡人永远也翻不过的山。   此山之前,众生皆小。   尹观便是那渺小的之一。   他还有伤,但只是平静地往前走:“楚江。又只剩下我们了。”   在他身后,楚江王无奈地摊开她的手:“一开始就是如此。”   是啊。最早的地狱无门,就只有他们。   此时海风凛冽,岛礁孤兀。   地狱无门界限分明地分成了三拨。一拨礼佛,一拨旁观,一拨为自己而战。   这并不是秦广、楚江对决其他阎罗的战争,而是秦广、楚江孤独对地藏的对抗。   当然是没可能胜利的。   若能就此战死,或者也能算是孤勇——   咒道初祖和元屠入命的楼氏女,对一尊超脱者说不!   但命运还可以更加残酷。   就在尹观飘散长发,即将开始这场最后的冲锋之时,在他身后,忽然响起了美妙的歌声。   那歌声是如此的熟悉——   “离曳落~涤曳落~春山曾满三月露,春潮带雨舟头歌……”   尹观骤回头!   眸中的绿意还未沁透,就已经退散当场!   他连【入邪】都做不到了。   然而比这更让人无力的,是现在这个双眼圆睁、竭力自制,眼睛里都迸出了血!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不得不放声歌唱的楚江王!   当初他在万仙宫里得到了一本古曲谱,在楚江王的帮助下,用上古时期的发音,以歌声引动道韵线索,找到了古老的曳落河旧址,追寻天人的线索!   那时他是想着研究一下传说中的世尊,帮姜望寻找逃脱天人态的办法,后来当然是并没有什么收获。   但哪里是没有收获呢?   他和楚江王,分明是地藏的收获!   命运是一张无所不在的网,他在人生里的任何一个选择,都是在为这张网系上绳结。直到最后,知晓自己永远没有可能挣脱。直到最后,明白他这颠沛一生的终点——   是为了加入冥府,地狱奉佛!   前缘早定呐!   哗啦啦~   尹观一直隐隐听到的浪涛声,在这一刻终于降临现世。   就在他的眼前,被楚江王的歌声引出,是一道横贯长空的白练!滔滔万里,皎如白龙。而又呼啸狂澜,贯通天海!   一百年不息的海啸,千万年奔流的天河。   ……   在无尽的时空之外,戟破琉璃宝树、再一次轰破地藏梵身的姜述,于宇宙深处猛然转眸,紫色的眸光一瞬间穿透了岁月的长河!现世青天白日,紫微星动,一束至尊至贵的星光垂落东海——   终是照见了这片冥府,这条河流。   姬凤洲早先在幽冥世界里剑剖地藏的那一刻,彼刻在地藏残躯里奔流的,原来不是苦海声,呼啸的是天河!   传说中的曳落天河! 第一百四十八章五君入殿,岂敢僭越   世尊是身份明确的曳落族人,曳落族的最高成就者,也是最声名显赫的存在。   地藏是在世尊尸身爬起来的佛。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曳落河亦是祂的母亲河!   腾空白练是祂的家乡水,呼啸狂澜是祂的归家路。   就在这条天河横荡长空的时候,哗哗哗——   一尊辉煌灿烂的佛像,起自河中流!   祂有一双慈悲的眼睛,温悯地注视着每一个人。顶上肉髻、眉间白毫、睫如牛王、目色绀青……三十二端严相,八十种随形好。殊胜圆满,庄严德相!   滔滔河水,尽为佛躯。   百丈,千丈,万丈。   散落在诸天万界的佛性,尚未被杀尽的禅意,尽皆归来。   真正的【地藏】,至此才全显,以冥府为净土,以曳落天河为梵身。   世尊死后,无尽冥土,天河横贯,地藏佛出!   此佛像,垂眸视冥而轻叹:“吾见天河一滴水,万载之后是狂澜!”   祂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点一点地把力量送出封禅井中月。祂在中央天牢最深处,那失落时空里的苦心布局,至此才显现出轮廓——公孙息死后,祂第一时间去往幽冥大世界。在追溯【黄泉】,演化知闻之犬的同时,更是为了亲临冥土,接续昔年佛家在幽冥大世界里的残局。   固然当年的布局已经失败,禅踪梵迹不见于幽土,但作为世尊本欲的祂,还是轻易继承了世尊的遗产。把握了万古以来所有关于地狱的神话,拥有了冥府。   景天子的亲征、齐天子的合围,是在天意之外,超出祂的算计,逼得祂不得不离开冥土。   但早就准备好的钥匙,却也在自然而然地演化中。只能够在洞真层次逞凶的地狱无门,在真正现世权力者眼中根本不够份量的杀手组织,在这偏僻的海上,为祂推开了冥府的大门——   永恒净土的可能性,也由此展开了!   正是风起于青萍之末。   在这一刻,诸天万界,凡有寺庙处,皆有梵歌彻,尽闻洪钟响。   颂歌的不是禅修,而是佛经。   敲钟的不是僧侣,而是天风。   这是万佛之佛,众禅之禅真正回归,以至世传佛法有其祖,当代显学有其宗!   地藏完整显身之于佛家的意义,不啻于儒祖、法祖甦醒之于儒家法家的意义,不啻于墨祖归来之于钜城!   世尊……世尊!   虽未真正有这样的法声响起,但许多佛法精深的禅修,已经心鸣长钟,亦不免热泪盈眶!   多少年来,有关于世尊之名,多少僧侣等待!   若祂是真正的世尊,则万界禅修,永有其功。末劫虽至,岂曰无路?   在这般万界应佛、禅照冥府的辉煌中,满眼血泪的楚江王停止了歌唱,曳落族的民歌混碎在河浪滔滔,她的身形伫停在普明宫门前。   不止是她,秦广王在玄冥宫前,宋帝王在纣绝宫前……每一位阎罗,都出现在对应神职的冥府宫殿外。   地藏只要一念,他们就必须走进去,甚至已经成为真正的阎罗大君,但地藏并没有这么做。   冥府已立,阎罗宝殿已成,这些人几乎不再有价值,可佛爱世人,佛陀仍然愿意给他们机会。   祂恢弘慈悲的声音,响在每个人心中:“冥府已成,神位空悬——诸位来去自愿,佛说有缘,不说勉强。”   转轮王佘涤生自是毫不迟疑地走入殿中,入主他的神宫。   仵官王、都市王则是别无选择,各入其殿。无论前方是什么,现在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燕枭……   燕枭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呆立,在明辰宫门口装傻。   它本能地想要阳神的机会,但又不想担被姜望追杀的风险,决定再看看。   阎罗王苏奢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不仅仅体现在修行。他曾经在齐国建立起财雄势大的聚宝商会,押错宝之后被重玄胜设计拔除。他并不自弃,假死逃生后还能从头再来,建立起小商会联盟,又迅速发展壮大,再后来……又被尹观和重玄胜分食。   他对重玄胜有一种恐惧。   第一次输可以说自己没能提防冷箭,第二次自己可是藏在暗中的那个人!可是冷箭还没放出来,就已经被摁上了砧板。   先前站队的时候,他嘴里说是因为赤心印才站队,其实更多因为对重玄胜的畏惧,不敢再做敌人。而之所以找人族第一天骄的借口,是想试探姜望和尹观两人的关系。   诚然这两人从未在公开场合有过联系,但他不会忘记,当年他强杀姜望的那次,就是尹观出手拦截。这一次燕枭体内飞出赤心印来,几乎将他过往的猜想验证!为什么是尹观和重玄胜分食他的生意,也自此有了解释——这两个人是因为姜望而联系起来。   先前那个至恶阎罗卞城王,有很大的概率就是姜望!现在的卞城王燕枭,即是他的宠物!   在这样的猜测之下,他当然不可能听一个藏头露尾的家伙许诺,哪怕对方是佛陀。   但此刻又有不同——   仵官王和都市王都验证了真神的许诺,转轮王甚至已经踩在阳神尊位。   向来负责给组织制定行动计划,地狱无门里的头号聪明人楚江王,根本就是那位佛陀回归的棋子。在给佛陀唱颂歌。   智慧武力都是上上之选的秦广王,从头被算到尾,只能无力承受一切。   该怎么选,实在是一笔不难算的帐。   每一个懂得赌术的人,都知道运气是赌场唯一的真理。但越是擅长赌术的人,就越是更相信自己的赌术,而不是所谓运气。   他深深地看了尹观一眼,不回头地走进纠伦宫中。   五殿阎罗王归位!   一霎神光耀起,此方冥府愈见凝实,岩隙之中,都开出花来。   愈是有阎君入神宫,阎罗宝殿就愈是真实完备,冥府的力量就愈强,当然也更具吸引力。   尤其是一殿玄冥宫——此宫神辉无主都自明,殷切地向秦广王流淌,迫不及待要归属于他,成就真正的阎罗大君!绝巅近在咫尺,仅仅一门之隔。   跨进去之后,他或许就不用再陷入没有选择的时刻,至少在面对如神侠这般的人物之时,他有上桌谈判的余地。   净土为他开放。   殿内神鬼更是已经拜倒:“恭迎阎君!”   宝座,冕服,超凡绝巅的力量,都在眼前。   跨过门槛,便是新天!   嘭!   尹观一把抓住了玄冥宫的门框,将自己的身体,推在宫外。   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同意所谓的命中注定。   凭什么他要经历那些?   凭什么他是生来就受苦的人?   他从来不去抱怨,但也不可能认命。他只会把那些施于己身的痛苦,百倍奉还予伤他之人。谁叫他生死两难,他就叫谁魂飞魄散。   地藏是真的允许他拒绝也好,是假的也罢。   哪怕现在就抹掉他,抹掉的也是一个名为尹观的人,而不是一个神职、一尊冥府之阎君。   眸有血泪的楚江王随他而走,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往普明宫里看一眼。   在这神圣而灿烂的冥府地界,加冕的加冕,静立的静立,佛光普照,个个光鲜,个个荣耀。   唯有形容凄惨的两人,并肩往冥土外走。   歌唱曳落族歌曲,引来曳落天河,为地藏立身……这不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他们所能抗拒。   楼江月没有解释,尹观也没有安慰。   无须言语,彼此心知。   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做出任何对抗,但离开就是他们的对抗。   而他们……真就这样离开了。   他们轻易地走出了这片岛礁,也便走出了冥府地界,并肩行在海上,越来越遥远。   没有想像中的抹杀,没有金刚怒目,佛陀业火。   地藏只是慈悲地注视着,没有任何动作。   祂果然,并不勉强。   哗啦啦~   泰山王以山为尊名,却驭水。   此刻涉水,恍如行舟。   他跟秦广王楚江王做同样的选择,不过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   虽说地狱无门都是拎着脑袋赚前程的人,但真正不在乎生死的,只有这两个真疯子……   他加入这个组织没多久,还不存在什么感情。当然优良的组织传统,也令他做任何决定都不必有愧疚。   在确认离开这件事情的安全之后,他才往外走。但不跟那两个人一起走。   那两人并肩的背影……他实在不好意思破坏。   宋帝王蔺劫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纣绝宫,而后毅然转身,拔飞高空,就此离去。   他是在国内已经找不到路了,才来到地狱无门。真神甚至阳神的路真在眼前,他没可能不心动。   但赤心印吞于明辰宫,镇河真君与地藏必有一逢……   他不是盲目相信镇河真君现在已经拥有挑战地藏的力量。   他只是相信当代人族前进的方向。   双方一旦产生冲突,这尊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出来的佛陀,必然不可能阻挡历史的车轮。   眼前的辉煌冥府,大概并不能永恒。   他相信自己也是人族的未来之一,当然不在这艘破船上等沉。   平等王阳玄策静静地看着秦广王离去,确定秦广王没有事,他才转身往殿中走,接受冠冕,入主七非宫。他需要力量,非常需要,为此他愿意付出很多代价。但若是地藏会伤害秦广王,那他就不会做此选择——因为秦广王对他有恩,哪怕秦广王自己并不觉得。   转轮、都市、仵官、阎罗、平等,阎罗大君立其五。   五君入殿,冥府大光。   那自曳落天河起身的万丈佛陀,就连面上的纹理都异常清晰,仿佛金箔刻就。   祂默默地注视着所有阎罗的选择,但没有任何反应,也不做任何干涉。   包括站在那里发呆的燕枭。   祂平静地接受了所有缘分,允许一切发生。   祂能够改变冥府范围内的时间,现世一瞬,冥府可以千年百年。   所以祂能够从容注视不同故事的发生,人性的复杂,亦是祂窥世的窗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当然,不可能真有冥府一万年乃至万万年的发展时间。   因为这份冥府之中的时间变化,正被紧追而来的外力极致压缩。   所以就是这么几个来来去去的选择之后。   变化发生了。   其实只是现世的一瞬间,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泰山王才刚刚离开冥府——   照见冥府的紫微星光,便如一支利剑,刺进了冥府中!   古老星穹,永照现世,地藏所开的冥府,暂只是现世的一口枯井。   那“中天之尊星,斗数之主”的紫微星,在莫测伟力的推动下,悬照于白昼,倾落紫辉如芒。   东国天子单手提戟,从天而落,关于冥府的界限就这样被踏破。   “佛陀!你就那么喜欢敕封君主?你可知犯了朕的忌讳!?”   他把方天鬼神戟压在地藏的肩头,像是一根毫毛落在了巨佛之身。   但地藏的庞巨身形,竟就猛然下沉——   哗哗哗!   天河之水飞溅!   每一滴都显得壮阔,每一滴都十分苦涩。   地藏的佛眸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向东国天子,而是看向遥远海岸上的东国。   以祂此刻的庞然,万里海岸线也只是微渺的一横。   但屹立在东海之滨,乃至于已经在事实上囊括了东海的那个人类帝国,却不能够被祂忽视。   祂一直看到东国首都,看到临淄巨城。   看到一个面容异常年轻的、披着星图道袍的男子,立在穿透云层的高楼之顶!遍身星光所绕,墨簪像一道天痕。   祂也看到一座星光交织的高台,起自遥远临淄,似一尊恶兽俯瞰东海。   此即大齐帝国钦天监监正阮泅亲自设计督造的望海台!   是图纸上本该出现在枯荣院旧址的那一座,一直只在朝野议论中,尚未有真正落成。可观星楼长久贮存的星力,早已将它千百次地勾勒。   这时大不同。   磅礴星力这时候真实地体现在枯荣院旧址之上,将很多人以为仅仅存在于图纸上的构想,编织成现实。但见它高耸入云,同观星楼东西并立,才刚面世,已是当之无愧的临淄第一高台!   东边楼,西边台,紫极天日,观星望海。   临淄城里,哗声如沸。   太多人亲见这一幕的诞生,亲见一座雄伟高台以星光交织的形式垒起,是再壮观不过的奇景,极见恢弘之瑰想。那些所谓的神迹也不过如此。令人不由得发出惊叹,议论纷纷。   “青天白日起高台,霸国天子望东海!”   有士人热泪盈眶,举书卷如旗,穿行闹市而高呼:“大齐何其雄壮!”   这座望海台的伫立,标志着大齐帝国真正意义上纳近海群岛为国土,收近海为海疆,视东海为禁脔!   百姓热烈歌颂!歌颂亲手缔造了东国霸业的君王,歌颂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当然他们并不知晓,他们的君王正在遥远东海,倾国势而战。   可他们的爱戴和信任,却源源不断地为大齐天子提供力量。   地藏收回视线,看着面前这有备而来的东国天子,眼神愈发慈悲:“不知哪里犯了东天子的忌讳?但请言之,愿为君改。”   平等王阳玄策静静地坐在七非宫中,坐于阎君宝座,感受着身上神职所赐予的真神层次的力量……面对此景此情,一时沉默。言必“永恒净土”的伟大佛陀,在齐天子面前也如此谦卑吗?   他静静地往后一靠——这从未改变过的无力感!   姜述眼里当然只有地藏,但好像连地藏都没有,只审视佛眸:“楚帝尚斩长生君之帝名,朕岂容幽冥有天子!”   地藏心中其实是有微词的……   抛开那些布局不说,楚帝斩长生君帝名是师出有名,因为长生君就在南域,在他卧榻之侧。   你一个东天子,把整个幽冥大世界都当成卧榻之侧?   但祂毕竟是佛,宽容慈悲,心胸广阔……当然望海台确实也建得很不错。   “东国之前,冥府岂敢僭越?”地藏缓声道:“阎罗并无天子,虽有阳神之尊,只敢称王!愿受东国敕命!” 第一百四十九章有酒有歌   十殿阎罗若是接受东国敕命,冥府与齐国就有了名义上的统属关系。名即势也,君臣之份。   阳玄策已经想砍掉自己的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走进殿中来!   皈依之后,获得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说好的自在,究竟在哪里?   昔为阳国皇子,就是齐国臣属,事事奉临淄,逢征必从,每岁必贡。眼见得家国一点点被蚕食,阳氏代代相抗,百无一用,终为所吞,几十代社稷,成齐国三郡。   他也是颠沛流离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抱住一条看起来像大腿的大腿。怎么现在前脚加入阎罗宝殿,成为九殿阎罗大君平等王,后脚你地藏又说,还要受齐国敕命?   那跟阳国有什么区别?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命运简直是一个荒诞的玩笑!   昔以宗室事齐,今以神鬼事齐,沧海桑田、岁月轮转了,倒是他阳玄策初心不改,无非又等来一次和灭!   当然,冷静下来说,区别是有的。   阳国皇帝在名义上是独立承继,所谓社稷有主,但实际上很难不受齐国意志的影响。哪个贤、哪个愚,哪个有资格继承大宝……每回皇位更替,也都是波谲云诡的故事,真正有才能有志气的王子,不止要赢过自己的兄弟姐妹……   阎罗大君在名义上要受东国敕封,可是这神职大位是一证永证,并无百年一替,齐国虽有名分,干涉的空间其实不大。   再一个,阳国面对齐国,是完全没有抗争的余地,只能一层层地被剥开外壳,露出自己越来越弱小的腹肉。   冥府却有地藏这样一尊货真价实的超脱者,是完全可以保证独立自主的。   但这仍然跟阳玄策想像的有巨大差别。   他感觉自己被诈骗!   “贫僧为度厄而生,誓愿救苦人间,不愿纷争惹业,更无意冒犯尊皇威严。”地藏异常的慈蔼:“阴阳虽隔,鬼神仍敬东帝;冥府虽立,阎罗只称『王』字。吾必使幽冥尽齐制,以尊东天子。”   姜述不过是在找茬,但地藏已经自然地回应为谈判,进入实质性的利益沟通,表示冥府开创、自治冥土后,十殿阎君接受东国的敕封。双方从此结成政治盟友。   “诚以幽冥之贫瘠,难奉陛下之尊。尔后诸天轮回,自益东齐之寿。”   地藏字字莲开:“君为阳天子,亦为阴天子,已得两仪之冠冕,复见六合之天玺——现世无垠,已入囊中,古今辽阔,不共此荣!”   天风仿佛静止,海浪亦皆臣服。   姜述提戟悬空,似拥大日入怀,略一沉吟:“古来财帛动人心,况乎天下也!朕——”   “那什么——聊着呢?”姬凤洲的声音适时响起。   这碧海之上,不知何时架起一道天阶。镇平规则乱流,横跨时空阻隔,自然地延展到冥府之中。   姬凤洲就这样施施然地从高处走来,虽礼剑在手,冠冕在身,极见威仪,仿佛传说中的天帝临世,声音却温润如春雨,带给这片岛礁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不会打扰你们了吧?”   就如地藏在幽冥所说,这两尊皇帝都是国家体制的至高权力者,见惯了阴谋诡计、人心诡谲,跟他们玩弄花招是毫无意义的。地藏也不打算浪费珍贵的时间。   祂只说事实,祂给的就是赤裸裸的利益!   是绝对可以验证的承诺,是完全能够走得通的道路。   虽然阎罗大君只是名义上的阎罗宝殿之主。祂这尊阎罗拜服的尊佛,才是真正执掌冥府的存在。而以冥府为地基所构筑的轮回,才是祂永证永得的资粮。   但敕封阎罗的权利,仍然珍贵无比,是宰割一块心腹之肉,对齐天子敞开了冥府的大门!   在反覆确认姜述的力量之后,祂便大大方方地分享冥府权柄。姜述借冥府壮大齐国也罢,在往后的日子里想办法蚕食冥府也罢,至少在今天,祂要把姜述拉拢到自己这一边。   实在地说,今日之齐国,吞南夏,并东海,正是如日中天的极盛之时,国家潜力堪称恐怖。若得到冥府的支持,未来的确不可想像。   说一句“省百年之功”,都是轻视了这件事的意义。   姜述哈哈一笑:“朕跟中央天子感情甚笃,却不是薄利可分——”   “贫僧打断一下。”地藏认真地道:“两位至尊不是第一次真身相见么?还说什么三会乃见……”   “往前法相曾见,更是神交已久!”姬凤洲立天阶而轻笑,意味深长:“庙里都说要平时烧香,和尚你临时结交可不成!”   地藏不去理会他。   当然不是说姬凤洲不值得祂的尊重。   而是祂明白祂和姬凤洲没有谈判的余地。   姬凤洲被逼得倾国势驾帝宫御驾亲征,一路杀到了这里,绝不可能以和谈的结果回去。   地藏并不抵御肩上的重戟,只抬眼看着姜述:“东天子如果一时间难以权衡,不妨暂且居尊位而坐观。”   “景天子击一真而负创,战贫僧又伤重。已是日落天衰,难以为继!”   祂雷鸣一般的洪声都显出敬意来:“彼辈退无可退,唯死而已。陛下来去自如,天下为雄。贫僧久为中央所镇,与景帝已不共戴天,同样无路可退——陛下君临东海,何不坐山观虎,试请超脱为君戏?待贫僧与他分出生死,您再从容选择。如此亦不失周全社稷,贵重尊体!”   姬凤洲笑道:“和尚!枉为佛也!论此阴私,都不背着朕么?”   地藏坦然道:“两位都是盖世雄杰,非至诚无以交也!”   祂的佛眸轻轻回转:“中央天子也可以开条件。看看你能给东天子什么。咱们虚言无益,毕竟天子为国!”   要拒绝地藏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地藏最大的特点就是永远直指真相,永远给出真切的利益。   你知道祂说的是真的,知道祂画的饼可以实现!   而作为一国天子,的确很难有个人的好恶,往往都是遵循国家利益的选择。   地藏完全理解姬凤洲倾国的姿态,但现在还不清楚,为什么姜述会过来帮姬凤洲——或者说暂只是心中有所怀疑,但不明确。所以祂不断加注,狠下血本,势必要让姜述看到,帮祂的好处,要远远胜过帮姬凤洲。   姜述可以帮姬凤洲,也可以帮祂。   国家利益的倾斜,自然会帮姜述做出选择。   但姬凤洲只是温缓地笑:“和尚,你看看,你又说错了话。”   “哪一句?”地藏问。   姬凤洲手提礼剑,剑锋上佛血仍滴,洒落天阶,就这样一步步地往下走:“他要的东西,他不要你给。他要自己拿。东天子志在六合,普天之下,都是他的,不是你的。他并不需要朕给他什么,你也没有资格给他。”   六合道途上最大的对手,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地藏看向姜述,这位东国天子提戟悬空,微笑不语。   “果然人心似海,君心尤其难测!”地藏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贫僧很不愿意设想这种可能,但是东天子——你果真是在谋我?”   相传世尊降生那一日,即向东西南北各行七步,并以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并作狮子吼,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此即释迦牟尼降生相。   地藏一直在姜述面前以“贫僧”自称,有佛陀悯世的慈悲。这一个“我”字之后,方显殊胜,方见威德,方是狮子搏龙,有决生死之态!   因为祂越来越发现,姜述并非是姬凤洲请来的助拳者的角色。恰恰相反,似乎是姜述有更坚决的姿态,而或许姬凤洲是在知晓这份坚决的前提下,才悍然亲征!   因为天子倾国,所谋必远。   驭国势而战超脱,对国势的损耗,是异常恐怖的。   数十年经营,一夕挥霍。   这还是战事顺利的情况,若是不顺利,战局绵久,耗穷国势,一战打掉霸业之基,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天子倾国,一定慎之又慎。御驾亲征,天下之勇——这里的勇敢不是说敢把一切都放上赌桌,而是肩负国祚,悬颅在腰,担社稷之重,怀揣一定要为天下而赢的决心。   以楚国为例,大楚立国三千七百年,也称霸南域三千七百年,数得着的天子倾国之战,不超过十指之数。其中最有名的,无非三场——楚太祖倾国战景文帝,楚世宗倾国救左嚣,以及最近这次,楚烈宗倾国杀无名者。   齐国乃新兴霸主,成就霸业不过四十余年,在六大霸国里底蕴最浅,姜述动用国势应该更为谨慎才对。   论及国势损耗,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如叶恨水这般自身实力强大的近海总督,在统御近海群岛、实辖东海,取得巨大治功之后,本已有机会借官道而绝巅,但在姜述这一战之后,至少要再晚十年!   除非这一战赢得的国势,要比消耗的多。   对齐国这样幅员辽阔,治民亿万的庞大帝国来说。国势最主要是用来维护官道体系的正常运转,百官升迁,各爵累功,莫不以国势支持。时时滋生,也时时取用。一旦出现巨大亏空,在对官道绝巅的帮助上,不免就要有所削减。   所以东国天子此战,必要有所收获。   倾国势而战,无功即败!   可是就连冥府对齐国的支持,都不足以动摇东国天子的决心。   这说明他想要的更多。   地藏再看姜述,已不是一个看到机会想要趁机撕一条肉走的过路皇帝,而是一个坐在那里拿着刀想要分肉的东国帝君!   前者可以争取,后者只能拼命。   但这位大齐天子的所求,究竟是什么呢?   “这真是误会了!”姜述的解释有几分认真,又有几分漫不经心:“朕建望海台,并不是针对佛陀,谁意想中央能逃禅?朕又怎知你何时出世?修筑此台,巩固东海,不过是布局以后,为的是在神霄战场开启后,压制海疆。”   他淡声笑了:“但怎么会如此巧合,佛陀就非要选在东海创造冥府,你家的曳落天河,又刚好在此间!这难道就是你们佛家常说的缘分?缘分来了,如佛陀,如朕,竟都不能拒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果真只是缘分?”地藏的佛眸在这一刻蔓延出不可计数的因果线,回溯时间长河,要寻因觅果见真经,把握姜述此来之因由:“君无戏言。东国皇帝可不要诳骗贫僧。”   姜述静静地看了看祂,不笑了。   而这时姬凤洲往下一步,将那佛血荡尽的天子礼剑收入腰侧,道了声:“向东天子借剑一用。”   姜述轻轻颔首。   轰隆隆隆!   天涯尽处,有海角之碑。   其原身乃是姬凤洲亲手所炼,欲靖沧海之永恒天碑,其名嘲风天碑也。   因沧海之败,留于近海,以换取景国的东海残余势力,能够不受阻碍地退回中域。现在当然是为齐国所有,但只有姬凤洲,能真正发挥它的威能。   此一时拔空而起,竟成一剑,在姬凤洲手中,   “朕闻古今佛陀,万劫乃证。先受世苦,方解世厄。今为和尚之大考,不得开卷!”姬凤洲的眸光仿佛剑光一样挑起来:“当着朕的面,还想要作弊两次么?”   他便握此海角剑,凭空一横!   哗哗哗!   时间之潮溃成浪涌,因果之书碎如蝶飞!   地藏佛眸染金血,梵身一时摇晃,哗哗!   景帝一剑割因果,使地藏不得再前窥!   哗哗!   天河之水翻荡不休,其中有两滴,格外圆润不同,晶莹有质。   在无穷因果之线渐次崩溃的关键时刻,倏而穿出冥府外,一滴西南向,一滴西北飞。   冥府之内,三尊超脱相峙,时空早已混淆。   冥府之外,现世仍然正序而前。   秦广王和楚江王,还并肩走在海上。   一滴天河水,从他们头顶掠过,倏然不见,而又折返——   这忽隐忽现的一瞬,已经洞穿万水千山。   滴水成狂澜,仿佛一片海。   水珠之中,装来一个呵呵笑着、眼睛明亮的和尚!   这和尚已有无穷之小,是一滴水中,芥子微尘。然而金身鸣响,骨有雷音,似远古巨兽般五脏轰隆。   此时此刻,恰是楚帝退位,新君登基,凰唯真已经离开,陨仙林里暂无超脱战力的关键时刻!   冥府地藏只一念,新晋的大楚国师梵师觉,便被因缘系来,滴水囚锁。   而这滴水横空的时刻,冥府之中的一切,也在继续发生。   同样面对地藏的反溯时光长河,追索因果,景天子选择一剑割之,姜述只是下巴微抬,霎时高高在上,不容亲近:“朕已是,笑得乏了。”   他单手提戟,更往前压。   滔滔天河水,顿如白龙伏!   “中央天子说无酒无歌,朕不以为然——”   方天鬼神戟发出比天河更轰隆的咆哮:“何不以佛血为酒,禅哭作歌!” 第一百五十章诸缘因果,有福之僧   陨仙林中,大楚国师梵师觉忽而身形一晃,化作泡影消失。   没有丝毫思考的余地,化虹而走的姜望,陡然折空又追去——   天穹有一道茫茫的虚白,非洞真不可察,非衍道不能见。细看其间有微尘,复而察之,一粒尘是一世界!起伏恍惚,光怪陆离。   这是斜贯神陆的时空涟漪!彰显出此世所不能容纳的、超出现世极限的力量。   超脱者的力量在现世穿行,这无垠的世界也有了边界,力量层次即是边界。仅以一滴水珠掠空,尾迹都是现世的伤痕!   这绝不是现世极限之下所能窥伺的伟力。   但这线青虹横贯虚白中!   以贴近现世极限的姿态,在那动摇力量边界的涟漪里穿行。为它所伤,随它而走,如离弦之箭将射日,一头扎向不可知的未来!   整座陨仙林,一再地震动。   熊谘度身上还穿着甲,头上还顶着其父为他所戴的平天冠,提着那柄赤凰帝剑,便要随之而起——   “不可!”   一缕垂发霜白,落在左嚣额前,这位国公也就这样拦在新君身前。   按理说新君登基,一开始要做的事,无论什么事,朝野都应该支持,因为这是初步确立权威的时刻,反对往往等同于挑战。   但左嚣还是将皇帝挡住了:“君王天下贵重之体,不可轻出——老臣愿替天子征,要么带回国师,要么与国师同陷。”   国师肯定不能不管,哪怕只是因为姜望,他也非去不可。但作为大楚淮国公,他又必须先拦住皇帝——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他已历三朝而柱国,他的儿媳妇是新君的亲姑姑,他的两个亲孙儿都和新君自小要好,表哥来表哥去。他来拦新帝,亲可见亲,理可见理。   “我父才授国柄,祂便掳走国师,国师天下名,此系国家之颜面!”熊谘度已是怒不可遏,但眼睛出奇的平静,那是一种决心已下的愤怒,而不是愤怒推动的决心:“祂要打朕的脸,朕岂能避祂?此战当征,不惜国势!”   淮国公的意思很明显,新君登基,尚未能真正统御国势,离境难以展现超脱战力——说真的,新君在酆都鬼狱关了十年,对国势调度是否还熟悉都两说。再怎么天纵之才,也需要时间磨合,需要时间适应!   国家的尊严当然需要维护。但在这种情况下,新君是否御驾亲征,其实并不影响结果。他这个大楚国公自去,意义差不多,作用也对等。   安国公伍照昌这时候落在章华台上,沟通了十二枢官,猛然睁开眼睛!   章华台一时辉耀,光照其身。在陨仙林的高空,遽然升起一只足有万丈高大的鬼神面具,如活物般咧嘴狂呼——其声自是不闻于耳。   便这一眼之后,伍照昌道:“地藏锁国师往东海,中央天子、东天子正在围攻祂——不知为何,这场厮杀没有遮掩战场,齐国也没有对我们封锁此战情报。”   话说着,他顿止当场。   这是邀请!   大楚国柄交替,景天子和齐天子围攻地藏之余,要顺便看一看新君的成色。   “陛下执国柄于当日,履至尊在今朝。当务之急,是返回郢城,坐镇皇极殿,正四时之序,告祖宗之庙,安天下之心。”左嚣急着要走,匆匆一礼:“老朽代国而争,当尽老寿,必不使大楚失仪!”   说罢便拔身而起,追入那虚白之中。   但闻甲叶一响,却见新君随身而至!   他张了张嘴,熊谘度竖掌拦之:“淮国公为天下计,朕岂不知?朕更相信国公之勇略、智慧,足彰大楚国格。然而国师东陷,两帝春猎,朕不去,便是失仪!”   “地藏中央逃禅,景天子征之。地藏窜至东海,齐天子伐之。地藏掳走楚国师,楚天子忍之——景书齐书当有一笔!天下皆知朕之怯也,大楚史官虽世禄而难为朕圆!”   “勿复言,今日不敢面对他们,他日何以同他们争六合!”   “朕少些年月,逊色修为,不可输勇气!”   左嚣想说这样不妥,这样不对,想说勇气也分匹夫之勇和天子之勇——但熊谘度初临帝位,便为国家尊严而战,这如何不是担当社稷,天子之勇呢?   他想说的有很多,这选择未必最好。   但姜望毫不犹豫随着大梁星神参与无名者之战,难道想过“好与不好”吗?   他自己此刻也要追姜望而去,难道有思考“好与不好”的余地吗?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他只道:“陛下出征,怎能无天子仪仗,怎可无大军随行?”   “朕未能鼓超脱之力,带兵无用,徒伤将士。”熊谘度随手将平天冠一扯,拎在手上,免得不伦不类,倒是陡见了几分威严:“至于仪礼,此冠在手,便是给足他们。”   他又道:“朕已令安国公监国,若有不测,就把父皇请回来吧——这些老家伙,颇不知羞,不肯让着朕这个年轻人。”   说着他哈哈一笑:“惹得朕烦了,撂了这挑子。叫他们老狐狸斗老狐狸,自己玩儿去!那时才知朕这般天真后生的好!”   其实此行最大的担心,不仅仅是楚天子面对地藏的危险。危险同时也在东天子和中央天子身上——焉知他们不会顺手抹掉一个将来的强敌?都不用出手,只要坐视地藏的某一次进攻,就足够。   但熊谘度也已经做好了安排。   他并不是头脑一热轻掷此身,而是天子当国不得不战。   地藏把握时机,笃定他不会去,或者说去了也没有用。而他志在六合,要为六合立势,反倒非去不可。   这爽朗的笑容之下,是抱着天子殉国的决心的。   幸好楚国还有刚刚退位的那一位雄主,可以做回头的选择。   左嚣别无他言,只道:“老臣当执旗,为天子仪仗!”   ……   酒旗飘扬在空中,字形如剑,曰为“白玉京”。   凰唯真就是在这里,见到了自己的女儿,以及……祝唯我。   这俩人这两年去了不少地方,但时常都会来白玉京酒楼住几天。枫林城没了,庄国物是人非,这里是祝唯我的家。   “父亲。”凰今默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极罕见地显出一丝好奇:“你在看什么?”   那是一卷玄黄色的古老长轴,凰唯真坐在大椅上,施施然将之拉开,正漫不经心地看:“欣赏陈旧的笔触,过时的文法。”   祝唯我如今倒是洁面了,梳发净衣,端的一表人才。坐得非常端正,眼观鼻,鼻观心,不问到他的时候,几乎不说话。   他虽锋利绝伦,本心骄傲不减,但面对传说中的老丈人,也很难不拘谨。   当然心中也是悄悄地嘀咕。   超脱共约是谁主笔来着?   好像是玉京道主……   “这有什么好看的。”凰今默随口道。   “是没什么好看的。”凰唯真说着便准备签字,顺便瞥了一眼祝唯我。   祝唯我在山海境里独自呆了几年,凰唯真其实对他很熟悉,倒没什么不满意的。更何况祂这样的人,不会觉得自己的满意有什么屁用。祝唯我又不跟祂过!   不过看到这么倔这么傲的年轻人,在自己面前拘谨得像个蒙童,倒有几分可爱在。   名字写了一半,祂握着的笔忽然顿住,好看的眉毛略略挑起。   祂眼中所见的一道空茫虚白、一线愤怒青虹,以及青虹所贯的东海……地藏巨佛,中央天子姬凤洲,东天子姜述。便如一张画卷,在凰今默和祝唯我面前展开。   祝唯我坐时如石塑,炸起一张弓!没有留下任何话,提枪便已窜出窗外,化流光一闪,消失在天边。   凰今默倒不吭声,只是美眸转来,看了她爹一眼。   “哎呀呀。”凰唯真懒散地道:“我也忙碌了这么久,该休息一下了。这可是超脱共约,大家都要签的……欸——”   却见凰今默已掠空而走,自往东海。   多少年过去了,还是这样性格。   凰唯真笑着摇了摇头,把笔一扔——   “算了,等会儿再签。”   祂走进祂看到的画面里。   ……   ……   自天河之中飞溅而出的两滴水珠,各有缘分。其中一滴飞往西北,珠圆玉润如美人眨眼,忽闪一次之后,遽然回转过来!   以冥冥之中的因果为线,这水珠好似一只钓钩,甩飞在万里之外,回收在顷刻之间——   轰隆隆!   但见天河水珠在前,浊黄水流在后,在泰山王的头顶呼啸而过,惊得他顿止当场,他天生善水,尤其能感受这道浊流的磅礴,尤其惊惧于那恢弘的意义。   当然他什么都不能影响,只能看着这道浊流贯空而过,直赴冥府。   滴水苦涩生悲,汇成滔滔浊浪。   仿佛从虚空拔出一条黄龙!   【黄泉】在此!   地藏推天意如刀,迫杀白骨降世身而未得,深入幽冥大世界黄泉旧址寻迹,又被姬凤洲和姜述打扰,但黄泉的痕迹,并未真正逃脱祂的眼睛。   一切都是缘分。   哪怕是在日月斩衰的现在,也好像仍能感受天意的眷顾。   虽然白骨可悲的以放逐黄泉的方式,来对抗祂的捕捉。可失主的黄泉却又恰恰被他人寻得,恰好那人又带着黄泉,来到了东海!   冥冥之中岂非天定?   有了这座黄泉,冥府几乎完备,关乎轮回的创造,也足以大跨步地向前推进!   肤浅地说,祂的力量将再一次得到填补!   黄泉已经有主,但天地之宝,德者居之。永恒之宝,当以永恒把握。不然千百年后,还不知是谁。千百年前,也非其所有。   此刻地藏一念便钓来,黄龙跨海,浊泉入冥府。   这一时冥府有四水,一曰天海,二曰东海,三曰黄泉,四曰天河。   上善若水!   以地藏佛躯为中枢,这四座意义重大的洪流,分别在祂上下左右。   上下左右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   世间万物,莫不在宇宙之中。   空间和时间,便容纳了世界。   轰轰轰轰!   冥府之中,万物生长。黑色的曼陀罗花已开遍,吞光咽海的幽罗宝树竟成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方岛礁近乎无限地扩大,从光秃秃一无所有的境况,到净土辉耀、幽光如海,什么都拥有。   那阎罗十殿深掩在灿烂佛光中,竟也显出莫测的神威。   地藏以意义非凡甚至堪称伟大的四道洪流,立住了这个宇宙的“宇”字,以人们难以想像的伟力,将这处冥府,开拓成一个真正的世界!   机缘巧合,繁因系果,一切仿佛命中注定。   如祂那时对无名者所说——是我意如此!   祂这样想,然后就这样实现。   景天子倾国而来又怎样?齐天子苦心积虑又如何?   没有人能够阻止祂对轮回的创造,祂将深刻改变这个世界。   世尊未竟的理想,只有祂能够实现!   祂如此悲悯地看着这一切,看到齐天子的杀意,也注视着净礼小和尚明亮的眼睛。   当净礼被一滴水珠装载,跨越时空而来,眼前所见便是这样壮阔的奇观——   所有的一切都无比巨大。   他感到自己置身一片辽阔但透明的海,得益于过往刻苦的修行,以及借官道而真君的修为,他能够看透这片海,看到海之外。   言语无法形容那种壮观,他看到的一粒沙子都仿佛撼世神山。   而山外更有山。   沙外有石,石外有岩,岩外有崖,还有比这些都要高大许多许多倍的巨佛!   那巨佛正温暖地注视着他。   但因为那双眼睛太过巨大,佛光太过耀眼,他有一种被炙烤的痛灼感!   佛眸更胜于日轮。   他看到两尊天子被佛眸容纳,但光彩又透出佛眸来,无法被真正包容。   海角剑,方天鬼神戟,华光天纵,刺得他的眼睛疼。   当然他也看到无限扩展的冥府,看到不同于现世的另一种生机勃勃,死意中的波纹万千,静水下的波澜壮阔。   他似乎看到冥府和现世的界限,恍惚一线之隔——   黄龙跨海白龙伏。   冥府外是黄泉,冥府内是天河!   哗!   他砸进了平直如镜的天河里,炸开了瞬即被冻住的涟漪。   就这样沉陷下去。   在无限下沉的感受里,他感到自己仍然被注视。   他当然一直睁着他的眼睛,但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清。   他还记得心中的得意呢,小师弟都看不穿他的伪装。   但滔滔天河之水在他眼中呼啸,无数的因果都断了线。   师父有时骂他笨,有时候夸他乖巧。有时抱抱他,有时敲他的光脑壳。   “师父,师父……”   他泪流满面。   那双巨大如日轮的佛眸仍然看着他,怀着悲悯和欢喜。   他好像听到了慈悲的声音,通过这双佛眸来传递——   “真乃有福之僧!”   “送你一场造化,今便成佛!” 第一百五十一章岂知人算,不如天算   此刻的冥府嵌在现世之中,宛如子母,是世中之世。   时间有荒诞的错位,而空间的连接如此紧密。   在黄龙贯海入冥府,净礼滴水入天河的那一刻,净礼与冥府的时间才得到统一。   正在升华中的冥府,正在被大齐天子毫不保留的杀意所倾泻。   那杆方天鬼神戟所轰落的天子之怒,似比天海更澎湃,比天河更浩荡。   不止是呼啸在冥府之中,也影响到整个东海。   不止天河伏身如白龙,更万万里海域静如镜!   一切波折都被压平。   所有棱角各异的都服帖,天经地纬,戟锋即规!   地藏难以理解,祂与人为善,态度谦和,舍得利益,悲悯众生,为何会招致如此强烈的杀意……为何姜述如此坚决!   祂非常需要姜述的支持,因为今日之东海已归齐,诞生在此的冥府,若能得到齐国天子的认可,将大大推动冥府的成长,好比婴胎在母怀,又得到父亲的庇护,自然就能茁壮生长。   现世即为母体,社稷的责任即是父亲的承担。   祂借现世孕冥府为胎,不止是要诞生一个世界!宇宙每时每刻都有难以计数的世界生而又灭,不会有哪个世界如祂的冥府。祂对姜述一再地礼敬退让,是希望冥府得到最好的成长。   但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祂亦不得不……佛陀忿怒!   “众生若饥,当食我肉。众生若渴,当饮我血。”地藏立在曳落天河的中流,佛眸圆睁,作狮子吼:“枉我悲心,毁我梵悯,不饥不渴而欲食僧侣者,当永在无间!”   冥天幽幽,冥土无穷。   姜述一戟压平了天河,其身却像是在无限地坠落。   佛陀的两面在时间和空间上同时存在,祂既慈悲地注视着净礼,又忿怒地注视着姜述。   祂忿怒注视姜述的这双佛瞳,幽幽似无底的深渊,仿佛在看到姜述的此刻,也将这尊皇帝吞咽。   一卷佛经悬空而照,仿如冥府之星辰。   “《佛说十八泥犁经》,欲使人间有知闻!行止有业,则人心自矩。万恶有报,则歹意难久。至善者使人心向善,此为永恒大功德!”   声如击缶,字字旷远,佛光普照,一世辉煌。   “今日小惩,以为大诫。”   佛曰:“请君暂入『先就乎』!”   冥府已成,地狱当立。   只有地狱建成了,能够真正惩罪罚恶,阎罗宝殿才具备真正的威权。   那些在传言中如何恐怖的地狱,从来只是虚妄的恫吓。它们不曾在真正意义上建立,便如神话时代茫茫多的假神,只不过是神原上一望无际的稻草人。跟那些三头犬、痛苦河,带着狗、呜咽鸟、猫头鹰的北方死神,抑或带兜帽拿镰刀收割亡魂的死神……诸此种种,都没有区别。   地藏以佛陀之尊,今日才要展现真正的恐怖——   地狱十八种,以劫数来计层。   入第一狱者,寿人间三千七百五十岁为一日,三十日为一月,十二月为一岁。罪鬼当于此狱寿万岁,此万岁为人间百三十五亿岁。   每一地狱比前一地狱,增苦二十倍,增寿一倍。   轮回的序章,正是对今生的审判,审判的核心之一,正是以地狱来囚恶罚罪。   地藏迄今为止的每一步,都在坚定地推动轮回。冥冥之中的一切,都遵循祂的意志发展。当然也有意外发生,但一切意外最终都会被祂推回命定的缘分里——“万事发生皆利我”!   以无上神通,推动这必然的结果。   神话早有勾勒,“我意”必将实现!   地藏所创造的地狱,第一狱即名“先就乎”,人居此狱中,相见即欲斗,相伤相杀无岁数。是一万岁相伤相杀而不死之地狱。   祂将“先就乎地狱”演化为“拔舌地狱”,以此第一狱,罪姜述之口业!   这在本质上是用新生的冥府的规则,匡缚大齐天子。   用这种方式来迎接姜述的杀意,在战斗的同时,也是对冥府的建设。   若能成功罚罪姜述,才真个叫众生平等。上至帝王,下至平民,皆不可妄动唇舌,以言语伤人。   所谓口业,妄言﹑恶口﹑两舌、绮语。   口业之最重者为诽谤,当受拔舌!永世煎苦!   姜述说要饮地藏的血,算是恶口。   但见无边黑气,洇地而出,结成“恶口”二字。它们乃天生的道文,更是冥府的章律,仿佛刑房的铁栅,悬空凝铸。又将齐天子的口业,填进冥府之中。   漫天鬼影如蝙蝠群集,欲来掰嘴,将以铁钳夹舌。要将齐天子的舌头生生拔出,以偿还他要生食佛陀的因果!   姜述单手提着巨大的方天鬼神戟,只是轻轻一拨,竟将那代表冥府章律的“恶口”二字拨到一边:“试尔十八犁,又有何妨?!”   他能避而不避,帝靴轻轻一抬,竟然直接走进佛陀的眼眸中,走进了地狱中!   地藏的眼睛是忿怒的海,海中框着所有不敬佛的人。姜述沉入海底,选择直面十八泥犁地狱,亲自阻截冥府演化的进程。姬凤洲则是行于海面,以嘲风天碑为剑,斩断地藏对因果的窥见。   冥府之外的人以肉眼所见,便是立身天河的巨佛,横于中流,那庞似日轮的佛眸上,停着微不可察的黑点——那是帝袍披身的姬凤洲,以剑尖抵着佛陀的眼瞳。   而无尽的因果之线,便在他身周截断。   在能够看到因果之线的人眼中,像是看到一朵绽开的线花!   当然垂线如凋零。   在这彼此无分的交锋过程里,地藏看着姬凤洲身后无数飘飞而又垂落的因果线,用一种遗憾的眼神。   姬凤洲禁不住回头看去——   在所有断裂的因果线里,其中有一长一短的两条,在空中张舞了一个瞬间,便颓然地搭在一起,像一根枯萎的枝丫。   “陛下意在六合,天下尽为棋子……”地藏叹息:“岂知人算不如天算。”   姬凤洲向来是天子如渊,威福不测,此一时也不免立眉。   “咳!咳!咳!”   无尽冥府之外,东海海面之上,粗粝的海风迎面吹来。   同秦广王并肩而走的楚江王,忽然开始咳血。   此刻冥府正在无限生长。   立宇宙,全地狱,是胎儿已生,如婴孩将壮。   所有入主神宫的阎罗,都沐浴在神光之中,享受着冥府的福报。真神已然一蹴而就,阳神也非遥不可及。   那些离开冥府的阎罗,当然无缘此功。   更有如秦广王、楚江王这般对抗冥府者,在对抗的过程里也几乎耗穷了自我。   这时楚江王咳起血来,尹观一把将她扶住:“镇定!交给我!”   咒力如毫毛细雨,飞进楚江王体内。   瞬间逼出那突然发作的异种力量——但见楚江王眼眸中,一条符文锁链如蛇游窜。   无数根碧游针瞬间浮起,将它围住穿杀。   原来转轮王佘涤生埋下的手段!   大约是在冥府对峙的时候留下,本就是要延迟爆发,只不过他们并没有真正战斗,故而一直拖延到了此刻。   尹观已经没有太多的力量,几乎是以自残的方式刺激咒力新生。   他一边把着楚江王的双臂迅速飞退,一边还待继续追索,却见那条被穿杀的符文锁链,瞬间裂成无数个微小的符文,向四面八方肆虐。   佘涤生毕竟也是墨家出来的天骄,转轮王毕竟彼时就有无限接近阳神的力量!他的手段并不那么容易抹消。   “咳咳咳!”楚江王连声咳嗽。   噗!   又喷出一大口血。   血液不仅染红阎罗面具内部,还从面具的眼窝处飞出,数滴飞溅在尹观清俊的脸上。   开出浓重的、小小的血花。   她咧开嘴笑,尽管有面具遮掩,不能叫人看到。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想要把尹观脸上的血液抹去。   但双眸一霎变作血红,无穷的杀意像是炸破了的水球,粘稠的鲜红的在她的眼睛里流淌。   她为尹观拭血的手,瞬间凝霜结雪恍如冰刀,倏而探向尹观的脖颈,直欲杀之。只欲杀之!   她又在这时犯了病!   不可自控的元屠之病!   尹观一把握住这冰刀,任冰雪在掌心割出血痕,又一手将楚江王轰来的拳头捉住,捉着按下去,恰恰按回了楚江王的膝撞——在这不止歇的战斗过程里,同时继续催发咒力,为她解决身体里关乎符文的隐患。   可元屠之病发作起来,一切只以杀戮为目标,楚江王本能将所有的力量都调动起来,试图挣脱尹观的钳制,将其杀死——她的力量本就所剩不多,此时一经催动,体内空空荡荡!   好比关楼垮塌,城门打开,营不设防。   千万个细小符文,瞬间肆虐此身。   “呕!”   楚江王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鲜血混合著内脏碎片,填满了面容和面具间的空隙,顺着脸颊流下。   她看着尹观。   看着尹观!   可是眼睛也被鲜血糊满。   那么粘稠而又浓重的……   她的气息急剧衰落。   她的身体瘫软地挂在尹观身上。   这竟然是他们唯一一次拥抱——在她身死的这一刻。   尹观平举着双手,一时无措,海风迎面吹来,吹不动他被鲜血染湿的长发。清俊而苍白的脸上,血珠似露珠般点缀,又似烛泪滑落。   他像一座静默的横枝的烛台。   可是她的生命之火,像一支残烛,像被这海风吹灭了。   ……   那搭在一起如枝丫的两条因果线,一长一短,本就同根同源。   短的那条因果线已经枯萎,长的那条……垂落在中域,景国应天府。   楼约指节粗大的双手,安静地垂在身侧。   这里是应天第一家,是他的家。   他独自站在幽冷无光的房间里,想着那么多年都住在这里的那个孩子。   她关在这里不能出去,不能见光,每天每天,是什么心情呢?   她早就在坐牢,所谓人生经历,只是辗转于不同的牢房。   家,御史台狱,缉刑司狱,中央天牢……   楼约在困住女儿童年的房间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天子亲征地藏,宗正寺卿并三大国师随征,太虞也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而以晋王姬玄贞监国,南天师应江鸿总督帝国军事,冼南魁也领军拱卫天京城……文相不用说,那是百官之首,中央帝国朝政运转的核心。   独他楼约,是什么任务都没有交付的。   他已不再是皇敕军副帅,不再是军机枢臣,也未能成为玉京山大掌教。   天京城里暂时没有他的位置。   他想着回家小住几日,暂离嫌疑之地,避开风口浪尖,以待后续。   但又得到天京城那边紧急递来的消息——   楼江月逃狱。   他于是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玉京山大掌教了。   文相亲自宽他的心,与他言说种种。   他只说知道了,只说对不起,只说自己愿意担责。   最后他沉默。   逃了也好。人总要为自己活着,哪计日月长短。   他特意请人给楼君兰安排了许多军务,国家动荡之时,正是年轻人出头的机会。他也不想君兰为妹妹担忧。   所以只有他自己在家中。   他从不表露脆弱,只偶然在江月离家的时候,他会在这个房间里,静静地站着。   他太忙碌了,忙于国事忙于修行,忙着实现人生理想,实现家国大计……所以他从来不会站很久。   通常只是发一会儿呆,便离开。   父女俩从不表达于言语,但好像通过这幽暗的房间完成交流。   有时候他也会想,女儿在想些什么。   当然他从来想不明白。   他静静地站在这个房间,站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又到了江月溜回来的时候。   他下意识地推门……   手却铸在了门上!   他在这样的时刻悚然抬头,幽暗房间里他的眼睛森森放光!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落,好像心脏被什么东西掏掉了!   人在巨大的失措中,不知为何会回想人生。   他这一生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从应天府楼氏天骄,到玉京山太元之号。   他本心所求,当然是【最强】之格,以第一真人,晋第一真君,乃至眺望超脱。   但是为了国家利益,他可以放缓修行,在旧路已折、还没有找到新的更强道路之时,便强行登顶,以真君位格,去争一个玉京山大掌教之位。   可是为了保住女儿楼江月,他又不惜冒着大计动摇、掌教之位不稳的风险。   他这一生倾尽一切想要做到最好,但总是都差一线。   他有一颗强者的心,但他更忠于他的国家,而在这一切之前,他首先是一位父亲。   可是如今!   一切都成了空。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楼约!你到底在做什么!   永远的差一线,永远的失败者!   他缓慢地将手从门上移开,低头看着,要将它合拢……却捏不成一个拳头。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猛然仰起头来,长发张散,双眸尽血! 第一百五十二章空空之心,可以填恨   这双掌握混洞的手,抬掌不能自握。能够轰出三十三天的拳头,却什么都没能留下。   此心徒然空落,可谓悲矣!   空空之心,可以填恨!   楼约在楼江月的房间里血眸仰天,无声悲啸。   “恨天不仁,恨地不德,恨人无义!”   恨意可以改变一个人,而他改变的不止是他自己!   玉京山上有一座异常冷肃的祠堂,风格与山上其它威严堂皇的建筑截然不同。整体呈黑色,屋脊冷硬,檐如锯齿。玉京山上的修行者,都习惯称它为“黑祠”。   祠堂有匾无字,通常也不许人近。   唯有边荒斩魔得大功者,能入此祠受大奉。   诛魔者跨过此门,那黑幽幽的匾额才会显现相应的魔气,愈是浓郁,愈是功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体现的是无上殊荣。   昔者荆国中山燕文,在边荒立洞真极限碑,就来玉京山上供奉过诛魔盟约,换取上古功法。   当然,那一次是有更多的政治意义。   往前如呼延敬玄,往后如姜望、斗昭、钟离炎等,都不曾来过。   这处诛魔祠,在逐渐被政治因素影响,甚至赤裸裸地沦为斗争武器之后,早就失去了它的神圣地位。   当年姜望被指通魔,在证据都没摆出来的情况下,立即从山巅落到谷底,天下恨之。足见得玉京山上的诛魔祠,在人心之中还是很有份量。   但今日再有人被玉京山上的人那样指认,已经不可能引起那样巨大的反响了。   且随着姜望声名愈响,它愈不得信任。   不过诛魔祠虽然辉煌不再,供奉在此的《上古诛魔盟约》,它本身所代表的历史、所彪炳的荣耀,仍然牢牢地刻印在人族的历史里。人们必须永远记得,上古先贤为消灭魔潮所付出的一切。   今日此时,诛魔祠无召自开,那黑幽匾额上魔气翻滚,仿如恶兽将出——一卷白轴玉书腾然而起,飞上高天!   镇守山门的霄玉、玄元两位真君随之踏出,一时相视而惊!   什么样的魔踪,才能把《上古诛魔盟约》都惊动?!   今世大昌,人族早就不把魔族视为最大对手,这也是诛魔祠日渐衰落的根本原因。就连世代供奉《上古诛魔盟约》的玉京山,都有人对它失去敬畏,把它当做排除异己的武器。   如今它无召自出,要用怎样的痛苦,来验证人们的错误呢?   天京城内,闾丘文月推门而出,眼神十分复杂。楼江月逃狱后,她第一时间安抚楼约,是在未来的朝局中,仍然对楼约有相当的倚重。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她立即吩咐:“这件事情不要扩大,不要让楼氏其他人受到太大影响。”   又道:“把楼君兰请到我府里来。”   晋王姬玄贞坐镇帝都不动,留掌军事的南天师应江鸿却拔剑而起,一步落下应天府——   就在他眼前,应天第一家,千年楼氏,仿佛被时光风化。   亭台楼阁,应天名府,一地溃尘。   只剩下唯独一个房间,曾经住着楼江月而楼江月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房间,被幽光笼罩,伫立在彼。   吱呀~   房门推开来,走出身材高大的楼约。   虎啸山河袍,登云靴,宽额阔脸,一切的一切,都和往常没有区别。只在眼睑处,有一抹猩红。   他站在那里,仰看应江鸿:“好久不见,天师大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起头:“看来我输了。”   这是并未相隔多久的问候,这也是漫长的结局的宣告。   在和七恨魔君的战争里,他成为了永远的输家!   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遗憾,更不存在痛苦。   他已经不会因为楼约这个人的一切而痛苦了。   所有的遗憾都停留在过去。   应江鸿看着这样的楼约,一时也没有说话。   黑色的道质在楼约掌中流动,构筑黑暗三十三天。   质本高渺,道即天成。   楼约已经走到这一步,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跃升衍道这一步太过匆促,是为了竞争玉京山掌教大位所做的选择,并不是他自己能达到的最强姿态。本来可以在登顶玉京山之后慢慢填补。但楼江月逃狱,永远葬送了这种可能。   没有千年之功,楼约已不可能填补缺憾,更不可能如此刻这般强大。   除非……   轰轰轰!   中域似乎从未如此空旷,整个景国都变成了布景。   仿佛一张幕布掀来,嵌在天空,其上图画荒凉。   它是遥远的蜃景,可也近在眼前。   那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只有怪模怪样的石头互相碰撞,永无止歇的风沙呼啸来去。   但在嶙峋荒败的尽头,有一个黑点越来越清晰了……那是一座代表权势和地位的宫殿!   不同于应江鸿以前所见过的那种蛮荒狞恶以粗粝为美的魔宫,这座魔宫在雄阔之余,也不乏精致,不仅有勾角飞檐,亭台假山,甚至有小桥流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就在流水潺潺的岸边,站着容颜俊美的黑衣男子,流水映着他如画的面目,他却看着人间。   或者该用……“祂”!   虽有应江鸿隔世与之对峙,『七恨』只是对着楼约遥遥一礼,笑着道了一声——“魔君!岁长路远,久候多年!”   中央帝国军功第一的南天师,不在祂眼中!   祂优雅地侧身,伸手为引:“千万魔族大军,正在等待您的钧旨!您忠实的魔域,恭请您的降临!”   应江鸿按剑在彼,没有任何动作。   当然不是他缺乏拔剑的勇气,而是时至此刻,他已经做不了什么。   楼约站在那孤独的小屋前,在整个齑粉堆积的世界里,守着他仅此的灵魂。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步往前,走上天空,走向天际。   应江鸿想他或许会回头看看,但是他并没有。   魔果然是魔,非人的物种。   楼约从地面走向天穹那片蜃景,也是自万界中心的现世,走向万界荒墓。   他一直披在身后的虎啸山河袍,倏而迎风一展,化作一张仿佛新剥的虎皮!血气弥漫,虎威犹存。   这张虎皮一荡,卷成一卷兽皮书,张扬在空中。   兽皮书上扭曲怪诞的文字,如活物一般嘶吼,亦似道文能叫人见而知意。其意为……   《七恨魔功》!   世间久传有七恨,竟叫楼约自得之。   不。   楼约这样的人物入魔,掀起这样巨大的动静,又岂是只修成一部魔典?   这卷兽皮书在空中张合不定,仿佛活物在呼吸!   书上的那些文字扭曲着,咆哮着,发生了根本性的、因楼约而发生的改变,最终定成——   《所求皆空恨魔功》!!!   轰!   魔气冲霄!   黑烟如柱撑天,魔焰燎卷天穹。   此时此刻人们遥望中域,几乎是肉眼都能看到这魔气冲霄的一幕。   且就在景国范围内发生。   举世皆惊!   这是整个道历新启的历史中,都不曾出现过的嚣张魔焰!   而近在咫尺的应江鸿,看着这卷兽皮书,久久无言。   差点被推上玉京山掌教大位的楼约,一朝堕魔,这已是景国的千古丑闻。   但在这卷兽皮书面前,这还都不算什么!   从《七恨魔功》到《所求皆空恨魔功》,它代表着魔界永传的八大魔功,再一次发生了改变,当然这次改变算是幅度微小,仍是在恨魔功的范畴内。只是由具体的“七”,变成了“所求皆空”。   事实上此刻这部魔功才同其它魔功统一了规格,不再那么突兀,一看就是新篇。   而它也或许意味着,七恨魔君在创造这部魔功之时,就已经在预设今天!祂留下一个补完的缺口,留待楼约今日成就。   八大魔功乃魔祖当年传下,据说八大魔身相合之日,魔祖就会如期归来。   命占一道自中古之后不变的绝望卜辞,便是“灭世者魔也”。   毋汉公乃至上古人皇,都是因魔祖而死。   便是这样恐怖的存在,其所留下的八大魔功,永恒不灭,在万界荒墓不断重生,成为魔界的永恒支柱。   万古以来,无论人族如何设局,如何消磨,八大魔功永恒存在,总是灭而又生。   可七恨魔君创造了《七恨魔功》,完成了对《苦海永沦欲魔功》的替换,前所未有地改变了八大魔功!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此君创造了一部更优于魔祖当年之创造的根本魔功,得到了其余魔功的认可,这才能够替代《苦海永沦欲魔功》的不朽之性。   作为魔界万古以来唯一的自敕魔君,七恨魔君毫无疑问是当今魔界最恐怖的那一位,这也是整个现世高层的共识。   但七恨魔君的恐怖程度,还是要超出人们的想像。   此君身在尊位,不甘以身奉献,不愿被动迎接魔祖归来的命运。祂早早地布局楼约,耗时长久,引之入魔——这或许是近千年来,最具天赋、最具名望地位,也最有实力的入魔者。   长时间的中州第一真人,景国千年名门楼氏家主,景国军机楼里的核心枢使,执掌过天下强军,半只脚踩上了玉京山大掌教的位置……   很难有比这更严重的堕魔了。   除非姬凤洲把龙袍一掀,说他也是魔君。又或姜望桀桀怪笑,大喊“世上无人不可杀,世上无人不可杀我也。”   《所求皆空恨魔功》的出现,意味着楼约已经摘下【魔君】之尊位,一步走到巅峰,身在魔界至高无上的八大魔君之列。   而原本登顶魔君尊位,又为此位所缚的七恨,自然就完成了脱身。   完成这场旷古绝今的逃脱,从既定的魔祖归来的命运里脱身,七恨也毫无疑问的成为了超脱者。   魔界当代唯一的超脱者!   祂永远地改变了魔界,也更改了诸天万界的格局。   凡称名魔君者,必是最强天魔,这是魔功赋予他们的力量。   凭藉魔功的支持,魔君在魔界,就好比幽冥神只在幽冥,绝对地傲视群雄。但在魔界之外,即便是早先号称最强魔君的帝魔君,也只是站在门外窥见超脱的层次,而无法企及真正的超脱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如今楼约堕魔,七恨超格。   魔族只能自囚万界荒墓的时代,或许便一去不返了!   与天狱大世界、幽冥大世界这些都不同,作为诸天万界的坟墓,所有世界消亡后的终点,万界荒墓和现世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等的。   前者是诸天万界的终点,后者是诸天万界的中心。   魔生于此,故才有上古时代席卷整个现世的魔潮。   七恨超格,诸天都要重新审视魔土。   那冲霄魔气如阴云,一朝盖世……   仿佛曾经蔓延在这个世界的恐惧!   当然一切还不止如此,七恨好不容易完成超脱,将魔界景象烙印在现世天穹,留下此世之伤痕,却不仅仅是为了迎接楼约。   中域这边,应江鸿所见的七恨,正亲迎恨魔君楼约归位。   而在东海之上,冥府之中,风流绝代的凰唯真一步入画,身前却也同时出现了一袭黑衣的超脱之魔!   “且慢……且慢!”   七恨微笑地看着凰唯真:“山海道主行色匆匆,所为何故?”   凰唯真深深地看祂一眼,很是平静地道:“宰杀超脱,是我闲趣!”   这是一句再大不过的大话,可刚刚死掉的无名者公孙息,可以为此言注解!   凰唯真成就超脱的第一件事,就是宰杀超脱。   这是前所未有的壮举。   别说是在道历新启的时代,即便是在超脱者乱战的时代,这种情况也几不可见。   “山海道主确系妙人!”七恨哈哈一笑,正要往前,忽然侧身转眸,莫名地道:“来了个小朋友。也是老朋友。”   凰唯真亦于此刻抬眼——   恰恰青虹贯日,似一支飞箭杀入形势无比混杂的东海,正中名为“冥府”的靶心!   当姜望在超脱尾迹所留下的现世伤痕里穿行,追踪净礼小师兄而来的此刻,眼前所见,便是这般——   凰唯真对峙七恨。   姬凤洲悬立地藏佛瞳前。   楚江王死,秦广王疯,净礼小师兄坠落天河,齐天子身陷十八泥犁地狱。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天河之中的巨佛地藏。   只是骤然飞起红尘劫火,此火燃烧在他的双眸之间。   轰!   他束发的玉冠骤然崩溃,黑发一时张散。   难以度量的浓郁的魔气在他身周,像一朵炸开的云。   云气之中又浮现十三尊隐约的魔影。   喜魔!怒魔!忧魔!思魔!悲魔!恐魔!惊魔!   见欲魔!听欲魔!香欲魔!味欲魔!触欲魔!意欲魔!   那劫火如绽花的赤金色的眼瞳,眼周描上一圈深邃的黑痕。   在这个瞬间,天海摇荡!   海啸一百年之天海,发出惊天动地、震荡诸界的轰响。   你明白他在一层层解开关乎他自己的封印!   轰!轰!轰!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出现过十三证的天人,我是唯独那一尊。   你是天生的天人,我是自证又自挣的天人!   你说你天意垂怜!   今与尔,撼天海!!! 第一百五十三章簸却沧溟水   一滴天河水,卷自西南归,囚来了眼睛明亮的小和尚。   以及和尚背后……   一长串的人。   地藏当然看得到那杂如乱絮的因果线,看得到有多少人正因为这个小和尚杀来东海,涉足超脱战场。   超脱者仿佛已经失去了威严,不足以警觉任何一个无知的人。   就好像无名者公孙息的死,将超脱者变成了可以设想甚至可以捕获的存在,击碎了那种不可企及的神秘。是个人都敢来冒犯!   但祂其实也并不在意。   因为祂并不是要伤害这个可爱的小和尚,恰恰相反,祂真个要送一场造化,予他等同佛陀的果位!   在佛修的体系里,通常菩萨为衍道,佛陀为超脱。但菩萨之中,还有一种名为“胁侍菩萨”的尊位,是菩萨之中修行最高者,其修行觉悟仅次于佛陀,甚至等同于佛陀。   如世尊之胁侍,普贤和文殊,便都可以佛陀视之。在诸圣时代,普贤和文殊甚至和世尊一起被追为至圣,乃僧宝、法宝、佛宝,合为三宝,并称“华严三圣”。   唯是如此,当年龙佛杀普贤,才显得那么意义重大,成为大劫的开始。   净礼并非祂的布局,但在陨仙林里,祂一眼就看到净礼的佛缘——祂即是佛,是万佛之佛,一切缘分都可以是祂的缘分,“佛”更可以直指于祂!   在即将到来的永恒净土之中,祂将同时占据过去、现在、未来。   继承并光扬,乃至超越世尊的一切。   但在“现在”的这个时刻,世尊的右胁侍普贤已死。   祂这个现今的地藏王佛,以后的永恒佛祖,身旁不免空落,也影响对众生的救度。   净礼天生得道,伴经而生,身上不止一卷《三宝如来经》,真真的有福之僧,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合该奉此尊位!   祂是在帮这个小和尚,不是害这个小和尚,因其而至的因果,理当无从发落。   祂予德功,岂以怨报?   而祂并不在意的原因也在于……   这些由净礼所系的因果,不会对祂产生什么影响。   当然祂的这份认知,仅止于那道青虹贯来之时。   如祂这般掌控天道的存在,当然明白因缘总是在不断地变化,因果之线不能等同于现实,理所当然不是必然发生。   有那么一个瞬间,祂像是看到一支翻山越岭的箭,以绝不回头的勇气,钉到了祂的冥府。   当然并不刺痛。   可是祂的眼瞳,的确泛起了涟漪。   不是惊讶,不是什么情绪,而是真切的、祂从来不觉得会发生的……起自天海的波澜!   在当今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一个存在,能够同祂相争天海。哪怕是吞下世尊恶念的菩提恶祖,又或那个藏在孽海的无罪天人。   超脱亦有差距,天人和天人也有不同。祂是唯我独尊的那一位。   然而此刻,祂却迎来了关乎天海的挑战。   被祂视为天海大鱼的存在,竟然摇鳍摆尾,挑衅祂这天海的主宰。   佛陀并不忿怒,反而有一种怜爱的心情:“你我算是有缘!”   “不止是超脱瓮里,陨仙林中,我还在天海见过你——大千世界能相逢一面者,可称万古善明月!无缘岂得?况乎一见再见!”   “妖族那个小猴子,只是海上船夫,而你能算水中大鱼。能以人身畅游天海,入天道而不为天道所化,的确古今少有,但非史书不逢。倘若为此自满,不免固步自封。甚而无知生妄,忤逆海尊……其实令我伤情!”   “居士见我当如月,奈何恨我如仇雠。”   “水中捞月一场空。”   祂诚恳劝诫:“岂不知溺于水者是善泳者!”   忽有剑光一道如海浪卷来,暂且隔断了祂的注视。   “你多大?他多大?什么大鱼海尊,明月仇雠,心里想想便罢了,怎么有脸说出来——”姬凤洲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可是在这场超脱层次的战斗之中,他始终积极主动。   虽楼约堕魔,七恨超格,他的剑不曾软弱。   “直视朕!”   三清玄都上帝宫嵌成宝珠一颗,装饰他的玉带。   四千年国势凝为他的剑气,嘲风天碑成了佛的眼帘,使之不见因果,也不见眼前。   姜望因此短暂在地藏的视线里,逃脱了一个瞬间。   “登高者必然会于绝巅。”   “你固生来在此,我却追星赶月。”   眼周深邃的黑痕,一瞬深幽,吞灭所有光,连那红尘劫火,都黯淡了一瞬。   魔天,开!   “你我相逢是必定,是我努力的结果,不是什么缘分。”   额上一瞬显现极其玄秘的妖纹,旋即又隐去。   妖天,开!   “或许你说的没错。相较于你,我在天道深海里,只能算是一条大鱼。”   “但是地藏——”   他始终注视着地藏,包括地藏看不到他的时候。   “你知道这条鱼,有多大吗?!”   修罗天、沧海天、幽冥天,齐开!   轰轰轰轰!   天道深海到处都是风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地藏固然了解天海,可祂并不了解姜望。   祂固然在与公孙息的那一战结束后,带走了公孙息继承自【天衍至圣】的“与世同隐,知见万事”的能力,想要以此填补自身对天意的掌控,靠近几乎“无所不能”的圆满至境,但那条知闻白犬,毕竟被两尊霸国天子按在黄泉旧址。   祂不是真正的全知者,祂以过往修成天人态的天人标准,来衡量面前这尊连续十三次证道天人,又十三次挣脱的存在,这是完全不准确的。   史无前例,不可视之以前例!   姜望过往在天道深海里的表现,是因为他只需要表现到那种程度,而不是他只有那种程度。诸天万界并无相争者,他没必要冒着体内天道魔道失衡的风险。   在诱引妖族掀起那场持续一百年的天道海啸之时,他还先去寻猕知本的渡舟!   足够说明那场海啸并不是他的极限。   更重要的是——自绝巅以来,他从未真正解开自己的天人态,更别说完整的十三态。   每一颗魔念的释出,都是在同时解放天态。   他的魔念无比纯粹,他的天态异常磅礴!   “小鱼吸水,计以点滴;大鱼吞水,或以斗量;鲸吞水,如山起山倾!”   “若说我只是一条鱼——佛陀可知,北冥之大鲲!”   现世只有东海,并无北冥   但现世之外曾有一个北冥大世界,是水族的自留地,后来毁于战争。   鲲鹏一族的最强者,曾被远古天庭尊为妖师!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现世天人,完全解放!!!   仅仅只是一个完全解放的姿态,天海就已经啸荡不休。   往前还在延续的海啸,竟然直接被摧垮,而天海深处闷雷滚滚,远比这更恐怖的风暴,正在发生。   惊得“奴神”蝉惊梦起身开坛,“欺天”猕知本耷拉了眉!   远在临淄的钦天监正,毫不犹豫地指画星光,奉请姜望登台——   请君暂上望海台,东临极处观天海!   姜望立身彼处,一霎有无限之高。身在冥府,顷刻杀破冥天——刚刚生成的冥府天道,根本是一个无法容纳他的水洼,拧身就挣破。   但他并不挑战地藏对天道的掌控,而是把战场扩大到整个天道深海。   他深邃的眼眸,以红尘劫火替代了情绪,在十三头至情极欲魔的拱卫下,在齐国望海台的尊奉中,他的声音终于体现出一种无情的恢弘——   “吾今簸却沧溟水!”   然而这种无情之下,却是他最深的不忿——   为何受苦者,总是痴情人。为何养蚕人,身上无罗绮。为何耕耘者,总是手空空。为何攀登至此者,你说不如生来在此者!!   那些拼尽一切想要赢得毕生珍视之物的人,往往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而你操纵天意什么都拥有。   你已经拥有一切,还想得到更多,还想让世间万事都为你的理想让路。   何为天眷!?   以姜望现在的修行层次,的确很难理解超脱者的力量。   但他见识过超脱者的战斗。   尤其地藏涉过海啸一百年之天海,进入超脱瓮中,参与捕杀公孙息的全过程,都在他眼前发生。   他想地藏最核心最倚仗的能力,就是对天意的操弄!   地藏在对无名者说“所谓注定是我意已定”的时候,一定是优越的。   地藏指天画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时候,必然是笃信的。   哪怕是在日月斩衰的此刻,天机虽然混乱,因果也能被斩割,祂的天眷也依然存在。   几乎所有的意外,都成为祂的缘分,万事发生皆利祂。   叫姜望拔山涉海一眼看过来,此尊事事都顺利。   天意既然如此偏袒。   那这狗操的天……不要也罢!   呼啸在天道深海的海啸,中止了姜望和猕知本天海争杀的这场风暴……还远远不够激烈!   放出了十三尊至情极欲之魔,以此诱堕自我,为的是全力展现十三次证就的天人态——   他要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动摇天海根本的风暴,他以毁灭天道深海的架势而来。   都别玩了!   妖天、魔天、修罗天、沧海天、幽冥天,现世天道——诸世天道齐轰鸣!   仿佛灭世的鼓!   所有试图窥见天意,把握天机的,这一时都目盲耳嗡,满心枯迷。   他不去徒劳地进攻地藏,他就算燃尽赤血,也及不上中央天子的一剑。影响不了这超脱层次的争杀。   愈是愤怒,他愈是平静。   他只做关键的、能够真正让地藏感到疼痛的斗争!   他的目标是天道。   但不是去跟地藏争抢天道的偏爱。   而是一剑插进天道的要害——   就你他妈的偏心啊?!   “啧!他的魔气好纯!不掺杂意,更胜于魔君!”   看着那些个至情极欲之魔,七恨正津津有味地赞叹,下一刻便挑眉。   “玩这么大?”   为求今日之超脱,祂布局也不是一日两日。   楼约不是祂唯一的准备。   姜望也是祂的准备之一!   最早在兀魇都山脉的地底魔窟,祂的分身就跨世出手,以一缕魔气,诱引摘得人道之光的姜望堕魔。当然那时候祂也并非势在必得,只是看到了好苗子,顺手做个备用选择。   后来当然是知道了,这个备选是多么的够份量。   等到魔猿进入魔界的时候,祂又现身与姜望商论阻止魔祖归来之事,同时有意给出《苦海永沦欲魔功》的线索。   始终系念于区区魔傀,以魔君之尊等待,从《七恨魔功》到《苦海永沦欲魔功》,祂对姜望的期待不可谓不重。   在姜望一秋求道,四处去寻魔功线索的时候,祂都准备好欲魔君姜望的魔君仪仗了!   结果姜望匪夷所思地以天人之态对抗至魔之欲,把欲魔功生拆了,炼魔为功,以真我证道,还修成了红尘劫。   祂的媚眼全都抛给了瞎子!   好在还有楼约,还有……   “山海道主才战一超脱,又涉一超脱战场,不免疲惫!”七恨笑了起来:“我生平不愿占人便宜,要不然就算了?咱们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吃点瓜子花生什么的……静待结果就好,你看如何?”   说着祂一挥手,竟真个就排出一张茶桌,一碟瓜果,两张茶椅,还有一壶正温在炉上的茶。笑着道:“让这些个天子、天骄,为你我闲戏!”   这茶桌茶椅,自成一片时空。恰在冥府与现世的交界,与两边的时间都不同。   祂们坐下来聊天饮茶,也不耽误捕捉两边的变化。   凰唯真深深地看祂一眼,也真个就坐了下来,甚至接过七恨为祂沏好的茶,细细地品了一口。而后才道:“你对地藏很有信心?”   即便凰唯真再自负,祂也必须要承认,和七恨休战对饮,祂是占便宜的那一个。杀死无名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一息时间都反覆地拉扯过,祂始终牢牢钉住无名者,才有最后的确名而杀。这消耗不是一般的大。   今时强战七恨,或许有吃亏的可能。   七恨摇了摇头:“三位道尊都不能将祂杀死,哪里轮得着我操心?大不了又将祂关回去喽。”   凰唯真看了一眼天空,意味深长:“今时可不同。”   七恨靠坐在那里,慢吞吞地品茶,一时没有说话。   祂当然知晓今时有什么不同!   所谓曳落族是天人族!   乃当年人族对妖族取得决定性胜利后,妖族引发天道反击,被人族强行干扰所诞生的畸形产物。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人族、妖族、天道三方妥协的结果。   当然更是天道本能的尝试——创造以“天人”代“人”。   倘若天道有意志,或许也在思考——为什么天命所眷的妖族被人族掀翻?   所以在“人”的基础上,“天人”孕生。   这是一个在理论上完美无缺、规则上绝无漏洞的,能够最大程度维护天道运行的天命种族。   比妖族更得天眷,其目的是取代人族对现世的掌控,同时也不再需要妖族。   所以曳落族人极难杀死,因为天道会给予无穷无尽的支持。   如地藏这般超脱者,更在某种程度上与天道同在。   所以即便三位道尊,当年也只能将祂镇压封印,隔绝天道对祂的支持,以岁月来磨杀。   而今日,的确有一个杀死地藏的前提……   日月斩衰! 第一百五十四章毕竟身在苦海   当年龙佛谋世尊,第一件事情是杀普贤,既是因为普贤在净土的重要性,也是为了日月斩衰!   欲杀天人,先绝天道。为一世尊的丧礼,必死一超脱而起。   后来世尊果然死在那四十九天里。   今日何似于当日?   地藏参与杀死了公孙息,以此导致的日月斩衰彻底混淆了天机,虽不至于抹掉天道对地藏的眷顾,却也直接干扰了地藏对天意的利用。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因果?   在这个基础上,中央天子创造了机会,齐国阮泅以望海台加持,姜望方能以完全解放的天人态,以其对天道深海超脱之下第一人的影响力,掀起动摇整个天道深海的狂澜!   解放十三天态的姜望,未必是最强的战斗状态,甚至因为魔意完全释出,天态完全解放,他需要用更大的代价维系真我。   但这种状态下的他,无疑对天道深海有最大的影响。   姜望立于望海台,仿佛被时空分割,身在冥府,也在天海。   无垠天海之中,波涛如怒,水峰群起。   他只是张发垂衣而独立,于他身外笼罩的金色的天态,却形成鲲鹏之状,磅礴天态!   便以此态摇头摆尾,翻江倒海,叫天道深海自顾不暇,让天道无法天眷,打破地藏的“万事发生皆利我!”   当然不可能真正毁灭天道深海。   但这一步毫无疑问可以成为毁灭地藏的关键。   凰唯真和七恨自然都看得明白。   公孙息导致天机不见,姬凤洲令祂因果不窥,姜望使之天道不眷——   此时的地藏虽然还是横压诸方的姿态,但已经显露危险了!   地藏自己当然也明白。   但祂只是轻声一叹:“叹众生,不肯回头!”   众生皆惘,不免有执。祂不怨不怪。   无论姜述、姬凤洲,又或姜望。毕竟身在苦海。   嘲风天碑隔住祂的视线,而祂的鼻息吹出天风一道,与天碑纠缠,暂将眼帘掀开。祂终于探出祂的佛掌,五指一拢即是山——   冥府之中,祂一掌按姜望。   天海之中,竟然有山!分明是无数沉积海底的石头,在地藏的无上伟力之下,聚成了五指山。   以此镇海,以此封人。   五指之山压鲲鹏!   轰隆隆隆!   紧接着又喀喀喀!   这磅礴山影出现在天海的瞬间,竟然就开出裂隙!   绝望的气氛刚刚凝固,就已经崩溃了!   汩汩汩汩~   无边天海的正中心,竟然响起鼓泡的声音。   其中一颗水泡忽然上浮,其间站起一个摇摇晃晃的,污浊的水人!   孽海之水上天海,无罪天人履人间!   祂张开五指,用这纹理清晰、血肉分明的手掌,撑着那高处压落的五指梵山,以掌托掌,使之生隙。   脑袋却左右地转,忽而流下浑浊的眼泪:“这是我的家呀!”   天道深海的最深处,本来有数不清的黑影上浮,向姜望所拟的鲲鹏天态冲来,那是无尽岁月之中,缄沉在天海里的石头。不同时代的强大天人!以维系天海秩序的本能而来。   但在这尊污浊水人出现的瞬间,这些黑影又都下沉。   无罪天人抹着泪:“我亦近乡情怯!”   祂忽又欢笑起来:“好小子!我们又见面!”   这话却是对那鲲鹏天态下的姜望说。   祂鼓泡似的、咕咕地笑:“你的一秋果然灿烂!”   又惊喜地道:“嘿!我未回头,竟也看到彼岸!”   姜望……心中一团乱糟。   他穿入战场的第一时间,就以拼命的架势,解放天态撼天海,是想着能凭藉自己这方面的特殊,为有能力真正击杀地藏的存在创造机会。比如姬凤洲,比如另外一些有可能赶来参战的超脱战力——至少让那位提着方天鬼神戟、看起来很有战斗力的大齐天子,先踏破地狱吧?   前武安侯,还未亲见天子武功!   但机会是创造了。   怎蹦出来一个无罪天人?   这厮难道比地藏好么?   真可谓前狼后虎。   他听过无罪天人的故事!   当时去孽海索要魔功,是前路未卜,生死难料,所以说了些年轻的话。   无罪天人倒是记得很清楚!   “前辈,又见面了!”巨大的鲲鹏天态并不能带给姜望安全感,他审慎地道:“想不到您还一直在关注我。”   此身虽天道无情,但不妨碍姜某有礼!   无罪天人像个孩童般,情绪非常直接:“唉,你都不知我们两个在孽海有多无聊,每天自己跟自己打架!看看你最近又干了什么,是我们必不可少的节目!”   “你们两个?”姜望疑道:“孽海不是有三——三位前辈吗?”   无罪天人甩了甩脑袋:“那个动不动就发疯,我可受不了。早不跟祂玩耍!”   能让无罪天人都受不了,真不知那位混元邪仙得疯成什么样……   “那个……”姜望指了指祂撑着的五指梵山,裂而不溃,威势犹重,很照顾对方感受的轻声地问道:“需要帮忙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当然!”无罪天人毫不客气:“来吧!你就使劲地扑腾!让风浪来得更狂野!!”   “不对!”祂又猛地惊起:“明明是我在帮你!快说谢谢!”   “谢谢!!”   “哈哈哈哈!!”   那污浊水人一霎拔高,有洪峰之巨,上抵五指梵山,相持于高处。   喀喀喀的裂响,不止在五指梵山,也在污浊水人的体内,甚至也在这无垠广阔的天道海洋。   姜望则鼓鲲鹏天态,自由扑腾,一霎为大鱼,一霎为鹏鸟,掀动天海。   波涛更烈,风雨更骤。   天道深海的晦沉,叫那些不擅天机的人也能感受!   如果说姜望的鲲鹏天态,掀起了席卷诸天的恐怖风暴。   此刻两尊超脱者关于天海权柄的交锋,才真个有了毁灭天海的姿态!   “澹台文殊来了!”   临时捏就的饮茶吃瓜小世界,像是一个轻盈水泡,紧贴着现世和冥府,却独成一种秩序。   七恨端着热茶,啧啧感慨:“景二怎么看的门?这——这简直毫无责任心嘛!”   地藏从世尊的尸体上爬起来,要继承世尊的一切,必然不会放过菩提恶祖和无罪天人。可以说,祂们之间必有一战。   但菩提恶祖和无罪天人都藏在孽海深处,为红尘之门所镇,又有新生的莲华大世界压制,祂们出不来,地藏一时也进不去。   这时候轮值红尘之门的重要性,就得以体现。   姬凤洲只身扛着景国往前走,独对千古风雨,这是一条验证六合天子的路!再怎么时运不济,也都是他必须要面对的荆棘。   欲证六合天子,岂惧风雪连天。身当无上大位,自然没有借口可找。   姬凤洲新伤旧创在身,仍然提剑而战,半步不退,就是决心体现。   作为景朝太宗,以“文”字盖棺论定了治绩的姬符仁,断断不能出手,毁了姬凤洲六合天子的可能。   但在红尘之门恍个神,放无罪天人来天海遛个弯……却是顺手的事情。   无罪天人出现的时机也是恰到好处,显然景二已经观察了很久。   菩提恶祖吞食了世尊的恶念,也有在天海里落子的能力。无罪天人本身亦是曳落天族的出身,自然回天海如归家。这两位都有跟地藏斗争的理由,更有干涉天海的力量,也就有了和景二交易的条件。   无罪天人出闸,是为自己解决后患,倒也不愁祂不卖力。   凰唯真慢条斯理地剥着花生,有一种正在雕玉般的细致,漫不经心地道:“天道深海搅成了一锅,我看地藏不太妙——你不打算帮手?”   七恨悠然道:“天意斗争不是莽夫打架,不是你多一个帮手,我多一个帮手,就能两边抵消,繁局化简。超出极限的天意斗争,只会让天道变得极度混乱,届时会发生什么,根本没人能够预判。对大家来说都不是好事。我看地藏也未必希望我参与!”   祂微微地笑:“再者说,咱们说好了吃茶。君子重诺,我岂能违约?”   凰唯真把花生扔进了嘴里:“你也要做君子?”   “口头上说说,又不花钱。再者说——”七恨微微抬头:“孔恪难道还能来找我的麻烦?”   超脱之后,世界已然不同。   一尊沉眠的至圣,的确可以不用在乎。   凰唯真意味深长地看着祂:“我以为你会有所掩饰。”   “掩饰什么?”七恨浑不在意地问。   凰唯真慢慢地道:“掩饰你影响天海战局的能力。”   “我道是什么!世上岂有无根无底之辈?哪怕宁道汝,那也是嬴允年捏出来,因缘自有。”七恨失笑道:“我其实从来也没有怎么掩饰身份。魔不在乎,在乎的另有其人。”   祂看向凰唯真:“吴斋雪是个被掩饰的名字,不是么?”   魔不在乎……   这真是一个相当可怕的词语。   就像恨魔君楼约,他一定不会介意让人知道他叫楼约。   但景国人肯定恨不得永远抹掉这个名字。   “你活跃的年代我还没出生呢!”凰唯真语气轻松:“可别赖我。”   凰唯真在九百年前风流倜傥,吴斋雪活跃的时代,旸国还是东域霸主!的确相隔甚久。   “嘶——我险些以为我是当世最年轻的超脱者。”七恨表情夸张:“真是后生可畏!”   “为魔着史的吴斋雪,成了旷古绝今的一尊魔!”凰唯真摇头轻叹:“命运真是爱开恶劣的玩笑!”   在史学界一度很有名气、对历史评点散见于许多他人之著作,自身却无一书存世的史学名家吴斋雪。   曾同黎国真君孟令潇论过道的吴斋雪。   准备参加太阳宫龙华经筵,宣讲《鬼披麻》,甚至已经出现在太阳宫外,却带着著作消失在历史里的吴斋雪!   在他销声匿迹的时代,无人知晓他何去何在。被很多人记得,但再也没有见到过的吴斋雪。   那些谈论他的人,普遍都以为他已经变成了天道深海里的石头。   他竟然是魔界的七恨魔君,今日的超脱之魔!   吴斋雪有七恨,遂名“吴七”也,曾以此名逢楼约。   而今祂作为超脱者归来,更不遮掩本质,坐在祂面前的凰唯真,自然能看到那晦隐在岁月里的真容。   “嘘——”七恨竖指在唇前,笑道:“凰兄小心说话。命运的代掌者,岂不正在你眼前?”   祂说道:“命运再不能跟我开玩笑了。”   如今超脱之后,七恨自认“命运的代掌者”,自是对天道有非同一般的把握。   当年的吴斋雪,也是天人!   无罪天人和地藏是同一种天人,是以曳落天河为母亲河的曳落族人,天生便得天道亲厚。   吴斋雪和姜望是同一种天人,都是满足非凡的条件后,把握天道的力量,得到靠近天道的可能,而后被天道穷追不舍。   也正是在对抗天道侵蚀的过程里,祂走进了万界荒墓。   看到今日仍然在天道深海里扑腾的姜望,祂想必颇有感怀。   “曾经逃避命运的人,现在以命运的代掌者自居吗?”凰唯真问。   七恨莫名地道:“其实我不同意人是在不断变化的,一个人的底色,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我们只是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发现了不同的人生真相。”   “比如说?”凰唯真问。   “谁的命运不被掌控,谁又不是命运的掌控者呢?”七恨用茶盖拨着杯沿,脸上有一种释然的笑:“你的女儿和女婿,永远也赶不到这处战场来,你觉得你是在照顾他们,还是忽略了他们?”   “这没有什么标准答案。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冒险,也不想让我的女儿伤心,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凰唯真明白这也是一种掌控,但没有什么波澜:“他们历经辛苦之后,刚好可以赶来看到结局。这样就不算辜负了努力。”   “山海道主。”七恨异常地认真:“只有结局的戏剧是不完美的。”   凰唯真同样认真看着祂:“你眼里的戏剧,是他们的人生。”   七恨哈哈大笑:“放心。我来现世一趟不容易,不比你生在此间。我不会做没意义的事情。”   凰唯真把花生壳一丢,拍了拍手:“我现在倒是好奇,你和地藏,到底是谁安排谁呢?”   “为什么不能换个词呢——比如合作?”七恨问。   凰唯真没有说话。   七恨作思考状,而后笑道:“此前大约是祂安排我。此后我定能察觉祂的安排!”   凰唯真笑笑:“看来你自认不如。”   “怎么如?天道是我离开很久的路,而站在那里的可是世尊!”七恨脱口而出,看着冥府中那只佛眸晦沉的光影,又补充道:“半个世尊。”   “半个么……”凰唯真若有所思,又抬起眼睛。   七恨正似笑非笑地看着祂:“打个赌吧!”   祂说道:“只是坐在这里干看着,也太寡淡了。”   凰唯真饶有兴致:“赌什么?”   七恨掸了掸衣角,颇显漫不经心:“你说——把姬凤洲陷在这里,逼得景二同孽海三凶交易。有没有可能……正在算中!?” 第一百五十五章尸陀,吉祥(6k)   沧海深处有孤岛,嶙峋险峻大山形。   其名“尸陀山”。   孽仙皇主俟良,在自己的领地里,自己的宫殿中……站着。甚至是微低着头,眸光视靴而不前。   作为沧海唯一的尸修皇主,或许也是诸天万界仅存的尸修绝巅,俟良的脾气向来不好,几曾有这般谦卑时候?   只因为在那张本属于他的皇主宝座上,坐着一个灼人眼球的男子。   此尊生得灿烂威严,金发金眸,额上有一对金色龙角,便如真金所铸。   祂有一种绝无仅有的辉煌感,比一切存在都尊贵。当然也配得上俟良低头。   沧海天道像一团乌云,像乌云状的铸铁,直挺挺地往心里砸。   如俟良这般存在,也不免感到压抑和不安。因为无法把握天道海洋的波澜,不敢近窥超脱层次的纷争,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而又确切地对海族未来悲观——   自那一战之后,悲观者成了主流。   尊位上的声音也是惆怅的:“永恒真是寂寞!”   “你的朋友,你的敌人,甚至只是你听过的一些名字,都逐渐在历史里消失了。”   祂寂寞地靠在皇座上,像一个越来越遥远的身影:“若非地藏出逃……我险些忘记故事!”   俟良只听不说,目光在靴面巡行。   “俟良——”   这位上尊唤道:“自尸修受剿,现世传承断绝,迩来又是一转。尸凰临世,大益此道,你可有进?”   俟良张了张嘴,终于喊出那声:“龙佛上尊!”   接下来说话才算顺畅:“俟良鲁钝……只略有所进。”   娑婆龙杖的执掌者,龙禅岭的至尊,天佛寺所奉的金身。   在当今这个时代,或许是诸天万界最强的佛修,也是最恨佛的存在!   祂坐在那里,本身即是一段历史。   “怨不得你。”龙佛定声道:“尸道崎岖,积累早空,你又非开拓者,自然难成。”   龙佛说着怨不得,但仍不免叹息。   相较于人族在道历新启之后连出超脱者,海族却是未见乔木。   最有希望的无非覆海、皋皆、敖劫,现在却只剩一个敖劫了……   尸修一道绝而复开,积累早空也意味着前路广阔,本是具备一定可能性的。可俟良终究差得远。   “地藏落子,必有深意。凤凰德益天下,凰唯真却是个性情中人。”龙佛淡淡地道:“你若能吞掉阎罗大君仵官王和尸凰伽玄,或能见些希望。”   地狱无门在被地藏归入冥府的那一刻,就进入诸天强者的视野中。所谓的“阎罗王”,已经真正的具备了某种份量。   就连龙佛,也会提一句仵官王!此人很有可能是地藏对尸道的布局。   俟良垂眸:“谨遵教诲。”   对他来说,这两个都不难杀。但吞吃此二者的重点,不在这两个的身上,而在于凰唯真和地藏。   凰唯真和地藏什么时候死呢?   他更谦谨几分:“您今日移驾尸陀山,实在是小皇的福气。”   俟良当然明白,尊贵如龙佛,为何会来尸陀山观战。   因为这里有最多和尚的尸体。   尸陀山是和尚尸体堆成的山!   只有在这里,祂才能确定无疑的不被地藏惊觉——哪怕日月斩衰,哪怕地藏身陷重围,被隔断因果、搅乱天眷,面前这尊坐镇海族气运的超脱者,也对其有最深的警惕。   或者也唯有这样谨慎、这样周虑的龙佛上尊,才能够设计世尊的寂灭!   今日等着地藏死的,并不只是正与地藏厮杀的那几尊。   他想今日或许有见到龙佛出手的可能。   说起来龙佛长期同蓬莱道主对峙,但蓬莱道主恰是封印地藏的主力,龙佛也对地藏的生死念念不忘——敌人的敌人,竟然也是敌人。地藏人缘也太好!   “沧海浩劫后,我的娑婆龙杖同蓬莱道主的朝苍梧剑,又回到了平衡。所以我才能稍稍分心。”龙佛平静地道:“此番出手几无可能,我一动,蓬莱亦动。但地藏若生,我不免要祂死。地藏若死,我多少要拆一份天命,留予骄命。剔些许末法,还赠龙君。”   人族所讨论的靖海计划,是海族这边深刻认知两族差距的沧海浩劫。   地藏还在践行自己的理想,龙佛已经在等着拆祂的尸骨。   “地藏会死吗?”俟良抬头看了一眼天道深海:“这天道乱战,小皇看不明白。”   龙佛道:“倘若天道深海是一口无边无际的缸,天道力量是缸中水,现世是这口水缸旁边等待灌溉的菜园。这些水可以灌溉菜园,也可以扑灭火患,淹死害虫。”   “天道对现世有本能的维护。”   “所谓对天意的拨动,就是利用天道的这种本能,顺便做些有利于自己的事情——天道在维护现世的时候,自然而然会产生力量。这种力量哪怕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散逸出来也足以掀起天翻地覆的改变。”   “危寻的神通【卜数只偶】,陈算的神通【天机】,都是对天意的借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猕知本可以借人皮渡舟在缸中潜游,被天道误认是其中一部分。姜望则可以在水缸中自由来去,借助缸中之水对菜园的灌溉,轻易往返于不同的菜园。”   “个体对天道的利用不同,猕知本借天道力量卦算,姜望借天道力量杀伐。”   “如地藏这般,则可以一定程度上无视天道本能,甚至以我意代天意,直接把天道之水舀起来,去浇透任何一个祂想浇透的地方——淹死一窝蚂蚁,或逼爬虫绕路,此之谓『天意如刀』。”   “日月斩衰就是超出这个世界的力量,在这个世界死去之后,化为一层薄盖,短暂地盖住了这口缸。那么地藏就暂时不能舀水了。”   “姜望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水缸之中剧烈地闹腾,以其磅礴天态翻江倒海,令天道深海无法维系它的本能——照顾曳落天人亦是这种本能。”   “破坏永远比建设容易。地藏要阻止姜望,就要先镇住天海狂澜。而澹台文殊所做的事情,只是破坏地藏的镇封。”   “这是两个懂得战斗的人,创造了地利,并且牢牢占据,只作消耗,不贪全功。地藏必须付出更多,才能维系天海平衡。而祂还要应对姜述、姬凤洲,以及可以预见的一系列反噬。”   祂脸上有布道的光辉,多少年来,祂就是这样在海族授道。覆海和皋皆都听过祂讲道。“倘若地藏不拿出改变局势的手段,也只能一步步走向死亡。”   俟良静听许久,再看晦沉波谲的天海,只觉一目了然:“您对天人的理解,可谓通透!连丝毫不知天道的我,也能把握这场争斗的过程。”   龙佛只是坐在那里,从始至终都未抬头看天:“我非天生天人,也无法以靠近天道的方式成为天人,要理解天人,自然要有更多的研究。”   龙佛曾经非常希望靠近天道,因为世尊是祂最崇敬的人。   祂甚至还去追寻过曳落族的遗迹,想要舍龙身而得天人身。   这件事情后来还被传成是中古龙皇羲浑氏去曳落族论道——其实那时候曳落族已经不存在了,羲浑氏也根本就对天人不屑一顾。   而龙佛现在之所以说祂无法以靠近天道的方式成为天人……   是因为祂要杀世尊!   成为天人之后,反倒失去杀死世尊的可能。   祂一定研究了很久很久,才会不入天道,却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天人。   “我有一个问题。”俟良道:“姬符仁做交易,为什么选择无罪天人,而不是菩提恶祖?好像菩提恶祖更有杀死地藏的必要,也会更卖力一点。”   “其一在于菩提恶祖很难沟通;其二更在于菩提恶祖吞下的世尊恶念,更有补强地藏的可能,一旦天海战局出现什么波折,叫地藏拿回世尊的恶念,形势反而不妙,说到底,没人敢真个小觑地藏;其三,无罪天人是个很重承诺的存在,虽然跟孽海三凶说承诺很奇怪——但无罪天人还真就是这么特殊的东西。”   龙佛说到这里,顿了顿:“你可以理解成一个无恶不作,但还记得自己要说话算话的姜望。”   昔日姜望以众生法相进入沧海天道,趁无冤皇主占寿负创疗养之机,将无常海域的猎王鳐哀钓进天海,后当着大狱皇主仲熹的面,强证沧海天……两次。   而后成绝巅,剑阻万界登顶者。   俟良很难对这个人没有印象,关于姜望的一生,他们都反覆地研究过。甚至还有记录其战斗过程的留影石,在海族高层手里流转——说白了,一旦神霄战争开启,这就是重点目标。   “一个人如果说话算话,那他大概不会很恶。”俟良道。   龙佛抬起眼皮来:“祂也是个可怜人。”   俟良愣了愣:“都超脱了,还可怜吗?”   龙佛看着他,金色的眉眼仿佛有时光的锈迹:“你看我可怜吗?”   谁能说一尊超脱者可怜?   尤其是一尊能与蓬莱道主分庭抗礼,主持灭佛大劫,导致世尊寂灭的超脱者!   可谁又能说龙佛不可怜?   曾经祂有望龙皇,后来又号称天佛,无论哪种身份,都已经走到顶点。   现在却只称龙佛。   祂是海族如今的支柱。   但永远会有海族仇恨祂!   说来太讽刺了。   保住海族余脉的,是“断脊河犬”。   支撑海族族运的,是昔日天佛。   而之所以今日海族非祂们不可,正是昔日优势因祂们葬送!   俟良低下头来,没有说话。   ……   ……   水中倒映着姜望低头的影子,在剧烈翻滚的波涛中,仿佛嵌在水面的画。青衫挂剑,随波起伏。   但姜望明白,那并不是自己。   在他完全解放天态的同时,天道也在吞噬他!   是十三尊至情极欲之魔,将他系在冥府,挂住人间。   他是绑着一根绳子来跳海。   可是在如此激烈的冲突里,这根绳子迟早要断掉。   他以鲲鹏天态翻搅天海,翻滚得越激烈,掀起的浪头越澎湃,这根绳子就越是难堪其负。但为了能够最大程度上干扰地藏的天眷,他仍然把自己推到极限。   当然他明白,在这场战斗中,他绝对不是主角,能够在天道深海对地藏有一些牵制,他已足堪自傲。   可仅就如此,难道就够了吗?   一如过往所有攸关生死的战斗,他永远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姜望,你已经做了你所有能做的事情吗?   他低头看,看的不止是水中的倒影。看得也是天河里的净礼,东海上的尹观,地狱中的姜述,他所在意的人间。   这场战斗,这场战争,他不能只是等待!   等待无罪天人击溃五指梵山,击溃地藏吗?等待无罪天人善心发作,拉自己一把吗?还是期待姬凤洲剑裂天河巨佛?   姜望立身在不断扑腾的金色鲲鹏天态之中,看风雷激荡,只青衫飘飘,仿佛从容。而后眉一挑,似剑出鞘——   一道霜色卷空而出,体现一尊身披华袍、额生白龙角的仙相。   事实上姜望此时已在竭力维持自我的平衡,贴着永沦天海与回归现世的极限,行走在天与魔的边缘,绝巅层次的法身一个都动不了,他的选择只有仙龙法相和天人法相。   他选择的是仙龙。   多一尊天人并不能影响天海战场,可仙龙出现在天道深海,自有其不同。   历史且不论,在当今这个时代,在他所认知的仙宫执掌者里,没有哪个比他更了解天海——当然,山海道主在论外。   也就是说,他可能是唯一一个出现在天道深海,且影响如此之大、涉海如此之深的仙宫主宰。   叶青雨生母闾丘朝露的死,肇始于景国当年的仙廷之谋。朝闻道天宫开殿的那一天,就有人来问仙。往前追溯,在仙宫时代破灭之时,仙人们凝聚【仙种】,启动了“飞升”。   当初心牢之战,对决天人之时,仙龙说了句“吾不闻天道胜人道,不信天上是真仙!”   质疑的其实是天人。所说的真仙,不是仙人时代的仙,而是能胜过人道的强者。   而彼时那尊纯粹的天人,立即回应“天上无仙”!   天上果真无仙吗?   至少曾经一定有过!   彼时天人姜望所说的无仙,倒更像是战争结果的宣告——“天上已无,地上也不该有”。   承继神话,终于一真的仙人时代,对今日之地藏,今日之天海,又是何观想?   若那些“飞升”的仙种都死了,是否在这天海能唤出仙陨之力,一如陨仙林旧事呢?   这尊仙龙法相离身而走,脱出金色的鲲鹏天态,仿佛走出无上天宫,径去海底。   翻江倒海云涛怒,但身上笼住了一圈金辉天态的仙龙法相,竟也自在潜游。   天道深海迄今为止最大的危险,除了天海本身的侵蚀,还有那些沉寂在天海深处的“石头”。   可如今一部分被地藏召为五指梵山,一部分被无罪天人死死摁在海底。   是以区区洞真层次的仙龙法相,笼一层鲲鹏天态,竟就在天海深处畅游无阻!   他的下颔生出两条龙须,无限延长,在天海飘荡。   一条名【目见】,一条名【声闻】,当然都以半透明的金色天态包裹。   在潜游万里,几乎此身极限之处,这尊仙龙法相才遽然停住,两条龙须也猛然一荡,不必开口,声闻之须自然张鸣——   “吾今来此,问天上是否有仙?!”   便于此时,有一道仙光骤然放开,瞬间扩成一座缥缈而又尊贵的宫殿,将这仙相笼罩在其中。   仙龙已出天宫,自有仙宫。   说起来他在陨仙林里有一个特别的发现——   云顶仙宫能够统合其它仙宫的力量,且能在其它仙宫的照耀下,获得一定程度的恢复!   彼时大战无名者,以三座仙宫确名战场。全盛状态的姜望,正是统合三座仙宫,借助仙宫所引发的陨仙林历史共鸣,引来了陨仙林里仙陨的力量,觑机将无名者所拟的祸斗石兽一剑断尾。   而在如意仙宫、驭兽仙宫的同时支持下,破破烂烂的云顶仙宫,竟也有了缓慢的恢复。   就像早先白云童子建造的仙宫力士,能够不死不灭,哪怕只剩一点残渣,也能随着时间慢慢恢复。云顶仙宫竟然也有类似的好处,只是需要其它仙宫的仙光才能触发。   或许这种难以磨灭,且不怎么耗资源的特质,才是云顶仙宫的根本。   这还真是一座适合他的仙宫!   仙陨之力自难再求,此地也非陨仙林中,但仙龙蒙天态驭仙宫,在天海问仙——恐怕很难有比这更深刻的呼唤!   “仙童!仙童?”   白云仙童也不知在何时睡去,竟然不能唤醒。   仙龙法相自驭仙宫,在鲲鹏天态的支持下,两条龙须千里万里,仿佛纤龙飞转。   龙吟长彻,叩问仙踪!   嗡~!   仙龙在这时,仿佛听到一声剑鸣。又像是龙吟的回响。   以其见闻仙术的修行,竟也一时辨不出此声,仙耳恍惚。唯独是仙心剧震,也不知是被愈来愈激烈的海浪撞响,还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扰动。   正要再察,忽而一震!   好像整个天道深海都有刹那摇晃。   与此同时,有一道洪声响起——   “澹台文殊!”   以及伴此而生,无穷的回响——   “文殊,文殊,文殊!”   “本性方便,般若何求!”   啪!   仙龙法相如泡沫般碎灭,点点仙辉在水中,慢慢沉落,便如坠沙。   云顶仙宫化作小小一方,滴溜溜乱转,贯天海而归五府海。华光敛尽,寂而无声。   立身鲲鹏天态中的姜望,略略一顿。   时至如今,一尊法相的破灭,已经伤不了他的根本,无非是需要一些时间来修回。但仙龙法相碎灭,仙龙所得到的讯息也都失落,他无从知晓仙龙有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又是如何破灭。   只是耳中已听得如此恢弘的呼喝。   那是地藏宏大的声音,在五指梵山中回响。   但见如此磅礴的巨山,中指峰的第一节指腹,山壁自痕,刻凿出巨大的佛像。   在禅声悲鸣中,这尊佛像便睁开双眸,俯瞰着五指梵山之下,以手撑山的无罪天人。   祂的声音很复杂,明明是质问,却有一丝怀缅,而更多的是宽容:“文殊师利,你这叛徒!昔年背佛而走,如今却有胆量来见我吗?”   无罪天人始终用一层浊水水泡包裹自身,仿佛坐着祂的船,住在祂的宫殿——不知为何,姜望感到祂有一种随时会失去一切的巨大的不安全感,像个躲在柜子里的小孩。   祂就在水泡之中,仰头与地藏对视。   地藏的佛眸之中,有无限的温暖和理解,无罪天人的浊眼里,却只有最纯粹的情绪——   那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别用这种噁心的语气跟我说话。我乃曳落天人,你不过是条尸虫!”无罪天人厌弃地往上推掌:“我们很熟吗!?”   指上佛像悲悯而视:“你追随世尊,而世尊寂灭。你追随儒祖,而儒祖沉眠。你当有【吉祥】之名!”   “吉祥义谓如来既具胜妙之德。故一切世间。赞叹供养者。亦获吉祥!”   天海深处,竟有无数声音共响。   “南无地藏尊佛!”   “那摩、啊利冶、克施地、嘎诃琶冶!”   梵光自佛眸之中照落,每一息都仿佛钉在叵测的命运。   嗡~!   随着地藏梵声起,无罪天人身上骤放宝光,那污浊水人之身,确显吉祥之像。   浊水之肩还开莲花,浊水之身显梵印。   本来脏兮兮的一个污浊水人,这会儿倒见了几分宝相庄严。   尤其一双浑浊的眼睛,圆溜溜,金灿灿。   就连祂的愤怒,也可悲的变得可爱了!   无罪天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窜而起!掀起无边狂潮,随祂上卷五指梵山,眼中尽是被侮辱的愤怒:“我从未背叛!反倒是你不知所谓!你这卑陋尸虫!有何资格称理想!有何颜面提世尊!”   姜望一边使劲地扑腾天海,掀动狂澜,一边驾驭鲲鹏天态,往更远处游。   这叫拉开战线,扩大战场,叫敌方首尾难顾,应对不暇,是兵法中极重要的一手!   如今近距离地观察无罪天人,尤其是祂在地藏压制下的表现。姜望对祂倒是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无罪天人似是以极致的情绪来保持自我。所以才会像个藏不住心事的小孩子。每一点微小的情绪都极致放大,所以才哭哭笑笑,看起来全无城府。   祂之所以一度保留《苦海永沦欲魔功》,或许也是要从中感受至情极欲。   但是……作为天道所创造出来的秩序执掌者,天道的嫡子,曳落族人也需要保持自我吗? 第一百五十六章草履天涯   无罪天人席卷天海狂澜,水淹五指梵山的这一刻,真有几分同地藏共天海的威势。   姜望并不怀疑祂的力量,只是觉得祂真该跟原天神学学怎么骂人。   骂来骂去就是一句尸虫。当初在祸水骂自己,也是很苍白。   此等言语,如何能刺伤地藏的心?   在天海啸彻的梵声中,姜望驾驭鲲鹏天态急速远去,天海无穷广阔,他不必在地藏身边翻腾。   磅礴的鲲鹏天态仿佛他的舰船,他稳稳地立身其中,遥看正在争杀天海权柄的战场,在急速退远的过程里,右手并拇指与中指,其余三指都抵天,就这般竖于身前。   长发张舞,青衫猎猎。   闻、思、修,受菩提。   身觉!心觉!意觉!灵觉!   开!   苦觉所传三宝四觉法!   第一次以绝巅的姿态显耀,只是并非施用于自身,而是随着姜望的遥遥一指,直落那横贯于冥府的天河。   却是趁着地藏同无罪天人争夺天海权柄正激烈的时刻,反跨天海,试图唤醒小师兄。   但见得一道宝光,璨然绽放在净礼身上。令得天河之中浮沉的小光头,像是一颗载沉载浮的太阳!卧于河床,忽然明灭。   净礼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他所看到的一切,是他一时不能理解的故事。   此身微渺,乘滴水之舟,游巨观之世,落浩荡天河,如在云里雾里,不知是醒是梦。   他本来准备了七种禅法,九种梵功,还有从熊谘度那里学到的楚国皇室秘术,只等笼罩此身的水流放开,就不惜一切地反抗。   但在滴水入天河的瞬间,环身的一切束缚便已经消解。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包裹着他的身心,仿佛在母亲的怀抱——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可是他感到温暖!   就像是小时候被师父抱在怀里,飞翔在天空。   无限的温暖,和无边的自由。   耳边只听得“痴儿!痴儿!”   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止不住的泪流!   几曾苦眠无旧音,从来梦中都不见!   原来这一切……都是师父的安排吗?   他在入水的那一刻,还是剧烈反抗的姿态,一手握拳,一手并指,甚至沉身而提膝——但一瞬便舒张。   身上所有的禅功都消散。   他双掌合十,静好地沉坠。   仿佛置身于繁花烂漫之地,回到了温暖的三宝山,灶台上蒸着一锅香喷喷的白面馒头,师父满嘴流油地吃着烤鸡,说罪过罪过,为师替你罪过,小和尚,你以后只好享福了……   什么大楚国师,什么绝巅修为,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   他愿意回家!   但是……不对。   他仿佛看到一张枯瘦的黄脸,就这么挤到了面前,正跳着脚破口大骂:“你这没脑子的笨呆瓜!你怎来了?你怎自己来了!你你你——你没脑子哇!哇啊啊,你要气活老僧!!”   老和尚每骂一句,眉毛就跟着跳起来,脸上的皱纹仿佛波浪一般起伏。   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笑罢了又怅然。   因为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   可心里有隐隐约约的声音——“接他来享福!”   是啊,好像少了一个人……   他脸上是纯净的笑容,眼角是止不住的泪珠,浮沉在天河之中,迷惘地呢喃:“吾有三宝……我们三宝……还有一个……”   这时有洪钟大吕,响在耳边——   “汝当得普贤之果位,我将证毗卢遮那如来,是还少一个文殊!诚慧觉矣!我将召来,圆满三宝,共享永恒!”   眼前仿佛有一颗菩提宝树,上面结的都是佛果。   风一吹,都是渡世的慈悲。   永恒的净土正在菩提树上,已经清晰可见,等待他推门。   “不,不。”净礼的眼睛仍然闭着,五官皱成一团,他圆满的宝身逐渐枯萎,如浮木中流。此心如在梦中,可他在梦中也摇头!   “不,还有一个,不是文殊。是我的小师弟。三宝第一也不是你,他是——”   恰在这个时候,一指天辉自天海来,宝光照耀此身!   身、心、意、灵,四觉皆开!   时至如今,已得衍道修为,即便身在佛家,也可功称菩萨。这门洞真和尚所创的《三宝四觉法》,理应已不是什么用得上的功法,但它是两尊绝巅修士永远的留念!   “我不认得什么毗卢遮那如来,更不认什么地藏尊佛,我只知——三宝山苦觉大师!”   这一刻,净礼的眼睛蓦地睁开。   那是一双如太阳般明亮,又似琉璃般纯净的眼睛。   宝光辉耀之中他呼喊:“我乃……梵师觉也!”   梵,师于,苦觉。   此刻地藏斗无罪天人于天海,斗姬凤洲于冥府,诸方僵持之时,但见横贯冥府的曳落天河之中,一个宝光灿烂的和尚忽地爬将起来。   湿漉漉的一身天河水,光灿灿的一双亮眼睛,分不清脸上是水还是泪。   他在曳落天河里往外爬。   “小师弟!小师弟!”他大喊:“你在哪儿?”   他像个刚做噩梦失去了至亲之人的孩子!从噩梦中惊醒,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他的亲人。   “痴儿!”   地藏洪声又起。   祂不得不再次分念于天河,处理这尘埃落定之事又骤起的波折。   净礼在此,是相当有意义的一步棋。   祂要送净礼一尊胁侍菩萨的果位,尊逾诸佛!   净礼一旦以世尊右胁侍的尊位,继普贤成尊。这局棋便走活。   无须小和尚再做什么,这佛家司“理”之身只要矗立,自然便在帮祂编织永恒净土。   净礼只要成就,就与祂同证。   有了这世尊右胁侍的支持,祂也能更进一步吞咽世尊的遗产,再收服世尊尚且存世的左胁侍文殊,也就容易得多。   此所谓“三圣圆融”。   但自古而今成佛者,没有说按着头强证。   从来只有苦求而不得,苦修不能见,断没有能证而不证,能得而不得者!   “尔天生法缘,禅理自证,伴经而行,一路走来,不知苦耗多少修业!”   天河之中波涛涌,一重重波浪卷成绳索,一滴滴水珠是芸芸众生。   水珠之中无数善信对着净礼跪拜,颂称“我佛”,乞他救苦救难,大发慈悲。天河水索缠缚他的宝身,令他不得摆脱。   众生之愿也,奉他成佛。   “今入宝山而空返,岂曰良缘?”   “能救众生而不救,难言善果!”   白浪滔天,天河绞缠,无穷业力攀援其身,拽着小和尚往净土中去——   “何不成佛?!”   这些个梵音佛字,净礼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那些个众生礼愿,净礼也顾不上在意。   只是大喊“师弟!”   挥着右手在河面跑,慌张地向姜望跑去——   他这时已经看到了诸魔绕身的姜望,急切地想要帮他驱魔。   小师弟宅心仁厚,单纯善良,怎的被魔念欺侮?   他净礼绝不允许!   ——倘若真叫他驱魔成功,他的小师弟可就要被他放逐天海。确实能享永福。   好在天河一拽,他便下沉。   光头没入水中,宝光也淹成波光。   强扭的瓜不甜,但地藏现在也只好强扭。净礼继普贤成尊,眼下困局自解,净礼卡在这里,那文殊也是难题。   但净礼刚刚沉下河去,又猛然上浮!   “地藏!”却是大楚新帝左手提着天子冠,右手提着赤凰帝剑,披甲而来:“你要对朕的国师做什么!?”   此身才至,无尽大楚国势,便加于国师之身。   若说姜望是以至情极欲魔意为绳,保证自己在天海里的自我安全。熊谘度便是以大楚国势为绳,将净礼牢牢吊住,使之不坠天河水底,与地藏拔河!   相较于姜望的至情极欲魔意,大楚国势自要雄浑得多。能够支撑超脱层次的战斗,可以说无穷无尽。   源源不断的大楚国势,遵循国家体制的规则,给予大楚国师不设限的支持。仿佛天流一道,贯在净礼的天灵,像是冥府四水之外的第五道洪流!   这是人道的洪流。   地藏当然伟力无穷,可净礼宝身有极限,祂不能不顾一切,直接将净礼裂尸!   半截金身和一个死人,可证不得胁侍菩萨尊位。   所以净礼一时在水中载沉载浮,却是僵持在此。   而有一杆焰旗横空而至,穿透冥府,像投枪一般扎在姜望身侧,化作一株燃烧着烈焰的红枫树。   此树树冠如伞,高大如山,像是冥府之中唯一永燃的火炬。   垂下炽光如丝绦,将那十三尊至情极欲魔影和姜望都笼在其中。使魔影如树影,而树下青衫人独立。   紧跟着熊谘度而来的左嚣,到底是曾经冲击过超脱的强者,一眼就看出姜望身周诸魔的关键,先手帮他巩固了至情极欲魔意和鲲鹏天态的连接,让他在天海深处可以再放肆一点。   而后才弹指对天河,紧贴着这个世界的极限,仿佛拨弦一般拨动着现世底层规则。   嗖!嗖!嗖!   锐风数鸣。   便有地火裂隙而出,窜入冥府,杀进天河,与净礼身上的天河水索亲密搏杀,互相消解,让净礼能够松开几分,得一息自由。   “古来修行不易,披星戴月也难见山巅,故说阻道之仇,不共戴天。”地藏的声音响起:“小和尚难得有福!今证菩提,尔辈竟然阻之——可知是在帮他,还是害他?”   “地藏!朕有一言,说与尔听——”熊谘度提剑而指:“这菩提当不当证,好与不好,要让朕的国师……自己说了算!”   “他愿意,万山无阻。他不愿,万般不成!你关起门来自己玩耍也就罢了,胆敢强掳大楚国师,朕也无非倾国!”   这位大楚新君恰恰地悬停在冥府之外,不与地藏发生直接的厮杀,但在净礼身上根本不计国势的损耗!   此亦以国势对杀超脱!   小和尚琉璃佛心,不可夺其志。若强行度化,则失去证果的可能。想要强行摁下天河,又被大楚天子以国势牵扯,试图在冥府外铺开影响力,驱逐甚至杀死这位大楚新君,姬凤洲又在那里虎视眈眈,随时会找到机会切入……   还有十八泥犁狱中,冲突已经越来越剧烈。   还有那些冷漠注视冥府的眼睛……   形势一霎大不妙!   地藏却欢笑。   佛面一霎欢喜,一霎又悲。   天海之中,悲声响彻:“文殊,文殊!我见你伤悲!”   “曾经一无所有,草履天涯相随。”   “不怕你执迷不悟,只怕你愁心不悔!”   地藏之声哀且愁。   轰隆隆的五指梵山猛然合拢,天海深处是巨大的漩涡,无止境地吞吸奔流!   无罪天人卷来淹山的浩荡洪流,竟然被吞吸而倾落,在天海上空形成巨大的倒斗!   姜望辛辛苦苦外逃半天,却瞬间就被吸到近前。   在如此恐怖的漩涡之前,磅礴的鲲鹏天态也像一只小鱼!根本没有抗拒的余地。   冥府天河中的巨佛之身,一只眼皮被姬凤洲生生剖开,剥出巨大的佛瞳,裸露在外——佛瞳其间,恰是风暴不歇的天海。梵掌压天人,漩涡吞鲲鹏。   却是地藏放松了与姬凤洲的战斗,将更多伟力投放进天海,毕竟天道才是祂的核心优势。   便此五指一拢,那污浊水人一瞬间就被剥得只剩浊身,而浊身之上梵花次第而开。黑色的曼陀罗,在浊水飘荡!   “愚者何有!信者何求?”无罪天人睁着那双宝眼,逐渐沁以污痕:“不要说曾经,那是我与世尊的故事,不容你玷污!”   地藏的声音一霎激烈起来:“你在佛门已有超脱之尊,而竟拜于孔恪门下,最后被祂拴在孽海。文殊!这难道就是你所抗争的命运?这难道就是你的理想?”   威严梵声,声声如撞钟。   每一声都令无罪天人水身起波纹,震荡祂的身心。   祂摇摇晃晃,便独以浊身登上五指梵山。   “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   无罪天人不断地湮灭身上那些黑色曼陀罗花,又不断地有黑色曼陀罗花生长。可是在这样的过程里,祂仍然不断地登高,在这天道梵山上,留下孽海的污迹。   “你从世尊的尸体上爬起来,已经过了三千年!你到底知道什么?”   “你只不过是一点散不去的执,一点寂灭之后不净的欲。凭一点天道的怜爱,尝一点未散的过往,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论命运,谈论理想!”   祂独自攀登这陡峭的梵山,恐怖的天道力量和地藏无休止的对撞!   强如姜望这般磅礴天态,也只是在无罪天人的屡次冲击下,才挣得一点喘息空间,往漩涡外游。但无罪天人的力量一被轰散,他立刻又被那漩涡吞回。   他竭尽全力,也只是在这漩涡的边缘反覆。   而五指梵山之上,竟迎面走来一个身穿麻衣的赤足僧人,从山巅一路往山下走,正好同无罪天人相对而行。   才出发,便相遇。   两尊超脱者,逢于梵山半道。   污浊水人一刹那有了清晰的脸——吊梢眉,绿豆眼,酒糟鼻,招风耳,泛黄的龅牙,坑坑洼洼的皮肤。   仿佛所有关于丑的描述,都可以具现在这张脸上。   而与祂相对的那个身影,麻衣赤足,戴着一只斗笠,面容晦在阴影中。   轰!   山风撞得崖壁阵阵的响。   在天道力量的对撞下,这只黄竹所编的斗笠骤然飞起。   那麻衣赤足的僧人,仰起头来,看那斗笠,脸上露出由衷的喜悦,仿佛看到一只被放飞的鸟儿。   咕咕,咕咕~   确实是一只鸟儿,斗笠变作一只白鸽,飞向了更高更远处。然而一对眼睛却如红宝石……带血的自由。   嘭!   无罪天人跪在了山道上。 第一百五十七章永不归来(6K)   昔者魔潮灭世,世尊赤足行于废土,救度苍生。   便是这样一件麻衣,一件斗笠。   如一束天光照进废土,活命无数,安抚了无数惶恐的灵魂。   在那段艰难的时光里,世尊自己也在困惑、迷惘、求索。   按照佛典记载,那时候追随祂的人最多时候有三千众,最少的时候只余一人。   只余下的那一个,就是文殊,号称“智慧殊胜”。   文殊对世尊不离不弃的追随,这段经历在佛经中又称“三千劫灭,一世缘生”,在这之后,才来了普贤。   普贤执理德与行德,系统地整理了世尊经传,搭建大乘佛教,帮助建造无上净土。   但有了象征着智德、正德的文殊陪伴,才在灵光中诞生了最早的净土雏形。   在时隔难以刻量的岁月之后,文殊竟然再见尊容!   祂癫狂过,悲伤过,也失控过。   最后祂独自咀嚼。   祂有无穷的愤恨,无限的委屈,尽都化作悲声。   “我……”   文殊颓然跪倒在山道,泣不成句。   那赤足麻衣的僧人并不说话,只是略低着头,温暖地看着祂。   高穹风云翻滚,汇成一张巨佛的面容。   这张佛面比世尊本相更显慈悲,也更见恢弘。   “你说你从未背叛——世尊身死之时,你何在?!”   地藏的宏声,仿佛雷霆轰隆在耳边,叫姜望耳中裂血!   以他对声音的掌控,竟被他所听闻的每一个字刺痛。   这还是有鲲鹏天态庇护的结果。   当然此刻他也在鲲鹏天态里天旋地转,再不能维持那从容姿态。   “我在!我怎么不在?!”   污浊水人嚎啕大哭:“我在祂旁边,我看着祂死!”   那张巨佛之脸,仿佛整个地嵌在了穹顶。一霎压低,瞬念千百丈的下沉,几乎要把你吞进祂的慈悲!   “为何你只是看着?”   “昔者传经予你,而你抱经无言。”   “世尊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说!!”   超脱者之间的战斗,本来极难有如此直观的差距体现。   但作为曳落族人的无罪天人,恰好在天海之中,其所倚仗的力量,全方位被地藏压制——就如世尊当面!   给祂一千次一万次机会,祂也不能对世尊出手。   巨佛的面容不断下坠,恐怖的压力不断加剧。   无罪天人的眼睛直接爆开了。   炸开一朵血的花,花络向四面八方蔓延。   污浊水人变成了血丝裹缠的人!   “如来何死,永恒何寂——说来!”   巨佛的眼睛里,不仅映着这尊跪于山道的污浊水人,还隐约照出一片浑浊的海,无垠浊海中载浮载沉,有一部莲花状的经文,正在逐渐清晰……   跪在山道,泪流满面、血络满身的澹台文殊,却抬手猛然撑住了山阶!   祂的眼泪滴在石阶上,嗒嗒嗒敲出一行脊直锋正的道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祂的脊梁仿佛正是被这句话撑起来,祂正是在这句话里找到了力量,才有永生的勇气。祂撑着山阶也撑着自己,就这么抬起头。   繁杂气流如龙而起。   文殊抬首,万气开天!   乾坤清气,浩然正气,碧血丹心,丹心赤气,化龙文气……   三十六文气绕身而游,或成碧竹有节,或为赤龙在天,为祂张织起如此美好的景云。   兼修三十六种文气,证得万世文心,乃当代儒家第一宗,仅次于至圣孔恪的大学问家!而祂并不属于四大书院里的任何一家,也不在书山学海,而是深藏在孽海深处。   文气景云一放即收,仿佛收归为澹台文殊的腰带。他束腰之后略显单薄,却更见挺拔,再次与麻衣僧人、与天穹巨佛对面。   巨佛眼睛里的经文,消失了!那片浊海也看不见。   “世尊已经死了……”澹台文殊呢喃。   “世尊已经死了!”祂大喊。   祂蓦地站起身来,眼窝中也翻出一对血色的眼睛!这一刻炙烈的凶焰在祂身周跳跃,连侵近的佛光都被焚化,甚至反过来向那巨佛侵夺。红色凶焰一霎爬满整座五指梵山,显现出千奇百怪的怪物之形……   恶观满灵山!   时至此刻,祂才真正体现了孽海三凶的姿态!   站在祂身前,那样温暖看着祂的麻衣僧人,已经不见了。   就像祂所理解的那样,世尊永不归来。   “世尊虽死,其志永存。”那张巨佛的面容从高穹走下来:“地藏洞达,成住坏空。我当永志,为我永恒——”   蓬!   迎面一团凶焰扑上去。好似龙入海,虎下山。   凶焰完全包裹了地藏的金身,这时又有种种文气在其中翻腾。凶焰猛蹿!大炽大烈!   文殊以手指曰:“谓我吉祥,谓汝炽盛!”   据《薄伽梵六义》所载——“如来猛焰智火,洞达无际,故曰炽盛!”   地藏为恶焰所焚,却并不抵抗,金身镕成了金色的液滴,令凶焰更加炽烈。祂在火中,只是那么忧伤、那么慈悲地看着澹台文殊,向祂伸出佛掌:“文殊,相信我,一切都还来得及。那一切都还没有结束——跟我一起,我们来实现世尊的理想。”   “你跪下。”澹台文殊说。   地藏看着祂。   澹台文殊道:“你也对我跪下,向我忏悔,给我你的平等——我再来跟你说理想。”   地藏丝毫不见怒意,只蔼声道:“如果只有这样,你才迷途知返……”   “我见过世尊下跪。”澹台文殊平静地讲述:“为了救一个魔气入髓、瘫在路边要饭的老乞丐,已经耗尽神通力气的祂,跪下来为那个老人吮吸魔疮——那个老人只多活了三天。”   “救度众生是目的,怎么救只是手段。”凶焰将地藏灼烧得有些消瘦了!金色液滴如汗瀑,祂只是道:“割肉饲鹰未尝不可,只是我们现在并不需要这么做。”   “当然,我完全相信你说这句话的真心。”澹台文殊莫名有些怅然:“但你不是世尊,你永远不能成为世尊。”   地藏金汗涔涔地道:“大善不辞小行,但又绝不止于小行,你又何必拘泥于表象?”   文殊看着祂:“你今寻我以故事,你记得我有多少?”   地藏亦与祂对视:“我们不妨重新认识。”   文殊『呵』了一声:“我小时候是被人类养大的,我的母亲走进曳落河,在水中生下我,但是没有送我离开水面——因为她死了。我的父亲死在更早的时候,只是为我母亲争取到了生我的时间。我顺流而下,被一对人类夫妇收养。”   “杀我父母的是人类,养育我的也是人类。我不知该恨,还是该爱。”   “后来我不用再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我的人类父母,也死了。死在那场席卷一切的魔潮里。”   “我独自一人在这世上生活了很久,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世尊。”   “我刚认识祂的时候。祂还很弱小,甚至不如那时候的我。但是祂已经在探索世界的真相,在追寻一切苦难的根源,寻找拯救众生的答案。”   “祂所说的众生,不仅仅是曳落族,不仅仅是人类,而是诸天万界,一切有生之灵,有情众生。”   “我被祂的品格折服,被祂的理想点燃,从那以后就追随祂,一直到祂寂灭……”   文殊低沉的声音渐而湮灭了,而又抬起来,目光灼灼:“你从诞生那一刻,就拥有这样的力量。你知道什么是有情众生吗?你要拿什么告诉我——未来在哪里,理想是什么模样。我是应该爱,还是应该恨?”   姜望在不断吞咽的漩涡里挣扎翻滚,断断续续地听到这一段,也心中一动。   不是说曳落族人是天生的天人?那怎会没有力量呢?   生下来就可以调动天道的力量,怎么都不应该跟“弱小”扯上关系才是……   从前没有细想,现在想来的确是有些不对——   世尊的悲悯,也好像的确超出了天人的范畴。   因为天道本身,并不在乎谁的生死。   姜望自己在天人状态下,亦情感淡漠,情绪逐渐消解。   从这一点看来,世尊的悲悯何止是超出天人?比绝大多数人都良善,且是世间少有的真慈悲!   因为曳落族早已消亡,在历史中都少有章句。今人视昔,也是需要不断地修订认知。   姜望忽然意识到,他对曳落族的认知并不准确。   因为曳落族是天道所创造的秩序代掌者,是“天人”代“人”的一次尝试,就草率地把曳落族等同于现在的天人,这是不够正确的。   或许绝大部分曳落族人都是如此,但毕竟它有人的部分存在。所以其中也会有不同者。   凡自由之生灵,则有自由之意志。   唯有永沦于天海的天人,才是完全只循天规而行的天人。   比如他几次靠近又挣脱,比如吴斋雪变成了七恨。   曳落族是天人族,曾也被视为人族的一部分,每一个曳落族人,也都有自己的所求。   比如世尊,比如澹台文殊,也比如现在的地藏!   由此便延伸出一个更关键的问题——   世尊的理想!   世尊以“众生平等”为夙愿,终其一生,也是万界传道,身体力行。   天道平等吗?   天道在人族和妖族之间偏爱妖族,在曳落族和其他族群之间偏爱曳落族。从这个角度看好像没那么平等。   但从根本上来说,天道只追求维护世界秩序。谁更符合现有的秩序,谁更能维护天道规则,谁可以更好地保护这个世界,天道就予谁以偏爱,这当然也是一种公平。   天道只在意秩序本身。并不在乎靠近秩序的是谁。   倘若人族可以完全地倒向天道,那么人族也会得到偏爱——这就是姜望曾经证得又挣脱的天人。   但世尊所求的众生平等,是诸天万界一切生灵都平等,无论亲不亲近天道,是否有悖于世界秩序。是人族、妖族、曳落族,乃至任何一个族群,享有同样的天眷。   从这一点来看,世尊或者悖逆了天道!   因为祂忤逆了天道维护自我的本能。   难道这才是世尊的死因?   地藏的声音在天海中恢弘:“我应命而生,正要继承世尊的一切,你问前路何在——倘若你还记得世尊的答案,倘若你还记得世尊的理想,便与我同行。”   文殊莫名地抬起头来:“谁允许你继承呢?”   祂情绪复杂地道:“世尊的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   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是世尊的理想,永远不可能回来的,是曾经的那段时光。祂亦是宣告名为文殊菩萨的那段经历的死亡!   祂早已认了!   但地藏只是欢笑道:“正好我有永远的生命!”   祂在恶焰中消融,也在恶焰中灿烂:“永远的生命,就该奉献给永远的理想。”   漫山的恶观,具都无声地嘶吼。   “你跟世尊有最大的不同。”   澹台文殊的凶焰,在巨佛金身上张牙舞爪。   可祂的声音,反倒不那么激烈,仿佛那些简单的、极致的情绪,都在和地藏的对抗中消耗殆尽。只剩下残酷的理智,冰冷的现实了!   “我会追随祂,做不可能实现的事。而我只会告诉你,为何不可能。”   “祂是真正创造理想、倾注理想的存在。”   澹台文殊十指虚合于身前,结成一座山状,如参禅又非参禅。   文似看山,此即文山!   祂将这虚合的十指,往地藏头顶一扣!以文山压梵山,正如祂在世尊寂灭后,以此告别过往。   “你只不过是从祂尸体上爬起来的……妄念!”   但见五指梵山更上处,一座文气交织的山峦轰下了。   其上文气翻滚,仿佛那株十万年青松的虚影。   此山恍惚似现世书山!   当然是更久远之前的形象,如今书山青松已断。   此山一沉,地藏的佛身便下沉。   焚佛的恶焰则更张炽。   将这金身急剧烧融,甚至烧出一篇篇飞空乱转的梵经!   在熊熊烈焰中,地藏的眼眸里,有一种强烈的悲伤,但祂只是慈声一笑:“也罢,前路漫漫,我还是自己走。”   金身如泥,化于一瞬。金色液流如岩浆般自山顶倾落,为这梵山披上了金衣。   漫山的恶观,包括焚山的火,也被金色的液流凝固在那里,竟成金质般琥珀!   先随侍于世尊,后求学于儒祖,身兼佛儒之长,无罪天人一朝出手,远比人们想像中更为强大。   但祂立在此时的梵山山道,没有半点放松。   祂知道祂只是击退了地藏的一次接触。   说教不得,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手段。   “姜小友!”祂负手在梵山山道上,独自往山道走,在那些已经凝成假山般的恶观、和花树般的凶焰间穿行,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看我这文山如何?”   此时天道深海仍然波澜壮阔,那“倒斗”依然存在,恐怖的无垠漩涡仍然鲸吞!   鲲鹏天态也仍然在漩涡的边缘挣扎……   祂也不说拉祂的战友一把!   好歹帮祂把地藏引来天海,还在祂对抗地藏的同时,不遗余力地帮忙扑腾!   姜望自度若是双方互换位置,他肯定会拉澹台文殊一把的。哪怕拉完之后再打呢!   抵背而战的战友情,要不要顾念的?   真是枉读圣贤书!   他一边费力挣扎,一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客观中立地道:“我看此山险峻非常,或许文理有些佶屈!”   澹台文殊哈哈一笑:“这是照搬的书山!”   就此登上梵山之顶。   姜望不免羞恼一时,但忽而天旋地转,那恐怖的吸力骤然加剧了!他和他的鲲鹏天态,瞬间被吞吸到漩涡深处,仿佛被恶兽之口吞咽!   在此生死关头,不知为何,耳边竟然有聊天的声音——   “为他所珍视之人,他已竭尽全力来战斗。他倾尽所有,想要在超脱之战里给予一点干扰。可是他也应该明白,这不是他应当涉足的战场,他当不起一丁点风浪!”   “这是他的选择。我想,单就这个选择而言,可以赢得尊重。”   姜望辨认出来,一个声音来自七恨,一个声音来自山海道主……怎么还聊起来了呢?   “尊重!当然尊重!”七恨的声音道:“只是有些遗憾。”   “我险些忘了,你们都靠近过天人,也都挣脱了。从古至今好像只有你们两个——”凰唯真道:“同病相怜?”   七恨叹道:“他有这么好的条件,应该更聪明一些——我不是说他愚蠢,愚蠢的人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找到机会。但他不该这样选择。他做了错误的选择,但是有正确的努力,可因为选择的错误,无论努力多么正确,最后也都是失败。我的遗憾正在于此。”   山海道主的声音道:“你足够聪明。但他有不聪明的勇气。我认为这也很好。”   七恨的声音道:“哪怕什么都做不成?什么都做不到?”   “做不到有什么难看吗?”山海道主的声音回道:“强如你,也坐在我的面前。强如我,也坐在你的面前。可见即便是你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况乎超脱之下?”   “开个小盘吧。”七恨的声音道:“当年我和楼约所相遇的『秘泥犁世界』,即是《佛说十八泥犁经》的演化之一。喏,就是刚刚那篇经文,中间那篇——在今日的『十八泥犁地狱』正式诞生之前,地狱已经在宇宙中有过无数次生灭的预演!”   “姜述大约也正是看到了地狱的重要性,才独戟深入其中。”   七恨问:“你觉得他什么时候能杀出来?”   凰唯真只问:“赌注是什么?”   七恨的声音道:“你若输了,给我捏一场道历一三二一年的太阳宫龙华经筵,我会提供给你相关史料细节——当年我已经准备好舌战诸方老朽,剑指腐学陈旧,奈何未能成行,甚为此憾。”   凰唯真道:“你好像对我的力量不太尊重。”   七恨只是笑:“这不正是我年少时的幻想么?”   凰唯真沉吟道:“我想说道历一三二一年的你也不算年少。”   “在当时的史学名家里算年轻!”七恨叹了口气:“时代不同了,现今三十岁的绝巅修士都有,不要对旧时代的人那么苛刻。”   凰唯真道:“那我若赢了,我要——”   何能生死饮闲茶!   人间悲欢不相通!   在剧烈的旋转之中,姜望本就不多的力量迅速溃散。耳中那些悠然自在的声音愈叫他耳鸣。   而他竭力地眺望回头路——   只看到磅礴远山渐又远,海浪呼啸在天边。   那不断旋转着的世界,仿佛一个孤独的椭圆。椭圆有金色的描边。   这时才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一直陷在一只眼睛里。   地藏的佛瞳!   什么时候!?   他确信他真正掀起了天海狂澜,他确定他真正对这场战斗产生了影响。但的确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就已经乾坤倒转。   因为如此坚定地相信自己,所以他意识到一件事情——   地藏以其无上神通,将影响天海的种种不安定因素,整块地剥离出来,吞进了祂的眼睛里。   这就是那吞海食山的恐怖漩涡的来由。   必须要打断这种剥离才行,不然先前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地藏将在毫无阻碍的天海里,再次把握绝对的天道优势。   可是他做不到!   他意识到,但他没办法做到。   他在天旋地转之中,连自己都无法保住。遑论去干涉地藏的行动。   想想办法!想想办法!他直愣愣地看着高处——天空已经变成一个井口,他在地藏的眼眸里愈沉愈深。   井中观天天一拃,井中望月月一弦。   真是无底又无尽的深渊!   想想办法!还能有什么法子?   脑海之中,星河闪烁。数不尽的仙念,一颗颗炸开,仿佛放了一场灿烂的烟火!   一个个想法诞生,又一个个否决。   或许……   就在此刻,眼中那椭圆形的“井口”,忽而隙光一闪,仿佛出现了一道刀口。   姜望确信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就在下一个刹那,“口”果然被拦成了“日”。   一支狰狞夸张的大戟,撕破了这只佛陀的眼睛,而闯进了姜望的眼睛!!   戟锋之上鬼神呼啸,有亿万只恶鬼的嚎哭。   而飘扬在长杆尽处,是一抹尊贵的紫。   大齐姜述——   杀破十八泥犁地狱! 第一百五十八章伤口里开出我的血花   永恒的漩涡停止了旋转。   那几无止境的吞吸之力,于这刻骤止。   姜望拔身而起,鲲鹏天态猛地一个甩尾——   好似鲤鱼跃龙门,飞出此窟去!   还是在天海,梵山已经变成了金山。   澹台文殊站在金山山巅,顶文山为冠。   远见风沉云晦,姜述紫衣提戟,踏浪而来。   在他身后是一重一重仿无止休的泥犁地狱的蜃境,其名“先就乎”、“卢倅略”、“桑居都”、“楼”、“旁卒”……   如已然逝去的时空,一页页的翻过!   就如假神修成真神,是最根本的跃升。要将神话地狱关联到整个现世,才真正体现佛陀的无上伟力。   地藏对十八泥犁地狱的推演,已经延续了很多年。如今实现,就是最完满的姿态。也是比阎罗宝殿更为重要的冥府地基。   可姜述现在一人将这十八泥犁地狱打穿,毫无疑问强行中止了冥府的进程!   唯一可虑的是……这天道深海,可不是大齐天子的战场。   他如何入得此间?   这岂不是铁骑入沼泽,铁甲渡大江,选错了战场!   恐非良谋!名将不为也。   而一生征战无败绩的姜述,为何会做这样的选择,亲身入阵杀天海,也不难理解——还不是为了救他姜青羊吗?!   以一国之尊,担天下之重,而能为他姜望冒险。   情重无以报也!   姜望毫不犹豫地扑身过去,想以天态将其包裹,免姜述受天海压制。   但那支方天鬼神戟毫不留情地往边上一拨——金色的鲲鹏天态在天海连翻连滚,一霎便远,乍似道金色流星!   “这里没你的事了。”   磅礴鲲鹏一闪没,浩荡紫衣过天海。   姜述与这道遽远的流星错身,仗戟而前,将那鬼神咆哮的大戟,轰进已经停止旋转的漩涡——   那是地藏还未来得及逃脱的眼睛!   就这样以戟尖扎着地藏的佛眸,好似叉鱼一般,猛然上拔!   从天海深处,又拔出一座佛陀金身来!   这尊天海金身,乃地藏在天道海洋里的权柄,先被澹台文殊镇以文山、焚以恶焰,又被姜述挑出来,在此聚为一身——已经明显的小了一圈,也黯淡许多。   正在演化中的冥府规则,在这一刻成为清晰可见的具体的线,被他一把握在手中。端如丝绦飘飞,显不尽的尊贵!   齐国皇室的至高功法,是《至尊紫微中天典》。   大齐帝国之国旗,乃紫微中天太皇旗。   这都是在齐武帝时期确立——他本人即是星占宗师,与紫微星建立了十分深刻的联系。此后代代系紫微星光于大齐皇族。   当然,漫天星辰皆是星占宗师的算珠。星辰存在重要意义,但并不具备关键影响。紫微星说是帝星,可以对天子命格有一定的加持,亦能彰显尊贵,但也不够在六合天子的进程里起到决定性作用。   譬如景天子所居的三清玄都上帝宫,是不许星光照的。那才是现世中央,万界核心。   《至尊紫微中天典》最强的两部,是“天经”和“地纬”。   所谓以天地为法度,规治天下。   继武帝远志,开不世霸业,对于天地规则的把握,姜述毫无疑问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点。在杀破十八泥犁地狱的过程里,他也深刻地洞悉了冥府这个新生世界的根本规则,并将之作为自己战功的装饰!   当然不仅仅是装饰。   倘若地藏不是光头,它或者更应该比作地藏的头发丝——乃是一种把柄!   此刻大齐天子一手提戟挑起佛陀金身,一手抓住冥府规则之线如丝绦,一直支持姜望搏斗天海的望海台,也弃姜望而走,为他靴下一台座。   他仿佛才是这片天海的海神!   就这样推着地藏往天海更深处:“枯荣院里那堆枯骨,总在说世尊不死,世尊永恒,说得朕耳都起茧!朕也一直想亲眼看看,世尊竟是何等人物,寂灭了一整个大时代,还有这么多人为祂叫魂!”   所有史书上有记载的,都是他所要较量的。   没有跨越古今的气魄,不必有六合天子的雄心。   自海疆局势奠定以来,阮泅以星占之术穷搜东海,寻找的正是曳落天河所在。   这件事情很早就开始,只是在钓海楼这尊海上霸主轰然倒塌、退出天下大宗的序列之后,从临淄观星楼引来的星光,才好在海上放肆流淌,无所顾忌。   叶恨水统辖近海以来,亦寻古摘经,穷搜牍卷,尽诸岛之政体,予以全方位的支持。   作为“最年轻星占宗师”记录的保持者,阮泅在大齐帝国的支持下,全力以赴地做这样一件事情,几乎寻遍了东海的每一处,找到了所有关乎曳落天河的痕迹。任何一点细节,都烂熟在心。   可以说,大齐钦天监监正是当今这个时代里,除了曳落族人之外,最了解曳落天河的人。   所以望海台也交给他来督建。   从一开始,望海台所注视的就是曳落天河。   说缘分也好,说苦心也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述的确等了地藏很久。太久!   “朕等世尊,却来地藏,叫朕好生失望!”   他单手将方天鬼神戟高抬,将地藏金身高举:“十八泥犁地狱,不过如此!冥府地藏,不过如此!尔虽生来伟力,却坐井观天多少年,岂知这是何等人间?!”   远远看去,地藏的佛陀金身,仿佛被尊奉于戟尖之上,上了生死两悬的供台。   祂在天河中流正与姬凤洲搏杀的本尊巨佛,一只佛眼被剥掉眼皮,一只佛眼被刺破了眼瞳,金色的血水破眶而出,流淌在祂端严的佛面。   净礼和尚就在祂身前不远处载浮载沉,熊谘度和左嚣在冥府之外,借大楚国势与祂拔河。   他成为两种力量的战场,金身在破与不破的边缘,不断产生细密裂痕——但倔强地咬着嘴唇,不发一声。   他知道胁侍菩萨很尊贵,但更知道自己不愿意。   他心里的三宝山满满当当,没有地藏的位置。   地藏心中常常有一种伟大的愿望,自祂诞生之日,就根植在祂的魂灵。这也是祂存在的基础。所以祂悲悯地注视着一切,的确有祂的良善。   祂的金血如眼泪滴下,一圈一圈地在天河漾开。   从开战到现在,祂频频有落在下风的表现,但结果总是会往祂意定的方向推进。   一局棋只有最终的成败才是胜负。就像无论世尊有多么伟大,多么值得怀缅,祂的寂灭就是终篇。世尊死了,所以输了。   而祂继之。   祂在天河之中悲声:“庄严妙好,谓之【端严】,今以血泣,愿醒人间。”   一滴金色的血珠,点落净礼的眉心。直接将他的所有修容都抹去,使他还复干净天真的本貌,又因这一点眉心金血,叫他外显几分神圣。   更是一个清清爽爽的小和尚,如莲开天河独一枝。   当开悟!   冥府地界之外,熊谘度猛然身形一坠!一口鲜血喷出,身上甲冑如碎羽!   但他猛然又拔起身来,强鼓国势:“朕不死,国势不绝。朕若死,国公请继!”   大楚帝国对大楚国师的支持,必不断绝!   左嚣仍在焚烧天河水索,以有穷焚无穷,不过勉力求个均势,眼睛一时看向远处红枫树,一时又看向天海,还是道:“陛下担国之勇,天下已知。此时当退,以示君王退思。”   “楚地世家之怨,父皇已经带走。父皇若归,死个儿子在这里,也算交代!”   熊谘度咬牙看了一眼冥府内部,姬凤洲身上龙袍都裂了,提剑仍斗。他也索性将身上的残甲尽都扯去,只剩一身里衣:“今日室见两天子!景齐在此,楚不失势!”   又一滴金色的血珠滴下来,仿佛不可挽回的时间,滴漏在净礼的脸。   他能够抗拒胁侍菩萨的尊位诱惑,但却不能阻止梵身的下沉,无法抵御天河水的淹溺。   虽心如琉璃,奈何身淹江海。   好比一尊怜爱世人的泥菩萨!   滋~!   在他将要沉底的瞬间,一缕电光飞来,就似飞剑一柄,恰将这滴金色佛血带走,斜斜贯入天河。   按下葫芦浮起瓢,小和尚又冒出水面。   电光射落佛血后,犹在滋滋滋——   就此张成了一张电网。   三清太玄雷光!   姬凤洲电光犹在的左手合拢起来,一拳轰在地藏的面门,将佛陀金身轰得后仰,使天河激起万重浪。   “霸国天子,岂容你僭越!”   三清玄都上帝宫内,余徙咳血不止,宋淮面色惨白,巫道佑气衰神亏……皇敕军兵煞已空,将士全都原地休养,不堪再战。   但他仍然一进再进,手中海角剑,仍然在分割冥府!   天海之中,战斗亦无片刻停歇。   地藏的天海金身被方天鬼神戟挑起来,却只居高临下,抬手覆其面:“施主你既知封禅井中月,岂不知井中月,亦是天上月?”   “我虽坐井观天,与你一轮明月。我曾见沧海桑田,你却区区百年,何尝不在时间之井底。”   佛掌抚顶如授经,却令天道海洋如长夜,似是蒙住了整个天海,将澹台文殊和祂的梵山也笼罩!   “问我这是何等人间,你可知——这是何等天海?”   姜望都看得出来的问题,地藏自然更不会错过!   姜述举国势为超脱,在此征战,可他并不擅长天道。甚至于说,为人君者,掌控的是人道洪流,其本质是与天道相悖。也就是人道欺天万古,不然姜述出现在这里的第一时间,天海就应该自发将他绞杀。   现在虽没有这种情况发生,但战至生死关头,姜述必然要为他的冒险付出代价。   所以因果必定!   这一刻,就该是生死关头!   地藏在这一刻收束了因果线,并将之绞缠为姜述的吊颈绳!   但是这时候,祂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止是祂,包括澹台文殊和姜述,包括被一戟拨开极远还没来得及回头的姜望,也都同时听到了这个声音。   这声音并非响在天道深海,但的确在天海回荡。   是一种极其平静,但细听之下,又窸窸窣窣,邪异而疯狂的声音。仿佛每一个音节,都缄藏着无数的情绪,不断地撕扯着人心,又偏偏都被强行扭合在一起,形成如镜的水面。   哀莫大过于心死,可强烈的自毁的冲动,不知为何从未能真正杀死他。   那声音说——   “我诅咒你。”   ……   东海之上。   尹观平举着双手,楼江月就挂在他的手臂上,下巴贴在他的肩窝,长发散在他的前胸后背,鲜血贴着他的锁骨流淌。   他的双手只要合拢,就能将楼江月抱住。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又或者只是几个瞬间。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唯独此刻,怔然无措。   杀手不应该信任任何人。   在阴影里生活的人,不该觉得拥抱是温暖的。   行走在刀尖上的亡命徒,怎么可以期待明天呢?   他不懂怎么拥抱。   年少时也有过不懂事的风花雪月,骑在竹马上以为那是一生——但竹马是不会动的。你往前走,就永远错过了。   他很早就过着这样的生活,在生与死的边缘往前奔跑,他不可以慢下来,慢下来就会死掉。他告诉自己不可以相信,相信总会变成伤口。   但是——   “伤口里开出我的血花。”   在每一个贫瘠的春天里,孤独的人都细数身上的花。   在此刻寂寞无边的东海,尹观空荡荡地装载着海风。   他的长发飘啊卷啊。   他的眼眸发出惨绿的光。   他已经……三次冲击绝巅。   三次都没能成。   什么都没有的人,只能够用命来拼,但拼命也不见得就有机会。   这个世界——   众生平等!   “我诅咒我!”   他并不显得悲伤,清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他大喊:“我诅咒尹观!”   无数碧色的光点,仿佛萤火虫将他环绕。   “尹观!”   “我诅咒你永远不能靠近你所爱的人!”   他的碧眸之中,有一圈洇红的血。他的声音陡然静了下来,他说道:“因为你没有保护所爱的能力。”   这具瘦而挺拔的身体里,没有山川河流的轰鸣。   只有点点滴滴如流沙般的朽意。   他的生命正在离开他,可这个世界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极速逼近现世极限的诅咒的力量,正在拥抱他!   他在这个时候终于伸出手,只是想要轻轻地搂一下身前人。   可是这一霎楼江月身上仿佛长出无数的尖刺,密密麻麻地针扎着他!   他并不在意这种痛苦,仍然伸手往前,可冥冥之中有一种不容否决的力量,将楼江月推远。   楼江月的尸体离他远去,越来越远!   他徒然地伸着手,终于知道自己永远不能靠近——   原来我爱她吗? 第一百五十九章开道填恨,皆在画中   他不懂得什么是爱。   他的爱只可以用诅咒来确认。   说来实在可悲——   若不是他出手救楚江王,以楚江王自己的实力,虽然也扛不住佘涤生的手段,毕竟能多活几息。   倘若不是他已经成为身患元屠之病的楚江王,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也是最想杀死的那个人……楚江王也不可能在病发的瞬间就倾尽余力,完全失控。   而选择再往前推,倘若楚江王选择加入冥府,她是否就不会死去?   是因为尹观选择抗拒,她才选择抗拒。   她自己并不在乎是否成神,又归属于哪方势力。   尹观不是一个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人,他从来只折磨别人,不消耗自己。   可生平第一次他忍不住想,他的确这样想了——我是不是选错了?   刀尖之上,哪有回头路。   又何曾有过选择呢?   佛陀高高在上,满心慈悲,叹众生不肯回头。   可是佛啊,众生是不肯回头吗?   还是不能。   当初在下城的门口,后来在断魂峡的山壁,再后来在这冥府之中……在人生的每一个时刻里,从来没有看到回头的可能。   佛啊!   “我诅咒你。”   你当同我吃一样的苦,你才能告诉我回头有岸。   你当同我怀一样的恨,你才能说,这一切都可以原谅!   这一刻尹观的身体高高飘起,朽意穿梭中他的身体趋于虚化,像一件空荡荡里面并没有人的黑袍。   在整个现世的历史里,咒术从来并不是一条道路。   最初的诅咒,是祈求鬼神降祸于所恨之人——其力量根本在于祈神。   但凡是个正经神只,也不可能回应此等祈怨。多是些毛神于此道招摇,略鼓邪术,贪食人心。   所谓诅咒,是那种作恶都恶不出什么成果的无能者的平庸选择。   在神道时代覆灭之后,诅咒更几乎只等同于咒骂。   无非是无能为力的跳脚,骂几句不痛不痒。   但一切在尹观这里不同。   他将诅咒剥离于神只,专注于诅咒本身——因为他彼时只有咒术可以选择,然而没有任何一个毛神敢于回应他!   哪里有选择呢?   倘若不把忍耐作为选择,那就无路可走。   错的对的,都只能这么做。   他就这样一路走过来,直至成就神临,自己成为回应祈怨的那一尊。直至洞彻世界真实,奠定咒术之真,直至于今日……将咒术践行为世界真实的一部分!   当咒术这条偏狭的道路,第一次拓展到天尽头。   向所有人验证,这是一条可行的路。   这个世界永远铭刻尹观的名字,修行历史上永远有他的丰碑!   今日咒佛!   尹观登顶,是类于王骜般的开天之举。   当然咒术仍在“道”的体系之内,不似武修那般是另开新天。   可也足以影响天道。   昨夕何夕风狂雨骤,今日何日天开一隙!   尹观的确不曾亲近天道,更谈不上掌握,但至少在这一刻,整个天海都是他的回声。   昔者王骜开道,功德加身,助他超脱,被他一拳轰散,馈赠天下武夫,夯实武道基础。这才有接下来的几大武道宗师,一个个轻易成就,天下武夫,皆行坦途。   今日尹观开道,亦生功德庆云,虽不能将他推至超脱,也足够叫他在绝巅的道路上大跨步前行——   可这庆云,瞬为惨绿。   一时仿佛自毁般,滴落朽死的惨绿流焰,漫天飞洒,漂泊荒海,倒像是连绵的春天!   把天道的欢喜,烧成天道的厌憎。   “我诅咒你,地藏。”   “我咒你如我。”   尹观的声音实在是平静,激烈的是他的选择。   开道之功,用以填恨!   王骜散功德益天下,尹观散功德付恩仇。相同的选择,却是截然不同的因由。   当地藏在压制澹台文殊的同时,强行收束因果线,欲予姜述以天道深海的绞杀,来自于咒道之祖的第一声诅咒,恰恰降临祂身。   这是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出现的绝巅层次的诅咒!   甚至因为开道功德的加持,它已经无限地逼近了超脱——   绝巅层次里任何一个人身受此咒,都无法摆脱。   也就是诸圣那种级别的强者,有保命的可能。   当然无限逼近于超脱,毕竟还不是超脱,没有迈出伟大的那一步。对于地藏这样的超脱者来说,这种程度的力量,仍然不足以有什么根本性的动摇。   无非是在祂和天道的联系上抹上一道阴翳。令祂在天眷隔绝的情况下,还得了一缕天厌。   不过是尘埃待扫。   祂只是感到可惜。   祂只是作为一尊佛陀,确切地听到了尹观的恨。那是祂所怜悯的众生。   在茫茫天海之间,戟锋供台之上,佛陀回首,俯瞰人间:“可怜!我得菩提时,不使人间有恨。”   “若不是七恨布局谋超脱,佘涤生欲向地府求永恒,也不至于阴差阳错,有楚江之死。”   “楚江可怜!秦广可怜!然而七恨亦是可怜人,转轮亦是可怜人。死于秦广、楚江者亦可怜!”   “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根本原因,是这个世界从不真正公平。”   “在茫茫苦海,是芸芸众生。每个人都在挣扎自求,吞咽苦水。”   “我将开六道轮回,使万界有序,众生平等——”   祂说着便要擦掉那点阴翳。   佛陀岂恨世人?咒我恨我怨我唾弃我,无非唾面自干。   然而在下一刻,咒道开天的那一隙,竟然分进来一双手。   那是一双纤柔合度、如玉雕成,晶莹又温软的手。   简直是造物的神迹,完美得根本不应该存在于世间。   这双手抓住那道天隙,天海的穹顶像是一张画卷被它撕开——   撕开之后并不是另一重天,而是一张画卷就这样落下来,飘垂在天海!   一直以来竟然有一张画,贴在天海的穹顶,成为穹顶的一角,天道的一部分!!   因为它根本就是天道的一部分,所以也谈不上异常和漏洞,唯独是尹观咒道开天的这一隙,成为其应允的裁纸刀,裁开一隙,使得它能撕下来。   画上便是波澜壮阔的天海,以及天海中心,一个难以简单用言语勾勒的女子。   这张画静垂在那里,但又无所不在。就像这画中的女子,已经深深印在了观者的眼中。   每个人都必须看到它,因为它是关乎天道的一种表达!   天道竟然表现为一张画。   且是一张以天海为背景的天女图!   见此画即能见天道之理也。   姜望半只脚都已经被送出天海,但耳闻尹观之诅咒,眼见天女之画卷,竟穷耳目之极!   自修得见闻仙术以来,还是第一次同时有如此丰沛的感受,声闻开道,见闻天启。可惜仙龙已灭,不然未必不能就这样看到绝巅的可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画,一笔一划分明是对天道的解释,可最终却勾勒成一幅几近完美的天女相。   令他想起青崖书院院长白歌笑的那幅《一溪初入千花明》,一花一术,描尽了春天,也描尽了青崖秘法。   细看此卷,又不止是天女,而似天、似仙、似魔。   他分别以天态、仙态、魔态察看,才终于在不断变幻的光影里,看见这幅画卷的全貌——   那是一个身穿白色僧袍的女尼。   气质亦正亦邪,眸光忽然明灭。   并无一根秀发,却有天下风情!   这幅画太精彩,画出了绝无仅有的意态。   姜望见过世上最美的女子,但这幅画所显现的,是只有画笔能勾勒出的极限美好。   美得非常不真实,令你并不觉得她会在世间存在。   姜望目光略转,有瞬间的凝固,因为他看到了这幅画的落款,龙飞凤舞,字曰——   无咎。   简简单单两个字,多少波澜在其中。   它是一段传奇,一段历史,一段不朽的经历。   《列国千娇传》有云:“武帝自度曲,抚瑶琴,擅春宫,雅好春闱自戏……”   说白了,齐武帝喜欢关起门来跟他的红颜们画春宫图来娱乐,还自己作曲抚琴助兴。   书里关于这段有颇多生动的情节,姜望略略地扫过几眼,倒是对齐武帝的画技有了较深印象。用书里里描述是说,“引人入胜”。   懂得画人物的画师,不一定会画春宫。   但擅长画春宫的人,必然是人物画的大师!   虽然从来没有人见到过齐武帝画的春宫图,但千娇传既然都这么写了……   即便是编造,也一定是齐武帝确实画技高超,才会这么编造。   那么现在这幅诠释天道的人物画,果真是齐武帝姜无咎的手笔吗?   那么画上这女尼……   竟是天妃?   《列国千娇传》是野得不能再野的野史。   根本就是一段一段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风流故事拼凑在一起,无非是文采斐然,主角极具传奇性,女角又一个个的极富特色,才在闲书届有不可动摇的地位。   但怎么经历得越多,了解得越多,越觉得像是纪实呢?   倒是比齐国国史细致得多!   那画上有一个声音响起,起先是苍老的,在说话的过程里迅速变得年轻。   仿佛已经逝去的时光,在飞速地折回!   那声音说——   “的确众生可怜。先夫有救天下之志,奈何豪杰天妒,恨不假年,我佛慈悲,能否舍寿相赠?也算全了佛陀之愿!”   又低颂:“贫尼缘空。断缘已千年。便先商要一千年。”   姜望一个没站稳,险些被浪掀翻。   洗月庵的缘空师太,玉真、月天奴她们的祖师,那位神秘莫测的画中人,竟然就是齐武帝时期的天妃?!   承载着洗月庵顶级强者画中人的那张画,竟然是齐武帝的手绘!   他若是把这段转述给钟玄胤,钟玄胤一定大喊荒谬。   这历史也太野了!   昔日妖族战场上,画中人一封手信,让姜梦熊照拂一下洗月庵的弟子。姜梦熊这等连虞兆鸾都想要试试手的人物,竟就半点废话都没有的照做了。姜望若知此事,或许就不会意外。   但人生的意外就像这天海狂涛,似乎不会休止。   那张画卷轻轻一荡,自号“缘空”的女尼,便从那张画卷走下,那张诠释了天道理解的画卷本身,竟成云纱一抹,披在了她的身上。   说来也怪,她本是画里不真实的美人,这纱衣落下后,她竟就显为现世的真!再没有半分不真实感。而是血肉丰满,活泼泼的人。   僧衣外面套纱衣,武帝也是个不太懂穿衣的——姜望心中刚这么想,便见天海呼啸,又起一峰。   此山有节,如竹而碧,节节高去,仿佛天梯。   又有霜色在山外,好似月光洗。   此峰高绝,立海穿云,意在撑天!   洗月庵外有竹林,原来开在天海中。   地藏覆掌,本如天倾原野,几乎是碾压的姿态,要将天海里的战事终结。   可这时文山高举,澹台文殊在金山之巅拔起身来,轻轻一顿足,脚下金山开裂——   有人为祂分担了巨大的天道压力!   这个人当然不是姜望。   姜望悚然看着缘空师太——或者说天妃。   天妃原来是天人!   这尊枯荣院里的神秘修行者,齐国皇室和枯荣院曾经蜜里调油的时代证明——竟然也是一尊天人!   非一般的天人。   仅以力量较论,在诸圣时代也可称名为“圣”。   而今她隔缘千年,只为再进一步,她此刻正在再进一步的过程中——   今向地藏讨年月。   地藏的年月当然无限。   但若真个舍出这一千年,祂也就从无限变为有限,从永恒变成有期。   而若摘得这一千年……齐国自有超脱永证。   所以姜述为什么不答应地藏的条件,选择庇护冥府,身兼阳天子、阴天子,得两仪之冠冕,拿到这近在眼前的好处?   因为他看得更远,求得更大,他要自掌六合天子的天玺!   因为相比于同一尊超脱者的短暂合作,底蕴最浅的齐国,更需要一尊真正超脱者的长久支持。   比起跟地藏的盟约,他更需要齐国超脱的永证!   虽说超脱者不问尘事,但这只是默契,不是规矩。   无论多么庞大的帝国,一旦面临超脱层次的威胁,都很可能溃散社稷,耗尽霸国之势。   就像陨仙林里的无名者,让楚国多少年来源源不断的失血,直到熊稷这一代才算解决。   就像今日他与姬凤洲共猎地藏,无论到什么地步,姬凤洲都有哭庙的那一个选择,而他只能自己担着!他是这个国家最高的领袖,也是这个国家最后的支柱,身后已经没有人。   一尊归属于齐国的超脱者,才是真正补全了齐国的最后一块短板。让他这位大齐皇帝的六合天子之路,再无后顾之忧。   不至于有朝一日他兵临哪家霸国王都,对方一个哭庙,使他兵锋顿止,也如当年退于贵邑! 第一百六十章毋使怀憾   咒祖以开道功德所化的诅咒阴翳,在地藏的命数里落下,它代表着天道的憎厌,已经由沾身的尘埃,渐渐腐蚀为命运的胎痕。   地藏哪怕正在与姜述对峙,以其对天道的掌控,也本可轻轻一抬手,就将其拂去。但澹台文殊对天道的争夺,鲲鹏天态的翻搅,再加上正在跃升超脱的缘空师太,令祂抬不得这只手!   从天机混乱、天眷隔绝再到天道厌弃……天道的波澜,竟然起伏在人海中。   自远古人皇在绝境中说出那四个字,“人定胜天”。此后一代代人杰,仿佛故事一再的重演,竟将这四个字,变为真理一般的存在。   地藏看着天妃,有一种莫名的忧愁:“你甚至都不说个『借』字。”   天妃身周竹林肆意生长,在天海之上荡漾为竹海,沐浴在紫微星光下,一片紫意。洗月庵多年来的积累正支持着她,她一旦成道,佛门第三座圣地不求自成,甚至可以跃升第一!   在当今这个时代,悬空寺和须弥山背后,可是都没有超脱者了。   天海紫竹林!鲲鹏游其中。   他感受着这片竹林所体现的天道奥秘,也享受着紫微星光的沐浴,迅速修补耗损。   竹海之上,缘空师太双掌合十,尽显宝相:“我佛慈悲,救度众生,岂求回报?我不是借,是要。”   最应礼佛的尼姑,对佛最不敬!张口就讨寿一千年。   因为她也在成佛的路上,真正等而视之,不奉其尊。   “你修的不是眼前佛,修的也不是自身禅,你的道在哪里?又凭藉什么——向我商要?”   在姬凤洲的海角剑下,地藏已不能一眼看清因果,尽知根底,只能考验自己的见识。祂亦在观察天妃的超脱路。大千世界三千佛,祂发现眼前这一尊的路,似是而非。   接着祂就看到眼前这一尊遽而倒转——不是天妃倒转,是祂这尊供在戟锋上的天道金身被掀翻!   此时的姜述,长发只是简单的用一根乌簪挽住,身上的紫衣常服都被撑开,身后一轮紫日升天海。他改单手为双手,在澹台文殊靴裂梵山,天妃以竹节山撑天道、用紫竹林夺天眷的关键时刻,将地藏的天道金身掀转过来,死死地按在了望海台上!   沛然勇力,当世霸君。   咚!   地藏砸落望海台,竟发出一声悠长的撞钟般的响。这声音扩张开来,以望海台为中心,方圆数万里海域,骤平于一瞬!   澹台文殊的文山也瞬移而来,重重砸在这尊天道金身的腰眼,以此为镇。   又是一撞钟般的响!   钟声范围外仍是骇浪不歇,钟声范围内天海平滑如镜。   姜望的鲲鹏天态,也一瞬间贴住了,只有一层金辉随身荡漾。他现在不必最大范围地搅动天海波澜,而是要在天海之中,让自己有最强的针对地藏的杀力体现。   他在这个时候仗剑折身,足踏水镜林中走,身姿潇洒,眸光静沉。好似竹中青雀披金衣,蓄势待发,又以仙印点眉心,就此看向天妃——   却见那僧衣云纱、宝相端严的大菩萨,遽而一步已欺近,随着紫竹林海的蔓延,踏上了望海台!   方天鬼神戟正抵着地藏天道金身的背脊,将其押住。这尊洗月庵的大菩萨,却是探出手来,一把按住了地藏天道金身的后脖颈——   她按得是如此之认真,那无限美好、撕开了天道画卷的手,亦有青筋鼓现,很见几分气力!天道之争在其中。   地藏的声音闷道:“缚佛何紧!”   天妃的姿态是这么的粗放,声音却静婉端仪:“先夫在时常有言,人生在世一定要抓紧。机会和时间都稍纵即逝,你不抓紧,就两手空空。”   她就这么按着地藏,慢慢地道:“这一千年,你肯,就是商要。不肯,就是强讨。”   “至于我凭藉什么——”   她的另一只手扬起来,纱如云飞,僧袖褪下,是一截玉藕般的小臂,而五指一张,握住一柄天极之刀!   此刀刀锋只一弯,刀脊有两尖,仿佛三轮弯月相并,而刀柄流动变幻如截取了一段星河……   日月星三轮斩妄刀!   一袭白衣落天海,身后有一轮巨大的明月,身周星辰环绕,脚下踩着熊熊燃烧、焰火光明的太阳战车!   其人其质,仿如天人。   其身其影,翩似惊鸿。   他如一片神鸟飘飞的白羽,又真真切切行走在人间。   神王临世的过程里,浊世的公子正登天。   明明轻飘飘如叶,气势却在暴涨,在飞落的那一刻恰恰抵达极限,似与天齐,证成绝巅!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波折,就只是轻描淡写水到渠成的一步。   仿佛今日又喝了酒,醉上天海楼。   那双如屠龙大子的黑眸,确有几分微醺。   “今齐国之大事,不可不用我冠军!”   便是一挥手。   他的斩妄刀,投为水中月。   又被天妃捞起来。   点点星光仿佛天河水。   今日的缘空师太有些怅怀:“昔我十六,摘【借道】为神通,逢无咎于天雄城。他说『世上必有雄城雄于天雄者,为吾宫室』。我说此路难成,他说虽远能至。后来果有临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所谓【借道】之神通,能借他人之道途也。   到了天妃这样的境界,自不再倚神通,而是把握世界本质,直指此道根本。   天地广阔,大道无穷,借而行之,乃至绝巅之上。   尹观的咒翳被她借来夺天,重玄遵的斩妄被她借来割缘。   她握着前大齐冠军侯的道途斩妄刀:“多少年来我一直记得这句话——虽远能至。”   尼姑提刀!   日月星三光,天之极也。   她说:“道在其中!”   所以千山万山,终能登顶。所以断缘千年,能近彼岸。   就此一刀斩佛头!   时间在这一刻无限地拉长,但时间的长旅被文山碾碎。   空间在这一刻无限地延展,但空间的遥途被戟锋撕破。   所以斩妄的刀锋仍然斩上了佛颅。   刀锋本身不能企及超脱,但握刀的人近在咫尺。   就如方天鬼神戟本身连靠近地藏的资格都没有,可是提着方天鬼神戟的大齐天子,是实打实的超脱战力,能够把戟锋扎进地藏的眼睛。   铛!   这样一声响彻天海的交击声后,天海金身的金光竟然敛去,地藏身上竟然血气汹涌。尊贵如佛陀地藏,其天道金身,竟被一刀斩褪了天道,斩成了血肉之躯壳!   地藏的身躯明显动摇。   永恒已经剖开,而后可以……割寿!   以斩妄割破地藏天道金身的缘空师太,明显地比前一刻更强大,解放了更多自我,也更加地靠近永恒。而她的五指一放又一握,天理之常在其中。   她将日月星三轮斩妄刀放回了重玄遵身边,暂舍天之极,手中却握上了一柄人间之刀。   此刀弧度极高,把柄微曲,带着极致的冷酷与恶戾,有着见之裂魂的残忍——   大齐定远侯的割寿刀!   此时的定远侯重玄褚良,还在大齐天子的得鹿宫里坐着,事发之前并不知自己要借刀,以为只是皇帝单纯的敲打、慰问,在天子出征幽冥之后,他震惊之余,也只能在得鹿宫中静等,而后便等来了命令……   当然该出刀的时候,他亦没有半分犹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况乎只是提供道途!   若是随征天海,以他现在的修为,不带上秋杀军,起不到半点作用。但他的道途却能够作为锐器,被能够真正撼动超脱的强者所用。   名为【割寿】的道途,就这样倾注于割寿名刀,飞落天海,被天妃握在掌心。   这位齐国历史上浮光掠影的传奇女子,按着金光敛去后肥头大耳的地藏,提着夸张凶厉的刀……   这画面不免叫人遐想。   望海台原来是一只砧板!   天妃像个杀猪汉。   重玄胜嘴里常常念叨的宰年猪,难道竟是这一只?   齐天子夷灭枯荣院之后,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膘肥体壮吗?   姜望在竹林中静眺。他尤其注意到,此时的天道力量,分明地抗拒地藏,支持澹台文殊,而急不可耐地拥抱天妃!   当然天道力量也一直在拥抱他这尊超脱之下堪为第一的天人,但汹涌不歇的至情极欲魔意,帮他将天道暂拒于门外。   自世尊之后,就再也没有新的曳落族人出现。   曳落族的灭绝,完全可以描述为史实。   澹台文殊是比世尊更年长的曳落族天人,只是达者为师,才为世尊随侍。   在后曳落族时代,所有的天人,都是后天成就。   几可等同于天道的皈依者。非天资绝顶,不得其门而入。   姜望如此,天妃也如此。   而他被天道穷追不舍,解放天态非得以至情极欲魔意为绳来系身。天妃距离超脱境界都只有一步之遥,其所承受的天道吸引力,远比他更强大,天妃又是如何抵御的呢?   在过往的时光里,天妃是如何抗拒天道,保持自我?   躲在齐武帝手绘的那张天道画卷里,隔绝尘缘千年,当是其一。还有呢?   此刻她已经从那天道画卷里走出来,不可避免地叫天道欢喜!天道本能欢迎这般强者的皈依……渴求一尊天人之超脱!   姜望目不转睛,想着他要如何在不干扰天妃战斗的情况下,帮天妃对天道稍作抵抗。   超脱层次的争杀,不可能以他姜望为后手,把他姜望当做关键。   此时他当然已经明白,景天子搏金身而断因果,齐天子踏地狱而绝天眷。   两位霸国天子分工明确,原是早有预演。   只不过他紧追净礼而来,也想到了当绝地藏天眷,恰好自己又有撬动的可能。于是咆哮天海,横插了一杠,提前引发天海战争。   不仅给了地藏一个意外,也给了景齐两尊天子一个意外!   但想来结果是好的,让天妃这一步更加的突然,也多少牵扯了一点地藏的精力。   此时他虽明白天妃当有准备,还是穷极思虑,想要尽一份力——若能帮天妃解放更多力量,割寿地藏也就有更大的成功可能。   无穷无尽的天道力量,自发向天妃汇涌。天妃的气息愈是磅礴,天道力量靠近得就愈发汹涌,几乎显出一种迫急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刚刚抬手举天,却见天妃的心口处,倏然飞出一座明艳的红色小鼎!   这座小鼎滴溜溜旋转着,洒落无穷鲜艳的光辉,更有一枚枚道字印文飞出,在红辉中浮沉不定,字曰“红尘白发非我意,只是相思懒回头”……   却是情诗一篇篇。   或浓烈,或婉约,或绵绵。   数不尽的红尘之波涛,一浪浪地将天道力量推开。   人心之炽盛,虽天海不熄。   红尘天地鼎!   昔日姜望曾在姜无邪身上见过同样的红鼎,当然那座红鼎跟这一座比起来,无异萤火之于日月。   眼前这一座,很显然是齐武帝姜无咎的遗赠。   天妃正是以红尘天地鼎为心,守住了自我。又深居在天道画中,以此躲避天道的追索。   也就是吴斋雪生得更早一些。   不然他跟河关散人写信说的那句“古来天人不人,斋雪应在古今外”,就应该好好改改。   古来天人能“人”者,吴斋雪,天妃,姜望也!   或许是时代的进步,或许是吴斋雪已经打破了不可能,天人的裂隙不可避免被挖掘、被拓开。   总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方法。   在这红尘之潮推天海的时刻,天妃手持割寿之刀:“当年西去洗月庵,先夫赠我红尘鼎,又以星占察天道,为我绘就天人卷。我以天人身、红尘心,入主洗月庵,经营千年,乃成大教。”   洗月庵继过去佛统,当然历史悠久,但算算时间,在当年天妃入主之时,此家传承已摇摇欲坠。本就隐世而修,声名不显,又遭大劫,几乎被世人遗忘……   佛门圣地从来没有它,一直都是悬空寺和须弥山。   的确是天妃的经营,光大佛统,令洗月庵直追当年枯荣院。   “我既光大过去。过去奉我以尊。”   “一生修业至此,独有一处不圆满,遗于过去。”   喀喀喀——   澹台文殊脚下的金山,已经布满蛛网般的裂隙。祂即将摧毁这座梵山。   姜述身上紫袍鼓荡,他握紧了戟身,不惜国势,死死压住挣扎的地藏。   天妃提着割寿刀,用刀尖抵着地藏的皮肤,注视着地藏这尊天海身,仔细寻找永恒寿身的规则线索,眸光专注,有别样的虔诚!   她知道她或许只有一刀的机会,故对此刀格外珍惜,近乎于礼敬:“今割佛陀千寿,修满过去,于过去之时光,令先夫永证,而后永恒至今。”   “我在超脱门外多年徘徊,今日修成过去,也当永证。”   “佛陀慈悲,当不至使有情之人永隔,叫我怀憾!” 第一百六十一章可知齐书!(6k)   人间是苦海,总要有人怀憾,不是缘空,就是地藏。   缘空师太向慈悲的佛陀阐述她的道,也是向这个世界展示她的超脱路,希望佛能够给予理解和宽容——就像地藏总是说祂理解一切,宽容所有。   她赞颂道:“我佛!”   她的声音在这两个字里,忽又转向衰老,仿佛将丢下的时光又捡拾起来,堆叠为岁月的皱痕!   虽然深藏在天道图卷中,谁也不能逃避时间——除非已经超脱,能至于永恒。   而时间是她的阶梯,她从衰老走向年轻,又从年轻走向衰老,在这岁月如流的过程里,总是走向更强大的自己。   她按着地藏脖颈的手,提着割寿刀的手,一霎温润如玉,一霎皱似树皮——地藏被她按住的那块颈皮,也随之一霎光滑,一霎枯皱。在这衰而复幼的过程里,永恒之寿被不断地剥开,裸露其根本。   生死禅功,枯荣有时!   她身兼枯荣院、洗月庵两家之长,乃“过去之尊,枯荣之主”,凭此窥见超脱!   一身修为圆满高上,的确只有一点旧时阴翳,静待佛血洗去,超脱在她眼前,只隔一道薄纱。   就在这枯荣往复的时刻,她身上的那道云纱,却是飘飞而起,飞到那红尘天地鼎上空,受红尘之火炙烤,得红尘之意供奉,复展为一张静垂的天道画卷。   只是画中美人已出画,只有天海仍汹汹。波涛凝固为狞恶的姿态,有一种张牙舞爪的寂寞。   但随着天妃的声音响起来,这张天道画卷却“动”了。由静而动,自死而活,一张空空荡荡只描绘着天道海洋的画,竟像一个鲜活的世界般,给人以生机勃勃的感受。   它一瞬间体现的生机太过强烈,以至于让人产生错觉——现世就在其中,观者才在画里!   便在这惊人的错想中,画卷之中有一团墨影,起先不为所察,仿佛天翳,但在天海不休的波涛中,渐渐地晕开。   那是一个逐渐清晰的……人。   这团墨影晕开的过程,仿佛是那人从天海深处走出来!   亦是从过去的时光里,走到了现在。   现在这张天道画卷重新有了“主角”,再次变成一张完整的人物画。   现在的主角已经离画,过去的主角才得以显现——当年本就是一画两层。   先描了一层,而后再描一层。   既是自画像,也是画美人。曾为闺房之情趣,今为大道之彰显。   在当刻显现在画中的,是一个长相异常俊美的少年。   穿一身看不出什么材质,但裁剪合适、干净整洁的衣服,挺拔美好的身形一览无遗。眉宇间有抹不去的贵气,偏又生就一双多情的眼睛。   人在画中,只是一幅静态的画,却好像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你。   红尘之鼎,仿佛香鼎,以红尘为烟,奉香于画。   而天妃端严地提刀,似那主持大典的礼官,正要宰割牺牲以祭祀。   这才是天妃口颂的“我佛!”   天海潮起潮落,天道画卷随之轻轻飘动,画卷里的天海波涛,仿佛也在起伏。   由此亦牵动了画中人的衣角。   天雄城中曾相见,玉树临风一少年!   此情此境,此等画中人物,自然只能是齐国历史上那个浓墨重彩的人物,整个东域都绕不开的传奇——齐武帝姜无咎。   他并不是在天道画卷里,而是在缘空师太所修的“过去”中!   齐武帝并非天人,而能以星占之术,绘天道画卷,帮助天妃隔绝天道,其人对天道的理解,不输于任何一位天人!   就像水中之鱼虽天生善游,生来驭水,未见得就了解水的构成。反倒是岸边的河官每天舀些水来观察研究,或者能够更懂水的本质。   以星占察天道,才情可言天纵。   但他在天道画卷里描的第一层自画像,不是在真实历史里发生的,而是缘空师太书写的过去——已经变成真实。   齐武帝当年走得匆促,也囿于时局,对未来的布局没办法太完美。是缘空在这些年的时间里,一点一滴地修补“过去”,涂抹历史的谬妄,书写她所求的真实,让齐武帝永证,成为正要发生的必然。   姜述天生帝王,以六合为志,自负古今,要超越所有君主而存在,对齐武帝却非常推崇,常以武帝自比。   仅以功绩而论,他其实已经超越武帝了,但从来不傲居其上。盖因以他的智慧和力量,是千载之后唯一能够接续齐武帝当年布局的君王。所以他能够知道,武帝当年身死之时,还做了哪些准备。   这正是齐国的底蕴。   齐武帝一人留下的底蕴!   他不仅在废墟中重建了齐国,留下了一份殷实的家业,还预留了超脱的可能。   如此种种,是今人能够争雄六合的资本。   其实历史上还有一个更有名的人,也娶了天人为妻。   即上古人皇有熊氏,其妻号“轩辕天妃”。   当然,有熊氏娶的是曳落族的天生天人。   齐武帝娶的是如姜望、吴斋雪这般的后天天人。   根据正儿八经的齐史记载,齐武帝对上古人皇非常推崇。称之为“三代以内,予独尊之”,认为上古人皇有熊氏,是比远古人皇燧人氏、中古人皇烈山氏更胜一筹的伟大存在。   今日在天海奋战的这些人,当然应该知道。除了那些广传的历史之外,在上古时代还有一个关乎人族存亡的巨大危机——   天道所生将以代人的曳落天人族!   而上古人皇有熊氏,不仅构筑万妖之门,永绝妖族希望,击杀魔祖,终结魔潮。在祂领袖人族的时期,祂还无声无息地抹掉了曳落族!   今人视昔,几乎不知史上有曳落。哪怕知道了曳落族的存在,也往往不把它当做危机。因为在有熊氏欺天绝世的手段下,它实在是没对人族造成什么冲击。   妖族寄予厚望的反击,天道本能的人劫……好像不曾发生过。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上古人皇对曳落族的处理,才是齐武帝认为祂高出一筹的地方。   齐武帝在位的时候常常以上古人皇自比,他将枯荣院的女尼纳入后宫,也被很多人视为一种对古老圣皇的效仿。   如今时光荏苒,武帝昔年的红颜渐次凋零,武帝自己也龙驭宾天。   只剩一个天妃,成了洗月庵的幕后执掌者,神秘莫测的画中人。   她把握了洗月庵的过去禅功,要在过去之中,修一尊齐武帝出来——这尊齐武帝事实上已经存在,就像玉真的确有一段名为“玉真”的过去,昧月的确有一段名为“昧月”的历史。   就像修行者越是强大,一旦伤重越是难以治愈。在过去禅功里,愈是强者,也愈难修出,在齐武帝已死、无法给予支持的情况下,尤其如此。   但好在齐武帝的红尘天地鼎仍在,且一直养在天妃的心中;好在关于齐武帝的一切,在她的记忆里都如在昨日,不曾忘却一丝;好在齐国太庙之中有尊位,齐武与太祖并尊,甚至专门有一座护国殿,奉祀当年随他复国的功臣……好在今日之齐国,已建霸业!   护国殿中英灵,是社稷破灭时最后的手段。而谥为齐武的君王,是太庙之中最尊者。   偌大东国是他所留下的事业,是他千载之前所种的树。在蓬勃参天之后,能在他的谋划之中,予他以不设限的反哺。   天下禅宗之中,悬空寺修现在,须弥山修未来。   枯荣院修的也是过去,但所拜并非燃灯。   生死禅功不能叫齐武帝死而复生,枯荣院虽然和齐王室蜜里调油,在国家层面出了不少力气,可是在最终理想上却并不一致——   他们并不见得欢迎齐武帝迈向超脱。   道历一零七九年,苍图神使敏哈尔被杀,封禅井中月被触动。   齐国建国却是在道历一九二二年。   齐国复国更是在道历二八一三年,旸国覆灭的那一年。   地藏的力量,早就可以触动人间。当然一开始并不能推天意如今日之刀,想斩哪边就斩哪边。但也足以传递一些声音。   枯荣院里的僧侣们,就是坚信世尊存世的那些人。   他们押注姜无咎,努力推动齐国的建设,其最终目的是想奉回世尊,建立永恒佛国!   而所有禅宗中,关于过去的修行里,只有洗月庵是最为古老,它也最为神秘——神秘得都快消失了。   所以天妃在武帝身死之前,就已经假死脱身,在枯荣院尚且辉煌的时候,另入禅门。为的就是过去禅功,为那一本《过去庄严劫经》。从那时起,就在布局今天。   所谓“过去燃灯佛”。   燃一盏灯,光照过去。   这盏灯,就是红尘天地鼎,也即是姜无咎。   姜无咎便是缘空师太所修的禅!   一切布局掀开在今天,在当今齐天子姜述的帮助下,汇成完美的结局——   割佛陀千年之寿以奉之,令齐武帝在过去证就超脱,改变历史!   姜述抵戟而悬,紫色的眸子注视着地藏周窍,紫微星光反覆地冲刷佛躯,在这尊血肉佛身显现横竖相错的虚线——天经地纬将地藏佛躯无限次地分割,以帮天妃找到这具佛身的寿隙。   永生无隙,但在剖开“永恒”之后,无休止的压迫,必然会使寿隙产生。   武帝已经等了很久!   姜述又何尝不是翘首多年?   在以皇子之身搏杀疆场的时候,在以太子之名东征西讨的时候,在以天子之尊往伐不臣的时候,在对决姒元第一次靠近霸业的时候……   他这一路走来,如临深渊,常思武帝之憾,以史自警,回首过往,也不知怎样腾挪,才走到今天!   在这样的时刻里,他瞥了一眼紫竹林中跃跃欲试的姜望,忽然问道:“风华儿可知《齐书》?”   姜望当然敏锐地捕捉到那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口——又默默合上了。心想,原来天子召谁都背书。   无所谓了,咱读的是《史刀凿海》里的《齐略》呢,《齐书》倒是读得不多。用左丘吾老先生的话来说,“历来各国史书,每多矫饰,如敷粉男女,不见粉底坑洼。”不读也罢!   重玄遵立在太阳战车上,安静待在自己的月相世界里,默默观察这场超越现世极限的厮杀。斩妄不止是对这个世界,也是对自己,他知道自己难起作用,便只是看着,天妃要刀他便递刀,不要他就看戏。   如他这样的人物,自身无时无刻的成长,才是对齐国最大的帮助。   天海的壮阔他还是初见,超脱的奇观令他赞叹——可惜无酒。   听到皇帝的问题,他不卑不亢地道:“某好读书,手不释卷。”   好读书者,自然读史。列国史传,全都不在话下。   姜述便问:“史书是怎么记载的武帝宾天?”   《齐略》之中,倒是没有相关记载。司马衡先生着史,关乎君王,历来只落笔于定谥前,以示君王一代至此止。   姜望便也看着重玄遵。   重玄遵卓然凭风,只道:“《齐书》载,道历二八九四年,武帝退位,次年……功散身死。   环绕在方天鬼神戟上的无数鬼神,仿佛皆在叹息。   姜述道:“只有四个字。”   重玄遵道:“只有四字。”   齐武帝一生辉煌,一生风流,一生留下无数的故事,关于他的死,在齐国的史书上,只是粗略地一笔带过。   此中当然有隐情,有史书不可载之悲声。   姜氏皇族当然要记得,齐武帝当年趁着旸国覆灭,东域大乱的绝佳时机,完成复国大业。当年雄心壮志,要结束东域乱局,横扫诸方,也是难有一败。   其掌权不足百年而退位,是在日出九国及南境夏国、韶国的联手压迫下,不得不退。   不是这十一个国家有多么了不起,是在东域乱局的背后,所屹立着的三尊庞然大物——   景国、牧国、楚国。   三大霸国,皆有意东图。好不容易等到了旸国轰然崩塌的这一天,他们怎么可能容许又一尊庞然大物起身?   红颜知己遍天下,最有可能统合东域的齐武帝,就成为他们第一个要抹掉的目标。   在三大霸国的默契之下,彼时齐国所结下的盟友,全都保持了沉默。齐国所面对的敌人,一个个凶焰张炽。其中韶国国君更是齐武帝的结义兄弟,却在阵前倒戈……   齐武帝每战当先,七战七捷,打退了十一国联军,守住了齐国边境,未失土一寸。而后主动议和,邀请景、牧、楚三方使臣见证,以自己退位为条件,换取诸国退兵。   称曰:“大国气象,重在黎民,岂于蝇利!上国东来,不为东域,为东域之宁也。今止兵戈,永为此好,以见上国之德。”   此即“淄河之盟”。   接下来的事情便不在史书中记载,只秘传于历代齐君。   齐武帝退位前召来太子,对他说了三件事——   第一,我退位之后,景、牧、楚三国在东域必有一战。此战若有结果,择其胜者而附之。此战若无结果,则可静待天时。   第二,韶国必灭于夏,当提前布局。   第三,我将死。   只此三件,别无他言,卸冠而走。   他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齐惠帝,一生在位,兢兢业业,与民休息。终惠帝一朝,始终以柔和的政治姿态,高超的政治手腕,游走在诸强之间,不曾参与任何一场争霸战争。   当然,齐惠帝也因此声名不显,其历史作用和历史功绩,被历史低估——这也正是他所求。   齐武帝所言的三件事情,后来全都应验。   他退位之后,三大霸国果然下场,在东域一场乱战,打得日出九国报团取暖,都差点重聚为“旸”——“天雄会盟”都在事实上已经召开了,三大霸国赶紧停战,各自退兵。   失去了外力压迫的日出九国,也在各家心思及外力挑拨下,没能重归——那是阳国在历史上最接近统一东域的时刻,此后再未有过。   三大霸国也再没有在东域亲自下场,而是转为代理人战争,九国彼此又争,东域迎来了长期混乱的局面。   齐武帝退位后不过三十年,韶国便为夏所灭。   至于武帝当年身死的具体过程,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留在史书上的,只有简简单单的“功散”二字。   多少波澜壮阔,惊心动魄,多么雄才大略,豪杰怀憾,落在史书上,一笔而已。   天妃闻此,不免感怀。但只道:“今日之后,史载不同!”   历史将会改变,史书自然也要重写——在过去已经重写。   就像“凰九类,德不违”,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今日大齐天子姜述,问齐史于重玄遵,就是要在事实上更易此章,《齐书》上的这一页,当开新章。齐武帝的光华,不遗寸晖。   现世绝巅的存在,大齐帝国的绝世天骄,当为此见证,为史书着信!   这也是历史在今日的回响,故事在现世的刻痕——重玄遵完全有这样的份量。   待齐武帝得了佛陀的千年寿,有了不朽之性和千年时光,补全当年仅有的缺憾,史书就会这样记载——道历二八九四年,齐武帝退位,伟力自归,乃求超脱,而后永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超脱的经历会在历史中真实存在。   当然在史书上或许还会出现一些更具体的历史记载,比如当年齐武帝是如何陷入危机,又是怎样化解,有谁居心叵测,他又怎么以大智大勇开辟新路。这些在史书上略过的事情,说不定转而浓墨重彩。   当齐武帝出现在天道画卷里,当今日的大齐天子问史于重玄遵,齐武帝的超脱路,天妃的超脱路,也就都清晰明确,被这个世界所审视。   这张天道画卷是如此的鲜活,少年时期的齐武帝在画中被人们所注视,他仿佛也在画中注视着今天的人们。   隔着千载岁月,交汇的目光,是齐人殷切的盼望!   而地藏被摁在名为望海台的砧板上,那刀尖贴着祂的颈线……已经待宰!   “我已明白你的道路,缘空。”   “我亦看到这段历史,慨叹英豪。”   “蹉跎苦世,多少美梦成空!”   “然而!然而——”   祂这时的声音,竟然是悲伤的:“现世佛都寂灭,未来更不存,遑论过去尊。佛法凋零至此……今不存我,何来过去?”   天妃却道:“你都承认世尊已死,枯荣院里那些亡魂,却还夜夜颂念,世尊永生。令我怅怀!佛欺世人乎?佛欺僧乎?”   她的手指略移,按在经纬交错的节点,虔声道:“佛陀勿悲!我不杀你,只割千年。千年以后……兴许你还独尊!”   在经纬交汇于佛躯,历史交汇于现实后,她终于看到了她所寻找的那条线,遂将手中凶刀刺了下去,刀尖贴着此线,刺入了佛的脖颈!   佛颈洇出一滴血!   浑圆如滚珠,色泽鲜红。血珠只一颗,而呼啸如江海。   佛的真血,竟也是红尘的颜色。   曳落族人,原来也是人族。   祂终于可以和尹观感受一样的痛。   但祂似乎从来都如此悲伤!   定在望海台上,哀哀地叹。   所叹反覆:“如是我闻!如是我闻!我当身饲六道,奉养诸天,血涤苦海,悲醒众生……”   无人听祂。   姜述按戟愈紧,文殊催山愈沉。   天妃推刀愈重!   一缕红色的烟气状之物,从地藏的后颈往外钻,如蚯蚓般爬行在割寿的刀尖,其形时聚时散,偶然具体,姜望也是略怔一刹才认出来……那分明是土蚯时期的道脉真灵模样!   随着修为的拔升,他早就不用考虑道元的问题。道脉真灵早就跃为缠星神龙,道脉都炼成了元神,元神又炼成法身,道脉真灵常常只作为小世界里的世界神灵而存在,对于这土蚯模样,实在已是太久没见。   原来千年寿所形显,便是如此模样。   还是说超脱之寿有所不同?   地藏的永恒之寿,真被切割出来!   红尘天地鼎愈发明艳,那张天道画卷被风绕动!   画中的美男子,似乎一个跨步,就要走出画卷,续写他的传奇。   而地藏贴着台面,声音慢慢地挤出来,悲伤地道:“你们……听到了钟声吗?”   铛!   铛!   铛!   原来有三次钟声响。   在所有人都忽略了的时候。   一次是金身撞高台,一次是文山砸腰眼,一次是斩妄剖永恒。   它们分别代表了广闻、知闻、我闻!   世尊随身之宝,佛传三钟! 第一百六十二章佛陀赠我兰因梦   诸天万界洪钟响!   地藏脖颈洇出的那一缕寿,竟就停止了外窜,牢牢系在祂的脖颈,像一缕红巾飘荡,像一条附髓赤蛇,再也不肯离去。   在封禅井中月的那些时光,祂的确仰头望月——古今一轮月,天下共此缘。   缘即是圆。   透过辛苦挣扎出来的封镇的罅隙,祂多少次注视三钟!以祂的目光慢慢摩挲,通过天意之刀细细凿刻,无论三钟辗转于谁人之手,始终有最初和最后。   最初是世尊的,最后是祂的。   世尊讲法,诸天宏传。三钟随身,万界共彰。祂想那是一个祂所期许的时代。   从世尊的尸体上诞生,却不曾感受过世尊的贵重。捡拾起来的是永恒的遗憾,怀揣得都是不甘的碎梦。   三钟为祂而响,在无限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里,所有的佛经都将刻写祂的名字。   是隐光如来,是熊禅师,是万世佛祖……也是孽无天。   “当有此圆!”   红尘天地鼎烟气渐稀,描画着齐武帝的天道画卷寂然飘荡,正逐渐地失去世界本质。   地藏的血肉之躯上,枯荣之态仍有,血气却结为菩提树影。经纬之线犹在,永寿之隙却是消失了。   将帝权之经纬,披作永恒之袈裟!   姜述仍然抵住方天鬼神戟,史书开页,当世天骄见证,齐国已经做好更改历史的准备——可过去凝固了。   那流动的时光,仿佛一块顽固的石头。   天妃仍然推着割寿刀,但刀尖不能再往下半寸!永恒圆满,割寿无从。   “如得广闻!如使知闻!如是我闻!”   地藏在镇海台上的呢喃,遍传于诸天万界。   祂说——   “何来欺世,我亦世尊!”   ……   牧国敏合庙中,广闻耶斜毋殿前,那口悬挂在院落正中的天青色的巨钟,轰然撞响。   此声遍传大牧,令春草低伏。   巨钟表面细致的浮雕——敏哈尔传道的故事——如石粉钟垢,簌簌而落。还归最早最初的铜印梵文。   封禅已破,地藏已出,敏哈尔功德圆满,将复生于永恒净土,为护法金刚!   只是当年同地藏交易的苍图神……却是未来响应。   大牧驸马、敏合庙庙主赵汝成,疾纵而来,想要按止此钟,却见得神冕布道大祭司涂扈罕见的冠冕齐备,已经在此。   自他自三刑宫而归,全权执掌敏合庙以来,涂扈就搬去了穹庐山,不然这庙里出点什么事,下面的人还真不知该向谁请示。但涂扈人走了,广闻钟却留在庙里……赵汝成也没少借它求道。   “大祭司,发生什么事情?”赵汝成问。   涂扈言简意赅:“中央逃禅,地藏出世,景齐楚三天子围猎此尊于东海……地藏摇动了世尊三钟。”   “这——”赵汝成一听就不对劲:“那广闻钟不能响啊!”   他虽对地藏没什么了解,但现在的情况是霸国表态有其三,基本已经可以代表整个人族的态度,尤其三位霸国天子都亲征,在这种情况下与之相对,不啻于分裂人族。神霄在即,这也并不符合牧国的大政略。   “你说得对,地藏当伐不当应。但我们没来得及阻止,事先也未能意想……”涂扈叹息道:“现在亡羊补牢。”   他抬手按在了那天青色巨钟上,使钟声遽止。   什么叫“我们没来得及阻止”,也得要我有阻止的能力啊!   三钟乃世尊遗宝,地藏是绝巅之上。如这般地藏摇动世尊遗宝、惊闻现世的大动作,即便是涂扈想要阻止,也得提前预防,倾苍图神教之力。   今日他远在穹庐山,广闻钟又一直都在敏合庙,的确可以说晚来一步,来不及阻止……   眼瞅着一口黑锅扣在头上,赵汝成一句废话也没有说,脸上犹带微笑。   毕竟是执掌牧国外交,这点面上的功夫还是不能缺少。至于回头怎么跟云云讲,那是回头的事情。   涂扈看了他一眼,道:“陛下现今不在国内,我须在草原坐镇,还请赵庙主走一趟东海,表达我牧国的态度。”   牧天子不在,涂扈就是实质上的牧国第一人,赵汝成自无抗命理由,只道:“超脱之争,旦发一瞬。等我赶去东海,恐怕战事已终……”   “无妨。”涂扈道:“你出发了,就是态度。”   赵汝成问:“我当持剑,还是持节?”   涂扈只是一笑:“姜望正在彼处,争杀地藏。”   眼前人影已空。   节也不带,剑也不带。   身追东海。   ……   须弥山,古铜色的知闻钟骤响。   断眉的照悟和尚跳出芥子,显身钟前,一把将这枚小钟按在掌下,将余音尽笼于五指之间。   “方丈糊涂!”   他恨铁不成钢地道:“岂不见南斗之覆!”   惯来笑容满面的永德禅师,这时也不免微叹:“应其声者古难山旧痕,非我所意!”   照悟静静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言语。   虽说方丈修《弥勒下生经》,功参造化,深不可测,可面对地藏那般超越想像的力量层次,哪怕提前准备了,但制不住知闻钟的回应,其实也算正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再者知闻钟失落妖界多年,古难山乃至黑莲寺在此钟上留下些什么手段,都算是情理之中。   可这话拿出去,能得到那些霸国的理解吗?   此次地藏逃禅之乱,中央天子令可是直接砸到了须弥山的山门。   “方丈,我是个鲁钝的和尚,看不透您的心思。不知您所思所虑为何。但无论如何,不能再有第二响——”照悟禅师道:“此刻天海争杀者,不是真正的世尊,即便是真正的世尊,也已经验证了失败!”   他叹了一声:“即便是真正的世尊归来,也无非是第二次灭佛大劫……方丈,你岂忍见?”   但凡修禅者,岂有不敬世尊?   可当初世尊死而现世诸禅存,时间早已做出了选择……   倘若方丈冥顽,他必须要及时制止,不能让整个须弥山,为一个地藏陪葬。   永德禅师肃容道:“师伯此言,永德何有不知!这一响着实突然,请师伯在此相助,同以须弥山阵相隔,不使地藏有隙,不叫佛钟再鸣。”   ……   那巍峨的悬空宝寺,悚然于刚刚响起的钟声之下。   中央天子令传遍现世诸禅,独独在悬空寺外,不止是来了令谕,还投来了干天镜的镜光,天京城的垂影!   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中央帝国予悬空寺以最严厉的警告,也有最大的不放心。   甚至他们毫不掩饰对悬空寺的怀疑,怀疑悬空寺有涉于中央逃禅!   毕竟悬空寺修的就是现在,拜的就是世尊。   为世尊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稀奇。   而在这种情况下……   我闻钟为地藏而响!   这简直是拿着我闻钟在砸景国的脸!也重重地甩了国家体制一个耳光!   “此非悬空寺之意!本寺奉敬世尊,不从妄念。东海冥府开拓者,未坐大雄宝殿中。本寺不以为祂是世尊,不知祂为何能动世尊之宝。此声突发,本寺猝不能防。”皮包骨头的苦病和尚,声如惊雷,掌托一钟,飞出寺外,令加持了诸多封印才止声的此钟,沐浴在干天镜的镜光之下:“愿置佛宝,以请鉴照!”   倘若不算已经圆寂的苦觉,苦病是悬空寺这辈师兄弟里,脾气最坏的那个。但苦觉的脾气也是后来才不好,他却是自小就火爆。   但大灾在即,涉及宗门存亡,他不得不站出来低头。   这事儿当然不能让方丈出面,拈花院的师伯辈分高,知世院的师弟脸皮僵,只好他这个三院之一的降龙院首座出来表态。   若是苦觉还在……苦觉是可以笑嘻嘻扯着人家的衣角说好话,唾面自干的。   他们总说苦觉没规矩,苦觉总说,庙里的和尚都端着。   “师兄情愿将从不轻动的镇寺佛宝,放在干天镜的镜光下,受景国人监察和探究,这不能说没有态度——”身穿黑衣,面容严肃的苦谛,站在悬空寺的最高层,静耳听天外:“但是景国人会认可吗?”   总是一脸愁苦的苦命大师,站在窗台往下看,一时并没有说话,只有面上愁容更甚。   邻着星月原的悬空寺,向来是以中立的姿态,立在景齐之间。两方霸主也都给他们一些面子,不会刻意把他们逼到另一边去。但今日可不同,在对付地藏这件事情上,景齐两国站在同样的立场。   须臾,干天镜的镜光之中,响起大景晋王姬玄贞的声音:“既是突发,想来无有第二声。悬空寺的钟,悬空寺自己封镇。至于第一响是不是真的非悬空寺之意,待中央天子归朝,自有说法!”   此声落下,那镜光一卷,竟然收去。   景国放弃对我闻钟的监察,甚至连对悬空寺的监视也都收走了!   姬凤洲回朝之后,必有一次算总帐。   那么姬玄贞代表景国收走干天镜光,究竟是自信中央帝国的威慑,还是现在根本没有能力镇压此钟的虚弱表现?   苦命耷拉着眉眼,愈见苦涩。   ……   今日之诸天,有四大禅宗。   分别是现世悬空寺、须弥山,妖界古难山、黑莲寺。若将洗月庵也勉强算上,便是五宗。   真要较论起来,悬空寺、须弥山传承更久,古难山、黑莲寺的实力却后来居上。   主要是遭受了灭佛大劫的重创,至今元气未复。且佛宗在现世传法,毕竟面临着其它几家显学的挑战,还没有佛陀坐镇!   不比古难山和黑莲寺,在妖界几乎没有太强劲的对手。太古皇城以下,便是这两宗。   地藏布局今天,不止一日。   世尊的本欲,如何不是世尊!   世尊的随身三钟虽已各有其主,祂也凭藉早先的落子,能够轻易撼动。   唯一不谐的地方在于……   三钟之一的知闻钟,现今在须弥山,却非古难山。   作为“述道于外,使众生知闻”的述道之器,知闻钟才更适合祂当前的布局。   当年知闻钟失落在古难山,于祂何尝不是一种天眷!   倘若今日此钟还在彼处,古难山一定会给予祂毫不保留的支持——妖界纵然对祂也不见得有多么尊奉,但一切能够消耗现世人族的事情,都是妖族绝对正确的选择。   有实力足堪万界第一禅宗的古难山支持,甚或有可能得到光王如来点头……今日这一局,祂能加多少胜算!   只可惜……   这种阴差阳错,或者也正是命运的玄奇。   纵然天意如我意,可天意也有诸多不成,我意同样难免。   地藏纵然不如意,也早就习惯了。   祂只是伏身在此,低低吟诵:“佛无定果,佛无定貌,佛无定体。是我佛。”   那一片紫色的竹海中,忽然响起姜望的声音。   他在林中穿行,紫辉沾染他的衣角,天经地纬是他的步线,而声音冷漠又恢弘,不为梵音所动——   “祂念诵的是《上智神慧根果集》!我在妖界曾读过,是妖传佛教,熊禅师古难山讲法集!是答第七法王象弥之问,解释佛无两界之别,不论人妖之分——祂可能寻求妖界的支持!”   他既知此经。立即传知,使杀地藏者有闻。   如猕知本之流,他自拦下,若是妖族整体性的行动,就需要人族高层来应对。   “姜望施主!”   这是地藏第一次叫姜望的名字:“你见闻了,却未懂。”   祂说道:“故以此经说——佛非尔等知见,继世尊之志者,是名世尊!”   地藏自世尊源生,天然继承佛统,受益于天下善信。   中央天子令传天下,叫现世诸禅闭门,已经最大程度上斩断了祂的供养,但仍不能在根本上断绝祂的信仰。更不用说那些久修禅功的高僧大德,虽不敢在明面上高声诵经,想方设法悄然给予支持的也不知几何。   祂毕竟是某种意义上的世尊!   在上古时代赤足行走于魔潮肆虐过的大地,救苦救难救死扶伤,在中古时代参与对龙皇的战争,帮助中古人皇完成水族大分裂。德昭万世,法传诸天!   这一刻地藏直接以世尊自号,宣万古之名。诸天万界佛传处,一时沸涌。   景齐楚三方帝权联手都压不彻底!   如悬空寺、须弥山这等被重点注视的佛刹,都态度暧昧。其余佛寺,有那光头不怕扯发的,咬着牙便上了。   一时万界法传,颂佛不绝。   地藏以血肉之身,伏在望海台,身周却有无数道光影沉浮翻转——   有僧登高悬佛骨,面万矢而念佛经。有寺闭门付一炬,尽善功为舍利。   无尽牺牲都向地藏来,给予祂无穷的支持,无限的力量。   “诸君且看,是谁在压迫,谁在伤害,谁在制造苦难,谁在信仰,谁人虔诚——谁人不许信仰!”在不断的光影变幻中,祂的声音道:“你们不是为民除害的正,我也不是辜负苍生的邪——今日受苦者,是救度黎民者!”   “我为众生受宰割!”   祂双手按住望海台,就此一撑!   文山虽存,鬼神戟犹在。   可是天摇地动!   不止是天道深海,不止是冥府。   三钟同奏,诸天共禅之时……   祂近乎撼动神陆!   “缘空,缘空!”   祂脖颈上的刀尖,被慢慢逼出脖颈,握着刀的天妃,也随着割寿刀一起上抬。   “我与你说过——今不存我,何来过去?”   “燃灯,弥勒,都是世尊。”   “世尊已经死去,过去并不存在,未来也已经断绝!”   “是我——”   祂说道:“我创造轮回,开辟六道,叫这一切重新发生。”   “今割我以永寿,亦失我于冥冥。”   “没有现世佛在,你修什么过去,你过去空空!”   广闻世尊之名,知闻世尊之道,我闻世尊之心。   三钟加持虽然只一瞬,但这个瞬间的地藏简直可怕,隐隐有几分世尊全盛时期的姿态。   阻割寿,推文山,抬战戟,连天河中流的佛陀金身,也压着姬凤洲打!   天海深处任人宰割者,一身担三尊,还于现在杀过去!   天道画卷上的人影,竟然淡化了!   那灿烂的红尘天地鼎,竟然黯灭于一瞬。   滚滚红尘之潮,潮退于人间。   天妃仰头一口心尖血……   噗!   血雾弥天如红纱!   刺啦~!   却见红纱忽裂破,一柄斩妄刀撕开了冥冥中的途径。   而在这途径之中,有一道金辉青衣的身影穿透血雾,在天妃仰看的眸光里纵世而来,像一根撞槌,撞在了红尘天地鼎上——   铛~!   发出极似于钟声的第四响。   我也曾三钟护道,我也曾劫来缘空。   多少次苦心破灭,终知缘来也是劫。   蓬~   一团烈焰瞬间窜起,红鼎重燃红辉。   红尘天地鼎浓焰如沸!   古往今来最炙热的红尘,沸腾在姜无咎的鼎中。   佛陀赠我兰因梦,我予佛陀红尘劫! 明天中午万字结卷   我亲爱的朋友们,我已紧赶慢赶,还是没写完……   非常抱歉!   诚知书友之胃口,非小字能填。   我先修了五千字出来,是一个完整的剧情片段,大家小读一下,塞塞牙缝。   今晚通宵写。   明天中午十二点,万字结卷。(这一定不会改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月明如故时   这是姜望以身为炉,炼出的成道之火。   七情六欲十三尊魔头,烧灼成独属于他的无上真法——   还能有什么,比这至情极欲的火焰,更代表红尘?   姜望深知自己在超脱的战局里只能敲敲边鼓,但鼓敲得好,有时也能一槌定音!   他来得很快。   因为红尘和天海,代表人道和天道,恰恰是他在这场超脱层次的争杀里,唯二能影响到的事情。   他最大的天赋,就是总会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   而跟重玄遵同行的好处就在于此——   无论你有什么战斗意图,要做什么决定,此人都能给予最佳的配合,完全不需要沟通。   斗昭的战斗才情也不输重玄遵,但跟他联手的感受就不如同重玄遵联手。重玄遵总能做出最恰当的选择,能用一分力,不会用两分。而斗昭在大部分时候都会更自我一些……他要做那个一槌定音的人,哪怕有时候他不那么合适!   他动的时候重玄遵也动了,他杀出紫竹林的时候,重玄遵就已经把路斩出。   曾为大齐钟鸣鼎食之国侯,今为大齐再撞鼎。   不是他对撞鼎这件事情情有独钟,而是第一时间毫无保留地宣泄红尘劫火、点燃红尘之鼎,他已顾不得自身,遑论什么风度姿仪。   只求更快,更激烈,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多。   他不愿怀憾!   焰花落在红鼎中,沸然浓烈如岩浆。   【红尘劫】自诞生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张扬狂肆的时刻,姜望几乎是把成道以来的积累,尽数投于此火,使它鲜艳得像开尽了一个春天。   若说齐武帝是缘空师太所修的佛,那么红尘即是这尊过去之佛的香火!   香火炽盛,则神佛威宏。   这红尘劫火的效果立竿见影。   不仅红尘天地鼎黯而复明,熄而复炽。红尘天地鼎上方,那张逐渐淡去人像的天道画卷,也瞬间清晰了笔触。画中那双多情的眼睛,倏而一转!   齐武帝“活”了过来!   画中的世界和画外的世界这一时无分彼此,如瓢中之水归江海。   “过去”已经连接了现在。   “过去”正在过来!   自姜述身上飞出一部大书,明赫赫的“齐书”二字招摇在空中,此书恰恰飞到重玄遵面前,重玄遵从容抬刀,以刀翻页。   斩妄直指根本,精准翻开的那一页,书上如此写——道历二八九四年,武帝退位。   后面的内容已经消失,是一片空白,正等着齐武帝在过去的时光里去书写!   地藏在东海推动冥府演化,在与大楚国势拔河,在强召净礼成佛,在与姬凤洲对杀。在天海一身担三尊,立足现在杀过去佛……实是诸方胶着陷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祂虽占优而不能立胜。当然一旦杀死缘空师太的过去佛,击破缘空师太的超脱路,战局将立刻改变,使祂有破竹之胜势。   但在此之前,红尘劫火重新点燃了红尘天地鼎,尚且存在于过去的齐武帝已经感应到现世,立刻打破了平衡!   地藏在此刻,迎来了大齐武皇帝的挑战!   那双眼睛看着从望海台上撑起半身的地藏,更准确地说,是看着地藏脖颈上飘荡的那一缕红——地藏的千年寿。   地藏虽然已经把割寿刀逼出脖颈,却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千年寿数收回。   这缕偶尔如蚯,多数时候只显为烟气的红血,飘在地藏的脖颈,绕在割寿的刀尖,也掠在天妃持刀的手。   齐武帝现在还未能超脱,因为他还需要一点时间,他的时间,就系在地藏的脖颈上。   天妃非常辛苦,姜述已经尽力。   他也应该更主动地做点事情。   所以他在画中,探出了他的手。他从过去,探向现在,从画里,探出画外。   这画里少年模样的美男子,探出来的手,竟然粗糙遒劲,极具力量感,探将出来,五指一张,仿佛囊括所有,正要翻覆天海!   但落下来的时候,却又如此温柔。   轻轻地掠过天妃的指尖,有一次异常轻柔的交错,而后才探向那缕红寿,如摘花般要将它摘走——   这是当年只身复国,横扫东域,逼得景、牧、楚三方下场,才不得已落幕的盖世豪杰!   虽未超脱,却也在天妃所修的过去中,无限地逼近了超脱。   虽则超脱是古今难证、万古莫求之路。   设使他姜无咎复有千年,还得不朽之性,这世上没人会怀疑他能超脱!   摘下这不朽红寿,他便是超脱归来。他亦超脱,天妃亦超脱。   从此是永恒眷侣,世上唯一一对。   在这样的时刻!   喀喀喀!   远处梵山裂响。   轰轰轰!   近处文山抬起。   地藏在望海台上一霎便直身!   澹台文殊在关键时刻撤掉了祂的文山,放松了祂对地藏的镇压!   伟大的佛陀力量像是封闸已久的水,此刻是宣泄的洪!   无匹的力量横扫四面八方,望海台都见隙。若非筑之以星光,撑之以大齐国势,这座镇压东海的高台,当场就要崩溃——事实上已经崩溃了,是霸国国势源源不断的补充将之重填。   姜述和他的方天鬼神戟,自也在地藏直身的那刻被弹飞。   这位成就大齐霸业的当代齐天子,第一次以败者的姿态被轰飞在空中。   他和他的紫袍,像一面孤独的紫旗,独自飘扬在天海……   那条六合天子的道路,他永远地只能靠自己了……只能靠自己!   前不见古人——没有古人了!   后不见来者——没有人可以担起他的责任。   他是这个国家最高的意志,也是最后的兵器。   他忍住一口败血在喉间,而在这样的飘飞里看到——   那红蚯千寿重新钻回地藏的脊背,裂开的皮肤重新织融在一处。   一脚踩定了望海台的地藏,只是一个拧身,就收回了永寿,血肉之梵躯,重新普照为天道的金身。而祂轰轰隆隆地站定天海中央,一把就抓住了齐武帝探来的手!   画中人,画外手。   画外佛捉画中禅。   终有一会!   地藏眸光垂悯,一霎转为忿怒,一霎又哀怜。祂说:“无咎施主,你我早该一会。”   倘若姜无咎当年全身心地投入到“迎归世尊”的大事业,以其雄才大略,一定可以让地藏早些时间逃出封来!过去每多一分力量,多一点时间,现在实现伟大理想,就多一点可能。   可是姜无咎没有那样做。   他得到了枯荣院的帮助,却并不履行或者说只是假装履行对枯荣院的承诺,还“策反”了枯荣院的核心传承者,一代天女,使之弃世尊而走。甚至在死前,都先一步叫天妃携生死禅功离去,落子洗月庵。只留给枯荣院一个不幸的消息。   而在若干年后,其人的直系血裔,后世子孙,直接给了枯荣院一个不幸。   一片苦心尽为东流水,多少禅修为齐而战,却只落得个东国灭佛的结局。   以至于悬空寺这样的佛家圣地就坐落在东域,东域最强大的帝国里,却没有一间寺庙。   这位以“武”为谥的君王,永远相信自己,而不是所谓的佛。   地藏允许不信不敬佛者,也理解欺骗诽谤乃至于利用。但唯独难以忍受,有人站在祂的理想之前,阻止祂的理想实现——尤其这个人,本该与祂同行!   佛陀不止有慈悲,也有金刚怒目,永恒业火。   此刻是现在佛抓住了过去佛。   姜无咎已经无限地逼近了超脱,可是毕竟未超脱!   地藏看着这位绝代的帝王、退位的过去之尊,只是一句问候,而后轻轻地一撕——   撕拉~!   红尘天地鼎上的天道画卷,就此裂开了!   喀喀喀!   远处的五指梵山,也彻底崩溃!   倚在红尘天地鼎旁边的姜望,看着那些天道碎石,一时立眸——这些天道石人的碎片,跟他往前所想并不全然相同,也再次验证了仙龙法相的思考。天海深处,不止是天人!   但梵山崩碎的结果,却不因石质而影响。   澹台文殊在移开文山,放开地藏的同时,也趁地藏抹杀过去之机,毫不留情的摧毁了五指梵山,重创地藏!   这座地藏召天海石人所聚的五指梵山,几乎代表地藏对天道的绝对掌控,一朝毁尽,是地藏对天道有欠。在同为曳落天人对天道权柄的争夺里,祂至此才据上风。   而天妃才刚刚从仰头吐血的姿态回仰,甚至在完全直身之前就先探手去追姜无咎的手——可是一把抓空!   她仰回头来,看到的便只有画像上姜无咎裂开的笑容,正在裂开的姜无咎,正在裂开的天道画卷。   地藏撕画,姜述倒飞,文殊裂山,天妃抓空,这几件事情在同一时间发生。   电光火石一闪念,天妃的过去就被抹去了。   展开在重玄遵身前的那部《齐书》,在“道历二八九四年,武帝退位”之后的那片空白,缓缓浮现四个字,“功消身死”。   不仅还是死了,而且连“次年”那两个字都抹掉,在历史中提前了一年!   “非我无我!”   地藏声如梵钟,宣告那段历史不能再翻篇:“今不存过去佛!”   早该想到的。   谁能不意想呢?   齐国一下子成就两尊超脱,对澹台文殊并没有好处。   对除了齐国之外的任何一方势力都没有好处。   今日围攻地藏的所有势力,无人乐见!   澹台文殊虽则又是随侍世尊,又是求学于儒祖,可祂何曾是什么善男信女?   被冠以孽海三凶的名号,同菩提恶祖和混元邪仙并列,被红尘之门严防死守,祂岂是什么好角色,岂有平白做好事的道理!   谁爱贡献谁就去贡献,祂只为自己。   地藏祂也要杀,梵山祂也要碎,但若想祂镇着地藏,叫齐国的小儿辈一举两超脱,祂却不能为。   人族多了两尊新晋的超脱,焉知不会顺手就推平了孽海?   地藏是生死大敌,人族也不是祂的朋友。   如此种种,不是想不到,不是不知道澹台文殊不可靠,只是永不再有的机会就在眼前,不得不搏。   接下来怎么办?   难道就此放弃,各自散伙?   澹台文殊先背刺,放出澹台文殊的景二也不是多么无辜,甚至于正在与天河地藏生死搏杀、独撑战局的姬凤洲,难道就肯为齐国做嫁衣,愿意眼睁睁看着武帝成就、天妃证道吗?   齐人大可以转身就走。   甚或那阴阳两界天子的合作,也不是不可以重新考量……   齐国的千古谋划已成空,哪管地藏又要如何!?   倒飞在空中的姜述,却只是紫衣一展,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像他在过去那些年所做的一样——无论在什么样的处境,无论怎样风雨如晦遮云蔽月。   紫微星光是他的北斗。   他提着战戟反身杀来,继续战斗!   他不允许自己在空中徒然飘荡,哪怕是作为一面旗帜。   他要把一切都握在自己掌中——   还是要杀地藏!   阴阳两界天子并不能成,站在地藏那边,必然会被群起而攻。到了这一步,只有杀死地藏,才能最大程度地减少损失。才是对齐国最有利的选择。   还是要和澹台文殊合作!   在姜述身后是重玄遵提斩妄刀而来,在他身前是姜望已仗仙道剑而去,两个天海之中最弱的存在,几乎是同时杀向地藏!   而在这一切之前——   那张已经撕开的天道画卷,骤然腾起烈火!   沸涌在红尘天地鼎里的红尘劫火,引燃在描绘着齐武帝的天道画卷。   并非是姜望的驭使,而是齐武帝自己将其勾来。   这一步超乎所有人的想像,他在剧烈加速自己的消亡,把一尊无限接近于超脱的过去佛身,焚烧在几乎无尽的红尘中。   也就此超出了地藏的意料外——   他的死时,和地藏意定的死时……不相同!   “好红尘!教我怀念!”   齐武帝开口,说出了千年以后的第一句话。   如此浓烈的红尘将红尘天地鼎推入了超脱的界限,也将齐武帝的力量拔高到难以想像的地步。   “既认我为过去佛——”   他说着便抬步一跨,竟然从那燃烧中的天道画卷跃将出来,一把抓住红尘天地鼎的鼎耳,将这小鼎握成了千百丈之巨鼎。以此为山为锤,当空一抡,重重地砸在了地藏的光头上,将祂刚刚立起的身形,重新砸趴在观海台!   “你怎的,披我的袈裟!”   此时的地藏,还在消化梵山崩裂的重创。还在与澹台文殊的斗争中,巩固他节节败退的天海权柄,一时抵抗未及,竟然又复趴低。   红尘天地鼎替代文山压在地藏身上,这是一座正在不断燃烧、迅速消亡的巨鼎,滚滚红尘不断地冲刷地藏金身,使之沦落!   而在这样的过程里,齐武帝单掌遥按地藏——   轰隆隆隆!   一轮紫日直坠天海。   那古老星穹的紫微星辰,以其概念性的主体,竟被此时的齐武帝召来,以绝不回头的姿态,轰砸在地藏身上。   天子帝气尽一砸,千年太庙共此祭!   过去佛灭的力量,红尘的力量,紫微星辰的力量,千年以来齐国太庙祭祀的力量……   紫日红鼎,再镇地藏!   没有先前的长戟、文山那么强大,但此二者都在急剧的消耗中,反有一种更为暴烈的姿态。毕竟超脱路断,过去已空,这是名为姜无咎的过去佛,最后一次宣泄力量。   地藏身上的经纬袈裟,也在这刻变成了纵横交错的绑索!   姜述落经纬,地藏夺之,姜无咎再夺之。毕竟最早就是他以无上星占修为,在紫微星上,落下了东国之契。   可齐武帝的手掌,却在这个时候消失了。   他有些可惜地撇了撇嘴。   已知超脱无望,已知必死,他没有选择向澹台文殊报复,以消心恨,而是以加速消亡的方式跳出天道画卷,竭其所能,向地藏进攻——这件事情在实质上,是帮澹台文殊争天权。   古今两位帝王,千年之前复国的天子,千年之后成就霸业的天子,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可惜齐武帝的道路,已然尽了……   他在这个时候,只是看着天妃:“殊怜,你还是这么美。”   天妃看着他,看着他已经消失的手,正在消失的身躯,难抑哀伤,竟不能发声。   他这时才低头看自己,但见得脖颈以下,尽都空空,有几分懊恼地道:“哎呀,差了一步。”   他看了看姜望,看了看重玄遵,最后看向提戟杀来的姜述,笑道:“好在你不差。”   又看向重玄遵:“意外就如枕上压发,国史好比对镜梳妆,小子,涉及我的部分,记得仔细润色。不可不美我姿容,壮我雄风。”   目光移在姜望身上:“对了,象弥是古难山第五法王,不是第七。在下也略读史书,有空切磋一下。”   又看回天妃:“我在妖界有个……呃,朋友。教我读过此经。真的只是朋友。”   他的声音和他那张美男子的脸,一同消失了。   他所有的言语都发生在过去,不影响现在的时间,而他也永远地停在了过去。   天道画卷就此成焚,不留余烬。   齐武帝永不归来,天妃超脱路断! 第一百六十四章举世尊之,方为世尊   诚知天月有盈亏,人心圆满无多时。   天道画卷已成烬,散归于天道深海……对于马上天子来说,这就是葬礼。   可是红尘天地鼎还在沸涌,紫日还在燃烧,这场战斗并没有结束。   遗志犹在。   就像那本独悬在月相世界里的《齐书》,过去已经翻页,现在正在书写,未来仍有展望!   铛!   姜述的方天鬼神戟、姜望的仙道剑、重玄遵的三轮斩妄刀,穿越紫日红鼎之隙,同时落在了地藏的天道金身,发出混同的一声巨响。   哪怕是在天道失权的状态下,姜望和重玄遵都未能斩破地藏的一点油皮,他们的确抓住了时机,可是还缺乏力量。   唯独是姜述的方天鬼神戟,开出了金身的裂隙。   金铁之鸣,一响再响,余颤竟化为劫电游窜,遍及梵身。   当此痛打落水狗的时刻,澹台文殊当然也不会错过。   漫天梵山碎块,竟似星陨垂落。   曾经在天上光耀,坠落时候丑陋坎坷。   澹台文殊立身其间,在石雨之中看来,片刻不曾放松的凝望……那丑陋至极的脸上,竟然也有几分哀情。   “世间曳落天族,只剩一个我。”   “你死之后,我也寂寞。”   天河是曳落族的家园,天海是曳落族的故乡,文殊杀地藏,是同室操戈。   祂的吊梢眉如刀抬起:“可你若不死,我不能活。你若永在,我无永安。”   文山重新戴为祂的冠冕,天道力量聚为祂的儒衫,而祂抬起手来,竟然捧出一团浊水。污浊水球之中,是一部载沉载浮的佛经!   祂将这部佛经抓住,同姜述、天妃都保持了相当的距离,遥指镇海台上的地藏:“不要再亵渎世尊的【名称】,不要再玷污世尊的理想,齐武非过去,你也非现在,佛非诸世可名——将你窃得的一切,都还给我!”   这部经书非同一般,浮沉于浊水汹汹,立经于天海滔滔,在澹台文殊的手中,代表着真正梵传的真理。   地藏身上的佛光,竟然化为梵字,星飞而起,如群鸟投林,尽向此经而去。   经书封皮上的梵字也由此清晰——   “妙法莲华”。   正是那部地藏先时险些强取过来,又被澹台文殊抗拒着放回孽海深处藏匿的经书,昔日世尊传文殊,文殊传普贤,普贤传天下的……《妙法莲华经》!   是真正的华严之宝,天台至品。   昔日中央净土,便依托此经而立。   地藏彼时强压澹台文殊,便为此经。若得此经,则净土能见永恒。《妙法莲华经》在祂手中,能如文殊立为佛侍,更可以补完世尊死后所丢失的部分力量。   但现在,这部经书成为澹台文殊的武器,在祂难以反抗的时候,反要以此经将祂收割。   祂以此经补道,文殊以祂补经!   超脱者各有天谋,不到最后一刻,实难知谁为鱼肉。   “文殊!文殊!”   在梵字如雀飞的流瀑之中,地藏哀哀地叹:“我立中央净土时,诸菩萨以你为尊,诸佛在你之下。我名世尊,你名文殊,妙法广传,天下能安。净土种种,历历在目,佛传万难,你我同渡。终至于今!为何你不能理解,为何你不再追随?”   “为何世上最后两个曳落族人,彼此相见刀戈,只能活下来一个?”   “这个世界的错!我们要纠正世界,而不是为他所愿。”   “我以虔心爱世人,世人不知有你我。”   “今以此经杀我,可知是谁传此经!”   无人言语,杀戮沉默。   姜述在红鼎紫日的空隙里不断穿梭,以戟锋为斧凿,在地藏的金身上不断开拓。   天妃唇角血迹未干,但倒握割寿刀,一刀扎进金身的裂口!将这具佛躯的创口剖开,将那佛的血肉分剥。   重玄遵的斩妄刀和姜望的仙道剑,这才能在灿金的血肉里穿行。   的确是分割地藏的时候。   这佛意被吞,天权被夺,直接影响到地藏的根本!   祂在冥府天河里的佛身,都在急剧地衰弱。   披里衣仗国势而拔河的熊谘度,一时都恢复了状态,立稳在海波。将净礼拔出水面,还尝试着往岸边拖行。   左嚣则往前一步,涉入天河!   姬凤洲更是得到喘息之机,反压地藏。   “今为佛陀画眉!”他以海角剑在地藏的眉骨留创!   汹汹天河,飞落金血,如此寂寞。   “但使知闻!”   伏在望海台上的地藏天道金身,仍然双手撑台,仍在奋起拔身,撑得那紫日红鼎都摇摇晃晃。   帝气与红尘是祂的业火,惟愿佛躯为薪,能久烧一些!   祂还有愿未圆!   在梵字飞离不绝的哀声里,有悲宏的梵唱:“昔者我为救世而出,为众生而死。今日我以救苦为念,为众生而生。”   “纵众生弃我,我不弃众生。”   “如诸佛敬我,我亦能世尊!”   祂的声音太悲伤了!仿佛天泣,令人想起一生的往事。   地藏佛眸绽莲,声声悲悯:“我为世尊时,礼颂一切法,怀拥一切愿。爱老幼残病,衰丑苦贫,平等众生。”   祂的双手微颤,十指都在望海台上按出佛印!   “我为世尊时,身饲魔,愿伏虎,力降龙,救苦救难。”   金色佛血不停滴落望海台,开出一朵又一朵的彼岸花:“我要叫天下无厄,我要叫众生平等,我为世尊后——”   “不要再说世尊!世尊!”澹台文殊抓着《妙法莲华经》猛然一拽,像是扯动了地藏的绕颈绳,牵动了地藏的佛魂,打断了地藏的梵声。   “世尊已经死了!不要再说众生平等!”   祂丑陋的脸上滑下泪滴,怒睁着眼睛,张开了一口烂黄牙:“杀死祂的——正是不愿平等的众生!”   轰隆隆隆!   仿佛雷霆炸响。   雷霆也的确响在地藏的梵身之中。   祂仿佛也终于回想起那一刻,回想作为世尊本欲、世尊执念留在这个世界的瞬间——   “原来……原来!”   昔者释迦摩尼死。本欲成地藏,恶念沉孽海,血泪滴落一朵生于普贤尸身的花,将之催成,其名为“三生兰因”。   这朵花没有等到它真正成熟,缔结因果的时候,便暴露在世间,被嬴允年和柴胤分而取之。   至今黑莲寺里还留有那样一幅画——是佛尸之上,兰因各半,左上右下各有一只画外的手,将之摘走。   据说是妖师如来亲笔所绘。   它标志着世尊真正死去,无法在未来的时空维系自身因果。   当然不是说嬴允年和柴胤杀死了世尊,而是说这两位在许多年以后,再一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今天回头再看这幅画,它或许也预言了两尊超脱者的诞生——画外的手,可不就是超脱吗?   关于世尊的死,一直都被确认,被验证。   可世尊到底是怎么死的,从来没有谁来描述!   祂一生悲悯,救死扶伤无数,足迹遍布诸天,而诸天都有受祂恩泽者。   可天以其悖逆,人恨其资敌,妖疑其有私,万族以祂为尊者,怨祂不能尊其族,海族恨祂孽无天!   世尊求众生平等,可众生不愿。   生于其下者,愿在其上,生于其上者,愿在更上。   那场灭佛大劫,诸天万界都等着祂死!   在那场天裂地恸的苦雨里,世尊安静地坐化了。   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只是一个释然的笑容。   轰隆隆隆!   地藏终于想起那天的苦雨,以至于很多年后祂从世尊的尸身爬起来,嘴角仍然有苦涩的味道。   我本生来超脱,为何生来苦涩?   本以为是众生皆苦!   在姜述、天妃、姜望、重玄遵绝不停息、如稻田插秧般的进攻下,地藏仰起头来,悲伤地看着澹台文殊:“文殊,我终知苦海无边!”   “是啊,苦海无边!”澹台文殊也回以悲伤的对视:“可是我生活在孽海,那是人间的弃地,苦海最苦的地方。”   祂说着这样的现实,但又没有那么难过了,而是泛起笑容:“地藏,吾佛可念不可见,你今一切都徒劳——且入我经来,与我同悲喜。”   祂今要成为这场战争的最后胜利者,吞没地藏的佛性,侵占地藏的天道权柄,丑陋的脸上,有真实的喜悦和哀情。   祂将《妙法莲华经》高高托举起来,仿佛举起天海世界的长明灯。   这盏灯照亮了咆哮不休的天海,照亮了祂许久未见的故乡。也照亮了祂前行的路……   但在这个时候,祂的手突然一沉。   却是在《妙法莲华经》之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压着《妙法莲华经》,也因此压着澹台文殊下沉!   与此同时有一个温缓的声音响起:“大胆文殊,竟敢逃门!”   虽是说着严厉的话,声音也并不如何严厉。   可澹台文殊脸色却骤变:“姬符仁!你敢出手,岂不知超脱共约!竟弃绝你家后辈六合天子路!”   此时来者,红尘之门值守者,中央帝国景太宗!   “你在说什么?”姬符仁的身形,悠然显现,祂一手按着《妙法莲华经》,瞧着澹台文殊变幻表情的丑脸,有些好笑地道:“我不过是奉行看守者职责,来抓红尘之门下、孽海的逃囚——什么共约什么六合天子,与此何干?”   当年《昊天高上末劫之盟》签订的时候,地藏都已经被封印了很久,没有把祂放出来签个约再放回去的道理。   孽海三凶也同理。   陨仙林里的公孙息,更是一直都藏着。   已经签约的超脱者不能随意动手,一般想要干涉什么,也都是间接落子。但守着孽海三凶的超脱者,对孽海三凶出手,却不必有什么顾忌,不算违约。因为“值守有其责”!   创造超脱共约的目的,是为了保护现世,以免万界同灭,倒不是为了自缚手脚,让那些被封印的家伙搅风搅雨。   包括值守者带着超脱共约去让人签,谁不签就揍谁,也算在约内。   姬符仁今来,可不是姬凤洲哭庙,祂来抓逃犯,与景室无干!   “狗日的景二,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无耻之尤!”澹台文殊破口大骂。   这个卑鄙无耻的狗东西,故意在值守的时候打盹,放祂出来解决地藏,却在祂摘取关键果实的时候,跑出来抓祂!   养条狗还要喂食呢!姬符仁却只让人干活,不给人工钱!这黑了心肠的!   姬符仁笑眯眯的:“你尽管骂,我这人不记仇。”   说着一只手继续往下按,按得澹台文殊往下沉,祂身上有红尘之门的气息,天然对孽海的囚徒有所压制。另一只手却抬起来:“向几位天子,商借一缕帝气!”   却见祂的掌中,抬出一张雪银色的托盘,托盘正中,滚动着一滴金灿灿的仿佛明珠般的血。血珠之中,正有三缕帝气洄游。   “上古人皇杀曳落族族长,便以此绝天盘奉其首级,姬氏乃为苗裔,故有此传。盘中是世上独一份的曳落天人精血,保存完好,品相甚佳,我当初杀死河关散人,在他身上搜得。”   这话倒像是有意地说给某些人听。   不过七恨只是饶有兴致地喝茶看戏,不见什么波动。   姬符仁解释道:“秦、荆、牧三国天子,都已相借帝气,六合只差三尊。故有此请。”   河关散人寻曳落天人血,是为了帮吴斋雪寻找摆脱天人状态的办法。   这滴血却被姬符仁留了很久,用作今天的后手。   众人身处天海,可姬符仁的身周,却环绕人道洪流,幻光流转、华彩飘飞,如其腰带。   祂说道:“今予我,用人道洪流,成【六合绝天通】,绝此间天人。当计霸天子之功!”   不愧是当年黄河会盟,宰割天下,为诸侯分肉的人。   姬符仁分肉就是能分得人心服口服。   看起来是诸国同列,一视同仁,没来的也能吃肉。   澹台文殊却是悚然而惊!   祂这时才发现,祂根本就低估了姬符仁的黑心程度。这哪里是要抓祂?分明想宰了祂!真正永绝曳落天人!   不止不给工钱,还要杀工人!   祂这时才看明白地藏眼里的悲悯,这苦海无边,何止是对地藏自己而言?   曳落天族,早就穷途末路。   这一时祂心中的情绪,实在复杂难言。   当下也顾不得继续吞夺天权和佛意,此身瞬而浑浊,顶上文山如砚也染墨,往下一倒,便倾流墨河——仿如墨龙腾天海,倏有千万丈,搅荡天海,想要借此逃脱。   三缕帝气分别自姜述、姬凤洲、熊谘度身上游出,落入绝天盘中血。   一种恐怖的气息,便自此盘蔓延。   那咆哮不休的天道波澜,至此而停了!强如澹台文殊,也感到这片天海与自己不再亲近,己身和天道之间,有一层不可逾越的厚隔膜。   就连那文山所倾之墨龙,也染不得天海半点黑,祂的力量和天道力量,竟然泾渭分明,互不相容!   在一定时间之内,天人不能再动天道,是谓之【六合绝天通】!   这是复刻改造的上古人皇的【绝天通】——曳落族就是这么被人杀进天河,一个个揪出来宰杀的。   姬符仁不动则已,一动就要赶尽杀绝。   啪嗒!   澹台文殊一只手臂直接被削落,摔在如镜的河面,摊成污浊。   只有愤怨的声音,在那污迹里挣扎,遽而又散去:“姬符仁,你不得好死!”   姬符仁只是微微一笑:“永恒确实难有好死。”   追之而去。   嘭~!!!   就在六合绝天通生成的那一刻,地藏体内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声!   却是祂预见到了澹台文殊要被卸磨杀驴的结局,先澹台文殊一步,嗅到了【绝天通】,提前将海量的天道力量纳入金身。   此刻天道力量一旦失控,即刻爆发出汹涌狂潮。   祂的天道金身瞬间皮开肉绽、处处窟窿,可压在祂身上的红鼎与紫日,也瞬间被掀翻!   天道之潮如怒海,席卷它所面对的一切。   附祂金身上不断进攻的人影,亦如蚊虫被甩飞!   姜述、天妃、重玄遵、姜望——   不对!   姜望还在!   在一众被天道力量甩飞的身影里,独独姜望在天道狂潮中逆行,他不仅没有被天道力量轰飞,反而在天道力量之中如鱼得水,反而席卷了部分天道力量!   作为姬符仁用来搏杀澹台文殊乃至在姬凤洲处境不利时接管战局的后手,【六合绝天通】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不仅使天海骤宁,也叫所有天人都在这刻彻底失去了对天道力量的掌控。   文殊也好,地藏也好,天妃也好,甚至是场外饮茶观战的七恨,全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海,却不能再肆意操控。   姜望这个绝巅层次的天人,何能例外?   他的例外在于……他此刻并非是以天人的姿态在驾驭天道力量!   早先在紫竹林中,他就默默点亮仙印在眉心,   所以此刻的姜望,并非是天态……而是仙态!   【绝天通】创造的时代,还没有仙人!姬符仁复刻此术所针对的目标,也并不是仙人。   这一次的天道深海之战,让姜望见识了太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无论是地藏、文殊,还是齐武帝、天妃,都叫他获益匪浅。   他深刻的了解天人,了解天道本质,且由此延伸,了解历史。   历史的真相也是修行的真相!   自远古时代人族战胜妖族,成为现世主宰以来。人道和天道的关系,就成为永恒的命题——自古而今,天要制人,人要胜天。   “曳落族”是天道的尝试。尝试以“天人”代“人”,维护秩序天道。   而他在天海深处想明白,在仙宫时代,“仙”的尝试,是要以“仙人”掌天!在这种意义上,仙人当然是天人之大敌。   仙人本质上还是人,乃山上之人。山上之人不是说仙高高在上,而是天塌之时,仙要顶着!站得最高,看得最远,也有最大的承担!   国家体制是什么?   人不必上山,人本自伟岸。   一撇一捺一个人,便能撑天!   六合天子也好,大成至圣也好,都是为了成为那个“人”!   但现在六合天子和大成至圣还都没有出现,没能验证是否真的可以彻底更改天命。   而仙人对天道的尝试,已然发生——曾经发生过!   那“飞升计划”,就是仙人掌天的蓝图。本应在仙道极致辉煌的时代,举天而起,改易天道。可惜仙帝沉舟,时代破灭,最后只能以“飞升”来保留火种。   当然最后火种也被扑灭。   先前姜望在天道深海,以仙龙法相问仙,就是为此。   虽然仙龙死在探索的路上,他却看见此真——   天道深海里的那些石人,并不全是天人,也有部分仙人在。   仙龙虽死,以身而代。遂在紫竹林中,完全地进入【仙态】!   其实哪怕有仙宫的加持,仙态对天道力量的掌控,也远不如他的天态。仙人时代的尝试,毕竟最终是以失败告终。那些“飞升”的仙种,最后全部变成了天道石人。   他彼刻进入仙态,只是为了摆脱地藏对天人的影响,以仙态驾驭天道力量,让自己有更自由的杀伤。   却奇妙地合上了此刻的【六合绝天通】。   倒像是他跟姬符仁有默契!   当然他更相信是这样一种可能——姬符仁注意到了他的仙态,有意给他创造机会,在【六合绝天通】里,放开了对仙人的天道钳固。   在天人无用于天道的时刻,作为此间唯一的仙人,姜望踏天潮而至,以其所席卷的天道力量,重重轰在了遍体鳞伤的地藏身上!   地藏连晃都没晃一下,就像被一盆凉水浇头,虽不至受伤,毕竟有瞬间的凉怔。   姜述便杀回。   这位大齐天子完全是身当天潮、逆冲地藏,在被轰飞的当刻便回来,迎着不断冲撞其身的天道力量,一戟重新将地藏按倒,叫祂未能逃身!   地藏以几乎自毁的姿态,都没能逃天。   稍纵即逝的良机,错失在一团微不足道的天海之水。错失在一只蝼蚁尽其所能的准备!   望海台上的大齐国势,此刻格外沉重。叫祂颈脊都塌陷了。   “世尊……理想……”   “平等……众生……”   金色的血液已经将这座高台涂满。   祂撑着台面,吐着血道:“世尊三钟!应我……地藏!”   祂再次呼唤世尊三钟的回应,再次呼唤万界禅修的支持。   这时祂血液模糊的佛眸,看到一双靴子,走到祂的面前。   祂抬头模糊地看到姜望。   姜望双掌一合,虽是翩翩仙态,身后却有一部佛经翻开。   《三宝如来经》!   他扬声说道:“昔日三钟护道,助我登顶。诚知天下人族之重,重于人人。今日逆行天海,搏杀地藏,唯请……应我姜望!”   他与地藏争三钟——   问天下应谁人!   ……   ……   汩汩汩汩……   黄泉已走,三尊杀离的黄泉旧涸,响起了鼓泡的声音。   被封镇在此等待战后分割的知闻白犬,像一座凝固的雕刻,仿佛永远停止在将成未成的那一瞬。   在世尊三钟响起的时候。   铛!铛!铛~   像是永恒的长夜,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梆响。   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破土春芽。   以永恒的牺牲为养分,地底的生命得到生长——   一只只白骨手臂,自地底探将出来……放眼望去,并举如林!还有颅骨,还有骨脊,有的庞然如山,有的纤似锁链。   在暗冷如铁的幽冥冻土,抹开大片大片的雪白!   不止是人类的手骨,不止是怪诞的尖颅。不止是纠连在一起,朽败的树妖骨……诸天万界有生之灵,凡心怀众生者,皆有成佛之路。这是世尊的“应许”,祂也的确身体力行,叫那些生灵看到了!   枯涸的幽冥大世界,已经很多年不闻佛钟响。   那些长埋于此的亡者,几乎朽化于时光。   但还有一些,与幽冥苦涩的泥土伴生,在晦暗的角落里顽存。   末法年月里虔敬的死亡,是新纪来临时的开篇。   累累禅修尸骨,或横或竖,陈列着昔日灭佛的京观。   昔时世尊将死,诸天万界无数禅修,往赴幽冥,为佛相殉。   直至世尊寂灭都未止。   如今地藏摇动三钟,以继禅宗旧果。   最先唤醒的,却是这个已经没有一个僧侣存在的世界!   这一刻古老的幽冥神只们,似乎想起了曾经的誓愿,那是伟大者向所有幽冥存在勾勒的“千佛教化、幽冥普度”的盛景!   万古以来,幽冥大世界都是一个绝望的世界。沦落至此、又或在此甦醒的有识之灵,即便已经在此世界登顶,又超越为幽冥神只,也心心念念要走到现世去。   这个大世界的幸运,在于它离现世很近,得到现世光辉的照耀,捡起了许多现世的传承,承接了许多现世的亡魂,甚而成为冥冥之中源海的途径。   这个大世界的不幸,在于它离现世太近了!   今日杀鸡儆猴,明日武卒演兵,谁都要来走几遭,视此为有趣的冒险。现世打个喷嚏,幽冥大世界就有漫长的风寒!   幽冥大世界从来没有诞生过希望——   除了梵传幽冥的那一天。   曾经有人告诉这个世界,没有永恒的绝望,只有永恒的抗争。幽冥并非永夜,希望必成华光。   死有不甘乃成鬼,失落源海遂为怨。   祂说祂会给所有的鬼魂一条路走,前路曲折但光明。   后来祂死去。   今日另有一个超越想像的存在,以三钟共鸣,宣布祂已经归来。   那破土而出的茫茫白骨,应是幽冥的春枝。   曾经那些相信世尊理想,为之前赴后继的生灵,永远地留在这里。   虽死不怨,魂消犹执。   现在这些“执”与“愿”,都被钟声唤醒。   偌大的幽冥世界,霎时间鬼哭神嚎,数不清的毛神怨鬼,乃至真神,都在天地间窜行欢呼。礼佛声如潮水般一浪浪卷开。   但群山缄默。   幽冥神只在漫长岁月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观望。   直到某一个时刻,那黄泉旧涸里的白犬石像忽然张口,这个世界便响起地藏的喃声。声音不是从这知闻白犬嘴里发出,而是在干涸的泉眼深处,是地藏于此留下的禅机——   “世尊……理想……”   “平等……众生……”   地藏在为众生受苦!   祂为苍生受宰割,或血或肉奉如来。   为了众生平等的伟大理想,祂正遭遇世上最险恶的围攻!   祂需要支持!   而幽冥鬼神立刻轰然!   一片礼佛之声,恍如啸海。   “南无地藏尊佛!”   “圣佛常在!!”   “地藏我佛!!”   那在幽冥天穹已经淡去的诸佛面容,在这一刻骤然又清晰了。   过去庄严劫千佛,现在贤劫千佛,未来星宿劫千佛。   三千佛陀在!   归于世尊的支持,要被地藏一尊尊唤醒。   理想中的佛世,必然会在光耀中降临。   三千佛世,无尽辉煌的沐浴里,是地藏悲伤但坚定的声音:“今生于世,别无其梦。我所求之理想,广益于芸芸众生,不管过程多么艰难,不管有多少牺牲,都一定要实现!”   那连绵不绝的佛唱,忽然变作鬼哭!   但见得幽冥大世界里四处窜游的神鬼,忽然怪叫尖哭着,化作一缕缕青烟,笔直冲上幽冥高天。便如奉香!   鬼神之哭遍此界,神鬼之灵尽为烟!   在诡异之中,又有几分肃穆。   在凄惨之中,又有几分神圣。   说幽冥大世界已经没有僧侣,其实也不尽然。   幽冥深处有白骨神域,白骨神宫早就易主。   原来天人法相坐镇此宫,此后去而复还,回来的却是一个面容模糊的老僧——   众生法身。   几乎在同一个时刻,众生僧人睁开略显愁苦的眼眸,见得偌大的白骨神宫里,那些鬼卒神将,不可自抑地化为青烟直上。   那些礼禅的化烟,这些不礼禅的也化烟。   倒似是人间灯火,炊烟袅袅!   神鬼之青烟,将幽冥天穹熏得一片苍碧,上悬的诸佛之像,愈发端严神圣。   众生老僧现在是幽冥世界白骨神宫的执掌者,不免也受到了地藏的感召——无上佛国、永恒净土,正在对所有幽冥大世界的强者发出邀请。   地藏要永远地改变这个世界!   众生僧人一边在天海通知齐天子,告知地藏在幽冥有后手,一边在白骨神座之上起身。   地藏的天海金身已是风中残烛,祂的天河佛躯也摇摇欲坠。此刻哪怕在幽冥大世界里还有布置,也不可能有超脱层次的强大——若有,祂应该加注于天海。   众生僧人当要寻祂一寻,问祂何往,阻祂去路。   正要拔飞,循着那邀请的方向寻找,但见高穹一处幽途横贯,直指远空——   有幽冥神只指路!   这些个幽冥神只,虽然始终保持中立观望,但恐怕也没有想到,地藏度化幽冥鬼神的方式,竟然这样粗暴……   众生僧人一步踏上幽途,再落下时已在黄泉旧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随手取了一根白骨,塞进知闻石犬的嘴巴里,令这头只是勉强张口的石犬闭嘴。   而后才走到那幽幽的泉眼之前,与那幽眼之中的存在对视:“你度化群鬼的方式,竟然是杀戮。难道杀绝众生,就是度化众生。众生皆死,就是众生平等?”   这个干涸的泉眼,连接着真正的黄泉。   而真正的黄泉,此刻正在冥府!   在将黄泉召入冥府的那一刻,地藏就悄悄勾回了幽冥大世界。   此刻姜望间隔这口泉眼,在与天河中的地藏对视!   地藏的声音带着悲痛:“我亦痛心幽冥!这一步本应徐图,是尔等逼迫太甚。今不得已为此事,将使他们于净土永生!”   众生僧人问:“你的意思是,本来打算一茬一茬地摘果,现在来不及了,就一次掘根?”   地藏叹息:“你根本不明白,我将创造一个什么世界。所有的误会,都是因为不理解。若是你能够用心来感受,你难道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哭声?”   从开始到现在,幽冥大世界一直都是地藏最重要的布局点。   因为世尊的理想就是在这里被扑灭。   故事结束的地方,也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随着祂的声音响起,茫茫幽冥冻土之上,那破土而出的骸骨,一具具起身,无论什么种族,无论多么残缺,无论是何等形状,皆来礼佛。   而位于东海某处的冥府世界,在这一时剧烈地扩张和收缩,不断反覆。   嘭嘭!嘭嘭!   发出撬动现世地脉的、如此激烈的心跳声。   地藏以现世孕胎!   祂的确要接续佛宗当年在幽冥大世界的布局,但并不以佛踪空荡的幽冥大世界为基础,而是要以创造在东海的这座冥府为核心,真正吞掉幽冥大世界,让对应于“阳间”的“阴间”正式形成。   千佛降世,度世入冥。   让冥府和幽冥大世界融合后的世界,成为现世的暗面,滋补于现世,也分享现世的一切。   现世与幽冥本就贴近在一起,祂更是要两世贯通,生成真正对等的阴阳二界。而不只是鬼圣邹晦明所观想的那种阴阳界。   当然鬼圣邹晦明的研究,亦是祂的养分。   祂必然会超过世尊的基础,便是世尊死后这么多年的光阴,无数天纵之才的智慧!   世尊已死,无法再前行。而祂永不止步。   一旦阴阳两界的这一步达成,祂将成为前所未有的恐怖存在,最差最差,也是独据阴间。最多相持于阳间六合天子,却能够超越其他古老者。   此举大益于现世,天道即便已经开始厌祂地藏,也当乐成此事!   众生僧人注视着这样的地藏,慢慢地说:“佛,不是这样的。”   “佛,应该是什么样?”地藏悲伤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佛应当如世尊那样,任恨任怨,不伤不害,最后还自化当场,以免苍生之厄。那样才叫大慈大悲,才叫真佛吗?”   “可是你看——文殊若腐慈,便会被卸磨杀掉。我若腐慈,至今还在井中月。”   “世尊腐慈,空有无上神通,传道万界,却功败垂成,身死道消。祂已身死,而理想未竟,祂难道就没有遗憾?世尊若无憾,则世间无有我!此般种种,岂不使后来者思之又鉴之!”   “我生于世尊之死,不可死于世尊之死。”   地藏道:“我在封禅之中不断滴漏的时光里想明白,我要实现伟大理想,完成世尊未竟之业。慈悲只能是我的心情,不可以是我的手段。”   “我可以重新定义佛是什么样。”   地藏说:“只要我拥有举世无敌的力量,我就是真正的世尊!”   众生僧人摇摇头:“我终于明白,为何澹台文殊说你只是世尊的妄念——因为祂见过真正的伟大和慈悲,而你只不过一个可怜的偏执鬼。”   他那模糊的面容,这一时定格为姜望的本貌。   在幽冥大世界,在新生的冥府,在天海之中,姜望都这样看着地藏。   他诵经曰:“【尊贵】义谓如来始从兜率天中降生王宫。及出家已。而登极果之位。方便利益一切众生。故曰尊贵。”   “所谓尊贵,非登极果。而是方便利益一切众生。”   “经如此,事如此。”众生僧人道:“我想世尊之所以成为世尊,不是因为力量。是举世敬之,而后有举世尊之。”   “举世尊之,方为世尊。”   “若负世人,则无世尊!”   众生僧人抬起手来,结成神印:“我以白骨神域之主,向你宣明——你今负幽冥,幽冥不再敬你。你在此界,永不为尊。”   “我很乐意看到你有自己的观点。你只是暂时的不理解,永恒净土不会拒绝你。”地藏叹道:“可是你能代表——”   轰隆隆隆!   幽冥群山,竟向此处移动!山的轰鸣,中止了地藏的话语声。   “敢尔!”地藏转而惊怒。   祂于此界有暗约!净土之后是永恒!   连绵的群山之中,只有一声回应——“无它,恐为檀香耳!”   ……   ……   天海深处,观海台上。   地藏悲哀地模糊地仰看着姜望,姜望直身在祂身前,清醒地冷淡地看着祂。   二者同时发出了对世尊三钟的呼唤,迎来一场关乎人心的竞争。   姜望本没有同祂竞争什么的资格——   但正在摧残地藏金身的姜述、天妃、重玄遵,便是他的资格。   还在同地藏抗争的净礼,还在对地藏诅咒的尹观,还在与地藏争抢的左嚣……都是他的力量。   他想他没有特别伟大的理想,不能像地藏这样执着,从太虚玄章到朝闻道天宫,他只是谨慎地一步步往前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大概还是那句话——   只希望少些遗憾。   可是他还是要站出来。   他站出来不是因为他需要世尊三钟,而是他需要世尊三钟不支持地藏——本心也是想给把握三钟的人,一次机会。因为三钟的前一响,必然会在此战之后迎来审判。   “我预感有很多双眼睛在等着我死。”   “他们恐惧于我带给这个世界深刻的改变。”   地藏说道:“姜望,我以为你是不惧怕改变的人。”   “薄伽梵六义第一曰【自在】,自在者永不为烦恼系缚。但我想自在的边界,应是不伤害他人。”姜望说道:“我不惧怕改变,我惧怕以改变之名牺牲别人的人。”   “总会有牺牲。”地藏说。   姜望道:“便自你始。”   铛!   铛!   铛!   世尊三钟的声音,在这一刻才姗姗来迟。   地藏闭上眼睛,等待结果。   姜望却将合著的手掌分开。   三钟为谁而鸣?   敏合庙曰,姜望!   须弥山曰,姜望!   悬空寺曰,姜望!   可又不止这三处!   仅在现世,三钟鸣处的人心所向……   便从钟声响。   身在其中,姜望和地藏都能感受。   是谁救祸水于江阴平原。   是谁在妖界带回神霄情报。   是谁发起《太虚玄章》,广益天下修行者。   是谁立朝闻道天宫,一身所学,尽传人间。   谁又封禅千万年,只有一句空洞的“众生平等”?   “世人果然善忘,无论生前多么伟大的人物,死得久了,就被遗忘。”   地藏叹息:“他们选择了你,而不是代表世尊的我。”   “世人或许善忘,世人也最能记得。真正心怀世人者,必为人心所忆,虽千劫不能磨灭。人心之丰碑,历久弥新,是以今日仍有称世尊!是以你假名世尊,仍有人为你而鸣。梵钟一响,万万禅修为你死。”   姜望看着祂:“世尊的伟大远非我能及。只是世尊的道德簿?,不能让你躺一辈子。”   “我想是因为我没有强迫他们做任何事,你却逼着他们做选择。”   “也因为你虽源于世尊,却无一事益天下,除了你那个可望不可即的理想,你什么也没有做。而我多少做了一点事情。”   地藏扬着头,似乎还要说些什么。   姜述的方天鬼神戟,一下砸在祂光秃秃的脑门,将这颗脑袋,砸进了望海台里……嵌得此颅如明珠。   ……   形势已经到了无比危急的时候,天河之中的地藏,眉骨都被割破,瞧来很有些凶恶。   但祂还是在战斗的同时,看着远处红枫树下,被魔气所包裹的那道身影,温暖地笑:“我这一生漫长却又短暂,度过许多人累代难及的时光,一生却只为一个理想——诚觉世间之人,颇多可怜。世间之事,皆可原谅。”   姜望定定地站在红枫树下,面上完全没有表情:“我有什么可让你原谅的?”   被魔意缠绕的他,仿佛比魔更坚决:“我在乎的人因你而涉险,我珍重的人因你而悲伤,我是被你逼到这里来,是你在伤害我。在我和你之间,只有我有资格说原谅。”   地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你会原谅我吗?”   “我不原谅。”姜望道。   他眸中的红尘劫火,在那一圈洇黑中跳跃,他这时才在红尘劫火中感受到,齐武帝引他红尘劫火,焚烧天道画卷,却在离开之前,送来了一部功法——《生死禅功》。   念及神魂秘术《朝天阙》,念及闲书《列国千娇传》,说起来同这位武皇帝缘分不浅,可惜缘只一面。   此刻当然不是参悟功法的时候。   姜望看着走入天河的左嚣,看着亲手劈断净礼身上水索的老人,带着净礼艰难涉河。   他一步走出红枫树下,借三钟之力,仰声道:“今以镇河之名,使长河镇天河!”   长河一霎起波涛。   福允钦亲引长河之水,跨长空如拱桥,倒灌东海,覆于天河上。   长河是现世祖河,万水之源,天河虽是天海所降,却也归属人间水脉。便如曳落天人族,仍算在人族之内。   但其实天下水族会如何选,先前那拒绝冥府神职的泰山王,就已经给出答案。   祖河天下水!   波涛汹涌,泼了地藏一身。   天河之中苦苦挣扎的净礼,受长河所沐,一霎就睁开了眼睛,欢喜笑道:“小师——”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大楚国师,还要隐瞒身份哩,便把那个“弟”字咽下了。   只反手把住左嚣的臂膀,两人联手而前,穿越无边浪涛。   倒是天河中流的地藏佛身,猛然下沉数百丈。   地藏所创冥府有四水,作为上下四方立宇宙,是东海、天海、天河、黄泉。   此刻东海为镇海台所镇,天海正处在【六合绝天通】,天河亦为长河所镇,独独剩下一条黄泉……   在这个时候也猛地挣扎起来,如黄龙翻身!   却见黄龙体内有一条隐隐的长筋,细看原是一根钓线,再细看钓线下面还有一个人!   分明是潜在黄泉深处的身影,以恐怖的高速浮出水面——   王长吉!   地藏掠黄泉,绝巅不能拒。若一切发展如地藏所意,他最后或许会变成天河深处缄默的石头。   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沉默抗争,沉默忍受。   此刻觑得机会,却又瞬引黄泉而走!   四水皆失,新生的冥府被动摇了根基。心跳遽止,世胎如停!   天河中流的地藏,佛面骤然一僵!   姜望却涉于长河所覆的天河中,一手牵着净礼,一手牵着左嚣,所过之处水平如镜,就此上得岸去。   “净礼……我之普贤!”地藏的声音哀哀地追:“宏愿大美,天河甚甘!”   净礼的耳朵自己盖上,像戴了两只饺子。   姜望替他道:“天河虽甘,不饮此间水!”   ……   饮茶看戏小世界里,七恨与凰唯真对坐。   祂们一局局的赌过,考验彼此的判断,但赌注都不痛不痒,如同玩闹。正应了那句“闲看”。   在某个时刻,黑衣的僧人忽然走入此间,祂拖了一张椅子,坐在二者中间:“两位赌得太小!既然要赌,何不更尽兴一些?贫僧与尔等赌六局——就赌这六道轮回!”   凰唯真平静地坐在那里,只是看向七恨:“你该走了。”   “啊——”七恨看着地藏,遗憾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时间了。你没有赌本了。”   就此起身离去。   这隔岸赏戏的茶水世界,随着祂消失。   却将凰唯真留下!   凰唯真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却是什么也不做,就此离开。   只剩地藏的幻影,苦涩地漂在原地,直到被一个消息惊破——   荆国天子唐宪歧,直接杀进了万界荒墓,重创神魔君,杀天魔而返。今陈兵于境,言曰荆国镇魔有责,邀战七恨!   ……   汩汩汩……   黄泉旧涸,仿佛这时还新鲜。   源源不断的黄泉水,在干涸的泉眼里冒出来。   王长吉便随水而出。   在黄泉水的尽处,还吊着一具了无生机的皮囊。   在浑浊水面静静地漂浮。   “终知苦海无边……”   这具黑衣僧人的皮囊,睁开眼睛,愁苦看来,又见姜望:“在许多个关键的时刻,你都在关键的位置,缘多不是缘,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你身上有人道之光,难道是谁谋我的剑?”   众生僧人弯下腰,在随处可见的白骨遗骸中,捡了一根尖锐的白骨在手中,说道:“这是姜望的剑。”   王长吉什么也不说,他对地藏没有兴趣,只是静静地看着。   地藏已经没有力量再战斗了,就连祂的天河佛身,都已经被姬凤洲拆得七零八落。   而祂看着姜望:“我矢志改变这个世界,如果你觉得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那就由你来杀死我。”   噗——   骨剑入肉的声音,稍有滞涩,终不及长相思那么顺手。   众生僧人将面前的这具破皮囊推进黄泉,任其涤荡、消解,拍了拍手,转身往外走。   王长吉默默地走在他旁边,又迳自走远。   被地藏召出来的累累白骨,横陈在幽冥冻土,惨惨白辉流荡,如此世的月光。   月白披在众生僧人的身上。   在某个瞬间,他仰头看着天空——   但见得映照幽冥天的三千佛像,一尊尊黯灭。尘风一吹,满天的土。   原来神佛要人敬。   飞在天上也是泥。   ……   嘭!   地藏的金身佛颅,整个地嵌进观海台里。   霸国国势杀得祂一片混沌。   金血、碎骨、消散的社稷之意和佛念,将祂的感知都混淆。   切割这具佛躯的方天鬼神戟、割寿刀、斩妄刀,祂都感受不到了,只觉极痛极痒极无尽处,如堕无间地狱。   祂埋在观海台里,睁着佛眸看。   在天海,在冥府天河,在幽冥大世界……祂什么也看不到了。   只有无底无间的黑。   但有那么一个瞬间,祂仿佛看到了世尊!   是祂诞生之时,仓促逃离前的惊鸿一瞥。   如此悲伤、温暖,又沉静。   “我佛!”   祂忍不住道:“我该怎么做?”   那人回道:“不如问,你想怎么做。”   “我——”地藏愣住了。   “我……”   祂趴伏在观海台上,恹恹地吐着血。   “我”想怎么做呢?   一直以来,都是继承世尊的理想,都是想要做到世尊未能做到的事情,圆满世尊未竟之愿。   生于世尊之躯,便以世尊自居。   带着与生具来的苦涩和责任感,偏执地走向那不可能的理想。   可是——我想怎么做呢?   我非世尊,那我是谁?   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是执生魔!   “咳咳咳!”   “咳咳——咳!”   地藏剧烈地咳血,而在某一个时刻,骤然仰起头来!满面的血上是横流的泪。   大喊道:“破开我执方是我!”   这具金身最后似鱼在砧板上一挺,就此僵住。   而后化为一团金血,整个的被望海台吞没。   ……   新生的冥府世界正在崩溃,地藏的天河佛身也已经崩溃了。   但它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点点滴滴如春雨般,竟落在幽冥大世界的冻土。   地藏理想的世界终究没有来临,可是祂孕育的冥世之胎,仍然滋补了幽冥,也茁壮了现世。   古老的幽冥大世界,仍然沿着固定的轨迹——世尊当年设想的方向——缓慢地向现世靠拢。   它将予现世更稳固的支撑,它将成现世的冥世。   将有阴间为阳间的另一面。   将有一处家园,栖居无所依的魂灵。   轮回……轮回仍然只是想像。   或者源海万事归一的纯粹,才是最大的公平。   但坠落冥世的亡魂,此后的确会经历审判。阎罗宝殿将真实存在。遵循最初的美好愿望,赏善罚恶。   冥府初创赋予的神职,被冥世认可接纳。   在幽冥大世界彻底归于现世,成为冥世之后,幽冥大世界里的神只将会降格。   幽冥神只降格为阳神,阳神降格为真神,真神降格为毛神……   可茫茫幽冥大地,群山轰隆,散发的尽是喜悦!   因为幽冥神,此后都是现世神。   那些古老的幽冥神只,虽则降格为阳神,可是迈向现世神只的道路,却已经被打开!   有的幽冥神只苦心积虑,放弃一切,百死一生,也要降生现世,从头开始,只为了一个向现世神只出发的机会。   而祂们只是在家里坐着,观望又观望,竟就望来了这种可能。   且是站在阳神巅峰的层次,眺望那仅剩一步的永恒。旧有的积累还都存在,根本不用从头开始!   ……   三清玄都上帝宫中,所有人都为景天子的超脱之战贡献力量。   衰死者不计其数,三大天师乃至宗正寺卿,都摇摇欲坠。   唯独太虞真君李一,始终站在那里,闭目不动。   在某个时刻,姬凤洲从殿外走进来,冠已歪斜,袍已撕裂,鬓发散乱,颇见狼狈。   他的气息已经虚弱到可以被寻常捕捉了!却只是笑看着李一:“练成那一剑了么?”   李一睁开眼睛:“我已忘了!”   姬凤洲笑了笑,拂袖一卷,便将放在他身边的一真遗蜕收起来。   说起来这一剑是为此战的后手准备,也可视作对姜述的提防——就如那位号称军神的姜梦熊,也早早地引天覆军在决明岛静候。   但在超脱层次的斗争里,终究没人能周虑一切。不是所有的后手,都能够起到作用。就像本朝太宗,还是没能擒杀文殊。   可他此战若不成,还是可以告太庙,请文帝,甚或请三尊。   姜述身后更无人。他自己是齐国的后台,齐国的支撑,齐国最后的手段。   当然,也更值得忌惮。   姬凤洲在堂皇的中央大殿里,转身回望,仿佛已经跨越天海,看到那位帝王。   何时第四会?   最后只道:“班师回朝!”   ……   ……   世尊誓愿中的希望,终于来到幽冥大世界。   祂所承诺的未来,在身死很久以后来到。独祂看不到。   但春风吹遍。   现世的春风,第一次吹拂到冥土。   黄泉边上那知闻石犬,忽而一跃,毛发活泼,奔行在冥土之上,身似月光所洗。   早先被中止的演化,这一时又继续。   其身不断变幻,最后集群兽之像于一身,聚众物之优容为一体。   而它且奔且啸,放情自由!   冥冥之中只有一个纯粹的意志诞生。   其声悲悯,颂说——   “我当行于冥土大地,以手以足,掩尽尸骨,度化亡魂。”   “尽度众生,拯救诸苦,始愿成佛。”   这才是世尊的遗愿!是祂身死之时所见的悲怀!   释迦既灭,有地藏生。   假执当死,真地藏存。   是为,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的是执念与妄念!   天衍无穷,人生有终。   昔日【无名者】,座下为谛听。   是幽冥天,东海月,人间夜。   ……   ……   ……   ……   【本卷完】 吾欲乘槎星汉——世尊卷总结兼感言   这部小说就要结束了。   世尊是非常重要的一卷,在书中的历史里,中古算是承上启下的时代。而世尊是中古时代绕不开的传奇。   就整部小说的结构来说,《世尊》起到的也是收束前面所有枝蔓,继扬结局的关键作用。像是一个沙漏的颈。   想了想更贴切的比喻应该是“倒斗”,因为它不是在中段,而是尾段。   我向来有“火力不足恐惧症”,体现在收束线索、填坑圆满之前,总觉得准备得还不够,是不是伏笔不够,是不是情绪不够,是不是准备不够,甚至我的状态是不是不够……   总觉得我还要再铺垫一下,还要“再等等”。   这个“再等等”、“等到什么时候”,往往是阅读焦躁的来源。   我也总有这样的自我安慰——我必须要这么做。为了更好的故事整体,我就应该等到最完满的那一刻,在铺垫过程里,埋线过程里,有时候无法避免的不够精彩的阅读体验,是为了最终的必有牺牲。(或许现在也还是这么想)   但是在去年三榜第一的时候我又在想——   这就是榜上第一的作品了。   如果用第一的标准来要求它,哪里有“够”这个字?   就算是“够”,也应该是往更上更好那个地方“够”,而不是说已经够了。   如果说读者已经给了作者无上限的最大的支持,那么作者能不能有配得上这份支持的写作?   不止是《皆成今日我》,不止是《天上白玉京》。   还要更好,还要做得更好一点。   我想要在兼顾所有,兼顾故事整体的情况下,还兼顾阅读体验。我想铺垫的过程,是不是也可以更精彩一些,埋线的过程,是不是能够也作为精彩的一部分。   便是在这样的心情下,诞生了《世尊》这一卷。   这是我更大的写作野心。   原本在华章天求那一卷,就在做这样的考虑。   包括诸葛义先,楚烈宗熊稷,包括凰唯真,这些最精彩的楚地风流,他们的大戏份,都是故意留在后面来写。   如果有当时追读的读者,又恰好看完了现在“观澜天字叁”这一局的复杂程度,应该能够明白。我那时候的精神状态身体状态,完全不足以支持这样的写作。   一个作者的写作能力,不仅仅是他的写作技巧,写作时间,其所倾注的心血,跟他的状态也有非常巨大的关系。   尤其是我这样一个更需要情绪的作者。   在长期不间断的连载过程里起起伏伏。   好在经过《朝闻道》的求索,我重新相信自己可以做到这一步,所以开启了世尊。   回到本卷的写作上来。   卷名是《世尊》,但其实通篇都是在问——   何为世尊?   其实通篇都是在写,姜望怎样靠近世尊!   饱经现实毒打,深刻认识到“年轻人,须知进退的”他,长期以来是坚守剑围内的道理。   剑围外他有时候也会看一眼,拼命试一下,但多数时候都是知道……“越剑即死”。有太多人告诉他这件事情了。   在绝巅这样的层次里,他已经没有太多外部威胁,可以贯彻自己的意志,自己的道理,开始或多或少在整个世界范围内做一些事情。   这就是“在我剑下鸣”。   是“公道不能只在人心”。   是朝闻道天宫。   《世尊》的卷首语,是“自在、炽盛、端严、名称、尊贵、吉祥”。   相信很多细心的读者已经发现了,每个卷首语之后十九章,就是下一个卷首语。   我写的第一个关键词,是“名称”。   据《薄伽梵六义》所言——   名称义:如来圆满一切殊胜功德,十方世界无不闻知,故曰名称。   所以我写万界知闻,诸天传其名。   第二个词我写的是“炽盛”。   炽盛义:如来猛焰智火,洞达无际,故曰炽盛。   所以我写姜望的智慧和勇气,是如何在观河台上燃烧,最终有如焰般的炽盛体现。   第三个词我写的是“端严”,   端严义:如来三十二相,庄严妙好,故曰端严。   楚帝定太子,是庄严之事。   净礼成佛,是三十二相。   姜望六相,天宫传道。剑主万相,天宫得道。   殊途同归,都是端严。   第四个词写的是“尊贵”。   尊贵义:如来始从兜率天中降生王宫。及出家已。而登极果之位。方便利益一切众生。故曰尊贵。   我写了在地位上最尊贵的姬凤洲,写了为理想而死的伯鲁,写了为义而来的顾师义。   我想什么才是尊贵,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便如最后姜望所说,世尊之尊贵,在“方便利益一切众生”。   当然这也只是他的所见。   第五个词我写的是“自在”。   自在义:如来永不属诸烦恼之所系缚。故曰自在。   我的计划就是叶小花死在这个篇章里,复仇一真,永得心中自在。   第六个词我写的是“吉祥”。   吉祥义:如来既具胜妙之德。故一切世间。赞叹供养者。   在这里我写天意如刀,写白骨之吉与不吉。   同时吉祥这个词,也是王长吉和王长祥。   并且王长吉、王长祥,就是白骨的不吉祥。   “吉祥”这一章,已经是第九十六章。按照我开卷时候的卷纲,我本该在第一百一十五章结束此卷,考虑到通常结卷收束所有线头的困难,或者在第一百三十四章来结卷。终名即是“世尊”。   这样章节名也是在回答,一路走向世尊的过程。   但是在本卷写作进程过半,大约“乘槎星汉”的时候,我忽然有了其它的想法。   我决定把后面要宰的无名者,提到这里来宰,并且把它和现有的结卷糅合起来,【超脱瓮】的大剧情,就这样提前爆发了。   之所以这样选,部分是因为我想尽快完本,这些都是承诺读者必填的坑,早填一个,就能早结束一点。当然更重要的理由,是因为我认为这是对整个小说结构来说更好的选择。   但这就导致一个问题——结尾连续两个大剧情,要联系到一起,彼此影响,重新断线勾连,对于写作来说,难度不是一加一而已。   相信很多读者也感受到,“观澜天字叁”这局是何等之复杂。   写到无名者死的时候,也都有读者在问——“这还不是结卷?”   通常我确实就是一个这种程度的剧情就该结卷了的,然后精疲力尽的休息……   但是在这里我还要继续。   因为原本的结卷还没写到。   如果大家回读的时候,把“观澜天字叁”做一个思维导图,里面每一个出场的角色,包括替名者,他们所牵扯的线,是如何错杂在一起,又都如何展开,相信会比较直观。   但是文字是二维的,且是一句句平铺、无法同时呈现的。它要一点一点把这些写出来,要尽量让读者看得清楚明白,还要尽量好看,就没有画个立体图那么简单。   还有一个非常严重的会影响读者阅读感受的问题——   连续两场超脱局,主角没法有高光!主角被边缘化了。且是连续的,长时间的边缘化!   有时候就是这么两难——   若要主角在超脱局里把握关键,那就崩了整体架构。若要妥妥当当地填掉这两个坑,主角又只能敲敲边鼓。   两难的不止如此——   若要保持超脱者的逼格,就不应该详写超脱者的战斗过程。可是要对读者负责,就不应该逃避对想像的具体化。   我很早的时候说,我像曹皆一样打笨拙的战。我老老实实地挖一个坑,填一个坑,提起来逼格,就去圆这个逼格。虽然很多时候费力不讨好,可我自己觉得这是对读者、对作品最大的负责。   我详细地向大家描述了两场超脱者之死。   尤其是无名者那一场,几乎是做了一个杀死超脱者的现场教学。   从确定战场、确定时代、确定时间……一步步确名,到最后真正杀死。   我需要保持超脱者的力量层次,可是又要让祂清晰可见的、过程明确、细节完整的被杀死——这本身也是矛盾的。   因为一切的超越想像的逼格,都在它具体呈现的时候,从想像中掉下来。   我只能尽力而为。因为呈现本身即是作者的职责。   (包括很多时候,很多读者会说作者这个观点如何那个观点如何,其实作者没有观点。那是书里角色的观点,只是基于角色本身的价值观所做的表达。)   到最后无名者死的时候,我看到好多人都说……太难杀了!   那我想,这也就够了。   确实难杀,且杀祂的过程是有说服力的,也就达成了写作目的。   无名者的剧情本来在后面,我设计的是真正的地藏诞生之后,大家杀死无名者,地藏来收为谛听。有那么点“有后台的妖怪都收走”的意思。   但我自己反覆斟酌,还是觉得在这卷就解决这段剧情是更好。   赴海的楚天子,也就由熊稷变成了熊谘度。   但故事的走向没有变。   姜望在卷前所做的一切,所有“在我剑下鸣”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后他站在地藏面前,说何为世尊。   在名称,在炽盛,在端严之后,姜望在真正地靠近世尊!   但他也远远不是世尊。   暂还没有得到众生同等的尊重,他也没有给予众生同等的慈悲。   天道是大爱如无情,予众生同等的冷酷和爱。   世尊是真正的慈悲,予众生同等的爱,却没有冷酷的那一面。   这当然是一种极致理想的存在。   所以祂无法真正存在。   所以祂永不归来。   我本有过一闪念,让姜望说“我即世尊”,作为他在本卷结卷的高光。   我相信我可以把那个画面写得很灿烂。   但最后我放弃了,甚至结卷的最后几段,都罕见的不是主角的画面。   因为姜望不是世尊。   他走的不是世尊的路。   他看到,他崇敬,但他是他自己。他有自己不同于任何人的路。   写到这里再回看,真是还有一些,若有足够多的时间打磨,有足够多的精力……肯定能做到更好的地方。   其中我个人比较遗憾的,是顾师义写得不够。   他其实是本卷里最接近世尊之尊贵的人。即纯粹,和“方便利益一切众生”。   在写顾师义这个角色的时候,我一直有意误导读者,让读者觉得,他就是平等国的神侠。后面再骤然翻开来,他的纯粹,他的珍贵,乃至于尊贵,呈现给大家。   但问题在于,他的篇幅太少了。他的故事太少了。   虽然我给他设定了很多经历,跟不同人的交集,但散落在全书的篇章里,一闪即逝,稍不注意就错过,也难怪会有读者说“他做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没做过”。   而且这些经历是发生在过去的!它很难带给读者实感。可那些顾师义就是神侠的误导,却是有实感的。   这就导致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顾师义的纯粹。甚至觉得是个口号家。   说到底,角色基础是不够厚重的。   要解决这个问题也很简单——安排一幕他跟主角在一块经历的戏就好了,让读者通过他正在发生的选择,看到他的内心。   像他当年救姜望,拒绝平等国,都是后来别人转说的,不太有深刻的人格体现。   可问题在于……   在本卷如此紧凑的剧情安排里。我没有地方给他一幕戏。   顾师义这个角色不够有分量,这里的分量,是说他在整个故事里的角色分量。   我肯定主要写的是姬凤洲,叶小花,熊稷,诸葛义先,凰唯真,楼约这些角色。   仅就顾师义送死的那场戏里,重点也是景灭一真的剧情。他甚至不是东海上的主角,东海上的那一战,只是整幕一真大戏的其中一个小节。   我只能通过应江鸿,通过其他角色,给他一点点描绘。又难免失之于蜻蜓点水。   如以上所说,我已经知道这样写的利与弊,最后还是做了这样的写作选择。   因为写作有时也如人生,你没有完美的选择,在岔路口总有一边的风景被你错过。   我只能尽我最大努力,写出我认为的最好的篇章,奉献给最好的读者。   可我无法确定它是不是最被大家喜欢。   在人生长旅,我们都不能赢得一切,不是么?   我在很早的时候就承诺大家,我会尽力妥当地填好所有坑,给大家这段旅途一个尽量完整的结束。   填完所有大坑的时候,就是这个故事结束的时候。   故事发展到现在,相信大家也明白——已经不剩多少坑了。   那些很多人都觉得挖成了天堑,不可能管的,或者是很多人都忘了的坑。我已经努力地,一个一个的,将它们都填平!   现在我们往前看,已经是一片坦途至终点!   说起来有读者建议我说,先别管填坑了,写一卷纯爽的,爽一下先。   老实说我有意动,但最大的顾忌在于……我怕爽崩了。一旦放开缰绳,肆意狂奔,爽是爽了,最后怎么圆?   说到底,有始有终,才是这本书写到现在,最重要的追求。   这卷应该是我更新最勤的一卷。原因大家都知道。   我有两个拼字的群,几乎每天我都是最早一个上班,最晚一个下班。   我每天八点的闹钟起床,抹把脸就修文,中午十二点吃饭,然后午睡,下午昏昏沉沉地对着电脑发呆,半天蹦几句话,晚上十二点关电脑。每天都觉得困。   我的写作越发艰难,越来越迟疑、犹豫,越往后走,越不知道怎么才能妥当对过去的一切交代。我的精神越发不容易集中,且我常常在往回翻前文的时候,停下来看进去,一看就很久过去了……   这段旅程真的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不想写到最后三五个月更一点,慢慢耗尽自己的写作力气,杀死自己写作热情。   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总该没有太多遗憾的——或许吧?   写完这卷的当刻,是昨天中午十一点四十分,我非常轻松!在房间里蹦蹦跳跳。   但晚上竟然就失眠。   早上是不需要闹钟了,可是我直接就熬到了早上……   什么也没干,就刷刷视频,看看书,困了醒,醒了困的。今天仍然不很精神。   我决定好好地躺几天。   多跟朋友吃饭。   一不小心又聊了这么多。   就到这儿吧。   在我的框架里,这本书本来最后还剩两卷的内容,但就像无名者剧情划到了世尊局中,被地藏所利用。我也想试试看,能不能把剩下的内容,都总为一卷。我总怕再往后写,再多写一些时间,我越发写不动了。   容我一点时间,想想怎样做更好。   怎样善始善终。   既然聊了这么多,顺便求张月票。   月初投保底,月末投全部,也是善始善终。不投就过期浪费了嘛。   ……   请假一周。   下周二,也就是11月5日。   重启更新。   在那之前我会跟大家聊聊新卷计划。   现在还没有头绪。   我这两天什么都不能再想。等睡饱了我再好好想想。   ——永远爱你们的情何以甚   我真的非常爱你们。   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赤心巡天。   ……   ……   最后用齐武帝的话来收尾吧!   意外就像枕上压发——不可避免。   国史就如对镜梳妆——为我美颜。   感谢所有真心喜欢过这本书的人,无论你是在哪里看到,以什么方式参与。   希望这段旅程,是还算美好的经历。   问诸友安。 新卷确定   经过审慎的思考,决定开启第十五卷,卷名【乘槎星汉】。   卷首语:星汉虽遥,我欲乘槎而上。   《哀江南赋》的原句是: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   是说“不免”,是说“无救”,是说舟楫路穷、风飙道阻,有些事情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而我想写——   “诚知世上有不可企及之梦,人力不能为之事。”   “但我还是想做到。”   确实没有办法一卷解决掉所有的问题,也应该尽己所能,给这个故事一个完整交代。所以这将是赤心巡天的倒数第二卷。   大家觉得还有什么没有填掉的大坑,可以留言在这里,我都会看,都会解决。   卷纲已经做好,开始新卷写作,明天中午十二点恢复更新。   有劳大家等候。 第一章毋失此吉!   临淄突然地下了一场大雨。   观星楼高耸在雨中,飞檐如鹏鸟,展翅在乌云更上。在枯荣院旧地拔地而起的望海台,虽为星光所聚,却并非虚形。与观星楼东西相对,同样穿透了雨幕,其高耸之处,以雨帘垂腰。星石光耀,伫而东眺。   所有人都知道,前所未有的大事在发生,不然偌大一个齐国,有朝议大夫宋遥端守太庙,不至于连四时之序都维持不了,叫天气如此幻变。但正在发生什么,却没有几个人能得知。   “从阎途到田安平……斩雨统帅接连出事,这可真不是一个吉利的位置。”郑世站在熟悉的北衙大门外,将肃黑的纸伞收拢,如一柄柱剑,提在手中。伞面滑下来的水珠,嗒嗒嗒地敲在地上,似为他应声。   身材高大的霍燕山站在他身边,听着促急的雨,定了一刹才道:“郑将军跟洒家说这些,洒家可听不懂。”   郑世摇了摇头,也便跨过门槛,走入衙内。   早已得到消息的郑商鸣,正在北衙静等。   北衙都尉的衙房,墙上挂着一块青色的竖匾,上书“清白”。   竖匾之前,父子俩相对而坐。对着“清白”,也被“清白”分割。   父子两巡检,自是一段官场佳话。而门第跃升的机会,正在眼前——出身屏西边郡、但扎根于临淄的郑氏,能否一举成为大齐一等名门?   “听说你带着鲍家的小公子出城玩耍了?”甫一坐下,郑世却是先问起这事儿来。   “鲍家这小子天真可爱,又聪颖卓异,我起先是想结交鲍氏,却不免对这孩子心生喜爱。”郑商鸣叹了一声:“他应该还不知道他爷爷的事情,只是出一趟门的工夫……世间之事,幻变如此!”   郑世看他一眼:“你若同鲍氏亲近,就难以持身。北衙都尉主持朔方伯之案,天下瞩目,不可不端正。”   虽则这就不是一桩持身端正的审理,但台面上总要干净。   郑商鸣自也懂得这个道理,只是摇了摇头,自嘲道:“先近而后疏,趋炎而附势,大约这就是我吧!”   郑世道:“别人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么看。”   “父亲勿虑,我今在朝多年,岂如旧时天真!”郑商鸣有几分荒诞的笑意:“别的不说,家父马上也是九卒统帅,本就不好再同鲍家走得近。鲍真人若是活着,我这会就该到处去说鲍玄镜的坏话了——小儿辈怯如鼠,当街拉裤子什么的。”   “慎言!”郑世表情严肃:“九卒统帅,国家要职,难道是你我私下能定?”   “也就是在您面前。”郑商鸣道:“在别人那里,我是笑也不笑的。”   郑世看了一眼那清白匾:“我是为了这块竖匾,才在外楼徘徊,天子用得着我,我才多年不履神临。如今暂代斩雨统帅,若是坐正了,我有把握,三年之内以官道得真——你现在修行如何?”   郑商鸣有些惭愧:“我若是今天离任,却是不能明日神临。”   郑世道:“以你现在的情况,再没有比北衙都尉更适合磨砺官道修行的地方了……但这位置也是众矢之的,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万不可行差踏错。”   “父亲这些年不容易。”郑商鸣叹道:“我履职不算久,已深有感受!”   郑世看着他:“天子今以重任交托,你打算怎么审?”   郑商鸣正色道:“我将秉公处置,绝不冤枉,也绝不宽纵。”   “若是查不出问题呢?”郑世问。   “田帅列身于我大齐兵事堂。他没有问题是最好!”郑商鸣恳切地道:“虽则律法无偏倚,但我本心还是希望大齐河清海晏,文臣武将都为国为公。也叫陛下能得几分安慰!”   郑世又道:“田帅不近人情,又位高权重,难免招惹小人嫉恨。如今一朝下狱,指不定有多少人盼着他死,万夫所指,千人言非,纵是无罪,也千般罪了。”   郑商鸣肃容:“我将以真相为准绳,清查所有线索,只要铁一般的证据,绝不允许任何人对田帅构陷!”   郑世不动声色:“这么大的案子,要查多久?”   郑商鸣义正辞严:“田帅乃国家柱石,兵事大员,北衙上下自当竭尽全力,一直查到水落石出,查到他清白为止!”   “总不能一直查下去吧?”郑世问。   “当然不能。”郑商鸣道:“这案子虽然紧要,最多查个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后……刚好是神霄世界开启的时间。   若到时候还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拿出来,证明田安平该死。那么在神霄开战的那一天,田安平会作为嫌犯被推上战场,他将在神霄战场上,被当做战争耗材来使用。   这并不是郑家父子的所思所想,而是天子的应允!   在天子划下的范围内,北衙都尉的权柄被利用到极限。   郑世看着面前的北衙都尉,竟有一种陌生的恍惚感,当初在襁褓中的孩子,不知不觉长成了眼前的大人,当初单纯执拗跋涉于泥泞的青年,一晃已在官场里如鱼得水。   “你已经长大了。”郑世眼中情绪莫名,声音却平静:“在这件事情的处理里,只是有一点不足。但这不是你的问题。”   郑商鸣一脸认真:“未请教?”   郑世道:“你当不了二十五年的北衙都尉。于国事有疏,于你自己有妨。”   “哪怕查到我去职,也一定要公正地彻查下去。”郑商鸣道:“郑商鸣可以任事无能,天子不可以立嫌疑之地。宁可查不出问题,也不能瞎扣问题。”   郑世这才点头,表示认可。   “田帅现今羁押在天牢。”他说道:“在来北衙之前,我已通过恰当的渠道,将陛下令你审理此案的消息,传予田安平知晓。”   “此举意义何在呢?”郑商鸣没太明白:“他早晚也会知晓的。”   郑世道:“我只能说,有一件关乎国运的大事,正在发生——他如果要逃狱,只能在这期间。”   天子提戟杀向幽冥世界、此刻正决战冥府之事,也就是郑世这等绝对的天子心腹能知。郑商鸣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有资格与闻。但既然他还不知晓,郑世也就不细说。   “我对田安平不够了解……他会逃狱?”郑商鸣很谨慎。   “田安平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如果这局棋已经变成死局,他一定会想办法掀翻桌子。但在正常情况下,掀桌子只会让他死得更快。”郑世道:“现在是不那么正常的情况。”   郑商鸣不太敢相信:“我听说有笃侯亲自看着,他现在又被封了修为,怎么逃?”   “这就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了。”郑世道。   “那么我应该从哪几个方向预防呢?”郑商鸣问。   郑世道:“设身处地,我也想不到逃狱的办法,但有一个方向或者可以思考——”   他顿了顿,补充道:“万灵冻雪。”   郑商鸣悚然一惊!   这简单的四个字,所涉极其复杂!   十一皇子姜无弃之死,昔年雷贵妃案,名捕乌列之死……   郑商鸣这一瞬间想到很多。想起当初姜望是如何为乌列、林况挽回名誉,又是怎样放弃北衙都尉之位,最后逃难避险、远赴楚国——就连当时的姜望,都不能真正掀开那层黑幕,直面那堵黑墙!   而郑世此刻所言,无疑是在验证那个真相。   田家和当朝皇后,是有过合作的,在很多年前就有。以其涉事之重,甚至完全可以说,大泽田氏是铁杆的太子党!   田安平的重用是对太子的嘉许,田安平的重责是对太子的打击。   现如今,皇帝亲征在外,太子有监国名分,皇后更是后宫之主。   那么田安平若想要逃狱,有没有可能……走太子的门路?   郑商鸣心中有一万个理由,认定这件事情不会发生,认定太子不会如此无智。但他无法否认这种可能。   倘若田安平身上有太子不得不出手维护的关键呢?   甚或如父亲所言,有一件关乎国运的大事,正在发生……倘若那件大事,失败了呢?   郑商鸣越想越是心惊。   他从来没有想过天子失败的可能,但古往今来,岂有万事不败者?   当今太子在太子位上,已经坐了很多年!   陛下偏爱十一皇子,宠溺三皇女,说九皇子类武帝,好像从未表现过对现太子的喜爱,可如今这位太子自入主东宫以来,一直都没有动摇过位置。   稳坐东宫而不移,本就是一种大势体现。   虽则太子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不抢也不争,但朝野上下支持他、维护帝国正统的声音,也从来都不喑哑。   这是一股绝对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   “有笃侯在,笃侯应当不会忽视这种可能。”郑商鸣沉声道。   “笃侯虑事周密,自然比你我思虑更远。但笃侯……”郑世道:“支持谁呢?”   便在这时,外间忽有铜锣声响。声音急促,完全盖过雨声,一阵铛铛连响,分明是祝锣!   竟是何等喜事,喧嚣官衙?   果然报喜声紧随其后——   “太子今临洞真,言知天下重!皇后娘娘传喜临淄,遍发赏钱!人人有份,毋失此吉!”   郑商鸣一时抬头,与其父对视。   太子竟然证得洞真,在这么恰当的时候吗?   ……   ……   时间往前推,在这场雨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长乐宫中,一如既往的宁静祥和。   太子正在慢条斯理地处置食材,炉上正在煲汤。香气静静地漂浮着,有一种让人心醉的美好。   “夫君!”   太子妃宋宁儿从门外探进头来,眨巴眨巴眼睛,神秘兮兮地道:“你今日不太平静。”   “哦?”姜无华长相不如何,但有一双非常好看的手,哪怕提着厨刀切菜,也有拨琴弄弦的美感。刀切砧板,咚咚脆响,竟然颇有韵律,很是动听。   他便这样悠闲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头也不抬地笑道:“何以见得?”   “我是不太懂你在想什么啊,你心里的事可太多了。”宋宁儿皱了皱鼻子,娇俏地道:“但今日我在外间,嗅得食香略重——夫君不是说,民食天下事,须慎之又慎。不可重一分,不可轻一分。”   她怀抱双臂,很是得意:“以你的厨艺,可不该出这种问题。”   姜无华切菜的动作停了下来,双手按在砧板上。   也不知为何,宋宁儿忽地心中一跳,没了玩笑的心思。   却见姜无华抬头看来,依然温和带笑:“夫人好敏锐,好智慧,真乃东域文月、齐国诸葛!我不过试了一道新菜,加了些许北地风味,还未端出厨房,就被你发现。”   宋宁儿一下子就开心起来,拱手道:“过奖,过奖!”   姜无华拿过一块布巾,慢慢地擦拭十指,语气永远有几分从容:“是我一直疏忽了。宁儿这些年在长乐宫,多少有些担惊吧?”   “没有,没有的事儿。我有现在的荣华,是过去所不能想像的。”宋宁儿的开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凋谢,勉强笑道:“夫君怎么会这么想。”   姜无华这时候却有几分认真了:“一定会担惊的,怎么会不担惊呢?长乐宫就是担惊的地方,太子就是担惊的位子——”   他把布巾放下,抬起头来,温和地看着太子妃:“孤乃无神通之内府,不显道途之外楼。内不结党,外不掌兵。在此大争之世,难任于国。夫人怎会不担心受怕?”   大齐太子声音柔缓:“只是夫人为我周虑,不欲令我忧思。才成天装作无忧无虑的样子,陪着我开心。”   宋宁儿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挂缀在眼睫毛上,如露珠犹颤。   是啊,怎么不担惊受怕。   但她知道她帮不了太子什么,只能尽力不去拖累。   她是小小的员外郎之女,也不知烧了什么高香,选进东宫来。对于宫内的宁静祥和,她有万分的珍惜。对于宫外的风狂雨骤,她只有小小的挂牵。   而这种挂牵……被注意到了。   “但是不用怕。”太子说。   他的声音温缓,厚重,很有力量。   虽然他在很多人眼中,不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   华英宫主自开道武,养心宫主极类武祖,要论力量,谁能想到这位太子呢?   可是他说道:“今天请太子妃重新认识太子,请夫人好好了解你的夫君。”   “因为长乐宫已经走到了关键的时刻,孤不应该自以为是地叫你不知情——尤其是在你已经心中怀忧的时候。”   他说道:“神通乃秘藏最珍,不仅仅有种种非凡表现,更是让人窥见大道的门径。道途乃外楼最贵,不仅极着于杀力,更是攀登绝顶必不可少的阶梯……”   “但如果我一开始就能见大道呢?”   他渊泊的目光,挑向厨房外,好像第一次将视线从庖厨展向整个天下。   天下何处不在砧板之上,厨刀之下?   “舍弃神通,因为它们只是修行的枝蔓。就像这天子大位,我只需要把握一件关键。”   下雨了。   雨一来就落得很激烈。   姜无华伸出那只好看的手,隔着整座长乐宫,隔着仿佛无尽的雨幕,握住一缕紫色的星光:“自游脉至绝巅,我修行无关隘。只要修行到了,每一步都水到渠成。”   嗒嗒嗒嗒嗒!   雨珠敲打着连绵的琉璃宫瓦。   偌大的临淄城仿佛要被暴雨淹没。   姜无华却推开了门,走到厨房外,种了许多葱姜蒜的庭院中。   风雨都避他。   “风华生来斩妄,也需斩开关隘。青羊勇猛精进,不免翻山越岭。唯独是孤,自开脉那一日起,前方尽为坦途。”   “遍览诸天万界,如孤这般抬眼望绝巅者,也只有海族之骄命。”   “宁儿,这事情今天只有你知道。今日之后,所有人都会有猜想。”   “孤需要的只是时间,孤的对手不止在眼前。不止是那几个可爱又可敬的弟弟妹妹。”   宋宁儿震惊地发现,大齐太子在她面前如此平静地跃升,从神临走到洞真,只是走出厨房而已。   什么天地门,蒙昧之雾,天人之隔……埋葬了无数修行者的重重关隘,于这位当今太子并不存在!   但宋宁儿没有就此感到安心,而是陷入巨大的忧虑。   天命宝珠,光华自晦,一朝璨辉尽照,是一定要有个确定性结果的!   姜无华已经做了很久的太子,只要保持现状,他就是赢。他应该是最不愿意发生变化的那一位!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是一退再退,缄而又默!   局势真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到了太子不得不主动迎接变化的时候?   “夫君……”她有些紧张。   姜无华就在这庭院仰看天穹,声音也变得遥远:“夫人是否听说过,武祖的传说?”   “武祖证就绝巅之时,紫微为他冠冕,那一夜整个东域紫辉尽染,黑夜成紫夜!”   “从此大齐尚紫,紫气东来为帝王之象。”   “齐国缺乏底蕴,有时候机会渺茫,也不得不搏。”   “遍溯千年,也只有那一位尚存可能。穷占古今,也只有这一次机会,近在眼前。”   “父皇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关乎国运。”   “此事若成,则大齐可以固千秋。此事若不成……”   姜无华最后没有说不成会怎样。   他只是看着这样的雨,这样浓重的夜,呢喃:“紫夜……能再见吗?” 第二章莫执   在激烈的骤雨中,宋宁儿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凉意。   她看着院中真正展现储君力量的丈夫,看着他从不展露在人前的怅惘,听着他从不宣之于口的呢喃,也感到了怅惘:“夫君说的那件关乎国运的大事,我不知道是什么,我没有力气干涉,所以也不关心。我只关心,这件事情对夫君有什么影响。”   “对我的影响吗?”姜无华似乎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沉默了片刻才道:“此事若成,父皇已无后虑,将全力角逐六合天子。在他的百年政数里,很可能完成这前所未有的伟业。他是永恒天子,孤自然只能是永恒的太子。”   他又摇了摇头:“不,永恒天子不需要太子。”   “父皇最后若是未能成就六合,也一定将大业推进了许多,最有可能继位的应该是养心宫主。他最肖武祖,雄图远志,能继六合之心,不熄八荒之意,在各方面都能得到最大的支持。”   “此事若是不成……父皇难求六合,或许会退而求超脱,为后世齐国谋。那么孤最有可能登临大宝,如惠帝故事——治国守成,无邪当不及我。他开拓之意甚烈,父皇不会把一个经不起折腾的齐国交给他。”   姜无华道:“当然,现在说的只是可能性。我们过往的展现,为我们赢得了不同的势……但若真到了六合一世的时候,孤也可以锐意开拓。天授至柄,没有人会拱手相让。”   宋宁儿想了想:“没有听到夫君说华英宫主。”   几位皇储的优劣,倒非她能评判,她只是单纯对那位三皇女印象深刻。那般大气英飒的女子,史书上也不多见。   “无忧?无忧已经没有希望争位了。”姜无华道:“父皇终究偏爱,亲征幽冥,提的是方天鬼神戟。无忧往后当是为国家留一柱国,好好开拓她的道武。”   宋宁儿咂摸了片刻,有些担心地看着太子:“如此说来……这件大事竟是不成最好。”   姜无华只是看着连绵的雨:“不,成了最好。”   须臾,又往厨房里走:“汤好了,请太子妃品鉴。”   宋宁儿停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果然有香气扑鼻。   ……   ……   站在观星楼的最高处,往下看是黑岩一般的云。   阮舟跳下去,在云上踩了踩,头顶还是星空。   闷雷如鼓响,闷闷地回转在黑云中,雨帘一霎就垂挂。晚风将雨帘掀起,她弯下腰,歪过头来,看到一个女尼,穿着灰扑扑的僧衣,踩在沉星木的楼梯上,一步步往上走。   这女尼似一朵水洗的花,恰恰绽放在雨时。一身泥泞,不掩芳华。   洗月庵的女尼,如何会来观星楼?   阮舟心里正泛着这样的疑问,便见得那女尼也抬起头来,仰看这边。   那眸子盈着水色,恰是在平静之中,映着波澜万千,似有许多未言的故事。   女尼道:“洗月庵玉真,奉祖师命,登楼观星。”   阮舟愣了一下,才得到监正大人的应允,抬手以星光相引:“请随舟来。”   星光是扁舟一叶,长夜是无际之海,玉真乘舟而上,捧着一卷长轴,来到了阮泅面前。很规整地行礼:“这里是尊朝武帝的过去,今奉于监正。”   关于齐武帝姜无咎的过去,一部分在齐国的历史里,一部分在洗月庵缘空师太的记忆里。两相合论,方是完整。   在东齐关乎国运的这一局中,钦天监正阮泅,负责望海台的建设,也负责对过去时光之中那位武帝的接引。   他收起这卷长轴,看了玉真一眼:“师太晦过去而来,以藏天机。看来也修《过去庄严劫经》,得了洗月庵的真传。”   心香第一的昧月,走进了临淄的三分香气楼。   洗月庵的玉真,登上了临淄最高的观星楼。   缘空师太用修过去的人,送来了过去,以此逃避那位源生世尊的强者的注视。在这一局里,奉缘空之命而来的她,对齐国并无隐晦。倘若阮泅还不能了解这两个身份之间的关系,他的星占之术可算白学。   玉真只是奉命而来,本无言语,但听到《过去庄严劫经》,念及身前这位星占宗师的身份……不由问道:“以监正看来,贫尼修经,能成所愿么?”   阮泅在这等时候自是不可能分心为她占算的,只道:“我不知师太所执。不过过去已经过去,最好是莫执。”   玉真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劝的人风轻云淡,听的人漫不经心。   诚然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可若不亲身经历,若不碰得头破血流,也没人会真的懂。   为一个武帝永证过去的机会,当代齐天子都亲征于幽冥,这些为过去而拼命的人,如何能跟别人说“莫执”呢?   阮泅大概也猜到她的几分心思,又道:“修过去者,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命运悲剧,无法逃脱的岁月矛盾——”   他的墨簪与长夜仿佛一体,星图道袍又似飘卷在星河,声音在如此高处,显得寂寞:“一个人越强大,牵动的因果越重,越不能改变对自己刻骨铭心的过去。可这个人如果不够强大,又根本不可能改变过去。”   他叹息:“医者不能自医,修过去者也不能自救过去。”   玉真依然是泠泠地立在那里,这临淄最高楼,她还是第一次走上来,的确是好风景。回望来时路,是孤独巷径,可巷径两侧是万家灯火,人间繁星。   她说道:“我一路走过来不算容易,但回首过去,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救。”   阮泅便不言语。   大家萍水相逢,本无交集,他多一句嘴,也是看在天妃的份上。   但玉真又问:“既然一个人越强大,过去越难改变,我家祖师为何能修出武帝,偌大齐国,又为何会押注于此呢?”   “一则今日之缘空师太,已在超脱门外,强过昔日武祖;二则武帝本身就修炼了枯荣院的过去法门,再加上有永恒之紫微悬照,又修红尘天地鼎,在很多地方都留下了因果牵线,令他能够连接过去现在;三则齐国雄霸东域,举国奉祀,故能强为不可能之事……但即便如此,这次行事,机会也很渺茫。”   阮泅叹了一口气:“要是再等十五年,待我大齐完全消化东海与南夏,待洗月庵与悬空寺、须弥山并举,待军神更胜于今……我们才会有更大的把握。但中央逃禅何时发生,地藏或世尊何时归来,甚至于姬凤洲是否亲征,却不是我们所能决定。”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我们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就必须迎接一场决定命运的战争。而这正是命运本身。”   他的双手在那卷长轴上慢慢抹过,长轴在他的掌中慢慢消失。   ……   ……   “我没有反抗。”   幽冷的地牢深处,田安平只着一件单衣,一条薄裤,盘腿坐在地上,冷静得像一座雕塑。   “因为反抗是必死的结果。被关到这里来,至少让我多了一点思考的时间。”   “我看似毫无顾忌的破坏性,超出了我对齐国有可能的贡献,姜述认为用我已经弊大于利,所以将我舍弃——无论我以前做了多少事情,担着骂名做了多少他不便言明的决定。当初留下我,是基于国家利益的考量,现在要将我赶尽杀绝,废物利用,也是如此。”   “我表现出来的价值已经不足够,那就只能得到这个结果。顺便锻炼一下郑商鸣,再借田安平之死,凝聚一下人心……也算物尽其用。”   他平静地分析着当朝皇帝,语气里绝无怨恨,有的只是认知。   认知世界,认知自我,认知人心。   “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正在东海发生的事情,将深刻影响这个国家的命运。在姜述的未来构想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所以他才会在已经投入那么多资源,给予那么多宽容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将我舍弃。这也可以解释阮泅对东海的长期注视。”   “斩雨军已是郑世囊中之物。他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在我麾下那么多天,我都找不到理由杀他,本想在战争期间将他抹掉,现在却轮到他来抹掉我——命运确实是有趣,我应该更努力地去学习。”   “鲍易死了,鲍玄镜还年幼,昌华伯鲍宗霖、英勇伯鲍珩,都不足够担当大任。值此备战神霄之机,天子不会用湮雷军的归属来表现温情,所以鲍家已经出局。能够接掌湮雷军的,只有两个人选。一个是军神弟子计昭南,一个是上卿虞礼阳。”   “前者的忠诚与能力都足够,后者正好可以进一步收南夏之心。但计昭南的问题在于军神势力已经过于庞大,陈泽青正在春死统帅任上,他们再怎么忠诚,天子也不可以不疑,不可以用权力来考验人心。虞礼阳的问题在于他对这个国家永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忠诚。”   “最后怎么选,还是要看东海变局的结果,看天子的野心。如果是虞礼阳,说明他要加速推进六合伟业。如果是计昭南,说明时机还不成熟,他要稳中有进。”   “可是咱们的陛下,已御极六十六年,他的天子命数,还支持他缓慢前行吗?”   田安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心中只有海潮声音。   最后他说道:“田常。”   “如果我死了。”   “你就来夺下田家吧。”   轰轰轰轰!   他的心海之中,海潮一时激烈,田常惶恐的声音,终于在涛声中流散——   “公子!何出此言?小人怎么敢?!”   田安平并不解释什么,只道:“我的时间到了,就说到这里。”   就此切断了他在潮信刀上留下的道线。   野心并不是多么糟糕的事情,他不需要忠诚,只需要“有用”。   田常一直都很有用,所以他用到现在。   也只能到今天了。   他就在这时候转过头来,看到牢门之外,正好垂落一道黑影。   “你知道我会来?”那个黑影说。   “我感到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操纵我的命运。”田安平无喜无悲:“让我不得不走到登顶那一步,又不得不杀死鲍易,面对此刻的命运。”   “但你好像并没有痛苦。”门外的黑影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田安平是一种叙述的语气:“我喜欢这种无力感,我痴迷于这种操纵命运的强大。”   “这是我欣赏你的理由。”门外的黑影说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拥有为天下所嫉的才华,有着超越一切的野心,你就是其中之一。你在齐国,在人类世界太受制约,这地方根本不能发挥你的才能。礼法、道德、责任,都是强者的枷锁。跟我走,我会给你不设限的舞台。”   田安平眸光沉静,似有海啸之前的暗涌:“我只有三个问题。”   黑影呵呵地笑了:“请问。”   田安平问道:“在东海拨动我命运的那只手,是不是神侠要救的那一位,中央天牢深处所封之禅?”   门外的黑影道:“你猜得没错。祂名地藏,是源生世尊之佛。比较……偏执。祂摆布了你。你想要向祂复仇吗?”   “我说的是一双手。”田安平道:“另一只手应该就是你了,我们以前接触过,七恨魔君。”   “叫什么都可以,名字只是一个代号。”黑影无所谓地道:“你不要怨我就好。”   说到这里,黑影笑了起来。   祂确实是从来没有在姜望这个人选身上看到希望,在楼约身上也一度失去了可能性。   在所有关乎超脱的准备里,祂最有把握的其实是眼前的田安平。   倒不是说田安平意志不够坚定。   而是田安平这样的人,极有可能只是因为“想知道什么是魔”,或者“想要变得更强”,而选择堕魔。   祂只需要展现力量,引导好奇,就有机会达成目的。   因还果报之下,最后是楼约帮祂成就了这一步,可田安平也不会就此无用。   “第二个问题。”田安平永远有自己的求知:“姜述在东海想做什么?”   七恨笑了笑:“他想迎回齐武帝姜无咎,一举求得两超脱。”   “武帝……枯荣院……望海台……两超脱……”田安平喃喃自语:“看来还有一个是天妃。她没死,她在洗月庵吗?她是画中人?”   “这算一个问题吗?”七恨问。   “这是一个答案。”田安平道:“看来这场东海乱局,你才是最大的赢家。”   七恨微微一笑:“不才刚刚成就了超脱。你如果继续在牢里坐下去,应该也能得到消息。”   “最后一个问题。”田安平波澜不惊地道:“你打算怎么带我去万界荒墓?这里是霸国国都,当代人道洪流的核心,哪怕你已经成就超脱,也不免被国势所压——而且,一定有人正看着你吧?”   “你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超出了很多人的想像。说实话,也令我惊讶!”七恨赞许地笑:“我正在同凰唯真吃茶看戏。”   田安平只是问:“所以,你要怎么带我走?”   “你同意跟我走了?”七恨心情很好:“请不要介意我这么问,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一下。”   田安平道:“你并没有给我选择。”   “你应该有别的办法吧?”七恨摸了摸下巴:“比如那位刚刚洞真的齐国太子?他不可能察觉我的到来,但好像预知了危险……真的很谨慎。”   “你不了解姜无华。”田安平毫无波澜地道:“他虽然向来以谨慎的面目示人,但如果打算做点什么,一切早已经发生。这牢里这么安静,说明他根本没打算救我。”   “你是说,他什么也不会做?”七恨饶有兴致。   田安平道:“他一定已经同我切割了。把整个田家都割掉也不稀奇。”   他又反问:“你似乎对齐国的事务很感兴趣?因为这里曾是旸国吗?除了一场你没来得及参加的龙华经筵,这里还留下了什么关于你的故事吗?”   “很好!你已经了解我一些,现在还在尝试了解更多!”七恨哈哈大笑:“我很期待你的未来,我期待你逃脱我为你安排的命运,就像我逃脱魔祖的宿命。”   田安平只是道:“那我希望你的安排足够有趣,让我感到新鲜。”   “现在回答你的第三个问题。”那黑影推开牢门:“此去魔土,天海是我们的途经。凰唯真是人间的对手,在天海祂还没资格看住我。” 第三章舟楫路穷   临淄城的暴雨,下得鲍玄镜心烦意乱。   说起来人类真是脆弱。   他总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他的爷爷,一生都在雨中。   他也不可避免地难过。   在惊觉天意之厌后,他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他的爷爷也做了所有能做的,现在竟然只有等待结果。   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让他拥有了全新的可能,也让他如此孱弱。   “啊呀呀。”门外有个声音忽然响起:“你该怎么办呢?”   那个声音靠近:“哪怕你现在逃出齐国,亡命天涯,也只是徒然引人猜疑,且很快就会被搜捉回来。你该怎么办呢?祈祷你那个生列兵事堂、死入英烈祠的爷爷,确然帮你抹掉了所有的猜疑吗?”   鲍玄镜从椅子上跳下来,走上前去,面无表情地拉开了门。   他看到鲍维宏的侍从——英勇伯府的一名家丁——正姿势谦卑地站在那里,语气却是居高临下的调侃。   “七恨。”鲍玄镜眼神复杂:“现在不该称魔君了。”   英勇伯鲍珩府中的大管家鲍忠,曾为《苦海永沦欲魔功》之【惊魔】!   后来姜望一封书信传出,朔方伯鲍易亲自捆住他,送到苦海崖,交到姜望手里,被炼回魔意一缕。   而在这之前,鲍忠常常往来于朔方伯府,同鲍玄镜相处极好,常常带他出去玩耍。   惊魔不是什么好东西,鲍玄镜又岂是什么乖孩子?   他们能够耍到一起去,自是白骨早就同七恨搭上了线。   惊魔有意沾染鲍氏公子,鲍玄镜也想咀嚼一番至情魔意……可谓一拍即合。   最后白骨撞上了七恨魔君,也算不打不相识。   只是那时候的白骨,还自负于走在超脱者的康庄大道上,那时候的七恨魔君,还困宥在八大魔功的命运里,比他在幽冥世界还受锢,几乎看不到未来。   如今他还在这条路上没怎么出发,七恨却已然跨过终点,履足超脱。   人生风景,真是变幻莫测!   “小公子!”鲍维宏的侍从跪了下来,恳切悲声:“求求您救救我家少爷吧!他在北衙大牢里,还不知怎样受苦!”   同样一个人,他作为鲍维宏侍从的求救,和他作为七恨的调侃,是在同时发生。   七恨并不是侵占了这个人,只是借用了他这段时光里的一个片面。恰是如此,才如此不着痕迹。   鲍玄镜将他扶住:“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真的没事吗?”鲍维宏的侍从抬起头:“你确定朔方伯已经埋葬了一切?”   鲍玄镜只是看着他:“你站在地藏那一边吗?”   “你们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我既没有干涉祂对你的出手,也没有告知祂你的情况。”侍从道:“我相信命运会将更好的那个留下来,做我永恒的朋友。”   “我还能永恒吗?”鲍玄镜问。   “我相信你有永恒不磨的意志,倒也不必在我面前表演消沉。”侍从笑了笑:“再怎么示我以弱,我也不敢小看你啊!”   “好吧,那么现在我还活着。”鲍玄镜说。   “地藏也还没有死。”侍从笑道。   鲍玄镜没有笑:“你刚才说——我的情况?”   侍从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来。   在那只粗糙的大手里,有一些简单的念头正在浮沉。   那是朔方伯鲍易死前的些许残念——   “姜真君说他的生死大敌……最后的线索,就藏在那家客栈里。”   “小玄镜忽然提起霸府仙宫,提到田安平。”   “苗汝泰作为苗家人,又那么顺利地找到了观澜客栈。以及观澜天字叁号客房里,错综复杂的各路人马……”   “伯昭,仲清……我父……我的鲍氏……”   便是这些零零碎碎的没有结果的念头,不构成什么完整的思考,却让鲍玄镜的表情一黯再黯。   鲍玄镜松开了他的手,慢慢蹲了下来。   小小的公子,和高大的侍从,就这样被门槛分割,隔着门槛对视。   “你要怎么帮我呢?我的朋友。”鲍玄镜问:“我又能帮你什么?”   高大的侍从跪在那里,双手撑地,卑微地低着头:“我会怎么帮你,你很快就可以看到。至于现在,请给我安排一个任何人都查不出根底的人,我要去一趟天牢,看看我的老朋友。”   ……   ……   “田安平死定了,除非来个超脱者救他,天子又刚好不在境内。”博望侯难得地站着,手里抓着秋千绳,慢慢地晃。   天空虽然在下雨,但雨珠敲不进庭院中。   术法织成透明的天幕,载着今夜的雨色,悬明的宫灯比星辰更绚烂,交织着虹辉。大著肚子的易十四,坐在秋千上。   她倒是不关心田安平死不死。   只是听说孩子在娘胎里就开始倾听世界了。   在孩子面前说打打杀杀的事情……不太像话。   “青砖。”博望侯又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楚国,看看章华台是谁主事,就说该付的酬劳让他们付一下,就不要叫本侯自取了。本侯胖大,一动有耗,非溢价不可偿。”   现今作为影卫统领的青砖,也早就习惯了侯爷那些让人听不太懂的命令,只问道:“具体是什么酬劳?属下怕拿错了。”   “听闻陨仙林里杀无名,百经夺门,蔚为壮观。”重玄胜随口道:“其中有一部中古兵圣匡煌的《韬略书》——本侯的孩子将要出世,将门之后,不可以不通兵略,若能以此书,为之启蒙,本侯会很高兴。”   十四这会倒不觉得打打杀杀有什么问题了,只道:“咱们的孩子也不能只通兵略吧?不是百经夺门吗?没有别的了?”   重玄胜哑然失笑:“那就要看看楚人的诚意了!”   对青砖道:“夫人的原话你也复述。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心!”   青砖暗暗咋舌。也不知侯爷做了什么事,竟能向楚国开这个口!当下躬身而退,隐入夜中。   “真能给啊?”十四忍不住问。   “一部《韬略书》是公道,再加点什么是厚道。”重玄胜笑道:“不过叫青砖多说一句而已,又不吃亏,漫天开价,坐地还价嘛。”   重玄胜一只手慢慢地摇秋千,另一只胖大的手摊开来,眼睛扫过去,微不可察地愣了一下——   那里本来有一颗仙念,里面载着姜望参与无名之战前,所有涉及观澜天字叁和白骨尊神降世身的思考。   但是现在不见了。   他也忘了这件事,两只手都抓住了秋千绳。好像摊开手本就是为了抓得更紧。   故事已经改变——那颗仙念在飞离东海的时候,意外卷入天澜,未能飞入临淄。   而重玄胜对于观澜天字叁的情报察觉,乃至后续分析,都是得自齐国官方情报,这才有了同诸葛义先的默契和交易。   一切都没有变化,唯独丢失了关于白骨的线索。   有一种超乎想像的力量,将白骨的痕迹,从这段故事里抹去。   “好大的雨!”重玄胜看着天空说。   ……   ……   离开朔方伯府、走进天牢的七恨,正带着田安平在雨中走。   同行的还有楼约。   天道深海是如此广博地拥抱这个世界,像一个母亲,本能看顾她的孩子。   日月斩衰,四时失序,七恨携人渡海,却如履平地。   人间当然还有楼约和田安平的照影,但都已不是真实的存在,一旦有谁试图捕获,就会发现其踪已空。   此时的天海,啸动不休,怒涛起伏。   超脱层次的天人正相争于天海!   七恨只是默默借道,三尊身影,潜行于海底。   在某一个时刻,忽有一声龙吟——   “吾今来此,问天上是否有仙?!”   楼约和田安平同时扭头眺望,但见得一尊仙相缥缈的身影,驾仙宫而来,外笼金色天相,贵不可言!两条龙须飘飞天海,毫不吝啬地铺张见闻仙力,龙吟长彻,叩问仙踪。   而后天海回音。   而后石人起身。   而后这天海之底,竟然明显地裂!   咔咔咔咔!   在迅速蔓延开的无尽裂隙里,又有一声似剑鸣似龙吟的回响。   与此同时,地藏的洪声响起——   “澹台文殊!”   此刻是【执地藏】战无罪天人。   七恨的声音也同一时刻响在田安平耳边:“你看姜望——他穷尽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他本已经把握了可能,有机会在这里改变战局,但是在他自己也不知晓的情况下,机会就失去了。田安平,你说你痴迷于力量,力量就在其中。”   说着祂抬起手来,只是遥遥一抹——   那缥缈不凡的仙龙法相,便像是一个被戳破的泡沫,消失在空中。只剩仙辉点点,沉沙入海,坠进那天海深处的地隙里。   仙相所驾的云顶仙宫,华光敛尽,化作小小一方,如玺印一般滴溜乱转,瞬间贯穿天海波澜,自归远处。   曾在东海杀得田安平毫无还手之力的姜望,在证就超脱的七恨面前,也只是一个徒然被摆弄命运,甚至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可怜人。   田安平抬眼看向远处,视线追及,手指微微跳动。   七恨看了他一眼:“你想要他的仙宫?最好不要。”   田安平收回视线,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天海地隙,若有所思:“这里藏着什么隐秘吗?”   七恨笑了笑:“有个家伙在这里睡觉,咱们最好还是不要打扰。不要问我这家伙是谁,有一天你会知道。在这之前也不要太好奇,你的好奇会在这里杀死你。”   田安平也就真个不再看地隙,而是抬眼远眺,语气莫名:“既然你抹掉了他的仙相,为什么不顺手抹掉他?”   “帮地藏一把可以,要陪地藏一起跳海,我倒是没这个觉悟。”七恨说道:“到了姜望现在的层次,杀他可不是一个顺手的事情,尤其是在天海中。我一旦真的卷入天海战场,凰唯真不会放过我。届时我就要同地藏同生共死了。那不是一个好选择。”   “祂是生来就超脱,我的超脱却才刚开始呢!”   说着,他看向田安平:“你希望我出手杀死他?抑或只是想通过这个问题,了解我更多呢?”   “杀死姜望诚然是一件极有趣的事,若是假手于你,就毫无乐趣可言。我更是没有任何获得,因此他就失去死亡的意义。”田安平毫无情绪地说道:“你在提问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的答案,并且还过分耐心的给予我回应。你很了解我,同时又好像很乐意被我了解。”   “看看。”七恨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旁边默默前行的楼约:“多么令人赞叹的敏锐!”   楼约不置可否。   七恨便问:“恨魔君,这一路走来,你为何一言不发?”   楼约只道:“你觉得地藏会输?”   七恨静静地看了一眼天海正中心厮杀激烈的战场:“我希望祂能赢,但只是希望。”   “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楼约道:“我是说,地藏坚持越久,人族消耗越多。对咱们魔界是有长远好处的。”   “你怎么会觉得我真的只是看戏啊?”   七恨摇头而笑:“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甚至还做了一些……不那么安全的努力。”   祂摊了摊手:“现在可不是魔潮席卷人间的时候,魔族弱势太多,魔界一无所有,我在这里也是步履维艰。”   “哈哈!”楼约忽地笑了两声:“听起来我做了一个不太聪明的选择。”   “你只是太痛苦了。”七恨说。   “也许吧。”楼约无所谓地道:“现在我的感觉还不错。”   七恨又道:“盖世魔典,余位不多。《灭情绝欲血魔功》为命占所封,短时间内不必再想。还剩下《礼崩乐坏圣魔功》和《万世有缺仙魔功》,田安平,你想选哪一个?”   “你找我来不就是因为霸府仙宫么?”田安平道:“除了仙魔功,我难道有别的选择?”   “跟太聪明的人对话,总是会杀死趣味。”七恨摇了摇头,继续在前面走:“但我还是想说,有时候最好的选择,不一定就是你要做的选择。万界荒墓里什么都没有,可我给你无限的自由。”   田安平道:“什么都没有,等于什么都不自由。”   “有魔啊!”七恨怪异地笑:“所有的魔,随便你使用,随便你研究。甚至包括其他魔君,只要你有本事。”   田安平看着祂。   七恨笑道:“也包括我。”   田安平并不言语。研究七恨、使用七恨……目前还是太遥远了。   万界荒墓的规则,的确原始而赤裸。这样有好有不好,好处在于他可以节省更多精力,不好的地方在于,他吃不到破坏规则的红利。因为这里就没有规则可言。   田安平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楼约身上。   “再看一眼,我就杀掉你。”楼约头也不回地说。   “不要内讧哦!”七恨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天海深处的三道身影,就这样贴着战场的边缘走远。   远处地藏战文殊,搅得天海激荡。   在某个时刻,七恨忽然回头看。   金色的鲲鹏天态仍然翻滚在骇浪之中,并不知道自己被抹去了努力的姜望,还在继续他的努力——正驾驭天态,往两尊超脱天人的战场范围外疾游。一边游动,一边扑腾。   如此磅礴的天态,相较于整个天海,相较于正在厮杀中的文殊和地藏,又是这么的渺小。   如此摇头摆尾,努力掀动海潮,或许根本就对这场战斗毫不重要。   可他还是在努力。   “徒劳呵——”   七恨莫名叹道:“徒劳!” 第四章新生   然而胜利在很多时候,就是用看似徒劳的努力换来。   当天海的战争演化到最后,地藏的鲜血浸染观海台,以一尊超脱的消亡,填补齐国所耗的国势。   七恨拒绝了地藏的六道赌局,也拒绝了地藏最后的希望——   在最后的时刻,地藏甘愿释放自己成道的未来,将理想中的轮回,与其他超脱者分享。那是祂所心心念念的世尊遗愿,无上之菩提,永恒的佛祖荣光。   祂邀请七恨举魔族之力,参与祂所构筑的新世界,成为六道中的一部分。   也邀请凰唯真和祂的山海境加入。   当然没有人愿意上祂的沉船。   甚至七恨上船一搏的可能性,也被荆国天子切断,不得不匆匆回返。   凰唯真迳自离开饮茶看戏小世界,也不去理会凰今默、祝唯我是怎样终于赶到东海,是如何同姜望相逢。祂离开那一幕幕或喜或悲的人间戏幕,来到了近海——   从这里往前看,刚好能看到远处海岛上迎风负月的高楼。   目力再好一些,能看到那处高楼正对此方的窗台。窗门紧锁,屋内只余疮痍。   那是有夏岛上的观澜客栈。   所以祂所降临的此处,是超脱瓮开启之前,大梁星神让钟离炎和诸葛祚所停留的地方。   钟离炎仍在这里。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打不死压不垮的献谷小子,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水面。   仿佛还在履行他对大梁星神所代表的星巫的承诺,还守在这里不走动,还要“照顾一下诸葛祚”。   这个自信得近乎盲目的年轻人,是否也在无法抗拒的力量之前,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和孱弱呢?   凰唯真有意地轻咳了一声,倒是愿意给楚国的年轻人一些指点。   钟离炎回过神来,终于在现世见到了传说中的大楚第二风流!   以他的自信,也不得不承认,凰唯真的确神华飞扬。   可惜没有蓄一副好看的短须,还是少了几分时代前沿的审美。   “钟离……”凰唯真缓缓开口。   “前辈,请恕我不能做你的徒弟。”钟离炎拱手道:“某自有路,不与道主同。”   重玄遵拒绝几个绝巅就了不得,齐国人成天拿这些事儿来吹嘘。谁又知他钟离炎连超脱者也是不盲从的!   凰唯真一时无言,也不打算再言,只是抬起手来,在钟离炎身侧一指——   当即便有一株翠碧宝树,拔水而起,繁茂在东海。   此树高大壮丽,翠叶欲滴,树纹玄秘,树冠如花一捧,在这海岛之外,散发着极其浓郁的生机。叫北风变得活泼,仿佛连海水也因之生动!   树枝上挂满硕果,每一颗都饱满丰润,色白而鼓,形似人乳。   在这株宝树生成的瞬间,天穹便有星光垂落。瓢泼在海,半点不吝啬地奔流。   钟离炎当然认得,此即星神大梁之树形,一时面露喜色。   相较于身姿丰腴的类人形的星神大梁,这等丰收宝树形态,才是它生机最丰沛的时候。   此时此刻的生机意味着什么,他钟离大爷岂能不知?   果然在下一刻,树干上树纹扭曲,结成一列花鸟字,似要夺树而飞,其字曰——   “鬼山之子,余福神海。大梁虽死,星位犹在。少年绝寿,而能归来。”   枝上硕果急剧收缩,须臾化成了种子,簇结在叶下。而在树冠正中间,却有唯独一颗硕果,迅速膨胀——   果壳裂分如花瓣,一个面容严肃的熟睡中的少年,就在这果壳中醒来。   在十二星次之中,“大梁”象征植物过冬前积蓄能量,有缔结果实的意思。   星神大梁以身为桥,接引姜望南去陨仙林超脱战场。而又在燃尽之后,被凰唯真捡起星位,以之为胎,于此刻孕育出新的生机。   当初星巫弟子焉翎,全族死绝,仅余一子。便是星神大梁,将那孩子从病魔手里夺出,抱回章华台。   祚者,福也。   鬼山军最后的福运,在代表生机的星位里重生。   复活一个人的难度,随着其人死亡的时间增长而增长,也随着其人修为的拔高而拔高。   当然在此之外,“死因”也是很重要的一点。仅以普通人为例,死于寿限就难救,死于刀兵则易解,死于病痛、熬毁身体,难度则在两者之间。   诸葛祚虽然早慧,但毕竟只有十二岁,为了夯实修行根基,只以丰富认知为主,修为尚低。   当初辜怀信设坛守在天涯台边上,等着复活内府境的季少卿,姜望便选择将其熬杀,熬到魂飞魄散彻底没有复活可能。   诸葛祚在超脱瓮中消逝,死得其实也很彻底。   但诸葛义先早就为他留下种子。   在十二星神之中,选择代表生机的“大梁”来东海,亦是早有深意。   诸葛祚的衣着饰物身体状态,一切都和入局之前没有差别。他的眼皮动了动,尚未睁开,便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书,将它攥紧。而后才略显惺忪地看着这个世界,贪嗅着新鲜海风。   凰唯真注意到了他怀里的书,不由得问道:“这《百老医经》,载的都是些古今罕见的病症,你小小年纪,就读医读到了这个地步,是想效仿中古长桑君,走医家的路子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诸葛祚下意识地回答道:“爷爷生病了,我想治好他。”   这话才出口,他便紧紧地抿住了唇。   凰唯真拍了拍这少年的肩膀,又拍了两下,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大袖飘飘,踏浪而去。   “啊……”待凰唯真走远了,钟离炎才道:“祂老人家也不说给你留个一招两式的。忒小气了!退一万步说,我们没有找祂要,祂就可以不给了吗?”   “……山海道主是告诉我,祂知道我已经长大了。”诸葛祚说。   钟离炎同时道:“看来你的天赋还是稍逊于我,没有被祂瞧上。”   诸葛祚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倒也不必用这种方式安慰我。”   “谁安慰你了?”钟离炎抬手就给了他一下:“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本大爷说的是事实!事实真相如此,咱们都要学会面对,你可知道吗?”   又道:“喂,你去哪里?”   衣冠整齐的诸葛祚,头也不回:“回家。”   “正好我也……”钟离炎叹了一口气,追了上去:“顺路!”   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就这样行走在风雨散尽的东海。   海风自由,浪也新鲜。   ……   ……   向前在仁心馆躺了许多天,终于等到了易唐归来,得以缝补金躯的伤势。   该死的,因为拖了太久,再加上懒得问人,他成天在仁心馆睡大觉,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伤势未愈。还是易唐主动找的他。   “嘶——”向前猛地在病床上挺起来,要死不活的死鱼眼里泛出精光:“这么疼!”   易唐一把将他按回去,没好气地道:“这个伤势你能捱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知疼呢。”   “我就是太知道疼了,花钱花得我肉疼……”向前眼角直抽,可怜兮兮地看着易唐:“非得这么治吗?”   “也有不疼的法子。”易唐说着,从怀里拿出一瓶丹药:“五惑丹一瓶,承惠三千元石。此丹能令患者免除痛苦,而又不影响疗伤效果,实乃医科圣药。”   气质恬淡的他,推销起丹药来,并不显得贪求,反有一种“你不买你就亏大了”的感觉。   不愧是仁心馆里收入最高的宗阁医师。   “快把这艘棘舟收起来!”向前用手捂着眼睛:“我不配用。”   仁心馆挣的都是黑心钱啊,一瓶免除术痛的丹,竟敢卖一艘棘舟的价格。   真要照原价把这馆里的药都买了,岂不是能买下整个景国?   易唐拿着最普通的金针,在向前的金身里穿线——贵一点的针向前不让用——一边穿线一边絮叨:“你怎么说也是天下神临里数得着的高手,能和军神关门弟子正面交手不落下风,现在还洞真在即……挣点钱有什么难的?至于这么抠搜吗?”   “你当我也开医馆呢!”向前没好气地瞪着死鱼眼:“某行剑江湖,只有一剑随身。”   “还骄傲上了!这到底是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易唐随手将他的创口按住,细心接续肉芽,随口道:“大不了记镇河真君的帐。他还能还不上吗?”   向前斜着看了他一眼:“要是他自己的钱财,我定是好意思的。转个弯从他牙缝里抠几颗软饭粒……唯我剑道不要面子的?”   “镇河真君……”易唐叹了一声。   有些艳羡,又有些莫名的怅惘。   镇河真君与【执地藏】争三钟,三钟皆应姜真君!天下人心尽其所向!   彼时的【执地藏】,不仅有超脱之伟力,至高之宏愿,举冥府之势,还有些许世尊的遗名留眷。可是和“姜望”这个名字放在一起,竟然完全没有竞争的可能,在【名称】上一触即溃。   正是溃名之后,才失自在、熄炽盛、毁端严、堕尊贵、无吉祥,才有【执地藏】之死。   可以说这件事情完全彰显了今时今日“姜望”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名望。已经不仅仅是年轻一辈,不局限于盖世天骄,而是名彻当代,纵论古今!   以前大家都知道他在现世人心之中很有影响力,以至于他在观河台上说话,南天师都要认真考虑。但唯独是这一次才真正让人知道,这种人望到达了什么地步。   而他并不是多么遥远的人物。   当初姜望外楼境试剑天下,还特意经过了仁心馆的……   还是得加钱啊。   易唐温声道:“我给你开几副养身体的药,术后按时服用,以免后患。”   “先说价格!”   “你放心,不贵的。我还能坑你吗?给你的都是内部价。”   “不说价格一律按白菜价处理。”   “说到白菜,我这里有一颗天玉白菜,对你的伤势很有好处……”   两人正闲聊间,一个系着医师长袍的女子,从远处走来。   所经之处,如春风拂原。   可以看得出来,她在医馆很得人心。   每个人都跟她打招呼。   “真人,又出去采药啊?”   “上官前辈,您那副药我已吃了,现在已不觉心绞,想是好啦!”   “上官真人,这次打算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大家都舍不得你。”   仁心馆第一真人,上官萼华!   她生得温婉,簪着云髻,走动之间,脚步甚缓,有一种不忍打扰人间的温柔。   “再见。”   “再见。”   她跟每个人都这么说。   甚至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向前。   “你的伤势没什么问题了呀,易大夫医术很好,你不用担心,好好休养……再会。”   如风而来,也如风而远了。   向前莫名地安静了下来,躺在那里不再龇牙咧嘴。   他想。这个人一定失去过非常不愿意失去的人,才会每一次都这么认真地告别。   ……   ……   【执地藏】已死,真地藏生。   此尊源生世尊而非世尊,源生于佛而不成佛。祂是一种纯粹的悲怀,是永恒救苦,救度亡魂的秩序力量。   就如顾师义想要成就的,可以维护“侠”之秩序的“义”之神明。   也如虚渊之被迫成就的太虚道主。   当然,就像太虚道主的存在,令太虚幻境真正成为当代人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真地藏】的诞生,也真正推动了幽冥大世界对现世的靠拢,重构了冥世规则,令阎罗宝殿真实存在。   那些幽冥神只降格为阳神,但是被现世所接纳,也拥有了广阔的未来,将极大地活泼幽冥大世界,令此世生机勃发。   阴间阳世的格局一旦成型,现世大获其益。   在当前这个时代,完全可以说,益于现世,就是益于人族。   只不过这种好处,要见于长远,不是一朝一夕。   众所周知,只要维持现在的诸天格局,人族的优势将会越来越巨大,直至诸天万界联合起来,也都无法再撼动人族分毫,这也是神霄战争必然在当前这个阶段爆发的根本原因——   妖族已经不可以再等。   而冥世的靠拢,会在时间的演化里,进一步扩大人族的优势。   假如说以前人族还需要十万年来建立诸界遥不可及的优势,在阴阳两界形成后,可能只需要六万年。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方,时间不会如此准确,但意义的确如此重大。   冥世这段时间的变化超乎想像。   比如曾经绵延九万里的白骨神域,往前只有荒石朽骨,过野冥风,现今却生出花草来,甚至还有虫鸣。   【真地藏】第一次把生机带到这个大世界。   各种阴花灵草,代表着幽冥大世界正在迈向丰饶。   一个有丰富物产、自有资源的世界,才真正具备战略意义。与之相对的就是万界荒墓,虽则在某种意义上位格很高,但极其贫瘠,也只有种属特殊的“魔”,才能够在彼界生存。   除了魔之外,哪怕是在恶劣环境里畸变的海族,也都无法在万界荒墓里繁衍。对于除了魔之外的生灵,万界荒墓真的就只是坟墓,   当然,如今的冥世,已经不存在被任何一方抢夺的可能。它永远地归属于现世,彻底合归、永阐阴阳,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天,在白骨神宫高大的森白牌楼外,走来了一个长发垂踵的男人。   他抬头看着白骨神宫那几个大字,一双绿眸,似有鬼火在跳动。 第五章来生须记   “何方访客,到此何求,报上名来!”   高大的牌楼之下,两列白骨甲士执戟而出,锋刃犹寒。   白骨神域在极盛之时,绵延九万里。   不是白骨尊神的实力,不足以占据更广阔的领土,只是彼刻的祂,仅需要这九万里来彰显尊贵。彼刻贫瘠的幽冥大世界,多占个几万里地,也不见得有什么产出。   在最衰弱的时候,偌大的白骨神域,自然只剩一座被搬空了的白骨神宫。   直至有一天,天人法相自幽冥天道而降。   名传诸界的姜望,自不会在幽冥大世界有什么争雄拓土的野望。   所以后来的白骨神域,始终也只有方圆九百里。纯粹是划一个圈子,不叫诸方打扰。   曾经的幽冥神只,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从不会来打扰。幽冥神只之下,更不会过来送死。便有那实力强大,能够同姜望争锋的阳神,也不至于没脑子到来同姜望争锋。   在冥世向现世靠拢,诸神降格之后,有众生僧人坐镇的白骨神宫,更是成了幽冥禁地。   白骨神域里游荡的小鬼,都要比别处多几分声量!   是以来者虽然气质不凡,很见危险,这些白骨戟士却也没有什么畏缩之态,反而个个挺直了脊骨。   披发男子只道:“尹观。”   尹观是谁?   白骨戟士面面相对,幽冥世界里的大人物,无非天虞、旗韶、暮扶摇、血雷公等阳神天鬼,抑或阎罗宝殿里的那几尊大君,倒是真没听过尹观这个名字。   许是从现世过来?   自冥世升华后,现世访客的确是多了起来。那些昔日闭门自守、老实享受永恒的幽冥神只,今降格为阳神,反倒是一个个都活泼起来,多方交游。主动去现世的也不少哩。   身归白骨神宫,被懂事的阴山鬼叟反覆教导,又兼尊主低调,长期关门自修。这些白骨戟士纵是不识来客,也不至于跋扈欺辱,只是谨慎地去传报。   片刻之后,白骨神宫大主管阴山鬼叟,便疾速飞来。   “秦广大人!”他直接拜倒!   作为白骨神宫新主的第一个效忠者,阴山鬼叟现在也是幽冥世界里的大人物,虽从真神境界跌落到了假神境界,那些从阳神跌落下来的真神,也轻易不敢对他大声。   更兼如今白骨神宫之主,显名为姜望。受其教导,真神有望。   等这一步跨出,可就是现世位格的真神!   别说这些白骨戟士,整个幽冥世界,也都极少能见得阴山鬼叟的卑微姿态。   这是何方神圣?   两列白骨戟士,具都拜倒。   “姜望呢?”尹观语气随意。   这话一出,白骨戟士们埋得更低,头骨都快钻进地里。   而阴山鬼叟直接带路:“尊上正在修炼,午时是他放开神念,接收冥世讯息的时间。算算时间,很快就到了,请随我来。”   自入主白骨神宫以来,尊上划地自修,并不与诸方交流——早些时候倒是四处问过白骨尊神的信息,后来问不出什么,便不再走访,只关起门来修炼。   谁能直入白骨神宫,往来无阻?   众生僧人在入关之前,特意留下了“尹观”这个名字。   当下一前一后,来到正殿之外。   阴山鬼叟就此停步,尹观继续往前,踏入大殿之中。   大殿空幽,烛台多枝,禅坐在正殿大椅上的众生僧人,有一种时光独往的寂寞。   被尹观的气息一触,听得入殿的脚步声,他便睁开了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   眼神恍了一恍,其间的迷茫渐渐散去,归复为一种宁定。   “你来了?”他对尹观的到来并不意外,只是道:“我以为你多少还要休养几天。”   “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已经足够了。”尹观语气平淡。   “有些事情不好隔夜。”众生僧人表示理解。   “刚刚看到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尹观反倒关心起他来:“情绪好像不是很对。”   众生僧人抬了抬眼睛:“许是在这里坐得太久,也想得太久了,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是白骨走了进来。”   白骨尊神的痕迹,好像在幽冥大世界里永远地消失了。   若非他还记得枫林城里发生的一切,还坚持保留了这座白骨神宫,恐怕都要怀疑是否真有这样一尊幽冥神只存在。   或许终有一天,没人记得白骨尊神了,但是他会记得。   他会比白骨尊神最虔诚的信徒,还要信仰白骨尊神更久——直到祂彻底死去,甚至死去也不能忘怀。   所以这里还是白骨神域,此处还是白骨神宫,关乎白骨的所有,他真诚地为白骨保留。   白骨消失后的幽冥世界,他是最真心惦念白骨的人!   但茫茫人海,寻踪确然渺茫。寻一个有心隐藏,且曾有超脱眼界的存在,难过海底寻针。   哪怕他和王长吉一直都没有放弃——   王长吉寻到了黄泉,也在黄泉边上蹲守了很久,最后一无所获。后来他带着黄泉去了东海,这黄泉又被【执地藏】引入冥府,在【执地藏】败亡后,才回到王长吉手中。   可是黄泉的波折未能流经白骨。   可是白骨相关的线索,却并不在黄泉里存在。   曾经雄踞一世,俯瞰人间,如今楼颓殿塌,鸿飞冥冥!   尹观站在殿中往回看,悬灯静照的白骨大殿,寂寞地亮堂着。白骨大殿的殿口,像是通往未知的天外。   人在此处眺望,的确是会期待一些什么。   “我等了祂很久。”众生僧人平静地道:“我一直坐在这里,我在想,祂会怎么想,祂在想什么。”   “你下来。”尹观回身说道:“换我想。”   众生僧人也就真个从白骨神座离开,换尹观坐上去。   尹观的长发,如披在白骨神座上的黑缎,他端坐在彼,双手搭在两侧的骷髅头骨上,眸光静静燃烧。   “我是白骨尊神,囿于幽冥大世界的先天禁锢,不得跃升,一直在寻找真正的永恒路径。”   “跟那些早已被扫灭了心气,彻底接受现实的幽冥神只不同,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更强的道路,我从来不满足虚假的永恒。”   “经过不知多少年的岁月,我终于找到了办法。”   “而后我坚定地前行。”   “当我费尽辛苦,舍弃在幽冥世界里已经拥有的一切,终于降身到现世,摆脱了幽冥枷锁——却发现幽冥枷锁已经不存在了。整个幽冥大世界,在世尊的遗愿下跃升。”   “我会是什么心情呢?”   “我曾是真正的强者,拥有过接近伟大的力量,我也必然有真正强者的心态。”   “我也许会沮丧,但只是片刻的。我也许会懊恼,但不是针对自己。我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相信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幽冥神只降格为阳神,有了真正跃升现世神只的可能——但祂们绝无机会。因为阴阳贯通之后,祂们更是生活在人族的眼皮底下。要真正得到人族的认可,继续往前走,需要努力和时间。而我,已经是人族的一部分。”   “人族大益是益于我。”   “如果可以,我会永远地做个人。永远不再牵扯曾经身为白骨尊神的一切。”   尹观说到这里,眸光里的碧火便静止,也抿了唇。   他明白,或许姜望永远找不到白骨尊神了。   连黄泉都能割舍,白骨降世身根本就割舍了幽冥神只的所有。   到底是仇人过于强大、难以企及更痛苦,还是仇人失落于人海、完全找不到了更痛苦呢?   尹观本想这么问姜望,但最后没有。   因为他知道,这两种痛苦姜望都经历过。   痛苦实在没什么可比较的。   众生僧人只是道:“考不考虑在幽冥发展?白骨神宫可以交给你。”   冥世升华后,已经成为一块诱人的香馍馍。现世诸方势力,都盯着这里。虽未有哪方正式下场,暗流已经汹涌。想要从中夺一口食去,其实千难万难。   好在众生僧人占据白骨神宫,是在冥世升华之前就已经成为现实,现今也还是被诸方承认。   地狱无门的秦广王,的确很适合在冥世发展。冥世广阔,大有可为。   但尹观只是摇了摇头:“我不习惯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众生僧人默然,而后又道:“那么,走吧。”   尹观从白骨神座上起身,走在前面。   一步踏出白骨神宫,再一步,已见恢弘大殿在眼前。   冥世深处有宝殿,名曰“阎罗”!   【执地藏】初创冥府所赋予的神职,被后来的冥世认可接纳。   【真地藏】对冥世的救度,也有一部分通过阎罗宝殿来完成。   在今时今日的冥世,阎罗宝殿有着相当关键的地位。   就比如在冥府获得神职的几位阎罗大君,在幽冥大世界升华之后,并未如其他神只一般降格,可见意义之重。   但尹观不请自来,踏足大殿之外,没有半点犹豫地推门:“佘涤生,你该来见我!”   阎罗宝殿共有十殿,【执地藏】初创冥府时,五殿有主。   其中第十殿转轮殿是最强的一殿,因为最早皈依于【执地藏】,得到了最多的支持。在冥府诞生的过程里,享受了最大的好处。转轮王是货真价实的阳神,在今日之冥世,更是绝对的一方霸主。   尹观推开的就是转轮王所居的肃英宫!   此刻的肃英宫中,转轮王一身阎罗冕服,端于阎王大座,曾经削瘦苍白的脸上,也养出几分尊贵和威严。殿中还有一人,是一个头戴武士巾、身穿黑绢箭衣的男子,二者正在商议什么,一同为撞开的大门所惊!   直到长发垂踵、绿眸妖邪的秦广王,走进了阳神所主的肃英宫,转轮王那些收用不久的阴神鬼差,才惊起反应,从四面八方涌来——   可却在靠近尹观的过程里,就化作缕缕碧烟!   烟丝如垂柳,将这座宫殿妆点出几分温柔。仿佛春至也。   “首——尹观!”转轮王悚然站起:“你怎么来了!”   碧芒如群蛇,攀殿而游。   整座堂皇璨然的肃英神宫,瞬间晦暗!极致的死意,如怒海般侵蚀一切活物。也压制了名为【转轮】的冥世神柄。   此处有神君,神君亦臣于死也。   游蛇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刑刀磨颈!   轻易压制了这座神宫的尹观,却是淡淡地看了那身穿黑绢箭衣的男子一眼:“曾为墨家弃徒,现在也能坐下来和墨家谈话了!看来转轮圣王,确实是个不平凡的位子,让你有了太多的本钱。”   他说着,将视线甩回佘涤生身上:“难怪你还敢问我,怎么来了。”   他的视线直接是两柄剑!   两柄碧色惨然、骨架嶙峋、燃烧着绿焰的剑,只为尹观眸光一转,便洞穿了佘涤生的胸骨,将这位转轮王钉在了转轮大殿的高墙!   万仙宫之正传,这是尹观的阎罗仙眸。   两柄焰剑将转轮王神职封锁,疯狂绞杀他的神力,更有碧色的符文,通过剑身向佘涤生全身蔓延。   佘涤生认出来,这些符文的模样,就是他留在楚江王身体里的那些——   这是怎样深刻的记忆?!   能够忍受中央天牢的酷刑,佘涤生有着足够的坚韧,可是在尹观的眸剑之下,他钉在墙上打颤:“首领!冥世无主,秦广失尊,【执地藏】已死,我等仍愿奉您为君!煌煌大世有如此之良机,何不为冥天子!?”   同为衍道境界,一个是神职所拔升的阳神,一个是开道的咒祖,根本算不得一个层次。在尹观面前,他佘涤生完全不具备反抗的能力!   尹观仰看着被钉在高墙上的这位正在拼命挣扎的转轮王,不发一言,削身如剑,只在高阔的大殿里慢慢往前走。   在他身前的一切,都显出可悲的衰态,纷纷自毁而尽死。甚至只是一架屏风,一根殿柱。   咒祖临道,万事皆死!   这条路并不长,但尹观走来的每一步,都在熬杀时光。   佘涤生大喊:“我受地藏所敕,有功于冥世,祂不会允许你杀我!秦广!冷静些!”   “地藏吗?”   这时有个声音入殿。   随着声音走进来的众生僧人,倒是比咒祖有温度得多:“地藏已经被我劝走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随手关门:“现在的地藏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你阳神的位格,就已经是【真地藏】对转轮王的庇护。但转轮王是转轮王,佘涤生是佘涤生,这个位置,不是非你不可。”   众生僧人语气温和,有几分慈悲:“我解释得这么清楚,希望你也能够冷静一些,好好瞑目。”   他说到这里,门关了一半,看着那位在肃英宫里不知做什么的墨家真传墨文钦:“要不你先走?”   墨文钦拱了拱手:“姜真君!可否卖墨家一个面子。佘涤生乃墨家门徒,身上有墨家极——”   尹观转回来的冷幽目光,叫他住了嘴。   “你不敢跟尹观要面子,因为知道尹观很疯。却能够跟姜望开口,因为知道这是一个愿意讲道理的人。”尹观咧了咧嘴:“你在欺负人,你知道吗?墨——文——”   “好了!”   在那个“钦”字出口之前,众生僧人打断了尹观,随手一把,便拎住了墨文钦的脖颈,将他甩出殿外。   “这件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还有,墨家除了舒惟钧,没有任何人在我这里有面子。以后不要这么拎不清的开口。”   砰!   这次彻底将殿门关上了。   众生僧人默默地打量肃英宫内部陈设,对接下来的事情不做任何干涉。   而尹观已经走到佘涤生面前。   被钉在墙上动弹不得的佘涤生,只能大声地喊:“不,不能这样!首领,我们一起共事,我随你出生入死,这些年来,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又怆惶:“不可以如此,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完成,你应该知道的,我不满足于墨家的现状,我能够开启符文时代,我还有我的理想——”   他当然知道尹观不会在乎他的人生,所以又喊:“我没有想杀她!!那只是在冥府对峙时留下的手段,是为了在地藏面前有所表现。我以为你们都会皈伏,可是你们最后走了——我也不觉得那道符文真能杀死她!”   “解释得很好。”尹观只是说。   他仰看着佘涤生,眸里的碧焰静静跳跃:“但已经这样了,怎么办呢?”   碧色的焰光变成一只又一只的小跳蚤,争先恐后的、活活泼泼的,跳到了佘涤生身上。   “下辈子不要再做这种让我伤心的事情了。”   佘涤生的面容瞬间扭曲!挣扎着、痛苦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身体仿佛一支燃烧的蜡!滴落的碧色的烛泪,是他一霎就燃尽的生命。 第六章永恒   最后只有几缕挂在墙上、滴在地上的碧痕,证明佘涤生曾经存在。   阎罗大君转轮王,虽然晋入冥世,也很好地继承了曾在地狱无门的传统,光荣地交出了自己的位置,把机会留给更有需要的人。   这张阎罗宝座,他都没有坐满一候。其身虽消,余温犹在。   当然他也想过许多自保的法子,比如吸纳阴神鬼卒,组建转轮殿势力。比如结交各路阳神,勾勒所谓的“阴天子”构想。比如联络墨家……   转轮王当然可以作为墨家开拓冥世的重要入口,而佘涤生与墨家之间的恩怨纠葛,也因此有重新讨论的可能。   可惜这些经营都需要时间。   而【执地藏】那一战之后,尹观根本都没怎么休养,就杀进幽冥世界里来,撞破阎罗宝殿。   当然还有佘涤生最重要的倚仗——   他以为超脱层次的地藏会庇护阎罗宝殿,庇护他这个最强、最重要的阎罗大君,他也的确感受到了地藏的恩典。   但【真地藏】和【执地藏】已经完全不同。后者是一个具体的已经被消灭的存在,前者虽然也有具体的形显——“行于冥土大地,以手以足,掩尽尸骨,度化亡魂”——但已经是一个规则性的存在。   对于【真地藏】来说,唯一重要的是秩序。   “转轮王”很重要,“佘涤生”不重要。   参与终结【执地藏】的姜望,有丰富的和这种存在打交道的经验,很容易就将祂“劝走”。   转轮王虽然端坐阎罗宝殿,号为一方大君,上有地藏,下有神兵鬼卒无计。在尹观杀来之时,其实裸衣独陈,根本没有援军!   尹观在整个杀人的过程里都相当平静,杀掉了佘涤生也没有什么感慨,只瞥了一眼碧痕就转身,淡淡地道:“明明已经看到佘涤生给他们传信,他们竟然没有趁机出手,殊死一搏。看来我高估了他们的勇气。”   众生僧人当然知道这个『他们』是谁,有些好笑地道:“应该像背叛你一样,背叛了佘涤生吧?”   “是背叛了我们。”尹观纠正道。   众生僧人轻轻一翻掌,拂尽了肃英宫里的尘埃,随口道:“我猜他们已经不在冥世。”   尹观闭着眼睛感受了一阵,撇了撇嘴:“连神职也放弃了。”   在某种意义上,阎罗宝殿之于冥世,就如太虚阁之于太虚幻境。   若真有人能完全掌控阎罗宝殿,得到【真地藏】的支持,再压服诸方、统合冥世,“冥天子”的构想也并非全为空谈。   在这种情况下,阎罗宝殿的阎君神职,是清晰可见的阳神大道,且必然能在未来的冥世格局里占据关键。   若是尹观在这个位子上,是一定会殊死一搏的。   熬过去这次,就是海阔天空,拥有无限未来。   佘涤生有必须要实现的理想,有无法舍弃的阳神尊位,留下来赌了一局。   但仵官王和都市王,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前阵子辛苦求来的神职,说丢就丢,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跟秦广王上同一张赌桌。   “以你现在的力量,只要有个名字,不管他们逃到那里,应该都摆脱不了你的咒杀吧?”众生僧人问。   “怎么说呢……咱们组织里还是很出人才的。他们对我都很了解,对我的手段早就有所防备。就像刚才佘涤生,我就没有第一时间将他咒死,因为他用符文傀儡替了命。”   尹观波澜不惊地道:“那两个家伙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我一时也寻不着踪迹。”   正是寻踪不得,诅咒无隙,他才从碧真宫和太和宫着手,想通过都市王和仵官王的神职顺藤摸瓜——结果这两位根本就和冥世神职切割了。先于危险而逃。   到底是怎么在佘涤生眼皮底下逃掉神职的,把佘涤生一个人丢在这里顶缸?   他都有些好奇!   太是人才了。   “还真是不怎么让人意外。”众生僧人道。   “算他们运气好。”尹观收回瘦长的五指,藏归袖中。   他是对背叛这种事情早有认知的,并不奢求谁的忠诚。   对于仵官王和都市王,也谈不上一个“恨”字——还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若真个忠贞不二,尹观反倒要自警。   这两个混帐和佘涤生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不必对楚江王的死负责。   所以要是能够顺手杀掉,他也并不介意顺手。不顺手的话……就再看心情。   大殿之中有梵刻的铭文,众生僧人静静地看了一阵。   待他看完,尹观问道:“来都来了,不打算去你的明辰宫里坐坐吗?”   众生僧人道:“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就去。”   尹观和景国之间的恩怨情仇,在因楼江月讲和之时就已经算是结束。随着楼江月身死,楼约堕魔,双方更是有了共同的敌人。   今时今日的尹观,组建地狱无门时的困境已经不复,面对【执地藏】也以开道功德奉献了一击。可在杀死佘涤生之后,他还有两个真正称得上恐怖的仇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者曰“神侠”,一者曰“七恨”。   神侠是现世衍道的巅峰,七恨更是超脱无上的存在。   对现在的尹观来说,超脱还是一件相当遥远的事情。但眼前的确有一条道路存在——   佘涤生所言之冥天子。   不管是谁,不管之前走的是什么道路,若能一匡冥世,永治阴间,自能以此成超脱。   但他们都明白,在当今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冥界成事。   强如洪君琰,在推动黎国霸业的路上都千难万阻,冥世虽然辽阔,却容不下一方陌生的势力了。   冥天子的确是一块肥肉,站在这里的两个人都愿意帮对方尝试,但自己都没有品尝的胃口。   尹观打了个哈欠:“你这具法身还挺无聊的。开不成玩笑。”   众生僧人道:“不必硬开。”   尹观看他一眼:“下回再见。”   说着迳往前走,将肃英宫的大门推开——   影影绰绰的神鬼都在远处,宫外的广场上,只站着两尊冕服身影。   一尊是平等王,一尊是阎罗王。   转轮王遇险的时候,当然也向他亲爱的同僚求援。同僚不忍见他惨状,都默默地关上了殿门。到这时才出来。   平等王低头行礼:“老大……”   阎罗王直接大礼拜倒,额头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一响:“属下参见首领!”   此刻的肃英宫中,倒是只剩尹观一个,黑袍长发,削独一身。他走出殿来,仰看了一眼冥世的天空,什么也没有说,从站着的平等王和跪伏着的阎罗王中间走过。   仿佛从来不相识,此后也不相干。   鬼神如潮,为他分道。   ……   ……   无边云海又合流,须弥山上芥子愁。   永德大师那张天生的笑脸上,难得的又挂了几分忧虑。他立在高阔的天王殿中,手上拿着一柄剃刀,将落又不落,在那里悬垂许久。   四大天王高大的金身塑像,以夸张的漆彩勾勒威严,分立两侧,静瞰殿中,如为佛陀察世人。   “真的要剃吗?”永德问。   他身前有一张蒲团,坐在蒲团上的人,本该是遁入空门的空寂姿态,但却灿烂肆意地笑:“大师这一刀不剃下来,我来干嘛呢?”   旁边的照悟张了张嘴:“陛下——”   “慎言!”熊稷竖掌将他的言语切断:“当今楚帝乃熊谘度也!某已卸冠,禅师不可以再称陛下。”   一直以来须弥山同楚国的关系都算和睦,虽则各自利益不同,偶有争斗,但在大体的方向上还算一致。历史上甚至还有过亲密无间的一段时间。须弥山的禅修,和楚国的强者交好,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比如照悟对凰唯真就一直很尊敬。   此刻他亦道:“您刚刚退位,那边就掳走大楚国师。若非三帝同猎,山海道主随观,镇河真君夺钟,后果难以预计。往后日子还长,风波又不知几许……您也真只是看着?”   “初登大位就面对此战,这对他来说或许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但也或许是一种幸运。天子称孤道寡,这是皇帝必须要面对的考验。”   熊稷摇了摇头,笑道:“我就不评价他做得怎么样了。我既遁入空门,楚国一切自然与我无关。”   他这话只好骗自己,在东海那边尚未尘埃落定之前,可没见他往须弥山走。   但以他的身份地位过往功绩,表态表到这种程度,也足见剃度的决心。   【执地藏】在东海掀起风波,世尊三钟被摇动,给了【执地藏】支持,是一定要有个交代的。后来以三钟支持姜望,算是申明了立场,但也不代表这件事情就翻篇。   涂扈那边还好说,毕竟背后有牧国。   悬空寺和须弥山就需要好生掂量。   以“楚烈宗”名号结束了执政生涯的熊稷,突然找上门来,要在须弥山剃度出家。   这本身即是一种交易。   当今楚天子的生父,剃度在须弥山,楚人焉能再算须弥山的帐?   楚国焉能不庇护须弥山?   须弥山又焉能不传一点真本事,给这位出家的皇帝!   永德低下愁眉:“老衲修禅不精,着实想不明白。施主为帝之时,乃天下雄主,退位之后,亦古今豪杰。彪炳史册之人物,为何要入空门。佛法虽然无边,这——谁又能度您呢?”   “当然是方丈代师剃度。”熊稷笑着道:“怎么,永德大师还真想做我的师父?”   “不不不。”永德连忙摇头:“老衲当不得!”   做皇帝的时候,熊稷是现世最有权势的人。退位之后,熊稷也是现世数得着的真君。哪怕失去楚国的加持,他在各方面都不会比永德差。   熊稷这样的人物,若真个拜下来做他永德的徒弟,那么《弥勒下生经》是非传不可,下任须弥山方丈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选。   就算熊稷能舍下这份脸,永德也万不肯有这个心。   熊稷笑了笑:“方丈问我剃度的原因,我既要入此门中,还是有必要给方丈一个真切的答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坐在那里,以受戒的姿态。可言笑从容,仪态尊贵,曾经把握天下的威风,一时难以尽去。   “不太谦虚地说,我在位时,还算有些威望。今以伟力自归,能够绝巅而退,亦是国人的支持和信重。然而大楚已有新君,我这个前君一日彰显存在,不免就有人心不稳。但凡国内有些事端,有人来问烈宗何意,则叫天子如何自处?”   “一朝天子,一朝天下。为他好,为我自己好,为楚国好,我都只能避之。”   “古往今来,贤明之主,仁义之君,多以死避,或避于诸天。”   熊稷摊了摊手:“我又不想死,又不愿流落诸天,就只好出家了。”   永德苦着脸道:“楚国也有皇家寺庙,您何必舍近求远?”   熊稷哈哈一笑:“那里谁信佛啊?都当不得真!”   “我一生做事,要么不做,做就做到最好。治政如是,修佛亦如是。既要剃度,只入大宗。今若弃须弥而入悬空,方为舍近求远——”他坐在那里,双手按着膝盖,仰起头来:“永德大师举刀踟躇,莫不是怕我佛法精进,越过你去?”   永德一时合掌:“佛法无高低,胜于我者益于我,慧于我者悟于我。菩提广大,荫我福德,我所愿也。”   “受教了。”熊稷低头道:“今受师兄点拨,师弟我喜不自胜。”   说着,伸手把永德手里的剃刀拿来,自往头上一抹,就将烦恼都抹去。遍地青丝都成烬,只剩一颗锃亮的光头,如晕梵辉。   熊稷自剃度也。   永德叹道:“施主一生自为,剃度也不假手于人。真英雄也!”   “这倒也不是,六合天子我就假手于新天子,以楚国社稷待后生。”熊稷淡然道:“事有可为不可为,缘有当尽不能尽。只是我能做好的事情,我就自己做好了。何必劳人?这剃刀虽轻,烦恼却重,我自担罢。”   这青丝落尽,熊稷称以“师兄”,他拜入须弥山的事情,已是既定事实。   且是永德代其亡师照尘所收。   门墙既入,木已成舟,永德也欣然接受。   他胖大的脸上重新绽开笑容,温和地看着熊稷:“师弟既入禅门,也是我须弥山的大喜事。先师已然寂灭,我既代师收徒,也当代师尊为你取一个法号。须弥山字号是『了玄庆寂得明行,照永普真济世愿』,咱们是『永』字辈,师弟的话……容我瞧瞧,哪个字配得上师弟。”   熊稷笑着打断他的思考:“有哪些字可以选?”   “理论上只要五代之内无人用过,就都可以。”永德看出他想自取,便抬起胖大的手掌,掌中有浩繁宇宙,其间无数梵字浮沉:“我辈修禅,贵重缘法,我也想看看师弟跟哪个字有缘。”   “倒也不必这么麻烦!”熊稷脸上带笑,站起身来,抬手便将永德掌中的梵字宇宙接过。五指轻轻一合,再一张开,已是捏出一个字来。   这个字有赤金之光,立在熊稷掌中,有沉甸甸之感!   他笑道:“得一『恒』字如何?”   永德肃容:“这名字……太大了。”   “我俗家的这个『稷』字也很大,担在肩上卸不得,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强为不可为,方能迈古今。”熊稷竖掌对他一礼,平静而悠远:“永恒见过师兄。” 第七章赠我以琼瑶   “这是一条注定失败的道路。”   “因为神明已经落后于历史。侠义常常悖行于律法。”   “而律法是国家体制的基石,国家体制乃当代人族的主制,是时代根本,人道洪流的核心。”   “看似是脚踏实地的两条通天之路交汇在一起,实则一条都不稳。”   “越走到后面,越发现没有办法。”   “他久担侠名,豪情卫道,义救天下,这一路走得轰轰烈烈,前方其实无路了!”   喧嚣的酒楼之中,酒客正在高谈阔论,说到激动之处,不免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这桌酒客倒也不凡,有青崖书院的书生、东王谷的医修、悬空寺的和尚……乱七八糟地凑了一桌。   自镇河真君三钟夺名后,天底下一夜间拔起了许多酒楼,什么白王京、白主京、百玉京……全都生意火爆。   坐落在星月原的白玉京酒楼更是客流如海,叫白掌柜整日眉开眼笑。   很多人排队数日,也要进店一尝风味,整个天风谷都因此繁荣非常。   这年头平民少有远客,跋涉每多修真。修行中人,不免要论修行之事。   偌大个白玉京酒楼,成天有人论道,倒也是桩趣事。   轻易去不得朝闻道天宫,这星月原还来不得?又没有一个叫剧匮的在这里设考核幻境!   “他们在聊什么?”   姜安安在酒楼里帮忙传菜,偶尔听得两句,随口问道。   “顾师义呗。”连玉婵头也不回。   “他们一群人,加起来都不见得打得过我呢,还评上天下豪侠了!”姜安安撇了撇嘴。   嘴上这么说,她又认真地听了几段。   “但说的竟然是有道理的,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姜女侠客观地道。   作为枫林五侠的妹妹,儿时就以“姜小侠”自称,她现在第二崇拜的人就是顾师义。第一当然永远是她亲哥。   兄长教她不可自欺。   她虽不满“竖子论豪侠”,也不能梗着脖子说这些酒客讲的都是屁话。   “因为这是神冕大祭司涂扈的原话,前番同蓬莱掌教季祚在观河台论道时所言。”连玉婵扭回来看了她一眼:“你还真是除了你哥的事,别的都不关心。”   姜安安不服气:“那我关心的也是天下大事啊。”   连玉婵无法反驳,只道:“赶紧传菜,等下还有剑术课。”   白玉瑕笑吟吟地看着这边,也不说帮谁,只是一旦有人看向他,他便将算盘拨得飞起,显得很是忙碌,顾不得别事。   “掌柜的,有人送来了三坛酒。说是送给咱们东家。”一名伙计抱着三坛酒,跨进店里来。   “咱们是什么地方?天下第一酒楼!东家若是被勾起酒虫,还用得着旁人送酒?传出去让人笑话!”白掌柜先是狠狠批评一番,才略嗅了嗅,隔空感受了片刻,面露讶色。   他虽不卖什么好酒,但本身确实是品酒的行家。这三坛真真是难得的好酒。   诚实地说,比起白玉京酒楼的镇店之宝“证道酒”也不遑多让——当然,公平比较的前提,是这三坛酒也得掺点水。   嗅过之后,白掌柜才问:“是谁送的?”   “一个长得很漂亮,叼着玉烟斗的女人。”   “人呢?”   “走了!”   “可有留下什么话?”   “只说送给东家,别的一句话都没有。”   “什么酒?”   “说是叫……人间正道。”   白玉瑕按着算盘的手,下意识挪开了:“难怪带点苦涩!”   伙计抱着坛子:“那这酒……”   “给我给我!”姜安安听着声音便过来了:“送我哥的酒,我给他送上去!”   说着手一招,三坛酒便排着队跟她走,噔噔蹬蹬地往楼上去。   又翘半个班,真呀嘛真开心。   姜安安的亲哥……自然是在修行。   众生僧人在幽冥,而今停驻白玉京酒楼的,乃是仙龙法相——   自天海毁殁,现时正在重修。倒是比别的法身都更努力一些,毕竟从头开始,耽误了许多进度。   姜安安是知晓兄长如何修行的,自己上楼的时候,也没忘了摆弄术法——她只是读书的时候犯困,干活的时候偷懒,修行还是很认真的——上得楼来,却稀奇地看见兄长并未修炼,而是坐在那里写信。   她引着三个酒坛往里走:“哥,有人给你送酒哩!”   眼角余光却拐着弯地往信纸上瞟。   仙龙法相索性把信纸往前一推,任她自看。   这封信是写给左光殊的,信上的内容倒也简单——   “你同舜华游玩天下,颇知享受,有哪些地方好耍,哪些地方是真个壮美,又有哪些名胜,徒具名气,与我一一讲来。为兄适履将出,不可耽也。”   还催上了!   姜安安当即便有些赧然:“哎呀,我还有许多课业未结。上旬的文章积压下来也未写……”   仙龙瞥她一眼,将这信纸投进了太虚勾玉:“不着急,你好好上课。文章千古事,慢慢写就好。我跟你青雨姐姐自去。”   姜安安这边还待咬牙。   那边仙龙又淡然道:“免她睹物思人,带她四处转转。”   姜安安顿时没了计较的心思,挤出一个笑容来:“好喔!”   她自己其实也有这样想法,这几天客栈里帮工就是攒银钱,只恐自己并不能哄得姐姐开心。但要说撺掇兄长出去玩耍,又怕耽误了兄长修行。榆木哥哥能自己开窍,那是最好。   她在书桌旁边坐下来,转而聊些其它的:“我刚在楼下,听着他们议论顾师义顾大侠呢。说他如何不智,不懂得留待有用之身。哎呀,可恶。燕雀安知翡雀!”   顾师义在东海求仁之时,她也赠鸣以照雪惊鸿。是小侠遥敬大侠。   鸿鹄之志不足以状义神,翡雀神凰也,却是恰好。   仙龙静眸无波:“这般看客从不罕见。”   “酒后论英雄,天下英雄,不过如今。闲夫论豪杰,古今豪杰,难堪一言。”   “今人能知前后事,因果尽剖无所遗,难免觉得前人不过尔尔。台上看台下,黑茫茫什么也不真切,常只听得几个尖声。台下看台上,但凡输家,都是丑角。”   他将毛笔挂在了笔架上:“旁观者论当局者,此寻常事,不必在意。”   房间里有片刻的安静。   回过头来,发现姜安安怔怔地看着他,不由得问道:“怎么啦?”   “哥。”姜安安道:“你刚才说话,给我的感觉,有几分像颜老先生!”   书山老儒颜生,后来也路过白玉京酒楼,还给姜安安、褚么讲了一章《古义今寻》。   姜安安和褚么的修行条件,比之王侯之家,也不输了什么。和姜望当年相比,直有天壤之别。明白今日这种条件来之不易,心里也知珍惜,就是读书写字实在煎熬,不合她性子,每每学得龇牙咧嘴,能记一点是一点。耍术弄剑,倒是有趣得多。   她喜欢的是散漫自由,无拘无束的天空。小时候听野虎哥他们讲行侠仗义事,她也听得攥紧了小拳头。像顾师义那样侠行天下,对酒当歌,是她后来同兄长写信时,每每落笔姜小侠之所愿。   她觉得兄长像颜生,当然不是觉得兄长老迈,而是在兄长身上也感受到那种颜生般的宗师气度。天下无敌、无所不能,但总是亲昵可靠的哥哥,恍然像是隔着辈儿了,这令她有些不安。   “要像颜老,我得拿根戒尺,叫你记得该温书!”仙龙笑了笑,又问:“谁送的酒?”   姜安安飞快地掐了个道决,潇洒地在兄长面前一抹——   那伙计和白掌柜的对话,便复现在兄长面前。   这一手“见闻复镜”,虽不算什么厉害道术,使用起来也颇简单,但门槛在门内,越是清晰、具体、生动,越是考验道术修为。   镜面就是一张考卷,但姜望此时无心算她的成绩。   代人送酒者赵子,送酒者顾师义。   说起来这“人间正道”的酒名,还是他姜某人所取,此酒原名“沧桑”。   今天当然都已经知道,顾师义不是神侠,未曾加入平等国。但他和平等国显然也是有些联系的,至少是跟平等国内部某些高层相熟。   不然不会是赵子来送这三坛酒。   顾师义交付这三坛酒的时间,只能是在他去东海之前。   这无疑再一次佐证,顾师义当初去东海,只为求仁。求仁而得仁了。   “哥,谁给你送的酒?”姜安安问。   姜望叹了口气:“一个故人。”   他和顾师义,不过萍水相逢!   可顾师义对他,却如此看重。   先有面对平等国卫亥那次的援手,后有酒国那次《风后八阵图》相赠。   如今更有这三坛“人间正道”所载的沉甸甸的期许!   他并不知这份看重从何而来,这份信任如何源生,有时候人和人之间,也许不需要太多理由。他只是深切地感受到这三坛酒的重量。他仿佛看到那豪迈的身影放下酒坛挥一挥手,大步地走了。   可“义神”的路,非他所求。   他是以占据绝对统治力的洞真无敌证道,他在只有一秋的时光里,选择攀登最艰难的那一峰,他是要成为最强的自己。   义神不是那条路。   不是“最强”,也不是“自己”。   天人,义神,世尊,都非姜望。   姜安安眨了眨眼睛,感受着兄长的情绪,大概猜到这故人已“故”。   三坛酒排着队走到书桌上,一个都不晃荡。   姜望伸手在酒坛上轻轻摩挲,忽唤道:“褚么!”   隔壁房间温书的褚么,便赶紧地窜了过来。   他读书的资质也不怎么样,但胜在踏实勤奋,布置下去的课业,从来不打折扣,甚至自己还会加练——当然,师父主动叫他休息,他却也不是个迂闷的。   “姜安安,你的志向是什么?”姜望抬眼问道。   姜安安脱口而出:“我要做一名大侠!”   又提起长剑,竖在身前,有几分耍怪,也有几分认真:“我叫姜安安,保卫一方平安!”   说着,冲褚么瞥了一眼。   褚么立即跟上:“我叫褚么……降魔除妖!”   姜望坐在书案前,忽地拍了拍酒坛,便如击缶,长声道:“人间每多不平事,一横在手枉宁直!”   吟罢了,他慨声道:“顾师义死了,行侠仗义者众!”   “因为天马原上的冠冕,东海之上的神辉,已经叫所有人都明白,游侠的尽头是什么。”   “路已经出现,自然有无数人走。”   “当然很多人并非为『义』,为义神也。”   “但圣人言,『君子论迹不论心』。”   “做义事,便是义士!”   “义利一致,方有大势所趋,方见天下行侠,此则顾师义之所求。”   他看着姜安安和褚么,终是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们都长大了,也该确立自己的志向,明白自己的人生理想。闭门所思,都不作数。路在脚下。”   “你二人,便以白玉京酒楼为起始,一者北上,一者南下,足丈万里,遇不平,以剑鸣。一者自牧至荆而后黎秦乔楚,一者自楚梁齐郑,而后荆牧,如此归于白玉京酒楼,两周神陆。”   姜安安面露喜色,这些年她被保护得太好,换言之也是被约束得太紧,偶有游历,也总是很多人盯着。这还是兄长第一次允许她独剑侠游,自履天下!她也学了一身本事呢。   “遵命!”她似模似样地冲兄长拱一拱手,而便自窗口飞出,脆脆地放声:“这风云大世,洪流天下,姜安安来了!!!”   至于连玉婵打算教训她的剑术课,自是溜了。   褚么则是“喏”了一声,规规矩矩地给师父磕了个头道别,然后回房去收拾东西。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事事都得周虑,有备方能无患。   师父叫他和小师姑反向而行,各走一圈神陆,也有考较的意思在,他拜在师父门下这么多年,也该叫师父知晓,他都学了些什么。   “你是打算让他们走义神的路子?”   姜安安和褚么都离开后,白掌柜杵在了门口,双手抱臂,幽幽地问。   姜望摇了摇头:“义神必发于民间,砺于疾苦,肩担天下,身承百哀,而襟怀万里!他们两个并无义神之格,但有襄侠之义。便走这一程吧,也叫他们知晓,何为万里之行,何为沧桑人间。”   白玉瑕于是明白,这就是单纯用自己的影响力,为“义神”站台了——镇河真君的妹妹,和镇河真君的徒弟,都来行侠,这侠义之路,能不好吗?   将来若有豪杰出,能担义神,不仅原天神为其护道,名夺三钟的镇河真君也是支持的。后者实力虽不如前者,声名远胜,影响力远重之。   当然锻炼姜安安和褚么的才能,培养他们的品格,也是目的。   “我们得偷偷跟着。”白玉瑕转身道:“酒楼你自己管吧。”   “胡闹!”姜望严肃道:“你们偷偷跟着,哪有历练的意义?”   白玉瑕撇了撇嘴:“当初要不是你来剑阁,我跟向前不知要吊多久——历练归历练,爱护归爱护,你也不要以为你的名头就能抹掉路上的所有危险。况且你还是让他们一路行侠仗义,剑鸣不平……世间事,总是一方平了,另一方不能平。心有郁结,难免见血;切身利益,甚于杀身。人家杀红了眼睛,管你镇哪条河?”   姜望幽幽道:“我在他们神魂深处都落了赤心印。”   白玉瑕这才『哈』了一声,也不说什么,自下楼去。   房间里又只剩姜望自己。   和那三坛酒。   酒还是那个酒,人还是那个人,只是酒桌对面……空空。   姜望拿过其中一坛,拍开封泥,单手举坛,仰头鲸吞,直接一口饮尽,将空空的酒坛,按在了桌上:“君赠我以琼浆,于今独饮。”   又叹道:“君赠我以琼瑶,不知何报!”   你顾师义死了,真就什么也不求。 第八章为我而夜   三坛“人间正道”酒,姜望独饮了一坛,还剩下两坛。   他打算好好封存。   不知世间是否还有此酒,不知此酒源于何处。反正他当初在酒国都未见过。   现在他伸手按在这空坛上。   “在我心中真正的神侠死去了。”   “还活着的那个人,为一己之心,伤天下之意,不配以神侠称名。”   赵子既然通过白玉京酒楼的伙计,来将这三坛酒送上,自是不愿与如今的姜望照面。   但就如昔日在星月原外,姜望去留难自主,被押着听了许久平等国的道理。   今时今日,照不照面,也由不得她。   是姜望说了算!   攻守异也。   他按着空酒坛的那只手,翻转过来,便如苍天仰悬,遽成浮陆。   掌中托出一部佛经,梵字光转,好似无垠净土,无限佛信,禅花法草飘摇在指掌间。   “小师兄。”他出声唤道:“帮我追溯因果。看看送这坛酒过来的人,现今在何处。”   本想直接唤尹观来,以咒寻念,但尹观手段太酷烈。   还是等找到了神侠再说。   “是个什么人?”净礼小师兄的声音在佛经里响起。   姜望道:“一个常年拿玉烟斗的女人,长相厌世,不知真容如何。是平等国的赵子。”   “噢!”净礼的声音有些怪异。   “小师兄这会儿不方便?”姜望问。   净礼含糊了半句,道:“……稍等片刻!”   片刻之后,净礼心虚的声音便传回:“啊呀,因果全无,不知被谁抹掉了。”   仙龙略略皱眉,他倒不是惊讶于酒坛上赵子的相关因果被抹掉,而是抹掉因果令已经绝巅的净礼都无法察觉,这件事情本身,说明至少有一尊绝巅插手其间。   虽是赵子来送这几坛酒,不单只是洞真境的赵子在。   事情有那么点麻烦了……也更有追索的意义。   轰!   一袭青衫落座,姜望道身降临。   他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让仙龙坐下来好好地修炼,单手提抓着空酒坛,一步已在高天。   赵子送酒之事,并没有过去多久。身为平等国的护道人,更是需要躲躲藏藏,不可能肆行人间。   这样一尊受限的真人,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能走多远!?   星月原一霎入夜,星光漫天!   星光不止笼罩了星月原,还如洪流四涌,倾盖诸方。旭国、象国,乃至更远。   天地虽斩衰,更为姜望而夜。   长夜远征。   此刻之姜望,是经历了无名之死、参与了天海之争的姜望,哪怕只是在战场上敲边鼓,那也是超脱层次的战争。   绝巅望山下,万里皆微草。   超脱望人间,群山亦泥丸!   ……   郑国某处小城,一间名为“迎宾楼”的客栈中,总带着厌世之态的美人,刚刚点燃她的玉烟斗,正要嗅近,便骤然抬眼,视线挑出窗外,看向远空!   前一刻的白昼已经翻为黑夜,星光在她的眼睛里晃耀不休。   “都说星月原在超凡意义上,是现世离远古星穹最近的地方,盖因当年先贤锚定星辰、划分星域、革新修行之路时,就在此处。”   她有些感慨:“如今一见,果然如此。星光之烈,万里犹觉。”   也不知星月原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镇河真君果是个风云人物,只要是他所在的地方,动不动就风起云涌。   赵子倒不觉得自己只是送几坛酒,会引起什么激烈反响,因为此行实在是没有恶意。   房间里有一扇勾勒石林图案、以山火缀边的屏风,恰在这时,如一扇房门被推开。   一个戴山羊面具的人,便从此门走进房间里来,一见这满屋星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又跳了回去。   门又变成了屏风。   赵子立知不妙,弹身便走——   纵横交错的线,立时织成无限扩张的棋盘世界。   身在此世之隔,如飞烟而起,电折一瞬!   但一只手轻飘飘地按下来,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了座位上。   在这个将她按坐的过程里,极顺便地洞穿那棋盘世界,就像穿破了一张薄纸。   整座迎宾楼是如此安静,整个郑国都在静夜里。   唯独赵子的道身之内,心脏砰然跳动!   她并不紧张,并无恐惧,可是见闻不由她自主,声与色,都在更强者掌中。这普通的心跳之声,也可以是天雷滚滚。   那锅烟草还燃着,火星明灭的玉烟斗,仿佛在回应星光。   星光已入室。   赵子转过头来,看到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干净有力,足能将整个郑国毁于一抹的手。   棋盘世界的残光,在这只手的腕部渐渐流散。   然后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宁定的声音——   “星月原是现世离远古星穹最近的地方,也是离姜望最近的地方。”   她看到青衫挺拔的姜望,很随意地招来一张椅子,有意无意地放在那屏风之前,而后坐了下来。   窗外星光,正好沐浴其身,眉眼宁和,神色淡然。像个以月为灯的书生,而非什么翻转日夜、星追万里的大人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此人此刻手中无剑,甚至也不再约束她。   可她明白自己已经跑不掉,也没有任何能力反抗。   那流动在夜空的,并非是星河,而是姜望的仙念!   “你怎么敢忘了?”姜望淡声说。   赵子眉眼恹恹,声如平波:“我只是玉成故言,送几坛酒,何劳姜真君大费周章!”   姜望看着她:“昔日星月原外的教诲,我可是牢记在心。如今你还敢来星月原,看来是不觉得我危险。”   赵子叹了一口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岂能因厄不来,避险而走。”   姜望叠腿而坐,平静地靠在椅背,十指合叉,淡然如在梨园赏戏:“好一个受人之托!顾师义和平等国是什么关系?”   “景国人说他是平等国的神侠,他说自己不是,说自己跟平等国没有关系。”赵子波澜不惊地道:“想来他跟平等国的关系,是取决于人们怎么看。”   “我不知刚刚是谁在这里,但他既然避我,我也就不追究。”姜望略略抬起眼睛:“我现在是问你。”   他的动作如此轻缓,他的表情如此平静,可是这个夜晚,如此漫长!   赵子想她一生都会记得今夜,就像她也永远记住了曾经在星月原外的那个夜晚。只是彼刻坚守自我的年轻人,今天已经把握她的性命,动念之间,就能抹去她的余生。   “平等国试图招揽他,差点成功了,但最后并没有。”赵子说道:“他一度和平等国有相近的目标,但并不认可平等国的道路,和平等国里的每个人都不同。”   “顾师义为什么会相信你?”姜望问。   赵子沉默了片刻,才道:“他并没有相信我。事实上他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和盟友,他也不信任平等国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对平等国的态度,早就变成了厌憎。”   姜望静静地坐着,想起这里就是顾师义出身的国家,想起顾师义曾为郑国无辜受殃的国民,往赴牧国挑战呼延敬玄,冒着被牧国亲王万里追杀的危险,也要给苍羽巡狩衙一个警告,划下不许残虐郑人的底线……   他说道:“至少顾师义还有他的亲人。”   “亲人?”赵子不置可否,将玉烟斗抬在指间:“我可以抽一口吗?”   姜望没有拒绝。   她便抽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尽烟雾,而后才道:“我不知你说的亲人是谁。”   “顾师义昔为郑国皇子时,以身为则,不许郑国宗室骄奢,宗室都敢怒不敢言。后来他亲手杀了他的叔叔,更是不被宗室所容,他的父亲也要捉他问罪,他只能只身远走。   “后来他修行有成,他的父亲希望他能光大郑国社稷,所以要将国家交给他,他拒而不受,以至于他父亲未能瞑目。”   “他弃若敝履的皇位,是他兄长毕生所求,他每次回郑国,他那个兄长都要诚惶诚恐地让出皇位,后来他就不回郑国了,直到他那个兄长死去——你猜他那个皇帝兄长,心里是怎样待他?”   “最后就只剩一个亲人了,顾师义的侄儿,如今的郑国皇帝。”   “他们之间倒是的确有过一段感情深厚的时候。可是时间……时间对所有人都平等地冷酷,可是对庸人格外残忍。”   “如今的郑国皇帝,就是这样一个庸人。他已经一百八十岁,一百八十岁的国主,因国势而成神临。”   “他巴不得顾师义死,因为顾师义再不死,他马上就要死了。”   赵子冷漠地道:“因为顾师义不会允许他消耗国运来吊命,可他政数将尽又没有更进一步的才能,退位的那天就是死期。顾师义死在东海,他不知多么高兴。”   顾师义既死,今日之郑国主,就是昔日之雍国的太上皇韩殷!   耗民之血,吞国之势,用以苟延。   姜望静静地听完这些,心中不知何感,只道:“你早就知道顾师义会死吗?”   赵子淡淡地道:“顾师义想救时代之弊,解民之倒悬,想以『义神』之道,作为现世秩序的补充,也必然会迎来现世秩序的排斥。他越明亮,扑灭他的力量就越强大。他的死,本就是一个注定的结果。”   “我一早就知道他会死。”   她又抽了一口烟,在烟雾缭绕中,那张厌倦一切的脸,仿佛也怅惘了:“只是没想到,他会为他所厌恶的平等国之人而死。”   很难说顾师义是为谁而死。   非要说的话,是为那一个“侠”字。   东海焚身,乃有义神之火炬。此后天下,侠者有路。   姜望沉默片刻,说道:“既然说顾师义不信任平等国里的任何一个人,又为什么会将那三坛酒交给你,让你转赠?”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赵子说道:“其实他并没有把那三坛酒交给我。是我知道他死后,去了他曾经闭关的一个地方,在那里发现了这三坛酒。”   姜望抬起头来:“这么说这三坛酒不是送给我的。”   “不,它们就是送给你的。只是顾师义没有送。”赵子定声道:“跟这三坛酒放在一起的,还有一行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什么字?”   “人间正道有后继,沧海横流桑田青!”赵子道:“这是顾师义的相信。”   她的美眸之中,总有极深的对这个世界的厌弃,而她的声音,便像一张笼住自我的隔世的轻纱:“我想他去东海之前,一定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想过。最后他去了东海,留下的只有这三坛酒。我知道他与你喝过酒,喝的正是『人间正道』——他的相信,我想让你知道。就这么简单。”   姜望看了她一阵:“赵子是厌世之人,不应该会关心一个已死之人的相信。”   “也许我并不关心。”赵子眼眸微垂:“一直以来,代表平等国招揽他的那个人,是我。又也许,我虽弃世,不免为豪杰感怀。”   姜望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角:“和顾师义喝过『人间正道』的人,不止我一个。”   赵子拿着烟斗的手微微一顿。   姜望已经站起身来。他拔身如山峦骤起,这一霎仿佛身接星河,随他卷来的无尽长夜,似乎系作了他的黑发。   赵子感到自己有无限之渺小,也似烟锅里的星子一颗,随时会被一口呼气吹灭。   而姜望的声音正是那一口冷漠的吹息,叫她的生命之烛摇摇将熄!   “是神侠让你来的吧?”   姜望慢慢地说道:“我同顾师义喝酒的那一次,坐的是前一个人的位置。顾师义说,那是一个曾经会陪他喝酒尽兴的人,但人总是会变,他们不会再饮。现在想来,那个人或许就是神侠。他也对顾师义的死,有些感怀吗?”   “天理若彰,总有债还。他若死于这份感怀,也算因缘果报,造化在冥冥之中。”   “现在我问你——神侠是谁?他在哪里?”   一言如一剑,割命夺寿。   一字如一鼓,敲得赵子狂吐鲜血!   堂堂当世真人,声名赫赫的“百姓之首,良时第一”,在姜望面前毫无反抗之力,一句问话才出,便已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其人的挣扎不显,其人的力量不见。   客房里静得像人都死尽。   俄而又有心跳,先微而后着。   嘭嘭嘭!   世上若有葬魂的鼓,一定是愈演愈烈的心跳声。   姜望只是站在那里,只是声音的拨动,赵子就已经急剧地走向衰死,寿去如林中惊鸟。   她穷尽一切手段,可她的抵抗竟不能显现。   绝对的差距,碾压的态势。   但赵子咳罢了鲜血,也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她拿着玉烟斗的手,像斜展的玉枝,就那么搭在椅背上。唯有手中烟星的明灭,是这具躯壳仅有的生机。 第九章于此有怀   死亡的姿态,并不新鲜。赵子自然是见惯了尸体。无论生前怎样辉煌骄傲,怎么仪态端庄,死后都是烂肉腐骨。   她对这个世界毫无眷恋,随时可以拥抱死亡。   其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嘭嘭嘭,嘭嘭嘭!   心跳骤鼓而骤静。   在余生将湮的死寂里,赵子眸中走马观花的前生,便似云烟散去,于是她又看到了姜望。   看到那双静如深海的眼睛。   并不波涛汹涌,但你知它汹涌之时,能够毁天灭地。   竟然……没有死吗?   五感被剥的赵子,一时分不清生死醒梦。只有无尽的哀声,渐散渐远。   “我在这里擒住了你,神侠应该已经知晓。但他却不来救你——”姜望看着她:“他是赌我不会杀你,还是根本就放弃了你呢?”   “没有什么区别。”赵子平静地道:“他放弃我也是应该,你杀我也是应该。”   姜望道:“你加入平等国,应该也有自己的理想,也肩负了一些人的人生吧?就这样死在这里,为神侠的一时感怀负责,而他还放弃你——难道甘心?”   赵子抬起美眸,平静地看着他:“理想这种东西,其实我没有。”   “哈。”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没有什么甘心与不甘心,你考验的那颗心,早就死了,不知甘苦。”   姜望注视着静坐在彼的她:“既然心已经死了。为什么还做那么多事情。”   “是啊……为什么呢?”赵子静了一阵,疏冷地道:“你知道吗?人死之后,身体还会动弹,那是躯壳的本能。”   姜望于是知道,他无法从这个女人嘴里得到任何消息。   在他将死亡感受铺满这女人的五感,却没见得一丁点死前的波澜时,他就已经知道这结果。   平等国再怎么结构松散,各自为志,确实是一群“有所执”的人团结在一起。为了成事,他们并不吝啬牺牲。无论是牺牲他人,还是牺牲自己。   这种“执”,最早在那个冒牌张咏的身上,姜望就已经见到过。   他本也没打算能够拷问出结果的,哪怕是让桑仙寿、顾蚩之类的人来,都未见得能在赵子身上得到什么信息。他最早是希望通过对赵子的必杀之态势,逼迫作为平等国首领的神侠出手——只要神侠露头,自然天下共诛。   但神侠从始至终没有给出反应,坐视了一切的发生。   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有时候就是比较谁更残忍。   姜望合拢的五指又张开:“希望不要让我来找你第二次。”   这只掌握整座城池、捏住所有人命运的手,合时夺尽声闻,张时放开五感。   赵子遂有知觉。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并未濒死,甚至也没有吐血,从头到尾只是被按坐在椅子上,而指间的玉烟斗,已经熄灭。   她有洞世之真,却无法洞彻姜望强夺见闻而织的迷惘。   此人……究竟在绝巅之峰,又走了多远?   “你今天不打算杀了我吗?”赵子问。   姜望淡然道:“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理由杀你?给我送酒不是一个好理由。”   “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赵子说。   “我需要。”姜望道。   赵子想了想,终是道:“昔日我恃强凌弱,剃你头发,今天你剃我头,如此也算是两清!”   “我没有因为那件事情愤怒,当时输的人是你。”姜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赵子一时沉默。在那个星月原外的篝火夜,她一指削发,姜望无动于衷。   那时候她就觉得,他看过来的眼神,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弱者。   如今……自己的确是了。   今日的对话和那夜完全不同,但又何其相似。   赵子莫名地又抬起头来:“总要有个理由吧!杀人需要,不杀人也需要。”   她的声音追道:“你就这么放过我,完全不计旧怨?”   姜望的身形已经不见,唯有余音袅袅:“如果一定要一个理由——你可以感谢钱丑。在他人生的最后一程,是你与他同行。”   剩下四个字,散如坠星:“还有孙寅。”   “我们都很怀念他。”——这句话只在姜望心中。   那横贯长空的星河已经消失了,夜色才一抹一抹地离去,白昼重现。   而赵子坐在那里,眺看窗外,正好看到一个戴着虎头面具的男人,走进天光大亮的房间里。   不管神侠在不在乎她的生死。孙寅这样的人,总归不会放弃同伴。   “这是在迎接我吗?”孙寅眼神莫名。   他恰恰撞上了余音。   同为黄河之会内府场魁首,对于姜望这个后来者,他难免有些别样的感触。   同样年少成名,同样世所瞩目,同样登天受人道之光,在走下那荣耀之阶后,却铺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你来晚了。”赵子说。   孙寅道:“我得到消息就赶来,已经尽量快。”   “此地不宜久留。”赵子说着正要起身,却又坐定在那里,在她额前,一缕断发缓缓飘落,将她恹恹而冷漠的美眸分割。   一缕断发而已。   惊世之锋并不在此痕而显,更无半点杀意残留。但一直到起身的这一刻之前,赵子都不知晓自己已被割了一缕发!   倘若这一剑割的是她脖颈,她也未必能知。   “确实是晚了!”孙寅说。   赵子伸出手来,将这缕断发接住,只道:“这下确实两清了。”   昔日削发,今朝还报。   姜真君确然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虽没有割秃,为她留了体面。但若下次做了什么事情,再让对方找上门来,此身性命必然不能再有。   ……   ……   顾师义死在东海,郑国国君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几度晕厥。   在殿中哀哀高哭,声传三宫:“贤亲何弃我也!”   但一直等到顾师义死得尘埃落定,景国并未上门问责,顾师义的声名渐而清晰……关于顾师义的葬礼,才在郑国开始。   郑国主在葬礼上蘸血手书,祷曰:“皇叔昔以天下任我,我德薄才弱,未能兴国,有负重托。今皇叔虽死,遗志犹在,我当勉为国事,再奋苦百年,告慰天灵……”   哀哀祭礼之上,或哭或悲的群臣,霎时一默。   郑国太子更是面色难堪,强行低下头颅,以抑情绪。   明眼人自都看得出来,郑国国主这是要自延政数,吸国家的血,保自己的寿。   在顾师义的葬礼上,举着顾师义的旗号延政百年,再尽一茬凡人之寿!真是脸都不要了。   神临寿限五百一十八,只要赖在这个位置上,保住神临修为,他就还有数百年好活。而若一朝退位……寿限至矣!   郑国主抹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睛继续开口:“孤——”   天空忽有龙吟,继而虎啸。   郑国君臣仰首,但见龙虎显迹,煌煌璨璨,有一女子,踏剑光而至!   伤心的郑国国主还未来得及呼喝,便听得身周臣属惊声——   “象国……连玉婵!”   象国?连玉婵?   在顾师义尚活着的时代,象国不值一提,完全只是景国的一粒小卒,毫无自主威权。但无论在什么时候,连玉婵都是须得谨慎对待的。盖因她在白玉京!算得上那位镇河真君的半个门徒。   郑国国主临变不惊,仍然保持一位国君的风度与礼仪,迈前拱手:“连姑娘——”   “东家有封信。”连玉婵淡淡地道。   一位国君最大的风度,是安守社稷,兴盛国家,抚宁百姓!   不是迎来送往,言笑从容,故作姿态!   “镇河真君的信!他老人家竟然于郑有怀!”郑国国主心中自有忐忑,面上欢喜高声,恭恭敬敬地往前,便要接住。   “给太子吧!”连玉婵乃象国大柱国之女,什么没有见过,如何不知这场丧礼是怎样人心各异。懒得在此废话,只抬手一抖,将一张薄纸,飞到了郑国太子手里,转身一纵,消失于云空。   “我儿……”郑国国主阴鸷地看过去。   郑国太子这时却容光焕发,陡然璨笑:“父君!镇河真君关心咱们郑国社稷呢!”   他将此信一展,直接宣读道:“天下家国,自有贤愚兴废,此亦人道洪流,非身处其间,不应湍游。然郑乃豪侠匡义之国,吾承顾兄援手之义,难以草木相视,恨见义迹凋零——古来生寿有极,政数有限,天理自然,不可悖也。白玉京主人敬劝,君且自度。”   一口气将信读完,他喜不自胜:“父君!幸有叔祖之荫,得镇河真君关怀,此乃郑国之吉也!”   郑国国主面色阴沉,然见群臣皆有喜色,便知事不可挽。   即便他能压服群臣,杀子留权,又能如何呢?   镇河真君现在来的只是信,等他的剑过来,任是什么,都摧枯拉朽。   今已是天壤云泥之别。   此中差距,已非谋略能填,无人心可抗。   虽只薄纸一张,载字数行,却远逾郑国社稷之重。   事不成矣!   他心念一溃,瞬间垂垂老朽,站都站不稳,一个趔趄。   “是啊。“他惨然笑道:“此郑国之吉也!”   ……   ……   太虚山门,刀笔轩中。   钟玄胤轻声一笑,长须随之微颤:“除了最早那次参观之外,姜阁员好像是第一次来我刀笔轩!”   他的眼神,在欢迎之中,带着些许期待:“不知所为何事啊?”   姜望颇觉莫名其妙!   钟先生这是在期待什么?   “这话说的!”姜望左右看了看:“若是没什么事情,我就不能来看钟先生吗?咱们毕竟相交莫逆,纵谈古今……”   他顿了顿,道:“同事一场,接下来还要同事很多年。”   “只是看看老夫,倒也不必来刀笔轩。而且姜阁老这么忙,哪能亲自来呢?”钟玄胤乐呵呵的:“你随时叫,老夫随时到。”   初见之时,几曾想到,渊深博雅的钟先生,有一天能如此殷勤?   姜望摸不着头脑。   钟玄胤补充道:“什么冥世、天海,都可以。”   姜望总算是听明白了,摆摆手:“有些地方太危险,姜某都不能自保。”   钟玄胤把书案一推,长身而起:“我辈记史求真,为天下事,叫古今知,岂惧危厄?!”   姜望见他如此,便道:“要知什么历史关键,战场真相,凡我亲身经历,愿述于先生。”   钟玄胤呵然而笑:“人之常情,难免为己美言,为敌贬损。倒不是不信任姜阁老。只是述史非信史,孤证无恒论。钟某还是习惯秉笔自书,姜阁老为史笔旁证便是。”   姜望一时无言。   钟玄胤看着他:“说罢,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天下论史,首推勤苦书院。”姜望也便直接道:“顾师义厚谊于我,我想了解顾师义的生平故事,想知道……他都有些什么朋友。那些朋友都有什么故事。”   “朋友?”   “朋友!相交莫逆的朋友。”   钟玄胤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姜阁此来,原是为义神事!”   姜望摇了摇头:“只为顾师义。”   钟玄胤脸上的表情在说『你就别瞒我了』,但嘴里只道:“顾师义天下豪侠,开义神之路,引天下侠风,自当着于史册。勤苦书院正有大儒在为他撰史,搜证生平,我帮你引见?”   姜望若有所思:“贵院给每个人都单独撰史吗?”   钟玄胤笑了笑:“值得被历史记住的人,才会被历史记住。”   “什么才算值得被历史记住的人?”   “比如阁下。”   姜望随口道:“那么,可有人为我记史?”   “当然有!”   “谁啊?”   钟玄胤看着他,笑而不语。   姜望眨了眨眼睛,身姿又挺三分,脸上也挂起了温和的微笑,左右看过一圈,不着痕迹地整理了仪容。   “给顾师义撰史的那个,要引见吗?”钟玄胤道:“我想他也有些事情要问你。”   姜望摇了摇头:“暂时不要引见。几事不密则害成,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调查这件事,所以来寻钟先生,请您代为查探。您不要提我的名字,给我一份详尽的资料即可。”   钟玄胤深深地看他一眼:“这事情既然如此重要,我就不问具体是什么事了。在此等我一天,我把顾师义已证的人生都搬给你。”   姜望拱手而礼:“有劳钟先生。”   顾师义乃天下豪侠,豪侠往往也有好酒量。   陪他喝酒的人肯定很多,能够和他喝得尽兴的人或许也不少,但能让顾师义以“人间正道”共饮,又在酒后那样感怀的人,一定没有几个!   龙不与蛇居,豪杰再接地气,也不会随便与人交心。   顾师义与平等国的行事风格背道而驰,顾师义不信任平等国里的任何一个人,所以他和神侠的交情,肯定是在神侠成为神侠之前。   换而言之,在顾师义的过往经历里,在顾师义曾经的朋友当中……或许能找到神侠的本尊! 第十章容易惹尘埃   “出去玩耍?我可没时间。”   叶青雨快步走在云廊,衣袂也似云飞。笑着说话,索性将手里正在发声的玉质云鹤,捏作了垂饰,挂在耳边。   大小王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安安静静的同时,也竖起耳朵。   不时递出玉签,交给叶青雨批阅处理,待叶青雨批阅过后,再接回来,收入袖中。   叶青雨细细地听着玉鹤那头的滔滔不绝,风景解说,名胜描述,只是笑着:“云国上上下下的事情,哪里离得开人?”   她边走边道:“凌霄阁一堆的琐事,云上商行我也得操心,云上商路的利益要重订,各方都要打交道……不比您,在白玉京酒楼是个袖手看戏的。什么不袖手?生意好?那不都是白掌柜在忙么?”   说话的同时,她也不停地翻动玉签,时不时将玉鹤捏住,小声地问几句大小王,而后才放开来。   “好不容易结束了天海乱局,你好好休息一阵再说,别又惦记着到处跑!你是铁打的,还是打铁的?好了,就说这些,晚点再聊,我还有事要忙。”   就这样结束了说话。   大小王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又凑上来说些事情。走得几步,谢瑞轩、莫良也拿着玉签过来求询。   叶青雨都一一吩咐了,这才独自往楼里走。   她性子很淡,不是喜欢这些事情的人。   早先她修“商金炼仙炉”,是为“商海验真,浊世炼仙”,最终还是要出尘而飞,求仙得道,现在却“仰倒商海,混同浊世”了。   就连白姨都说她仙阶搭在了人间。   但身为凌霄阁主,这些就都是她的责任。   白姨曾劝她放下这些,关闭凌霄秘境,清静修行,求永世真仙,可是她怎么放得下?   这里是她的家,凌霄阁是父亲的事业。云上商路是父亲一拳拳打开,云国的繁荣里,点滴是父亲的心血。   她的商金炼仙炉里,装的都是父亲留下的金元宝,她想要做得比父亲更好。   有青崖书院院长的教导,宗国内外的支持,加上诸方都很给面子,她自己也冰雪聪明,这些事情处理起来倒是并不为难。   只是……确实很忙。   忙碌太好了。   人在不忙的时候,总会生出很多心思,止不住地乱想。   可一旦忙碌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   人总是在匆匆忙忙之中,有“活着”的获得感。   忙碌的不止跟玉鹤那头说的这些。   她同时还在修财神,还要熔炼金身、梳理信仰。   都说凡人如春草,也生机勃勃,也见杀秋风。可人心荣衰,却也不可回头。   她虽以此历世,仍不觉自己能捉摸人心。只是小心翼翼地前行。   刚刚走进小楼,又是一大波财气涌来。   叶青雨看了看景国的方向,身形一霎恍惚,任这些财气掠身而过,无所归依,如风而散。   父亲走后,她的生活异常充实。每天千头万绪涌过来,又千头万绪地散出去。   云上商行的生意四处发展,日渐壮大,独不往景国去——虽则景国大开方便之门,甚至主动要求加入云上商路,也被如今的凌霄阁主拒绝。   若非景国加入云上商路的前提,是这条商路由云国主持,诸方撇开云国而自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但商业上的倾斜虽拒绝了,有些事情却由不得她。   譬如道国体系对云国商队的特殊照顾——云上商路虽不经过景国,却不可能绕开所有的道属国家,若为一己之执,徒以迂程自误,反失商路建立的初衷。叶青雨不能为自己的执意,损害商路各方的利益。云国商队也只能在经过这些道属国家的时候,足额缴税,尽量不占便宜。   也譬如……   景国境内的财神像,现今都是女财神。   这变化悄无声息地就发生,在人们不惊觉的时候,就变成了现实。   财神广益天下,这份资粮是如此丰厚,比起叶凌霄当年辛苦发展云上商路、交结各国的成果,也不遑多让。   但叶青雨一缕财气都不接。   任此般财气如风来,也如风散。   毕竟往事已往,尘缘不住。叶青雨并无什么情绪作态,脚步轻灵,面上无怨,眸中无忧,在熟悉的小楼里,很见几分自在,如仙鹿行于林中。   她当然会很开心地生活呀。   她得到了最好的爱。   父亲虽然只有一个人,但是给了她所有。   在繁重的宗国事务、商行事务之外,她今天还给自己安排了一件事情——   收拾房间。   这是父亲生前常呆的小楼,有父亲的画作,和父亲收藏的许多古籍。从来不许人近,只有她畅通无阻。丑叔也只是偶尔例外。   她一直想着来收拾,但一直没有时间——也许是太忙了。   她真的太忙了。   忙到没办法往小楼这边看一眼,忙到不知洁尘法阵何时停止了运转,枢纽处的元石已然耗尽。房间里积了不少灰。   怎么没几天工夫,就积灰了呢?   叶青雨想给洁尘法阵放上元石,发现自己并未随身携带。下意识地想要掐诀,最后又散开了手指。她取来一块干净的白布,端了一盆水,小心地擦拭起书桌来。   她擦得很仔细,什么边边角角都照顾到。   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做的——   那时候她还没有书桌高,父亲不知忙什么去了没有回来。她便端着盆水,拿着抹布,踩着小板凳,踮起脚给父亲收拾房间,不小心踩翻凳子,摔了一交。   父亲恰好回来,抱着她嚎啕大哭。   那时她还很小,不明白这眼泪意味什么,只恐自己做了错事,也跟着哭了。   后来她跟父亲说这事,父亲总是说,不曾发生过。“我叶凌霄岂会哭哭啼啼,作小儿女情态!”   她也的确没有见过父亲哭第二回。   嗐!   叶青雨摇头失笑。那时候自己多小啊。又胆小,又爱哭,还不如安安小时候呢。安安小时候也很爱哭,但每次一说到哥哥,就能坚强。   她小心地抱出一摞古籍,准备放到书桌上慢慢整理。   这满满当当的书架啊,斑驳边角的留痕,都让她亲切。总能想起哪些跟她有关,忽地眸光滞住,她看到古籍挪开后的屉架内部,有一行刻字,不知何时所留,已经有些模糊了。   像是将画笔摁作了刻刀,刻痕之中还有几分旧颜色。   那行字是这样刻写的——   “吾生有涯,乘槎而上星汉者,岂得复见朝露!“   叶青雨将手指贴在那刻痕上,一时痴了。   天上人间应相见,小花朝露叶上逢。   ……   ……   姜望守在太虚山门里,坐在刀笔轩中,静静地等待结果。   好吧第一个结果等到了——   叶青雨没空。   他是知晓叶青雨这段时间在如何忙碌的,也没法说非叫叶青雨放下那些事情。   “放下”两个字,说易行难!   叶青雨不能轻飘飘地放下,他更不能轻飘飘地开口。   只是……云上商路的利益要重订?   叶凌霄活着的时候,给这条商路上的所有利益方都带来好处,云上商路也是云国保持中立、通商天下的基础,是云国的根本利益所在。在他生前,这条商路上的诸方也都给予他很大的支持。哪怕昔日景国大军压境,也有诸方联名去天京要说法一事,算得上彼此不负。   但人走茶凉,山倾地斜,这也是世态寻常。   活人不能和死人吃同一碗饭。活着的叶凌霄,和死了的叶凌霄,自然不是同一回事。   白歌笑乃青崖书院院长,都不能强行干预此事——青崖书院若要参与利益的重构,就要为更多的利益方负责。   可既然说到“世态”,水路远比陆路便利,长河乃云上商路的主干,水族当然对这条商路有很大的影响力。   青雨不擅与人打交道,仙龙先期去各方做个铺垫,以免有什么误会产生,也是理所应当的。   反正仙龙这会修为尚浅,也做不了别的事情……   现在他在等第二个结果。   顾师义寿有两百余,少为皇子,壮为豪侠,死铸义神,一生可称波澜壮阔。   若想寻其一生,尽览盛景,不是旦夕之功。   好在世间有史家,正是术业专攻。   为顾师义撰史,搜证生平的史学先生,一定比他的思虑要详尽。   “顾师义同享以神侠之名的那个人,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不知这是否影响到的态度,令他对落在身上的神侠猜疑,一直不去过多的澄清。”   “直到后来同神侠决裂。”   “他去草原证道绝巅,当着天下人的面登顶,大概也是为了以这种方式彻底宣告,他不是神侠。”   “可惜没有人听。”   “非得是身死魂灭而道存,才使天下知『义神』,就此与神侠区分。”   姜望在纸上慢慢写着推测,忽闻外间一片惊声。   他侧耳听了片刻,便将情况了然于心——   景国南天师应江鸿、晋王姬玄贞,骤临悬空寺,有拔寺之势!   大战方歇,中央天子才回天京城多久?应该都还没有来得及养伤。他亲征之时留下来镇国的两尊强者,便已出动。可见问责之心,甚为切急。   景国有几分把握?   执地藏出世时,我闻钟响,真是悬空血责吗?   姜望只把纸笔一收,拔空而起。   钟玄胤的消息还未有传回,但他已经不能再等。   ……   万里云空忽如一瞬,人间宝刹已开藩篱。   当姜望赶到悬空寺的时候,悬空寺的山门大阵完全沉寂,山内山外无遮掩——悬空禅境根本未有设防!   宝塔如林,悬于空中。悬空主寺,巍如极嶽。   景国就只来了两个人。   南天师应江鸿和晋王姬玄贞的身影一左一右,便将山门抵住。   禅境之内僧侣如云,更有方丈苦命、观世院首座苦谛、拈花院首座悲回、降龙院首座苦病等一众高僧居先,可在气势上反被压制,便如两叶扁舟压巨浪,千里洪峰动不得!   陆陆续续有得到消息的人赶来,簇如蝇集。   在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悬空巨寺之前,渺小得可怜。   姬玄贞的声音冷峻:“苦命,本王亲至,你就带这么几个人出来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知是不是涉于地藏的战局对景国影响深远,今日的姬玄贞,杀机烈于以往。他不看任何人,只是盯着悬空寺的方丈。   悬空寺乃佛门东圣地,几十万载古刹!虽有灭佛之凋劫,毕竟也传承至今。凑两尊真君并不为难。   然则晋王是大景宗室第一,南天师是中央军事最强。他们所代表的中央帝国,才是这座撑天宝寺晦于日影,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根本原因。   “诸院尽至,首座皆临,悬空寺并未失礼。”苦命愁眉深锁:“不知如何令晋王不快?”   姬玄贞负手道:“尔等该拿出围杀我二人的人手,而不是这些台前货色,不然就引颈待戮!”   苦命愁容更重:“本寺向来与人为善,广积德行。未知佛刹何事,恶了晋王!”   “大宗荣衰,岂本王一念而定。是自作孽而难逃责。”姬玄贞冷冷地看着他:“执地藏一动,我闻钟响,你们还不打算给天下人一个解释吗?”   “执地藏摇钟,事起突然,吾院未能惊察,此事的确有责。”苦命说着,忽然扭头,便见一袭青衫,远远步空而来。   其人淡然从容,不急不缓。   但所有人的视野,都不自觉地将他框住。   悬在他上方的天空整块的云海,有清晰的裂痕,仿佛地裂!   苦命眸有璨光:“后来姜望施主挺身而出,与执地藏争三钟,我悬空寺毫不犹豫应姜望!此诚天下共见,悬空寺立场分明,晋王还需何等解释?执地藏超脱也,老衲堪堪绝巅,举寺无一人能近超脱,岂言天衣无缝,何能永绝意外?本寺纵有监察之疏,当不至叫晋王以生死相迫!”   应江鸿在这时按剑折身:“既然来了,既然苦命大师特意提及……镇河真君怎么说?”   治水大会,其时未远!   但在天海一战之后,姜望的声望已至巅峰。   在很多人眼里,三大天师都只能躲在三清玄都上帝宫里,藏在帝袍之后,支持景天子大战。镇河真君却杀入天河,与地藏屡争。南天师特地问他的意见,也是理所应当。   姜望自己当然不会拿大。   他特地赶来悬空寺,只因为这里是苦觉师父、净礼小师兄及观衍前辈的师门。虽则黄脸老僧脱离宗门,净礼小师兄只认三宝山,观衍前辈也已还俗,但有些情感,却不是说舍就能舍。   为故人之别情,千里相赴。   当然他也不至于无条件地袒护悬空寺,或者说不管不顾地与景国相对——景国并不是他的敌人,他在现世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敌人。   他愿意在场边看着,为悬空寺争取相对的公平。而他给悬空寺的机会,在三钟争名之时就已经给了。   在茫茫各异的目光注视下,姜望落下最后一步,站定在禅境之中。此身自成一方,便如青松立于古寺前,一任东南西北风。他平静迎接应江鸿的注视:“我与【执地藏】争名时,我闻钟的确为我而鸣。我唯一能确认的,只是这件事。”   苦命也只需要这个确认。   “我佛!”他合掌道:“事证如此,景国还要苛责吗?”   今时今日姜望站出来说一句话,的确可称“事证如此”!出他之口,自为事实。   但姬玄贞道:“确实需要事证,此事也确实同镇河真君有关!今说【执地藏】,不止我闻钟。”   他的眼中有极其凌厉的璨芒,仿佛要切碎悬空寺众僧的心防,其声愈高而愈重:“昔日天京城一战,镇河真君同靖天六友论道。战况激烈,漫天血雨,有人在暗中动手脚,竟于天哭行契,触动了封禅井中月。这才有后来的中央逃禅,我朝天子亲征——”   他转过头来,看向姜望:“此事,姜真君知否?!” 第十一章乃有舍利出   都知天京血战,乃生死仇杀,姬玄贞以“论道”二字来定性,就是并无敌意——   当然,他这会儿是否有敌意,对姜望没有影响。站出来与【执地藏】争名三钟的姜望,怎么都不可能事涉其中。   “我不知。”姜望只道。   他没有必须知道的理由,彼时只是真人的他,也没有知情的能力。   他无须过多解释!不会再有人故意曲解他的心思。   只是……能够在那一战里做手脚的,要么是景国内部的权力人士,要么是昔日降临天京城者——   那些列名于太虚盟约上的大人物。   哪一个都举足轻重,动摇现世。   景国人杀到悬空寺来,以此为言,竟是剑指那位“凶菩萨”么?   难怪如此凌人,有拔寺之势!   今若真个问罪止恶,与拔掉悬空寺也没什么区别了。   姬玄贞倒也干脆,一见姜望此答,即刻转视悬空众僧:“叫止恶出来!”   “止恶大师乃五辈之长,老衲何能颐指气使?”苦命叹息一声,有一种认命般的倔强:“敝寺虽陋,仪矩仍在。晋王不妨先说事情。”   “本王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姬玄贞抬声道:“那个趁七真论道,诸方云集天京城之机,悄然触动封禅井中月的人……正是你的五辈之长,你们悬空寺的止恶!”   “至于这件事情是他自己鬼迷心窍,还是代表你们悬空寺,那要查过才知。”   姬玄贞一身两仪王服,迎风而展,猎猎威风!“吾皇亲命——若有所阻,必夷之!”   中央天子夷寺令!   在极短的时间里,景国连发两道中央天子令至悬空寺。   前一道是禁绝诸寺对【执地藏】的支持,但颂地藏者虽不闻,我闻钟仍然响起。   彼刻景国方面只是撤走了干天镜的镜光监察,说是留待后章。   后章便是现在,便是这第二道中央天子令。   姬凤洲远征归来,亲镇天京城后,给了姬玄贞、应江鸿最高限度的权柄,把夷平悬空寺列为一种选择。   才回中央,便把最得力、最被信任的两位强者派出来,以人所共知的伤躯坐镇国都,随时要再发动一场战争,却不虞有任何政治动荡……   这或者说明,亲征【执地藏】后,这位中央天子已经完全度过了政治危机,连调整战后秩序、梳理朝局的时间都不必有,不再把国内矛盾视为主节。   也或者是姬凤洲希望别人这么认为。   但不管怎么样,君无戏言。姬玄贞站在悬空寺门前说出来的这番话,也绝不可能收回。悬空寺若是真的不让景国查,那么这场战争一定会发生。   在这种情形下,再怎么烈性的僧人都只能闭嘴。寺庙兴亡一念间,除了苦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代表悬空寺做决定。   巨大的压力仿佛都压在苦命的眉头上,他的愁眉几乎要耷拉到眼皮,道:“天下事,善恶有报,因果有还。若真是止恶法师做的,悬空寺绝不包庇。只是——”   “古来捉贼要拿赃,捉奸要捉双。”   这胖大和尚看着姬玄贞,虽一直以来态度谦卑,可并没有半分实质性的退让:“晋王不拿出点什么证据出来,就要带走我悬空寺长老,更以夷寺来威胁……”   他愁眉愈蹙,声音却放开了:“恕悬空寺不能答应!”   其身后众僧,齐齐合掌:“我佛!!!”   众声汇聚,如成天雷,回荡在高矗的寺林中。   在洪涌般的高呼之海里,有唯独的一声,格外恢弘,自西而来——   “我佛!”   一个身披僧衣、五官雄阔的大和尚,大踏步似踏破了河山,一步便撞进悬空禅境里来。   这和尚好大派头!   独身入场,势压万里,凛然有不测之威。   来此只环视一周,对姬玄贞、应江鸿都掠过,对苦命、苦病等也不细瞧,小视天下!   唯独是看到姜望时,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感念姜某人先前不计回报的帮助。   姜望立即回礼。   前次相见,眼前这位还是提剑杀超脱的霸国天子,冕服贵重,剑横仙林。今日再见,已是僧衣挂身,意甚简朴,成了和尚!   姜望身在绝巅,眺望已久,不免心中一动——   难道这位大楚前帝的超脱之路,定在未来?   大和尚往中间一站,双掌一合——其他和尚合掌,是谦卑礼敬。他这和尚合掌,仿佛把万里山河、亿万黎庶,都按在了掌心——脸上倒是还在笑:“贫僧永恒,代表须弥山而来。”   熊稷出家的消息虽然惊天动地,但对姬玄贞这个级别的人物来说显然已经不新鲜。   他转回头来,看着这位自号『永恒』的大和尚,仍然保有了相当的尊重:“阁下入寺未久,已经能够代表须弥山了吗?”   “施主着相了。”永恒和尚面上带笑:“贫僧既然参禅须弥山,出门在外,须弥山很难不被贫僧代表。”   姬玄贞听完了回答,仍不知这是须弥山的意思,还是永恒和尚自己的意思,只听到了一种君王式的耍无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便又问道:“须弥山的我佛,和他们的我佛,是一个佛?”   永恒和尚笑道:“天下的佛,不都是一个字吗?”   不等姬玄贞变色,他又道:“然而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之佛,却不相同。在须弥为弥勒,在悬空为世尊。”   “在洗月为燃灯!”远空中有个声音接道!   继而是一对轰落的指虎。   大齐军神姜梦熊,双拳套在这指虎之中,其身显于悬空禅境之内。叫叠云四开,天风流散。   洗月庵如何才能成为佛门第三圣地?   当然是要有佛门第三圣地的实力。   在这之前,可以先有佛门第三圣地的名气。   具体如何做呢——   多跟须弥山、悬空寺放在一起提!   同为星月原的邻居,当景国打上悬空寺,齐国当然不会视而不见。   虽则两国天子,前不久才联手御敌,默契围猎【执地藏】。但国家之间,总没什么交情可言,该合作就合作,该斗争就斗争——总不至于把一个亿兆百姓的国家,作以人格上的审视。   当然,姜梦熊的态度也很明确,和永恒和尚相同——每个人的心中之佛,都不相同。   他们绝不会毫无保留的支持悬空寺,倘若止恶和尚真有罪证在景国手上,他们也只会眼睁睁地看着止恶受诛。   但若是没有,事情就不再相同。   他们来悬空禅境,是需要景国对这次动作,有更端正的审视。   要是以过往“抓回玉京山审了再说”的风格,今日必不成行。   实在地说,要是没有姜望、永恒、姜梦熊这三尊够份量的大人物在,姬玄贞来一句“竟敢拒捕”就动手,而后仪天观降临,大军压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姜望青衫独立,亦不免对姜梦熊行礼致意。   便在这时,太虚勾玉微微荡漾,等了很久的答案,结成信息奔流,通过太虚勾玉,直接涌进姜望的识海——   灭邪教,除妖祟,诛恶首……   少时宫廷,青年家国,壮时江湖……   天下豪侠顾师义的一生,其为人所知、能为史证的部分,尽数于此流淌。   姜望在其中,甚至还看到了一段跟人魔有关的往事。   顾师义阻止了算命人魔的一场血祭,在将要杀死算命人魔时,被一缕剑气阻止。他犹不死心,还摸到了无回谷外,险些被忘我剑气追杀至死——幸好剑气出谷没多久,忘我人魔就忘了这件事。   为什么那位写史者,能够知道忘我人魔忘了呢?   因为当时有很多陈国人都看到了——“长虹出谷千余步,章法皆失,忽似无头苍蝇,团团乱转,俄而散归。”   林林总总的这些信息,每道信息都有两份以上的证据支持,或是旁书别证,或是有人目睹。称得上是详尽且可靠的“史料”。   在梳理这些信息的过程里,顾师义的死,才愈发的具体清晰。   你真切地看到他活过,才真正地明白他死去。   其人已成历史,明日不会再见。   但山高水长,有义神在天边。其志能永存。   与这些信息一起到来的,还有钟玄胤的疑问:“姜阁员怎的没有等在刀笔轩中?”   不待姜望做出回应,太虚无距的波纹只是一闪,钟玄胤的身形便闪现,立身于姜望之侧。   看来是已经自己拿到了答案。   一见众人视线看过来,他立即举起手上刀笔和书简:“本人不代表勤苦书院,也不代表太虚阁,只代表钟玄胤自己。本人不打算发表什么言论,也不存在什么态度,更不会有什么行动,只是与姜真君同行,顺便如实记叙见闻而已——诸位继续,继续!”   看客都来了这么多,姬玄贞也懒得再驱赶一名史家修士,只对苦命方丈道:“贵寺既然有如此决意,要为止恶担责,本王又复何言!不妨将他请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本王对质。”   苦命说止恶若罪,悬空寺绝不包庇,他却说悬空寺要为止恶担责。   “什么担责!老衲一人做事一人当,何须谁来相代?!”面貌凶恶的无眉和尚,说话间已从寺林走出,来到众人之前,倒提日月铲:“只是,老衲一生以杀止恶,虽手段暴烈,自问也是铲尽不平事,真不知自己何疚何责,竟劳中央天子钧旨,景人相问!”   悬空寺历史悠久,底蕴莫测。   当年凶名赫赫,却沉寂多年,终于破出死关的“凶菩萨”,就是这种底蕴之一。焉知那塔林之中,还有多少?   与很多埋首佛经、不问世事的禅修不同,止恶以“杀恶”为宗,入世积极。才一破关,便代表悬空寺参与了许多大事,比如“太虚定盟”。   此刻越过悬空寺众僧,走到应江鸿和姬玄贞面前,只将眼睛一翻,顿有凶焰腾起。   “吾辈禅修,此生侍佛。虽寺小势微,难当大国,但止恶一人,也足拒外侮——岂不闻烈焰焚身,乃有舍利出!”   止恶禅师在和景国人剑拔弩张,诸方都在静看。   细细梳理顾师义相关讯息的姜望,却刚好在此刻,心中一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因为他在顾师义尚未完稿的史传里,在抹掉了许多不够符合的人选之后,看到了一个名字……   “豪意”——孙孟!   此君曾与顾师义齐名,同顾师义相交莫逆,有名动一时“三山之义”,是说他们三次联手的生死战。但这两人抵背而战,又何止三次,曾无数次地彼此交付性命。   后来顾师义仍然活跃在江湖,孙孟却在并不具明的某一天,突然地消失在人海。   顾师义已成天下之豪侠,曾经那位号为“豪意”的剑侠,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很多人都以为他已经为义献身,死于壮志——   毕竟从来侠以武乱禁,一位主张“侠不触法”的豪侠,难免处处受制,寸步难行。   但勤苦书院的史学先生,还是翻出旧典,寻迹求踪,找到了这背后的真相。   昔日之豪意孙孟,乃今日刑人宫执掌者、法家宗师公孙不害!   当年他是为了探讨侠与法的边际,才化名孙孟,以侠的身份行走天下。   这事情虽然隐秘,毕竟也在近两百年中。不可能完全地抹掉历史痕迹,一旦被聚集到阳光之下,更逃不脱当世史家的注视。   虽则法家宗师的身份,与“侠”的身份也太过冲突。   但孙孟之名,的确曾经代表公孙不害,出现在江湖中。   念及如今的公孙不害,与顾师义的确从不接触,很符合顾师义所表述的曾为至交后又决裂的情况。   念及当年他续上那桌残筵,与顾师义把酒言欢之地,好像也真个离三刑宫不远。   姜望不由得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有没有可能……公孙不害就是神侠呢?   甚至他也立即想起来,他证道之后第一件大事,是逼迫忘我人魔燕春回改道。但在燕春回改道之前,他想的是扫荡无回谷,杀绝世间敢名“人魔”者。   可他纠集了太虞李一和刑人宫公孙不害一起出手,发雷霆于一瞬。   常年呆在无回谷里不挪身的燕春回,竟然提前逃走!   他一直不知消息是怎么走漏,不愿意怀疑同行者。   若公孙不害就是神侠,此事岂不是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止恶!你竟还存侥幸!”姬玄贞的怒声,暂时把姜望从思考中拉出,拉到悬空寺当前的紧张局面上来。   这位大景晋王,怒而戟指:“尔辈罪孽深重,焚你残身,当真还能见舍利吗?我闻钟动,便是出自你手,真以为天不知地不觉?”   “我闻钟,我闻钟!说了是一时疏忽,便放在你天京城,【执地藏】忽然摇动,尔等能防?尔等若能万全,则不必有中央逃禅,【执地藏】本该一直囚锁,直至死于时光!”   “愿置佛宝,请以干天镜鉴照,足证悬空寺之诚。后又支持姜望,夺【执地藏】之名称,足见悬空寺之立场。我止恶一生行事,更是能见肝胆,血痕清晰。”   止恶将日月铲一横:“晋王以此疑我,天下不服。止恶更不服气!”   他极其凶蛮地往前走,霎时间体现的气质,俨然颠倒了金刚,点燃了伽蓝。   “要老衲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这么想我死,咱们也别整那些虚的,你我放对,不死不休便是。我若输了,什么罪也不用辩了,你看著书写,掷于残身!你若输了,我亲自为你超度,今次就当景国没来过。事散无痕。如何?!” 第十二章往事犹记否   “凶菩萨”要与“大景晋王”放对分生死!   这份脾气很符合止恶的性格,但这份底气,仍然让人惊讶。   永恒和尚摸了摸光头,笑得饶有深意。   姜梦熊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姬玄贞自不是个避战的人,但他又不是个猪脑子。真就这样开始放对,赢了止恶是胜者随意安插罪名的“莫须有”,输了止恶更是这趟白来,景国还折他一个晋王。这生意亏到了姥姥家。   “我都说了,彼时你是于天哭行契,触动了封禅井中月。凶菩萨莫非是觉得,我们连你触动封印的过程都掌握了,却没能掌握你的身份?”   姬玄贞立身如峰,冷对这迎面而来的怒焰金刚:“会给你决死的机会。但不是以你悬空寺止恶的身份。”   “而是……平等国的神侠!”   姜望听着便是一愣。   神侠其人,是整个中央逃禅大事件的关键,其身几乎勾连了整个事件里的全部线索。   止恶禅师是神侠?那公孙不害呢?   他因顾师义之死、尹观之悲,早对神侠有怨,因赵子登门送的三坛酒,顺势去寻神侠……没想到百转千回,竟在悬空寺外撞到同一事。   景国亦在寻神侠,且在悬空寺寻。   自己对神侠的身份猜测,是因顾师义所表露的他和神侠的交情。这应该只是他自己知道的一个信息点,因为顾师义和神侠的那场残宴,只有他赶上了,只有他续饮。在此之前,人们只猜疑顾师义是神侠,没人说顾师义和神侠是朋友。   景国人却是掌握了何等证据?   一石激起千层浪,姬玄贞一句话令全场愣怔。   轰隆的脚步就此而骤止,止恶禅师仰起面来,光秃秃的眉骨如剖容之刀:“越说越离谱了!我以杀止恶就是神侠,你还有个王号在身,岂非昭王?!”   应江鸿便在这时往前一步,替代姬玄贞与止恶相对:“悬空寺立宗已久,你凶菩萨德高望重,我们不会无凭而来。”   相较于姬玄贞的激烈,他平静太多,也显得更有底气。   “在解决掉中央逃禅的麻烦之后,我们第一时间对封禅井中月进行了全面的排查。重塑时空迷牢,深剖隐秘因果……最后发现,在这次发生的中央逃禅事件里,有两次关键的外力影响。”   “一次是血雨天哭时,有人借助天哭的力量,将古老的天契释放,令封禅井中月的天印松动,【执地藏】自此能够影响中央天牢,外放部分力量,甚至于触及天道……祂用帮助他人脱狱的方式,外逃了更多力量,同时进一步影响天道,布局未来。”   “还有一次就是在前不久,那人控制了我朝缉刑司道台司首黄守介,盗走缉刑铁鞭,借我朝太祖赋予缉刑铁鞭的国制力量,打破了封禅井中月的时代封锁,以至于封身之锁链,脱落了关键的一节……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执地藏】的逃脱。”   他看着止恶:“你看我们掌握的情况,可有错漏?”   止恶只是与他对视,面上自无波澜:“这些情况是对是错,合该中央朝廷自审自视,你们该来问我吗?”   应江鸿手按长剑,倒是不见怎样凌厉,甚至在这个时候将视线从止恶身上移开,看向苦命方丈:“止恶禅师说得好,超脱逃镇,无有万全。【执地藏】摇动三钟,不应该说谁家就能完全阻止,纵使景国都不能例外,自然更不该苛责。”   “但中央逃禅,我们已经找出了问题所在,厘清了责任。”   “你们悬空寺我闻钟响,该由谁来负责呢?时至此刻,不能只用一个『疏忽』来搪塞吧?”   他又转头看向永恒和尚:“永恒大师既然能够代表须弥山,也不妨告诉我们,须弥山知闻钟响,究竟谁来承责?”   永恒和尚呵然一笑:“我一个刚入门的,我知道什么?我入须弥山时,【执地藏】尸体都凉了,都不知钟是哪年响的——回头你自己去问。也像今天堵悬空寺的门。”   “对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中央帝国问责天下,真是威风!敏合庙给你们交代了吗?”   “我想会有!”应江鸿语气坚定。   中央逃禅发生在一真覆灭之后,景国伤疲之时,乃景天子即位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险些葬送这位雄主六合天子的可能。景国人以怎样的态度对待祸源,都不足为奇。   反倒是就此缄默,才叫人看到虚弱。   所有人都知道,景国现在是重病初愈的巨人,沉疴已去,新生焕发,自今而后的每一天,都会愈发强壮。但重病初愈也意味着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刻,唯一的问题只是……景国目前虚弱到什么程度。是否虚弱到可以被人按倒在病床上!   永恒和尚笑道:“那我很期待。”   “南无释迦摩尼!”苦命方丈合掌一叹:“我闻钟往前在观世院,因保管不力,后移至拈花院,由悲回首座看管。此次【执地藏】出世,景国传中央天子令,叫诸寺莫应如来。【执地藏】非世尊也,世尊遗念乃【真地藏】,悬空寺自然不应,乃闭门自守,却不敌超脱手段——若说承责,老衲当有思虑不周之责,悲回首座当有看顾不力之责。”   他慢慢地说道:“但以洞真抗超脱,属实强人所难,今万仞之溃,难道怨怪蚍蜉?故悬空寺不责悲回,老衲自责也。”   “老衲当身承荆棘之罚,自受五蕴之刑。以戒禅宗。”   这位悬空寺的当代领袖看向应江鸿:“景国满意否?”   他又看向姜梦熊、永恒和尚、姜望等人:“天下满意否?”   众皆缄声。说到底我闻钟响并无确定证据是人为摇动。而若以“疏忽”来论责,苦命以堂堂禅宗圣地领袖的身份,做到这个地步,天下自不能……说出一句不满意来。   他已足够谦卑,足够退让,足够有承担!   再咄咄逼之,不免欺人太甚。   应江鸿也不对此再作言语,而是赞了一声:“苦命大师当真是有承担的。但愿不失此心,不因事而废。”   他又看回止恶:“我们来问一点应该问你的问题。黄守介已经死了,但这个人通过黄守介所做的一切,都在天京城留下了深邃的刻痕,在我们眼中一览无余。通过黄守介这条线,我们确认了此人的身份,正是平等国之神侠——那么巧,冥府诞生之时,神侠的踪迹也在东海出现。而你呢,止恶禅师,恰恰在那段时间里,无人知晓你的行踪。”   不等止恶辩解什么,他又道:“而在血雨天哭那条线里,我们已经排除了当时当刻天京城内其他人出手的可能性,将释放天契者的范围,局限在那日进入天京城的外来者——准确地说,在见证彼战的一众强者当中。止恶禅师,又那么巧,昔日天京泣血,你正在其列。那么巧,恰恰你出身悬空寺,信崇世尊,而【执地藏】以世尊自谓!”   的确有太多的巧合,都堆积在止恶禅师身上。   就连姜望也不免动容。   神侠曾经两赴天京城?   若说神侠就是当年在天京城触动封禅井中月的那个,那么他心中浮出不久的猜测就要被推翻了。   因为公孙不害当时不在彼处。   那时候代表三刑宫出面,降临天京城,甚而主持整场决斗的……是规天宫执掌者,韩申屠!   韩申屠自然不应该是神侠。   可止恶禅师年长顾师义数百岁,且没有任何与之交识的记录,他真能是神侠吗?   当然,止恶禅师有一段枯闭死关、无人知晓的经历,他也大有可能像公孙无害一样,化名行走江湖。   “是啊,那么巧合……”止恶怒眸一睁:“中央帝国以巧合定罪吗?!”   “人间事,因缘亿兆。此一身,系缘万缕。要硬凑什么巧合,不知能有几多!”他额上暴起青筋,一霎有怒虎之相:“你若言尽于此,老衲倍感失望!”   “别急。现在还没到跳墙的时候。”应江鸿只将剑柄一压,淡然道:“你若不敢听了,就来撞我剑围。”   止恶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强行出手,他这般出手便是默认景国人加于其身的罪名。因便道:“南天师喜欢聒噪,老僧也听之任之。只劝你言当有物,莫再失中央威仪,休使天下发哂。”   应江鸿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自顾道:“中央帝国与国家体制同生,并道历而寿,天京城里落血雨,古今难逢。若非种种巧合,料也没人敢想有此般事情。设想若无那日之事,其人何以触动封禅井中月呢?另寻他路,只怕千难万难,只有更困苦于此者。”   他的声音扬起来:“但那一日天京血雨,恰恰天契动封禅。我们有理由相信,那人是笃定七真论道,必有真人死,必有血雨落。甚至更进一步,他笃定七真论道会发生!他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待了很久,所以随身携带约名世尊的古老天契,做足了准备!”   一直缄默旁观的姜梦熊,在这一刻微微扬头。   面带微笑的永恒和尚,微微扩开了眼眸。   本不欲言语的姜望,更是一时定住。   应江鸿道:“哦,那张古老天契上,约名世尊,这也真是巧合。又见巧合!本座思来想去,此等天契,恐也只能在悬空寺有寻?”   “七真论道的起因,是长河中流,苦觉之死。苦觉是镇河真君以师事之的存在。他同时也是悬空寺的真人,是与悬空寺今任方丈同辈的禅修。”   大景帝国的南天师,在这时看向姜望:“镇河真君,往事犹记否?!”   他的声音高扬:“七真论道诚然生死无怨,已成故事,但前因后果岂能不明?个中曲折焉能不知?相信你也想知道苦觉身死的真相,相信你也不愿意为他人作刀!”   锵!   剑在鞘中鸣。   怆然之间有此声,万里云开天有隙!   姜望立身在彼,强行将呼之欲出的剑意都压住!使亮堂堂的天空又复晦落三分。   他万不曾想到,今日之事竟能兜转回他身上。   万不曾想到,过去许久的伤心事,还有回响!   怎能忘?   怎能忘!   他理所当然地想起了那一天,想起滔滔长河如镜,苦觉抬起的那只手。   他抬手按着剑柄,微抿着唇。   而此刻的应江鸿看着他,继续道:“那一次七真论道,你在决定来天京城之前,特意去过悬空寺。当时是苦命方丈和你在一起吧?我能问问他跟你聊了些什么吗?”   “不对。”这位南天师又自己摇头:“以你的敏锐,或许他不会跟你聊些什么。因为一旦言语之中有所倾向,他的意图就有可能被你惊觉。我猜他只是给你看了一段命运,是苦觉如何身死——我说的对吗?”   姜望默然。   因为应江鸿所说完全正确!   那天他来悬空寺追问苦觉的死因,苦命大师的确只给他看了一段命运!   应江鸿见他如此,便知自己所料全然正确。   “但你看到的,是否就是真相呢?或者说,苦觉所以为的,真是他以为的吗?你看到的是苦觉的命运,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但并不意味着那就是真相!”   “镇河真君,你可知你面前的苦命方丈,这位力压同辈而登顶的胖大和尚,他所修的是什么?”   “是命运啊!”   “修《现在贤劫经》、被视为方丈候选的苦性死了,独创《三宝四觉法》的苦觉从此颠三倒四。最后是这常为众生悲的苦面和尚,登顶了悬空宝寺。这当中的故事,你可知道吗?”   应江鸿声音愈高了:“你能笃定苦觉当年的决定,没有不为他知的外力作用吗?你能笃定你当年的一切选择,全无外力影响吗?你可知道是什么,导致天京城的那场血雨,必然发生?这是不是苦命大师所安排的……必然的命运呢?!”   昔日天京血战,一真杀六真,于姜望是影响一生的大事,于景国是莫大的损失——诸方齐证的场面,几乎叫人联想起曾经的五国天子会天京,不知叫多少景国高层心惊。   虽然就这件事情,景国已与如今的镇河真君解开恩怨。   但这件事情里若有更深的阴谋,景国断不可能放弃追责。   被姜望杀上门来,姜望多少是名正言顺地签下生死状,血战六真而得胜。多多少少姜望其人,是被景国主动欺负了几回,天下诬魔,至今还为人诟病。   可悬空寺的这些大光头,居星月原之卧榻……安敢如此谋景?! 第十三章若为飞蛾扑火,当见我遮天蔽日   应江鸿的推测甚为黑暗——   当年天资卓异有望登顶的苦性之死,以及崩溃禅心宥步于洞真的苦觉,都是因为输了同苦命的权力斗争。   甚至苦觉之死,亦是悬空寺苦命的安排。天京城血战,是悬空寺为救地藏而促成的故事!   细想过来,整个“中央逃禅”事件里,悬空寺的确算得上是赢家。   被封镇在中央天牢,被很多人视作世尊的【执地藏】,毕竟逃脱。   祂死在天海,是为世尊正名。   世尊的伟大毋庸置疑,世尊的名称再无动摇。   而现今行走于冥土的【真地藏】,更遂了世尊本愿,全了世尊的慈悲。   敬奉世尊的悬空寺,得以保全敬奉。无数佛子,万古信仰,原本无缺无憾。   那么谁是输家呢?   已死的楚江王,孤独的尹观,入魔的楼约……一切无法再回首的遗憾!   现在姜望需要面对这个问题。   面对应江鸿所铺开的对于悬空寺的怀疑,面对应江鸿的告知,告知他当初苦觉的付出,有可能并不纯粹。   其实他很早以前,早在天京血战那一次,就在面对这个问题。那是半夏的恨声——   “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吗?苦觉怎么对你那么好?他真的对你好吗?”   他当然还记得半夏真人最后的悲号——   “苦觉一直是在利用你!他另有所图!”   这一生很多事情,想忘都忘不掉。   他已经走到当世绝巅,仍然会频频回首,在回忆里驻足。因为很多人,很多美好的瞬间,都永远地停在了过去!   他又不是什么蠢货,也早不复当年枫林城里的天真,岂不知世间爱恨有因由?   他怎么不记得,苦觉当初非要收他为徒,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可他更记得苦觉说——   “此路,不通!”   记得那只虚弱无力但抬起来的手——   “不要让他……看到!”   所以他当年就有了答案。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但有些事情,不能被时间改变。   现在他的手放在剑柄上,只是说道:“吾师为我而死,我永远怀念他。”   他当然明白,他虽身怀歧途神通,能够警觉他人对命运的操纵,但有时候操纵命运,并不需要使用神通。就像他有时候只用剑术,亦能在战斗中逼迫他人做出错误选择。   的确存在苦觉被人误导的可能。   可无论怎么说,庄高羡串通玉京山诬他通魔是事实,庄高羡借一真道成员在妖界对他出手事实,那一日他同庄高羡的生死厮杀是事实,靖天六友欲救庄高羡是事实,苦觉在长河之上为他血阻六真是事实——   苦觉为他而死!   他为苦觉拔剑。   他们之间的过往便是如此。其它的事情,与他无关。   就像此刻他的手中只有剑,别无其它,他也只记得苦觉的好,苦觉的爱。   离开枫林城的那天,他想他永远不会再相信“老师”这个身份。可苦觉用一次次不计回报的付出,不问得失,不要面皮,乃至于丢弃性命,叫他再一次说出这声“吾师”。   这是苦觉生前威逼利诱、胡搅蛮缠乃至于拳打脚踢,也未能听到的一声!   也只有熟悉苦觉的人,才明白苦觉等这一句等了多久。   瘦骨嶙峋的苦病,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一无所有的天空。苦觉总是不要面皮地说“吾徒”、“我家爱徒”,他总是骂苦觉热脸贴冷屁股,虽则苦觉嘴上从不吃亏,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占上风的一句。   可是此后,这唯一的上风也没有了……   可是那个他吵不过的人,更是已经不在。   “正因为怀念,你才不能叫他死得不明不白。”应江鸿对姜望自然有相当的了解,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苦觉的不是,而是剑指苦命,说苦觉也只是被操纵而不自知的可怜人。   南天师这样叹道:“你信他爱你之心至诚,可至诚之心,往往被诡谲操弄!”   姜望只道:“他死得很明白,不是吗?”   即便苦觉精准锁定靖天六友的行动,及时前往阻止,整个过程之中,包括情报来源在内,尚还许多有待商榷的地方,这过程极有可能受人影响……可他真真切切的,是死在靖天六友手里。   那就没有什么不明白的。   杀师之仇,为人弟子者,不可不以血还报。   “南无释迦摩尼!”   苦命低颂佛号,那张愁苦的脸,皱成了深壑。   “苦性若在,的确不必老衲担此位,不必我以愚鲁害梵传。”   “苦觉若在,他必不会缄声,早跳起脚来,指天骂地,撒泼打滚,把自己滚进泥里,也护我这一点颜面。”   “可惜……他们都不在了。”   苦命顿了又顿,一段话几乎未能完整。   苦觉私下里也没什么正形,发起怒来甚至会指着鼻子骂他,可是在外面却总是会坚定不移地维护他这个方丈师兄,维护悬空寺。   苦性是同辈之中最为秀出者,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可一切都过去了。   “我修命而知命不可违,我度苦却度不得身边亲近之人。”   “但老衲站在这里,肩承过往,要带着他们那一份,撑起这数十万载的禅因。”   “我登顶悬空宝寺,是我的苦命,在南天师眼中,却是我的幸运。甚至……是我的恶毒。”   “人与人之间猜疑至此,也怨不得谁来,是我平日少结善缘,不织良因。”   苦命长长地叹出一声,看向姜望,合掌一礼:“镇河真君顾念旧情,担当仁义,此来禅境,远途辛苦!”   “但悬空寺之事,悬空寺自承,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请镇河真君不必插手。一人生死,自有其命,一寺兴衰,自有其因。悬空寺已经准备好,接受自己的命运。”   他回过视线,将一双礼虔的手掌分开,大开中门,直面应江鸿:“南天师,昔日苦觉之死,我不能问。盖因他宁可脱离宗门,也要全他悯徒之心;盖因景国势大,悬空寺势衰,天下无一大宗,不仰中央鼻息;盖因悬空寺上上下下,数不清的禅修,数不尽的善信,老衲不可不顾念!”   “可苦觉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我虽修佛,却也修不出一个石头心。我虽修命,却也只得一个『苦』字。见他被围杀于长河,如皮筏被拖走,我——岂无忿恨!”   四大皆空的和尚,坦然这个“忿”字,裸露这颗恨心。   “可佛宗行事,不以诡谲。世尊寂灭,教我慈悲!”   “悬空寺秉世尊本愿而传,以救苦天下为念。”   “我虽忿恨,不以阴私为报。更不至相残同宗,自食怨果。”   “请不要以往事涉无辜,牵扯旁人,恨伤至心,勿使姜君入此祸门!”   “你今疑我,便只冲我,我与你证——”   说着,苦命揪住自己的袈裟,一把扯下而往前!   那张并不华丽的大袈裟,一霎遮云蔽日,改换新天。   抵天而浮的悬空宝寺已经不见,茫茫寺林、密集僧侣尽皆一空。   唯见一条汹涌大河,在空中奔流,河中每一滴水,都光怪陆离,折射着某个人的一生。   此命运之长河也。   河岸两侧,开满了彼岸花。   花开花谢,缘去缘空。   永恒和尚、姜梦熊、姜望、应江鸿、姬玄贞、止恶禅师……   众人皆出悬空禅境,落在【命运净土】!   确切地说,是落在命运净土里的命运之河中,散落于一叶扁舟。   此舟相对于命运大河是渺小于一叶,可承载如此多当世强者,却并不显得拥堵,反而像是仍有广阔空间。   悬空寺的胖大方丈,独自撑篙,踏于舟头。   其人只着一身白色的里衣,颇有些圆滚滚的憨态,可面色愁苦,令人望而有哀。   他虽望之有哀,可是倒映天波,铺张耳目。其身其影,无限扩张,使得他的身后,是重重晦色,波涛如铁……仿佛铺满了命运长河!   便在这无限拔高的大势中开口:“我乃苦海艄公,命运菩萨!”   他独自一人,摆渡所有人的命运!   而就这样同时注视应江鸿和姬玄贞:“你们说我悬空寺为【执地藏】而行阴私事,我且问你们——”   这样的苦命,只将那愁眉一拧,愁眸怒睁:“我若以此身相助【执地藏】,手执我闻钟,能否助祂三分胜算!?”   虽则此刻在命运渡舟上的众人,每一个都有摆脱命运的能力。   可是能够把这几个人的命运,同时载在一起,本就证明了实力。   苦命深不可测,苦命神通广大!   众皆大异!   尤其是应江鸿,他这等用兵如神的人物,要来悬空寺,怎会对苦命没有了解?   他一直知道主修命运的苦命很强,可仍然笃定,自己能够提剑胜之。   因为苦命一直以来,都差一股势。   就是这样一股“时间已到,一切都不可挽回”的大势!   不知在什么时候,苦命已经补全这一点,而便站在了超脱门外。   在衍道绝巅这个层次,其实很难区分强弱,因为每一个走到这一步的人,都站在了现世的极限。都是现世至高之山,只有厚度广度的不同,没有高低的分别。   每个人的战斗力,都受很多因素影响。   非要在修为上讨论的话,【道质】是第一个分水岭,是否触及超脱,则是第二个分水岭。   就第一道分水岭而言。每个衍道修士,都掌握了真正圆满的道则,通过圆满道则来熬练道质,就像是把脚下的至高之山,炼成一粒无比凝练的尘。这个过程是不断重复的,直至道质充盈到一个程度,积尘为土,垒土为山,从而可以真正支持自己,往现世极限之外跃升。   就第二道分水岭而言。触及超脱,也就一只脚迈出了现世极限,往往不以绝巅视之,在中古时代,都是“圣”的力量!   苦命究竟是凭藉什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应江鸿心中有所猜测,但只是道:“【执地藏】的胜算是零,你纵添上三分,难道就敢倾悬空寺作赌?苦命,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话是如此说,但已是承认苦命的力量了!   苦命如此展现,要的就只是这一份承认。   身为艄公,驾命运渡舟,令六尊同渡,他展现的是真正有资格对话,而不单单只是被审视被审判的力量!   如悬空寺、须弥山,能万古并称,号东西两圣地,为显学之代表,除却本身底蕴传承之外,仅浅薄地在力量层面来说……自是在任何时候都有圣级的力量表现。   洗月庵也是出了一个缘空师太,才有佛宗第三圣地之望。   苦命此刻表现的,是抛开悬空寺本身积累,他所独有的圣级力量。   也就是说,悬空寺现在可以同时推动两尊圣级战力。当时此宗若全力支持【执地藏】,再加上一个毫无保留的我闻钟,这三分胜算,并非虚言。   “我悬空寺若如你所说,事【执地藏】如世尊,则天海之争,我们不可能不插手。漫说有插手之力,便纵身无所依、飞蛾扑火,当见我等遮天蔽日!”站在命运渡舟上的苦命,完全不是先前那般处处忍声,时时自咽苦果的姿态,而是昂藏,而是激烈:“景国是小觑悬空寺对世尊的虔敬,还是不以为悬空寺有燃身拜佛的勇气?”   应江鸿平静地看着他:“方丈之言,诚然激烈!方丈神通,令人惊叹!然我心中之疑,仍旧不能释怀。”   “你所说我闻钟昔在观世院保管不力,是因它曾被苦觉盗出吧?”   “苦觉一个真人,真有此等手段吗?还是说,苦谛首座有意疏失呢?”   “昔日苦谛首座有意疏失,让苦觉携钟而走。如今悲回首座有意疏失,叫我闻钟摇动,这不是悬空寺的惯性使然吗?”   便在这命运渡舟上,南天师以指推剑,剑出半寸——   刷!   在他身后的滔滔巨浪,自中间剖分,一半往左,一半往右。   命运之河,竟然分流!   而他继续问:“苦觉一个当世真人,被我朝匡命元帅以紫虚定神符禁之,亲自送回悬空寺,为免干戈,使其闭门。但不久之后,他竟脱困脱宗,拦我朝六真于长河,最终横尸。这其间过程,难道不使人生疑吗?”   苦命把住长篙,立在舟头,与他相视:“你的猜疑并非没有道理,唯独只没想过——苦觉是他自己。你并不知道苦觉能做到什么程度,究竟有多激烈。”   “匡命元帅的确送他归寺,我也确切地封禁了他。但为了能够脱身救徒,他不惜与悬空寺一刀两断,骂遍寺中所有,直至于谤佛!”   “他不惜以悬空寺不能容他的方式,与悬空寺决裂。我除了杀他,不能拦他。”   “可我怎能杀他?”   苦命止住哀容:“故事已矣,来者可追。南天师,今与你论。”   “自古而今,只有铁证杀人之道,未有逼人自证之理。我自证,只证这一回。是悬空寺给予中央帝国最高的尊重。”   “你说了那么多关于止恶法师的猜疑,全都是巧合,是可论可不论的想当然耳。只有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线索——你说神侠当时去了天京城,随身携带约名世尊的古老天契,以此撼动封禅井中月。”   “世尊天契,不可再约,用一张,少一张,堪为稀世之珍。我悬空寺立于中古,乃世尊正传,灭佛大劫后,仍奉世尊天契计三百六十五张。其中每一张都有详述,史载经传,多方验定,未有无因而失,无缘而走。”   “悬空寺累代消用至今,自先师悲怀时,止于十七张。”   他抬起头来:“现在寺中,仍是十七张!”   他伸手延请钟玄胤,将这位真人捞进命运渡舟来:“史家真人在此,不妨验证悬空寺之经史,查查这些天契何往何归,可有一张用于天京。”   而后胖大的手掌又一翻,掌中叠契一摞,低头对姜望一礼:“先师所遗世尊天契十七张,尽在于此。世间有知天道者,莫过于镇河!试请验之!” 第十四章永为此好   所谓天契,简单来说,就是驭使天道力量的一种凭证。在曳落天族蓬勃的时候,较为著名。   史载:人皇求亲曳落,随妆天契为礼。   这张史上最为强大的天契上,写下了十六位曳落族最强者的名字。哪怕是一个完全不懂天道的人,也能凭此撼天海。   此后“天契”作为借用天道力量的一种秘宝,广受追捧,几乎是曳落族与时代交结,融入现世人族的标志。   天契可以视为符篆之道的一种衍生,符篆的本质,是约书以借天地之力。而天契是约书以借天道之力。   最早的天契,就是上古人皇有熊氏同曳落族一位强者一起研究出来。那位正式书写契文的曳落族强者,姓名一直未能被历史确认,主流的猜测认为是那位神秘的“轩辕天妃”。   当然,天妃也罢,人皇也罢,此道既阐,“天契”既然已经被创造,就不会是谁人所独有。   只是约书天契的条件十分苛刻,才导致它的稀少,在曳落族消亡之后,更是迅速消失,成为时代的痕迹。   苦命今奉世尊天契而出,以此验证悬空寺无涉于天京血雨事,称得上剖心自证,是在中央强权下的不得已。   他在命运之河独立舟头,请出亡师所遗故契,叫人验证,其声不悲,而令人有悲意!   所环渡舟者,是一圈圈荡开的微小涟漪。命运的波澜,在不同强者的气息里交汇。   现在苦命看着姜望,众人亦随之转来视线。复杂各异但都有万钧之重,使姜望如担山!   但他脊直而挺拔,岿然不动。   应江鸿也开口道:“镇河真君之信诚,天下皆知,我也是相信的。请辨天契之真伪,无论什么结果,景国都认。”   姜望如青松立定,立身于命运渡舟,起伏于滔滔长河,便将按剑的手松开,平翻在面前,以示任人细看,请诸方监督。   就这样接过了那一摞天青为底、边缘褐黄的天契。   “悬空寺是万古禅宗,景国乃第一帝国,都是人道倚仗,天下支柱,姜望敬之,不敢不慎重。”   他说道:“方丈和天师皆以此事付我,我固当仁不让!”   “非自负天道第一,是本愿天下公好,此志于人族永昌。”   “我当以太虚阁之公任,请太虚道主督之,我当秉真而论,无有偏倚。”   说话之间,太虚阁楼便破空而来,虚悬命运净土。   同样一件洞天宝具,在洞真时用来,和在绝巅时用来,是截然不同。身在现世之极,方彻世之幽微,才可以真正把握天地所孕之洞天,尽显至宝威能。   而姜望只是一抬脚,就这样离开了命运渡舟,立于太虚飞檐,一任衣袂迎风,顺便把钟玄胤也请到了身边。   命运长河滔滔,在他脚下亦静如镜。   不止苦命能够摆渡命运,他以太虚阁楼为舟,同样在命运之河里漂流,在命运净土中自我!   他这一生走来,何时不在命运的河,他所遭遇而又创造的歧途,何尝不是命运的选择?   他这次紧急赶来悬空寺,多少有几分回护之意。但在验证世尊天契之时,选择离开命运渡舟,主动脱离苦命的影响,维护自身的独立与公正——这恰恰是对悬空寺最大的公平。   在弱者和强者之间公平,就是对弱者的帮助。   悬空寺需要的是有分量的公允的话,不是无关痛痒的同情和示好。   当然他也不会包庇。   “姜阁老言切我心!”钟玄胤立即道:“我自以太虚阁公任,证此经史!”   钟玄胤何等老辣,自知这事有多么难办,所谓“验证悬空寺经史”,说来简单,却不是秉公就行。还在于你是否有能力秉公,更在于你的秉公,旁人认不认!一旦时局变化,言之凿凿的结果出了问题,难逃追责。   姜望抬出太虚阁员的身份,反而隐去姜望这两个字,把这当做太虚任务来处理,并且请太虚道主监督,足证此刻之公允,无论以后有什么纠纷,也须不是他们责任。   这是成熟的处理事情的办法。   但他钟玄胤开不得口,只因为他并不具备在这条命运渡舟上自主的能力。实力不足,不足以言公!   只能是姜望有这样的觉知,他才可以跟着响应——由是愈发坚定了前行的决心。往后姜望要做什么,他须是不能再错过了。   眼瞅着太虚阁员一个个证道绝巅,年轻阁员们一个个把他们甩在身后……他甚至用不得一个“们”字,盖因同属“老人家”的剧匮,凭藉朝闻道天宫入宫规则的制定和完善,也已经走到了绝巅门外。之后还有太虚公学定矩的一大口资粮吞咽。   他这才看着个绝巅的门边儿呢!   “合该如此,便请公证,也免天下悠悠之口!”苦命自无不允。   当即又移来悬空寺经史。中古以来一应天契调用的申请、确认、兑消,具体到每一次使用的细节,是何人用于何时,哪几个人许可,用了哪院的印……全都一笔一划地刻写在册。   这传承久远的三百六十五张世尊天契,是在悬空寺内有供奉的!每一张天契都有香火对应,消契、撤台,都清清楚楚,断无模糊空间。   在理论上不可能有任何一张世尊天契,会无由而失。   除非整个悬空寺经史都是假的——这就需要史家来确认了。   命运渡舟上一时安静,所有人都静等着太虚飞檐上两位阁员的验证结果。   止恶与姬玄贞默默对峙,应江鸿负手而立,苦命方丈手拄船篙,各自无言。   倒是姜梦熊和永恒和尚,彼此神念交汇,也不知私下在聊些什么。   以天契为名,关乎天海。约名世尊,说明是世尊当年留下的遗物。   天青为底,是天道力量的浸染。边缘褐黄,是已经流逝的时光。   姜望郑重地注视良久,一张张摩挲过去,细细验看。契文,佛印,天痕,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经受了时光。   他又引来天道力量,在每一张天契上方游走,遥遥相召,引起天契上的天痕反应……无一不真。   到此已经可以确认这十七张世尊天契的真实性了。   他又临显天相来洞察,做第二次确认,仍然真实不虚。   想了想,又勾出丝缕天痕残意,握于手心,他的右手就这样捏成拳头,虚悬在世尊天契上方,拳头上蔓延着金赤白三色的火焰!   嗡~!   似有一声源于灵魂深处的颤鸣。   姜望感到自己仿佛跨越了整个世界、整个时代,命运与时光的长河在他脚下交错——   他本来宏大磅礴,顷刻又单薄渺小。   盖因就在他眼前,是一片无比伟岸上下左右都看不到尽头的山壁!   他予以慎重的注视,却看到这占据视野所有的伟岸山壁,一霎又急剧地缩小。他明白是他的视角发生了变化,从具体的草木,变成无质的时空。   眼前那道无限的山壁,原来……只是一个背影。   一个厚重但孤独的背影。   祂静静地坐在那里,坐在河岸,面前就是滔滔巨浪,是咆哮的时空。   姜望心中一惊——   世尊?!   随着这点心绪波动,整片时空也璨然电闪,万顷幻光流动,仿佛随时要破碎。   姜望顷刻自抚其心。   于是万籁又静。   若这就是世尊,世尊曾经坐在这里……看什么呢?   姜望于冥冥之中睁开,谨慎地往前看。   看到空中有一张天青色的薄纸,其上字迹隐约,只恍惚见得一句——   “约为婚姻,琴瑟调弦;永为此好,相爱如怜。”   这张薄纸倏而一卷,如帘幕拉开,将旧约卷去。   大河滔滔,便在眼前。   姜望看到河流之中,有一个美丽的女子,赤裸其身,形容憔悴。她低着头,虚弱却幸福地笑着,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那时空的河流,不知何时变成了曳落天河。   而曳落天河之中,刚刚迎来了一个婴儿的新生!   噼啪!   巨大的闪电横空,一霎击落下来。   姜望本想阻止,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阻止的办法,没有一双具体的手,甚至没有具体的力量,在这个不知何在的地方,他只是无涯看客!   再看过去,天河之中的那位母亲,已经蜷倒在河里,美丽的身体变成了焦炭。   此身蜷缩着,浮沉在河面,随波而走……仿佛一只弯弯的小船。   俄而一浪打来,此“船”一翻,船缘是母亲的双手,焦炭之中,载着那个婴儿!   哇哇哇——   清亮的婴儿的啼哭声!   眼前的一切倏而又都不见了,姜望再往前看,仍是无际又无边。   他明白这是一座死寂的山。   他仍能在那无边的死寂中,感受到世尊的伟大和浩瀚。   他忽然感受到了,这个背影的孤独和悲伤——   为何众生,不可永睦?   为何众生,不能永好?   为何众生,不得平等!   最早曳落族诞生的时候,人族如何对待此族,也成为一个问题。是要抹除异己,正面对抗天道意志。还是顺天应命,尊奉天族,最后是有熊氏一锤定音,确定天人族亦是人族,人族一家,天下一体。   当然,曳落族最后消亡,也是历史潮汐。   人族内部部落兴亡,岂非常事?今日天下国家也是如此呢!   可历史潮涌不断地流逝……谁又知道,轩辕天妃最后的结果。   “永为此好,相爱如怜”的誓约……   谁又记得呢?   哗哗~   命运之河的波涛轻轻一卷。   姜望立在太虚阁的飞檐,将那美丽的三昧真火,一点一点地收回拳心。   他张开干干净净的五指,终于将面前这一摞天契按住。   “这十七张世尊天契,每一张都是原本。能够以世尊的名义,调动天道力量。”他郑重地道:“至少以我浅薄的修为,看不出有造假的可能。”   他双手将天契奉还。   苦命对他一礼,才伸手接过,便抓着这摞天契,对应江鸿道:“南天师如对这十七张世尊天契的真假仍有疑虑,不妨找你所认为的天道更胜于镇河真君者,再来验真。”   “方丈说笑了,镇河真君既然已经验过,这十七张世尊天契就不可能是假的,这结果我认。”应江鸿只道:“且看钟真人如何说。”   当今之世,论及天道修为,能胜于姜望者,无非七恨吴斋雪,孽海无罪天人,洗月庵缘空师太,以及不能算作具体个体的【真地藏】。   对应江鸿来说,哪个都不比姜望更可靠。   又一阵之后,钟玄胤结束了他的审查。   他又仔细回想一番,最后摇摇头:“这部分悬空寺经史脉络清晰,证印确凿,符合史刻,字字如刀——我看不出问题。”   “有劳!”苦命合掌,对他一礼,而后一卷僧袖,将钟玄胤身边堆积如山的悬空寺经史收起,复又看向应江鸿、姬玄贞:“如需请左院长前来验证,你们就快些传信。”   他垂下愁眉:“命运叵测,老衲亦不知这条扁舟,将随波何至。”   应江鸿和姬玄贞对视一眼,已然交换了想法。   经历了连番大战之后,他们二人同行,已经是景国所能展现的最高规格的对外压制——再往上一步,总不能天子再次带伤亲征?   可尽管把姿态提高到了这个份上,这一趟能够看到苦命的实力,就不算白来。   如须弥山、悬空寺这等山门,方丈是必然有衍道之尊的,且每代相继,从不缺席。这是各大圣地的传承根本——当然不像已经覆灭的血河宗那样,从头到尾都是孟天海一个人的表演。而是类似于当今各大霸国一般,能够以官道推举个体的修行。   各大教门的手段自不相同,都秘不外宣,但总归是辅助手段。   真正能够支撑起教门的,还得是真正横绝一代的绝世天骄。   就像天下之霸国,任何一个国家的帝位,都足够将一名洞真层次的国主,推举到衍道层次。但时代发展至今日,对一国之主的要求越来越高,当代任何一个霸国,都不会把皇位交给一个靠自己只能走到洞真的太子。   除非实在是没有选择。那也基本是亡国之兆,又或世系转移——就比如楚世宗熊绍,便不是他之前那位楚帝的嫡子,在血脉上来说,是前帝之堂侄。   回到悬空寺来说,向时天资卓绝的苦性身死,不久上任方丈悲怀亦坐化,最后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苦命执掌山门,很多人都以为,苦命并不是靠自己证就的绝巅。故对悬空寺的未来,一再调低预期。   悬空寺也不曾回应这种认知,直至凶菩萨出关,绝巅止恶再卷风云,才算搅回几分佛宗圣地的威严。   但景国方面越来越察觉到真相的不同,对苦命这个人有越来越复杂的认知。文相甚至认为,苦命在任何时期都强于苦性,韬光晦隐,只是修途命运使然——于今也算得到验证。   于中央帝国而言,一切已知的问题都不算问题,隐而不发的暗涌,才叫这尊巨人注意。   触及超脱的苦命,的确超过了景国事先的预期,但也不在不可接受的范畴里。   “验些佛传经史,何劳左院跋涉?我们相信镇河真君,相信太虚阁,自然也信任钟阁员。”应江鸿已经达成部分目的,本可以就此离去,但他还是道:“世尊的伟大,我等亦是敬叹。想祂当年,传法天下,所留天契,真不知还有多少!”   “世尊当年所留下的天契,自不止三百六十五张,但悬空寺所保留的,只有这些。就像祂的随身三钟,悬空寺也只有【我闻】。世尊天契散落天下,难以尽溯其踪,却非我之责!悬空寺里的所有,是历史凿刻,无有一疏。我们不该承担景国的猜疑。”   苦命道:“无论天京城里动用的那张世尊天契属于谁,它须都落不到悬空寺头上!”   永恒和尚这时忽道:“向闻凶菩萨嫉恶如仇,性烈似火,今日频受猜疑,何故寡言?”   “方丈叫我好生忍耐。”止恶在这个时候,反而咧开了嘴,呲出一口白牙——瞧来更是凶恶了。   唯独声音是闷着气的,自往喉腔里滚:“我尚不知,能忍到何时。”   姜梦熊今日是安静极了,一直不怎么说话,此刻方道:“好了,到此为止罢!”   他不理会任何人,径而转身:“一场闹剧!”   就此踏离渡舟,脱出净土。   应江鸿面不改色,只道:“今来禅境,非问罪也,是为天下绝【执地藏】之隐患,以穷神侠之踪迹,有赖方丈支持!”   苦命在这时侧伸一只手掌,对着应江鸿和姬玄贞:“悬空寺唯一的一次自证,已经将尊重给到中央帝国。南天师,晋王,寺陋难待贵客,禅境不受惊声——请回吧!” 第十五章如玉有缺   访客都散尽了。   悬空宝寺重新隐于禅境。   弟子们或许还在津津乐道景国人的退却,留在悬空寺前的一众大师却各自沉默。   “大家且回去坐禅。”苦命道:“止恶法师留步。”   命运菩萨一朝尊显,苦命在悬空寺的威望已是拔升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无人不服。   沉默寡言的苦谛,一言不发地离去。   苦病却是深深地看了自己的方丈师兄一眼,他向来是最维护苦命的那一个,也很理解苦命师兄的辛苦和承担,更坚定地认为苦命师兄不输于师父当年,会是悬空寺的好方丈。但确实是到今天,才知道苦命强到这个地步,能令应江鸿和姬玄贞都却步。   由此生出许多陌生来。   一百多年的相处,一起偷鸡摸狗逃佛课的长大……一朝蓦然惊觉,好像大家都藏着许多秘密。无论是已经离开的苦性、苦觉,还是现在的方丈师兄。   好像唯独是他,皮里面就是骨头。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苦觉师兄当年离开前,骂他的那句——   “没点眼力见!”   苦觉从小到大骂了他数不清的话,他大多忘了,只记得那黄脸老僧是个嘴臭的。唯独这一句,在刀刻斧凿的时光后,越来越清晰。   大概骂得对吧?像一柄薄刀,切进了骨髓里。   悲回首座低垂寿眉:“那我闻钟……”   “就继续放在拈花院。不必吝啬,让有悟性的弟子借此修行……”苦命说着,又道:“师叔,这些年辛苦你。”   悲回合掌:“方丈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悲怀师兄在天有灵,一定很是欣慰。请不要太过苛求自己。”   作为这些苦字辈和尚的师叔,当初执掌拈花院的苦性死了,本已闭阁修经的他,不得不出关顶上。一晃眼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未脱身。   苦命看着他的师弟和师叔们渐行渐远,久久没有说话。   止恶禅师便也站在旁边,沉默地等待。   很长的时间里只有钟声响,一荡一荡而渐远。   苦命的声音像是自远处溯回,一点一滴而回涌:“神侠真在悬空寺?”   止恶抬起眼睛,从这个角度只看得到胖大方丈的胖大光头、肥硕后颈,颈上的好几个肉褶。   他忽然想到肉包子——非常奇怪的联想。   “方丈也觉得我是?”他问。   苦命没有回答,只是说道:“我和您之间辈分差得太远,便称『法师』吧!”   “止恶法师——”悬空寺的胖大方丈自往寺中走了,而声音极慢又极重:“您一定不能是神侠。”   悬空宝寺垂下巨大的阴影,无眉的止恶便站在漫长的阴影中,没有再说话。   唯独那支日月铲闪烁寒光……   像是长夜里的日月。   ……   ……   “姜阁员在做什么?”   回太虚山的路上,钟玄胤忍不住问。   “做几个护身符。”   “怎么还勾动天道力量了。”   “有福之人天佑之,此乃天道护身符也。”   “我怎么瞧着那般眼熟?”   “有吗?”姜望侧过身去,挡住他的视线:“那是几张平铺的契纸,我这都折起来——形状都不一样的!”   “你看你,又急。我也没说像天契啊!”钟玄胤道。   姜望瞥了他一眼:“钟先生还有事情吗?”   钟玄胤还真有事。   但毕竟是个慎重的性子,忍了忍还是没说。   “下回见。”姜望懒得与他打哑谜,抬腿就要走。   “欸等等!”钟玄胤叫住他,又思忖了一番,终是道:“你说……凶菩萨会是神侠吗?”   姜望转回头来,也有几分认真:“我不知道,也不宜无端猜想,被冤枉的滋味不好受——景国方面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能够拿出来。”   “今日苦命方丈展现了如此实力,景国就算有证据,也不会拿出来。”钟玄胤慢悠悠地道:“两尊圣级战力,根深蒂固的佛门东圣地,数十万载禅宗的积累……倘若再加上一个神侠,一个平等国,景国真能打这一仗?”   “靖海,灭一真,亲征执地藏,往前追溯,景牧之战也并不久远。国虽大,好战必亡——景国就算浑身是铁,还能这么挥霍几回?沉疴既去,接下来就该好好休养。”   “中央天子的钧令,又不能丢在地上。为人臣子,也不能逼着君父带伤拼命。现在这样暂止,反倒是最好的结果。南天师和晋王,谁也不至于拿捏不了这个分寸。”   在苦命显身命运菩萨的那一刻,今日景国逼门的这一切就结束了。   镇河真君是那个再合适不过的台阶。   但反过来说,韬晦了这么久的苦命方丈,为什么急着结束今天这一幕呢?   这当中可以有太多解释。   就如当年天京城的那场血雨,彼时轰轰烈烈,快意恩仇。谁知其间到底掩盖了多少心情,冲刷多少故事。那时候关切战场的各异目光里,究竟多少心思!   姜望静静地看着远方,一时没有说话。   钟玄胤又问:“姜阁员最近是不是在找神侠?”   姜望看向他:“有这么明显吗?”   钟玄胤并不回答,只反问道:“神侠和顾师义曾经是朋友?”   姜望沉默了片刻:“……此事你知我知。”   钟玄胤道:“我求顾师义之记史于金清嘉前辈,他应该也猜到了。”   金清嘉乃勤苦书院大儒,正是他主持顾师义的生平记史——其人打算修一部关乎于“侠”的史书,也是看到了义神之路的光明前景,欲以此书助推修行。   天下史家,能看到这条路的不少,最终谁的《侠史》能够流传下来,最为世人信服,谁才能吃下这一口史学资粮。   而修“侠史”,最绕不开的就是顾师义的名字。   “他为什么能猜到?”姜望问。   “他不傻。”钟玄胤道。   姜望一时被噎住。   钟玄胤又道:“你可能是顾师义最后一个朋友,但金清嘉前辈是世上最了解顾师义的人,至少是之一。”   姜望道:“那就你知我知,金清嘉前辈知。”   钟玄胤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法不传六耳——现在六耳已传,这秘密已经算不得秘密。”   姜望只有叹息。   钟玄胤又道:“什么时候确定了神侠的身份,第一时间告诉我。若是要动手,也别忘了,我们是同僚。老夫虽拿不下神侠,好歹也能拦个赵子什么的,免你分心。”   姜望便道了声好。又说自己此刻真没有什么大事要办。   钟玄胤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姜望不打算去太虚山了,独行在云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手里随意拨弄。   天契作为已经消亡的一种术契,在天人稀少的如今,并没有什么发扬的必要。   但姜望既然如此清楚地感受了……不学白不学。   以他现今对天道的掌控,依葫芦画瓢并不为难。唯独是颇费精力,须碾化元石作青纸,捻天道之力为丝线,一缕一缕地勾勒契文——费神的就在勾勒上,真如织衣。   这天契之契文,倒也不需什么文采,只体现个人的天道理解,简洁明确即可。   好不容易才签出三张天契,以他如今的修为,也有些疲惫。又随手都叠成纸羊——此之谓“青羊天契”也。   这才满意地收好。   回头青雨、安安、褚么的礼物,就都有着落了。   想到礼物,他又停住。   往前别的东西倒也还好,他珍重的人基本都不缺什么。可“青羊天契”在这儿是独一份……   昔者世尊寂灭,又有灭佛大劫,悬空寺都还留了三百六十五张世尊天契。   他姜某人怎能吝啬?   像左爷爷、前东家他们,虽然肯定用不上。但也是份心意。   野虎哥那儿须得送一张,小五肯定也少不得。   小师兄不能漏了,当初答应过师父,要好好照顾他。   再就是光殊、舜华、长公主他们,还有即将大婚的狗大户、即将生子的十四……   这下礼金也不用再愁!   李家的老太太待自己极好,凤尧姐那边当然也得有一张,还有华英宫主……   不数不知道,镇河真君数起自己的人情债,瞬间对自己的工作量感到迷茫。   真不知要签到何时。   但又有一种“我总算能做些什么”的满足感。   这时候太虚勾玉闪烁起来,却是刚刚想到的胜哥儿,传来了信件——   “速来。”   万里一瞬,雄城入眼。   姜望轻松跳下高穹,落进三百里临淄。   这座伟大城市,对他并不设防。   他来博望侯府,也自如归家。   “怎么了?”他撞进房里问。   房间里的胖侯爷与侯夫人……正在吃火锅。   好在只是吃火锅。   “干什么啊你?”重玄胜筷子一抖,老大一块肥糯的把子肉,落在了锅里,气得吹眼睛:“都这么大的人了,不知道敲门啊?”   姜望见这夫妻俩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也便坐下来,很自然地在十四手里接过一双新筷子,伸进锅里捞:“上回我吃的那个仙台鱼片,怎么没备上?”   “都不是那个季节了。”重玄胜回了一句,才又想起不满来:“诶我说,你就这么闯进来了?吓着我儿子怎么办?”   姜望笑眯眯地:“要不然叫我干儿子先回避一下?”   “瞧你!”重玄胜笑着拍了拍他:“开个玩笑你还较真——先吃饭。”   姜望这时候才注意到太虚幻境里还有第二封信——   “星河亭。”   重玄胜说的“速来”,是约见在太虚幻境的星河亭里。难怪现在一惊一乍的样子。   当下不动声色地吃肉,而一缕心神落进太虚幻境里。   星河亭中,两人久违地对坐。   重玄胜颇显无奈地按着额头:“本想找个隐秘的地方跟你聊天,怕被察觉念头,写信分了两句——你说你急什么?”   虽在埋怨,却有些嘴角上扬。   姜望抬起手掌,顺势一翻——   辉光流荡的星河亭,有一霎的恍惚。亭外的璀璨星河,已经瞬转为无尽的幽空。   “这是哪里?”重玄胜饶有兴致:“你们太虚阁员的特殊权限么?”   “阴阳界。”姜望解释道:“不是幽冥世界将与现世相合的阴阳两界,而是阴阳家修士所观想的未知世界,它未必存在,未必真实,不可寻找,绝对隐秘。”   “当初诸圣密会,都是在这地方进行。”   “你在临淄侯府里都怕被察觉念头,不就是提防超脱者么?”   “以太虚幻境为外城,以阴阳界为密室,你我坐在这里,哪怕是超脱者,也不可能知道我们在聊什么。”   他看着重玄胜,笑道:“不信你骂一句七恨。”   重玄胜对姜望有十足的信任,听他说这里绝对隐秘,也一下子就放松了,只往后一靠,慵懒地道:“微尘撞山并不能证明勇气,只可说明愚蠢。”   “写信分两句是何必,你直接写个星河亭,我不也就来了吗?真笨!”姜望象征性地批评了一句,若有所思:“还是说,你在试探什么?”   重玄胜看着亭外的幽空,幽幽道:“我们对他人智略的贸然定义,体现的是一览无遗的自己。看到这一层是眼界,笃定这一层是认知。当然,你在怀疑这一层,说明不是无可救药。”   他收回视线:“你刚刚说让我骂谁?”   “七恨啊,吴斋雪。”姜望道。   “骂对了!”重玄胜忽地恶形恶色。   姜望的表情严肃起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我忘记了一件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重玄胜说道:“不,不应该说忘记。而是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最后没有发生。换而言之,它被一种超乎想像的力量抹去了。”   姜望看着他:“……唔。”   那这件事情到底是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呢?   如果这件事情没有发生,那它就不存在。一件不存在的事情,又怎么“已经发生”?   重玄胜用肥大的手指按了按额头:“东海那座观澜客栈里发生的事情,涉及陨仙林无名者,我对它有所思考,也的确同诸葛义先达成了默契,但我的思考……不够完满。”   “不止是这一件事,对于观澜客栈的后续,那个留下超脱因果,让诸葛义先落子的【执地藏】,我的思考也不够完整。明明我对观星楼的动作有过设想,对枯荣院以及望海台也联系起来思考过……哪怕是有对当今天子的避让,我的思考也应该更清晰一些才是。”   “因为我生就这样一个脑子。”   他极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没有任何夸张自负的成分,只是表述一个用于推理真相的事实。   “我的思考有一个缺角,你能理解这句话吗?不是说记忆缺失,也不是认知有隙,是我的思考本该填补那里,但却没有。”   “我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我想我同时还在思考另一件事情,因此被分散了注意力,我在思考的时候做了取舍,有意避让当朝天子的谋划,留出更多心思来思考这件事,所以有了这个思考缺角的产生。”   “但是这件事情,被抹去了。被一种神秘的力量。”   他淡淡地说道:“我围绕这件事情所做的布局,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因而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   姜望本想说,思虑不周不是再正常不过么,谁还没有个粗心大意的时候。但想了想在重玄胜这里,确实不是很正常。故而没有说话。   重玄胜继续道:“我乃洞世之真,爵位加身,又身处帝都,得国势庇护。哪怕是当世绝巅,军神般强者,我也不信他能如此无知无觉地抹去我的思考,甚而将已经发生的事情抹去。”   “那种力量,只能来自于超脱。”   “田安平在天牢被救走,魔界多了一尊仙魔君。”   “所以那份超脱层次的力量,来自七恨。”   他摊开双手:“很简单的推理。”   这位胖侯爷,一直到这个时候,才极轻极轻地,呼出了一口气:“七恨一定对我做了什么。” 第十六章苦海永沦   镇河真君双手扶膝,上身微微前倾,整个阴阳界都似他的长披,在他的身后静默……待风卷起。   他的声音很平缓,重复了一遍:“七恨……一定对你,做了什么?”   重玄胜体如山岳,而呼气似朝雾。   极轻极淡极缥缈。   这是一口压抑了很久、隐藏了很久的郁气,也唯有在姜望面前,在绝对隐秘的这个地方,他才能够稍作倾吐。   昔日之吴斋雪,今日之七恨,乃诸天万界最强之魔!   遍览古今,也仅次于魔祖!   祂亲手主导了景国军机枢使楼约、齐国九卒统帅田安平的堕魔,主导了八大魔功的更替,而那都是祂尚未超脱时的布局。   如今祂已证无上,落子更无痕迹,神通广大,超乎想像。一旦有所针对,又有谁能摆脱,谁可相抗?   被这样的一尊魔头盯上了,尤其是在十四有孕在身、夫妻都翘首以待孩子出世的时候,哪怕重玄胜智计通天,也一定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因为七恨和他之间的差距,已经不是智计能够抹平的了。   他极擅长借势布局,向来能在没有机会的时候创造机会,以微小的局部优势,滚雪球般滚成无可挽回的胜势。   可万界荒墓和现世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是他借大齐之国势,都不能填埋的。   今纵是六国联合,也不可能为他兵发魔界。   但姜望会为他去。   阴阳界中的星河亭,幽幽而暗。   “不要愤怒,不要冲动。我现在需要你。”重玄胜慢慢地说道:“有所警觉,总好过无知而死。发现了问题,总比没有发现好。”   “那么。”姜望问:“七恨对你做了什么呢?”   “因为那整件事情都被抹去了,没有任何情报可以支持我的思考,所以我不知道祂做了什么……我只能换个方向,问一问,祂想做什么。”重玄胜慢慢地想,也慢慢地说,声音像是从石磨里碾出来:“我现在才能认认真真地想这件事。哪怕在临淄,也不能令我感到安全了。”   超脱不可谋,有所想即有所觉。   除非是在大齐皇宫,齐天子姜述身边!   可他这个世袭国侯,并没有住进皇宫的理由。他对大齐天子,也远远没有对姜望这样的信任。   姜望道:“你故意一封信分成两段,是想看看我的反应,然后判断七恨有没有对我做什么……对么?”   重玄胜没有否认:“你跟我说过,你和七恨在兀魇都山脉的交集。我想楼约所登上的恨魔君之位,原本你也应该是其中一个选择。就像田安平也是祂的选择之一。”   姜望叹息一声:“现在看来,我的确是祂的其中一个选择,《苦海永沦欲魔功》,就是祂给我放下的饵。在大部分时候祂只需要等待结果,少部分时候祂会以天意稍作推动。”   他对七恨的警惕,从未有放松。在矢志于超越自我而只剩一秋的时刻里,走上三刑宫,三钟护道,而后炼魔。只给了自己两个选择——要么吞饵而死,要么吞饵脱钩。没有给七恨留下垂钓成功的可能。   现在想来,那其实也是相当冒险……恐有被七恨误导的成因!   从后来七恨和【执地藏】乃至神侠的合作,以及祂对楼约、田安平的布局来看,彼时尚未超脱的七恨,其实也有一定程度的砸烂棋盘的能力。   虽则当时姜望在三刑宫炼化魔功,护道阵容无比强大,却也不见得就是天衣无缝。   一则彼刻护道之三钟,有可能在【执地藏】的影响下发生变化;二则天刑崖上注视他的三尊法家宗师里,刑人宫公孙不害尚有神侠的嫌疑……从景国的说法来讲,当时降临天京城的一众宗师都有嫌疑,规天宫韩申屠也在其中。   倘若这两位里真有一位是神侠……祸起方寸,实在难防。   当时觉得是万无一失,无论如何都不会遗祸人间,只是拿自己的性命作赌。以现在的眼界来看却是处处漏风,可见世上难有永恒之理,真相框在认知的壳子里。   倘若姜望当时不幸入魔,而七恨又不顾一切地出手,要提前掀开所有布局,迎他入主魔界,他当时做的那些准备,未见得能够及时杀死他。   所幸他用前无古人的十三证天人,抵住了七情六欲之魔焰,一秋成道,将那种最为可怕的可能,焚成了炉底烬。   只是如今想到楼约的结局,不免后怕!   曾经的中州第一真人,险些登顶玉京山的存在,难道就不顽强吗?   重玄胜道:“我在想我当时思考的那件事,是不是察觉七恨对你做了什么,我们正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而不幸被七恨所知,祂便直接抹掉了这个问题——现在看来,不是如此。”   “为什么这么说?”姜望问。   重玄胜看他一眼:“你若已经被七恨影响,有份于七恨未来的布局,就不能如此毫无保留。”   “意思是我今天若是来晚了,七恨的事情,你不会同我讲?”姜望挑眉问道。   重玄胜很直接地道:“晚一点是晚一点的讲法,早一点是早一点的讲法。你总归是有用的,只在于用法。”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掸了掸衣角:“……听起来不像是夸奖。”   重玄胜道:“在我这里,有用,就是最大的夸奖。”   姜望叹了一口气:“……谢谢,你对我来说也很有用。”   重玄胜道:“像七恨这样的存在,只要注定的成功,不会把胜负寄托在注定的某一个人,路上的一切都可以随时修订,而祂早就规划好了唯一的终点。”   他胖大的身躯随着呼吸而深沉起伏:“这是祂作为一个顶级智者的谨慎,也是我的胜机所在。”   藏在肉褶里的小眼睛,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我不需要直接战胜祂,我只需要跳出祂的选择。”   “你是说……”姜望很有些惊诧:“祂想引你入魔?”   “在已知的信息里分析,除了这个,我暂时想不到别的可能。”重玄胜慢慢地按着额头:“细数七恨在现世的一系列动作,看似天马行空,落子不着痕迹,最终都指向一个结果——楼约成了恨魔君,田安平成了仙魔君,你有没有发现,八大魔君已经快要齐聚了?”   上古魔潮虽熄,魔患未绝。   魔界流传八大永恒魔功,对应八尊魔君,分别是神魔君、帝魔君、幻魔君、龙魔君、欲魔君、仙魔君、圣魔君、血魔君。   长期以来,人族和魔族之间的争杀根本,就在于八大魔君的生灭。   不断有魔君登顶,也不断有魔君受诛。   人族致力于保持某种平衡,长期将魔君的数量压制在半数以下。   然而浮陆生变,鬼龙魔君归位。   欲魔虽死,恨魔登顶。   天海一战之后,八大魔君,已有其六。   这的确是一个危险的数字。   只要再递补两尊,魔祖归来的预言,就将得到检验。“灭世者魔”的谶语,也将得见真假。   姜望莫名感觉有些凉意:“你是说,七恨一直以来的布局,是在填补八大魔君的缺位……祂想接引魔祖回归!?”   “站在七恨的角度,选择其实不多。祂虽证就超脱,完成了前无古人的壮举,但也走到了尽头。”重玄胜道:“祂作为当前唯一的超脱之魔,想要保全魔界,乃至保全自身。接引魔祖归来,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选择。不然魔族哪里有赢得终极命运的可能?”   姜望思忖着道:“七恨曾经跟我说过,祂绝不愿成为魔祖回归的代价。当时祂还说,要和我联手对付魔祖。”   “祂已经超脱,跳出命运,祂不再是代价了。”重玄胜的语气莫名:“况且即便魔祖归来,做主的又真的还是魔祖吗?”   “时代已经变了,亘古而今的超脱之魔有两尊,魔祖不是唯一那一个!”   “我们不妨把魔君分为两种,分流于两尊超脱。一种是完全依托永恒魔功而成就、按照魔祖归来的设想而登顶,与魔祖密切相关的【传统魔君】。一种是受七恨影响,在七恨的安排下成就的【新魔君】。”   “那么情况就一目了然。现在的六大魔君里面,传统魔君只有三尊。神魔君、帝魔君、幻魔君。其中幻魔君还被涂扈揭下了一张假面,实力大损。神魔君更是险些被荆国天子打死,一身实力,十不存一。”   “鬼龙魔君敖馗,以鬼道和龙道成魔。已经对传统有所变化。从你跟他的接触来看,他背叛魔祖是必然事件。”   “恨魔君和仙魔君都是因七恨而成就,七恨能够以《七恨魔功》替代《苦海永沦欲魔功》,又帮楼约以《所求皆空恨魔功》替代《七恨魔功》,对于这两尊魔君,也必然有其它的手段。”   “倘若剩下两尊魔君,也都是在七恨的安排下成就,那么祂的意志在八大魔君内部,就占据绝对的上风。”   重玄胜道:“魔祖再怎么强大,毕竟已经消失了很多年,七恨以超脱的意志来谋划,想来不甘只是为祂做嫁衣。届时八大魔功相合,究竟谁的意志,才是主导呢?”   七恨的确是一个让人惊惧的对手。   姜望已经非常谨慎地对待祂,现在仍然觉得自己还不够谨慎:“倘若七恨的目标是要凌驾于魔祖之上,甚而操纵魔祖,那我击碎《苦海永沦欲魔功》,还是帮了祂的忙。可也正是祂亲手抹掉了《苦海永沦欲魔功》的永恒之性,我才有将它消磨的可能……我们是互相帮助。”   “这就是七恨布局的可怕之处。”重玄胜道:“很多时候都是你自我的选择,可是却能达成祂的目的。”   “我想,祂能够跳出魔祖归来的命运,成就超脱。被封印的《灭情绝欲血魔功》,也是其中一个重要节点。《灭情绝欲血魔功》被封印、《苦海永沦欲魔功》被抹掉,两大永恒魔功受挫,所谓魔祖的命运,想来也会因此松动。”   他握拳在额头上敲了几下:“但此一时,彼一时。在祂跳出既定命运后,魔功又并不成为祂的阻碍。祂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剩下两尊魔君如何补全。”   “圣魔君在两千多年前被击杀,算算时间,若是布置周详,《礼崩乐坏圣魔功》应该也已经恢复。剩下的一部魔功,祂要么就寻求解封《灭情绝欲血魔功》……”   大齐博望侯的视线抬起来,看着姜望:“要么还是要从《苦海永沦欲魔功》入手。”   姜望道:“这部魔功已经被我炼杀,不会再出世了。”   “御魔制魔,能一劳永逸乎?”重玄胜问。   “若永恒之性还在,自是不能。”姜望道:“但它的永恒之性已经不存,在我登顶之后,它就再也没有机会。”   “倘若你死了呢?”重玄胜道:“真君死,大益于天!你体内的魔意是否会失控,彼此制衡的天道魔道,是否会分流?”   曾在冥府出现的那些至情极欲之魔,会不会在姜望死后,重归于欲魔,重聚《苦海永沦欲魔功》呢?   姜望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有一天我到了必死的局面,我会让这些魔意随我而死,永不复生。我知道怎么做。”   “不要动不动说死。”重玄胜叹道:“我的意思是……你需要让七恨确认这件事,让祂知道就算杀了你也改变不了什么,如此才能保证你的安全。”   姜望深深地看了重玄胜一眼,他完全听明白了挚友的表达:“那七恨若要迎归魔祖,就只剩解封《灭情绝欲血魔功》一个选择——那必然是一场浩劫。”   八大永恒魔功,难有高低之分。但若说残虐凶戾,必以《灭情绝欲血魔功》为最。   只消看看沾染这部魔功的人,最后都是什么下场,便能见一斑。昔日阳建德,杀子绝亲!   那还只是魔功状态。   倘若七恨要迎回一尊完整的血魔君,非生灵涂炭不可得。   “我上面还有天子,你也只不过才登绝巅。远有道门三尊,近有大秦太祖,山海道主。”重玄胜定声道:“知其谋而上告,便算是尽了我们的责任。这等举世生灭的大事,轮不着你我操心,明白吗,望哥儿?”   什么拯救世界,什么扞卫人族,什么拼了命也要挫败七恨的谋划。   重玄胜没有这样的觉悟。   他生命中重要的人不多,一个十四,一个姜望,一个堂叔重玄褚良,现在还有一个十四腹中的孩子。   他只要自己跳出七恨的选择,又保证姜望的安全即可。   至于其它的事情,自有其他人处理。   他又不是那个最高个儿,担不起太重大的使命,天塌下来也用不着他来撑!   人生已经太辛苦,他又痴肥,挪身不易,动得多了容易喘,便是举起伞来,也只是想遮一遮博望侯府的风雨。院子外面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我非楼约,也不是田安平。七恨不会永远胜利。”   ——姜望本想这么说,但他没有说。   这话不必在重玄胜面前讲。   因为他若要拼命,重玄胜无论怎么骂骂咧咧,怎样不满,最后一定会陪他拼命。   他平静地做了决定,不觉得这是多么伟大的选择,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心情。   只是相信自己。且还记得那句——“今登绝顶,愿益于天下”。   最后他抿了抿唇,看着重玄胜:“倘若七恨一定要引你入魔,你要怎么跳出祂的选择呢?”   “这不是很快就能得出正确答案的事情。”思虑超脱,即便是重玄胜,也不能轻松。他使劲地摁了摁脑门,有些头疼地道:“我需要对圣魔功多一些了解,才好对症下药。”   “这事情我来办。”姜望很自然地把事情应下了:“有关于圣魔功的情报,我去帮你找。”   重玄胜松开了按脑门的手,静静地看了姜望一阵。   “怎么?”姜望有些莫名其妙。   “算了……”重玄胜乱七八糟地嘟囔了一句。   姜望没有听清:“什么?”   “我是说——”重玄胜眯起了眼睛:“我改主意了。我们一起来干死祂吧!” 第十七章愿君好眠   “怎么突然改主意了?”姜望问。   重玄胜呲了呲牙,恨声道:“从来只有我欺负人,没有别人欺负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人家七恨毕竟已经超脱,就当给超脱者一个面子……你现在太冲动了。”姜望说。   他柔和地劝道:“现阶段我们的主要目的,是让你跳出七恨的选择,而不是和祂正面冲突。人家打你的左脸,你把左脸捂住不就好了?”   “是啊,我太冲动了。”重玄胜叹了一口气:“而且我的脸太大,捂不住。”   姜望当然明白自己的选择已经被猜到了,虽然不明白是怎么被猜到的……他如今也能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按说应当未露端倪。   他又不是净礼小师兄,一点心情都写在脸上!   也只能归结于面前这胖子太了解自己,又兼一身的脑子。   “你说七恨的布局,会牵涉到十四,或者我的干儿子么?”姜望问。   楼约堕魔当然是许多年来水滴石穿的浸染,当然是诸多因素累叠的结果,但最直接的击溃他的那一刀,还是其女楼江月的死。   七恨并非一位拘泥手段的存在,倘若祂一心引重玄胜入魔,恐怕也不会单从重玄胜着手。   重玄胜脸上的凶相消失了,现在不是自我安慰的时候,他的表情十分沉凝:“恐怖的地方就在于此——我们和七恨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即便祂真的做了什么,我们也无法察觉,只能被动地等待结果。”   姜望也在认真思考:“所以我们不能被动等待,要在祂意定的结果出现之前,先给祂一个结果。而我们唯一能占据主动的办法,就是从缺位的两尊魔君入手,因为那是祂的必经之路,必求之果。”   “思路是对的。”重玄胜道:“只是七恨也一定能想到这一层,魔君的补位越到后面,祂越是警惕。”   “无论祂警不警惕,八大魔君补齐了六尊,剩下两尊祂不会放弃。无论祂警不警惕,我们要对付祂,目前也只有这一个切入点。”姜望定声道:“所以我们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怎么在祂警觉的情况下,仍从这里宰祂一刀……甚而将祂杀死!”   重玄胜叹了一声:“你说得对!”   他很快进入状态:“七恨是人族大敌,杀祂有益天下。只凭我们肯定做不到这件事情,但只要我们创造了杀祂的机会,人族超脱自会出手。『创造杀祂的机会』,这件事情是有机会实现的。”   “我现在已经对祂有所警觉。再加上十四是诰命夫人,她的腹中孩儿是侯府继承人,一旦出生就会封世子,全都系于国家,牵动国势。真有什么问题,我应该能及时发现。”   “楼约面对的只是魔君七恨,我们面对的却是超脱七恨……这当然是一件极度糟糕的事情,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利我的地方。”   他拧着眉头:“因为有超脱共约在,即便祂还没有签字,行动之间也多少有所限制,反倒不像身为魔君之时,可以毫无顾忌地出手。或许超脱共约,也能成为我们的武器……”   “马上就签了。”姜望说道:“七恨,山海道主,秦太祖,柴胤,他们会一起签。如果紫极殿也议超脱之事,你应该明天就能得到消息。”   “那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七恨的布局风格,多是等待事情自然演化,而极少主动地去操纵什么。祂真正出面的时候,往往是收局的时候……”重玄胜慢慢地道:“我这边暂时不用太担心。”   大齐博望侯向来对自己的判断很是笃定,可眉间的忧愁毕竟不能散开。   他还是说了『但是』:“但是……”   但是不能完全抹掉那种可能性。   但是为人夫,为人父,怎么能彻底地放下心来?   “回头我给大师嫂准备一份礼物。”姜望道:“等孩子出生的时候,看看能不能请山海道主来看一眼。”   重玄胜张了张嘴,最后没有说什么,只问:“你打算怎么搜集圣魔功的情报?别告诉我要去魔界一趟,再炼一部魔功试试。”   “倒也简单。”姜望的确不把这个问题当做问题,心里想着别的事情,嘴里漫不经心地道:“黎国立国的时候,我就在场见证。太虚阁同黎国的合作也非常愉快。请傅真君跟我讲一讲圣魔功的相关情报,想来并不为难。”   当今之世,最了解《礼崩乐坏圣魔功》的,除了魔界那几位,也就是两千多年前围杀圣魔君的那批人了。   屠夫总归了解猪。   其中主导那场围剿的,乃是北天师巫道佑。此外雪国、景国、荆国的强者都有参与。   姜望跟巫道佑不熟,平心而论,也不太敢信任巫道佑的情报。   圣魔功之事,攸关重玄胜生死,他要确保情报的可靠性,以免干扰重玄胜的思考。   霜仙君许秋辞是那场战斗的绝对主力之一。   而许秋辞是傅欢教出来的强者,又继承了洪君琰的凛冬仙宫。   上古诛魔盟约里保证雪国延续的千年承诺,就是傅欢强势与巫道佑谈判,用许秋辞的死,逼着巫道佑写下。相信傅欢对当年那件事情不会陌生,对圣魔功必然有所了解。   重玄胜“哦”了一声。   姜望又道:“当年剿杀圣魔君,荆国那边也有强者出手,肯定也有相关情报。荆国又是驻守生死线的大国,对魔族再了解不过。”   重玄胜了然:“你同黄舍利私交极好。”   “其实生疏了些!”姜望道:“不过射声大都督曹玉衔欠我一个人情……”   重玄胜“哦”了一声。   当然牧国也是驻守边荒生死线的大国,但这就根本不用特意拿出来讲。他只要漏点口风,小五就会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   姜望又道:“此外书山传承多年,对古老秘辛多有记载。颜生老前辈前段时间还路过我家酒楼……回头我也问问他去。再不行,我还有一个同僚,乃司马衡先生的亲传,略通古史……”   重玄胜无话可说了。   他这些年行走官道,长袖善舞,在朝野之间,织了偌大一张网。若有什么政见,很少有推不动。又通过德盛商行,惠结天下,在现世各地都有些关系……   这是“博望侯”这三个字愈来愈重的原因之一。   但回头一看,他苦心积虑编织的这些人脉,竟不如姜望无心插柳……   他想了想,道:“一直在说七恨的事儿,我倒是忘了问,悬空寺那边究竟情况如何?军神匆匆地去,又匆匆地回了,也没来得及在朝上议。”   姜望便把悬空寺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重玄胜若有所思:“……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姜望问。   重玄胜道:“这次进了命运净土的每个人都有意思。”   “单只说我呢?我的意思在哪里?”姜望问。   “神侠叫景国吃了那么大的亏,报复也好,重塑权威也好,表现强势也好……他们找神侠的麻烦是应有之理。”重玄胜反问道:“你找神侠是因为什么?”   “我……”姜望怀疑自己是不是跟重玄胜讲了要找神侠的事。   好像没有啊?   抑或是钟玄胤、金清嘉那边泄露了消息?这也泄露得太快了!   “别猜了。”重玄胜道:“你在讲景国那些关于神侠的推断时,态度倾向明显得不能再明显。我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算了,随便吧。   姜望索性直接道:“我确实是在找神侠。至于原因——我觉得他配不上神侠这个名号,我还怀疑顾师义的死,有他的推波助澜。最重要的是,天海一战,已见其心,这样的人继续隐在暗处,还不知会做什么事。都说平等国是一群心怀理想的人走到一起,但神侠的理想,恐怕并不在人族这边。”   “最重要的是——”重玄胜看着他:“你要帮尹观报仇。”   “……算是其中一个理由。”姜望道。   “太虚盟约上盖印定章者,不过那么些人。全都参与见证了你和靖天六友的那一战,神侠若是已经被锁定在其中,是不能再瞒多久的。”重玄胜摇了摇头:“以神侠近期表现出来的特质来看,就算真有感怀,又岂会让那点情绪影响自己的决定?”   “顾师义曾在平等国手上救过你,一巴掌扇走的是卫亥,拦的却是神侠。”   他叹了口气:“既然他们曾经是朋友,神侠不可能不出面向顾师义要说法……他们一定因为你有过争执。所以神侠肯定也知道你和顾师义喝过酒——显而易见,他让赵子给你送那几坛酒,正是希望你去查。”   姜望皱眉:“神侠希望我去查他?”   重玄胜道:“现有的信息并不能推理出你说的这句话。我只能说——神侠希望你去查孙孟这条线。”   “对他有什么好处?”姜望问。   “那要问他了,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重玄胜摊开双手:“但我知道一点,他越是想让你做的事情,你越不能做。至少在想明白之前,不要遂他的意。因为你们现在,是敌人了。”   他认真地道:“先别去三刑宫查了,也别提什么孙孟,公孙不害。至少你别去。”   “我明白。”   “但也不要立即就转向不去调查,这样也会引起神侠的警觉。你可以假装被什么事情绊住,拖个三五月再说。”   “这下我确实明白了!”   “不要着急,我们现在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掌握更多情报,也需要时间让我们更有力量一些。时间暂时是我们的朋友,祂已经超脱无上,很难再有什么质的跃升,我们却有很多空间。”重玄胜像一个吝啬的守财奴,贪婪地搜刮每一点优势,寻找每一隙可能:“神侠和七恨,曾共谋于一局,他们的事情……或许可以一起处理。”   “我向来是有耐心的。”姜望看了他一眼,翻开手掌,掌心悬起一团幽幽光球。   “那今天就先到这儿?关于七恨的一切思考,便请留在这里。出去之后就别想了。”   他的食指轻轻移动,便将这团光球推到重玄胜面前:“记得定期来太虚阴阳界就行。”   光球幽幽,似能容纳所有。   重玄胜沉默片刻,笑了:“好,也让我安睡几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将自己关乎七恨的心念析出,投入那幽光圆球之中,确实感觉疲惫如潮涌来。索性闭上眼睛,往大椅上轻轻一靠,就此离开了这里。   ……   ……   有一道天光倏然晃过,眼前一阵白茫茫。   正以双手为前足,在腐叶泥泞中蠕动爬行的燕子,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她猛地又睁开!   使劲地抬起脖子,忍着那刺眼的强光往上看。   哗哗哗!   这片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忽而落叶纷纷。一眼望不到头的古树,尽为秃枝。   幽森老林,一霎如此明亮!   她使劲睁着血糊的眼睛,看向秃林更高,云深更远——   眼见得一缕飞天而起的剑光,被压回了人间!   无声无息的,绵延大地出现了数不清的裂痕,纵横交错,裂地为壳,仿佛一具披在地面的裂甲!   燕子便本能地趴伏在其中一片“甲叶”上,栽下头来,将浑浊的淤泥咽进了喉咙里。   她还听见一声戛然而止的呜咽,回头看去,那条追她而来的噁心的老黄狗,正夹着尾巴趴在地上,抖如筛糠。半条前腿被切断了,暗褐色的血液如注,却咬紧了狗牙,不敢再发一声。   “嗬嗬嗬……哈哈哈!!”   燕子伏在泥泞里,起先是一种本能的恐惧。   继而是灿烂的欢喜。   满是血污的脸,绽开了癫狂的笑容。   “杀了我……杀了我!”她笑着哭。   一霎又静默。   前一息是幽森繁茂的老林,后一息是龟裂大地上竖起的秃枝。   只是一剑,一切就都改变了。   大山深处的老林,像是龟壳上并竖着的檀香!   檀香林上供着的烟云,不知所祀何方……烟云上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仰首望天,睁著有些痴惘的浑浊的眼睛:“小友……何故?”   仿佛有风吹来,天空云气汇聚,显出一张巨大的脸。   本来宁定温和的五官,因为过于巨大的形显,体现出一种遮天蔽日的威严。   此张巨脸低俯下来,只是拿眼一看——   极致灿烂的烈焰,顷刻就将那白发老者包裹。   无尽火海一瞬间炸开,在茫茫天际,一层层荡开,也一层层染过,终成艳织万里的火烧云!   一缕璨耀的剑光,竖在燕春回额前。   他的发髻已经散乱,白发披垂在身后,浑浊老眼一点一点地清澈。在无尽灿红的正中间,只有他身周一步见圆,是唯独的一片透明的净空。唯有汹涌不息的剑气,灵动地交织在此间。   青衫微卷的姜望,便立在这片一步见圆的剑空外,抬起一根食指,点在剑空与火空的界缘,细致感受忘我剑道的锋芒。   “何故?”他看着剑空里的白发老者,略想了想:“我是不是说过,请你离云国远一点?”   “还不够远吗?”燕春回迷惑地看着他:“咱们此刻在南域。这里更是人迹罕至的荒山。”   “我是说——你为什么贼心不死,老盯着云国的方向看。不知道那地方现在由我保护吗?”姜望严肃质问。   “……小友。刚刚是你说到云国,老夫才看了一眼。”燕春回的眼睛越来越亮,表情却越来越迷茫:“你不讲道理的吗?”   “……好吧!”姜望道:“我以为我找你不需要理由,所以也没有好好准备一个。”   “不好意思哈!”他说着,拔出了腰间长剑。   姜望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暂且放下对孙孟这条线索的追查,以叫神侠放松警惕。   今日之姜望,能被什么事情绊住呢?   环顾天下,好像也只有这样一个合情合理的选择——   燕春回! 第十八章风华正茂   起先是两缕剑光,在空中如丝绞缠。   几隐在天光之中,不为凡目所见。   忽隐忽现,天地洄游。   俄顷如电,撕空万里,瞬息如龙,轰轰烈烈!   噼啪!   在一声撕开天穹的裂响之后,剑光照耀天地,终于人影两分。   年轻的提着剑,眼中跃跃欲试。年迈的飞剑在侧,眼睛越来越清亮。   南域广袤,不乏强者。虽处荒野之地,人迹不存。但两尊当世绝巅的战斗,隐时遁似蚊蝇,腾时天地共颤,是不可能不被捕捉到动静的。   但楚国也好,天绝峰上的钜城也好,须弥山也罢,全都视此无睹。给他们留出了充足的私人空间,   一个健忘浑噩,但无恶不作,无矩无规,全无道德观念。一个意志坚定,恩仇必报,立天宫、镇长河,愿益天下。   二者有阻道之仇,斗剑之约——此约天下皆知。   厮杀起来再正常不过,谁也说不出问题来。   除了燕春回。   很不正常的燕春回,不觉得这很正常。   “等等!”   “我记得……我们已经谈和。我亦让道,摘下人魔之名,更不再培养人魔。”   燕春回努力地回忆着,感觉自己是不是忘掉了什么事情……何时又结新仇呢?   他困惑地道:“我与叶凌霄有约定,不会再找你的麻烦。我也遵守了约定。今为何来?”   姜望已经斗过一回,沸血犹烈,剑气横空,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焰华忽黯,不那么凌厉了:“他是这么……和你约定的么?”   燕春回说道:“我答应他此生不履云国,也答应他,要留你一条性命。”   姜望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只轻声一叹:“他还是不了解我。”   燕春回这会儿像个智者:“他大概是很了解你,所以才敢离去。”   姜望平静下来,淡声道:“我是说,他不了解我的实力。”   燕春回看了看他,点头道:“的确,你成长得很快。我现在很难夺走你的性命。且你随时可以退入天海,哪怕……海啸未歇。”   姜望却摇头:“现在的天海,对我来说也是危险的。因为倘若七恨或无罪天人在天海对我出手,想要救我的人,恐怕很难及时赶到。”   “你得罪人的本事超凡脱俗。”燕春回的语气有几分惊叹:“不过若有超脱者要对你出手,你藏在哪里都没有区别。”   “不是我主动得罪了祂们,只是路走到这里,抹掉我已经成为一种选择。”姜望道:“你说得对,面对超脱者我的确无力反抗。但若另有超脱者要救我,我身在何处就很重要。”   燕春回的眼神顿有几分警惕:“你说过你再找我,只会一个人来。”   “在你不违规的情况下的确如此。”姜望坦然道:“我信守承诺。今日是独剑而来。”   “你现在还杀不了我。”燕春回说。   姜望宽声道:“没事的,人生在世,无非尽力就好。”   燕春回越听越听不明白:“你在安慰谁?”   “这样,我们边杀边聊。”姜望提着剑便冲上来。   剑气自发化生,如花如树,如龙如虎,各见其灵!剑气生灵为百种千般,绕燕春回而走,将他团团杀住。   燕春回的白发身影,却似井中之月,在逐渐散开的涟漪中,碎而遽远。   千百种剑气之灵合杀之时,他已倒悬在天。   两人一走一追,如此般连避几合。燕春回越想越费解,又有几分呆呆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就先聊几句。”姜望一时追不上,自顾做了决定。   燕春回白发垂落,皱壑深深,站在那里,颇有些难经风雨的衰态。人也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我已老朽,时日无多,不想浪费在聊天上。尤其是不想跟不懂敬老的人聊。”   姜望一纵而至:“那便厮杀!”   铛!   燕春回再次遁远,其身已然逃出杀势,乘槎星汉和长相思的锵鸣才随之响起,在天地之间不断地回转。   他说道:“你杀不了我。”   “那就一直杀。”   “你想要杀到何时?”   “你别管。”姜望步步紧逼:“我时间很多。”   “讲不讲道理了?!”   “我正在跟你讲!!”   断魂峡里随手一剑,余北斗要拎着他躲进命运长河,才险险逃生。哪有什么道理讲?   星月原上天倾剑海,两方兵将皆似蝼蚁,人命如枯草,何曾有什么道理可讲?   但今天燕春回一直在讲道理。“小友……何必?!”   “你别管了。”   “我是不想管……要不然你别来呢?”   “可我已经来了。”   燕春回瞪着他,一双眼睛忽清忽浊。   曾经恶贯满盈,培养也庇护了许多人魔,荼毒不止万里,祸世不止百年的无回谷主人,现在这般痴痴呆呆困惑的样子,还真有几分老弱病残的可怜!   倒像是本分生活的老人家,被那黑心的青皮流氓欺上了门。   再看看那远处夹着尾巴呜咽的老黄狗,泥泞里泪流满面的美丽女人……真是一幕再套路不过的话本情节。   什么强抢民女、欺凌老弱、踹狗、摇鸡蛋黄。   也如话本故事里无数次重演的那样,无助的老人家,最后总是要屈服的。   “好罢!”燕春回长声一叹,双手微垂,剑光绕指,颇有几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伤感:“你想要聊些什么?”   姜望暂且止剑,立时进入聊天的状态:“当初我去无回谷拜访燕前辈,是谁向您透露了消息?”   “何必多礼?我宁可你不要称前辈,还如先前!”   “无论双方立场如何。若能解惑于我,我自当敬之。”   “这事我不能说。他人救我于水火,我岂能陷他于不义?”   姜望又抬剑:“那便厮杀吧!”   “钱丑!”燕春回喊道。   姜望沉默片刻:“这么说,是神侠托他转达的情报?”   燕春回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姜望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判断他言语的真假。   燕春回略显痴呆地站在那里,眼睛渐有浑浊的趋势。   姜望赶紧又问道:“我知道你和叶前辈有交易,他还找你借了一剑——他付的酬劳是什么?”   燕春回暂止浊眸,维持了几分清醒:“这是我和他的事情。”   “不方便说?”   “不能说。”   感受到燕春回的坚决,姜望便将这个问题放过,转道:“我知道宗德祯在和叶前辈大战的时候,分念来找过你,那时候你说自己忘了——叶前辈把什么重要消息寄存在你这里?”   这个消息大概是并不重要的,因为彼刻叶凌霄尚不知一真道首的身份。但它或许也确切地描述了一些什么,能够拼凑叶凌霄最后的那段时光。   但燕春回道:“你知道的,我很健忘。在我的人生里,有些事情可以想起来,有些事情永远想不起来。”   他艰难地思考了一阵:“面对宗德祯的时候,我忘掉的就是永远想不起来的那部分。”   姜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抿住了唇:“燕先生,你很没有诚意。”   燕春回额前的白发轻轻卷动:“我已经给了我最大的诚意。姜小友,是你不以为然,并且视而不见。”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姜望直接了断:“你曾将算命人魔纳入你的麾下,他的血占之术肯定也奉献给你。能否让我一观?”   燕春回眉头一耸,面有讶色:“这脱胎于命占的狭途,极恶于人心的禁忌之术,你镇河真君也感兴趣?”   姜望并不解释,只调侃道:“在燕先生口中听到禁忌二字,实在是……稀松平常。好像也并不凶恶了。”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在于他问出来的三个问题。找个明面上能绊住自己的事情,倒是其次。   这三个问题里,燕春回否决了一个,忘掉了一个,这血占之术再不给,他就真只能让自己被绊在这里,先纠缠三五个月再说。杀不了燕春回,也要让燕春回干不了别的事。   当然他从未想过学习血占之术。   他连余北斗的命占都不学,怎会觊觎血占?   只是他虽暗自决定以身为饵,要围绕着缺位的魔君,同七恨斗上一斗。却也不能不考虑到七恨弃他而求《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可能。   余北斗当初在东海设局,在理论上和事实表现上,都可以说已经杀死血魔,将《灭情绝欲血魔功》消灭。   但《灭情绝欲血魔功》具有永恒之性,终会在时光的冲刷下再次清晰。   这亦是八大魔功称名永恒,累代永续的根本原因。   其质永恒,本就不死不灭。   《苦海永沦欲魔功》也是因为《七恨魔功》替夺了那份永恒之性,才有了被彻底抹掉的可能性。   《灭情绝欲血魔功》的消亡,注定是暂时的。但这个时间,在余北斗所设计给予的毁灭性打击前,可能要以数万载甚至数十万载来度量!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几可视为永绝了魔祖的归途。   数十万载……已经是跨越了一个大时代。   整个近古时代,也才十万三千年!   魔位缺席一整个大时代,怎么也该等到人族彻底抹除魔患了。   只是当时的余北斗,必然无法算到,若干年后,竟然会诞生一尊超脱之魔。   从此改写了可能。   七恨若是想办法提前将《灭情绝欲血魔功》从时光中唤醒,便可视为解封此功于时光。   姜望此刻要强看血占,是想借此多了解血魔,看看能否借此设局(让重玄胜)。   也是想借血占窥命占,想看看能不能加注余北斗当年所留下的伤害,把《灭情绝欲血魔功》,在时光中推得更远。   这《灭情绝欲血魔功》毁灭的功业,毕竟是那位忘年交所留下的命占绝唱,他不希望余北斗在天有灵,为此遗憾。   最好是不要再打扰,也不要有什么血祭之类的祸事再发生。   相应的,《灭情绝欲血魔功》若是注定难以提前归来,他就成为七恨必须要争夺的可能——他和七恨在将来某个时刻的交锋,也就不可避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我给了你,你就走?”燕春回问。   姜望给出承诺:“我会让您好好清静一段时间,以后每次来看您,也只是跟您聊聊天——直到我确定自己能够跟您清算人魔总帐的那一天。”   燕春回瞪开了老眼:“你还要经常来看我?”   “老实说您为我改道,我不敢全信。所以要时不时来看看您。”姜望很有礼貌:“这件事情我既然揽上了身,就不能知难而退,或蜻蜓点水。我若对您松懈,是对天下失责。”   “你于天下有何责?!”燕春回吹起胡子。   姜望静静地看了一眼远空,回过头来:“也许以前没有,当我走到这里,也就有了。”   燕春回一时不知怎么回应这句话,他想了想:“血占之术可以给你看,但我也有一个问题,希望得到你的答案。”   姜望道:“我不确定我能给您满意的回答。”   燕春回咧了咧嘴:“呵呵,年轻人,你不能只占便宜不吃亏,尤其是面对我这样一个记性不好的老头子。”   姜望面无表情:“我知道您记性不好,希望您不要记得我的不好。”   燕春回看着他:“我虽然记性不好,但是吃过的亏很难忘掉。尤其忘不了一直让我吃亏的人。”   “我只能说,我会如实回答。”姜望道。   燕春回倒也干脆,抬手翻出一枚血色的龟甲:“你要的东西,就在其中。”   姜望伸手接过了,便道:“请问。”   燕春回平静地看着他:“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来找我,其实也没有过去多久。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的实力能增长如此之快?快到让老夫……有些不那么自信。”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您是在飞剑消亡时代走出道路来的人,论天资、论才情、论传承,都不会输给我。但我们有一件事情不同——”   他说道:“面对宗德祯的时候,您忘了。面对宗德祯,乃至于【无名者】、乃至于【执地藏】的时候,我上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指点燕春回的资格,但确实是在认真地思考,如实地回答:“也许您的确没必要对宗德祯出剑,但您毕竟和那位万古人间最豪杰有过交易……不是吗?”   “我和叶凌霄的交易,谁也不亏欠谁。人的勇气关乎很多。你身边有很多人,身后也有很多人,但老朽只剩下自己。”燕春回看了一眼下方:“还有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一条靠我养的狗。”   燕子还在那里蠕动,黄狗还在那里蜷缩。这世界从来不是一幅匀称的画,在龟裂的大地上,他们永远地被分割在角落。   但角落里的他们……燕子是会剥面的,黄狗会吃人。   入不了画的,才是芸芸众生。   姜望的视线随他看去:“她已经那么痛苦,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活着?这是在折磨她,也让她折磨别人。”   燕春回淡声道:“你不懂。也不必懂。”   姜望道:“您说我身边有很多人,身后也有很多人。但是我离开枫林城的时候,只认识两个人。一个叫叶青雨,一个叫重玄胜。我跟前一个只见过一面,跟后一个人只有太虚幻境的接触。忘我剑道,无愧绝巅之名,我不知道您以前的人生是什么样的,我也不感兴趣——”   “但人都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们的选择,构成了我们的人生。”   他收起那枚血色龟甲:“燕先生,好好照顾她罢。不要任她为恶。”   就此步空而去。   燕春回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等他走远,又独自静了一会儿。而后才慢慢走下光秃秃的山林,将燕子从泥泞中抱起,认真地抹了几抹,帮她抹去身上污秽。   那条大黄狗不知何时已经爬起来,正跳过地裂,围着两人转圈圈:“太麻烦了……太麻烦!这个姜望,到底想做什么?”   “我倒也有些猜测。”燕春回平静地说:“他故意问我,是不是神侠托钱丑转达的情报,他的答案藏在问题里——他试图在我这里确认神侠的身份。”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老黄狗恨恨地道:“让他跟神侠狗咬狗去。也免得他一直有空纠缠,误你大事!”   燕春回看了他一眼,从狗嘴里听到狗咬狗这个词,感觉还颇为怪诞。他说道:“我确实不知道答案。”   燕子这时候已经血污尽去,倒也貌美如初。只是眉眼之间,却不再有什么魅惑风情。   自从被赶出无回谷之后,受到燕春回制约,失去了宣泄痛苦的渠道,越发不能够熬住。   她不知多少次逃跑被捉回,却一再重复这过程。   何尝不明白自己逃不掉呢?   可是人生……还能如何?   她在燕春回的怀里,仰看着这个老人,带着几分恶毒的笑:“你明明比他强,却要步步退让。飞剑之道,至强至锐,你修忘我剑道,就是修得这样憋屈吗?”   “你不明白。”   燕春回抱着她在光秃秃的林中走,眼睛渐渐变得浑浊,似陷于某种久远的怀缅。喟然道:“这是他的时代。”   谁不曾风华正茂。   岂不闻飞剑横空?   可是都过去了。 第十九章答案   “涂扈!”   头戴毡帽、白须结成小辫的老人,披着一件羊毛大衣,站在漫天风雪中。像一头威风凛凛的白狮,堵在阔气庄严的敏合庙大门前。   往日微微佝偻的身形,这会儿挺立而见高大。平时浑浊的眼睛,此刻寒亮得吓人。略宽的狮鼻翕合著,声音从喉咙里压出来……煞似老狮吼。   远处呼啸的风声似为此声而应,仿佛他一开口,唤醒了草原。   北风呜咽,霜雪如刀。   身为大牧帝国联席长老团首席长老,孛儿只斤·鄂克烈威风了半生。其是牧烈帝赫连文弘时期的权势人物,正赶在联席长老团被皇权压下,草原皇权和神权并列的时期,登上了牧国的政治舞台。   他是在前任联席长老团首席长老身死的情况下,临危受命,敬挽天倾。代表诸方部族的利益,固守着联席长老团的权责。   在他的苦心经营下,牧烈帝口中“应该和牛粪一起被清理”的联席长老团,始终未曾被扫出至高王庭。多年来虽不复见分享皇权的辉煌,也不曾衰落太多,始终保留了一定的权柄。是偌大草原之上,仅次于王庭和苍图神教的势力象征。   所以他也是眼睁睁看着皇权如何一路崛起,到最后连神权也压下,看着草原进入赫连皇族一家独大的时代。   理所当然的,隐忍和沉默,才是他长期以来的政治姿态。是他历数朝而不倒的根因。   像今天这般堵住牧国礼衙大门,公开呼喝神冕大祭司之名,实是他一生中少有的表态。   确实是怒极!   也确实是不能再沉默了。   “大长老!您这是?”涂扈一身华丽的神冕祭祀袍服,从敏合庙里迎出来,就站定在门后。   敏合庙的大门敞开着,他不往外迎最后一步,鄂克烈也不往里走。   双方就以此线为隔,仿佛在两个世界。   庙里温煦如春,庙外大风大雪。   敏合庙的庙主赵汝成,还在处理天海风波的后续——其实就是就广闻钟助鸣地藏一事解释,接受各方质询。他在东海呆了一阵子,又代表牧国往赴幽冥,初步展示牧国对冥界的态度。   身为牧国外交首席,在需要跟诸方沟通的时候,他总归脱不了身。   过来看顾广闻钟的神冕大祭司涂扈,也就理所当然地暂时接管了这里。   “看看这大风雪!”   鹅毛般的雪花,融在鄂克烈的毡帽上。他的白须颤抖着:“刀刮斧凿,戳人心肝。今年要冻杀多少牛羊!”   还是盛夏的时节,未能得见炽阳的威严,还没有感受神辉的温暖,草原上便吹起了白毛风。这是近千年来范围最大、持续时间最久的一场白毛风!   “是啊。”涂扈呼出一口霜气,看着远空:“此草原之殇,不知要持续到何时!”   “你也不知!”鄂克烈瞪着他。   “实在是天象变化过于复杂,不是寻常时期。”涂扈很见耐心,缓声道:“大概是因为在过去的那个春天,超脱者接连死去,天地无复此哀。所以日月斩衰的强度,也远胜于以往……白毛风本就是草原天灾,不是『正天时』就能处理的。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九十八天!”鄂克烈声音抬起。   涂扈道:“应该不用那么久。”   鄂克烈手持长杖,拄于门前,“呵”了一声!   “现世神使苍瞑,这段时间疲于奔命。”   “苍羽巡狩衙衙主呼延敬玄,更是在连破两百九十七个凛夜风眼后,一时疲敝,寒侵道体,险被冻杀,是帝子昭图殿下亲持洞天宝具【长生金帐】,深入风雪,将他救回。”   “帝女云云殿下这段时间忙着赈灾救民,弋阳宫无一息静宁,红骑四出。”   他看着涂扈:“大祭司却在此躲清闲!”   赫连云云部下有近卫轻骑,皆披红袍,乘红马,在风雪中醒目,谓之“弋阳红骑”也。其中无论男女,都胭脂画面,是草原上的一道靓丽风景。又名“胭脂骑”。   连这支军队都派出去救灾,可见弋阳宫已经忙碌到什么程度。   涂扈倒还平静:“在苍图神辉的笼罩下,我们每个人各有使命——大长老不也没有亲扫风雪吗?”   “今天就是来说使命。”鄂克烈尽量缓和几分情绪:“我记得神冕大祭司的使命不在敏合庙,应该在穹庐山上。”   “广闻钟被【执地藏】摇响,我不得不亲自盯一段时间,以免后患。前段时间景国问责,我不得不去了一趟观河台,以避两国龃龉……大长老难道忘了吗?”涂扈抬头看着屋檐,轻叹:“您说我躲清闲,这漫天风雪压庙头,我能躲到哪里去?”   鄂克烈冷声道:“这庙头要是被压垮了,老夫无非是陪葬其间,以砖瓦埋身。何能及大祭司,大有选择!”   “请不要这么说。”涂扈面对鄂克烈一再退让,此时脸上更有几分苦涩:“我对苍图神的信仰,对陛下的忠诚,难道还要被质疑吗?”   风雪愈急,冲撞庙门。   鄂克烈在风雪中道:“我不相信景国当前还能北上。我不认为神冕大祭司不如蓬莱掌教——但观河台上,蓬莱掌教却带走了一尊神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绝不对涂扈提问。句句都是陈述,都是确定。绝不给【天知】发挥的机会。   这显示了极深的戒备。   对于现在的涂扈,他完全不信任!   “我输了一招,便输了个小玩意。旧有神傀的秘密早被洞悉,不可能藏住,我们把握了源头,就不担心复刻。”涂扈平静地道:“这当然是我技不如人,但输给蓬莱掌教,就连苍图神也会原谅我。这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吧?”   “恐怕……不止如此!”鄂克烈越说越见情绪:“我知道的事情不止这些,大祭司不要自负神通,就把别人都当瞎子,傻子!”   涂扈定定地站在那里:“我不懂大长老的意思。”   鄂克烈点到为止,『哈』了一声:“这段时间黄弗在草原上大救风雪,万家生佛,他如此热忱,真该把黄龙卫也带过来帮忙!”   “我们与荆国历来是竞争中有合作,既联手也斗争,倒也没有生死相对过。魔潮逼得我们团结,生死线从来不是一家之事。”涂扈反问:“难道救灾也算歹毒?”   “白毛风肆虐过的地方,都立起了黄面佛。”鄂克烈摇了摇头:“也是我多事,这事情本不该我替大祭司紧张!”   “大长老心忧天下,常有不安。但这确实没什么可紧张的。”涂扈淡然道:“『万教合流,信仰自由』乃是国策。黄弗本就和完颜雄略交好,向来亲近草原,黄面佛作为万教合流的表率,再合适不过。早先黄舍利来传教,大长老不也是支持的?”   鄂克烈愈见不满:“彼时只是小庙,如今要成大教。这当中的区别,岂止于字句!更非言语能达!”   涂扈只是轻轻摇头:“无论小庙或者大教,都是我大牧神教,都要受王权所辖,也要缴税服役,窃以为不必多虑。”   鄂克烈瞬间暴怒,以杖砸地:“事到如今还要瞒我!”   茫茫风雪,一层层地炸远。   敏合庙里的诸多官吏,早就远远避开,自躲耳目。但如此大的动静,根本瞒不过人。   联席长老团首席长老,和苍图神教的神庙大祭司,这两尊草原实权人物一旦正面起冲突,必然是席卷整个草原的巨大风暴。   站在风暴的中心,涂扈仍然很平静:“大长老,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老夫已经跟你当面,你还欺心欺人。”鄂克烈拄杖道:“我知道这是一场交易。交易!”   他的辫须和白发都在颤抖:“我只是不明白,何时我联席长老团已经被革出草原权力中心,在这样的大事上也被瞒着!我只是不明白,我们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我们的权利,各部族的权利,却已经得不到保证了!朝廷和神教防我如贼!”   他抬手指着远处:“那黄弗是什么人!目无道德,杀孽恶重,若不是有个女儿牵着心,他就是当世邪佛!我们竟然要这样成全他,让呼延敬玄不止被压一头!”   “呼延敬玄为国奔走,舍生忘死——可呼延敬玄不知情!我也不知情!”   随着他的长杖顿在地上,在他身后升起了三团神圣火焰,辉光一层层地晕显著璀璨光景,那是祭神的篝火!   不止神冕祭司有神眷,乃当初穹庐定约的神下第一人。作为苍图神最早所意定的与王族分享君权的联席长老团,一度代表各大真血部族对神的信仰,也理所当然的沐浴神恩。   这祭神篝火便是草原上最具威能的火焰。   据说一旦铺展到极限,将使青草不再复生,令草原成为永远的神罚之地。   涂扈低垂着眼眸:“你说我防你如贼,可你什么都知道。”   “可你什么都没说!是老夫这双眼睛还算能用,老夫这只鼻子,还能嗅到人心险恶!”   “作为交易,你们支持黄弗在草原揽信证道,让荆帝独自承担此次魔界责任,与七恨对垒。我知道——”   鄂克烈既悲且愤,又有权力骤然真空,被时代抛弃的恐惧和不甘愿:“我知道天子正在苍图天国!”   涂扈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站定在那里:“非得如此吗?”   “我还知道——”孛儿只斤·鄂克烈那寒亮的眼眸,渐渐掩上灰翳:“姜望大闹天京城那次,你在血雨之中——”   “慎言吧,大长老!”涂扈看着他:“在下敬劝。”   “草原不是赫连氏一家之草原,是所有人共有的草原。我等生来在此,都有权享受阳光和雨露!你涂氏也是真血部族,你涂扈又掌苍图神教,何其幼稚,竟以为恭顺就不会被抛弃!岂不见我前车之覆!”鄂克烈森声道:“今日为刀,他日亦然受刀宰!”   涂扈道:“没有人会被抛弃。除非你想背叛陛下。”   “我只是想要保有我们本有的权利!如今一退再退,身后已无退路!”鄂克烈提起霜白色的长杖来,恍惚老狮亮牙,神色有哀:“没有退路了!”   涂扈叹了一口气:“那么,现在轮到我向你提问——”   华丽祭袍在风中飘动,他轻轻地抬头,面上的叹息、犹豫,全都变作淡漠,只问道:“孛儿只斤·鄂克烈,我怎么才能最简单地杀死你?”   “别紧张。”   “你并没有向我提问,所以也不是必须给我回答——”   他往前走,走出了敏合庙的大门,微微而笑:“但是我已经有答案了。”   ……   ……   “让我来看看答案……”   云城姜宅之内,姜望用食指轻轻一勾,极纤极细的剑气之丝,便绑缚着一只花蚊,缓慢地扯来身前。   剑丝极锐,花蚊极轻。   要缚之而不伤纤羽,是相当精细的功夫——他平时便以此考验褚么。一旦有所疏失,不是罚桩,就是罚字。   白玉京酒楼方圆百里内的花蚊子,几乎被褚少侠杀绝。   见了蚊子,如见生死大敌。   雅称“灭蚊少侠”。   这花蚊的肚皮鼓囊囊,被当世真君的剑丝,五花大绑吊来,落在桌上——血色八卦的正中心。   像余北斗所说的那样,血占之术的根本,是以人命体天命。用某段命运的终结,反观命运之河的涟漪。   人族今为现世之主,自便是最好的算材。   姜望当然不可能似算命人魔那般,随即杀一个路人来占卜。   他特意选一只吸饱了人血的花蚊子,登上这卦台,算这一遭。   占卜也是一门渊深的学问,即便他已经走到今天的境界,也不可能说掌握就掌握。非长久苦功不可得,当然也需要相应的天资……   总归都是凑合。   算材也凑合,算也凑合。   当下属于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在命运长河里打水漂。   装饰简单的书房里,气氛肃穆。   坐在书桌前的人,很见几分认真。   书桌之上没有书,清空了一切,唯有血色八卦供花蚊。   人血也有了,性命也有了,余南箕创造的血占之术也完整无缺漏,立在现世极限眺望的视野更不缺,还差什么呢?   差一分欺天的本事,让命运长河因为一只花蚊子起波澜!   姜望的食指悬在花蚊之上,眉心一方天印倏而浮现。   整个人也立见几分淡漠和威严。   以“欺天”为号的猕知本,一定想不到,“欺天”已经这么不严肃。   姜望的食指轻轻往下一按,血色卦台上的花蚊子,瞬间变成了薄片,紧紧地贴嵌在八卦中心。   血色八卦立时旋转起来,越转越急,到最后仿佛风车,转成一个血色的圆,仿佛冥冥之中,一只森怖的眼睛!! 第二十章相逢于故事   命运之河玄且幽,汩汩静流行白舟。   姜真君足踏仙舟,浮空而前,眸光悠远。   他已经眺望了很长时间。   曾经他来过这里。   那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彼刻往前往后都是漆黑一片,眸光照不透河水。   现在往前往后依然看不到什么,因为他的命运已经不容许他人窥伺。他的命运,在自己掌中。   未来的每一刻都算是未知,但绝大多数都会是他意定的结果。   他终于可以主宰自己,只是已经在很多年后。   无数生灵幻变的命运,最后竟结成如此平静的河流。   他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终于知道不会有人对他招手。   光阴如逝水,往事不可追。   镜花水月终是梦,南箕北斗一场空。   今以血占见命占——   故人终不见。   很早就懂得操纵命运的人,居然不懂得给自己一点命运的留痕。   是因为早就看到了结局吗?   早就接受了吗?   姜望沉默着,终于往前看。   几滴蚊子血,自是不够格眺望万古,追溯《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命运。   但血占之术也只是个引子,姜望真正凭藉的,是自己欺天的本事,是执掌命运的歧途,以及他亲手杀死的《苦海永沦欲魔功》。   是他帮助余北斗,把《灭情绝欲血魔功》封进余北斗的眼睛。他也亲身参与了《灭情绝欲血魔功》被消灭的那一幕。他和这部魔功有很深的牵扯,在自己的命运里,就能溯痕。   以魔见魔,以血占见命占,以故事见过往。   便如命运净土里,苦命方丈驾舟。   学不到苦命大师独掌命运的禅功,驾舟的手法却是不难复刻。   而以见闻仙舟穷揽线索,当使耳目无所遗。   自滔滔河涌之中,飞出数不清的血色光点,它们汇聚在一起,凝为一卷兽皮书,静悬在姜望身前,缓缓推开。   唯其本具永恒之性,方能如此洞穿时光。   这卷兽皮书的过往命运,以东海焚灭为起点,往前的容国引光城的镇守大将静野、阳国秉笔太监刘淮、阳国末君阳建德……一幕一幕,都展在眼前。   许多姜望当年并未看到的细节,现在都清晰呈现。   他甚至看到阳玄策将这卷魔功放下,拿走了《大日金焰决》。   再往更前……   《灭情绝欲血魔功》在现世辗转,自是因为此前的血魔君已经被杀死,只留下代表血魔的残念,后来同余北斗叫嚣。   而那位“最后的血魔君”,诞生在近古时代,更具体地说,是在神话时代——   大雨滂沱!   天空泛着血色。   山脚下已成洪泽,山道上到处都是白骨。   所有的血肉都呼啸成奔流,向山顶汇聚。   此山山顶早被融平,巍峨灵殿、亭台楼阁、异兽仙草,曾经的辉煌尽归于一池——那是一座仿佛有灵的血肉泥潭。   密密麻麻的血龙攀援山壁,尽汇于此潭中。   此泥潭,以血肉为基础,消融宝具、灵器、神兵,所有的一切,像永不能被满足的贪婪巨口。   在此泥潭的正中间,一个血泡正在鼓起。血泡正中,窜游着一道血电,竟然灵动、高贵,如神龙般。   姜望的视线在画外,他是这段历史的旁观者。   倘若他有穿梭时间的神通,又或乘坐妖族那艘名为“飞光”的时光宝船,大概会忍不住杀进画里,尝试杀死血肉泥潭里的这一尊。   但现在他只能看着。   在翻卷于神话时代的这段历史里,《灭情绝欲血魔功》假以神名,求血为祀,彻底屠灭了一个当世大宗,血祭三万修士,数千万宗下治民。   由此诞生了一尊极为强大的血魔君!   而此刻,正是这尊血魔君覆灭之时。   因为他的恶行已经被发现。他以血为灵,拟化修士与治民,以“无争世事、静待新天”为由,闭关自锁,不断吞咽外来者。在神话时代的混乱尾声里,的确遮掩了一段时间,可终究不免为朗日所照,剖显于青天之下。   一个消失在此地的小小樵夫,引来了一连串的调查,最后被强势人物看出端倪,揭开了这张血盖子。   虽是时代尾声,天下混乱,也不可能容他血魔君继续吞人欺世。   正是被逼到穷途末路,这尊血魔君才收回所有血灵,乃至于消化大宗灵殿,欲为最后一搏。   姜望现在所看的历史,正是这尊血魔君的结局。   等不多久,这段故事的主角便入画。   那是一个仙风道骨的男子,行走在血龙爬过的山道上,与那些裸露的白骨相逢又错身。   其人身佩六礼玉、环腰而仪,行走之间,大袖飘飘,鸣珏而响。   长得是中年人模样,眉宇间有一种清贵之气。   虽行于血腥山道,却像在山野云间。   他有一种强烈的不属于这个地方,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风仪!   黑发之中,有两缕鬓白,便似浮云在长夜。   步履轻缓,从容登山。明明是将血魔君往绝路上逼,姿态却像是来与他共饮一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越看越眼熟,因为登山这人,脚下若隐若现的云雾……正是善福青云!   老乡啊……不,同门啊?   在神话时代,就是此人杀死了血魔君么?   这个时间点,仙人时代还未来临,此人已经身怀仙术,脚踏青云。难道仙人时代,由他开启?   姜望心中正诸般想法,这登山的男子,忽然止步,在山道上回身,仰头。   风声远了。   山林的摇晃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山顶之上的血肉泥潭还在沸腾,血魔还在嘶吼,血的力量辗转天地,冲撞日月。   可是一切都变得很遥远。   姜望虽然并不在这处时空,可他隐隐感觉到……此人正看着自己!   若真是间隔着以万年来计算的时光,此人在诛魔的路上折身而眺。   至少也是一尊古圣,亦或是已经超脱了!   在下一刻,他果然听到这个人开口。   其人额发轻扬,眼眸清亮,语气极淡:“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弟子?”   姜望没有说话,他几乎以为是错觉,是幻听。   怎么在追溯魔功命运的历史里,还能相逢如此人物。   立于山道的男子又开口:“祂叫李沧虎。”   仙帝李沧虎!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姜望脑海中即刻浮现两幅画面。   一个是红尘之门上的“李氏小虎家门”字样。   再一个是孟天海死前,在走向红尘之门,与姬符仁决死的前一步,他提到了“李沧虎”这个名字,将之与姬符仁并列。算算时间,孟天海也差不多就活跃在血魔君被杀死的这个时代!   终知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对话不可避免。   身在现世绝巅,泛舟命运长河,姜望并不畏惧历史。   心念微动,无端的山道起天风。   跨越命运长河的波涛,姜望的声音穿行岁月,由天风扰动,显得极为淡漠:“未曾见过。”   山道上的男子说:“祂就在我旁边。”   姜望仔仔细细地又看一遍此间,甚至认真观察了那已经变得十分遥远的山顶,山顶上的血肉泥潭,细究了一阵血魔君的力量,然后归念于此,降临天音:“你身边没有人。”   山道上的男子往旁边看了看,一时沉默,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他便回过身,步履翩翩,继续往山上去。   再无一言。   转身即是告别,登山的过程是远行。   他越走越远,带着这座山,乃至于这片时空,走出了姜望的视线。而继续他在这片时空里,与血魔君厮杀的过程。   历史以其巨大的惯性,自由地向前奔流。   在命运长河上空,见闻仙舟之上,姜望面前的兽皮书缓缓合卷。   他心中生起一种明悟——   关于《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命运,就只能追溯到这里。   或是他占算不精,或是算材太劣,或是欺天难圆……总之看到这一幕就是极限。   心中一念起,这卷兽皮书便坠归大河,散于无踪,重新失落在时光中。   他看到的是《灭情绝欲血魔功》的留痕,而非《灭情绝欲血魔功》。   以姜望当前的认知来说,他找不到任何提前召显《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可能性。   但身为超脱者的七恨,大概有七恨的办法。   姜望独立仙舟,一任它随波而前,只是在这个过程里抬指为剑,划出一道道天意剑光,涉水斩破命运微澜。就这样一点一点擦掉他所见的《灭情绝欲血魔功》的留痕,让《灭情绝欲血魔功》消失得更彻底一些。   倘若七恨真要以此功补位,仅是寻找过往的历史痕迹,就要多费许多功夫。   只是……   在神话时代杀死血魔君的那位仙人,究竟是谁呢?   他是仙帝李沧虎的师父,善福青云在他脚下,是不是云顶仙宫就是由他创造?   是不是因为云顶仙宫的存在,才让他在《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历史中,看到道历新启三千九百年之后的姜望?   姜望先前一直以为,击败孟天海成为时代主角、革替了神话时代的李沧虎,是仙术的开创者。但现在看来,李沧虎或者是仙术的集大成者,故以此开创时代。   那位仙帝之师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   “我忘掉了什么呢?”   姜真君遇事不决就写信,不自己闷头瞎猜。   一封信写给钟玄胤,求索史书,问李沧虎的师父是谁,问这位仙帝之师的具体情报。   一封信写给青崖书院院长白歌笑。   他同白歌笑不算很熟悉,但因为云国和许象干的关系,又天然亲近,所以信里写的很直接——   “晚辈行事不密,惊出燕春回,以至天下不安。”   “我自担也。”   “数斗之,再决于来日。”   “今有一事不明,请教于白院——叶凌霄前辈能以何事益『忘我』?”   他铺纸准备写第三封信,但想了想又顿笔。拿出从重玄胜那里讨来的元石,碾为契纸,写了一张颇为满意的天契,小心叠好,放在怀里,而后一步踏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前一刻还在现世云国,下一刻已在古老星穹。   眼前有无数流光飞过,璀璨星河嵌于幽幽。   脚下是青色的七层石塔,玉衡星楼不断散发星辉,向茫茫宇宙阐述姜真君的道途。   姜望负手立在塔巅,静看茫茫宇宙,回想起当初第一次立起此楼,还是在玉衡星君的回护之下……真是恍如隔世。   塔底那条老龙都已经逃脱很久了。   他没有给自己留下太多时间感怀,脚步再一抬,落下时已在一处鸟语花香的山涧。   清溪流过一颗繁茂如伞的大树,树上结成一座花枝攀援的木屋。   恢复了年轻模样的小烦婆婆,正在树屋里打坐修炼,玉衡星君则在溪边的白石上蘸水写写画画,也不知画些什么。   咚咚咚。   姜望屈指作出了敲门的声音。   小烦婆婆睁开眼睛,透过树窗看到一袭青衫的年轻人,恍惚一下子回到了当年在森海源界的初见,闭眼睁眼再看,脸上便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来啦?”她笑着起身,往屋外迎。   “许久不见,小烦婆婆风采更胜当年!真是鬓若刀裁,眉如墨染,夺尽此间芳色也!”姜望拱手躬身为礼,又对溪边直身的玉衡星君道:“观衍前辈衣服也还是很白。”   “这孩子二十岁就证就神临,从此容颜不老,这么多年也不再变。”小烦婆婆看向观衍:“但这一张嘴就跟当年不同,多了几分市侩!”   话语虽是批评,眉眼却都带笑。   姜望双手奉上青羊天契:“许久未见婆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小烦婆婆跟着观衍游历诸天,眼界自是不缺,虽不知这只叠得不太好看的纸羊代表什么,但也能感受贵重。   当下便作色:“来都来了,怎么还带东西?”   观衍笑着走过来,将这只纸羊接过,本打算系在小烦的衣角,但细看两眼后,放在小烦随身的香囊里:“他一片心意,你却好驳他的心情?”   小烦婆婆嗔道:“出家人也学人家收礼。还有收无送……也不害臊。”   “出什么家?这个家我永远也不出。”玉衡星君摸了摸光头,笑道:“光头只是习惯。”   姜望就笑吟吟地看他们说话。眼前欢笑可亲,不必有什么波澜壮阔、星河浪漫,只是云卷云舒,一切就很美好。   等他把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后,也要好好地生活。   人魔,七恨,神霄……   总归是要尽到责任,让自己所珍视的人,不再受到威胁。也在能力范围内,为生养他的世界做一些事情,如此便够了。   “说起来……前辈画的这是什么?”他看着那块白石上未干的痕迹。   “你觉得像是什么?”观衍笑问。   姜望饶有兴致地揣摩:“像是某种……失传的文字。”   “是他为这恶浊界所创造的文字。”小烦婆婆在一旁道,语气半是嗔怨,半是为观衍骄傲:“前几年我们游历到这里,实在脏污,臭不可闻。他非得留下来,说要栽花种树,治腐生灵。每天忙个不停呢,这文字也是,说是一定要贴合此界,独为创造,使之如同自然衍生,为此界生灵开智。”   姜望肃然起敬:“此仓颉之功。”   他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这方小世界环境十分恶劣,到处腥臭,只有眼下这处山涧,是此世唯一的好风景。   还在心里思忖,游历万界、享受人生的观衍前辈和小烦婆婆,为何居此恶界。   这个世界虽然恶浊,也是有生灵存在的。活跃在怪石腐泥间,渴饮泥水、饿食腐物的有智之灵,乃是一种非人非妖亦非魔的生物。   此种生灵脊有骨刺,后肢强壮,有两对相对孱弱的前肢,以跳跃方式移动。   脑袋倒像是牛首,不过是螺纹状的独角。   其中最为强壮的那些,能以独角触发电芒,不过威能极弱,只相当于现世的丁等道法。   “远古圣贤,岂是我能相较?”观衍摆摆手:“尽一份心罢了。举手之劳。”   姜望想了想,还是问道:“以前辈的力量,改天换地并不为难,完全可以把这个世界改造得物产丰饶,生机勃勃。为什么会选择这么慢的方式,一点一点来做事呢?”   常年呆在尊为万界中心的现世,很容易对自己的力量产生错觉。   哪怕是绝巅大战,全力爆发之下,也不能击沉神陆。但那只是因为现世太强,位格太高,尊于一切世。而且现世到处都是强者,哪里都是禁制。   其实若是放眼宇宙,便是一尊现世的洞真修士,也能轻易生灭世界。很多洞真修士的小世界,都非灵域所修,而是在宇宙中自取。   很多小世界的上限也不过是神临,神在彼世,移山填海、改天换地、摘星拿月……无所不能。   以姜望现在的层次,只消一念,眼下这恶浊界,便能重生。什么天灾地祸,一念就抹平。   “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物产丰饶,生机勃勃。”   观衍平静地道:“它不是一开始就这样。是此界生灵无休止地攫取、恶采、消耗,才叫这个世界一步步沦落。而这些生灵又没有脱界另求的能力,便只能陷在此世,与此世一同恶浊。慢慢地连智识也蒙昧了。”   “神通易施,不是治本之法。”   “我要教会他们如何改变自己的生活。” 第二十一章世尊太远,日暮太近   “我所知者,世尊有教无类,所求众生平等。”   姜望叹道:“我所见者,是观衍前辈。”   观衍前辈的慈悲,姜望是早有所知的。   只是森海源界那里,森海圣族毕竟也是人族一类,不免叫人移情。   此世的生灵连个人形都没有,尽都类兽。兼又污浊恶臭,浑噩凶戾。   观衍前辈仍然尽心尽力,慈悲不减。可见其心,不囿于种属。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到此地生灵动人的瞬间,他们也有沥血喂子,有同行风雨、共克艰危,有夫死妻悲而竟同归……”观衍温声道:“你来路过一眼,只看到他们蠕动于腐泥,看到他们贪婪、丑陋、恶臭的一面,无法有所感受,也是人之常情。”   他摇了摇头:“世尊太远,此世太近。”   世尊的爱,是一视同仁的爱。贪婪、丑陋、恶臭,祂仍然会给予帮助和爱。   观衍的爱,是看到这个世界的生灵,还有闪耀的光辉,还有挣扎的力量。是看到这个世界还有救,他才愿意救这个世界。   所以他说他离世尊还很远,但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离他却很近。此间苦厄被他看在眼中,令他无法忽视,不能放弃。   姜望感慨道:“是所谓『君子远庖厨』。”   观衍道:“而佛陀禁荤腥。”   “你们在说些什么,怎么我听不懂?”小烦婆婆问。   观衍笑道:“在说修行。”   “好哇,和尚。”小烦婆婆嗔道:“你说我不懂修行。”   观衍早就还俗,但私下相处的时候,她还是习惯叫『和尚』。   “和尚不懂含沙射影,和尚心口如一。”观衍身披月白长衫,笑容皎洁:“君子远庖厨,因其恻隐。修佛禁荤腥,是恻隐更深。其实都是人性之善,倒也不分高低,分的是修行——”   他笑着忽叹:“小烦,你说悬空寺若有难,我当救不当救?”   “没有什么当与不当。”小烦婆婆道:“你若记得谁,也有余力,你就去救。若已经没有你记得的人,或力有不逮,便叫他们因果自负。僧衣你也还了,金身你也送了,于他们并无亏欠。”   观衍又看向姜望:“你说呢?”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按理说不必。因为前辈您已经还俗,之前与悬空寺的因果,也都已结清——但我想前辈还是会忍不住的。”   观衍叹了一声:“这就是人心。”   姜望沉默片刻,又看向山外,语气轻松:“这恶浊界的生灵,竟是什么属类?”   观衍道:“你小烦婆婆叫他们『浊灵』,但我想他们自己会给自己取名字的。”   “文字已经湮灭,但还会再诞生。智识已经蒙昧,但还能再洞明。”姜望笑道:“我期待此界万物复甦的那一天。”   “到时你再来作客。”观衍说。   姜望又待了一阵,闲叙许多,便辞别二老,自归现世。   “小姜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小烦婆婆取出那青羊天契,细细把玩,爱不释手,只觉丑得可爱。   观衍只笑了笑:“他是很重感情的。往前不得闲,也常寄书信。如今已证绝巅,百无禁忌,便来看你。你还多心。”   小烦白了他一眼:“我这不是怕孩子大了,有什么事藏在心里,不好意思说吗?”   “你当他还是森海源界里的小孩子。”观衍笑道:“镇河真君的名头,可是诸天万界都传遍。你忘了咱们之前待过的那个世界?都自发奉神了,说他剑压万界,所向无敌,说什么时间长河也是河……那十万神仙业灵图,把他列在祀位正中。”   如今的姜望,确实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小烦也就轻轻揭过,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他就绝巅了。”   观衍这时才不笑了,抬眼眺看天外:“时间过得不快,是他急着赶路,走得很快。”   ……   ……   观衍是『观』字辈弟子中,最晚入门,年纪最小,但悟性最高的那一个。   他的师父是止相——亦即他请姜望还僧衣于悬空寺时,用五百年功德为悬空寺留的那尊金身。   止相当年不幸身死,死前托付同门止休来看顾这个弟子。   但止休不久之后也死了,是当时的悬空寺方丈止念,亲自看顾。   观衍昔日在悬空寺的地位,同方丈的亲传弟子也没有差别了,本就是作为方丈来培养的。只是后来失落秘境,一去不返。   大名鼎鼎的凶菩萨止恶,正是他的师叔。   两人只差一辈,都是寺中重要人物,人生有很多的交集。   观衍还俗之时,也是止恶正式出关那一天,“出关”就是为了替他说话。   姜望这次远赴天外,其实也是想问问观衍前辈,他的那位师叔,悬空寺的凶菩萨,是否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有没有可能是平等国的神侠。   观衍的他心通虽然不会对他使用,但一张青羊天契,就足够说明太多。   只是观衍不愿意讲。不愿讲悬空寺的任何事情。   因为他离世尊很远,离悬空寺却很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观衍前辈说得对,人必有私。   姜望便什么也没有再说。   ……   对付七恨、寻找白骨、揪出神侠,都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   就像同重玄胜所说的那样,姜望保持了耐心。   他缓慢地往前走,能推进一点是一点,并不为一些无用的辛苦而烦恼——此路不通,恰恰说明路在别处。排除错误答案,也是在靠近正确的路上。   现在反倒是那位仙帝之师的话,令他挂牵。   一位当世绝巅的遗忘,是相当严重的问题。   但不管自己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既然与仙有关,总得先将仙龙法相修回巅峰。   甚而,修成法身。   很多时候看不清前路,只是因为站得不够高。   倘若仙身绝巅,关于仙的秘密,总该无处可藏。   只是身在红尘,世事纠缠,难遂人愿——刚刚结束了云上商路的诸方探访,回到白玉京酒楼,仙龙法相正准备闭关,便收到一张来自冥世的拜帖。   这张拜帖通体漆黑,又在那漆黑之中,以幽光缠结,合成三个优美的道字,目光一触便显。   字曰——   暮扶摇。   曾经的幽冥神只,现今冥世最强的阳神之一!   哪怕把阿鼻鬼窟里的天鬼,妖界封神台的那些阳神都算上,暮扶摇的名字也在最强之列。   祂甚至是可以抛开“神鬼”这一前置,直接在衍道层次争名最强的。   只是在过去那些年月,因为灭佛之劫的惨痛教训,常年闭门自锁,故才名声不显。   如今阴阳两界相合,这些曾经的幽冥神只,倒是都活跃起来。   “祂来做什么?”仙龙问。   白玉瑕倚在门边嗑瓜子,很没有正事的样子,闻言只是笑着往楼下看了看。   楼下的包房里,酒酣耳热的客人们,正在畅论幽冥!   “幽冥将合现世,冥界大有可为啊!我欲前往开拓,诸位兄弟,谁愿与我同行?”   “有什么可为?没见许多神鬼都往现世跑?要我说,阳间总归是压阴间一筹。”   “阳间自然为主,但这儿可不是没有咱们的位置么?一个萝卜一个坑,值得占的位置早被占了。就连这白玉京酒楼,都养了个成天嗑瓜子的闲汉——不如去阴间开拓!”   “你当阴间就没有萝卜,就不占坑?”   “你想下去,人家想上来。须知哪边为尊!那些自幽冥神只降格的阳神,积极探访现世,还能是为哪般?无非认爹的认爹,卖屁股的卖屁股!”   啪!   仙龙法相当即将拜帖按在桌上,但已经晚了。   一个五官生得冷冽、肤色有几分惨白的男子,已经坐在了书桌对面。   白玉瑕瓜子磕到一半,定在那里,用眼神相询——“这就把人家请来了?也不提前准备下?”   仙龙用眼神请他离开。   又随手一挥,将楼下的声音都隔住,拿起茶壶,很讲究地倒起茶来:“本店地方小,规矩少,人多嘴杂。酒客们吃喝得高兴了,话就乱讲……让阁下见笑了。”   暮扶摇身量极高,又瘦,坐在那里像一座尖塔。   其额际有极黯的神秘细纹,不注意看并不明显。若是注意到了,则能觉其深邃。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祂的眼睛,纯黑色,不见眼白,像是嵌了两颗黑色的宝石。其间没有情绪,都是凝固的夜晚。   声音倒是温缓的。   “话糙理不糙。”祂笑了笑,拱手道:“在下暮扶摇,今日冒昧登门,的确是来寻个靠山。”   “阁下真是爱说笑!”仙龙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姜某何德何能,能做您的靠山?”   暮扶摇静静地看着姜望,似笑非笑:“镇河真君自也当得起一方靠山,可惜您不建势力,不织党羽,我是投靠无门呐。”   祂给了姜望一个台阶,才道:“我是想有个机会,参与太虚幻境的建设。不知姜真君能不能想想办法?”   原来是想投靠太虚道主!   仙龙法相毕竟淡然,会错意了也并无太多尴尬,只道:“太虚道主似于冥世真地藏,要归于其下并不困难,合规合矩即可……但似虚灵那般,您岂甘愿?”   像暮扶摇这样的存在,再往前,能求的只有超脱。   虚灵虽然永恒,是永远没可能摆脱太虚幻境的,更别说超脱现世。那还不如早先幽冥神只之时呢!   “冥世风雨欲来,已无净土,现世又盘根错节,余位不多。我既不想加入阎罗宝殿,也不想加入哪家霸国。”暮扶摇极认真地道:“思来想去,镇河真君之逍遥,是我最羡慕的。”   说着,祂取出一小块幽黑色方木,放在书桌之上,用食指压着,轻轻往前推:“当然不会让阁下白忙一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这枚方木铭文深邃,质深气重,随着暮扶摇的指尖而前,隐隐似山移一般。   暮扶摇送的并不是什么能够买得到的天材地宝,而是祂的道质,是祂的阳神之路,【日暮】的权柄!   好大一份礼!   非要类比的话,其用处类似于姜望的青羊天契,而价值难以相较。因为天契的本质是租借,借的是力量;这枚道质方木的本质是割予,割的是权柄。   此尊付出如此之重,所求当然也不简单。   “您想要入阁,绝无可能。”   仙龙将目光从这枚【日暮方木】上挪开,直接地道:“阁里其他位置都已定下,由各方势力主导,并不完全属于现任阁员。我的位置也非我能私授,倘若我现在退出,大概率是黎国或者佛宗来人。您虽功参造化,神通广大,太虚阁却没有您的坐席。单只年龄一条,就能将您拒绝。”   “年龄不是必要的规矩,据我所知,钟玄胤和剧匮也并不年轻。”暮扶摇笑了笑:“我虽年迈多矣,入阁之后,也愿付出更多。”   仙龙略略皱眉,他说年龄,说的是明面上的规则——太虚阁员当以年轻天骄为选。   实质上的理由,暮扶摇应当明白。祂都不是现世人族,太虚阁员这等人道洪流之关键,怎么可能给祂位置?   暮扶摇又看了看他的表情,又道:“并且我不是现在就要入阁,只需将我列入预选,给我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也是给我一些时间,证明我的公心。待姜君任期结束,我再出来自凭本事。”   这么说仙龙就明白了。   暮扶摇也并不是一定要入阁,而是要有一个太虚幻境的身份——譬如太虚阁员预备。希望借此得到太虚道主的庇护。   冥世已经到了这么危险的时刻了吗?   令暮扶摇这等层次的强者,也如此不安?   是有什么自己还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请饮茶。”仙龙伸手引道:“这是霜降雾龙吟,云城独有,饮之涤尘。去年一共只摘了九两三钱。不是贵客到访,我自己是舍不得喝的。”   暮扶摇端起茶盏欲饮,杯子到了嘴边,又停住。   他放弃了悠然的姿态,摇头苦笑:“姜真君可能事务太繁,对冥世没有关心——就在昨日,蓬莱掌教以血雷公无礼大教,杀之于【衙泉】,炼其雷魄!”   仙龙恍然。   是说怎么刚刚回应这张请帖,暮扶摇立即就到了!如此迫不及待,根本不是谈判的姿态。   原是现世对冥界的动作已经开始,且动得这么激烈,上来就斩了一尊曾经的幽冥神只。   暮扶摇这位一直关起门来修行的强者,终也感受到了危险。   只是……前段时间蓬莱掌教不还和神冕布道大祭司在观河台论道么?   难道没有损耗?   前番在沧海受的伤,这么快就养好了?   怎么掉头就去把血雷公杀了?!   这些个积年的衍道,真是个个勤苦,哪里都有他们奋斗的身影。   仙龙正要说话,太虚勾玉倏而一阵闪烁。   其他法身都忙着修炼,本尊更是常驻云城。仙龙法相目前最弱,耽误个几天无关痛痒,也就担起处理杂事的重任。就连远在幽冥的暮扶摇,也知拜帖该往这里送。   这会儿的动静,却是白歌笑和钟玄胤的信一起传来。   此外尹观的咒念也在跳跃。   今天竟是什么日子?事儿都往一处赶!   仙龙对暮扶摇歉意一笑,先应了尹观的咒念。   阴阳界中,碧光自显。   尹观凌于虚海,言简意赅:“秦至臻已至幽冥,杀进阎罗宝殿,言称五殿阎罗王冒犯其尊名,以此进行讨伐——阎罗王以万鬼飞魂阵锁殿,向我求救。”   看来秦国对冥世的动作也开始了,只是方式不似景国那样激烈,是以秦至臻打先锋。   “你要救他吗?”姜望问。   “与我何干?”尹观淡声道:“我只是知会你一声。倘若你需要一颗阎罗宝殿里的棋子,那么这是一个机会。”   若选择庇护阎罗王,赢得此殿,再加上平等王的支持,以众生法相在冥界的经营,是很有机会直接同地藏合作,接掌阎罗宝殿的。   姜望摇了摇头:“我没有兴趣参与他们的争夺。”   他又故意道:“倒是首领大人,好歹同事一场,他都求到你门上,你真半点情分也不念?”   尹观毫无波澜地看着他:“忘了跟你说,阎罗王的真实身份是苏奢。对,就是聚宝商会那个苏奢,临淄城外那个耍金元宝的。重玄胜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告诉过你吗?”   临淄城外……   姜望只道:“秦至臻这人回信慢,出刀却快,我传信过去也是来不及——”   他轻叹一声:“罢了。” 第二十二章此心张羽,扶摇九万里   一声“罢了!”   苏奢的命运便已经注定。   在秦至臻的刀锋之下,这位阎罗王没有半点保命的可能。   至于真地藏的庇护……前些天转轮王是怎样死的,阎罗王仍能怎样死。   秦国人或许对现在的真地藏还有些生疏,但复刻姜某人的手笔,劝止此尊于规则内,是毫无压力的。   尹观当初在临淄城外救他一命的事情,姜望一直都记得。   自然他也不会忘记这条性命是从谁手上救得——彼刻尹观只要晚来一步,他就会变成临淄城外的肉泥,彰显苏奢的武力。   虽则如今已立在这般高处,俯瞰苏奢如蝼蚁,小小一尊阎罗王,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但他也不会说就忘掉了那个弱小姜望的恐惧。   正是那些恐惧的时刻,令他永远攀登,令他不敢懈怠。   忘记过去,是背叛自己。   那天他说“我永远不要再躺在地上等死了。”   他用了很多的努力,来战胜那时的心情,用了很多个日夜,来摆脱那种无力的感觉,如今相信自己已经做到。   “看来卞城王大人对同事也没什么感情。”尹观揶揄道。   姜望毫无波澜:“我跟秦至臻也是同事。”   “我倒是忘了!”尹观拍了拍额头:“阁下是黑白两道通吃,宰了官差宰土匪。”   姜望抬起眼睛:“什么黑道?我不记得有这事。”   尹观却不跟他纠缠这个:“这事儿你确定不管了?”   姜望平静地道:“我最多就是不抢着在秦至臻前面下刀,断不至为保苏奢的小命,去卖什么面子。”   尹观只道了声“好”,便自转身。   “最近怎么样?”姜望追着问了句。   “还那样。”   “不要着急。”   “哦。”   “你在敷衍谁?”   尹观没有回应,只有碧光一闪,离此而去。   还以为尹观有什么关于神侠或者七恨的紧急情况,不曾想是为了阎罗王的这点事。   姜望退出阴阳界,暂不看那两封信,而是看着面前的暮扶摇:“太虚阁非我私有,阁中九席,我只有其中一座,连自己的阁属都是没有的……恐怕帮不了阁下。”   暮扶摇黑宝石般的眼睛,顿有两抹流翳。   祂在姜望面前说出血雷公之事,已是躺平任宰了,愿意让姜望抬高价码。   世上没有谈不拢的合作,只有谈不拢的价格。   但姜望开口就如此,恐怕是要来一刀狠的,将祂割个半死。   幽冥大世界向现世靠拢,因此得到升华,这当然是天大的幸运。   整个幽冥大世界都是喜悦的。   祂们这些看不到前路,枯坐了万年数十万年的老家伙,尤其如此。   阴阳两界立成,祂们虽是降格为阳神,却有了真正冲击超脱的机会!后退一步,前路却开,这后退的一步,岂不正是为了跳得更高而蓄力?   但这种高兴还是来得有点早。   幽冥世界死寂了太久,祂们日复一日地关起门来自娱,几乎都对人间麻木,险些忘了这是一个怎样残酷的世界。   机会自然是有了,危险也跟着来。   并不是所有幽冥阳神,都被允许靠近那个机会。祂们需要证明自己对现世的忠诚!   更赤裸地说——要展现价值,要有靠山。   想要不被割,却也简单,像血雷公那样就可以。   暮扶摇心中叹息,面上却微笑:“真君乃太虚阁里,名称第一。当今之世,天骄第一。除了您,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卖我这个面子,还有谁能帮到我。”   “而且正如您所说,太虚阁员一共九额,其中八额都被各方势力把持,我去找他们,也等于投靠霸国大宗,亦失自由。”   祂诚恳地看过来:“此心如日月,俯仰能见明。有什么我能为阁下效劳的,不妨直言。”   姜望知道自己被当成坐地起价的奸商了,却也不辩解,只道:“我曾闻,凤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阁下有大才,必怀大志。久居高处,不能俯身。太虚阁虽好,行止困于规矩,立场囿于端正,心受万钧不能展翅,非宏图之地。”   暮扶摇明白,这就是入职考察了。   眼前这位姜真君,光送重礼不行,还得看能力,究过往,问志向!   祂亦是多少年未在人前自陈。   好在这点心情倒是不难调节,暮扶摇全无异色,只缓声道:“灭佛之劫后,又经历了几次变故,幽冥才归于寂静。此时幽冥尊神计有七位——分别是天虞、旗韶、灵咤、魍夭,白骨、血雷公,还有我。”   “白骨且不说,你亦寻祂未得,我们亦不知祂何去。”   对于白骨尊神,现存的每一位幽冥神只,心情都是复杂的。   打破现世制约,成功降世的难度且不去说。将数十万积累,一朝清空,以凡夫之身从头再来,不是谁都有这般勇气。   这选择究竟是对是错,随着时局的变化,在人心之中却也是不同的。   或许只有时间能验证答案。   暮扶摇神色静惘:“前回诸方大战【执地藏】时,齐国江汝默便与灵咤定约,蓬莱岛也约于血雷公。”   “祂们都很早就站队。灵咤现在都已经在神国立起经纬旗,受东齐天子敕命。只是不知怎么,季祚和血雷公没有谈好,以至毁约厮杀……”   “不外乎是条件不合适。或是血雷公要得太多,或是景国觉得杀死血雷公,夺其【衙泉】,炼其雷魄,收获更大于将之收归麾下。”   “天虞和魍夭在阴阳合界之前就消失,都不知去向,疑似放弃了现世。”   “只剩旗韶和我。”   祂注视着姜望:“旗韶是待价而沽,而我,只想自由。”   原本听说蓬莱掌教杀血雷公,秦至臻堵阎罗殿,姜望还在想,怎么没见齐国的动作。   原来早就动了。甚至是第一个在冥世插旗的。   那位大齐天子做事,确实是不需要他提醒……   当时三帝围猎【执地藏】,对于后续的种种变化,他们肯定都有预案。也就是楚帝新即,本身实力不足,不能似景齐二帝,当时就对幽冥神只下手……   齐国是实力远不如的江汝默同灵咤定约,江相行事又向来温和,给予灵咤的条件必然宽松。在战后仍能顺利延续。   景国则是强势的蓬莱掌教出面,给血雷公的条件必然苛刻。【执地藏】覆灭之后,景国也陷入相当虚弱的时期,姬玄贞和应江鸿在悬空寺都有所退让,血雷公想要再提提价,亦是想像得到的事情。   只没有想到蓬莱掌教直接动手屠神……   仙龙叹息一声:“我在超凡之前,以为仙人无忧;及至推开天地门,想像神临宏力,以为神可以心想事成;在我神临之后,以为真人便能逍遥人间;洞真之时,我想绝巅应当无所不能——”   “到了今天,我已不知道,怎么才能得到自由。”   “或许当初只有三五岁,拎着木剑在河边,我是自由的。可是那种自由,经不起半点风雨。”   他看着面前的阳神:“您的确不必如旗韶般待价而沽,您要的是最高的价码!我给不起。”   “姜真君求的自由,是遂意和逍遥。我已入世,何来奢求?”暮扶摇道:“我今所求,无非是不要为人驱使如猪狗。”   祂声音微缓,有些惆怅:“我在日暮的时候成道,既不喜欢太灿烂的白日,也不适应太深沉的夜晚。我是个折中的家伙,这一生都在缝隙里生活。当年世尊传道,诸神皆拜,我闭门不出。后来灭佛大劫,诸神血争,我也闭门不出。到了今天,『门』没有了……”   祂抬起墨色的眼睛:“门没有了。无论我愿意或者不愿意,我的一切都对人间打开。我感觉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砧板上,听着人们讨论,这块肉作价几何。我也是骄傲的,我也有尊严,我用了很长的岁月,很辛苦才拥有现在的力量,可一朝两世相合,我衣不蔽体,我屋无片瓦。”   要说暮扶摇什么也不求,姜望是不相信的。   因为若真是不求超脱,大可似天虞、魍夭一般,直接离开现世。以祂们的力量,除非被超脱者盯上,在哪里不得自由?   但关起门来求自己的超脱,又有什么错呢?   无非是权责。   每一个在现世有所获得的存在,都应于现世有所承担。   这是现世人族发展至今,永恒不变的规矩。是人族得以愈渐蓬勃的基础!   边荒狩魔、祸水涤波、虞渊戍卫、外楼出海、神临赴万妖门……此般种种,都是修行者承担的体现。   要想获得在现世超脱的机会,一定要对现世有足够的承担,被诸方承认,才可以前行。   现世诸方势力对幽冥神只的争夺,几乎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行径。因为对于这些幽冥神只的承担,那些势力多的是手段去验证和约束,一旦将来成道,却不益于人族,那也是他们的责任,需要他们去弥补。   为什么墨家早早地派出人去同转轮王佘涤生接触,姜望却不认为他们算是在冥界插下了旗帜?   因为墨家现在的实力,根本不够资格将哪位幽冥神只收入宗内。   他们没有能力推举超脱,也没资格庇护这些神只的超脱路。   以墨家的情况,要想在冥界有所作为,最好的选择,就是得到真地藏的支持。   但聪明的,也不止是墨家。   人家秦国雄霸西境,秦至臻还兴冲冲地杀进了阎罗宝殿呢!   一尊神位岂会被秦至臻看在眼里?和真地藏的沟通,才是他的重头戏。   姜望道:“阎罗宝殿威严雄阔,有琉璃瓦,暗金砖,风雨不得进,长夜不可侵。您为何没有想法?”   暮扶摇很直接地道:“经历灭佛之劫,【执地藏】之变,我已不信任佛陀,也跟真地藏没法沟通。祂所求的是救苦救厄的冥界秩序,但我要的,是超脱秩序之上。受其神职,得其制约,哪怕再进一步,也跟幽冥合世之前,没有区别。则我走这一遭,竟是何苦?”   姜望也十分坦诚:“我认为强者不辱,很同情阁下的感受。但我没有制约阁下的能力,也难以帮到阁下……现世运行,自有其秩序,诸方行事,各有其意志。我一路跋涉至今,也只在星月原这一亩三分地,得到有限的自由。岂有鹏羽,能翼护尊上万里!”   他将那枚日暮方木推了回去:“阁下意甚诚,礼也重,是姜某力不能及,还请见谅。”   其质远逾山岳的方木,在姜望的指尖十分轻巧,来时如去时无声。这份力量,令暮扶摇抬起眼睛。   这枚方木沉重的不止是重量,而是道则!   姜望一指推动的,不止万钧,而是修行路上,无限的可能。   其道巍峨自我,其质若隐若现,而此人证道绝巅才多久?   “我有一个提议——”   暮扶摇额上的道纹浮光,愈发清晰也愈发诚挚,祂主动帮助姜望了解祂的道则,让姜望观察祂的道质:“愿请太虚道主为约,姜真君不成道,则我不成道,以使阁下永远有制约我的能力。此外我入阁的条件,可以再谈。”   姜望一时沉默。   不是暮扶摇没有诚意,而是太有了!   他已经看过许多人的道质,尤其左爷爷那里,都将自身道质剖解得清清楚楚,任他观察,还随时讲解。   但左爷爷与他是什么感情?这暮扶摇却是第一次见!   很多绝巅修士尽量避免出手,就是不想被人洞察道则,以失了斗法先手。   暮扶摇送出日暮方木,还主动清晰道则,简直授人以柄。   更别说祂还愿意让太虚道主定约如此,还愿意付出更多……   景国对血雷公,总不至于这样苛刻?   “您有这份决心,能拿出这些条件,便去跟任何一方谈,都会有一个好结果。那血雷公约于蓬莱,灵咤约于齐国,条件恐怕也不会这样苛刻。”仙龙看着面前这尊似乎异常诚恳的阳神:“为什么会来找我呢?”   暮扶摇道:“我虽在幽冥,也知姜真君之名。知你一言九鼎,信义无双。”   “你的诸多事迹无须我复述,诸天万界难有不传。”   “我倒也不是听风就是雨,因名而凭。实在地说——信不止是一种品格,更是你维护这份名誉所做的努力。比如你大可以骗燕春回,说你与他冰释前嫌,他大概也不会再招惹你,等你找到机会再杀了他,也是为民除害,想来不会有人说你不对。但你不愿失信,即便是对人魔。”   祂说道:“很多时候我们不担心信义之人毁诺,因为毁诺本身即是信义者的代价。”   “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情,让我相信我们的约定不会被单方面撕毁。”   “更重要的是——”   祂看着姜望:“等你成道,我相信也不会太久。”   “太高看我了!”仙龙有些汗颜:“我都不敢说,自己哪天能成道。   暮扶摇微微扬头,笑了:“你看,你并不怀疑自己能成道。”   仙龙愣了一下,而后亦笑。   暮扶摇道:“古往今来,多少风流人物!能成超脱者,寥寥无几。道历新启四千年,是前所未有的风云大世,人道洪流的巅峰。人族永证者,不过姬符仁、嬴允年、凰唯真,三人而已。算上太虚道主,也才四人。把原天神也算上,不过五尊。”   “轩辕朔沧海钓龙,孟天海力有万古,左嚣两证绝巅,宗德祯先受大国、后承大教……都不能成。”   “更别说缘空、齐武帝、顾师义这些或囿于时局、或锢于天下,本就没可能成就,只是赌求万一的……可他们也都是一时豪杰!”   这位曾经的幽冥神只语气深邃:“你亲见这些,仍然相信自己能成。叫我怎么不满怀信心?”   暮扶摇虽是第一次来白玉京,但显然不是刚开始了解姜望。   对于姜望的经历,祂了如指掌。对于姜望的所见,祂如亲见。   在做出今天的选择之前,祂一定已经考量了很久。   这些话听着是舒坦,但听听也就算了。能走到这一步的强者,没一个简单的。哪怕关起门来枯坐岁月,也不会就这么坐傻了。有信心是一回事,能不能成是另一回事。在超脱这条路上,哪有人能说必成?   仙龙瞧着面前这尊阳神:“我若是死了,此约也作废。”   暮扶摇失笑道:“以你今时今日的名声地位和力量,只要不犯什么人神共愤的大错,应该是没有不幸的机会。若你真不能成,等你寿尽,也要一万年。我想任是什么考验,一万年……也该叫我通过了!”   此礼,此诚,此心,姜望实在是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他垂眸略想了想:“太虚阁员的名额,您是不用想了,预备也不可能。非是阁下不诚,而是时局不许。不过——”   就此抬起眼睛,直视那双墨瞳:“太虚公学还缺一位正式的山长,朝闻道天宫也缺强者讲道。不知阁下有没有兴趣,为天下人做一点事情?”   “我不是没有想到……”暮扶摇有些惊讶:“只是我一直以为,这些都是姜真君的成道资粮。”   “无论朝闻道天宫,抑或太虚公学,创办初衷都是广益天下,而非哪家哪姓之私学。”仙龙淡声道:“阁下的才能远胜于我,但有所益,何必是我?”   “此外——”   迎着暮扶摇的眼神,他宁定地说道:“我必不以功德成道。” 第二十三章不免悬头   世间有不以功德成道者——武祖王骜,拳碎功德,益天下武道。   姜望见贤思齐,不输豪迈。   如暮扶摇这般强者,已然赌上成道之机,重注于姜望,仍不免因这份平静和自信,一时默然!   祂甚至怀疑自己这么多年所远眺而不能及的天堑,是否真实存在。   怎么超脱真能注定,超脱的方式还要挑拣吗?   最后祂只是叹息一声。   “或许闭门自锁,终是老朽,活源不流,必为腐沼。也该去那太虚公学,感受年轻人日新月异的心情。我以大道教天下,天下以纯心教我。”   “那么——”祂看向姜望:“作为姜阁员的引荐之礼,我还需要付出什么?”   经历了漫长岁月,祂很明白什么才是重要的。很坦荡地谈条件,绝不只是空口说些好听话:“这般规格的【日暮方木】,我最多能割三枚,再多就伤根本。”   姜望用指尖把那枚推过去的【日暮方木】拨回,握在手中:“我以之见修行,不必以之厮杀。一枚足矣。”   “六月九日太虚会议,我将为您提名。这段时间,阁下不妨先在白玉京酒楼住着——”   “白掌柜!”他唤道:“暮尊者要在楼里住一段时间,麻烦你代为安排。”   一直在外面听动静的白玉瑕,嗑着瓜子又晃到门口,面作难色:“啊这——”   暮扶摇递过去一袋元石:“暮某诚知经营不易,在此地一应花销,暮某自负。若有不足,但请告知。”   要不怎么说您有望超脱呢!   向来只是蝼蚁需懂事,您已尊为此境,还能面面具到。太不容易!   “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来者都是客,况乎暮尊者这样的贵客!”白玉瑕顺手就把元石揣进怀里,皱起来的俊脸早就笑得开花,殷勤地转身:“我搬出去住几个月,给您腾房间!”   白玉京酒楼也不算小,但里里外外住了太多人。   姜望、姜安安、叶青雨、褚么、白玉瑕、连玉婵、祝唯我、净礼,这些在白玉京酒楼常住过,有过正式工作的,都是有自己房间的。   像林羡那般走了的,再回来就只好住柴房。   如戏命那般,只能算客人。现今客房也改了,再想来住,可没有地方。   向前是唯一一个在白玉京酒楼常住过,但什么活儿也没干过的人。这厮倒是不介意随便拼两条凳子就睡觉,拿根绳子吊着也行,姜望怕他影响酒楼形象,还是给他准备了房间。   左光殊的房间自也少不了,他虽然没烧几天水,但游历天下的时候,时常会来歇脚。因为还没有正式成亲的缘故,常与之同来的屈舜华,也有房间备着。   再就是小五和虎哥,也都在此有自己的房间,这里永远有他们一个家,虽然他们从来没有来住过。   这些房间都另外布置过,自不方便给外人住,好在白掌柜热情好客,不然还真不好安排……   仙龙摇了摇头,并不言语。   却也不用担心白掌柜住得不好,他给他老娘在星月原起了一栋不知多么奢华的宅院,把楼里的房间腾给暮扶摇,正好每天回家享受。   也不知怎么事情就忙个没完。   这会仙龙独坐,终于可以慢慢地拆信。   ……   同一时间,安静了许久的白骨神宫,悄然推开大门。   坐镇此处的众生僧人,抬步出得此宫,再一转,便来到阎罗宝殿。   作为既定的冥世核心,阎罗宝殿的重要性,随着幽冥愈渐靠拢现世而愈发为人所知。   但众生僧人已不是第一次来,那些混迹在此的神神鬼鬼,识趣的不识趣的早都变得识趣。   况且现在诸殿都噤声!   十座阎罗宝殿,本就神火凋零,只剩五殿阎罗王所在的纠伦宫,和九殿平等王所在的七非宫。   如今纠伦宫更已是覆灭在即!   虽有无数鬼魂的虚影,绕飞在宫殿之外;虽然整座纠伦宫神辉璨然,威严彰显;虽然站在宫殿之外,要对此殿进行讨伐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就足够了。   黑衣挂刀的男子,立似一竖刀锋。   什么万鬼飞魂阵,什么阎罗大君、冥府神职……   难当一刀!   同样是洞真层次,他是有资格挑战当初的中域第一真、北境第一真的,至于躲在纠伦宫里的这尊真神阎罗王……不提也罢。   真神并非弱者,神道也有英豪,弱的是这些借职而神者。因为力量是阎罗宝殿的,这位阎罗王只是借用而已。或许假以时日,他能融会贯通。可那时候的秦至臻,又不是现在的秦至臻了。   “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让你去求救,去请援,让你想想办法。但你好像……已然技穷?”   秦至臻慢慢地道:“我仍只看到鬼影啊!”   纠伦宫里没有声音。   倘若求饶有用,苏奢不会吝惜尊严。倘若有机会投降,苏奢不会弯不下腰。   正是他明白秦至臻找上门来的原因,跟他做什么都无关,他才感到绝望!   大秦战车所碾之处,他自己根本只是微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给秦广王的求救石沉大海。   给博望侯的求救……联系不上。   他不断呼唤真地藏的佛名,但心中亦自知,他得不到佛的怜悯。   现在的地藏,又不是个真有脑子的!   他想到那个不敢想的名字,但明白自己若是真的开口,都用不着秦至臻,尹观会先将他咒杀。   而且……凭什么救他呢?   他们的确有过命的交情,但不是救命,是害命。   他躲在金砖所围的墙角,透过门缝往外看——   尘烟滚滚,寒芒如月。   纠伦宫外,秦至臻黑衣如铁,他将发未发的这一刀,是为秦国的冥府征程开道。   他自然希望这一刀斩得更漂亮,希望此刀之前,冥府的一切都更清晰。   可惜目标仅止于此了。放开了让阎罗王去攀扯,这厮也扯不出什么根须来。   由此能见,地藏固有宏愿,阎罗宝殿却还没能跟冥世建立起血肉相连的利益关系。是因为尹观杀了唯一一尊阳神,以至群龙无首,过往清空。还是因为景国和齐国的暗中压制呢?   有围猎【执地藏】的先手,这两方在冥世占优势是很合理的。   如果放任冥界发展,阎罗宝殿必定会迅速成长为一方豪强。这也是秦至臻一刀斩在此处的原因。   但作为新入局者,他也不得不考虑,下刀之时,会不会触动已有布局的那两方。   至于同样参与了围猎的楚国……最好是碰上!   “那就这样吧。”   秦至臻倒不在乎过程是否有趣,只是觉得自己的认真准备,多少有些被辜负。   好似搬来崤山,只是砸死了一只蚊子。   他的手,甚至都不往刀柄上放,但他的身后,慢慢飘出独属于他的密密麻麻的冥府鬼卒。一眼望去,计以数万,此皆神通所化。   古今洞真者,没有谁的神通之力能充沛到如此地步。   像那王夷吾,也可只身为万军,但那是兵主神通本来的表现。   他不一样,他纯粹是雄浑的神通之力,是以洪水灌桑田,堆叠以海量。   倘若再加上【万化】,完全不计损耗的情况下,十万鬼卒,强军之姿,也不是不能靠近。   唯独只在于……这些鬼卒全都需要他来控制,只可以灌输简单的命令,无法推动太复杂的军阵。终究不可能跟真正的强军相比。这还是他精修元神法,不断强化神念的结果。   但可以这么说——   只要姜望能站着不动,任他唤起阎罗殿,蓄势到巅峰,慢慢堆叠军势,将这十万鬼卒分批分列地布置好,再加上那些鬼官鬼吏于关键节点的支持,他再显现完整的阎罗天子之身……哪怕是姜望那等古今洞真第一的状态,他也有资格一战!   所以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让姜望站着不动。   秦至臻后知后觉地笑了一下,将这念头斩去。   自他身后的茫茫鬼卒之中,俄而走出两名鬼将,在黑雾中一转,化为黑白无常,军势大盛!接着又出来牛头马面,又有冥河艄公,又有铁笔判官……又有一个僧人。   僧人?!   秦至臻猛然按刀折身,身形更是直接后撤,嵌进了虚空——   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从虚空里拔出!拔萝卜一般拔回冥世。   在这萝卜出土的瞬间里,秦至臻已经完全地进入了战斗状态,极致升华的小世界向外铺开,元神【无衣】,道身【铁壁】!更有阎罗天子之冕服,显于身外,立合冥土。   他这门【阎罗殿】神通,几乎就是神话的具现,是很多个时代以来,人们心心念念的一种传说。   当冥世靠近现世,传说变成现实,他在这一界,也将获得几不设限的支持。   冥世几乎是他的主场,这也是他代表秦国来带头开拓的其中一个原因。   这尊阎罗天子,势如火山喷发,汹汹万丈,压得整个阎罗宝殿晦沉一时!   可他的手,反而又松开了刀柄,因为战斗力拔升到极限的他,已经看清了来人。   凛冽杀机顿如尘烟散,他没好气地道:“过来也没个声音?”   “嘿嘿。”众生僧人笑了笑:“过来看看。”   他站在秦至臻旁边,眺望被万鬼环绕的纠伦宫,见其如长夜萤火、摇摇欲坠,语气颇有唏嘘:“此人与我有旧。”   “哦?”秦至臻眼睛一亮。   一个阎罗王算什么?   他的阎罗天子身,跟这阎罗大君也不是一回事儿!   堂堂秦至臻,岂会拘泥于所谓名号。爱叫什么叫什么,懒得搭理。   但若这阎罗王的小命,能换姜望一个人情,那就大赚特赚!   他正想说“那我就卖你个面子。”   但众生僧人已经先开口:“可既然是冒犯了秦阁员,我也没法说些什么,他是取死有道。从今往后,我与此獠再无瓜葛……这便退去。”   “欸?”   秦至臻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囫囵话,那众生僧人便匆匆离去,似逃亡一般。   只留下摸不着头脑的他。   姓姜的这么尊重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偌大一个太虚阁,有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有时时刻刻都要摆谱的,有看到美人就走不动道的,有蒙起头来扮鹌鹑的……就是没有这么尊重同僚的!   事有反常必为妖。   但姜望既然就这么走了,事情便要继续。   没道理姜望自己都不管了,他还要蹭上去帮姜望刀下留人。   他秦阁员也是要面子的!   本来这么久没绝巅就很没面子了……   要么姜望开口留个人情,要么阎罗王就留下小命。   当下抬手一指,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生死判官,引领着具现而出的鬼卒大军,便向纠伦宫杀去!   鬼雾昏昏尘烟卷,神辉明灭风吹灯。   宫外的神辉,一点一点黯去了。那些凄厉的鬼哭,明明越来越高声,却又愈来愈远。   苏奢坐在阎罗大君的宝座上。   很奇怪,他的一生都是不甘心,不满足的。   从一间小小的商铺起家,多少明争暗斗,多少觥筹交错。被人坑过,也坑害过不少人。富贵时商铺连街,朝野雄声,败落时破家散业,仅以身免。曾立志成为连城真君金秋名之后的第一尊商道真君,最后却阴差阳错,走上杀手的道路……   许多次死里逃生,多少回挣扎奋苦,终于也混上个真神尊位,逃过了【执地藏】之劫,避开了咒祖的清算,却又莫名地陷入这般绝境……只因他的名号是“阎罗王”!   可是他却没有那么不甘了。   是因为终于认清了现实吗?   还是因为终于看到纠伦宫外的那个人,等到了那个名字,听到那人说了一句“有旧”呢?   他不知道。   曾经差点将那人杀死,或许是值得他传唱一生的荣耀。   当然现在都如烟。   正在自外而内推开的纠伦宫大门,在他眼中像是迎接了另一个世界。   正在瓦解中的万鬼飞魂阵,化作漫天的青灰。逃散的魂魄流荡在空中的轨迹,如舞女的丝带。   他不知为何想到很久远的往事,大约是元凤二十九年。   灯红酒绿,歌舞翩翩,手中腰肢软。   他有些醉了。醉眼惺忪中看到,有一个喝多了的狂生,在酒席上捂起了袖子,大声斥骂:“吾观以阿堵物臭人者,未有如聚宝商会也!”   商者,天下利也。   贾者,天下通也。   曾经他也是要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商道真君,是要以此见道的!怎么就这样臭不可闻了呢?   钱,哪里臭?   敛财,哪里错?   世上没有一枚高尚的刀钱,也没有一种卑劣的敛财手段!   人生不过一场赌局,无非胜者盆满钵满,败者倾家荡产。   他看着门外,仿佛那个狂生正当面。那个浪荡的匹夫,狂妄的家伙!   正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正以手指他,放肆地笑!   他也笑了。有一颗骰子在他的手心里转,但没等结果出来,他便合指,最后只说了句:“熙熙攘攘,为钱来,为钱往!”   便也作青烟一缕,随众鬼而去。   无论生或死,道不同的人永远不能说服彼此。   当秦至臻挂刀走进纠伦宫,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抵抗。虽然这本就不是一件艰辛的差事,但也确实太容易了些。这尊冥府阎罗王,要比想像中脆弱。   他慢慢地走近那方阎罗大座,正要剖析这冥府神职的具现,但在大椅前的金砖上,看到一行以刀币刻下的小字。   字曰——   “几十年商海浮沉,终如一梦。十余载刀尖行走,不免悬头!”   最后落款——   “临淄苏奢,阎罗首座。”   竟是临淄人?   难怪说和姜望有旧。   秦至臻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   “有点意思!”   他随意地跨过了,并没有将这点痕迹抹去。   不管怎么说,苏奢来过此间。确实是纠伦宫里,第一尊阎罗。   ……   ……   在临淄余里坊的那条窄巷里,重玄胜曾答应许放,要用聚宝商会的覆灭,为他许放陪葬。   后来也确实是做到了。   但若是没有苏奢的性命,总归不够圆满。   曾以为已经死在临淄城外,不曾想这人也顽强辗转,竟然混进了地狱无门,又走到了阎罗宝殿。   人生际遇,亦复如斯!   众生僧人站在空无一人的明辰宫,捻一缕残意,竖起一根香,遥祭葬在赶马山的许放。   名士潦倒,今当醉矣!   姜望说过不会管苏奢的死活,众生僧人之所以来这一趟,主要有三个原因。   其一是为了祭奠许放。   其二就是跟秦至臻聊那两句。   以暮扶摇的实力,执掌太虚公学毫无问题,在朝闻道天宫轮值授课,也很够份量。   有这样一尊强大的阳神加入太虚阁,帮助维护太虚铁则,对太虚阁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其他阁员理当不会拒绝。   但道理归道理,现实归现实。正确的事情不一定就能得到支持。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姜望既然拿了这枚【日暮方木】,就要万无一失地将暮扶摇带进太虚阁。所以在下次太虚会议之前,他要拿到尽可能多的支持。   本来秦至臻不欠他的人情……   现在欠了。   你秦至臻杀了我的故人,我一声不吭,甚至割席避让。怎么我推举一位各方面都满足条件的太虚公学山长,你竟要反对我吗?姜某拳头不硬乎?   至于今天过来的第三个原因……   众生僧人抬起眼睛,眺望七非宫。   他也在等,等变化发生。 第二十四章菩萨拿月(7k)   不愧是这几年风头最劲的杀手组织,地狱无门果真藏龙卧虎!   姜望自己隐藏身份活动于其间,也向来不关心其他同事的真实身份如何——总归吃这碗刀尖上的饭,人如荒草,是一茬茬地换。真没必要认识。统一规束便是。   他是确实不曾想到,这些没必要认识的人里,他竟然已经认识不少。   也不知是缘分如此,还是尹观的恶趣味,故意这么挑人——等着他哪天随手杀个同事,然后揭开面具,发现早就认识,获得一个大大的惊喜?   苏奢是第三任阎罗王。   曾经在阳国认识的杀手“阿策”,是第二任平等王。   说起来都是组织里的老资格了,他自己也是第二任卞城王。   比起那些已经换到第五任的,他们都算久经考验。   相较于这次才知道真实身份的苏奢,“阿策”的身份姜望是很早就有猜测的。   在末代阳国帝室的癫狂里,阳玄策尚还保留了人性的光辉。   这也是姜望一直不去确认身份的原因,有些时候看得太清楚了,就需要做决定。   那位自组“天下楼”,自称“东域第一杀手”的阳国末代皇子,实在不是什么可恨的家伙。   尤其是他刚刚在《灭情绝欲血魔功》的相关命运里,看到这位皇子放下血魔功的那一幕——负灭国之恨,怀亡家之仇,却还能抵抗魔功的诱惑。若非生在阳国,身为皇子,人生必不如此。   也唯有这样万里挑一的人物,能在地狱无门这般危险的组织里,在尹观那种疯子的带领下,屡经灭顶之灾而存活。   现在他自神话得真,成了幽冥宝殿里的这尊真神。   众生僧人站在这里,想要看看最后的结果——   秦至臻来杀阎罗王,不会只是来杀阎罗王,阎罗宝殿究竟何去何从,这冥府神职到底怎样划分,今天就要见分晓。   纠伦宫里的神辉早就晦灭。   偌大的阎罗宝殿,绵延万里之广。镇御此间的十殿主宫,只有七非宫仍然光耀。   其余宫殿要么本就空置,要么死,要么走,要么不做声,一片静悄悄。   只有广场上的篝火哔剥,是这夜的残响。   阳玄策在自己的宫殿里,正跟几个鬼吏议事——   所议无非是七非宫神辉所照冥域里,一些大鬼吞小鬼、恶鬼欺善魂之类的小案。坑蒙拐骗偷,无异于人间。   他虽皇子出身,不是个很有组织才能的人。七非宫里的阴司架构,也是学的纠伦宫。   当然,纠伦宫已经灭了。正熄灭在此时。   鬼吏们自是议得战战兢兢,他却很平静。   他已经亲眼看过自己的国家覆灭,无数次行走在生死的边缘。   若是一切要结束于今日,那便在今日结束吧。   说起来,当初在仓丰城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展现了惊艳世间的政治才能,父皇回心转意,将他接回宫中,还叫他继承大统。他若当了阳国国君,肯定比那位太子兄长做得好,必然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也不会欺压其他兄弟……   这当然是和“东域第一杀手”一般的幻想。   是聊以自娱的一种精神安慰。   他的政治才能很是一般。曾经一时兴起组建天下楼,又赌气经营下去,发展了很久也没什么发展。后来加入地狱无门,看到楚江王的手段,才知什么叫“组织”。   当初在仓丰城做得还不错,只是懂得放权,加上行事宽仁。一点皇族的用度,全贴补给民生了。   受敕冥府神职之后,他倒是找回了几分曾经的感受。一朝为阎罗大君,虽未能治土万里,也要做些实在的事情。   【执地藏】死后,他们这五个受敕的阎罗大君,对于未来也都有自己的想法。   仵官王和都市王是不觉得这里还有未来,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前一天晚上还在大谈发展,挥斥方遒,言说怎样建设冥府……第二天就不见了。   转轮王是心怀宏大的理想,需要极其强大的力量去实现。故而勾连诸方,交营外势。墨家、齐国、楚国,多方联系,频求押注。想要借阎君第一的阳神修为,背靠【真地藏】,以阎罗宝殿为核心,成就一番强大势力。最后他交营的外势没有一个能帮到他,咒祖杀来,全都沉默。   阎罗王则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贪婪,总要索求更多。此君吸取了转轮王的教训,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而是广纳兵将,勤训鬼卒,修筑工事,排布大阵……最后也是被秦至臻摧枯拉朽。   阳玄策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没有太大的野心,也没有想得很远。他只是觉得,既然受敕于此职,就做好这份职司分内的事情。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够把齐国怎么样。他没有想过复国,也不觉得那样的阳国还应该继续存在——阳国故地百姓,现在都以齐人身份自豪,没有人怀念他们阳家。   他只是想活着,作为阳国皇室后裔,作为阳建德的儿子,好好地活着。   他活着证明齐国人做的不全是对的,他活着警告那些齐国人要做得更好一些。   若说他有什么奢望——   他活着也是想要证明,他的父亲错了。   他的父亲不问朝政,不念血亲,对他这个儿子不闻不问,放弃祖传的《大日金焰决》,选择《灭情绝欲血魔功》。   他便反其道而行之。   带走《大日金焰决》的时候,他是积极昂扬的。他想堂皇之道,才是“阳”的精神。烈日天雄的阳国,才值得人们怀念。   今日的他,当然已经比他的父亲更强大。   可是他也并没有证明“堂皇”的正确。   他离开阳国之后,过的是阴影里的杀手生活,最后亦是背叛了秦广王,才得到【执地藏】的敕命。   不是未对秦广王出手,就不叫背叛。   当初他带着阳国皇室遗留的财富,草率地找上地狱无门,那些阎罗都要将他生吞活剥,是尹观坚持做正规的杀手生意,一手拿酬金,一手办事。后来还给他加入组织的机会。   好几次濒死,都是尹观救的他。   他却在真神的机遇前,走进了阎罗宝殿。   兜兜转转这么久,他好像只是证明了他的父亲……当初其实没有选择。   不堕魔道,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   是他太天真太幼稚,当初根本就想得太简单。还是他不够强大,未能践行自己的理念?   阳玄策其实不知。   他明白这种道路上的困惑,正是他未能完全掌握真神力量的原因之一。   但阎罗做阎罗该做的事情,或许也是一种道路。   “好了,就这么处理吧。往后有类似事情,照此成例。”最后阳玄策说。   他合上了章书,命属吏都散去。   感受着冥府神职给予自身的积极反馈,他想——其实【真地藏】的“救苦幽冥众生”,听起来当然非常宏大。但本质上和他当初在仓丰城做得也差不多,都是想办法让普罗大众过得更好一些。   积小善,救一人。积大德,救苍生。   他有了隐约的觉悟,可惜没有时间了……   不知为何,早就学会了接受结果,现今还是有些遗憾。   他挺直了腰脊,坐得端正了,尽量让自己平静。   纠伦宫的神辉已经熄灭过,此时又点燃。   威严莫测的阎罗天子身,正坐于彼方大座。主掌此宫的冥府神职,仿佛这一刻才得到真实的验证,才拥有冥世的认可,获得冥世倾力的支持。阎罗大君的威严,如海潮一般向四面八方席卷!   阳玄策心中明白,秦至臻已经剖见冥府神职而掌之,接下来亦是诸强列席分肉之旧事,他要么抱紧其中一条大腿,要么也成为席上被分的肉。   现在滚蛋,也是来不及的……   吱呀~   七非宫的大门,似是被风推开。   殿内的烛台在墙壁上投下倒影如怪枝,黑衣挂刀的秦至臻本尊,一步步走来,来到了大门外。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   明辰宫里静藏的众生僧人,亦抬步欲前。   苏奢他不去救。阳玄策的话,若有生死危险,他还是愿意搭一把手。   秦至臻的人情,大不了下次再创造机会让他欠……   但这一步刚抬起,又落回。   因为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尊黑衣赤足的僧人!   此僧人,光头如月洗,面容慈悲。身具宝相,眸光温暖。   众生僧人竖掌礼敬:“尊菩萨!”   【真地藏】确然有佛陀之尊,佛陀之威能,但大誓曰“地狱不空不成佛”,故也称为菩萨。   同一时间,这尊黑衣赤足的僧人,也出现在七非宫的大门处,立于门槛之前。   背对平等王阳玄策,面对秦至臻。   “施主。”【真地藏】垂眸道:“便到这里吧。”   声音当然是温和的,态度当然是在劝说。   可秦至臻,已一步都进不得。   怎么贞侯已经同【真地藏】沟通过,冥府神职秦国也愿补充,地藏宏愿秦国也愿支持……一如早先姜望、尹观杀阎罗旧例,【真地藏】却还是现身出手?   秦至臻想不明白,但也不会狂妄到对超脱无礼。   他合掌礼道:“晚辈见过地藏菩萨!”   “尊菩萨之宏愿,遍照诸界,晚辈诚敬。今至冥府,愿为此愿出力。不意见尊菩萨于门前,此心受阻于尊心……”   这位代表大秦帝国的天骄人物,敬声问道:“不知菩萨何意,能否明言?”   【真地藏】很少与人面对面的交流,此刻缓慢地将意愿推演为语言:“天华地宝,万物自然。冥世之中,我不夺权,诸方自取可也。但阎罗宝殿……不许人来。”   同样是一身黑衣,秦至臻黑衣如铁似甲衣,【真地藏】的黑色僧衣,却是这幽冥世界漫长的夜。   秦至臻沉默了片刻:“您说的『不许人来』……是指?”   【真地藏】道:“十殿阎罗,此后当以功德证之。所有缺位,不由你们安排。”   以功德封神,倒不是什么稀罕事,神话时代早就有过。如今楚国的章华台,妖界的封神台,亦是因功就勋,本质相同。   但这话虽是对秦至臻说,也传遍了幽冥世界所有外来者之耳——   【真地藏】出面定规矩了!   作为一尊极纯粹的超脱者,世尊救苦宏愿在冥世的具现,很多人都在试图认知……【真地藏】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都知祂纯粹、无私,似于太虚道主。   可超脱者就是超脱者,岂有如此狭隘简单的定义?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更不存在可以完全等而视之的超脱者!   祂们应是各具不可想像的威能,超脱于一切规则之上。   都知如今的地藏,除了救苦之愿,并无它求。但这份宏愿,究竟要如何实现?   秦至臻认真地思考过后,才字斟字酌地道:“菩萨钧旨,秦某岂有不从?”   属于他的冥府鬼卒,顿成乌云卷去。方才还晦压压的阎罗宝殿,一时竟显空旷。   姜望劝阻【真地藏】,令尹观杀转轮王。许妄沟通【真地藏】,叫秦至臻杀阎罗王。   这在某种意义上,都形成了对【真地藏】的试探。   认知【真地藏】的过程,也像是在重新认知世界。   认知世界之后,无非是改造它或者适应它。   现在【真地藏】给出了祂的反应,秦至臻选择了“适应”。   他慎重地道:“这纠伦宫……我这便撤去。”   那尊阎罗天子身,就此起身离座,放开神职,却又在下一刻,坐了回去!   原本沉毅如礁石,完全是秦至臻意志体现的双眸,在这一刻,被神性的光辉铺满。   秦至臻骤然色变:“尊菩萨!这是何意?”   【真地藏】平静地注视着他:“五殿阎君,阎罗天子坐纠伦宫,这没有错。既来之,则安之。”   竟是要把阎罗天子身,留在纠伦宫里!   今日秦至臻杀了阎罗王,剖见了五殿阎罗大君尊位,自掌冥府神职,【真地藏】也有了把阎罗天子身留下的理由。   秦至臻完全相信,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力量,在任何情况下,秦国都会为他而争。   但作为秦国的一分子,他必须要思考,为了他的阎罗天子身,在正式开拓冥世之前,就与【真地藏】发生直接冲突,是否值得?   片刻的沉默后,秦至臻道:“敢问这阎罗宝殿,还有几座缺位?”   他问到了关键!   【真地藏】不是一个可以如常人般沟通的存在。   其一切行为,皆以实现“救苦幽冥众生之宏愿”为前提。   通常来说,其提出的条件是如既成的规则一般,不可能更改。除非能有更益于其宏愿的条件来替换。   【真地藏】先前说,阎罗宝殿所有缺位,皆以功德证之,不由谁人安排。   一转头又把阎罗天子安排在纠伦宫。   秦至臻问的就是这种安排的因由。   知其矩而能行其路。   黑衣僧人略顿了顿,慢慢地道:“我正在给你答案。”   ……   在明辰宫里等待的时候,姜望其实一直在思考。   世尊死前的悲悯,成为【真地藏】之宏愿。此愿遍传诸世。   阎罗宝殿的重要性,已是人尽皆知。   但所谓冥府神职,十殿阎罗,转眼便凋散,只剩下一个真神层次的平等王。   从“誓救一切鬼神众生苦厄”的宏愿来说,阎罗宝殿作为实现宏愿的工具,不但没有越来越强大,反而越来越衰弱,像是距离伟大理想越来越远了。   那么【真地藏】真就不如【执地藏】吗?   无私者不如有私者?   现在他有答案了。   因为【真地藏】就站在他面前。这即是一种答案的描述。   代表那无上宏愿代行于冥世的【真地藏】,不止是一团规则的聚合而已。   祂在某种意义上同太虚道主相似,但并不像太虚道主那样,在跃升之初就主动放开自我,受到诸方制约。   以姜望现在的认知来看,可以把【真地藏】看作一个有部分世尊思考能力,但一切思考只为“救苦冥世众生”而服务的超脱者。   祂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祂表露在此的意志不容拒绝。   祭祀许放的檀香已经燃尽了,明辰宫里并没有光。   黑衣僧人赤足踏在幽黑的地砖上:“转轮王已死,阎罗缺位。施主许我以未来……我未见也。”   众生僧人只道:“尊菩萨何以教我?”   【真地藏】道:“尝闻极恶之土,有极乐之花。施主若能教化至恶之禽,使之受职救苦,担当幽冥……善莫大焉!”   原是瞧上了燕枭。   众生僧人道了声:“善!”   身上的百衲僧衣轻轻飘卷,衣底飞出一只无尾燕来,尚未明白发生什么,便化作一尊鸟首人身的魁汉,坐上了那张阎罗大椅!它下意识地要为主人而张嘶,又一见黑衣僧人而止喉。最后只扭了扭脖子,恨不得把自己缩进翅膀里。   “昔日转轮死,我以为他并不以救苦为念。”众生僧人礼道:“今燕枭受敕为卞城王,得尊菩萨规束,是它之福,亦解我心忧!”   明辰宫霎时华光大灿,神辉顷刻将燕枭覆盖,将它邪恶混乱的燕瞳,洗成骄阳一般的灿金。   而姜望于此刻,一霎洞见冥土万里,且视野还在疾速扩张!他的一双眼睛,本就穷极目见,自此更具神性,能见鬼之幽微。这是冥府神职,被他把握,任他索求。   想来秦至臻剖见纠伦宫神职时,亦有此类感受。早先尹观杀转轮王,他堵门时,他们对这冥府神职,却是没有丝毫沾染,果有妙处,不同于其它。   但黑衣僧人没有就此离开,而是继续看着众生僧人:“都市王走,仵官王逃,阎罗两缺,亦为阁下之功……前因何不果报?”   这是讨债来了!   众生僧人扭头一看,恰见一缕碧色流光,在他面前显现。   长发垂踵的尹观,与他四目相对,投射出相同的疑问——   你怎么来了?   很显然,他们两个都说不管前同事的死活,但都不免来看一眼。然后一个被堵门,一个被抓来。   尹观向来识趣,回过头来,直接对【真地藏】一礼:“尊菩萨何以教我?”   【真地藏】道:“施主开创咒道,修万仙,炼阴曹,神满幽冥,当合此世!何不以阴曹之主,咒灵之身,坐于玄冥,以了前因?”   尹观独有的咒术世界,是名“阴曹”。   这以万仙术糅合咒术修成的阴曹之主,也与秦至臻的阎罗天子相类,是阴曹世界的核心。   若是被强行剥夺,于他的修行,是不可忽视的巨大损失。   但他只是眸泛碧光:“世间未有无因之爱,也非有恨就杀人自由。佘涤生受敕冥府,我既杀之,当承其责!”   他的问题很简单——姜望是否也有所舍,也坐冥宫?他和姜望联起手来,能否抗拒面前这黑衣赤足的僧人?   所以他的答案也很简单。   正经生意人的世界,无非钱货两讫。   于是阎罗宝殿第一宫玄冥宫,瞬而璀璨堂皇!   幽冥世界无垠广袤,阎罗宝殿位在正中。这是【执地藏】创造冥府,建立阎罗宝殿执时就确定。天下四方,由此延展,古往今来,自此流经!   本来这据地万里的阎罗宝殿已经逐渐黯淡,人们所设想的辉煌是现世诸方正式入主之后——整个幽冥世界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真地藏】又提前将它点燃。   七非宫外的秦至臻,便默然注视这一切。在他的视角里,一切还并不清晰,未知是谁入住。但明辰宫、玄冥宫的接连复甦,却明朗可见,这背后的意义,他更心知。   可一切还没有就此结束。   那黑衣僧人在殿前折身,就这么抬起手来,仰对天空。   幽冥世界的天空,本无日月。   可是【真地藏】这般一举手,冥世天空就有了月亮,也有了群星。在冥界彻底归于现世之前,祂先一步将远古星穹和冥界的联系建立,这在事实上推动了两界相合的进度。   祂说祂正在给秦至臻答案……祂正在展示这一点!   祂举手探月,便自那月亮之上,托来一个小人。   此人全身重甲,腰悬短剑,手提长戈,身上煞气未散,像是从军营里直接被请来。   他自【真地藏】的掌心跳出,顷有顶天立地之势,   身后一支飘扬旗帜,横月正展——   “大将军吴!”   在幽冥世界靠拢现世之前,吴询就已经领军在幽冥世界征伐开拓,没道理幽冥世界靠拢现世之后,魏国于此的开发,反倒要落后他人!   避开了景齐天子与【执地藏】的第一轮交锋,一等到【执地藏】消亡,他便立即又回冥界。   只不曾想,于此刻被【真地藏】掬入掌中。   他跳出掌心,却又主动地落在【真地藏】身前,行军礼道:“昔日冥世无序,恶魂猖獗。吴询引军杀不义之神,乃分对错曲直。今有尊菩萨于此立章,吴某甚为欢喜,愿附骥尾!”   【真地藏】只道:“幽魂不易,阳神难就。其魂已泯,对错不必再论。只是彼尊本有阎罗之格,吴将军灭之而不继之,使天下失位,恐失初衷!”   魏国不比景齐,能有同超脱者掀桌子的实力。   吴询硬着头皮道:“未知……何以继之?”   【真地藏】的目光,落在他掌中长戈:“此戈荒古生灵,自成一世,或可入普明宫,昭显中古之德。”   吴询一时沉默。   【龟虽寿】这般的类洞天宝具,不久前才在【无名者】之战里得到升华。于他自己是重要武具,能够切实提升战力。对魏国来说,更是战略意义重大。   但面前的地藏王菩萨已经开口。   他在幽冥世界扫荡鬼神的时候,杀阳神以祭旗立威的时候,何曾想到此刻呢?   他当然不愿意!   可是就连秦国都缄默,秦至臻这样的霸国天骄,都舍下阎罗天子身……这潭浑水,魏国能够强趟吗?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青铜长戈,将之奉出,意甚坦然:“能为冥世立矩,为阴间悬照,开万世太平……魏所愿也!何惜此戈!”   【真地藏】这时候才回过头去,对秦至臻道:“阎罗宝殿,缺额有五。此后阎罗,必以功德出。”   普明宫光华大璨。   整个阎罗宝殿,这一刻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其光其华,冲天而起,仿佛天柱,撑住幽冥此世。   这个本来已经焕发生机的世界,在这刻更是牢固了基础。   如此,玄冥宫坐阴曹之主,龟虽寿坐普明宫,纠伦宫坐阎罗天子,明辰宫坐燕枭,七非宫坐阳玄策。   【执地藏】当时敕封了几尊阎罗,如今便有几尊阎罗。且实力远逾先前!   而与早先不同的是,这五尊阎罗大君里,有四尊都不能算是具体的人。而又担当此神职,可以类比于太虚幻境里虚灵般的存在。   七非宫将成为事实上的阎罗宝殿主宫。   明辰宫里,姜望心中生起明悟——   就像太虚道主当初会支持他拿着太虚盟约去天京城一样。   亦如天道曾经创造天人族,欲以治世。   真地藏也需要一个与祂站在同一立场,救苦幽冥众生的意志代行!   阳玄策就成为这个选择。   在或明或暗的各种注视里,地藏王菩萨分开双手,将无尽宝辉托举,也仿佛举起了整个幽冥世界。祂的声音温缓,而遍传此世:“诸方助我救苦,贫僧何忍夺爱?”   “在冥界事物之外,诸宫尽可自由。龟虽寿仍为吴将军配兵,阎罗天子更是秦阁员之神通。玄冥、明辰,一应如是。”   “但在所有涉于冥界的事情里,诸宫只能遵循阎罗宝殿的规矩行事。”   祂合起掌来:“此愿——”   “冥土长宁。”   “众生无厄!”   稳重沉毅如秦至臻,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欢喜难言。   他今天不但什么都没有失去,反而拿到了事先预期的好处。所付出的无非是阎罗天子身在冥界须履行阎罗大君的责任,但这是付出还是收获也很难说……权柄正从责任中来!   治冥土更是一种修行。   不仅如此,地藏王菩萨已经明确为幽冥宝殿立矩,此后诸方须不能自此分一杯羹。   蓦然回首,秦国竟然成为唯一一个在阎罗宝殿里占据位置的霸国势力!   李一何在?斗昭何在,重玄遵何在,黄舍利何在,苍瞑何在?   都说我慢人一步,怎么领先的是我? 第二十五章神迷五蕴   自己的成功固然值得欢喜,对手的失败才更叫人快乐!   相比较秦国在阎罗宝殿上咬下一大口,诸方分食的场面。秦国还是宁可自己只咬一小口……前提是其它霸国什么都咬不到。   至于魏国这个蒸蒸日上的大国……吃点也就吃点。   欲求霸名,它还差了许多。   魏国一旦崛起,首先需要头疼的,是与之隔长河对望的景国,其次是与之同在南域的楚国。   要想轮到秦国烦恼,它得先将楚国掀翻。   “菩萨此愿,秦某自当鼎力助成!”秦至臻立身挂刀,从未想过自己会看和尚这么顺眼。   若不是生性稳重,他都要大喊“大秦愿为菩萨而战!”   他亦何尝不知,地藏王菩萨许利于他,正是看重秦国的支持。   但这位菩萨如此体贴人心,博爱世人,秦国支持一下又怎么了?!   地藏王菩萨的愿景,是冥世长宁,众生无厄,而不是与诸方为敌,唯我独尊。可一旦放任群狼撕咬,坐看诸强入局,冥界最后会变成什么样,难以料想。冥界鬼神的权益,更是无法保障。   若是阎罗宝殿都被拆解瓜分了,何以解厄众生?   所以祂立规矩,阻止一些人吃肉,但也不能让所有人都不吃肉——拦着人吃肉,是要挨刀子的。   拉一派,打一派,再警告喝止一派,就成为必然的选择。   秦国很愿意成为被拉拢的那一派。   毕竟相较于景、齐两国,他们布局冥世已经晚了。   毕竟相较于李一、斗昭和重玄遵,他秦至臻的绝巅也已经迟来。   冥世大有可为,此后他就是阴阳两界同时走路,还怕慢人一步吗?   相较于骨头都轻了几两、以至于显得不再那么稳重的太虚阁员秦至臻,吴询倒是依然平静,他看着地藏王菩萨道:“此后【龟虽寿】镇普明宫,为阎罗宝殿而战。如非必要之时,吴某绝不轻动。便如先言,魏人之心,愿请尊知——菩萨之救苦宏愿,魏人愿附骥尾!”   龟虽寿放在普明宫,比他随身携带都要安全。   毕竟阎罗宝殿是真有一尊超脱者庇护,且今日也真正展现了祂庇护此处的意愿和能力。   青铜长戈显以灵身,当然是不会诞生智识的,他不会允许,地藏王菩萨也不会这么做。   这尊灵身为阎罗大君,一方面可以为他吴询积累修行资粮,一方面也可以影响冥世格局,为魏国接下来的开拓提供种种便利。   当然要依照规矩行事,要以维护阎罗宝殿、救厄冥世众生为主,可规则之内,能做的事情也太多!   他们这些个国家体制里厮杀出来的人,最懂得这些。今投重注于此。   自此以后,在阎罗宝殿的框架之内,魏国同秦国或许有竞争,但在整个冥世范围内,两国又有共同的利益。当前首要目标,是维护阎罗宝殿的权威,也要叫阎罗宝殿真正成为冥世核心——   不是说【执地藏】当初已经定下这件事情,它就一定能够实现的。   实现的时间,实现的方式,都有可能发生变化,尤其是在阎罗宝殿不再对其它势力放开的情况下。   斗争不可避免。   当然【真地藏】的庇护和支持,已经是最大的优势。   只是……   吴询扭头旁望,远眺一片光明中的辉煌剪影。   这玄冥宫和明辰宫……竟是谁人入主,怎么地藏王菩萨也不说个明白?   ……   明辰宫中,幽而复明。   黑衣赤足的僧人已经离去,百纳僧衣和黑色长袍并列一排,两人几乎同时往那阎罗大座上看去。   新任明辰宫神主燕枭大人,往后能以“卞城王”为号的存在,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它连滚带爬地从宝座上移身,匍匐在众生僧人的脚下:“尊上!燕某之心,可鉴日月。这劳什子神职,我是半点儿也不稀罕。冥府阎罗,岂如尊上一爪牙!”   它吐字如连珠,说个没完:“从今往后,但有所获,必先奉于白骨神宫。若有其责,燕某自受之。便是这所谓神职,您何时要,我何时奉上,您何时让我丢弃,我定一口唾沫,吐在那光头——”   “瞎说什么!”众生僧人有些好笑地将它拎起。   凶恶霸气的魁汉,霎时化归一只可爱的无尾燕,在僧人的掌心服帖。   今天各种变故来得太快,乱七八糟的信息太多,它脑子昏昏的不是很明白,但还是抓到了核心——它现在仍然是被判给了它的原主。   那就没什么好说,表忠心仍是唯一的选择。   吼!   殿中空间忽然撕开,一双毛绒绒的大手往此间探,魔猿的脑门也要往殿里挤,呲着牙道:“这小鸟儿,恁的聒噪——叫俺嚼吃了它!”   众生僧人一掌将魔猿推回:“修你的功去,这里我处理!”   魔猿这段时间一直在兀魇都山脉修炼,将来若要跟七恨对上,于魔道的了解是必不可少。但那里除了一座地底魔窟,什么也没有,魔猿修炼之余,闲得发慌,非要来冥世逗趣一番。   众生僧人低下头来,可怜的无尾燕,缩得像鹌鹑。   明明这冥府神职一敕,它已得真神之尊。以其生于极恶的资质,真正消化这份真神资粮,恐怕也不需要太久。   但在魔猿面前,它确实也不太够塞牙缝……   众生僧人淡声道:“既受此职,便承此责。好好做你的事罢。你生来以行恶为乐,如今多受苦就对了。凡事以地藏王菩萨的宏愿为主,平时多配合平等王。”   “平等王?”燕枭眨了眨神辉已敛的恶眼。   地藏王菩萨是个惹不得的,它能理解。   那平等王算个什么东西?   整个地狱无门,主人老大,秦广王老二,再给秦广王一个面子,叫楚江王做老三,剩下都是土鸡瓦狗,尽都一口吞的货,谁配它燕枭大爷低头?   咒祖『啧』了一声,乜眼过来:“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还疑问上了?”   “不敢!”燕枭立即伏身:“小的是说,此后定然听他的!”   众生僧人并没有吓唬它的恶趣味,只抬手一扬,便将它送回阎君大座,同时暂封了它的五觉。   今日之后,阳玄策算是踏上了一条通天之路。成为【执地藏】所敕的五位冥府阎君里,最大的赢家。   也是唯一留下来的那一个……   大概很多人都会怀疑,阳玄策何来这样的资格,成为地藏王菩萨的宠儿,得地藏王菩萨亲自搭救,更被寄予统御阎罗宝殿、实现救苦大愿的厚望。   但姜望却相信,阳玄策有这样的能力。   当初在齐阳战场的边缘,那灭国之战结束后,两个人相视而别。彼此都还不太了解彼此。   现在他想,或许佘涤生、苏奢这些,乃至逃跑的仵官王和都市王,本就是要被清除的。这些人不可能认同地藏王菩萨的宏愿。【执地藏】落子天下,只要棋子能用即可,【真地藏】却不如此。   祂要救苦救难的真慈悲,不真正认可祂的人,不可能做到。   所以祂对这些人的生死不闻不问。独阳玄策有与众不同的品质,是祂唯一可用的选择。   剩下四宫的选择里,都是借身代身灵身之类,注定都不主事,在冥府只循规则而行。完全可以视作地藏王菩萨意志的延伸。   其中自己和尹观算是自由身,纠伦宫牵扯秦国,普明宫牵扯魏国。   秦国不比景、齐两国,已在冥世吞下大肉。魏国则众志成城,努力向霸国跃升。此二者都有支持阎罗宝殿的理由,且都切实能拿出支持的力量。   这一番连消带打,岂是人们所想像的一具规则的傀儡?   地藏王菩萨在“求”的时候,也“予”。   超脱的层次果然难以想像,就连地藏王菩萨这般纯粹的宏愿代显之形,也因势利导,不输天心。   谁要是觉得自己可以轻易地摆弄超脱者,必然自己正是被摆弄的那一个。   那……七恨呢?   在借掌神职、洞察鬼神之幽微的此刻,他忽然又想到七恨。复又将此念,晦沉心底。   “得。以前我们还争让对方入主幽冥宝殿,这下都不用争了。”众生僧人故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以后阴曹之主坐镇玄冥宫,于你修行有益,又不妨碍你行走诸天……也算是一件好事。”   尹观无意争于冥土,可最后又落在冥土。他当初拒绝【执地藏】,但又因【执地藏】而有楚江之恨,乃至杀佘涤生于纠伦宫。却因此事,以阴曹咒身,坐于玄冥宫!   冥冥之中,真有一种结局早定的宿命感。   很难说尹观现在是什么心情,所以姜望说话比较注意。   尹观只是看他一眼:“你还是好好培养你的燕枭吧,我看这卞城王,将是五殿里最弱的一殿,若是传扬出去,恐伤你姜阁老之名!”   “没关系。”众生僧人只道。   尹观欲言又止,欲走又言:“你是说燕枭最弱没关系,还是燕枭跟你没关系?”   “看你怎么理解。”   “倘若有人非要把它跟你扯上关系呢?”   众生僧人十分平静:“那我也略懂拳脚,随时可以降身代打。”   尹观拿手指了指他,自顾走出了明辰宫。   阴曹咒身已经入住玄冥宫,他没有进去看看的打算,倒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普明宫的方向。什么也没有再说,就这样离开此界。   普明宫乃楚江王之神职所掌。   往后提到“楚江王”,就是龟虽寿,是吴询的意志代名。   都说彻底的死亡是遗忘。   这个世界大概很快就没人记得楚江王了。   不过不重要。   他永远记得。   ……   ……   众生僧人在幽冥世界无私奉献的时候。   仙龙正在拆信。   具现在书桌上的两封回信,一封来自钟玄胤,一封来自白歌笑。   他首先将钟阁员的信拆开。   信倒是写得很简单——钟玄胤说他有事在忙,另请朋友在帮忙调查,有消息会立刻传来。   钟先生不是每天就拿个刀笔写写画画吗,有什么可忙的?   仙龙随手将此信放下,并没有太在意。   也许忙着种竹子去了……   仙帝之师的消息固然重要,等等倒也无妨。   他又拆开白歌笑的信。   白院长倒是百忙之中抽了空,答得颇为认真:“叶凌霄主修商道、神道、仙道,此外儒学颇深,长于书画,也懂些杂术。若说益于『忘我』,恐为商神之路。古来神道多赖信众,信繁则念杂,常有广信而自迷、昧为神孽者。故清醒独证之法,乃神道上法。”   “能在飞剑绝迹的时代,成为唯一一个飞剑登顶者,不可能没有代价。强如向凤岐,也折剑山巅前。姜梦熊更是很早就碎剑改道。”   “燕春回纵不输此二者,也难言胜出。飞剑三绝巅,却是他独成此道,必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他修忘我而浑噩,剑飞绝巅,意凌沧海,却神迷五蕴。此种情况,飞剑时代都不见。”   “或者这就是他的修行,或者这即是他的代价。”   “但无论哪种情况,他要往前再走一步,必然与这种浑噩有关。要彻底改变现状,或清醒而得自我,或浑噩而能永忘。”   “神话时代虽然破灭,神道并不难得,幽冥世界完全对现世开放,那些个毛神假神甚至真神阳神,在燕春回面前也是予取予求。他与凌霄交易,或商神有其独证之处……”   信里最后写——   “一家之言,仅为猜想,以设旁证。”   这封信令姜望的思路清晰了许多。   在叶凌霄离去之后,他一直都有一个想法——叶凌霄当时与燕春回的交易,应当有涉于燕春回的超脱之路。   因为除此之外,实在没有什么能够让如此境界的燕春回心动。   燕春回答应叶凌霄的种种条件,简直可以用苛刻来形容。   在被姜望召人围杀,又被姜望强势逼迫改道后。他还答应从此不履云国,不找姜望的麻烦,甚至还借给叶凌霄全力一剑,让叶凌霄直面一真道首。   若不是有益于道途根本的好处,燕春回怎么可能答应这些?   他只是记性不好,不是脑子不好。就算他突然发善心,也不是这么做善事的。   姜望上次特意去找燕春回,本就以试探为主,但燕春回仍然以痴呆为挡箭牌,什么都没有显露。   所以他转而问白歌笑,想要通过叶凌霄有可能的给予,来倒推燕春回的超脱路。   白歌笑信里所言,当然是一种先画靶子后射箭的猜想,通过她对叶凌霄和燕春回的了解,以燕春回必然在探索前路为前提,统合这两个人身上的条件,来分析一种可能。   但这种猜想毫无疑问是可以成立的。   如果燕春回要通过商神相关的法子来往前走……他会怎么做呢?   仙龙正想着,忽而抬眼眺向窗外。便见得牛斗之间,有星光一闪。像一个遥远的招呼。   再一看,漫天星光骤聚月,月似离弦落人间——   是此一剑自天上来!   仙龙淡然一笑,暂止神思,一步踏出长空,脚下无尽流光,汇成仙舟一叶,就此逆月华而上。   这踏月迎剑不过是朋友间的闲趣,也算是为友人洞真而贺。   但在仙舟横空,抬眼剑光照眸,眸尽“唯我”之光华的此刻,他心中一片清明。忽然便想起在冥世里沉晦的心思,心中也生出一念——   这段时间,是不是太忙碌了一些?   故此一惊!   世间神迷五蕴者,果止燕春回耶?! 第二十六章横舟对月   正如姜望对钟玄胤的抱怨——这人不就是每天写写画画?   修行到了一定的境界,杂事就没有那么多。因为能够影响到这等修行者的事情已经寥寥无几——当然官道修士除外,官道便是要处理天下民事的。   其实相对于他勤勤恳恳的老同事,在姜某人或主动或被动卷入的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之外,他们这几个年轻的阁员,其实是有更多闲暇的。   更准确地说,钟玄胤和剧匮的一部分修行,就是他们所处理的事务。一者立矩立规,一者着史记事。五刑塔、刀笔轩也都是他们自己亲掌,随着太虚阁的发展,补益自身修行。   所以在太虚幻境之中,他们俩有更多的任事。经常忙完了这里忙那里,处处脱不得身。   而其他年轻些的阁员们,基本都专注于自身的修行,杂事都交由各自阁部处理。   更有姜望这般不设阁部,太虚会议讨论的大事从不缺席,琐事从来不管的。还有李一那种赴会只当个摆设,开口等同于传话筒的。   所以“忙碌”对姜望来说,其实是一件稀罕事情。   他忙碌的是修行,而不是一些生活中的事务。   在德盛商行拿干股,在紫极殿站岗,在白玉京酒楼袖手,他向来是能不分心就不分心的,熟悉他的人也都知他勤修苦练,轻易不会打扰他。   可自天海一战,送走执地藏后,独这具仙身,竟是没怎么停下来修炼过。   诚然诸事都是他的选择,且每一件事他都有不能错过的理由,但接踵而来的这些事情,仍然显出一种不常见的巧合。   当然,这只是一丁点的不协而已,倘若以此为依据,就要说自己是被谁设计了,简直是有被迫害的癔症。   可因为他要面对的是七恨,他便不得不由此生出巨大的警觉!   此刻仙舟横空,仙龙踏舟溯月,仰见夜穹,唯月华一柱。   天际无涯,尽“唯我”之剑光。   登临洞真的向前,的确不同于以往,龙光射斗的锋芒,也的确夺尽星月之色。   若是仙龙法相巅峰之时,同为洞真自可一战。   此刻仙龙才开始重修,却是需要“借力”。   一对仙龙之角,莹莹有光。   仙龙之身,一霎五府轮转,华光璨然!   三昧真火印、歧途印、不周风印、剑仙人印、赤心印,五印神照。   在今天之前,仙龙法相的修行之所以不那么紧迫,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此相只有洞真层次,不太影响战力。而又随时能自他身得到支持,且不说本尊亲至之类的情况,仅以五印神照,也足够将此相推回洞真战力。   仙龙已经意识到有些不对,但不想让七恨知道自己已经意识到,所以他仍然接下了向前的挑战。   况且青羊镇里那颓废青年,浑噩度日自谓只等死的人,今日已有如此成就,追随乃师之脚步,捡起已经失落的唯我飞剑之道,重登洞真之高峰……岂不当贺?!   就此横舟对月,以洞真战洞真。   ……   仙龙五印神照,与洞真向前横空见锋之时。   坐于云城的姜望道身,却是抬手写了一封信,信寄大齐风华人物——   “重玄兄忙不忙?”   诚如所言,太虚阁里的年轻阁员们,都是不忙的。   重玄遵尤其如此,他在修行上都不很忙。平时压根见不到他努力,不是在看闲书,就是在煮茶看闲书。   有时也喝酒,喝多了也看闲书。   当然私底下有没有偷偷努力,那就不清楚。   反正姜望每次看到他,都非常之清闲。唯一一次忙碌局促,还是在重玄胜的婚礼上,被明光大爷安排成迎宾。   重玄遵就闲到了这个地步,姜望的信才寄过去,太虚勾玉便闪烁。   他拿出信来,展开来看,信上字迹潦草,意甚疏狂,只有三个大字——   “说报酬。”   姜望愣了三息。   表情复杂,而又叹了一声。   好。   本想以同事的情谊和你相处,换来的却是冷漠!是算计!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姜某人也就直接说条件:“本尊陪练一次,地点在云城,时间你定。”   陪练和切磋又不一样,乃是个苦差事。基本就是挨打,以及查漏补缺,帮助对方更好地适应绝巅战力。   须臾,重玄遵回信:“说事。”   姜望也不跟他计较,写道——“帮我探查一下,钟玄胤最近在忙什么重要的事情。”   在对仙龙所处局面生疑的此刻,钟玄胤的“有事”,也让姜望怀疑起来。   当然不是怀疑钟玄胤,就像向前今天过来挑战,他也不可能怀疑向前有问题。他怀疑的是,这一切不得不产生的“忙碌”,是否有一只冥冥中的手在拨动。   这尘缘之线,是否被某种力量捏作了线团。   他十三证天人、身具歧途,又登临绝巅,极难被天意影响。七恨或许不会直接以天意对他进行拨弄,通过其他人、其它事来因势利导,困宥他于一时,却是很好的选择。   如今他便是要验证这一点。   当然不能直接去问钟玄胤,钟玄胤自己都不知情。请其他人去调查,也很有打草惊蛇的可能。更有甚者,说不定反被七恨蒙蔽,给自己一个误导性的回答。   在太虚阁里请同事帮忙是最好的,一则都跟钟玄胤熟悉,容易切入,二则上头有个太虚道主看着,做什么都相对隐秘,比较安全。   黄舍利尚未绝巅,不够把稳。斗昭……又不是要严刑逼供于钟先生。   重玄阁员的价值便体现在此刻。   这人生来斩妄。能直指万事根本,压根不会被迷惑。   钟玄胤有什么事情,也很难瞒得过他。   要不然……   在重玄遵那封“说报酬”的信飞来时,姜望就直接把信掐了!   重玄遵的信,从来简练明快,如刀光一般。   不理姜望如何心情,直戳戳地便飞来,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不容拒绝——   “魔猿也要出手,道身对道身,法身对法身。”   怕你受不住!   姜望『哼』了一声,回信道:“重玄兄英姿绝世,风华百代,能为阁下一磨刀石,我所愿也。”   重玄遵的回信依然很简单——   “成交。”   只是这两个齐国文字任性放飞,颇有几分愉快轻松。   ……   向凤岐的亲传弟子、唯我剑道的当代传人,就不那么轻松了。   仙龙绝不承认自己是要换个地方出气,他确定自己是本着为好友负责的心情,要告知对方“山外有山”,以免洞真不知“真”。   故而……战力全开。   五印神照令此身复归于洞真层次,虽连当初在东海碾压田安平的那种程度都没有……但向前毕竟也才临洞真。   这场战斗异常胶着。   “胶着”在于向前乘兴而来,却打也打不过,走也走不开。   最后他索性眼睛一闭,双手一摊:“你打死我罢!”   天地洄游的龙光射斗,还在奋力死战,后方剑主投降,令它一个倒栽葱,跌落云空,直往泥地里插。   与飞剑修士为战,断剑分生死都不算什么,飞剑本就是性命交修,刚极之术。常常交锋于一瞬,赢则摧枯拉朽,败则剑折人亡。   唯是胶着鏖战,唯是败而不伤,才体现差距。说明另一方始终从容控场,将极致锋利的飞剑握于指掌。   仙龙勾手如水中捞月,将可怜兮兮的龙光射斗捞在手中,对此剑道:“宝剑兮,宝剑兮,所托非人,弃你如敝履!不如花开另叶,雀飞别枝,随我去罢!”   向前甩了甩手:“拿去!拿去!今日洞真,前方无路,我正不知如何跨越。要浪迹天涯去也!便留此剑,予你怀缅!”   说着他竟真个转身。   “欸——”仙龙笑着拦住他:“阁下远道而来,剑压星月,姜某不得已而应之,怎么倒像我在欺侮你?”   笑着笑着,他不笑了,因为他发现向前竟然很有几分认真。不由得问道:“当真要走?”   今日的向前,仍然胡子拉碴,满面唏嘘,仍然目无神光,恹恹似欲睡去。   但他却是已经想得明白了,反笑道:“早晚有这一日。”   其时剑华如月,沐浴其身,他语气淡然:“若我终生不能洞真,深负『唯我』之名,我必浑噩于神陆,毕生东望不敢近。今既洞真,有望绝巅,这件事情我便必须要做——因为此剑唯我,当世无他。”   “我走到这里,我要更往前。”   “然而在飞剑落幕的时代,绝巅何其难也?”   “我曾在天马原深处痛哭,因为知道前方无路。永恒剑尊未永恒,飞剑还没有成为时代,就已经破碎。”   “铁石铸剑可也,断剑纵能重续,难再有绝世之锋。”   “姜梦熊碎剑为拳,吾师折剑天涯,燕春回浑浑噩噩。我资质不如我师,才情远逊军神,今现世无路,当远迹天涯。”   在那些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也不知他想了多久。   总之他做了这样的决定。   很平静,就像当初他指召飞剑,决定和姜望一起战斗。   彼刻他们面对的当然也是强敌,但今天,他要挑战向凤岐当年都没能跨过去的那座绝巅。   “我将往斗、牛所照之星域。探索龙光射斗全新的可能,但这柄飞剑,我不能带。”   向前极认真地道:“它是我的倚仗,是我的性命交修,也是我的知见障。我一身本事都在这柄飞剑上,但要想超过我的师父,我必须先将它放下。”   原来今日是来告别!   仙龙一时没有言语。   往前姓向的虽也天涯独行,但星月原这里总有他一个落脚点,他也总会兜兜转转又经过,躺个两天,蹭些酒饭,又走远。   但这次不同。这次一别,可能永远不再回来。   姜望早知人生长旅,总有离别。但总是不太能习惯。   向前又道:“听说安安和褚么行侠天下去了,你有你的安排,我也不去打扰。告诉他们,我来看过他们,也给他们留了些剑术作业。”   他自顾自地笑了,接着道:“我的飞剑就留在你这里,请你替我保管。有朝一日,此剑横空,光照白玉京,便是我归来之时!”   他的意气风发只维持了瞬间,又颓了下去:“若我不再归来,你就把它折了。此道绝途,莫再误人。”   “或者有一天——”他看着姜望:“你找到了办法,便帮我找个传人吧。”   仙龙摇了摇头:“我又不懂飞剑。若你都找不到办法,我肯定也找不到。”   “你会有办法的。”向前说。   他很认真地重复道:“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了。”   仙龙沉默了片刻,忽笑道:“出去转转也好,毕竟宇宙辽阔,有无限可能——就是怕你懒在哪处,大梦不醒,睡忘了故人!”   向前亦笑:“洞真千载寿,总归死前能想起来。”   仙龙瞧着面前的老友,认真说道:“你曾告诉我,你见师如神。但我想,剑越心中神,方撷彼岸花。你肯定能超过你师父,越过一切你曾以为永不能攀登的山峰。”   他又翻手取出一张叠好的青羊天契:“此去路远,天涯叵测,送你一枚护身符,算是你我相交的见证——莫忘归途。”   向前一跳老远:“吓!什么丑东西!”   迎着姜望无奈的眼神,他又笑了笑,回复几分认真:“飞剑之道,有进无退,不是敌死,就是剑碎。我不打算留后路,你也别给我留。没有超越一切,唯我独行的勇气,我绝无可能再往前走。”   青羊天契不肯要,赤心印肯定也是不肯留的。   姜望当然知道他这样或许才是正确的,的确是唯一有希望的选择,可也不免为友人担心,又嘱托道:“若有急事,诉之玉衡,观衍前辈会第一时间转告于我。”   “停停停!拿我当姜安安呢!”向前一手竖拦,一手并指轻轻划过额前,那双死鱼眼便恍惚刹那,复归唏嘘:“你刚才说什么,我已忘了!不要再讲些乱我道心的话。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废物,鼓起勇气不容易。”   仙龙叹了口气,终只道:“白掌柜的在家,不打算跟他聊两句吗?”   向前摆摆手:“怕他妨我!”   就此一纵而起,远赴天边。   “对了。”   有剑光一缕,悬垂长夜。向前最后留下的声音道:“《神秀诗集》要少看,那玩意毒性重——你看你都想作诗了!”   仙龙沉默半晌,终是道:“金玉良言!”   在此送别老友的时刻,他忽然想起许象干。   提笔便欲写信,但想了想又顿笔。这厮废话太多,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这具仙身还要修行。   最后转身回了酒楼。   ……   白玉京酒楼十楼之上就不对客人开放,   自十楼至十一楼的楼梯处,往前是净礼小圣僧坐在这里,接待他的开光生意。童叟无欺,要价不菲,尽都贴补了酒楼。   如今小圣僧是没空再来了。   楼梯的转角,供了一座神龛。   打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供一尊财神也是很合理的。   当然,供的是女财神就更合理了。   仙龙上楼的时候,正看到暮扶摇在此驻足,静而有思。因而走上前去:“暮尊者,您是当今之世,神道造诣最高的存在,未知对这商神之路,有何见解?”   “原天神解锢证本不久,更有苍图神在,我区区阳神,何敢称『最』?”暮扶摇很是谦谨:“这商道和神道的结合,确是才情天纵,只可惜两界合世太晚,我又闭门久锁,未见先代财神,不能与祂讨教。深以为憾!”   姜望本能地就想说“当代财神甚肖其父,或能为尊者解疑。”   但又将这句话按下去。   他私心当然是希望暮扶摇能够指点叶青雨神道的修行,可是在暮扶摇还未被送进太虚阁的时候开口,难免有携势压迫之感。纵然心中没有此意,暮扶摇也没法子拒绝。   想了想,他说道:“超脱在论外,自见尊者英姿。往前所见神道,什么迟云山神、无生教祖、白骨尊神,都不过尔尔!”   “迟云山神?”暮扶摇皱眉。   祂是不知此神,但想来能同白骨并列,少说也是尊幽冥神只。   “那些花架子泥菩萨都不足挂齿。”仙龙摆了摆手,进入正题:“我是想问尊者——您看眼前这尊财神,有没有被夺尊的可能?”   若说他对燕春回有什么担心,这就是最严重的一点!   叶凌霄当然不会给自己的女儿留祸,但人生不是按部就班的话本小说,燕春回也不可能贴着叶凌霄的意志走。   再者说,叶凌霄当初同燕春回交易时,也没有说立即就奔着死去。其同一真道首的交锋,是两只拳头相撞时,拳心藏着的剑尖,撞着了对面藏着的铁钉。一夕风云,荡碎了过往。他或许没来得及有太妥当的安排。   那么,燕春回有没有可能通过与叶凌霄的交易,把握了财神的一部分本质,夺尊而据?   这种可能性一旦发生,叶青雨还真的难以抵抗。   暮扶摇沉吟片刻:“仅就『夺尊』这件事来说……夺神之事,常有发生。毕竟神的根本在其格,不在其灵。譬如社稷大位,德者而居,都是有争夺可能的。”   祂语气悠缓:“往早了说,开辟神话时代的苍天神主,就是夺神后的结果。” 第二十七章苍天神主(月初求保底月票)   风后两证超脱,无愧于远古八贤的传奇。   其先为【风后】,身衍森罗,为人族抱树而死。后一缕残魂,又成【苍天神主】,开辟了神话时代。   现在暮扶摇竟然说,所谓【苍天神主】,竟是夺神后的结果?   这真是古老隐秘,非历世久远者不能知。   不是暮扶摇这样曾为幽冥神只的存在,难以知悉根本。   仙龙便侧立在楼梯间,酒客们的喧嚣仍然入耳,但他耳中只听得历史的回音。   他下意识地挪近一些,问道:“尊者说苍天神主是夺神后的结果,是指风后残魂夺了某位神尊,还是风后残魂在证道之前……被人夺尊?”   他也是到今日才明白,为何一直都有一些高位存在,对苍天神主并不认可,说祂也不能算是风后。原来是有这段历史,苍天神主并不纯粹。   “昔者风后抱树而死,为人永念,故有抱节树万古存续,代代文人,作歌作赋,人心颂之念之。神,由此而生。”   暮扶摇倒不觉得这段历史有多么珍贵,只是平静地分享:“风后残魂于『节』中生灵,历万古得诚奉而生,自有其质。我想顾师义欲塑『侠神』,原天神将为此护道,应是自此有所启发。”   竹有节,人有义。此中道,自相通!   仙龙安静地听着,细细体悟。   暮扶摇继续道:“神道自古即有,不过在神话时代之前,多是先天。先天神灵招摇为恶,集生灵之惧怖,拢众苦之惊悚,伤而夺意,乃壮其神。偶有行善举,积仁念,纳善福,亦只寥寥,不为大流。远古之时,神是恶字。三代人皇都有斩神之举,使天地旷野,广益人间。”   “但以『治神』而论,都不如神话时代。”   “方才姜真君问我,究竟是风后残魂夺了某位神尊,还是风后残魂被人夺尊,这问题并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或许只有苍天神主自己知晓。”   “我只知道——”   “风后残魂乃『节神』,诞生于人们对『节』的追求,人们对风后的怀缅。”   “苍天神主是『天神』,诞生于人们对『天』的想像,对苍天的敬畏。”   “昔者诸圣落幕,人间混乱,神道蛮荒。各类神鬼如春草荒藤,野蛮生长。节神与天神都是当时最强大的神灵,节神有治神之愿,规神矩鬼。天神有建立天国、统御诸神之志。”   “祂们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合作。”   “但不知为何,后来发生斗争,你死我活。战场遍及现世,又贯穿宇宙,一直蔓延至混沌海。神辉沿途凋落,乃成一迹,万载方消,是谓『天之痕』。”   暮扶摇轻声叹息:“自此以后,『节神』不存,『天神』不再,行走于世间的,乃是『苍天神主』。按理说祂应当是『天神』,毕竟名号还是天,且建立了永恒天国,成就当初宏愿。可是祂的很多方略,又都贯彻了『节神』的意志,比如大治天下神鬼,使鬼神自有其序,相安人间。”   “更有甚者,祂懂得风后的独门手段,于阵道登峰造极。”   “而且祂从不提及旧事,不以『节』名,也不以『天』志……在当时就有许多猜疑,留待后世,只有一句『说不清』!”   说不清。   历史就在这三字当中。   多少风云之事,当时当刻都目接不暇,难以看清。随着时光过去,更只余残翳淡影。真相岂谁一言能证?   所以司马衡的《史刀凿海》,才那样可贵,才推举其为当世史家第一人,甚至可以说是古今第一。   姜望曾读陈朴所着《古义今寻》,知道远古之时,“神”是恶字,几乎代表一种恐惧、敬畏,随着时光的变迁,后来才加入了美好的意义,既尊且敬了。   但这本书描述了“神”字之字形、字义的变化,甚至于各国文字里对“神”的不同体现、不同表达,却没有详述“神”的历史,只是一笔带过。今天在暮扶摇这里,才算补全。   他一直觉得《古义今寻》应是不输于《史刀凿海》的皇皇巨著,因为仓颉造字,贯穿人族历史,每一个留下来的字,都经历了岁月。但《古义今寻》固然也带给了陈朴巨大的声望,但在儒家的地位,却始终在《史刀凿海》之下。   现在想来,或许差距就在于这里。《古义今寻》只描述情状,不洞穿真相。或是不能,或是不愿。但毫无疑问,史刀最锋利的一面正是真相。“洞穿真相”这四个字,恰是司马衡跨过岁月的勇气。   暮扶摇说苍天神主,只道“说不清”,但从其言语表达来看,祂所倾向的观点,大约是觉得『节神』与『天神』是相互吞噬,互夺其尊,糅成了后来的苍天神主。   姜望不由得问道:“神话时代已在近古,曳落族在上古时期就已经被抹去。这『天神』是从何而来?可与曳落族有关?又或者……与人修之天人有关吗?”   暮扶摇道:“『天神』是人道大昌后的产物,祂诞生于人族对『天』的想像,而不来自于『天』。祂的确于天道有所掌控,尤其是后来苍天神主时期,祂诠释『天意』,书写『天志』,几乎代天行权,无所不能。但我认为祂跟曳落族没有关系,倒很像是人修的天神。”   “言语可以作伪,选择却永远真诚于本心,其所建立的永恒天国,重点不在天序,而在神序。祂并非代天行道,而是代人行神道,以意替天。”   “就像……”祂斟酌着言语:“人族古圣皇所做的那样。”   姜望莫名觉得,这所谓“天神”,很像是诸圣时代的手笔。给他一种莲华圣界的既视感。宏大、美好、顺理成章。   尤其在暮扶摇说此尊诞生于人族的整体想像之时……   他不是觉得“天神”不自主,能够创造永恒天国,成就后来的苍天神主,必然存在其伟大的内核。他只是隐约觉得,这尊神只的最初诞生,是在某种力量的安排下成就,而非自然神灵。   那些近古圣贤,穷究世间真理,无所不包,无所不往,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太多恢弘的设想。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把这些事情往那个时代靠。   尤其神话时代恰是接续诸圣时代而开启。   当然他心里还有一种猜测——   又或者这“天神”直接就是上古人皇当年的布局?   有熊氏在剿灭曳落天族之后,以人心之念,再造一个天族,甚至天神!   这也很靠近上古人皇的布局风格。   人族延续到今天,能有今天的地位,实在是太多先贤为之奋斗的结果。   姜望不由得感慨:“每一个留下名字的时代,都有伟大的故事发生。”   暮扶摇深以为然,更仔细地描述道:“神话时代确立了以人为主的神修体系,是第一次将所有神灵全都纳入统治的时代。无论先天后天,所有的神灵,都在彼时各司其位。今时今日的神职体系,都从那个时代中来。哪怕是【执地藏】开创冥府,也不免自彼借道。”   “现世的绝大部分神话传说,都是在神话时代诞生。很多所谓上古、远古的神话,都是当天的空口白话。那个时代以假形真、修意成尊,屡见不鲜。永恒天国时期,苍天神主下令修订了一部《永恒神典》,给神话造册,建立起神话的秩序,假的要成体系、受规束,真的也要溯源求根。”   “凡生灵之恐惧、敬畏、信服……众生之意,皆能孕神以灵。”   “的确是神道最昌的时代。”   “可见野蛮生长,终不如长治久安。”   祂的墨瞳静幽幽:“可惜只延续三万年。这个时代就落幕了。《永恒神典》也随之失落。要是那个时代能够长存十万年,永恒天国恐怕更胜于远古天庭。”   姜望心中一动:“又或者,这就是它消亡的原因?”   暮扶摇沉默片刻,只道:“或许吧。”   “苍天神主如此强大,真不知后来是怎样陨落的。”姜望不由得问道:“神话时代之后是仙人时代,苍天神主的陨落,同仙帝有关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暮扶摇道:“我在中古时期就藏身幽冥,灭佛大劫之后,几乎遁世不出。是苍天神主横扫天下的时期,曾入幽冥,邀请一些幽冥神只加入祂的永恒天国,我就是这样与祂接触。但那时苍天神主的主要精力还是在现世,对幽冥的探索暂且搁置,再后来……祂就没能再来。”   祂的语气说不上是否有叹息,只如时光一般静静流淌:“我失望惯了,也关起门来生活惯了。因此避免了很多麻烦,也因此错过了很多隐秘。我在自己的神国里,岁尽不知年。只是有一天,永恒神国突然破灭,神话时代就此结束,我才知苍天神主竟然死去。”   “祂是我见过的、听过的、想像过的……最强大的神。我不知祂是怎样死的。我甚至不能理解,那般强大的存在,究竟要如何才能死去。”   暮扶摇静静地看着仙龙:“或许有朝一日,你我亦超脱,才能真正觉知真相。我才可以理解那件事情。”   迎着姜望的惊讶,祂又道:“我曾经的确在某种程度,走到了绝巅之上,人们也常常以绝巅之上指代超脱者。但我不认为自己真正超脱过。宥于一世,和宥于一屋,又有什么区别呢?世上未有不自由之超脱。没有真自由,不是真永恒,不可以真正理解那一切。我的力量一度超出现世极限,可眼中看到的永恒是水月镜花,虽近却朦胧,在眼前却不可触碰。”   幽冥神只说是和真正的超脱者只差一隙,但实在间隔天地。   强如暮扶摇,竟说自己连苍天神主的死,都不能理解!   这是一种不愿详述的谦虚吗?还是说苍天神主真有如此强大。   姜望一时沉默,因为他也要真正面对超脱者。   从前虽然也参与过不少超脱者的故事,但他都只是看客的角色,偶尔敲个边鼓,已是了不得的表现。之前每一次涉于超脱者的战争,都是另外的超脱者作为主角。   唯独这一次,是他和重玄胜,想将七恨掀翻。   虽则他们是被动地成为了七恨的目标,但想要将这样一尊超脱者斩落马下,怎么说都过于……狂妄,似于疯癫者的臆想。   但他明明清醒自制,重玄胜更是绝顶聪明、冷静现实。   因而这不是狂妄。是为了保护自己最珍视的人和事,有面对一切的决心。   仙龙开口道:“永恒之途,如梦永证。超脱之心,括于寰宇。”   他本想再问问仙帝之师的情况,岁月漫长的暮扶摇或许知晓。但暮扶摇已经对那个时期说了“错过”。所以他只是说道:“尊者已经在往那个方向走。”   暮扶摇将目光转回来:“现在回到你的问题,面前这尊财神,是否会被夺尊。我的答案是——可能性很小,近乎于无。”   祂微微一笑:“因为咱们成为了朋友。”   仙龙也露出了笑容:“人生难得一益友!我深感荣幸。”   暮扶摇道:“仍以国家体制作比。设使神座为帝座,要保证帝皇之尊位,不受旁夺。一则自身实力够强;二则军权在握;三则民心所向、朝野支持。”   “这尊财神目前成长非常优秀,有极其完善的基础,信仰扩张极快,此即民心所向。”   “有姜真君鼎力支持,就好比朝中权势人物旗帜鲜明地支持皇权,想要造反的人就先得掂量这面旗帜。”   “我观此神,信仰于此世诸方无阻,现实网络根系之深,难以掂量。若要在信仰层面,发起夺尊的神战,我想谁都很难有胜算。除非如景国这般的势力,举国奉一财神,于此而争……”   “其本身实力稍嫌不足,难以应对绝巅层次的风险,好比九五至尊,也有血溅五步的可能——”   祂抬起一根食指,轻轻点在神龛里的香炉,随着祂的指尖接触,这只姜安安在楚国游玩时带回来的据说大益神修的赤霄奉神炉,如为墨染,顷刻变成了幽黑色。   “我说的是神战层面的血溅五步。”   暮扶摇慢慢地道:“现在就不会了。除了那两尊现世神只,没有任何一尊神只,能够越过我……近宫夺神。”   仙龙深深一礼:“此事不以言谢。”   暮扶摇今天特意站在这里,没有白站。祂想着在酒楼里才住下,就听到了很多遍的那些酒话,温笑道:“咱们之间,不讲这些。”   ……   ……   神话时代已经消亡了很久。今朝冥世虽然升华,幽冥神鬼都大有未来,也不可能复见当年盛况。   毕竟那时候的神道一度是现世主流,举世推之。修行者皆以成神为正道,视肉身为皮筏。   今时今日,神道只是无数修行道路里,不甚明朗的一条。   赵汝成倒是在幽冥世界看到了有益神道的翡雀,同这尊神凰有短暂的交流,听神凰说些“实在漂亮,不如养神”之类的话。   说什么如今这个时代,龙蛋凤凰蛋,都不如脸蛋。容颜才是神道第一利器,你这张脸生下来就能吃香火。   说起来凰唯真自幻想中回归,也颇有几分与神道共通。对于创造自己的山海道主未能选择神道,翡雀想来是有几分遗憾的。   当然,对于这些,赵汝成只是笑笑。   他的未来无限光明,是不必另求别路的。   眼下的幽冥世界,诸方势力风云汇聚,最擅神道、理应能有最大收获的牧国,却囿于国内形势,慢人一步。像本该在冥世发光发热的苍瞑,却被连绵的白毛风拦截在草原。   他身为敏合庙主,大牧礼卿,也只能尽己所能,多方周游。   现在该接触的都接触过,该落的子也已经落下,等牧廷腾出手来,就能立刻接上在冥世的动作。   他也终于可以去白骨神宫,看看三哥。   仅他自己,是可以随时随地去找三哥,不必在意什么的。但以敏合庙主的身份,代牧国出使,还要先去白骨神宫转一圈,就不免扯到三哥的虎皮——虽然这张虎皮已经很难从自己身上揭开。   普天之下,谁不知他和三哥的感情?   他想涂扈让他负责这一摊事务,肯定也有三哥法身坐镇冥界的原因。   不然其他霸国在冥界都是何等夸张的投入,不乏绝巅开路,大军行营……独牧国就派一个他来。他国以刀剑外交,牧国纯外交。   但世人怎么看是一回事,他怎么做是一回事。   他现在是草原驸马,牧国的良臣,他愿意为国家奉以生死。可他绝不愿意把三哥牵扯到牧国的政治事件里来。   星月原能有今天的超然地位,并不容易。   所以他坚持要处理完公务后,再来白骨神宫。   此时是以赵汝成的身份来见三哥,仅此而已。   远处正有乌泱泱一群鬼神飘飞,好像是要去投奔什么地方,像是在说灵咤开境之类。   赵汝成铺开耳识,习惯性的搜集冥世情报。便听得鬼神群里,有各种讨论的言语,说些什么冥界局势,谁成超脱,现世风景,吵吵嚷嚷像一锅沸腾的粥!吸引赵汝成的是另外一部分——   “听说了吗?”   “孛儿只斤·鄂克烈,暗通【执地藏】,摇动广闻钟。牧国现在已查明真相,神冕祭司涂扈斩之,并发书天下,以正清声!”   前面已经可以看到白骨神宫的牌楼。   但赵汝成骤停了脚步。   他当然明白……明白这话不会无缘无故传到他耳中。怎么恰巧就有鬼物闲聊,怎么恰巧他就铺开耳识,恰巧听到。   可他更明白,这种消息怎么可以瞒过他,叫他不知?怎么可以遍传天下之后,再传回独在幽冥的他耳中?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没人与他传信?   云云……   他在白骨神宫的牌楼前,骤然折身! 第二十八章夜踏风雪   凛冽北风,冲撞着帐篷,发出闷雷般的声音。像是一尊庞然恶兽,在笼中的低吼。   哗哗!   帘幕一卷,风雪便往帐中扑。   坐在帅位上的金昙度,微微抬起眼睛,只往帐外看。   无边风雪中,立着一个仅着单衣、素履踏雪,手提马鞭的女子。   身上的单衣单鞋,说明此来匆匆。唇寒乌青,能见几分惊恨。   手中马鞭紧握,却有半点不相让的凌厉。   她踏雪而来,形势紧急,闯门仓促,却还用马鞭敲了敲门边:“金大帅,不知您介不介意,拨出一点时间,同本宫聊聊?”   名闻天下的铁浮屠之主金昙度,生得煞是威严,身似铁塔,面如金刚。即便独在帐中,也全身披甲。   缨枪森寒的头盔,便摆放在长案上,触手可及。   可他的声音却是柔和的。   站起身来,手抚胸甲,行了一礼:“云云殿下,请入帐避一避风雪。”   赫连云云也就走进来,一直走到金昙度的帅案前。   却没有立即坐下,而是用马鞭拨了拨那盔枪上的红缨,似漫不经心地道:“这红缨,又名『血避』。”   身后的帐帘垂下,凌厉的风声便呜咽着退去。   金昙度立在那里,恭声道:“有时也不免沾身。”   赫连云云握住马鞭,又用它扫了扫一路披来的肩上雪:“偶尔沾着也不要紧,只要记得清洗。质本洁来,还能洁去。”   她无令无旨,甚至只着一件单衣,提一支马鞭,便只身闯进铁浮屠大营。这本就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是实力的体现。此时这言语,更有几分威压。   金昙度叹了一声:“将军百战死,岂能清白一世?”   赫连云云停下扫雪,用那双苍青色的眸子,看着金昙度:“金大帅当是有万世名的人物。”   这大牧的公主殿下不坐下,金昙度也没法坐,可他站着又实在高大,也不很恭敬,便只能一直低头。   云殿下着实凌人!   今日只身入军帐,分明是求援而来,可处处要抢主动,绝不示弱半分。   相较而言,昭图殿下给人的感觉,就要温煦得多。   金昙度颇有闲心地分析了一下两位皇储,平静地道:“金某只修此生,一世即是万世。生则名,死即空。”   “那这一世,更要慎重了。”赫连云云慢慢地说。   铁浮屠的主帅沉眸定声:“金昙度誓死效忠大牧天子。陛下叫我做的,我一件也不敢懈怠。陛下不叫我做的,我一件也不敢做。”   面对这位油盐不进、也似刀枪不入的披甲真君,赫连云云静了片刻。   在沉静的时候,帐外风雪又烈。牛羊的哀声清晰。   她仿佛听到整个草原的悲啸。   她与赫连昭图的竞争,已经持续了多年,其实一直都在下风,毕竟晚生了几年,时间是无法抹去的劣势。   但她找的丈夫,远胜于赫连昭图找的妻子。   赫连昭图的妻子,是完颜家的嫡女,完颜度的妹妹完颜青霜。   赫连昭图娶完颜家的女子,自是为了得到这个真血家族的支持。她却找了个真血部族之外的人做驸马……这在当时并不被视为一个聪明的选择。   可随着赵汝成的天资逐渐兑现,其在牧廷内部的影响力不断拔高,无论是个人修行还是治政、治军,都是年轻一辈一等一的存在。   就比如说敏合庙这等重要部门,往前是神冕祭司涂扈亲掌,现在却被他接替。礼衙是大衙,涉及到国家的方方面面,对弋阳宫的权势扩张,有太大好处。   这被视为一场重大胜利!   赵汝成正式执掌敏合庙的那天,弋阳宫还好好的庆祝了一番。   相较之下,完颜青霜这个选择,就逊色得多。倒不是说她不优秀。她的问题是过于优秀,也同样非常有野心,并不甘愿只作为完颜家和赫连昭图之间的纽带,而是想要掌控完颜家,做完颜家的家主!   可她的优秀又并不能彻底盖过完颜度,以至于完颜家现在隐隐有分裂之势。   赫连昭图还不方便对完颜青霜支持,因为若是完颜青霜独立竞争,按照草原上约定俗成的默契来说,那还算完颜氏内部的事情。赫连昭图这个丈夫一旦插手太多,这便是赫连王族对完颜氏的侵吞,会引起所有真血部族的激烈反应!   所以赫连昭图所娶的妻子,暂不能带给他太大的帮助。她赫连云云所招的驸马,却令弋阳宫日渐壮大。   只是赫连云云本以为,这均势还会延续很久。因为天子的政数还很长,一旦赢下当前的关键一局,更是有资格眺望六合。   她很愿意同她的兄长公平竞争,她对她自己,对丈夫赵汝成,甚至对她和赵汝成将来的孩子,都非常有信心。甚至在完颜青霜的逼迫下,完颜度都有向她靠拢的趋势。   更不用说宇文铎这般的铁杆,也在家族内部话语权愈重。   对于未来她和赵汝成都满怀希望。   可风雪骤变于一夜间。   她怎么也不曾料到,一直与她做君子之争的兄长,竟然会在皇帝亲赴天国,整个草原处处受灾,牧国正需上下一心,团结度厄的关键时候……暴起发难!   当她察觉到不对,一切已经晚了。   即便再怎么愤怒,她也必须要承认——这是大义上的糟糕时机,却是实利上的最佳机会。   当今大牧皇帝,只得一子一女。   现在的牧国,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兄妹之间的斗争。   都不必论全盘政略如何,双方势力怎样……她死了,皇帝就没有选择。   她的母亲是皇帝,不止是母亲。   难道还能杀了赫连昭图,再生几个,再看看有没有中用的?   赫连昭图本就足够优秀,只是因为她赫连云云在,这东宫大位才有了选择。   一步慢,步步慢。至高王庭里已经没有翻盘的机会,所以她当机立断,遁出弋阳宫,留了所有亲信在宫中拖延。而只身夜踏风雪,闯进铁浮屠大营。   她知道,这里是唯一的机会所在。   但天子不可失仪,储君不能无威。她虽有求于金昙度,是君王有用于臣子,不是卑者有奉于上尊!不可叫金昙度任意开条件。   金昙度这个老狐狸,远不是其子金戈那么好拿捏。   绕来避去,没有一句正面。   赫连云云稍静片刻,而后往前。她往前,双手撑在了金昙度的军案上,马鞭在军案上扣下来,只是轻轻一响。   她说道:“大帅,请坐。”   金昙度便坐在了帅位。   也坐在赫连云云俯瞰的视野里。   赫连云云发上的雪,坠在铁浮屠统帅的军案上,久久没有化去。   “这白毛风里的神性,是越来越重了。”赫连云云说。   “大帅,孤今直言。”   她注视着金昙度:“陛下的天国之行,没有想像中那么顺利。本该一气呵成的终局,演变成拉锯。孤的弋阳宫日夜不休,救抚草原黎庶,以至不备自身——这些您都看在眼里,草原人有目共睹。”   “吾兄赫连昭图,却在这时候骤然发难。虽有逞凶见机,完全不顾草原大局!这难道是大帅心中能够执掌草原下一个百年的天子吗?”   “您身登绝巅,手握铁浮屠,虽世代享荣,想必也不会只满足驰骋草原。”   她声量渐起:“是追随一个心怀黎庶、志在寰宇的天子,还是追随一个只看得眼前,鼠目贼心之辈……谁更能带领牧国往前走,谁更能推动大帅更前一步,您应当看得清楚!”   金昙度坐在那里,仍然以谦卑的表情表示尊敬,口中只道:“金家世代效忠赫连氏。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对两位殿下都敬重有加。以老臣看,昭图殿下倒也没有云云殿下说的那么不堪……”   “吾兄赫连昭图,才智高绝,武略过人,礼贤下士,敬长敬神。他自然不是不堪之辈,放诸六合天下,仅以才能论,他也不输哪家太子。”   赫连云云微微抬头:“可他心里装的是自己的权力,还是牧国的未来。看他此刻的选择便知!”   金昙度却微垂眼睑:“这么说,您一时失手,棋局困龙,反倒是您胜出的地方?”   “然也!”赫连云云抬声道:“在吾皇远赴天国时发难,在举国渡劫时偷手,无非是破罐子破摔,关起门来家中斗狠。难道孤没有掀桌子的实力吗?难道孤把这些天救助天下的人力物力全砸在他赫连昭图身上,尽起胭脂骑,不能搏他一个血溅五步吗?!”   “是孤不为也!”   “骨肉相残,乃天家常事。孤虽不忍,也非不能忍。然天下相残,自伤国本,虽于孤有益,却于国有失,孤所不取。”   她异常骄傲地说道:“因为孤之所求,不止是对他赫连昭图的胜利。而是对这天下列国无数英杰的胜利!”   “前者或许只需要一剑横颈,一颗我兄长的头颅在地上滚。后者却需要一个完整的、上下一心的大牧帝国。”   她将马鞭搁在金昙度的军案上,这时才坐在他对面。虽单衣单鞋,而贵势无极,便如天子坐朝:“孤要走更远的路,所以不看眼前这捷径。”   她问:“金帅是意在万里,还是已经满足眼前?”   “殿下之壮情,令老臣动容。”金昙度坐在那里,毕竟是被赫连山海这般强主锤炼过的臣子,虽心中动容,也不至纳头便拜,他慢慢地说道:“然而祸起弋阳宫,殿下已不得不争。您视此为捷径,有人已自此径杀来,短兵相接,不可不见血。这条路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   赫连云云道:“所以孤雪夜来此。欲成金帅不世之功!挽天倾于此,则谁与阁下较功?!”   此言虽叫人热血沸腾,但说来说去,还是一句调兵!调人!甚至还需要金昙度亲自披甲上阵,为弋阳宫前驱。   金昙度轻声叹道:“不世之功,史书难载。前番景牧大战,草原之耻,却天下咸知。”   赫连云云直接道:“孤今言于金帅——他日登临大宝,必有南下之时,叫金帅一雪前耻!”   金昙度道:“大战不可轻动,臣亦知此事甚远。”   赫连云云看着他:“有哪些比较近的事情,金帅不妨直言。”   “敢问殿下,陛下亲赴天国,尚有神冕布道大祭司镇于穹庐山。在您和昭图殿下之间,大祭司是何态度?”金昙度问。   赫连云云相当笃定:“大祭司和苍图神教,都会保持中立。”   “但涂扈杀了孛儿只斤·鄂克烈,昭图殿下救了呼延敬玄。联席长老团几乎尽入囊中,苍羽为其所展……”金昙度摇了摇头:“大祭司现在才中立,恐怕不太中立。”   赫连云云有条不紊:“这联席长老团代表的是草原诸多真血部族的利益,当然也包括金氏。是否首席长老一死,联席长老团就尽入其囊,金大帅当比本宫清楚,不必涨他威风。”   “在中央逃禅之际,皇帝悄然离宫,亲赴苍图天国,是为乱中取机。首席长老在关键时刻,窥见隐秘而不思为国藏,选择串联诸方,为己谋权,以至于天国之事在高层间已算不得秘密,诸方蠢蠢欲动。孤敬重他过往的功勋,但在这件事上犯的糊涂,令他不可能得到赦免。大祭司杀他是不得已,也是为国家行事,并不偏向谁人。”   “呼延敬玄乃大牧良臣,无论谁在位置,都会救他。是赫连云云出手,还是赫连昭图出手,只看谁更方便。孤奉国事,以救天下为念,所有牧国子民,都在必救名单上,并不会挑拣身份。苍羽巡狩衙乃国家重衙,受联席长老团钳制,为天下公心!且不论呼延敬玄是否已经彻底倒向吾兄,他这个衙主,又真能使苍羽尽为吾兄展么?金帅亦心知!”   所谓谈判,不过就是压价抬价的过程。   压价自要指其瑕疵,抬价必要彰其贵重。   赫连云云条理清楚地拨开赫连昭图之声势,可以看到虽然事起突然,叫赫连昭图占了先手,她也并没有落到完全不能与之对抗的地步。   “今不妨与大帅明言,进一步压制联席长老团,强化帝权,是必然之举。在削落神权之后,陛下势必要将整个草原握于一拳。唯一不同的是,若能等到陛下自苍图天国归来,动作不必如此激烈。可惜大长老等不得——”   她慢慢地道:“孤以为,联席长老团乃草原治衙,首席长老之位,非深明大义、心怀国事者,不能担之。至高王庭里有声音说,涂氏族长涂允孚堪当此位。在孤看来,不如大帅远甚!”   先画饼,再分析局势,最后才宰割利益,抛出重磅条件。   这位公主殿下踏雪夜来,显示急切,但入帐之后,姿态实在优雅,已是成熟的政治家姿态。   金昙度沉吟片刻:“我儿金戈,素慕殿下,殿下亦是心知。小儿虽是痴心妄想,卑土难接天福,可见他茶饭不思,忧心瘦骨,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免煎熬。”   赫连云云微微仰头,像一只骄傲的天鹅,抬起了下巴,苍青色的眸子仿佛隐在云翳之后,不见情绪地说道:“孤已经有了丈夫。”   金昙度道:“世间有休书,应不只为妻子设。妻不贤,夫休之。驸马不贤,公主何如?”   赫连云云看着他:“可本宫的丈夫,既贤且俊。”   金昙度沉默片刻,笑道:“当然。本朝驸马自是一等风流人物。您二位感情甚好,朝野都来歌颂。老臣也是为殿下高兴。”   赫连云云定声道:“其实联姻并不重要,不出意外的话,孤和你,都比金戈活得久。靠他无法维系咱们之间的关系。”   金昙度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与这位公主殿下对视,以铁浮屠之主的身份:“殿下所言,诚然为至理。但陛下未有明旨,老臣岂敢妄动兵马?一个不好,便是谋反重罪,殃及全族!也只有金戈这等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还有可能冒险窃兵符,一死为红颜。老臣戎马半生,心中除了对陛下的忠诚,对帝国的忠诚,便只剩对族人的责任,已经不会再为自己冒险。首席长老虽好,说死也就死了。军营虽苦,这军帐多少能避风雪!”   “您也是与孤交了心。”赫连云云缓声道:“今夜踏风雪,只身闯营。虽未得一卒,却见了大帅这份真!孤无怨也,只有敬重。”   她拿起那只马鞭,起得身来,一把掀开帘子,又踏风雪而去。 第二十九章风雪故归   风雪并非难题,叫呼延敬玄那等真人第一的体魄都扛不住的,是这茫茫白迹里夹风带雪的神力。   在赫连云云的『天之眸』里,点点滴滴都是那伟岸神躯的血!   落在此处的已算稀薄,愈近凛夜风眼,神血愈浓,神力愈强。   苍图神在很早以前就开始失血,只是在今天才这样不加掩饰——也是无法再掩饰了。   最早大约能追溯到牧威帝赫连仁叡时期。   在神系语言里意为“神子”的德廓尓宫,毁于一场照亮草原的大火。新建的大牧皇宫在草原语里选字,最后定名为意即“公正之地”的“图明赛”。   谁又记得那场大火,驱散了多么恐怖的白毛风呢?   自小生长在别名“圣衡宫”的图明赛宫里,赫连云云在那一砖一瓦中,看到的都是先辈的血痕。   赫连氏的王血,肥了牧草,滋养了牛羊。   这万里草原的哀声,也该用神血洗净!   “殿下!”   连绵军营、猎猎风雪中,冲出一名全甲在身的汉子,单手提大铁枪,拖在雪地。甚肖其父的面容,隐藏在铁盔之下,浑身冒着热气,声音是很使劲儿的瓮响:“臣愿为殿下效死!臣请——”   “金戈!”赫连云云拿鞭子指了指他,将他的余音,斩截于风雪:“孤饶恕你!”   就此一甩马鞭,使风雪裂隙,离开了铁浮屠大营。   从头到尾,她没有回过头。   站在她和金昙度这样的位置,今天已算是坦诚地交换过政治态度,大家的底线都很明确,谁都不会再让步。   谈不拢,但也不算白来。至少铁浮屠不会站到赫连昭图那边。   相较之下,金戈确实是很简单。   她饶恕金戈那不该有的心思,但仅止于今天,仅止于这一次。   这不是一个女子对倾慕者的拒绝。   而是一尊上位者对下属的有限宽容。   万里草原,天广地阔,然而眼前风雪茫茫,似无前路。   果真无路吗?   赫连云云想,还有选择。一个谁都想不到的选择。   在宗室中立,苍图神教中立,王帐骑兵绝对中立,金昙度和他的铁浮屠也作壁上观后。眼下的草原,还有一支能够帮她改变局势的军队——   “乌鲁图”!   是的,就是赫连昭图的王妃,完颜青霜的母族,完颜氏的骑军!   这支军队怎么看都应该是支持赫连昭图的力量。   但在事实上,因为完颜青霜和完颜度的权力斗争,这支军队的态度会很暧昧。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正如方才金昙度所担心的那样,涂扈杀鄂克烈和赫连昭图救呼延敬玄,这两件事情就在前后脚发生,一旦联系起来,很容易理解成涂扈对赫连昭图的支持。   涂扈与完颜家,却是有旧怨的。   当年有个叫“完颜青萍”的天骄,受人设计,被镜世台策反。   涂扈查知这件事情后,将计就计,用她垂钓,捕获多条景国大鱼,在将此人生命价值消耗殆尽后,又安排她死在边荒,设计她成为伥魔,以此谋划幻魔君。   “完颜青萍”自身有错,怎么处置都有道理。   唯独她是当时那位完颜家家主的嫡女,也是当代家主完颜雄略的亲妹妹——至于完颜雄略和他妹妹的感情,只消看他给自己女儿取名叫完颜青霜,就能略见。   而从始至终,在这件事情里,涂扈只给了当时的完颜家家主一封通知。没有给完颜家挽救她的机会。   这件事情直接导致当时的完颜家家主愤而走向边荒,强行冲击绝巅,最终战死。   随着涂扈的地位愈渐拔高,乃至今日只是一人之下,完颜氏自然不敢怀恨。   可今天涂扈又站到赫连昭图这边来,不止这个百年得天子信重,还要布局下个百年……这可是完颜氏嫁出嫡女才取得的未来!这叫完颜氏怎么想?   今日有恨不敢怀,明日有怨仍不能言,那么他们的投资到底是投了什么?   若是能够把握完颜度急于掌权的心理,把握完颜氏对涂扈的复杂心情,给予切实的承诺和支持,则未尝不能令“乌图鲁”倒戈。   赫连云云在完颜氏内部早有落子,这次找上门去,并非全然是赌。   若是此行功成,来自妻族的长矛,将给赫连昭图突然的一击!   “突然”二字,正是本该在弋阳宫主持大局、组织反击的她,连胭脂骑都不调动,以免打草惊蛇,直接放弃至高王庭里的斗争,孤身夜奔的原因!   她已经被赫连昭图杀了个措手不及,绝不能在赫连昭图的棋局里行事,必须跳出棋盘外,回以猝不及防的一击。   乱中打乱,才有后手取胜的可能。   她不是在赫连昭图兵围弋阳宫才反应过来,而是在察觉到赫连昭图将要动手的时候就离宫。一边制造她尚在弋阳宫中,已经警觉,正在调集人手以待拼死的假象,一边只身离开,寻求至高王庭之外的的胜负手,   今夜风雪骤,她的时间并不多。   就连去完颜氏冒险,也得追星赶月才行。   掺杂了苍图神力的白毛风,宛如钢针迎面。赫连云云越飞越高,贴着【云境】走。   【云境】乃是牧烈帝赫连文弘时期专门搭建的超凡通道,似于楚国的章华信道,但并不像章华信道一样,依托于章华台。而是以修筑在草原各处要地的云境台为核心,亦不仅仅起到信道的作用,在关键时候还能投送兵马。   因为苍羽巡狩衙受制于联席长老团,苍图神教更是归于神选,独属于赫连王族的信道体系就非常重要——【云境】最早诞生的原因便在于此。   当然在前所未有的白毛风之下,愈渐完备的【云境】也被切割得七零八落。   赫连云云贴着【云境】走,并不步入其间,主要是为了借此遮掩自己行踪,所见支离破碎的一切,也不免叫她心痛。   这时她听到一声轻叹——   “云云。”   赫连云云一霎握紧了马鞭,在骤然狂啸的风雪里抬眼看去——   只有浅痕的【云境】,在这时已经撑开了一条通道。半透明的云境长廊,隐现在纷如鹅羽的漫天飞雪里。   她的兄长赫连昭图,便站在那样的长廊中,冲她招了招手:“来聊聊。”   好大的风雪!乌泱泱的起伏如怒涛,仅有一截的云境长廊,在雪中摇摇欲坠。   这位大牧皇子竟然也是只身一人,五官大气,姿仪堂皇,就连此刻招手的笑容,也是灿烂自然的。   赫连云云忽然莞尔一笑,一改今夜出宫以来的凌厉姿态,随手提着马鞭,鞭开了风雪,也便散漫地向这长廊走去。   即便他赫连昭图一直以来的堂皇正大都是骗人的,能骗到所有人都相信,骗到自己这个竞争者都不怀疑,也的确是为君者的才能吧?   赫连云云,你输得冤吗?   并不冤枉!   一母同胞的兄妹两人,当然有过相亲相爱的许多岁月。   她到今天都能够想起,兄长牵着她在草原上撒欢的场景。一同读书,一同骑马,一同捉弄教书先生,一同罚站、打手心……   她惯来是竹条还没挨着手,就大哭大嚎,叫那竹条总轻轻落下。兄长却总是倔强地不发一声,惹得父亲说他肯定是不服气,不知错,打得更重更狠了。   但是她明白,兄长其实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挨打是应该的,所以不想哭。   这是一个多么可爱多么倔强的人!只是越长大就越陌生。   很多时候她觉得皇兄其实还是那个皇兄,是手上的权力太过锋利,将他们之间的联系切开,是身边的声音太过嘈杂,令他们听不到彼此的心声。   她想他们兄妹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之间的斗争不与别家同,无论谁赢都会给对方一个体面。他们是为了“谁能够成为更好的大牧皇帝”而竞争,却非骨肉相残,无所不用其极。   她想,她错了!   至于父亲……   对于父亲的记忆,除了打手心的那些片段,便只剩一道冷冷的背影。   “皇兄好!”赫连云云笑着挥了挥手,一如从前的每次相见。   赫连昭图看着她,也如从前般温暖,略皱剑眉:“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披件厚衣就出门?”   赫连云云笑道:“那还不是因为兄长相煎太急么?我能顾得上穿靴子,就已经是心性了得!”   “是啊。”赫连昭图情绪莫名地叹了口气:“当年跟在我身后跑的小丫头,现在也已经长大成人,真正能够独当一面了。铁浮屠大营这一步,的确是好棋。”   “哎!”赫连云云也跟着叹气:“虽是皇兄赢了,也不必这么着急以胜利者的姿态来点评吧?这可不是咱们小时候考试——没有下回了。想让我多不痛快呢?”   赫连昭图予以平静的注视:“我家妹子也尊贵惯了,也习惯了一言九鼎,千万人如牧草倒伏。却是不能再忍受旁人指手画脚的……”   他顿了顿:“这是我们日渐疏远的原因,也是皇家无亲情的根由。”   “或许吧。我们有一万种正确的废话,来宽慰自己的心情。”赫连云云笑着摇了摇头,美眸一转,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在弋阳宫的?”   赫连昭图看着她:“如果我说,你在铁浮屠大营的时候,我就等在这里呢?”   赫连云云不再笑了,她看着赫连昭图,似要判断这句话有几分认真。最后她说道:“那孤确实取死有道——孤差你不止一筹。”   赫连昭图却摇头:“你赫连云云不会比任何人差,今日是为兄胜之不武。我胜在一个妹妹对兄长的信任,胜在我明明引导了一种竞争秩序,却又突然将它打破。我编织了一种假象,把我们之间从小到大所有的相处都摞成筹码,这实在是世间最卑鄙的事情。”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刚才我等在这里的时候,我在想,在你发现自己确实没有机会之后,若是选择悄悄离开牧国,我不会拦你。”   “但是完颜氏……”   他脸上的温暖似被风雪冻去了,一霎就冰冷:“你能理解的。孤不可能允许你去考验完颜氏。”   “兄万乘,孤万乘,自然没有什么不理解。”赫连云云提着马鞭:“那么——皇兄一人在此,最后是要亲自考较妹妹的武艺么?”   现在只有赫连昭图一人站在对面。   赫连昭图是洞真,她赫连云云也是洞真。   诚然赫连昭图更早进入这一境界,积累更为雄厚,已有登顶绝巅之势。   但她生就一双如太祖般的天之眸,仍然有一战之力——赫连家族的真血子弟,都以苍青之眸为标识,也都称为“天之眸”,但只有她赫连云云的眼睛,同太祖当年一模一样!   这是祖血复醒的表现,也是她同赫连昭图竞争的一个重要优势。   马上搏杀生死轻!   大牧帝国尚武成风,她赫连云云也并不缺乏向锋镝寻血的勇气。   可赫连昭图没有说话。   只有一道又一道披甲的身影,落在赫连昭图身后、身侧、身前。   密密麻麻的甲士,顷刻将这云境长廊填住,只有一截的云境长廊不断延展,甲叶如鳞泛天光!   外间风雪都已经糊到一起了,大团大团地翻滚,天地一片沉黯。   “武!!!”   甲士齐齐上前,手中长矛下压。   长矛一片如林,矛尖是繁星满天。   在如此强大的军阵中,赫连昭图的身影仍然清晰,其独立在彼,如雪中赤日,仍然张炽,他并不亲掌此军,甲流绕他而走。   掌军的乃是赫连昭图麾下第一勇将——朱邪暮雨!   此人眸如鹰隼,体态修长,气质森冷。一手握住刀柄,一手竖在身前。将长刀架在手上,以肘窝藏锋,眼睛直直地盯着赫连云云,就那样在军阵之林里,大步走来。   大牧建国之初,有二十四个真血贵姓。   几千年风吹雨打,很多尊贵的姓氏都已凋零。“朱邪”便是尚存的其中一个姓氏,不过声势早不复开朝时,远远及不上呼延、完颜、金氏这些。   朱邪暮雨在很多年前就跟着赫连昭图,实力深不可测。   往前他见了赫连云云,是要拜倒下跪的。今日却提刀来迎。   赫连云云亦只是一笑,明了皇兄不言的回答。   明白这就是君王的答案。   她学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所以她也只是一响马鞭,往前,往前,往前行!   面迎千军!   啪!   茫茫风雪都留下鞭痕。   赫连云云只身杀进了铁甲军阵里,像一朵云,飘进了铁的湖泊。   刺~啦!!   这时天地之间,有一声极其清晰的裂帛响。   已经退到军阵最后的一身王族礼服的赫连昭图,和军阵深处几乎已经被淹没的赫连云云,都同时折身望去——   茫茫风雪像一道被撕开的帘。   一尊恍惚如神人临世的美男子,一手拎着血淋淋的长剑,一手轻轻抬起,将这帘幕掀开!   掀帘见美人。   在漫天呼啸的风雪,喊打喊杀的铁甲军阵中,夫妻两人便这样对望。苍青色的天眸,映照着桃花般多情的眼眸。   一时仿佛已是一世。   不知杀穿了多少兵马,不知斩开了多少阻截,不知沾了多少鲜血也不知自己流了多少血。   他只道:“我回来了。” 第三十章他会永远记得你   云境长廊横天绝地,漆黑铁甲张为神幕。   最重仪表的大牧礼卿披散长发,掀风雪夜归。   手中天子剑,血色新鲜。   他没有激烈的言语,仿佛只是外出打猎的丈夫,终于在风雪夜,回到了篝火温暖的家中。   虽然晚归,毕竟回来。   关于这夜的风雪,本就该是夫妻两人一起面对。   “我回来了。”   大牧帝国的驸马,大秦帝国秦怀帝的嫡血子孙,提着那柄拔自脊柱的神通天子剑,一路披风斩雪,回到了他的妻子身边。   那柄神通天子剑仿佛牵动天地,握在赵汝成手中,似乎天规地矩、人世间无数种权力线头的汇集。   握此剑,生杀予夺!   咔咔!   云境长廊于此剑之前裂隙。   天地晦沉为此人见辉。   赵汝成的长发飞扬在后,道身已经撞破千重障,一剑便杀来!   风雪在他身后,兵煞不能阻他,铁幕军阵形同虚设,那双桃花般多情的眼眸,仿佛这夜风雪里唯一的光色。   直到第二缕光出现。   那是灿金灿煌的王者之光。   赫连昭图在愈发壮大的军阵之外,终究显露一种独有的辉煌。立云境而接天,其势煌煌烈烈,更压赵汝成几分。   “驸马!”   他的面容在灿光里看不清,声音微微抬起了几分:“出而神临,归而洞真。此意甚急!”   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内府场四强,都享名世间,活跃在神陆舞台。其中一绝巅两洞真,独他赵汝成在神临。   自不是因为他没有洞真之姿,又或缺乏资源。   他只是心高气傲,想要找一条更能接近三哥的路,想要一个更完满、更强大的自我。   今夜一路杀回来,已在归途得真。   闻言只道:“如果是我要杀你媳妇,你看你急不急?”   在急速迫近战场的过程里,就此剑锋一折,直面赫连昭图:“来!让我们分个生死,踏在我的尸体上,你再与云云权争!”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赫连云云若死,赫连昭图就成为唯一的选择。反之亦然!   赵汝成以斩断云境长廊之势,挥动改天换地的天子剑,本就是为了逼出赫连昭图。此时如愿。   虽则……赫连昭图应该是比朱邪暮雨、比这还在不断增兵至云境的铁甲卫军,都要更强大的对手。   他来面对!   然而面对求战的赵汝成,面对如此天子剑,已经显现辉芒的赫连昭图,却只是又退了一步。   “你手中提的虽是天子剑,使的仍是庶人剑。”   “孤虽腰悬铁器,但掌中所握,权与名,方为帝王剑!   他摇头道:“你跟孤交不了手。”   他的身影在后退,另一个披着羊毛长袍的身影却前行。   便是这样一个错身,是君王落座,良臣出征。   此人头发枯黄细软,眼窝深陷,瞧来不算雄壮。但越往前走,气势越重。所过之处,竟有一种万钧碾过的沉静。   苍羽巡狩衙当代衙主……   呼延敬玄!   他不久前才横趟一个接一个的凛夜风眼,在白毛风最恶的地方,以强横的肉身直接轰击散逸的苍图神力,用几乎自毁的方式,攀登自我,欲求圆满之绝巅。   当初被顾师义找上门来轰了一拳,他都强忍着没有突破,就是不甘心止步于绝巅。作为一度创造了北境洞真历史的人,他的目标也要在北境所有洞真修士之上。绝巅是很多洞真修士一辈子不可企及的超凡终点,而他必须要为自己保留超脱的希望。   但是当黄弗也来到草原,着手于最后的圆满突破。长期都被黄弗压了一线的他,终于不能再静心。   正如鄂克烈所说,国家以信仰奉黄弗,置他呼延敬玄于何地?   说是必要的交易……皇帝陛下亲征天国,也没有告诉他这个苍羽衙主。   而他的不甘心、不平静,最终固化为心境上的瑕疵,令他的这一次登顶,最后以失败告终——赫连昭图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冻成冰雕,险被白毛风冻杀。   幸得长生金帐温养,他才从尸僵般的状态里醒来。   登顶失败而濒死,固是不幸。但这一步走出来后,他反倒看见了真圆满。只需要将道身养回巅峰,就能一步成就。   如今鄂克烈已死,联席长老团无疑还要被压低一个身位……他也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赫连昭图。   大牧天子对他没有足够的信任,大长老孛儿只斤·鄂克烈也说死就死,赫连昭图却亲身冒险,深入凛夜风眼,顶着暴雨倾身般的苍图神力,将他救回。   所以今日这往前的一步,实在是理所当然。   叫他杀赫连云云,他肯定无法下手,他又不是朱邪暮雨那等倾家注于赫连昭图的人。让他对付面前这个外来的驸马,却没有半点问题。   他往前行。   他的拳头已经迎上赵汝成的剑尖。   神通天子剑有天下之利,呼延敬玄却以拳峰抵剑锋——此剑开天辟地,却开不得这拳头所形的山!   霎时天地翻转,赵汝成提剑在手,但见拳峰压顶。   那是一座横无边际之高山,道纹缠树,石如镜壁。无声无息地碾来,瞧来是从上到下,实感却无所不至。   像是一个石碾滚过麦场,而被这只拳头所针对的人,则被迫地展成了麦场上的秋穗。   元力、空气,所有五识真感的一切,都被碾到极限,摊平为一张薄纸。   呼延敬玄所行过的沉静,便是由此而来。   极致的力量,带来极致的碾压。   但行于此,万事具喑!   呼延敬玄一拳轰出,便待收势——连赫连昭图在动手之前,都是大费周折地把赵汝成调走,而不是杀掉。他呼延敬玄又有多么愣,难道真的杀了此人,同镇河真君结仇?   他只是想让赵汝成深刻地认知到彼此差距,从而结束这场意义不大的交锋。   可他欲收的五指,一时定住。   他看到拳峰之下的赵汝成,眸见异色。   按理说,这一拳轰出去,就该解决战斗。虽则双方都是当世真人,但同一境界之间,差距也很明显。他是只待道身恢复,就能圆满绝巅的牧国第一洞真。赵汝成却是今夜才新晋的洞真。   可是在绝对的差距之下……在石碾滚过麦场之时,被碾碎的麦子,也发出了嘎吱的声音!   嘎吱!   喀嚓!   穷极美好之词也难以表达容貌的赵汝成,已经变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血人。   骨骼裂响!七窍涌血!   可是他出剑!   他顶着呼延敬玄这样的拳峰,不去抵抗,不思逃避,反而出剑。   以攻对攻!   天子剑这一刻的剑鸣,就是那破碎的响,就是骨骼的裂声。   于是在一切都破碎的边缘,绽放了这样精彩绝伦的一剑。   呼延敬玄在拳峰之上,看到剑刃横世,仿佛日出于东山。   他忽然听到命运的潮涌,而眼前所见空空。   他本能地想到了一式剑名——   劫无空境!   镇河真君惊名天下的一剑,被景国玳山王姬景禄推举为“终结洞真之旅”的一剑。被魏国大将军吴询盛赞为“穷极当世,真人见此无梦”的一剑!   这一剑,姜望不止是传给了赵汝成。   像那些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推陈出新的剑典,像所有他自创的绝学那样,这道剑式也被放在了朝闻道天宫的演法阁,允许任何越过门槛的人去学习。   但这一剑也是公认的最难学成的剑式之一。   几乎没人学成过。   呼延敬玄自己也翻看过,确实道路不同,难以体悟。   赵汝成的情况当然不一样,姜望不止会教他,还会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点地教,手把手地教。会有无限次的拆解,不保留的演示。   呼延敬玄并不意外赵汝成能够学成这一剑。   可赵汝成这一剑,与姜望的劫无空境,又有所不同。   原本的劫无空境,是一剑斩过,命途便断,命运已空,使人陷入命运真正寂灭前的那一段空旅,是死前的空无和幻灭。   赵汝成斩出来的劫无空境,却是“百劫生死,茕茕独立”的那种孤独感。   是尊贵、荣誉、血亲、挚友、良师……所有珍惜的一切,全都毁于劫灭。   劫后余下的……不是生。   是无法言喻的悲伤,心中永远的“空”!   这是真正有自我感受的一剑,锋芒独具。   呼延敬玄几乎看到当初那个以为三哥已经死了,放弃一切幻想,准备向庄国、向当今秦帝这一脉复仇……独自往返在生死线上的少年。   看到在“干涸”的荒漠上,比那种侵蚀身魂的干涸,还要枯槁的心。   他猛然收拳后撤!   结束了这一次拳对剑的交换,避开了这一次交锋。   能够随时改变战局方向,进退自如,当然是他优势的体现。   可他呼延敬玄,毕竟在初晋洞真的赵汝成面前,退了一步!   赵汝成一剑迫开此人,并不犹豫,直接转剑赫连昭图——   仍如最初,杀死赫连昭图,便能结束今日所有的纷争……尽管这件事情,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可能。   他看到赫连云云在重重兵煞之中不断翻起,看到刀刀致命的朱邪暮雨被一次次抽开。   他死死看着赫连昭图。便一进而再进。   看着眼前这桃花眼洇血、以命换势的美男子,呼延敬玄生出一种敬意,提拳而欲再前。   耳中却听得一句——   “如何?这赵汝成已然凌厉至此,呼延衙主也不能速败他么?”   一道霜青的剑光从天而降,正面迎上天子剑,将赵汝成抵挡在百步之外。   眉眼冷漠、束发一带的女子,便从那云境长廊的远处走来。   完颜青霜!   呼延敬玄心中诧异。   她昨日还只是同完颜度分庭抗礼的神临修士,实力虽强,却也有限。怎么今日便有这洞真层次的杀力?   瞧她修为,分明又没有跃升。   是凭藉的什么?那柄剑?   昭图殿下着实深不可测,斗争的方式在他掌控之下,斗争的烈度也在他掌控之下,也不知还有几张牌未掀……   就算云云殿下把她在苍图神教里的暗手都掀出来,冒着得罪神冕大祭司的风险,强命金冕祭司那摩多出手参与储争,也无法改变局势。无怪乎她只能雪夜离都,要来金昙度这里赌一局。   可这种别无选择下的选择,昭图殿下又怎么会不预备呢?   说到底,还是输在了先手上。一步慢,满盘输。   赫连云云的劣势局面,导致她的很多手段都施展不来,导致很多过往经营都会在这刻选择观望。   摇旗呐喊为胜者欢呼,和舍生忘死随败者沉船,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前者人性所求,趋之若鹜,后者则需要莫大的勇气,非嫡系铁杆不能为。   最终体现在棋局上,就是万里河山生吞死的巨大差距。   今夜在此结束储争,对整个牧国来说,也只是风狂雪骤的一夜过去了,丝毫不影响草原秩序。只有远处牛羊在棚里的几声呜咽,只是肥了一些牧草……谁能想像得到,这是一度被视作势均力敌的储争呢?   心中颇多感慨,也只是翻滚着沉寂。   面对这位完颜青霜这位王妃的问题,呼延敬玄只道:“要费些手脚!”   “只是费些……手脚么?”赵汝成七窍溢血,提剑更前:“那么,是费掉谁的手脚呢?你呼延敬玄,还是你,完颜青霜?”   “无聊的贫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完颜青霜看着他,遥御霜青之剑,其间灵光甚璨:“赵汝成,你不该回来。”   “夫妻当然是同林鸟!”赵汝成嘴角溢血地笑着,以剑抵剑,继续往前:“可能你们是同林不同心——我与云云要同枝而栖,同墓而眠。”   完颜青霜还待说话,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了。”赫连昭图说。   从头到尾注视着一切发生的赫连昭图,终于往前走。   他看到赫连云云在天之眸被禁封的情况下,又遭受弋阳宫被镇压的反噬,于朱邪暮雨所辖的军阵中,挣扎愈发无力,此刻已是凭着一股意志在战斗。他看到赵汝成已是强弩之末,只是强撑着自己还在往前……他那双同样是苍青色的眼睛,看清楚一切。   完颜青霜击败这样的赵汝成或许还存在风险,呼延敬玄在这里却是万无一失。   他这时候站出来,当然不是为了抢功,更不是为了在必胜的局面里再来展现勇武。   他只是看着赵汝成:“驸马,你是个聪明人。孤听说你从冥世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鄂克烈大长老的死讯。你可知,此事虽要传知天下,孤却压了那封国书,暂还没有发出?”   “大约是有人故意告知我罢!”赵汝成丝毫不见意外:“有人希望我回来,及时参与这场政争,或许可能……希望我死在这里。”   完颜青霜纤眉一挑。   “你既然知道,还要回来?”赫连昭图问。   “背后是谁,有何目的,对我来说没有意义。”赵汝成再一次握紧了剑柄:“我只需要确认事情是真的,赫连云云在这里,我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一边回答着赫连昭图的问题,满足胜利者高高在上的表达欲,一边抓紧时间恢复道躯。   “是谁希望你回草原,这个问题现在确实没有讨论的意义。”赫连昭图波澜不惊地看着他:“现在你应该知道,是孤有意把你调走。你赵汝成究竟有什么资格,要让孤想方设法,先把你支开——你这么聪明。能不能告诉孤?”   赵汝成嘴角还在溢血,但有几分艰难,又有几分骄傲的笑了:“因为镇河真君姜望,是我的兄长。”   赫连昭图点点头:“那么,告诉孤。你会不会在这样的时刻,因为一点所谓的男人自尊,愚蠢到孤身杀回牧国来,不跟你的三哥说一声?”   赵汝成笑起来鲜血染齿,竟也有一种凄艳的美丽,他的美无分性别,也不分时候:“一个男人的自尊,体现在对他所珍视之人的保护。而不是虚假的面子。而且我不认为向我的三哥求助,是一件没面子的事情。哥哥照顾弟弟,很是天经地义。云云也叫他三哥,他怎么不能保护一下?”   既然已经提及了三哥,那么这时候就用不着他再战斗。   他索性将天子剑倒竖,拄在地上,支撑自己,就这么絮叨叨地道:“我甚至跟我的虎哥都求救了,他虽然修为不及你们,但他也会第一时间赶过来。我若死了,他会为我收尸——”   他看着赫连昭图,笑了笑:“他也会永远记得你。”   是永远。   少一年少一个月少一天,都不算永远。   是不死,则不休。 第三十一章卸甲!   赵汝成口口声声说的是杜野虎。   在场众人听到的,都是那个“也”字。   杜野虎会如此,姜望更会如此。   赫连昭图金灿灿的如雪中烈阳,他仰头望天,平伸一只手,似要接天上飞雪。   “孤今在此,欲掌大权,是一定要成就一番事业,被所有人记住的。”   他合握五指,这只手明明什么都没有握住,但又似什么都握住了,就这样收回视线,看着赵汝成:“不多一个杜野虎。又或者别的谁。”   赵汝成沉默片刻:“……你说得对。”   他『哈』了一声:“现在我们夫妻俩成了那种话本小说里的反面人物啦,斗不过你这样的天命主角,只能灰溜溜地回家叫家长……若是再有几分趾高气扬,就更惹人生厌。”   他终是抬起头来,喊道:“三哥!救我!”   起先只是寒星一点。   继而云开九重。   风雪都静了。   适才还呼啸万里、席天卷地的白毛风,这会乖顺得翩若丝绒。   微风拂面犹带暖,雪花落在肩上,很有几分温柔!   姜望青衫挂剑,从天而降。   呼延敬玄近乎本能地上前,护住赫连昭图。完颜青霜亦握紧了长剑。   姜望的目光压根不往他们身上放,只看着赫连昭图:“草原乃云云的家乡,于我亦为故地。方才在天上等着,眼见风雪肆虐,牛羊悲鸣,实在坐立难安,便顺手斩了两百九十七个凛夜风眼……”   他的指间有一缕寒霜,就这样轻轻掸去。   “希望殿下不要觉得我多管闲事。”   呼延敬玄先前拼尽一切、险些身死所创造的战绩,便是这般数目的凛夜风眼。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   换而言之,有他没他,没差。   他在厄耳德弥留下的诸多修行记录,都已经被赵汝成打破,   他在苍图镜壁所创造的洞真极限,早被姜望拔高至一个不可企及的地步。   如果姜望愿意,这尊号为“牧国第一真”的强者,可以什么痕迹都没有。   赫连昭图笑了:“孤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说一句——好你个镇河真君,竟然用救灾这么歹毒的手段对付孤?”   他收敛了笑容,对姜望极认真地一礼:“孤替草原百姓,谢过姜真君援手。”   姜望还了一礼,承认他可以代表草原。   又转过头来,对着仍在挥刀迫杀的朱邪暮雨道:“要不然这位将军先停手吧?让我们安静地聊几句。”   赫连昭图笑容温煦地看着姜望,并不言语。   朱邪暮雨置若罔闻,手中长刀愈疾,阵中兵煞愈翻涌!每一刀都对着赫连云云的要害去。   姜望面无表情地折身:“我说……停手。”   他的两指并为剑指,在折身的同时便斜下一划——   此时聚集到云境长廊里的甲士已经有万员,在朱邪暮雨这等军中宿将的掌控下,兵煞滚滚、浑如一体。   “挡我者死!”   朱邪暮雨视自己为完完全全只实现赫连昭图意志的战争兵器,不是不清楚姜望的恐怖,但越是清楚,越要表现。赫连昭图叫他杀皇帝,他也敢举刀!   此刻一鼓兵煞,万军皆前!   刷——   便如月光破云来。   接着便是甲冑砸地的声音,万声混同一声。   啪!   朱邪暮雨只觉身上一凉,手上一空,头顶一轻——   头盔已被削去,长刀已然脱手,战甲落在地上,整个人只有一件单衣,一条单裤,一双完好的军靴。   赫连云云是怎样单薄地奔出雪夜,他亦怎样单薄地立在此间。   他身前身后所有甲士,无不如此,尽皆只着单衣,个个空手茫然,不知所措。   滚滚兵煞散归为血气,丝缕般弥散在空中。   一剑万军卸甲!   战场立时无声。   提着马鞭在万军之中的赫连云云,早已经到了溃败边缘,还在凭本能攻杀,被全身是血的赵汝成……一把拥入怀中。   她抬鞭还欲再争,却似感受到了什么,一下子垂落了双手,就此神意昏迷。   朱邪暮雨手中已无刀,但握起拳来,森冷地看向姜望。   身后卸甲之万员,也都握拳聚势,随他转眸。   面对如今的镇河真君,一剑之下或为烟尘,这些兵将也无一人退缩。   的确是万里挑一的精锐之师!   赫连昭图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仍然看着姜望,很见从容:“您这是要插手我大牧储争?”   “大牧乃天下强豪,北境霸主,哪个外人这么不长眼,胆敢插手本国储争?!”姜望按剑道:“若真有这般不晓事的,不妨说出名字,我当为殿下拒之!”   赫连昭图垂下眸光:“这么说来,是孤误会了?”   “天大的误会!上次来草原,殿下还请我赴宴呢!”姜望道:“我今北来,不过是为了看看我家小五,看看云云。”   他看着拥在一起的赵汝成夫妻,慢慢说道:“也许是我命数不好。这一路走来,不断失去又告别,只剩几个家人。不免思之念之,常常牵挂。我抱着争命的决心走到今天,不想再失去谁了。”   “此亦人之常情!”赫连昭图定声道:“看望之后呢?镇河真君对他们有什么安排?”   “如果殿下允许的话,我想带他们回星月原。”姜望声音温缓:“白玉京酒楼生意还不错,添两双筷子不成问题。我家安安……也很想她的五哥五嫂。”   赫连昭图看着他:“说起来,孤虽屡次宴请姜君,姜君可是一次都没有赴宴。”   “往前我年纪还小,不太懂事……又或者太忙!”姜望略带几分歉意:“往后咱们有的是机会,可以好好相处。”   饶是以赫连昭图城府之深,也一时眨了眨眼睛,难以定住表情。   姜望今天走到的位置,所达到的影响力,常常让人忽略了他的年龄。今年也才三十岁的他,的确可以说一句“往前年纪还小”!   可这位已经是经常和南天师应江鸿、大齐军神姜梦熊一起被人提及的大人物了!   他轻叹一声:“姜君和驸马的感情,令孤感怀。哈,说来也有几分心酸,孤刚才在想——今日若是孤输了,或者更直接一点,驸马实力再强几分,刚才直接击破呼延敬玄,将孤阵斩。”   他盯着姜望的眼睛:“竟会有谁站出来说一声,要带孤回家呢?”   这位大牧皇子,颇有几分唏嘘:“镇河真君的心情孤能理解,孤的心情您是否能够体谅?”   “殿下以天下为家。”姜望认真地说道:“这茫茫草原,天光所照,何处不是您的家园?”   他竟解剑,当着所有人的面,躬身弯腰,对赫连昭图深深一礼:“我家小五确实行事鲁莽,他心切云云,就不计后果,岂知殿下宽宏之心、容人之量?请容许我代他向殿下致歉!”   赵汝成抱住赫连云云的手就是一颤,一时咬住了牙。   赫连昭图侧身避礼:“姜君不必如此!阵前争杀,生死寻常事耳。孤还不至于没有这点觉悟。驸马和云云的感情这样好,孤也很是欣慰。”   赵汝成敛去了眼中的洇红,低声道:“我也愿意向皇兄道歉——或许不该称皇兄,便称殿下。”   他是个讲风仪、爱面子的,可是连三哥都低头,他如何还能梗着脖子?   赫连昭图淡淡地看他一眼:“先给云云治伤吧。她也是孤的家人。”   说着又取出一枚金灿灿的丹丸,对姜望道:“孤这妹子心有寰宇,无论是姜君还是驸马,都不好替她做决定。不妨将她唤醒。”   姜望却在这时折身——   恰有两尊身影,撞破天幕而来,瞬时落在场内。   一者身披草原王袍,长发藏于绒帽。身量颇瘦,五官深邃。一者全身铁甲,就连面容也藏在头盔里,只显露一双凌厉的眼睛。   肃亲王赫连良国!   铁浮屠之主金昙度!   赫连良国乃大牧宗室,无论赫连云云和赫连昭图谁上位,都不会影响他的地位。   金昙度也有足够的中立的理由。   两位皇储彼此相争,斗争烈度限制在一定范围内,谁赢谁输他们都只看着。   但牧国之外的人若要出手,却是不行。   牧国又不是没人了!岂能允许他人干涉皇储之争?   他们在这时候才出场,已是尽量维系了公正,亦是给予姜望无形的压力。   姜望轻轻低头,便为一礼。   无论赫连良国还是金昙度,都立即回礼。   姜望这才轻轻一步,走到赵汝成跟赫连云云身边,一手搭住一个,直接以天道之力灌溉,为他们洗伤,口中道:“些许小伤,却是不必宝药。”   伤自然不是小伤,但现在吊住性命维持清醒就好,回头再去仁心馆好好医治。大牧皇子现在送出来的药,他却是不敢让赫连云云服用。   赫连昭图也不勉强,自收宝药于掌中。   须臾,赫连云云双眸一清,已经模糊的意识慢慢聚拢,终究醒过神来。   无穷无尽的疲惫,席卷她的道身。但她却拒绝了赵汝成的搀扶,站定在那里。   她已知赵汝成归来,也完全想得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眸中只略有哀意,而后便都扫尽。   “皇兄!”她说道:“我以为万军相围,马革裹尸,便是草原儿女的归宿——我竟还没有死。”   赫连昭图平静地看着她:“云云,我们之间的游戏,就停止在今天吧。以赫连之名,发誓你永远不与你的皇兄争位。”   赫连云云轻轻扬头:“如若不然?”   “不然今天,孤很不想这么说——”赫连昭图面无表情:“你会死,赵汝成会死,你们的三哥……看样子也会死。”   姜望站在这对夫妻身后,一言不发。   赵汝成握紧了赫连云云的手。   赫连云云沉默片刻。   她今天死在这里,是对赫连昭图最大的反击!   本来牧国一母同胞的兄妹,彼此良性竞争,是诸国皇室里难得温情的一面。   今朝骤毁前约,趁皇帝远征、国家危急之时,发动血腥政变。赫连昭图一辈子都抹不去同室操戈的恶名,也永远得不到大牧天子作为母亲的那个身份的原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正如赫连昭图所说。   赵汝成会跟她同生共死。   而姜三哥……会为了赵汝成拼命。   草原儿女固然能轻生死,又如何可以牵连真正关心你的人?   这位大牧皇女抬起头来,美眸之中,终有几分抹不去的苦涩。她问道:“宇文铎呢?”   赫连昭图淡声道:“被捆在家里,封住口舌。”   又道:“整个弋阳宫都不会有太多人死。他们都是我大牧帝国的忠臣。爱护云云公主,也是他们的本分。并无半点罪责。孤不会滥杀一人。”   赫连云云回过头来,看向姜望,像很早以前那样,甜甜地笑道:“早前听汝成说,姜三哥在白玉京酒楼给我们准备了一个房间,一直不太方便过去……不知可还留着?”   姜望只道:“三哥在的地方,永远是你们的家。”   “三哥真好!”赫连云云笑嘻嘻地赞了声。   又拿拳头砸了砸赵汝成的胸膛:“这下大家都闲了,生娃娃的事情可要提上日程了——你不能再说没空。”   赵汝成俊脸一红:“这么多人呢……”   赫连云云极轻极轻的、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而便抬起眼眸。   晦沉的天空,骤然显现一道天青色的漩涡,仿佛一只巨大的竖瞳,睁开来俯瞰人间!   她举起手来,对着天空道:“我赫连云云!以赫连之名,发誓永不与吾兄赫连昭图争位!”   那只竖瞳缓缓闭上了,赫连云云苍青色的眸子渐而褪为普通的黑白。   在其他人肃重的神色里,她反倒像是放下了心事,明快许多,拍了拍手:“好了,夫君!咱们跟姜三哥回家吧!”   从姜望那渊静的眼眸里,飞出无尽光线,交织成纯白之舟,便载起他们三人,欲归星月原。   “妹子!”赫连昭图忽然唤道。   赫连云云立在仙舟之上,回头看他:“还有事?”   “今日其实应该是个好天气。孤请人算过。”   赫连昭图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自顾仰首……望天!   天空那天青色的漩涡又再次出现,这次甚至描上了一层金边!   在这个过程里,赫连昭图的力量极速拔升。   这速度恐怖到人们只来得及眨一下眼睛。   笼罩天穹的茫茫风雪,一霎竟清空。   果是个万里清阔,星月灿烂的良夜。   天地交感!   天象更易!   大牧皇子,竟然绝巅!   “妹子。”如此炽光万道、天地动摇的时刻,赫连昭图的声音却很平缓:“你何时能绝巅?”   赫连云云的神色,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黯淡了许多,但实事求是地说道:“快则五年,慢则……说不准。”   “你知道的,不会有五年的时间给你。”赫连昭图说。   逼得离国,逼得发誓,还不足够吗?还要烙下永远不能战胜的阴影?   赫连云云毕竟平静了下来:“兄长说得是。”   赵汝成抿了抿唇,只道:“走吧,三哥。”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是要回去,不过在这之前,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   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说道:“不是很重要的事。只关乎我个人的心情——这几天我一直很烦闷。”   他摇头苦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莫名其妙的……想要打人。我的拳头很痒,我的剑……不安分。”   他的视线扫过呼延敬玄:“你不够格。”   又看向赫连昭图:“殿下虽证绝巅,现在也不太够。”   “再者,牧天子向来亲厚于我,我岂能剑对大牧储君?”   漫天摇动的云朵,因赫连昭图登顶而幻变的天幕,在姜望沉静的目光前,又恢复了宁定。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姜望的视线落在赫连良国身上:“肃亲王,我敬重您。昔日我自妖界归来,有赖人族绝巅出手。您是其中之一。”   最后他看向金昙度。   一步步踏离仙舟。   他每走一步,就有一道法身,从天外飞来,化光落入其身。   最后诸身诸相齐聚,青衫如云漂泊,他睁着那双平静的眼睛:“大帅年岁已高,披挂辛苦,今请——为您卸甲!” 第三十二章天不遂愿   “有趣!”金昙度整个人都裹在甲冑里,自然看不清表情。   但他的声音更寒于铁甲:“金某戎马一生,还是第一次被人当成软柿子——姜真君果真欺我年迈么?”   “江山有百代,修行无年月。从古至今,未闻衍道童稚,未见真君老朽。”姜望只缓步而前,眸似静渊:“我从来没有把您当成软柿子。恰是因为您够强,我这三剑才有意义。”   “三剑?呵——”金昙度这时才真有几分被激怒的样子,探手抓出一杆森森泛寒的铁蒺藜骨朵:“来!为我卸甲!!”   一点金光自他脚下炸开,蹦出千万条金色的光线,无数神秘字符绕飞其间,迅速交织为灿金的斗场。   煌煌八尊威灵虚影,各具金刚宝相,或忿怒,或咤恶,或大笑,立于此台八方,合力将之封锁。   此即金昙度非生死不出的秘技,【金刚界曼荼罗八门生死台】!   看是一方八角形的铁笼斗场,实藏八方法界。千军万马争杀其中亦可,宇宙万事都能演化其中。最巅峰的时候,十万铁浮屠填入此间,他敢对应江鸿冲阵。   铸金的高台上,仅一身铁甲的金昙度,与姜望相对。   此台上横星月,下隔风雪,将无关人等,都隔绝在外。   云境长廊和见闻仙舟,分在此台左右。   “是错觉吗?”完颜青霜喃声抬头。   她感觉整片天空,好像压低了几分……天怎么会真的下沉呢?   “不。这是正在发生的事实。”她旁边的赫连昭图亦是抬眼,声音凝重。   苍青之眸让他看得更加清晰,他的确看到“天”在下沉,磅礴无极的天道力量,仿佛以这金刚界曼荼罗生死台为现世的缺口,天海自此倒灌人间!   怆然一声长啸,自那九天之上,扑来一只遮星蔽月、耀显金边的鹏鸟。   其展翅有无限之宽广,扑下来时却急剧收缩,紧紧贴着生死台界的上缘。说不上是被生死台界所收服,还是刻意收敛自己,以侵其间。   但是在它扑落生死台界的那刻,天地似乎一震!   嘎吱,嘎吱。   包括云境长廊上那近万甲士在内,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那仿佛金刚所铸、似能永恒不朽的生死台,正在摇晃着下坠!   八尊金刚威灵都不能将其托住!   正因为这生死台如此稳固,坠落的时候才牵动空间的裂隙。   一条条的吞光咽雪的黑隙,仿佛挂住此台的锁链。   扑在此台的鲲鹏天态,內里并无颜色,外层以金色勾形。扑在数十条空间裂隙的正中,似与这生死台连为一体,本来无分。   姜望的手还在剑柄上,不断下坠的生死台和正在倾落的天穹,已先为此剑势。   身处其间,金昙度当然感受到更具体的压力。   生死台是他的疆场,八方法界之力尽持于一身,他理所当然地掌控一切——也顺理成章地承担一切。   他给予姜望生死台自成一界的压力,姜望却把真实世界的压力直接碾在生死台。   古来天人少见,与天人交战的实例自也稀少。最近一次天人大战,亦是发生在天海。   天人对非天人的战斗,常常是以天意如刀的形式,是借天道之力拈子落棋局,制敌于无形。   姜望却似是直接挥舞天道之力为大锤!   天道力量几成实质,如此强硬地干涉人间。   这是一种可以称得上“粗暴”的姿态。   由鲲鹏天态所带来的天道力量于生死台的直接轰击,被金昙度完全承受。   他是久经沙场的宿将,明白此时是有进无退,生死台一旦被轰开,这磅礴的天道力量,就将毫无保留地轰击他的道身。   此时虽受万钧之枷,好歹对手也在生死台的压制下。   当即抬起那怨魂缠绕的铁蒺藜骨朵,一步往前,当头砸落。八方威灵,各注眸光,尽倾此武具,使它有锤破山河之力。   但整座生死台在这时猛然一摇!   八方法界之力莫名的产生了冲突,彼此对撞,恐怖的力量崩溃在铁蒺藜骨朵之上,金昙度像是举着一座失控的山!   “喝!”   他一声低吼,双手猛然一错,身上甲冑都放金光!强行将这失控的力量压住,以更狂暴的姿态轰向目标。   金质不朽,金身不坏,金性不灭。   他察觉到了天意的干扰,要让自己不受天意所侵。   在其身后,有一尊黄金巨人,拔身而起,以无穷金辉填补这生死台,巩固台座、强化道身。又探出巨手,去捉那生死台外的天态鹏鸟。   可在这时,脚下却又一空!   他这时才惊觉,脚下哪里是金台?分明已成汪洋。   天道力量早已侵入此间,将这斗场淹成了天意的池塘。   绝巅强者哪有踏空这样的事情?是他立足的基础已被抽离。   哗哗!   一条金辉描边的大鱼从水中跃出,张开混洞无底的大口,向他吞来。   金昙度临危不乱,军靴一踏,凝为实质的杀意化作一只吊睛白额巨虎,以极其狂暴的姿态,涉水向那大鱼杀去。   此庚金之气所显,乃杀伐之灵。   他也借着踏虎额而一步高起,摆脱天意侵蚀,调整战斗姿态,再次冲杀对手。   可眼前所见,却无敌踪!   素知镇河真君见闻无双,惯能欺目,他虽不缺瞳术,却也不会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完全信任自己的眼睛。   故在此刻,铁甲之外,有四十九缕金烟探出,仿佛飘带。   此为【灵须】,是他所独创的手段,列为金氏秘传。作用是强化施术者对“灵”的捕捉。每具现一根灵须,敏锐度就强化一倍。四十九根灵须,就是这门秘术的极限。相当于多了四十九个金昙度,一起在灵性层面捕捉目标的存在。   自应……无所遁形!   所以金昙度立即发现,姜望的确不在他面前,的确不在这杆铁蒺藜骨朵锁定的位置里!   何时逃身?   又或者……   他在冲杀的半途猛然抬头,但见那鹏鸟天态抓着黄金巨人的双肩,翅展遮天不见星与月,迳往九天而去!   此鹏鸟展翅遮得天光尽藏。   哗啦啦天道之海水自羽隙如瀑流。   唰!   眼前一片白茫茫。   刺目的灼光!   金昙度的一双眼睛,顷刻铺满了菱形的细碎的晶体,偏又自然地贴合在一起,仿佛一双金色的假瞳。   【不灭神眼】的出现,令他摆脱天意影响,挣出目见仙术,终于看清那灼光之所形——   却只看到一道寒芒,一柄越来越近的剑。   一剑迎面!   金昙度完全感受得到那毁天灭地的压力,却不退反进,咬住钢牙,拔身而上。   “快哉!!!”他大喊!   声如虎啸山林,势有山崩洪涌。   自其体内,迸发出令人难以直视的灿光。   连那身厚重铁甲,胸甲之处也被照透。   但见其心脏部位,映出一朵金色的昙花,正在缓缓绽放——   每开一瓣,金昙度势涨三分。   金性不朽,而昙花一现。   将谓之永恒的不朽,绽放在一个瞬间。   此式【金昙华】,乃金昙度搏命的杀招!这一生至此,经历大小战役无数,绽放过不超过五次。   场外一直默观此战的赫连良国,下意识地往前一步。   天边更有一道璨光,移照于此。   但那金刚界曼荼罗生死台上,却只见霜光一错。   姜望与金昙度已经错身,双双落在金台。   啪!   直到鱼尾轻轻拍水,激起浪花数丈,人们才发现那不是金台。   却是大鱼天态已经吞下那庚金巨虎,栖游于两人脚下。以背为台,载此两尊绝巅。   当然,金昙度脚下自有庚金白气腾绕,将他与这大鱼天态隔开。   他倒提铁蒺藜骨朵,目视姜望,悍勇不减:“再来!!”   姜望却只收剑入鞘,道了声:“金帅累了,今天就到这里。”   迳自转身往外走。   金昙度抬手欲拦,却只听——   喀,喀,喀!   臂甲先裂,继而是胸甲,再是腿甲。   一身重甲支离破碎,顷刻坠了一地,只有铁盔还在头上,遮掩着他幻变的表情。   不知不觉间,他的战斗目标已经从分胜负,变为定生死,姜望却是一以贯之,只想着“卸甲”。   又见得偌大生死台,一时生裂隙,一时碎如雨。   姜望便在这碎雨中往外走。   青衫静垂,风雨从容。   那金色大鱼一摆尾,又潜入水中。而后天意汪洋,竟成一滴水,晶莹剔透,折射各种光色,自归九天去。   金昙度仿佛这时才来得及回味这一剑。   想到这一剑下处处受制、十成力量发挥不出五成来的自己。   倘若重来一次,他竟也不知当如何应对——好像还是只能搏命。   他不由得问道:“这一剑叫什么名字?”   姜望并不回头,只道:“天不遂愿!”   此剑得益于他参与超脱之战的所见所感。   【无名者】的战斗,还属于他难以理解的阶段。虽亲见一尊超脱者确名而死,过程里的任何一处细节都难以复刻。   【执地藏】的战斗,却有天道这样一个桥梁,让他能够真正参与,也有所触及,得以感悟。   此剑以天道力量为主,此剑之下……处处不遂人愿!   此剑不遂金昙度之愿,也不遂赫连昭图之愿。   赫连昭图说,倘若赫连云云不肯退出,赫连云云会死,赵汝成会死,姜望也会死。   姜望不反驳。   他不反驳不是因为他认可,是因为他只想带着赵汝成和云云安全离开草原。他知道赫连云云已经输了!他愿意维护赫连昭图作为大牧皇储的威严。   现在他仍然要给牧国尊重。   可是他也要告诉赫连昭图,哪怕赫连云云不肯退出储位之争,非要借外力来掀桌子——姜望不会死,赵汝成不会死,甚至赫连云云也不会死。   诚然赫连云云输了这一场政争。   可是赫连云云和赵汝成的三哥,有能力在任何时候,为他们保留一条退路!   这或许对赫连昭图来说不是很公平,可就像他早出生的那些年月,这个三哥的存在,也是客观的现实。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赫连昭图若是接受,那就后会有期。   赫连昭图若是不肯接受,那就……天不遂愿。   他必须要抹掉赫连云云心中有可能留下的阴翳,弃争皇位并不是人生的结束。   在人们沉默的注视中,姜望走回见闻仙舟。   足尖只是一点,白舟便横空而走,径归星月原。   赫连云云坐在船上,看着呼啸而过的草原风光,一时无声。赵汝成则伴着她坐,尽量聊些轻松的:“三哥不是说要三剑么?是高估了金昙度,还是低估了自己?”   “没有高估他,也没有低估我自己。”姜望平静地道:“分生死需要三剑。分胜负,一剑就够了。”   这一战的结果,说明姜望对他和金昙度之间的战斗判断,是完全精准的。   也就是说……他三剑能杀金昙度!   当然,这是在金昙度不领军,也不掉头就跑,与他正面搏杀、生死不退的情况下。   可即便如此,姜望现在的实力表现,也实在骇人。   赵汝成张着嘴愣了半晌,好容易才收回来,又问:“这一剑我能学么?”   姜望摇了摇头:“这一剑须得立于绝巅,才能眺望,且非天人不能掌握。可你若成了天人,掌握它也没有意义了。”   因为见闻仙舟有意缓飞的缘故,这时还能看到草原,但赫连云云已经收回视线。她看着姜望,敏锐地道:“三哥好像对这一剑不是很满意?”   姜望定了一定,道:“可能因为它还不够强吧。”   这一剑当然是极强的,几乎是他目前对天道力量利用的极限,也是剑术的巅峰。可是依托于天道的这一剑,是没办法对七恨造成任何伤害的。   世间所有的不甘愿,可能都是源于“不够强”。今天的赫连云云,当然深刻地理解这一点。   “往后咱们就跟着三哥修行。”赫连云云笑着撞了撞赵汝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应该不再有觉得自己不够强的时候。”   “云云。”姜望想了想,还是问道:“你知道神冕大祭司在支持赫连昭图么?”   赫连云云不是没有想过涂扈真的支持赫连昭图的可能。   只是涂扈若旗帜鲜明地支持赫连昭图,她就根本没有再争的必要。   她也从头到尾都没有登顶的机会。   这个一手压制了整个苍图神教,帮助牧帝完成王权压神权大动作的涂扈,在整个牧国的话语权,也仅次于天子。   完全可以这样说——在天子不明确态度的情况下,涂扈支持谁,谁就是储君!   既然涂扈已经站好队了,那她这么长时间还在争什么?同赫连昭图玩耍么?   所以涂扈必须不能站队。   甚至只要涂扈不直接站到台前,她就不能承认。   此刻牧国政变已尘埃落定,作为弃位离国的败者,她再没什么不能面对。只道:“在我已知的消息里,并没有能完全佐证这一点的情报。”   她又问:“三哥为什么这么说?”   “完颜青霜的那柄剑有问题。”姜望眉头微拧,沉吟着道:“体现洞真杀力的并不是完颜青霜。而是那柄剑里养着的伥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的名字叫完颜青萍。我曾在边荒见过,知她曾受涂扈设计,才在死后沦为伥魔。但现在,她又被送回了完颜家。” 第三十三章座下唱诗童子   见闻仙舟之上,赫连云云和赵汝成几乎同时一惊!   “不对劲。”赵汝成下意识地握住了赫连云云的手,示意她冷静,但自己也眉头紧锁。   在冥界的时候,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悬在外、为国而争的大牧礼卿。   但在惊知之孛儿只斤·鄂克烈身死一事时,他才惊觉,自己大概是特意被放出去的剪断了线的那只风筝!   以他当前在牧国的位置,当然明白牧国处在什么样的关键时期。   所以当他拼了命地赶到东海,发现【执地藏】已经被消灭,战事已经结束,却还是接下了涂扈的任务,在东海为广闻钟的事情善后。又在此之后,独入冥界,孤零零地为牧国争取冥世权益——   他在冥界搭起了苍图神帐,已经谈拢了足足三尊真神的归顺!这些都是自曾经的阳神降格而来,在冥界有很深的基础。   草原有广泛的神信土壤,若是得到牧国的支持,这几尊真神都有很大的机会复证绝巅。   他知道牧国抽不出太多人手,也并不奢求更多的支持。   牧国内外信道隔绝,以匿天子征神之事,也免外界窥见至高王庭虚实。   在身无佐属,后无强援的情况下,他一个人在冥界周旋于诸方,表现出的是“泱泱大牧,无须张牙舞爪,一人持节,足定冥世。”   他最大程度上撬动了草原能够撬动的冥世利益,剩下撬不动的部分,都是非兵戈不可划得。在敏合庙庙主的这个身份上,已经做得足够的好。   但如果从一开始,把他调到冥世的人,就没指望牧国现阶段在冥世获得什么呢?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只是被支出草原呢?   皇帝往征苍图天国,牧廷中枢忙于对抗白毛风、庇护草原百姓,自己这个驸马远在冥世公差,在这个关键时刻,联席长老团的首席长老被诛杀问罪,而自己这个礼卿对此等大事全不知情,已然内外隔绝……   身为秦怀帝的后人,前半生都颠沛在政治斗争中败方的命运里,赵汝成几乎已经能够嗅到北风中的血腥味。   他的父亲,他的爷爷,他这一脉都在政变里死去,他岂能想不到,隔绝内外的草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所以他劈风斩雪,骤而北归。   所以他叫上了他的三哥。   但从头到尾,他不曾真正想过——是不是涂扈对他的指派,完全出于赫连昭图的授意,是不是涂扈已经彻底地站在了赫连昭图那一边。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涂扈身为整个大牧帝国的第二号权力人物,没有必要表态支持任何一位皇储,他只需要对大牧天子忠诚。   甚至说……涂扈若要站出来支持赫连昭图,根本也不必如此复杂。   以其剥幻魔君假面、和蓬莱掌教论道的实力,哪里需要大费周章的演这么一出?   可出现在完颜青霜这柄剑里的伥魔,已经是再清晰不过的态度。   伥魔如伥鬼,理论上是没有成长的可能。   完颜青萍活着的时候,就不曾触碰洞真,后来沦为伥魔,几次被击溃,反倒出现在这柄剑里,有了洞真层次的杀力,这定然跟涂扈脱不开关系。   涂扈把这份力量还给完颜氏,或者说明他和完颜氏之间的旧怨也已经抹消。   那还有什么能够阻止“乌图鲁”对赫连昭图的支持?   在手持此剑的完颜青霜面前,尚未洞真的完颜度只怕抵挡不住。   也就是说,赫连昭图口口声声说不能让赫连云云去考验完颜氏,事实上完颜氏那边的隐患早已被涂扈抹除!   今天这一出戏,又是何必?   这太不对劲了!   “他绝不可能,也绝不应该——”赵汝成话说到一半,顿了顿:“三哥,在这仙舟上说话安全吗?”   姜望平静地陈述:“就在我提及神冕大祭司的时候,见闻仙舟已经飞在我的阴阳界里。你们所看到的草原,是见闻编织的幻象。外界所见的仙舟,也只是见闻的虚影。我不能说这里绝对安全,但除非超脱者伴飞在侧,一定没人能听到我们聊天。”   赫连云云跟着道:“是否已飞出草原?”   姜望听懂了弦外之音,只是驭舟而溯,片刻后才道:“现在是绝对安全了。我们不仅飞出草原,还跳进了太虚幻境。”   赵汝成也顾不得感慨三哥手段之玄奇,径直道:“论修为,涂扈已是绝巅。论权势,涂扈在牧国是一人之下。他这么做是图什么呢?他没有任何理由在储争里站队。除非……”   他看向赫连云云:“除非陛下已经在苍图天国失败,涂扈或要转向苍图神效忠,或有可能寻求至高。”   他又自己摇头:“可赫连昭图是何等人物!涂扈若真有异心,他不可能任其摆布。”   “太矛盾了。”赵汝成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的情况是赫连昭图已经同涂扈有所合作——赫连昭图同涂扈的合作,一定是建立在涂扈忠于牧国的基础上。可涂扈若仍然忠于牧国,又怎会脱离陛下来表态,公然支持赫连昭图政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赫连云云亦摇头:“母亲若是远征失败,涂扈不会比我们先得到消息。而且现在白毛风还在肆掠,神血不断泼洒,苍图天国里的战争并未停止,且越来越激烈。”   “站在涂扈这样的层次,除了个体的力量的跃升,和对权力的追求,不能忽略的还有理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姜望问道:“涂扈会不会是神侠?”   他分析道:“在中央逃禅事件里,有一个关键的环节,就是很多年前的敏哈尔传道中域。而在对决六真的那场天京血雨里,涂扈也是旁观者。景国人有证据表明,正是有人在当时启用一张世尊天契,再次触及了封禅井中月。”   他看着赫连云云,斟酌着语气:“苍图神教神庙大祭司……神侠,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天京血雨里启用世尊天契,还有可能是私自行动。当年敏哈尔传道中域,尝试救禅,却是牧国国策!涂扈若是神侠,那也跟牧国的支持脱不开关系!   “涂扈不可能是神侠。”赫连云云很平静地否决了这种可能:“时间线对不上,在剥下幻魔君假面的那一天,他才正式登顶。在那之前,他一直人神两分,不是绝巅——北宫南图一直对他很警惕,他若提前绝巅了,须瞒不过去。”   北宫南图一度被称为“草原上最接近神的存在”。   彼刻作为金冕祭司的涂扈,和北宫南图的斗争,也是一个长期的波谲云诡的过程,且涂扈长期都在弱势的一方。   赫连云云口中的“警惕”二字,便是一段极凶险的历史。   没有人是随随便便登顶的。   在涂扈这样的位置尤其如此。   所以他的选择更不应该这样奇怪。   能够在北宫南图长期的警惕下经营自我,他必须是一个不犯错的人!   “你说得对。”姜望若有所思:“以涂扈的智慧,他若真的有什么布局,不会叫我看到这么明显的破绽。这只名为完颜青萍的伥魔,倒更像是他对我的某种提醒——因为我恰好见过这只伥魔。”   赫连云云和赵汝成对视一眼,蓦然惊醒——涂扈何曾公然支持赫连昭图?   若非姜望亲至,仅他们两个,根本看不出完颜青霜那支剑里的问题。   非是姜望见过那名为完颜青萍的伥魔,也更联系不到涂扈身上去。   所以事情就更显矛盾了。   涂扈为什么要隐晦地支持赫连昭图?既然选择了隐晦,又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暴露自己?   又亲自调走赵汝成,又是完颜青萍——涂扈这样的人,即便有所失误,疏漏,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大事上,同时疏漏两次!   “我对赫连昭图的判断是建立在他独立自主的基础上。而这一点毋庸置疑。”赵汝成分析道:“赫连昭图乃大牧皇储,身受国势,身系国运,不可能被无声无息的控制。尤其他刚刚超凡登顶——在被控制的情况下,他不可能走完这一步。”   “有没有可能他登顶超凡,正是为了向我们确认这一点?”他看着赫连云云:“现在想来,他若是单纯要逼你低头,给你留下人生阴影,的确太小家子气,不是他的风格。或许,涂扈同赫连昭图的确是合作了,但合作的目的并不是争储。”   一场突发的政变,完全颠覆了他们对赫连昭图的固有认知。   赫连云云诚然是不计损耗地全力救灾,赫连昭图又何曾怠慢过这场绵长恐怖的白毛风?甚至亲自冒险救回呼延敬玄。   唯是兄妹双方都的确付出过真诚,这一夜的草原政变才如此猝不及防。   但在“权力”二字之前,一切也都有历史的因循。史书翻遍,同室操戈屡见不鲜。赫连云云也只是咬牙认下,只觉得是自己不够敏锐,不够狠也不够明智。   可这时她面色惨然!   被赫连昭图逼着发誓退出储争时,她都未有如此失态!   “云云。你跟三哥讲——”姜望情知她这时候很难冷静思考,所以主动引导问题:“这次牧天子远征苍图天国,究竟有几分把握?”   赫连云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背起了史书:“《牧书》载,道历一零七年,太祖退位,荣登天国,侍于苍图神座前。为座下唱诗童子,永沐神恩。”   姜望眸光微挑,他也读过《牧书》,记得书里并没有这一段。   不过牧太祖在道历二十八年立国,道历一零七年就退位,在位仅仅七十九年,在所有霸国的开国之主里,算是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个,远未满百年政数——哪个开国雄主不想着一匡天下,永证六合?谁不是坐到政数将满,确定无法前行,才不得不离席?   若以赫连云云所背的这段史料来说,牧太祖当年退位,恐怕跟苍图神有很大的关系。   毕竟堂堂开创霸业之祖帝,只为苍图神座下一唱诗童子,这神权也太高,帝权也太低!   无怪乎牧国皇帝代代不甘,接二连三地对神权发起挑战。   “这是太宗即位年间的《牧书》。”赫连云云道:“但历史不是一成不变的。等太宗退位之后,《牧书》里关于太祖退位的记载,就变成了——『列名苍图天国十二主神,司天象』。”   历史当然会改变!   就像凤五类变成了凤九类。   姜望隐约看到了一条与凰唯真有共通之处,但又截然不同的路径。   “太祖在苍图天国里的地位变化,是他自己进入天国之后的努力,也是太宗在人间苦苦经营的结果。”赫连云云继续道:“如此又两代,在仁帝之时,《牧书》里这样记载——『太祖登天国,即苍图天国第一正神,以彰其尊』。”   牧太宗赫连弘,牧仁帝赫连知非,都是牧国历史上有名的明君。   也就是说,在这个时候,牧太祖赫连青瞳在苍图天国里的地位,已经仅在苍图神之下。   这哪是《牧书》上小段文字的变化,分明是赫连青瞳的神国奋斗史!   他在人间以一个放羊娃的出身,创造了霸国。去到苍图天国,又从一个唱诗童子,把自己奋斗成第一正神!   这是什么样的励志传奇?   尤其赫连青瞳在位七十九年就退位,紧接着就去了苍图天国,成为神座前的唱诗童子,明显是有被贬谪的意味。   也就是说……苍图神对其已经有所忌惮。   所以赫连青瞳在苍图天国的奋斗史,更艰难于他在人间的奋斗。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一步步往上走,也一定是有苍图神不得不用他的关键。   那么赫连青瞳当年退位的时候,究竟留下了什么?   除了承其壮志、代代向神权进取的赫连王族,还有什么关键吗?   赫连云云的声音还在继续:“及至威帝之时……《牧书》之中,已经没有太祖登天国的记载,在苍图神教的所有记载里,也没有这样一尊神位出现。”   姜望心中一动。   从唱诗童子到十二主神之一,再到第一正神,再到神名消失……显然在牧威帝时期,赫连青瞳在苍图天国里的奋斗史,迎来了重大的转折。   按主流史学家的观点,是牧威帝赫连仁叡和牧烈帝赫连文弘一起,两代君主,共同确立了草原上王权与神权的并列。   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段转折是向益于赫连青瞳的方向偏转?   他不免想到暮扶摇跟他所说的【夺神】!   《史刀凿海·牧略》里,于此只有一笔——“道历一零七年,牧太祖赫连青瞳退位。”   司马衡先生记录帝王,从来只记到政治生命结束。确实是有道理。不然他要为牧太祖数易其稿。   “牧太祖在苍图天国的斗争,最终是为了取代苍图神吗?”姜望问道:“当代牧天子远征苍图天国,就是为了完成最后一步?”   赫连云云惊讶地看他一眼,但也习惯了这位三哥的神通广大:“这的确是我赫连王族百代之业,历朝都奉为至高隐秘,非帝者不传。也就是到了如今,王权已经压过神权,我与兄长都能得知。”   “太祖成为苍图天国第一正神之后,神力与日具增,草原牧民对他的信仰,也一度超过苍图神。”   “苍图神一方面享受太祖为祂带来的神国扩张,一方面又无法再忍受太祖的成长,所以一再颁下神旨,削低太祖神位——在威帝的全力支持下,太祖直接在苍图天国发起了夺神!”   “此战直接导致苍图天国的关闭。我们无法联系到太祖,苍图神教也无法直接联系到苍图神。仅有苍图神的神力,还在播撒。”   “对外我们一直隐藏了这件事。无论是苍图神教还是帝室,我们在这件事情上的利益都是一致的。”   “而这场神战从来都没有结束,一直延续到今天。”   “在草原王权已经压倒神权的今天,吾皇重开苍图天国,亲征其间,就是为了给这场神战划下最后的句点,按理来说,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她的语气里,已无法再压制忐忑:“可是我母亲却直到今天都还没有归来……”   她对赫连昭图的担心正在于此,她怀疑赫连昭图把她逼出草原是另有原因!   人可以承受冷酷,却难以面对温柔。   “不行。”赫连云云站起身来:“我得回去——”   她又自己就站定:“不,我现在回去没有意义。既然他们比我更早知道消息,肯定有比我更早知道的理由。他们做出这样的布局,也肯定有相应的思考。我不能捣乱。”   这位大牧皇女迅速地冷静了下来:“涂扈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为什么要暴露完颜青萍?为什么要招惹三哥?”   她看向赵汝成:“汝成,涂扈让你去幽冥,给了你什么交代没有?”   “就是很正常的外交——”赵汝成说着,蓦然抬头:“我赶到东海的时候,涂扈让人送来了大牧符节,我持节在冥界建立了苍图神帐!” 第三十四章人间各风雪   赵汝成以敏合庙主的身份,手持大牧符节,这完全可以代表大牧帝国。   他在冥界建立的苍图神帐,又完全可以代表苍图神教。   若说这是涂扈有意引导的结果,那么肯定是希望这些人能够通过大牧符节和苍图神帐做点什么。   但在完全想清楚之前,不能贸然行动,不然很容易弄巧成拙。   “现在有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姜望立在仙舟之上,问面前这对刚刚离开草原的夫妻:“牧国到底在哪一年建国?”   赫连云云张了张嘴,但又沉默。   赵汝成亦然不语。   这个问题太简单,恰恰简单,又涉及根本!   天子建国,是一切故事的开始。对于牧国的历史而言,简直就是在问——构成这个世界的基础是什么。   在“历史”二字上,姜望自然更相信司马衡。   《史刀凿海》的含金量,早已经被无数人无数次验证。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按照《史刀凿海》的记载,牧国建国,是在苍图神历二七五四年,道历一三零三年。   可赫连云云说,牧国史书《牧书》所载,牧国建国是在道历二十八年。   司马衡是不会错的。   可赫连云云也没有错!   不仅因为她是赫连皇族出身,理当更知道牧国历史。也不仅因为她洞世之真,能够把握历史真相。   更因为姜望清清楚楚地记得,仅在《史刀凿海》之中,就有相悖的一条。   比如《景略》记载,景钦帝时期,具体在道历一一一零年,发生了“五国天子会天京”事件。   这五国天子,乃是荆、牧、楚、秦、旸!   倘若说牧国是在道历一三零三年才建国,那么在道历一一一零年,参与威迫景钦帝,切割万妖之门利益的那位牧国天子,又是谁人呢?   最后还有一个铁证。   【执地藏】在幽冥劝降两帝时曾言:“……唐誉、赫连青瞳、嬴允年,乃至于洪君琰、宗德祯,互相阻道,各自成敌。是以国家体制四千年,天下裂而各分,横成天堑。”   历史可以改变,超脱者的认知,却可以跳出已知的变化,溯源根本。   【执地藏】的话语,说明赫连青瞳和嬴允年、唐誉这些盖世豪杰是一个时期的人物,彼此有过直接的交锋。   所以要说赫连青瞳在道历一三零三年才建国,这就有了巨大的冲突。   但司马衡怎么会犯下如此明显的错误?   即便司马衡笔误了,读过《史刀凿海》的人那么多,其中也有姜述这样的霸国天子,他们竟都认?   除非这也是正确的。   就像现在去翻儒家开蒙经典《三字经》,正确的记载一定是“龙君酒,飨贤才;凤九类,德不违”。   可坚持“凤五类,德不违”的人,难道就是错的吗?他们也是在坚持曾经存在过的历史真相!   从道历一三零三年建国,到道历二十八年建国。   这两个时间点完全搭不上边,中间有一千二百七十五年的历史空白!放在任何一个国家,这都是不可能出现的历史混淆。尤其是在霸主国。   于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巨大的历史缺失,根本没可能填补,但于草原,或许又不算什么。   因为这段所谓的空白年月,也始终在苍图神历的范围内。   众所周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牧国并不能代表草原。苍图神教才是草原霸主!   牧廷和联席长老团在很多年里都地位平等,牧国国主和长老团的首席长老,是在苍图神教之下并列的存在。   倘若牧国始终是苍图神教之下的附属,是神恩沐浴下的一个工具机构,那它什么时候成立,什么时候衰亡,还真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想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就像云国也是一个国家,采取联席决议制来维持国家运转。   可谁会记得那些参与联席决议的,到底都有谁?连姜望都不记得他们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具体有几个。   归根结底,真正代表云国的,只能是凌霄阁。   把道历一三零三年之前的牧国历史抹掉,让赫连青瞳建国的故事,发生在道历一三零三年。   道历一一一零年的五国天子会天京,其中的牧天子,也未尝不能是苍图神教的神冕大祭司!   之所以前者成了《史刀凿海》里的真实历史,后者还没有,以至于产生了如此撕裂的巨大矛盾,大概率是因为……赫连青瞳还存在。一切还没有彻底完成。   而之所以《牧书》还没有变化,是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不算完全的信史,它的刀笔在牧国皇室的手中,任由赫连王族勾勒——岂不见《牧书》之上,现在连神历都没有了。苍图神历不久之前才被女帝废除,赫连云云所诵的一字一句,都是道历之中。   历史在改变。   不仅仅是赫连青瞳在苍图天国里的历史记载改变了,赫连青瞳在人间的建国史也在改变!   赫连青瞳和苍图神之间的影响,是双向发生的。   前者修改神史,后者修改国史。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甚至于这一刻姜望追溯故我,他想《史刀凿海》上关于赫连青瞳建国时间的变化,应该发生在他第一次出使草原的时候。   也就是在草原王权压神权的那段时间,大牧王庭自己的历史也悄然变动。   在这之前他读史书,历史应当并不如此。   恐怕不仅仅是苍图神出了问题。   牧太祖也出问题了!!   赫连云云和赵汝成沉默的原因正在于这里。   他们明白了姜望的问题是什么,而身为牧国一分子、身在局中的他们,理所当然地生活在历史中,随着历史的改变而改变。   他们不可能惊觉问题,因为那不是问题,那也是历史真相。   他们是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对牧国的了解,猜到了这一局的危险所在,而在立于超凡绝巅、又身在局外的姜望这里,得到历史的确认。   在这种影响世界、改变历史的超凡层面,所谓“洞真”,往往都是管中窥豹,只能洞察片面的真实。   到了衍道绝巅,才是自己创造“真相”的人。   所以赫连昭图那一句“妹子,你何时能绝巅?”,此时再咀嚼,也就有了更复杂的味道。   “我知道了。”姜望说。   沉默已是答案。   他又问道:“你们觉得,涂扈可以信任吗?”   赫连云云认真地思考许久,最后摇了摇头:“我现在不够冷静,给不出答案。但我……我仍然觉得,赫连昭图是可以相信的。”   赵汝成则说道:“云云的母亲是第一个完成帝权压神权之伟业的皇帝,功业直追牧国太祖,我相信她的判断。”   倘若涂扈不可靠,赫连山海不会选择亲赴苍图天国,留他独制草原,甚至……给他杀鄂克烈的权力。   “我明白了。”姜望说道:“既然如此,就听从他们的安排。你们两个,先随我假身,仍乘此舟,去白玉京酒楼住下,那里绝对安全。有个叫暮扶摇的神只,会保护你们。你们就在那里,等进一步计划。”   他又探出手来:“小五,将符节予我。立在冥界的苍图神帐,应是等我去看。”   赵汝成取出那尚未交还的大牧符节——   这是一支装饰着白犛牛毛、上面刻满了草原文的铜节。   铸成竹节状,堪堪一握。   赫连云云握拳悬于其上,以拳心血滴于此节,郑重道:“以赫连云云之名,奉君此节,许代赫连在外,全权国事。”   赵汝成是礼卿,归国又离国,而未归其节。赫连云云虽然誓言退出储争,却也未被斩去王女身份——当然都有还没来得及,赫连昭图不想做得太难看的原因。但或许,这也是一种提醒。   姜望将此符节握在手中,而便一步踏出。   在赵汝成跟赫连云云的眼中,只见得那符节一恍就消失,三哥还两手空空,立在舟头。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刚才的密谈只是一段幻念。   见闻仙舟仍在飞驰,一路风景逝如流光……   星月原,到了。   ……   ……   今夜的草原格外空旷,空旷得很有些寂寞。   或是因为肆虐的白毛风终于在此安静了片刻。   或是镇河真君所带来的庞然的压力已经消散。   或是斯人……已乘仙舟而走。   赫连昭图并没有长久地眺望,他摆一摆手,示意朱邪暮雨带着军队退去,   在渐隐的云境长廊之前,他解下身上的长披,亲自为金昙度系上,口中道:“元帅辛苦。”   金昙度何等老辣,这时已知事情有些不同于想像。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不止姜望的实力超出他预计。大牧帝国的两位殿下,也跟他的认知有所不同。   这是危险的!   他常常教导金公浩,当一个人对世界的认知频频出错,那么他已经死期不远。   这话却是不必教金戈的,金戈的当务之急是认知自己。   “老臣以为……”金昙度慢吞吞地说:“殿下会取出一副新的披挂。”   “姜真君都知关心老帅,请您回府休息,孤岂忍频劳元帅筋骨?”赫连昭图抱住他,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金帅是国之支柱,铁浮屠乃天下劲旅。草原安定,全赖您维系——万请保重自身。”   金昙度一时动容,张了张嘴:“殿下——”   赫连昭图却已经松开他,转身和云境长廊一起消失。   随之消失的还有赫连良国,还有天边的一柱璨光。   ……   云境长廊贯通整个草原,赫连昭图大踏步行于其间。   完颜青霜紧紧地跟着他。   “白毛风肆虐,第一个受损的就是云境长廊。”完颜青霜道:“也亏得这段时间赫连云云全力修补——”   修补【云境】的大牧皇女,却没有想过用它做点什么,而是仍如之前,向整个国家公开。最后竟用来调动他赫连昭图的私人军队。   她看着自己丈夫的侧脸,莫名期待从这位永远看不出心底事的丈夫的脸上,看出一星半点的歉疚。   可是那张堂皇明朗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赫连昭图只道:“云云可不是个天真的女子。”   正因为她不天真,才格外显出信任。更因为她格外信任,您才应该有那么点抱歉——不是吗?   完颜青霜这样想着,毕竟只道:“殿下现在可称『太子』了。”   赫连昭图当仁不让地点头:“的确举国之势,系孤一身。天下大权,尽然在握。”   “太子现在要去哪里?”完颜青霜道:“这不是去至高王庭的路。”   赫连昭图没有回答她,只是闷头往前走。   走过了相对平静的一段路。   风雪飞在云境外。   “你已到了。”赫连昭图说。   完颜青霜俯下眸光,看到的是连绵军帐,乌泱泱的战马群。   “乌图鲁?”她讶声。接着便一下子握紧了剑!   “替孤执掌这支骑军,等待至高王庭的命令。”赫连昭图淡声吩咐,就像吩咐下属。   他们结为夫妻,就像一柄弯刀,配了一副弓箭,如此才是战士完整的行头。刀和弓箭在马鞍上都有各自的位置,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但也都在各自的位置上,从不逾越和亲近。   完颜青霜惯来是冷漠的,她甚至不去问她的父亲怎么了。但问道:“太子呢?要去哪里?”   乌图鲁对国家的忠诚不用怀疑,赫连昭图当前已经彻底掌控局势,也根本不需要再强握军队——除非局势还会有变化。还会有什么变化呢?   赫连昭图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忽地笑了:“去迎风雪。”   完颜青霜心里松了一口气——   原是要继续清扫白毛风,彻底赢得民望人心。   在已经抵定大局的现在,还这么不肯放松,这位已为国储的夫君,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让人放心。   她忽然就明白为什么让她掌控乌鲁图了——这也是万全的准备之一。   但很奇怪的,她又觉得赫连昭图这会儿的笑容……过于灿烂和温柔。   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对自己笑过。   她是个要强的,权力也好,修行也好,想要什么都自己争取。当初嫁给赫连昭图,也是她自己提着剑,堵住了正在跟朋友喝酒的赫连昭图的门。   把酒楼里的其他人都赶走,然后跟赫连昭图一条条的分析,为什么自己应该成为他唯一的王妃。   她告诉赫连昭图,她能帮赫连昭图什么。她也让赫连昭图知道,她要从赫连昭图这里得到什么。她描画他们的未来,倒像是勾勒牧国未来的版图。   那天她说了很多很多,比如赫连昭图要成为牧国的太子,她要成为乌鲁图的统帅,他们是夫妻也是君臣。是明君良将,也是草原上最匹配的姻缘……   她隐约记得,那时候的赫连昭图没怎么说话,只是醉眼惺忪地看着她笑。   便如今日这笑容。   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她绝不愿承认,其实她很羡慕赫连云云同赵汝成的感情。夫妻彼此能够帮助,又如胶似漆,成天的甜腻在一起。就连输掉了一切,也要说些“生同林、死同墓”之类的话。   当然她不羡慕“输掉”。   “早点回家,现在不用那么辛苦。”——完颜青霜本想这么说。   但话到了嘴边,她仍只道:“太子牵心国事,乃天下之福。”   夫妻二人便作别。   各赴各的风雪。 第三十五章如帝之仪   风愈疾,雪愈大,赫连昭图愈往前走。   【云境】早就断在身后。   穹庐山已不能遮风雨,天之镜无人妆颜色。   牧国的太子独身一人,走在一条没有归途的天梯,俯瞰芸芸,身受风雪。   行走在这样的高处,可以听到一个个凛夜风眼孤独的啸响,可以看到接天的白毛风,似陀螺般飞转。   白毛风的正中心,是永恒不眠的寒夜。   苍图神是靠白毛风起家的。   最早草原上并没有这种灾害。   伟大的苍图神创造了它,亦创造了牧民的恐惧。然后又通过拯救白毛风之下的牧民,来获得最初的信徒。   边荒生死线稳固之后,牧国境内很多因魔气死气侵袭所形成的自然灾害,都逐渐消失了。唯独白毛风还在,且越来越凶险。   曾经的苍图神教,就像白毛风一样在草原上迅速壮大,最后成为草原唯一的教派。   苍图神教当然也融合了“春车”之类的部落传统,博取众家吸纳信民的手段,但始终忘不了“老本行”。   一直到今天,现世神使苍瞑,都是通过在白毛风之下对牧民的救助,获得了最初的声望。   当然,苍瞑一开始肯定是不知道白毛风的真正来历的。这本就是只有苍图神和牧国皇帝知道的事情。   他曾经还向北宫南图建言,要集苍图神教之力,彻底根除白毛风。   可白毛风已经是苍图神的一部分,除非苍图神愿意自损本源,不然无法割舍。苍图神教又怎么伤害他们的神只?   最后北宫南图自然是嘉奖了这位“现世神使”的良善和虔诚,给予他口头表扬。   后来苍瞑就把为期三年、最多五年的“闭目观神法”,修成了现在这么多年都不睁开的“永瞑法”,将那双神源养出的眼睛,深掩在兜帽之下。再后来他也不怎么说话。整个人越来越孤僻内敛。   这“闭目观神法”说是修行法,亦是苍图神教内部苦戒的一种。   苍瞑到底是为什么而苦戒,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把白毛风炼成今天这般肆虐草原的灾害,而又使之自然不见外力,使之于草原,如祸水之于人间……这是通天彻地的手段。   任何人剖解任何一阵白毛风,都不可能追溯到苍图天国去。   如今苍图神自此而失血,仿佛那一个个凛夜风眼,是那伟大神躯上的伤口,真有几分“无所不在、身即天地”的意味!   白毛风肆无忌惮,于当下的每一刻,都不断地有新的凛夜风眼诞生,仿佛一只只睁开的神眸。   牧国不得不举国应对。首先要保护牧民的安全,人间对天子的支持自然也就被削弱了。   前方已无路,赫连昭图继续往前走。   在愈演愈烈的风雪中,有点点滴滴的微光,不断地向他聚拢。   他早已安排好一切。   无需亲至,属员持令即如他。   此刻他的亲骑正似千万支离弦箭,呼啸草原。   他正在全面地掌控这个伟大帝国,有越来越多的人在承认他的权柄——   君王远征,太子监国!   国朝之中,如天子仪!   文官、武将、勋贵、宗亲、军队、百姓……无不臣服。   他就是这个时间段里,事实上的牧国皇帝!   天地之间有长吟,俄而金光璨放。   他并不高声,也无须张牙舞爪……而脚下骤乘金龙而高起。   大牧国势显为灵形,载着他穿过这段“天穷”之旅,为他……推天国之门!   苍图天国封门已经很多年,久到很多祭司都已经不记得天国的模样。   神教祭司们联系不上任何一尊苍图天国的神只,大牧皇帝们……也联系不上他们的太祖。   当然有很多人试图推开这扇门,但试遍一切办法也无用,久而久之也就作罢。   穹庐山还能源源不断地承接苍图神力,苍图神教就还能传承。   赫连氏的血脉还在流传,先祖的意志就一直有人记住。   苍图神教和大牧王庭都通过自身的壮大,来助力天国里悄无声息的斗争。   时间便是这样缓慢地走到今天。   天国之门封尘久矣,直到赫连昭图乘龙而来。   说是“门”,眼前并不见门,而是茫茫无边际的空。   说是“推门”,倒更像是在此乱转的无头苍蝇。   但赫连昭图平静地看着前方,他眼中有清晰的路径——涂扈身怀【天知】,早就绘好去往苍图天国的路径。虽然他这个新上任的神冕大祭司,是一次神恩也没有感受过。   也恰是因为此职,涂扈没可能登天国。   所谓的“最接近神的人”,也就是神的仆人。   最强大的神冕布道大祭司,也是最被苍图神制约的人。   苍图神命管不到一个不信神的老农,却可以让祂绝巅层次的祭司魂飞魄散。   不知多少年没人行经此处,沿途看到的云翳仿佛蛛网灰尘。   皇帝亲征苍图天国,为了掩人耳目,走的也并不是天国之门,而是以超脱层次的力量,举国势杀信仰而登天,直接杀进了神位里。   赫连昭图虽为当世绝巅,也只可老老实实地从正门走。   金龙在空中疾飞乱转,却是真实地靠近苍图天国。   金色的尾光穿织成复杂的线团,久久不散去,仿佛留下了一个待人解开的问题。   冥冥之中,有一个淡漠的声音响起——   “大风大雪为何来?”   赫连昭图身上的长披已经解给金昙度,此刻薄衣凌风雪,立于一对龙角正中,淡声道:“为风雪而来。”   他所执掌的大牧国势即是他的披甲,他所握持的大牧权柄即是他的长剑。   “风雪与你何干?”那声音问。   赫连昭图道:“孤乃监国太子,这雪都落在孤的肩上。”   冥冥中的声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赫连昭图。”   “昭图……好名字。”   “这是家母取的名字。昭者,明也。图者,求也。”赫连昭图往前看:“你是苍图,我是昭图。你已无上神君,仍求苍天神主,我家大牧皇帝,乃求天日昭昭。”   “那么你呢?你何求也?”   “监国太子,如天子之仪。也如,天子所求!”   金光一霎灿耀至极。   轰隆隆~!   封闭千年的天国之门,为大牧监国太子而开!   ……   ……   帐篷是草原人的家,避风避雪,隔绝虎狼。   苍图神帐……是神灵的家。   伟大的苍图神至高无上,神辉遍洒草原,更广布于诸天万界,当然不可能事事躬亲,照料每一份信仰。   而是有诸多主神、从神,乃至神仆,帮祂打理无垠广阔的信仰天国。   就如当初的永恒天国,亦是有诸多强大神只共同闪耀,只是以苍天神主为最尊。   苍图天国众神的降临,往往都是通过苍图神帐。   相应的,大牧礼卿在冥界建起苍图神帐,也是为归顺的三尊真神,许诺了苍图天国里的神位,向祂们开放了苍图神教积累数千年的信仰资源。   当然,牧国乃现世霸国,有健全的功酬体系。   要想吃到吊在前面的那几根萝卜,这三尊真神之驴,得多载一些货,多赶一些路。   无论内部王权神权如何斗争,对外是一体两面。苍图神帐立在冥界,本身亦是一道旗帜,代表了那个强大的草原帝国。   所以当姜望直接跨界而来,已经归属于牧国的三尊真神,毕竟也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   “姜真君,这片地方已经归属于牧国……不知您是否清楚?”   祂们艰难地在“立即让路”和“说两句场面话再让路”之间做出选择,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姜望的脸色。一有不对……就直接滚。   在现世当然是六大霸国威慑天下,但牧国毕竟不还是没派什么强者过来嘛。   姜望取出大牧符节,解决了祂们的困扰。   苍图神帐名为“帐”,掀帘而入后,实是秘境一方。   天空澄阔,牧草青青,倒是比此刻正被白毛风肆虐的真正草原要静好。   入帐便有一碑,高大厚重有神意,刻写的是草原文字,字曰——   “道历三九三零年,敏合庙庙主赵汝成,奉命立帐,乃承国势,以开神荫。”   众所周知,牧国没有年号。   最早是没有必要,草原怎么样,跟你牧国皇帝是谁没有关系,要问今夕何夕,且有苍图神历呢。   草原一直以苍图神历来纪年,这使得草原人有一种独立于现世诸国之外的姿态。   你景国说自己开启了新时代,但在苍图神历开启之前,你道历还没有动静。   苍图神历最早号称“继扬永恒,重启苍天”,不难看出,苍图神一开始是以苍天神主的继承者自居。   后来就不满足于继承的身份了,自称“最古”、“最高”。   跟原天神说自己是世间第一尊神只一样。   神总归没有几句真话。   后来牧国皇帝的重要性有了,所谓“年号”,皆为神授。神恩许你是哪年,就是哪年。后来如牧烈帝便自许年号,一如诸国帝事。   及至当今牧天子,她既不要神赐,也不自拟,说年号没什么紧要,自己夸耀表演也无意义,老百姓过得好,就是好年头,过得不好,就是坏年头。谓之“年号百姓之心,年号悠悠之口,不以神命,不以君名。”   在赫连山海敕封涂扈为神冕祭司,又推动“万教合流,信仰自由”的国策之后,牧国也已经全面废除神历。   所以苍图神帐里的这块立碑上,只刻写道历时间。   神位的更易,乃至神的生死,已经与神无关,现在都是牧国的历史。   姜望之所以特别关注这里的时间,是想要进一步确认苍图天国里那场“夺神”的相关情报,唯有知见充足,他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若要认真算起来,今年是苍图神历五三八零年。   按照苍图神教的说法,在几十万年前的中古时代,苍图神诞生。在近古时代,苍图神成道。苍图神成道一千四百五十年后,道历新启,新时代来临。   可是按照景国一直强调的说法,苍图神是在道历新启之后才成道,这个时间点,很可能是在赫连青瞳建国之后!   苍图神若是在近古时代就成道,毫无疑问整个草原都是祂的牧场,所有草原上的生灵,都是祂的牛羊。赫连青瞳是绝对的挑战者的角色。   而苍图神若是在道历新启之后才成道,那么赫连青瞳对祂的帮助,恐怕是至关重要的。苍图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可能根本离不开这位牧太祖。那么牧太祖不仅仅是“领头羊”的角色,恐怕他也是“牧者”。   姜望其实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唯有如此,他才看到赫连青瞳【争神】的资格。   不过在试图厘清赫连青瞳相关历史的过程里,有一段历史让他有些困惑——   道门与苍图神教争论确名,强调苍图神的成道时间是在道历新启之后,这在本质上是对苍图神的打压。   景钦帝姬弘载引苍图神教入中域,是为了制衡道门,也在事实上帮助了苍图神。   苍图神派出神使敏哈尔去中域传道,在对抗道门的同时,选择救援【执地藏】,反手给了景钦帝一巴掌。   受益于苍图神,完成了中央逃禅的【执地藏】,却认赫连青瞳的历史,帮赫连青瞳对抗苍图神。   这【执地藏】,怎么敌我不分,好赖不管?   甚至整个敏哈尔事件里,就是一团乱战,你砍我一刀,我捅他一剑,根本分不清敌友。   有一种混元邪仙的荒唐感。   难道一个个都失控?   其中必然是有一条清晰的线索,能够将事情准确地解释,也许真相就在其中。   帐外的三尊真神守在帐外没有进来,姜望仔细地观察过此间后,抬起手掌,轻轻一翻——   幽光如水绕神帐,此间繁星满穹顶。   一道【幽冥天封】已经落下,阳神以下不可触及,即便是阳神来破封,也须得费些手脚,足够他及时归来。   很明显这处苍图神帐是涂扈为他留下的天国门户,邀他自此处进入苍图天国。   他可不想前脚进去,后脚就被人把门拆了,到时候跟苍图神或者牧太祖一样,悄无声息,只有历史中的留痕,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抹去。   落下天封后,他才将赫连云云所加持的符节,放在了这块石碑上。   石碑就此轰隆隆拔高,顷成山壁一般,又从中间裂开,果是一扇大门。   姜望又随手勾了一道不周天风,埋下一缕三昧真火,藏住一道阎浮剑气……这才迈步走入其间。   围攻宗德祯的时候,景国的宗正寺卿姬玉珉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以实际行动告诉他,活得那么长久的诀窍是什么。他深以为然。   一霎天光转,时空漾如水纹。   姜望停下脚步时,所见已然不同——   眼中尽为白雾,星月不知何踪。不见山水楼台,不见神殿庙宇。这里像是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苍图天国?”   姜望喃声自语。   这细微的自语声,顷成波纹,向四面八方荡开。离姜望越远,越是有动静。   每一道声纹都在不断地啸空,不断地自我壮大。顷刻便成龙、虎、豹、犬,各显灵相,向茫茫未知的远处奔行长啸!   仙术·诸声王庭。   曾经“万声来朝”,是叫一定范围内的声音,都自行朝拜,贡献情报。   现今此术,每一道灵相都自坐王座,自成声音之王庭。   它们也都在声音的世界里开疆拓土。   曾经的仙术·得闻鱼,放在诸声灵相里,亦只是其中一部。   此术一出,立即便有所获。茫茫天际,似有钟声一鸣。   姜望霎时眺远,脚步轻抬,身如画幅一撕!已然消失在霜雾所结的宣纸里。   再出现时,青松般的身形,已立在一座无尽高山之下。   四周的霜雾都飞速退开,像是一面铜镜,被擦掉了雾气,于是一切都清晰——   见得群山绵延,见得一座座神殿耸立。   见得了苍图天国里的众神!   诸神尽都死去。   那些神殿都是空寂的,只有垮塌的神像在殿中,倒是信仰之雾仍然蒸腾各庙——牧民们信仰苍图神,也顺便会拜祂们。   信仰无主,所以聚成这般霜雾。   姜望只看着前方。   前方是一条蜿蜒山道,山道后的一切都笼在霜雾之中。   山道之前,站着一个人。   身穿整套祭司袍的神冕布道大祭司!那位人神相合、很可能是当今草原最强者的涂扈!   他看着姜望,用一种奇怪的眼神。   缓缓开口——   “是谁,胆敢惊扰吾主,妄窥神尊!?” 第三十六章身撞穹庐   涂扈像是有什么大病。   一边诸多暗示,请姜望登天国,帮助赫连氏完成夺神伟业。   一边堵在至高神山的山脚,对苍图神表忠心。   姜望也理所当然地勃然大怒,发丝轻轻荡起,一尊魔猿跃身而出:“诸天万界,岂有不知俺名!?瞎了你狗眼,昧了你的猪心,竟装作不识!”   此魔猿,相更凶。   嗔面獠牙泛血光,遍身长绒有赤辉。   颅骨项链轻轻摇晃,窟窿眼里飞出的都是魔火魔烟。   其身只是一腾起,便漫卷万万里的火烧云。   苍图天国里的至高神山,亦是草原上的穹庐山。二者本为一体两面,乃苍图神教的朝圣之地。   在草原它是最高最大的山,拥有无限神力。在苍图天国里,更是无边无际。   但此刻代表现世绝巅的三昧真火,烧红了天际,燃成此山的腰带。   站在山道上的神冕大祭司,更是忽见春来——山道上焰花开遍,一路绽放!   太恐怖的火焰。这处处都是苍图神力的山道,竟也被灼烧得如灵蛇蜷卷,一道道登山的石阶,顷化作粘稠滚烫的岩浆。赤红岩浆又化蛇,就此攀山去。   魔猿在兀魇都山脉的刻苦修行卓见其威。   没有什么魔功仙法,就是火的极致,又或者说每一朵灿烂焰花,都是无限道法演化。   这是古往今来最强洞真,走最难的道路,所证的绝巅。   而这三昧真火,是姜望所摘下的第一门神通。   涂扈头戴神冕,身穿祭袍,单手握持权杖,轻轻一顿地——   笃!   一路绽放的焰花,就到他身前一步而止。   窜上山道的岩浆烈蛇,尽都凝固成灰白的石像,跌落在焰花从中。   而这位神冕祭司轻轻一气吹落——   呼~   极致冰冷的霜气顺山道而下,将这些三昧真火所结的焰花都扑灭。   “吼!”   魔猿却是已经亲身迫近。这尊法身可不耐烦什么斗法幻变,一声嘶吼,探爪便去拿他的心脏。   涂扈的权杖却恰恰好地抬起来,杖尖往前一送,便将厚如城墙的魔掌刺穿。   嗒嗒嗒嗒!   魔血滴在地上,绽开新鲜的血花,滚烫地灼穿了山道石板,使之能见青烟丝缕。   非是魔猿体术不佳,实在神威无所不至,苍图神力对这魔身进行全方面的压制,令其一触失利。   就像是在交锋的那个瞬间,被压上了万钧铁山。难免进退失据,难免步履蹒跚。   魔猿尚在空中,一个跟头便翻身而起,此身倏而摇大,瞬有万丈之高,遍身烈焰熊熊。眼尽猩红之血,獠牙魔烟缭绕,竟硬扛着神威压制,直接合身一撞——   身撞穹庐山!   轰!!!   千万里烟云滚滚,无尽信仰之白雾,被吹开了又聚拢。   便在这个间隙中,姜望看到在那漫长的山道上,有一尊尊冕服披身的帝王的雕像!倏又为信仰云烟所笼罩。   那些雕像或迈步,或矗立,或躬身,或者倒在了山道上,只是呈现一个攀爬的姿态。   可是都在往上走。   雕像无声,却仿佛发出了数千年来动摇灵魂的呐喊。   叫姜望不知何言。   虽说君王担责社稷,一旦退位,无大功业者,修为必然跌落,重走他路也艰难得多,没几个能有善终。更绝大多数都是退位后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但天下列国,历朝历代,总有那么几个退位的君王,惹出些事迹来。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景文帝姬符仁,他更是跃出绝巅,成就无上超脱。   今日的楚烈宗熊稷,也大摇大摆地在须弥山,称了法号“永恒”,令天下忌惮。   可牧国作为天下霸国,哪怕从苍图神修改后的史书算起,也有数千年历史,竟然没有哪位先代帝王,退位后还有什么为人所知的事迹。   丰功伟绩没有,丑事腌臜事也没有。   原来每一代牧国天子在退位之前,都杀上了苍图天国!   诸神的神像都垮塌,诸神的神庙都死寂,这至高神庙上诸位帝王的雕像,虽然各有艰难姿态,却都还算完好。   这场夺神的战争,理当十分顺利才对。   如今又是因为什么才危急呢?   “没用的。此至高神山,非你所能撼动。”涂扈摇了摇头,不理会那撞山的魔猿,以权杖指向姜望本尊:“今日登山,若为朝圣,免你不死,授你神职。如若不然——”   “涂扈大人!”姜望喊道:“别演了!”   他的声音如龙凤齐飞,绕神山盘旋,诸声王庭,各见灵相,漫山呼喊!   “你是大牧天子最忠诚的狗!匍匐在皇帝的靴子前,才戴上这顶神冕——草原上谁人不知?”   他大踏步在山道上走,踩着碎裂的岩浆烈蛇石块、星星点点的焰花残火,手中按剑,扬眉而剑气冲霄!   “我欲登山助天子一剑之力,斩那苍图狗颅!快些让开,不要浪费时间!”   “混帐!血口喷人!”涂扈怒不可遏,一点神光在杖头凝聚,抬杖遥点,顷刻裂光杀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我假意效忠,处处忍让,方诱得赫连山海亲身至此,将她堵在至高神山。”   “尔辈蝼蚁,岂知我大计!!”   那烈光只有一线,而竟沿途飞起无数时空幻影。亿万种念头绕光悲啸,所过之处无事不裂!   见它的目光也好,拦它的力量也罢,全都未触即碎!   苍图神术·至天神罚。   此术亦是没什么花巧,就是至精至纯压缩至极限的苍图神力,极致的速度和破坏,代表神冕极限的苍图神术。隐约能见几分当年北宫南图号为北境最强绝巅的威风。   “交给俺耍!”魔猿怪叫一声,放弃徒劳撞山,冲杀过来。   其身都已见裂。   赤眸都裂血!却魔掌生焰,握吞寰宇——   其身骤化流光一道,被姜望收入本躯。只留下还未喊完的哇哇乱叫。   道身法身相合,方是至强状态的真君姜望。   锵然剑出如神龙吟。   他毫不犹豫地一剑竖斩,在时空幻变的罅隙里,恰恰斩中那道代表苍图神罚的光线。   仿佛命中注定!   这名为“天不假年”的天道杀剑,不叫这神光再往前。   此一光,碎成亿万光。   极致的璨白,仿佛一颗太阳炸在了山道上。   无尽的光线向四面八方所有的一切位置飞射,就连这至高神山的山道,都洞穿了无数的裂隙!   姜望却只是衣角轻卷。   遥远山道上的涂扈,自然也丝毫无损。   当然是平分秋色的,谈不上占优或者落了下风,双方都只是在试探的阶段。   而姜望已经知晓了他该知晓的。   毕竟是当世最强的神只,是在现世新时代里,唯一以落后于历史的神道,占据霸国地位的存在。   苍图神的神位,没有那么好争。   诚然牧太祖赫连青瞳是盖世豪杰,悍然夺神一战,打得苍图天国都封闭。   诚然是温水煮青蛙,一代代的牧国天子登天国。   作为超脱者的苍图神,又如何能只是年复一年的失血?   自夺神正式发起,苍图天国封锁以来。穹庐山和至高王庭长期并峙东西两原,神权与王权并举。   草原帝国的强盛,是苍图神教和牧国王庭的共同诉求。彼此杀伐则必然为外敌所吞。所以穹庐山和至高王庭一直都是合作进取的,双方都以壮大草原帝国来为天国战争添柴助力。   在对内斗争频频失利的情况下。为了替苍图神赢得更多信仰力量,也是在神权王权逐渐失衡下的奋力一搏……前任神冕大祭司北宫南图主导了南下战争,想要折断第一道属国【盛国】这柄架在草原门口的刀,并在李氏盛国放牧神恩。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豪赌。   输家输掉对内对外的一切。   若是赢了……   苍图天国将在苍图神教的主导下推开大门。他能凭藉巨大的信仰收获,重新点燃诸神神火,令得苍图诸神,力援穹庐山!   最后他死在战场上,头颅割为景国应江鸿的武勋。   大牧女帝由此直接掀开草原上的变革,一举夺权穹庐山,将自己的亲信推上神冕布道大祭司的位置,并以帝命敕封,为其加冕,从此压过神权一头。   但苍图神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神冕是尊位,布道和祭祀都是神职。神冕布道大祭司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祭祀苍图神,传播苍图神的信仰。   这样一个位置,不是说牧国皇帝把谁推上去,祂就能认的。   也不是说祂陷在苍图天国的夺神战争里,就完全无力干涉——祂只是假意无力干涉,以期麻痺赫连氏族。   至少在神冕布道大祭司这个位置上,祂有绝对的掌控力,因为这是祂在人间的最高代表,祂最亲密的神仆。   所以涂扈继冕不久,就已经被苍图神召唤,重归神信。   什么“信仰自由,万教合流”,包括一再弹压苍图神教内部,都是为了叫赫连山海松懈大意,令她以为大势已成,夺神必胜。从而草率地发起最后一击,以巅峰当朝天子的身份,驾国势征天国。   届时苍图神便能反吞,反而将这国势和信仰一体握住。   当然,大牧女帝技高一筹,早有准备。甚或者涂扈的特殊修行,一早就是为了这刻。   涂扈人神合一证了绝巅,绝巅之后却又人神两分!   皈依于苍图神的,乃是【神涂扈】。   而始终保持自我,仍然忠于赫连山海,一直真正掌控这具身体,乃至于现今在人间布局的,是【人涂扈】。   这一切姜望在看到神涂扈拦路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此刻则是补完了具体细节。   值此夺神战争的关键时刻,神冕布道大祭司自然要登天国护道。涂扈便分出【神涂扈】,令其受召。   过于复杂的计划不可能通过默契来完成,【人涂扈】面对的毕竟不是重玄胜。所以他希望姜望做的事情,说起来倒也简单——   杀了这个【神涂扈】,或者至少拦住【神涂扈】,使之无法干涉穹庐山顶的夺神战争。   当然只是说起来简单。【神涂扈】在苍图天国的力量,受整个天国支持,并不输于涂扈人神合一的巅峰状态。而涂扈可是当前草原最强的绝巅!   “天道之剑?天人?”神涂扈持权杖在彼,眸中神光瞬闪千万次:“你是……姜望,果是万界传名者!”   他一瞬间就把握了许多真相:“原来如此,我的『人身』落子在你身上。主动与季祚论道,用血雷公弱点加神傀,换取景国放手,这只是目的之一。他同时也要通过这一战自伤根本,以削我这神躯实力,为你铺垫!他又抹掉了自己对你的认知,令我此刻只能从天地获知你名,重新认识你的存在。”   为了让姜望有更多胜算,【人涂扈】做了多手准备。   一是主动与季祚论道,自伤其身,以削实力。   二是在姜望乘舟离开的时候,直接抹掉自身对姜望的认知。所以这刻山道上的【神涂扈】,的确是不知姜望是谁!当然【神涂扈】也立刻察觉到了问题所在。亦在不断试探,想要反向洞悉【人涂扈】的布局。   可惜关于【人涂扈】的布局,姜望自己也并不知道多少。他只猜到关于自己的部分。   其它的或许他也有可能猜到,可是他不去猜。   他或许不像胜哥儿那样,智能通神,一个眼神就洞悉前因后果,能够完美配合,甚至帮对方补局。   可是他永远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甚至于心剑一念起,直接将自己相关于此事的许多细节都斩去——他很难猜全【人涂扈】的计划,【神涂扈】若知那些细节,却是有可能猜到的。   他虽有把握内心隐秘的自信,却要提防【天知】。   虽则人神两分而相杀,他并不把【神涂扈】当做一个残缺品来对待,而是视之为真正的涂扈。   以最高的尊重,来迎接这场战斗。   【人涂扈】既然请他来天国,而不是让牧国的其他绝巅出手,肯定有他来的必要。除了牧国其他强者都被【神涂扈】洞悉根底之外,肯定还有他不可替代的地方。   因为即便是请援,也不是只有他一个选择。   隔壁荆国的黄弗,已经万家生佛,此刻正在草原。   但【人涂扈】到底还做了什么准备,姜望也不去猜想了。   人要做自己擅长的事情。   所以他一踏石阶,遽而登山进剑:“既已知我——还不伏于剑下!”   一霎苍图天国也见天开!   无尽天幕似帘卷,苍穹深处有大鹏飞。   坚固石阶瞬间如水波,怒海深处有大鱼影。   涂扈身怀【天知】,哪怕从头开始认知一位绝巅,恐怕也要不了多久。   所以他要速战速决,起手便是这式“天不遂愿”。   虽则才在涂扈眼皮底下用过,眼前这神涂扈却已忘了!   金辉所勾的鹏鸟展开横天之翅,直接扑杀下来,目标是整个至高神山!   无穷无尽的天道之力,如瀑布一般奔流,轰击整个苍图天国!   轰击苍图天国,即是轰击苍图神,也即是轰击神涂扈。   面对此剑,神涂扈悚然动容。   整个人都被金边大鹏的阴影所覆盖,脚下怒涛之中,也张开深渊般巨口。   但他毕竟是涂扈,手中权杖顿在脚下,恐怖神力竟如山崩,无尽灿光以他立足之地为核心炸开,炸出了千万里的光云!   幻光更在高穹,倏而结成了一尊万丈高的神灵金身,阔面金瞳,力有无垠。张开大手,拉出一条载有山岭的巨大铁棒,正正地抵在金边大鹏的利爪,将之往更高处推!   这里是苍图天国,神意即天意。   天道在此也非唯一!   纵然天不使如意,伟大神灵却尽他所愿。   脚下怒涛复化为石阶,天边大鹏遽而已推远。   神涂扈眸泛璨光,其间漩涡遽转,恐怖杀招酝酿其间,抬眼去看姜望——   这一刻他高岸似穹庐山,磅礴如神之海,他的神眸是如此清晰,就像大草原上的【天之镜】!天地万物一切都在眼中,人龙神鬼全都不遗细节。察天,觉地,洞人心,天知知一切,全知即无敌。   苍图神术·天之镜。   这是掌控草原的无敌神术!   却只看到一个拳头,一式掌刀,一招剑指……一式容纳大千世界无限变化的大手印!   穷极天下印法之妙,一套八百七十一种,合为“山海典神”,凰唯真曾仗之以纵横天下,号称“绝巅第一印”。   如今山海道主超脱归来,已经补完了曾经未能推演到的尽头。   一套共计一千两百九十六种印法!   这是完全版的、极致的“山海典神印”! 第三十七章天问   “天不遂愿”这一剑,最核心的杀术,是融合了歧途对命运的误导,假作天意拨人意。令对方在此剑之下,处处受制,处处不遂愿,最后只能被宰杀。   姜望并不想拨动这一剑最关键的部分,既是不想让神涂扈通过面对面的感受,以【天知】把握自己的【歧途】,也是不想直接跟苍图神碰撞。   在苍图天国里拨弄命运,难免为现世神只所制。   所以他一剑之下,引发涂扈以神意对抗天意,也算是对苍图神稍作牵制,而后立即就变招!   踏入绝巅之后,姜望已经很少再使用他人的招式。因为他的道路不输于任何人,任何惊才绝艳的杀法,都很难如他一般尽展自我。   所以他后来的杀招基本都是自创,不断推陈出新。   这式“山海典神印”算是例外。   因为它……实在恐怖!   当初一部祸斗印,一部毕方印,就令姜望受益良多,在战斗中应用了很久。   如今一千两百九十六种印法已经推演至尽头,完全达到凰唯真绝巅时期设想的极限,合此“山海典神”,一印即是一世,一印即是无穷。   天之镜的确映照一切,可是变化不断发生,这一印根本没有穷途!   草原最巅峰的神术,对上世间最绝顶的印法。   神涂扈的一双眼睛,此刻有千万点飞光,每一点飞光都是山海印法的绝妙变化,他飞快地洞察每一印,也将每一印都囚入眸中。   在这相持的时刻,神涂扈忽然开口:“人身让你登天国,难道没有告诉你时间紧迫?”   俄而又道:“阁下难道不好奇,此刻山顶正在发生什么?”   姜望闭口不言,脑海中更引动仙念星河,以无数仙念的瞬息明灭,帮助推演山海典神印的无穷变化。   神冕祭司眼眸里的飞光,此刻怕有亿万点!那些飞光如同漫天乱窜的萤火虫,可无论怎么飞折陡转,都窜不出这双神眸所结的天网。   他却并不满足于此。   名满天下的镇河真君,突然出现在苍图天国,且他关于此人的认知竟然被提前抹去,这叫他感到巨大的危险。也替伟大的苍图神警觉。   山顶上的斗争正在关键时候,伟大神灵绝对不容打扰。   或许眼前的姜望,还不算是多么可怕的对手。   可他恐惧他自己。   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强大。   “凡有水处尽知也”的皋皆死了,“知见所有、与世同藏”的【无名氏】死了,这都大益于他。   因为【天知】也是“全知”的路径。   最大的竞争对手一个个倒下,他坐在家里便吞吃此道最大份额的资粮。   这一切既然是人身的设计,那么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他必须要尽快捕捉足够的信息,凭此来寻找最佳的解决办法。   姜望拒绝沟通,他也只好以一定程度的本源受损为代价……   赊借答案!   【天知】的运转道则,是有问有答,交换隐秘,洞知世事。   但若彼方早有戒备,一言不发,一句不问,那他也不是毫无办法。   强行赊借就是其一。   先求自己所要的答案,再付出对方要的答案。   具体要付的代价,跟这个问题的价值有关。   “我且问你——”神涂扈开口道:“这次到草原,你都看到了什么?”   他不问人身涂扈的布局,因为完整的布局必然不会让姜望知晓。   在这一局里,【人涂扈】既要瞒过他这道神身,又要避开苍图神的注视,能够做的选择应当也是有限的。   他甚至不直接问【人涂扈】对姜望的安排,因为人身很有可能提前将那些安排都斩去,只留下眼前这一件事。这样问不出结果,反而浪费了一次机会。   他只问姜望关乎此事的知见,只问线索。   真相他会自己拼凑。   姜望第一次真正感受【天知】的力量!   很早以前他就和涂扈有过交集,涂扈也亲自向他解释了【天知】,并且演示了【天知】。   但那次涂扈只是问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他也如实地回答,并没有感受到那种必须直面内心隐秘的力量。   如此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并且知道自己无法违逆,违逆的代价,是百倍地消耗道身本源——那他直接束手就擒便是,这一战也不用继续了。   【天知】的确强大,强行赊借更是恐怖。   但眼前的神涂扈却是重新开始认知姜望,忘掉了他们早先的相处,他当然更不记得——   早在第一次面对【天知】的时候,姜望便在寻找对抗【天知】的办法!   今日登天国,对手是涂扈。在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此刻面对【天知】,他亦心如止水。   如此面无表情,而眸现惊色,假作强行压制内心惊悚的样子。极不愿回答,却又不得不回答地开口:“我此来草原,看到赫连昭图掀起的草原政变,看到赫连云云和我家小五的败局。看到赫连良国和金昙度,并出手击败了金昙度。”   神涂扈一边维持着神术天之镜,一边极速地分析线索——   没了?   看着已经闭嘴不言的姜望,他险些把这个问题问出口,差点第二次强行赊借答案,损伤自我。   居然就没了!   你姜望跑到草原救人,救完了转身就来天国,这当中要是没有什么暗通款曲的细节,他神冕大祭司能把神冕摘下来给人当夜壶用!   可在【天知】的作用下,姜望只说到这里,说明确实是只记得这些。   以他的智慧,如何还不明白,对方早知他有【天知】,并且早有针对性的准备。   山海典神印猛然前推,一霎几乎冲出神眸!   神涂扈疯狂调动神力,才险险拦住。   “按照【天知】的规则——”姜望面带微笑,很见从容:“现在轮到我向你提问。”   神涂扈当即全神贯注。   他自己的神通,自己当然知道如何应对。但要将那些绝不能示人的隐秘藏住,还要保证之后能寻回,却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等了半天,姜望并没有开口。   只有变化越来越复杂的山海典神印,不断地冲击他的神术屏障。   “你要问什么?”神涂扈面无表情地道。   姜望挑了挑眉,似乎在问——这也算一个问题吗?   又温缓地笑:“我没有感受到【天知】的力量,大祭司如此吝啬神通,我无法回答你啊!!”   “山海典神印”并未能击溃“天之镜”,反倒是诸多变化都被框住,气势越来越不足。   不是“山海典神印”比不上“天之镜”,是他演化此印的速度,甩不开【神涂扈】知见的速度。在仙念星河的帮助下,仍然逃不掉天知。   但他却并没有被击退,反而不断地往前推!   因为他掐着一个神涂扈不得不回答的问题,随时可以引爆神涂扈的反制。   这个问题不出口,比出口要更具威胁。   神涂扈的【天知】,成了随时要给他自己放血的短匕,且正插在脖颈上!   漫长的山道,仿佛永不散去的霜雾。   种种大手印显出的灵相,在山道上空各显姿态。或扑击或嘶吼。   姜望一人登阶,仿佛万灵侵山。   神涂扈立身于彼,像是一块缄默的石头。   两个人不断地靠近!   涂扈不避让,姜望更往前。   时间和空间都在迅速地逼近终点。   就像边荒与草原正中间,那枯荣立见的生死线!   凭藉那一个必然要回答的问题,可能涉及于战斗,可能涉及秘法……姜望就能够杀死自己么?   神涂扈不相信。   这种不相信并非建立在盲目的自信上,而是建立在他对自己、对眼前之人的认知,他涂扈哪怕是伤躯登天、刚又自伤本源,也绝不可能被登顶没多久的姜望杀死。   身怀天知神通,他是整个苍图神教历史上最博学、知晓最多隐秘的人,哪怕北宫南图也不如他。   最早为了逃避北宫南图的猜疑,他一直压制自己的修为,早就圆满无漏,也不去登顶。   虽不登顶,却也提前以秘法《天演圣轮》,在神海拟化绝巅,进而拟化绝巅之修行。   关于绝巅的一切,他尽都知悉,无所不察。   在正式登顶的那一天,就已经提前演化衍道的修行许多年,积累并非等闲!   当然,他虽不相信姜望能够杀死自己,却也给予最大的重视——   可在姜望急速靠近的此刻,他不免一惊!   因为山脚下的茫茫风雪中,又有一人登山而来。   其人只着里衣,仍见华贵。   身披风雪,依旧灿烂!   大牧皇子——不,大牧储君,监国太子赫连昭图!   对伟大苍图神的敬崇和维护,令神涂扈在牙缝里蹦出寒声:“又一个偷泅天国的……放羊娃!”   数千年来,就是一尊尊赫连氏的帝王,偷偷登天,参与对苍图神的征伐,才导致伟大神只不断失血,天国始终封锁。   他这次登天为神主护道,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毁掉这些不知感恩的狗皇帝的灵像——若非姜望来得太快,事已成行。   赫连昭图在激烈的风雪中,抬起结霜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姜望登山的背影,给予最大的敬意。   他和姜望进来的道路不同,承受的压力也不同。白毛风杀得他的道躯都裂了!方才堂皇地登天路至神山。   姜望走侧门偷入天国,却是不必面对什么的。   当然,他们需要承受的压力方向也不一样。   姜望可是替他扛着【神涂扈】!   他的目光从姜望身上抬起,落在涂扈的神冕上。   神涂扈不是他的敌人,强行度化了神涂扈的苍图神才是。   “放羊娃的历史,不是我朝太祖的屈辱,那是他的辉煌!”他看着这尊神冕道:“孤是推开天国大门,以享国之尊,堂堂正正踏进苍图天国,巡视我大牧帝国的神土——何来偷泅之言?!”   说话间金龙绕身,他已拾级而上。   登神只此一条路,今日披雪跨穹庐。   姜望哪里还不明白赫连昭图登山是关键,【人涂扈】请他来就是为了开这条山道。   这一刻山海典神印已经催发到极限,漫天都是嘶吼的灵相,他将神涂扈死死地压在原地——赫连昭图就披风戴雪绕金龙,与他们错身!   “死!”   神涂扈一时咤声,神眸几乎开裂,硬生生地将山海典神印的无穷变化都框住,强行镇压!   浩荡无匹的神力在他体内爆发,沛然如天倾的神威,直接碾在了姜望的道身。   可姜望的道身之上,肃重的大牧符节飞出,“代赫连在外,全权国事”的荣柄,令大牧国势加于此身。   这支符节上的帝裔之血,当然清晰地被赫连昭图看在眼中。   在刚刚经历背叛,被彻底逐出皇位竞争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还是选择信任他。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张指为印,轻轻一按——冥冥之中,仿佛加了一玺!   而后继续登山去。   身怀大牧符节,得大牧皇女授权,受监国太子认可,可以“全权国事”……   说白了,倘若赫连家今天没了,姜望直接可以接掌至高王庭,坐北摄政!名正言顺!   此刻以大牧国势对抗苍图神威!浩荡龙气成天柱骤起,在他上方撑起一座高大牌楼,将无边神意拦截在外。   虽神威磅礴,不能叫他低眉。   无尽灵印一股脑倾泻,更有阎浮剑式千万种,借剑气飞散,交织成一片恐怖剑狱,将这交战的空间锁死。   其中更有万千剑光,聚为一道,如飞剑唯我,遥指涂扈眉心,伺机而动!   【剑光飞剑术!】   没有性命交修的飞剑,当然不可能斩出真正无敌的飞剑。以剑光灵显替代,只是徒具其形。但唯我剑道毕竟在姜望手中,苦心琢磨下,也有三分真意在!   一剑遥指如悬颈,其锋芒之重,叫神冕祭司不得不顿步。   瞬间爆发的姜望,再次将神涂扈拦在原地——赫连昭图就这样从他们身边走过,走进了信仰霜雾所掩的山道深处。   神涂扈身上的冕服这一刻仿如流金,神力已显为岩浆般的实质。   他的面容笼在神光里,此刻高鼻尖起如鹰喙,而身后有一道骏马扬蹄的神圣虚影:“给我……留下!”   苍图神,亦被称为“狼鹰马之神”。   其曾显化狼身鹰翅马足的神只天相,与邪神作战。   这“鹰”的部分,代表天空的力量。“马”的部分,代表极致的速度!   神威结成了实质性的神庙,以不可阻挡的姿态坠压。国势所结的龙柱牌楼,顷刻下沉数百丈。   镇压着山海典神印的无穷变化,其身如负万钧之山,但这刻他快到姜望的仙目都不能捕捉,立即便洞穿了无数剑式的阻截,欲追赫连昭图而去——   “涂扈!”   姜望恰恰高声,声即杀势剖敌身,此声更是天之问:“此时此刻,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这一问像一柄刺在要害的剑,生生将其逼停。   神涂扈必须回答!   关于“天知”,姜望曾经得到过涂扈的耐心解释。   【天知】所要的答案,必须是回答者认知的真实。   神涂扈极速变幻的身形忽而一滞,已经重新进入姜望的视野,而他几乎已经贴着那霜雾。以他的实力,杀死赫连昭图可能不需要三息!   名为“涂扈”的男人,毕竟还没有真正“全知”,当然有其弱点所在。   他在不得不回答的同时,终于有了自己认知的答案——   “你!”   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来,脸色一瞬间变得非常难看。   已然预见到自己的死期!   他终于明白在【人涂扈】的设计下,姜望即是他最大的弱点。   他明白姜望就是那个能够杀他的人!! 第三十八章亦复如是   【天知】之下的答案,就是神涂扈内心最深刻的认知。   他在情感上不愿意相信,但在认知上已经明确。   此时最好的选择是立即离开。   虽为“涂扈”之名的其中一部分,然而到了这般境界,他也可以作为独立的个体,从此只以【神涂扈】的身份存在。   虽有与人身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茫茫宇宙深处,也不难藏匿起来——他已经想到三十七种办法,至少能保个此身万寿。   可是对苍图神的忠诚压过了一切。   他在蜿蜒不见尽处的山道骤然折身,握权杖如提大枪,祭袍飘展!   这一刻他不再保留,而是燃烧所有,要与姜望对杀,尝试改变他已经得到的那个“答案”。   “广闻……耶斜毋!”   神涂扈以虔诚的姿态高喊!在他身后似有群山矗起,那是恐怖至极的神力……近乎无限地喷薄。   广闻耶斜毋殿!   草原上的“英雄殿”。   他在天国呼唤此名!   苍图天国封闭千载,从来消息都禁绝,只有神力往来。   历史中只有大牧天子借国势悄然来此,今日这些登天者,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锁界之后的第一次。   人来都如此艰难,难道还能召来一座庙宇?   便在下一刻,时空剧变。   天空中神力也好,国势也好,龙气牌楼等等一切,如经书一页都翻过。   而这茫茫无际的天国世界,有一座堂皇巍峨的殿堂在高穹显现,一霎由虚化实——   其“广闻”二字,苍青宏远。“耶斜毋”三字,热烈荣耀。   敏合庙的主殿,竟然真个移到了天国!   众所周知,在登顶神冕布道大祭司之前,彼时还是金冕祭司的涂扈,有一个最重要的身份,就是敏合庙庙主。   他执掌敏合庙的时间,计以年月数十载。   在这个最适合【天知】发挥的位置上,他交流列国,流通知识,不知获取了多少见闻。   论及对敏合庙的掌控,自非上任没多久的赵汝成可比。   当然,敏合庙乃大牧礼衙,却是伤不得此刻“全权国事”的姜望。   他消耗海量神力,召敏合庙的核心殿堂登天,一是为了限制礼衙的力量,将此殿放在身边,避免【人涂扈】借此做什么手脚;二是礼衙作为涂扈这个人的人生关键,在神身和人身的斗争里,能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三是……广闻钟!   长期以来,广闻钟都供奉在广闻耶斜毋殿里。   此刻殿堂飞上天国,一口天青色的巨钟也立时摇出。   神涂扈遥指此钟,瞬间体现了权柄,直接以这般宝具,向姜望压去。   涂扈人神两分,一者支持大牧天子,一者支持苍图神。   人身的核心经营自然在敏合庙,神身毋庸置疑在穹庐山。   涂扈以神冕祭司之尊在敏合庙待了很久,后来选择离开敏合庙、回到穹庐山,也被苍图神嘉许为神仆的忠诚。毫无疑问那是假意的匍匐。   前番因为广闻钟对【执地藏】的支持,涂扈不得不前往敏合庙镇压……现在想来,那就是人神之战的开始。【人涂扈】故意选择身在敏合庙的时候,开启这场斗争。   而他这具神身已经步步慢。   神涂扈现在回过神来,明白自己不止是要对抗姜望,关键更是对抗那一直晦隐其灵的【人涂扈】。   所以他借天国之力,强召广闻耶斜毋殿,以狮子搏兔之势确保镇杀姜望是其一,限制【人涂扈】才是核心。   铛~!   苍图天国钟声远。   在世尊随身三钟里,广闻钟是求道之器,取意“如得广闻天下”,最与【天知】相合!   他能有今天的实力,广闻钟居功至伟。   此刻钟声摇动,求得广闻——他立即就把握前因后果,要赢得最后胜利。   却猛然一惊,乍放五指,如避蛇蝎!   但是……晚了。   这口悬空而摇的巨钟,自钟钮处灿显一颗古铜色的光点,顷刻光色如潮推,眨眼便将钟身的天青色尽都逐去!!!   神涂扈能顷刻夺钟对敌,逞威于天国,也不仅仅是因为催动了如此磅礴的神力,更因为伟大的苍图神于此早有布局——   在姜望所见的三钟里,知闻钟和我闻钟都是古铜色,唯独广闻钟是天青色。   广闻钟的天青色,正是为苍图所染!   苍图神力日夜侵蚀此钟,早就掠其根本。   在已经过去的数十年间里,广闻钟并非佛器,乃是苍图神具。   但是今天的广闻钟,根本已经不同。   早在广闻钟支持【执地藏】、完成逃禅旧约的那一天,钟身关于敏哈尔的浮雕就已经摇落。   若仅止于此,关于此钟的归属,【神涂扈】和【人涂扈】或许还有一争。   可是这口钟,早就站过队了。   在姜望天刑崖炼魔时,涂扈送此钟,为姜望护道,有份于镇河真君绝巅之响。   在姜望和【执地藏】的夺名中,涂扈持此钟,支持了姜望。   如今【神涂扈】和【人涂扈】相持,天平为姜望而倾斜!   根本没有斗争的空间。   广闻钟顷刻便易主。   【神涂扈】强行召来,强启广闻钟,复伤自身。   铛!!   他的双耳之中,尽是嗡嗡的回响。   他的神眸之中,是本该为他所用,却不断割伤他的“知见”!那些广闻钟所鸣起的繁杂知见,具显为一个个画面片段,而形成一片片切肤的薄刃,在他痛苦的闷哼声里,将他的神瞳切割得支离破碎!   在姜望的视角里,便是【神涂扈】突然就一个爆发,强势无比地召来广闻耶斜毋殿,又强用广闻钟、势压天国,结果当场被反噬。   他当然也不可能错过这样的战机。   心里还在分析【人涂扈】与【神涂扈】的斗争,人已经环绕在三昧真火之中、撞碎了十三道神术屏障,剑已经点在了【神涂扈】的心口!   【神涂扈】在被广闻钟反噬的时候,就已经在调度新的神术,先巩固自身防御,再求攻杀万里。   可是在知见近乎堆满的三昧真火之前,他的防御神术如纸糊一般,攻杀神术还在起势之中就溃散。   【歧途】的运用极受知见制约,【三昧真火】的威能也与知见息息相关。   知见更是【天知】的最核心。   涂扈自斩对姜望的认知,这便是最大的自削,是对神涂扈最强力的压制。   姜望知他神涂扈,而神涂扈不知姜望也。   故【天知】不能尽知,而【歧途】他已踏上!   那顶神冕是如此的高贵,祭袍卷动似天幕一般,代天行权、象征着神教至高荣耀的权杖,还紧紧握在他手中。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心口,只有一道鲜红的剑创。   不过半寸长。   他在山道缓慢地转身,看着这条朝圣的路。   多少信徒一生叩拜,未能拾阶登顶。   他这个神冕布道大祭司,也没有到山顶朝拜过。   眼前雾霭茫茫,仿佛人生的迷障,可是他永远也不能参透了!   为何明明实力高绝,为何明明【天知】在握,博闻广知,素称睿智!却是一再犯蠢,步步受制于人。为何在无数的选择里,总是选择最错的那一个。   他灿耀的神瞳之中,有一抹难以形容的痛苦。   智慧如他,是知道答案的。   因为……苍图神!   世上不存在被制约的无敌。   涂扈和北宫南图那等真正信仰虔诚的神冕大祭司不同。   他从来只相信自己的知识,自己的知见,而不是所谓的“神”。   他是在神冕布道大祭司这个位置上,在苍图神的恐怖神力下,被摁着头强行皈依!   慧心蒙尘。   一直到“神启”之前,他都是忠实的帝党,只为大牧天子而战。只是戴上神冕,才心不由己。   从一开始,这所谓的“神涂扈”,就只是名为“涂扈”的恐怖强者,分出来的欺神的那一身。   神涂扈或许在力量上可以不输于巅峰状态的他自己,但在心神为苍图神所制,被动忠诚的情况下,并不能完全地展现自我。这也是【人涂扈】能够一步步削弱他,将他算死的原因。   在今天之前,他甚至可能都不曾意识到【人涂扈】是自由自我的!   “吾主!!”   他最后只是这样一声高喊。   那鲜红的剑创冒出火焰来,他也扑在了山道上。   火焰一窜又一卷,山道便空空。   最后只剩姜望独在此山道,静看那悬空的铜钟。   虽有广闻钟,他非广闻者。   忽然想起那时候他还问涂扈,说【天知】这样的神通,难道不是应当藏得越深越好么?这样才便于积累力量。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涂扈说以前是这样,以后不是。   他问为什么。   涂扈说他很快会知道答案。   没想到一等就是这些年。   对于以百年谋一局,只为剥幻魔君假面的涂扈来说,或许的确算“很快”。   不过对姜望来说……已经过去很久了!   ……   ……   已经过去很久了……   久到历史都开始混淆。   “夺神”当然是一件漫长的事情,但这次若是不成功,这件事情大概永远就没有发生过。就像《史刀凿海》上,已经被抹去的那些历史。   耗用国势强行留下历史痕迹的《牧书》,已经“不真实”。   赫连昭图慢慢地走在信仰迷雾里。   道旁的信仰迷雾中,有先君的雕像。   他也如雕像无声。   因为他是举国势而来,要走历代先君的旧路,自要承天下之重。   以他初临绝巅的层次,要对抗无所不在的压力,这登山的每一步,都不容易。   不过路再长,总有尽头。山再高,终在脚下。   终于走完最后一级石阶——   这山顶宽广得像一个无边的新世界。   铺满了视野的是一座巨大无比的神殿,仅仅殿前石柱的底座,就像一面崖壁,看很久都看不到头。   神殿内外走来走去,都是万丈高的神灵。   这种震撼难以言说。   像是一只蝼蚁,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爬到巨人的国度。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怎能不自觉渺小呢?   唯独是已经身登绝巅,才能视此等闲!   而后眼前的这一切,便被时光风化。   只剩下残垣断壁,巨大的荒凉和空荡。   当然还有神存在,唯一的一尊神,苍图神教永恒的信仰——   那是一尊狼身、鹰翅、马足的神只,就那么孤独地立身在神殿外。   倒是并不庞巨,只有三丈高,在断折的神殿石柱前,显得非常渺小。   可是这一望无际的山顶上,只有这一尊神只了!   举国势而来的大牧天子呢?   发起夺神的大牧太祖呢?   狼鹰马之神的眼睛是苍青色的,略微垂光,嵌在狼首之上,就这样看着赫连昭图的眼睛:“山高难登,苦了你也。”   神的声音是苍凉的,那或者代表久远的历史。   “人间的穹庐山,我很小的时候就上去过,路也不是很难走。”赫连昭图已经在山顶上站定,刺骨的天风并不能将他吹倒,他开始往前走:“天国的穹庐山……亦复如是。”   他走上穹庐山的那一天年纪还小。   并不知道太多的事情,只知道他的母亲忽然让他上山去拜神。   那时候的北宫南图,还强大得如同永恒。   那时候神权王权已经分庭抗礼很多年,他这般赫连氏子孙,是可以不必侍奉神灵的,意思意思,口头说几句“伟大的神灵”就行……但母亲让他去,他自然就去。   拜神需诚,不能乘轿,不能要人背着,得敬颂神名,一步一拜,靠一双脚,走完一万级石阶。   那一年他十一岁,还没有开脉,走到后面不记得自己还有一双腿——但毕竟是走完了。   还记得那时候在心里跟自己说,赫连家的儿女,终究会征服这座山。   “嗬嗬嗬……”伟大的苍图神看着监国太子,怪异地笑了:“我也记得那一天——”   祂蓦地收起笑声,异常残酷地说道:“那是你父亲死去的日子。”   赫连昭图看着祂。   不可直视的伟大神只,在鹰翅之下探出一只手。有着尖利指甲的手指,划过了狼躯的前肩,慢慢地说道:“他在我这里——留下了一道剑创。我用了很多天来愈合。”   赫连昭图仍然沉默。   神只有恍然的语气:“啊——差点忘了,他已经被我抹干净。”   神的四只马蹄非常强壮,如树根一样植在地里。在赫连昭图这里凛冽的天风,只是轻轻拂动祂的长鬃。   祂笑意十足地说道:“所以你不记得他叫什么。你甚至不应该记得你还有个爹。在你的记忆里,应该是没有父亲这样的形象,你应当只记得——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就不在了,你的母亲从不提及,你也不敢问。”   神的声音恢弘浩荡:“是神让你想起来的,你的人生今日才完整——还不敬拜于神吗?”   赫连昭图只是往前走。   在天风中,在冻雪中。   一言不发的、艰难地往前走。   每一片雪,都是压在他肩上的山。可身上的雪,终究都会融化。   神只沉默地注视了一阵。   这山顶上的空间实在广阔,赫连家的小子,低着头像犁地的老农,就这样一步步,似要走到天长地久。   神只大约是太无趣了,便问:“那个男人,斩我一剑的那人……我记得他还有一个孩子,那姑娘很可爱——她呢?”   “关于你们的父亲,她应该比你记得多一些,因为她的血脉更纯净,更接近你的祖先——赫连青瞳烟消云散的前一天,还在试图给她传递什么。”   神又莫名地笑。   人类一思考,神就发笑。   笑你妈的笑。   人因为思考而活着,人因为思考而存在,生命所追求的永恒在于“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家伙要居高临下地笑?   神又用那种俯视的姿态,俯视的眼神:“你好不容易走到这里,难道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赫连昭图终于开口了,他面无表情像块石头,也像石头般没有情感地说道:“我的所有先祖都死去,我的父亲死了,我的母亲也死了——这些就是你想告诉我的。”   “你倒是很能把握重点。”伟大的神只轻笑着琢磨了片刻:“那么你呢?你打算怎样面对这一切?”   赫连昭图在往前走的过程里,轻轻抬头。风雪盘旋在他头顶,草原真正的帝王,仿佛戴上了他的冠冕。他说——   “那么轮到我了。” 第三十九章岂以言退   “轮到……你了么?”   这句话好像没人对苍图神说过,又好像……已经听过了很多次。   同样的话是没有,同样的事情却发生了很多遍。   那些停驻在山道的大牧君王雕像,没有一个是面向山外而死。   皆正面对祂拔剑!   究竟是……何来的勇气呢?   “那就——轮到你。”   伟大神灵张开狼口,有一种漠视时光的威严:“神虽博爱众生,却不宽恕冥顽。便让本尊终结赫连皇族,抹掉你们这一段故事……当年大风大雨,险些冻死在穹庐山脚的青瞳儿,如今这一系血脉都埋葬在穹庐山上,也算因果循环,有始有终。”   赫连昭图仍然是慢慢地往前走。   苍图神威吓,他也这样走。苍图神邀战,他也这样走。   神有神的意志。   他有他的秩序。   前路虽然艰难,他毕竟脚踏实地。甫证绝巅便登天,这扛着天风缓慢前行的过程,也是他适应绝巅力量的过程。   天国仍然在飘雪,赫连昭图像只蚂蚁在巨大的广场上移动着。   神灵似是有些不耐,喊道:“近前些来!”   轰隆隆隆!   偌大广场,石板开始移动。石板上立着的赫连昭图,像是被战车载动。   他索性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神灵。   苍青色映照着苍青色,年轻的君王,眸中没有畏惧。   曾经辉煌到极致的神殿,已只剩下断壁残垣。   神殿前的狼鹰马之尊像,瞧来仍然威严,但也沾着一股子『过去』的尘气。   朽而败矣!   “青瞳儿的血脉,都如他一般凉薄。本尊庇护草原五千三百八十年,这片土地上哪怕一棵牧草,一朵野花,也是因神而活。没有本尊,就没有这一切,魔潮早将草原席卷!”神只悲叹:“而你们,对神灵毫无敬畏。”   “夺神”本该在【执地藏】败亡之前完成。   届时牧国以一尊确定性的牧国阵营的现世神只,以建立无上功勋的大牧女帝,以彻底纳入国家掌控的苍图神教……自然可以从容应对接下来的时局变化。无论是冥世,亦或者神霄。   但现在【执地藏】死,【真地藏】生,冥界合于现世,诸方都已经下场去冥世分席割肉了!   这场“夺神”的战争,还未完成。   自然是出了大问题。   为这“夺神”的终章,牧国跟景国、跟荆国,乃至跟【执地藏】,都谈过了条件,都有不同程度的妥协。牧国于内于外都已经投入了太多。   现今既定的目标无法达成,于国家便是巨大的亏空,在当前诸雄争霸的时代,跑得慢了都是落后,倒退更是致死的恶疾!   而若是大牧天子赫连山海也陷在天国,便是出现了一个天大的窟窿。   这窟窿只有赫连氏的子孙能补。   这是赫连家的责任,这也正是赫连昭图走到这里来的原因。   “在登山之前,我已经设想了所有的结果。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你已经奄奄一息,我走上来,给你最后一击。”   “最坏的结果,就是如你描述的这般。我已祖死宗绝,父母皆殁,只剩自己!”   在迅速靠近神灵的石板上,赫连昭图平静地道:“尊神想必也知道,你没什么可让我敬的。而我已经在迎接最坏的结果,尊神还想让我畏什么呢?”   人生大恐怖,无非一死。   为社稷而死,是君王的宿命!   因为他登上这个位置,握有最高的权力,理应承担最大的责任。   “不过——”   赫连昭图抬起头来,传承自先祖的苍青之眸,有璨光耀显:“明明占据大好优势,明明你有超脱之尊,捏死我毫不费力。为什么……你竟比我着急?”   年轻君王和神的对峙,就如这山巅上千万载的风雪,总归是神灵不死,总归是君王长继。总归有一方,要压倒另一方。   恰在此时一声“铛~!”   身后的蜿蜒山道上,有悠长的钟响。   苍图神再不言语,狼嘴猛然张开,竟打开一扇以狼齿为边的万丈门洞!霎时天风呼啸,那载着赫连昭图的石板大放神光,倏而前撞,竟穿进此门洞之中!   那狼舌所铺开的鲜红道路,探进一片空幽里,延伸至未知之地。   唯有赫连昭图身上的金光,在此狼舌长廊上独耀。   嘭!   祂猛地合上狼嘴,仿佛已将这监国太子吞咽!   獠牙交撞的声音,也将那遥远的钟声撞碎。   赫连昭图当然第一时间反抗,举国势与之对轰。缄默许久才爆发的一剑,石破天惊,炸起雷霆千万丈,自其身外,形成巨大的闪电钩枪。   终究雷霆压成了闷鼓,璨光碾成了晦色,慢慢地咽下去了。   狼身鹰翅马足的神像,依然于雪中静止。   偌大无际的广场,风雪呼啸。   伟大神灵的苍青眼瞳,已然没有了任何情绪。像是一张喧嚣的假面,已经被揭下了。祂只是淡漠地远眺——   风雪之后,是漫长的山道。   这是一条怎样的山道啊。   牧国历代的帝王,一代代地枯竭在道旁。   这是一条通天的路!   伟大的苍图神,命祂的属神、仆神,斧凿了这朝圣的阶。   而自当年天国封门后,登此长阶者,都是弑神的人。   神灵在神殿前静看。   在愈来愈浓烈的风雪中,在这样一幅狂肆恣意的大雪景里,却有一袭青衫,慢慢地清晰,仿佛哪个饮醉的狂生,在这幅雪景图上,勾了重笔。   狼首上嵌着的眼珠,因此转了一转。   ……   ……   姜望本没想登上山巅。   虽说已登人族绝巅,不免要为人族大局考虑,在神霄将开前帮助牧国稳定时局也是有益于将来。再加上长期以来和牧国的良好关系,以及云云的托付……跑这一趟问题不大。   但也要看帮到什么程度,没有把命填上去的道理。   按他原本的想法——   涂扈若是想叫他作为主力去砍苍图神,他绝对转身就走。除非赵汝成跟赫连云云都已陷在其中。   单只是对付【神涂扈】的话……   那还是能够提剑试试。   别说什么草原最强,神冕祭司,最接近神的男人。   大家都是绝巅,你多了个什么?   哦,多了个人神两分。   但现在不是分了么!   当世绝巅之中,的确有他打不过的,但绝对不存在站在他面前,能叫他不敢拔剑的。   涂扈请他来苍图天国,只是为了斩开那条山道,让赫连昭图登山。   杀死【神涂扈】已经是超额完成任务。   对得起涂扈曾经的善意。对得起牧国的任何一个人。   他本来已经转身,要回他的白骨神宫,回他的白玉京酒楼,但不知为什么,脑海总是印着赫连昭图在风雪中与他错身的背影,总是想到霜雾撞散时的惊鸿一瞥——那一尊尊登山而寂的君王石像。也想到茫茫草原上,至今未歇的白毛风。   最后他把那支符节拿在手中,轻轻地掂了掂。   一斤三两,格外沉重。   “许代赫连在外,全权国事……”他喃语了一声:“握此权,不好不承此责。要不然……上去看一眼?”   情况一有不对,他立即就撤。   他探手招了招,空中那已经回复古铜色的广闻钟,竟然并不抗拒,乖乖落在他手心。   都是老朋友了,也用不着重新熟悉。将此钟系在腰间,总算有了一分底气,姜望便上山去。   既然迈开脚步,他自不再犹豫,脚步轻快,衣袂飘飘。   层山叠云,倏而退远。千里万里,一念之间。   “来者是客,姜真君远道辛苦!”   恢弘的声音,回荡在无际的广场上空。   刚刚踏足山巅的姜望,平静抬眼,漫天风雪便一清!   什么天风冻雪,不许近前来。只在山外盘旋。   他自然看到残破的神殿,也看到神殿之前,形态完整的狼鹰马之神。   的确感到一种渊深不测的气势,威压隐隐,如天之将崩。   但天崩地裂……也只是等闲。   世界生灭他都见过许多回了,这还吓不住他。   “不辛苦。”他笑着说。   “姜真君所为何来?”伟大神灵问。   “呃……”没有预想中的轰烈大战,也见不着赫连昭图的身影,姜望道:“尊神大人忙自己的,不用招呼了,我随便看看!”   山顶上一时沉默。   伟大的神只不说话了,姜望也就真个……看看。   他左看右看,一会儿眼泛赤金,一会儿火光照眸,仿佛要把这座神殿的碎砖碎瓦都看清楚。仿佛要看清苍图神的祖宗十八代。   神灵终于又开口,这次带了几分威严:“你身怀本尊座下凡国符节,贸然闯进天国,莫非也想挑战神灵?”   姜望似乎看入了神,愣了一下才道:“哦!朋友送的,我就带在身上玩玩。不意叫您有如此误会!回头我就还回去。”   神灵道:“既如此,奉上此节,恕你无礼。”   “倒也不是不愿意。”姜望面作难色,不经意地一挥手,一滴焰分三色的火光,落在了地砖上,嘴里道:“只是人家送给我的,我不好随便转赠。要不这样,等我还回去,您自己找他要?”   “姜望!”神灵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怒火:“你当真要与本尊为敌?”   姜望肃容:“在下并无此意!”   “那你退去。”   “呃,在下还想再看看。”   “有甚好看?!”神灵恼怒。   “就是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看——”姜望左右又看了一圈,颇为认真地道:“我想知道,这个时代最辉煌的神殿就在我面前,为什么没什么可看。”   了其三昧的三昧真火,加上广闻钟的帮助,竟不能知此神国。   的确有一种超乎想像的力量,掩饰了一切。   但真正的无敌者,何须隐晦呢?   神灵一霎恢复了平静,声音也变得淡漠:“年轻人,你的好奇心会害死你。”   “在下不过多看了两眼,尊神竟以死相胁!!”姜望看着面前的尊神之像,慢慢地拔剑:“姜某生平不好斗,争执能免则免。但如果您一定要逼迫我的话……”   “无知小辈!岂见天高!?”神灵的声音轰轰隆隆:“这不是你能涉及的战场!既是涂扈请你,便叫涂扈来!神恩相负,祭者反噬,或能叫本尊动容三分!何须让你送死?”   神身虽死,涂扈也不能来苍图天国。身为神冕布道大祭司,他一现身就要被苍图神降服。现在是躲在厄耳德弥,用国势隔绝内外,才有几分活路。   姜望按剑于半,似欲战而又欲走:“尊神若要召见,不妨自己开口,他不是您的神仆么?我跟他不太熟。”   “罢,罢!”伟大神灵的鹰翅轻轻扇动:“你乃人族天骄,吾亦现世神只,不忍伤良才,有损人道气运。现在退去,恕你无罪。他年拜我,当有洪福!”   姜望脸色骤变:“尊神想要日后报复!?”   “本尊还不屑如此!”神灵道:“吾以无涯之生,岂怀有穷之怨?今日些许无礼,不过是年轻气盛,尚不知超脱之尊,乃是秋风一缕,叶落无踪。过去,便过去了。”   “尊神好器量!”姜望大赞。   话锋一转:“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   神灵的眼睛注视着他:“不妨说来。但请——慎重说来。”   姜望便笑道:“姜某虽然年轻,但也有幸见过一些超脱。我见过的超脱者。有张口闭口为人族而战、要别人去牺牲的;有慈悲为怀、动不动就要度化谁的;有风流绝代,九凤齐飞、德泽天下的;也有布局天下,翻覆两界,谓之无人不可杀的……”   “您是第一个只说话不动手的。”   “往前我都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搓扁搓圆,不知今夕何夕。”   他搭在剑柄上的手如磐石缄稳,眸光静冷但嘴角带笑:“您不会是……动不了吧?”   伟大神灵一时并无声音,偌大广场都为静塑,山巅外只有风雪的呼啸。   姜望亦是按剑不动,十分谨慎,但他脚下的三昧真火,却在神殿广场上疯狂蔓延。一霎铺成火海,那三色的火蛇跃跃欲试着,甚至……爬上了伟大神躯。   神灵苍青色的眼眸就此垂下,视以巨大的愤怒和威严,却只看到姜望的微笑。   姜真君极有礼数地道:“晚辈孟浪了!不知超脱之尊!伟大如您,可否容晚辈烧一会儿……也算是试探?”   熊熊燃烧的火焰,终究不能再叫神只忍受。   你管这叫试探!   “大胆狂徒!!欺我何甚!”   伟大神灵的怒啸,令整个天国颤抖。汹涌无边的神力,似怒潮一般卷出。神躯上的三色火焰,立时就被扑灭!   风雪一时骤,自山外如龙虎压来。   恐怖的灵压,仿佛叫这至高神山都陷落。   这足以压下赫连昭图的力量,诠释着神的威严,翻滚着神的愤怒。   姜望却咧起嘴来:“你不生气还好,一生气就让我发现你……真的是病猫!”   仅仅这种程度的力量表现,怎么够格称超脱?怎么惊得走他?   力战诸方的【执地藏】,都被他推下了黄泉!   趁病要命乃是最基本的战斗素养。   姜望只是轻轻一踏脚,便踩出千万道在神殿广场上疯狂攀沿的裂隙,每一道地隙之中,都翻涌出更多的火焰,仿佛洞穿了万万丈的神峰,接来无穷地火。   又有霜白天风,强势破开天国,自西北杀来,撞进肆虐的风雪之中,大肆绞杀!杀得残风成丝缕,雪花如碎盐。   更有两尊法身,已随这一个踏步穿出,轰临神前,与这三丈高的苍图神像当面,各都只显化三丈高大。   左边魔猿一道“红尘劫火”,灿烂如血卷起半边天的红霞。右边众生老僧一记“三宝我佛”,慈航普度,一霎佛光钉神光。   本尊则是拔剑出鞘,已然剑接天海,在以天道力量轰击整座至高神山的同时,也做好了一有不对就逃离天国的准备。   大牧符节所牵动的国势,以及正在沸腾的天道之海,全都在等待他的移步。这边一念,那时就万里。若没有真正超脱力量的展示,绝不可能留得下他。   轰!轰!轰!   巨大的爆炸,几乎无止境的轰鸣。   仿佛天鼓的声音,又被催为极致锐利的仙光,绕这山巅而斩,不许山下的信仰之雾再涌来一星半点。   就在姜望面前,这座已是断壁残垣的巨大神殿……碎了!   连那断柱碎砖都不能再保留,碎成漫天的齑粉。   而那尊有着无穷威严、无限高贵的苍图神像,更是在飞扬的齑粉中,留下一个深邃的神形的空白。   被一击抹空! 第四十章登庸   赫连昭图已聚国势于身,乃倾绝巅之力,仍不免被狼舌长廊卷走,往那通幽的喉口飞驰。   巨大的闪电钩枪正被神力消融,滴落在狼齿的,都是深紫色的雷浆。   他的道躯也有融化的感觉,骨骼里生出难以自制的奇痒。   但他立身如山峙,手里提着及冠那年母亲亲手为他系缨的王权之剑【登庸】,只是静转金眸,巡看八方,更无半点惊色——   诚然苍图神暴起发难,一口将他吞下,但他心中反倒定了!   目前并不是最坏的结果,“夺神”的战争还未结束。   苍图神若是已经胜利,一念他即成灰,哪用得着这复杂手段?还嫌在至高神山的山巅不够发挥,要把他往未知的地方送?   恰恰是斗争还在僵持,胜负还在两可,这尊现世最强的神灵,才能垂下那高傲的狼首,多看两眼人间!眼中才有他赫连昭图在,才会多说两句废话。   而在确定他的斗争意志后,现世至高的神灵竟如此着急,一再唤他近些、快些,想来不仅仅是夺神还有变化,更有可能是山道上的那场战斗,有了远超预期的发展。   原本姜真君对上【神涂扈】,理应只能纠缠一时。他在神殿广场跋涉,理当抓紧这难得的空档,尽快完成他当尽的责任。是他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珍惜自己还能起到作用的机会,才步步谨慎。   可苍图神却等不得!   他更听到了广闻钟响。   苍图神是在钟响的那一刻猝然发难。   这说明什么?   连【神涂扈】加广闻钟,都压不下姜真君。   云云的这位三哥,只怕真实实力都不输那蓬莱掌教。难怪能参与【执地藏】之战,搅得天海生波!   把云云送去白玉京酒楼,果是安全极了。   赫连昭图已无后忧,只有前志,五指松开又渐合,再次握紧了登庸剑。   这柄王权之剑,同云云掌中那支【御宇】鞭,乃是同炉而出,都在“天之镜”里养过多年,是赫连山海自己的兵器。   【登庸】此剑,取义“龙兴登庸,钦明尚古,作民父母,为天下主”。   【御宇】此鞭,取义“振长策而御宇内”,“长策”即长鞭也,威势万里可及。   生子昭图,解【登庸】之剑,付于及冠。生女云云,放【御宇】之鞭,委于桃李。从一开始,当朝天子就是把自己的一对子女,都当做未来皇帝来培养,同样地寄予厚望。   因此才有这些年来,兄妹二人的“良国之争”。只在今日遽止。   昭图握剑,如亲在侧,自有胆气生。   狼舌长廊猩红,血光如海一翻,眼前所见大不同——   玉栏金壁,古神绘像。   庭柱撑天,高穹悬日月!   至高神山上的断壁残垣,并非神主的居所。   真正的苍图神殿,竟在狼腹之中!   “母亲——”   赫连昭图往前一步,难免急切,但又遽停,金眸龙气四涌,唇上龙气丝缕飘飞,似有龙须生!   “陛下!”   他沉声道:“儿臣救驾来迟!”   在这雄阔的大殿之中,踏入殿门的他,第一眼便看到母亲赫连山海的背影。   一袭天青色大牧龙袍,如天幕静垂。   大牧女帝立身在苍图神殿的正中央,俨然是此世绝对的中心,仅仅一个背影,仿如天脊,仿佛是她撑起了这偌大的苍图天国!   没有什么喧宾夺主,她行至何处,何处即是王土。   王权在她靴前!   赫连氏历代帝王,都修【夫于奢剑】。“夫于奢”是草原语,意为“王权”。赫连昭图亦以此剑为根本剑经。但翻遍史书,能真正修得“王权无上”的,也只有自己的母亲。   哪怕先祖赫连青瞳,又或烈帝赫连文弘,于此剑之上,都要略逊一筹。   因为只有他赫连昭图的母亲,真正完成了王权压神权的伟业,得那一份“无上”真意。   如今才能踏神殿为王土,将苍图神的神威,囿于此殿——甚至是囿于那神座之上。   可是他的母亲,此刻也身如石塑,凝固在彼,就如登山石阶上,那历代的大牧帝王。   迟了么?   大殿之中,有一个衰老的声音响起,仿佛风中残烛,微弱地摇曳——   “是昭图……来了吗?”   赫连昭图往前走,目光终于突破大牧女帝的背影,走出王权范围,得以看到那张伟大的神座。   神座上有一尊衰老的神只。   神灵不老。   现世神只更是已经永恒。   可此刻坐在神座上的那一位,却是神躯佝偻,皱痕深深。   祂是人身,躯干和手足都清晰。只是顶着一颗狼首,颈下一圈马鬃,而身后是一对拢起来的干瘪的鹰羽。   狼首上眼窝深陷,皱巴巴的眼袋,仿佛装载着已经逝去的岁月。   那双眼睛是天青色的,可十分浑浊,像是生死线对面,沙尘弥漫的天空。   这声音便发于此尊。   苍图神?还是……太祖?   “昭图!”神只又喊道。   从赫连山海的身边走过,光影一时错掠,使得赫连昭图的面容,晦而复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见他,生得面似真龙!   此时【登庸】在手,王权加身,龙气绕体,吹息之间,风云涌动。   他自登顶后,实力每时每刻都在暴涨。但在这涉及超脱的战局里仍然渺小。   他自知渺小,但仍然走到了自己母亲的前面——   那是他从小仰望的身影,是他以之为目标,奋斗此生的精神力量。   他永远忘不了他十一岁去穹庐山拜神回来,吊着没有知觉的双腿,坐在床上。   身为帝王的母亲,亲手捧来一只金盆,第一次给他洗脚。   他永远记得母亲那天说——“我永远不会再让自己的孩子,在所谓『神只』的面前……低头!”   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抬头。   母亲温暖的双手,令他麻木的双脚重新有了感受,年纪不算大的他,看着金盆之中,水纹一圈一圈。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心中巨大的难过。   他很想说,儿子不怕苦,儿子不觉得累,儿子年纪还小,低头没有关系。他很想说没有关系!   可是他更想说——   “母亲你太累了,但请休息片刻,这一切交给我。”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都没有机会说。   太慢。太慢!太弱!   如今他走到母亲的身前,他说:“孤乃赫连昭图。”   “好……好孩子!”神座上衰弱的声音竟有几分激动:“已经到了最重要的时候——赫连氏的子孙如期而至!”   “赫连家从不失约。”赫连昭图道:“我的确因血脉深处的旧约而来……而您?”   他的眼睛带着询问,等待神座上的回答。   “赫连青瞳!”   “神名苍图!”   神座之上的那尊神躯,同时发出两种声音。   一个苍老衰弱,却有着如焰的光明。   一个宏大威严,却沾染浓重的朽意。   神躯猛然挺直了身体!双手握住扶手。   似乎终于在这刻夺得了短暂的控制权,苍老衰弱的声音道:“现在同你说话的,是你的祖先,开创了大牧帝国的——”   “依祁那!”那宏大威严的声音又在神躯里炸起,截断了前者的言语。   斗争之激烈实在清晰。   代表着苍图神的意志在嘶吼:“你这血统低贱的青瞳儿,最早不过是个放羊娃,奴隶中的奴隶!全赖本尊的栽培,才有后来。奴颜婢膝得来的一切,也敢妄称丰功伟绩?!”   “依祁那”的确是赫连青瞳的本名,而他从来没有晦隐这一点。就像他曾为人奴隶、替人放羊的经历,也清晰地镌刻在他的人生中,任人评议。   每个人都可以嘲笑他依祁那,每个人都可以说自己的处境不会比一个放羊的奴隶更差,但没有第二个人做到他曾经做到的事情!   此刻衰声复起于神躯,却带着微弱的、冰冷的笑意:“时至今日你还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时至今日你还不知——当初照耀草原的神火那么多,是我选择了你,不是你选择了我。”   “诚然你吞下了永恒天国的残章,咀嚼了神话时代落幕的养分,但神话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没有我将你的神道纳入国家体制,没有我为你搭建天国的阶梯,没有我给你新时代的滋养——你凭什么登顶现世神只?”   “没有我,你跟之前拴着狗链的原天神没有区别!”   “顾师义赠祂神冕,尚能得祂护道义神。我送你登神,你还敢视我为奴。”   “你不止这点不如祂!同样贪食旧痕,祂算重新开始,你却是永恒天国的逃兵。祂独立掌握了神殒的力量,你只不过凭藉苍天神主的遗泽,吞吃了一堆诸神的残念。没有我拓土开疆,举国相奉,你甚至消化不彻底。”   “当然你也给我争取了时间,我才能在姞燕秋西进、姬玉夙北狩之前,先一步统一草原。”   “甚至我若是再晚一步,唐誉可能不会选择去最混乱的荆地建国。”   “我承认你的用处。但你的用处也仅限于此。你所谓的永恒,价值只在那一段时间!”   衰老的声音道:“没有你,我也能撑起别的神国。没有我,你不可能成就现世神只!你到底在高贵什么——狼鹰马?”   能够成为现世神只,当然是有世间第一等的天资,最超卓的才能,远迈众生的心性。苍图神当然不会如此不堪。   能在永恒天国破灭后,独自杀出一条道路来,放弃天马原上诸神的遗留,也跳出了天马原诸方的枷锁,成就现世第一神尊。原天神自己都不敢说自己比苍图神强!   但就像祂贬低赫连青瞳全然依靠屈膝跪地、依靠神恩一样,双方不过使用言语践踏彼此罢了。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辱骂泄愤,他们也在真切地抹去对方的价值,进而也要抹掉对方的历史——就像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进行的战争。   一边抹去对方,一边强调自己。信民的朝拜和国民的敬奉,都是他们各自系于人间,强调自身存在的线。   在“万教合流,信仰自由”的如今,苍图神的人间线进一步得到削弱,显然赫连青瞳若能坚持下去,在未来是会占据优势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可最后的战争发生在今日。   此刻同在一躯,各发其声,瞧着战况激烈。   但想来苍图神能够具形于外,能够在山巅出手,应当还是占着上风。   而且太祖的声音如此虚弱,已如残烛将熄……   “牙尖嘴利!”那威严的宏声怒火难遏:“不是你匍匐在吾脚下,跪请神恩的时候了!”   “你倒也不用再表演情绪。”衰老的声音道:“你我都知这些话语对你毫无影响,你冷血残酷到甚至不会在乎所谓神只的尊严。万事万物都不曾放在你眼里,一切都只是你登神的石阶,你只在乎最后的结果。”   威严的宏声果然淡漠下来:“青瞳儿,这么多年来,你始终是我见过的最顽强的那一个。你可以睡在马粪里,你也可以跪下来舔敌人的靴子,你经历过最卑贱的人生,也享受了最贵重的尊荣。但是到了今天,你总该认命了。”   “吾在人间在天国都给你机会,而你在人间在天国都不甘心。贪婪是你的罪行。”   “必须承认你夺神的勇气,你的智略和胆识让你走到这一步,你的子孙一代代给予你支持,让你苟延残喘在本尊的神躯里。”   “但千年不过弹指间,你始终不明白永恒的意义。”   那神躯慢慢地抬起右手,手掌翻在身前,仿佛要翻覆此天:“对吾来说只是一弹指,而你已经消耗了很多段人生!还要执迷不悟吗?”   这至高的神殿,随这只翻转的手而摇动!   那超越一切的力量,似乎即将降临!   “执迷不悟?”衰老的声音哂笑。   这只翻天的手,手指微微的颤!翻天之势,因此遽止。   “你知道你和我最大的差别在哪里吗?”   赫连青瞳的声音道:“你高高在上太久,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真觉得一切都是你的造化,觉得所有人都只配匍匐在你脚下,不记得自己东躲西藏、苟延残喘的日子,不记得你也只是人身的时候。而我从来没有忘记,羊吃不够草,我就吃不到饭,割牧草割得满手都是血痕的感觉。”   “苍图,这也将是你失败的原因。”   “我本来一无所有,不畏惧从头再来。”   “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无论在神国在仙廷在任何一个地方,我也还能爬到顶点。”   那苍老衰弱的声音,一霎却高昂起来,如铁骑突出,似雷霆炸响:“你能吗!我的——神?!”   衰声激烈如此,老龙病态犹威。   那只颤抖的正要翻天的手,猛然挥下!赫连青瞳这一刻压下了苍图神,定住了神躯,苍老的声音道:“赫连昭图,我的子孙,提剑上前来,斩此神躯,割了狼头!我要与祂从残魂开始,再争一世!!!”   虽是衰弱的神躯坐于彼座,这一挥手,却仍似《牧书》所载那般,挥决天下,扬鞭万军!   无愧于开国之气魄!   赫连昭图手提【登庸】,大步而前!   屠神……   屠神!   这屠神的最后一步,终究要由他来完成。   与苍图神的战争自赫连而起,也自赫连而终。   “你找死——”神座上的狼首一霎张开血口,毁灭的气息在幽喉凝聚,又立即消散了!声音蓦地由威严变老衰:“快来!”   威严的声音:“吾要你神魂永灭,真灵不存!”   衰老的声音:“只要你如我,我无所惧!”   赫连昭图越走越疾,越走越疾,长靴踏殿如鼓声烈,灿金龙气扬在他身后,仿佛君王的长披!   越丹陛,踏玉阶,滚滚国势啸集在登庸剑,其间光影浮沉仿佛万里的山河。   威严的声音:“赫连之血脉,当绝人间!”   衰老的声音:“昭图,昭图,斩来!”   赫连昭图一剑斩下去——   铛!   他这一剑与狼身错过,重重劈在神座上!!! 第四十一章良图   苍老衰弱的声音,威严宏大的声音。   神语,草原语,道语。   两种声音,三种语言,不断地变幻。   两尊的言语争锋不是为了影响彼此,而是为了争夺赫连昭图的意志。   激烈的言辞交撞,一次次冲击赫连昭图的耳识。神威与王权的厮杀,反覆倾轧赫连昭图的魂灵。   龙态已显的赫连昭图,剑有倾天之威——   神座裂而两分!   衰弱的神只跌落在神座的残骸间。   在这尊神躯指掌间反覆的超越绝巅的力量,终于是击破了禁锢,在登庸剑斩下的同时,于神座前降临,以霜风杀凋叶的姿态倾落,瞬间将赫连昭图的龙气扑灭。   但赫连昭图的身形却骤然一个恍惚,再凝实之时,已经退回到大牧女帝的雕像前。   “母亲……”   赫连昭图眸光一颤!   石像当然无声。   “昭图。”神座残骸中的衰弱神躯,抬起那颗苍老的狼首,眸中青色仿佛被摇散,愈显浑浊:“你这一剑……偏了一寸!”   赫连青瞳和苍图神的斗争,当然真实无虚。   赫连青瞳宁可与苍图神再争一世的决心,也毋庸置疑。   大牧太祖唯一没有告诉后代子孙赫连昭图的是……这一剑下去,绝巅之上的力量降临,赫连昭图必死!   但这本来也没什么可说。   赫连氏的子孙,难道畏惧死亡吗?   为了大牧王朝的千秋万代,赫连氏的男儿,难道不该牺牲?   赫连昭图的确是勇敢的,的确上来就挥剑,可是落剑的位置不对!既没有被苍图神阻止,也没有如他所愿。   斩碎这神座,削弱的是这神躯对天国的权柄。   斩断这狼首,才能让他和苍图神回到夺神的平衡——因为人间历史的改变,这场战斗已经失衡了!   他清空天国的积累,在赫连仁叡、赫连文弘两代帝王的帮助下,成功开启【夺神】,侵入苍图神的神位,甚至杀进苍图神的伟大神躯,抢夺神躯的主导权。   天国没有赫连青瞳的神名,是因为他已经与苍图神归于一体。作为神灵,他的神名是【苍图】!   但苍图神反手抹杀人间的历史,抹掉他存在的根基,要把他消化在神躯内部。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很多年,拼到最后就是看谁能熬得住。   苍图神有永恒的生命,而他……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太祖皇帝。”赫连昭图一手提剑,一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偏的这一寸,是我正在跳动的心。”   神躯衰弱,天眸渐老,那苍老的声音说:“你是我的血脉,是我的子孙,你这颗心,理当为大牧王朝而跳动。”   赫连昭图眼睑微垂。他的双眸之中,始终盈满金色龙气,用国势晦隐苍青,因为今天的苍青之眸,并非他的倚仗,反是他的制约!   他问道:“您知道云云为什么没有收到您的血脉召信吗?”   赫连青瞳一时沉默。   赫连氏自他赫连青瞳起,在草原延续了几十代。只有赫连云云,有一双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真正的【天之眸】。   当初是为了赢得同苍图神的战争,才耗费巨大代价,在血脉深处,放下这一滴先天源血。   只等到决战的关键时刻,用那一双眼睛来填补本源,从而赢得同苍图神的消耗战,一举奠定胜负。   可是在这一刻来临之时,赫连云云竟然未登天国!   契定在血脉深处的旧约,竟被人间遗忘。   但绝巅层次的赫连昭图来了,同样也能影响【夺神】的结果。   他这样的人间帝王,开国之祖,当然不会再去提这件事情。   没来就是没来。   他默认这结果,承认这选择。只想把握现在的条件,继续走向胜利。   只有苍图神显化在外的那尊神相,才会故意地表现愚蠢,冒失地去问赫连云云为什么没来。   用那般急不可耐的问题,果然让赫连昭图确认了部分真相!   这很有可能导致赫连昭图这个孩子的倒戈——人常常会被感情影响,不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所谓万载大计,永恒王朝,对年轻的孩子来说,有时候还真抵不过朝夕相处的情感。   毕竟是建立霸业的盖世枭雄,赫连青瞳没有回避这个危险的问题,只问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的母亲,将它拦下了。”赫连昭图回答说:“在最艰难的夺神战场,我母亲拒绝了这份助力,甚至冒险将其晦隐。”   他直视面前这尊不知是人是鬼的神躯:“是我在绝巅门外,眺望现世极限,在血脉深处,窥见了这份旧约——前来觐见。”   赫连青瞳如残烛般奄奄一叹:“通往胜利的道路,常常要用鲜血染就。赫连家几十代人的牺牲,总要有一个人来结束。昭图,你是赫连家的子孙,未来的牧国皇帝,这道理应该不用老祖宗再教你。”   赫连昭图道:“所谓『牺牲』,在历史上只是一页薄纸,在眼前,是我行过的山道。但在我的人生中,那是我的血脉至亲,是叫了我快三十年『兄长』的亲妹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逼得赫连云云远走星月原,不止是为了迅速把握权力、聚国势开天门,不止是防苍图神。   也是为了防自家的老祖宗……赫连青瞳!   “混帐!”神座残骸间的衰老神躯,双手撑在地上,用力地喘息:“你也知牺牲在你眼前,是你行过的山道——历代赫连家的帝王都为此牺牲了,凭什么赫连云云就牺牲不得?!”   “因为我来了。”赫连昭图说。   “好……好孩子。你真是有担当。”神躯里苍老的声音,有几分清晰的欣慰:“我理解你作为兄长对妹妹的保护,你是赫连家的好男儿。”   “现在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赫连青瞳说道:“苍图神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超脱一击,无功而返,在现在这个时空片段里,已经无力反抗。你且上前……再举帝剑,杀此神躯!”   若以国势杀死这尊神躯,显化在此身里的他和苍图神,就都落到残魂状态,只能在神位深处以最虚弱的状态相争。   谁赢谁就继承苍图天国的一切,顷刻神位夺得,超脱永证。   他有十足的把握,手撕牙咬也能咬死这一直高高在上的现世神。   因为他从最卑贱的位置走上来,已经懂得了强大,而苍图神始终在神座之上,并不懂得弱小!   苍老的声音一时急切:“快!我无法压制祂太久!”   赫连昭图却定身不动,只问道:“我的母亲呢?她现今何在?”   神灵那苍青色的天眸里,有再明显不过的疑惑,似乎不明白赫连昭图为何会有这样的问题:“她正在你身后。”   苍老的声音叹息道:“你只晚了一步,在你登上天国的前刻,她已然力竭不幸。但是她也帮助我,将苍图神压制到了现在的程度——千载神战,毕功一役,只等你登庸!”   “不。”赫连昭图摇头:“我知道刚才是她救了我。”   他异常笃定地道:“在某个我还未能注视到的时空里,她一定还在战斗。”   “……孩子!”建立霸业的雄主,今日一再叹息:“这是超脱的战争,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不死,没有谁能确保安全。你最好抛弃你盲目的相信。我也很想她还活着,可是她没有!刚才那一击,是我损耗生命本源,抹消了苍图神的力量!”   “这并非盲目。”赫连昭图道:“因为她是赫连山海。天下第一的帝王。我相信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有伟大的故事正在发生。”   他紧紧地握着剑:“先祖,您是追求胜利的人。我不相信您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浪费超脱层次的力量来救我——当时我的剑已经斩下了,若我没有斩偏,这局已经结束。您这样的真正帝王,怎么会冒险做这么不必要的事情?”   谁都不能否认赫连青瞳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   赫连昭图对自己的先祖也满怀崇敬。   但他也不会看不到先祖作为帝王的冷酷。   在血脉的深处放下源血来,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不过是一双备用的眼睛!   “我明白你敬她如神!但——”赫连青瞳的声音里,有叹有惋,有怒其不争,最后只剩下无奈和妥协:“山海是生是死,你总会看到结果。若是她还活着,你现在更要斩碎神躯,助我灭杀苍图,这样才能帮到你的母亲,不是么?时间不多,不要错失机会!”   “我正在帮助她,用我的方式。”赫连昭图手中登庸剑,已是星光点点,国势汇涌。它们飞扬在寒刃上,仿如万家灯火照银河:“我不会贸然杀死这尊神躯,但我会抹掉你们所有的天国权柄。”   赫连青瞳浑浊的天眼里,第一次真正流露出惊诧的情绪:“我们?”   赫连昭图平静地道:“你们。”   言罢剑一横。   霎时丹陛裂,玉栏碎,神殿穹顶日月摇。   赫连青瞳怔坐在彼,一时失神。   本来还寄望赫连昭图斩碎神座的那一剑,只是危险警觉下的病急乱投医。   没想到他真的那时就下定了决心。   是冒着必死的危险,出手斩掉最重的天国权柄!   不仅仅是智略和勇略,令赫连青瞳动容的是这份相信。   交流断绝,而能毫无保留地相信。   子愿为母死,母愿为子亡。   谁说天家无情?!   说起来正是一代代血亲相继,舍生忘死,才有他和苍图神的分庭抗礼。才有如今这苍图天国里的好局势。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自己竟然不相信这种力量了呢?   是因为他已经触及永恒,感受到那种超越时光的力量……自己也不再愿意牺牲了吗?   自己不愿意,所以也不相信别人愿意。   寒芒闪烁,剑光四横。   堂堂监国太子,像是一个砖瓦匠,正在催动国势,疯狂地拆卸神殿!其出剑之准,用剑之速,果然国势剥天权!   终于那衰老的身躯在神座残骸里起身,苍老的声音复归于威严。   “呵呵呵——”属于苍图神的声音,冷漠地笑道:“机会失去了。”   不知是苍图神重新压制了赫连青瞳,还是赫连青瞳放开了禁封。   总之神的气息于此刻外放。   此躯颤颤巍巍,也终归能见几分自由。颤抖着的神的手掌猛然一挥,神音如天敕降临:“寇犯天国,护法神降!”   神殿四周的辉煌壁画,于此刻神光涌动。   一片璨光飞出,降化为一尊骑着九丈白狼的强大身影,护卫在神座之前!   此尊身穿锁甲、足踏战靴,双手戴着铁爪。其身颇显瘦小,气息格外凶厉。一双狼之竖眸转来,散发残恶绿光。   正是王帐骑兵之“狼帅”,当代“忽那巴”,那良!   在王帐骑兵内部,他已仅次于“虎帅”赫连虓虎,真正手握重兵,负责拱卫至高王庭。   此时一经降临,顷刻神力灌顶,他和他的座狼,体型都急剧膨胀。   据苍图教《创世神典》所载,在十二主神、诸多仆神之外,苍图天国还有三尊地位特殊的护法神。拥有无上勇力,在苍图天国是代表战争的强大神灵。许多神话传说里的神战,都是由这三尊护法神发起。   祂们分别是护法狼神“忽那巴”、护法鹰神“支哥祁”、护法马神“渊宁革”。   分别代表【狼图】、【鹰图】、【骏图】,这也是三门神通的名字。   苍图神教鼎盛时期,每代都有不下十个“神眷者”,分别摘下相应神通,作为护法神的人间行走,维护苍图神教道统。   随着苍图天国封锁,神恩不再,“神眷者”就日渐寥落。   当代草原,只有那良一人。   就如神冕布道大祭司无法抗拒苍图神的命令,护法狼神也不可能抗拒苍图神的征召。   在天国神力的灌溉下,历代护法狼神之力持于其身,那良的力量急速暴涨,瞬间就抵达绝巅!绝巅自非外力可求,这是彻底的神性力量,苍图神征召的是神国里空缺的那一尊护法狼神——   今征那良成神!   此次夺神终战,乃牧国最高机密,就连涂扈都要瞒己瞒人,那良这等“神眷者”,自不可能与闻。甚至为了不惊动苍图神,他的军职也未动半分,一直到被征召来天国的此刻,都肩负拱卫王庭的重任。   他是个不知情者,只因女帝迟迟未归,草原人心动摇,隐有几分猜测。在赫连昭图和赫连云云的权力斗争中,他代表绝对忠诚于天子的王帐骑兵,保持了静默。   此刻神力倾灌,他这“神眷者”可谓一步登天,立即就拥有了真正“忽那巴”之尊,得苍图天国护法神之尊位!   其身血光绽耀,气息一再暴涨。   狼性为贪,血噬众生!   “狼”的部分,是苍图神最恶的力量。   他已显化千丈之高,还在急剧膨胀。   伟大神主给出命令——   “杀了这逆上之仆!”   那良泛着绿光的狼眸,一霎翻为血瞳。   血瞳之中,映照着赫连昭图龙气翻飞的道躯,当然也映照了赫连昭图身后,那尊缄默的大牧女帝的石像。   “……陛下!”   神性的血色眼瞳里,乍起人性的情绪波澜。尽管挣扎颤抖,而终有这呼声。   神光一时大璨,神音响彻天穹——   “大牧太祖,尚为座下一小童。人间帝王,尊贵不过百年,岂得你俯首!”   一念即神位永固,一念便高高在上。   心中一念转,从此便是苍图天国里的尊神,再不用奋斗什么。曾经遥不可及的黄河魁首,已然一骑绝尘的镇河真君……也不过同在绝巅!   可是……   “阿爹,这是什么?”   “可不能弄坏了,这是……书!”   “书是什么?”   “书是教我们做人的东西——这是巡讲塾师说的。他后天还来,娃娃可要认真去听。”   “咱家哪来的书啊?”   “陛下送的,家家都有,说是一定要识字咧。说读书识字了,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   今时今日,是谁真正恩泽草原?   谁让牧民吃饱饭,谁在丰沃草地,是谁安宁四方,谁送书开民智,启慧万家万户?   而又是谁,视民如牧草?甚而只割不种?   一个从狼群里捡回来的孩子,能够吃饱喝足健康长大,识字练功,乃至于进入至高王庭,加官进爵——这就是今天的牧国。   “神主——”那良的气势急剧攀升,声音却低颤。   “忽那巴!”衰弱的神躯里,发出愤怒的喊:“忽那巴!”   “我不叫『忽那巴』,我叫那良。这是我识字之后,自己取的名字——您知道什么叫『良』吗?”那良已有五千余丈、还在继续膨胀的神躯,背对苍图神,而面对大牧女帝的石像,竟然摇摇颤颤地……半跪下来,行了军礼!   “『狼』字去兽是为『良』。”   “『良』是『好』的意思。”   他这样说着,颤抖着探手,狠狠插在自己的胸膛——   又一咬牙!在胸膛撕下一张整皮来!   那是神光辉显的狼图!顷刻神光黯去,只剩鲜血淋淋。   他的气息急剧衰落,巨大的神躯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水泡!   当代神眷者“忽那巴”,自毁【狼图】!自废神通!以此抗拒征神!   他眸里的神光顷刻涣散,而便怔忡地看着前方。   女帝看起来已经不存在了!   可他仍敬。   耳边仿佛听到那个声音,那个亲切的声音——   “狼孩,可愿从朕征?”   他颤抖着,颤抖着,而终于有了一丝气力:“臣,愿从陛下征!” 第四十二章退心一寸   愿从陛下征苍图!   对君王的崇敬,压倒了对神的信仰。   可是到拒绝这一步,就已经是极限。   身为“神眷者”,拒绝【狼图】,就是拒绝自己的终极命运。   煌煌如能抵天的护法狼神,顷刻失去所有,变成了一个废人!   他是怎样膨胀,便又怎样干瘪。   那良瘦小的身形蜷伏在丹陛之前,甚至难以再负担身上的锁甲。甲成了枷。手上戴着的那一对星缘天狼爪,是他永远抬不起来的山。   他是被嵌锁在地上!   但未有一方死尽,战争岂有结束。   伟大的神灵自不甘心被剥尽天权,眼睁睁瞧着“忽那巴”执迷不悟地破碎了,又抬起皱痕深刻的食指,在那急剧溃散地神光里挑起一抹,似缓实急地按出神印——   “以【苍图】之名,始召神意,代天行者……天之镜!”   茫茫草原,神即是天。   所谓“代天行者”,苍图神使也!   纵观草原历史,最有名的苍图神使,自然是传道中域终未归的敏哈尔。   而最初的苍图神使,是“草原神女”。祂将自照的神镜,遗留在草原,也就成了草原最大的淡水湖泊“天之镜”。   这“天之镜”可以说是草原人的母亲湖,在现实意义和神道意义上都非常关键。   换而言之,当伟大神只连放置人间的神镜都要召回天国,这场绵延几千年的神战也的确是到了尾声。   此刻神令一出,天国霞光万道,茫茫草原上天穹开隙。   明镜般的湖泊一时显彻天光,将风雪都照破。   可是在下一刻,天光之中,隐现一片宫殿的虚影。其间人影幢幢,人气滚滚,甚而……气贯天海!   厄耳德弥!   历来大牧英才,多入此间修行。草原十分才气,九分在其中!   真正的滚滚洪流,人道文华,大牧国运所在。   磅礴国运结成一颗人道古树,铺开根系如蛛网一般,栖在如镜的湖面。   “厄耳德弥”镇“天之镜”!   苍图神殿里的衰老神躯,仿佛这时才想起来——   祂的神冕布道大祭司,就藏在厄耳德弥里,隔绝了祂的征召,并且算死了神身涂扈。   真是忠诚的神仆!   对伟大神灵有太深刻的了解,才会连天之镜都防着。   真像曾经跪伏在身前的赫连青瞳。   “背叛”好像是人身的根性,所以才有了“神”!   衰老神眸静照此间,这一切在祂心中毫无波澜。   草原神女已经在天国被杀死,敏哈尔也碎为历史的尘烟。   但“苍图神使”乃是神的人间代行,历代都不曾断绝,今时……名为“苍瞑”!   满殿神光倏而汇聚如潮,无尽的神华都显为一身,以至于偌大的神殿黯了一瞬间。   神光敛尽后,站在那良身前的,是一尊兀枝铁树般的身影。   戴着一个宽大的长斗篷,整个人都裹在长袍里。   黑袍之上,有未净的雪。   在下一刻,无尽的神光刺穿这黑袍,灿烂神辉令这道躯有不容直视的威严。   那只从不离身的长斗篷,为神光所剖,等边的裂开又坠落,又在坠落的过程里,为神光所消融。   长期深掩在斗篷下的,是一张肤色略为苍白,五官很是深邃的脸。   的确如云云所说,长得比金戈强出十一个宇文铎。   他双眸紧闭,长长的眼睫微颤。   睫上有霜。   下一刻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寒霜便化去了,仿佛晶莹泪滴。   这滴霜泪下,是一颗布满了裂隙的眼睛!   他的两只眼睛,一只是完好的,深邃透亮,仿佛能映照人心。一只遍布裂隙,仿佛一颗不幸摔裂的琉璃石。   在这双眼睛睁开的同时,他的体内便有山洪般响。   而山呼海啸遽止于一瞬,在睁眼的瞬间,他就把握了绝巅!   那良是被强行灌输神力、用历代忽那巴的神印强行吞噬融合,以之填补阳神层次的护法神位。实际上是被塞进护法狼神的壳里。   苍瞑是在神力完全灌入、神胎真正洗成之前,先一步自证绝巅,提前拥有了现世极限的力量……也拥有了挣扎的力量,反抗的力量!   滚滚神力如火山爆发,被他毫无保留地推出身外。   他拒绝走进以神为名的壳!   呼呼呼……   尖利的风声啸响在他完好的那只眼睛里。   其间流光掠影的风雪,在草原上放肆。   他的眼睛……就是草原上呼啸了几千年的凛夜风眼!   是不断蔓生、不断增长的凛夜风眼之源头,若说千年不歇的白毛风,是渊远流深的深潭古海,苍瞑的眼睛,就是那一口活眼。   这是与生具来的恐怖的力量。   他自己都不能够抗争。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这双眼睛里藏着的,是八风般的神通,神殿祭司也告诉他,这是代表神罚的“神风”。   后来才知道,这是烙印在现世神使位格核心的固有天国神通。   这双眼睛是奉神的信香,敬神的炉!   当初北宫南图看着年少天真的他在面前,满腔热血陈述着消灭白毛风的种种必要性,谈论应该如何杀死自己的眼睛……那复杂微笑下的心情,想必十分荒谬。   后来他选择了“闭目观神法”,从那时到现在,这双眼睛只睁开过一次。那一次是代表牧国,准备前往龙宫宴,为国而争,最后被李一一剑逼回。   今天是第二次睁眼。   也或许是最后一次。   因为在睁眼的同时,完好的那一只眼睛,也如琉璃碎裂,喀喀裂响。   碎眼并不容易,因为这是苍图神仅予神使的神恩。他在漫长的黑夜找到方法,也是用了整整五年,才碎掉其中一只。   这一只留待今日……   化为囚笼!   “闭目观神法”,乃是斩出目识杂意,让信徒不受繁事干扰,一心观神敬神的神道妙法。   “永瞑法”是永不见神!   历代无有此般神使,对神主都不是不够尊敬了,而是避之不及,恨见其尊。   而一旦见神……   便是弑神时!   苍瞑在降临的同时就转身。   神光撕裂了他的斗篷,他更驱逐神力冲撞穹顶。打开围栏群羊奔,牧羊者终究受羊凶。   眼瞳上的那些黑隙是裂隙,也是封印。   是他废掉了自己的神瞳,封印了自己的神位。现在来反抗他曾经信仰的神灵。   睁眼即绝巅。   睁眼截风断雪。   太虚阁员,苍瞑是也。   人间的白毛风已成无根之源,若无苍图神进一步支持,早晚会被消灭。   此刻神殿寂然,现世神使与伟大的苍图神相对,无边的黑暗将神躯外的一切都吞咽。   什么神座的残骸,什么尊贵的神饰。甚而笼罩在神辉里的壁画,甚而裂隙的丹陛……   都被苍瞑以嚼骨咽髓般的姿态,吞咽了干净。   黑暗吞噬所有,剥天权剥得实在彻底。   在一片漆黑中,唯一的微弱光源,是仍然立身在彼的衰老神躯。狼首上的两颗眼睛,变得更突兀了。像是两颗挂在枝头的果子。   “为什么?”   伟大的苍图神在神话里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存在,祂永远不必问为什么。   可祂实在是不能理解。   护法狼神生在狼窝,长在牧民家里,很多年都没有感受过神辉,被赫连氏蛊惑了也算正常。神眷者向来广布一些,历史上也不乏寇贼。现世神使可是独一无二、生来享尊!   天国神位在其赋灵的那一刻,就一直为他保留。   其尊其贵,同苍图神教荣辱相共。   为什么沐浴了最多神恩的现世神使,也选择背叛?   这是苍图神教历史上,唯一一个背叛神主的苍图神使!   苍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虽天问而不答。   只是抬手成印,食指无名指皆屈,一记独创的【娑婆天黑暗大手印】,将苍图神的遍身神辉,碾进了神躯内!   作为现世神使,他的一身所学,九成都在苍图神术的体系内。但自从下定决心弑神,他便一直道心自怀,保留了许多脱离苍图神教体系的创造。   至高神殿里的一切布设,都被赫连昭图斩得支离破碎,甚至庭柱都被斩断了一根。   现在苍瞑精妙配合,将面前这尊神躯压制,使之无法挽救天国权柄的崩溃。   那敛光藏意的衰老神躯,终是发出不能自控的怒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吾以神意救苍生,苍生害我以天下!叛逆!皆是叛逆!”   其身在黑暗之中,青烟缕缕如蛇出:“人间孽障丛生!”   苍图神术·恨孽!   恨孽为神蛇,贪食人寿。   这自然是强大的神术,可伟大的神灵竟然要使用祂赐予信徒的神术,这本身就是衰弱的表现。   “我不善言辞,若你一定要问我——”   苍瞑闷头推印的同时,抬起左手,并剑指而前:“便以此答!”   此一剑,起自茫茫黑暗中,幽中发出一点白。   是执着,是自我,是人烟。   人道杀剑……【我自求】!   这是姜阁员自人道洪流所阐发的一剑。   苍瞑在朝闻道天宫里独自翻阅很久。   那些天道剑式他不愿沉沦,人道剑式他却是反覆琢磨。   但凡天骄绝顶,谁不是道心坚定。这一式自我自求之剑,太合他此刻心境。   昔日姜望创此剑,是在天意之下挣扎。那苍图神的意志,又何尝不是摆弄他苍瞑的天意呢?   这一往无前的一剑,顷刻斩尽恨孽神蛇,遥遥点在狼眸上,将那浊瞳中的云翳,斩碎了几分,又雨露均沾般,将神瞳里的天青色也斩碎几分!   他虽只是刚至天国,却第一时间领会了赫连昭图的想法,并予以坚决的相信。苍图神是大敌,牧太祖或许也是!   没有比剑招更清晰的表达了。   苍瞑的这一剑,给了苍图神最直接的回答。   “就因为白毛风?”   伟大的神灵感到难以理解:“太安逸的生活,会杀死狼的野性。野火烧过了荒原,来年牧草才会更加丰沃。偶尔放一点血,牛羊都会长得更壮。白毛风是必要的存在,它不会灭绝牧民,只会磨砺草原儿女的意志。神教救厄扑风,也是为了将伤害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白毛风起,你最受其益!神胎因此而成,何来生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祂是的确不觉得此为恶事!   割草牧羊,风雪如刀,这都太正常不过。   牧国的“牧”字,是祂在放牧人间!   祂为草原百姓拔掉了其它的荆棘,只是保留一点风霜,也是不想牧下皆孱弱之辈,是为了让这些牧民生得更加强壮。   这只不过是一点父亲般的严厉,何以招致如此深的怨念?何至于让这样的天之骄子,不惜毁瞳禁风,以自损八千的方式,来伤敌一百?   苍瞑摇了摇头:“你是神,不能够理解人。”   “就像有时候我们也不能理解牛羊。”   他高举释剑之后的左掌,掌中黑色漩涡急转!   “我不是说你错了。我是说,我是人。”   人生四十载,从未以神自视。   苍瞑掌中的黑色漩涡里,似有几只飞燕探出,细看来,是一座古老的阁楼的飞檐。   好不容易多蹦几个字的苍瞑,抬手召来了太虚阁楼!   “现世神使”远比“神眷者”的身份更受制约。苍瞑之所以能在苍图天国对神命有所抗拒,甚而伐神,太虚阁员的身份是重点。   太虚道主朴素地不会允许太虚阁员被其他力量强行控制,这样有悖于太虚阁楼的独立原则,也有可能对太虚幻境造成不可逆的巨大影响。   神国在某种意义上也类于洞天。   洞天宝具穿行在神殿中,再一次动摇了苍图天国的权柄!   此阁楼,能有虚实之辨,可开人神之分。是最能碾碎泡影的洞天宝具。   古老阁楼瞬间洞穿黑暗,毫无保留地砸在了苍图神的狼首上。   在苍瞑的控制下,并不伤此神躯,但裂其权!   赫连昭图进殿以来不歇的剥权攻势,在苍瞑的强势助攻下,至此终于完整。   只听得裂壳般声响,整座苍图神殿的辉煌被剥去,仿佛万载的时光消磨过,只剩下满目狼藉,不成体统——神殿的主掌者,再也无法依靠这座神殿,控制整座苍图天国的力量。   而在苍瞑所制造的那段黑暗正中,那一尊衰弱得难以动弹的神灵,竟也如鸡蛋般被敲碎。   一声裂响万物生。   原地一尊身影变作了两尊。   左侧还是狼鹰马的人身神躯,右侧那道身影却佝偻着——待黑暗褪去一些,其身清晰三分,却是一尊……老态龙钟的帝王!   衰弱神躯,老态帝王。   如此两尊,四目相对,身贴着身。   两尊如此亲近,但各握掌中之剑,贯穿在彼此的心口。   在天国权柄的外壳被剥开后,发生在神位深处的战争,便以这般的姿态形显。   这两尊的关系……竟是既斗争又合作。从目前的状况来看,祂们竟然是共同支持苍图天权所凝聚的外身!看起来今日闯殿的赫连昭图,反倒是祂们共同的敌人!   大牧天子登天要助牧太祖夺神苍图,所面对的就是这样局面么?   以一敌二,所以才不幸?   苍瞑不言语,只是印法再变,一掌托天——   黑暗天大手印·乌笃那天山负。   此印是担山之印,他将两尊神躯托起,以断其根!而后能灭其灵。   “嗬嗬嗬——”狼鹰马的神眸,死死盯着面前的苍老帝王:“已经被逼到这一步,咱们真的有可能会死啊!”   与神相峙的帝王,仍然披着最初的冕服,身形佝偻,面容深皱,他已经老得不像话,老得能够诠释关于“老”的一切,像是把他的老态传染给了对面的神!   转动着那浑浊的苍青色眼睛,祂含糊地道:“永恒者,不朽此身。”   苍图神道:“退一寸?”   赫连青瞳重重地喘息了一声:“各退一寸!”   他们同时拔剑!   剑身在彼此的心口撤离。   恐怖的气息几乎同时从两尊神躯里爆发,顷刻便抵达难以想像之境界。   太虚阁楼遽然砸落,那狼鹰马的神躯猛然转头,眸中神光一照,即将此洞天宝具击飞!   殿中国势如潮退,金光尽都晦成铁。赫连昭图身上的磅礴龙气,更在那苍老帝王的眼眸里飞速剥离!   赫连昭图提剑而高跃,剑纵神天,直面自家先祖。   苍瞑亦毫不退让,掐诀遥指太虚阁楼,再次飞出虚实泡影,以此回砸神尊。   一场碾压式的交锋眼看就要发生——   轰!   神殿大门恰于此刻被斩开。   更准确地说——   整座苍图神殿在这个瞬间开裂!从穹顶,到地砖,再到殿中陈设,目之所及的一切,整整齐齐地裂开两边。   裂隙从门口一路蔓延,经过大牧女帝的石像,在赫连昭图、苍瞑的脚下穿过,也路过了躺在地上的那良,却丝毫无伤于他们。   而在苍图神和赫连青瞳身前遽止,爆发出无限的剑气,瞬间剑笼为狱,咆哮万年!   苍老帝王吃力地睁着那双浑浊眼睛,穿过苍瞑制造的黑暗,穿过已经黯淡的苍图神殿,终究在殿外,看到无尽烟尘晦影里,映出来一抹青。   “诶诶诶——”   殿外传来那人心疼的叫喊:“姓苍的!这是公家的东西。你小心着点儿!” 第四十三章而今身在无穷中   也不知这声“姓苍的”,是在警告苍图神,还是在调侃苍瞑。   但殿中正在交锋的几方,显然没谁有功夫去分辨。   镇河真君语态轻松,剑可不轻。   阎浮剑狱一经爆发,立囚两尊入笼!   噼啪!   半截房梁跌落下来,梁上三色火焰犹燃。   至高神殿那高悬的穹顶早就分开两半,裂如长峡,任天光涌进。   穹顶之日月都焚作红披,飘卷在这长峡之中。   真火映得满殿红。   腰悬广闻钟的姜真君,对所谓的“苍图天国”了如指掌,这个时空片段里的“至高神殿”也没有隐秘。三昧真火无物不焚,四处逞凶!   赫连青瞳和苍图神的气息还在不断暴涨,但这两尊所处之地,已经什么都不剩。   只有漫长的黑夜,以及一轮剑气明月。   两尊便在明月笼中。   “乌笃那”是能够行走在边荒的黑骆驼。   干涸不能置其死,魔气不能侵其身。   它在草原上是“坚韧”的代称,拥有远胜于其它驮兽的生魂力,是人族在边荒的重要伙伴。   苍瞑的这一式“乌笃那天山负”,正是自乌笃那身上得到灵感,这些年来采集了无数跋涉边荒的苦旅之人气,方才炼为此式。在他独创的《黑暗天大手印》里,这亦是最具韧性的一印,有担起天山之觉悟!   他以此印托举两尊,已见其磅礴勇力。但在彼此解放的两尊神明面前,亦无异于以发丝缚顽石,随时将破。   但这时候姜望的剑气接来,完美接入“乌笃那天山负”,剑丝交织黑暗天,天海浇灌,人道光耀,顷刻混同一体,剧变发生!   在这黑夜明月笼的内部。   上为无穷剑光,纵横来去,不断演化、不断升华的剑式。   下是茫茫黑暗,愈发深邃沉凝,无尽厚重的大地。   上圆下方,合为天地。   两位太虚阁员展现出无与伦比的默契,剑印相合直接生造了一方世界,将两尊神明锁入其中,以剑气和黑暗进行无限次地攻杀!   一轮明月升高穹,直往神殿外飞。   阎浮剑气和黑暗天交织成的世界,清浊完备,五行统一,已经可以称得上真实世界,迁些能够适应环境的活物进去,很快就能繁衍壮大。将一整个世界的力量极致压缩,尽都碾向两尊,可想而知是何等压力。   但被短暂困锁在这方小世界里的,毕竟是苍图神和牧太祖,祂们彼此只放开对方的心口镇封一寸,但就这一寸,已经超越绝巅!   苍图神只挪动祂的狼首,而这时猛然立起狼眸,左眼已是一片漆黑,右眼剑气纵横。   祂瞬间便将这新生的世界拆解,将苍瞑和姜望的力量分别封镇。   轻易得……就只是转了一次视线。   明月升天遽止,两尊仍在光华褪尽的神殿中。   与苍图神相对的苍老帝王,只是浑浊地瞧着姜望,嘴里喃言:“年轻的……人!”   他用数千年的时光,啃噬苍图神的力量,又何尝不是困宥在苍图神的神位里,让苍图神数千年如一日地消化自己。   在夺神的同时,也被神所夺。   曾经雄才大略,永不畏惧,永远攀登的赫连依祁那,在与“永恒”纠缠的漫长时光里,终于有了畏惧。   他畏惧“失去”这永恒。   他忘了是他先不畏死,不怕失去,矢志要让草原由人做主,才有代代君王赴。   曾以有穷之人身,求无穷之理想。   而今身在“无穷”中。   忘了初衷!   祂今亦是神明,亦是苍图。   却不再是人了。   今日后辈在此,今日后生在前——   这双浑浊的苍青之眸,遽然旋转起来,其间神华之灿烂,远盖青翳。   咔咔!咔咔!   磨盘转动的声音。   在那远如天际的穹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巨大磨盘。   有一匹驾驭时光的白驹,蹄踏时空变幻的华彩,正拉着这磨盘转动。   这座磨盘有一大一小两个磨眼。   而镇河真君和他的长相思,竟就陷在那个大磨眼中。   适才还照耀神殿的红光,则都拢归一处,在小磨眼中静燃。   姜望释放出来的所有力量,成为消磨他的资粮!   由此诞生的这座磨盘缓缓滴落的至宝“神华天琼”,不断地消化在殿堂中。   整座苍图神殿,竟然缓缓愈合。   “天地浩劫大磨盘!?”   此刻赫连昭图才劈剑而来,人在空中,不免惊容。   这是昔年赫连青瞳创造的秘法,当然是赫连皇室的独有传承。   赫连昭图也是会的。   但太祖此刻施展,与传承下来的版本,又有很大不同。   “过去已经不存在了!它现在叫……【神天转轮】!”   苍老帝王缓缓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毫不在意他的迫近,毕竟只是这样一次淡瞥,赫连昭图和他的登庸剑,就仿佛陷入了泥沼中,速度变得极其缓慢!空间泥淖难以摆脱,赫连昭图越往前冲,越是陷落,半只脚都陷进了虚空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大牧帝国的太祖,或还记得子孙,只以指点的语气说道:“数千年来,以质争神。我用它来碾磨神力,让自己成为更纯粹的永恒——”   铛!   一声钟响,打断了祂的永恒。   但见那在穹顶缓缓转动的神天转轮,竟然开始消融!   大块大块的神道石,大片大片地滴落下来,竟如岩浆一般!   在岩浆上流动,且还在不断制造神道石岩浆的,恰是那焰分三色的瑰奇真火。   《三闻三佛信》有言——“如得广闻,则愚者何有信者何求?”   如得广闻天下,则无欲无求。   因为天下皆知,无事不成。   广闻钟傍身的姜望,实在是强得可怕。真有“广闻天下,一念成焚”的姿态!   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挡得住这真火。   赫连青瞳索性眸光垂落,背脊再躬一分——   那匹正在拉磨的白驹,遽然折转方向,披着已经开始焚鬃的三昧真火,将【神天转轮】拖进了时光!   “不过一个三十岁的小娃娃,竟然选择放逐避让——依祁那,你怕他不成?”那边苍图神轻松镇灭了两尊真君之力,又用眸光定住了太虚阁楼,神光似剑,剖黑暗如薄纸,直杀苍瞑去。   忙里偷闲,还笑问赫连青瞳。   虽则现世神使的背叛,令祂难得地真个生出几分怒气。但这几千年来,始终赫连青瞳才是最大的敌人。一旦叫祂看到机会,什么都可以放下,定以吞噬这位牧太祖为重。   赫连青瞳面不改色,只道:“无谓争锋!”   滋滋滋!   骤起的尖声叫两尊神明都侧目。   却是那时光深处,仍起诸般波澜。   恐怖的金赤白三色真焰,竟烧灼得时空滋滋作响。   被【神天转轮】碾压、被白驹拉走的姜望,竟于时光中重涉,要返海归来!   “你看。”苍老帝王道:“广闻求道天地,知闻述道于『他』,我闻求道自身,此三钟若集于其身,这了得真义的三昧真火……恐怕连你也要避。他今年轻气盛,宝钟全道,我又何必——”   赫连青瞳的话语再一次被打断。   在祂强催时光白驹,拖拽姜望深陷之时,那位被他一眼推进空间泥淖的赫连氏子孙,竟然破开了重重阻截,奇迹般出现在祂身前。   “有些过去的确已经不存在。”   赫连昭图身上龙气几乎灭尽,可是人气新鲜!甫登绝巅便参与这等层次的战斗,令他飞快蜕变。大牧皇族数千年经营的积累,在他身上不断地兑现!曾经对于绝巅的种种规划,全部具现为现实。   尤其国势加身后,他比他所想像的要更为强大。   “您的《天地浩劫大磨盘》确实早被淘汰了!”   “在这式的基础上,五年前我修了一招『天地烘炉』,两年前舍妹创了一式『日月铸鼎』,我母亲将其合炼——”   他高喝道:“天地烘炉,日月铸鼎!”   穹顶日月升。   这座苍图神殿,已经日月焚烬,此刻又重悬日月,算得新天!   穹顶轰落一座三足大鼎,鼎中呼啸的,竟是天海波涛。   自早先姜望一剑裂开的地隙里,则有一口巨炉仿佛自地底窜出——   苍图天国的地下,岂不正是人间?   所以能见得,红尘劫火在炉下熊熊燃烧。   这是姜望的无上道法,予赫连昭图新出的此式以支持。就像那日月铸鼎里的天海波涛,也是姜望早就一剑引来。   真正让赫连青瞳止声的便是这一点——   他什么都知道,也就可以尝试……什么都做到!   全知即全能!   腰悬广闻钟的姜望,明明被放逐到了时光海,却像是无所不在。   改换新天的这一刻,赫连昭图即便一剑斩下来——   登庸剑斩上了大牧太祖的肩膀,劈入肩胛骨又一寸!   “愚蠢!”赫连青瞳神躯微颤,神血瀑流,但看着赫连昭图,语气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早叫你出剑杀外身,机会已经错过。这时再斩我,不是帮那贼神?!”   “太祖放心,斩了你我便去斩祂!”赫连昭图洪声而压剑:“今赠我一臂,我叫祂以臂相还!”   “好呀!”苍图神怪声大笑,连太虚阁楼都顾不得再掀,更管不得苍瞑,探手抓向赫连青瞳的面门:“杀了你这狗祖宗,本尊以命还你!”   此时此刻,苍图神和赫连青瞳,各持一剑,贯穿彼此心口。神位之中,无所不争。   而苍图神不顾失衡地解放一只对峙的手,直接去袭杀赫连青瞳——赫连青瞳的那只手,却探向虚空!   那干枯的老人的瘦掌,握住了一块铸铁的符节!   苍图神虽然在对峙中又势强几分,赫连昭图虽然剑压此肩,姜望虽在时光海里溯流追返……祂却也趁机拿到了大牧符节!   这枚大牧符节上……   有赫连云云的血!   那是他赐予源血的后裔。   今凭此血,奉那双遥远的眼睛于神国——可壮此身!   早在至高神山的山巅,苍图神所主导的神相,便想骗来这枚符节。祂当然知道这滴血的重要性,不免显出惊色。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可苦心积虑终于握住这枚符节的赫连青瞳,苍老的皱面上,竟是更严峻的惊容!   因为这枚大牧符节上,根本已经没有鲜血。   有的只是三昧真火的余温。   什么时候?   赫连青瞳根本不给自己追悔惊痛的时间,祂脸上的惊容只是为了用那瞬间的真实情绪,晃一下苍图神。这皱身燃起了天青色的烈焰。祂毫不犹豫地点燃神血,再开【天之瞳】!   无数次从绝境里走出来的一代枭雄,祂永远想到的是怎样解决问题。   解决的办法仍然在身边……近在眼前。   积累数千年的尊神之血,祂也直接点燃。为这瞬间的机会,苍图神押上了刚刚攫取的优势,而祂直接把性命根本都押上!   能够于漫长的时光里,跳出绝境,一路翻盘,在苍图天国走到这一步,祂相较于苍图神,多的就是这一点不管不顾的“狠”。   此刻祂浑浊的老眼,已经灼烧得异常清澈。无限美好的天青色,仿佛宝石嵌在眼窝。   其间燃烧天之焰,神之火。   与此同时剑压其肩的赫连昭图,那双灿金的眼眸,顷刻金色被洗去,天青色显出来,焰燃其间!   苍图神和赫连青瞳,一个至高神主,一个牧太祖,曾经统治了草原上的一切……人神尽为臣妾。   苍瞑之所以用太虚阁楼战斗,而不是牧国的什么宝具,便是为了避开有可能的钳制。   赫连昭图的长生金帐都不拿出来,更是因为这般传承宝具,一旦启用,未必是他的助力。   而他从始至终都以国势力量和龙气遮住的苍青之眸,当然也是防着赫连青瞳自血脉入手。   可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仍然是……避不开,挡不住!   一般程度的血召他自然隔绝,可是赫连青瞳点燃了一尊现世神只的神血。这已不是想像范围内的手段能够限制。   大牧太祖低头沉肩,眼深而势重,活似寿火将熄的老龙,可虎死不落架,龙死威犹在。   在天青色的烈焰中,祂佝偻的身形慢慢拔起。   张口已如天宪般:“昔日生儿育女,源流如今有你,今日百川汇长河——名之归祖,为大牧万古!”   天青色烈焰灿烂已极,仿佛要燃尽一生——   燃尽赫连昭图的一生,点燃赫连青瞳的一生。   大牧监国太子手中提剑,面如金纸。   此刻姜望涉海求归,苍瞑自身难保,就连苍图神都慢了一着,来不及立刻将赫连青瞳摧灭。   赫连昭图像支一气燃尽的蜡烛,金身迅速消融,血肉飞溅如烛泪……立即便要尽化!   一只灿烂如金阳的大手,撕裂时空而来,将这些烛泪掬在手中,将正在融化的赫连昭图握在手心,像护崽的母鸡张开了翅膀……五指瞬间合拢,护住赫连昭图,就如灯笼罩子,守住了风中之烛。   这只手,同时也握成了拳头。   “没人可以用朕的孩子祭道!哪怕是你——赫连青瞳!”   大牧女帝的声音如在九天,又轰彻神国,体现在此间所有的时空片段里,是当代霸国天子无上的威权!   她便这样一拳压下,牧太祖的苍老头颅,当即就爆掉了!无尽的神血飞溅!   当国天子,难堪弑祖恶名,有损史书载荣,可她同时是一个母亲!   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众只见,殿中那尊威仪具显的女帝石像,那顶平天冠上,帝气蒸腾如云。   这璨璨金云之中的光影,像一卷长幅拉开,其间所显示的图景,是在未知的某个时空片段——   大牧女帝正持天子礼剑,横斩一世。   与她相斗的,赫然是神躯磅礴的苍图神,和脚踏神龙的牧太祖!   历代君王登天,都是在退位的关键时刻,都没有携带太多国势。   因为要留待后世,一击必成。   他们纯粹就是登天来赴死,也前赴后继,斩尽了苍图属神,杀上至高神山。   为什么赫连山海奋历代之余烈,把握了牧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至高王权,举国势征天国,这势在必得的一次闪击,却变成了旷日弥久的拉锯?   因为她同时在镇压两尊!!! 第四十四章重归神座   在苍图天国的核心深处,早就开辟了数不清的时空片段,在数千年的时间里,它们都是苍图神和牧太祖的战场。   此刻苍图神、牧太祖和赫连山海,便厮杀在其中一处——   那才是这场神战最核心的战场。   夺神之战进行到今天,苍图神和牧太祖已经共坐神位几千年。两尊联手,便是完整的【苍图神主】,能够体现真正的超脱层次战力,甚至要强过苍图神曾经最巅峰的时候。   但祂们同时又制约彼此,几千年来都是互相掐着对方的要害,稍有不慎就会被吞灭。这就导致祂们在与赫连山海厮杀的时候,时而合作,时而对抗。   赫连山海又绝不能单独击垮其中一方,为另一方做嫁衣,她要做的是同时消灭这两尊。   如苍瞑、赫连昭图在战斗中所做的那样,她也是这边砍了一剑,那边就要砍一剑回来,力求两尊神明受损程度相仿。   所以这场两方对耗的神战,变成了三方对耗!   同时这三方都有不能久战的巨大危险——   在过去的战争里,赫连青瞳早就被苍图神打得几乎寿尽老死,完全是靠一代代后辈帝王不计代价的支持,不停地填补那双眼睛。   但强大如祂,也在漫长的斗争中,创造名为【神朽】的无上秘法,把这种人生八苦的“老衰”之力送进神位,侵蚀了苍图神。   在永恒的神座之上,祂朽坏了苍图神的本命灵。   所以外显在苍图神殿的神位斗争中,赫连青瞳也垂垂老朽,苍图神也老而神衰。   与此同时。   草原上王权已经压下神权,再加上神冕大祭司涂扈都倒戈,苍图神在苍图神教那里得到的支持,已经与日具减。   赫连青瞳在与当代大牧天子兵戎相见时,也注定脱离大牧国势,逐渐失去祂在牧国的人道基础。   这两尊曾经统治草原所有的至高存在,如今也都在苦熬之中,唯有彻底吞下对方,才能真正独据至高神座,赢得那唯一的永恒。   而在这样的局势下,赫连山海面对的问题也很致命。   她以大牧天子之尊,维持超脱层次的战力,所耗国势甚巨。牧国几千年的积累,历代帝王点点滴滴的留赠,虽可说浩如瀚海……可真正驱使在超脱战争里,也倾如泄洪!   三方都不能久耗,可一时间也只能对耗,只看谁先熬不住。   在这样的情况下——才有赫连青瞳血脉传召,寄语赫连云云;才有【人涂扈】掀开人间布局,才有赫连昭图登天;才有苍图神一边借天国权柄,外显神相,一边急召祂最忠诚的神仆,神冕布道大祭司,登天护道。   对耗中的三方,不约而同地调度了外力。都想要借力打破平衡,把局势捏在自己手中。   但事先恐怕谁也不曾设想,这场神战的平衡,竟会是以这种方式,破碎在一瞬间——   苍图神和赫连青瞳的主要力量都填在超脱战场,在苍图神殿里,借苍图神殿所显化的、两尊合用而彼此争夺主导权的“神躯外壳”,其实力量孱弱。   因为在神躯外壳之内,两尊神明的斗争完全得以体现,所以这具神躯本身也算是苍图神和赫连青瞳另外开辟的战场。   苍图神殿……本就是苍图天国的中心,本就是放置神座的地方,意义非凡。   赫连山海给祂们带来的压力过于强大,祂们有心暂且跳出超脱战场,在其它地方分出胜负,定下神位归属……胜者再回过头来,以巅峰的【苍图神主】之力,对抗赫连山海。   是在赫连昭图的步步紧逼之下,在那良、苍瞑接连反戈的情形下,两尊神明才选择稍稍松开对彼此的压制,分出一部分力量来迎接苍图神殿里的挑战。   这在本质上,也是两尊不得不联手以对抗赫连山海的后手。   当然祂们分出这部分力量来,就必然导致在超脱战场被赫连山海进一步压制。可这部分力量若是不分出来,苍图神殿都要没了,神殿里的这些年轻人,正在掘祂们的根基!   釜底抽薪,神火将无以为继。   两尊神明是谨慎又吝啬的,彼此只放开一寸。具体在苍图神殿里的显化,两尊都只是刚刚跳出绝巅,初步抵达“圣”级力量。相距真正的超脱者,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所以当赫连山海以超脱层次的力量跨越时空而来,显化于此的赫连青瞳,被一拳就打爆头颅。   作为大牧天子,赫连山海不该挥此拳,她最重要的事情是赢得超脱战场的胜利,而不是分出超脱力量,分心旁顾于其他。   可是作为母亲,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这一拳轰下来,苍图神和牧太祖之间的均势立刻被打破。   “终于……”   即便是活过漫长岁月、经历无数的苍图神,这刻的狼眸中也不由得闪现一丝喜悦。   赫连青瞳实在是太顽强、太可怕的对手,以匍匐在神座前的卑贱身份,险些将祂这尊神主掀翻,更纠缠了祂几千年!   而今祂终于看到了胜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正是祂等待的结果。   祂何尝不知道赫连青瞳能够召血归祖,能够强掳子孙血脉?在过去那些时候,正是牧国皇帝一个接一个地登天为其添油,才使这盏命灯燃烧至今。   祂其实有办法阻止赫连昭图进入苍图神殿。   但是祂没有那么做。   祂就是为了赌——赌赫连山海或许会为她的儿子放弃什么。赌赫连青瞳终究会跌倒在其丢弃的人性上!   赫连青瞳在靠近永恒的过程里,渐渐产生畏惧,害怕失去,不愿牺牲,也不再相信牺牲。   祂却是在牧国历代皇帝的前赴后继里,重新认识了人性的力量,看到了“牺牲”。   现在苍图神殿里的赫连青瞳之身,虽不是被祂一口吞掉,叫祂登位不够圆满。但对方在苍图神殿里消失的一瞬间,就足够决定神位的归属。   这场漫长的“夺神”,至此胜负已分!   衰老的苍图神躯并没有立即就变得强壮、回复永恒,但在苍瞑绕身的黑暗天域里,一块块早先被他以黑暗吞尽的神座残骸,又从黑暗中浮游出来……好似乳燕投林,尽归于原处,重新拼凑成了至高神座。   又有丝丝缕缕的龙气,点点滴滴的金光,直接被逼出神座,如虫被逐——这就是苍图神权下的蛀虫!   “终于……”   苍图神怪异地重复着,转身向那神座走去。“我……该归位了!”   太虚阁楼还在轰砸,苍瞑从来没有停止进攻,甚而以秘法燃烧自我,一整套《黑暗天大手印》都使遍,可是都无用!   这佝偻的神躯仿佛已不在此间,太虚阁楼穿身而过,黑暗却无法沾身。   天地烘炉仍在,日月铸鼎犹存。   烘炉和大鼎之间,是天道力量和人道力量交汇的火海刀山。   苍图神缓慢地行于其间……万法不侵。   赫连山海的拳头如烟散去,被她救下的赫连昭图在空中跌落。   她要迅速回归超脱战场,只留下仓促的一道命令——   “苍瞑带上那良,昭图以国势牵引姜望回来,尔等立即下山!这里交给朕。肃亲王在至高王庭等你们,大祭司知道要怎么做!”   虽说登天助先祖“夺神”,是代代相传的志事。   封锁千年的天国,也一再重彰历史之真。   但赫连山海身为大牧天子,担国之重,自也不能不管不顾地杀上天国。   面对各种情况,她都留下了预案。最糟糕的无非就是眼下这般——牧太祖夺神失败,苍图神重掌神位。   她将以超脱层次的力量短暂封镇苍图神。   一俟赫连昭图走下穹庐山,留在厄耳德弥掌控人间局势的涂扈,就会立即启动后手,点燃万教神火,发动“往古来今宙光阵”,放逐苍图天国!   万教神火是“万教合流”政策的核心成果。   而“往古来今宙光阵”的核心【宙光】,还是赫连山海以“物有天仪登神法”跟齐帝姜述交换所得。   【宙光】从来难寻,乃万古奇珍,当世能够捕捉、且明确有一定存货的人,也只有掌握紫微星的齐帝。她猜想姜述求“物有天仪登神法”,是为了帮齐国先灵成就现世神只,这个登神的人选,只能是齐武帝姜无咎。倒不知为何齐国最后没有走这一步,选择在【执地藏】那里冒险。   不过超脱之路,本就艰难,外人如何猜想,也不能感受当事者之抉择煎熬的万一。很多看起来很有希望的机会,等历尽千辛万苦走到近前,就会发现根本不存在。   齐国路难行,牧国又何尝不是?   放逐苍图天国无疑是下下之策,但在夺神失败的此刻,却是上上之选。   这不仅仅是把整个苍图天国打包丢到宇宙深处,其根本意义是利用苍图天国和苍图神无法分割的关系,将苍图神放逐出现世,剥掉“现世”之名。   被放逐的苍图神,无论在宇宙何处落脚生根,最多也就是一尊幽冥神只。   简单来说……这一步是要将苍图神打下超脱!   以苍图神之尊位,本来并不存在这样的弱点。   但王权彻底压下了神权,苍图天国又已经封锁千年,这千年来赫连氏一直在将苍图天国与牧国剥离……无法干涉的苍图神,弱点就存在了。   当然,放逐苍图天国的前提,是她赫连山海能够短暂地压制苍图神。   而一旦放逐完成,随着苍图神一起被剥掉“现世”之名的她,也会顷刻失去大牧国势的支持。届时一尊衍道修士,在暴怒的苍图神手中会有什么结果,是不言自喻。   她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说一千道一万,谁都不曾想到,那位从放羊娃走到霸国天子的盖世英雄,竟然会沦落成今日这般,变成这样丑恶模样。   赫连家的英雄血,此后羞提!   正在进行超脱之战的时空片段里,牧太祖肉眼可见的气势衰落,脚下神龙都变呆滞。   与之相应的是,苍图神却气势暴涨,磅礴神躯愈发伟岸。   身披帝袍的赫连山海,不再执着于剑压两尊,而是一剑动日月,满天星辰都在一剑下,尽倾苍图神躯。   苍图神已得胜势,这会儿却不纠缠,只沉默着退开。   “赫连山海!”   “你害人害己!”   牧太祖已经夺神失败,不免势弱神衰,可怒火高炽!   数千年的纠缠,数千年的谋划,一夕成空,毁在祂自己的子孙后代手上。这实在悲哀。   “为一子而弃国家,是有负帝名。弃祖志而戮祖宗,是罔顾人伦!你何颜以『赫连』为姓!”   “现在这结果,难道就如你愿?”   祂壮怀难复,苍声悲怆:“我未夺神,你亦永恒成空!”   戟指怒斥:“大牧千古之业,自此毁于你手!”   赫连山海剑追苍图神,以日月星辰封天锁地,只回道:“朕妄信祖志,有幸生于赫连,有您这样的先祖——当然是雄图霸业已成空!”   说这话时,她尚有几分讥诮,几分悲愤,但很快又只剩昂扬的斗志,对未来仍有美好的相信:“但昭图已经长成,涂扈天知绝顶,云云天资不输于你,爱民之心远甚,又逢神霄将开、霸国不伐,牧国还有重整旗鼓的机会。至少到神霄战争开启的时候,我儿昭图应不输今日我。”   牧太祖还待再骂。   赫连山海又猛然一喝:“别废话了!你这冢中枯骨,败局已定,输得彻底了!但人间的确美好,也不怪你眷恋永恒——若还想多活一刻,便随朕一起压制苍图神!”   牧太祖大怒:“我生求永恒之业,死则魄散魂飞!苟活一时半会,于我何加?”   祂嘴上这么说,却反手就是一剑捅向苍图神。   多活一息是一息。   在与苍图神争命的这些年里,无数次将要溃灭的时候,他都是这样告诉自己,也都是这样挣扎着残存下来,然后等到了后代帝王征天国。   现在神位之争已见胜负,祂是没可能再登位,但奋起余勇,可以稍微迟缓苍图神的脚步。   “青瞳儿!”苍图神登位在即,不欲纠缠,但赫连山海剑匡六合的王权之力,的确叫祂步履艰难,因而高声:“今朝事败,终究烟消云散,何苦陪葬你这忤逆子孙。不如重归神前,受享正神之尊,仍不失天国永恒!”   牧太祖哈哈一笑:“生来贱如蝼蚁,眼中却只见得苍穹,生在人下,一生不甘人下!”   祂虽气息不断衰落,但如老龙啸海,仍见翻天之威,立眸而纵剑:“你已知我,还敢让我再来一次吗?!”   对于夺神失败的赫连青瞳来说,还能够保留一尊正神神位,活在天国,当然是很好的结果。   但祂和苍图神都明白,这只是一张不可能实现的画饼。   当年祂被迫登天、沦为唱诗童子的时候,苍图神难道不警惕祂吗?最后还是被祂一步步侵蚀权柄,以至有【夺神】之厄。   苍图神不可能再给祂机会了!   “今朝虽无前路,须知是谁叫你穷途!”清楚这个老对手没有被哄骗的可能,苍图神也不再讲些假模假样的东西,只道:“今从贼,何能抒恨?!”   “何来爱恨!”赫连青瞳太了解苍图神,所以每一剑都在祂最为难的地方,在赫连山海主攻的情况下,配合得天衣无缝,长声叹曰:“她只是做她该做的事情。我只是竭尽全力后……输了这一局!”   苍图神真有几分牙痒,恨声道:“现在倒是输得这么痛快,早不认命!”   放羊娃若是早有这份觉悟,何至于几千年不熄烽火?   祂又何苦熬受这么多年,早该天国永固!   “青瞳儿,吾登神座,先叫你真灵永泯!”   祂不说什么让赫连青瞳永世受苦的话。   因为对赫连青瞳这样的人来说,活着就是奖赏,活着就有机会。   但祂仍然试图挑动赫连青瞳的情绪,以打破这古今两尊帝王的默契联手——重归神座已经势不可挡,但脚步太慢,祂仍有不安。   “你死之后,赫连当绝——”祂正试图戳赫连青瞳那不知存不存在的软肋,忽地一惊,怒视赫连山海:“贱人!你想做什么?!”   祂已经察觉到赫连山海试图将祂封镇,虽则暂时不知道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但祂已嗅到险恶。   默默进攻许久的赫连山海,哪里会跟祂废话,抬剑便欲将所有伏笔都收回。   不对——   苍图神殿里的人……怎么还没走?!   神念遽转,终有旁顾。   她发现——   苍瞑倒是的确听话地卷起了那良,以一记大黑暗天手印将那良送出神殿,令之自坠天国。但是不听话地并没有走,而是横身拦在了回归神座的苍图神神权显身前。   无边黑暗在其身凝聚,沉默寡言的太虚苍瞑,遍身散发着浓重的毁灭气息,身外有一尊代表破坏和毁灭的神像凝聚!   赫连昭图也听话地放出国势,在时光海中牵引姜望归来。但是他不听话地自己没有离开,而是提剑再斩那神座。   最令人震惊的是那位镇河真君。   大牧国势的牵引,如一条长索追着他走,他却根本没有理会,而是在时光海中折身漫步。   眸光精准地在无数时空片段里找到了落点,目标……   直指此方超脱战场!!! 第四十五章万载事,不过万页书   赫连山海有一双如天空般的眼睛,青天白云,万里辽阔。   传承自赫连血脉的苍青,早已臣服在她的王权下,是先祖赫连青瞳都不能剥走的力量。   便是这双囊括宇宙的眼睛里,这刻遥望时光,映出了赤金。   极速靠近的赤金,渐显为一双宁定的眼眸,嵌在年轻人波澜不惊的脸上。   丝缕成索的大牧国势追着他走,随他穿行一个个时空片段,仿佛系在他腰上的金色飘带。   其身似玉树,而飘带万里,踏时光如行清波,步履潇洒又强势!   更有一枚古铜色的小钟,系在他的腰侧,轻轻摇晃……发出洞察诸世的声响。   的确是曾经创造奇迹,诸天登顶、剑压万界的那一尊。   赫连山海心念微起,便要传信过去——   这处超脱厮杀的时空片段,骤然折起!如一页纸,混淆在岁月之书。而后便哗哗哗地翻过,其踪难见。   苍图神高声如颂:“吾观万载事,不过万页书!”   自那伟岸神躯之中,穿出无数条神性锁链,贯入时空缝隙,令这处超脱战场,渐而声湮光晦。虽超脱之争,不起波澜。   “岁月忽过,旧憾翻篇!”   祂一改只避不战的姿态,顶着古今两代牧国天子的进攻,拼着吃一些小亏,也要强行搬动战场!   一方面彻底隔绝了这处时空片段的传信可能,断绝赫连山海同那人族第一天骄的沟通。一方面直接将这处时空片段封锁起来,又混淆于岁月之书,令外来者无从捕捉。   祂不知赫连山海的放逐计划,但敏锐地感知到危险——那携广闻钟而来的镇河真君,分明就是赫连山海的后手!   衍道层次的镇河真君倒也还好,基本没有改变超脱战局的能力。祂真正忌惮的,是那口曾被祂侵染,后又归真复本的广闻钟。毕竟是世尊的随身三钟之一,很难说这口钟上有没有什么隐秘残留,万一被那赫连山海拨动……   好不容易重回神座,保住了自己的现世神位,祂实在不想再冒一点险。   赫连山海试图将祂封镇,祂就先将整个超脱战场都锁住。镇河真君是对方的后手,祂就直接将此人隔绝在外。   无数道扎入虚空的神链,仿佛山脉绵延,根植此世,搬动天地。   赫连山海一手横伸!   直接将其中一道神链抓在手中。   使劲一拽,便哗哗作响。   她是见惯风霜的帝王,深知重归神座的苍图神有多么强大,即便独倾国势,也只能对抗,不可能消灭。且若真正到了分生死的时候……苍图神根本不会顾忌牧国,苍图神教还能算是祂的篱笆院,大牧帝国只是祂的羊圈!   “放逐”已是当前局势下的最好选择。   她已经认下这结果,且作为大牧天子,亲自承担一切,要以填进生死的勇气,来给赫连氏几十代人的前赴后继,划上终局的句点。   当然是输了。   就像赫连青瞳,也已经承认了败局。   可是这些年轻的,还没有真正对这个世界绝望过的人……   他们不认!   这份心气是值得鼓励的,这些孩子也确然令她感动。   但那良一旦坠离苍图天国,下了穹庐山,厄耳德弥那边就会即刻发动。登天之前她就给涂扈留下了死命令,一旦确认夺神失败,预定计划就要立即执行。   万教神火将燃,“往古来今宙光阵”将开。   她是做好了同苍图天国一起流亡宇宙,最终焚身以火的准备。   但总不能把付以国事的昭图,为国而战的苍瞑,乃至义助草原的姜望……都一同放逐?   哪怕抛开她个人的心情,这些人若都失陷于此,牧国真能在神霄之前恢复巅峰吗?   昭图是已经长成的国储,苍瞑是牧国第一的天骄,姜望是牧国欠下的债!之后的路,会很难走。   放逐神只的计划变成这般,已经不能再说是最好的选择。   可苍图神似有预知的隔绝了信道,令她无法强调事情的关键,通知姜望他们离开。   单就放逐计划来说,苍图神选择封锁这处超脱战场,其实对这个计划有利无害。   这等于是在她的镇压之上,又加了一道锁。   等到“往古来今宙光阵”开启,苍图神就更加难以逃脱。祂这是作茧自缚。   但话又说回来——苍图神为什么要突然选择封锁这处战场?   虽然如今说来千般恨,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老祖宗是雄才伟略、百折不挠。始终将牧太祖压制的苍图神,又何尝不是圣心鉴明,超卓于世?   祂正在展现超脱之力,正在回归神座,难道会惊惧一个年轻的真君?   是不是……祂在姜望身上,看到了什么?   赫连山海不免深思!   再者说,姜望不是个莽撞的人。他能从一个小镇少年,走到今天万界传名,心中有大智慧在。   他敢冲过来,剑指超脱战场,一定是有把握的。   许是人间有了新的变化……而自己困宥于苍图天国,三方对耗,无法察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瞬息万念已过,赫连山海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倒拽着这道神链,牵动整个时空片段,引起轰隆隆的闷雷声,剑上日月星辰升腾成四方鼎,一霎飞天。鼎身如此庞巨,且越来越巨大,阴影遮蔽了苍穹,朝着苍图神便罩落!   剑成“青天四方鼎”!   这是赫连山海所独创的无上剑典,是准备和《夫于奢剑》一并作为大牧帝王剑,传承千秋万代。   一剑横抹,斩出了真实的一片天,它一边镇压苍图神,一边融入此方天地,要代此天而天。   “青天”如幕,在穹顶一遮,就此掩了“白天”。   就在“白天”被“青天”完全咽下去的那一刻,高穹正中,有一块隐隐约约的某种字形的阴影浮现。并不巨大,但很深刻。   像是肉里的骨头,汤里的残渣,是咽不下去的那一块。   在“青天四方鼎”正式碾上苍图神躯的那一刻,这块天穹正中,交叠在“青天”与“白天”之中的字形,终于清晰了。   那是……一个“烈”字。   鼎身与神躯撞出惊天动地的震响,令整个超脱战场都摇晃!若非已有青天为遮,神链为锁,这个时空片段只怕要直接崩碎。   赫连青瞳衰身一震!   在苍图神分心封锁这处超脱战场的时候,祂也趁机砍了这老对头好几剑,颇有几分死前泄愤的畅快。   但此刻畅怀为之填塞。   “烈”对君王来说,不是一个简单的字。   有功安民曰“烈”,秉德遵业曰“烈”。   政数终时,谥为“烈”者,必要功业不凡。   大牧帝国便有一位彪炳史册的皇帝,以此字为谥——   牧烈帝赫连文弘。   在他当国期间,大牧天子与苍图神的平等关系得到确立。   王权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与神权并立!   原来这处超脱战场,就是牧烈帝赫连文弘当年登天时,所开辟的时空片段。   而祂……竟已忘了!   “神天转轮”为祂碾出纯粹的神性,也将祂的人性消磨。放进磨眼里的,就是那些祂不愿回想的过去。   赫连文弘跟他的儿子,后来号为“牧太宗”的赫连弘,名字只差了一个字。   是其父牧威帝赫连仁叡,“追思先宗”,冀望子能肖宗,所以给他取名“文弘”。   赫连山海能够为自己的孩子赫连昭图冒险,祂又怎能忘掉亲子赫连弘?   赫连弘是一个太优秀的孩子,当初苍图神察觉到祂的威胁,逼迫祂登上天国,祂当时的积累远远不够,别无选择,二话不说就匍匐在地,以最虔诚的姿态,卸下冠冕,三步九叩地拜于神前。   是赫连弘在人间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巩固了草原霸业,并抵住了神权的进一步侵夺。   在开国之祖都拜为唱诗童子的情况下,在赫连青瞳走得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的情况下,不卑节,不傲怒,牢牢把握了分寸,妥当地处理了同苍图神教的关系,也守住了他父亲留下的基业。   终赫连弘一朝,人间帝国给予祂这位开国太祖太多的支持。   政纲有继,香火未绝。   仅仅一代人的时间,祂就从一个唱诗童子爬起来,列名苍图天国十二主神,司职整个草原的天象。在不冒犯天地秩序的情况下,令草原风调雨顺。   而赫连弘自己,却是在退位之后,独自去了边荒,为了“不使神疑”,死在魔潮之中。   其实按照最初的计划,在赫连文弘那一代,祂就应该已经掀翻苍图神,【夺神】成功!   只是他们都低估了苍图神的强大。他们已经穷极认知,去想像那号为“伟大”的超脱境界,可无上之境,想像终不能抵达。   祂清空天国积累,骤然发难。有牧威帝、牧烈帝两代明君支持,从人间到天国同时开战,还是被苍图神压下,险些一把捏熄了战火。   关键时刻是赫连文弘退位登上天国,给予祂毫无保留的支持,才让祂保住了对抗的姿态。   那一次祂是真的想要牺牲自己,想要成全那个“颇肖太宗”的赫连文弘。   但赫连文弘说——“今太祖殁,文弘不能拒苍图。文弘死,太祖犹有胜机。且夫大牧天子,死生为国,不由你我。今当我死,我固不让。”   遂死。   有了这份奉献所有的支持,祂终于抵住了苍图神的攻势,终于奋起冲杀,在苍图神的神位上,占了半边屁股!可是一切已经逝去的人,都不能再回来。   这场【夺神】的战争……太艰难了!   挑战一名超脱者,耗尽几十代人的心血,也难见功成。   自此以后不敢轻战,只得封锁了苍图天国。   为了取得【夺神】的优势,祂不断地纯化神性,让自己更像一个神。   用几千年的时间,持续不断地给苍图神放血。   祂也在人间帝王不断地输血下,习惯了“被供养”的角色,渐渐心安理得,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甚至有那登天之后,不愿为祂牺牲的,祂视之为亏欠!   今日强夺赫连昭图,这秘法并非一天能修成。   赫连青瞳已经变成了苍图神的一部分。神名并非“赫连青瞳”,而是“苍图”。   无论祂和苍图神谁赢得最终胜利,都只会保有神性的存在。都只会重新建立起以苍图神教为主的草原秩序,把大牧帝国重新归为羊圈。让无边无际的草原,重新成为神灵的牧场。   正是发现了这一点,赫连山海才从帮太祖【夺神】,变成独镇两尊。   事到如今祂不想说祂自己做了迫不得已的选择。祂想祂只是怕了,累了,熬不住了,碾磨那些记忆深刻的事情,放下人性里光辉的那一面,或许正是为了“心安理得”。   真能心安吗?!   “好剑术!”   苍老帝王高声喝彩。   祂嫌脚下意衰的神龙累赘,一脚溃之为气。引此龙气奔流浩荡,尽都拢聚在剑尖,啸荡成山河万里,其间人影幢幢——   王侯将相牧羊人,贩夫走卒五马客!   正是,“夫于奢剑”!   今时今日,在夫于奢剑的修行上,赫连山海无论势意都已超过了祂。但毕竟祂才是这部剑术的创造者,独祂能杀出从至卑到至尊的路。   这几千年祂也没有白活,在剑招上已臻于无上,无人能及。   “你们两个剑术都很好。”苍图神狼眸森森,放出残忍的光:“可惜执迷难醒,已入歧途!”   苍图神狼首悬鼎,以背迎剑,身穿神链锁天地,一任劲风吹!   这一刻祂也不再避让什么了。有时候一意求稳,反而得败。   强硬地以攻对攻!   就是要顶着这样两个人的争杀,强势回归神座!   “但说起来天空……”祂探手向天,漠声道:“似乎是我的权柄!”   狼鹰马之中,“鹰”代表的正是天空。   祂的手掌直接抓住了那口四方鼎。   背后鹰翅一展,也便腾起了一片天!   浩浩荡荡如潮卷,这是一片青黑色的天,传说中的“苍天”!   “苍天”扑向最高处,将那“青天”和“白天”全都席卷——   今又换新天。   超脱层次的伟力,不断修改这个世界的规则,反覆捏造这个世界的本质。   没有什么真、假、对、错,此世的真理,在至强者一念之间。   “苍天”、“青天”、“白天”的碰撞,啸荡出吞噬万物的余波。   赫连青瞳的夫于奢剑,斩在了岿如山岳的神灵脊背,竟发洪钟之声。   逸散的剑光乱窜,赶在“三天”之余波吞噬这方天地的边际时,恰恰斩碎了一缕心念——   那是赫连山海先前想要联络姜望,但又被隔绝的心念。   为了劝姜望他们退出天国,赫连山海在这缕心念里提及了“放逐神灵”的计划。   这缕心念本来藏得很好,将要被湮灭,却以这样巧合的方式被剖开。   其间隐秘的信息,一霎剖显无遗。   苍图神立时一惊!   万教神火?放逐宇宙?剥离现世?   赫连山海布的好大一局!   令祂悚然的当然是这个计划竟然切实可行,天国封锁数千年,苍图神教又在王权之前步步后退……祂在人间的根须早就不稳。这方天国真有被剥离现世之名,放逐宇宙深处的可能!   尤其令祂懊恼的是,祂面对赫连山海的谨慎,却无意中帮了赫连山海一把,反而推进了这个机会。作茧自缚,尤其可哀。   错误当然要被修正。   手举青鼎,脚踏大地的祂,此刻正背抵着赫连青瞳的剑,一时天风鼓长鬃,猛然将身一拧,便好似天柱挪转——崩断了神链!   祂重新放归这片天地以自由,使其归于原处,而后便要全力迎接接下来的封镇。   既已知道赫连山海的计划,祂必不可能再中招!定要在“放逐”开始前,拆了这破笼!   当然这强行移天,自挪自返的代价,便是祂的神躯被“青天四方鼎”压低了三千丈。祂引以为傲的天空权柄,“苍天”反被“青天”倒卷!   姜望踏时光海而来,所见便是如此——岁月忽起一卷书,借广闻钟捕捉到的那处时空片段,忽而神链加锁,化为书里的一张纸,翻页间已然隐遁。   他正不知何处去寻,下一刻这页书又翻出来,它又飞回了!   书页上还有一个清晰的“烈”字。   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他只不过是通过广闻钟,察觉到时光海中逸散的龙气,有聚拢为封镇的趋势,因便知晓大牧女帝有意封镇这处超脱战场。   想着在撤离天国之前,顺手帮忙加固一下封印,完全来得及……   怎么他才往目的地走了几步,苍图神就一惊一乍的?   似乎有什么误会产生了。   若说自己身上有什么能让苍图神惊惧……   姜望步履不停,眸光不改,面容乍显慈悲,脑后佛光一轮!   众生僧人以虚相显于身后,金光普照,便如佛陀临世。低颂《三宝如来经》,梵音传遍此间无数时空片段,腰侧宝钟鸣!   便以这广闻钟的钟声,隔空强杀苍图神之耳识。   “休走了也!”   他是佛陀仗剑,大慈大勇,其声又如金刚怒显:“堂堂现世神只,怕了姜某不成?!” 第四十六章圣衡九镇   一尊佛像踏时光而来,腰悬广闻钟,口中颂佛经。   这实在太惊悚!   姓姜的没有一字提世尊,可其意其势,无处不像世尊!   苍图天国封锁几千年,苍图神对人间的掌控与日消减,那些现世最高层次的隐秘,也只是通过神涂扈略知。   此时真是心头剧跳。   难道在【执地藏】之战里,他拿到了什么东西?世尊传承?佛陀道果?   甚或者……   世尊根本没有死,祂的隐秘就藏在三钟之中?   怨不得苍图神胡思乱想。   祂太知道世尊的恐怖了!   即便祂彻底吞下赫连青瞳,重建苍图天国,大兴神教,远超往日巅峰,也远远比不上昔日苍天神主。   而苍天神主是否能和世尊相比呢?   恐怕很多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前者是开创了一个时代的伟大者,后者却纵横了好几个大时代!   尤其是祂曾亲耳听到苍天神主自陈不如——   彼刻建立永恒天国、大昌神道的苍天神主,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纵览古今,也没几个看得上眼。却说自己犹有不如者,然后列举了几个名字,世尊便是其中之一。   苍天神主是祂毕生的梦魇,哪怕已经成就现世神只,仍然只能仰望。一天不能抵达那样的高处,祂就一天不能有内心的安宁。   连苍天神主都忌惮的存在,祂不敢不慎重!   这也是祂侵蚀广闻钟,却还要用敏哈尔的故事浮雕描上一层、在敏合庙里供奉的原因,实在是谨慎使然。   现在祂也不得不想——广闻钟归复旧貌,为敌所用,难道真只是涂扈的本事?   有没有可能……真的跟世尊有关?   被赫连山海、涂扈这些人算计了,祂要苦思自己的疏漏。   掰腕子掰不过世尊,却没什么可想,这很正常。   此刻姜望踏时光而来,大放厥词,祂在这人身上并没有看到什么实质危险,唯独那枚广闻钟,祂不能真正看透。总感觉还有些隐秘潜藏,但却无法捕捉。   现在祂又想暂避锋芒,等回归神座再来妥当处理,可心中也知晓,要么进,要么退,生死之争,最忌瞻前顾后!   就像下棋一般,祂弃子夺势,气势如虹地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意识到前面有陷阱,又弃一子,赶紧往回走。   走回来之后发现还是不对,还是应该往前走。   可是还能弃什么呢?   再这么弃下去,棋盘都要弃光了!   那个放羊娃已经白砍了祂多少剑?过去那么多年厮杀,都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电光火石之间,苍图神还在权衡,赫连山海却动了。   在这种层次的斗争里,没有“巧合”,只有算计。   若说巧合,也只是巧合在牧太祖竟然如此敏锐,瞬间洞悉了她的想法,并且予以绝妙的配合——   在“放逐神只”计划已经不是最优选择的情况下,她本就是要暴露这个计划,以此逼迫苍图神轰断自己加于这个时空片段的锁!   用这个废弃的计划,给予苍图神两次伤害。   知苍图神者,莫过于赫连青瞳。若非赫连青瞳的那一剑,仅凭她自己的表演,苍图神恐怕也不会信得那样干脆。   她的确怀疑姜望那边有什么后手,但她这样的帝王,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姜望或着别的什么人身上。   主导这场变化,是因为她已经有了新的选择。   苍图神已经中计,此刻才是狂潮。   剑压神躯三千丈、青天反卷苍天,这意味着……她短暂地主宰了这片天地,王权压世!   但见苍图神殿之外——   那良被一团黑暗包裹,正加速向人间坠落。   其腰间悬挂的军牌,倏然亮起。一个车厢般大的狼首,印显天空,将那良托举。   此乃大牧帝国王帐骑兵之帅令,标识着【狼帅】的灵印,受命于天子,激发道力,阻止了那良坠跌。   无人下山,也就意味着放逐中止!   可是呼啸的惊雷仍然轰隆,就像这天国的风雪从未停下。   有一团巨大的阴影……正上山来。   待到飞雪拂尽,待到穹顶璨光闪耀,那半拱如日出。神国的天风才开始为它战栗。   极具大牧特色的华丽建筑,轰隆隆地拔上山巅,高耸的塔楼仿佛怒指苍天的枪林。   它不是什么生来庞巨的恶兽,而是……图明赛宫!   也即“圣衡宫”。   帝王的威严踏上了穹庐山,天子的宫殿盖压了人间天国。   山巅的废墟早已被镇河真君扫尽,天国的风雪环旋在山巅之外,被一道随手布下的禁制隔绝。   原本苍图神外显神相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空洞之中有一扇燃烧的焰门。   那静燃的金赤白三色烈火,仿佛永不凋零的花。   当你的视线看到它,视线就似乎被分解。   这是镇河真君特意留下的安全出口,方才被黑暗裹着的那良,便是从此坠出。   类似于此的手段,在整个穹庐山山巅到处都是。不同仙术道法的光芒,交相辉映。大牧天子附在圣衡宫上的意志只是掠过,便察觉了许多道蠢蠢欲动的禁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真君仿佛那下井的盗墓贼,在威风凛凛地杀进苍图神殿前,给自己绑了茫茫多道安全绳。   当“圣衡宫”移飞在此,还未靠近焰门,立即便触动了时空的波纹!   只是一个恍惚,它便直接飞进了时光海。   在难以计数的时空片段里,准确投进那彰显“烈”字的时空。   它甚至快过了还在漫步时光海的姜真君,错身而过时,都没给姜真君留下具体的外观——只有一道圣虹。   说起来,这“圣衡宫”正是建立在牧威帝赫连仁叡时期。牧烈帝赫连文弘从小便是在这座宫殿长大。   当德廓尓(神子)焚毁于烈焰,图明赛(公正之地)在灰烬里诞生。   在牧烈帝赫连文弘所开辟的时空片段里,“圣衡宫”仿佛是土匪上山、娘家来人。似就本来建在此地。   王权压世的赫连山海,强召圣衡宫来,进一步巩固王权。   她要把“优势”变为“定势”,因为她已经决意开启第三个预案——她要屠神!   在进退失据的苍图神身上,她看到了机会。   说来可笑,高高在上、视众生为牛羊,欲以现世为牧场的苍图神,在和牧太祖几千年的生死斗争里,深刻地影响了彼此。祂在认识“人性”的同时,也沾染了人性的弱点。竟在已经胜利的关头,面对近在咫尺的神座,开始患得患失!   神的高傲是原罪,神的人性是命门。   让苍图神的神躯腐烂在草原,也算是为祂几千年来所掠取的信仰,还回一场沤肥。来年的牧草一定更加丰茂,来年的牛羊一定更加茁壮,之后几十几百年的草原儿女,一定更有天赋!   当圣衡宫杀进苍图天国。   草原上风起云涌,马蹄踏如雷。   至高王庭展翅欲飞。这人间霸国已经进入最高级别的战争警戒,以应对任何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早有准备的“虎帅”赫连虓虎,引十万王帐骑兵,轰轰隆如一片金云卷来——兵围人间穹庐山!   这西部草原的中心,神权在人间的象征,是苍图神教的大本营,无数祭司神修的圣地。   但圣山竟无声。   唯有赫连虓虎的呼喝,在天地间轰隆——   “穹庐山今日军管,不服者死!!!”   无缘由,不说前因,只有命令。   肃亲王赫连良国,缓缓升上高空,直至俯瞰山巅。碗口大的马蹄敲击山道,一队队王帐骑兵,直接纵马冲上了圣山!   而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号为天下第一骑军的苍图神骑,停缰在穹庐山脚,对此似乎无睹。连绵军营仿佛静物,无有一旗动,连那些高大威武的神狼,都不亮嗓。   神冕大祭司涂扈,早就清理了神教内外。   再加上暗中投靠赫连云云的神殿金冕祭司那摩多、金冕祭司曾绯月,效忠赫连昭图的金冕祭司兀言古。   偌大神教,只有王庭的声音能够传递。   那些忠于苍图神的高层祭司,现在都在禁室里。没有来得及关进禁室的,现在便在尸坑里。   广大神修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忠实的神仆,可他们并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   在苍图神庙传出的消息里——   伟大神灵还在沉眠之中,正在甦醒的关键时刻。王帐骑兵前来拱卫穹庐山,也是为了维护神的威严。   人间的战争浮光掠影,胜负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决定。   而在真正核心的天国战场,时光海深处的时空片段中——   圣衡宫出现在此世的那一刻,均衡当即被打破,苍图神立刻下沉千丈!   那青黑色的所谓“苍天”,活像一张被撕下来的破帘布,半残不破的垂挂在空中。   神权简直溃如山洪。   赫连山海便于此刻又仗剑:“原是这般『苍天』!缝缝补补,竟是假道,似是而非。受大牧之奉,你苦修了这么多年,距离苍天神主,仍然相去甚远!早知你是这般弱者,朕何必准备什么『放逐』!”   她的帝冠仿佛连着青天,天青色的旒珠哗哗摇晃,袍袖卷开,轰出一剑。这一剑以中平的姿态压下,一剑压狼首——仿佛要为其授勋,要为其加冕。   涂扈在列国使节见证的大典上,便是跪倒在此剑之前,由大牧女帝为他戴上了神冕。从此改变了“神定君”的传统,要“君来定神”。   昔敕神冕大祭司,今敕神。   此即夫于奢剑!   真正的王权剑,真正的……至高无上!   王权已倾人间,王权也倾此世。   这一剑压下来,苍图神的神躯竟然明显地垮了一截!   仿如高山削了几叠峰。   这一剑太强了,可以说是牧国历史上最强的剑。极致的权柄,极致的天子之威。   此刻的苍图神哪怕不和赫连青瞳联手,在神位归属已定的情况下,也已经独享超脱层次的战力。   可也被这一剑压低!   目睹着这样的一剑,赫连青瞳那急剧衰朽的眼眸,竟也闪现一抹怔色。   “好……好!”苍图神发出带血的声音。   此刻祂天权被剥,狼首负鼎,肩脊各负剑。   赫连山海跟赫连青瞳同时都在对祂进攻。   背脊仍有金铁响,可肩处明显如山崩。   万不曾想只是犹疑一瞬,便在大好的局势下,被赫连山海抓住机会,斩成这般难堪样子。   但祂也久违地被激出了凶性。   上一次这般愤怒,还是什么时候?   是赫连青瞳发起【夺神】时。   从未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高高在上、永恒不灭的现世神灵,被一只蚂蚁咬了一口,竟然钻心的痛!   祂以神骨抵住赫连山海的剑,在磨牙般的呲响里,慢慢拔身。   永黯漩涡般的神源在祂体内疯狂旋转。   祂须叫这些姓赫连的人知晓……   为何夺神不能成功。   为何几千年的努力,都是空耗。为何蝼蚁的妄想只是一场碎梦!   几千年来真正统治这片草原的苍图神教,究竟为祂纳取了多么磅礴的神力?   今日昭明。   群星聚古域,百川到祖河。   天地四方,古往今来,星星点点的神力,如长河浩荡,尽为神召,尽皆奔来!   祂是当世最强的神!   唯一一尊建立人间天国的不朽者。   神道正统一直跟着祂走,早不在天马原。   此刻天地如海,神潮涌动。   祂的眸中尽是贪噬之光,仿佛吞咽万事的深渊巨口,此等状态下的祂,对于神力的调动……没有上限!   只要神力的储备足够,祂就能无限制地使用,不存在无法驾驭的情况。   这双贪饿的眼睛,是祂最恐怖的状态。   狼鹰马之中的“狼”,代表杀戮。欲食天地,将杀众生。   神的声音在喉间低吼,如闷雷般的滚。   “吾已……归座!”   “铛~!”   在恢弘的神颂之中,在浩荡的神潮声里。忽有这么一声钟响。   浩荡神潮还在汇聚,但已经有许多秩序混乱的神力,似浪花飞溅,如飞鸟各自投,分散进无数的时空片段里。   老僧敲钟寂寞林,空山鸟飞尽!   交战中的三尊都不曾抬眼,可也都不约而同地以心念观之——   竟然如此恰当!   ……   却说姜望漫步于时光海,正虚张声势——   他的确是在扯世尊虎皮,假装自己跟世尊有某种紧密联系。   苍图神既然忌惮广闻钟,他就试着让苍图神更惊惧。   不管怎么说,让苍图神更紧张一些,总归是对牧天子有益的。苍图神若是压根不把世尊放在眼里,全不在意,他也没什么损失。   便在这大步前行时,忽听潮声如海,忽有圣虹掠过。   虽然以他冠绝一时的目见修为,竟都不能辨析那掠身而过的圣虹。但他留在穹庐山巅的种种布置,早就给予他警醒。那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之门,虽则只是一个照面,也清楚地告诉他来者为何——   圣衡宫来了。   广闻钟先前鸣响,早已叫他知晓,那“烈”字为何。明白这处时空片段,是那位牧烈帝赫连文弘所开辟。   看来大牧女帝的封镇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当即脚步一抬,身似极光横空,瞬间洞穿了时光海。已循着广闻钟指出的冥冥中的路径,来到了目标所在的时空片段,直接一摇广闻钟,身外浮现了九座古老石桥的虚影,须臾便涨——   狠狠地镇在了三尊交战的时空片段之外!   那浩荡奔流的恐怖神潮,竟然为之一顿。遽止于超脱战场外,好似潮头被堤坝阻。   三尊同时一惊——   既惊于这传承自中古人皇的无上封镇手段,也惊于……   这厮在干什么也!?   当然这几位都看得明白,姜某人在试图封镇这方天地。   苍图神不明白的是——赫连山海这边都杀意冲天了,怎么新来的小子还在搞封镇?莫非赫连山海斩出那般恐怖的王权一剑,其实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其目的仍然是放逐自己?   先削弱,再封镇,最后稳稳放逐……   可赫连山海又是人间又是天国的杀伐,看不出半点假来,赫连家的人,真就那么会演吗?   赫连青瞳不明白的是——赫连山海难道不是故意暴露封镇,难道自己主动给予的配合,竟然是把握错了?炼了太多神性,把自己变蠢了吗?   唯独是清楚自己并没有安排姜望来帮忙封镇的赫连山海,明白姜望这是主动来帮忙的,明白自己先前可能是误会了什么,明白苍图神也警惕错了!好在她也并没有寄望于此。   只是……她确实是已经改变了计划,不打算继续封镇,之所以时光海里的暗潮还在涌动,也只是不必分心去管,更希望这些关乎封镇的准备,能让苍图神再分一点心。这些她当然不想让苍图神知晓。   便暗示道:“镇河真君!朕这边正在苦战,你一个人能行吗?”   快下山搬救兵去吧!   但见那姜真君,伫如青松立石桥,抬手间光影憧憧,煞是宏大。   面上很有几分谦虚,语气略微凝重:“在下于封镇一道,曾随大楚淮国公修行,后又穷览齐国封印秘典,学习了上古八贤之风后的《风后八阵图》、烈山人皇的《治河手记》……对封镇一道,算是略有了解。有了广闻钟的帮助……约莫有三分把握!” 第四十七章风吹天下尘   姜望嘴里在谦虚,铺满时光海的诸般异象可不肯平淡。   有北斗之星贯天河,有日月星混为天龙飞,有圣兽之象显四方!   “北斗镇魔禁”、“三才天龙定”、“四象混天镇”……茫茫多的禁制手段如群鸟归林,呼啸翔集。诸般异象映得他似盖世神魔,倒像是一人独立时光海,抬手便镇三超脱!   他能够成功封镇天人身,对于封镇一道,当然不止是“略有了解”。在广闻钟的加持下,要推动这次封镇,更不止三分把握。   毕竟他不是要从无到有创造封镇苍图神的禁制,而是助力于赫连山海已经准备好的封镇,最多就是在这个基础上稍作增补。   整件事情里最难的是“知见”,是对这个层次的镇封不够了解,对苍图神也缺乏认知,但广闻钟已经最大程度地帮他补上短板。   纵不能围万里大河,河道旁边的一个小小水洼,他也还是能填住的。   此刻急追圣衡宫,杀至超脱战场外,他当然已经看到赫连山海那毫无保留的杀势,明白大牧女帝已经改变了计划,但他并不就此退开,反而将错就错,从帮忙镇封,变成了一意镇封的主角——   为了对抗天道所下的苦功,于今尽为展现。   集齐楚之镇封,合古今之禁制,姜真君不出手则已,出手便是星河贯海。   当然真正能够起到作用的,还是大牧天子为“放逐神只”而准备的诸多暗手,在广闻钟的帮助下,他以仙念为引,从晦光隐灵的时光海里,一一将这些暗手寻出,一一启动。   他听懂了牧天子的暗示,在言语上假装听不懂,用实际行动告诉牧天子自己在做什么。   此时继续推进“放逐神只”的计划,才是正确的选择!   准确地说,只推进放逐计划的前半部分,即对苍图神的短暂封镇。   一来隔绝内外,让目前占优的赫连山海关门打狗,同时尽可能阻止苍图神调动苍图神教几千年的神力积累,阻截神潮。   二来也是为了切实增加苍图神的选择成本——在争杀生死的关键时刻,祂也必须要考虑,赫连山海是不是仍然要封禁祂。   三来若是真的推成了对整个时空片段的封镇,那也不是坏事。因为这片囚笼的钥匙,在时空片段之外的姜望手中。赫连山海杀得过就是关门打狗,若是杀不过,自然姜望就开门放人。可谓进退自如。   为了达成这样的效果,姜望必须要让苍图神相信他正在这样做,且他有这样做的实力!   什么大楚淮国公,什么烈山人皇、什么风后,说的当然是真话。假话骗不到苍图神这样的强者。但一个个显赫的名字搬出来,也都是在给自己扯虎皮。   又不是读了烈山人皇的《治河手记》,就能有烈山人皇的水平。   但是万一能吓到呢?   这尊现世神只,可并非百无禁忌,在跟牧太祖长达几千年无所不用其极的争杀里,已经变得非常谨慎。对着这口祂曾以神力侵染的广闻钟,都一惊一乍了好几回。   姜望衣带当风,一缕霜风挂在铜钟之下如悬索,轻轻牵动这世尊留下的求道宝具,不断摇响。   此钟之上,或许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才能叫苍图神风声鹤唳……   探进铜钟内部的霜风缕,其上有一豆金赤白三色的火焰,静静焚烧着,以冀能有万一之发现。如能尽得此钟之“三昧”,则不必此钟,亦有“广闻”!   当然探究广闻钟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此钟既然有用,那就往死里用。   精火、气火、神火,精气神尽来推此钟,又有《三宝如来经》,奉在真火中。姜某人不断地解放着广闻钟的力量,借它求知更多,眺望更高——   铛铛铛铛铛!钟声几乎不绝。   苍图神感觉自己像是那被锻打的铁,在赫连山海的王权剑下火光四溅,偏偏在此方天地之外,还有个因果复杂的小子给这锻打的过程配音!   祂不耐烦听那长篇大论自吹自擂,正要强行突破,先试一试这小子深浅——便真是世尊手段,现在也不能退缩了。   但听着却是一愣,在与古今两尊牧帝的厮杀中,仍然抬起狼眸,眺向天外,发出奇怪的咕哝:“《风后八阵图》……在你手里?”   苍天神主乃“节神”与“天神”大战之后,独自走出混沌海的那一尊。关于祂到底是谁,历来是各有各的猜疑。   哪怕是活过了漫长岁月的暮扶摇,对此中真相,也是“说不清”。   但真相在苍图神这里却是非常明确——苍天神主既是“节神”,也是“天神”,是两神相杀相合后的存在。三名一体,似是全非。   不管怎么说,“节神”乃风后残魂所化。故而这《风后八阵图》,是正儿八经的苍天神主的传承!   顾师义当年意外深入天马原,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苍天神主的遗赠。拿到了【诸神冠冕】,以及包括《风后八阵图》在内的苍天神主的传承。   严格来说,他才是苍天神主真正的继承人,是真正能够代表永恒天国正统的那个人。   自居永恒天国正统的原天神和苍图神,跟顾师义比起来,在正统性来说,就像是“人皇后裔”姬玉夙和“人皇嫡脉”轩辕朔。前者是上古人皇不知多么远的旁支血脉,后者是有熊氏的嫡血子孙!   苍天神主传承旁落之事,祂一开始并不清楚。   毕竟顾师义不到三百岁,拿到苍天神主的传承,也就是近百年的事情,而苍图天国已经封锁了几千年。   是顾师义死在东海,留下“侠神”之路,广叫天下知。祂才有所知闻,但具体的细节也没太把握。   大骂“侥天之幸,狼鹰着冕”的景国人,可不会跟祂讲什么事件真相。   祂自己又陷在赫连青瞳所发起的夺神战争泥潭里,难以分心他顾——   鉴于真相的重要性,这本该是重整苍图神教,神辉再笼草原之后,祂再去探究的事情。   可是今天,自称学习了《风后八阵图》的小子,竟来到祂面前。   这真是缘分。这对祂来说,太重要了!   苍天神主的传承里,有祂补完自身缺憾的希望!   祂也建立了苍图天国,雄踞草原,有一整个现世霸国支持,有堪称恐怖的神力积累,有源源不断的现世信仰。   可始终无法企及当年永恒天国的强大。   按理说祂有如此积累,不应该差得太远,差距也只是量的差距。可见识过苍天神主威风的祂,明白这中间隔着天堑。   虽然有这几千年一直被赫连青瞳拖后腿的缘故。可祂心里明白,最大的问题不在外部,在祂自己。是祂的道不完整,祂的神道本身有冲突,有缺憾——祂是在霸国位格的帮助下,蹭上了国家体制的潮流,才补全自身,走完了最后一步。   这也是赫连青瞳对祂来说至关重要,让祂不得不容忍多年的原因。一直到两千多年前的牧威帝时期,祂才算把赫连青瞳的关键作用剔出去……可是也迎来了赫连青瞳的【夺神】。   永恒天国破灭后,天马原上笼罩着永恒黄昏,等闲无法靠近。景国和荆国视天马原为禁脔,把原天神当狗拴起来在那里看门,祂也从不表现关注。   但多年以来一直试图将神辉散播到中域,就是为了能够突破景国的封锁,拿下天马原。   因为中央帝国的强大,这看起来是个遥不可及的妄想。   可是今天,姜望说他把关键的东西带来了,说他有苍天神主的传承。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苍图神的心情难以言说,声音含糊得自己都听不清。   可是擅长声闻的姜望……听到了。   “你是说……这个么?”他伫立在刻显狻猊图案的古老石桥,诸般禁制如星雨般在他身后划过,他只是抬起手来,五指大张,仿佛探向茫茫未知的宇宙。   掌心的仙气、魔气绕成了旋!   世界屏障对苍图神这样的存在来说不算阻碍,也未能隔断他的“见闻”。   轰隆隆!轰隆隆!   囚牛、睚眦、嘲风、蒲牢,霸下、狴犴、负屃、螭吻。   如此八座古老石桥,各自行于冥冥,竟然杀进了牧烈帝所开辟的时空片段,降临超脱战场,在那青天之下!   八镇石桥在青天显为八卦,更有仙气魔气绕成的阴阳鱼,嵌在正中。   刹那阵成。   一时天地混转,不分西东。   呼呼呼……   天开混洞风眼,自混洞中,灌入无尽的天风。   此方世界里逸散的神力,如尘埃般被扫去,唯独王权更盛。   大风吹,天下尘垢尽去,是“风后”也!   姜望虽不能直接对苍图神造成什么伤害,却可以帮忙加强赫连山海的王权。   “好!”赫连山海大喜:“当年燧人氏称皇,本就是以风后为相,而后固皇权定天下,聚人族掀天庭。今见此阵,莫非前缘?朕也当佩相印于姜君!”   苍图神猛然一掀,叫她几乎扬剑,只得暂止言语。   “以烈山人皇所创的长河石镇,演化风后八阵图……”赫连青瞳慨声道:“仅此一式,现世绝巅就不该有谁说自己能够在封镇一道胜过你。你叫姜望?后生可畏。说自己略懂封镇,过于谦虚了!”   “……果是!”苍图神虽已被赫连山海压制在下风,却灿显出巨大的欢喜:“好一个风后八阵图!交出来,把跟它在一起的东西都奉给我——当什么大牧国相!?”   祂长声而啸:“我保你衍道无敌,让你做大牧天子!还要助你六合匡一!”   姜望没有回应赫连山海的客气话,根本不搭理苍图神的屁话,只对牧太祖道:“这不过拾人牙慧。我不如楚淮国公远矣!”   话说着,他脚下的狻猊石桥忽而断裂,裂成两截,一者冲天而起,一者坠海而下。   冲天而起的化作了鹏鸟,坠海而下的跃成了大鱼。   二者猛回头,便在姜望身后交汇,就此激发出万道玄光,结成一座人气浓烈、镌刻天符的石质牌楼,岿然轰落!   竟有天海之水,洗得石质牌楼光洁如新筑,散发着不朽姿态。   这道禁制才是他的自创,是他在封镇一道的得意之作。   “鲲鹏天海镇”!   他有【定海镇】,用以镇天人。   这天海镇,意在镇天海。   几乎在这座石质牌楼落下的同时,姜望心中警钟长鸣,腰上挂着的广闻钟,也发出此前未有的重声。   他悚然一惊!   便见得先时受阻的浩荡神潮,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态,倒卷时光海。   毕竟是现世神只,超脱存在,自有莫测手段。苍图神的贪噬之力,不知何时洞穿了赫连山海王权剑的封锁,在古今牧帝的压制下,仍以一丝绝巅之上的伟力,贯通了神潮!   便见一道气势恢弘、仿佛扑灭时光海的巨浪,猛然向姜望扑来!   那浪头分开千百道,化作千百尊神灵的显像。   有手持天之镜的草原神女、有护法狼神“忽那巴”、护法鹰神“支哥祁”、护法马神“渊宁革”……   曾经苍图天国的诸神,前来主持神罚,以倾国神战的架势,诛杀不敬神者。   苍图神愿保姜望衍道无敌是真的,让姜望做大牧天子也没问题,只要他老实跪低受封。助姜望六合匡一……则不可能。   只要《风后八阵图》能奉上,很多交易都可以谈。   当然,与其跟姜望做交易,看姜望的眼色,倒不如自己来拿,丰俭由心。   这一道诸神之骇浪,便刚好撞上了姜望放出来的【鲲鹏天海镇】!   两相交撞之下,天海镇牌楼顷刻垮为碎石!   适才还临风从容的姜望,不免仰头窜飞,鲜血狂洒,气息急剧衰落!   也幸得他在超脱战场谨慎非常,放出风后八阵图的第一时间,就立即补上【鲲鹏天海镇】。本想着进一步阻击神潮的强大封镇,刚好挡住了怒潮。这才没有立死在苍图神的攻击下,被神潮卷走。   牧烈帝所开辟的时空片段里,赫连山海怒而劈剑,将中平王道的王权剑,斩成了凶厉十足的砍柴刀,以此斩断了苍图神对神潮的支持!   眼看着姜望一击未死,气息犹存,但见得赫连青瞳、赫连山海剑势如狂风。   耳听得那不曾止歇的“铛铛铛铛铛!”   苍图神心烦意乱——   本来就烦!   这感受一生出来,祂亦悚然而惊。   为何今日心绪如此不宁,这样容易产生情绪?   如祂这般强者,念头一动,便已找到原因。寻因溯果,杀病解铃。   “依祁那!”   祂猛地张开狼嘴,自利齿交错的嘴里,吐出一大团细长而皱巴的虫!团卷在一起,还不断扭曲。   这并非什么异兽之类的活物。   而是在漫长的战争里,赫连青瞳一点一点浸进神位里的“人毒”。   就像当初那道猝不及防的【神朽】,以八苦老衰之力,朽坏了祂的本命灵,令祂一直不在巅峰。   “你发现得太晚了!”赫连青瞳这时的气息已经衰弱太多,开始避让苍图神的愤怒,不再坚持正面交锋,嘴里却呵呵地笑:“人生不止八苦,更有六欲七情。尝尝这些欲虫,情虫,好好感受你的『人』生!”   祂将自己身上剥离的人性,变成了屠神的“人毒”。   这本是他几千年布局里的重要环节,若无今日夺神之败,本该用此一锤定音,也不至于因为力量衰弱,无法继续【天隐】,叫苍图神得以觉察,而后“杀虫”。   祂嘴上说得高兴,心中其实知晓,这步棋算是废了。   但又心有所感,忽然抬眼——   时光海里的姜望,应该已经是被打扫出战场。   北斗、天龙、四象……一道道本用于封镇神只的禁制,一道道落在他的身上。他以自我封镇的方式,抵挡那神潮的恐怖余波。   禁制一层层的破灭,他的伤势不断加重。   可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却燃起赤金之瞳,远眺那正在进行中的超脱战场,只问道——   “大牧太祖,可知《苦海永沦欲魔功》?”   他根本不退缩,被苍图神袭击下的第一个动作是反打!   跨越时空,四目一对。   赫连青瞳大喜:“固知也!”   那衰老的天眸霎时映出一抹赤金!   电光火石一念间。   苍图神忽而一震,旋即烈火焚身。   那熊熊燃烧的并非凡火。   而是以祂体内积累了几千年的人毒为柴薪,所点燃的无上道法——   红尘劫! 第四十八章苍天已死   数千载【人毒】,焚为烈焰,苍图神既惊且怒!   “惊”亦七情,“怒”亦七情,祂因红尘劫火而产生的情绪,反过来令劫火愈炽。   这是一个恶毒的循环。   苍图神本打算以贪噬之力吞灭焚身焰,可“贪”亦“欲”!“贪”亦红尘劫火的柴薪,一意落下,火上浇油。惊得祂蓦然收起。这一惊,火势又涨。   世上哪有火焰,能够在不朽神躯上点燃?   除非燃烧的……是祂自己!   数千年来,赫连青瞳已是苍图神,吞下这些人毒的苍图神,又何尝不是赫连青瞳?祂的七情六欲,焚烧祂自己,每一缕火焰,都自神位深处引燃。   “苦海永沦,不过凡人之苦。岂知何为超脱!”苍图神声音恢弘,却定守神心,漠然天视。避免自己有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助长红尘劫火之威。   同时鹰翅展开,那已经被“青天”撕破的“苍天”,似一张长披落下,欲为祂掩风雪,灭烈焰。   昔日苍天神主,执掌天权,代行天意,这“苍天”一度笼罩现世。   如赫连山海所言,苍图神的“苍天”,不过是个似是而非的假货。但有几分形似,也自神通不俗。   苍天覆焰,红尘难久。   赫连山海却道了声:“朕不欲山河两分,当使天地恒序!”   王权压世的青天之中,探下一只天青色大手,轰然万里,仿佛一道横亘高穹的连绵山脉,一把擒住那苍天之披,使之不能落下,飘在空中如展旗。   手中之剑更是一剑重过一剑,不肯放松分毫,叫苍图神无暇旁顾,管不得身外火,祛不得神内毒。   苍图神狼口仍张,还在呕吐【人毒】,可是只是稀稀落落的几条小虫,根本吐不出更多。不是祂体内【人毒】已清,而是那在漫长岁月里与祂生死纠缠最终密不可分的【人毒】,已经全部燃烧在祂的神性里,蔓延在祂的神躯内外。   每一条细小的人毒之虫,都会给祂带来不可磨灭的伤害。   祂颈上的长鬃猛然扬起,下一刻就出现在赫连青瞳身前,狼口一下子张成了天地之门,吞日月,嚼王权。一口咬碎了赫连青瞳加于自身的三千六百种防御秘术,吞下了这苍老帝王的脑袋!   这速度快到了极致,虽在王权的范围内,却叫王权都反应不过来。不仅快过闪电,快过空间的跃迁,甚至超越了想像——你还没有想到祂可能出现在哪里,祂就已经出现了。在“思考”诞生之前,苍图神已经抵达终点。   这就是“狼鹰马”里的那个“马”字,真正代表速度的神。   一粒火种十分渺小,却能够烧毁一座山。还在时光海里吐血倒飞的姜望,便是提供了这粒能够点燃红尘的火种,而赫连青瞳提供了柴薪。   要摆脱这【人毒】,扑灭这红尘劫火,还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立即吞掉赫连青瞳。   这些所谓的【人毒】,其本质都是赫连青瞳舍弃的人性。   只要将赫连青瞳彻底吞噬,祂就能够立即回到巅峰,甚至超越过往。当赫连青瞳的一切,都变成神潮里的一部分,赫连青瞳的人性,自不能再伤此身。   在神位之争宣告结束后,祂吞噬赫连青瞳也只是早晚的事情,现在只不过将之提前。   可这一口咬下来,仿佛咬破了一个气泡,只有极轻极细的一声“嘭”!   狼嘴下的苍老帝王,连一片衣角都没留下。   赫连青瞳竟然早有准备,留在原地以重重秘法保护的……只是假身。   这尊衰老帝王,根本已经分不出太多力量。过多的力量在此处演绎假象,衰老的真身几乎毫无防护——此刻正在远处的山巅矗立,若非假身死,真安静得像块石头。   倘若苍图神的攻击是对准这儿,甚或只是平铺万里,祂根本百死无生。   真是赌性深重。   可是祂赌对了。   “果然你的至神三身里,最强的是马身。我的猜测没有错……你是苍天神主的坐骑,那匹生于九天、遨游九冥的神马!”赫连青瞳虽是神衰势弱、大口喘气,却语气欢欣,早已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亮芒:“逾轮神主!”   以苍天神主开创一个时代的强势,其坐骑都号为“神主”。这逾轮神主在神话时代也是声名显赫,经常代表苍天神主,行于诸界诸方,颁布永恒天旨。   只是随着永恒天国的破灭,祂也消失了。   这么多年来,很多人都在猜测苍图神的真身,而最了解苍图神的赫连青瞳,也相信自己最靠近真相。   铛!铛!   钟声还在不断传来,似乎赫连青瞳的猜测,也帮广闻钟填补了知见。叫这钟声,格外悠远。   苍图神本已静如天渊的心海,又没来由地被扰动。   疼……   红尘劫火自内而外无处不在的焚烧,令祂久违地感受到痛苦。   这是一种祂几乎已经忘却了的,极其稀罕的感受。   而“痛”亦“欲”也,属“触欲”!   当祂感受到痛苦,祂便也助燃了劫火。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点燃了【人毒】的红尘劫火,实在难缠,根本是以神焚神,自伤自苦。   祂压根不回应赫连青瞳的猜测,只想着立刻将赫连青瞳吞吃,急剧衰弱的此獠,绝对扛不住祂一击。   可是赫连山海的剑……到了。   有青天四方鼎、圣衡宫、九镇石桥风后八阵图的加持,王权盖压此世,无处不在。   苍图神虽凭天马之力暴起发难,可一击落空之后,便立刻承担了代价——   赫连山海的剑,再一次落在了祂的肩上。   这一次,竟如阳刃分雪,触之即融。   一道巨大的剑创,自苍图神的左肩处,一直蔓延下去,剖掉了约莫十分之一的胸骨,将整条左臂带走!   神灵断臂!   这条断臂在离体的一刹那,便被【人毒】吞没,张牙舞爪地化为焰花一朵,又飞回苍图神身上。以其神躯,复燃其焰,大涨火势!   【红尘劫】自从创造出来,从未燃烧到这样的程度,有这般恐怖的威风。当然也从来没有一尊超脱者,燃为此焰的柴薪。   它已经远远超过了姜望创造这门法术时的设想,也超出了它所能抵达的极限。   这关键的【人毒】之术,当然也进入姜望眼中。若能每次都能以【人毒】根植七情六欲,红尘劫火还有谁能抵挡?   广闻钟的摇鸣,多次都是为此。   姜望以红尘劫火配合牧太祖,烧得苍图神自身难顾,也便轻易摆脱了神潮。没来得及疗伤,就虚心以广闻钟向牧太祖请教。当然也试图以广闻钟,在苍图神身上获取更多知见。   超脱战场上的浮光掠影,都是绝巅路上最珍贵的风景,他是一眼都不愿错过。   苍图神的眸光静垂,却是一时没有去管那焚身的火,而是看着断臂的创口。   那里,有一处曾经的旧伤。   明明已经愈合了,可是常有恍惚的隐痛。   那人……以燃烧生命的一击,短暂地打破了不朽。虽然是在赫连青瞳的帮助下完成,也给了祂永世难忘的记忆,令得祂耗费力量出手,将此人的历史抹去。   神说不必记得。   可是今天,祂终于又回想起那个名字——   施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的施柏舟。   号称“书剑双绝巅”,儒门第一剑宗,自小坐道于青松树下,从书山上走下来的绝顶天才。   被誉为万载不遇之人杰,有望成就当代儒圣的存在。   正是此人死在了苍图天国,书山才安静了那么多年。   “哈哈哈……”苍图神莫名地笑了起来。   这道剑创,是“不愈之伤”。而祂中的【人毒】,是“无毒之毒”。   几千年来无休止的战争,所有细节都涌上心头。一次又一次,许多人不顾一切冲上来,只为了给祂留下点什么。   而今终于水滴石穿吗?   真是运去英雄不自由!   当年盛极一时的永恒天国溃灭,也如这般四处漏风,天绝地恨,旧创新伤!   莫非这就是“苍天”之路的宿命?   苍天已死,不许再立?   怎么可以……   “若说我跟苍天神主学到了什么……”   苍图神抬起狼眸,这一刻祂的声音古怪极了,仿佛是一道源自极远处的声音,经过漫长的衰减和传递,才来到这里,但偏偏又响起在祂口中。   祂这样说道:“我意如此。天无不许,人无不从。”   平静,自我。至高!   隐约是苍天神主的声音。   “我说——”   祂开口:“当天倾!”   祂又道:“地当迎!”   那青天竟然压下来,那大地竟然往上抬。   组成风后八阵图的石桥,最先崩溃。簌簌是漫天的石粉。   倒是那镇压狼首的青天四方鼎,猛然撞天而去,抵住了穹顶。可还是下沉。   苍图神并没能立即改变王权压世的境况,可是祂作为苍图天国的主宰,神座之上的现世神,早已悄然将权柄侵进时光海,尤其是在此方天地外……那“烈”字已经变作了“苍”,祂正在急剧压缩这个世界!   姓姜的小子若还有余力,赫连山海若还有勇气——   那就在外封镇吧!那就放逐宇宙吧!   祂难道不可以重来一次?   不去追逐赫连青瞳了,不去猜想祂的诡计了。   将这个世界急剧压缩,将此方天地变为一只逼仄的斗兽笼,让赫连青瞳自己到祂嘴边来。   也让自己,更靠近赫连山海的剑。   “且看是你赫连山海先杀一超脱,还是我先吞一朽帝。”祂看着赫连山海的眼睛,低低地笑:“谁不会搏命吗?”   天地在收缩,神躯在缩小。   一直腾不出手来扑灭的红尘劫火,也愈发凝练明艳。   赫连山海的剑更重了!   可是远处的山峦不可避免地挪到近处,山巅上赫连依祁那的老眼,也终是有了令神快意的惊色。   赫连青瞳握住自己的剑,垂暮的帝王仍然有战斗的勇气。   祂静静站在山巅,等待天地相合,等待自己注定被吞噬的那一刻。   祂的手竟然颤抖。   可颤抖不是因为虚弱,不是因为恐惧——尽管祂刻意这样表现。   祂的内心是兴奋的!   但这种兴奋,在祂纯粹的神性之中,不起波澜。   祂的确在不断地虚弱下去,但表现出来的虚弱情况,要比实际严重得多。祂像一个贪吝的守财奴,计以锱铢地储存着力量。   祂明白自己只有一击的机会,而为这一击,祂已经等了很多年。祂本以为机会已经不再有!   七情六欲是人之根本,其实算不得一个“毒”字。   它甚至不像赫连青瞳原先研究出来的【神朽】之法,【神朽】所借用的八苦老衰之力,好歹也是负面有妨,是伤身坏神的,所以当年苍图神在关键时刻还是警觉过来,击溃了祂的图谋,不仅没有败亡,反是差点将祂吞吃。   在【神朽】之后,祂急需一个更隐秘、更有效的手段,便琢磨出这无毒之毒。   这么多年来苍图神对人性的了解,亦是祂有意为之。   苍图神上过一次当,本不该再上当的。苍图神已见识过借苍青之眸施展的【天隐】,本不会再被【天隐】欺骗。   可七情六欲只是人性之自然,本不存在危险。   只有当它根植于神性深处,与神座紧密无分,才会被特殊手段引动,成为动摇神性的剧毒!   赫连青瞳之所以闻《苦海永沦欲魔功》而喜,是深知世上没有比至情极欲之魔功,更能阐发这“人毒”的手段。   眼下这红尘劫火,竟比《苦海永沦欲魔功》的效果更好!   祂无力再补完的缺憾,竟由这个赫连山海召来的年轻帮手弥补了!   祂苦苦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临。   那些人毒,也是祂的人性。换而言之,那可以是曾经的赫连青瞳。   此刻王权压世,镇封不朽,人毒在瓮中自炽,尽显其威,苍图神若能因此毒发身陨,或是陨落的那一刻体内残存【人毒】,祂自然就有机会借【人毒】而生,等而替之。   祂可以“浪子回头”,可以“幡然醒悟”,祂是一时糊涂的盖世枭雄,是被神性蒙蔽了圣心的绝代明君……【夺神】的事业,历经磨难后最终完成,祂也续写自己的传奇,从神前唱诗童子,变成永恒不朽的现世尊神!   吞回割舍的人性,祂是曾经的自己。   故事的开篇和结果,都是最初勾勒的那般。至于过程如何……该忘的就忘了吧。   多活一息是一息是真的,死前泄愤是真的,但把泄愤的剑指向苍图神,而非令祂功亏一篑的后世子孙赫连山海,恰因为祂还没有真正放弃!而唯一的希望,在苍图神身上。   虽神位归属已定,虽祂已老衰如此……可天无绝人之路。   祂终于等到,祂等苍图神来吃祂!   在熊熊燃烧的红尘烈焰里,苍图神的狼眸之中,不可自控的情绪万般。   至高无上的神只,仿佛坠入了人海。那不朽神躯竟成了渺小孤舟,在浊世飘摇。   赫连青瞳心中狂喜,表情却愈发凝重,气势也陡衰几分——   “我终将消亡……可是苍图神,你要偿还血债!”祂紧咬着牙!   靠近了,靠近了……靠近了!   苍图神的神躯,在赫连山海愈来愈强势的王权剑下,摇摇欲坠而未坠。   赫连青瞳眼中有不可避免的绝望之色,但握紧了剑!   那翻涌着无尽情绪的狼眸,却忽然变作了静海。其中闪过一抹讥诮。   在赫连青瞳陡然瞪大的眼睛里,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是一张烈焰熊熊的人形的皮!   什么……时候?   那张人形皮子从苍图神身上飞出来,落在苍老帝王的身上,如一领披风将祂包裹,而饱受劫火之苦的苍图神,已光洁如新浴,身外再无一丝火光,身内再无一点余毒。   赫连青瞳用几千年的时间,潜移默化地在苍图神身上种下了【人毒】。苍图神却也隐秘地为赫连青瞳织造了【神衣】。   原本是为了在夺神战争的关键时刻,改变赫连青瞳的神性,令其功亏一篑。现在神位归属已定,却是用【神衣】将赫连青瞳假变为“苍图神”,带着人毒和红尘劫火走。甚至于……带走这苍图神名里,过往神道的遗憾!   苍图神凭着自己漫长时光的积累,血耗王权,合身撞向赫连山海的剑。   在这个过程里,却是冷漠地看着赫连青瞳,独臂张开五指,摇按这大牧太祖。赫连青瞳所立的那座山,已成溃沙,其身尚算完好,但是渐为石肤——   “带着你肮脏的人性,滚出我的神国!!” 第四十九章不妨一直验证   烧得苍图神都坐立难安的红尘劫火,随着那张神皮,盖在了赫连青瞳的身上,几乎一卷成烬。   幸得赫连山海一剑将神皮斩出裂隙,又有时光海深处的姜望,吐出一口心间血,强忍着反噬,将这劫火扑灭——虽则姜真君的力量远不如厮杀中的几位,可是火折子在他手上。   牧太祖才勉强留了大半边神躯,脸上残存未散的惊色,身上散发着烤肉的香。石质还在身上蔓延,死气仍在扩散。   祂这时已经衰弱得不成样子,难当尊神一拳。奋力一扯身上的神皮,根本扯不下来,索性将它披着,当做战袍一般,不退反进,主动向苍图神冲锋,只低低地嘶吼道:“马革裹尸,正是马上天子的宿命——给我火!”   祂要一枚火种,祂要再次点燃苍图神。   尽管明白这几乎已经不可能。   可“几乎”这两个字意味着,一切都还没有彻底结束。   “无名之人”,正是永不放弃,才留下不朽的传说。   姜望勉强驻足于时光海,根本顾不得旧创新伤,抬手便是“石桥九镇”,竭尽全力地阻截神潮。而赤金之眸只是一转,红尘劫的火种,便又嵌入牧太祖眼中。   他当然不是对牧太祖有什么感情,宁可自己吃亏也要救祂一把,只是清楚谁才是这场战争的主力。   若说他最早闯进苍图天国,是看在云云和汝成的份上,以及希望尽快平息白毛风,想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现在苍图神对《风后八阵图》的贪求体现出来,事情就已经不能善了。   苍图神要“《风后八阵图》以及和《风后八阵图》一起的东西”……他可只获赠了一本《风后八阵图》!   不出意料的话,苍图神想要的应该是顾师义所得到的神道传承。   他若说自己没有,也要苍图神肯信。   以苍图神一边说交易,一边直接出手劫掠的行事风格,若叫其赢得此战,高踞神座,星月原将永无宁日。   苍图神对牧太祖的“驱逐”,被赫连山海以王权否决。   赫连山海的剑,在祂的神躯之上,留下裂谷长峡般的伤。   祂当然也看到几千年的老对手,发起了最后的冲锋。看到一张枯皱的、正在咆哮的脸,一对浑浊的怒张的眼睛……碎裂的束发金环,张舞的霜发!   苍图神的感受非常奇妙。   天边有异样的红,那是广闻钟加三昧真火在此方世界外的努力,试图改变祂对这个世界的压缩,没有什么效果,但很顽强。   这样的天空,让祂想到黄昏。   天马原上……诸神的黄昏。   祂心中生起一种明悟——战争已经结束了。   赫连青瞳以神天转轮碾磨人性,纯化神性。   苍图神也要一解神披,涤尽人毒,让自己的神名更纯粹、更干净。   这对相杀几千年的生死大敌,走的是相对又相似的路。   祂一直在思考自己的神道,反覆拷问自己,为何不能真正掌握“苍天”。论积累,论经营,究竟还有那些不如。   没有得到苍天神主真正的核心传承是其一,祂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祂的神道杂而无序,不够纯粹。   可繁杂的神性,正是祂的力量来源,祂正是靠着贪噬所有的能力,才走到如此高处。   要割掉已经拥有的、且是仗之以成功的那些,实在难言“舍得”。   应当感谢赫连青瞳的【人毒】,感谢这场熊熊燃烧的红尘火,将祂体内的“杂物”,都融到了一起。   大破而后有大立。   祂的神躯在消亡,可是祂的神躯也在生长。   并不是断了一只胳膊,而后又长出一只胳膊。   是潮起潮落,灵生灵灭。   名为“苍图”的神性,如潮汐起伏。叫祂的神躯也有些恍惚了。   一边血肉鲜活,一边腐肉蚀骨。   生与死,以如此直观的姿态,体现在现世神只的躯壳上。   永恒与腐朽,第一次在祂的身上清晰。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   祂曾见证了永恒天国的建立,祂也亲历了永恒天国的破灭。   祂无法像原天神那样,悟出神殒的道痕。   因为……祂本该也是神殒的一部分!   祂是在尸堆里爬起来,仓惶而痛苦地走出永恒废墟,跌跌撞撞逃到草原。   可是祂的路在哪里呢?   祂做足了准备,本该踏上苍天神主的旧途,可是越走越高后,发现自己好像越走越远。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岔了,一切似是而非。   但是在断臂残身、【人毒】褪尽、旧质剥离的这一刻,祂终于看到了那种力量。是祂一直企盼、一直遥望,而又一直看不真切的……苍天神主的力量!   这一刻祂的狼眸里,生出平静的喜悦。   祂不是要继续走苍天神主的路。   而是终于确立了统合自身神道、圆满至高神座的办法。   自【夺神】发生后,几千年的犹豫迷茫,几千年的怔然不安,虽仍高高在上,却时常觉得自己只是被时代裹挟……   一切豁然开朗。   祂今天终于可以说,假以时日,祂能够成为不比苍天神主差的另外一尊神主!就像当初祂刚走上这条道路时的豪言。   彼刻是“不知者无畏”,现今是知而无惑矣!   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苍图神愈渐高渺的气息。   所有人都能看得到,那一双从贪婪、残忍,变得异常明澈、通透的狼眸。   苍图神的力量波动,并没有太剧烈的变化,可是每一息的祂,都不是上一息的祂。   祂只是淡淡地看了赫连青瞳一眼,真的只是“看”,没有发动任何力量。   正在燃烧朽命余勇的赫连青瞳,便扑倒在冲锋的路上,那双浑浊老眼里的火光——一闪便灭了。   与苍图神纠缠最久的赫连青瞳,最知道发生了什么。祂没有想到正是祂这几千年的斗争与纠缠,帮助苍图神正本清源,找到了“苍天”之外的至高神途。   红尘劫也好,【人毒】也罢,已经奈何不得神性圆满的这一尊。   那“几乎”两个字,已经被抹掉了。   祂还没有死,但也没有别的办法,逃避是祂仅剩的抗争。   “结束了。”苍图神说。   铛~!!   祂独臂握拳迎上了赫连山海的夫于奢剑。   自他身后有一根代表神权的图腾宝柱,倏然千万里,撞翻了青天四方鼎,撑住了那片青天!   神光普照此世,那王权压世的恐怖秩序迅速瓦解。   王权不扰神辉。   时光海里咆哮的神潮,也瞬间把阻截的封镇冲垮,把姜望冲得不见影子。   而祂的断臂之处,竟然生出肉芽……极速生长!   无毒之毒已经驱尽,不愈之伤也正愈合。   谁都明白,此刻的苍图神都多么可怕。谁也都明白,下一刻的苍图神会更可怕。   找到至高神途的苍图神,将会在神躯恢复之后,向着曾经苍天神主的境界……风驰电掣!   大好局势,一念翻盘。   赫连山海的屠神计划,至此便可以宣告失败了!   但她眸光平静,只是握紧天子剑,复往下压。   “还想放逐本尊吗?”苍图神波澜不惊地问。   正在急剧收缩的此方世界,又急剧地膨胀!   高似无穷,广似无穷,昔年牧烈帝所开辟的时空片段,在苍图神的意志下,正在向一个完整的时空演化。   这个时空里的所有故事,都将由苍图神来书写,而所有神笔之下的故事,都将成为真实,都可以成为历史。   苍图神正在重新掌控苍图天国。   隐藏在时光海里的诸多关乎放逐计划的后手,本已被姜望启动,此刻如一道道烛火被吹灭。   封镇已经不可能,想要重启“放逐”,也只是奢望。   赫连山海与这般的神明对视,剑抵着拳,眸光撞着眸光——   啪!   平天冠前的珠线已断,圆满显贵的旒珠漫天飞散。   旒珠偶然碰撞的脆声,似乎王朝覆灭的礼乐。   赫连山海却是五指一张,也如那旒珠离冠,松开了剑柄——   轰!   苍图神的拳头,轰着那恐怖的帝剑走。她却越过了剑的障碍,与苍图神贴身,张开的五指,正正按在苍图神断臂处生出的肉芽上。   其时也。   旒珠飞散,天子冠斜,几缕乱发飘在额角,又掠过她莫名遥远的眼神。   王权倾世如她,从来高坐九天,尊贵威严。好像唯独这一刻,她的眼神,不太像个帝王。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她莫名地说。   永远得不到回应,也无需回应。   她便伸手一按,这只握权人间的手,竟然陷进了苍图神的断臂处,陷进了昔日施柏舟所留下的剑痕。继而是整个道身,燃起红尘之火——牧太祖眼中熄灭的那粒火种,竟然被她摘来——此尊便如流光一遁,尽都陷进了苍图神的神躯!   适才还平静圆满的苍图神,忽地怔在原地,身上神光倏而乱转,两只狼眸也光色不定。   “赫连山海,你——”   祂刚开口几个字,便遽转为女声:“请称『天子』!”   冲突在神躯内部产生。   苍图神殿之中,至高神座已经凝聚,赫连青瞳的显身已经死去,苍瞑所创造的【诸外神像】,已经碎了一地,苍瞑正趴伏在神像的碎片中,而赫连昭图拄剑半蹲在他身前,前方有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沟壑两边有些许内脏碎片。   很显然,赫连昭图为苍瞑挡下了致命一击,自己也受了重创。   而苍图神的显身,已经在那神座坐下,这意味着神位的归属已经确定。   真正重要的战争在超脱战场,所以此处的神灵显身,也格外清闲。甚至是……有些木讷。因为险些被“屠神”,一度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超脱战场。   但就在这个时候,在这张巨大的神座上,就在祂的旁边,有一尊冕服齐备的身影,一霎由虚凝实。   大牧女帝的显身,略略掸了掸袍角,平天冠旒珠一摇,在苍图神旁边坐下了!   这意味着……新的夺神战争!   原有的计划接连失败后,赫连山海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焚尽道躯,断绝自己的后路,孤注一掷,再启【夺神】。   赫连青瞳的夺神战争已经失败了,赫连山海的夺神战争正式开始!   事先并无这般预案,这是赫连山海的决断。   今日赫连山海,以大牧天子之尊,欲夺神位,以求当世神帝!   血流未止的赫连昭图回看殿中,那尊曾让他感到温暖的女帝石像,现在已是石纹清晰,质冷痕深,与山道上的那些石像再无区别。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牧女帝赫连山海已经死了。   苍图神殿里的两尊显身便如雕像对峙。   超脱战场里的苍图神表情怪异,似喜似悲,声音恢弘:“【夺神】不过是个想当然的路径,岂不闻『天无二日,阳神不夺』,何况尊神?赫连青瞳已经是创造了历史,打破了桎梏,你就算做得再好,做到了极限,也无非又是一个祂。看看祂的样子!你也想有朝一日,变得这样丑陋吗?”   祂又转为女声,这声音却是平静的:“朕相信『时间能杀英雄志』,朕不相信『世上没有例外』。”   苍图神摇了摇头,淡漠道:“当年的赫连青瞳,比你还要顽强。滚滚岁月长河,波澜壮阔,后来者总是轻飘飘地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我当然是不相信你能做到的,只是……还有时间验证吗?”   祂又张开嘴,换成了赫连山海的声音:“不妨一直验证,直至没有时间。”   牧国这次【夺神】之战,产生如此巨大的波折,势必已不能再隐藏。   马上又是神霄开启,万界大争。   就算赫连氏还有再战几十代人的勇气。   牧国还有几千年的时间吗?   希望是渺茫的。   可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找到至高神途的苍图神,每时每刻都在突飞猛进,若不是凭藉神权与王权的彼此侵夺,凭藉着刚才结束的夺神战争的余热,开启新的【夺神】,等会儿连抗衡的机会都没有。而在神座之上,她至少阻止了苍图神的疯狂跃升,让斗争局限在相对平衡的层面。   相较于苍图神跟赫连青瞳夺神时的激烈,此刻苍图神和赫连山海的夺神,双方却都很平静。   一者是确定自己的胜利。   一者是准备好迎接任何结局。   如今神性圆满的苍图神,并不觉得这场夺神会延续多久。祂清楚赫连山海做了其能做的最好的选择,可是祂有绝对的信心:“我已非彼时我,不会再给你机会,做到赫连青瞳做到过的事情。”   赫连山海只道:“我亦非赫连青瞳。”   这具磅礴神躯疯狂地变幻神光,但却一动不动,如山峦静伫。   两尊意志偶有言语,却都波澜不惊。   “咳!咳!咳!”这时有一阵咳嗽声响起。已经石化了半截的苍老帝王,缓慢地踏空而来,声音艰难:“你们斗你们的就好了,为何都要拿我做比较?踩我也不避着点儿,是否……不够尊重?”   “赫连青瞳。”苍图神漠然道:“哪怕本尊陷入【夺神】,神权未稳,此身不动。虚弱如你,也什么都影响不了。”   赫连青瞳当然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然已经趴下的祂,也不会这么费劲地爬起来。   最初百年,祂跟苍图神就是这样共处一身,只能以神念交战。后来才慢慢分化出各种显身厮杀,乃至于到最后,只是共坐神位,神躯都能外显。苍图神和赫连山海的斗争过程或许会加快,但总归有这样一个过程。   “是啊,我已经非常虚弱了,影响不了你的不朽神躯。”赫连青瞳轻轻地叹了口气:“但你们这场【夺神】的观众,也不止我一个。”   说着祂缓慢地抬起头来。   但见那青天之幕,悄然撕开了一角。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拿着一只古铜色的小钟,自天缺探入此间,摇了几响。   铛铛铛~   这钟声响得苍图神眸光直跳。   然后那只手收了回去,换成了一双不朽之光都已摇散、但还很见清亮的眼睛,透过那青天之幕的缺角,静静地往下看。   其眸如静渊映世,渐生虚白的天幕,也慢慢显出了他的样子。   这是一个气息衰弱、穿着破烂青衣,露出血迹犹新的胸膛和光洁大腿的男子,几乎是扒在天穹上。姿势不很雅观,但很适合往不同方向逃窜。   他的喘息声很轻,你可以感觉到他是一个对力气非常节省的人。他正在努力恢复。   或许是蓄足了力气,或许是终于观察清楚情况,他撕拉撕拉地将那青天一角撕开了些……   然后使劲往前一拱,从那缺口翻滚了下来! 第五十章君王的冠冕   女帝已经焚尽道躯,以神夺神。   她的王权消散,她剑下的青天也褪色——正是因为如此,已经相当虚弱的姜望,才能凭藉他“代行国事”的权柄,撕开天穹一角。   他逆神潮而至此超脱争世,是敏锐地察觉到神权不稳,神潮浩荡无序。又借助广闻钟获取了一些情报,这才没有想办法逃脱,而是前来一探究竟。   面对超脱者的一缕动念,保住性命已是万难。他还强行帮赫连青瞳灭火,又二次相借火种,在神潮的冲击下,几乎用尽手段,才凭广闻钟寻路,侥幸逃生。所以此刻状态的确不好,但这并不妨碍他滚入此世。   以当前这种状态,想要穿行时光海,回到苍图神殿,再离开苍图天国,真不知要多久。说不定那时苍图神与大牧女帝胜负早分,届时一个念头就能令他交代在纷乱的时空中,那可是冤得不行。   他是个争取的性子,无论何时何地,总是要自己争命。   滚下来的姿态不甚雅观,好在有一朵接住他的善福青云,载着他稳稳下坠,尚且保全了几分体面。   身上的如意仙衣也是能够加速恢复的,但他现在不舍得分出力量,便也坦露着胸膛和大腿,一任天风吹。   轰隆隆——   滚滚神潮紧跟着他涌进天缺,好在他早有准备,善福青云连转连折,始终快过惊涛。   一时神瀑倒悬天边,如白缎披挂。   而他乘云而来,极速靠近那伟岸神躯。   此刻神位未定,这磅礴神力几乎无主,神潮才有失序。   倒是已经从神位上被赶下来的赫连青瞳,还有几分神性手段。伸出皱老的双手,勉强掠取了些神意,掬一捧神力之水,扑在面上,浇灌残躯,以缓自身之命衰。   祂满足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来,温吞地看着姜望:“你还好吗,小友?”   这真是老弱病残,同病相怜了。   一个瘫坐在善福青云上,嘴角鲜血未干,胸膛更有大片的血迹,那残破的仙衣被风撩起,才见得胸骨还有几处塌陷,呼吸静缓,面色苍白。   另一个更惨,神躯只剩大半,就这还有一部分坏死为石。气息更是在不断地跌落,简直就是吊着一口气在。   更惨的这个主动关怀,稍好些的那个也笑脸相迎:“有劳前辈关怀,一点小伤,不妨事——前辈,知苍图者莫过于您,现在咱们应该怎么做?”   赫连山海不同于赫连青瞳,她跟苍图神没什么可合作的,不存在联手对敌。故而这【夺神】一启,彼此掣肘,顿叫神权失序。   此刻二者的神念争杀得不知多么激烈,而神躯定止,神位静伫,连神潮也影响不得。姜望拖着重伤之躯,特意翻进此世来,当然是想要帮忙做点什么。   但超脱之争,层次太高,贸然出手,恐怕弄巧成拙。   苍图神张开口来,是赫连山海的声音:“先——”   猛地闭上了狼嘴!   显是苍图神阻止了她的言语。双方不仅相争于神位,在这具不朽神躯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也在相争。这下彼此都无法出声,彻底断绝了与神座外的交流。   此间无一人站在苍图神那边,祂现今神性圆满,在夺神战争里占据绝对上风,倒也不需要再争取谁的支持。索性城门关锁,一任乱军在城外。   赫连青瞳静静地看了这具神躯一眼,不久之前,祂还在争夺这份权柄,现在却只是看客了……   祂的神性力量一直都在流逝,一起带走的还有祂的性命。   生命因而变得十分直观,如滴漏流沙,已然淅淅沥沥。可是不远处正在轰鸣的神瀑,是那样磅礴。就在眼前的神躯,不出意外的话,能够不朽至永恒。   许是人毒回涌的原因,祂竟然有一分失落,三分嫉妒。   祂的视线落回姜望身上,一边靠近,一边伸出手来:“来,我扶你过来,咱们一起商量……”   这只正在急剧衰老的手,似乎启动了什么机关。善福青云猛地一窜,撤出千里远。   姜望坐在云上,有些懊恼:“哎呀,你这小云,是干什么?”   又瞧着赫连青瞳,很是真诚地道:“前辈,我这个云,它不听话,怕生——咱们就这么聊吧。有什么想法您尽管说,我耳力好,听得见。”   “刚刚咱们还合作对敌呢!”赫连青瞳失落地放下自己的手,有些伤心的样子:“我与小友一见如故,对小友十足信任……你不会是防着我吧?”   姜望一边掐诀在自己身周加上专门针对神灵的“九宫封神禁”,一边乐呵呵地道:“那不能够。在下对您仰慕已久,昔日读史书,恨不能亲见英雄。如今有幸相逢,内心实在亲近!”   他越说越认真:“您是创造历史的传奇,高风亮节,为天下苍生而战,只身敌神数千载,在下既敬且佩,愿从教诲。”   赫连青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倒也不再勉强,只是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苍图神躯:“人毒已经被苍图神排尽,我所有的手段都失效,现在也没有攻破这不朽神躯的办法。”   这位大牧太祖已经不再分享苍图神权,且是从神座被逐出,不再体现超脱层次的力量——   超脱者与超脱之下的差距便在于此,哪怕苍图神囿于夺神,一动不动,祂现在也很难对苍图神施加什么影响。   姜望看着眼前这尊神躯,想着引天海之水,能否稍稍影响不朽,嘴里道:“您都没有办法,晚辈也不知该怎么做了。”   “烦请摇动广闻钟,同神殿那边建立信道。”牧太祖道:“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祂又强调:“天国之外不可传,免生变数。”   姜望苦笑一声:“我也传不了,在天子重启夺神的那一刻,苍图神就封锁了天国,隔绝内外。”   这是他刚刚才摇钟探知的情报。他先前若是转身就跑,大概也是现在这个时间就死心,还是得回头杀入此世来。不无宽慰地说……现在也算是少走了弯路。   神殿那边还有监国太子赫连昭图和现世神使苍瞑,姜望顺便将那良也联系上了。总归多个人多个思路,也多一双警惕的眼睛。   现在天国封锁,只有他们五个能彼此商量,还要尤其小心最有见识的赫连青瞳。这位盖世枭雄,可不是什么吃人吐骨头的善长仁翁。祂提供的办法纵使可行,心里也要多过几遍。最好是只用祂的思路,不用祂的办法,不然不知道哪里有坑。   钟声一响,整个苍图天国便信道归一。几人言语,如在彼此耳边。音容都亲见。   苍瞑虽则奄奄一息,却也立即进入了状态:“天国封锁,苍图神摆明了拒绝外界干扰,要全神贯注地赢得这场【夺神】。这或者说明祂对付陛下,却也没祂表现的那么自信。”   “不,祂更多只是不愿节外生枝了,毕竟现世辽阔,超脱不是只有草原……现在天国封锁,神躯闭门。我们如果不能立即做点什么,山海夺神必输。”赫连青瞳否定了苍瞑的乐观:“现在的苍图神已不是当初我挑战的那一尊,祂已经纯化神性,补完初憾,看到了至高神途。若是当时的我,对上的是这一尊,夺神早就结束。”   姜望这时已经恢复了几分力气,驾云飞到那山岳般的神躯前,抬手一指——   小小铜钟,顷刻巨大无朋,直接将苍图神倒扣在其中,下燃红尘劫火,上燃三昧真火!   以广闻钟帮助三昧真火“了其三昧”,反过来三昧真火的焚烧,也给广闻钟提供新的知见。再以红尘劫火动摇其神性……从思路上来说,应有几分可行。   甭管效果如何,先烧着再说。   他又以指尖的三昧真火,将胸膛处的血迹慢慢抹尽,指尖过处,呈现出玉石般的光泽,缓缓开口:“您说的『纯化神性,补完初憾』……是什么意思?苍图神已经是现世神只,超脱于世,还不算走完了至高神途吗?”   他自己于历史于他处补充的知见,也是对三昧真火和广闻钟的帮助,故而对苍图神的每一点细节,都很关心,问得很具体。   “苍图神的确登顶了至高神座,但不是全靠自己。是我帮祂建立霸国,令祂踏上了时代之舟,得到人道洪流的推举,这才走完了最后一步。”赫连青瞳道:“苍图神本身的神道,是有缺陷的,这也是我当初夺神的切入点。”   “苍图神最大的问题,在于祂神性不纯。我说祂是苍天神主的坐骑『逾轮神主』,但祂可是狼鹰马之神。祂所把握的神途里,狼和鹰的部分,却非『逾轮神主』所有。这么多年厮杀下来,越了解越是生疑,我怀疑当初永恒天国破灭的时候,祂吞食了『贪狼神主』和『天鹰神主』。”   永恒天国时期,强者如云,“贪狼神主”和“天鹰神主”,都是其中佼佼者。   赫连青瞳继续道:“甚至不止这两尊。只是在祂的神性之中,狼、鹰、马这三尊最为强势,占据祂的力量根本。”   “祂的神性非常繁杂。可能乱到祂自己都厘不清,我在夺神的过程里,一度迷失,最后才想到用更纯粹的神性对抗祂。也正是因为祂的神性繁杂,我才有机会藏入人性在其中,才未被祂警觉。”   大牧太祖不愧是世界上最了解苍图神的那一个。   随着祂的解释,姜望明显感觉到,广闻钟下附着于神躯上的三昧真火,本来恹恹似隔层琉璃,总也烧不透那层神皮,有气无力地将要熄灭……却一下子鲜活了许多。他问道:“若说『狼』和『鹰』的力量,都是吞食而来。那么苍图神主……又真的是『逾轮神主』吗?”   赫连青瞳赞许地看来一眼。   “那谁知道呢?神话时代都覆灭多久了,很多秘密都成云烟。我早年倒是找机会问过原天神,但是祂讳莫如深。不知道是祂也不清楚,还是单纯地给我装高深莫测。”这位大牧太祖幽幽道:“我说苍图神是逾轮神主,只是一种试探,无论祂如何回应,都会给我相关情报……所以祂不回应。”   “若我们在苍图神殿里,杀了这尊苍图神的显身……”赫连昭图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他抬眼注视着神座上的苍图神:“能对我母亲的夺神有所帮助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你杀不了。”赫连青瞳毫无波澜地道:“先前你们在神殿里,能够影响至高神座,那是因为我和苍图神一边斗争,一边合作,我们打开了门。现在苍图神专注于神位战争,至高神座已经封闭,凭你们是无法靠近的。”   趴伏在地上的苍瞑,这时艰难地翻了个身,断裂的胸骨搅在他的内脏中,带来难以纾解的剧痛,他咬着牙不发一声,而是缓慢地抬起双手……撞在一处!   他的左手抱藏住右手的尾指无名指,而拇指食指拱得像剑柄一般,突出了右手食指中指并出的指剑——就此一抬。   碎了一地的神像碎片,以恐怖的速度汇聚在一起。   结出一尊散发着无边黑暗、无尽毁灭的神像。自毁灭中重聚,远比先前更强大。   毁灭即是它的力量,破碎更是它的新生。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不死不灭,唯一制约它的存在,只是苍瞑自己。   这是苍瞑所独创的神像,虽以神名,却不同于所有的神。   此乃【诸外神像】,只拥有纯粹的黑暗和毁灭,不沾染任何所谓高高在上的意志。   恰是对神只极致的失望,才有这神途的倒转。   恰是绝不信神,才有这最悖逆的“逆神像”!   这具神像存在的意义是毁灭神,而非凝聚信仰。“源生于神,在众神之外”,故以此名。   在那黑暗无尽的面部,睁开了一双血色的神眸。   轰!   【诸外神像】杀向了至高神座,无边黑暗如浪潮席卷。   浪潮卷过,神座仍然是神座,神座上的两尊显身,仍然静默。   这至高神座虽然近在眼前,但如镜中之月,水中之花,咫尺亦天涯。   果然连靠近都不能。   赫连青瞳当然明白自己不被信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苍瞑也还是要亲自尝试后,才肯死心。但祂也毫无介怀,只问道:“姜真君,烧出什么答案了吗?”   “坐井观天,不过一轮。我现在便有些答案,也必然谬以千里。”姜望谦谨地道:“还请前辈放一些【人毒】进去,助长红尘劫的火势。”   赫连青瞳只是一抬指,细长皱虫的人毒,便从祂的指尖爬出,窸窸窣窣地往钟底爬。   不管心底如何想,这态度祂端得很足。能给的帮助祂不吝啬。   广闻钟里的情况,姜望都分享给众人知。   无论是神殿里的两尊绝巅,亦或是山巅的那良,他们都可以清楚看到,即便是有了【人毒】的支持,有了赫连青瞳提供的信息……更加炽烈的红尘劫火和三昧真火,仍不能动摇这尊不朽神躯。烧了这么久,连一根马鬃都没有烧掉。   而这已经是这些人里最强的手段。   这尊现世神只站在那里,任由施为,这些人却拿祂没有丝毫办法。   无法想像超脱,不能够击破永恒。   一时信道之中,并无声音。每个人都感受到压力,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心头越来越沉。   “苍图神已经占据了优势。”赫连青瞳忽然说。   不必祂开口,三昧真火也已经给了姜望答案。那尊伟岸神躯之中,不断变幻的混乱神光,明显有了统合的趋势。   已经有过同赫连青瞳夺神的经验,补完初憾的苍图神,几乎没有弱点,在自己擅长的战场上,没有给赫连山海半点机会。   “请杀了我。”被令牌托举回来,独自躺在穹庐山巅,一直没有声音的那良,忽然开口:“昭图殿下,请赐末将光荣。”   拄剑半蹲在神殿里的赫连昭图,没有说话。   那良又道:“我身任狼帅,一旦身死,军中必有反应。此间情况,便使人间知——大祭司或许会有办法。”   “将军为国死,割颅奉君恩。我已是残废之身,帮不上什么忙,请殿下不要让我在这里白白等死!”   偌大的至高神山,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在盘旋。   得不到赫连昭图的回应,他又喊道:“神使大人!”   仰躺在地的苍瞑,抿了抿唇,嘴角溢出血来,手指微动。   赫连昭图却按住了苍瞑的手,轻缓但不容拒绝地,将他的手按下,也按止了那尊【诸外神像】的移动。   “交给我。”他说。   他注视着神座上的那尊苍图神显相,他知道苍图神也正注视着他。而坐在苍图神旁边的大牧女帝显相,明显呆滞许多,这是夺神战争里落在下风的表现。   赫连昭图只是慢慢地站起来,忽地笑一声:“果然等我登庸!”   像是回应不久之前,赫连青瞳神显在此的那一句。   他轻轻一抬步,但身体却不进反退,落在那尊大牧女帝的石像前。   他低下头,对着这尊石像,尊敬又依赖地喊了声:“母亲!”   而后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伸出双手,摘下了母亲的平天冠……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是僭越?   不,这是传承。   作为大牧皇帝的赫连山海已死。   作为监国太子的赫连昭图在此。   今时今日于此地,的确该有一场加冕。   很多年前他在这里失去了父亲,今天他的母亲在这里焚尽了血肉之身。没有任何人可以为他戴上君王的冠,他自己给自己加冕。   那石质的平天冠,戴在他的头上,竟然褪归本色,复见天青。   浩荡国势再一次在他身上凝聚,飘荡为天青色的龙袍。   草原的君王,当如天空一般辽阔。   平天冠下赫连昭图为国势所笼罩的灿金的眸子,只有贵重和威严。   那神殿穹顶裂开的天隙,似乎永远不会再愈合了。天隙深处那无垠的远穹,隐约有轰鸣的雷声。   譬如昨日万事死,譬如今日万物生。   这是过去和现在的交替。   一代新君替旧君。   “朕乃——大牧帝国第五十七帝,赫连昭图!”   他仍提着那柄登庸剑,长发和平天冠的旒珠一并扬起。从来堂皇的面貌,今扬起冷锋般的眉,他往前!   “但倾国势,诛尔不仁之神!使草原再无白毛风,子民不受无辜死!天下并非神明的牧场,而是我牧国百姓的家园!”   注视着至高神座上的苍图神显相,他的身姿一往无前,已经足能代表王权的登庸剑上,似有神龙绕飞。   嘭嘭!嘭嘭!   如心跳声,似擂鼓声。   再听来,是脚步声。   但见那至高神山的山道上,一尊尊的石像竟然动了!竟然抬起脚步,往山巅上走。   镇河真君留在此地的禁制,早被风雪吹破。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令得这些登山的帝王,都白了头。   这千年不歇的风雪,正是君王的冠冕!   它盘旋在天国上空,咆哮在百姓头顶,多少年来严寒相迫——若不能为万民担风雪,怎配在万民之上?   赫连昭图在神殿之中注视苍图神显相,不过数百步距离,如有隔世之远。苍瞑不顾一切强行催动【诸外神像】,都无法将其跨越,这段距离非绝巅能越。   可是当赫连昭图往前,当他递出他的天子剑——   这大牧帝国第五十七代帝王的身后,是大牧皇族几千年的征程,是一尊尊踏阶登山的先君。   一座座石像破灭了,一尊尊君王的虚影,投在他的登庸剑中。慨然龙吟万里。   这一刻赫连昭图笼罩在无尽光辉中,那茫茫的光,是无数个微小光点的汇聚。   赫连昭图似乎听到,每一个光点里,都有细微的声音。   那些声音,嘈杂但活泼,渺小但热烈,微弱但顽强,遥远却极具生命力。   这片土地上最质朴最勤劳的人们,终其一生所求,也不过两个字——   活着。   好好地活着。   赫连昭图认真地听,用心去倾听。   他听到冷窑之中乞求片瓦,寒风之中梦见羊裘,男人担心来年的牧草不够茂盛,女人缝补破洞的门帘,孩子想要打雪仗呢,五马客希望大雪封路来得稍晚一些……   他听到数以兆计的声音,嘈嘈切切,最终都只汇聚成一个声响——   “吾皇……永寿!!!”   赫连昭图微沉着肩,轻扬着头,那本该只有威严和贵重的帝眸,此刻却满是忧愁,为天下之忧而忧。   从小到大,他一直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王储,等待有朝一日,成为优秀的君王。而今终于走到这一步,他最清晰的感受,却是沉甸甸的责任。   “都说尊神不朽,神明永恒。神永远在人心之中。只要还有人对生活没有指望,就必然要有所寄托。”   大牧天子说道:“我想,能够战胜苍图神的不是我。”   “是全力救灾、心系天下百姓的那些人。”   “历史的洪流,终究只会为民心改向。”   “战胜神权的不是赫连王族,是亿万计的草原儿女。是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自己做出了选择。设使有朝一日我赫连氏如苍图氏,赫连王庭亦必覆如苍图天国。”   “割民如草,牧民如羊,则神为泥塑,君为厕纸。”   “后辈子孙,当为此诫!”   他的身形高跃起来,登庸剑往前一送,那遥不可及的天堑竟像是从未出现。苍图神端坐于彼的神主显相,碎如琉璃满地光! 第五十一章留待青史(6k)   大牧帝国第五十七代帝王赫连昭图,于苍图神殿登庸,拔剑向至高神座,发起了赫连氏的最后一次冲锋。   历代先君显灵,将他推举向上,扶他登顶为君。   送了他最后一程。   这漫天的飞雪呵!   山道都见白,碎石一堆堆。几千年上得山巅,最后骨碌碌地在山道滚。   当赫连昭图纵剑万里,斩破天堑,终于杀死那至高神座上的尊神显相。   那琉璃般的碎光里,是一霎失控,咆哮如山崩的神的威严!   无尽的神威,溃散的神柄,在这个刹那,尽数倾泻在赫连昭图身上。   冒犯神灵,必有天诛。挑衅神威,不能自全。   尊神失位,一定会有反击。   这尊刚刚登顶的大牧天子,连一句话语都没有,便也化为碎光,与苍图神相混同。   强如当今楚帝熊谘度,养望十年,前帝亲授——陨仙林中才登帝位,也不能即刻倾国有超脱之力。   赫连昭图在出剑的那一刻,国势加身,历代牧国先君加持,才跨越遥不可及的天堑,短暂靠近了超脱层次。可他本身却还未能真正把握这个层次的力量。尤其出剑的时候毫无保留,压根也没有回护自身,被神威一冲即溃……   为君一时为国死,是天子当国。   至高神座上,那尤其木讷呆滞的大牧女帝显相,猛地睁大了眼睛,也不知何来的力量,骤然动摇了本来僵硬的身体,探手前抓!   那尊大牧女帝的天子石像,也笨拙地跌跌撞撞地往前,双手合抱……   都是空。   独享神座的大牧女帝,没能抓住她的昭图。正从石像转为神像的女帝像,未能抱住她的孩子。   赫连昭图的碎光,和苍图神相的碎光混在一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铛~!   登庸剑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一声醒梦。   牧烈帝所开辟的时空片段里,广闻钟悠然长鸣。   似别故人,也给姜望以警醒。   “趁现在!”苍老的帝王大喝一声,衰身却拔起,横剑亦沉眉,自向那磅礴神躯而去。   姜望遥遥一抬指,巨大的广闻钟便飞将起来,急剧缩小,如一枚摇铃,晃荡在苍图神躯上空。   铛铛铛铛铛!   为免适得其反,每一个选择都用广闻钟察知,反覆验证。   又竖剑指而前,助燃红尘劫火。   虚空剑气纵横为炉,使得红尘之焰,更燃三分。   此即【剑指炉】,天刑崖上,曾以此炉炼魔!   更有三昧真火攀附在神躯半身,窜游不定,焰光高炽。   那是因为赫连山海主动粉碎了这不朽神躯的防御,让三昧真火得以点燃永恒。   至高神座上的苍图神显被击溃,赫连山海独据神座,反过来取得了夺神的优势!若是在赫连青瞳与苍图神争锋的时期,这一下便胜负已分。但现在的苍图神太强,赫连山海要将优势转化为胜势,仍然有很长一段路走。   主动削弱神躯,降低战斗层次,是为了让神位之外的力量,能够更多地干涉这场战争。经历丧子之痛的大牧女帝,仍然做出最优的战斗选择。   “赫连青瞳!”那已经闭锁了许久的狼嘴,忽然打开,苍图神终于再开口:“开条件罢!”   世上有登顶只为赴死,握权天下、只燃一时的天子吗?   在这个最不甘离去,最不能放手,最能满足人生幻想的位置,最丑陋和最辉煌的故事都在发生。唯独牺牲少见。   如赫连昭图这般登庸赴死的天子,苍图神从来没见过。从神话时代,穿行整个近古,一直走到今天——今日第一次得见。   便是这不曾发生过的历史,给了祂永远不会忘记的教训。   现在这些场外的蝼蚁,终于有影响战局的资格了。神灵不得不俯瞰人间。   但除了赫连青瞳外,都是些为了所谓正确、固执得死不回头的家伙,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唯是这相争数千载的老对手,有帮祂的能力,也有争取的可能。   至高神殿中的苍瞑,未来得及为新君缅怀,也未恢复自身,鲜血狂吐,咳嗽不止,仍然掐动指决,那【诸外神像】便飞出神殿,直赴时光海,往最核心的超脱战场来。   超脱战场中,运剑指炉的姜望一时侧身,在“九宫封神禁”之外,又布下了“风后八阵图”,而后哈哈一笑,蔑视苍图:“大牧太祖是何等英雄,诛神千载,功成当代,你死到临头,才想到叫祂放手?欲置赫连老英雄的万载英名,于粪污之中?苍图神啊苍图神,你剥了【人毒】,倒也未见圣明,吾观此言,痴妄愚蠢!”   脚下的善福青云微微颤抖。   太久不曾召用善福青云,今日重伤而重启,竟有些莫名的感受。   不过此刻也不是追究之时,只是暂存一念。姜望的心思仍在神明之上,当然对赫连青瞳更有十分的警惕和忌惮。   赫连青瞳提剑靠近苍图神躯,听着姜望的吹捧,发出喑哑的笑声,但不做任何回应,只看着苍图神道:“条件?”   “你也听到了,我若不帮你,你失去的只是性命,我若帮你,失去的可是我的名声!你能开出什么条件啊,能让我出卖自己?呵呵呵……”   衰老帝王放缓了脚步,边笑边前。   苍图神宏声淡漠:“相争数千载,你我算相知。不要再空耗时间。”   赫连青瞳的笑声一收,开出条件:“那至高的神座,我要你下来……我上去!你为我座下正神,也为我唱诗!”   马屁白拍了!遇到个压根不要脸的。姜望二话不说,不顾伤躯久疲,抬手握住无尽的光与色,握成一柄无形无色之长刀,又无声地斩出!   仙法·见闻斩神!   仙术的运用多依赖于术介,对于本身的状态要求是最低的,也成为姜望当下最恰当的选择。   这道仙法是洞真时期的创造,不算很强,胜在无声无息,很适合暴起发难。   先杀其见闻,令其目不见、耳不闻,再杀其神,斩灭其灵。   赫连青瞳一辈子都在偷袭和被偷袭当中,当然不可能对姜望毫无防备,只是反手一捏,神光凝爪,便将那见闻仙刀捏住。呵呵笑道:“小友,我看你一脸正气,长得像个好人。年轻力壮如你,如何行此偷袭之事,暗害我这四千岁的老人家?”   “不忍老英雄行差踏错也!”善福青云载着姜望往远处撤,却有仙念星河横贯而出,如拱桥倒挂赫连青瞳!   见闻不死,仙念相杀。   赫连青瞳老躯蹒跚,抬手都有些颤抖,但却精准地竖起了神念流瀑,以御仙念星河。   一颗颗神念与仙念对撞,炸成漫天的流光,仿佛节日的烟火。   牧太祖在不断地衰落中,姜望也远不在巅峰,可谓棋逢对手。   但姜望正在努力恢复,且还不断地补充知见,在这超脱战场飞速进步,赫连青瞳却只会跌落,不能再起势了。   赫连青瞳本该一锤定音,而不是这样见招拆招,徒然给后生机会。   苍图神当然看得明白,牧太祖这般怠慢,就是为了逼祂让步。赫连青瞳在用自己不断流逝的命,在跟祂争取更好的条件。而祂完全知晓,这个放羊娃,确实是有这样狠,确实是敢跟祂耗到奄奄一息、乃至灰飞烟灭的前一刻。   可是祂能这样耗吗?   “说个现实点的条件。”苍图神宏声道。   “您是无所不能的尊神,却不能许我无上限的美梦吗?”牧太祖狂妄地笑。   苍图神只是看着祂。   夺神的战争如此激烈,也或是赫连山海填进了太多的恨,这具磅礴神躯竟然有些拥挤,不断地有血泡鼓起,威严的神躯也因此变得丑陋。   从那仙念星河里延伸出来的复杂攻势,也没有预想的那样容易应付。尤其是姜望这个人,一边不断地加持三昧真火,一边平静地注视此方,气息隐晦,似乎有什么正在酝酿。   赫连青瞳不笑了,只道:“您的境界太高,我不知道您对『现实』的定义。不如您自己来说——条件若是合适,咱们就合作。若是不合适,你我就这样。神主!您只有一次开条件的机会。”   嘭!嘭!   苍图神的身躯内部,传来两声炸响。这天崩地裂的神躯变化,也在迫使祂做出决定。   “昔日苍天神主,合『天神』、『节神』而成永恒,叫天地改颜,开辟神话时代。今日你我,又差些什么?”   苍图神的声音滚似天雷:“赫连依祁那!你斗争多年,已经得到本座认可。你有这个资格,合该享此尊位,补偿旧愿!且来!咱们合神一处,永固天国,未尝不能放牧人间!”   如果说在苍图神能够开出的诸多条件里,有一个清晰的“上限”。   这个条件就是上限!   苍图神真的让了。   祂愿意同赫连青瞳合神一处,效仿当年苍天神主。   对当前的赫连青瞳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是祂想都没有想到的好结果。   在漫长的人生里,一路风雪交加,严寒相迫,刀山上走,箭雨里来,祂是永远不会放弃的那一个。泥坑里滚过,羊圈里睡过,祂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那一尊!   在夺神失败,被逐出神座后,祂还苟延残喘至现在,不肯死,不肯走,不就是为了等待那或许会出现的熹微之光吗?   在绝境之中等希望!   而今也算是等到了。   哪怕是在【夺神】之战开启的最初,祂也将与苍图神合神共尊,视为次优的目标。合神并非耻辱,而是更强的路。就像苍天神主走出混沌海,也将“节神”和“天神”的理想都实现。   现在,苍图神拿出了祂最高的诚意来——   赫连青瞳静默在那里,祂这一生都不曾熄灭过的野望,在祂浑浊的眼睛里燃烧。曾经一直想要把握的神柄,现在对祂奉上。永恒的神国,也近在眼前,对祂敞开了大门。   没有人能阻止祂。   祂就站在苍图神的不朽神躯之前,只要往前一步,舍神合尊。全新的苍图神主,就会诞生。或许也可以叫“青瞳神主”、“依祁那神主”。   祂满意地叹了一声,叹自己又在绝望中等到了希望,感慨自己这一生,从来没有辜负机会。   却忽然一笑,笑着说:“……算了。”   “罢!罢!罢!果是……中了【人毒】。”   祂枯瘦的手掌倏然一抬,竟将那神光之爪里捏着见闻仙刀,捏在了手中,便提此刀,一刀斩在了狼头!   这一刀只是将狼头上的神皮,剖开了一条缝隙,所谓见闻仙刀,便被极致的见闻撑爆!化为无数光线与杂声,满天满地乱窜。   但那头皮的缝隙即是永恒的天缺,一直在神躯上疯狂跳跃着的三昧真火,顷刻就冲进这道缝隙,似山洪涌入神躯。   赫连青瞳却在这复杂的光影中,以指刀划破自己的脑门——流着神血的脑袋往前撞,穿过了炙烈的三色火焰,与苍图神的不朽神躯贴额而立。   “在祂的战场里,杀不死祂!”赫连青瞳低声喝道:“便以我的神躯为战场,腾笼换鸟,于此为争!”   苍图神曾揭下“神皮”,覆于赫连青瞳,使之亦为“苍图”,带走了苍图神位的初憾,和那跗骨不去的【人毒】。   但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   没有人可以把赫连青瞳当夜壶来用,却不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苍图神!   夜壶本该用之即弃,弃之即死,赫连青瞳却用尽一切手段,苟延残喘至此刻,终于可以对此回应——   祂早就走上苍图神座,对苍图神名的一切,都有仅次于苍图神的深刻了解。此刻这张“神皮”罩下,祂即“苍图神”!   这就是祂的办法。   苍图神把这具神躯当做夜壶,当做坟场,倾倒所有废弃物。赫连青瞳却要让自己这具神躯,成为苍图神的新家,成为苍图神的卧房。不仅仅带走苍图神位的初憾和人毒,还要卷走苍图神的一切。   这也将成为新的夺神战场。   此刻以额贴额,以神唤神,以“苍图”召“苍图”。   苍图神狼嘴大张,愤怒嘶吼,却发不出声音!因为声音也被带走了!   赫连山海第一时间响应了赫连青瞳的计划,以独据至高神座的优势,彻底推动了神性的转移。   只是一瞬,苍图神的不朽神躯便定止在原地。   属于苍图神的神位神性神力,都被神衣卷走,尽倾入赫连青瞳的神躯内——   这具残破的神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着。   从永恒跌落,又立证不朽。   属于赫连青瞳的面容,一霎异变为狼首,一时又幻变为女帝。   独属于现世神只的气息,深刻影响着这片天地,动摇时光海,乃至改变整个苍图天国!   在这具赫连青瞳构筑的神躯里,苍图神过往的积累全部成空,隐藏的手段全都不能动用,独据至高神位的赫连山海,已经占据压倒性的优势。更有赫连青瞳的全力支持,将苍图神的反抗一次次湮灭。   这一回优势的确已经固定为胜势。   在这具迅速恢复、迅速强大的恐怖神躯上空,生出一团庆云,托举一座神殿的虚影。   那神殿之中,大牧女帝独享至高神座,不可一世的苍图神,已经被斩伏在地上,剜掉了长鬃,割断了鹰翅!赫连山海还在不断地挥剑,以将苍图神凌迟的姿态,斩下一段段的神性。   赫连青瞳苍老的身影,便在这时,颤颤巍巍地走到神殿门口,静静注视这一幕。   “山海……”祂开口。   眼前却只有一尊四方鼎,倏然闪现,狠狠砸在祂的脑门。   苍老帝王晃了一晃,赫连山海披着冕服的身影,已经与祂当面,一剑贯在祂的心口!   便是这一剑,抹掉了祂所有的生机!   赫连青瞳愣了一下,接着却笑,却大笑:“好!很好!知我者苍图,贵我者,赫连山海也——你没有考验我!”   苍图神给赫连青瞳开了一个祂本不该拒绝的条件,而赫连山海,压根没有没有给赫连青瞳任何机会,当然也谈不上考验祂的品性。   这位大牧女帝选择杀进新的神躯,只是确实看到了机会,确认这条道路可行,祂已经做好同时对抗苍图神和赫连青瞳的准备。   信任不曾发生。   大牧女帝不相信幡然悔悟的故事,不相信人性的回归。   然而这一剑刺下来,赫连青瞳的确没有对祂防备。   在赫连青瞳的大笑声里,赫连山海紧握着剑柄!   笑着,笑着,赫连青瞳慢慢地垂下头来,祂衰老的头颅,就这样耷拉在赫连山海的肩上。在赫连山海的耳边,祂轻声说道:“天子固疑也!你不要有遗憾,是我告诉赫连昭图,应该怎么做。是我让他死的。”   是赫连青瞳告诉赫连昭图要牺牲自己,以天子之势,击溃至高神座上的苍图神显相,如此这场全新开启的夺神,才有翻盘的可能。   祂让姜望以广闻钟建立信道,便是一开始就想到了赫连昭图的作用。   赫连昭图没有半点犹豫地答应了。   这位大牧帝国第五十七代帝王,不是愚蠢的人。他当然明白赫连青瞳的法子是要他去送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他在登庸之前,只是一笑。   便是这个笑容,触动了赫连青瞳久未甦醒的心。便是这个笑声,叫赫连青瞳体内的【人毒】彻底失控!   赫连昭图说“后辈子孙,当为此诫!”   祂这个赫连先祖,一时失神。   几千年来,斗于蜗角,争于眼前。心中的阴谋算计,竟如雪遇朝阳,最后流水西东。   一尊君王的承担,竟然要后世子孙教么?   所以祂说“算了”的时候,祂也在笑。一如当年,白马笑春风。   后世子孙为吾师。   祂想起了祂最初拿刀的原因。   是因为吃不饱饭啊,是想要活着,只是想要活下去。   祂跪着登上穹庐山的时候,在心里发誓,要让大牧旗帜下的所有人,都好好地活着,过有尊严的生活!   可是祂做到了吗?   “你杀对了人。”   衰老的帝王已经气如游丝,在赫连山海的耳边,微弱地说道:“山海,你做对了每一个选择。你是赫连氏,最好的帝王。”   就此神性散尽,碎为流光,也同赫连昭图一样。   赫连山海猛然拔出了剑——祂的剑本就在流光之中,并未陷入血肉——因而是独在殿中趔趄。   祂趔趄着便转过身来,又一剑斩在了伏地方起的苍图神身上。将这至高无上的神只,重新斩趴。将这完满的神性之显,也分割为殿中的飞萤。祂斩得毫无章法,祂斩得用尽全力,斩得剑都撞上了地砖,迸出点点的火星!   那由赫连青瞳所塑造的急剧变化的神躯,慢慢固定为大牧女帝的模样。   而原来的苍图神躯,仍然静伫在彼处,金赤白三色的火焰,寂寞地燃烧着,给人一种空空荡荡的感受——仍有不朽,但已无神。   所以这神躯的不朽,也在缓慢的消散中。   就像失去不朽之性的《苦海永沦欲魔功》,有了被彻底消灭的可能。   结束了么?   当苍瞑的【诸外神像】终于追逐姜望的旧痕而来,降临此方世界。   滚滚神潮正倒流而出,苍图天国几千年的神力积累,在新神的意志之下,重归于旧处。   维持着剑指炉的姜望,缓缓定止了正在三昧真炉里酝酿的【人毒】——三昧真火窜进苍图神的神躯,除了得到一些他不太理解的神道知识,便是帮他明悟了部分【人毒】的本质。他本打算用这个好东西,在大牧太祖身上试一试。   但是战局变化,瞬息万转,【人毒】还没出炉,【夺神】便已结束。   结束了。   天国风雪已歇,草原不再有白毛风。旭光照破万里云。   在这时光海里的所有时空片段,都迎来了破碎和新生。   姜望忽然心有所感,在“风后八阵图”的拱卫下,转眸而望,但见高穹之上,有无数光点,渐汇为一张张书页,书页上有清晰的草原文字,渐而显现。   他浮光掠影地看到一些——   【太祖一统草原,兵拒道国,威势无极,时神冕布道大祭司钦浑,见旗而避。神灵忌之,乃敕天国……】   【威帝曰:“朕有生父生母,显耀帝家,赫连传名,岂以『神子』相辱!”,召祭司入宫,更名不成。遂失火,德廓尓宫焚为一烬。】   那些书页渐都合在一起,一页页翻过,都是历史的余晖。   书成两卷,名为《牧略》。   昔者司马衡着《史刀凿海》,其中《牧略》共八卷,不偏不倚,书写神事。勤苦书院因此被拔尽草原分院,甚而有神庙焚书之事。   后来姜望读史书,《牧略》只剩六卷。   少的这两卷,就是在漫长的历史里,被苍图神抹掉的那些人、那些故事。是苍图神所抹掉的一千二百七十五年的历史。   为了这一千二百七十五年的历史,赫连氏又战斗了两千六百年。   今全矣。   史书合卷。 第五十二章青穹神尊   历史千载,翻为两卷书。   读破万卷,也不如亲历一回。   当历史得到纠正,真相得到澄清,《史刀凿海》竟然自显。   姜望忽生明悟——眼前这被历史认可的史卷,就是司马衡的超脱路。   《牧略》得以补全,司马衡或许也快了……   那么在过去的那些时间里,是苍图神压制了司马衡的跃升么?   姜望心有所感,往腰间一拂,一枚铜铸的符节,便落在他手中。   这枚大牧符节,早先在至高神殿里被赫连青瞳夺走,现在倒是又飞回来。符节上的鲜血,早被他烧掉。符节上的文字,有深邃刻痕。   粗犷又曲折的草原文字,写着“披风戴雪,非为天授;万载留功,志在人成;时不待我,我自逐年;国之重也,在德在民。”   这是牧太宗赫连弘当年绝笔,写在独赴边荒之前,用以劝诫子孙,宽仁治国,克继宏志。   其曾孙辈的牧仁帝赫连知非,非常推崇这位太宗皇帝,自谓“效政太宗,乃安天下”,也将太宗皇帝的这段绝笔文字,镌刻在大牧符节上,以示这是能够代表牧国的治言。此后便成定例。   姜望手中的这枚大牧符节,在这段话之外,还留有几个名字。   首先一个是“云云”,是赫连云云以鲜血赋予这枚符节赫连王族的认可。   第二个是“昭图”,在山道上的那次错身,赫连昭图便加上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出现了第三个名字——   “依祁那”。   也不知那位牧太祖,是何时留下的名字。   没有留下“青瞳”,也没有留下“苍图”,而是最初的“依祁那”。   草原语“依祁那”,意为“无名之人”。凶名赫赫的“依祁那寺”,里面就都是一群无名无姓的杀才。多年来与“暗星”、“打更人”和“中央天牢”,杀得有来有回。   传奇已死,霸业有继,神明不存。祂也想起了最初的无名之人吗?   姜望双手捧起这枚符节,对大牧女帝显化的新神行礼:“此间事了,物归原主。”   赫连山海不见喜悲,只是看来一眼:“在你手上,才叫物归原主。”   本来已经飞起的符节,又压在姜望的手心,符节之上,还多了一个名字——   “山海。”   这就太重了!   姜望忙道:“姜望非大牧臣民,持节登天,不过权宜。既然苍图已殁,大事已成,合该奉还此节,敬于庙堂中。大国重器,不可假权,尤其不可轻掷于外,我虽不敏,岂敢误国事?”   “草原儿女,不拘俗礼。我已去位,懒为缛节!”赫连山海只是一挥袍袖:“镇河真君前途无量,却为牧国轻生死。这天国虽广,草原虽阔,不知何以报德。便以此奉,往后你来草原,位比亲王,权同神冕,假节天下。”   这位女帝在登神之后,威严更重了。   祂每说一句,姜望就手低三分。   根本没办法拒绝,连脱手都不能,只好紧紧握住,想着从今往后,万不能轻易拿出来。牧国也要少来,若想小五,最好只在星月原见。   赫连山海又道:“镇河真君若求权势,则天下无处不许。此身外事,不足偿德——”   抬指便是一点,一方青色小鼎,便飞到姜望面前。   “此《青天剑鼎》,原为《青天四方鼎》,是我独创剑典。原有些不足之处,现在也得到填补。镇河真君剑道独步天下,若能于此有得,则我心甚慰。”   姜望这次是真有几分喜悦。   修行至此已绝巅,再往前走,已经很难有什么能够带给他帮助。赫连山海在登神后补全的《青天剑鼎》,并不输于凰唯真的《山海典神印》,绝对能够打开他的眼界。   当下便是一礼:“长者赐,不敢辞也。”   五指一张,便开阎浮剑狱,将此鼎纳入其中,当即演化起来。   【诸外神像】幽幽地看着这一幕,一动不动,只似一尊没有任何波澜的石刻。   至高神殿里的苍瞑,本来长舒一口气,打算先恢复伤势,再好好睡一觉。昭图殿下就这么去了,他心中也颇为感伤。而从小敬奉,后来又矢志掀翻的苍图神,终于陨落,他心情难免复杂。怎么也得关起门来,独处十天半个月,才能缓得过劲,来面对接下来的人生……   但眼见姜姓阁员不要命似的,这么快就开始修炼,他实在闭不上眼睛。赶紧屏气凝神,清空杂绪,先仔细地回想整场夺神战争,迅速消化所得。   亲身经历与苍图神的这一场斗争,【诸外神像】还真有许多提升的灵感。   便在这时,广闻钟轻轻一晃,自那圆钟之内,跌落一团光影。   先是神冕,后是祭袍,继而是高鼻深眸,一张英俊的脸。   这位躲藏在厄耳德弥里,压制天之镜,在赫连山海登天伐神后,在人间主持所有后续计划的大人物,终于等到他所侍奉的苍图神陨落,终于来到天国。   他看着他以“涂扈”之名,曾经效忠的君王,和以“神冕布道大祭司”的身份,此后将要侍奉的新神,眼神异常的复杂。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千言万语,最后只有虔诚的一拜:“尊神在上,仆必敬于人间。”   赫连山海只道:“有劳大祭司。”   涂扈转过身来,看着姜望,抬手指了指那尊烈焰熊熊的神躯,温声道:“姜真君,能不能……停一下火?”   焚烧不朽的机会,万载难逢。不过腾笼换鸟之后,少了赫连山海的支持,三昧真火终是不能再从这具不朽神躯里得到什么。除非再烧个几百年,等到不朽之性彻底散尽。   闻言尴尬一笑:“当然……当然!”   当着苍图神教神冕布道大祭司的面,在这里一个劲地焚烧苍图神的尸身,的确不是很礼貌的事情。忒不尊重其职司。   五指轻轻一握,便将三昧真火、红尘劫火都握灭在掌心。   涂扈站在那里,却摇动了广闻钟。   铛~!   一声钟响之后,便有神辉亮起,其身竟化神光一道,投进苍图神躯。   此身略略一顿,狼首便化人面,却是涂扈模样。鹰翅收,长鬃敛,继而神辉为冕,神光为袍,飘飘扬扬,辉煌一身。   姜望不免一惊。   被他亲手杀死的神涂扈,已然再生,且以苍图旧躯为神身!   此身虽失不朽,但在神涂扈入主的情况下,恐怕也远胜曾经苍图天国里的任何一尊护法神。   若是两身相合……   “两身现在差距较大,已经无法相合。”似是看到姜望心中所想,【神涂扈】开口释疑:“还要多谢姜真君助我灭杀失控的神身,又得广闻钟保留神意,及至陛下杀其神性,留其神躯,我才有借体凝神、再开两身的可能。”   他一时没能改口,还是说了“陛下”,自己也是一顿。又对姜望一礼:“此身还需要很长的时间磨合,非必要不履人间,还请姜真君为我保密。”   涂扈说得简单,非其天知万事,焉能把握此等机会?   赫连山海选择开启夺神,是在战局恶化之时的临机决断。苍图神的这具神躯能够保留,更是因为赫连青瞳的腾笼换鸟,也因为祂自己解下的“神皮”。   涂扈事先不可能算到这一步,但却能够把握得如此准确。   姜望相信,从一开始,涂扈在设计杀死受制于苍图的【神涂扈】时,就准备了复起神身的手段。不过显然不如现在这般完美。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是准备怎样切割苍图神?   苍图神最虔诚的神仆,最后继承了祂的神躯,这何尝不是一种信仰。   他亲口说两身现在差距较大,【人涂扈】已是难得一见的强者,现在的【神涂扈】得强到什么地步,才能说“差距较大”?   “此事入我之眼,不会出我之口。”姜望认真说道。   涂扈说为他保密,其实是为牧国。   这样一尊【神涂扈】的力量,在绝大部分战场上都可以决定胜负。摆出来的价值,远不如藏起来的意义大。   谁要是觉得苍图陨落,新神不涉俗世,牧国就变成了谁都可以咬一口的肉饼,静藏天国的【神涂扈】,就能让其崩掉门牙。   涂扈拿着广闻钟,很是认真地道:“缘传有德者,宝具赠英雄。姜君大义相助,又佛缘加身,本该以此钟相奉。但广闻非我所有,这个主我却是做不得……”   姜望只是一礼:“天刑崖助我炼魔,已承厚情。涂先生往前教诲,姜望亦铭记在心。今日摇钟天国,更广有收获——人心不足,岂于斯言,哪有什么该当奉我!”   他为小五至草原,因云云登天国,如今一场大战,也算兴尽,该当离去了!   至于此间凶险,此般伤重,却也不必言说。   如果非要说什么,他其实想说——不必奉我,但记民心之重,勿忘昭图之诫言。   他剑斩凛夜风眼,走上苍图天国,很大程度上是看到白毛风下无助的牧民,以及那些为救灾而牺牲的官军。   但他没有说。   当国者哪个不比他聪明?   哪个需要他姜某人教?   只是愿与不愿。   “什么佛缘不佛缘!”赫连山海这时却道:“壮士当奉剑,奉什么钟!好说不好听。这里还有一部剑术,镇河真君姑且证之,往后有什么剑术心得,也不妨常来交流。”   说着一抬指,一柄王权之剑,自往掌中剑狱而去。   《夫于奢剑》!   姜望便是一惊,赶紧避让:“此为大牧天子剑,岂我能学?”   但赫连山海传剑,却不是他想避就避的。   终究王权入剑狱,立时便共演。   赫连山海瞧着他:“你刚刚学的《青天剑鼎》,也是我欲传世之天子剑。现在客套,是否太晚?”   姜望肃容,终道:“这两部剑术,我不会外传。”   赫连山海摆了摆手:“那是你的自由。”   祂在天穹缓步,身上神辉渐敛,已经彻底掌控了现世神只的力量,并且在修复整个苍图天国。似无意般道:“苍图已死,神名也碎,我不愿重塑。今掌天国,重启神系,当有称名。镇河真君见的超脱多了,想来也不觉稀罕,你以为……吾当为神帝么?”   姜望沉默片刻,见涂扈并不说话,知晓这是自己要面对的问题。   想了想,他开口道:“天无二主,神权王权不相同。设使神帝在天,则人间君王,不知如何自处。”   如今赫连山海去位,赫连昭图身死,草原上下一位君王,只可能是赫连云云。   他不可能不为赫连云云说话。   赫连山海深深地看他一眼,然后道:“镇河真君此言,甚合我意。天下之主,当归于一,无有二日并悬。天日昭昭,吾之志也。泛彼柏舟,吾之心也——往后便称『神尊』,号为『青穹』。”   青穹神尊赫连山海!   这名号真是威风。   姜望莫名却想……还好不是青天神尊。要不然原天神号为“青天之子”,面对这样一位强势的神尊,祂是立即改一下祂的神话呢,还是跪下来喊娘亲呢?   赫连山海哪知他的想法这般开阔,自顾道:“人间天上不相见,不以神国涉王权。本尊轻易不会降神,那超脱共约,不久后也将署名——这两部天子剑,便请你代传云云。《夫于奢剑》她是会的,恐有不精之处。《青天剑鼎》却是方才完善,需要你多费心……”   姜望安静听着。   赫连山海慢慢道:“往后草原,风雪都是她担。她不能再做一个小孩子了。”   “如果她不知怎么做皇帝……”   “你这个做三哥的,便教教她。”   这话越说越没谱,姜望本想说,我哪知如何做皇帝!他一个小镇出身的独行客,哪有资格教赫连云云这样一位从小学习帝王术的天潢贵胄。   再者说,赫连云云在政事上的能力,是他这个紫极殿门神拍马都难及。弋阳宫多大的名头,其在草原支持者众,朝野间的声量,不比赫连昭图低。   他能教什么?兵法么?   但赫连山海又道:“从此她只有你这一个兄长了。”   姜望默然。   他视小五如手足,对赫连云云也一直都有一份偏爱。如今一场风雪,赫连家也只剩云云自己面对一切……   赫连山海这位青穹神尊,便如那景文帝,往后是不涉人间的。祂若频频降神,对牧国的皇帝有害无益。   “您传的剑典,我会好好教她。”姜望终是道:“昭图兄的临终赠言,我也会叫她知晓。”   赫连山海并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忽然问道:“听说你跟七恨有些纠葛?”   夺神战争结束,现世神只永证后,青穹神尊便要重新把握天国外的事情了。   超脱神通不可测。赫连山海这个“听说”,到底是一念之间知晓了多少,姜望并不清楚。   但他也没什么可隐晦的,直接道:“祂曾谋我,我欲谋祂。匹夫对眼犹按剑,此寻常事耳。”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确是寻常事。   但敢对超脱者说还手,确实不太寻常。   好在这里没有太寻常的人。   赫连山海点点头,只道:“你走的不是神道,神国于你非良地,这便下山去吧——七恨那边,我替你收些利息回来。”   说罢一拂袖,无尽时空片段,收为无数光点。   姜望脚下不动,已然身在穹庐山。抬眼望去,天地苍茫。 第五十三章万教合神,仙师惊名   巍巍穹庐山,雄峙草原。多少传说,终如云雾渺渺。   赫连山海倒不会抹掉苍图神的存在,曾为霸国天子的神尊,对历史的态度与苍图神并不相同。祂会保留苍图神的一切,从神临草原的开始,直至于自己夺神的那一刻。   不掩饰白毛风的来历,也不隐晦苍图神对草原的庇护。   所有苍图神教的信众都会知晓,今日青穹神尊,是掀翻苍图神后,才登顶无上。   “替神”不是耻辱的历史,而是光荣的战争。   “苍图教”从今改名“青穹教”,苍图神也是青穹教认可的神灵,列名在青穹神系中。当然祂是神位崩溃的“过去神主”,从现实到神话意义里都被拆分,往后只有“忽那巴”“支哥祁”“渊宁革”这些。   赫连山海在位时推动的“万教合流”,也将全部纳入青穹神系。譬如“黄面佛”,也会是青穹天国的护教灵尊,这并不影响黄弗本人继续做他的荆国诸侯。   完全不同于苍图天国的“上尊唯信”,青穹天国走的是兼收并蓄的路子。   就如赫连山海在压倒神权之后,所推动的大牧帝国的“百家在朝”,神道亦在百家中。   而赫连青瞳的故事,会抹掉不光辉的部分。毕竟天国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这些最终一战的参与者知晓。赫连山海的意志,就是最后的真相——   赫连山海最后能够登神永证,便是伟大的赫连先祖一手托举。祂牺牲自我,庇护了所有的草原儿女。   赫连氏的英雄血,仍然在草原上流淌。   青穹天国隐于云海,往后的“青穹教”,保留了超然的地位,但会全面退出牧国的政治结构,只为奉神而存在。   以具体的例子来说——祭司以前是牧场主,现在是牧场主的座上客。   草原将迎来更甚于赫连山海时期的“王权至上”时代。   当然对于这些,姜望也不是太关心。   根据早先达成的协议,荆天子正在边荒前线与七恨对峙。青穹神尊抓住机会,在【执地藏】之战延续的风波里、于诸方开拓冥土的时间内完成永证,永证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捅七恨的刀子……这事儿想想就痛快。   七恨绝不可能毫发无损。对自己对胜哥儿来说,都是难得的喘息空间。   他看向旁边的苍瞑,饱含深意:“苍瞑阁下,早先在至高神殿……我好像捕捉到了一道非常眼熟的剑意,呵呵呵,不知是不是看错了?”   苍瞑静静地扭过头来,碎眸无神,仿佛在说,我是个瞎子,看不到你的嘴脸。不紧不慢地戴上了兜帽,裹了裹黑袍,转身便走了。   “嘿!真是没礼貌!公家的东西还没给你算,等着赔钱吧!”姜某人对着他的背影怒斥。   相较于这个装聋作哑扮瞎子的,那良的态度就恭谨得多。   “姜真君。”他从远处走过来,一揖及地:“这次多亏您出手,牧国上下都承您的情。”   他自剥狼图,几乎废掉,但青穹神尊永证,又赋他狼图。可以说“忽那巴”等三尊护法神的保留,正是因为他。有这一次忠心为国的表现,将来再是不济,也能登上天国,永得神位。   当然,他若需要“天授”才能上去,一辈子也就到顶,神力也不会有多强。   神国的强大与否,就体现在它所能提供的神位。这一点上和如今的国家体制倒是一样的。霸国之相位,能够相对容易地撑起绝巅,霸国之下则不然。   苍图天国巅峰之时,有十二正神、三大护法神,仆神难计,无怪乎能够南拒中央大景,奢想放牧人间。   姜真君对那良的态度也很亲近,这种人品通过了生死考验的,哪怕此生无寸进,也是个值得交结的朋友。便缓声道:“青穹神尊雄才大略,神冕祭司算无遗策,姜某不过适逢其会,发挥了微小的作用,没有李四,也有张三,算不得什么。而且青穹神尊待我也很是大方,礼重压肩我都难直身——那兄,你就不要再客气了。”   “但张三不见得会像李四一样,舍生忘死。他人风雪,干卿何事?您给了牧国超乎想像的帮助。”那良很是真挚:“人心自有一杆秤,您做了什么,那良掂量得清楚,不敢忘怀。”   “说起来咱们还是同期。”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颇有唏嘘:“很多那时候认识的人,现在都无音讯。往后日子还长,你我相识多年,有什么就都在心里了。”   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堪称天骄并世,在历史上也数得著名次。到今天甚至可以说那是历届第一!   这场黄河之会上的很多人,已如流星划过。也有一些留下来,在今天成为左右现世格局的中坚力量。   那良也不免感怀。但忽然想到,眼前这位“同期”,已经是下届黄河之会的裁判了……   瞬间感怀变成了感伤。   就好比大家都在厄耳德弥学习,一回头自己还在上课呢,同窗变成了教习。不对,应该说是变成了院长。   咋上的课啊?   是不是偷偷学习了?   “江山百代,月涌长河,一转眼,咱们也算往届。前浪尚未追上,后浪又已涌来……”那良感慨了一番:“下一届黄河之会什么时候召开?现在方便说吗?”   “没什么不方便的。”姜望实言相告:“按原先的水位测算来看,应该是三九三二年。不过最终会在三九三三年召开。”   之所以会延期一年,是因为姜望以【定海镇】立长河接天海,大大稳定了长河水势。   按这个趋势来看,往后黄河之会的召开,或许将不再以黄河水位来考量。因为黄河河段的汛期,将会越来越没有威胁。   那良点了点头,才终于把话茬转回正题:“天国之事,尘埃已定。我将先一步前往星月原,护卫储君。还请姜真君指路,此行愿以您马首是瞻。”   他郑重地行礼:“神冕祭司和肃亲王,将在准备好相关仪轨后,亲赴白玉京,迎云殿下回国。”   姜望一听此言,立即拔身:“我还有事要忙。”   “待云殿下登基,我再来贺。”   不待那良说话,姜望又道:“云殿下在星月原的安全,不必担心。我早有安排。”   言毕已化飞虹而远。   那良乃是王帐骑兵的最高军事统帅之一,护卫王储的确是他的职责。但由姜望来负责这件事情算什么呢?   真要摄政不成?   大战之前亲自接走赫连云云,大战之后再亲自送回来登基,倒像是牧国国政,都在他姜某人一掌之中!   牧国不介意有这样的误会,他却要避一避嫌疑。   “欸——”那良还在穹庐山巅呼唤:“姜真君,您还没在天之镜调养伤势呢!”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飞虹似是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消逝。   姜望为牧国而战,牧国当然要全程负责他的道躯修补。绝巅强者受伤不是小事,有时候甚至能够拖垮一个势力!想来镇河真君名盖天下,交游广阔,不需为此烦恼。   想到这些,那良更惆怅了。   ……   ……   姜望说“有事要忙”,倒不全是糊弄。   他请托重玄遵办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   碰头的地方在【棫林】——郑国都城。   重玄遵指定的位置。   “怎么不在太虚幻境碰头……非得来这儿?”姜真君左右看了看,终究是迈进了酒楼。   倒不是嫌弃环境,而是顺便补充了一下见闻。   老国君退位不久,便寿尽身死。当然官方说法,是“伤心过度,随天下第一豪侠而去”。   新君登基,屡施仁政。虽不是什么大才,但为了证明自己,也有几分被白玉京主人瞧着的惊惧,倒也兢兢业业。郑国得以休养,百姓的生活也好了不少,眼瞅着这都城便十分热闹。   重玄遵仍是那般翩翩姿态,在哪儿都风姿夺目。哪怕是拿着粗碗,喝着浊酒,也喝出几分潇洒来。   他从不刻意贬低谁,总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总是青山明媚。   但你只要看到他,就明白自己跟他不在一个世界里。难免自惭形秽。   姜真君当然是例外的。他一屁股就挤到了风华真君的对面,还伸手去拿他的酒。   “不在现实里见面,我怎么知道你伤成这样呢?”重玄遵似笑非笑:“又被谁打了?”   “别提了。”姜真君一摆手,喝尽一碗愁,这才叹了口气:“不小心跟苍图神干了一仗……险胜。重玄兄——”   他很带感情地看过去:“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啊!”   重玄遵『哦』了一声:“姜真君文成武德,神功盖世,宰个苍图神也不算什么。”   姜真君顿觉无趣,又咂摸了一会儿,感觉有些不对:“你竟然喝这等劣酒?”   “当然不。”重玄遵拿起粗瓷酒碗,慢慢地把酒吐进碗里,悠悠道:“这酒我是用来漱口的。”   接着便取出一坛新酒,两只象牙碗,优雅地引酒。   姜真君看了看他,哈哈一笑:“酒乃俗物也,不过穿肠。吾辈能醉星河,亦能以枯瓢饮,倒不在乎这些有的没的。”   重玄遵自斟自饮:“姜真君是不是想说……不工字者,笔砚千盒。”   “我可没这意思!”姜望还是接过了另一只象牙碗,品了品重玄遵随身带来的美酒,检查一下这位重玄阁员的品味。他不很计较享受,但也不会没苦硬吃。   喝了美酒后,那浊酒真是……漱口都不太配,平白伤了酒味。   重玄遵慢慢地道:“这是司马衡当年对左丘吾说的,骂醒了他,才有今天的勤苦书院院长。姜真君今天是想来教我一点什么啊……”   他看向姜望始终拢在袖子里的左手:“又得了新剑术?”   姜望当即停下了阎浮剑狱,暂止对两门大牧天子剑的推演,颇为认真地道:“这个不能交流,事涉别家之传承,非我能擅专。”   重玄遵笑了笑,只道:“饮酒!”   就此碰过一碗,又问:“姜真君怎么伤成这样也不去治?”   姜望品了一阵酒韵,才悠悠道:“我发现在这种状态下,更能够体悟大道。如果你要问我,为何能剑斩苍图,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点小小的修行心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如果是斗昭,自然不屑一顾。他有他的道,视诸阁皆旁门。   如果是钟离炎,嘴上肯定不信,暗地里把自己打成残疾也说不定。   但面前站着的是重玄遵,他只是微微一笑,便叫姜望恼羞成怒。   姜真君一推酒碗:“说这些你也不懂,毕竟你都不认得【道质】!”   重玄遵脸上的微笑,变成了朗笑:“【道质】于我,不过是时间的堆积,超脱才是难窥其门。斩尽诸般妄,不见一念真。姜真君以此为言,看来也没有领先太多——”   他也将象牙制的酒碗放下:“你眼下这般状态,答应我的陪练,怎么兑现呢?”   姜望再怎么自信,也不会觉得自己伤重久疲,还能轻胜重玄遵。   其实切磋胜负倒是其次,但他答应的是陪练,得让重玄遵尽情发挥,感到物有所值才行。   “瞧你那小气样。堂堂风华真君,几时变得这般不爽利!”他嗤了一声:“某家不会赖帐,回头伤愈就来找你。”   还是得去天之镜啊。   说不得云云登基的那天,自己得一直在天之镜里泡着……   姜某人的承诺还是可信的,重玄遵也便交出任务结果:“钟玄胤那边我已经查过了,他最近并没有忙重要的什么事情。但的确有些琐事一直牵制着他,叫他没办法帮你的忙。”   “另外附赠一条消息——”风华真君悠然道:“钟玄胤请朋友帮你调查仙帝之师的相关情报,他请托的那个朋友,也忽然被杂事缠身。”   他屈指磕了磕酒桌:“所以我顺便帮你查了。”   “还得是风华真君啊!”姜望粲然而笑,站起身来,殷切地为他倒酒:“事实证明,还是咱们同殿站岗,抵背而战的交情!你说说——若不是请托了阁下,何时能得一个结果呢?”   他只是请重玄遵查一下钟玄胤在干什么,以此来判断钟玄胤是否被某种力量影响,是不是有哪位存在,刻意叫他避开【仙】。   自然,他直接的怀疑对象就是七恨。   若此事能够确定,那么反过来,【仙】也可能是对付七恨的重要手段。   敌人越不想让你靠近的,便越是敌人惊惧的。   可是重玄遵真不愧斩妄在怀,天心自握!不仅帮姜望确定了这件事,还直捣黄龙,连钟玄胤这史学大家晕头转脑的事情,都查出了结果。   这才是风华盖临淄啊,真不愧是手不释卷重玄遵!钟先生还是得多读书。   重玄遵白衣如雪,语气仍是悠悠:“我做的事情,远超姜真君的请托。自然这价格,也不能是原先的价格。”   “瞧你说的!”姜望故作亲昵地推了他一把:“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   重玄遵看着他:“我是个不爽利的,平生不爱开玩笑。”   姜真君磨了磨牙:“试言之。”   “司马衡可能出事了。”重玄遵面色从容地说着惊天霹雳:“如果有朝一日你要去寻他,记得叫上我。”   姜望悚然而惊:“司马衡出事了?!”   重玄遵却不理会他的惊悚,自顾道:“至于你请托钟玄胤调查的事情……那仙帝李沧虎的师父,确实也在历史失名,不知是其自晦自逃,还是被人为抹去。我溯流历史,斩断干扰,追古寻真,看到了这个名字。”   “其名……许怀璋。”   “此君以玉作六器,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   “配此六礼玉,定仙廷之矩,帮助仙帝开创了仙宫时代。” 第五十四章绝巅风景,仙道九章(年底求月票)   “据我所知,许怀璋乃一代天师,南天门镇守,曾经的无敌真君。后来创造仙术,脱出道门之外,收徒三十六人,号『天罡真仙』。其中有名李沧虎者,青出于蓝,是仙术体系集大成者,令仙道完整,更盖压一世,号为『仙帝』。”   重玄遵说着,又看向姜望的腰侧,那里挂着一枚平平无奇的白色玉珏,他已见姜望佩了多年,瞧它无任何特殊,恰恰是最大的特殊——以姜望如今的身份地位,身上什么不是宝贝?   “你既然追问仙师,又有云顶仙宫在手……”重玄遵若有所思:“许怀璋当年用以礼西方之白琥,不会就是这一枚吧?”   姜望低头瞧了一眼,脸上便有笑容:“这是我家妹子小时候送我的礼物,用自己攒的压岁钱买的……不是什么宝具,但却是宝贝。你没有妹妹,你不懂。”   这枚有着祥云花纹的玉珏,的确是有些年头了——正是新安城剑弑董师那年,小安安在云城为兄长准备的新年礼物。   妹妹送的玉珏,取代了他人生的第一枚佩玉——董师所赠,其随身的佩玉【控元玉珏】。   他对此玉爱护非常,每逢大战就收起,一打完就美滋滋地戴起来。曾经也意外损坏过,心疼得不得了,专门请大匠修复了。修玉的价格,倒是比玉本身贵太多。   重玄遵瞧着他的得意,只点点头:“哦,我没有妹妹,但有个弟弟。是他不懂。”   姜望想了想,没有说话。   胜哥儿皮糙肉厚,心眼比蜂窝都密,应当不惧此獠。   实在不行,他回头也可以找一下王夷吾什么的。或者胜哥儿若是受了欺负,易怀民往后逛青楼,少不得也得跟重玄大爷争锋几回……往前是敬着老呢!真当临淄城里没有混吃等死的后起之秀吗?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觉得许怀璋的六礼玉,有可能在我这里呢?”姜望问。   “你传承了这么久的云顶仙宫,竟然不知道?”重玄遵洒然而笑:“我在历史中寻见,你的云顶仙宫,就是仙师许怀璋亲自督建的仙宫,乃仙帝所居,真正群仙列队之殿。”   云顶仙宫是仙帝所居,是仙人时代的帝王宫!   所谓“云顶”,天之极也。群仙之上。   姜望定坐于彼,一时心念万转,很多过去的疑思,一时贯通。   为何诸葛义先一定要请他带上云顶仙宫去陨仙林?为什么他会有冥冥中的感受,可以回应仙人时代的历史,激发仙陨之力,断无名一尾?为什么云顶仙宫能够统合其它仙宫的力量,能够在其它仙宫的支持下自我恢复?   因为云顶仙宫即是九大仙宫的核心,仙道帝王之宫!   叶凌霄凭藉亡妻闾丘朝露的如意仙宫,修成气道仙身,对于仙人时代的认知足够。明明拿到了云顶仙宫的遗产,继承了凌霄阁,以其人隐藏的实力,可以轻易吞下青云亭、灵空殿,独占迟云山。   但他却只替叶青雨求一份无心之缘,只要一份云篆神通。便是知晓云顶仙宫因果之重,不愿承担,也不想让叶青雨沾染。   应该说叶凌霄才是当今这个时代里,最初的仙帝传承者。只是他拒绝了。   他以一真为敌,注定要将一生填进去,不能再牵扯更多麻烦。   归根结底,他所修仙道,也不全然在于仙人时代的传承,而是结合【御气】所修的气道仙身。有一座如意仙宫已经足够,多一座云顶仙宫后,可见的好处,不足以遮盖风险。   作为仙帝所居的云顶仙宫,在仙人时代破灭时,也破碎得最为彻底,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姜望继承仙宫这么久,也就得到一门平步青云的仙术。不像别的那些仙宫,种种传承,都成体系,简直五花八门。   如今想来,叶凌霄最早靠近云顶仙宫,大约也是想要获得仙帝的力量,从而靠近复仇的目标。但或是怕引起一真道警觉针对,或是认识到云顶仙宫残破彻底,麻烦远多过助力,期待落空……所以才坐守凌霄阁,对云顶仙宫视而不见,在气道仙身之外,又求商道神身。   后来姜望去迟云山帮叶青雨摘下云篆,意外得到云顶仙宫。   在叶青雨的请求下,叶凌霄送予【凌霄阁】,使云顶仙宫完整。这位“万古人间最豪杰”,大手一挥,改“凌霄阁”为“云霄阁”,嘴上说得霸道,说世上不可有两凌霄。实际上是在姜望实力不济之时,为他晦隐,替他削减一些因果,消弭一些危险。   关于这些,叶凌霄从来未提过。姜望也从来不知道。   这位风姿卓然的凌霄阁主,展现在姜望这后生面前的,永远只是他的拳头。永远高昂着头,永远是——“你小子差远了”。   姜望看着雪白象牙碗里的酒,酒水中映照的自己,仿佛又青了一只眼角。令他有遥远的隐痛。   他摇了摇酒碗,人面就晃碎,于是问道:“许怀璋后来怎么样了?”   重玄遵摇了摇头:“这是历史失名者。我虽寻见了一些信息,却也都很零碎。不知道在一真道主击沉仙舟后,这位仙师结局如何。不过我倒是听说,有一部《仙方经》,就是此君留下的著作。你若能寻见全典,或能真正了解这个人。”   《仙方经》姜望并不陌生,宫中有胖仙童,时不时便想起几段来。当即便唤起白云童子,勒令他背诵全书。   这圆嘟嘟的小童子,只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大喊头疼。   “重玄兄好人做到底,这《仙方经》可曾帮我寻得?”姜望睁着期待的眼睛。   重玄遵咂了一下嘴:“什么都让我做,你干脆让我帮你斩了那为魔着史者!”   “好哇!”姜望大喜:“兄台届时若有空,不妨同行!”   重玄遵静静地看他一阵:“……你在这里问我,不如去勤苦书院问左丘吾。司马衡不在,他便是史家第一。此等近古典籍,又为时光所迷,我上哪里读去?”   姜望也只是有枣没枣打一杆,见得没有收获,便灌下这碗美酒,将空碗一放:“回头伤愈了找你!”   他转身便走,但眼前升起一轮巨大的明月。脚下如镜海,无边无际地拓展。   天地一念转,时空有新序。   姜真君探手出袖,五指一张,便有一方青色巨鼎,砸在海面,荡开无尽的涟漪。   涟漪似梦也碎,明月亮堂堂的,嵌隐在漆黑如墨的眼瞳。   重玄遵仍然坐在那里,白衣如雪不染尘,轻笑道:“姜真君太现实了也!”   “毕竟我也不能一直活在你的月相世界里,还是要看这滚滚红尘。”姜望看着他:“不至于这么急着要报酬吧?重玄兄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   重玄遵看了一眼窗外,街道上人来人往,甚是喧嚣。   他说道:“郑国的老百姓,这段时间日子过得不错。姜兄亲眼见了,心里满意么?”   姜望大概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便坐了回来:“有时候只要上面的人不瞎捣乱,老百姓就能生活得很好。重玄兄,我有时觉得这个世界是荒谬的——只有真正面对生活的人,在认真生活。”   “人有贤愚,君有昏明,家国事也。此亦自然之理。国家体制,浩荡洪流,不就是此消彼长,以大吞小,仁能胜戾么?”重玄遵慢慢地给自己倒酒:“今立超然之巅,却处是非之地,智者不为。”   “以前一直都有人教训我,告诉我人要如何本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慢慢地不再有人说。后来哪怕我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决定,人们也会先琢磨,想着姜望是不是有他的道理?”姜望莫名地笑,然后严肃了几分:“我很感谢有重玄兄这样的良友,始终愿意提点我。”   重玄遵这个人,压根不会劝别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无关于交情,纯粹性格使然。   今天之所以选在棫林城见面,开这个口,一定是听到了什么。   联系到郑国的地缘环境,不难想像压力来自何处。   说起来姜望警告郑国老国君,不许其贪剥国势,吸国家的血,其实是不太合规矩的。国家体制,自有秩序,不容太虚阁干扰。   好在他行事向来有分寸,只是传信警告,又是以维护顾师义的名义,若要打些口水官司,也能争论很久。   但这个世界固有秩序的压力,仍然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让他感受。   只是因为今天的他已如此强大,这感受才有几分温柔。   “姜兄要跟我说但是了。”重玄遵带着笑意说。   “没有但是。”姜望摇了摇头:“重玄兄的提点,我记下了。姜望不是狂悖之人,不会觉得自己的意志应该替代所有。”   “君见乾坤,尤怜草木,是他们之幸。但所有的不幸,都能被阁下看到么?”兴许是喝了酒的原因,重玄遵难得有些讲道理的兴致,竖起掌刀,轻轻一划,如裁千古:“翻遍史书,贪国不止此贼,吸血非独蚊蝇。屡见不鲜,杀之不尽——君虽万寿,也不过弹指,若说大道何来,永恒才见终章。”   “真是斩妄之性!”姜望由衷地赞叹:“大道如青天,你抬眼即见。”   他又叹了口气:“我羡慕风华兄总是能做最正确的选择,而我却是个会犯错的人。”   当初离齐,为了取信大齐天子,他主动暴露了【歧途】。   可以说这世上明确知晓他身怀【歧途】神通的,也就是大齐天子和眼前的重玄遵。   曾经紫极殿前并排站岗的两个人,后来东西而走。歧途,斩妄,又何尝不是两种人生。   重玄遵静静地看着他,亮如点漆的墨瞳,仿佛一直看到他的真性真心。   “重玄兄,你今天坐在我对面,看到了我的伤势,或多或少也会关心我。若只是听旁人说我受伤,恐怕你话也没有一句,因为我受伤是常事。”姜望慢慢地说道:“很多事情都可以习以为常的,只要我们没有真正看在眼中。”   “这个问题我以为已经不必问了,但是受人之托,我还是问一句——”重玄遵潇洒地将酒饮尽:“姜兄往后是要继续低头看,还是抬眼看向更高处呢?”   “小时候我总是往天上看,想着那最高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姜望怅然片刻,问道:“你知道站在这里我发现什么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重玄遵醉眸微阖,三分醺然在朗夜:“什么?”   姜望道:“绝巅的风景不是云和天空,而是人间。”   他站起身来,很认真地对重玄遵道:“人生难得一酒友,下次再饮。”   而后一撩衣角,就此消失不见。   重玄遵拿着酒碗,歪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看着静泊的云,很久之后,忽地一笑,皎若茫茫雪落:“确实单调!”   ……   “老爷,你们最后说了那么多,到底谁对谁错?我听得糊涂。”白云童子在仙宫里嚷嚷。   姜望恰恰走到云霄阁的匾额前,看着叶凌霄留下的那个『云』字,随口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分出对错来。我们只是看世界的角度不同。况且……”   “况且什么?”   “风华真君也不是真的只眺乾坤,不见草木。”姜望笑道:“他只是喜欢摆出那副死样子。”   司马衡出了事,重玄遵为何会觉得他姜某人会去追寻?   儒家乃现世显学,书山底蕴深厚,天下书院高手如云,司马衡作为当世史家第一,有望超脱的存在,在儒家内部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哪轮到他这个读百家书的人去寻其踪迹?   重玄遵又特意强调,七恨曾经为魔着史……   吴斋雪在入魔之前,也是史学大家!   这是不是在暗示……司马衡出事,跟七恨有关系呢?   甚或者,这就是七恨为自己准备的另一局?   重玄遵是斩妄见道的人,以敏锐而论,冠绝天下。他的提醒,不可不重视。   “老爷……”白云童子隐约感觉到有什么变化要发生,忧心忡忡:“我记不得全本《仙方经》,您不会赶我走吧?”   “那不会。”姜望笑吟吟地摆摆手,让他放心:“顶多拿你喂魔猿。”   白云童子胖脸失色,一屁股坐在地上,白云小剑都拿不住了,抱着老爷的大腿就要嚎两嗓子,又在那张猝然显化的猿脸前,生生憋住。憋得小胖脸都涨红。   “俺可不是什么都嚼!”魔猿不满地在空中舒展魔身,囿于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快又钻了回去。   最后是仙龙踏将出来,翩然一步,与本尊并立。脚下善福青云悠悠,静悬而意远。   姜望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云”字摘下,便似摘下了一朵花。将这云气氤氲的文字,藏进元神海。而后并出剑指,遥遥一划——   匾额上那个空缺的字,慢慢清晰为“凌”。   凌霄阁,今归位。   整座仙宫群落剧烈地摇晃起来,一种堂皇和威严,无休止地弥漫。   昔日仙师许怀璋所督建、仙帝李沧虎坐朝之仙殿,今为他姜望的行宫。   他一并接下了那破碎时代的传承和因果!   冥冥之中有三分沉重压肩,恍惚之时又有两缕云气托举。   清浊分开混沌,仙人踏出道门。   姜望今时立于绝巅高处,所见光影万般,俨然改天换地的故事又重演。凌霄阁在他面前如峰高拔,有囊括寰宇之势,高绝此境。   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神话时代末期,把血魔逼至穷途的人。   那个声音说——   “你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忘掉了……什么呢?   眼前见闻之光忽而璀璨交织,似乎在凌霄阁前,交织出一片缥缈蜃景。   曾经在故事中看到的,山道上那个大袖飘飘的清贵男子,手握一卷玉简,遥遥递来。   一见而知仙文也。字曰——   《仙道九章》。 第五十五章春来待我眠   见闻仙光交织出蜃景,许怀璋墨发飘飘,霜鬓两缕如雪染,这一卷《仙道九章》,从神话时代的末期递过来,跨越了一万八千年的仙人时代、如流星划过的一真时代、一真破灭后的无序年代……直至新启道历三九三零年的今天。   粗略一算,也已经超过三万年!   三万多年的岁月长河,在这位仙师的眸光里跨越。见闻的仙意,仿佛要脱离这位传奇人物的眼神,蠢蠢欲动,似求飞升!   姜望没有犹豫,直接五指一张,探手过去——   这一刻五指如山,铺天盖地,在时光的河流里急剧膨胀,似是要将那片天地、那个时代接掌。他和许怀璋的相遇,是因为《灭情绝欲血魔功》和云顶仙宫,如今两种缘分、两般因果,他都接下了。   许怀璋只是站在那个时空的山道上,投来悠远的眸光,似乎在问——你是否已经决定?   三万多年的时光,被一卷玉简连接。姜望握在时间的这头,许怀璋握在时间的彼岸。   今时今日已经无法体会许怀璋的力量,但姜望青衫静伫,已是新时代的超凡极限。   他以见闻接驳见闻,以仙光融洽仙光,只道了声:“仙帝之传,舍我其谁?镇魔炼魔,当仁不让!”   似有山风起,许怀璋在时光彼岸,似笑又似叹。关乎仙帝师的蜃影,就此散为流光。可是这卷刻写《仙道九章》的玉简,是真切地落到了姜望手上。   其为玉也,荧荧有光。仙气氤氲,或为道章。   他抬手便将这玉简卷开——   整个玉简共有玉签一百零八根,最前面的十二根玉签上,有密密麻麻的仙字,字如仙人舞,缥缈不见尘。铺开了以“凌霄”、“善福”、“恶祸”为核心的三大仙术体系。   当初青云亭所推出的殃祸乌云,便是这“恶祸仙术”的一角。   除这前十二根玉签之外,第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根玉签上也有仙字,再就是第七十五根玉签上有寥寥几笔。   剩下的都云雾缭绕,不见其显。   姜望只大略看一眼,便已经明白,所谓“仙道九章”,目前只有仙道总纲“凌霄章”。   其余九十六签上的内容,恐怕要从其他仙宫上求得。   云顶仙宫的传承,原本应该如何才能完整获传,姜望并不知道。他一度觉得,永远不会有完整的传承了。   毕竟失落是历史的必然,消亡是时间的惯性。仙宫时代都被击破,还能指望什么呢。   在那呼啸而过的时光长河里,湮灭的岂止是仙人?   而他得到云顶仙宫之后,除了一门用得出神入化的“平步青云”,确实别无所得。也再没有找到过跟云顶仙宫相关的东西。   能够获得传承,根本就是绕过了一切,直接在过去的时空里,跟仙师许怀璋见了一面。   若说这是唯一的传承路径,还真没有几个人能够摘得。   现在看来,云顶仙宫的传承要想真正完整,得先获得其他八大仙宫的支持——在本身没有给予什么力量传承的情况下,这也是痴人说梦。应该说最初的传承设想,是有一个天纵之才,能够一一捡起九大仙宫的传承,将诸般仙道合为一身,如此才能重现仙帝之贵。   只是仙人之意,并不能确定未来,这些传承,最终被时光冲刷得七零八碎。   《仙道九章》一百零八签里,这一至十二签,乃【凌霄章】。三十七至四十八签,是【万仙章】,七十三至八十四签,属于【如意章】。   姜望在万仙术上有些心得,在如意仙术上也有所探索,故都能唤醒一些仙字。   略略感受了一番,便将《仙道九章》卷起,放在仙龙手中,道了声:“有劳仙友!”   仙龙漫声一笑:“阁中岁月今何计?一梦岂知年又年。仙人吹鼓玉山老,我说春来待我眠!”   一手握此仙章,一手抓住白云胖童的后脖颈,大袖飘飘,便往阁中去。一步青云来,一步乌云聚,几步路,仿佛踏出万里遥。那贵不可言的仙门,便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整座云顶仙宫的变化,还在缓慢发生,自陨仙林后最完整的一次自我修复,便从今日开始。而这一切,都会成为仙龙的修行资粮。   这一次仙道修行,不成法身,不会出关。   也是以此般闭死关的方式,来隔绝七恨的干扰。纵然天意如刀,若不能斩死名为姜望者,也落不进这凌霄阁里来。   这必然会引起七恨的警觉,但青穹神尊都上去捅刀子了……七恨也不妨更警觉一些。   他需要仙道的传承,看一看七恨到底在忌惮什么,到底遮掩了什么。   作为道历新启后的衍道修士,他也要站在当下的时代绝巅,去审视已经消亡的那个时代,探究彼刻的巅峰。这是计之长远的修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之玉,可以鸣珏。   ……   “暮尊者!”姜望回了星月原,便忙来献宝:“看我带回了什么?”   离开郑国后,他先回了一趟云国,算是报个平安。也将叶凌霄留下的那枚“云”字,送还叶青雨,跟她琢磨了许久“云道仙身”的可行性——   作为叶凌霄和闾丘朝露的女儿,叶青雨继承了父母修行方面的天赋,却不太有斗法的天资。若要在斗法上争胜,只能走大势压人的路子,叶凌霄给她留下的财神,便是这般方向。   其摘得的【云篆】,也是如此,千变万化,几乎可以修成符篆的总纲。如意仙术和云篆也非常相合。   若能在此基础上修得仙身,将来铺天盖地的仙术,当是一番壮景。   姜真君是算着时间回白玉京。   神冕布道大祭司涂扈和肃亲王赫连良国,已经联袂来到白玉京酒楼,以九匹天马拉车,苍图神骑开道,迎赫连云云回国。天下观礼的登基大典,不日便要举行。   暮扶摇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完全把自个儿处成了“自己人”,言谈举止都很有几分老白玉京人的自觉。一边喝茶一边道:“欸!东家!人回来就好,还带什么礼物,这多不好意——”   祂接过那三昧真炉,眼角抽了抽:“什么都能往家拿的吗?”   以祂的修为,都觉得这炉子有些烫手。   烫的当然不是火,而是炉里的一缕神意——苍图神的神意!   姜望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如果有问题,青穹神尊不会让我带走。”   “青穹神尊……”暮扶摇张了张嘴,有几分羡慕,几分仰望,终是道:“说得也是。”   祂若是能走到青穹神尊那一步,神道便不算白走。这么多年趋吉避凶,如今押上重注,也算是得偿所愿。   可是……何其难也。   “怎么样,能剥出一点什么东西来么?”姜望问。   苍图神已经彻底地死去了,这只是一缕残意,兴许还保留了些记忆片段。趁着赫连青瞳撕破神躯的那一刹,姜望辛苦将它从神躯里分解出来,本是想着若事不可为,便以至情极欲之魔,填补这份残意,看看能不能推举一尊魔神出来,去同苍图神夺位。   这当然只是设想,但尘埃落定后,这缕残意便成了收获。他宝贝似地拿回来,是想看一看能否了解苍图神的神道,也算是送给暮扶摇一份大礼——   暮扶摇为叶青雨守神,他一直在想要怎么还这份人情。欠债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真叫我剥?”暮扶摇看着这位年轻的东家,一时不能平静。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有段时间过于无聊,其实也研究过一点厨艺,在白玉京酒楼掌勺,好像也不错。也不知幽冥菜系,大家吃不吃得惯……   姜望摊了摊手:“这屋里还有别人么?”   暮扶摇把注意力放回三昧真炉,习惯性地加固炉身,又小心地布下【永夜神禁】,这才揭开炉盖,抬指一引——   一缕青色烟气便飞出。   烟气见风便涨,见光则炽。煞时显化恶形,如青面之鬼,张牙舞爪:“跪吾神座,敬颂神名,得神恩佑,长福永乐!来来来!入吾喉!享长寿!”   哗啦啦!   漆黑的夜之锁链,倏然便将其钻透,束紧这青面鬼五体,猛然绷直了,吊在夜色罗盘的正中间。   此刻罗盘下的三昧真炉,犹见焰光静燃。   若是真正的苍图神在此,暮扶摇自然不敢造次。可仅仅一缕残意,坏个神临都难,在曾经也幽冥永证的祂面前,能翻起什么风浪?   当然,如果能给这缕残意一点时间,让其寻回更多属于苍图神的见识,凭藉超脱者不可测度的手段,也未尝没有复证人间的可能。   “逾轮神主?”暮扶摇墨瞳幽幽,永恒的漩涡在悄悄转动。   夜之锁链如灵蛇退草,只留下晦隐的波纹。   罗盘横转,正面朝上,倒像是置在神炉上的食盆。   那青面之鬼,一下子跪在了罗盘上!   今欲食神也。   暮扶摇的面容在其眼中,一霎铺天盖地。祂所见之世界,已然永晦永沦。   似乎经过了漫长的沉眠,青面鬼浑浑噩噩地醒来,忽然头疼欲裂!   逾轮……逾轮!   “我不是那匹马!”   祂抱着脑袋,颤抖着说:“我是……神国的马夫!”   “最早我只是一头小小的阴神,因为伺候逾轮神主用心,才受赏神法,慢慢修成了真神。我看到逾轮神主,飞驰时光之隙。我看到永恒天国,已经镇入天海。我看到整个现世,都在苍天之下——我感到光荣!!!”   “诸天万界,都在敬颂神名。我拥戴,我崇敬。可是一夜之间,一夜……永恒天国破灭那一刻,吸干了一切,神像一尊尊崩溃!我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死。”   祂慢慢地抬起头来,披发如雾一般弥散,眼瞳散发幽幽的光:“我饿,我太饿了。”   “逾轮神主就倒在我的面前,祂像从前一样唤我,叫我扶祂起来,叫我给祂敷一些伤药,吞服一些丹丸,祂还要继续战斗……我!咬破了祂的喉管,喝掉了祂的神血,嚼碎了祂的骨头,把祂吃得干干净净。”   “我太饿——贪狼神主,天鹰神主,白义神主……我很尊敬祂们,可是我太饿!”   青面鬼痛苦地喊叫,又恐惧地呜咽:“我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我就会消失……呜呜呜,呜呜呜……我饿,我是神,还是鬼?我活着是幸运还是罪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暮扶摇抬起一根手指,点在祂的眉心,制止了祂的哭泣,转对姜望道:“这缕残意承载不了太多,再让祂哭下去,就没法问其他问题了。”   姜望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向来懂得尊重专业的人,关乎神道的一切问题,肯定都是以暮扶摇的意见为主。   “也只有这点情绪是清晰的了……祂现在只够回答一个关键问题,且无法保证答案的完整,开口就会消散。”暮扶摇商量道:“我是问祂永恒天国的破灭,还是问祂的神道?”   姜望想了想:“历史是史家的修行,当然是问有益于尊者的事情。”   知见亦是三昧真火的修行!   暮扶摇看着那灿烂明艳的三色火焰,没有说话。祂的手指静悬在彼,而那缕残意所化的青面鬼,便化作点点墨色,被咽进夜里。   “苍天神主的神道,有包容一切的力量。”暮扶摇沉吟着说道:“苍图神取其皮毛,看到了吞噬。这条路驳杂不纯,混乱无序,越往后走,越是拖累,理应无法靠近永恒,祂却能超脱永证……这实在是一尊非常可怕的神灵。如果最早没有走错路,现在都不知到了什么高度。”   越是了解神道,越是能够明白苍图神的可怕之处。以其一开始只能作为天国马夫的资质,却能修成真神,吞咽神主,一路永证。这不是机缘巧合能够解释的,非大智大勇大毅力,不能狭道通天。   姜望当然不会因为参与了夺神之战,就对苍图神有什么轻视。反是心有戚戚:“事实上若不是青穹神尊夺神成功,苍图神就已经补完初憾了。届时祂的强大,真的无法想像。”   “用了点手段,为这缕残意续命,算是压榨到了极限……”暮扶摇一翻手,将夜色卷为一部书,递送过来:“得了半部《吞天神典》,东家看两眼,略作了解便是,万万不要学它。”   苍图神一开始走岔了路,一直岔到阳神,道成无悔,最后是靠时代洪流、霸国体制,完成永证。这样的道路对于前途无量的姜真君来说,自然不是良选。   但姜望接过来,仍是细细地读。虽不往赴,欲知其高也。   他要在此山望彼山,在绝巅看绝巅。仙道也算,神道也算。还有向前留下的唯我剑道,那也是飞剑的绝巅。   “知见”是阶梯,历史绝巅千万座,看得越多,越靠近无上。   某个时刻他晃过神来:“现在是什么时间?”   暮扶摇的眼眸更加深邃了,姜望参悟的时候祂也没有闲着。虽说只看到了苍图神的只鳞片爪,对祂也触类旁通,大有益处。闻言只是笑道:“倒也没有过去多久……草原上今日新君大典。”   眼前只有微风一缕,姜东家的身形已经不见。   三昧真火余温犹在,微不可察的剑气丝缕,游离在空气中,还有点点神意,混同仙光。   弹指间便过去了一个半月,东家在修行上实在用心。   似这等时代主角,盖世天骄,还没有遇到前路关锁、寸步不前的时候,尚不觉岁月无趣,不曾想“打发时间”。或只有在超脱那一步,他才会不得已停下来,在日复一日的停滞前,意气消磨。   不断振作又不断消磨……重复这苦熬的过程。   暮扶摇一拍额头,想起来忘了商量掌勺大厨的工钱。   虽则以东家的“节俭”程度,这个钱不会太多,但也不能不要。   钱是红尘气,钱是白玉京酒楼的香火情。   钱多福亦多。   祂想了想,凑了几部跟厄运有关的道术,又凑了几部幽冥剑决,下楼去找白掌柜。 第五十六章解剑(最后一天求月票)   大牧帝国新帝登基,毫无疑问是当今第一等大事。   说起来是“青穹”替“苍图”,神国还是那个神国,不涉俗世的超脱还是一尊。一切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但主导王权压神权、与诸位盖世雄主争锋的赫连山海,却换成了洞真境的赫连云云……   她是否压得住?   在当今这个天下大争的时代,修行的记录被不断打破,对当国者的要求越来越高,霸国非真君而履极,是国势衰落的明证!   赫连山海是不得已而亲自夺神,赫连昭图是不得已而登庸赴死。   赫连云云的登基,也是很多人眼里的不得已——因为没有其他选择。   况且牧国在夺神一战里消耗的恐怖国势,还能给新帝多少支持?这也是一个巨大的疑问。   满朝文武,哪个不需要国势支持?国势的枯涸,代表国家整体性的衰落。   诸方霸国来贺,天下来朝,这是最高的尊重,也是最严格的审视。   这也是姜望必须在这一天来到草原,为新君贺祝的原因。   赫连云云履极,是法理的必然,正统的延续,是先君赫连昭图、青穹神尊赫连山海都认可的人选。   在当今这个时代,有一个名叫“姜望”的人,坚决地表示承认。   当然,为了在表示这份承认的时候,更有份量一点……他此刻泡在“天之镜”里,在厄耳德弥旁边的“有憾渊”。   取义“人生有憾,天神弥之”,所以又叫“弥天瞳”。   “有憾渊”其实就是一眼温泉池,神晶凿成的方砖铺底,由外至内呈阶梯状,中心位置无底无尽。每一块方砖,都刻满神纹,每一滴泉水,都蕴含澎湃的生命力。   据说当年永恒天国里就有这么一口泉,名为“天神渊”。无论受了多么重的伤势,但凡有一缕神念在,都能在此得到恢复。   而“天之镜”里的这口“有憾渊”,还是牧太祖当年亲自督建完成,据说是为了救给他挡刀的“神魔大将”完颜予怀,史载“不惜物力,尽悦神心”。   可是“有憾渊”建好的时候,完颜予怀却已经伤重不治。“有憾”之名,或也从此而来。   完颜予怀即是完颜氏先祖,留下了至今还影响草原格局的真血家族。   “有憾渊、弥天瞳……”满脸络腮大胡的杜野虎,坐在井边,手里捧着一卷书,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翻来翻去:“叫我看这个干什么?”   今天是小五夫妇的大事,作为二哥的杜野虎,自然也是来了。   他现在看书倒是没有以前那么辛苦,但也不爱看。   姜望整个人都泡在水里,闭眼感受神力对道身的修补。温和的神力在神纹所构造的秩序下,如一条条小鱼,慢慢啄食道身的苦痛,次第填补道身的缺憾。不同的神力有不同的责任,虽无具体形显,可秩序严谨,就像一群以神力为单位的小小医师。   这种精密且完整的神力修复体系,不像是严重偏科的苍图天国能够捣鼓出来的,应该是永恒天国时期的产物。   挪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姜望懒洋洋道:“看看跟以前的记载有什么不同?”   长得过于着急的好处,是杜野虎现在跟当年也没什么变化。   他成就神临的时间不算晚,三十出头的神临,在现世范围内也算天才。但自知自事,洞真这辈子是没有指望的。   神临已是无数次拼命的结果。   哪怕姜望天天把他放在洞天宝具里待着,甚至赵汝成想办法让他进了一次厄耳德弥,借“窗口”窥真,他也什么都看不明白。   落在现世,更是如在茧中。根本不知所谓的“真”,究竟长什么模样。   但他是个豁达的性格。神临寿限五百一十八岁,这辈子已经足够。当初新安易帜,他举旗未死,往后的日子,就都是赚的。只是想趁着年月还有,做点什么有用的事情。   “我哪儿知道跟以前有什么不同?”杜野虎咕哝道:“我还是第一次看《牧书》。”   “以前牧太祖的故事,可没有这么多细节,不止是『有憾渊』的构造,你看后面的钦文王的故事,以前都没有……”姜望说着,抿了抿唇:“你跟黎师兄周游列国,还没游到牧国么?”   杜野虎往后翻了翻,的确看到了“钦文王”的相关记载——   “道历三九零零年。大牧钦文王、王夫施柏舟,登天伐神,焚命而战,击破不朽,留剑创于永恒。”   他以前没有在意过,现在总算知道,那位登神的女帝,其王夫叫什么名字。小五的这个嶽父,还挺厉害的。   “我们只游小国,不游大国。”杜野虎瓮声道:“清约走后,我跟剑秋达成了共识——靠我们两个,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事情要一步一步来,饭要一口一口吃。我们想的是怎么在现有的现世秩序下,让小国百姓过得稍好一些。”   他说的稍好一些,不是某一家某一户过上富足的生活。而是所有的小国百姓,都能有秩序层面的“更好”。   这当然是一个漫长的目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曾经的“犬蛟虎”,在启明新政失败后,仍然带着理想周游列国,寻找救民良方。但是随着长河龙君被镇死,黄河总管被吊在观河台受辱……宋清约便独自离开了。   哪怕他们最后真的找到办法,能救小国之民,也救不了水族。宋清约对前路是绝望的。   “跟清约后来有再见么?”姜望问。   杜野虎摇摇头:“这个世界很大,不想联系的人永远碰不到。既然他不想见面,我们也不好打扰。”   姜望又把话题往回拢:“你们就算不来牧国看,功课总要做。”   “你还不知道我吗?字都认得我,我也认得它们,但是连在一起,就很陌生。”杜野虎晃了晃脑袋,仿佛要把里面的水甩干:“读书明志,以史鉴今,是黎剑秋的事。我就是经历,感受,拿眼睛去看,看看老百姓都是怎样生活。”   姜望提及《牧书》,本是想跟虎哥聊些历史的改变,宏大的时代潮流,想着怎样让虎哥在修行上往前走。但虎哥关心的小国百姓生活,又何尝不是很重呢?   理想没有高低之分,他只有支持,没有指点。   想了想,他说道:“虎哥,这边事情结束了,就去白玉京,叫上黎师兄一起。楼里新来一位先生,见识广博得很,兴许能教你们一点什么。”   若只是杜野虎自己,他肯定不愿浪费时间,也不想老三跟着欠人情。但黎剑秋的话,还是保留了一点洞真的希望的。所以他点了一下头:“你认识的那些个前辈高人,见惯了天才,也该叫他们看看,什么叫七窍不通,榆木脑袋。这算增广见闻了!”   姜望哈哈一笑,本想说萧铁面就是打你打得轻了,但又咽下话茬,从“有憾渊”起身,披上了如意仙衣:“有人来了,接咱们去参加典礼的。”   杜野虎赶紧把书放下,想了想又从地上捡起来,揣进怀里。   作为小五的“娘家人”,他今日也是稍微打扮过的,满脸的络腮胡略有修剪,新买的武服很衬他威武的身形。   姜望又将一枚青羊天契给他系上,系在那熊腰:“虎哥,太衬了!”   杜野虎倒不觉这护身符丑,只嘿然一笑。   “姜先生,杜先生。”一员将领风驰电掣般落下天之镜,径穿深湖而至底。在百步之外便转为步行,急促几步后,定在十步之外,很有分寸地道:“末将奉命迎两位观礼。”   杜野虎抬眼过去,正瞧见一双鹰隼般的冷厉眼睛,并没有说话。   姜望随手挽簪如剑,束了长发,缓声道:“有劳朱邪将军!”   来将正是朱邪暮雨。   赫连云云回到草原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穹庐山,接受刚刚更名的青穹神骑的效忠。   第二件事,是把弋阳宫的胭脂骑,赫连昭图的亲卫军,都并入了王帐骑兵。   王帐骑兵自此分为四部——青虎、苍狼、云昭、胭脂。   第三件事情,是交付礼庙,为先君定谥——一次定议两位君主的政治生命,褒贬功过,在牧国的历史上,也是首次。   这三件事情都办完了后,她才会见诸部首领,着手准备登基。   当然牧国上下,至此已无阻碍。   王帐骑兵乃天子亲军,历来是最受皇帝信任的一支军队。新君登基,莫不换帅,以亲信任之。   赫连云云当然也对这支骑军做了调整,但跟很多人的设想都不相同。   王帐骑兵一分为四,赫连云云自为主帅。   青虎部的骑帅,还是宗室真人赫连虓虎。   苍狼部的骑帅,乃是当代“忽那巴”那良。   云昭部整体是由原赫连昭图的亲卫骑军转来,骑帅仍然是朱邪暮雨。   胭脂部是赫连云云居弋阳宫时的亲卫骑兵,骑帅却换成了完颜青霜。   完颜青霜本来应该封后进宫,在赫连昭图不幸之后,也当尊奉在殿。又或退一步,按照赫连昭图生前最后的安排,登顶完颜氏,执掌乌图鲁。但她自己心灰意冷,放弃了乌图鲁的军权,也退出了家主之争。   赫连云云亲自上门,安抚完颜雄略、完颜度父子。   又亲自去请完颜青霜入宫修行,完颜青霜说“青霜是冬月之花,不愿枯死深宫,愿提长剑,血绽边荒”,请求独死边荒,步当年完颜青萍后尘……赫连云云抱着她便哭了起来。   最后也不知是怎么谈的,总之两人关上门聊了一整夜,最后完颜青霜红着眼睛出来,执掌胭脂骑部,为赫连云云拱卫王帐。   原来替赫连云云统御胭脂骑的将领,一个名叫“高妆”的、一度同朱邪暮雨争锋相对的女将,则是调到了至高王庭的城卫军里。暂为副职,但已经实际上负责整个至高王庭的治安。   草原二十四贵姓尽皆宣誓效忠,共一百三十七个大部族的族长,此刻皆朝于至高王庭,等待新君册封。   便是对政治再不敏感的人,也能清楚地看到,赫连云云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已经完全接手了两代先君的政治遗产。至少在明面上,草原没有第二个声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朱邪暮雨是作为新君的亲信前来,以王帐骑兵为仪仗,足见新君对两位义兄的重视。   他们也自跟着上了马车,驰于云廊,向至高王庭而去。   “老三,我对这些没有经验。云云当皇帝,咱们是不是要送上贺礼?”杜野虎坐在马车上挠头:“我倒是有些准备,恐不体面,叫小五难堪。要不你添一些?替二哥遮掩一番。”   “那是霸国皇帝,能要我们的贺礼吗?恰恰相反,她还要赏赐咱呢!”一说到这个,姜望就兴致勃勃:“作为王夫的家属,咱们的好处少不了。什么绫罗绸缎,宅子铺子……你就等着瞧吧!”   亲自为他们驾车的朱邪暮雨,只作没听到。   风驰电掣中,姜望忽而掀帘,往下方看:“那是谁的车驾?”   杜野虎也跟着看过去,但见一支奢华车队,招扬大旗,在草原前奔,气势恢弘,如龙游青海。旗面猎猎,却是一个“黎”字。   朱邪暮雨十分严肃:“黎国皇帝!我们也是今天才得到通知——黎国的使臣都已经在敏合庙里住了十天,他竟然亲至!”   原是洪君琰来了,是说怎么魏青鹏都在!且那主车云遮雾掩的看不分明。   “虎哥,你先去王庭观礼。我见一见老朋友。”姜望拍了拍杜野虎的胳膊,便掀开车帘,一步踏远。   既然说贺,怎能无礼呢?   姜望送的不是金玉钱帛罢了。   这一次牧帝登基,天底下算得上有份量的势力,都派人来草原观礼。但其中份量最重的一尊,非黎国皇帝洪君琰莫属。   这黎天子的车驾,重到放眼整个牧国,恐怕只有青穹天国的【神涂扈】下来相迎。   镇守妖界的宇文过当然可以回来,但那恰恰说明王庭的虚弱。   姜望人都还没有靠近,洪君琰所坐的银霜马车,便已推开车门。   瞧着是两扇轻薄的门,推开却有沉重的闷响。   车门打开后,里间竟是一座雄阔的宫殿!   洪君琰一身雪龙袍,端坐帝王大椅,正是以君王见君王。   君王囊括天下的五指,搭在扶手之上,轻轻叩响。其声恍惚在高天,与姜望同行而同鸣:“姜真君!不曾听闻你是牧国臣,牧国人!怎么今为王庭迎宾?”   姜望哈哈一笑:“我亦客也!今日幸见黎天子车驾,厚颜同行,求个指点!”   话说间已踏碎了风,也轻易穿透了黎国皇帝的车驾防卫,从身披重甲的光头巨汉魏青鹏旁边错身。   直身候在车门外,不卑不亢,笑脸灿烂:“不知陛下是否方便?”   一直等他这句话说完了,曾经也显耀一时的雪国第一代冬哉主教魏青鹏,这才轰隆隆转身!   他沉睡的那些岁月,不可避免地让他与当今时代有所脱节。可复甦的这些年里,他时刻都在恶补几千年修行路上的种种变革。见证时代变迁的傅欢,做了足够多的准备,帮他们这些“冰棺里的人”以最快速度融入这个新时代。   他归来更在姜望证道前!   哪怕是从这时开始算,他在绝巅境界的经验,也应当远胜于姜望。   可是……为何?   姜望侧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他:“魏真君!莫非要姜某解剑?”   魏青鹏光头结霜,恶形恶色:“陛见天子,当知礼也!”   知觉的交锋已经落败,他虽惊而无惧。在天下乱战的时代,厮杀而成绝巅,他不认为自己没有一战的资格。狞声笑道:“姜真君不曾学过?”   姜望哈哈一笑:“姜某书读得少,魏老前辈勿怪!”   说着竟真个解下了腰侧长剑,只在手上一横,握鞘便前递:“此姜望之爱剑也,曾见齐天子、牧天子、楚天子,都不曾离腰。想来您一定会替在下……好生保管。”   魏青鹏要高过姜望两个头去,体壮更是遮蔽天光,低瞰这年轻真君,像是一把就能捏碎。便是那柄天下名剑长相思,也似个牙签般。   他笑着便伸手,但陡见此剑如山脉横!眼前的姜望,一霎巍峨在天边。   他僵着脸保住那笑容,大手继续前探,好似巨人搬山,终究握住那剑鞘——   手上蓦地一沉!   这只能够搬山拿月、捏碎星辰的手,竟然抬不起来。   他的恶笑便如冰棱碎了,寒霜化后是崎岖的冻土,双眼悚立而圆。   他感受到了什么?   那不可触及,无法搬动的……道质?!   年仅三十岁的真君?   他知道姜望若是一松手,他顷刻要被这柄剑压到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丢个大丑。   而姜望横握长剑,仍是知礼地递来,仍是毫无锋芒地笑着:“千载岁月结一梦,不知是茧还是空。冻雪已化,寒冰虽消,阁下……真的醒来了吗?”   魏青鹏咬着牙没有说话,直到身后传来一声——   “姜真君!跟朕客套什么?咱们是老朋友了!上殿来!勿拘俗礼,何必解剑!” 第五十七章天下无事   威严的,明朗的,黎国天子的声音,仿佛烈阳照雪,化去了魏青鹏光头上的霜,也抚平了他额上的青筋,抹去密密如珠的汗。   魏青鹏松了一口气。今有万万山,终于离肩!   他慢慢地松开五指,眼前的巍峨渐渐散去。连绵无尽的山脉,又归于那剑的一横。青衫独立的姜望,还是笑脸灿然,还是横剑在彼。   黎国大旗仍然猎猎,风中有泥土混着青草的香。战马不鸣,骑队肃然。   魏青鹏试图抓剑的大手翻过来,人也侧身,顺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姜真君不是常人,陛下允您带剑而朝。”   “也罢。”姜望笑了笑:“草原儿女多豪迈,惯弄刀枪,我在牧国,确实没见着解剑的传统。毕竟神辉所照,草原非雪原,也不好叫魏真君别有规矩。”   他将那分天的一横,又收回腰间。   魏青鹏延续着请的姿势,并不言语。   他终于深刻地认识到,沉睡的数千年时光,都是年轻真君的阶梯,而都被他错过。   当年重伤难愈,假死遁藏,求治于时光。时光的确杀死了他的病痛,凛冬仙术冻结了他的道身。可是错过的日新月异的岁月,不是几本书就能够填补。   孟令潇在妖界无歇的厮杀里成长很快,自己却在旧时代的荣光里落后了许多。   或许应该重拾教务了……真正看看这个时代的人,是怎样成长和生活。   陛下之所以能够跟上时代,于当今仍然盖世,固是因其不可测的强大,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担国之重,承受着整个黎国的一切。   凶恶的巨汉,仿佛立成了石雕。   姜望自其身边走过,如风掠草原,就这样踏入车殿。   靴子叩着地砖悠悠的响,盘龙之柱映着雪样的寒。青衫照影,姜望仰看着龙座上的洪君琰,从容地拱手而礼:“有段时间不见,陛下风采更胜从前!”   殿中光影晦暗,洪君琰身穿雪色龙袍但并未戴冕,长发紧紧地归在雪玉束发冠下,这样他方阔沉笃的脸,便成为殿中最清晰具体的威严。   见着姜望,却是一笑,如冰川化开,有大河涌动:“国势兴,帝气烈,朕也不免改颜!”   “都知黎国雄踞西北,日新月异,孟真君在妖界也屡传捷报,令人欢欣。圣天子跨越古今,西北尽仰天福。”姜望眼角唇边都是笑,独自站在空阔的殿中,没有半分不自在,眺望黎天子:“然西北事繁,虞渊不安,陛下远虑万年,担责天下,怎么得空,亲至草原?”   “姜真君久未访黎,能知天下事乎?”洪君琰微微扬头,如圣山永矗:“西北无事,冻雪不澜。虞渊无事,修罗止戈。大黎百万精兵,只在妖界轮演——朕是空闲得很呐。”   “虞渊之镇因长城,西北之静在唐荆。晴空朗照都是无关风雪,不涉西黎。”姜望仍然微笑:“陛下竟然真的觉得宁静吗?”   洪君琰『哈』了一声:“姜真君今日是做说客来了!欲效庞闵之说?也不知是站在哪边立场。牧天子之义兄,太虚阁员,还是白玉京主人?”   连玉婵带一封信去郑国,郑国就变了天。薄纸上“白玉京主人”这五个字的落款,看来天下人都很关注。   重玄遵不久前点了几句,今日洪君琰又重提。   这“庞闵之说”可是警告的意味很浓。纵横真圣庞闵,又被称为“最不像纵横家的纵横家”,别的纵横家修士,多合纵连横,游说天下,讲的是一个唇枪舌剑,因势利导。庞闵却常常是说不得几句,便提戈引兵。不爱说服爱打服。   姜望面色不改,好像根本听不懂弦外音:“义兄、太虚阁员、白玉京主人,这些都是身份,不是立场。”   他掸了掸衣角,看着丹陛之上的大黎天子:“若说立场——”   他笑道:“昔日敬立雪原,迎陛下甦醒;今日同行草原,随陛下车驾。心中常记雪原风光,俯身拜于天子威仪……不知这算不算立场?”   “算!怎么不算?”洪君琰哈哈大笑,拍了拍龙椅:“时代骄子,甚合朕心!上来!与朕同座,咱们把酒言欢!”   “帝制在此,长幼有序,尊卑不敢乱。”姜望端正地一礼:“愿请客座,为陛下祝酒。”   至少在神霄战争结束之前,他都是维护现世秩序的,这是基于对人族整体利益的最高考量。再糟糕的秩序,也比无序强。当今这个时代或许还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论及对人道洪流的助推,对人族力量的凝聚,仍然超迈以往。   维护现世秩序,广益人族,是当今形势下,赢得神霄战争的关键。   剑斗无名者,争名【执地藏】,火烧苍图神,他的态度也是一以贯之的!   他尊重洪君琰的尊贵,也理所当然维护大牧皇权的正朔。   这份态度,他坦荡地向洪君琰说明。   洪君琰一抬手,道:“既如此,便请落座!”   当下便有宫卫抬来酒案,铺好坐席,请姜望落座殿中。   姜望也便按膝正坐。   壮得像头小牛犊子的尔朱贺,一手拎着酒壶和酒盏,一手托着食盘,食盘里八样精致小碟,冷热各半。虎虎生风地走进殿中来,对姜望郑重地行了一礼:“先生。”   他倒好了酒,细心地用道元晕开酒香,便侍立在一旁。   帝座上的黎天子,看着这雪原上无法无天的小混蛋,这般乖巧样子,也有几分好笑。   入朝闻道天宫求道者,虽说姜望都以道友论,但这声先生,理论上也叫得。   姜望瞧着他:“近来修行如何?”   浓眉大眼的尔朱贺,低眉顺眼地道:“用勤用苦,日有所益,以先生为榜样。”   姜望略略探了探他的道元,满意地点点头,亲自为他也倒了一杯酒:“来,咱们满饮此杯,权为相见贺。饮罢你便回去修炼,我们这些大人废话多,你韶华正好,不要陪着误光阴。”   尔朱贺双手捧杯,和姜先生干了一杯,喝得喜上眉梢。   又听姜望说了句“三年后的黄河之会,我看好你”,更是眉飞色舞,骨头都轻了几两,喜滋滋地便走了。   洪君琰默默地看他哄小孩,这时才道:“姜真君这酒,可颇是醉人!”   “小孩子酒量不太好,多饮能益。”   “姜真君果然这般看好他?”   “天纵之才!”姜望赞道。   洪君琰笑问:“你以为……他可以复刻你的成绩么?”   “这有什么不可以?”姜望不假思索:“每届都有魁首,为何不能是他呢?”   “朕说的可不止这一场。”洪君琰悠然道:“而是姜真君冠绝同代、打破历史的那些修行记录。”   “有陛下和傅真君的教导,有蒸蒸日上的黎国支持,想来也不难。”姜望认真说道:“记录就是用来让人打破的。先贤累代奋斗,就是为了让后来者站得更高。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洪君琰略略倾身:“总有人如山河永伫,岁月也囊括眼中。新人旧人……恐怕也换不得那么勤。”   “那说明新人不够新,也不够强。”姜望平静地道:“但时代之潮浪淘沙,总会有够新够强的人出现。”   “朕以为不然。以时代而论,动辄计以万载。有时不成,非独力微,时也运也命也。君子藏器于身,待机而动,未尝不得良果。”洪君琰笑道:“就好比你洞真时在苍图镜壁里留下的阴影,让自此以后牧国真人的镜中『闭死关』,都变成了找死。新人换旧人?怎么翻得过去这座山?以朕想来,尔朱贺不死有大成,却是超不过你的。”   从这话就看得出来,洪君琰坐困西北,却放眼天下。   姜望在苍图镜壁里击破呼延敬玄的记录,并留下再难有人企及的高峰,这事儿未曾宣扬,其实相对隐秘。整个牧国,又有几个人有资格靠近苍图镜壁呢?   洪君琰却了如指掌。   今时今日之黎国,可以算得上是霸国之下第一强国。   可他洪君琰准备了那样恢弘的“争霸未来”计划,不是为了在霸国之下!   他要的是六合天子,首先要成就霸业,才算有角逐六合的资格。   但已经坐稳了位置的人,怎容得后来者上桌?   姜述当年挤上来,虽天时地利人和不可或缺,也是满身带血!   从洪君琰归来、黎国一统,一直到现在,黎国每一次上桌的尝试,都被现有的六大霸国按下去。既得利益者的默契,是不可逾越的障壁。   在这一点上,他和魏玄彻算是同病相怜。   但魏玄彻算是后起之秀,几代魏帝经营,稳扎稳打,拓幽冥、巡长河,表现出了极强的耐心。   他这个从道历新启时代过来的开国帝王却不同,当年跟姬玉夙、姞燕秋他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现在却只能候在餐桌旁……久久等在餐桌旁,已是等得饿了!   在现有的六大霸国之外,建立第七个霸主国,这是在伤害所有霸主国的利益,必然引起列国的压制。而若只是替代其中一个,难度却要小得多。   因为其它的霸国不仅不会被染指利益,反而很可能在新旧霸国的交替中,侵夺更多利益回来。   “陛下谬赞了!我不过是做当下的努力,求所见的进步,并未想过立一碑而成永恒。若能被超越,又何尝不是姜望所求?”姜望道:“那说明我可以做得更好,那是在开拓我的边界。”   若是一般人这么说,洪君琰只觉臭不可闻。   但朝闻道天宫就放在那里。其一身所学,尽益天下有志于修行者。   洪君琰虽然自己没好意思去,但以指点他人的名义,也差不多看个七七八八,知晓姜望并无保留。   这位年轻的真君,的确是有一颗永远进取的强者之心,且有永不止步的自信。乃不腐之水,是永燃之焰。   然而几千年风雪磋磨,洪君琰却也不是会被谁动摇的,只赞了声:“好气魄!”   他在龙座上投下深沉的眸光:“总归相识一场,说朕倚老卖老也好,说杞人忧天也罢,朕对姜真君,还是有些过来人的建议——你这未愈之身到处走,好比小儿怀金于闹市,实在不够谨慎。千金之子,奈何不自贵也?换成姬玉珉那老小子,有点咳嗽都不会出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淡然正坐:“所以宗正久寿,而我登高。”   洪君琰看他一阵,忽而哈哈大笑。   姜望毫无波澜地坐着,一直等这位皇帝笑罢了,才低头为礼:“还是要有劳陛下关心。不过牧国乃天下霸国,青穹神尊神辉永沐,我在这里,却是不太担心安全的。”   洪君琰道:“超脱,超脱,若时时都被俗事牵扯,事事都被人间挂牵,那就算不得超脱。若现实太过沉重,跳出绝巅的超脱,也会被拽回绝巅来。”   不愧是道历新启年代的豪杰,这位黎天子,又分享了一个对付超脱者的思路。红尘之线累积到一定的程度,有机会拽下超脱者!这是不是超脱者大多不问人间事的原因呢?   “这不是还有陛下同行么!”姜望笑道:“纵然异族视姜某为眼中钉,妖魔常欲食吾血肉。总不至于还能当着您的面,把我怎么着。”   洪君琰似笑非笑:“妖魔毕竟狡诈,朕终究未能永证,万一有所疏忽……”   若是在道历新启的时代,他可以果断地放下国势,另求它路。凭他的积累和才情,也有那么一点机会,能像嬴允年一样,得证永恒。但他放不下他的雄图霸业,苦心争霸于未来。   这几千年的冰封和等待,杀掉的不止是时间,他的前方已经只有一条路走,非六合不能成。他也不曾想过其它。   姜望笑着,笑着,不笑了。对于洪君琰这样的雄主,无谓一味地谦卑:“我有四句话,想言于陛下。”   “哪四句?”洪君琰问。   尔朱贺拿的是一套酒器,一共有四个酒杯。   姜望拿起尔朱贺喝过的那个杯子,放在酒案前面,说道:“时代总在进步。”   又翻起一个新酒杯,放在前一个酒杯旁边:“今时不同往日。”   再翻开最后一个新酒杯,放到最前面:“我乃当代第一。”   最后他举起自己的酒杯:“敬陛下。”   洪君琰又笑了起来,道了声“好!”   举杯与姜望遥遥一碰,而后一口饮尽!   他自那龙座上岿然起身,便如那名为“永世圣冬”的至高至寒之峰,屹立于此世此间,群山见此低,行人须俯首!   雪色龙袍是冰原万古不化的寒,他只是看着姜望:“现在你该说说,这一杯为何而饮。”   他已经,给足了面子!   现在姜望需要告诉他,新入绝巅之林的年轻人,哪来那么多的面子要人给。   姜望仍然坐在那里,长身如塑,面似金玉。饮罢一杯又自斟,只留给黎国天子一个贵重而又飘渺的侧脸。   仙帝之气,在其势也。   他一手拿着酒壶倒酒,晶莹酒液如飞流,另一只手却拿住一卷玉简,大袖翻飞,横举于君前!   “为当代仙帝!”姜望举起盏来,似有几分醺然如狂态:“敢问陛下,这一杯是否当饮?”   洪君琰一愣,继而大笑,他笑着便往殿前走,磅礴的阴影尽卷于雪袍之下。大袖一挥,殿中便多出一张酒案,正与姜望相对。   他便这样豪迈地坐下来,也为自己斟酒:“这真是,哈,这真是……缘分!”   云顶仙宫在姜望手上他当然知道,只传承了一式平步青云他也明白。   宇宙深处九宫天鸣,陨仙林里惊天一战,云顶仙宫唤起仙陨历史的回响……这一切都让他知晓,仙人传承必将归来。   但他确实是没有想到,姜望现在就拿到了失落已久的《仙道九章》,且愿意同他分享!   这九大仙宫的确切传承,还没有全部确定呢。这白玉京主人,新晋的真君,果真交结天下,情报如此出众,下手如此精准?   姜望也笑起来。   于他而言,《仙道九章》必要因九大仙宫而全。   【如意章】的十二签,是必然能完整的。   【万仙章】至少也能补全六签,剩下的部分,在田安平手里。不日神霄开战,魔君不可能避责,总归是有机会到手。   【驭兽章】的十二签,跟大师嫂说几句好话,应当不成问题。山海道主已得永恒,未见得把仙术传承当什么大事。   至于吴询那里的【兵仙章】、许妄那里的【因缘章】,条件合适的话,并不是不能谈。而洪君琰这里的【长寿章】,正在眼前。   细想来,只有【极乐章】和【霸府章】,还没有个确定的寻处。前者疑似在罗刹明月净那里,后者疑似也在田安平手中。   现在他就是跟洪君琰谈,《仙道九章》需要凛冬仙宫来帮忙补全,洪君琰也需要这道【长寿章】来总览他凛冬仙宫的传承。   这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哪怕单纯在仙道的层面,他们也在某种意义上共担因果。   “在下侥幸得传《仙道九章》,观之如天书,茫然不得解,仙字缥缈隔云端。当世仙道第一,非陛下莫属,故此与天子同行,是为求教也!”姜望说着,直接将手里的《仙道九章》往前一推。   洪君琰一把握住了!   “说什么求教呢?言重了。”这位黎国天子,慢慢地展开这玉简,嘴里道:“咱们是忘年之交,同参仙道罢了!”   说着也拿出一方飞雪环绕的冰晶小殿,推往姜望:“凛冬仙术,尽在其中。有仙人时代所传,也有朕后来增补的一些。姜真君姑且一观,若有不足之处,还请帮忙指出。”   姜望却没有立即接过,而是举酒看着洪君琰,笑道:“今日与陛下相谈甚欢,愈觉投契。但聊了这么久,陛下只说了自己空闲,却还没有告诉在下,怎么特意来草原呢!”   洪君琰亦暂止翻阅玉简,抬头看着姜望的眼睛,笑了笑:“听说从天国回来后,你第一时间就跑了,今天才到草原?”   姜望高声赞道:“天下何事不在陛下眼中!”   洪君琰笑纳了这份吹捧,摇头而叹:“在内不干扰牧国的国政,在外维护牧国的正统。只帮忙,不要好处,姜真君,你这义兄,胜似亲兄啊!”   姜望略想了想,这才开口:“当初陛下自封冰棺,以待良时。傅真君独坐『永世圣冬』峰,如冻雪不化,玄冰长凝。我想不仅仅是因为他和陛下的情谊,也因为他相信陛下能给冰原带来正确的未来。”   他诚恳地道:“姜某不懂天下大势,只知神霄将至,今日之草原,乱不如治。且先君昭图去时,言胜风雪者,必一心为民者。草原今帝,正有此德。姜某与草原新君确有手足之情,但不是非要扶龙登庸。只是时局如此,舍她其谁?今非维护大牧正统,维护天下也。”   洪君琰瞧着他:“果是公心?”   “是公心是私心,我也分不清了。”姜望道:“只知是真心。”   他真心地希望小五好,希望云云好,真心地希望草原百姓能和乐生活,不受风雪。也真心地希望人族能赢得神霄,可以永昌。   如此公心或是私心,又有什么区别呢?   洪君琰手拿仙道玉简,终是一笑:“倒也不必紧张!”   他施施然道:“朕只是听说赫连青瞳死了,这世上的老朋友又少了一个。心头遗憾,故来吊唁。此私下行程,不涉时局。两国之事,自有礼官处置。”   洪君琰这等人物,既然已经做出表态,就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姜望便笑着握住那冰晶宫殿,遨游于号称“世间最知寿”的凛冬仙术中,这一游,便游过了整个登基大典。   谁也没有想到,一举统合西北的盖世雄主洪君琰,车驾亲至草原,却只是和镇河真君一起坐下来,找了个地方探讨修行。包括牧国朝廷在内,诸方的许多准备,都空置在彼,无处着落。无数期待的视线,都化作莫名其妙的茫然。   但时间坚决地往前,并不为冰雪所冻。   六月三日牧国新君即位,大赦天下,恩沐草原。   六月九日,又迎来了太虚会议。   从幽冥走出来的古老神只暮扶摇,在姜真君的陪同下,第一次来到太虚阁楼外。 第五十八章橘生淮南   高而瘦的暮扶摇,用一根木钗挽住道髻,穿一领幽黑色神袍,散发着神秘而深邃的气息,抬眼看着“太虚阁”那三个字,有些无处发落的感慨:“它比我想像的更强大。”   伴现世而生的洞天,自有定数,基本上都被俘获,炼为各种宝具。其中大多有主,当然还有一些打碎了,在时光之中等待重聚。   洞天有序,是因为先天之气有多有少,每座洞天诞生之初,对现世本质的触及,就是不同份额的。但洞天宝具无高低,因为高低在人手。   太虚阁楼的前身是“朝真太虚天”,在小洞天里排名第二十三,排名不算高。但它的力量表现,在现有的洞天宝具里,却远不止这个排名。这自然依托于太虚幻境的蓬勃发展。   这就是时代的力量。   踩在时代的浪潮上,天地皆同力,事半而功倍。   那些逆时代潮流而行的人,无论多么惊才绝艳,最后都难有好下场。暮扶摇自己就有最深刻的认知。   而不出意外的话,从今天起,祂也搭上了这艘时代之舟……   就像苍图神在草原立教立国,一跃永证无上。   灵咤归齐,亦为乘舟之客,白骨重修,乃求弄舟之人。在这些活下来的老家伙里,祂会是抵达彼岸的那一个吗?   感受着浓重的夜色,姜望温声道:“暮尊者在此稍候,很快就会有个结果。”   暮扶摇欠身而礼:“有劳东家。”   他俩倒是各叫各的。   现在的暮扶摇,已是白玉京酒楼的首席大厨,月俸元石一颗。乃酒楼最高薪!连玉婵至今还是用银子结俸呢。   白掌柜虽然收了礼,却也不会做亏本买卖。酒楼即将推出的“夜神宴”,已经开始宣传。   此宴每月开一席,定额十二人,每额五颗元石。   往后若是生意火爆,白掌柜还会推出“牙票”,即“高价转卖的内部名额”。当然这个“内部”就是他自己。   剧匮降临阁座的时候,愣了一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日晷,怀疑自己记错了时间。今天太奇怪了,秦阁员这个慢性子,和姜阁员这个常常卡时间的,竟然都已经到了。   “剧阁员好久不见,风采更胜以往啊!”姜望笑眯眯地走过来:“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剧匮低头看了一眼,确实是“小礼物”——一篮橘子。   哪怕是还没入门的法家学徒,也不可能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这不太好吧?”他现在也很难对姜真君严肃,但生性带来的古板,还是叫他迟疑:“毕竟是办公事的地方。”   “就因为这是办公事的地方。一点心意,还要偷偷摸摸不成?”姜望一摆手:“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剧匮瞅向秦阁员,秦阁员正慢吞吞地剥橘子,将橘络都剥得干干净净。   做什么都这么认真……这是要拿剥橘子比赛的头名呢?   剧匮也将这篮橘子接下了,想着回头要送姜阁员几颗香梨,总归要价值相抵。   渐渐的人都来了,极其简明的李一,几乎是踩着晷针的垂影,落在相应的刻度上,宣告这一次的太虚会议正式开始。   令人惊讶的是,向来都会提前到的钟玄胤,却是缺席了这次会议。   “钟先生怎么没来?”黄舍利皱眉问道,她才从战场上下来,脸上还有几道未净的血痕,那是一尊真魔留下的。   若是换成其他阁员,无论哪个没来,大家都懒得问。爱来不来。年轻的阁员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心情不好”“出门崴了脚”之类。   钟玄胤和剧匮却不同。这位两位“老前辈”,还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   “钟阁员今天有事,姜阁员帮他记录。”剧匮解释道。   “黄阁员真是人美心善,知道关心同事。”姜望一边应了差事,一边见缝插针地夸了一句。   他心中明白,钟玄胤缺席,大约还是跟司马衡有关。重玄遵说司马衡有可能出事了,一定是在历史里看到了什么……这是儒家的事儿,他不打算干涉其中。   倒是黄舍利很有些诧异。   今天姜望跟转了性子似的,橘子一篮,好话一箩筐。   难道一直以来风格都走错了,这厮喜欢战损风?   这时旁边响起斗昭不耐烦的声音:“差不多得了,剥个破橘子,用神力在那儿勾来勾去的,也不嫌累!晃到我了你知道吗?”   剧匮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原来秦至臻不是在用手指剥橘子,而是用神力。那不见于视野但切实存在的神力,抵达现世极限的神力……可他剧某人却无法捕捉,未能察觉。   秦至臻尚为洞真,但阎罗天子已是阳神!   于现在的秦至臻而言,绝巅那一步已经没有任何难度,停驻于此,也只是在继续夯实基础。   眉心的闪电之纹,蠢蠢欲动。剧匮费了很大的劲,才压制自己立即突破的冲动。   秦至臻一脸『居然被你看出来』的表情,叹道:“没办法,刚刚掌握阳神的力量,还是要勤加练习。我这一息都不敢怠慢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斗阁员。”   他认真地看过去:“你也是鬼,往后你回幽冥了,咱们官民一家亲,不要跟本君见外。”   “老子是战鬼,跳出天地外,不在因缘中。你这光头的走狗,秃驴的萝卜,懂个什么?”斗昭向来不止言语,取来天骁,向他走去:“关在笼中,封了个小毛神,你也是蹬鼻子上脸了。”   秦至臻嘴巴慢过,但是从来没怂过,手按墨刀,慢慢地站起身来:“哦,杂牌鬼。”   两人气势一撞,霎时风雷激荡!整座太虚阁楼都如临重压,发出“嘎吱”的摇响。   等在阁楼外的暮扶摇眼皮直跳——自己上任太虚公学的山长,竟是这样为难的一件事情吗?里面都干起来了?   东家为了自己,也太费心!   祂正要撸袖子进去,又感到冥冥之中,有无形的力量压来,明白是那位太虚道主不近人情的阻隔……也只好停下。想来东家能割苍图残意而归,“说服”其他的太虚阁员,应该问题不大。   太虚阁楼之中,黄舍利抱臂而靠,好整以暇。   苍瞑呆坐在那里,听若未闻。   李一神游物外,不知何思。   剧匮青筋直跳,几乎按捺不住跃升的冲动。   重玄遵正准备泡茶。   “诶诶诶!”姜望赶紧站出来,一手推开一个:“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大家都是读书人,不要动手动脚,伤了和气嘛!”   斗昭战天斗地,瞧着姓姜的也是不服不忿,眼神危险:“你要拦我?”   姜望一眼就看明白,这厮刚刚有所突破,正想找人练手呢!他可不白白陪练。   便举起手来,做不干涉状,笑道:“我可没惹你,我还送了你橘子呢!”   一篮橘子无法考验剧匮,当然也动摇不了两位太虚阁员。   双方气势愈烈,名刀【横竖】已出鞘。   九座所围的空地,天光所垂的圆,已被剖分两半,各有其主。   斗昭和秦至臻都往前走,一个身上金光骤然耀起,一个神辉降临染黑衣。   但于此同时,亦有雪色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显现,自手腕而起,一路蔓延——   游弋如飞的阴影,羽喙隐约,绕两身而走。其名“告死之鸟”,翻飞四十九只。   雪掩金华,霜冻神意。   冥冥之中,更有两口冰棺,为他们而备。已然跨越生死之门,遥撼太虚阁楼。   仙术·千秋棺!   当年宁道汝假谢哀之身、许秋辞之名,在妖界对付夜菩萨之时,便用过此术。   一旦催发到极致,冰棺降临,冻结道则、凋落寿元。   但同一道仙术,今日姜望用来,可是强过那时太多。   一则宁道汝当时所用的凛冬仙术,还没有【长寿章】来补完。真正能够发挥这门仙术威能的洪君琰,彼刻还在沉睡之中。   二则仙宫时代的仙术,有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需要“术介”来推动。   像云顶仙宫的仙术有三大体系,术介便有三种,分别是【善福青云】、【恶祸乌云】,以及【凌霄之气】。   目前姜望也只是通过青云亭,有一定量的【善福青云】的积累。   后世传承者使用仙术,在得不到术介的情况下,往往都会使用各种方法来替代,比如姜望所使用的《如梦令》。用来相对繁琐,且终究有所欠缺,不能臻于完美之境。   宁道汝也是用的类似方法,借假拟真,不能把仙术催发到极致。   凛冬仙宫的术介,名为【长生雪】。   洪君琰倒不吝啬,临行前给了姜望许多,还让他用完了随时去黎国取。   换而言之——   今天在姜望双手蔓延而出的冰霜,才是仙宫时代破灭以来,凛冬仙术第一次巅峰威能的体现!是【长寿章】统御下的凛冬。   整座太虚阁楼都仿佛被冻结。   李一终于回过神来,眸中茫然渐凝归,一刹那有极致锐利的锋芒!   斗昭自非什么忍气吞声之辈,战意不熄反炽,张牙舞爪的白日梦乡,仿佛虚悬其后的巨怪,令整座太虚阁楼都陷入梦境,令那霜冻也虚幻。   秦至臻按刀而前,冕服已经披身!阎罗大君,在世阳神!   然而冰消一时,雪化一念,姜望抬手便推回了千秋棺,独行在白日梦与冥府神意的边界,精准地分割了两片战场,使之相侵不相近。一身纤尘不染,恍惚不在此间,而在众人潜意之海。   来是他,去是他,白日梦不能卷其衣,神意不能染其发,此刻仙姿卓然,只笑眯眯道:“我的意思是,开完会随便你们怎么打。卸胳膊卸腿都是你们的私事——不能误了公事不是?”   太虚阁已经走上正轨。无论是太虚卷轴、太虚斗场,亦或是《太虚玄章》,都已经相当完备。今天要论的公事,也无非是太虚公学。   “开完会陪我打一场。”斗昭反手收刀,干脆地道:“等会无论你有什么提案,我都答应。”   暮扶摇当山长,各方面都合适,他正好顺水推舟,招个抗揍的陪练。   姜望眨了眨眼睛:“我不懂斗阁员的意思。”   “若非有求于我,你舍得送我东西?”斗昭冷冷地看了那个果篮一眼,补充道:“哪怕只是橘子!”   姜望勃然大怒!被伤害被欺侮都没有被冤枉来得让人心痛。   “太虚阁事务,岂有私相授受?”他怒而拂袖:“我秉公心做事,你不答应就不答应吧!”   苍瞑和秦至臻的票是稳的,重玄遵那里刚刚结束合作,他还没付尾款呢,岂不闻欠债的是大爷?   其他人的票也应该没问题,他毕竟都送了橘子。   斗昭想用这个拿捏他,那真是小看了姜某人。这事儿不用元石是不可能解决的!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多说,各自都坐下。   众人都落座了,秦至臻还按刀站在那里,他看着斗昭,还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开完会不跟我打了?”   斗昭懒得答他,拿刀削了个橘子。   秦至臻大怒:“你——”   轰隆隆!   却是剧匮的脑门上,雷电炸了一声。   “不好意思,没控制住。”剧匮面无表情。   秦至臻也就坐下了。再怎么对斗昭不满,尊老还是要的。   毕竟一把年纪了,还停留在洞真境界,心理压力得有多大?他不能不体谅。   “如果诸位没有别的恩怨要解决,那么会议正式开始。”剧匮一板一眼地道:“接下来我们讨论太虚公学……”   嘴上说着公事,心里却下了决心,明年若是不证绝巅,下次开会他也不来了。真人在真君面前,板个脸都板不住。没道理一把年纪了,天天这样心累。   想着他就一愣——钟玄胤那老小子今天不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   姜望正蹲在演法阁里数元石,也是顺便把新推演的剑术道法放进来。   苍瞑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又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欸——等等!”姜望叫住他:“今天谢谢了。”   苍瞑是自毁神瞳,并不是瞎了,恰恰他满是裂纹的双瞳,如今有新的力量诞生。他瞥了一眼摊开在地上的竹简——   道历三九三零年太虚会议记录。   钟玄胤事不至,记缺席一次。   斗昭、秦至臻,扰乱会场秩序,记过一次。   太虚公学提案,全票通过。   暮扶摇担任第一任太虚公学山长提案,全票通过。   太虚公学定于九月一日正式开学。   “你在这里记过,用处在哪里?”苍瞑问。   “甭管有没有用,记上再说。”姜望道:“秉笔直书嘛!我可一个字都没有瞎写。”   “钟玄胤缺席也要记?”   “这话说的!他记我缺席的时候可没有抖笔。”   苍瞑幽幽道:“你还应该写上——太虚阁员姜望,送大家每人一筐橘子。”   “这就算了。”姜望一摆手:“做好事不留名!”   苍瞑闷了一阵,终是道:“该我跟你说谢谢。”   “谢来谢去做什么?我只是看你在这里也留下了不少功法,想着跟你聊聊——你倒是从来不说?”姜望说着,瞧着他的眼睛:“你现在是怎么个状态?”   【诸外神像】的诞生,意味着苍瞑不可能再奉神。反而他是神的毁灭者,将以摧毁神意为修行。   但赫连山海恰恰又登神!   这几乎是道途层面的对立。   赫连云云当然不可能把苍瞑推开,但这位沉默寡言的新晋真君,现在的位置也的确尴尬。不可能再做“现世神使”了,囿于还在太虚阁员的任期,新君也无法给他新的职务或爵封。   苍瞑沉默了一阵,道:“陛下请出圣武皇帝登天前的留旨,敕我为『阿罗那』,也就是『毁灭之神』。在新修的《青穹神典》中,『阿罗那』司职毁灭,执掌灭神的力量。祂是为清洗堕落神灵而诞生,将在青穹天国毁灭的时代……成就永恒。” 第五十九章蝉鸣惊梦又一夏   为先君议定谥号,对先君在政数之内的功过做一个总结,是赫连云云登基前的第三件大事。此为继统之必然,正朔之确立,也是这位新君浓烈的情感需求。   她的母亲和她的兄长,为她扫去了牧天子冠冕上的风雪,交给她一个前所未有的毫无掣肘的帝国,她对两代先君的情感之沉重,不是一个字就能寄托。   大牧帝国第五十六代帝王赫连山海,谥为“圣武”,“神化难名曰圣,威强睿德曰武”。   大牧帝国第五十七代帝王赫连昭图,谥为“庄襄”,“胜敌志强曰庄;死于原野曰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   苍瞑口中的“圣武皇帝”,便是如今的“青穹神尊”。   他说这份“阿罗那”的敕书,是圣武皇帝登天前的留旨,说明这本就是赫连山海的备选计划——当时的大牧女帝,清楚【诸外神像】的潜力,计划在牧太祖夺神失败、自己的种种努力也失败后,让涂扈所控制的苍图神教,给苍瞑全部的支持,寄托于苍瞑能够化身“阿罗那”,终结苍图天国的一切。   但这个计划能够推进的前提,是赫连山海在天国的失败里,仍能重创于苍图神,短暂地主导苍图天国。这个机会很难出现,所以这个计划也只能作为备选中的备选。   对抗超脱,一定要有必胜之信念,更要有所有努力都失败的觉悟。   如今天国易主,新帝赫连云云在现在这个时间段,把这封敕书拿出来。算是完整了青穹神系,也的确给了苍瞑一个恰当而又贵重的位置。但好像还有深意……   姜望若有所思。   苍瞑又道:“新君即位,恩泽天下。神冕祭司、肃亲王、铁浮屠首领……皆有厚赐。宇文铎入职苍羽巡守衙,呼延敬玄仍为衙主,呼延敬玄的父亲呼延旻,受封为联席长老团首席长老。此外,追封在夺神之争里战死的孛儿只斤·鄂克烈为『忠毅王』。其孙孛儿只斤·兀云典,降爵而继,封湖阳公。”   姜望愣了一下:“这牧国的人事,你跟我讲什么?”   苍瞑道:“随便聊聊。”   这尊草原新敕的“阿罗那”,性子闷归闷,说话总都落在点子上,只三言两语,便说清了赫连云云登基以来的政略。   新帝登基,肯定是要安抚诸方势力,以赢得朝野支持。   姜望最在意的,却是轻飘飘带过的“铁浮屠首领”。   对金昙度赏赐过重或过轻,都是态度的体现。没有任何特殊,就是没有任何介怀。赫连云云那时对金戈说的宽恕,是君无戏言。   赫连昭图在登天前,也是解衣为金昙度披上。   在某种方面来说,赫连家这几代皇帝还真是一以贯之……   此外,呼延旻向来在草原声名不显,最大的优势是生了一个叫呼延敬玄的儿子。他成为联席长老团的首席长老,既是对呼延敬玄的拉拢,也宣告联席长老团作为牧国重要权力组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此后就只是个空架子了。   孛儿只斤·鄂克烈领导的联席长老团尚能在草原上声如雷霆,控制苍羽巡狩衙。呼延旻开口,却有几个人听?   这甚至无关于呼延旻本人的意志,是他的声音本就只有这么大!   “孛儿只斤·兀云典?不曾听过他的名头。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姜望奇道:“鄂克烈家大业大,几个儿子也都不俗,怎么传爵给他?”   “鄂克烈子女七人,姓孛儿只斤的孙子孙女,共计十三个。兀云典是鄂克烈第三子乌都房下的,虽有真血,实力不强不弱,在同辈兄弟姐妹里大概能排到第四。在各方面来说都不是最优的继爵人选,不过他有个儿子——”苍瞑慢吞吞地道:“叫孛儿只斤·伏颜赐。”   孛儿只斤的家族祖地,在天之镜北面,山南水北是为阳。这也是“湖阳公”这个封号的由来。   以此为封号,也恰恰说明兀云典能当上这个国公,不是因为他的功勋,而是对整个孛儿只斤家族的安抚。   兀云典因子而贵,孛儿只斤家族内部未必都能服气。兀云典不够实力弹压一切,伏颜赐尚未长成。这就要求兀云典这一脉紧紧追随新君的脚步,伏颜赐这个走进了朝闻道天宫的当代天骄,也就被皇帝囊括彀中。   且因为鄂克烈之死的特殊性,孛儿只斤家族内部的不稳定,才是最有利于新帝统治的。   姜望虽没有太多的政治经验,好歹史书背了许多遍,看得出其中手腕。   其实若只求感情美满,小五和云云留在白玉京,或者才是最好的选择。但赫连云云是赫连山海的女儿,生下来就有责任和承担,她自己也有自己的追求,儿女情长并非人生的全部。   学得一身帝王术,若只能囿于脂粉红妆,那才是对赫连云云一生的巨大否定。   反倒是当初散漫自由的小五,现在是以草原为家了。   姜望不想再聊牧国的政事。拉着草原的“阿罗那”,躲在演法阁里大谈牧国政治,倒像自己是什么幕后操纵一切的大手似的——天可怜见,他只是关心一下苍瞑。   “苍兄,近日我于神道有些研究。略见诸神之余晖。”姜望把代班所作的竹简收起来,眸中燃起神华:“你的【诸外神像】,可愿一证?”   秦至臻那边的阎罗天子已证阳神,姜望这边燕枭所化的卞城阎君,却也不输修为。燕枭所洞察的,也即他所洞察,再加上对《吞天神典》的研究……用众生法身来演神道,同苍瞑是有一争的。   苍瞑弑诸神而见诸外,他以众生视众神。   长袍无风自起,苍瞑可没什么收费陪练的心思,干脆地道了声“好。”   ……   同苍瞑、暮扶摇探讨神道,同斗昭相争阴阳,做重玄遵最合格的陪练,同尹观切磋【仙道·万仙章】、冥府神道,跟胜哥儿打打小算盘,同叶青雨研究【仙道·如意章】,朝闻道天宫、诸身修行……偶尔看看亲友,偷瞄两眼姜安安和褚么的江湖。   姜真君的日子非常充实。   已然衍道绝巅,仍然穷追光阴。   恍惚蝉鸣惊梦,又是一夏。   道历三九三一年的太虚会议,如期而来。   秦至臻所提议的“太虚公学”,以暮扶摇为山长,虚灵为教习,已经开课了大半年,效果非常显著。   现行十二年学制,根据不同的基础分班。有“学、校、庠、序”四个阶段,通常三年能进一级,“序生”最低,“学生”最高。太虚公学对所有有资格接触太虚幻境的人开放,不拘年龄、不论修为、不计身份,只要没有触法记录,便可以通过统一的考试入学。   在太虚角楼遍布天下的如今,接触太虚幻境已不是难事。   就连织席贩履的升斗小民,也可以攒上半个月的工钱,去感受一下超凡风景,可以近距离欣赏太虚斗场里不同层次的精彩斗法。   一旦通过剧匮所设计的考核幻境,那可就一飞冲天,有了超凡的资格。   值得一提的是,虽则秦至臻提出太虚公学之初,是为广教天下,要免费办学。但经过太虚阁员的讨论,最后太虚公学是收取学费的。一则道不轻传,需叫求学者知学之贵重。二则不能让那些虚灵白做工,他们永远地留在太虚幻境里,太虚环钱能够影响他们的生活。   学费可以一次性交清,也可以申请学补,在入学后通过执行太虚卷轴任务来缴纳。只要认真学习,都不难偿还,也算是寓教于学。   当然,太虚幻境虽然前所未有地拉近了凡人与超凡者的距离,天人之间最大的制约,仍然是【开脉丹】。   剧匮正襟而坐,如往常一般,等其他阁员落座。   果然在没有特殊目的时,没人会早到。这些个卷生卷死的年轻人,是一息时间都不愿浪费在等待上的。   他看着钟玄胤的空位,就连钟老头也……   是因为还没有绝巅,不好意思来吗?还是在哪里努力?   日晷安静转动,人影渐次落下。   “钟阁员怎么又没来?”还是黄舍利问。   边荒对峙还在继续,但七恨已经负创,荆牧联军大举北推。这段时间有不少强者显名,其中最耀眼的,无疑是黄龙府的这对父女。黄弗镇魔万里,以天魔血浇灌佛躯,黄舍利于真魔一级已无敌。   不过她像是才跟天魔单挑过,身上挂了许多皮肉伤,这里包扎,那里血痕……像只矫健美丽、穿行在血与火的豹子。   “挺长时间没见了。”秦至臻慢慢地道:“我一整年都没在太虚山门里见着他。”   现在神职的威严在他身上已经不显,已是以并不跃升的道躯,完全驾驭了阎罗天子的力量。   剧匮铁眉微沉:“他昨天还给我写信,说太虚会议马上开始了,问我什么时候绝巅,来不来得及。”   当然信里还有一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咱们不能被年轻人拉下之类的话。还有一些涉及各位阁员同僚的巷谈杂闻、风花雪月,他逐字读完的同时也予以批评……这些就不必拿出来说。   “上个月他也给我回信了,我向他请教一些历史问题……”事涉同僚,苍瞑也开口:“不过是间隔了两个月才回。”   以苍瞑的性格,写完信绝不会催。这等待的两个月,也不知是多少次的欲言又止。   姜望心中一动。   今年三月的时候,钟玄胤也久违地给他回了一封信,说是有事在忙,仙师的事情回头再查,请姜阁员不要见怪云云。   姜望当他是故意逗趣,事情过了这么久才回信,便故意问他,今夕是何年。不过钟玄胤没有再回信。   “刀笔轩那边怎么样?”斗昭也问道。   秦至臻道:“一切正常。”   重玄遵摇了摇头:“刀笔轩里是各家书院的儒生,非独勤苦书院学子,且放在刀笔轩里任职的,通常也无法涉及高层次隐秘。”   也就是说,钟玄胤哪怕真出事了,也对刀笔轩的运转没什么影响。虽则他任事勤勉,但刀笔轩并非他的一言堂。   大家都默默地通过太虚勾玉给钟玄胤写了信,也理所当然地都没有得到回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在这时看向剧匮:“你昨天收到了钟先生的信,他问的是……哪一年的太虚会议?”   剧匮悚然一惊!   他之所以没觉得钟玄胤缺席是什么问题,便是因为昨天收到了钟玄胤的信。   可问题在于,随着太虚公学这大半年的蓬勃发展,“天下序生皆入此门”,他吞下了整个法家无人不羡的资粮。他所制定的种种学规、考核,已经将他的“法”推至巅峰!   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事情,一直不愿落下的钟玄胤,在这方面尤其敏感,怎么还会问他来不来得及绝巅呢?   这个问题只有去年是有意义的……   结合钟玄胤写的这几封信来看,隐隐有种时间错乱的感受。其人回信是东一封西一封,内容也并不存在时间的顺序。   场上对时间最为了解的黄舍利,也是上一次就关心钟玄胤为什么没出席的人——她感受到了时间的波澜吗?   在众人的注视下,黄舍利略显迟疑地点了点头:“我不太确定,毕竟没有亲见钟先生……但涉及他的名字,的确有些不对劲的感觉。”   “在这一年里有谁见过钟先生吗?”姜望问。   至少在重玄遵当时去调查的时候,钟玄胤还好好的,只是杂事缠身。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也只是在这一年当中。   众皆摇头。   姜望又问:“那么还有谁跟他通过信?”   众人目光相巡,最后和钟玄胤通过信的人,还是只有姜望、剧匮、苍瞑。   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谁会动不动写信。   这时李一站起身来,提上了剑。   他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想知道钟玄胤怎么了,那就直接去找他。   一贯的简洁。   但他刚起身,又转身。   却是在属于钟玄胤的那个太虚座位上,有一人踏虚而至。   身穿儒衫,头戴纶巾,却是一名文气盈眸的女子。   并非让人惊艳的五官,却有让人无法忽略的气质。   她的修业,她的博学,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仿佛体现在她沉静的眸光中。这样一个女人,从头到脚,具体描述着“腹有诗书”这四个字。   “照师姐?”姜望惊而起身。   他并不惊于许久未见的照无颜。   他惊于照无颜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得了杂家的传承,身兼龙门书院的修行,照无颜早就体现出宗师气度。今已洞真,更渊渟嶽峙。然而才入此阁,便被这些惊名于世的眼睛盯着,亦不免动摇道心!   每一道目光,都似乎带来了世界的生灭。只是一念之间,便生死数转,天翻几重!   也就是姜望这声“照师姐”,将她拽离孤舟,逃离那无边飘摇之海。   照无颜是个读书读通了的,非常明白此刻最应该解释什么,开口便道:“姜师弟,各位阁员,我也是在游学的路上,突然接到的通知。时间在一刻钟之前,我得到通知便赶来——”   她清楚地道:“这是书山的安排,让我进太虚阁替任钟玄胤先生。” 第六十章【子先生】   太虚阁员的任期是三十年,理论上来说,要在神霄战争开启后的第二年,才需要考虑第二届阁员的人选。视战争的激烈程度,或许还要延期到战争结束。   那时候的太虚阁员名额归属,将会深刻体现战后的世界秩序。   所以洪君琰这般眺望天下的帝王,从几年前就开始做准备。   客观地说,这九个人里,无论哪个,都没有什么中途被换下去的机会。他们已经是掀起时代浪潮的人物,是当代最天才的代表。   上一次有替换的说法,还是斗昭坠落阿鼻鬼窟,久无音讯,已经被认定为战死,楚国急需有人在太虚阁里为楚国争夺权益,这才推出了钟离炎。   是以今日一见照无颜,斗昭的眼神便不太友好。   要不是“赶马山双骄”名噪一时,知晓姜望和许象干是生死之交,又曾救照无颜于文字茧……他不会这般客气的不言语。总归是要给同僚一个面子。无论是多么抠搜的同僚。   “这么说,钟先生出事了?”姜望语气平缓,看不出心中所想:“照师姐可知内情?”   照无颜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通知我的人什么也没有说,只说这是书山的安排,让我处理好太虚阁事务,管好刀笔轩,不要丢失儒家在太虚幻境的话语权。”   “也没有说钟先生怎么样了?”   “没有说。”   “通知你的人是谁?”剧匮问道:“左丘吾院长?”   骤然接到这样的安排,照无颜也很头疼,她是何必来这里接受这些绝顶人物的审视?她的道路又不在此间!   “不是左院长。”她叹了口气:“是书山走下来的大儒,拿着【子先生】的手令。”   以剧匮之严肃,也一时失声:“子先生?!”   【子先生】乃书山山长,在道历新启之前就执掌书山的存在,真正的儒门领袖。但非常神秘,在道历新启之前没有什么显眼事迹,在道历新启之后的近四千年来,也几乎没有过动静。   不知其名,其性,其貌,其书。   只是在几位书院院长,以及一些书山上走下来的大儒口中,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他好像只是一道常年对着那株十万年青松独坐的背影,是守在青松残骸前日复一日、年又复年的某种惦念。   书山上尽是皓首穷经的老儒,其实是不怎么理会世间事的。像颜生下山追杀罗刹明月净,是极少见的情况。   通常人们所说“书山的决定”,指的是勤苦书院院长左丘吾、暮鼓书院院长陈朴、龙门书院院长姚甫、青崖书院院长白歌笑这四位大宗师的共同决策。其中任意两位签署了决定,便能代表书山。   而今【子先生】竟然亲传手令,让照无颜来太虚阁替代钟玄胤。   仅仅是这样的安排,需要【子先生】手书吗?   究竟是有怎样天翻地覆的大事发生?   钟玄胤的命运……已经确定了吗?   座上众人,各有各的思忖。   姜望倒是也听颜老先生提过一嘴这么个人物,不过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特殊。   在如今这个注定显耀史册的大争之世,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走上舞台,各种延续千万年的布局都纷纷掀开。而后有的失败,有的失败,有的也失败。   有一种赌场即将关门,桌上所有赌徒倾家一注分生死的残酷美感。   前有陨仙林中【无名者】,后有中央逃禅【执地藏】。【子先生】听着吓人,连超脱都不是,有点动静便有点动静,不值得惊惧。   他想了想:“确定是【子先生】的手书吗?”   照无颜叹了口气:“虽然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子先生】的手书……但这份手书,没人可以仿造。而且假的也送不到我这里来,因为我的老师已经去了书山。”   她其实对太虚阁员没什么兴趣,她的兴趣在治学。而治学之外的时间,都被许象干安排得满满当当,朝花暮雪,天外寻幽,总之是到处玩耍。许象干自许他们两个为“九天十地,快活眷侣”,她称之为“游学”。   龙门姚甫登书山,这又是一次沉重的加码。   黄舍利若有所思。   剧匮严肃地道:“请照姑娘到门外稍候,替职钟玄胤的事情稍后再说——我们几个人需要商量一下。”   理论上书山是有换人的权利的,其他阁员也不太能干涉。因为这名额本就属于书山,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书山推举。   但理论之所以是理论,就是因为这践行的过程,往往山长水远,未见得能如人愿。   照无颜当然明白,自己还没有被面前这些人认可,也只是点点头:“正好我在太虚幻境里逛逛,也很久没有感受此间变化。”   姜望亲自送她出门,解释道:“他们并非是质疑照师姐的才能,只是对钟先生还有期待。毕竟也同事了这么些年……”   照无颜摆了摆手:“此亦人之常情,我岂会介怀?”   想了想,她又说道:“这次的事情非常复杂,我虽不知内情,也觉浓云盖顶。连【子先生】都惊动,师尊他们也前往书山……姜师弟,万事小心,莫要冲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望宽声道:“师姐放心,我不是个莽撞的人。”   照无颜看了看他,终是没有说话。   杀完【无名者】杀【执地藏】,打完【执地藏】打苍图神……世上还有比姜师弟更莽撞的吗?   但姜望称她一声“照师姐”,她却不能真个把姜望当师弟训。   许象干可以百无禁忌。她却要记得,眼前这位,是镇河真君。   她还欠了文字茧里的一条命。   阁门深掩,小楼成一统。   当姜望回到自己的位置,今日这场太虚会议的最重要议题便开始——   这是一场关乎失联阁员钟玄胤的讨论。   仍然是姜望执笔记录。   照无颜的到来已经拔高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在场这些人里只有懒得动脑子的,没有真个没脑子的,都知晓谋而后动的道理。这时都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暗地里神念都要冒烟——都在动用各自的关系,来探查这件事情的种种细节,前因后果。   书山【子先生】让照无颜来太虚阁替位,是事态的宣告,对这些手眼通天的人来说,这个态度本身也是线索。   姜望的屁股才沾着椅子,李一便开口:“最新消息,汗青简已经合卷,现今整个勤苦书院都是封锁状态。内外隔绝,交流不通。无法探知里面发生了什么。”   不愧是执掌最初的那一个,就连把握情报都比旁人快。   当然,背倚道门和中央帝国,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够跟他比情报了。   众人脸上并无异色,显然都已经通过各自渠道确认了这个消息。   姜望也通过众人的脸色,得到了确认。   出事的不仅仅是钟玄胤,竟然涉及整个勤苦书院!何能卷起【汗青简】,天下第一书院,就此封山闭门?   姜望相信,汗青简合卷一定是今天才发生的事情,甚至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   作为勤苦书院的镇院之宝,洞天排名极高的【汗青简】,从来都是铺展状态,广记文事,不拒交流。勤苦书院的真正山门,就落在此简中。   天下第一书院合卷封山,这样的大事,绝对瞒不了太久。   在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   但凡昨日合卷,今天就不会有人问钟玄胤怎么了。   “看来钟玄胤给我写的那封信,就是最后一次对外交流。考虑到他的时间已经混乱,应该说这封信是最后一次被外界捕捉到的交流。”剧匮冷静地分析道:“综合他给姜阁员、苍阁员的回信,我想勤苦书院的变故,应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事情。在过程上循序渐进,在结果上突然发生。”   重玄遵有些感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旦山崩,转念之间。”   “若勤苦书院已成溃堤,谁是那个蚁穴?”秦至臻仔细地问:“钟先生么?”   “一个蚁穴哪里担得起这样大的责任?”重玄遵道:“院长左丘吾,当世真人金清嘉,这一代的书院大弟子崔一更……勤苦书院失去音讯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   这话有些骇人,众人皆看着他。   “前段时间我研究了一下历史,我有翻书查作者的习惯,无非是在岁月黄卷里一刀斩见。但作为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史书经典,《史刀凿海》的作者,竟然已经失踪很久。勤苦书院对外的说法,是他一直隐秘地寻找历史真相,所以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有一个很重要的点——”   重玄遵沉吟道:“牧国圣武皇帝登神以后,《牧书》已经极大丰富。《史刀凿海》里的《牧略》,也得到补全……这是对司马衡道途的完整。他不该没有反应。”   黄舍利摸了摸下巴:“或许勤苦书院的现状,正是他所做出的反应呢?”   “现在还不能确定勤苦书院发生了什么。”苍瞑慢慢地道:“钟先生昨天都有传信到剧先生手中,哪怕他的时间已经错乱,但至少说明那个时候还有消息能出来。勤苦书院里高手如云,更有左院长这样的大宗师在,很可能早就把关键问题送出来了。事件真相应该在书山手里,只是我们目前没办法知道。”   “让照无颜来替职参会,封锁相关信息,书山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他们是要自己处理这件事,要在儒门内部解决一切。”剧匮眉心的闪电,仿佛已是真实存在,即将撕裂他的天庭:“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不要干涉?”   这位太虚阁里最严肃的阁员,仿佛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板一眼,直到现在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书山的实力深不可测,至少有供奉小洞天第一宝具【春秋笔】的儒宗二老,像旧旸太子太傅颜生这样的真君,应该也还有,几位院长也都是一代宗师。现在连【子先生】都惊动……放眼整个现世,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应该不多。”   “对书山上的人我不了解,但陈朴院长、姚甫院长、白歌笑院长,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界,都在我们之上。他们对事件的认知比我们详细,他们对事件的判断,也理当胜过我们。按理来说,我们应该接受,而不是抗拒。应该等待,而不是捣乱。”   “太虚阁说到底,是服务于太虚幻境的组织。我们不是制定现世规则的人,也不是现世秩序的执行者。在理论上,我们没有足够的权利,去干涉勤苦书院的内部事务。”   他一条一条地分析着,到此顿住了,许是觉得不必再说。   这些道理,大家谁不懂得呢?   他抬起他的眼眸来:“不必干涉的理由有很多,要干涉的理由只有一个——钟玄胤是太虚阁员,是我们的同僚,是我们的战友。”   “自道历三九二六年九月九日第一次太虚会议以来,我们已经共事了五年。这是太虚幻境疯狂扩张的五年,我们一起经历了无数的事情。书山让照无颜来替职参会,就是已经宣告钟玄胤的死亡。”   “但对我来说——钟玄胤就算是真的死了,我也得亲眼看到。”   剧匮全程语速不快,最后也只是平静地说:“这是我的表态。”   秦至臻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就像看到一块冰冷僵硬的石碑,忽然变成了流动的水,变成了燃烧的火。这个不苟言笑的小老头,他的执拗顽固向来只是针对于律法,这似乎是第一次落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   “你始终是一个活在规矩里的人,偶尔任性一次,显得可爱许多。”斗昭懒洋洋地予以点评:“但还不够。”   “大丈夫生于天地,哪来那么多思前想后,条框枷锁!”   他慢慢地坐正了:“钟玄胤是不是我们的人?是不是联系不上了?那我们就去联系他,写信得不到回应,就上门去找,门锁上了就砸开——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横刀在膝,抬手抹过刀脊:“谁会拦?谁能拦?放眼整个天下,纵有我们不能承担的后果,也不在这件事情上。”   “太虚阁此去,并不是为了干涉什么。”姜望在这时候出声总结:“我们只是去接钟先生回来开会,大家都很忙碌,他总这么偷懒可不行。一直让我写记录,我的字……也不很好看。”   阁中有片刻的沉默,接着每个人都站了起来。   剧匮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一个人,他只是用那近乎恒定的,石刻般的声音,宣布道:“关于寻找钟玄胤的提案……全票通过。”   整个太虚阁楼,一霎璨光满堂,就此消失不见。 第六十一章天下第一楼   鸿蒙空间里,照无颜正缓步而行,认真地打量着行者如织的街。如果最终还是她来做这个太虚阁员,这便是上任前的调查了解。如果钟玄胤能够平安归来,那就只是逛街。   高楼林立,机关飞鸟穿梭其中。人族和水族在街上错身,彼此都波澜不惊。   天边有虹桥,连接不同的鸿蒙空间,比如眼下这个,就是甲字戊戌——随着太虚行者数量的膨胀,鸿蒙空间也不断地开放。   每一片鸿蒙空间,都是以“初陆”为起点。“初陆”是太虚幻境开拓给所有行者交流的地方,“初陆”之外的地域,则需要用鸿蒙之气来开拓。   就像脚下的这条街,就属于这片鸿蒙空间里,“初陆”上最大的城池【风鸳城】,好像由剑阁的司空景霄代管。   这些不同城池的竞争、代管,乃至不同鸿蒙空间的居住、迁徙、竞争,是一套相当复杂的体系,照无颜没有特意研究过,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是剧匮和钟玄胤联手推动的提案,在太虚阁里商讨了很多次,最后让太虚行者在太虚幻境滞留的时间大幅增长。   太虚幻境发展得实在太快了,几乎每天一个样。虚渊之成为太虚道主的那一刻,这艘时代之舟,便扯断了所有的枷锁,在时代浪潮里横冲直撞。   原本只是作为监管角色的这些人,不知不觉成了驾舟的存在。一个接一个地打破历史,创造传说,不断开辟新的可能,已经把太虚幻境推向了【第二世界】!   【第二世界】是前段时间她在学海听到的一个词,据说是左丘吾院长所言。这位大宗师对太虚幻境的未来,有企及现世的期许。   这个世上有无数的小世界,也有各种各样的洞天世界,广大无边的也不少,各种神国、净土、秘境。   但从来没有哪一个“世界”,能够连结如此多人,能够给予人们如此丰富的收获,有容纳整个现世的、近乎无限的潜力。   照无颜从来都不会妄自菲薄,杂学百家,也有益天下之心,但哪怕走到现在,也无法说自己有资格真个站在这个位置,能够推动时代。   姜师弟的信便在这时传来,她看了看,是走出太虚阁就知的答案。最后她什么也没有做,继续在街上走。   “快来快来!今天太虚斗场有两场天字号对决!”道旁酒楼里,有一人兴冲冲地往外赶:“黄粱对龙骧,祝不熟对王天覆!”   照无颜心中一动,便即转身。   太虚公学之中,“序生”们正在专心听讲,感受修行之奥秘,台上授课的暮扶摇,漫不经心地遥望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什么任务需要太虚阁员全体出动?   ……   作为现世大宗,当前的“天下第一书院”,勤苦书院其实是一个相当庞大的势力,只是因为专注治学,不太有外显的威胁。   名下的附属学院、各类秘境,难以尽述。自书院推向天下列国的人才,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人即便只专注于国事,绝对忠诚于国家,也不可能说对书院就没有感情。如此盘根错节下来,影响力不可估量。哪怕是在道门控制力最强的中域,和神恩笼罩的草原,勤苦书院都久享盛名。   也就是出了司马衡直笔述神那档子事,才有神火焚书,勤苦书院被赶出草原。   李一所说的处于封锁状态的“整个勤苦书院”,当然不可能囊括所有勤苦书院势力。具体指的是勤苦书院的总院所在,承载着那卷【汗青简】的“晒书台”。   “晒书台”是山名,这名字质朴直接,“削山为台以晒书”。   俯观此山台,便如一部自中间摊开的书,放载于苍茫大地,供天下求学者赏阅。   原本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就像勤苦书院最早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书院,最初的山长,是一个叫“宋求实”的儒生,相信“勤能补拙”,于此设庐求学,但刻苦了一辈子,也没有修出什么名堂来。   如其坟前碑铭——“一生不过半部经”。   可是“勤苦”二字,却是传了下来。   他所修的半部经,是他以为的半部,其实只完成了百分之一,其名……《诸圣讲义》。   他死之后,学生继之……徒子徒孙,历十九代而全功,终于完成了这部旷世经典。   今时很多诸圣时代的经义得以保留,都有赖于这部经典。   便是在这样的精神传承下,勤苦书院的儒生,一代代用勤用苦,志功于学,终成天下第一书院。   最初摊开在“晒书台”上的一本本普通纸书,也变成了后来名闻天下的【汗青简】。   而现在,这卷从来都摊开在台上,任人进出,号称“晾晒腹中书”的【汗青简】,已经卷成一根长轴。像一座孤兀于世而又被推倒的峰。   于是勤苦书院就关锁了大门,禁入其间。   北面生机勃勃的草色,和南面富庶人间的红尘气,将一片嶙峋的山地围在其中。   晒书台便是这嶙峋地貌里的好风景。   千万年间呼啸山河的文气,早已将此山雕琢得具体。仁者以此山见仁书,智者以此山见经典。   在书山不出的时代,它是很多读书人心中的圣地。   今日天光忽然晦去,一霎浓云压顶,电闪雷鸣!   那撕裂万里的夭矫电光,仿佛天之隙,光之门,连接无尽神秘,沟通万古人间。   一座古香古色的阁楼,便自这璨耀的电光中……   降临!   天地之鸣骤在一声止,无尽光色不过楼外一酒幡。   混沌之云便为此楼之托举,虚实变化正重新将阴阳分。   “晒书台”千万年沉淀的世界秩序,在失去支持者的情况下,因太虚阁楼的降临而改变。   楼里光色不分明,但正脊之上,岿然有八尊似虚似实的身影,黑衣、黄袍、青衫、红底金边的武服……个个气质都不同,仿佛八面旗帜,招展在天边。   神念咆哮如翻海,天规地矩都震动。   然而“晒书台”不言,【汗青简】不动。   当太虚阁跨越万里,瞬息降临此地,所感受到的,便是天地之间,无声而又坚决的……抗拒。   【汗青简】所代表的勤苦书院,拒绝拜访,拒绝交流,拒绝任何外力的干涉。   也即太虚阁员们一念千万次的叩门,得不到任何回应。   于是脊上人影动。   青衫一袭往前,白虹一贯飞落。   天下第一楼,已至……天下第一的书院!   天上姜望立飞檐。   天下李一……剑推门!   姜望当仁不让地正面对峙【汗青简】,准备第一时间对抗所有突发的意外。   而李一有天底下最快的剑。   极致璀璨的剑光,在那卷起来的【汗青简】上一掠而过。仿佛蓦然回首,漫长人生里掠雪的惊鸿。   没有什么能够不被它分割。封印也好,抗拒也罢,或是所谓的规则。   冥冥中有一根纠缠岁月的麻绳断开,继而是哗啦啦竹简翻动的声音。   名闻天下的汗青简,就这样在众人面前铺展,以众人之眸光,晾晒简上字、腹中书——   但见文气聚拢成深院,笔为竹,纸化松,书声琅琅似天音。   勤苦书院的确是在汗青简的上空出现了,但却光影幻变不断飞转,时而堆雪前门,时而飞叶落瓦,一霎黑瓦白墙,一霎篱笆残破……分明是同样一座书院,但体现在不同的时间。   汗青简所铺开的,是一段属于勤苦书院的岁月!   远空黄袍一展,卷起汹汹天风,黄舍利已经飞身落下,站到白衣按剑的李一旁边。   她那双乌黑而亮的眼睛里,有时光呼啸,浪涛滚滚,一支降魔杵,似孤舟浮沉。   “这是一条被截留在此的历史长河的支流,整个勤苦书院都已经陷进去,无怪乎内外隔绝。”她讲述着自己对时间的观察:“一开始没有人觉得自己在错乱的时空里,就像钟先生还在书院里正常地回信。直到……山门沉陷。”   勤苦书院合卷封山,是他们的应对,还是他们的遭遇?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若是前者,他们就不该打扰,若是后者,他们就必须发出太虚阁的声音。   现在黄舍利给出了结论。   “书院时间的变化,难道就连左院长也不能察觉?”秦至臻问。   在降临的那一刻,他本打算【炼虚】先行,先一步进去看看情况,只是被众人拦住了,这才有太虞真君的一剑破门。现在想想,翻墙进去的确是不太礼貌——有时空混淆的风险。   “先产生变化的是个体的时间。这是关起门来,温水煮青蛙。以左院长的实力不可能把握不到时间的变化,但很可能他只是打了个盹,变化就已经发生……时间于他可以是正常的。”黄舍利道:“剧先生的推断得到了验证,最终变化是突然发生的。也像重玄阁员所说的那样,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是蚁穴。”   勤苦书院里很多个如钟玄胤一般遭遇的存在,共同影响了整个勤苦书院的时空沉陷!   “历史支流么?这段历史还存在,说明勤苦书院还存在。”重玄遵翩然往前走:“我先进去看一眼,找到路了通知你们。”   斩妄无惑,又有星轮替命,他的确是最擅长在时空迷旅里寻路的人。   “连左丘吾院长都失陷其中,没有消息传出,还是小心一些吧。”全身都裹在黑袍里的苍瞑,抬起手来,无边黑暗竟自他有些苍白的手掌中洇出,翻滚在汗青简前。   咔咔咔——   黑暗之中,伸展出头颅和四肢。但其实除了一双血色的神眸,什么都看不清楚。   代表着毁灭和恐怖的【诸外神像】,就这样走在最前。   “我的神像不死不灭,自毁灭中诞生。用来探路比较合适。”苍瞑说。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话是这么说,但【诸外神像】短时间内损坏太多次,多少也会伤害本源,一旦失落在时间里,对你更是巨大的损失……”   他抬手轻轻一指:“我叫个真正不死的来。”   “燕!燕!燕!”   猛然尖声四起。   响彻天地的啸叫声,是那样的怪诞、邪恶。   又自疯狂之中,晕染出神性!   【诸外神像】所凝聚的黑暗里,飞出一只黑色的无尾燕。   俄而其身显化——人身鸟首,黑色冕服,一双混淆着威严和残忍的神性恶瞳。   冥府之阳神,明辰宫之司掌,卞城阎君!   秦至臻眼皮一跳。   对于阎罗宝殿里的另外几位邻居,他一直有所猜测,今天算是得到了确认。   怎么说呢……冥府的这个班他不是很想上了。跟同事的宠物平起平坐,算是怎么回事?   这种低人一等的感觉,着实是丰富了人生体验。   燕枭才从黑暗走出,便不回头地踏进了勤苦书院。那魁梧而威仪的身形被神光笼罩,慢慢陷进了时空乱流。   此身纵有千万丈,历史一页可容身。   “秦阁员!”姜望忽然唤道。   正在乱七八糟想着一些事儿的秦至臻就是一惊,面上不动声色,想了想才道:“怎么?”   “把阎罗天子请来吧。”姜望提出建议:“若出现意外情况,咱们可以通过冥府神职,借道地藏王菩萨,略为感应。”   谁说超脱者的羊毛不能薅?秦至臻的眼睛亮起来:“还是你有想法。”   姜望笑了笑:“唯手熟尔。”   卞城阎君到达勤苦书院的时候,正是草长莺飞的春天。书院的大门敞开着,里面人来人往。   能够清晰听到院里的读书声,约莫是些“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之类的句子。   鲜红带金的恶瞳在院中一瞟,便看到一个模样普通、衣着简单,腰悬竹鞘长剑的人。   主人的吩咐已经自神印传来,祂稍稍调整了一下语气,推门而入:“崔兄——”   嘭!   门扉深掩,院外已飞雪。   “晒书台”外,姜望眼前一黑,复而灿明,毫不意外地重新构筑神印。   与燕枭的神印联系已经被斩断,甚至留在他这里的主体印记也被破坏。   姜望看向秦至臻,秦至臻身后已然拔起阎罗天子的身影,明显地比卞城阎君更有神性,也更见强大——哪怕是同样的资源,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道路,放养的燕枭,也不可能跟秦至臻这样的人物相比。   这尊阎罗天子,有一双描有金边的、眼尾带着龙须的眼睛,骤一睁开——其间虚影绰绰,无数鬼神列座。   眼瞳便是阎罗殿。   “感受到什么?”姜望问。   “混乱,迷惘,困惑……”秦至臻反覆地感受了几遍,终是道:“没有更多信息了。”   “看来祂也迷路了。”姜望摇了摇头,但却往前走:“可是里面的变化,没能立刻杀死祂。”   他说着已经走到了汗青简的上空,意态从容如归家,抬手轻轻一推——   吱呀~   推开了这扇时光纷扰的门。   雷霆暴雨,烈阳枯树,书生剑,养心冠,戒尺与墓碑……门后是一转一转的光影,不断幻变。百种千般的力量,如风暴一般呼啸。更有沉重的时光浪潮,仿佛要朽坏一切,最后又将一切都掩埋。   青衫载雪,踏入其间。   杀不死燕枭的,不足以称为危险! 第六十二章莫舍来意   姜望见过崔一更,这是一个生活简单、极其努力的人。是勤苦书院这一辈里最秀出的人物。   还是在外楼圆满之前,试剑天下的那一次,与之相会。时光荏苒,一别经年。   后来是听说已经神临,且是神临层次里相当强势的高手。   不过此人非常低调,轻易不出山门,在太虚幻境里大概也是遮掩了名姓,故而不似其他书院的天骄那样显名。即便成天抱着只肥猫发呆的季狸,都要比他有名得多——人家好歹是在祸水发呆,雪探花还时不时能惹点乱子出来。   见证一心剑岁月的,只有崔一更常去的那片竹林。   燕枭的恶瞳看到崔一更的时候,他正从月门走出,腰间挂剑,握书一卷。低头看路,走得不急不缓。   勤苦书院里的岁月,仿佛静好。   一声“崔兄”,挤入院门,属于卞城阎君的力量,已经将生死的权柄,带进这片时光。   冥府十座阎君,都是阳神的尊位,乃地藏王升华冥世的功酬果报,幽冥世界权柄所在。但也要登位者有足够的实力,才能将这神位的潜力真正释放。就像现在的大齐国相之位,可以相对容易地突破官道真君,但也不是随便把谁放上去都行。   温吞无锋的江汝默,也是从政事堂里一步步走出来,叫那些眼高于顶的朝议大夫都服气的。   地藏王重定冥府秩序,安排的每一个位置,都是精挑细选。   燕枭的这双恶瞳里,带着判死的力量!在姜望的注视下,是要探一探院中人的生死,确定其中的一段时光。以便于真身进入这段历史时,可以将史书翻到恰好的那一页。   但前脚踏进院门,后脚便失去联系。   只剩燕枭自己的意志,在这段历史里游荡——而崔一更恰在此刻转身,抬眼看来。   偌大的书院,纷扬的人声,在这一眼就湮灭。   燕枭发现自己脚下,是某卷竹简里的其中一支,这支褐黄的竹片,仿佛一道横跨时空的桥。后亦无岸,前亦无边,两侧皆云海茫茫。云重雾浓,不见边界,其中有湮灭的力量。   既然是竹简,上面就是有字的,可要是低头凝神去看,那字便从视线里逃离。   奇也怪哉!   这竹简桥,不知通向何处,但崔一更是切实地站在对面。   “你是谁?”燕枭问。   “你不是叫我崔兄?”崔一更反问。   以勤苦书院的底蕴,崔一更的天资和努力,这一辈子洞真境界是有希望的。但若是没有惊天的机缘,这辈子永无可能企及阎罗大君的境界。   所谓绝巅,埋葬多少天骄之名。即便是勤苦书院,也要好多代的崔一更里,才能出一个尝试登顶的人。   现在他却轻易地压下了阳神的力量。怎么可能还是本人?   “不要说些乱七八糟的,我没有脑子和你较劲。”燕枭感到头疼,脑海里的声音又在吵嚷,祂恶声恶气地道:“再装神弄鬼我就走了。”   “你走不了。”崔一更说。   “那我就去死。”燕枭直愣愣地跳下竹简桥。   没有想像中的雷劈刀斩,风云幻变。那恐怖的湮灭的力量,也没有摧残祂。   燕枭跳下竹简桥,又落在另一支竹简桥上,长得普普通通的崔一更,挂着那柄普普通通的剑,仍然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你也死不了。”崔一更说。   “随便你吧。”燕枭一屁股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打坐修炼。   吓唬谁呢,祂也不是头一次生死不能自主。   祂生于极恶,不惧折磨,唯一畏惧的是死亡,但现在祂的命火在主人的玉衡星楼里静燃,祂的神位奉在明辰宫中,由地藏王注视。想死都难,在这段历史里的“死亡”,只是回幽冥更快的方式。   “真是可怜啊……”崔一更的声音,带着蹂躏意志的嘲弄:“你忘了你与生具来的使命吗?忘了你的本欲吗?”   燕枭试图观察这种力量从何而来,以冀能给主人提供更多情报,但很快祂放弃了。闷声从鸟喙里跳出:“大慈大悲,救度众生?”   “……再往前。”崔一更说。   “团结友爱,监督同事?”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崔一更问。   “某家燕枭也,生于极恶,心向光明。我跟镇河真君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是他的宠物,当初误入歧途,加入地狱无门,后来改邪归正,自愿加入冥府,皈依地藏王菩萨,以救苦众生为本愿……”燕枭张口就来,并且滔滔不绝,不知是私下琢磨了多久的背锅声明。   阎罗大君的阳神尊位,的确叫祂混乱的脑子,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思考空间。   祂更强大,也更懂事了。   毕竟【执地藏】是怎么败亡的,祂看得很清楚。   “你生于极恶,恶是你的本性,你的天职是播撒恶意于世间。多少枉死的魂灵才填出一个你,怎么现在畏畏缩缩,害怕成这个样子?”崔一更的声音终于有了波澜,好像情绪不太能稳定下来:“你被调教成了一条狗!简直是个废物!”   燕枭从极恶中诞生,也在森海源界肆虐过很久。被姜望收服以来,却没有再为恶的机会。   现在想来,在这段时间里做过的最凶狠的事情,大概是恐吓仵官王与都市王,那还是姜望的主导。确实是对不起“极恶”的名头。   想到这里,燕枭睁开眼睛,狠狠地瞪了对面一眼。   磅礴无极的神力,山呼海啸。极致的恶意,铺开无间的地狱……   理所当然,一切都石沉大海。   崔一更那双普普通通的眼睛,平静地容纳了一切。   燕枭所有的攻势,丝毫无法动摇眼前之人。   但祂已经明白,祂只是对抗不了这段历史,祂眼前的崔一更并不存在。而在理论上来说,一切还需要装神弄鬼,借势诈唬的存在,都无法对现在的主人造成威胁!   如果对方需要通过祂来对主人做些什么,那么对方就无法真正伤害到现在的主人。   这是一个相当“无理”的判断,却是祂对现实的认知。   “你也想收我做狗吧?”燕枭不紧不慢地道:“既然都是要做狗,为什么我不做现世第一的狗?”   “他?现世第一?”崔一更呵然而笑,嘲意甚重:“是否小觑天下人?”   燕枭自坐上阎罗大君的宝座后,脑海里亿万种混淆冲突的声音,已经慢慢被抚平,一度觉得遥远,而现在又到耳边。祂仔细地听着那些声音,那些混乱的、疯狂的,想要冲垮理智长堤的声音——   这道理智长堤,是主人帮祂建立。为祂在潜意之海,隔出一片心灵净土。而现在更有了神意的海岸。   往前祂动不动就陷入混乱,现在却能静听杂声如听潮。   祂当然并没有洗心革面,一心向善,也永远做不了一个好鸟。不过刀子在后,神职在身,祂会很守规矩,让自己活得长久一点。   好一阵之后,才像是晃过神来,说道:“早晚的事。”   崔一更道:“大概他自己都没有你这样的信心。”   燕枭语气认真:“因为他不像我一样,能够仰望他自己。”   崔一更哈哈哈地笑了:“你不会以为你在这里表忠心,他能够听到吧?他对你的影响,早就被我隔绝。他的耳识,在这里一无所得!”   燕枭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算你厉害”的眼神,然后闭上了嘴。   既然这样,祂就不想说废话了。   但崔一更探出手来,掌中虚悬着一枚……赤心印。   “我并不想让你当狗,我要给你自由。”崔一更说。   “你越说越复杂了,我听不懂,转得太多我头疼。”燕枭扯下身上的冕服,叠了个枕头:“杀不杀我?不杀我就睡觉了。”   崔一更沉默一阵,还是开口:“你已是现世阳神,阎罗大君,只有地藏王可以钳制你。”   “姜望现在再强,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你在担心什么?”   “你也是绝巅,他也是绝巅,你并不低人一等。”   崔一更的声音极具煽动性,而后又激昂起来:“奴役你的,岂是这枚小小的印记?是你的软弱和恐惧!”   这枚赤心印记,被轻易地捏碎了,用以呼应那动摇心魄的蛊惑。   但燕枭已经呼呼大睡。   ……   ……   几乎就在姜望推门的同时,整座太虚阁楼便嗡然作响、清光大炽,激起【汗青简】瀑流般的文气,与之正面对峙。   一者是在人道洪流中越举越高的当代洞天至宝,一者是历史悠久、有着勤苦书院历代文气加持的儒宗宝具。曾经差距明显,现在却分庭抗礼。   自阁楼之中,穿出九条碗口粗的锁链,哗啦啦贯穿了空间,而又如蛇头铁枪般,狠狠扎进了竹简中!   这绷直成铁桥的锁链,漆黑泛紫,其上有丝丝缕缕的细微电光跳动,细听来,更有兽吼般的雷鸣。   此即剧匮所独创的治法之术,已经顶替掉原来的法家秘术,列名法家十大锁链第三,名为【天理不容】。   又称“天谴”。   为了炼成此术,姜望可是被请来斩了许多次天道杀剑,甚至带着他去天海遨游。   此链以法家秩序为主,借用天道威严,而又以雷电将这份威严具现。端的是绝顶法门,触及了天规地矩,也是他绝巅之后还要尽力推演的强大手段。   这时却是作为桥梁,连接两座洞天。让这种沟通,变为永固的秩序。   剧匮大步踏上链桥,紧跟在姜望之后,走进书院中。   斗昭急不可耐,李一抬脚便走,重玄遵步履潇洒,一边走,一边还有闲心看那勤苦书院的门联——   莫舍来意,日拾一级山有尽。   切记此心!舟停半桨海无边。   横曰:自安天命。   一副苦心勤意、砥砺前行的联,却配了安天认命的横批,乍看很有些冲突。   细读之后,却能感受那种尽力之后的坦然,尽心之后的无愧,就此诠释了宋求实的一生。   苍瞑踏上了【诸外神像】的头顶,宽大的黑袍将他隐为黑暗的一部分,逸散着毁灭之光的神像迈开脚步,轰隆隆踏进勤苦书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秦至臻倒是故意落在了最后,让尚未绝巅的黄舍利先走。   黄舍利瞥他一眼:“好意心领了,但我如果还需要谁分心护着,就没资格参与这件事。”   说罢只是一转眸,身上的那些皮肉伤,便已消失不见。   她的眼睛里呼啸着岁月,时光海的深处,有一座岿然拔起的佛塔。这座佛塔并不慈悲,相反充满着暴戾的气息,在海上燃烧着怒焰!   那支如孤舟浮沉的降魔杵,落在了塔尖上,仿佛引动雷电的天针。   轰隆隆,轰隆隆,雷音阵阵而起,天颂《大慈悲普度心经》——“众生见我多含恨,我亦不肯怜众生!”   普度降魔杵上的黄面佛的笑脸,却在时光之中,愈发清晰。   自天下李一打破冥冥中的桎梏,天上姜望又再次更新了绝巅记录,其他同样现世绝顶的天才,便纷纷踏上绝巅的旅途。   在这个前所未有的璀璨时代,洞真都已经不够称“绝世”。   她未绝巅,可不是资质不够……而是【逆旅】太强!   如今黄弗已登顶,雷音塔中供真佛,她黄舍利作为时间的旅者,在这段历史里,不说如鱼得水,也是闲庭胜步。   就此黄披展在风中,她亦走进了汗青简。   九链为九桥,剧匮面冷不言语,但希望离开勤苦书院的时候……是九个人。   秦至臻一把将阎罗天子的虚影,握在了手心,踏着锁链走进院中去。作为最后一个入场的人,反手关上了院门。那有着斑驳岁月纹理的木门,一霎被幽黑吞食,变成了坚不可摧的【铁壁】。   太虚阁前来办事。   暂且……清场!   萧瑟秋风,落叶满庭院。   八个人走进勤苦书院时,恰在晚秋。   靴子踩着落叶的轻响,细密又遥远,仿佛也在感慨时光。   面前有一座照壁,横在道前,却隔断了上下左右,禁绝神念往后延伸。   照壁上有许许多多的文字,但每一个字都在跟视线捉迷藏,目光每每扫过,文字便逃走。   “这是在考谁呢?”姜望站在照壁前,有些莫名其妙。   他已经做好进来大战一场的准备,什么前圣古贤,天外魔主,无非就是争锋相对,刀剑悬命。   他无惧争杀!   但现在是怎么着?武考停了改文考?   都超凡绝巅了,还要来书院做题吗?   这些文字虽然四处逃窜,但以他的目识修行,捕捉起来并不为难。目仙人提剑而出,轻易便将这些文字,归拢为一篇文章。继而明白这照壁在等一个答案。   他也算手不释卷了,一有机会就读书,经史百家都不错过。但这篇文章,确实还没有读过……   毕竟学海无涯,他泛舟其上也没几年。   有心斩破,又怕引出什么不可知的变化,伤害这段历史里,或许还活着的钟玄胤。   所以率先进门的他,倒是等到了所有人都跟上。   “应该不是考不学无术的人。”斗昭武靴轻抬,他是个事事争先的性子,踏近前来,把姜望拦在身后。眸中金芒一闪。又一闪。又一闪……   “剧先生,这是你的强项。”他侧了个身,给剧匮让出道来。   大家都是读过书的,倒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他只是不耐烦。   这是根据《诸圣讲义》写出来的一篇文章,里面杂糅了墨家和名家的部分,是一篇大讨论。   名家的核心传承都失传了,【无名者】都埋了……也不知这里还传个什么劲。   眼前这篇文章实在晦涩,要探究文义,不知磨多少苦功。还要写一篇相对的文章去回应,要解开眼前这篇文章里所有的文字暗扣,还要文理通达,文脉相承……才能推开这照壁。   有几个正经人在过关斩将的路上还写文章的?   这就不是那个气氛!   剧匮板着脸,良久才道:“这不是法家的内容。” 第六十三章但记一心   这也不行啊!   斗昭眸光如刀,在剧老头身上挑开,所过之处,人神辟易。   大家也许是在思考,也许单纯沉默,总之斗昭的目光没有人接,一路斩风剖叶,最后落到了随手关门的秦至臻身上。   秦至臻并没有洋洋得意的笑容,虽然他有点想笑。   他是个稳重的性格,喜怒不形于色。稳稳接住斗昭的眸光,当仁不让地往前。   身上黑衣如铁衣,利落又冰冷。掌心握着的阎罗天子虚影,收成一团玄秘的光源,使他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尊贵的幽光中。   他将这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按在刀柄上,如此慢悠悠地……往前走。   宠辱不惊,昂首阔步。   “我大秦帝国素重文治,秦某三岁就读经,用《静虚想尔集》启蒙……”   他边思考边说话,毕竟路程太短,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已经走到照壁前。   字斟字酌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嘴快打脸。他还没来得及嘲讽呢,就已经捕捉到这道文题的复杂——怎么说也要三五个时辰,才能写好这篇文章,若是考虑到尽善尽美,要反覆修改雕琢,那么就得八个时辰往上。再考虑到漏笔解错的情况……   要是甘长安在就好了!那小子提笔就是雄文,根本不在话下,能把出题的人都写死。   他想到一句很精彩的话,但是没有说出口——“诸君望洋兴叹,而我见猎心喜。”   “看来这题不难?”斗昭适时发问。   秦至臻咧开了嘴,灿烂一笑:“怎么,对斗阁员来说很难么?”   斗昭大大方方地点头:“比把你按在地上揍要复杂一点。”   秦至臻道:“原来你不会。”   “别光耍嘴皮子。”斗昭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解题。   秦至臻便大步往前走,眼看着便要撞上照壁,抬起手来,便是一撕——   【炼虚】!   虚空生隙,像是给照壁开了一扇门。整个视线范围内,都是震颤的空间流光。   他径直走了进去,虚空如水纹一漾,照壁复立如新。   斗昭张了张嘴,要骂又怕他听不到。   把考场搬开,从后门走了,也叫解题吗?大秦帝国就是这么重文治的!?真西狄也!   “过是可以这样过去,但是不解开这个题,问题就会一直存在,很难说不会影响到后面的发展……”黄舍利往前走:“交给我吧。”   说话间,她身上灵光万转,竟如莲花绽。   隐约有一株菩提树的虚影,浮显在她飘飘荡荡的黄袍上。   眸藏雷音塔,心开菩提树。   这时候他们已经意识到,书山让照无颜来替职钟玄胤,并非无由之笔,或许正是算到了什么,计划让照无颜在类似的情况下解决问题……但是并不需要。   今日全员齐聚,太虚阁有太虚阁做事的方法,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排。   黄舍利还没有正式开启觉悟状态,仅仅是唤起【菩提】,便已经灵光频现,文思如泉涌。这篇墨名雄论里的文字暗扣,几乎一个个跳到她眼前来。   但有一袭白衣,已经越过她去。   “何必这样复杂?”   重玄遵洒然而笑,随手提了一柄月轮刀,大袖飘飘,走到文字照壁前。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好文章,他也的确提刀挥毫,却只是一捺——   一霎刀光如剖雪!   黄舍利还以为他是要直接斩碎这照壁,一时不知该骂他的鲁莽,还是赞他的风姿。又觉得愚蠢,又觉得实在英俊。菩提树下,仍然心情复杂。   但刀光掠过后,眼前却一空!   洋洋洒洒两千三百六十一个照壁文字,似大雪纷扬在空中。   一时雪落尽,字又成文。   同样还是那些字,却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一篇文章,且恰好对前文有了近乎完美的回应。   字字成阶,搭成了一座拱桥。清水潺潺,自桥洞下流过。   原来这题的解法,还有这样的一个关键要求——答案框在题目中,不仅要剖解文义,不仅要文脉相承,还须用这些文字的组合,来回应另一种组合。   恐怕也唯有一眼斩妄的重玄遵,能够直接绽开那些隐晦的文字陷阱,刀指最终答案。   文字照壁,变成了文字拱桥,跨越了岁月小河。   行人自可桥上来去。   “好文章!”姜望早已等烦了,由衷地赞道:“重玄兄抬刀如诗,真是读书人!”   重玄遵随手一握,将长刀握成了月光,云淡风轻地踏上拱桥,听得这样的夸赞,却是摇了摇头:“工整,但不够完美。”   “这篇文章本来可以有更精彩的对论,可是出题的人,却用自以为是的所谓巧思,将回应框定在这些文字里。”   他轻声一叹:“重之于斧凿,失之于灵气。这也是勤苦书院惯有的毛病了。”   姜望不说话了。   大家沉默着过桥。   走过石桥便是雪,茫茫雪地上有一片竹林,还有秦至臻的背影。   这家伙大约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一个人蹲在那里忙碌着什么。   此处雪地极大地压制了五感,即便是以姜望的目力,也只能看个隐隐约约——   秦至臻好像在立一块什么碑,正用那柄墨刀在仔细地凿。   让人心头沉重……莫不是为谁堆坟刻碑?   整个勤苦书院里,跟秦至臻有这份交情的,也没别人了……   “干嘛呢这是?”斗昭抬脚就过去了,杵在秦至臻身后,半弯下腰来,审视他的刻字,语气明显放松了:“一路炼虚走到头就得了呗!以大秦帝国之文治,您老人家还亲自在这里等我们?”   秦至臻没回头,也没回嘴,十分严肃地道:“这片雪地竹林,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封印,我正在尝试破解。”   “我懂。”斗昭点了点头:“虚空也被封住了!”   众人都不说话,毕竟骂秦至臻,斗昭一个人就够了。   秦至臻本来就骂不过斗昭,更兼有些理亏,索性一言不发,专注于解决封镇。   一想到在一筹莫展的斗昭前面,那样潇洒地跨过文字照壁,便觉耳边这些声音,只是苍蝇的嗡鸣,甚是无力。   骂了一阵后,姜望站了出来:“我要说句公道话了——”   “秦阁员正在忙正事呢,有什么要吵的不能等出去吗?”他悲天悯人,苦口婆心,都蹦出了佛性:“要以大局为重啊,斗兄!”   斗昭恨的牙痒痒,要不是以大局为重,天骁刀早都砍下去了好吗?连姜带秦一起砍。看谁还在这儿装好人!   但姜望给他使了个眼色,念及过去一年里此人对自己刀术上的贡献,他也就暂时扭过头去。   姜望走上前去,陪着秦至臻蹲下来:“不用客气。”   秦至臻反应了一下,说道:“谢谢!”   姜望一边观察面前的封镇,一边道:“你跟贞侯熟吗?”   “我是问……你们关系怎么样。”   “算了,你能把他的因缘仙宫弄出来吗?”   “啊?”秦至臻终于回头。   “……你继续研究吧。”姜望把他的脑袋掰了回去。   秦至臻终于凿完了他刚刚写好的镇玄碑文,文辞简练,立论严谨,文风十分厚重,写的是对勤苦书院的赞与叹,是对这段历史里如江海般浩荡的文气的回应——   而后将此碑如重剑般,狠狠砸进雪地里!   寒意幽浮如悬云。   那幽幽云气之上,见得万里山河的蜃景。   风吹来,雪摇落,竹林竟然青翠。   “藏笔于竹,隐纸在雪,文气为砚,时空维序。”秦至臻的声音愈发沉凝:“我猜得没错,这果然是左丘吾院长的成名之作……【六爻山河禁】!只是用海量的文气做了遮掩。”   “闹了半天你只是刚刚看懂题目。”斗昭不可思议地扭过头来:“那你在这里装模作样地捣鼓半天,是在麻痺谁呢?队友吗?”   我上我也行。   “封镇一道,博大精深。先要确定它,才能解决它。”秦至臻慢慢地道:“如果你连这都不懂,就不要跟本君讨论了。”   斗昭是个傲性的,但也不会胡搅蛮缠。   他相信刀能解决一切,但在钟玄胤生死未知的情况下,那的确不是很好的选择。   在封镇上被秦至臻嘲笑了,回去他肯定得勤学苦练。但这时只是咧了咧嘴:“那么你要多久?”   秦至臻认真地算了算:“三天。”   他的确什么都涉猎,什么都懂一些,除了刀术攀登绝巅、天府极致圆满之外,还掌握了诸子百家许多知识。但毕竟不能样样绝顶。   写文章差了些灵气,胜在稳健。于封镇有很踏实的基础,但欠了些高度。   毕竟是写出《上古封印术演变之我见》的左丘吾。这位大宗师对上古封印术有很深的洞见,在当代也是屈指可数的封镇大家,他所创造出来的封镇,并没有那么容易破解。   “确实是六爻山河禁,要解决这道封镇,最重要是了解它所搬运的是哪段山河,然后对症拆解。这是封禁题,也是历史题,更是政论题……”剧匮在这时候开口了:“我跟秦阁员分工合作的话,应该可以把这个时间缩短到一天半。重玄阁员来作最后的政论就好。”   法家对于禁封总归是有些心得的。剧匮于此道,也算高手。   “咳!”姜望清了清嗓子:“我确实对封镇也是有些了解。”   斗昭挑了挑眉——   谁问他了?   说话间镇河真君已经走进竹林中,轻靴踏雪,留下一长串清晰的脚印,仿佛历史的留痕。   有赖于秦至臻的前期工作,站在同事的脑门上,看问题果然清楚。在这段时间里,姜望已经对这部【六爻山河禁】有了较为深刻的了解。   若要按照标准解法,同剧匮、秦至臻那般慢慢地拆解封镇细节,可能一天半破禁的确是极限。   但他有不同的解法——   六爻山河禁,其重在山河。   便如青鸟穿林,他的身姿只见掠影。飘飘的衣角带来了风,八风动时,竹林疯狂摇曳。   像是一部复杂的书,被拎起来抖擞灰尘。   却又一霎定止。   因为有九座古老石桥,已经出现在竹林上空,将此林镇住,令得风停雪暖。   长河九镇,以禁破禁!   嘭!嘭!嘭!   大地深处仿佛地龙翻身。   这雪地原是文气所聚,因禁法被镇而爆发,文气氤氲在天,隐隐有万里山河之图景。   姜望踏叶在竹林,漫步在碧影摇翠间……横身拔剑!   碧竹尽开,皆成青简。绕姜望而飞转。一片片青简上,因文气的冲刷而显现文字。这些文字所描述的人物风土,才真正叫山河清晰。   【六爻山河禁】的恐怖威能,至此才完全释放。   可同时却有一方青色巨鼎横天而起,那所谓的万里山河,竟然如幕布一卷,只印成鼎身的一段图案。   用九镇石桥镇压六爻变化,用青天剑鼎承载山河,察禁是掌上观纹,破禁更易如反掌。   何处山河担青鼎,何人六爻算九镇!   姜望收剑悬腰——   天地一时静。   他的左手横伸在空中,抓住了那卷青简。   竹林已不见,青衫在雪中。   轰轰轰!   此时才有茫茫雪落。   万载文气似大雪崩!   大家都没有说话,仔细感受着这些奔涌的文气,从中体察天下第一书院的苦质文心。勤苦书院的变化,勤苦书院的故事,这些文气并不直接描述,但有或多或少的沾染。   神湮之眸,斩妄之念,最初和最终……   各不相同但都是现世最顶级的瞳术,以目光将这片天地切割得具体而微,无所遁隐。   这时这片天地又不同。   岂有无边?前面不远就是书院斑驳的围墙,所谓竹林,不过毛竹十余根。   围墙上开着月门,门后是暖洋洋的春景。   待得这边雪化去,便见得月门之中,倚立着一个人。   其人样貌平平,衣儒生之服,悬竹鞘长剑,倚门不动,好似睡在梦中,已不知多少时日,多少年……   他已经老了,眉发堆霜,气血衰,唯独眉眼轮廓,隐约旧识……恰是当年竹林练剑的那个【一心剑】,“每日练剑到一更”的崔一更!   恍惚春风吹来,暖意盈面。他缓缓抬起颤抖的眼皮,睁开眼睛,眸中茫茫然的雪已经扫尽,一瞬间变得坚定。散开的眸光似无数铁屑迅速归拢为顽固的剑,他以他独有的锋利和顽强,再次注视这旧风景——   便看到了……太虚阁的八人。   其时高天大雪崩,溃散的文气如虎如龙。那啸声极近,呼吼耳欲聋。   很多年前亲见过的姜望,手握青简,腰悬长剑,立身最前。   其后或蹲或立,或走或停,都是当今声名显赫的人物,各有绝顶的风采……一齐抬眼看来。   风雪都远。   故事仿佛在昨天。   崔一更如受雷殛,张了张嘴,眼中便流出泪来。 第六十四章时光滴漏三百年   “已经太多年……太多年了……”   浑噩是逃避痛苦的方式,抱头大哭说自己全忘了,或许会好受些。可是崔一更这样的人,在时光的冲刷下,金躯玉髓都已朽坏,却还倔强直立在彼处、不曾屈身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痛苦地清醒着?   所以他又说:“距离那场变故发生,已经三百三十二年零三个月……又七天。”   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崔一更所经历的时间,在他的道躯上有清晰的体现。那霜发衰眉,是岁月的伤痕。   与崔一更只有过一次交手,但印象很深刻。姜望还记得,崔一更是一个非常珍惜时间的人。   可是这样珍惜时间的人,却在这里数着时间,一点一滴地空耗过去。   这实在是残忍。   神临寿限五百一十六年,以崔一更的实力和心性,却未至寿限而衰……他心里所承受的痛苦,要远胜于他道身所熬的痛。   “发生了什么?”姜望问。   他随手将那卷青简,递给了重玄遵。   在拿到青简的时候,他便以仙念扫了一遍。这卷青简上记录的是一段历史——道历二五三一年,韶国灭燕。   看来布置在这里,封镇了崔一更的【六爻山河禁】,就是以燕国山河为基础。燕国的山河同后来的夏国,有很大一程度上的重合,不过那是燕国的鼎盛时期了,在被韶国扑灭的前夕,燕国只剩包括祥佑府在内的三府之地。   后来齐灭夏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争,就发生在祥佑府的同央城,江阴平原上万骑对冲……   正常的破禁方法,一定是要对燕国的历史有所了解,对燕国政治有相当程度的认知,且在封禁一道也有不俗的修行。   姜望毕竟在伐夏战争里封侯,又对同一时期的越太宗身死、廉氏东迁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以禁破禁之后,再回过头来看题,更是抽丝剥茧,很轻易地就学会了这部【六爻山河禁·残燕】。   将这或许是左丘吾亲笔所书的历史青简交给重玄遵,是想让他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隐藏的线索。毕竟斩妄很好用,不用白不用。   崔一更虽然不自觉地掉下眼泪,但不曾有哭泣的表情。   他这种意志极其坚定的人,不需要怜悯,只需要一点点平静。现在这种平静,在姜望温和的声音里获得。   他隐隐听到梵唱声,眼前的姜望似也在暮年,麻布僧衣,充满佛性。   不断延展、仿佛永无尽头的痛苦,好像得到了抚慰,崔一更清晰看到姜望的眼睛。不是当年,仍似当年。   那年这人到竹林来,只报上名字“姜望”,说出目的“问剑”。   他也只回了一个“可”。   那时候他想,至少在修行上,这个访客是和他极其相似的人。修行路上,只争朝夕。其余胜负荣辱、利益声名,实在不必在意。   但路途遥远,自己终于是掉队了。   是还不够努力吗?   煎熬也算时间,痛苦也是一种懈怠吗?   崔一更你是否……未能倾尽所有?   崔一更怔了一下:“……我亦不知!”   “那一日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我在勤心殿读完了书,照例去后山竹海练剑,当我走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发现了时间的变化,一门之隔,春秋不同。”   “我看到师兄瞬间老死,师侄转身白头。前一刻还在跟我打招呼……时间的浪潮像海啸一样席卷,书院只是个被掀翻的舢板,没人可以幸免。”   “是院长救了我。”   “他将我封印在此,说变化已经发生,要我在这里耐心等待。只有我自己窥破洞真,才能走出这道封镇,将消息传递出去,延续书院传承——可是我……做不到!”   “我不行……”   “谢谢你们能来,这一切交给你们,我很放心——谢谢。”   “我枯耗光阴,不能寸进。我以『一心』为号,可整整三百三十年,我再没能一心于剑,耳边都是哭声,眼前都是死人……他们都死了。”   崔一更像一株已经蛀空的树,停在那里的只是枯皱的树皮。他在卸下重担之后终于松一口气,这口气泄掉,整个人就枯萎。他喃声重复:“全都死了。”   “你说的『他们』,是指哪些?”剧匮开口问道。   崔一更看着他,痛苦地重复:“整座勤苦书院,只有我还活着。”   “这不可能。”剧匮面无表情:“除非超脱出手,不然没人能无声无息地抹掉勤苦书院。但越是超脱者,就被盯得越紧。这样巨大的动作,不可能什么痕迹都不留下。”   隐秘如【无名者】,也在阻道左嚣之后,被揪住了尾巴。   早已称名“天下第一”的勤苦书院,底蕴之重,影响力之巨大,堪称当代文脉。要将它剜去,简直是在正面冲击人道洪流。怎么可能悄无声息?   这又不是碾死了一窝蚂蚁。   并不是说超脱者无法抹去这样的痕迹。而是说即便超脱者,也难以在这样巨大的事件里,抹掉其祂超脱者的惊觉!   “这三百三十年来我一直在这里,在我视线里经过的人,全部都死了。我曾经熟悉的那些气息,也一个接一个的凋落。这是我的感受,也是我的经历。”崔一更注视着面前的法家真君,眼中有血色的泪:“我不会拿这种事情说谎。”   剧匮依然没有表情:“我相信你说的不是谎言,我的法家专业也对你有这样的判断。但我的『相信』不值一提。我们需要强调的是认知,对于修行、对于现实的正确认知——就已知条件来看,『整座勤苦书院在今天已经灭亡』,这件事情不可能成立。”   “没有人比我更愿意相信您的正确。可是——”崔一更环顾四周,又抬起枯皱的手,那只手颤抖起来:“我无法欺骗自己。”   “时间一直在往前跑,我追不上……拽不住。我没有力气。从前年开始,我就已经握不住剑。整整三百三十年,从我的指缝里溜走啦。”   崔一更是个坚强的人。   如果他不够坚强,就不可能熬到现在,在目睹同门全部死掉,自己也无望前行时候,还熬了三百多年,熬到金躯玉髓都老朽他还站着。   可是滴水能穿石。   再坚强的心,也风化在无休止的失败里。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不年轻了。道身朽老如此,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最多十年,或许明天,他就会倒下。   不撞南墙心不死,可是他的血迹都风干在南墙上。叠了一层又一层。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呢?”姜望问。   “为了……传承。”崔一更本能地回答:“勤苦书院的传承。”   “书山还在。”斗昭在旁边说。   书山还在,勤苦书院的传承就断不了。无非是这一茬儒生死了,另一茬儒生下山来。崔一更的生死,于此无关痛痒。   这些太虚阁员太过不近人情,冷漠到近乎残忍。   崔一更有一瞬间的愤怒,可又像是被什么击中。他终于在痛苦之中问自己的心,低头沉默了良久,终是抬起头来:“我不甘心。我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希望自己可以为死去的同门讨一个公道。”   “所以你不能只交给我们。”姜望说。   “是的,我不能只交给你们……”崔一更用那只颤抖的手,靠近了剑柄,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爬了上去。藤蔓绕树般紧紧缠住。   那木质的剑柄,如虫蛀般将朽,却再一次带给他力量。他仿佛又听到风穿竹林的声音,那么干净的……沙沙的响。   几百年不能“一心”的他,终于眼中又只有剑。   “剧先生。”姜望早已经走到了崔一更旁边,但他没有急着穿过月门,而是回身看着剧匮:“『勤苦书院不可能已经灭亡』,和『勤苦书院已经灭亡了』。这两件事情并不一定矛盾。它们完全可以同时存在。”   剧匮一听就理解了:“你是说,在不同的时空?”   黄舍利已经沉默地观察了很久,在这时给出时空旅客的专业见解,附和了姜望的判断:“不同的时空,有不同的故事。在勤苦书院的历史里,这个『不同』的锚点,不是具体的岁月,而是不同的人。比如在崔一更时空里,勤苦书院已经灭亡了,他认识的人都死绝。但是在钟玄胤时空里,或许这一切都还存在。草长莺飞春正好,他还在写信……”   崔一更衰身一震,他猛地抬起头来!呼吸一下子重了:“也就是说,我看到的、经历的这一切,有可能是假的吗?只是其中一个时空片段?”   “历史最后是要记在纸上的。”重玄遵扬了扬手上的青简,波澜不惊:“哪个真哪个假,要看你走出去的时候,带的是哪一本史书。”   这部《韶国灭燕》的史料,相当有趣。不仅仅是书载的这个时期有趣——韶国后来有个叫妘晖的皇帝,乃是齐武帝的结义兄弟。   “我现在越来越确定,是很多人的时空混乱,共同导致了勤苦书院整体的时空沉陷。”黄舍利摸了摸下巴:“在勤苦书院里,不是每个人都有单独的时空。这些人是关键的『蚁穴』。”   她歪头瞧着这个平平无奇的家伙:“那么崔一更,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姜望替他说道:“崔兄是勤苦书院大弟子,他的剑术很不错。”   “每一代都有大弟子,虽然优中选优,未见得都能成材。”黄舍利看回姜望:“这个『剑术很不错』,是你外楼时的判断吧?”   “在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长相平平,修为平平,天赋平平,唯独一点——”崔一更说道:“我在这无法离开的封禁中,三百三十年无寸进,但三百三十年无一日停止练剑。不知算不算?”   “这自然是算的。”秦至臻沉默之后说:“你是一再战胜绝望的强者。”   黄舍利一时没有言语。   她并非瞧不起崔一更。   她想要探究的,是崔一更为什么会成为溃堤的蚁穴之一。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就能找到勤苦书院时空深陷的根因。   努力和坚持可以成为原因吗?好像也不很特殊。   仅在太虚阁里,她所知道的每时每刻都修炼的,就有李一和姜望。在这两人相继登顶后,其他人也都差不多跟着连轴转了……她黄舍利现今在欣赏美人的时候,都习惯顺手搓几个道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哪有什么生活啊?   没有人能够在三百三十年的时间之前不动容,剧匮大概是例外。他仍然面无表情:“你有如此心性,如此毅力,不可能三百三十年无寸进。这不符合我对修行的认知。”   崔一更沉默,而后苦涩:“是我太不成材。大约天资所限。列位都是世间绝顶的人物,无法认知庸才。有的人生来就只能走到这里。”   姜望还记得,当初问剑结束后,输了的崔一更一点波澜都没有,只是拿起剑继续练剑,后来也果然成就神临,一步步坚实地往前走。时间真的是太残忍了。   “把你的剑给我。”自踏进勤苦书院就一直没有说话的李一,这时向他伸出了手。   看着这位身穿白色道袍,只用一根木簪束发,简洁得不存在任何赘余的太虞真君……崔一更的心情复杂难言。   一心剑是非常纯粹的剑,他也是在修行上非常纯粹的人。   但他明白,李一更是纯心求道者。   李一所修的剑,是“一”。   “一心”与“一”。   只是多了一个字。可他和李一,却是天壤之别。   他努力让自己的手更稳定一些,双手捧剑,奉于太虞:“请。”   李一拿过【一心剑】,大约拿了不到两息,又放回崔一更手中。   崔一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一心剑出过鞘了,可是他没看到自己的剑是如何出鞘,又如何归鞘,甚至没有捕捉到剑气,没有感受到剑的锋芒。   他完全不知道,在刚刚过去的这两息里,发生了什么。   但他听到李一说:“你的修行被锁住了。”   他并不知道这结论是如何得出,可他知道太虞真君不会骗他。李一口中之言,更重于他所知真理!   他怔在那里。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又说不出什么来。   他想他大概要流泪,可是却笑了起来。   三百三十二年零三个月又七天!   眼睁睁看着同门一个个死去,而无所作为,无能无力。   他拿着这柄木柄竹鞘的长剑,瞪大了眼睛,咧嘴似笑:“所以不是我和我的剑没用……对吗?”   李一平静地看着他:“你的剑,还不错。”   崔一更猛地合上了嘴,牙关紧咬!   是谁锁住了崔一更的修行呢?是这段时空吗?是背后制造了这一切的人吗?还是救下崔一更、将崔一更封印在这里的左丘吾呢?   “崔兄有可能出现在其他的时空里吗?”姜望问黄舍利。   燕枭失去联系之前见到的人,也是崔一更。   此刻他破开【六爻山河禁】所见到的人,也是崔一更。   但彼者青壮此时老。   或是在不同的时空片段里。   可此时的崔一更说,他就在这里,站在月门中,被时光冲刷了三百三十年。   他是完全能够感受到现在这个崔一更的情感的,但也没有放松警惕。两人现在如此之近,有任何变故他都能及时作出反应。   “鉴于这段岁月的特殊性,每一个单独延伸出时空的人,都不会出现在其他人的时空里。”黄舍利看着崔一更:“你见到过钟玄胤吗?”   崔一更认真地想了一阵,摇了摇头。   黄舍利道:“那么钟先生应该还没有出事。”   “左丘吾先生作为勤苦书院的院长,当世真君,儒门宗师,他难道没有单独延伸出时空?”苍瞑站在【诸外神像】上,声音通过黑暗延伸下来,略显森然。   若说勤苦书院之长堤,溃于多个关键的蚁穴。以左丘吾的身份和实力,不可能不是关键!   但是崔一更见过左丘吾,左丘吾还留下了封印……   黄舍利凝重地道:“左院长可能不止出现在崔一更的时空里,并且不是作为过客存在。” 第六十五章一页翻到头   “左丘吾有问题吗?”连接太虚阁八人潜意之海的白日梦桥上,苍瞑的黑袍随海风一起飘卷,他出声问道。   因为苍图天国的经历,他不仅怀疑左丘吾,还怀疑勤苦书院那位祖师宋求实。   “存疑。”黄舍利坐在桥边,双脚垂对意海波涛:“目前只能确认,他也和我们一样,是翻书的人,而不是书里的人。”   “以左院长的实力,在时空深陷来临的时候警觉并挣脱困境,行走在一页页时空片段里保留书院火种……”剧匮慢慢地道:“这是完全有可能做到的。”   “但他并没有传递消息出来。”秦至臻分析道:“如果左院长能够成功逃脱,哪怕只是成功传递消息,书山应该早已经解决问题。”   “呵呵。”斗昭冷笑了一声。   “也存在左院长做了足够多努力,但自己最后没能逃脱的可能。”剧匮道。   “说到这里,书山的人呢?”秦至臻问。   勤苦书院出现了如此巨大的变故,书山不可能不管。   既然如照无颜所说,几位院长都登上书山,那定然是奔着解决问题去的。   姚甫也好,陈朴也好,白歌笑也好,都是能够担得起责任的真正宗师。   那么……书山的人在哪里?   几位大宗师何在?   难得有一次动静的【子先生】,又在做什么?   “可能他们也在解决问题吧。”黄舍利道:“和我们在不同的书页中。”   “这个崔一更呢?”斗昭一手拄刀,半蹲在桥头。   “真的。”李一说。   “我也倾向于他是真实的那一个。”姜望道:“卞城阎君看到的崔一更,应该也是翻书者,但伪装成那页书中本不会出现的人,是对那页历史有什么忌惮么?”   “那页历史有什么不一样?”剧匮问。   姜望摇摇头:“打个招呼就失去联系了,没法观察更多。不过那页书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   秦至臻若有所思:“看来对勤苦书院的弟子而言,那是一段相对安全的时空……”   众人都听懂了他的未言之言——若最后是将这页时空作为历史,那么勤苦书院的结局,就是相对完整的。   “说起来……姜兄怎么对时空也有这么深的认知?”黄舍利歪过头来,脸上带笑:“偷偷补课了?”   重玄遵无声的叹息。   姜望张了张嘴,正要简短说一下随手烧了苍图神的故事。   苍瞑已经先开口:“苍图天国深处也有时光海,我们去年才从那里回来。”   黄舍利瞪他一眼:“下次不要抢答。”   “走吧!”潜意海外,月门之中,姜望拍了拍崔一更的肩膀,率先走进了门后的春天。   众人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这一次姜望再不保留,行走之间,霜雪满天,若有所阻,抬眼便是焚烧了“文字照壁”和“六爻山河禁”的三昧真火。   他走过的季节只有冬天!   凛冬仙术让该蛰伏的蛰伏,将该封存的封存。   极致的见闻,对崔一更的了解……已经深刻认知这片时空的三昧真火,真个无往而不利,将一道道精心设计的考题分解,任是什么,一焰即焚。   若有那实在顽固的考题、也代表这片时空还有新鲜的认知,重玄遵便上前一刀。   “黄阁员。”崔一更在队列里亦步亦趋,小心地问道:“现在咱们是去哪里?”   黄舍利观察着四周环境,漫不经心地道:“把你这一页书翻到头,去看看其它书页的内容。”   “我的人生只是一页书么?但为何会如此……”崔一更问。   “这是时空错乱,历史逆流才产生的问题。你们勤苦书院号称『史学第一』,有纠正历史的责任,应该懂得这些。”黄舍利终于又把视线放回他身上:“应该我们问你,在变故发生前,勤苦书院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以时间为区分的时空片段,和以具体人物为区分的时空片段,就像史书之中“编年”和“纪传”的区别。   崔一更当然能够理解。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总归日复一日的修炼,书院里的杂务都不找我,担子都是先生们担着……”在得知自己所见并非唯一历史后,崔一更整个人也活了过来,开始积极思考真相:“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好好的勤苦书院,会突然变成史册。”   “你刚刚说什么?”站在【诸外神像】上的苍瞑突然回头。   那骤然睁开的、似琉璃裂隙般的眼瞳,叫崔一更吃了一惊。“我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这时候的苍瞑已经吞食了足够多的毁灭之力,对这片时空里勤苦书院的灭亡过程,有了足够深刻的感受,呼吸都变得十分寒凉。摇了摇头:“不是这句。”   崔一更斟酌着道:“好好的勤苦书院,为什么会变成史册?”   是了……   苍瞑的五官始终藏在面罩之下,唯一露出来的双瞳也如器物一般不体现情绪。但他一直都在认真地思考整件事情——太虚阁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关心钟玄胤的安危,只是表现不同。   “为什么?”苍瞑驾驭【诸外神像】,一霎横天而起:“因为把享誉万载的勤苦书院,变成一卷史书,正可以铺垫为台阶,让那人跳出绝巅,走向最后的超脱路!”   他想明白了最后一节,已经确认这就是真相,恐怖的毁灭力量在神像的血眸中凝聚:“我想我明白为什么书山要封锁消息、关起门来解决问题。因为这人一旦永证,那也是儒家的超脱。自儒圣沉眠,钦文王牺牲,儒家已经很久没能发出声音。无论成或败,书山都不希望外部力量干预。”   大牧钦文王施柏舟,当年因为执意与大牧女帝成亲,入赘草原帝室,一度同书山决裂,后来有了些关系缓和的迹象,可施柏舟很快就战死天国。   所以草原无论是王庭那一派,还是神教那一派,其实都不怎么待见书山。   众人行进的速度非常之快,几息时间就连过三重门,寒霜爬上屋檐,焚真的火焰在空中飘飞,走在最前面的姜望,于此回头:“如果那个人要以勤苦书院为代价超脱,以我对陈朴院长、白歌笑院长的了解,他们都不会同意。”   “我跟姚甫院长比较熟悉。”秦至臻也道:“姚院长磊落随性,心怀大义,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妥协。”   “那么【子先生】呢?谁了解【子先生】?他是儒门的一个符号,他的性格并不重要,但他思考问题的角度,一定是站在整个儒门的利益层面。”身在大楚,天然瞧书山不顺眼的斗昭,也附和了苍瞑的看法:“即便几位院长都如你们所知的人品端正,爱护芸芸儒生。但有没有可能就是【子先生】故意请他们上山,以此拖延时间?”   “可能性存在。”剧匮说。   重玄遵还在独自往前走,大袖飘飘,见题一刀。   什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论多么晦涩的问题,答案总是和问题一起出现。   太虚阁里的每个人,时间都很宝贵,谁耐烦在这里参加考试,一耗十天半个月——   无非解题的过程,是了解的过程。只不过是有着对钟玄胤的关心,投鼠忌器罢了。   现在他们都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便要平推此世。   只是还需要一点细节的确认,而用来彼此确认的这点时间,也差不多够重玄遵把崔一更所延伸的历史片段打通。   几位太虚阁员你一言我一句,不断击破崔一更的认知。他略显茫然地跟上:“你们说的『那个人』……是谁?为什么突然说,有人要借此超脱?”   崔一更完全不明白,怎么过关斩将的答题环节,忽然就进入了终考。他距离超凡的终点还很远,不清楚站在那样的位置,身前已经没有遮眼的浮云。所眺者无非无尽的远处,和现世极限外的高穹。   勤苦书院当然是天下大宗,有辉煌的过去,和仍然强大的今天。但对现在的太虚阁来说,已经不太够看。   当八条巨鳄跳进勤苦书院的历史,这座小小的水池内部,其实也没有多少腾挪的空间!   “因为对现在的他们来说……”黄舍利回看一眼:“除超脱无大事。”   有人装神弄鬼,挖空心思布置了不知多少难题,一道道的罗列,惑人心神。但以太虚阁横推四海的力量,完全可以掀了这屋子,剑指一切问题的根本——已经确定了钟玄胤不在这片时空。   “现有的超脱我们都认识,未知的超脱有可能正发生。既然我们都已经卷进来,彼方还在藏头露尾,遮遮掩掩……总不可能只是谁在尝试登顶绝巅。”秦至臻总是走在最后的,他说着往前面那个穿青衣的人努了努嘴:“仅仅绝巅的话,不管在哪里证道,那位一剑就拦下。”   崔一更默然!   剧匮在这时候问:“你们勤苦书院有没有比左丘吾更强的隐世大儒?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实际上还活着的存在。比如宋求实?”   崔一更心中波澜难止,一涛翻过一涛,摇了摇头:“隐世的先生,应该都在书山。至于宋祖师……至少我没听说过他老人家还在。”   剧匮也并不指望他能给出什么隐秘,很直接地道:“如果没有的话。我们所讨论的『那个人』,要么是左丘吾,要么是司马衡。”   崔一更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   左丘吾是他敬爱的院长,司马衡是所有修史者的精神领袖,更是勤苦书院的金字招牌。无论哪个变质,都让他伤心。   可是想到自己三百多年的枯耗,被封镇被锁住修行……所见的一切线索,都向那个结果靠近。   其实还有一条更清晰的思路——既然已经确认勤苦书院的变故,和书院内部有关。只消再问一句,勤苦书院里,谁能够这样波澜不惊地按住钟玄胤。   答案其实也很少!   因为今天的钟玄胤,也已经站到绝巅门外。   “既然大家已经达成一致……”苍瞑那藏在长袍下的手,轻轻一推,【诸外神像】直接血眸横扫,毁灭性的力量如一柄无限延展的血色光剑,瞬间将天地四方都划遍。   什么红瓦白墙,什么小桥流水,什么亭台楼阁……都似那裁纸的一截,纷纷扬扬,洒进不断飞流的时光里。   抬眼间一个世界就毁灭,而苍瞑的裂瞳之中,有血光流隙。   姜望瞥过这一幕,暗暗赞叹。   苍瞑的眼睛在神瞳自裂后,有两种发展方向,一个是更针对神明的灭神之力,一个是更纯粹一些的毁灭之力。他现在明显是向后者发展。   由崔一更所延伸的历史,只剩下时空碎片在眼前飞转,渐而散远。脚下是呼啸而过的色彩斑斓的历史碎片,数不清的故事在其间载浮载沉。   众人都立身不动,身处唯一一片保留下来的稳固空间——这当然是秦至臻的杰作。   他锁定虚空,使之如筏,承载众人在岁月的乱流上漂浮。   而黄舍利在最前方寻光觅影,她是掌舵的那一个。   重玄遵这时已经收了刀,仍拿着那卷青简在看——他解题的时候便是一手书一手刀。此刻刀离手,书不离手,瞧来真是相当风雅。众人皆历险,独他似踏青。   剧匮发现了不对:“李一呢?”   姜望道:“他去追左丘吾了。通过刚刚在一心剑里捕捉到的痕迹。”   斗昭乜着他:“他还特意通知你了?”   姜望耸耸肩:“我猜的。”   他当然不止是猜测,在李一离开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发现。   并且他的如意仙念正沿着崔一更这页历史的裂隙,在整个勤苦书院的史册里蔓延……   “你们……要阻止这件事情吗?”崔一更想了又想,终是问出这个问题。   斗昭回头看他一眼:“你要阻止我们吗?”   “不要吓唬他了。”姜望往前一步,阻隔了斗昭的视线,对崔一更道:“崔兄读的书比我多,对错不用我来教你。我也不说什么大道理,只说一件事——钟玄胤是我太虚阁的人,我们太虚阁对他负责。”   “左丘吾也好,司马衡也好,甚至【子先生】……无论那人是谁,有多么恢弘的理想,不允许他用我们的钟先生做耗材。”   他平静地说完这宣声,温声道:“要不要我先送你出去?”   崔一更躬身对他一礼:“无论结果如何……请让我看见。”   众人再不言语,而斗昭只是撇了撇嘴,直接往前一步,跳出这片稳固空间,杀进了时空的乱流里——   这时空虽然复杂,乱流更如刀斧。可战鬼之身,横渡其间,任由时光泼洒,哪有半分伤痕。   他看到剧匮的雷电早就取代了崔一更时空的雷霆,进而向这部书院史册里的每一页扩张。也注意到苍瞑在毁灭一世的同时,亦于诸世显形,灭神之神像,竟也有神的蔓延。秦至臻看似只是老老实实地维护这片空间,实则炼虚延展,空间早已连着空间……台上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手段,他斗昭又岂会落后于人?   他不去寻那么多复杂的线索。   勤苦书院立宗超过四万年,以此身横渡历史湍流,他只问——何人堪受此刀? 第六十六章恕我无礼   色彩斑斓的时空乱流,冲刷着战鬼之身。将崔一更磨朽的岁月,只不过为斗昭擦亮了金辉。   他便这样自由的坠落,不断冲撞。   横渡时空,一刀问岁……   那猝然而发的战意,已经给出了答案!   哗——   红底金边的武服猎猎作响,天骁刀剌开了史书中的某一页,斗昭跃下高空。   像一尊太阳所化的天神,跳向了人间。   太阳?   斗昭在坠落之中金眸回望,恰见空中那轮大日,霎时间十分耀眼。从璀璨金辉之中,轰轰隆隆驶出一辆烈日战车。白衣飘飘的重玄遵,正立于战车上,手持青简一卷,闲适地俯瞰人间,脸上似笑非笑。   那轰隆隆的又岂止是战车声?但见晴空忽起雷电舞,万里电光归为寸芒,都嵌在剧老头的眉心,他在电光之中临世,似那执掌天刑的神!   在他身后耀显的炽白电光,索性化作了锁链,纯白色如蛛网,横亘天穹——   法家第一锁链,法无二门。此链出,万事不改,千岁难开!   天穹已经覆为暗色,四下尽为幽光。而在这世界末日般的景象里,代表毁灭的神像已降临。   斗昭不再去看,一刀【天罚】,已经杀入这座勤苦书院最关键的地方——   一座四面连桥的湖心小亭。   亭以围栏四合,栏亦连椅临水,居中只有一方石质棋桌,两张圆墩墩的石凳。   只有面东的那张石凳上坐着人——那是一个清瘦的老者,颧骨较高,眼窝较深,霜发已半,眸子里透出寒亮的光。他生得是严肃的,但坐在那里,长衫微曳,脸上又似笼着一层令人亲切的辉光。   那辉光晕染着红尘之性,似是忧思,似是悲怀,似是夜深人静时,鉴照自我的感慨。   他正在下棋。   他的对面没有人,但棋局攻势凌厉。   他并不是在跟自己对弈,只是跟他对弈的那个人,暂未能有形迹的体现。   而他拈着一枚白色的棋子,悬在棋盘上空,却是迟迟未能落下。   这枚白棋圆润精巧,似玉石磋磨,间中如有天隙一道——目力超卓者,隐约能看到,一线天光从这枚白棋的正中央垂落,笔直地点在棋盘上,亦在中央天元位。   它是一柄剑。   一柄惊世绝伦,贯穿古今,不显于形,但宏大绝世,微渺如一的剑。   此剑无名,或可名“一”,或可名……“道”!   木簪白袍的李一,正站在凉亭顶上。他未入亭中,但剑已在棋上,逼停了落子。   这是一盘什么棋?   斗昭心中生出这样的疑问,又一刀将疑问斩碎。   凡他人之所欲,非我之所求。一路万载文华,千般文章,都斩碎。恍似灿阳照水,斗昭踏过石桥,提刀便入亭中,一刀斩性见我,杀尽了迷思,再一刀……天人五衰!   拈子未落的老人,有片刻的怔然:“来得……这么快么?”   话音方起,刀锋迎面。   那天人华萎,五衰绝锋,来得是如此之凌厉,老人不得不抬起一根食指,按在刀锋上。   这一瞬间爆发的璨芒,如浪潮般席天卷地,而又翻覆回来,骤敛于指尖。   老人的食指一瞬间枯皱,不仅被刀锋迫得曲折,而且开始腐烂!   但只听“哗哗哗”,书翻页的声音。   这根食指一动如新,遭受的所有痛楚都如书上旧事,被翻过去了。干干净净笔直的食指,似有无限的生命力,不断枯萎不断新生,敲击在刀锋之上,有铿然的响。   他意识到斗昭是怎么找到他的——斗昭横刀相询,在整个勤苦书院四万多年的历史里,挑动了所有有资格被他感受的战意。其人以战入道,天骁求战,无人可避。   这些年轻人,真的是……   他问:“远道是客,见棋不解,何故?”   斗昭收回了五光十色的天骁刀,也将那翻书的声音都卷走。金身欺近,以身为刀,斩予一场白日梦!“某平生不好解棋,好解人也!”   天地空转,岁月已翻。文字不载,耳目不察。   偌大的勤苦书院已经不见了。眼下只有茫茫之空,白色长桥。   心怀红尘诸事,身在白日梦中!   左丘吾手上还捏着那枚白色棋子,人还坐着石凳,身已不在凉亭,去书院远矣。   他笑:“把我弄到这儿啦?”   “外面人多嘴杂,恐先生受惊!”斗昭在漫长无际的长桥上踏行:“余者粗鲁不名,先生不必见了。只有某家知书,雅好斯文,咱们可以秉烛夜谈,切磋文章!”   左丘吾身后生文竹,摇曳在白桥上。   他随手折了一支,削成文简,便长身而起,将捻着棋子的右手背到身后,以竹简为剑,面迎那凌冽刀光,脸上带笑:“未知是准备怎么切我?”   “那要看院长表现!”   孤零零的石凳,兀伫在白桥。   两人团身一处,竹简对着刀锋,铿锵连响,漫天火星!   左丘吾寒亮的眸光爬过刀脊,仿佛要照进斗昭那灿阳般的心:“一见就拔刀,实在难言礼貌。说起来……你到底弄清楚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斗昭是打定主意要单杀勤苦书院院长,一试儒道之巅,刀绝宗师之名。故而铺开白日梦,生怕他人干扰——那些个同僚,都不是省油的灯。   此时此刻,刀都架上了,当然懒得跟左丘吾闲话,只闷声道:“弄不弄清楚的,先把你捆起来再说。”   左丘吾哈哈一笑:“若是捆对了,杀我可也,算是畅快!若是捆错了呢?”   斗昭抬手一刀:“算是保护!”   勤苦书院都变成这样子,这老小子还有心情谈笑,能是什么好人。   这一刀如大写意的泼墨般,斩出了连绵青山。亦在孤桥显风景。   左丘吾仰见而赞:“青州缥缈应不老!”   当今楚帝潜龙时,曾狱中注《九丘》,是难得的对书山表示友善的楚国君主。斗昭斩出的这部儒家绝世刀典,亦名《九丘》,便是自此典籍源发。   这一式【青州不老】,别有几分楚地风流。   以儒家刀典斩向儒家宗师,斗昭之狂可见也。   左丘吾一生修史,其实很欣赏这样鲜明的人物:“斗昭之狂也,或可为墨赋青书……”   他提竹简之剑而前:“人生两难岂荆州!”   【得失荆州】对【青州不老】。   九丘对九丘。   这一番畅快大战,直杀得长桥渐短,白日偏斜。   左丘吾并不催动任何儒家神通,仅以剑术与斗昭对攻,以史为鉴照今人,见招拆招,迎锋却锋。   他很快就将斗昭压制,可斗昭却越战越勇。那一团刀光似永燃之金焰,无论如何都不能扑灭。   白日梦中时如流沙,左丘吾倒也不紧不慢,只是一剑接一剑地往前进逼:“不打算呼唤你的朋友们吗?”   “老头儿!”斗昭横刀狂笑:“你还没赢呢!”   连身八斩,天裂九重,祸气翻如海!他一刀又一刀地杀出来,似不断嘶吼的恶兽。   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雨。   厮杀中的两人,竟觉微寒。   高桥之下,云雾散开,终于显现了一片茫茫静海。   雨珠敲打在静海上,泛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在某一个时刻,左丘吾忽而拔身骤转,那一颗始终拈在指上的棋子,终于按出来,按在一截透雨而出的剑尖!   剑锋亮如雪,剖雨过白桥。   天下名剑长相思,带出了那盖世无双的身影。   从一颗幻光万转的雨珠中杀出来,执剑青衫似飞鸿,飞鸿探爪雪成雾。   左丘吾指尖的白棋,就这样碎成粉末,簌簌而落。   他不禁仰天——   细看来,这漫天坠落的哪里是雨珠?分明一一颗颗变幻莫测的仙念!   如意仙术·此心忽雨。   每一颗雨珠,都在疯狂地拉扯着情绪。雨珠连着雨珠,仙意贯通仙意,隐隐又结成阵型,合为一道接天连地的繁杂禁封。   左丘吾咧嘴想笑,但又沉默。   因为此禁……是【六爻山河禁】!   不同的是彼为残燕,此为全燕。   不同的是……他为禁中人。   “姜君!等你多时!”斗昭一见这身影,便高声道:“我特意圈他在此,就是为了等你。咱俩速速把他拿下,休叫旁人抢功!”   姜望简直感动。   无尽雨珠落下,顷成【六爻山河大燕禁】,山河成盘,覆载左丘吾于其上。   那狂暴的海浪一扑,呼啸着便将左丘吾卷离白日梦桥,扑进了潜意海中!   斗昭劈刀而至时,长桥已空,徒留点滴雨痕。   他金眸灿转,二话不说便跃下——但高桥下云雾一掩,天骁斩开时,那静海竟然已失踪!   有心臭骂,恐高声为人笑,武靴一抬,架桥便远。   轰隆隆,暗流涌动如雷霆。   茫茫深海之中,无尽潜意之内。此两意交汇之地,若非左丘吾被封镇,还真落不到这里来。   左丘吾一手染白,一手提着竹简剑,静立在封镇显化的山河盘中。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一切,对那位天下闻名的年轻人道:“老夫修史,略有所成。对燕朝的了解,应当比你多一些。姜真君可知道,为何当初创造此禁时,我只用残燕山河入禁吗?”   姜望不动声色地站在山河盘外,静履暗流:“为何?”   “因为月满则亏。”左丘吾给予一个长者真诚的劝诫:“君不见,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他提竹简剑为笔,凭空写了个“燕”字,最后一笔落下时,那声“焉”也结束。   他笔下的封禁亢龙有悔,姜望所填的封禁却飞龙在天,极致盛大。   果然亡也!盛极则衰。   儒家宗师只是轻轻一点,万里山河便渐次垮塌,山河盘溃如流沙。   姜望不发一言,只是静看。   左丘吾悠闲的眼神却严肃起来,在自己熟悉的封禁里,看到了陌生风景——   但见一方青鼎跃于其上,山河盘溃势骤止。   这座封镇不但没有在左丘吾的笔下崩溃,反而高岸于上,坚不可摧。死死将左丘吾囚禁在潜意海洋的最深处。   姜望这时才问:“左院长可知,为何我学得残燕,却用其盛时?”   左丘吾笑了笑:“倚老卖老,有些尴尬了。”   他自然看得明白,这一记青天剑鼎,代表着无上王权。他当然想起来,姜望当年伐夏撞鼎,正重续了燕室镇祸水的责!   姜望用大燕皇朝之盛世山河入禁……因为他镇得住。   “左先生好像一点都不着急?”姜望问。   “急也没有用,你们来得太快了……”左丘吾淡然道:“既然已经做了所有的努力,那就等待最后的命运吧。”   “努力吗……”姜望在深海远眺:“左先生坐弈的这片时空,是自金清嘉真人所延展的时空,他为顾师义立传,倒没有我想像的那么侠气纵横。”   左丘吾饱含深意地看着他:“书生落笔,笔锋只为人物转。走笔诙谐,或许端庄。满纸荒唐,未必心酸。不可等而视之。”   “受教了。”姜望彬彬有礼:“现在他已经被擒下,你在这片时空的所有布置都被抹掉,甚至于这片时空,也随时会消失——左先生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的同僚们很有效率!”左丘吾赞了一声,然后道:“说起来姜真君夺我于长桥,单独镇我于此,是有什么目的呢?”   他笑着问:“也像刚才那位斗氏骄子,想要单割我颅,自壮声名么?”   姜望淡声道:“我为声名累久矣!杀先生也壮不了多少。”   他看着这位天下第一书院的院长:“有个人在你的封镇里待了三百三十二年零三个月又七天。大人物们做一些决定的时候往往太轻率——我没有别的意思,也想让你感受一下。”   左丘吾沉默了。   沉默在海水中荡漾了不知多久。   这位大宗师终是说道:“我知道他的痛苦——”   “你无法感同身受。”姜望打断他。   当初孟天海的名字,就是左丘吾从历史中找回。   也是他帮天下缉刑司总长、景国欧阳颉找人虫的线索。   他做过的事情,对这个世界的贡献,被人传唱的、不被人知的,有很多。   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错误的事情,不能被正确的经历掩盖。   “左先生当年绝巅,放声大笑,说——『从今无礼矣!』天下读书者,奉为圣人言。”   姜望张开的五指骤然握拢:“便恕我无礼吧。”   他的声音,凝成了雪。此身立于深海不动,但寒霜疾速蔓延。   几乎只是一转念,整座潜意之海便冻结。   当斗昭刀架白日梦,终于来到这片潜意之海的上空,低头却只看到……   一座几无边界的巨大冰棺,散发着蛮荒远古的寒意。   磅礴道则冻成了冰棺上的霜,棺面上停着凋零的寿之花。   这是由【凌霄章】所统御的凛冬仙术……   如意·千秋棺! 第六十七章青史不言   千秋棺是凛冬仙术里极强的一式,在【长寿章】得到补全之后更是如此。   但姜望自不满足于只是跟在洪君琰身后,就像他放绝学于朝闻道天宫,从来不满足于以前的自己。   坐云顶仙宫者,目光在九霄之上。   以仙道总章【凌霄章】为统御,以【长寿章】、【如意章】为辅弼,才有了这道【如意·千秋棺】。   在原术冻结道则、凋零寿数的基础上,对于神意也有很强的针对。因此能够进一步瓦解目标的抵抗,深化千秋棺的冻结。   左丘吾静静地站在山河盘里,受燕朝山河所镇,左手提着的竹简一支,也成了冰雪所覆的剑。右手沾染的白棋粉末,却在掌心显现一个清晰光点——   李一的剑,从开始到现在,从最初到最终,一直指着他,像一根把他钉在时光里的长钉!   斗昭提刀静悬而不语,猎猎举风的身姿,映照在冰面上。   黄舍利就在这时如大鹏飞落,足踏景风,黄袍覆雪。她威风凛凛地半蹲在冰棺,五指张开往下按,推动了时间。   在如此庞大的冰棺里,左丘吾静伫山河,毫无反抗姿态。   直至寿数凋零三百三十二年零三个月又七天,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又说道:“我知道他的痛苦。”   他想说他现在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可崔一更只是神临境界,在修为被锁住的封镇中,一步步看到的是寿尽老死。是无能无力,是努力却无用。   可崔一更是局势一无所知的那个人!   左丘吾却是深思熟虑后,自己选择的承受。   这不是简单的寿数相抵,二者所感受到的痛苦,根本不可以等量。   眼前的这位老院长,不单是史学大家,更是素以研究人性而著名的大儒。不可能不懂得这些。可是现在却这样说。   姜望只感受到他的顽固。   “崔兄如果听到你这么说,他会非常伤心。”姜望道。   左丘吾静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在正确的道路上走,总会丢下一些另有正确的人。”   他轻轻摇头,语气轻缓但坚定:“没关系,只要这条路是对的,我们总会在终点相逢。真正正确的那个人,可以书写最好的结局。”   姜望不再跟他说崔一更了,也不争辩什么是正确,这件事情已经失去了讨论的意义。   他只是静静看着山河盘上的人:“贵院娄名弼信奉的治世主张……你支持吗?”   “你以为我是平等国的人?”左丘吾饶有兴致:“在心里给我安排了什么身份?圣公,神侠,还是昭王?”   姜望道:“看你走的是哪条路。”   “平等国三尊,是公,义,理。翻遍史书,字字难寻。”左丘吾手中那支竹简,冰霜逐渐化去。雪水点点,如时光漏滴。他说起平等国的时候毫无波澜:“我辈修史以求明也。且不论道途如何,我现在轻易地被你镇压在这里,还有资格执掌平等国吗?”   “你的实力担得起。”姜望没什么波澜地说:“这冰棺根本封不住你。”   左丘吾定眼看他,倒是并没有否认自己的实力,只是感慨这些人知道他的真正实力,还如此坚决。当真勇者无惧。他摇了摇头:“我虽着史,不崇旧途。娄名弼的主张与我无关。”   姜望仍然看着他:“平等国里绝大部分人信奉的,也正是所谓新天。他们都要改变这个世界,不是通过旧书。”   左丘吾淡然道:“姜真君未免太瞧不起欧阳颉,瞧不起景国。郑午都被揪出来了,我若是娄名弼背后的人,怎么可能逃得了嫌疑?”   “说的也是。”姜望只是顺便的试探,故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转道:“左先生,我的同僚去哪里了?翻遍贵院史册,独他不见。”   左丘吾微微扬头:“说起来你们还有另外一个朋友,什么卞城阎君……祂先于你们走进书里,给你们探路。现在处境可不是很好……不打算管吗?”   “那家伙死不了。”姜望漫不经心地道。   “你这样说,祂不会伤心吗?”   “如果祂知道伤心的感受。”   “你知道,死并不是最深刻的折磨。”   “左先生。”姜望的语气认真了几分:“你既然已经见过祂,应该知道。所谓『折磨』,对祂而言,不是一个有威胁的词。”   左丘吾轻呼一口气:“你可知……《礼崩乐坏圣魔功》?”   姜望瞬间敛去了眸光:“先生知我擅炼魔也。”   左丘吾道:“所以你也知道,同样一部魔功,有没有不朽之性,是两种意义。”   姜望若有所思:“所以卞城阎君看到的崔一更是……”   左丘吾道:“圣魔。”   姜望状似无意地掸了一下衣角,掠过白日梦桥的雨,便落在勤苦书院的湖心亭。   自边檐滑落的点滴,停在重玄遵的指背。他略看了一眼,随手在那无人的棋盘上落了一字,便抬靴踏出此间。   千秋棺中,姜望沉吟道:“据我所知,圣魔君两千多年前就已经被杀死,迄今为止,还没有新的圣魔君诞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圣魔和圣魔君不是一回事。现在那是圣魔功的自显——你应该见过血魔,奄奄一息又恶形恶色的那个……圣魔类似于彼。其力量受魔功本卷的完好程度制约,在没有魔君统御的情况下,不算特别强大。”左丘吾说着,又补充道:“但是对付现在的卞城阎君,足够了。”   姜望青衫静止,指间穿梭着告死之鸟的虚影:“我越来越不明白了。先生究竟意欲何为?”   左丘吾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沉默。   那支冰雪化去的竹简上,刀笔凌厉,镌字清晰,刻字曰——   “桃李不言。”   似为此志。   哗哗哗。   被斗昭一刀卷走的翻书声,重新又响起。   在左丘吾脑后,也真正显现了一本纸质书。卷页泛黄,堆尘数秋。   这次要翻过去的,不止是一根手指的华萎。   以其立身之地为中心,召天应地的波纹诞生了。   天地之间的种种规则,都落笔成了文字——风,雨,雷,电。云,雾,霜,雪。   这些字都飞快地流动,全都与他擦肩,一如时光长河的消逝。   他要翻过这“山河禁”,也要翻过这“千秋棺”。要跳出这潜意海,也要翻越这白日梦。   儒家万古第一术,其名曰……【春秋】!   此术号称“九贤绝响”,据说是诸圣时代九位儒家贤者联手创造的儒门大术,又说“非史家不传,非宗师不注。”   只有真正经学深厚,又修为足够的大儒,才可以对这门术法稍作补益。   历代修订之下,此术之强,已是神鬼莫测。曾被旸太祖姞燕秋盛誉为——“横绝诸般术”。   【六爻山河大燕禁】此刻已是盆中景,左丘吾乃景中人。   眼看春秋改岁,此景将要被翻过,那横压一世的青鼎也要被掀开——   啪!   一只大手,按在了青鼎上,手背青筋如山脉起,只手镇山河!又见日月天印现天庭,双眸骤转为金阳雪月,姜望以此至公而无情的天瞳,定眼读春秋。   指间仿如虚形的告死之鸟,在这一刻被放飞。发出欢畅的啸叫。   极致霜寒的千秋冰棺,恰是告死鸟的自由天空。   凋寿冻道的力量肆意漫延。   风雨雷电死了,云雾霜雪也死了。   往古之人亦死,来今之人亦死,记史之人死亦死矣!   左丘吾霜上眉梢。   他终于意识到姜望远比他所认知的、所想像的更为强大,这些踩着时代洪流的天骄,显现在人前的每一次战斗,都只是过去的留影,根本追不上此刻的自己。   曾几何时他也有这样的一段时光,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脑海中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话——“你以为你是写书的人,其实你也是被翻过的书。”   说这句话的人,是施柏舟。   听这句话的人……是【子先生】。   “呼——”   左丘吾长呼一口气,气也结成了霜。   他终于呼唤更多的力量,从未想过自己竟不能在如此年轻的后辈面前有所保留。   从李一的剑,再到斗昭的刀,再到姜望的千秋棺,一切都来得太快,让见惯历史的他,也有应接不暇之感。时间的风浪竟在当代最为磅礴!   也罢……都走到这一步了。   左丘吾抖了抖眉上的霜,这让他端严的五官有了片刻滑稽的体现。   哗啦啦——翻动的不止是左丘吾的春秋,还是这勤苦书院的历史。   如黄舍利早先所言,左丘吾不止在一个时空片段里行走——他行走在所有的时空中,这部名为勤苦书院的史书,每一页都写着左丘吾的名字。他经营,落子,布局……或者只是看风景。   如今,每一页的左丘吾,都翻回这页中!   姜望说得没有错,仅以实力而论,他的确担得起平等国三尊——只是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展现过。   跨越时空,天地合力。   贯穿古今,我儒如一!   他已在现世绝巅的气息,以恐怖的速度暴涨——   悬空静伫的斗昭,便于这时动了。   他一刹那显耀了金身,而又在金身之上,腾卷起赤红色的鬼火。   “左老头,今天是闭卷考试——”   他的天骁刀已经高举,拽动天穹难以计数的幽空般的裂隙,猛然一刀斩落:“不许……翻书!”   天隙如长披,其身永璀璨。   此般身形映照在冰面,就连霜结寿数的千秋冰棺,仿佛也被他的灿烂融化。   早先刀问史书,此刻刀横万古。   若有人能将这部书写着勤苦书院的史书握在手上,便能看到——   史书上那走出了左丘吾的每一页,在将出之前,都有天骁相拦……刀锋竖斩!   这一刀——诸世天劫!   姜望剑横诸天,以隔万界绝巅。他亦不甘人后,苦心孤诣,也要以刀为劫。没有天道海洋作为枢纽,他只能在每个世界的世界本源里,都种下独属于他的斗战火种,以期一刀尽燃,天罚万界。   这是一个长期的功夫,他还远未完成。但是在这勤苦书院的史册里,他刀问史书的时候,就已经洒下战辉。   如今才是天骁的回响。   “好!”   左丘吾情不自禁地赞!   他的瞳孔仿佛成为了时间的门,在瞳孔深处,浮现了一部古卷。   漫天文气,顷如飞雪压肩。   历史每一页的左丘吾,都握书简之剑而横刀,声音苍老但也豪越:“今老矣!能弃考乎?”   他的眼睛洞穿历史,他的声音留镌史书。他洞察了横绝诸世的每一道刀痕……而后纵剑。   斩在茫茫时空里的每一刀,都被点回去。   那无匹的剑意,更直接点在斗昭的眉心,先受金光所阻,继而被一团混转的祸气所吞噬。   横刀阻道的斗昭,不免咳出金色的血来。但他毫不在意,便咳着血,横刀又再斩:“老头!把钟玄胤写上考题,就注定你也要上考桌。纵然今是昨非,生死何避你我?”   天骁刀上散发着浓重的朽意,极致衰败的力量腐蚀着一切——   他竟以【皮囊败】破灭诸世!   要一刀斩破这史书。   “来!今日你不杀我,头颅便要为我所割!”斗昭的狂声,响彻史书。   真是……看遍史书无此人。   左丘吾并指在竹简剑锋上掠过,滴落的不是血,而是力量的具现,道则的凝聚。   历史里的每一页,都藏着左丘吾的道质!   这是最直接的碰撞,道质压上,担山者断脊梁。   “今以论生死,不免万世绝!”   他在茫茫多的时空里,再次递出这一剑。   竹简抵刀锋,青卷止朽意。   一剑万世停。   “噗!”   斗昭金血狂喷,甚而七窍都飞血,鬼火摇摇将熄,金身恍惚将碎,可是他的气势却越拔越高……如趋九天。   仿佛一头肆虐远古的恶兽,正在时空之中甦醒。   他却反手一刀自斩——   斗战第八式,万古成昨!   刀光泼来如水洗,斗昭金身焕然,整个人又恢复无漏无损的巅峰状态。   哗哗哗——体内仿佛有锁链声响,那种他不能自控的力量,重新被锁了回去。   “再来!毋歇我刀!毋止我意,毋使天骁空鸣!”   他发丝狂舞,衣如旗猎,又是一刀劈下了!   与此同时,在一段段时空的深处,一剑停世的左丘吾骤然抬头——   却是一线天光照颅顶,在所有的时空里,都落下了李一贯穿万古的剑。   轰!轰!轰!   恐怖的力量爆发下,千秋冰棺里如有远古巨兽在冲撞。   冰棺之上正在推动时间的黄舍利,瞬间变成了血人。血珠从每一个毛孔里往外涌。   “都别管我!”   黄舍利满身满脸都是血,却咧嘴而笑,灿白的牙齿鲜血流瀑,乌亮变得暗红的眼睛里,是不输于人的野望:“我当履时而登顶,读书以求道!这是我的路。这是我的……【觉悟】!”   左丘吾主身被镇,时身受阻于所有的时空,而在千秋冰棺之中往上看——   但见雷音塔高悬其上,上接九天雷光,下鼓轰鸣梵声。   瞬间定住了黄舍利摇摇晃晃的身形。   时光已静流,而心口菩提开……她已然进入了【觉悟】状态。   真是疯了!她要在生死之途,窥见【逆旅】最艰难的那一步。   大好前途,大好年华,这些当世最绝顶的天骄,竟无一畏死吗? 第六十八章棋枰子落鸣飞雹   不管怎么说,时间不能任由黄舍利拨弄。   因为时间是历史最根本的秩序,再完美的故事,也会被幻变的时间掀翻。   幸亏时光逆旅的黄舍利,暂还未能登顶绝巅……不然这部史书,都难以在她面前成立。   左丘吾虽被姜望按在山河盘里,却也翻动春秋——   那菩提树下,忽然暗结尘网。   这是左丘吾所独创的秘术,【静思何惘】。   唯一的作用就是锁住他人修行。若非黄舍利心开菩提,连这尘网也是看不见的。   哪怕黄舍利临阵登顶的机会是百中求一,左丘吾也谨慎地将“一”抹去。而后眸光一挑,拼着被姜望冻坏一根手指头。也挑出一缕文气来——   那高穹之上,忽有黄龙下探。鳞如车轮,须似天藤。照得天光乱转,笞得人海翻涌。   儒宗三十六般文气,他自然都修得完满。唯独此刻,诸般一化,以化龙文气为显。   这文气黄龙负勤苦之重,巍峨于天海之间,一霎就翻过白日梦桥,扑向冻结意海的冰棺。   更准确地说,是扑向冰棺之上站定的黄舍利。   黄龙吐息,千万种儒家法术,如天瀑一般倾落。   黄舍利满脸是血,却咧嘴笑看:“世间美人如美景,当登绝顶一览之!”   她以带血的手,抹去那些尘网,血淋淋的眼睛,瞧着那万般杀术。   黄袍仿佛卷来了北漠的风沙,身如猎豹一般绷紧……却只听得一声——   “我佛!”   那雷音塔上的降魔杵,正滴溜溜转。   普度降魔杵上黄面佛的笑脸,忽然间敛去了笑容。   霎时间佛光普照,在汹涌的儒术瀑流前,莫名其妙又机缘巧合地出现了一个小老头——这缘分本不存在,我佛强系之。   老头穿着旧棉衣,拿着长烟杆,半蹲在空中,像是刚刚务农归来。身上晒得黢黑,额上皱纹深刻,汗滴连成了珠……瞧来人畜无害。   但那只做惯了粗活,以至于粗糙皲裂的手,只是反手一抓,便轻易探进了儒术瀑流里,将那条笑傲云天的黄龙抓在了手心,像探入泥水,抓了一条小泥鳅。   而后一仰头,嘴一张,丢进去嘎嘣几口,便嚼碎了咽下。   在他那一代的洞真绝顶里,四十岁以内的绝巅都未出现过,他们这些追求极致完满的人,在洞真境界反覆打磨,以期绝巅之后还能眺望超脱……   中山燕文舍道绝巅,楼约堕修魔君,陆霜河阻道于执、这几年才开始踏步……却是只有他,最后完成了旧愿,圆满成就。   真个是百舸争流,彼岸难渡。   即便是反覆磋磨过的极境洞真,也比不上洞真姜望旷古绝今的强大。可是绝巅的路,却是早早就开始铺垫。于草原乘势而起,佛身先筑,此刻他展现的,是远非初证的强大。   他将青烟袅袅的长烟杆挪开,低头往下看,终于看到冰棺上满身鲜血的黄舍利,那双甚至有些憨实的眼睛里,尽是心疼和怜惜。   “老东西!”他陡然看向冰棺深处的左丘吾,眸光已如刀锋般寒厉:“你敢伤佛爷的女儿?”   左丘吾却不看他,而是看向黄舍利:“失敬了,黄阁员。斗昭带刀,姜望带剑,你……随身带个爹啊?”   这确实不太说得过去。   太虚阁里的这些人,若真要出门带上后台,谁后面没有七个八个真君?   说好的太虚阁办事,一有不对就叫爹……竟是什么意思?   “爹!你闹啥呢!”黄舍利遇到生死危机都不退缩,这会倒是跳起脚来,臊得声音都颤:“太丢份了,快走!”   小时候老父亲确实是总给她出头,把胆敢跟她犟的臭小子们好一顿揍。后来她自己就能把所有人揍趴下,老父亲也就只在对方家长找上门的时候出面——要么就说孩子的事情让孩子自己处理,要么就说……不服来干。   她的确不知道老父亲修出佛像后,竟然寄神于降魔杵,随身保护她……这也太不把她当高手了!   “好好好,乖女儿,爹马上就走。”黄弗连忙哄她,习惯性地先答应一切,但又冷冷地看着左丘吾:“等办完这件事——把这老东西杀了,就没人知道爹来帮过你了。好女儿,你丢不着份。”   他又有几分得意,大声道:“善哉!善哉!”   看着这对父女,左丘吾还能笑出来:“你这烧火和尚不要面皮,黄舍利可是太虚阁员,时代骄子!尔今在勤苦书院里,自有青史为书。掩耳盗铃,可乎?”   黄弗面上挂住佛陀笑,眸中凶光转,合身便往下跳:“你们这些酸书生,写雪不见雪,写风树枝低!七弯八绕,忒不爽利,写得佛爷很不满意——今来改几笔!”   “爹!”黄舍利怒目以对,非常不满意老父亲出手,似要将其逼退,可手上一抬,却将普度降魔杵丢了过去:“仗势欺人便如烈火燎原,杀人越货当趁月黑风高——要办就办利落些!免得笑也被人笑了,好处却没拿到。”   “好女儿!”黄弗人在空中,已显佛陀宝身,一把握住降魔杵,毫不犹豫地往下扎——   恶狠狠似老农锄地!   左丘吾“时身”所在的每一页历史,都像老农侍弄的田地一般,被翻了过来。   翻地一时春秋。   斗昭正在那里劈头盖脸地一顿砍,从儒家刀砍到墨家刀,昔日【无名者死】,百家夺门,他倒是博采众长。此刻杀将出来,渐而融贯一身,越斗越勇,越杀越酣畅,眼睛都燃起金焰。   陡然间这勤苦书院史册里的每一个时空,都天翻地覆。   诸世为田亩,老农垄上行。   黄弗提杵为锄,出手又快又狠。他使的佛门神通万分慈悲,招招送人圆寂,甭管愿与不愿,挨着就要送一程西天。   棱锋擦脸而过,战血沸腾的斗昭,也不免冷汗一惊,这诡异的佛力,竟在他的金身久久留痕。   他大开大合的刀路,一时敛了几分,牙痒痒终是没有骂出声来,只道:“黄佛主,莫要误伤了我!”   “恁是多话!”黄弗不耐烦地快步而走:“这劳什子春秋,春秋俺也读过——无非是春种秋收!哪个是秧,哪个是草,佛爷看得清楚。莫要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要不是同僚黄舍利的爹,斗昭断不至于这样好说话。   撇了撇嘴,一步骤抬:“此间太乱,换人来耍!”   倏然一刀劈出白练,那霜色的一抹挂在天边,化作白日梦桥。   说话间他遥看姜望一眼。   那已经凝为冰棺的静海,也被斩出一条冰棱,飞跃在空中,骤而铺成了浪涛,翻涌在桥上。   看姜望的这一眼,不是要他帮忙,而是叫他……不要拦。   白日梦桥,潜意之海。   阴阳贯通,三途桥现。   蔚蓝的波涛如龙缠白桥……这【三途桥】,横跨了春秋简。   斗昭一抹刀锋,跃身于桥上,白衣胜雪的重玄遵,恰与他迎面。   桥的那一头,礼崩乐坏,魔气滔天。   桥的这一边,白桥冰棺,史书翻页。   姜望已经在事实上将所有人的潜意之海都连在了一起,斗昭单单将重玄遵的潜意剜出,与之……换了春秋。   在这里杀得憋屈,还要给黄舍利面子,忍一忍黄弗,战意不得舒展。圣魔那边,总没有谁要顾忌?   他是杀起性子,越斗越狂,重玄遵直指本真,斩却诸妄,却是更适合这边。   于是桥上便错身。   这移形换影是斗昭临战决断,异想天开,重玄遵却像是准备已久,配合默契。错身来时,便月上中天。   每一页史书都被降魔杵掀开,每一页史书都有明月照。   黄弗说“秧”和“草”,话糙理不糙。他也月照古今,抬刀来寻……左丘吾最重要的那个“人间”。   ……   ……   就在姜望以【如意·千秋棺】冻结左丘吾于潜意深海的同时,剧匮也来到了湖心亭。   李一的身形仍然静立于凉亭顶上,像那嘲风的塑像。一剑贯穿古今,雨珠都绕他而过,但身形又飘渺恍惚,时隐时现,显然不止在此间。   左丘吾已经被卷走了,湖心亭中的那张石质棋桌并没有静止。   棋局仍然在继续。   剧匮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进来,走到石凳已经移走的空边,又慢慢地坐下来了——横平竖直的“规矩”,交织成囚笼,立成了他的方凳。   明明是纯白的【法无二门】锁链,明明交织链笼,锁链与锁链之间都留有很大空隙,这锁笼之间究竟囚着什么,却无法看见。   只隐隐听得不肯罢休的撞击声,似锁了什么恶兽。   左丘吾带走了那枚虚悬不落的白棋,重玄遵接雨离亭前,又随手续了一子。   现在剧匮坐在这里,成为执白的棋手。   他坐得板正,不太像在下棋,像开堂问审。   衣角似铁,不受风吹,亭外的雨声他也不琢磨,他自小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只知绳矩有责。探手自棋篓中,如拿“斩”字令,拈出一枚白——他的白棋上电芒闪耀,隐有天刑之威。   他拈着白棋,像拈着一柄开天的斧头,断颈的铡刀!威严森怖的气息,似将这湖心亭变成了法场。   可他的眼睛却是静而无澜的,默默注视着棋盘上,黑子的落点。   嗒嗒嗒,雨敲凉亭有闲声。   咚咚咚,子落棋枰,竟如战鼓鸣。   剧匮下起棋来。   雨落闲棋,本是悠闲滋味,可此时棋盘上的黑白二子,俨然如战场厮杀,定要分出生死。   黑白两条大龙已经缠杀在一处,眼瞅着将分出一地胜负……   最新飞出来的那颗黑色棋子,却骤停在空中,其间有悠悠的叹声——   “换人了啊。”   剧匮并不说话,只悬棋而待。下棋的过程,是他理解“规矩”的过程。棋上搏杀的每一步,都帮他更理解勤苦书院里所发生的一切。令他感受左丘吾坐在这里为何而争,对面的棋手又是为什么落子。   他的【黑白法界】,正在“立矩”。   他将审判这棋局。   黑色的棋子继续说话:“观棋如人。左丘吾长考后的那一子,本该是绝情的一『断』。可是落下来后,却是羚羊挂角的一步,浑然天成,那种潇洒随意,左丘吾一生都不会有。我以为这就是接下来的对手了,但那一子之后,风格又变——你下棋是铁索横江,步步为营,严谨、冷厉,又杀机四伏。   黑棋在棋上叹:“想不到我这苦中作乐、万载一隙的隔世之弈,还能见得如此精彩的来客。”   剧匮静思片刻,他所拈住的那枚白色『法棋』,终于也发出声音,只是威严又淡漠:“先应手的那人,的确是大国手。不过我的棋很平庸,只是些笨规矩,当不得先生所说的精彩。”   “若你的棋竟会被称为『平庸』,则棋道亡矣!”黑色棋子里的声音道:“左丘吾从哪里找来的好帮手?他已完成当年的豪言,将勤苦书院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竟然已经培养出这样的人才吗?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与虎谋皮,借火焚书呢?”   剧匮不动声色,通过棋子回应:“先生以为呢?”   黑色棋子里的声音道:“你们两个,应该都是近三十年才成名的。”   剧匮若有所思:“先生困在这里,已经三十年?”   黑色棋子里的声音倒是很平静:“从道历三九零一年算……应是如此。今年是道历新启三九三一年,对吗?”   剧匮心中一动。   《史刀凿海》所记的历史,是自道历新启而始,至道历三九零零年而终。   整部史书结卷落笔的时间,正是道历三九零一年!   而司马衡从此以后,再未出现在人前。   有人说他在闭关潜修;有人说找上门来要改书的人太多,他烦不胜烦,便躲了起来;有人说他追寻真实的历史去了……   说法有很多,唯一能够确认的真相,是他再也没有露过脸。   《史刀凿海》当初定下的是一甲子一次修订,很多人都在等待三九六零年的新篇。   这已经过去的三十年里,有太多惊天动地的故事,但也要真正落在史书上,在《史刀凿海》的书页里体现为文字,才叫人信服。   可是司马衡,还会再出现吗?   “如果我没有看错,您此刻应该陷在一片特殊的时空里。岁月不流,时如静海。”剧匮谨慎地道:“我在您的声音里,感觉不到时光。”   黑棋里的声音静默了片刻,似有一声微不可察的苦笑。   “这是我早年发现的一段特殊时空,这段时空游荡在能够埋葬光阴的『历史坟场』中,我称它为『迷惘篇章』。我曾经依靠它,逃脱了许多次历史危险。一度以为它也是我的书页。”   这人说道:“人不免将侥幸视为才能——现在我就困在这里。” 第六十九章开堂坐审   剧匮对“历史坟场”并不陌生,这是时间长河中绝对的禁地。是那些可以在过去未来自由行走的强者,都避之不及的一个地方。哪怕只是单纯地追溯历史,一旦发现“历史坟场”的投影,也一定要远远避开——这是天刑崖上,绝巅才能获取的情报里,重笔勾勒的禁忌。   如果说先前他只有六分把握,现在已经有八分认定,这枚黑色棋子所对应的棋手,就是司马衡。   他顿了顿:“您在腐朽时光的历史坟场里,竟然还能记得时间?”   “这是我的根本。对时间没有概念的人,没有资格描述历史——”黑色棋子里的声音说:“时间并不存在,它也因我而存在。”   “时间因你而存在,但也不止因你而存在。”剧匮说。   黑色棋子里的声音表示赞同:“是的,英雄是历史的旗帜,历史是时间的刻痕!”   他非常的感慨:“之所以时间的长河川流不息,是因为这片土地上英杰不绝。”   “不知在先生的尺度里,左丘吾算不算历史的旗帜呢?”剧匮问。   “仅仅将我放逐,不足以让他镌刻历史。”黑色棋子里的声音道:“因为我的故事,终究会被『迷惘篇章』遗失,被历史坟场埋葬。他要书写新的故事,才能够永镌于时间,或者……超脱于时间。”   剧匮慢慢地道:“你既然这么了解左丘吾,下棋不应该下不过他,更不应该被困在这里这么久……您刚才说,三十年?”   黑色棋子里的声音默然半晌:“……他也了解我。或者说,他更了解我。”   这颗棋子在棋盘上方虚悬游弋,有几分难言的苦涩:“你再看这局棋,其间很多无理手,是他一定会下,而我不得不应的棋。”   “故事到这里就很明确了——”剧匮板正地道:“正义的路人途经此地,应该打倒万恶的左丘吾,稳定这棋盘,作为历史窗口的投影,想办法为您指路,将您从历史坟场里救出。”   “可是?”棋子里的声音问。   “可是谁来定义『正义』呢?”剧匮道:“我们这些人贸然闯进封锁的勤苦书院里来,不顾抗拒强行破门,虽说是为寻找我们的同僚……又焉知他钟玄胤不是这场灾难的元凶?真相尚不分明,我们自以为是的改变事态,真的就能换来更好的结果吗?”   黑棋里的声音略显惘然:“玄胤……吗?”   剧匮继续道:“再者,左丘吾先生把你拦在这里,把勤苦书院变成史书,是为了害你,还是为了救书院,却也不一定——我们目前所知的情报,够那些热血未凉的年轻人揍他一顿,但也没有到定他生死的程度。”   “不愧是法家的高人,做事很有规矩。”黑棋里的声音道:“看来今天是要在这里升堂。”   剧匮没有接他的话,只自顾道:“最后,对于您『司马衡』的身份,我有八分的确定,但还有两分的不一定。”   太虚阁正在接掌这部史书——秦至臻行走在虚空里,正帮他固化空间,在许许多多的历史书页里,将此页固为“铁书”,而后帮他刻写【黑白法界】。   目前看来,姜望、李一那边,拦住左丘吾不成问题。   他不必急着要一个答案,今日全员出动,他们有足够的底气。可以坐下来,拿着这本史书,慢慢地翻。   “这两分的不一定,如何才能变成一定呢?”黑棋里的声音问。   剧匮道:“很遗憾,在我真正看到你之前,你在我这里永远得不到这两分。”   “我明白这不是对我的针对,是法的严谨,刑的慎重。”黑棋里的声音,很平静地接受了这回答,又道:“那么,左丘吾去哪里了,阁下是否方便告知?”   不知是不是错觉,剧匮竟然在这个声音里,听到了一些关心。   “在他应该待着的地方。”剧匮说。   “你们一定没有跟左丘吾好好地聊过。”黑棋里的声音道。   “在我回答您之前,我想先知道,您是怎么做出判断——”剧匮审慎地开口:“如果我的观察没有出错,您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应该仅限于这局棋,以及我在棋上的声音。”   他已经看到,这局棋是开在时空深处的历史之窗,或者更进一步说,它是某扇历史之窗的投影。目前已知的信息是,它被用来建立跨越时空的交流,且特定于“历史坟场”和“勤苦书院史册里的这一页”——但不知是左丘吾创造了它,还是黑棋中那个疑似司马衡的人将它完成。   这是相当恐怖的手段。   无愧于其人说自己在历史中旅行的时候,能够偶尔把“历史坟场”当做避风港,以此躲避历史危险——这事儿已经先一步颠覆剧匮的认知。   “你对规则的敏锐,令人赞叹!我的确因此局的存在。而能透一口气。也囿于此局,不能见得更多。”黑色棋子里的声音慢条斯理:“至于我的判断从何而来……连下棋带说话,你跟我接触的时间,已经超过一刻钟。”   剧匮一下子握住了那枚白棋。他坐如磐石,古井不波地问:“一刻钟?”   黑棋里的声音道:“我和左丘吾的这一局,已经下了很多年。是断断续续地进行,他每隔一段时间,才会回来落一步子——如果你们跟左丘吾认真聊过,不会留出这一刻钟来给我。”   “听起来像是在说,一刻钟的时间,就够你找到离开历史坟场,降临此间的路。”   剧匮只是一句玩笑,或者说一句试探。   盖因“历史坟场”,是所有精彩故事的坟墓。哪怕传奇的篇章陷落其中,也终将被时间遗忘。   如果说万界荒墓是空间的老坟山,“历史坟场”就是时间的乱葬岗。   古往今来不幸路过历史坟场的强者,不知多少埋葬在其中,也成为腐朽时光的一部分。想要从那里全身而退,几乎不存在可能。更不可能这样简单!   但黑棋里的声音却说:“……是啊。”   此声鸣于棋内,是幽幽的叹:“我已经……看到路了。”   这简直惊悚!   相当简单的一方石质棋桌,此刻竟有宇宙的玄秘。棋桌上的每一颗棋子,都是宇宙的星辰,体现为茫茫虚空里的不同世界。   “是吗?”剧匮骤然把那颗白棋按下去了!骤然电芒经天,一时穿透凉亭,乱舞高空,在这夺目的璨芒里,他按子在棋盘,也像是把咆哮不定的雷光,按进了棋盘所联系的那个时空!   滋滋滋——   电光如狂蛇乱舞,整座湖心亭,仿佛一轮忽明忽暗的皎月。   剧匮按棋的那根手指头,是一座坚不可摧的法碑。   此刻电光闪耀,指上的确有法的体现,法的文字——   “天可刑,地受法,人须在规矩之间!”   以【法碑指】,按【天刑雷】,剧匮至此才真正展现一位法家真君的强大和巍峨。   他是当代法家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虽然已经并不年轻。   他是命占绝唱余北斗的旧相识。不说朋友,因为真正的法家修士没有朋友。   这一路走来,只是定规矩,做判断。   教条的人生,呆板地过活,如他自己所说——“守些笨规矩。”   但这就是法家修士的路。或者说,是他这一类“矩法派”修士的路。   纵观整个勤苦书院事件,事情的真相还未完全浮出水面。   已知的情报是——勤苦书院的确变成了史书,左丘吾存在于这部史书的每一页,崔一更是被左丘吾所封印。有一个人受阻于棋盘对面,疑似司马衡。   而斗昭一刀圈走了左丘吾,几人一番大战,几乎打穿了整部史书。   在杜绝了左丘吾干扰的情况下,苍瞑以毁灭之神像,神降诸世,仍未能找到钟玄胤的踪影!   钟玄胤或许已经死了,他写给剧匮的就是人生最后一封信。   但他如果还活着……   在真相不明的情况下,无论是帮左丘吾还是帮司马衡,都有可能导致钟玄胤的死。   更不用说眼下这一局,还有书山的影子。   太虚阁全员到场,不必选边站。他们自己是一边。   剧匮目前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太虚阁内部达成的默契——   无论哪一边都好,已经发生的变化,不许再变化。   谁的面子也不会给。除非六大霸国发国书,三刑宫过来哪位宫主。   这起事件里的每一方,他们都要按下。要三堂会审,要剖清因果,要把这部名为勤苦书院的史书,翻开来反覆晾晒。看清楚历史的阴翳,看明白钟玄胤究竟在哪里。   如果他死了,是为什么死。   如果他活着,那么他在何方。   但凡钟玄胤还存在一丝活着的可能,这份可能就一定要被太虚阁握在手中。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无论书山、左丘吾,抑或司马衡,乃至还有圣魔,还有别的的什么存在,全都不值得信任。   所以这枚黑色的棋子想要翻转变化,剧匮便毫不犹豫地将它镇压。   法碑无可挽回地落下,剧匮所按的这枚白色棋子,正要钉死这历史的窗——   啪!   一声棋子撞棋子的响。   那颗悬而不定的黑棋,竟就紧贴在白棋之下,将那天罚雷、法碑指,一并都托举起来。   此刻这颗棋,仿佛一只神秘的眼睛。其间幽光扰扰,的确有历史的深沉。   在狂暴电光的摧残下,仍然自有一片秩序。   “现在是我落子的时候……”黑棋里的声音道:“你这一步,是不是不合棋规?”   只是一次对撞,白色的棋子就已经崩溃成千万粒碎屑,可是碎屑与碎屑之间,都有电丝闪耀着……电光将这枚棋子缝合。   剧匮面无表情:“先生是前辈,不妨让我一先。”   两枚棋子对撞,直有毁天灭地之势。   溃灭万物的波纹,以湖心亭为起点扩开——   石桥也好,小湖也罢,都一丈一丈地消失了。整座勤苦书院,顷刻就被抹平。   独独这座小亭,因为已经铸成、并且顷刻收缩的【黑白法界】,成为这一刻不朽的空间。   “既知我是前辈,要知尊老才是!”黑色棋子的声音,这一刻竟也体现法家之恢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是中古时代法家集大成者……薛规的声音!   对面的确是一位史学大家,在这一刻召出了薛规的历史法声,用以动摇这铺垫了许久才铸成的【黑白法界】。   但这座【黑白法界】之所以坚不可摧,不仅仅因为剧匮已经洞知天地、立起了规矩,更因为有一个叫秦至臻的人,以横竖之刀,反覆炼虚,铸以铁壁!   所以当那“尊老”二字响起。便有黑衣悬刀的男子,显化在旁边,双手一合,抱住了棋盘……恍惚无尽虚空中,一尊无限高大的阎罗天子,怀抱住宇宙。   这一瞬间有无穷的裂声响起。   秦至臻却一声不吭。他是沉默的礁石,不朽的铁壁,不可摧折的战士!   嘭!   铁臂合围,空间永固。   剧匮仍坐于规矩方凳,低头注视着棋局,以指按子:“我是您的晚辈,但在太虚阁里,我是最年长的那一个。”   黑棋里的声音问:“你想说你可以为你的决定负责,你要替他们——你的所谓同僚们,承担所有?”   “我很想这么说,痴长了这么多岁月,我也的确应该有所承担,为这些可敬的同事遮风挡雨……但事实上不是。”   剧匮眉心如活物般的闪电之纹,在这一刻竟然开裂,其间是一只炽白色的电光交织的竖瞳!   整部勤苦书院的史册里,古往今来的雷霆都被他掌控。   雷电之声在这一刻异常的刺耳。天地间的元气,仿佛都在战栗。   而剧匮的声音仍然没有太多波澜:“我是说——我是我们这群人里,天赋最差的那一个。”   他平淡地赐予宣声:“如果我输了,你也不算赢——与其奋力挣扎,不妨静等结果。”   轰隆隆!   炽白的电光化作一支似虚似实的长枪,穿过了法碑指、天刑雷、电光缝合的白棋……扎在了黑棋的正中心!   喀喀喀——   黑色棋子终于开出裂隙。   但又有哗哗的声响。   岁月翻书,黑棋复弥如新。   那声音终于无法再平静:“三十年光阴不流,八千载日月煎熬!不知此间苦者,竟妄言一个『等』字——尔等何人,凭什么拦我归家!?”   历史坟场里的每一息,都是时光不断延展的凌迟。三十年……的确太漫长了。   黑棋里沁出来的力量,在宇宙般的棋盘上张牙舞爪。一个个棋盘格,像是一个个历史囚笼。每一个棋盘格里,都有困兽般的嘶吼。   跨越时空,将痛苦书写于历史窗口,投影在这一刻的勤苦书院。   那种痛楚,要叫剧匮也感受!   可是棋盘上纵横的棋线,在这刻都泛着幽冷的铁色。名之为线,立之为【铁壁】。   秦至臻的力量,也向这棋盘蔓延。   喀喀喀!   刚刚弥合的黑棋,重新又见了裂隙。   却是凉亭顶上一直似虚似幻的李一,在这一刻骤然凝实了,目光似剑垂落。   “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若是坐在你对面的不是我呢?”剧匮慢慢地说道:“像我们没来那样等待。”   他的电光竖瞳真如日月高悬,使得他愈显威严、凌厉,似那戏文里明察秋毫的青天大老爷,来断这桩混淆历史的大案。   然而任是什么样的戏文,也须写不出剧匮这两个字,写不出他的人生。   黑棋里的声音终于沉下了,仿佛坠入深海:“……等什么?”   剧匮抬起头来,望着凉亭外的天空,眺望着,眺望着,直至高天深处忽然出现一个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清晰地体现出一个人形……   砰!   一位戴礼冠、穿礼服,斯斯文文,腰悬一枚苍璧的儒生,从天而降,落在了亭中。   其声清越,竟如鸣歌:“书山客,学海翁,来时路,去时人。世间无礼久矣!问候君安!” 第七十章礼下庶人,刑上大夫   来者是客,俨然又以此间主人自居。虽至公堂,如履自家庭院。   他的礼靴踩在地上,踩出了刚好半寸的脚印。   这可是剧匮构建许久的【黑白法界】,还有秦至臻【炼虚】、【铁壁】、【无衣】的加持巩固!此刻更收缩到极限,本该风雨不入,法不容侵。   剧匮悬棋不语,只有电光恒照。   “书山来人,书院本该迎以礼钟——”湖心亭外,已经消失的那一切里,代表着毁灭的神像,缓缓浮现了轮廓。苍瞑的声音道:“奈何世衰如此,无以相敬。”   “好在天地有声,风声雷声都好。”来者笑道:“大音为乐,乐即是礼。”   这人说话抑扬顿挫,独有韵律,十分悦耳。将【诸外神像】带来的毁灭气氛,也冲散了许多。竟似将末世变成乐土,在公堂舒展闲情。   “礼”也是一种秩序,有别于“法”,在【黑白法界】之中单独存在。   若说太虚阁以剧匮为代表在此升堂,书山便是以此人为代表,在公堂上立了一帐篷,以示自有其序,不受太虚阁的规矩制约。   他斯文有礼,但“散漫”即是对法的挑衅。   剧匮慢慢地将那枚黑棋按下,按进天元左上的棋格里,在棋局上令其失位,又像是将它关进了囚笼中。这枚黑棋所代表的意志,洞察范围便从这张棋盘,缩小到仅剩的这一格。   一张棋盘有三百二十四个棋格,便有三百二十四个铁壁囚笼。在这个过程里,黑棋并未挣扎。   目睹着这一切,代表书山的来客,这时又张开双手,相当优雅地展现了一套古礼,躬身道:“在下【礼】,礼恒之。”   在他躬身的同时,他身后的影子中,一个麻衣布鞋的儒生走了出来。   同中年人模样的礼恒之不同,他身上没有任何配饰,鬓有微霜,面容却很年轻,甚至有些稚嫩。每一步都走得很重,在地上却没有半点痕迹,只是平静地看着剧匮:“老夫为【孝】,孝之恒。”   儒家二老!   执掌儒宗至宝【春秋笔】的书山老儒,儒家传承万古,真正的底蕴体现。   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下山了。   “见过二老。”剧匮道:“恕剧某定矩有责,受规于法,不能起迎。”   穿戴都很讲究的礼恒之,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书院万古章,春秋此间事。这里好像不应该由太虚阁定矩,况且我记得,太虚阁的权柄,可并没有延伸到世外。”   “我们的权柄只牵涉太虚事务。”剧匮严肃地坐着:“我们也正因太虚事务而来——太虚阁员钟玄胤,失陷此间,音讯全无,老先生既然登堂奉礼,可有良言教我?”   “太虚阁员的那个名额,不是已经给到龙门书院的照无颜了吗?”礼恒之回头看向孝之恒:“书山的通知是否没有传达下去?”   剧匮不等他们自唱自和,径直道:“太虚阁不是书山下属的书院,而是诸方公约的组织。书山的确有一份推举太虚阁员的权利,你们想要用这个名额来推举谁,你们说了算。但推举出来的人,是否能够得到太虚阁认可,太虚阁自己说了算。”   苍瞑的声音,在虚无之中闷闷地响:“当初王坤代行阁权,被我们赶了出去,钟玄胤也代表儒家参与了驱逐,这才有李一阁员风雨无阻的应卯……怎么轮到你们了,就不习惯了吗?”   “太虚阁认可的标准是什么?”礼恒之倒也不恼:“圣人门徒,无惧审视。照无颜如果不行,我们还有其他人选,可以慢慢地换。”   “照无颜学贯古今,当然没什么问题。但要等钟玄胤确凿无疑地死掉了,我们才可以再说其它。”剧匮的竖瞳看过去:“二老若是有不同的意见,不妨聚集当初在【太虚盟约】上盖印定章的诸方,再来一次太虚会盟。你们尽可以按照你们的想法重新定约,只要盟约明确了你们的权力,将我们八人尽数驱逐也行。”   真要重启太虚会盟,太虚阁现在的这些人或许会得到制约……他们儒家却是一定会被扫地出门!   谁不知道今天来勤苦书院的这八个人都是些什么角色?   这些人都是通天的背景,一个个在各自势力里,都立起了山头来。虽无太子之名,也都有太子之实了。唯独一个没有势力归属的姜镇河,更是从人间混到地府,处处都能高声。   要不然真当他们儒家二老是什么绵软书生,特意万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跟一群晚辈温声细语地讲道理吗?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礼恒之很自然地忽略了这个提议:“说起来……棋局空置,囚子入笼,剧真君端坐规台,是在等我们吗?”   剧匮看着他,问道:“【子先生】呢?”   一旁忍了许久的孝之恒,抖了抖眉毛:“还用不着【子先生】吧?”   剧匮没有应他,他却自己骤然回身,仰头望天。   彼处有明月一轮,悬似明镜,仿佛映照人心。便在这时候,月镜之中有一个黑点显现,那黑点坠下高空,一闪而近……嘭!被五花大绑的勤苦书院院长左丘吾,就这样摔在了“公堂”上。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天空坠人如泼雨。   一个又一个的“左丘吾”,左丘吾的所有“时身”,全都从不同的书页里被擒住,以投枪对靶的姿态丢来。   这部名为“勤苦书院”的史书,是左丘吾的“著作”,所以他拥有相当高的权柄。   此书每一页都是由特定的人选所衍生的历史片段。不同的故事发生在不同的时空里,所谓“时身”,即是他这个“写作者”在本作不同时空里的代行,也可以说是字里行间“作者”的意志。   虽是着史,难免有私。毕竟“春秋注我,我注春秋”。   况且左丘吾完成这部著作,本就是为了自己的表达。   而现在,太虚阁众人来到这部作品里,进入书中世界,将作者的意志全都揪了出来!   接下来才是抽丝剥茧,摊开最纯粹的文字,探寻不受干扰的真相。   秦至臻便站在棋盘边,如永恒不朽的高墙。每当有个“左丘吾”丢下来,他身后虚空中,便探出充满神性的大手,一把抓住,丢进棋格中。简单高效,配合得行云流水。   阎罗天子怀抱宇宙,俯瞰众生:“以投壶之礼,献见礼先生。”   礼恒之不言语。   嗒!嗒!嗒!   左丘吾之时身似棋子落,可惜每一颗都没有挨着棋路。   昔日隔世坐弈的两位强者,此刻竟成了“狱友”,只是不在同一间“囚室”里,彼此暂时也见不到——当然,左丘吾在被投进棋格囚笼之前,却是见到了失位的黑棋的,大概能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剧匮这时候才说道:“我们太虚阁打算在这里讲点道理……总该人都到齐。心里有什么想法,要论是非曲直,也好锣对锣,鼓对鼓,丁是丁,卯是卯。”   孝之恒正要说话,礼恒之伸手拦住了他。   这位崇礼者温吞地笑了笑:“在天下第一书院里升堂,将司马衡和左丘吾都丢进笼中,为阶下之囚……自今日起,整个现世都要重新审视太虚阁了。”   “太虚阁从建立之日,便受天下审视。”剧匮不为所动:“我循法而行,若有谬失,是我之错,我自承之。但钟玄胤生死未知,此间真相未明,我们必须要多看看。先生……尽量理解。”   礼恒之笑容不改:“若难以理解呢?”   剧匮看着他:“也要接受。”   “既然情况这么不明朗,那是不是还要把我们关起来啊?”孝之恒难抑不满,森森地问。   李一低下头来,隔着凉亭之顶,目光落到了他身上:“这算是你的请求吗?”   “放肆!”孝之恒怒不能遏。   这些个年轻人,才证道真君多少年,安敢如此狂妄?须知绝巅之林,亦有高低。世之极限,也有深浅。   怎能把他们书山老儒的斯文有礼,视作软弱退让?   “多少年不下山,人间仿佛回到了蛮荒!”孝之恒错牙厉声:“礼崩乐坏,无怪乎魔生人心!”   怒声起而文气翻,雷火发而天地改。他的力量不只体现在言语的批判。   他要重建伦理秩序,修改这黑白法界。他要拆了这公堂,竖起儒家之衣冠。   他要……他纵身疾退!   他这边才刚刚一个起手,还在感受法家真君所制定的秩序,李一的剑已经当面!   这是世上最快的剑,只要还在现世的范围里,就不可能快得过它去。   换而言之……非超脱无以争先。   书山上走下来的老儒,也不能例外。   孝之恒来时是走出礼恒之的影子,退时一步就落到了虚空中。   可是虚空骤然间塌陷了!   秦至臻一只手还在接左丘吾的时身,一只手遥对着他,合拢了五指。   恐怖的向内吞噬的力量,无所不在地纠缠着孝之恒,撕扯着他的道身!他只能挪身再走,凭藉无上儒法【快哉风】,跳到了连空间都不存在的虚无里——可以视为勤苦书院这部史书里,某一页撕掉之后所形成的空隙。   历史被撕掉,时间不存在,空间也被秦至臻毁灭了。   而茫茫无所有、这个时空片段里已经毁灭的一切里……却骤然睁开一双血色的眼睛。   毁灭之瞳将孝之恒映入了眼帘——   孝之恒回身欲走,却只见璨光茫茫。那柄从未离开的剑,撕开了他驾驭的快哉风,撞在了他的身上,将他撞进毁灭之瞳里!   这场交锋发生得太快,胜负也体现得太快。   从始至终礼恒之都不言语。   剧匮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礼恒之微微一笑,主动将礼靴抬起,令黑白法界自然地抹掉那半寸脚印。而后才问道:“太虚阁在这里主持公道,论诸方对错。诸方……果真都到齐了吗?”   剧匮古井无波:“左丘吾先生的真身,还冻在意海冰棺里,由姜阁员亲自看押。”   礼恒之『噢』了一声:“我说怎么寻不见。”   又道:“你们的动作太快,下手太果断,使之两身分隔,无法巅峰,而后囚子入笼……左丘吾也算是阴沟里翻船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剧匮淡淡地道:“你把意海说成阴沟,有人会不高兴的。”   礼恒之哈哈一笑:“诸君都是当世豪杰,时代骄子,谁会这样小气?”   剧匮看着他腰间的苍壁:“先生掌儒家之礼,身上只戴了一枚礼天的玉——那人托我问你,他见过一个配六礼玉的,不知你是否认识。”   礼恒之沉默片刻,苦笑道:“世间学礼者,只有走到最高处的人,才能眺望许怀璋的背影……祂虽不知我,我岂能不识祂?”   许怀璋是仙宫时代的仙师,是道门的天师,也是儒家的礼师!   礼恒之身为儒宗二老,书山上一言九鼎的人物,【子先生】不出,几乎就是他和孝之恒做主。他可以说是当世对于“礼”的修行里,最权威的那一个。   可他的腰间,只能配一枚礼玉。不是他独爱苍壁,是他的修行只到这一步。   许怀璋为仙人定矩,为仙道制礼,使人间有序。学贯道儒,自开仙路。是一个繁盛时代的先启者,岂是今天只能坐在书山皓首穷经的老儒能比?   “若有许怀璋的更多消息,不妨略作交流。”剧匮说。   “未知他和许怀璋,是什么关系?”礼恒之问。   剧匮看着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自问是古板固执之人,在阁内常觉跟不上时代,总是慢人一步。先生坐在书山上,果真只读经典,都不低头看看山下的人间吗?”   “当代财神同他同修【如意章】,咒祖和他共参【万仙章】,黎国天子与他分享【长寿章】……”   他问:“你说他跟许怀璋是什么关系?”   礼恒之默然。出于某种特殊原因,他已隔世多年,大略知道一些太虚阁的情报,也是下山前大略扫视的一眼。剧匮所说的,的确是他不知道的。   他叹了一声:“原是当代仙帝!”   “什么仙帝?”虚空忽然撕开一道天隙来,咕哝声也从中响起。   自这天隙之中,走出一个金错红的身影。   身上的金色红色,已分不清是衣色还是血色。   他的嘴里咬着天骁刀,血液在刀脊上流动,声音也因此有些含糊。   他的右袖空荡荡,犹挂武服丝缕的断臂,就夹在左边腋下,从创口来看,是被生生撕扯下来,肉芽犹在扭曲。   左手垂而下张,抓着一颗不断嘶叫、不断变幻、张嘴吐出无数生灭字符的脑袋……圣魔的脑袋!   他的武服还被撕下来好几条,搓成了一条绳子,就绑在他的腰上。绳子勒得有点紧,更兼武服残破,故能隐见腹肌分明……金血似流沟渠中。   绳子那头……则系着一尊鸟首人身的壮汉。就这么拖在地上,撞天隙、碾虚空,磕磕碰碰地过来了。却还呼呼大睡,鼾如雷霆。   “心真大啊……”   他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抬脚将那颗圣魔的头颅踩在脚下,然后以解放出来的那只手,揪住了这尊卞城阎君,一把丢给了秦至臻:“你的鸟同事!” 第七十一章明镜高悬   秦至臻侧身一让,卞城阎君便与他错过。而后虚空生隙,恰好坠入其间。   虚空的门户当然只是幌子,几层遮掩之后,他实则打开了自己的潜意之海,沿着姜望建立起来的连接,让燕枭一往无前地跌落。   阎罗天子的宏声,回响在冰棺上——   “你的鸟。”   斗昭这一轮的战绩确实亮眼,而且飞唾为刀,砍得很突然,他一时没法接话。好在卞城阎君跟他没啥关系,此锅另有其人。   姜望仍然静止在冰棺里,手覆青鼎,与山河禁中的左丘吾对视,仿佛两尊死寂的雕像,能彼此看顾到天长地久。   一尊面幻众生的老僧,身穿百衲僧衣,走进了意海之外的凉亭中:“秦阁员,真爱开玩笑。”   “卞城阎君乃冥府大君,正敕神职,思想独立,行为有序,只受地藏王菩萨制约……哪有什么你的我的,都是为幽冥做贡献的。”   他又看向斗昭:“至于心大……也不尽是。”   “此地藏王所传,好像叫什么《大梦经》,用来帮祂扫荡自身杂念的。儒老说『礼崩乐坏,魔念丛生』,祂不得不入梦避之。”   摔在意海冰棺上滚了好几滚的燕枭,正要睁开的眼皮,又闭上了。   既然主人已经发话了,老实睡觉不会错——恰好这里还有一口棺材。   斗昭把那贼鸟丢开了也就不在意,一手捞起自己的断臂,一口吞掉了天骁刀,咧着嘴,金血淋淋地道:“甭管什么经,下次出门,不要带这些破阳神了,毕竟落后了好几个时代,实在没什么用处。”   秦至臻那个恨呐,还没想好怎么在言语上强有力地打击对方,又做不出对伤员拔刀的事情,只得先闷了一句:“嘴真硬!”   斗昭杀得痛快了,心情也好了很多,哈哈笑着,一脚将圣魔的头颅踹进亭中,喊了声:“为吾取获!”   战场上收捡战利品,那是辅兵干的事情。   圣魔的头颅恰巧摔到了礼恒之身前!在地上骨碌碌滚,天骁刀劲还在不断绞杀它的稳定。   勤苦书院的史书里,竟然藏着《礼崩乐坏圣魔功》,圣魔竟然在书页里堂而皇之地行走。太虚阁都把魔颅摘下了,这件事情左丘吾必须要给出一个解释,书院也不能装作不知情。   斗昭再怎么嘴上占秦至臻的便宜,行动上还是打书院的脸。   礼恒之瞧着那狰狞的圣魔,一时没有言语。   炽白的电光立即跃起,扑灭了滚滚魔气,将它捆成密不透风的粽子。   剧匮倒是真不计较他们的嘴上便宜,众生僧人也顺手封住了这颗圣魔脑袋的五感,止住它的嘶叫声,又加了一道北斗镇魔禁。   不管什么时候,这些不朽之魔都不可小觑。   现在还没到让圣魔说话的时候,那便一点声音也不要叫它发出。   阎罗天子这时便探手过来,将这颗魔颅拾起,也丢进棋格囚笼。在意海里道了声:“有劳黄阁员!”   卞城阎君魁梧的神躯在广袤意海都不算一个浪头,安静地停歇在冰面上,也只似头镇墓神兽,散发着老实本分的神光。   这冰棺的棺盖已经被划出一片核心地盘——棺盖正中央开着一株菩提树,根须探入棺内,如经络蔓延冰川,甚至于扎到了那张山河禁盘。   菩提枝叶摇翠,长袍染血的黄舍利,便大马金刀地靠坐在树下,抹了一把鼻血,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言。   时空波澜在她身前流转,最终体现的,仍是凉亭里的那局棋。   这张棋盘作为历史窗口的投影,沟通历史坟场里的“迷惘篇章”和“勤苦书院”里【黑白法界】这一页。它是左丘吾观察司马衡的窗口,也是司马衡观察左丘吾的窗口,当然也可以成为太虚阁观察他们的裸刑台——现在还要加上一尊圣魔。   斗昭一刀卷走左丘吾,剧匮立刻就开始构建【黑白法界】,为的就是此刻。   左丘吾和疑似司马衡之人的斗争究竟是什么,接下来将很难在他们面前遮掩。   黄舍利已经在绝巅门外,左丘吾在这部史书里所写下的时空布局,司马衡在历史坟场里保留的时间秩序,都给了她很大的启发。但她并不急于攀登,只是静静看着棋格囚笼里不同的时间体现。   剧匮主持这场堂会,而她是时间的观察者,将在历史之中把握这些受审者的留痕。   黄弗提着降魔杵,见人三分笑,看到打呼噜的卞城阎君也很和善。只笑呵呵地守护在女儿身旁。   那愈发高耸的菩提树,因这黄面佛的存在,慧光倾如骤雨!   湖心亭里一下子挤进了好些人,但并不显得拥挤。【黑白法界】在剧匮的掌控下,有法理的延伸。   嘭!   虚无之中有晴天霹雳的响,显得很是突兀。   一道白色的虚影,从虚无中脱离,渐渐凝现为具体的人——麻衣布鞋的孝之恒,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终于站定。脸色苍白,神衰意沉。   他终于是从毁灭之瞳里逃出。   但或许也是苍瞑并没有真正将他毁灭的打算。   他瞧着此时的湖心亭,叹了一声,面有哀色:“有辱斯文。”   斗昭扭头看他,眸中金焰又起,跃跃欲试:“你们是不是没有把他打服?”   孝之恒面色一滞。   成王败寇,古来如此,读书人岂有不知。他是做好了挨打之后被冷嘲热讽的准备的,但没做好再挨一顿的准备……   众生僧人往前一步,认真说道:“非我太虚阁无礼,在这方【黑白法界】里,法的威严必须得到确立,不然这个不服,那个不忿,剧先生在这里正大光明地升堂,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问的只有一个问题——   服不服?   儒宗二老,代表书山来处置勤苦书院事务。但这里现在被太虚阁接掌,一切都要等到真相剥开后,才能继续——两位老前辈,你们是否认可这决定,到底服不服气?   他们一来就以礼代法,要在这里指手画脚,建立起以他们为主的秩序,斗争必然发生。只按着他们低头是不够的,还要他们自己想清楚了,再低一次头。   争的是话语权,也是对钟玄胤的处置权。   太虚阁和书山并非敌人,书山也不见得就不关心钟玄胤。但太虚阁的最高诉求,是钟玄胤的安全。书山的最高诉求,是儒家的整体利益。一定要有一方让步的话,靠说是说不通的。   “昔时法家至圣传道,讲的是以理服人。”孝之恒显得有些愤懑:“到了如今,法的威严只能用暴力手段来确立吗?”   “老先生不要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开玩笑。”众生僧人不断幻变的众生面目,每一张都很平静:“非刑无以威也!况且,二老好像也不太认识我们。”   “跟他废话什么呢!”斗昭抬脚就往这边走,极其嚣张地瞅着孝之恒:“封山闭户,不知今夕何夕!你们这些满脑子之乎者也资历辈分的老……前辈,我不把你打趴下,你能听我讲理吗?”   “斗兄不可如此——”众生僧人作势去拉,脚下却根本不动。   “现在认识了!”礼恒之终是往前一步,拦在二者中间,苦笑道:“我们两个闭门读书的老朽,在这炎夏出山,也算是重新认识了人间!”   “山外确实太热了,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山里纳凉。若说心里有些牵挂,也无非是儒家正统,礼乐真传……”   他直接表态:“这里已经是【黑白法界】,我们当然尊重法的威严。也认可公平的秩序。”   剧匮端于矩座,显得威严却遥远,却又问道:“子先生呢?”   这是他第二次问【子先生】!   儒宗二老都看过来,甚至礼恒之都挑眉。   剧匮道:“倒没有别的意思,总归要等人齐。”   众生僧人又横里走了一步:“剧先生脸薄不好说,我年轻气盛却是没有顾忌,要跟两位先生说清楚——”   “两位能做主吗?能完全代表书山在当下做出决定吗?”   他抬眼瞧着面前的两人:“世间万事,光阴最贵!总不能谈到一半,又换人来,再谈一遍。我们李一阁员,最讨厌浪费时间。”   姜真君其实不太乐意外交,以前跟重玄胜在一块,都是重玄胜在前面长袖善舞,再往前也都是小五与人交际。奈何这届太虚阁里,他也是矮子里拔高个儿。   斗昭已经有了恶棍的角色定位了,玩得还很开心,重玄遵懒得废话,苍瞑八棍子闷不出一个屁,秦至臻说一句斟酌半天,说完黄花菜都凉了,钟玄胤倒是很擅长这般场合,但大家都还在找他呢。   其余人等,不提也罢。   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在首席打手的职务下,还兼一个外交发言。   礼恒之心中作何想,不得而知,但面上始终维持着风度:“勤苦书院生变,有一些不幸的故事发生了。我们也很痛心。”   “你们或者怀疑书山跟这件事情有关,甚至在暗中主导这件事,对于此,老夫不做解释,真相自有昭明。但有一点是明确的——”   他认真地道:“我和孝先生既然联袂下山,我们的决定,就是书山的决定,我们的意志,就是整个儒家的意志。”   众生僧人礼道:“天下显学,我等岂不敬之!”   礼恒之瞧着他:“刚才说到『等人齐』,要诸方都到场。姜真君显化此身,是代表佛门么?”   “我不代表佛,也不代表仙,我代表一个叫'姜望』的人,或者今天也可以代表太虚阁。”众生僧人拎了拎身上的百衲僧衣:“今以此身入堂,取义『众生』也。”   他淡声道:“今天发生的一切,会巨细无遗地展露在太虚幻境里,叫天下公知。以示太虚阁绝无巧取豪夺、贪占索取之事——我们只是想找回我们的同僚,确保他的安全。”   儒家天下显学,门徒以亿万计!   但今日之太虚幻境,铺展何广?几乎是第二个现世。   若要说“众意”,太虚行者才是更磅礴的那个群体。   “边界有时是高墙,既囚心于内,也阻敌于外。权力若不受制约,往前就是深渊。”剧匮坐在那里道:“今天太虚阁在这里『开公堂』,诚然救人心切,也要厘清规矩——我们不是无限制地解放权力,而是要尽量公允地解决问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我们要保障钟玄胤的安全,就必然要监察勤苦书院里这些真相混淆的变化。那么谁来监察我们呢?上有太虚盟约,下有人下之阶。前有太虚道主,后有亿兆行者!”   他定身似铁:“又或者,二老也可以看着。毕竟太虚幻境,不对任何人闭门。”   孝之恒明显地变了脸色。   礼恒之斟酌着道:“不是所有事情,都适合剖白在朗日之下。高处有高处的隐秘,书院有书院的私情。有时候隐晦是一种保护,于你,与我,于书院历代学子,都是如此。”   “先生说得对!然则勤苦书院已不能自保,页页史书都天崩。而我心无私,今至此,只为同僚安危。”剧匮面无表情道:“先生问心有愧吗?”   礼恒之沉默良久,哑然而笑:“也罢!诸位自为之!”   众生僧人侧身为礼:“请二老上座。”   自有嫩芽抽枝,错藤为椅……两张椅子,生长在石质棋桌的两侧。   这是看棋的位置。   “观棋不语真君子。”礼恒之颇有自娱的精神,笑道:“考验老夫的时候到了。”   他和孝之恒相对落座,看着棋盘,又对孝之恒道:“比起左院长,咱们的待遇总归是好一些。”   孝之恒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三百二十四个铁壁囚笼,倒是绝大部分都被占据,其中左丘吾的“时身”,便占据了二百六十七笼。   每一尊时身都代表一页篇章,一段故事,一个以之发源的关键人物。再加上崔一更所延展的左丘吾已经离开的那一页、圣魔所在的那一页,以及左丘吾真身被卷走的【黑白法界】这一页……   也就是说,这部名为“勤苦书院”的史书,最少有二百七十篇“纪传”。   恰如此刻,一枚疑似代表司马衡的黑棋,一颗圣魔头颅,一个左丘吾真身所在、千秋棺的投影,加起来刚好也占据了二百七十格。   “在圣魔所在的那页篇章里,我们把时空都打烂了,也未见左丘吾的时身。”斗昭说道:“所以还有存在其它篇章的可能。”   钟玄胤的那一页,有可能被折起来,也有可能被撕掉。   现在所有人都看着这盘棋,棋盘格是【黑白法界】的狱。所有囚徒都无法在不经允许的情况下,同外界发生联系。   剧匮开始提审——   他将手中那枚白子虚悬在棋局上,以之为明镜高悬。代表他的“法眼”,注视这场棋局。【黑白法界】的力量,可以真正在这棋局上体现!   他的手很稳,又自棋篓里取出一子,按在了棋局里。   于是众人都得以看清那个棋格——意海冰棺的投影在其间。   也就是说,左丘吾的真身,将通过这个投影,中转于这张棋盘,在【黑白法界】里受审。这是为了最大程度上保证这场公审不受干扰。避免公审结束之前,有任何人找到左丘吾,将其提走。   “多余的话我就不再说,太虚阁今天只要真相。”剧匮言简意赅地点了一句,便问出他的第一个问题:“左院长,崔一更的特殊是什么?你为何在他的篇章里路过,框定了他的人生?”   左丘吾静静地与姜望对视,听着恢弘意海里响彻的天声,他这个真身已无法感知外界的一切,但能猜想得到,事情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   片刻的沉默后,他便开口:“崔一更是当代勤苦书院大弟子,是书院于今日的锚。是三百三十年从不放弃练剑,从未放弃书院,贯穿始终的『一心』!”   “我知道他绝不会放弃,所以放他坚守在那里。”   “他的坚持是勤苦书院的坚持,他的顽强是勤苦书院的顽强,他让这本史书更完整、更生动,更真实。”   这位天下第一书院的院长叹道:“他是个好孩子。是优秀的儒家学子。”   “也就是说……他的苦难是因为他的坚持。他的忍受,是因为他能忍受。他之所以饱受折磨,因为他深爱着这里。”剧匮的声音虽无波澜,眼睛却抬起来:“这是正确的吗?” 第七十二章有德者苦   左丘吾站在山河盘中,看着禁外的姜望的眼睛,却不只是看着姜望。他看着他看不到的湖心亭,还记得亭子里每一道岁月的痕迹,记得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落点……如坐井望月!   他当然听得到剧匮的天音,但却一时怔然。   “诸位读史书吗?”他问。   对面的姜望道:“有幸拜读过司马衡先生的《史刀凿海》。”   “翻开史书看看吧。写的都是什么?眼前的这一切难道新鲜吗?”   左丘吾冷冷地笑:“懂事的孩子总是被要求更懂事,有担当的人总是会担当更重,那些忍受辛苦的人永远更辛苦。”   “燧人焚身,有熊衰亡,烈山自解。三皇诸圣到如今,史书摞天高,不过四个字——”   他大袖一挥:“有德者苦!”   湖心亭中,竟然静默。   “先生有先生的高论。”意海冰棺中的姜望,按鼎的手不曾放松:“但以崔一更的为人,你若是跟他说清楚,说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出这样的牺牲,他也会这样牺牲。”   左丘吾摇了摇头:“不是真正的绝境,无法压榨他的意志,不能体现他的灵魂。他对书院的情感,是历史的印章,他坚韧不拔的意志,是穿书的线,因为他三百三十二年的苦熬,这部史书才得以成册!”   姜望就站在他面前,但两个人实在是距离很远,难有相互理解的可能。他说道:“院长想得很清楚了,但有没有想过,崔一更是怎么想的呢?”   “我很愿意关心他是怎么想的,因为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但我作为一院山长,要关心的不止这一个孩子。”左丘吾站在旧燕山河中,感受已经消逝的历史,脚下不动,咬着牙道:“历史的洪流一旦奔涌,我们每个人都被裹挟其中。没有人会在乎一滴水是怎么想,哪怕它落进洪流之前是一滴血泪!”   剧匮端坐在那里,看不出对左丘吾的言语有什么想法,只淡声道:“说说看吧,左院长把经营一生的勤苦书院,变成眼下这般,究竟是因为什么?您此番作态,又意欲何为?”   左丘吾抬起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几位阁员联手抓捕『时身』的时候,难道没有注意到那些世界吗?”   斗昭略略挑眉。   抓捕“时身”的活儿不是他干的,但他的确也在不同的书页里对左丘吾出过刀,非要说那些世界有什么特别的话……很多地方有不同于左丘吾的强者。但应该是囿于这部史书本身的限制,能够靠近左丘吾的不多,能像左丘吾一样往返于不同书页的,则是还没有发现。   “那些复杂各异,自有生机的时空……”左丘吾喃声道:“它们凋零,破灭,消亡,它们也顽强,璀璨,生机勃勃。”   “哪怕同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的角度,也是不同的历史。哪怕同一些人,面对同样的境遇,也会走向不同的可能。”   他的声音很孤独:“我依托于所有身存希望的存在,开启不同的历史篇章,只为了演化出最好的结局,为了唯一一段正确的历史,找到拯救书院的道路!”   “我们先把拯救书院这件事放下。暂时也不必讨论贵院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危机。”剧匮始终有自己的审问秩序,不受情绪裹挟,也不被他人干扰:“单说左院长的行为——若只是开启不同的历史篇章,演化最好的结局。贵院何必封山,此事又何须遮掩?”   “因为我不只是坐在那里等这些篇章发展。”左丘吾抬高声音:“没有任何一页自然发生的历史,能够摆脱勤苦书院的困境!”   现在的左丘吾,有一种坦率的姿态,情绪很丰满,这也让他的话,有很强的说服力。   剧匮道:“院长是说,对于这些历史篇章,院长有过多的干预——你对崔一更所做的事情,并非孤例,相反只是许多事情里的其中一件。你觉得外界,包括书山在内,甚至勤苦书院自身,大概都不会理解你?”   左丘吾道:“为了完成这部著作,我在整个勤苦书院的几万年历史里寻找角色,以这些拥有主角魅力的角色为中心,发展不同的历史故事,创造拥有更多可能性的书院篇章。”   “这么长时间写下来,计有废稿一万两千六百张,增删三十年,定稿的那一刻,还剩三百六十篇。”   他苦涩又满足地梳理这过程:“成书之后,我又亲手撕掉了其中的九十篇。它们就像长坏的枝叶,被我修剪。所以你们眼下看到的这部史书,便是这二百七十篇的“纪传”。   礼恒之在这时候举起手来,礼貌地表示他有话要说。   剧匮想了想,递了一枚棋子给他。   礼恒之将这枚棋子握在手心,以示自己绝不干涉棋局:“我是礼恒之。书山安排我和孝先生来处理这里的事情。现在这里临时被太虚阁接管,我们也尊重他们的诉求。”   左丘吾看不到他,却也行了一礼:“礼先生好。”   “我知道你写作辛苦,当年在书山上,你就是最用功的人。”礼恒之坐在那里,斟酌了一下措辞:“但你写的这部书,实在无趣。我已经读过,都是千篇一律的章节,拣些重点说罢。”   左丘吾默然片刻,道:“这些篇章……每一篇其实都不同,每一个历史篇章里都有很多的细节变化,每一个故事里的角色都有自己的人生,他们——”   “没人在乎。”礼恒之打断他:“恕我直言,左院长。太虚阁想知道钟玄胤的消息,你说钟玄胤就好。”   剧匮看向他:“礼先生,这就不是您该说的了。”   礼恒之歉意地点了一下头,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抿嘴不语。   剧匮收回视线,接着说道:“左院长,我们不仅关心钟玄胤,想知道他怎么了,也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失踪。我们过来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为了聊以安慰。我们想清淤修渠,而非蜻蜓点水。”   “让我跟司马衡对话吧。”左丘吾轻叹一声:“你们办事情已经很周到,让人挑不出什么错,但毕竟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司马衡。”   剧匮平静地看着他:“左院长,你也不了解我们。”   左丘吾皱了皱眉,正要说些什么。   剧匮却将那枚已经按下的白色棋子翻转——   能看见意海冰棺的这一格囚笼,便在棋盘上隐去了形迹。   他又探手在对面的棋篓里,拈出一枚黑子,略一沉吟,落下一记应手。   而后唯独囚禁着一枚黑子的棋格,就在棋盘上清晰起来。   “我们要等的人已经等到了。”剧匮说。   黑棋里的声音道:“既然你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咱们面对面地说?现在我不见你,你不见我,也影响法的判断。”   “面对能在历史坟场里避风雨的人物,我不相信万全。”剧匮说。   “你先前说的太虚阁,是虚渊之的那一座?现在它变成了一个组织么?”黑棋里的声音问:“你们,包括钟玄胤,都在其中?”   剧匮道:“太虚道主指引着我们的方向,也注视着我们,让我们不要行差踏错。”   “太虚……道主吗?”黑棋里的声音,喃喃重复了一遍,倒是不怎么惊讶。只问:“人下之阶还在吗?”   剧匮道:“我们从那儿入阁。”   “真不错,你还记得来时路。”黑棋里的声音说。   剧匮道:“看来这么多年,左院长都没有跟您聊过什么。”   “聊的都是些……过去的事。”黑棋里的声音道:“现在和未来他都不会说,因为帮我补充时代的认知,就是帮我确定回家的方向。”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剧匮法眼悬棋:“左丘吾先生为什么拦着阁下回家,现在可以说了吗?”   黑棋里的声音道:“我不想回答,这事情你们应该问左丘吾。”   “阁下倒也不用再试探。”剧匮道:“左丘吾院长确实已经被关起来了,正在跟你同堂问审。”   黑棋里的声音轻轻一叹:“年轻人,这不是试探,这是我的悲声。”   斗昭这时已经坐在了凉亭的栏座上,正研究自己的断臂,好像在思考让胳膊不朽的办法,闻言笑了笑:“又是一段『白首相知犹按剑』的故事么?”   棋盘外的声音自不会影响棋局。   剧匮问:“若你真是司马衡,钟玄胤是你的学生。你怎么会置之不理?”   黑棋里的声音道:“我想他之所以失踪,正因为他是我的学生。不再牵扯,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司马衡先生——姑且这么称呼吧。”剧匮道:“我感觉,你有时候是你,有时候不是你。”   “是吗?”黑棋里的声音问。   剧匮不说话了。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抬头问众人:“要让他们自己聊两句吗?”   “剧先生。”秦至臻已经认真地考虑过,直接道:“【黑白法界】既然由你主持,那就你来决定。大家都相信你的能力,在这件事情上不必再投票。”   剧匮的视线扫过太虚阁里所有人,从中得到的只有支持。于是他又放下一枚白子。   在意海冰棺之中受镇的左丘吾,一时心有所感,竟然扭头。   他看向斜前方,那里一无所有,只有连绵的冰川。   但在湖心亭里的这张棋盘上,黑色棋子所在的位置,正在他所在棋格囚笼的这个方向!   二者同囚棋格,又在棋中遇。   “最近有什么不一样?”左丘吾开口,语气虽然冷淡,但也有几分老朋友间的关心。   黑色棋子里的声音,也是老友重逢般的回应,很自然地说起最近变化:“我清醒了很多,迷惘的时间渐少。”   左丘吾点点头:“《牧略》已经补完,你正走向永证,迷惘篇章已经拦不住你了。”   黑棋里的声音道:“迷惘篇章可能不是唯独的一页,历史坟场的危险,也不止在于坟场。换而言之,在我此刻的处境里,永证也未见得安全。”   “危险的前提,是你一直流浪在里面……”左丘吾抬眼:“但你怎会不回来?”   “我只是想要回去看一眼。”黑棋里的声音道:“有什么危险能够挡住一个想家的人?”   左丘吾张了张嘴,最后道:“所以我不能再等。”   黑色棋子里的声音沉默片刻,竟然说道:“我明白。”   这份理解或许是太沉重,所以左丘吾一时没有声音。   黑棋里的声音又道:“可是你错了。”   “我错了?”左丘吾忽然大笑,又咬住了牙!“是我错了,还是你错了,司马衡?!”   “不要忘了,我们学的是什么,修的是什么,走的是什么路。”黑色棋子里的声音道:“我错在一时,你错在千秋。”   “没有千秋……没有千秋!”左丘吾异常的激动:“很多人的性命,就只有一时!”   黑色棋子里的声音说:“对于那些已经发生的不幸,我很愧疚,但我不会改变。”   “是啊,你不后悔。”左丘吾咧着嘴道:“史笔如铁,你的心更逾铁石。”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出来:“你不回来,本来很好的……本来很好!”   “我会慢慢纠正那些错误。带领勤苦书院,走向前所未有的盛景。你知道这三十年来,书院是怎样在发展吗?”   “那些掐住脖子的手,被我掰开了。”   “你的学生钟玄胤!我把他推进了太虚阁,把他送上时代之舟。”   “你留下来的《史刀凿海》,我把它推向千家万户。”   “你制造的那些问题。我一个个地解决……一个个的解决了!”   “一切都很好……还会更好。”   “但是你为什么要回来?”他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回来?!”   与左丘吾的激烈不同,黑棋里的声音静水流深:“当初我在历史长河里跋涉,在寻找历史真相的时候,遇到不可抗拒的危险……几乎身死!不得已躲进历史坟场,在时间腐朽的过程里漂流。在我想尽一切办法终于联系到你,想要在你的帮助下回来时,你却在关键时刻抽掉了梯子,把我按回了迷惘篇章,又锁死了时窗,让我成为失序历史里的一颗混乱文字,连自己都无法记录——左丘吾,你还不明白吗?”   “为何我还能够回来?”   “我没有超越一切的力量,但历史把一切都送到我面前。”   “左丘吾,《史刀凿海》之所以被天下人认可,走进千家万户,你的推广并不是关键。”   “它首先是《史刀凿海》,它至真至信地记录了一切,它才会被信任,它才可以有这样的影响力。”   “《牧略》为何会完整?”   “因为我在做真正正确的事情,我会得到正确者的回应。历史在纠正错误!”   司马衡敬历史如心中神明!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   “不是我创造了历史。是历史选择了我,将祂记录。历史是真正的无所不在的神明,超越一切有识的存在,当然也包括你我。你太不自知了,我也太渺小,我们能够改变什么吗?”   他的声音仿佛已经真的撼动了时光,整座棋盘都随着这一颗棋子摇晃:“你问我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回来,我告诉你——这是历史的答案!”   “历史不会给人答案,是人的答案留在了历史!”左丘吾在意海冰棺里遥遥一指,整座棋盘上,二百六十七个左丘吾时身,竟然同时抬指,就此定住了棋盘!   “好一个至真至信!好一个真正正确!”   左丘吾满眼悲凉!   “你跑到天京城里窥视中央,写一句景钦帝哭太庙,我给景国人擦了几十年的屁股!”   “你要直笔述神。苍图神一夜拔尽草原书院,一夜焚尽儒家书!”   “因你而死的勤苦书院弟子有多少?因你而死的,不止我勤苦书院的弟子!”   他愤怒地咆哮:“你既然没有保护学生的本事,曲几笔怎么了?避几笔能如何?!”   黑棋里的声音却是定止的,像不再流动的时间,他说:“曲笔不为史,避字岂成书?史笔如刀,写史就是要拿刀子刻心肝。”   “史书是为了传承!!”左丘吾大喊!   “写史的人都死绝了,你刻谁的心肝!?世间不再有史家,谁来执史笔?”   他近乎失控地喊:“我们的路都要断了,我们的学生死光了,你还在冥顽!” 第七十三章心中无事   “我们相识相交多年了,却从未相知吗?”   黑棋里的声音道:“路就在那里。我们的路断了,还有人继续走。”   “人总要走路。有一天我们不在了,我们的学生都死光了,还会有人接着走这一条路。”   “但如果就连我们这些拿住史刀的人,也背弃了历史,史家就不存在了。”   “先贤宋求实,凿刻晒书台,晾晒文字,也袒腹其间,曰『心中无事』。”   “垒土为阶终至顶,万古而今,勤苦书院记史第一。百世儒生,咳血为墨,历代宗师,少有善终……遂成此名。”   在左丘吾近乎失控的情绪里,黑棋里的声音如此冷峻,的确有一种近乎无情的感觉,但又有一种永不回头的坚决   他说:“左丘吾,我这一刀若是偏移了真相,坏的是史家的碑。这才是真正的断绝了这条路。”   左丘吾恨声道:“你这一刀不偏不倚,留下的是一望无际的坟茔。多少人寻不见尸骨,以衣冠作冢——你刻写的是勤苦书院的墓碑!”   “历史会记得一切。”黑棋里的声音说。   左丘吾声音高起:“留下来的才能够成为历史!”   “怎样才能留下来呢?”黑棋里的声音问。   左丘吾也平静了下来,他说:“活着。”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枯荣生死,谁又真正留下?”黑棋里的声音道:“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无法抵达寿限,百年而终,都算奢求。神临朽金身,真人同蟪蛄。绝巅万载,几人寿全?”   “都是死的死,散的散,风吹满面雨。”   嗒!真有一滴雨,落在棋盘上。也不知是谁的泪。   黑棋里的声音继续道:“……曲笔而活,只留存一时。直笔而死,才可以青史永彰。”   左丘吾立着眼睛:“你自去永彰青史,我只要勤苦书院春秋鼎盛。”   “你写了一部名为《勤苦书院》的故事。”黑棋里的声音说。   左丘吾纠正他:“它不是故事,而是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现实。这本书会是勤苦书院最完美的历史篇章。”   “哪有完美的历史呢?真相常常是裸露的伤口,总是伴随可憎的面目。”黑棋里的声音道:“就算你把这部书写得天花乱坠,文采飞扬,它也只能作为一部小说存在,而不是一部史书。它永远不会成为经典。”   虞周死后,圣名不传。小说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小说自也远不能跟史书相比。   “你的眼里只有经典,司马衡。”左丘吾摇头:“你在写史的过程里丢失了人性。你是历史的工具,而非一个创作的人。”   天下第一书院的院长,看着昔日挚友,眼中满是失望:“你的一生只为《史刀凿海》,可《勤苦书院》是我的一生。”   昔日读书时,他以字果腹,嗜书如命。唯独列国国史,他放在一边,一句都懒得读。   他说“各国史书,每多矫饰,如敷粉男女,不见粉底坑洼。”   他说,不读也罢。   那时他对历史真相的执着不弱于司马衡,他也曾立志要为这个世界记录真相!   可是代价呢?   真相的代价,谁来承受?   到底要死多少人,要流多少血,才能明白……   刀笔是伤人的刀!   在那个雪夜里他已经发誓,他要纠正这一切的错误。   “大夫有诤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左丘吾诵读着先贤之言,在意海冰棺里,儒衫猎猎!   他明明被【如意·千秋棺】冻结,被【大燕山河禁】镇封,可是他却迈步往前。   “昔日你为我诤友,使我明道。今日我为你诤敌,叫你醒神!”   他出身名门,父亲是一代名儒,母亲乃大宗嫡女,从出生起这个世界就围着他转。年轻的时候很浮躁,仗着天赋过人,懒于用功,常常应付差事。“笔非【毫山】不用,纸非【春雪】不写”,天南海北的名砚,他收集了三百多方,可是书院布置下来的课业,他全部请人代写,或者草草挥就。   还是司马衡指着他骂,说“不工字者,笔墨千盒。”   他才幡然醒悟,刻苦用功,练得一笔被称为“绝品”的字,终成一代宗师。   今天谁能让司马衡醒悟呢?   他知道没有人可以做到。   可是他又想,非左丘吾不可!   覆手压鼎的姜望,在某一个时刻,另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青衫衣角都扬起,但长相思终归是没有出鞘。   于是左丘吾一步出意海。   湖心亭里,棋盘之上,二百六十七个左丘吾时身,同时抬手,握住了棋格边缘。仿佛狱中恶犯,同时抓紧了牢门!   一根根笔直如剑的书简,忽然出现在黑色棋子所在的棋格囚笼里,紧紧地贴在四缘。在秦至臻的铁壁之上,又筑了一道墙。只是这些“书简墙”,刻字无算,字字担山。   那颗撼动时间,一度动摇了棋盘的黑色棋子,竟一时“啪”地一声,贴在棋格囚笼之底,仿佛砸进了棋盘里面!   而左丘吾的真身,亦在此刻,踏入亭中。   斗昭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坐着不动。众生僧人默默坐到了斗昭旁边。斗昭想了想,挪了个位置。   秦至臻定身沉思,剧匮也一手拈棋,静而不语。太虚阁众人对外总有一贯的默契,姜望本尊在意海里的沉默,于此得到延伸。   儒家二老皆正坐。   左丘吾站在门口道:“你们来得太快,动作太果决,在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发展的时候,就已经直击要害,控制全局……不愧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天骄。但你们太赶时间,也就忽略了细节。只以我为目标,因而错过了这些世界。”   “我不是说那些你们不爱看的故事,不怎么在意的角色。我是说,世界——”   他莫名地问道:“没有人认识这座凉亭的风格吗?”   沉默了许久的孝之恒,在这时开口:“神话之末,仙宫之初。这是那个时期的建筑风格。飞檐是寻仙燕尾,亭角是通天神塔。还有一些相对混乱的道纹,那是一个比较迷茫的时期——左院长,这次的事情,你还需要再斟酌。”   左丘吾叹了一声:“还是孝先生渊博!”   他说道:“我在每一个历史篇章里,都做了细微的调整,布置了不同时代的建筑风格,它们不会体现在最后的历史篇章中,但却真实存在于不同的时空——那也是我往来不同篇章的门。”   “诚如诸位所想。”他定声说:“在这部名为《勤苦书院》的史书里,理论上没有任何封镇能够对我生效。我记录了故事,也刻写了时间,留下了无穷可能。”   人们面面相觑,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   左丘吾最负盛名的两部著作,一部是《上古封印术演变之我见》,还有一部,是《时代建筑史说》!   “也就是说。左院长编写的这部史书,不止是纪传,其实还有明确的时间线索。”孝之恒微微抬眼:“你在其中藏了答案吗?”   “历史总归逃不开时间!”左丘吾没有正面回答,或是现在回答已经没有意义。   那些线索和答案,本该是若干年后等人翻。但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太虚阁如快刀破竹,一下子就砍到了底。   现在确实是到了面对一切的时候。   他径直往前走,走到了剧匮的对面,直面法家真君的审视,坐在了那过去时光里一直没有人的石凳——   本该是为司马衡留下的棋凳。   他说道:“姜真君留不留得住我,尚还有待验证。不过他在封镇上的造诣,的确非同一般。左某平生自负,若说有谁能在此道与我相较,当世只有此人——我相信他很快就会是现世第一。”   众生僧人没有说话,连谦虚也没有。   左丘吾又道:“剧真君自己跟自己下棋,终归太耗心力。要延续双方的落子风格,还要始终维持平衡,不输不赢……天平的两端,都在给你加担子。勤苦书院的事情,叫你们受累,我作为院长,需要向诸位致歉!”   剧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左丘吾探手入棋篓,拿起了黑色的棋子:“司马衡落子极重,擅长『大势至』,他的弈棋之术,可称天下无双。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我要怎么赢过他,最后想到了万无一失的办法——”   他说着话,将手里的棋子,随意地放在了死角:“我来替他下。”   啪!   落子无悔。   那环绕棋格囚笼的书简墙,顷刻变作了整体,连成了一卷竹简。   最后是青简一卷,将动摇的时光都卷走,将那枚代表司马衡说话的黑棋,也卷入其中。   “迷惘篇章三十载,光阴刻痕不止八千年。司马衡已经离开很久了,他的故事,我可以续写。”   在亭外的虚无中,隐隐有什么在翻滚。   在凉亭之中,左丘吾的声音如刻刀。   他的目光已经干涉了【黑白法界】,无形的力量将时光搓成了一根麻绳,就此穿过了棋格囚笼里书简,将它捆缚。而后如爬楼般,一级一级地将它送远,竟就在众人的视线里,逐渐消失不见。   身在此世,坐在棋凳上执棋的他,相较于还陷在“迷惘篇章”里的那一个,的确占据太多优势!   左丘吾坐得笔直,但低着头,定定看着空空荡荡的棋格囚笼,那枚黑棋消失的位置:“时代建筑是我的门,也是你的门。这是我一生至此,所创造的最强的封印,它可以代表我在封印术上的最高成就。我叫它……”   他顿了顿,道:“就叫它『束之高阁』吧!”   “你唯一回家的路,就在勤苦书院。而从二百七十篇的现在,到最初的一万两千六百篇『纪传』里,所有历史延伸的可能和不可能,都为你锁上了门!”   “司马衡,永远不要回来了。”   “就好好地做一个旁观者,写你冷酷的史书。或者有一天,不明不白地死在历史里。或者就终老在迷惘篇章中。”   众人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也在等左丘吾下一步的动作。   左丘吾如果只是单纯地封死时窗,锁住历史门户,永远放逐司马衡,他不必等到今日。也不用做这么多。   “到你了,剧阁员。”左丘吾抬眼看着剧匮,用一种莫名的、竟有几分请求的眼神:“我已经替司马衡做出决定,你也应该代表你们的太虚阁,替我来落子了。”   礼恒之不发一言,孝之恒也只静看。   剧匮沉默着,将手中那枚白色棋子,填进了白方的『眼』,杀死了白棋的一角地!   作为弈棋者,他应当争胜。但作为【黑白法界】的主持者,他要做的是维持棋局的平衡。   左丘吾满足地叹了一声,拈着手上的黑棋,在棋盘上空巡行,几次来回后,停在了那头圣魔所在的棋格上空。   他说道:“勤苦书院应该给天下一个解释。这《礼崩乐坏圣魔功》,在书院已经潜藏了很多年。我把书院写成史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将此魔揪出。你们一页一页地寻我,我也一个字一个字地找魔——”   “我不得不撕掉的本来大有希望那九十篇纪传,都是魔性所染的世界。我寄予厚望的那些主角,开启了魔的篇章。我弃掉的那些废稿,也大多跟圣魔有关。”   “不管是什么原因。勤苦书院滋养了圣魔,就应该承担责任。今日我,当效姜真君——”   “天刑炼魔!”   他的手指一松,这枚黑棋就坠落。   而在这枚黑棋坠落时,执棋之身遽化流光,竟然投入棋盘中。   与此同时二百六十七个左丘吾时身,同时在棋格囚笼里一跃而起——   他的确是封镇无效,时光不隔。若非一开始分割太过,被太虚阁打了个措手不及,分镇各处。本该在勤苦书院的历史里,是近乎无敌的存在。   流光交汇于一瞬间,这一刻主身合时身,真正完整的左丘吾,爆发出难以想像的威势,如天之无垠,偏偏又入局为子,小而无边。   不受阻止地落进了那方棋格,“啪”地一声落定,同那颗圣魔的头颅,共处一间囚室中!   天下第一书院的院长,走进了斗兽场!   “愚不可及!结果早就确定,还在这里徒劳挣扎。”   那颗圣魔头颅猛地撕扯起来,瞬间显化了形体,却是一位穿戴得体、气质儒雅的书生。他的眼神,给人以“仁”的感受。他面容,给人以“礼”的端庄。他的声音在呵斥着,却是恨铁不成钢——   “通天大道不走,偏向小路顽行!”   轰!   左丘吾张开五指,一把就将他按在了墙上!“你也配跟我论道!”   湖心亭中,众皆肃然。   左丘吾说的不是效仿余北斗镇魔,而是效仿姜望在天刑崖炼魔。   可是这两者有根本性的不同……   《礼崩乐坏圣魔功》,并未丢失不朽之性! 第七十四章赠礼七恨   就在左丘吾踏出意海冰棺的那一刻——   冰棺之上,菩提树动。   黄弗抬起头来,手上的降魔杵,似佛塔倒竖,扎在了黄舍利身边,予她以悟道的保护。老农般的粗粝五指只是那么一抓,便将身上的破裘衣,扯作了旧袈裟。   当年风雷庙里破戒的小和尚,已经修成正果,可是那个为他缝袈裟的左道妖女,却已经不在了。   他摇身而起,这袈裟便系成了战袍,黑褐的皱脸上,似涂了金中带血的漆,化成一尊凶威滔天的……“佛”!   佛陀的慈悲,堆在生皱的眼角,似灭世的狂笑。   他当然不是真正的超脱觉悟者,距离不朽还远得很,但在北域两大霸国的托举下,也算是真正地凝聚了佛身——   有一道身影更比他快。   在他把袈裟展成战袍的时候,青衫挂剑的姜镇河,已在高天上。   天无痕,海无波,没有什么喧嚣的光华,却有告死之鸟的阴影,在他身周绕飞——   寿逝魂消,道则冻结,于是这风平浪静的意海中,便恰恰地浮现了一缕“不协”。   礼恒之的身影,就从那冲突于此境的“不协调”中走出。   就是为了这场审问不受外力干扰,太虚阁众人才大费周折,将左丘吾分镇。且由姜望亲镇左丘吾真身。   可礼恒之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找到了这里!   儒宗二老虽然并称,看起来这“礼老”强过“孝老”不止一筹。   但他不请自来,所要面对的,不止是瞬间将他逼出形迹的姜望,不止是显化佛身的黄弗,还有那冰棺之上,如山峦倒伏,却又骤止雷霆鼾声,拔身而起的卞城阎君!   更有一轮明月,悄然悬照在海。   还有一缕无处不在的剑光,逐他而来,先他而至,悬指他的眉心。   礼恒之到底是显学宗老,面对这些,仍然不见波澜。只先一步开口:“我不是你们的敌人,书山也不在太虚阁的对立面。”   “太虚阁没有与任何人为敌的计划。”姜望不动声色地站在他面前:“……但受到威胁的时候,也不介意被谁视作敌人。”   礼恒之本来是想看看左丘吾的情况,然后再决定要不要把这位院长救出来,但没想到他好不容易找来,左丘吾却已经先一步离开。   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斟酌着措辞:“我特地找过来,只是想问一句——镇河真君放左丘吾的真身出去,是否代表太虚阁的立场?”   姜望只道:“我也没有阻止司马衡。”   “剧匮没有在法理上看到错误,黄舍利没有在时间上看到谎言。左丘吾和司马衡各有其道,他们之间究竟孰是孰非,太虚阁无法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评判。理想的错谬与正确,何能轻易言之!”   “左院长向我承诺了钟玄胤的安全,也向我承诺了交代——”   他平静地道:“我姑且相信,谨慎观望,等待真相。仅此而已。”   “既如此,那就再看看。”礼恒之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留步——”姜望很客气:“既然来了,先生不妨就在这里看。”   礼恒之抬眼看他:“这只是我的礼身。”   姜望面无表情:“都一样。”   ……   ……   那些“都一样”的历史,都已经翻篇了!   此间棋格囚笼,书简也贴着墙。勤苦书院写成了史书,古往今来的力量,都汇聚一时。   左丘吾把圣魔按在了墙上,极其粗暴地往书简上撞。书简、铁壁,两层夹墙,哐当哐当的响!   已经在不同的历史篇章里被削弱了很多次,又被斗昭杀得仅剩头颅的圣魔,哪怕再次吞食其潜于书院历史的魔意,也根本不是左丘吾的对手。   吞食魔意,只是魔功不愿意消亡的本能。   左丘吾一个照面就将其打得濒临崩溃,正是利用这种本能,涤尽勤苦书院历史中的魔性残毒。   他以五指覆其面目,似乎根本不愿看到那张脸。   就这样一次次地按砸,冷酷而凶暴。   哐当!哐当!哐当!   圣魔显化的肢体,无力地垂在墙上,圣魔的魔颅被撞塌了!   被撞碎的魔气染在青简上,留下了诡异的花纹。   左丘吾却在这样激烈的时候,抬起另外一只手,往上方一抓——   在棋盘上间隔颇远,探进那个丢失了黑子的棋格里,探进其所束之的“高阁”。众只见虚空隐隐,图影模糊,这只手似乎抓住那卷封印了黑棋的书简。   他扯住了一团嘶叫着的什么,从那高阁拽落下来!   左丘吾此刻的状态几近癫狂,完全不见平时的宗师风度。   可心里却是静海一般。只在涟漪微起的时候,有微不可察的心声:“等你的学生成道……你再回来吧!”   哪怕儒圣甦醒,抑或【子先生】走出那一步,也都不能保证司马衡的性命,不能保证他直笔不悔的道。   儒祖难道就很愿意聊一聊当初毋汉公的死?   【子先生】这么多年神神秘秘,难道愿意面对天下剖白他的一生?   这还只是儒家内部!遑论放眼于外。   司马衡名传天下,天下敬他者众,恨他者也众!   左丘吾右手按砸的圣魔,已经不能够引起人们的注意。   所有人都看着他左手拽下来的那团扭曲虚影——凭藉整部《勤苦书院》所加持的力量,从历史窗口的投影中,从迷惘篇章里,从司马衡的身上拽下来!   在司马衡被逐回迷惘篇章而不能自主行棋的时刻,代他落子,拔下他的毒疮。   那是一团不断嘶叫着的文字,那是一个在坠落《勤苦书院》的过程里,不断清晰的人影。   当这个人影穿越了【黑白法界】,落进棋盘中,五官已经明确。   此人的面目,令姜望都是一惊!   顾不得再盯住礼恒之的礼身,冰棺顷刻碎灭,礼身亦被逐出。湖心亭里的众生僧人,一霎化归为姜望本尊,手按剑柄,倾身瞰棋盘。   亭外风云动!   隐隐有一座无上仙宫,缥缈在虚无之中。哗哗哗哗的翻书声,隐约历史在向仙朝倒伏——   勤苦书院的历史有无穷的演化,理论上也可以走向仙人时代。毕竟许怀璋当年也是儒家礼师,这条道路是贯通的。   被左丘吾拽进棋阁里的人,五官俊美,气质不凡,分明是七恨魔主的样貌!   或者应该说是“吴斋雪”。   此人并非后来的成魔姿态,倒像是过去历史中的吴斋雪。   这时候的吴斋雪,还身穿白衣,是翩翩书生。   但越是强者,过去越是不可改变。要想在“过去”杀掉某一个强者,所要付出的代价,往往超过现在。   超脱之路,更是一证永证。吴斋雪已经以七恨之名超脱,在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不朽的存在。怎么还会出现这样一具被死死压制的显身?   这一刻的吴斋雪,更像是吴斋雪的历史投影。是在某个时刻,以吴斋雪的历史姿态所留下的剪影,属于照猫画虎,而不是真正的恶虎。并不是真正从某个时空抓来的吴斋雪。   左丘吾当然知道他把吴斋雪拽下来,是一件多么令人惊惧的事情。他也已经感觉到,一道道恐怖的攻势已经临身待发。一旦他的解释不够合理,刚才选择了中立的太虚阁,立刻就会与他对决生死。   他说道:“当年的《礼崩乐坏圣魔功》,本是以吴斋雪为目标!”   “苦于天人永沦之厄的吴斋雪,卷进帝魔君的布局里,本该成为圣魔君归位。”   “那是一段漫长的故事,总之吴斋雪一步步走到了绝境。”   “避无可避的他,却回马一枪,彰显极欲,不弃礼乐,主动选择了《苦海永沦欲魔功》!其以欲魔君之尊降临魔界,算是撬到了一点主动权……此后又以《七恨魔功》替之。”   “那时候的吴斋雪,是游历天涯的史家名儒,其出身的南山书院,在他年轻的时候就被夷平。他跟我们勤苦书院的一位大儒交好,那时常来书院讨论学问——”   “选择《苦海永沦欲魔功》的时候,吴斋雪也把这部摊在他身上的《礼崩乐坏圣魔功》,隐秘地留在了书院里,等待这部魔功获得传承。”   “这就是勤苦书院留存此功的原因。”   “在楼约成就恨魔君、田安平成就仙魔君后,想必诸位也不难看出来,这部《礼崩乐坏圣魔功》的伏笔,就是七恨为自己超脱这一天所做的安排。”   左丘吾五指成笼,将闭着眼睛的吴斋雪囚于其间。   另一只手仍然按着圣魔的头颅在撞,如舂米捣蒜。   在接连不断的哐当声响里,他继续说道:“司马衡早就察觉到不对。但因为被魔意所侵的几位书院高层的阻挠,他当时没能揪出《礼崩乐坏圣魔功》。不过他也在历史长河里截取了吴斋雪的投影,存留在时间坟场,等待有一天将其反制。”   “那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七恨会跳出魔祖所定的命运,成就超脱。也没人能想到,司马衡会失陷在历史里……”   “七恨成就超脱后,祂的一切隐患都被抹掉,一切分离都要回归。但因为【历史坟场】和【迷惘篇章】的特殊性,这份投影没有立即回去,也无法体现超脱的力量。”   “可因为超脱者的强大与不可测,这份名为吴斋雪的投影,还是侵染了司马衡。”   “这是司马衡迷惘的原因,这是剧真君你觉得他有时候不是他的原因。”   左丘吾认真地道:“他有时候的确不是他,他有可能作为史家宗师吴斋雪归来。”   这的确骇人听闻。   意海之中,白日梦桥上,众人不免各惊。   但在湖心亭里,也都没有表现。一个比一个镇定。   “所以,这才是左院长一定要封印司马衡,将他束之高阁的原因吗?”秦至臻沉声问。   当左丘吾将整部《勤苦书院》的力量都调动,棋盘的部分限制已经被打破,内外交流不必再通过棋子。   众人瞰棋格,如立井边观井中。   左丘吾在井中摇了摇头,否决了秦至臻善意的猜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说道:“我把司马衡推回迷惘篇章的时候,还不知道他被吴斋雪侵染了,这是最近的对弈里,他用他的棋告诉我的。”   “左先生现在要如何作为?”剧匮淡声问。   左丘吾定声道:“我封禁司马衡,跟吴斋雪无关,是因为他走错了路,还执迷不悟。我用《勤苦书院》全部的力量,剥下吴斋雪,也跟司马衡无关,是要吴斋雪偿他的债!”   他说得非常硬气,但要让吴斋雪偿债,谈何容易!其已是永证的超脱者。   但左丘吾却心有成竹。   他拽着手上这个名为吴斋雪的投影,一把砸进了已经看不出样子的圣魔残颅里,砸出无数礼义仁孝代表秩序的文字,厉喝道:“圣魔君!今有归!”   圣魔君归位,的确大益于魔族。   但圣魔君在今天这个时间点,在这间棋格囚笼里归位,却是注定了结局。   可以登顶魔界的圣魔君,在这里根本无法强势。   更没有什么存在,可以把这尊圣魔君迎回魔界。   哪怕是七恨!   斗昭一时恍然:“原来如此!炼化具有不朽之性的《礼崩乐坏圣魔功》很难,但杀死圣魔君却很容易。你是为了用圣魔君来消耗圣魔功,推迟圣魔君归位的时间——一旦杀死圣魔君,魔功又要解而重化,至少在神霄战争之前,无法再聚拢,也就不影响大局,可以往后慢慢处理!”   但他又皱眉:“不对……”   静瞰棋盘的姜望已经开口:“如何能轻视七恨呢?既然吴斋雪已经侵染司马衡先生,说明您和司马衡的这局棋已经被注视,超脱者的目光落下来,你所有的谋划都会被影响——不,都已经被影响了。怎么还敢按部就班?”   对于七恨的恐怖,这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比姜望认知得更深刻。因为他已经视此不朽存在为人生大敌,和重玄胜研究了很久。   他现在都能背出吴斋雪的生辰八字,把吴斋雪所能找出来的历史议论都倒背如流!   “姜真君说得没错。”左丘吾道:“当吴斋雪睁眼,成就圣魔君。七恨必然会有反应。”   “在祂的注视下,我所有的落子都是不确定的。”   “但有一点,在吴斋雪成就圣魔君的时候,就已经不可改变。”   天下第一书院的院长,有几分恩仇得解的快意:“魔君归位,存在于魔祖归来的命运!祂以七恨之名,跳出了魔祖安排的命运。可是又以吴斋雪之名,跳进魔祖安排的命运里。”   “在所有针对七恨的结果里。这是最伤害祂的那一种。因为这关系到了祂的超脱根本,也必将动摇祂在魔族的所有布局!” 第七十五章岁穷月尽、挨年近晚   吴斋雪和圣魔残躯的纠缠已深,那塌陷的魔颅,重新被魔气填补。   左丘吾眸光一抬,自行将白色的【法无二门】锁链牵来。剧匮一松手,锁链陡然加速,哗啦啦绕至其身,竟如缠甲。   好一副残酷的锁子甲,儒雅的教书先生,竟有了几分沙场肃意。   “昔日镇河真君炼魔,系命于法家三宫。今日左某炼魔,系命于太虚阁诸位,此亦天下正道。诸位且视于我——”   他肃声道:“若有不协,当杀则杀!”   姜望虽然心中警惕,对七恨怀有最大的戒备,但也只能暂且观望。   因为关于这份司马衡当年存留在历史坟场里的吴斋雪投影……他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毁又毁不掉,丢又丢不开,若任其继续侵蚀司马衡,随时会酿成大祸,当此时刻,除了掌握历史窗口的左丘吾,还有谁能为司马衡剜疮?   更别说他还以此疮投敌,给七恨埋毒。   而且现在也的确是个好时机——   七恨已经在超脱共约上签字,不能轻易出手,毁约必伤其身。更是在去年被荆帝和青穹神尊联手所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回到巅峰。   事实上姜望都想在这段时间做点什么。   当然不是直接去七恨面前找死,而是跟胜哥儿计划,要将其他魔君斩下来几个。   可惜那些魔君没有一个好相与,更兼警觉非常,完全不给机会。自神魔君惨遭重创,天魔都死了一尊后,再没有魔君于前线露头……他总不可能杀进万界荒墓里。   他甚至想到了老朋友鬼龙魔君敖馗,特地隐秘传信,叫这厮出来把酒言欢,一叙旧情……   但这条无情无义的老龙,连信都拒收。   饶是重玄胜智计通天,姜某人剑利且凶,面对深宫紧锁的魔君们,也是无从下手,空等了一秋。   现在却是左丘吾在对付七恨的路上,走到了前面。   众皆缄默,众意如一。   吴斋雪的投影,竟似一个铁块。   圣魔的残身,仿佛一摊烂泥。   前者轻易地嵌入了后者,圣魔此刻的嘶声尤其惨烈。   左丘吾一只手仍然掐住圣魔,按住圣魔面目的那只手,则慢慢放开。   这放手的过程,仿佛也剥掉了一张假面,先前那张儒生的脸,已经在魔的嘶叫声中被抹去。   在魔气氤氲中……吴斋雪的面目,逐渐在魔颅上显现。   左丘吾这时却高声:“南山书院有老儒,抱婴而归,言其孤儿也,流民遗山郊。取名斋雪,随姓为吴。”   “斋雪幼即卓异,读经自通,非书不枕,能梦中得字,人言『天授』。”   “十三岁泛舟学海,流连忘返,曰『吾为此醉』!乃大饮,倒卧其中……”   “……南山书院亡。吴披发恨血,乃提剑……”   他在诵读吴斋雪的“传”!   他所吐出的这些声音,这些文字,仿佛雕刻人物的刀,一字一痕,令他身前的吴斋雪如此生动。   吴斋雪的投影,正在向真正的吴斋雪靠拢。   七恨的超脱道路,将要和魔祖既定的命运,发生最直接的对抗。   左丘吾的准备不止如此。   那环绕囚室的竹简墙中,于此刻跃出一个个文字,衔尾相接,便如幼龙,腾飞在空中。龙吟于室,但见此句曰——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此句出自《典论·论文》,讲的是文气。   现行的儒家三十六般文气,便由此发源。   此句一出,龙吟一起,那愈发生动的吴斋雪,如受雷笞,天灵处有白气飞出,一贯如虹。   左丘吾自己也随之变化,头顶疯狂地涌出白气,滚滚如大潮落。   这条文龙是一座古阵式的显化,乃左丘吾自一上古残篇得来,得时只有残纹,补完后远逾当年……其用处在于汲取文气,早就布置在书院的历史里。   左丘吾是自己奉送文气,吴斋雪是在尚未睁眼的这一刻,被强行纳取。   这是……属于史家名儒吴斋雪的文气,拔将出来,是动摇其作为史家修士干涉历史的能力。这些文气白虹在囚室之顶变化,聚成了一个“干”字。   干为上也,欲逃不得。   属于史家宗师左丘吾的文气,则似大潮扑下,滚滚于囚室之底,又凝为厚土,聚成了一个“坤”字。   坤为下也,托举万事。   干天坤地,其势乃成。   左丘吾淡漠地背诵着吴斋雪的纪传,手背却冒起青筋,掐着圣魔的脖子,将其高举——   天地之间的文气交汇,交缠如炼,在这即将归位的圣魔君下方,结成了一座铸炉。   文火沸焰其间,时光流动于外。   “这是……”秦至臻眼皮微动。   孝之恒也有些动容,出声解释道:“此即十万载文气所铸,当初儒祖留下来的炼魔圣法……【天地时光炉】!只是左院长的铸法,有些不同。”   便见得左丘吾身后,一根根青简飞出来,投于炉中。   他竟以勤苦书院的历史篇章为柴薪!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刚开始就进入了破釜沉舟的状态,真有焚尽一切以炼魔的决心。   在这【天地时光炉】的炙烤下,那即将归位的圣魔君体内,又有一卷暗金色的竹简隐现,砰砰!砰砰!如魔胎将出!   姜望自是一眼就认出来《礼崩乐坏圣魔功》,抬手一招,便有天光暗涌,已布好天道封魔禁,随时可以激发。   同为魔功,它跟《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兽皮卷卖相,可是大不相同。若非诞生在圣魔君体内,说它是什么圣法神功,都有人信。   “待吴斋雪睁眼复归,跟七恨本尊便贯通。”左丘吾诵传不停,声音同时又在炉中响起:“届时七恨的超脱之路径,和魔祖回归的命运,就必定有一个不成立。”   “我要用超脱与超脱间的冲突,斥出这一份不朽之性。”   “然后再炼杀这部魔功!”   其声混于炉火,隐有轰隆:“我自己有很大的把握可以做到,但若有姜真君的帮助,当能万无一失——镇河真君,能为天下助我乎?”   自魔祖身死,八大魔功传世,万古未绝。姜望是历史上第一个炼杀魔功的人!要说干这个活儿的经验,只有他有。   姜望面色不改,只道:“不朽之性若能斥出,这部魔功交给我就是。”   这是人族强者的责任,能做的他当然不会避让。   左丘吾这么多年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   既有当场杀死圣魔君的选择,可以来拖延圣魔君归位的时间,让圣魔君在神霄之战里必然缺席。   也有机会叫超脱斥超脱于圣魔君,动摇七恨的超脱路。   同时还做好了彻底炼杀《礼崩乐坏圣魔功》的计划。   在当前的局势下,已证的七恨,是比未归的魔祖更大的威胁。   因为七恨才是魔界当前最强的力量,一旦击溃七恨,在神霄战争里抹掉其他魔君,就有了很大的可能性。阻止魔祖归来的最好办法从来就只有一个——将魔君的数量,控制在安全线下。甚至是出来一个就杀一个。   魔祖毕竟已经被消灭在过去,魔祖归来的传说,可以永远只是传说。   所有人都在等待结果。【天地时光炉】上空,吴斋雪的五官完全明确,就连眉毛都清晰,已经灵秀尽显,儒质天成。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令人感到纯净的眼睛!   其间几乎没有杂质,映照的是一颗通透明亮的心。你很容易对这双眼睛的主人交心,很难对这样的人生出戒备。   凉亭之顶,李一都微扬剑眉。   情况不对。   吴斋雪的确睁了眼,可他并没有与七恨本尊贯通,也就是说,七恨提前察觉到危险,隔绝了联系,甚至已经放弃了这个吴斋雪投影!   能让一尊超脱者有所避退,左丘吾足堪自傲。   可是这尊超脱者的提前割舍,也让左丘吾的布局无法推进。   左丘吾却面不改色,继续诵念:“……水有不尽谓之渊,山有不绝名之野。岁穷不逐,吴斋雪也!”   他还在读吴斋雪的传记,还在确认吴斋雪的存在。   他当然早就设想过,七恨切割这个吴斋雪投影的可能。以他和七恨之间的力量差距,也不可能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而他的应对,是让这个被放弃掉的吴斋雪投影,真正丰满、鲜活,真正成为吴斋雪,投入到圣魔君的宿命里去,去回应历史,完成当年帝魔君的布局。最终目的,还是让魔祖定下来的命运,来冲突七恨的超脱路——   堂堂七恨,敢不敢赌这个陷在魔祖命运里的、被祂割舍的吴斋雪,会在魔祖的安排下,牵扯到祂的本尊?   七恨的割舍,反倒叫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利用这具投影。   现在的冲突避免了,将来的冲突如何摆脱?   吴斋雪睁着剔透的眼睛,感受着无所不在的魔气,注视着掐住他脖颈将他高举的左丘吾,微微而笑:“我很好奇,这份传记,是何人为我作?”   “总不能是左先生你吧?”他笑道:“咱们可没有这般相熟……像是夜夜都听我墙角!”   一个在历史上没有著作流传的史家修士,一个超脱之前避于历史的人物,究竟是谁为他作的传?而又能这般翔实,如亲见亲闻!   左丘吾口中诵传不停,而腹鼓有书,发出回应:“还记得隗圣风吗?”   吴斋雪略有惘思:“我猜也是……”   左丘吾继续诵念:“世有岁寒三友,曰『松、竹、梅』。世有岁穷三友,曰:『吴斋雪,隗圣风,河关散人。』其以河关散人最年长,称为长兄。以斋雪最年幼,常受庇护。”   “所谓『岁穷』,岁岁穷也!但还有个解释——『岁穷月尽、挨年近晚』!”吴斋雪主动解释:“我们又称『除夕三友』。实际上只不过是三个『终年无成,年终无亲』的人。”   他感受着【天地时光炉】的炙烤,看着那跳动的焰光,怅声道:“这真像每年除夕我们都会坐在一起的篝火。”   终年无成,年终无亲……所以三人彼此为亲,互相鼓励,一起走过了很多艰难岁月。如今却只剩吴斋雪一人了,还只是个历史人物的投影,真正的“吴七”,已是七恨魔主。虽然还记得吴斋雪的一切,但跟曾经的吴斋雪,再也没有关系了。   “他将你庇护在勤苦书院,却导致了勤苦书院几千年的魔患,以至天下第一书院,迎来灭顶之灾!”左丘吾腹语回应,有几分恢弘,愤恨都做了雷响:“他为你而魔,因你而死。你真敢记得他吗?”   吴斋雪张了张嘴:“这部个人传记……”   “是他死前绝魂为笔,蘸血为墨,铺寿成纸,为你而作!”左丘吾死死地看着他:“正是为了确定你的存在,避免你逃离,让你回到你该回到的位置……将你拽下超脱!”   “这么……恨吗?”吴斋雪咕哝了一声,眼瞳只是一转,顷刻便如墨染。   其人气质就截然不同。   感受着那骤然沉坠在心间的压力,所有人都明白一个事实——   吴斋雪已经变成了七恨!   这应该是令人惊喜的结果。可是圣魔君还停在将成未成的那一步,这个吴斋雪也没有真正和七恨本尊贯通!超脱之路与超脱命运的碰撞,自然也就无法到来——   明明已在门外。   此门永远不开。   左丘吾呕心沥血的种种准备,在超脱者之前,似是可笑的!   “是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七恨含笑问。   祂仍以被左丘吾掐住脖子高举的姿态,抬眼看向棋盘外的姜望,又以更恶劣的笑意问左丘吾:“我说了你就能够理解吗?”   祂的意志在吴斋雪身上体现,是巨大的威慑。彻底地否定了谋局者,理应击溃一切超脱之下的意志。   非超脱者甚至都不能够理解超脱者。   左丘吾在谋划一个他远不能企及的存在!   因而显得愚蠢,显得可悲。   姜望又何尝不是呢?   可……   “不如……”姜望巨大的身形,却是猛然倾近棋局,眸中剑意之烈,几乎已经撞进吴斋雪的眼中。他对话的不是吴斋雪,而是那个屡次谋他的……无上超脱者!   “您降临试试呢?”   他的声音,竟有几分恶:“我来尝试理解!”   在棋格之中望棋外,姜望简直顶天立地,仙云环腰。   可在七恨的眼中,绝巅也是渺小的。   但这渺小的家伙,是敢对超脱者出剑的存在!   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等敌人,他弱小过失败过逃亡过,但没有拿不稳手中剑的时刻。   七恨的视线从这人身上移开,有些无趣地落回左丘吾身上:“第一,我早就割舍了吴斋雪。第二,吴斋雪受我控制。我这样说,你是否明白?”   左丘吾大概理解了:“现在这个史家吴斋雪,就好比是你的傀身。”   七恨笑了笑:“这是你能能够理解的方式——这么理解也可以。”   “但我不理解的是……”左丘吾仰眸道:“你又不敢真正降临,大费周章地体现这一点意志,能够改变什么呢?”   哔~剥!   竹简焚烧在【天地时光炉】里,发出细小的炸声。   当一根竹简焚尽,变作了焦炭,棋格中的左丘吾,便气势拔升。   回收了所有时身的左丘吾,已经是“道质浑成、堆质如山”,是真君层次里的绝对强者。   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要完成质变,推开“圣门”。   “绝巅的你,在这里毫无意义。超脱的你,过来就要迎接坠落的结局。”   “我明白超脱者是我无法理解的存在,但我更清楚我所把握的事件本质,世界真理——吴斋雪的圣魔君,和七恨的超脱,无法同时发生。”   “所以你来跟我演示一下吧!伟大的超脱者!”左丘吾抓举着吴斋雪,这一刻拔身如弓,将他整个掼进了【天地时光炉】中!   “演示你怎样再次跳出魔祖所定下的命运!” 第七十六章焚字到何时   世之永恒,万载难出。有太多惊才绝艳的人物,只是因为欠缺了那么一点运气,或者少了一点积累时间,就遥不可及,永难成就。   纵有万般不甘,也只能接受。   但要让这些天之骄子,就此对超脱者俯首帖耳,甚或见而避道,争而避锋,打到脸上只跪低……那也难能。   他们以远不能及的实力,面对至高无上的不朽者……犹敢生恨!   在这条路上,姜望和重玄胜不是先行者,他们已经有了很多“前辈”。   迄今为止,姜望已经学到了四种对抗超脱者的思路,左丘吾提供了第五种——   他深知自己在七恨面前,就像一个只懂得一加一等于二的蒙童,远不能理解复杂的九章算术。   他不去理解。   他选择抓紧“一加一等于二”这个唯一真理,让超脱者跟他在这道题上较量。看看谁写的“贰”,又快又好。   七恨把吴斋雪的历史投影,变成傀儡般随时可以割舍的存在。左丘吾就“炼假为真”,让“吴斋雪”单独存在,真实诞生,圣魔君之位,非要定以此名。   魔祖所定的命运是七恨的命门,左丘吾抓住一点,死不放手!   “吴七!我不是个爱挑事的人,但我要是你,被区区一个绝巅如此羞辱……如何能忍?”   斗昭这时已经把断臂收起来,提刀站好了。他伫在间隔姜望两步的位置,刀锋若偏若移,也不知是对着棋盘里的七恨,还是对着棋盘外的礼孝二老。   咧着嘴:“就演示给他看!”   “你是今日的吴七,已经魔界第一。不妨让过去的吴斋雪也成魔君,也摆脱魔祖归来的命运,也证超脱。”   “如此双身都超脱,将魔祖所定的命运践踏成泥,将魔祖的威严撕成破纸,你即是旷古绝今第一魔!吾当前赴而后继,穷极此生,以刀葬你,或葬于你刀下!”   虽独臂提刀,也武服残破,却斗志昂扬,势不可挡:“或生登无上,或死于无上,恶战不止,岂不快哉?!”   他说得痛快,但都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再发生,完全是贴脸对七恨嘲讽。   且不说被左丘吾催化的这个“吴斋雪”,底蕴是否足够。   单就一件事——他太契合《礼崩乐坏圣魔功》!一旦成就,必然魔性长植,与魔位纠缠至深,混同一体,连跳出的机会都不存在。   这也是吴斋雪当年弃圣魔功而取欲魔功的原因。事实上曾经的吴斋雪,根本七情淡泊,六欲寡冷。是在极短的时间里,把自己催化成极情纵欲的癫狂之魔,才成就的欲魔君。   正是成就了如此不合本性的魔君位,祂才在这般根存本源的冲突里,留下了一点挣扎的可能性。而后以“七恨”替“欲”,再以所求皆空的“至恨”替“七恨”,成功逃脱。   重来一次,并无可能。   吴斋雪坠身于炉,身受烈火,完全无视了斗昭的挑衅,只不慌不忙地摘下身上魔气,如摘肩上落叶,一片片地丢进魔功里。“当今之世,礼崩乐坏,所求皆空,人面虚伪,人心诡谲,祸水高涨,刑台空空,旦夕天崩未可救——救世必魔祖也!”   “为魔着史者,甘为魔祖之臣。”   祂对左丘吾微笑:“我为什么要摆脱?”   七恨借于此身,覆手往下按了按,将那不显形迹的魔君大座,按止在冥冥之中。   祂嘴上说着忠心耿耿为魔祖,手上则死死卡住魔君归位的这一步,而以魔气在体内,与左丘吾就《礼崩乐坏圣魔功》拔河。   文气如链,魔气如索,各自缠住魔功,一者往外拔,一者往里拔,互不相让。这悬止在魔躯内部的《礼崩乐坏圣魔功》,仿若无底深渊,瞬间加剧了【天地时光炉】的消耗。   七恨用那深幽的眼眸,看了看绕身而流的文史烈火,当然也发现了几缕悄然流入其间的金赤白三色火焰。祂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只对左丘吾道:“现在烧的这些虽然是废稿,可也是真正发生过的故事,真正填进了你的心血。”   “等烧完这些……”祂问:“你打算怎么办?”   祂选择了一个笨办法,悬停在将归不归的时刻,与左丘吾对耗。   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合,只要不降临超脱力量,祂的确没有可能对付这些人。   但祂作为当今唯一的超脱之魔,可以足够久地按止魔君之位,令圣魔君之归,一直停留在当下……左丘吾之书有几章,能焚字到何时?   左丘吾没有不朽者的从容,他只有一个书生的激烈:“我打算烧掉所有,直至你无法摆脱。”   “不是说这部《勤苦书院》,是你的一生么?”七恨语气怪异地问。   “我一生所求——”左丘吾顿了顿:“就在此刻。”   因为这句话说得太平静,因而在此刻,有了撼动时间的力量。   哗哗哗,不知自何处而起,忽有激烈的翻书声。   仿佛千万个人坐在那里,不停地翻书。那哗哗的声响,分明在急切地寻找一个答案。   对于左丘吾来说,一生的大考,就在今日了。   他再启【春秋】!   跟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不同于儒家现行的大术,而是他心中独见的【春秋】。   他为那部名为《春秋》的儒家经典作了注,也为这部名为“春秋”的儒家大术,添加了新血。   以此“九贤绝响”之术,翻山越岭,要翻过这名为“七恨”的不朽之峰。   一根根竹简如群鲤竞跃,尽都投进了【天地时光炉】。   焰起三丈,光炽九分。   哔剥哔剥的裂响,变成了噼里啪啦的炸声。   面对所谓“除夕三友”里的最后一个存世者,左丘吾燃放了除夕夜的爆竹。   以此辞旧岁,迎新年。   那炸声……仿佛也来自左丘吾的血肉,是左丘吾的骨头。   他顷刻便证圣。   在诸圣时代,所谓“圣”者,必为大学问家。因为他们基本都是通过发扬学说、壮大人道洪流的方式,推举自己跃离绝巅,但距离那真正的永恒境界,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隔阂。   完全可以这么说——“圣”是诸圣时代的产物。   在此之前,这种已经两只脚离开绝巅,无限接近超脱,但还未真正超脱一切的境界,的确也存在过,但都是因为不同的偶然才发生。   一般登顶者,要么永无超脱之望,要么跃升失败,要么成就不朽。极少有说还能跳起来之后,在空中等一等,再继续跳的。   是在诸圣时代,这个特殊的力量层次,才一下子涌现了许多,成为“有迹可循,能够复刻”的存在。几乎是生造了一个台阶,让那至高无上的不朽境界,距离人间稍近了些。   这当然是诸圣时代恢弘的证明。   在这一刻,也是左丘吾人生的新篇。   他已是现世距离超脱最近的几个人之一了!但他仍然在燃烧他的心血。   他已经可以勉强踮起脚来看一眼超脱者了!但他还在焚烧他所书写的历史。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撬动他想要的未来。才能将那一页最好的篇章,变成勤苦书院的现在。   仅凭“吴斋雪”这具暂停在魔君大位前的躯壳,根本不足以抗拒此刻的他。   除非七恨真正降临。   但七恨一旦真正降临,首先面对的必然是凰唯真或者青穹神尊,甚或同时面对二者。   超脱者近乎无所不能,前提是没有另外的超脱者盯着。   所以七恨别无选择!   变化就这样发生。   吴斋雪和圣魔相合的那具魔躯内,其心口部位浮沉的暗金色书简……被一缕文气和一缕魔气纠缠两边,异向拔河的《礼崩乐坏圣魔功》,在这一刻忽然定止。   纠缠其上的魔气与文字,都崩断如丝线。   以这部魔功为核心,新的圣魔的轮廓正在诞生。   而外面这具合躯里,属于吴斋雪的部分,如一页纸书被掀开。属于圣魔的部分,竟化为暗金色的流质,向那新生的圣魔而去。   魔君归位的这一步,被强行中止了。那将成未成的圣魔君,直接被抹掉。名为“吴斋雪”的这个历史投影,与魔祖归来的命运分道扬镳。   在茫茫虚无之中,数不清的暗金色光点,忽然出现。   苍瞑从那血色的毁灭之瞳里走出来,【诸外神像】骤张其口,瞬间将这些光点吞咽一空!   但又有更多的光点,附着在那暗金色的书简上。   全新圣魔的轮廓,几乎一霎就清晰。   当初田安平入魔,七恨直接问他是想要圣魔功还是仙魔功。   因为失迹已久的《礼崩乐坏圣魔功》……一直都在七恨的控制下!   祂当初在勤苦书院留下的伏笔。可不是仅仅被司马衡抓走了一个吴斋雪的历史投影就算。也不是左丘吾灭杀了所有魔性,拔除了所有的魔气,就能够翻篇。   在勤苦书院的历史里,圣魔已经无数次地侵染这些书生。卞城阎君所闯入的那个时空里,圣魔自由行走其间,便是一种体现。   此刻……万意入魔!   祂要把这头圣魔推到前所未有的巅峰,因为《礼崩乐坏圣魔功》本身所具备的基础,祂将赋予这头圣魔超脱之下不设限的力量,也即……真正的“圣”!   但一只手探进炉中来,左丘吾直接跳进了天地时光炼魔炉,焚身以火,当场击穿了新生的魔躯,一把攥住了这暗金色的书简,便似握着圣魔的心脏。与魔对视,其眸如焰,其态近癫:“魔之圣者……这可不够!”   他的儒冠已失,簪发披散,可他决不相信,七恨是不可战胜的!   他谋划了《礼崩乐坏圣魔功》这么多年,早知它在七恨的控制下。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此刻。   “堂堂不朽,竟一再避让于我!你乃旷古绝今之魔,难道只有这样的手段吗?!”   他的另一只手,如天穹倒覆,一把扣向剥离出来的吴斋雪。   以魔之圣者对左丘吾这新晋且正燃命的圣,棋盘外还有太虚阁众虎视眈眈,《礼崩乐坏圣魔功》的结局,几乎是已经确定了。   但七恨的动作,本就是舍此魔功,以逃“吴斋雪”之身。   仰看这一爪扣下的『天笼』,祂从笼隙瞧左丘吾,不免发笑:“围三阙一?你以为放一个假意不知情、事实上也的确隔绝内外多年的礼恒之在这里,就能引诱我走出此棋局,推他入魔吗?”   礼恒之多年不下山,与世隔绝,甚至不接收外界消息,断因绝果,便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可以不受干扰地站在对抗超脱的最前线——在儒祖沉眠的时期,书山不得不做相应的准备。他寄身春秋中,不知世间事,故也不被超脱知。   用他来对付此刻的七恨,更是再合适不过。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礼崩乐坏圣魔功》,第一代圣魔君,本就是儒家礼师!   但七恨早有察觉。虽有万般手段未出,许多伏笔未揭,却不为所动,面对左丘吾的步步紧逼,以超脱之尊,一再弃子,一再避让。   “你以为世俗的尊严或者荣辱,还能将我约束?”   祂冷冽地笑:“当初被司马衡记了一笔,我也认下这结果!往后自与他算!尔等今日落子,日后当见应手。”   “姚甫,陈朴,白歌笑——还有谁?”   “凭一个【子先生】,凭现在的儒家,也想杀我七恨吗?人心不足蛇吞象,蚍蜉撼树不自量!”   祂借吴斋雪的身躯,抬掌迎向左丘吾的爪势,一掌托起,以地承天:“叫醒孔恪,抬祂前来!本座或能礼让三分!”   这一托,实在气势磅礴,当叫八方退避。不仅动摇时光,推开棋局上的所有棋子,还蔓延到了棋盘之外,向湖心亭的所有人扑来!   但左丘吾的爪势,并未被阻止。   因为吴斋雪的手掌,在“迎天”的瞬间,如冰雪消融!   一身顷化流光,投那圣魔而去。   吴斋雪解身养魔!   时至此刻,勤苦书院荡魔已成定局,千年沉疴必清。唯一还需要斗争的,就是名为“吴斋雪”的这一尊投影身。   一旦此身完全解去,七恨当初被司马衡强行留下的隐患,便算是抹净。   可流光被冻结了!   有人根本不在乎不朽者的威慑,在七恨掌托天下的时候,不退反进,杀进了棋中来——现在知是虚张声势,当时若是判断错误,顷刻生死两分。   但这霜意是如此坚决。   告死之鸟的虚影绕飞,这道流光被冻结在冰棺内,定格成一道暗金色的闪电。   “好胆!”吴斋雪闷声如雷,流光一动,便要裂棺而走。   却只听轰隆一声,有一座无上仙宫,仿佛从时光深处降临,当场镇于冰棺上。   此宫恍惚不见全貌,如神龙不显全踪,但见只鳞片爪,已是贵不可及,遂有威严声。   但见缥缈之云,但闻八方仙乐。   云上有高阁,殿前门楼起。   高阁缥缈而仙,门楼华贵至极。   隐约有一袭青衫,过此门楼,踏入高阁,步履潇洒如歌。   湖心亭外——一霎雨茫茫。茫茫无尽的雨,是早先分散到不同时空里的仙念,尽皆悬止,如朝仙帝之宫。   凌霄阁,朝天阙,执凛冬,怀如意,万仙来朝!   此宫一镇,冰棺遂无动摇。   阁中不止青衣在。   在那翻飞的告死之鸟的虚影前,有一道漆黑如墨的刀锋掠过——   仿佛生隙,的确成隙。   炼虚万里!   从“吴斋雪”到“圣魔”之间的空间,这刻近乎无限的延展!咫尺之隔,竟成天涯之远。 第七十七章万仙之仙   七恨唯一忌惮的是孔恪!   祂不知这位儒祖是否醒来。   因为左丘吾布局为书院剜疮,无论做到什么程度,都算是能够理解的事情。   【子先生】最多是左丘吾请来清理魔疮的帮手,借此就要布局杀祂这尊超脱之魔,却是有些莫名。超脱之下如微尘,哪怕【子先生】这般登圣不知多久的人物,也和祂间隔万里——祂不得不想,书山的底气到底在哪里。   祂口口声声的“孔恪”,当然只是试探,但凡现场有谁心中想到了孔恪的问题,祂便能窥知关于孔恪的真相。儒祖若是真个已经甦醒,那自是没什么好说,撒丫子跑就是,断胳膊断腿都忍一忍,能少流一点血,就尽量少流一点。   但敢参与这一局的,都是对超脱者有深刻认知的,也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人回应祂。   “姜望!咱们是老朋友了!犹记旧约乎?!”七恨的声音,在暗金色的闪电流光中响起,仍然不失从容。   说起来他们还真有一场约定,关于阻止魔祖归来。   但这厮竟然还好意思提!当初给出《苦海永沦欲魔功》的线索,也是为了把姜望推上欲魔君的宝座。祂口口声声说要阻止魔祖归来,却一手推动了好几尊魔君的归位。口口声声“使不得”,一个个的魔君红包收到手软。   姜望立于凌霄阁内,将瑟瑟发抖的白云童子拨到一边,只笑道:“前番多次接触,都未能招待好尊上,今来人间,何妨久坐?”   “招待的事且不说——”七恨笑问:“我助你灭杀欲魔功,天魔对炼,万界登顶,威震诸天。今以何报?”   姜望遥指千秋棺,又加了一道专门为七恨研究的【恨情镇】:“敬而奉之!如何?”   “为我上香呀!”七恨直笑:“活恩死偿,未免太不厚道!”   魔猿忽地窜出:“给你上香就很不错了!算是记得吴斋雪!要俺说,骨灰都给你扬喽!”   七恨眸光一闪,瞥了过去,却见魔猿掌中,隐见白色锁链,像一条藏于山体的蛇。锁链的那一头,穿在虚空里——【法无二门】的锁链,早就连接太虚阁众人。八人同在,万事不改。   看似得见圣魔功,而为魔意所激的魔猿,其实是一次关乎魔性的试探。试探祂是否愿意稍稍违规,出手吞下此饵。   今日这一局,不止是【子先生】他们动了心思!   看来接连几尊超脱者的陨落,已经让人们对不朽的存在,失去了敬畏之心。   诸葛义先焚命所完成的事情,是个人都觉得自己能够做到!   既怀此傲慢之心,有的是机会叫他们吃亏,倒不必急于此刻。   “姜望啊姜望,我可句句真意,为何你杀心似铁!”七恨的声音在那暗金色的闪电中响起,似等姜望的回应。   而属于吴斋雪的一只手,却在闪电里探出来,在凝固的冰棺里,乒桌球乓地以冰的形态移动——   手握半白半黑、文气与魔气错杂的狼毫,狂恣一笔。   “曾记否!”   那茫茫的仙念雨珠中,悬见亿万纤毫,真如横剑。   雨又开始落下,仙宫却在上抬。   仅以绝巅层次的力量,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笔,竟然点破万仙来朝,按停了云顶仙宫!   暗金色闪电中的一缕黑芒,仿佛一双注视着姜望的眼睛。   这一幕何似当年!   当年在兀魇都山脉的地底魔窟里,七恨尚未超脱,在一缕魔念被观衍以佛唱阻止,意志被现世意志阻隔的情况下,仍以一缕连游脉境小修士都无法影响的魔气化为魔枪,跨越现世出手。甚至这支魔枪在失去七恨控制的情况下,仅以早先发出的惯性,就将彼时已是黄河魁首的姜望一枪贯穿!   但今时岂是当时?   那时候的姜望,还是第一次接触魔君级别的存在。现在的姜望,超脱战场里都滚过好几回合。   湖心亭外的雨,只是仙术在这个时代的初响。   真正的“仙”,此刻才正要被人看到。   姜望半点不让地与七恨对视,只笑道:“记得!都记得!”   这后生晚辈在凌霄阁里站定了,仿佛站在茫茫宇宙的最中心。   一个时代的辉煌,具体在此刻,具现在此身。   他的衣角有仙光,他的头发丝都冒仙气,他的七窍都是白玉京,尽为仙人居!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眉亦仙人,指亦仙人,脐亦仙人,腋亦仙人,心肝脾肺肾,何处不是仙朝!   当初他在五仙门得到一卷《万仙来朝图》,一度惊为天书,从中获益匪浅。而那只是一卷不知复刻了多少轮的临摹本。   此时此刻,他往那里一站,这幅情景,就是真正的《万仙来朝图》。   只要能把这幅画面画下来,就能从中得到几分万仙宫的真意。   在从许怀璋手里接过《仙道九章》之后,姜望便以仙道总纲“凌霄章”,真正唤醒了云顶仙宫,也真正开启了仙道的修行。   或是因为早早修成耳仙人、以声闻入仙道的缘故,在【长寿章】、【如意章】、【万仙章】之中,反倒是只得半卷的【万仙章】,为他带来了最大的战力层面的提升。   【长寿章】更在于修行,【如意章】更强调变化,唯独【万仙章】,只强调一个“强”字,万仙之所以来朝,是因为打得万仙都拜服。   一法通,万法通。姜望手持仙道总纲,于绝巅之后再修仙,短短一年时间,就已经修成这“万仙之仙”——仙人时代,号称“一世无敌”的仙身。   漫天坠落的仙念之雨,不过是飘扬衣角上暂歇的晨露。   他一步走进冰棺里,仙宫也寄居在他的仙身。   这让他的脚步,重逾万山。可是他的步履,偏又飘渺。实是万山之重,也早就不够压肩。   所谓“万仙之仙”,开拓的是人身宇宙,能在一粒微尘里,开拓无边的恢弘。   当代云顶仙宫之主,行走在暗金色的闪电里,在计以亿兆的微光颗粒中……去寻仙!   寻一尊吴斋雪体内的仙,要将这尊超脱之魔的过去投影,炼成过去的仙,进一步摆脱七恨的控制,将这吴斋雪留下来,成为七恨永远的弱点。   “破落时代的货色,已经被淘汰的东西,你还捡起来当个宝用!所谓『时代骄子』,也没有什么新时代的东西嘛!”七恨的声音里,满是嘲弄。   但这个世界上,值得七恨张口嘲讽的东西,又有几样呢?   那冻结在千秋冰棺里,视觉意义上十分细小、不过一拃长的暗金色闪电,因为万仙之仙的踏入,仿佛成了天地间最长的峡谷。   姜望的声音和七恨的声音都在其中恢弘。   “仙,亦我剑也!神,亦我剑也!”   “世间万物,何事不可为剑?”   “古今大道,何路不能行人!”   “你拿着上古魔祖的遗留,一跃成就了超脱。今言近古,称为破落,还真是不太有说服力!”   姜望说着便是一抓,他没有拔出长相思,而是抓住了一柄燃烧着红尘劫火的魔剑,在这瞧来无尽的长峡里一剑劈落:“魔,亦我剑也!”   七恨才刚刚剥走了吴斋雪身上的礼崩乐坏之魔意,又特意借着这场战斗将魔意清除,姜望便将这至情极欲之魔意为祂送来。   但见那暗金色的闪电,就此隙断于中。   【天地时光炉】里,新生的圣魔迈开大步,左丘吾还攥着魔躯里的暗金色书简,却被这般推着往前。   “今之为圣,难言德矣!”熊熊烈焰中,魔瞳嘲弄:“我见世人多伪饰,世人见我更怪怖。左丘吾,揭开你的面具,不必压制你的嫉妒心。它才是你的力量来源,是你成长的原因。”   “你嫉妒司马衡,嫉妒得快要发疯。你嫉妒他的才能,嫉妒他为什么这么被拥戴。勤苦书院的院长都是他让给你,他不要了,你才有机会。你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却是在吃他的剩饭,受他的施舍!你从来没办法甘心。你嫉妒他的力量,还嫉妒他的名声。所以你不仅要比他更强大,还要比他更伟大——今日你所做的一切,不是基于责任,认清你的本心,你才能看见真正的永恒!”   “不必为礼也!”   圣魔抬手一指,点亮了左丘吾身上的嫉妒灯。嫉妒的火焰,是暗绿色。   这焰光不仅晕染了左丘吾,让左丘吾的攻势暂止,还在吴斋雪身上亮起。   嫉妒是常情!妒火常焚身。   吴斋雪喃喃的声音响起:“我何时才能像大哥一样强大?为何二哥的人生这样圆满?为什么我……什么都得不到。”   七恨本还有几分拿着吴斋雪之身跟姜望过几手的心思,在万仙之仙出现后,倒也没有什么必要了——确实打不过。   当初在天道深海的那一阻,看来已经被完全消化。   无论是许怀璋的隔世赠礼,还是姜望这段时间在仙道上的极度专注,都可以算得上是对那一阻的反扑。   时代浪潮的力量,的确不容小觑。   这具“吴斋雪”的投影又太弱了,无法承受更多的力量,不像圣魔功能够几不设限地灌输。   但打不过归打不过,逃脱却不算难。   虽有【黑白法界】、【时窗棋局】、空间封锁、法无二门、千秋冰棺……这重重叠叠的囚镇,但这具囚身却也不必逃狱,只求自焚。   谁能关得住,一颗想死的心?   那被一剖两半的暗金色闪电状流光,被暗绿色的火焰一燎就燃尽。   七恨转借圣魔之力,点燃了“吴斋雪”的嫉妒,瞬间以妒火毁灭此身!   这一下姜望都措手不及,但他行走在暗绿色火焰燎过的暗金色长峡里,站在千秋冰棺里的这处空洞中,却只是略略一抬眼。   一卷黄披,便从眼前掠过。   冰棺之上还开着菩提树,菩提树下满面是血的黄舍利,却已经跳进了冰棺中。   大而有神的眼睛,闪烁着对“万仙之仙”的欣赏。嘴角洋溢着自信又大方的笑容。绝巅的气息,在她的身外流动。   不知山外花何事,如今悟菩提。   她张开五指,遥按这一无所有的空洞,慢慢将这只手,自右向左地平移——   【逆旅】!   忽然流光万道,忽有无尽波涛。   那暗绿色的火焰重新出现了!又一点一点地回退,“吐出”了暗金色的闪电状流光。   嫉妒之恶兽,将吴斋雪还归冰棺中。   “你可以再试一千次,一万次。”   “这段时间是你永恒的苦旅。”   注视着逐渐清晰的暗金色流光,黄舍利长袍猎猎,气势煊赫:“不以超脱临世,你怎么逃出我的时间?”   千次万次当然是虚言,她不可能支撑得起这样的消耗。但今天的太虚阁是何等兵强马壮,吴斋雪哪有那么多次试错的机会?便是七恨代打也不成!   此时此刻,嫉妒灯还未点亮,嫉妒尚未发生。   立身长峡的万仙之仙,正持魔剑劈落,怒喝:“魔,亦我剑也!”   剑斩的同时,抬手就将妒火铺开,使之蔓延在千秋棺外。他所掌握的【妒火】之术,哪怕经过了无数次演化升华,也远不能跟七恨的嫉妒灯比。但用在这里,却能以火隔火。   这样一来,即便圣魔那边点亮嫉妒灯,触动的也是他姜望,须燃不到吴斋雪身上去。   “好一个【逆旅】!”暗金色的闪电状流光,瞬间化回了吴斋雪,身上缠绕着挥之不去的至情极欲魔意,使得此身在书生气质外,多了几分阴郁。   祂深深地看了黄舍利一眼,眸光危险而郁冷。   黄舍利大大方方地与祂对视,高兴地道:“你还蛮英俊的嘛!”   “……”吴斋雪挪开了眼睛。   此时此刻,祂想焚身养魔不成,与圣魔之间,间隔不断延展的空间。想要灭杀此身也不成,无论想出什么办法,【逆旅】都能叫祂重来。没有任何一种法子,能够在姜望面前突围两次。   甚至于……   这身上如附骨之疽的至情极欲魔意,正是祂当初所驱逐的。彼刻以七恨魔意替代至情极欲魔意,抢占了不朽之性,得到《七恨魔功》,给自己松了绑。这才有后来真正跳出命运的那一步。   现今在这勤苦书院的历史篇章里,祂为了消弭旧患,舍弃圣魔,剥开礼崩乐坏之魔意,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吴斋雪——此身却为魔意所染,眼看着便要沦为欲魔!   姜望的这一剑,到底是因为他超卓的战斗本能,还是那立于魔之尽头的……某种意志的影响?   冥冥之中似有一种注定的命运,好像在告诉祂,祂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即便祂已经如此强大! 第七十八章我愿如此   嫉妒……   左丘吾并不言语。   他想他的确是嫉妒过司马衡吧!   谁能不嫉妒那样一个人呢?   永远执笔如铁,永远不回头,永远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改变,他握住史刀,裁开了整个新历。现世万方,见古知今,自今能见近古、中古、上古、远古也。   自燧人点火,仓颉造字,人族过往,能为书载,迄今万万年矣。   司马衡尚未超脱,却已被公认是史家第一人!   写出了《史刀凿海》,历史便有了具体的模样。世间有了司马衡,史家就有了代表人物。   其他的便都只是其他。   在史学的领域里,写出《古义今寻》的陈朴,写出《时代建筑史说》的他,也都在“其他”中。   确实是嫉妒过的!   暗绿色的火焰,跳跃在儒衫上。好似休沐之时,蒙童成群结队,欢笑在野花盛开的山坡。   “可是世间若无司马衡,那些无人捡拾的真相,又未免太寂寞!”左丘吾在焰光中自语。   “什么?”圣魔没有听清楚。   说话间,他的脚步猛然一顿!因为不知不觉时,左丘吾已经被推到了【天地时光炉】的尽头。   锵!   左丘吾的身体撞上炉壁,竟发出此般金铁的声响。   此身有脊骨,其名为“节”。   昔有“节神”,自人们的怀念中诞生,终结了神道的蛮荒时期。   儒家颂节,修士以此铸骨。纵死不摧折。   以此骨填脊,几乎所有的儒家大术,威能都会得到增幅。   然而这【节字儒骨】,是极其难修的文骨,历来修节骨者,百无一成。能够有所成就的,莫不是天下名士。   “我说——”左丘吾看着他:“若是嫉妒能够给我力量,那就给我嫉妒。若是仇恨能够给我力量,那就给我仇恨。只要能够完成我想要的篇章,无论给我安上什么样的罪名。”   “可是——”   左丘吾的脸,忽然裂开了!出现了蛛网般的裂隙。   那是不断焚烧的勤苦篇章,堆叠了几无止境的力量,令刚刚入圣的他,都一时无法容纳——他也根本没有想办法去消化去容纳,而是不设限地爆发!   便在这裂脸的时刻,他喝问:“你有对等的觉悟吗?”   嫉妒的火焰燃烧着他,也向圣魔蔓延。   而【天地时光炉】的炉火,焚烧着这一切。   以历史为薪,时光为焰,这炉中的火,能够焚化世间所有。   今日圣魔死,勤苦书院为魔意所侵的历史,便要从故事里撕掉。此后院内再无魔患。再不用担心哪个平日乖顺的学生,转身便青面獠牙!   圣魔的眸光一时抬起,下意识地寻求命令,却看到赐予他新生的无上魔主……也在步履维艰!   极远处的如意千秋棺,在这棋格囚笼中,近乎无限地膨胀。   因为冰棺之中,姜望正推着吴斋雪走。   那尊三万年未现世的【万仙之仙】,哪里是一个人,分明一座人形的仙都!   宇宙之浩渺,尽纳于一身。   此刻身开仙朝,列仙齐出,连毛孔都在往外蹦仙术。铺天盖地的仙术,奔涌如潮。任是以七恨之能,将吴斋雪这具历史投影身催发到极致,也只能一退再退。   其身好似破皮囊,已然处处见漏!   而冰棺之外的空间,还在秦至臻的刀下不断延展,无论冰棺怎么膨胀,无论冰棺里的吴斋雪怎么后退、怎么腾挪。其身和圣魔之间的距离,只是越拉越远,永不可近!   还有虎视眈眈的太虚阁众人,蓄势未发的书山……   肯定有机会的,超脱的存在非我可以设想——圣魔正这么想,便对上了吴斋雪的眼睛。   暗金色的魔瞳,染上了七恨的黑。   仅以“吴斋雪”为凭藉,绝对没有任何机会——这是七恨以超脱眼界做出的判断。   所以祂立即接掌了圣魔。   先前是遥控,现在是意临,这一步意味着,当祂的意志离去,《礼崩乐坏圣魔功》就会立刻崩溃。要想再次回归,少说也要万载时光,或者相类于万载时光的代价。   这是魔界难以承受之重。   但也是七恨这尊唯一的超脱之魔的选择。   所谓魔族的大局,当然在祂七恨身上。   左丘吾体内喷薄将出的力量,在这个魔瞳遽转的瞬间,竟都被压下了几分。   “如果觉悟有用,你就不会这样站在我面前。”圣魔此刻已经归显为原来的儒生样貌,那边吴斋雪还在姜望的攻势下左支右绌,分心于此的七恨,只是抬手在身上拂了拂,便将烈焰都拂去。   一尊历史投影,和一尊圣级魔物所能体现的力量,根本不能够相提并论。   “如果【节】有用,怎么只有司马衡不弯腰?”   祂说着,伸出手来,竟然跨过重重阻隔,在左丘吾的后脊,取出一块骨头……那正是左丘吾修成的节字儒骨!   “这东西,当年我也有。”祂淡笑着,将这节骨头,扔进了燃烧中的烈焰里。   烈火立炽三丈!   后面的话祂没有说,可修成节字儒骨的吴斋雪,后来怎么样了,所有人都知道。   同样是圣级力量,可是双方的运用不同,竟造就了碾压的结果。   但从始至终,左丘吾都死死地攥着那卷暗金色书简,在七恨予取予求的时刻,他的手也一直都在圣魔的魔躯内部,忍受着魔气的纠缠,试图调整这无上魔功的篇章——   他当然不可能改变《礼崩乐坏圣魔功》的本质,无法剥离它的不朽之性。但知道怎么讲一个故事,将这部魔功包裹,令它再现人间的日期,无限延长。   以丹血为魔,以指骨为笔,左丘吾的力量在暗金色的书简外“雕刻”。   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故事,也是他这么多年的准备之一。他已经谋篇许久,此时认真书写,认同如飞。一旦故事完成,魔功便匿藏其中。恐要等到万载之后又万载,某个身怀魔缘的“读者”,才能将它寻觅。   而一旦此功匿藏,由这部魔功为基础新生的圣魔,自然也就不能再存在。   然而这个时候,从那暗金色的书简里,也发出声音——   “魔之圣者……不够面对你吗?”   左丘吾在《礼崩乐坏圣魔功》上所做的一切,瞬间就被七恨察觉。   儒家的手段,七恨太了解了。   暗金色的纹路,爬上了左丘吾的五指,如筋络般在左丘吾的手上蔓延。   “这么喜欢讲故事吗?”七恨恶劣地笑,圣魔的食指,点在左丘吾的眉心,祂的声音一下子恍惚起来,恍惚又恢弘:“你呕心沥血,只为挽救书院。你将勤苦书院写成史书,以此割除魔患。你做了你能做到的一切,可惜人力有穷,天不遂愿。”   “你牺牲了所有往前走,能够牺牲的,不舍得牺牲的,都牺牲了。走到最后,蓦然回首,却什么都没改变。山门寥落,死尽师生!”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在这踽踽独行的时刻,在背着整个书院往前走的苦旅中,看清了世界的真相,你明白过往是何等的错误,你将开启真正值得的命运。”   七恨拨动天意,玩弄文字,祂比左丘吾更会写故事,祂侵入左丘吾的神通里,用左丘吾的故事,埋葬左丘吾自己。而后赐予左丘吾新生——   “你将为圣!亦将为魔!是儒道圣人,魔道圣魔!”   这一刻,仿佛时停。   暗金色的《礼崩乐坏圣魔功》,如同诞生了自己的生命,发出痛苦而又艰难的呼吸声。   书外的圣魔和左丘吾都静止在那里。   最终的变化,似乎就要在这静止里完成。   但却有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并非在这【天地时光炉】中起源,而是从那座遥远的冰棺传来。其声冷冽如寒霜,又带着缥缈云端的尊贵——   “我刚刚听到了什么?”   那声音笑道:“天不遂愿吗?”   竟有一滴仙念雨珠,落在了【天地时光炉】的炉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茫茫白气,蒸腾成了一柄剑,此剑空中横!   天道杀剑·天不遂愿!   在那如意千秋棺中,姜望正并剑指而横。   他还无法改变七恨所安排的天意,但吴斋雪在他手中。   在七恨掌控圣魔,碾压左丘吾的时刻。吴斋雪也被太虚阁众人碾压了。   此时便如一尊泥塑,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剑光,死死定在那里。破败的道躯,处处都是伤口。   而姜望张开五指,正按在他的面门。   就这样一只手拨动天意,一只手仙气纵横,口含天宪:“以凌霄仙令,敕尔……登仙!”   吴斋雪身上冒起了仙光!   在《勤苦书院》这本书的无数种可能中,有一段故事,可以是吴斋雪的投影,在过去的某个时刻登仙。他将永居在仙宫里,他将是七恨永远的罩门。   魔气如龙,自吴斋雪体内旋飞而出。   为了对抗仙令,七恨不得不调动祂事实上非常熟悉的至情极欲魔意,也在这种激烈的仙魔对抗里,距离欲魔更近一步。   在吴斋雪身上的这种对抗,终究影响了【天地时光炉】的局面,姜望的天不遂愿之剑,在炉火里横行,终是动摇了七恨所定下的天意——   左丘吾猛然抬头!   此刻他披发散乱,汗如雨下,但却立着眼睛,直视魔瞳,咬牙道:“在勤苦书院演化的一万多种历史可能里,没有一种,是我成了魔。”   七恨云淡风轻:“那些可能里,都没有我吴斋雪的亲笔。”   天意虽然被动摇了刹那,可是结果早已经注定。   左丘吾瞧着祂:“你真该看看你现在这张脸!”   “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七恨十分平静:“是隗圣风,隗二哥。很高兴还能见到故人——虽然是以这种方式。”   祂笑了笑:“我习惯了遗憾,并不觉得遗憾。”   很显然,情感绝非祂的弱点。回忆也不能动摇七恨的心。   甚至于祂说祂还有一点遗憾,都是很奇怪的,因为魔已非人。隗圣风跟现在的祂根本就没有关系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左丘吾闭上了眼睛,他的眼皮像铁栅拉下,如此艰难地认了命。   礼崩乐坏之魔气,终于在他体内诞生!   “左院长——”七恨淡淡地说道:“你输了。”   左丘吾仍然闭着眼睛,甚至他的面容也在魔意中扭曲,但却抬起一只手来,握住了那只点在自己眉心的圣魔的手指头!“不,是我赢了。”   “你若在一开始,察觉勤苦书院这里有布局针对的情况下,就放弃这里的一切。没人能够把你怎么样。”   “可是你成功太多次了,视天下英雄如无物。以为谁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局势永远被你把控。”   “你以为你不是【无名者】!”   “不朽是你傲慢的资格。”   “但傲慢是你走到这一步的缘由。”   他的披发猛然扬起,他的眉心亮起一点如烈阳般的炽光。那光芒甚至在刺圣魔的眼睛!   这炽光……   就在剧匮所坐的“矩位”之中,那困兽撞笼般的响,在【黑白法界】的支持下,变成了具体的声音——   “吾一心!续勤苦文章!”   哗哗哗。   再次响起翻书的声音。   每一页都有具体的声音响起。   “我愿勤苦书院,万古传名。先贤志气不朽!”   “对不起,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可是……可是!真希望一觉醒来,同学们都还在啊……”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这是一个庸才的极限……先生,我是您的骄傲吗?”   “不要死,不要——吴斋雪!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或于某一页的书阁,或在某一页的草堂,或就在此页,在湖心亭中响——   “金清嘉,愿天下无魔!”   史书千万笔,贯之一心。一字曰“勤”,一字曰“苦”,还有一字,曰“愿”!   在勤苦书院的历史篇章里,有太多的人,拼尽全力地挣扎,只为了书院的美好未来。   这才是贯穿《勤苦书院》的穿书索。   礼恒之固然是书山派来,垂钓七恨以超脱力量降临的那个鱼饵。   但左丘吾,也是那个成魔的可能。   姜望横来一剑的阻止过于精彩,抹掉了最后的疑虑。   七恨强行推他成魔,终究入他局中。   《勤苦书院》的故事,写了很多年。他执笔以记,又细细雕琢,便是为了这贯穿古今的“愿”,将上万种不同历史篇章里勤苦书院的力量,都汇聚为一念。从而获得无限接近超脱的力量。   圣者当然也有高低,就像七恨刚才控制圣魔,压着他打。   但是此刻的他,已不是刚得圣名那一刻。   孟天海也不过积累五万四千年。   他已得圣名,又执此愿,还在这一刻真正诞生了礼崩乐坏之魔气……   这就是他书写的故事,在七恨的帮助下,他终于得到了一个真正的“魔”的角色。而以接近至圣的力量,停在入魔的前一步,暂且保留自我。   七恨推他入魔,他和七恨在魔的命运里同在。那根点在眉心的食指,将他们联系起来。不可想像的超脱者,已经存在于他的想像中。   《礼崩乐坏圣魔功》已经对他敞开了大门,他有资格走进圣魔的命运里,与来自七恨的那份意志,争抢这尊圣魔的掌控。   但他的目的并不是圣魔,而是……七恨的这份意志!   在哗哗的翻书声里,左丘吾的眉心,仿佛生出了剧匮般的天眼。而他的圣躯,一边染上魔纹,一边又开始消解,焚于时焰。   他对面的圣魔魔躯,也在时焰中迅速消瘦。   左丘吾燃烧魔躯的同时,将圣躯也填进【天地时光炉】里,既是为了加强炉火,焚烧七恨,也是为了免除后患,免得完成这一篇章后,他倒成了魔患。   此刻他已无限地走向超脱力量,也无限地靠近消亡。   但在消亡之前,超脱之下——   他与七恨争圣魔。   左丘吾紧紧攥住圣魔的那根手指,他的眼睛,却在圣魔的墨瞳里睁开。   他完成了难以想像的壮举,在这尊圣魔的魔躯里,截停了七恨的意志!   “我已登圣,是否魔临?”   他要为勤苦书院剜掉魔疮,他要杀死《礼崩乐坏圣魔功》,他要留下七恨永远的罩门,他还要……真正对七恨造成不可磨灭的伤痛,甚至杀死七恨! 第七十九章诸我是我   “孔恪的传人,却学了虞周的本事!”七恨的声音,混在左丘吾的声音里,暗沉之中,又有几分揶揄:“堂堂天下第一书院院长,至圣门徒,你怎么教学生?书桌上五经不传,都放小说话本吗?”   左丘吾的声音只道:“超脱之魔,果有不凡志趣。想不到你背弃了人族,还这么关心人族。背弃了儒门,还这样在乎道统!”   “百家未绝,是因为彼此学习,活水不竭。魔族未绝,是因为总有压迫,总有畜生!”   时焰之中,燃烧着左丘吾的遗憾:“我还记得年轻的吴斋雪,多希望你是前一种。”   史书的力量在于“真相”,这是一种记录的力量。越客观,越有力。越锋利,越残酷。   左丘吾却如司马衡所言,记史如小说。   并非他不懂得真相之于历史的意义,他也是史家之中仅次于司马衡的存在。   可是在《勤苦书院》一万多页的历史篇章里,没有任何一种平铺直叙的真相,能够满足他对书院未来的期许。   无数次演化,都没有结果。   他只能“写作”。   他明白他刻写的不是史书,他早就偏离“史家”的路。   这是早已经不名于世的“小说家”的力量。   他的笔可以书写他想要的可能。   但一部能够称得上优秀的小说,作者的笔也并不能决定一切!   不同人物之间的碰撞,有时会偏离起笔时想要的结果。故事到了后期,常常是“推演”,而不是“设定”。因为角色有自己的想法,人物有各自的道,故事的发展必须要被作品里的规则限制。   哪怕是在他写的这篇故事里,他拥有理论上的最高权柄。身为作者的他,也不可能写崔一更这样的人,在书院的变故里一触即溃,轻易被魔意掠夺。因为那违背了崔一更这个角色的人物基础。   要想达到崔一更崩溃的结果,他需要设计更多情节,在描写中,给予崔一更真正有说服力的经历。   他也希望一笔就写到七恨去死,但这绝无可能,只会让整个故事崩溃。那将是一部根本架构都不成立的作品,注定无人问津,再也无法影响到真正的七恨。   所以故事里这个“魔”的角色,他还需要七恨帮他创造。所以七恨在最后一步前的疑虑,他还需要姜望来帮忙抹去。   现在,他终于做到了这一步。   用整部《勤苦书院》的力量,利用司马衡当年留下的七恨隐患,也利用七恨身为超脱者、俯视超脱之下的傲慢,创造了这样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截留了七恨的意念。   所有的付出都在这一刻有了结果,攻守之势……易也!   此时此刻,七恨要么留下这一份超脱者的意志,要么降临超脱者的力量。   这份七恨的意志一旦留下,落在人族任何一尊超脱者的手中,都是绝对的杀器。往后对弈,落子便失子。棋还没开始,已经输了一半。   但七恨要是降临超脱者的力量……立即就会迎来现世超脱者的围杀。   而左丘吾深刻明白,唯有后者,才会真正创造出杀死七恨的可能。   所以必须要让七恨看到,祂在降临超脱力量、改写此处战场的同时,还有逃离的机会。   没有人会参与一场必输的赌局,下注都是为了赢钱。   因而至少在此刻,不能有其祂的超脱者注视此间。   所以从一开始,勤苦书院就封闭了山门。书山也立场鲜明,直接表露不希望外部势力插手的意愿,要在儒家内部处理这场来自勤苦书院的变故。   现在就看七恨敢不敢赌这一次,赌书院的布置是否能够拦他一瞬,争取到其祂超脱者的降临——所以左丘吾问祂是否魔临!   但无论七恨来不来赌,左丘吾也已经押上了自己的性命,这是走到不朽者面前,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仅为了这份坐上棋桌对弈的资格,一尊圣者就要付出所有。   “男盗女娼歌闹市,衣衫褴褛悲秋风。黑鸦结群蝉声噪,耻笑雏凤渴盗泉!”   七恨在笑:“你明明知道吴斋雪都经历了什么,但你还是可以高高在上的指责。”   “人类总是这样虚伪吗?   “那些既没有才能,也不肯努力,只知道评头论足的人,之所以屡见不鲜,越来越多。左丘吾,你这样的院长,难辞其咎。”   祂当然明白这场赌局的邀请,但祂需要跳出左丘吾所给的选择。   祂并不在乎吴斋雪的往事,但或许左丘吾会在乎。   因为曾经吴斋雪在书院里提剑要杀人,正是对上了左丘吾对门人的袒护。吴斋雪变成今天的七恨,有很多原因,曾经客居在勤苦书院的经历,也是其一。   “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此刻魔气侵意,左丘吾却很坦然:“那件事情错的并不是你,但罪不至死的情况下,我不可能看着我的学生去死。”   儒家不是法家,法家说“法不容情”,儒家讲“亲亲相隐”。   七恨哈哈一笑!   因为左丘吾正在争魔的原因,祂的声音,在圣魔口中很有几分含混,以至于那惯来的从容,也似从高处被拽落了。但祂冷蔑地道:“所以你还不明白吗?勤苦书院的魔患,不是吴斋雪留下的,是你们自己。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圣魔的眼睛,一时魔气弥漫,一时文气翻涌,似龙虎相争:“今日请我入瓮,恐此世太窄,未够我伸脚!”   “那你就蜷好!”左丘吾意如龙吟。   在圣魔的魔躯内部,他已执愿为笔,将七恨的意念死死框住。   这一颗来自不朽者的意念,半分超脱的力量都不曾带来,只能用圣魔的力量勉强自保,已节节败退。   而天地时光炉里的力量还在膨胀,越来越强大的左丘吾和越来越强大的圣魔,都在时焰中急剧消解。   七恨却还在笑:“差不多够了吧,你的表演?你的谋局,你的牺牲,你的勇气,已经足够写一篇好文章。我知道你这种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到此为止,是最好的结局。”   祂很有几分真诚:“咱们毕竟相识一场,我也不想以后只能去源海寻你——魔意我可以替你剥去,故事我可以帮你圆满。好好做你的儒家圣人,书院院长!”   “沽名钓誉是我,护短宽纵是我。吴斋雪见过的是我,但你七恨见到的,也是我。”左丘吾深刻地认知人性,也认知自己,所以他比谁都坚决:“若于源海有相逢,我当告慰隗圣风!”   “真是……”七恨竟然叹息起来,颇显无奈:“你在某种程度上,是和司马衡同样偏执的人,不,你比他更偏执。所以我能理解你们的反目成仇,但实在无法理解,你们当初怎么成的朋友。”   “你的确抗拒了魔的命运,改写了人生的可能,我也不再试图说服你。”   “那就——面对你的结局吧。先生。”   隗圣风是左丘吾的弟子,名为吴斋雪的那个人,曾经也随着二哥,称过几声,“先生”!   都是旧相识,如今便了结。   因为对抗过于激烈,魔颅上属于隗圣风的那张脸,现在扭曲皱巴得像一团老树皮。映照在左丘吾尚未燃尽的圣躯的眼睛里,以眸为镜,像是在悲伤的哭泣!   已经被左丘吾掌控了过半的圣魔之躯,颤颤地抬起一只手来,遥对于远方……   对着那如意千秋棺!   姜望还在忙着敕仙,以仙气为剑,将“吴斋雪”身上的至情极欲魔意慢慢切割,细致分离。   说起来他跟七恨确实缘分匪浅。   当今之世,他和七恨是最懂至情极欲魔意的存在。而在对天道的把握上,地藏王、七恨和无罪天人是今世最强者,他和缘空师太也紧随其后。   若不考虑其它,单看他和七恨的修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七恨的传人!学的都是真功夫。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古来如此。   所以当七恨陷入超脱意念被截停的危机,在“吴斋雪”身上发生的仙魔斗争,祂就全面落在了下风。这具历史中的投影,登入仙籍也只是时间问题。   七恨在这样的危急时刻,还腾出手来,干涉别处战场。是一个出人意料的选择。毕竟一具吴斋雪的历史投影,远不能跟祂的意念相提并论。   所以圣魔抬手按来,姜望不免露出惊色!脸上一白,眼神闪烁,额头青筋跳。   毕竟超脱的力量难以想像,谁也不可能对一尊不朽者的动作无动于衷。   当然在他面露惊色、惊慌失措的同时,炼虚不止的秦至臻,已经悄然为姜望披上【无衣】、贴肤而铸【铁壁】。就差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汉子安心做饵。   更一缕冷冽的月光,不声不响地与霜光融为一体,在千秋棺中折射,自然而然地落在姜望衣角。月华背后,更有星光隐隐,幻彩如梦。斩妄让重玄遵不会错过机会,星轮让他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帮姜望挡上一挡。   【诸外神像】也悄然开进了冰棺里,融进告死之鸟的阴影中——代表着毁灭和破坏的力量充斥其间,才叫这告死之鸟不负其名,甚至生出灵性。   而只有苍瞑看得清楚,在【诸外神像】所蔓延的黑暗中,还藏着一尊坐佛。   那是心中无戒的黄弗。   作为荆国的一方诸侯,仅在荆帝之下的存在,他其实才是左丘吾、七恨这场赌局的关键。   一旦七恨以超脱层次的力量降临,凭他黄弗在两大霸国领土上建立的黄面佛庙宇,就能以最快的速度,迎来青穹神尊——毕竟黄面佛,也在青穹天国的神系之中。   他非超脱者,却是超脱者迅速干涉战场的桥。   荆天子需要调动国势出手,战争成本会高出很多,可若是杀死七恨的契机真正出现,荆天子来得不会比青穹神尊慢。   若今日能够成功斩杀七恨,别说什么魔患不魔患了,更不必再翻勤苦书院历史的旧帐。就算今天的书院,上下全都入魔,这功勋也抵得!   看起来孱弱可口的姜望,脚下已经是一座随时会爆发的恐怖火山。   火山上还郁郁葱葱,山花烂漫,各种掩饰。   但产生动静的,却并不是姜望抑或“吴斋雪”,甚至不是千秋棺——   吱~呀!   像是一间尘封许久的阁楼,忽然推开了窗。一束阳光倾落,微尘轻舞其间。   那一格已经隐匿了的、驱逐了司马衡、封印了历史之窗的棋格囚笼,在这个时刻忽然打开!   司马衡当初记了一笔,留下了吴斋雪在历史中的投影。这藏在【历史坟场】里的投影,就成了七恨的隐患。可也同时,成为七恨和司马衡之间的桥梁。   此刻七恨正是借助“吴斋雪”和司马衡之间的联系,将失落在时光里的司马衡,重新拽回了历史之窗的投影中。同时自内而外,推开了“窗子”,为司马衡打开回家的路!   左丘吾苦心谋篇终成势,给了祂一个两害相权的选择。   在留下这一份超脱意志,和降临超脱力量之间,祂选择了第三种可能!   的确是不朽的存在,超脱之下任是怎样智计高绝、准备多少年,也很难算尽所有可能性。   因为双方的视角都不在同一个层面。   好在左丘吾从来没有轻视七恨,他的准备不止如此,他也并非孤身——跨越几个大时代,传承万古的儒家,就站在他身后。   几乎是和七恨同时发动。   一直静坐在棋台两侧,表现得老老实实的礼、孝二老,同一时间抬起手来——   唰!   差点一刀砍在他们头上的斗昭,猛然将刀锋一偏,脚踏山河万里,经行白日梦桥,直挺挺地就斩进了【天地时光炉】中。   “又是锣又是鼓的,魔头迎亲吗?”   “不敢来,就闭嘴!”   他一边怒骂七恨,一边对姜望也骂骂咧咧:“演得太糙了!面对【地藏】你都冲上去掀桌子,谁会相信你姜铁头,在区区七恨面前就惊得手足无措?你好歹给祂两剑!”   姜望很委屈。   难道在“吴斋雪”这具身体里做仙魔之争,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他能够占据眼下的这点优势,已算是尽了全力了!   除了拼命之外,是真没有太多手段,能够同时应对七恨自【天地时光炉】而来的爆发。   总不能那边圣魔一抬手,自己这边就又歌又舞的吧?   万一七恨不来,那不成自己跟自己拼命了?   果然也没来!   委屈之余瞥了斗昭一眼,又有几分“我无漏手,匹夫岂知”的自得。   斗昭没有那么多想法,骂姜望只是顺嘴的事儿,战斗本身才是永恒的重点。   白日梦桥几乎能跨越一切有形无形的阻隔。在【黑白法界】范围内,得到剧匮不遗余力的支持,在【天地时光炉】中,又有左丘吾的默许……斗昭抬刀之时,尚在棋局外,骂完姜望,辉煌的灿光已然将这【天地时光炉】铺满。   时焰都染上了一层招摇的金。   此身灿然如天神落,他和他的刀光,都在恐怖的圣魔身前掠过。其身磅礴如山,其势浩瀚如海,魔气盈天填世。   斗昭……一刀开天!   厚脊重锋的天骁刀,拽下翻滚的祸气如长龙,从天而降,一刀就将圣魔抬起的手臂斩落! 第八十章遂有天魔生   圣魔的胳膊,如天柱之折。掩光张影,轰隆隆地落下来,给人一种“天塌了”的错觉。   “太虚阁里的这几个,我其实最欣赏你。桀骜自我,嚣狂恣意,是不被这糟烂世界驯化的人。”七恨的笑声含混着,在左丘吾的压制下,仍然体现出一种高上的视角:“小子,还挺记仇!”   斗昭的左臂,就是断于原先的圣魔。现在他斩下的也正是圣魔的左臂。   魔虽断臂,其道已远。   没有影响那已经打开的棋格囚笼,也未曾阻止那扇将要推开的窗!   嘎吱~   历史的迷尘被扫尽,时窗从投影逐渐变成了真实,真正要推开的那一刻,竟然有具体的响。   棋格之中被缚紧的书简,此时已解开了绑带,那卷封尘的竹简,正缓缓展开。   这卷藏着黑色棋子的书简,被左丘吾“束之高阁”,又被七恨搬回现世。   左丘吾利用《勤苦书院》的力量,将吴斋雪的历史投影,从司马衡身上剥下来。从未知的历史坟场,带进了《勤苦书院》,从而引发了七恨入场的一系列战斗。   但吴斋雪的历史投影,早就在超脱力量的影响下,开始侵蚀司马衡。左丘吾暂时剜掉了疮,伤口却还在那里。   将时窗关闭,将司马衡推回历史坟场里的【迷惘篇章】,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为了隔绝这个“伤口”和已经剜掉的毒疮的联系。   现在七恨抬手开牢,一念推窗,也正是为了将联系寻回。   司马衡回不回来不重要,司马衡和“吴斋雪”之间的“关系”,可以成为七恨这颗意念逃脱的通道。《勤苦书院》里的所有逃脱可能,都被这些人斩断,但历史坟场却无法被他们封闭。   其意昭然若揭,斗昭竖刀无回。   他当然知道这一刀斩不断七恨以圣级力量做出的呼应,历史坟场也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但在通道完成之前,斩碎七恨这颗意念,也是一种选择——当然无法将这颗不朽者的意念杀死,却也可以瓦解它的反抗力量。   在这种层次的战斗里,他只需要做好自己。剩下的事情,自然会有人做。   一刀断臂人未走,斗昭就在空中拧折,以腰带刀,扭转刀锋,逆势反撩!   腰身肌肉绞出来的线条,如弓弦绷紧,发出岌岌可危的响。天地时光炉里的规则,都有实质性的绞动。如此沉重如此锋利的天骁刀,这时却失去了刀的形体,明明全力以赴,却像一条彩带,轻飘飘地迎上去。   斗昭的刀,从来都是极致暴力的美学。   唯独这一刀,是前所未有的缥缈,像是一场虚幻的人间美梦。   那洇在人们眼中的彩带,分明是聚合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流影。   这一刀已经完全脱离了斗战七式的范畴,也并非纯粹的【白日梦】。   其名【惘岁】。   说是割颅的一刀,更像是一个当头落下的罩子,一个铺开的领域。一个变幻奇诡,意外频出的生死斗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传承自阴阳家的白日梦,和小说家的力量很相似。但小说家的力量更遵循每段“故事”里的规则,白日梦却是更自由更无边际,也更不可控的。   故事的发展不完全由作者决定,但作者也大概能看得到故事将要往哪个方向走。白日梦却是光怪陆离,倏忽天地。做梦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梦到什么。   当年的阴阳小圣郑韶,就是以阴阳术法的瑰奇和不确定性著称。正如他的那句名言——“我也不知道我的对手会以什么方式死去。”   强者往往厌恶不确定性,因为那意味着失去掌控。但斗昭却不然,作为战斗才情绝顶的人物,他自信于自身在任何变化中的临机表现。他擅长争锋。   此刻踩白日梦桥而来,把这种不确定性,同时送给了左丘吾和七恨。是为迎来最极致的变化,开启最危险的游戏!要在风狂雨骤的海啸中,与七恨的意念做生死争杀。   左丘吾已经注定死亡,所以他这一刀对谁都没有避让,铺天盖地的狂肆,像是要将争杀的二者都斩死。   “我却没有那么欣赏你。你作为吴斋雪输得太快,作为七恨又太没有胆量——”刀光如瀑,浇透了圣魔,斗昭的声音一时也闷闷地响。他悍然加入了左丘吾和七恨意念的战场!   “让我看看,你何以无上!”   除刀之外已无想。勇者无惧,行者无疆!   他太相信自己,也太相信跟他同来的这些人。   七恨微笑。作为超脱之魔的祂,对于任何存在都不会有这种信任。而在吴斋雪的记忆里,却是有过这样信任战友的时刻。可是……   哈哈!   平时的感情,往日的恩义,都不算凭证。人在生死关头会如何选择,只有生死可以验证。   祂一边抵抗着左丘吾,一边迎接斗昭的挑战,明白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   魔非无情,祂感到久违的激动!   儒宗礼孝二老的手,就在斗昭刀光错掠时,抬到了恰当的位置。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如过往无数次的演练,礼恒之双眸清亮,起而颂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在他身周浮现无数文字虚影,都出自《勤苦书院》这部书,环绕在他的礼服外,规整有序。似龙凤环舞,极具美感。   他说:“道不偏离!”   礼的本质是约束,约束是为了更好的修行,让人大步前行,不偏离大道。   在他的对面,孝之恒也以符合礼仪的姿态起身,言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此君再不见被太虚阁众击退的狼狈,仰头望天,神情肃穆:“所为孝者,不违礼也!”   孝父母,以礼待之。不是说情不重要,情就在礼中。   当礼恒之和孝之恒站在一起,同时出手,才真正体现书山之上、宗门支柱的力量。   文气遂成龙虎,交抱轰于高天。   在湖心亭外无尽的空无中,显现一支如椽大笔。仿佛末日神舟,自永劫的尽头驶出。   杆似天梁所刻,毫如灵光所凝。   千秋文意,铭于其中。万古华章,瀑流其上。   此【春秋笔】也!   【春秋笔】的前身“霍林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一的存在。【春秋笔】也一直被公认为是十大洞天宝具之下的最强。   尤其重要的是,【春秋笔】和【汗青简】,乃是成套的宝具,据说二者相合,能够与列名十大的洞天宝具相争。   左丘吾将《勤苦书院》的故事,藏在【汗青简】里。【春秋笔】这时杀进来,简直如鱼得水,是虎啸山林,拥有任意涂抹这部著作的至高权柄。   也是书山用来在这一局里改写结局的重要手段。   礼恒之和孝之恒同时发力,横一笔,将那摇摇将开的时窗关上,竖一笔,将七恨借圣魔之躯施予棋格囚笼的力量抹去!   泛黄书简,仍然束高阁。陈旧时光,仍然覆尘埃。   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七恨不曾跳出那艰难选择!   堂堂超脱者,竟被抹掉了一切的努力。没能降临超脱力量,就被当成肉靶来打。   这《勤苦书院》的篇章中,仅就目前体现的布置,已可以说是超脱之下无敌手了!   换成任何一尊魔君在此,恐怕都要被陷杀。   七恨却道了声:“妙哉!”   此刻在圣魔的魔躯中,七恨、左丘吾、斗昭,正在厮杀混战。   三者看起来都是本体,但显现七恨模样的躯壳,只是是圣魔的力量。此躯之中七恨的核心,只是那一颗超脱意念。   祂所称赞的“妙哉”,并不是为春秋笔,而是为斗昭瓢泼骤雨般的刀。   左丘吾压制了祂的力量,【惘岁】将圣魔的魔躯内部搅得一团乱糟。魔气完全失控,一会儿化作阴魔将魔,一会儿化作魔殿仙宫,有时暴雨,有时雷霆。   在这不断翻涌的变化中,在这频频出现的意外前,祂和左丘吾杀作一团,斗昭还能将刀锋挤进,每每迫祂两步,不可不谓刀术妙绝。   不可再等。   七恨提魔气为剑,施施然点在斗昭的刀尖。折身的同时,长柄一横,与左丘吾迎面而错锋。剑锋几乎刮在左丘吾的面骨上,圣魔之力凝聚的躯壳也被左丘吾点穿!   左丘吾的指尖,几乎已经点到了那颗超脱意念。   长发飞舞时,七恨看着棋盘之外、湖心亭更高处,那天梁架世般的春秋笔,莫名地笑了笑:“好久不见了。”   祂没有吴斋雪的感受,但有吴斋雪的记忆。   在吴斋雪的记忆里,春秋笔是那般巍峨的宝具,横山碾海,动摇时光。它不仅是洞天宝具,也是儒家修士的信仰!   可是如今看来……   也不过如此。   不是【春秋笔】和【汗青简】不够强,是如今的七恨,已经太强了。何况礼孝二老还在借力宝具、而非驾驭宝具的阶段。   “好久不见了!”   正被姜望敕仙的“吴斋雪”,忽然发出这样一声吼叫。与七恨的感慨呼应,却是“吴斋雪”这尊历史投影的呐喊!他喊道:“【子先生】!!!”   这具仙魔交战的历史投影之身,瞬间分出了胜负。体内的至情极欲魔气几乎立刻瓦解,如树倒鸟飞,却又群燕归巢,尽投姜望之身。   “吴斋雪”的仙身即刻成就,万仙之仙的姜望却满面黑烟。   他一剑将至情极欲魔气送给“吴斋雪”,险些将“吴斋雪”逼成欲魔。七恨却在弃守“吴斋雪”的这一刻,将纯化了千万次的至情极欲魔气,又送回姜望。   称得上有来有往,有送有还。对得起左丘吾点燃的爆竹,很有年节的气氛。   这回轮到天魔定衡的姜望,一时道身不宁。   骤然入体的精纯魔意,勾动他的至情极欲之魔,令他不得不紧急停下一切动作,调动天道力量加以镇压。   “吴斋雪”这尊历史投影成为了仙灵般的存在,姜望这位“仙主”,却连将其收入仙宫都做不到。整个人静止在千秋棺里,魔气游于七窍。   七恨彻底舍弃了“吴斋雪”这尊历史投影,以换取姜望这个变数的恒定,将这尊随时有可能爆发的瘟神,定成了这场战斗的摆件。   而“吴斋雪”登仙之前的那一声“【子先生】”,恰在此刻传来遥远的回响。   书山之巅,乾坤朗朗。雷霆于此不结,天风至此而回。   万古以来汇涌的文气,在这里蒸腾成云。   那株寿十万年的青松,曾经伞盖如天,【文云】都飘悬其下。   此【文云】也,亦儒家之文运!   现在只剩尚未死透的小半截树桩,仍像一个巨大无边的雕塑。   许多年来,【子先生】便面桩独坐。   以树观年年复年。   在某个时刻,他身上的儒衫无风自动,戴着的那顶白玉发冠竟然见裂!   山巅此处有雷霆般的轰响,那凝聚万古的【文云】,竟然汇涌成一张巨大的面目——“吴斋雪”的面目!   曾也是天资绝顶的儒家修士,享誉一时的史学名家。在学海成名,在书山问道,字魁吴斋雪,文章天下传!   这厚重的儒家文运里,有他吴斋雪的一部分。   奈何今无一字传世,无一篇文章为世人知。   七恨放弃了吴斋雪的历史投影,却是将吴斋雪的文气,捏成棋子,落子在儒家文运中。   这是惊天动地的一步棋,谁也没有想到,七恨在书山上的【文云】里,竟然也埋了这么久的一笔。若非今日掀开,还不为人所知。祂有倾覆儒家之恨!   “是谁夺了我的作品,欺世盗名?”   “是谁署了我的文章,自居笔豪!”   “尔辈坦荡君子,何不报出此名!”   “吴斋雪入魔,非他所求,是孤立无援,无路可走。”   “吴斋雪可以被否定,他的著作呢?当以何名?继其书者,还要断绝其名吗?”   “历史无只字,尔辈自沽名。”   “【子先生】!身为当今儒家领袖——你可知魔?魔即此意!”   “亲亲相隐,遂有天魔生!”   书山之巅的万里【文云】,一时间竟然魔气滚滚!   整个儒家文运都要被污染。   啪嗒!   【子先生】的白玉发冠直接便裂了,碎成一团雪白的粉尘。   他抬手一指,以此补天。   书山毕竟是儒家圣地,【子先生】毕竟是当世圣者,超脱之下最强的几个人之一。这仓促发动的魔意侵运,自不可能成功。但也换得他一抬指,换得他挪过了对《勤苦书院》的注视。   此刻再以超脱力量押注这场赌局,七恨已是胜算大增。   祂可以瞬间降临,杀死此间大半存在,没了【子先生】的注视,这里很难再拦祂一合。儒家为了杀祂而摆下这样危险的赌局,其祂超脱者很可能根本来不及。   但祂未动此念,折身在圣魔的体内,只是一笑:“今宵别梦,有聚来日!”   那卷暗金色的书简,顷刻就消失。只留下原地的一抹空洞。   祂直接毁掉了《礼崩乐坏圣魔功》!   在空洞之中,爆发了无穷无尽的魔气,仿佛沉寂万载的火山,一朝暴怒。   这瞬间产生的恐怖力量,击穿了一切,将骤然降临的太虚阁众冲得东倒西歪,将那支【春秋笔】也抬起来!   就在左丘吾和斗昭面前,那具裹着超脱意念的形身,也像被擦掉的画作那样,一抹而尽。 第八十一章整数   首当其冲的是李一。   他的剑太快,七恨前手掀开祂往日布于书山的伏笔,后手他的道剑就杀将而至。   恰恰迎上了魔功毁灭后的魔气之潮。   李一的第一个动作是进攻!   不但不退,反而加速撞入其中。   此番快一步,魔潮就少一步蓄势,便弱三分。   当然,即便弱三分,它也毁天灭地。   每一缕魔气都贪噬天地,每一丝魔意都是魔。古往今来的礼乐崩坏之魔,也渗透了整部《勤苦书院》的历史,如大江大海,狂潮追涛!李一雪袍独剑,溯流在其中。   他的剑非常简单。在视觉上只是一刺、一横。   所有扑他而来、与他接触的浪潮,都在瞬间被清空。   一剑扫平万顷海,只身又下九幽泉。   他像是海啸之中飘摇的孤舟,可是孤舟所经之处,总能杀出一个风平浪静的瞬间。   《礼崩乐坏圣魔功》是已经输掉的棋,本就注定毁在今日,只可等待于时光中重铸。   七恨加速了这个过程,并将这个过程里爆发出来的恐怖力量催之为棋,要一子屠龙。   李一先手兑子!   而后月涌大江。   轻衣展风的重玄遵紧随其后,从天而降的同时,便捉月为刀,横斩魔海。   无边魔潮竟开隙,遽然又合涌。   轰轰!庞巨的【诸外神像】自黑暗中走出,双臂一张,以极致的毁灭和破坏力量,撑住了两边潮涌。   重玄遵便在这黑暗蔓延的过程里,踏浪推月,逐魔斩念。   黄舍利的逆旅无法拨回圣级力量,却也不会在此刻袖手。故是以九层雷音塔轰临镇海,黄面佛的金身,粲然在雷音塔中。父女联手,宝刹坐佛,杀力何止倍增?竟然短暂地镇平魔气浪涛!   太虚阁众,除了一个姜望被魔气逼停,也就是一个剧匮还在维持【黑白法界】,确保环境优势,一个秦至臻停刀在千秋棺上,继续维持【无衣】和【铁壁】——他担心姜望在镇魔的关键时刻被偷袭。撇开同僚之前的情谊来说,一颗超脱意念和姜望的生死,在整个诸天大局势上孰轻孰重,还真不好说!   若能以放弃一颗超脱意念为代价,永远抹掉姜望的存在,七恨极有可能是愿意的。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不能说太虚阁众的反应不及时,甚至他们每个人都做出了当下最正确的选择。   但强行把《礼崩乐坏圣魔功》摧毁,短暂地拥有了磅礴力量的七恨,无疑是恐怖的!   此刻的祂,在力量上就像圣者左丘吾执勤苦之愿在手,偏又以不朽者的眼界在此纵横——祂可以有更细致的战法,更精妙的变化,但在决心已下的当刻,祂只纯粹地推动魔气。以如山如海的魔潮,将一切阻隔都蛮横地推开!   刀开魔潮,便扑回魔气的海啸。剑杀魔气万顷,便以亿顷回涌。千丈雷音塔,即以万丈倾。   这很不美学,但很直接。   【春秋笔】抬,【汗青简】定,七恨不杀一人,只专注于逃窜。这逃脱的手段,也远远超过绝巅修士的想像。形身一抹空,风吹岁月门。   那扇被礼孝二老驾驭【春秋笔】关上的时窗,又一次嘎吱摇响。   而圣魔体内七恨形身消失的那抹空白,在被魔气吞回之后尚余一眼——这一眼空白,仿佛七恨留在这里的眼睛,就这样看着左丘吾。尚未被解决的魔潮中,残存七恨讥诮的声音:“你这部平庸的小说,有资格容下七恨吗?”   “写人物不深刻,写故事不立体。写情不深,写恨不重,根本没有浓烈的情感,只有你刻板又软弱的愿望,在字里行间哀愁。你连做梦都谨小慎微,不敢放肆奢求,写史书你不配,做小说家你也不够格——你根本不会写戏!”   这一局已经结束了!   左丘吾深刻明白这结果。他剜掉了司马衡身上的魔疮,清除了勤苦书院的魔患,留下了“吴斋雪”的历史投影,挫败了七恨抹掉自身隐患的计划。但是没能留下七恨的超脱意念,更没能杀死不朽者。   算是完成了既定的目标,但没有实现更高的期望。   他在时焰之中凋如残烛,大块大块的过往,在他身上剥落。这不断消解的人生,最终是堆积在脚下的烛泪。   “是啊。”他说:“七恨这样的角色,不应该出现在我的故事里。”   “但这并不是我没有写你的能力,而是这个角色的演化,有悖于我的写作主旨。我承认我没办法用我这支笔,合理地杀死你,但杀死你并不是我最重要的追求。七恨,你很重要,却不是最重要。我当然憎恨你,但最重要的也不是我的情绪。”   “任何人都无法动摇我写作的想法,哪怕你将要逃出这篇小说。你问我这个故事是否能够容纳你,我只问我自己——我写这部书,是为了什么。”   他的烛火没有平缓,反而瞬间高炽!   此身急剧消融,如洪水溃堤,已经势不可阻。   他赴死的觉悟,就如七恨毁掉《礼崩乐坏圣魔功》。焚身如焚书。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先别急着死啊!!”斗昭立刀于那抹空白前,将刀锋劈入其间,回过头来对左丘吾喊。   左丘吾明明知道他什么意思,但还是开了个玩笑:“多谢斗阁员挂念。我意已决。”   斗昭却没心情与他玩笑,只呲着牙:“老院长是不是忘了什么——钟玄胤呢?!”   左丘吾笑了笑:“不叫我老东西吗?”   斗昭定了一定,心中轻叹,遂单手拄刀,行了一礼:“很抱歉让您产生这样的误会,但楚人温文有礼,并不都是钟离炎那般。他是不是骂过您?我替他向您致歉。”   终是以玩笑对玩笑,消解了几分沉重。   圣魔的躯壳这时如沙而溃。魔功已解,魔灵早死,魔躯自然不能再存在。   七恨留下的那一眼空白、空白之中劈入的刀,乃至于斗昭和左丘吾的残身,都体现在外。   左丘吾抬眼而眺。   正以天道力量压制魔气的姜望,正好往这边看来——七恨所推来的极致精纯的至情极欲魔意,在当前局势下限制了姜望这个变数,在这局之后,却是姜望巨大的补益。   他本就是在天魔平衡的基础上,以诸界证我而成道。一直以来魔猿在兀魇都山脉的修行都按部就班,进境谈不上有多快。现在魔意增长,天道补强,他将大步往前走。   七恨给予他和【子先生】程度相当的重视,下血本定死他们两个的选择后,才破窗而逃。   现在他虽不能调动太多力量,却也一直在关注战场。   左丘吾看着他说:“钟玄胤的下落……姜真君一直都知道。”   太虚阁众人看向姜望。   姜望愣了一下。   左丘吾在冰棺之中的确给了他承诺,对他有所交代,但也并没有说清楚钟玄胤的消息啊。   但立即他就反应过来,从手中翻出一卷青简——这是当初钟玄胤送给他的小玩意,说是《汗青简》的仿品。   他一直带在身上,最初是记录他斩杀异族十八真的过程,以确认他在天京城的豪言。用史家的手段做凭证,避免落人口实。   后来么……   他便用此简,在去年的太虚会议上做了记录。   此刻青简一展,字迹显现,其曰——   “钟玄胤事不至,记缺席一次。”   这是道历三九三零年太虚会议的记录,为太虚道主所注视。   无论《勤苦书院》的历史怎样演变,无论最终发生了什么,钟玄胤的故事不会消失,这个人物不会被抹去。   钟玄胤事不至,非死也。   钟玄胤一直存在,太虚阁一直记得!   左丘吾当然也不曾遗忘。   爆竹般响的时焰炉火里,有哗哗哗的翻书声。   在《勤苦书院》这部故事的诸多篇章中,有一页早就被他撕下来了。却非舍弃,而是独存。   此刻时焰焚身,蜡炬成灰,有太虚阁的会议记录为引,这一篇便浮现。   那些文字似流光掠影,飞鸿踏雪而过。可是以钟玄胤为主角的勤苦篇章,就这样被所有人都看到——   一月,存疑。   三月,小苦染魔,囚之。魔意十年方解。   六月,他们该来了。   九月,曾先生失踪,遍寻不得。吾立字记其事,执笔记其貌。记得。   二年冬月,人心惶惶。翻出一张古琴谱,试着修复。   除夕,不知谁在前院放爆竹,声似旧年。我提笔写了新桃符,前日耗力太过,伤势未愈,手有些抖,字不甚好……算了,总比姜望强。挂上。   四年,天空有血月,像凶兆。我上去抹了几次,抹不掉,算了,挺好看的。   三十一年,雪。冻雪杀人,寒刀不歇,魔在天意中。死十七人,皆铭墓志。冻伤六十四人,救醒后大都恹恹。他们说没有希望。怎么没有希望呢?前院的荷花缸冻没了荷花,我在缸里存了一些雪,酿酒。   两百一十九年,隐约感觉不是这个年月。   三百七十七年,久寿未必长幸啊,徐先生终于死了,赵先生在寿宴上疯了。没有人流眼泪,他们都不会哭了。我没有说什么,记下这些故事。   六百七十年,天空再没有亮过。   七百一十一年,六月,他们该来了。   八百年,嘿,整数!   ……   这些就是“钟玄胤事不至”的“事”!   漫长的人生,只是书中的一篇。   在崔一更的历史篇章里,所有人都死了。他独自在六爻山河禁下,独立月门中,日复一日的练剑,日复一日毫无寸进地等待衰老。   在钟玄胤的历史篇章里,怪事一年年的发生,书院一天天的衰败。   钟玄胤以身为册,将所有人所有故事都记下。认真写字,努力生活。   他相信他不会被遗忘,他相信他的同僚会来找他。   他相信他记下的每一笔,都是有意义的。   直至于今。   直至太虚阁的会议记录,将他的篇章唤回。   在巍峨的【天地时光炉】中,在那燃烧的时焰之上,钟玄胤平静的文字,终究汇成了章。   一卷铺开的竹简,如岁月长河上的游船。人们终于看到钟玄胤的虚影,他独坐竹简,在时光的河里不断变幻。   所有人都静看。   在这段煎熬的书院历史里,他只是默默地努力,他只是从不停笔。   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闲下来的时候,他偶尔会坐在湖心亭,眺望远空。   也许在等待什么,也许在思考什么。   后来他抱来一块大石头,有一刀没一刀地刻着。勤苦书院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怪事发生,他总是要去处理。有时数月不来湖心亭,有时能连着来坐三五天。   慢慢他刻了一张石桌,两张石凳。   又慢慢地把石桌,刻成了棋桌。又雕了两只棋盒,磨了两盒棋子。   他打算自己和自己对弈,不是打发时间,而是借此推演破局之法。   每一颗棋子,都浸透了他的经历和认知。   当他终于完成最后一刀,第无数次抬头望向远空——   他终于看到了那些人。   张扬的、桀骜的、缄默的、严肃的……曾经吵得面红耳赤,有时拔剑相对,但还是并肩往前走的那些人。   他的眼神很平静,声音也是淡淡地:“迷路了啊?”   他又嘟囔一句:“要不是老夫耽误这么多年……”   就这一眼,他已经发现,黄舍利和剧匮也都踏上绝巅——他成了太虚阁里唯一的洞真!   这片刻的情绪,倒像是其它都无关紧要,他只懊恼于自己慢了一步的修行。   《勤苦书院》这部书,受限于目前的品级,囿于此世者,不存在修成绝巅的可能。这自然制约了他的跃升。   须知在失踪之前,他就已经在绝巅门外。   洞真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年!   他已经枯耗了大半。   所幸他还是那个看起来温文儒雅,偶尔开口毒舌,下笔绝不留情的钟先生。   时焰终究燎上了这页篇章,斗昭下意识地提刀欲阻,却发现焚烧一切的时焰,却未损伤此篇分毫。   只有左丘吾的烛泪,滴落在其中。   以钟玄胤为主角的篇章世界里,下了一场久违的雨,永恒的长夜,已经被月光撕开。   独坐湖心亭的钟玄胤,一手捉着刀笔,一手握着棋子——   数不清的文字,从他的笔锋下飞出。   左丘吾的烛泪,滴在文字上,叫万事都发生。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今圣者死,而道传春秋。   钟玄胤所记住的那些人,一个个又凝现。   他所记下的那些时光,那些风景,如春风掠杨柳,繁花满庭院。   一切都回来了。   爆竹声声如旧年,围坐篝火人可亲。   正如重玄遵先前所说——“历史最后是要记在纸上的。”   “哪个真哪个假,要看你走出去的时候,带的是哪一本史书。”   勤苦书院的最终结局如何,取决于这部《勤苦书院》最后留下的是哪一页历史。   左丘吾穷尽所有,正是要把小说变成历史!   而眼下这些,钟玄胤以身为册记录的一切,崔一更执剑一心贯穿的所有,他这个老朽的院长,以余命灌溉复甦的一切……这一切,正是他理想的未来,最好的篇章。   钟玄胤怔然坐于石凳,他体内停滞了多年的力量,这刻不受阻止地拔升!   绝巅之门,一推即开,他还在大步往前! 第八十二章倘若不相知   钟玄胤坐竹简为筏,徜徉时光之中。   左丘吾的烛泪,掠过他的眼睛。滴在竹简上,都是斑驳的痕。   此圣痕也!   钟玄胤已经跃升了生命的本质,《勤苦书院》这部作品,也在做根本性的跃升。   左丘吾用来留下七恨的那些力量,在七恨的意念逃走后,尽都投入此书中,一滴都不给自己续命。而以余命,镌刻永远的圣痕。   在可见的未来,勤苦书院将借助这部镌刻圣痕、无限升华的《勤苦书院》,拥有代代相传的圣级的力量。这才是在大争之世,延续书院传承的根本。   司马衡说左丘吾写的只是小说,七恨说这部作品平庸,左丘吾全都不否认。   但司马衡救不了勤苦书院,七恨品尝了败果,而他改变这结局。   他们想要的不一样!   主持【黑白法界】的剧匮,其所端坐的【矩座】,这时变得透明了。   它像是一间囚室,也像一间书房。   白发苍苍的崔一更,直脊坐于其中。   太虚阁将这个关键角色放在这里,是监察也是保护。   他的桌椅都是规条所交织,此时身前铺开了一卷长简。   手中悬剑为笔,正一笔一划地刻写。   他的眼泪滴落在竹简上,他的白发复转为黑。   他的面容归于年轻,他的眼神却愈发沧桑了。   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他没有一句话。这部名为《勤苦书院》的著作,最后一篇,最后一笔,写的是——   “先生有名左丘吾者……舍命注《勤苦》。”   史家也好,小说家也罢,所有的笔法都是为人所用。   左丘吾唯一在乎的身份,是“先生”,是勤苦书院的院长。   所以他可以写史曲笔,所以他可以写作不被承认,所以天下皆可疑他,甚至能够带着骂名死去。他只要勤苦书院最好的未来——虽然路途曲折。   这就是这部作品最后的故事了。   远离人性、身为超脱之魔的七恨,终于看到——   左丘吾心存死志,不是矫饰。   他做的那么多准备,留下的那么多后手,不是为了改写他自己的结局。   而是为了一个真正圆满的故事结尾。   为了最完整的勤苦书院。   除了他,谁都不会死。   他走以后,勤苦书院永志春秋。   从史家名儒到一代魔君,再到超脱之魔,七恨已经从不同的身份,看到过很多个左丘吾。从《时代建筑史说》、《上古封印术演变之我见》,再到现在的《勤苦书院》,祂每一篇都读过,对左丘吾的认识不比旁人少。   但从未有一刻,觉得这个人是如此清晰。   是身为超脱之魔,也觉得清晰,觉得深刻的程度。   “为何做到这一步呢?”祂不禁问。   左丘吾在焰中凋残,自脖颈以下,已经全都融化了。只剩一颗孤独的脑袋,浸在他的过去、浸在烛泪中。   为何开启那一个个注定挣扎的世界,推演那么多痛苦的篇章,一次次地干涉其间,感受绝望?   为何要考验那些我爱的人?   因为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了!   中央北狩、草原焚书、圣风魔劫……   天下第一书院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打击,那些熟悉的名字,一个一个地消失。   这么努力奋斗,这么认真生活,这么有生命力的每一个人。   不要再无辜地死了。   只希望……春秋常在,书院永志。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勤苦,为自己赢得美好。   穷我所有,推演万章——   求一个最完美的结局!   左丘吾是痛苦的,但也感到幸福。   左丘吾是有话可说的,但又没有言语。   吴斋雪不配听他的心声。   而斗昭的天骁刀抹过,彻底抹掉了七恨意念逃离后的那一眼空白,也斩碎了七恨的余音,令其话不成章,句未成行。   嘎吱,嘎吱,嘎吱。   时窗的摇响在这时忽然激烈起来,这扇被推了又关、关了又推的时窗,本不必再推开,因为七恨的超脱意念,已经通过时窗动摇的罅隙逃走。这会儿大概已然经行司马衡之身,穿越历史坟场,回到万界荒墓。   这一刻人们才恍然惊觉——好像所有人都忽略了司马衡的存在。   好像他真的只是一卷陈旧的书,被拿起就拿起,说束之高阁,就束之高阁了。   可他是司马衡!   猝然的罅隙,不可能逃得过司马衡的注视。动摇的时空封镇,挡不住司马衡的史刀。   左丘吾封闭了、春秋笔又锁死的时窗,七恨利用“吴斋雪”所摇动、但也懒得推开的时窗,在一次激烈的摇响后,从外而内,被逆向推开了。   噼里啪啦,是历史的风雨声。   那卷被【春秋笔】封住的竹简,再一次展开了。   黑色的棋子在转动。   那枚代表了司马衡的黑棋,在棋格囚笼里缓缓地转,给人一种拨动了时间的感觉。   司马衡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具体了!   所有人都感觉得到,陷在【历史坟场】里的司马衡,正通过这只眼睛,观察此间的所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看着这个棋格,看到这个棋盘,而后是黑白法界,是名为《勤苦书院》的这本书……是《勤苦书院》之外的这个世界!   短短一眼,沧海桑田。   最后视线又落回棋盘上,立于此处看彼处,再见旧相识。   司马衡失陷久矣。现世时间过去了大概三十年,但对于陷在历史坟场里的司马衡,和写作《勤苦书院》、推演不同篇章的左丘吾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他们偶有交流,用棋子对话,但从未再见面。   这是许多年后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左丘吾只剩残颅,他已经耗尽所有,无法再阻止司马衡的回归。只定定看向这颗黑色棋子,投去了带着几分哀意的眼神。   他最清楚司马衡不是什么恶人,恰恰相反,司马衡是这个世界最需要的那种人。他从来没有什么私心私情,他只是坚定,只是执着,只是相信真相的力量,只是笃定史家的责任。他只是一柄岁月的刻刀,对历史永怀敬畏。   当今世上,敬畏历史的人其实不多!   司马衡相信历史是最后的公正,所有人做的所有事情,都应该赤裸干净地放在那里,让后人评判。   唯有真相不偏移,时人才能有所忌。时人之行,才有所矩。   可司马衡现在还不能回来。   现在的勤苦书院,还握不住这样一柄锋利的史刀。   这三十年发生的诸多大事,全都能够如实记录吗?有些所谓的真相,是能够去发掘的吗?   齐国的长生宫主姜无弃,是因什么而死,牵扯当年怎样的皇宫秘事?   熊谘度的十年养望,究竟是怎样一局,三分香气楼是如何逃楚,这些都能够细究吗?   景天子当年宴请长河龙君,究竟说了些什么,长阳公主姬简容,宴上果真只是舞剑吗?   荆天子唐宪歧的亲哥哥,当年让出皇位,为国而死,死前将独子托付给唐宪歧——这就是今天的贤王唐星阑,其才能远胜于荆帝骨肉,是曾和姬白年交手不落下风的存在。荆帝之所以犹豫不决,迟迟不定储位,真是在意血脉传承胜过帝国大业吗?   ……   太阳底下无新事,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各家有各家的不能言!   司马衡相信他的刀笔能够刻写一切,也必定要刻写一切。   可是他马上就要死了,再也没有人能给司马衡补窟窿了!   然而他也明白,他的哀意对司马衡也毫无意义。   为了不受干扰地完成《史刀凿海》,司马衡究竟付出了多少,割舍了多少,旁人或许不清楚,他难道不明白吗?   这是一个不会被任何事情动摇的人。这一点在过去的时间里,已经一再证明。   所以他只是看着,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礼恒之一度抬起了手,可是又放下。   对于司马衡,书山的态度也是复杂的!   身为当代礼师,他怎么能不支持这个追求真相的史学宗师?史家的丰碑,正是司马衡立起!   可身为儒家宗老,他又怎能不顾念左丘吾奄奄一息的顾念?如何能让司马衡再回来,陷勤苦书院于水火?   他明白这话说得其实不对,陷勤苦书院于水火的,不该是司马衡,而是那些无法坦然面对历史真相的存在。那些恼羞成怒的,自恃强大,根本不尊重历史的存在。   可礼制归礼制,道理归道理,现实是现实——书山已不是儒祖坐镇的时候,早已挡不住天倾的风雨。那株折断的十万年青松,还不能够让人清醒吗?施柏舟的死,还不够明确书山的位置吗?   倘若今天成功伏杀七恨,儒家的腰杆还能直挺一些。   但毕竟失败了。   礼恒之看着孝之恒,孝之恒也看着礼恒之,最后都无言。   就连太虚阁众,在这件事情上也难以统一意志。且不说钟玄胤已经寻回,太虚阁没有更多的干涉勤苦书院事务的权柄。像斗昭若是性子起来,是不管那些的。   可有一个问题他也不能回避——司马衡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让这些不相干的人,要下死手将他永远驱逐在历史坟场中呢?   最率性的斗昭也在犹豫,最不涉尘事的李一,找到钟玄胤之后已经准备回家。而太虚阁中声名最盛的存在,还在抵御他的魔气呢。   最与这件事情相关的钟玄胤,还在努力把握跃升后的力量,努力掌控圣痕留刻的《勤苦书院》。左丘吾加强了圣痕的镌刻,有意牵制钟玄胤的心神,让他所选定的书院未来,避开道德的困境——司马衡是钟玄胤的老师,左丘吾是钟玄胤的院长。史学是他的道路,勤苦书院是他的家。他要怎么去选?   是以此刻的【黑白法界】,竟然诡异地安静了。   然后是司马衡的声音响起。   “左丘吾,你总是徒劳地做太多。”   司马衡当然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一切,但他的这只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这只棋眸映照一切,但什么都不影响。它看到所有,但什么都不拥抱。   只有那如刻刀般的声音,还在慢慢地说:“那都是庸人的笔墨。”   在这样的时候,他还要残酷地说左丘吾是庸人!   相较于旁观者的怒色,被这样轻蔑的左丘吾,自己反倒是平静的。   “左丘吾确实是庸才一个!”只剩一颗头颅的左丘吾,很平静地说:“我远不如你。从来都是。”   “我最多只能写写时代建筑,只能曲笔,无法直书。”   “我早就不记得什么史笔如铁的理想了。”   他承认不如,但不自怨自艾,他坦陈曲笔,却又异样的固执。他放弃了理想!可他没有因此变得渺小。他说:“我只想要书院里的孩子们都活着。”   “那么——”司马衡的声音说道:“史家这块牌子,我要从勤苦书院摘走。”   左丘吾看着他,第一次有了惊讶的神色。面对七恨的连番落子,对于局势的一再失控,他都不曾如此动容。   因为他听出了司马衡的去意。   这个只专注历史真相,从不会在意任何人感受的人。这个一心求道、笔刀之外无它事的史家第一人……他竟然也会做真相之外的考量吗?   左丘吾曾无数次地想要劝他改变,却又明白那些话不必出口。司马衡不会改的。   等到司马衡真正有所改变的时候,他竟有些无措了!   “我其实从来没有想过回来。”司马衡说道:“我只是想……看看。”   “在这里的每一念,都是时间的凌迟,计以千万年的刀割,我常常会忘记到底熬了多久——我,想家了。”   司马衡是一个捉刀刻书,从不表露情感的人。以至于这偶然表露,也如刀刻一般生硬。   “想家”两个字,出口尤为艰难。   他终于是说下去:“我想看一眼。就看一眼。”   “但我不会再回来。”   谁也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司马衡,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他是史家的精神领袖,有门徒无数,有名有姓的弟子也有很多,在整个儒家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   而当初他死里逃生后,想要回到现世,联系的唯一一个人,就是左丘吾。   因为这是他唯一的朋友,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但左丘吾,把他推回了【迷惘篇章】。   时间在【历史坟场】里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因为时间正是在那里消亡。偏偏他肩负执笔记史的责任,又必须要记得时间!   所以他承受的折磨,远胜于其他意外沦陷者。   一边意如刀割,一边感受深刻,必须要记得。   可是他对左丘吾没有恨。   这么多年站在窗外,他从没有真正推门。除了今天这一眼。   不会,再回来。   哐当!   时窗就此关上了。   【历史坟场】的痕迹,已经被清扫干净。   只有呼呼呼呼的时光之风,吹散的都是过往。   寒窗苦读,各执一论,互不相让,握手言和,对酒当歌,鲜衣怒马,载月读书,笑见霜发……   曾经的故事,也发生了很多。   忽然想起司马衡问的这句话——“我们相识相交多年了,却从未相知吗?”   到了这样的时刻,左丘吾的残颅也燃尽了,仅剩最后一双眼睛。   “从来无人知你如我,从来无人知我……如你。”   这双疲惫的、一直注视着时窗的眼睛,缓缓的,缓缓地闭上了。   焚于烈火。 第八十三章已不觉苦   倘若不相知,莫如不相识。倘若不相见,何如不相辞!   时窗推开,时窗又关上了。   陷在【历史坟场】里的人,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故乡。   司马衡走了,带走了勤苦书院直笔刻史的责任。   续写《史刀凿海》的工作,他将在时间的长河里独自完成,不再需要勤苦书院的人帮忙。   当然也没有人能再因为他司马衡锋利的笔刀,宣泄私恨于勤苦书院。   但尚未消失的时窗,还传来过去的声音,隐隐约约,暂未消散……   七恨的声音!   那声音倒是从容有闲情的:“为何你要说……左丘吾总是徒劳做太多,那都是庸人的笔墨呢?这种话说出来,连我这样的魔中之魔,都觉得残忍。”   可七恨到此刻还有声音在窗外,还未真正脱身,这本就是令人意外的事情。   以七恨的谨慎,在定住【子先生】和姜望的间隙,都不肯一赌,宁为斗昭所辱,放弃亲身入局。祂怎么还会在时窗外徘徊,还跟司马衡闲聊?   事实上这颗超脱意念经由当初的那缕联系,逃至司马衡身边时,祂并没有尝试对司马衡做什么,而是直接往历史坟场外逃亡,以回归万界荒墓为唯一目标。   可司马衡拦住了祂!   更具体地说——【历史坟场】消亡了相关的时间,祂这颗不朽者的意念,被困在了【迷惘篇章】里。   不同于左丘吾在《勤苦书院》里的登圣,司马衡早就站在超脱门外,一早就是史家第一人,可称当代“史圣”。只是因为他得罪了太多人,在现世几乎无处容身,才未有圣名。   在过去的那些岁月,七恨一度借“吴斋雪”的历史投影,侵蚀了司马衡,但从来没有彻底改变司马衡的意志,也就未曾真正触及【迷惘篇章】。   而一心思念着故土的人,却早已经把未来留在了这里。   左丘吾将“吴斋雪”剜去《勤苦书院》的那一步,将司马衡“束之高阁”的那一刻,司马衡就已经执笔划掉了回归现世的可能,真正扎根在【迷惘篇章】里。   现在也正是利用【迷惘篇章】的力量,让七恨的超脱意念无法挣脱。   时窗里的书院,已经迎来最后的结果。时窗外的对话,像是一次路过。   司马衡的声音回答道:“你好像对我们有超乎寻常的好奇。不仅要观察我们在做什么,还想窥知我们的内心。这些问题……是史家吴斋雪会问的,但不应该出自你七恨之口。”   “魔非无情也!相较于人,我们只是更不遮掩,更坦诚心中所欲。”七恨的声音悠然:“咱们毕竟旧相识,不免牵挂老朋友。”   “魔非无情也!”   正是《鬼披麻》的第一句。   当然这书已经没人记得。   司马衡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慢慢地说道:“因为他总是做一些不见得有结果的蠢事。但又不够贪婪,不够珍惜自己。因为他牺牲了这么多,却没能留下你,甚至没能留下你这颗意念!”   七恨显然是觉得荒谬的:“区区一个左丘吾,已经做到这一步,还想要如何?”   司马衡只道:“今世史家,足称才能者,三人而已!”   “哦?”七恨问。   司马衡声如刻刀,几是一字一顿:“史刀凿海司马衡,为魔着史吴斋雪,勤苦纪传左丘吾。”   “还有左丘吾?”七恨带笑。   司马衡道:“他做到了你我都没办法做到的事情。”   七恨沉默了片刻,道:“确实。”   祂还不屑于否认事实。   “所以——”司马衡的声音说:“他这么了不起的人,既然要用死亡来作为终篇,结局理应更璀璨一些。至少也该换掉你的命。”   七恨哈哈大笑:“想要我性命的人有很多,司马衡,你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没关系。历史会记得。”司马衡说。   七恨的声音里,有几分揶揄:“左丘吾已死,时窗已封,现在是你独自面对我——那么,司马衡先生,你要怎么换掉在下的性命呢?”   司马衡的声音就像他的笔刀一样,只是平静地刻写。即便是面对超脱者,也不带太多情绪。他说:“你的这颗意念,就留在这里了。我将在此成道——你不同意的话,就来这里找我。”   时窗对面的声音,就此结束了。   连同时窗最后的痕迹也消失。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够和司马衡建立联系。他也不会再跨越时空,忍受着岁月如刀的煎熬,跟谁慢慢下一局棋。   湖心亭中,礼恒之和孝之恒对视一眼。   他们都明白,【迷惘篇章】里最后传来的这段对话,是司马衡予书山的交代,也是司马衡对现世的宣告——   和勤苦书院再无关系的史家圣人司马衡,将以【迷惘篇章】为道场!将在【历史坟场】中永驻。   作为时间长河中绝对的禁忌之地,【历史坟场】是连时间都能杀死的地方。它代表被埋葬的历史,等同于无尽的消逝,没有任何存在,能够在这里把握方向。   一直都有尝试来这里寻找历史真相的存在,但从来没有人活着离开。司马衡是已知唯一一个漂泊在此、尚且存活的,凭藉暂还不知根底的【迷惘篇章】。   他最后发出的邀请,是针对七恨,也是针对现世所有不满于史笔直书的存在。   他将在岁月的长河里,继续《史刀凿海》的创作。不仅刻写当下,还要向历史深处追溯。   他将在永恒寂寞的【历史坟场】成道。   任何想要阻止他的人,都可以去【历史坟场】杀他!   他独自一人,立起史家的碑。他将作为最锋利的那柄史刀……尝试永恒存在。   炉火仍沸,时光如流。   独坐在竹简上的钟玄胤,只是短暂地看了一眼他的同事们,就开始了跃升。尚不知他的先生已经永绝归途,他的院长已经死去,他只是专注地在做他能做的事。   【天地时光炉】这炼魔的大术,被左丘吾拿来炼宝。   《勤苦书院》这本书,和钟玄胤这个人,都是他想要炼成的丹药。如今薪火已尽,将要开炉了。   伏杀七恨的计划失败,【子先生】并没有进一步的命令传来。礼孝二老也没有马上离开,他们代表书山,毕竟需要关注勤苦书院的最终结果。   太虚阁众也不可能就这么放着钟玄胤不管,故都默默地等在一旁。哪怕最急着下班的李一,也只是双眸微阖,物我两忘,就站在那里修起道来。   秦至臻还是守着姜望,今天他要让这厮欠他一个巨大的人情,要站个有始有终。   姜望不语,只是一味地镇压魔气,拔升自我——此刻的李一只是按部就班,他可是一口一颗大补丸。   一时湖心亭中,人人都在修炼。   倒是礼孝二老,成了看客。   当然还有黄弗。这尊瞧着质朴敦厚、相当无害的黄面佛,心疼地看了女儿一眼——好不容易绝巅了……要不然休息会儿呢?   黄舍利咬住了牙。   在历史翻到了尽头后,时间就是可笑的玩意。七天七夜后,钟玄胤终于晃过神来,身影一霎便凝实。   他真正带着绝巅的修为,从他的篇章,走到此间来。而他所盘坐的竹筏,也终于驾驭了历史的惊涛。那已然展开竹简,近乎无限地延展,席卷了一切。   首先被卷走的,是众人所在的湖心亭——   属于史家名儒金清嘉的这一页篇章,终于回到《勤苦书院》里。   剧匮的黑白法界,礼孝二老推动的春秋笔,包括左丘吾和司马衡的对弈……都在此页发生。亦随此页归书,而各自散去。   这里是勤苦书院,只有勤苦书院的规矩。   太虚阁众和礼孝二老,再一次出现在此间。   手持一卷的重玄遵,和驾刀在肩的斗昭、额开天目的剧匮,守着礼孝二老在湖心亭内。   其余人等,或在石桥,或立飞檐,或踏荷叶,或悬高天……   悬在高天的姜某人,此时已经驯服了魔气,但鼻息之间,仍有淡淡黑烟,瞧来倒是别有风姿。是这祥和胜景里,唯一的阴森人物,像侵入正派山门的魔头。   这是钟玄胤所衍生的篇章,是左丘吾所设计的勤苦书院最好的未来。   石桥仍在,荷叶连碧,正当夏日,晴空朗照。   竟然有读书声,响在不远处的院舍。   不知何人在后山抚琴,弦音曲折,翩若云鹤。   崔一更就站在凉亭外,仍提着那以竹为鞘、以木为柄的剑,只是竹鞘之上,这时有些文字的刻痕,正是他在《勤苦书院》上结笔的那一句。   而湖心亭里的棋桌前,只有钟玄胤正坐。两边的藤椅不在了,对面的位置空着。   他左手捏着一颗棋子,右手拿着一支刀笔,棋盘上尚未落子。   时间仿佛停在那一刻——   他所在篇章刚刚被唤出时,他刚刚磨完了所有的棋子,正准备开始接下来的故事。   “读者们”这时才生出明悟——   这就是左丘吾和司马衡对弈的那个棋盘,当他落子,才算开始那局棋!   钟玄胤这个角色,是左丘吾这个作者的寄托。整部《勤苦书院》的故事,原来建立在钟玄胤的史刀上。这是整部故事的开始,然后才是倒序的过去,插叙的旁枝,缓缓铺开的未来。   在这部左丘吾写作的故事里,只有两个主角。一个崔一更,一个钟玄胤。一个为线,一个为脊。一个贯穿始终,一个记录所有。   当然,它从群像小说变成了双男主,且在作者强烈的主观干涉下推到结局,现在不应该叫《勤苦书院》了……便如崔一更所结笔,该叫《左志勤苦》。   如今此书已全本。它将作为圣物长存。往后若有续笔,也看来者。   既有“圣物”在,若干年后,勤苦书院也未尝不能是儒家圣地。   而勤苦书院的所有封印已经被打开,最完美的篇章成为现实。   此刻天地已通,所有人都能随时离去。   钟玄胤静静地坐在那里,片刻的恍神之后,眸光便清晰。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勤苦书院的最强者,他必须要接受一切。挑大梁的人,没有时间缅怀,不被允许脆弱。   “崔一更。”他开口。   崔一更低头应声:“师叔。”   钟玄胤莫名地看了姜望一眼。   活得久了,辈分难免成问题。他跟姜望平辈论交,姜望跟崔一更也平辈论交。而他是司马衡的学生,在书院辈分极高……这主要怪姜望,修行速度太快,都没等到同龄人老死一批,就已经当世绝巅了,还跟人家神临修士称兄道弟呢。   “你有这番际遇,洞真不日即成。”钟玄胤慢慢地道:“师叔仔细考虑了,书院的担子,还是要你担着。”   崔一更抬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旁边的孝之恒,却皱了眉头:“玄胤,此非左院遗志。孝则不违长意——你是不是要再斟酌?”   左丘吾属意让钟玄胤回来接掌勤苦书院,传他以现名《左志勤苦》的圣物,把核心的力量交给他。所以书山才会让照无颜去太虚阁,因为钟玄胤的退阁,是左丘吾的意思。   儒家在太虚阁的责任,还有其他人能担。勤苦书院的担子,眼下却是没人能够接得住。   钟玄胤回身看了孝之恒一眼,低头为礼,声音也很轻,说话的内容却不太客气:“孝先生,这是书院内务。”   孝之恒想了想,终是没有说话。   天下儒宗一家,但关起门来,勤苦书院终究是勤苦书院里的这些人。   这确实是勤苦书院的内务!   钟玄胤看回崔一更,声音温缓:“你辛苦了。”   崔一更摇了摇头:“已不觉苦。”   钟玄胤道:“司马衡先生也好,左丘吾院长也好,他们的承担是他们的承担,他们的熬苦是他们的熬苦。无论如何,那不是你受苦的理由。因为那不是你的选择,而是你的遭遇。”   崔一更沉默。   钟玄胤起身将崔一更带到了棋桌旁,扶他在棋凳坐下,又叹息一声:“有些考验来临的时候,他也没有问你愿不愿意。这对你并不公平。我知道苦熬几百年是什么感受,世上最残酷的刑罚,就是杀死希望,然后让你苦熬时间。”   “对不起。我要代表左院长,代表勤苦书院的所有人,对你致歉。”   说着他又取出一枚棋子,放在崔一更手心:“但我仍然要把书院交给你。左先生说,古往今来,有德者苦。会咬牙承受的人,总是会咬牙承受更多。我们都知道你会咬着牙拼了命地把事情做好,所以我们都敢不负责任地离开。”   “现在是你的回合,你来开始这局棋。”他拍了拍崔一更的肩膀:“人生一世,你不会永远站在月门,大步走进去,放胆落子。” 第八十四章今日横舟   坐在那里的崔一更,只是握住了掌心的棋子。勤苦书院的命运,从此在他手中。   他说道:“虽然那不是我选的路,但如果重来一次,我也会那样面对。所以,这一切可以视为我的选择。”   当今天下四大书院,勤苦、龙门、青崖、暮鼓,没有哪家的院长不是真君。   崔一更一个神临之巅、赊帐的真人,坐上这样的位置,几乎可以预见勤苦书院的声名坠势。   “天下第一书院”肯定是保不住了,甚至于坐稳四大也困难。   譬如“四大之下第一”,传承一代儒宗陆以焕之学统的浩然书院,人才济济,底蕴深厚,想要挤进四大书院已经很多年,甚至一度提出“四大书院有五家是很合理的事情”,脑袋都钻尖了。   崔一更在这种情况下执掌书院,迎来的不是荣誉地位,而是劈头盖脸的骂名。人们不会记得勤苦书院为何衰落,只记得衰落在他手中。   甚至于抛开这一切,单就执掌勤苦书院这件事来说,也没有那么容易成立。即便不算钟玄胤,在整个勤苦书院里,也还有如金清嘉这般的名儒。   他崔一更不是最有资历的那一个,也不是最有实力的那一个。在亲身经历的人面前,是三百三十年的光阴,在其他人的感受里,只是黄粱一梦——莫名其妙的就说所有人都失败了,只有他经过了考验,这谁能信服?   钟玄胤虽然有足够的威信,可他选择了太虚阁。勤苦书院的事情,不应该还由他指定。   在答应执掌勤苦书院后,崔一更才会迎来人生中最大的考验。   而他平静地接受了。   一如他所接受的那三百三十年。   显然他已经明白了钟玄胤要做什么,而他决定接过这份责任。   钟玄胤取出那卷名为《左志勤苦》的竹简,放在棋桌上:“左先生遗此圣物,你也是书中主角,往后它便交给你保管——道阻且长,你尽早洞真。我亦眺于绝巅,静候佳音。”   这份沉甸甸的期望,落在崔一更手中!   他却抬手将这天下至宝送出:“师叔若要离院,便将此书带走。”   迎着钟玄胤的眼神,他认真说道:“只有当世真人的勤苦书院,现在用不着它,而怀璧其罪也。”   剧匮不紧不慢地看了礼孝二老一眼。   儒家毕竟当世显学,天下书院同气连枝,等闲还真没有谁敢找上勤苦书院的山门。这“怀璧”一说是针对谁,还真不好讲。   书山作为儒家圣地,祭祀儒家圣物很合理,怀缅左丘吾,也能说得过去。强者总归是有不同的原因,弱者常怀相同的理由!   礼恒之还以微笑,孝之恒始终皱眉不展。   “有三个理由。”钟玄胤伸手按住这卷书,给予崔一更同样的认真:“其一,此书作者左先生,此书主角你与我,此书所述,皆勤苦也。除此之外,无干他者。此书置于书院,是相互温养。若有旁人夺书,我自然从书中来。”   “其二,书院往后不以史学为主,你开小说家的课,用得着它。”   “其三——”他顿了顿,给其他人一点反应的时间,然后才道:“此非我路。”   史家宗师左丘吾,以小说家的技法,改写了勤苦书院的结局,成功消弭魔劫,击退七恨。司马衡则是将直笔记史的责任,揽在了自己一人身上。   既然要剥得干净一些,号称“史学第一”的勤苦书院,从此将史学从主位上拿下,开始并重小说,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钟玄胤却是记史之人,他要走正统史家的路!   自履任太虚阁以来,他所做的每一次记录,都是直笔。譬如某年某月某日,谁和谁吵得面红耳赤,谁又打起来吃了点亏,谁根本骂不过……他不为任何人遮掩,大家也都不在意。   这部可以视为当代小说家瑰宝的《左志勤苦》,并不是他的道路。   司马衡是他求学路上的明灯,《史刀凿海》是他梦寐以求的作品。   他拿起《左志勤苦》,执掌勤苦书院,或许真是最好的安排。但只有放下《左志勤苦》,他才可以走出自己的可能。   “小说非正学也。”礼恒之终是忍不住开口:“勤苦书院有今日地位,非旦夕之功,是久岁之勤。左院长把书院交给你们,自是寄予厚望。我知你们有难处,但是不是……不该如此草率?”   “书院生乱,祸起一时,感谢二老下山相助,为儒家正本,为天下御魔。”钟玄胤先对他们行了一礼,而后才道:“施柏舟曾有言,一人有一人之《春秋》。今玄胤才薄,虽无春秋,亦怀晦朔。”   他平静地道:“有劳书山关心,但此事已然定下。”   孝之恒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话。被后生顶撞回来,不是很好看。   “至于所谓『正学』……”钟玄胤继道:“儒家正学,莫过于史学。天下皆曲笔,不能尽言之,直笔青史者,还陷在历史坟场中。两位长者,左院填命注勤苦,求的是什么,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今天的勤苦书院,担不起这个责任了。史笔如铁,请天下有能者自担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笑了笑,有几分轻松,有几分苦涩:“儒家兼容并济,所谓『开卷有益』,小说亦圣人虞周之学,如何传不得?”   勤苦书院的学改,无非是两方面。一方面是史学,史学还要研究,历史还是要记录,但不再做举大旗的那个。一方面是小说,书院将拔高小说的地位。这当然是在助推《左志勤苦》的升华。在某种程度上,亦是补益左丘吾的声名。   史学大家改写小说,大概会被很多不明真相的人诟病,算得上“不务正业”。但当“小说”的地位提上来,左丘吾就只是博学多才了。   对书山来说,敏感的是第二点。   因为什么是“正学”,什么是“大儒”,什么是“本经”,解释权应当书山所有。   小说家的地位提上来,有些人的地位就不显得那么高上。   书山上一堆老先生,年复一年地埋首做学问,倘若连这点话语权也丢失了,书山作为儒家圣地的地位,也就不那么稳固。   礼恒之斟酌着道:“钟阁员,小说家自有传人在,勤苦书院毕竟是儒家正统。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钟玄胤跟这位老先生说不着,直接道:“三日后我将前往书山,亲向【子先生】论述。”   他温和地看着两位长者:“今天人太多,就不欺负老先生了。”   礼恒之愕然,摇头苦笑一声,也便不再言语。   钟玄胤接着道:“至于天下第一书院,那是司马衡先生和左丘吾先生在时的荣名,不是我们的。如今吾师永陷,左院永诀,我等自知德弱,难当大名。谁能进取,谁便摘取。正所谓学海无涯,今日横舟,当退思也。”   最后他还是看着崔一更:“崔院长,今天放下的荣名,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摘它回来。”   “这是一个好目标。”崔一更细致地收好了那卷《左志勤苦》,只说:“我将像它永远不会实现那样努力,像它明天就会实现那样期待。”   钟玄胤往凉亭外看了看:“书院的先生学生们,很快就会过来,这些都是你往后必须要独自面对的事情——我们就不在这里打扰。”   说着,他对礼恒之和孝之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礼孝二老心中纵还有许多想法,也只能先一步离去——乘春秋之笔,过岁月波澜。回看湖心亭里的那群年轻人,礼制当代的礼恒之,忽然有一种自己已经跟不上时代的错觉。虽然他还如此强大。   于是众人皆散。   渐行渐远的湖心亭,矗立人间的一心剑。   汗青简重新展开在晒书台,太虚阁楼拔空而起。   八人来,九人归。   黄弗在路上就被放下了,还招呼大家去黄龙府玩耍,众人都说下次。   “好险。”看着面上已不见什么表情的钟玄胤,姜望假意抹汗:“你差点就是天下第一书院的院长了。”   钟玄胤扭头看他,终是笑了笑:“姜阁员的关心很特别。”   姜望慢慢地消化着魔气,略有几分醺然,瓮声道:“怕你过得不好,又怕你过得太好!”   钟玄胤只是笑,但笑着说了句:“离开勤苦书院,是因为我想接我的老师回家。”   左丘吾虽将司马衡推回迷惘篇章,但并不是真的希望司马衡永不归来。他希望勤苦书院不要再有谁死,可也并不是真正放弃了史学的信仰。他做了两手准备,一边替司马衡解决了吴斋雪投影的隐患,一边将勤苦书院的家当,交给钟玄胤。   前一手是为司马衡扫清隐患,给他创造独证不朽的可能。   后一手则是为了留下一个在现世迎接司马衡,乃至庇护司马衡的人。   只有钟玄胤才会真正支持司马衡的理想,也只有钟玄胤,撑得起这种可能——   当《左志勤苦》升华圆满,走到超凡绝巅、且作为此书主角的钟玄胤,就有机会掌控圣级武力。   可是对钟玄胤来说,即便他握《左志勤苦》而类圣,也不足以迎司马衡回归。登圣的左丘吾都只能赴死!   “所以你要直笔述史吗?”剧匮颇为严肃地问。   情是情,理是理。   他可以为了行踪不明的钟玄胤,跑到勤苦书院来主持【黑白法界】。   但若钟玄胤留在太虚阁的原因,是希望依靠太虚阁的庇护,实践他“史笔如刀”的理想,重演司马衡故事,那他不能同意。   太虚阁不因为私志所有,无论那理想是多么崇高。   太虚阁的理想,有且只能有一个——维护太虚幻境秩序,推动人道洪流,广益天下。   今天太虚阁里的这些人,不是没有矛盾,不是都私交很好。   可以说列席此间者,除了姜望以外,每个人都不是完全代表自己,都有万般责任担身。他们常常会为了身后的利益而碰撞,甚至单纯看对方不顺眼的时候也有很多。   比如秦至臻最看不得斗昭的嚣狂,斗昭看到重玄遵云淡风轻的样子就牙痒,苍瞑不怎么说话,心里也烦李一呢。李一只希望所有人都话少一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几年的时间相处下来,他们互相之间都是认可的。即便眼高于顶的斗昭,也不会觉得哪位阁员真的配不上跟他同座——配不上的早被他砍了。   这种认可不仅仅在于实力,也是长时间的言行交汇,思想碰撞。他们在保留了自我锋芒的同时,已经初步构建了共约式的理想框架。   他们在历次太虚会议中的每一次投票,每一次提案,也都是自我的表达。   将他们人生理想、道德理念中共同的部分框约出来,便是如今的太虚幻境。   今日太虚阁的情形,和当年诸强共同推动太虚阁建立时的设想定然是不太一样的——因为坐在太虚阁楼里的每一个人,在维护身后势力的利益之外,也不约而同的,在太虚阁的建设过程里,倾注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盖为当世绝顶者,岂为他者之人偶!   从太虚玄章,到朝闻道天宫,再到太虚公学,如果九位阁员没有在理想上有相近的靠拢,是不可能推进得这样顺利,体现出今日规模的。   “史非直笔不可述,我若握刀,自当直书!”迎着众人的注视,钟玄胤话锋一转:“不要如此严肃。前车之覆,乃后车之鉴,我岂是寻死之人,又如何会用私事为太虚阁事?共事这么久,诸位还不知我么?”   他语气诚恳:“从今往后,我将专注于《太虚史记》,希望有机会,能为诸位都补齐传记。”   这话一出,大家的态度就变了。   就连惯来严肃的剧匮,也强行扯了扯嘴角,体现出几分柔和来。他虽刚直不阿,也不妨对同事亲近。   很多经典是怎么来?不就是前人言,后人书吗?   譬如现世的《菩提坐道经》,妖界的《渡法正典》,都是如此。   还有什么“书”,能比史家的刀笔,更令人信服呢?   对剧匮这种有志于著书传道、修法传世者,钟玄胤亲笔记传,实在是有莫大吸引力。   钟玄胤又道:“太虚幻境外,我只记录个人能够承担的历史。”   譬如夏国已亡,所以他若执笔,定不讳言。但齐国还在,所以他“暂且不表”。   司马衡曾说过,历史要在发生的当下就被牢记。   因为每错过一刻,都有大量的真相丢失。   所以他常常身临其境,冒险亲视。   钟玄胤不会做这种事。   历史在记录下来的那一刻,就会诞生意义。   所以不能实时实笔的他,是比不上司马衡的。   他是折中的。但他心中明白……   今朝为前朝着,或是往后国史的方向。   世上并无太多司马衡,能做到的不多,能活下来的更少。   他看着年轻的同僚们,微微一笑:“你们最好一直打得过我,打不过我的,我什么都记下。”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来了精神。   钟玄胤这次登顶,声势如此浩大。   大家也都想知道,他究竟走到了什么地步。   彼此视线交错,都在巡回一个问题——   “谁先试试?”   姜望将最后一缕魔气吸入鼻窍,笑眼温和,挽了挽袖子。   锵!!!   李一的剑已经钉在了钟玄胤的笔刀上!   以锋抵锋,破杀文气千万丈,钟玄胤纵身疾退!   苍瞑不吭声,剧匮以手扶额。   重玄遵笑吟吟地后退一步,免得溅一身。   斗昭伤还没好,一脸晦气。   秦至臻一刀定住空间,但是无用,李一顷刻击破。   黄舍利抬手【逆旅】,倒转时光以争先。但是无用,【逆旅】结束后,还是李一最先!   姜望挽好了袖子,抬眼即现无上仙宫,一步跨出万仙之仙,遍身仙光如龙凤舞,直接用拳头,将李一和钟玄胤都笼罩,只道了声:“拳脚无眼,误伤休怨!” 年假条   亲爱的书友。   从19年,到现在25年,我每年的生日都在写作中度过。   我不太习惯人多的场合,却很适应高山流水的回音。我从不认真地过生日,却也一直都在认真地过。   写作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仍然这么觉得。   我曾经当面问过功成名就的前辈,我说你们现在不写东西了,不觉得空虚寂寞,不觉得难熬吗?   前辈们莫名的笑了,说有一天你会懂。   现在我还没有懂。   时至今日我也没有找到比写作更让我享受的事情。   当然过程是曲折的,理想和现实的落差,写作状态的不可控……是煎熬的。   回想起19年默默上传这个故事,甚至不知它何时能够签约的我……时间真的太匆忙了啊。   很多读者也一直陪我走到现在。   有的毕业了,有的在读研,有的出国,有的工作,有的结婚生子……   真的非常感谢认真阅读过这本小说的每一个人。   随着这个漫长的故事一步步走向尾声,一个个篇章得到交代,我的心态也发生了很大改变。   以前我一直说,我感谢以任何方式参与这个仙侠世界的读者,即便不是阅读正版,只要您觉得这个故事还不错,我就得到了写作者的满足。   但我也一直会强调,“黑子除外”。   我从来是爱憎分明的。谁骂我我就骂回去,谁给予我力量我一直记得。   现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变老的标志——我竟然觉得,哪怕是黑子呢,哪怕你五年如一日,每天追每天骂,在不同平台以不同方式攻击作品和作者……那又怎么不算作品粉呢?   毕竟很多曾经喜欢这部作品的,也都放着放着忘记了……   上千万字的长旅,五年的时光,总会有人走散。但也总有人在。   最爱它的人和最恨它的人,是一样长情的……   到处发黑贴,那至少也给这部作品增加了一点热度,不是么?   万事发生皆利我。   有益于赤心!   当然,这只是我此刻,是我这段时间的心情。也许明年又破防了呢(但愿不要发生)。   我到底在说什么呢,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许是终于写完司马衡和左丘吾的故事,松了一口气。我有点头晕,可能感冒了。   总而言之,这只是一张。   像去年一样,过年休息三天。   下一章更新在正月初三。   青穹夺神和史笔如铁两个大剧情写完,本卷便过半。   还有两个大剧情,这卷就结束了。   然后咱们就能迎来最后的终篇。然后所有的爱我的恨我的,就都结束了。   就像故事里的春秋简再次打开,人间已是新篇。   就聊到这里吧,实在太困了,预计今晚我会达成2024年第一次在十二点前入睡的成就。   今年生日挺快乐的,因为又写了文章,又请了假,两种快乐。哈哈。   休息好之后,我会生龙活虎的。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正月初三见! 第八十五章子不语(给书友拜年了~)   “你以为你是写书的人,其实你也是被翻过的书。”   一圈圈的年轮,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岁月。历史的沟壑,不过树皮的皱痕。   在万载沉寂、如铸铁高原般的巨大树桩前,穿着一件旧色儒衫的【子先生】,手心握着一枚白色棋子,怀袖静坐。   耳边又响起这句话。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   自施柏舟死后,这句话就一再回响在他耳边,已然是一种习惯。   说起来,“写书”的左丘吾,终究也成为了勤苦书院里被翻过的书。这未尝不是一种跨越时间的回应。   那句“虽无春秋,亦怀晦朔”,像是专门对他说——   施柏舟给他看蟪蛄之春秋,左丘吾叫他见朝菌之晦朔。   这时候的【子先生】,已经解决了“魔意侵运”,也被动接受了勤苦书院的结果,但还在思考吴斋雪的事情。   谋局超脱,非旦夕之功,只能做十分努力,求万一时机。他早就做好了行事无益的准备,也确定没人能比左丘吾做得更好了,只是当前的这个“好”,是对勤苦书院而言。   对整个儒家的影响,则未见得。   天下显学之重,担其名而承其责,各家都在做努力。除道门岿然永伫,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   念此思彼,不免忧怀。   “你倒是波澜不惊了。”那声音又道。   【子先生】仰起头来,淡声道:“虎兕出于柙,典守者不可辞其过也。”   文云在高穹翻滚,俄而聚成一张巨大的丑脸。无罪天人久未登书山,猛地俯低下来,似已与当代儒宗领袖抵面,恶意地咧嘴笑:“你去找景二的麻烦啰?”   自天海【执地藏】一战,无罪天人大受其益。虽然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到了孽海,却不似往日“老实”。   原先还只能在儒家文运里小小地翻搅波澜,偶尔传一些梦魇,现今都可以显气于文云,跳到【子先生】面前了。这还是隔着红尘之门!   若是将红尘之门打开,指不定这儒家圣地要跟谁姓。   论身份祂是儒祖亲传,论实力祂是当世超脱,直追所谓“至圣”。书山虽大,没有一个够祂拿捏。   书山当然是没资格找景二,【子先生】叹了口气:“祂一松门锁,您就嘶吼恶声。空隙只有一路,您就顺着此路走……澹台先生,我想不通您被祂驯服的原因。”   景二面和心黑,走一步算十步,祂给无罪天人松绑,必然能从中有所收获。   只是子先生现在也想不明白,这收获会在哪里。相较于伤筋动骨的真切痛感,这种无头苍蝇的感觉,更让他警惕。   “先生……子怀,你现在也称『先生』了。”澹台文殊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以至于文云翻涌。   【子先生】定坐着:“儒祖沉眠不醒,我的先生成了无罪天人,被镇在孽海之中……我不做这个『先生』,还能怎么办呢?”   今日的书山【子先生】,当年的儒宗天骄“盖世子怀”,乃是澹台文殊的弟子!   澹台文殊样貌丑陋,又是半路出家的儒生,虽天资绝顶,才华绝世,在儒宗内部其实没有很高的地位,不是很受拥戴。在儒祖孔恪的七十二名弟子里,是声名最差的一位。   偏偏祂自己也性格孤僻,行事怪诞,很难正常与人相处。十近九离心,人人避之不及。   当年号称“七十二贤”的儒祖亲传,任何一个坐堂授课,都是应者云集。唯独是祂澹台文殊,奉儒祖之命开课,却只来了一个走错路的子怀。   “不好意思!走错——”眉清目秀的少年,风风火火地撞进来,又慌慌张张地要逃出去。   但是被一巴掌就按定了,那张倏然凑近的丑脸,叫他永远记得:“你现在说走错,才应该不好意思。”   虽是走错……也就这样被按下了,成为澹台文殊唯一的弟子。   万古之后,正是这个弟子,代掌了书山,成为当今儒宗领袖。   “子怀——”澹台文殊鼓胀的眼睛里洇着黯色,这使祂体现出阴郁的慈悲:“我一直以为,你会是下一个儒圣。现在看你坐在这里,一再被人无视,我这心中……难解怅怀。”   “本寿尽时,未能超脱。我已永无超脱之望。如今不过凭着这株残树续命……”子怀双手一展,大袖如旗,这动作也不免显出空荡荡的裤管,朗声而笑:“澹台先生何故笑我?”   十万年青松,断矣!   十万年间最秀出的儒宗人杰,残缺!   纵然绝巅之躯,登圣的力量层次,一旦残身,需掘天而弥。以书山的积累,也不至于治不好残肢。可子怀的断腿之处,弥漫的是永恒的残意!   无罪天人嵌在文云间的恶形恶色的脸,一时竟左顾右盼,不去看他。   “七恨在书山上的【文云】里,竟然也埋了这么久的一笔……”观察着这一切,澹台文殊语气猜疑:“祂当初入魔真的是迫不得已吗?”   子怀并不说话。   澹台文殊又道:“现在看来,倒像是早有准备。好像祂本来就是要掀翻书山,倾覆儒家,推倒现世的一切。入魔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必经的道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此刻若是有第三人来此,定会感到莫名其妙。向来以混乱著称的无罪天人,竟然一本正经地在为书山分析魔患,而【子先生】也不扫兴地在倾听。   其双手扶膝,如往昔坐于堂中,听先生授课——澹台文殊的讲课在很多人眼里是莫名其妙的,因为祂从来不管学生,只管自己的兴致,想到什么讲什么,根本连不到一起去,往往也超过学生的理解力。   但“子怀”是不一样的。他好像天然拥有洞彻真理的能力,能够在任何繁杂的信息流里,抓住他所需要的真理碎片。   这对师生的课堂跟任何课堂都不一样,总是澹台文殊乱七八糟的一顿讲,子怀神游物外、漫不经心地听,时间一到,澹台文殊便走。子怀则自己给自己出题,认真写完答案才离开。   澹台文殊下堂课来的时候,会顺便看一眼,大部分时候直接丢掉,少部分时间会指着鼻子骂蠢学生一顿。   此时此刻的书山之巅,竟是难得的平静。   青松不似旧时,文云犹有故姿。   澹台文殊的丑脸嵌在其间,都丑出了几分闲适。   “左丘吾这次贸然出手,虽然没有为书山考虑,却也歪打正着,提前逼出七恨的伏笔,替你洗掉了儒宗文运中的隐患……”澹台文殊分析着,忽然皱起丑脸:“你有没有在听?”   子怀笑道:“澹台先生,这可不是你会问的问题。你何曾在乎有没有人听?”   “呵呵呵。”澹台文殊奇怪地笑了两声:“这些年我为红尘之门所隔,对这个世界看不真切,这文运里的手段,不是超脱之魔留下的,而是吴斋雪时期的手笔——”   那张丑脸继续下倾:“你当年到底对祂做了什么?竟叫吴斋雪有这样的胆子……这么深的恨意?”   当初七恨替下来的《苦海永沦欲魔功》,可是长期保留在无罪天人的手上,帮助祂这个正统的曳落族人保持自我,后来才被姜望取走炼化。   要说七恨和澹台文殊之间没有什么勾连,子怀怎么都不信。   但要说祂们有多么亲密无间,那场撼动天海的【执地藏】之战,岂不是澹台文殊最好的逃身机会?   可七恨天南地北四处落子,愣是没往孽海看一眼。   如今澹台文殊又来问七恨往事……   子怀平静地看着祂:“无非是押错了注,先生。”   澹台文殊低沉地道:“你已无超脱之望,却还存超脱之念,想为儒宗推举一超脱……事实上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你既然永远地停在当下,超脱就不能够再被你想像。”   “在幻想中存在的永恒,真的能有不朽的意义吗?”   这一刻无罪天人丑陋的眼睛,似有真实的情绪:“从吴斋雪到施柏舟,没有一个能够循你的路走,甚至最后都跟你反目。超脱难企,天地见恨。子怀,莫要再执。”   孽海的囚徒劝人莫执,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但吴斋雪和施柏舟的名字,让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子怀没什么波澜地反问:“先生好不容易出来放一趟风,怎么没跟景二过几手,就老老实实回去了?”   “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守信的人。”澹台文殊怪模怪样地道:“【执地藏】不死,我就会被祂吃掉,这一次是不得不出关。山河虽然壮丽,于我陈迹已远。目的已经达到,我又岂会留栈?”   子怀笑了笑:“我还以为,是那位『大闲人』……”   “噤声!”澹台文殊咧嘴打断了他,哈哈笑道:“少讲一些老子不爱听的名字。”   这场久违的对话,就此戛然而止。   天上文云倏而便翻卷,澹台文殊的丑脸,被滚滚文气所掩埋。   云卷云舒,不留朝痕。   大约是红尘之门又锁紧了些。   哪怕澹台文殊在儒家文运里有至关紧要的贡献,要想通过文运来“放风”,也需要有相当关键的提升,同时少不得典守者闭一只眼。   现在是典守者不愿闭眼睛了。   大概景二也不想麻烦那位最怕麻烦的人……   子怀握着手心的棋子,一时没有说话。   那个澹台文殊不爱听的名字……   近古时代最后一位登台表演的超脱者,大时代的尾声!   在诸圣时代放浪形骸,在神话时代结庐独居,在仙人时代闲云野鹤,在一真时代寄情山水……活跃于一真覆灭后,道历新启前的无序时期,自号“春秋大闲人”。   也是镌名在红尘之门上的不朽者。   祂的名字……叫沈执先。   啪!   子怀低头,将那只瘦如刀削的手从大袖里拿出来,手心的这颗白色的棋子猛然炸开,似乎令他惊醒。   好一场……白日梦。   原来孤诣数万载,不过一梦黄粱中。   他将棋子碎成的粉末又握拢。   这时山下才传来迎客童子的声音——   “太虚阁员钟玄胤,前来拜山,向【子先生】请教学问!”   子怀垂落眸光,只道了声:“请他来。”   ……   ……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听说了吗?【子先生】亲笔改礼!”   茶舍里总是人声鼎沸,水汽也是这般抬撞着壶盖。   姜安安——现在化名“叶小云”——正在屏风围住的雅座,独自一壶茶,慢慢咽下沿途的风霜。   说“风霜”倒也不准确,她从小是被姜望捧在手心,到了凌霄阁,也是云国公主般的待遇。父亲病死、母亲离去时的不安,是一生的风雪。但逃亡故土的惊惶,终究被时光温柔地治愈了。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很爱她,母亲很爱她,只是因为生死间的不得已,才不能陪伴。而兄长很爱她,青雨姐姐很爱她,小花伯伯很爱她,凌霄阁上上下下都爱她。白玉京酒楼是她的家,在齐、在楚、在牧,都有很亲近的人。   在如此丰盈的爱里长大,她是没有感受过什么风霜的。   但却是她第一次独行万里,亲眼看人间——人间的风霜,不免掀开眼帘。   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家里写信,一封给哥哥,一封给青雨姐姐,分享她的所见所闻。只通过当地的驿站,而不经由什么秘术,或者太虚幻境。   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她年少而焦黄的脸上,落笔却很是轻盈。   她的易容法,得了照无颜照师姐的真传,原话是“非洞真无以见窥”。若真是当世真人,看到这易容法,也能大概明白“叶小云”的来头,不至于不长眼。   再想想当年一只斗篷走天下的兄长……   她已经把云云姐、光殊哥他们送的名贵法器,都放在家里。但仅仅是平时所学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秘法,就已是世间顶级的底蕴。   隔壁的茶客还在兴头上:“这【子先生】是谁,这段时间总听见这名头……真够装的!人家朝闻道天宫之主,也没用『姜先生』代称啊!”   “嘘——”立即有人阻止:“想死啊?【子先生】是当代儒宗领袖,书山首领!”   “这位先生往前不显山不露水,神神秘秘,如今频频有动静,传名天下……儒家是有什么大动作吗?”   又有人道:“儒宗领袖确实是地位很高,也有改礼的权利。但恐怕也只管得到宋国之类的地方,天下之大,各国自有其礼。书山那边,也只是当个摆件罢了。”   “改了什么?”有声音问。   最早说话的那人道:“【子先生】亲笔改礼,言曰——人之常情,天伦难改。亲亲相隐,不适重罪。”   “儒家弟子互相包庇是出了名的!”一人笑道:“为何偏偏改这一条?”   “这事没有公开说法,按私下的传言——前勤苦书院院长左丘吾对院中弟子的袒护,是勤苦书院为魔意所侵的原因之一。【子先生】对儒家某位名儒的袒护,导致了儒家文运有被污染的危险。”还是最早说话的人讲解:“所以『亲亲相隐』也该有一定的限度,是谓『大义灭亲』!”   太虚幻境的发展,让修行世界的高来高去,成为了市井的谈资。   当然,能够把儒家改礼说得这样清楚,必然也是出身不凡的修行者。茶舍里的这些人并不简单,黎国日渐强盛,来找机会的人很多。   姜安安听了一阵,便觉无趣,慢慢地写完了信,又听了会儿大堂里关于黄河之会魁首的争论——三三年才开始的黄河之会,现在就开始替人赊帐争名了!   都是些听出老茧的名字,尔朱贺、范拯、卢野、诸葛祚等等。   大概因为在黎国的原因,尔朱贺夺魁呼声最高,他也确实是雪原同龄无敌的存在。   冷不丁还听到有人说了个“姜安安”,说些“有其兄必有其妹”之类的话。但因为姜小侠露面太少,也没多少人真当回事。   姜安安把信叠好封住,写上了寄送地址,唤来茶博士,给了些银钱,请去附近的驿站寄信。然后几口把这壶颇贵的茶喝光,吃不完的茶点端进储物匣——现今墨家最新款的储物匣,都是在上市售卖前,就已经送到她手里。但她经常带在身边用的,还是当年哥哥送的那只松鼠匣。   抹了一把嘴,裹了裹身上的皮裘,便往外走。   她现在走的是豪侠风,可惜喝的是茶不是酒,不然要大喊“快哉”。   在掀帘而入的风雪中,恰与一人错身——那是一个头戴斗笠、薄纱遮面的女人,虽有长袍覆身,难掩曼妙身姿。   霜风掀帘也掀纱。   暗香浮动时,有惊鸿照影的一瞥   姜安安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心里却蓦地一动。   她记得这张脸,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虽然只掠过一个侧颜。可是在童年的记忆里非常深刻——出现在太紧张的时刻,又太美太艳,黑纱翻红裙,美眸乱人心。尤其是那个眉眼如钩的告别,很长一段时间都左右了小女孩关于“美”的定义。   兄长说她是……   “一个迷路的女人。” 第八十六章孤男寡女   在姜安安的人生审美里,世上样貌最好的男人,是那个背着她跌跌撞撞前行的“枫下小姜”,其次五哥赵汝成,剩下的都是剩下的。   世上最美的女子,则是“云上青雨”,是当年还在枫林城写信的时候,就猜想一定会很漂亮的女子。   后来见到真人,才知超出想像。彼刻的枫林城小安安,对于美人的幻想,还是太过贫瘠,不足以支持“美”的具象。   继承了昔日景国第一美人闾丘朝露和万古豪杰叶凌霄的容貌优点,叶青雨的容貌可称当世绝巅。   “撕开天穹见云城、九天仙子履人间”的那一幕,彼时在离别的感受里并不深刻,却在往后的时光中,成为她心中关于美的永恒。   哥哥再三叮嘱“少跟她玩”的黄舍利姐姐,私下里排了一个什么“绝色榜”,就放在万花宫里,轻易不示于人。青雨姐姐当然也列名其中,还有一个【仙姿】的名称。   还有什么【无瑕】夜阑儿、【雪颜】李凤尧……在黄舍利那里,都是不分高低的“无上绝品”。   但在姜安安看来,没有任何一种美丽,能够和青雨姐姐并称。   也只有童年在枫林城外的惊鸿一瞥,会让她稍作犹豫。   同青雨姐姐飘然出尘、超于世外的美丽相较,那是一种将红尘线都绞成了乱麻的、极具侵略性的美。   多年未见了!   她为何会来雪原?   姜安安闷头往外走,她是来观沧桑、历世事、践义行的,不是来追问童年。   枫林城的那场悲剧,已经被兄长好好地埋葬了。后来兄长从未再提起过的人,她或也不该再提。   天下豪侠顾师义的死,为世间修行者开辟了新路,她此行不仅是为了自己的修行,也是要为“义神”呼应。   不要多事……   已经走到长街的尽头,厚裘长靴、布条缠剑、捯饬得似个粗犷雪原汉子的姜安安,蓦地又折身。   弥漫长街的风雪,被她轻易撞开了。她哈着霜气,大步走回极光城里唯一的茶馆,发出粗粝的自语声:“这鬼天气,什么事都做不成——老子再坐会儿。”   见闻是老姜家立身的本事,玩弄声音不过小菜一碟。   又抬声喊道:“再上一壶热茶!”   极光城位于“雄关锁月愁金乌,丈夫横剑当天门”的羽心教区,就在极地天阙山脉的山脚下。因为每年腊月都能在这里看到“极光”而得名。   这座城市基本是普通人在雪原的足迹尽头,随着雪国变为黎国,雪原全面开放,这座特别的城市,倒是吸引了不少游人。   不过随着墨家全新载装系列战具“登封”的推出,未能超凡的普通人,在极地天阙山脉的探险,也就成为可能。极光城“凡人足迹尽处”的名号,可能维持不了太久。   毕竟墨家那位“栾公”,在推出凡人都能操纵的“登封战具”时,喊出来的口号,就是“任何人都能登上『永世圣冬峰』,为傅欢祝酒!”   若是未有超凡的普通人,都能征服永世圣冬峰,极光城又能算什么界限呢。   等到真正实现的那一天,墨家的影响力将不可想像。   事实上墨家在雍国的极速膨胀,已经引起霸国警觉。诸强不约而同地对钜城发去招贤令,征召墨徒参与国家体制,秦墨、楚墨、景墨等,都在迅速发展。   墨家大举进入黎国,也算是一次强强联手的合作。前者想要稳住摇摇欲坠的显学声势,拥有更自由的话语权,后者想要争一个霸名,继而问鼎人间。   说起来钱晋华死了,墨家反而烈火烹油。时人都谓,“弊之除也”。   焦黄脸汉子的来去,并未影响茶馆里的喧声。   在遍地都是酒馆的极光城,这间名为“星罗”的茶馆,也只做腊月前后的生意,平常都门可罗雀——雪原人嗜酒如命,可没几个喝茶。   目光掠过那焰毫花开的角落,彼处幽然独坐的身影,渐而与记忆重叠……姜安安在茶博士的引导下往雅座走,若无其事地便坐下了。   面前红炉煮茶,火焰才起,姜小侠怔然看着窗外的雪,似在怀缅什么,耳朵却竖了起来。学自兄长的耳识仙术,令她坐听八方。   茶馆里的人们,还是在聊一些有的没的。嘻嘻哈哈,人来人往。角落里的那女人,只是静静坐在那里,静静看着泥炉中的火。茶水数沸,未饮一杯。咕噜咕噜,不得回应。   红火烧炉,水沸水清。几次三番,何似人间。   姜安安忽然就感到了寂寞。   以前无论多忙,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局势里,每年的除夕,哥哥都会赶来云国,陪她一起过。除了伐夏战争、妖界失陷那般实在无法抗拒的事情,哥哥都不曾失约。   今次是她第一次只身远行,今年是她万里游历的第一年,也是下了决心出门,自不能半途而废,嚷着叫兄长接她回云国或者星月原去。   虽然很想家。可是也要忍受。   当初哥哥失陷妖界,藏身红妆镜里,苦熬着时间,一次次尝试。究竟是有怎样的牵挂,是凭着怎样的坚持,才能找到机会,完成前无古人的壮举?   人总是渐行渐远,才能够理解远行的人。   以前年节时,她都是坐在家里的人,现在她走在外面,对于哥哥那些年的颠沛和惦念,终究有所感受。   备好的新年礼物,在荆国就专门请官驿送去。   不知道哥哥和青雨姐姐,是不是在抱雪峰上放烟花呢?   茶馆里忽然安静下来。   姜安安眸光微垂,看着手里的茶杯,水中镜映茶馆安静的原因——   一个身穿教袍的男子,带着寒风走进此间来。   姜安安来这座城市,是为了顺便看看极光,也是想去瞧瞧永世圣冬峰,但既然要到黎国的地盘,不可能不对这里的重要人物做些了解。同姜望当年的独剑远游相比,她有一个最大的不同点,就是她的眼界不比任何同龄人低。   昔日去乡游剑的,是懵懵懂懂撞进修行世界的小镇少年。今日离家远游的,是云国的小公主,白玉京酒楼的少东家!   姜望是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一点一点积累见闻,走到一处,点亮一处。而现世绝大多数的情报,都对她姜安安无条件开放。   所以她当然认得,现在走进茶馆里的人,是霜合教区的主教柳延昭。在整个黎国范围内,也是数得着的大人物。   这位执掌一个教区的大主教,早先是冬皇派系的人。不过原来的冬皇,已经变成游历宇宙的宁道汝。现在的谢哀,却还担不起冬皇的名号,也没可能将柳延昭纳入麾下。   霜合教区的主教,怎会到羽心教区来?   姜安安摇了摇茶盏,将水镜中的图影摇碎,慢慢地喝下一口热茶。   “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刚刚还嫌太吵,现在又觉得……太冷清了。”坐在角落里的女人,仿佛回过神来,终于从炉上拿下茶壶,懒懒地倒了两盏茶,只有五分满。   柳延昭就站在门口的位置,所以那道厚重的垂帘也始终挂着,外间的寒风肆无忌惮往里卷。   “人心总是不满足的。”他说。   “既然怎么样都会不满意,相较而言,我想我还是喜欢热闹——”薄纱遮面的女人,用指尖将茶盏轻轻往前推,说了声:“请。”   姜安安默默诵着净礼小圣僧传的《三宝定心咒》,在人心的潮涌中,保持了清醒。   她隐约听到了两声心跳声。   茶馆瞬间又喧嚣起来。人们谈论著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好像都已经忘掉了方才的寒冷,不再注意到一位主教大人的降临。柳延昭就那么大摇大摆、携风带雪地走进来,所有人都忽略了他。   他走到女人面前,坐下来却并未端茶:“罗刹夫人安否?”   “有劳主教大人关心。”薄纱遮面的女人道:“我家楼主一切都好,正要走向更好。”   罗刹……明月净?三分香气楼?   事情好像变得更复杂了。   当年在枫林城外放话说给哥哥一点时间成长的女人,竟然是三分香气楼的人么?且身处能够代表罗刹明月净的高位!   以前枫林城里是不是也有一座三分香气楼?   记得有一次哥哥说请客,让凌河哥、虎哥他们挑地方,汝成哥开口就是“三分香气”,“楼”字未出口,便被哥哥一脚踹了出去。   那时候她还很馋呢,扭扭捏捏地说些什么“安安吃饭也很香”、“有机会一起吃饭”。   最后是凌河哥在家陪她读书、吃火锅,其他几个哥哥说是出任务去……   这三分香气楼,和黎国又有什么合作呢?   几句简单的寒暄后,那边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应该是已经开始商谈正事。   兄长所传的天耳秘法蠢蠢欲动,姜安安强行将其压制。   再怎么对兄长盲目信任,坐在这里的人也叫姜安安,不叫姜望。   她姜安安有什么本事能旁窥当世真人的对话不被发现?   返回茶馆的决定还是太草率了……她默默地检讨着自己。   能够和兄长对峙的人,怎么是她现在能够探究的呢?   她决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只品茶。   忽然感觉有些不对,蓦地一抬眼,那轻纱遮面的女人,已经坐在了对面。斗笠则平放在在桌上,像一枚大而冷酷的印章,宣告了游戏的结束。   姜安安猛地回头,茶馆里喧嚣依旧,但柳延昭已经不见了。   她勉强地挪了几下目光,假装自己在左顾右盼,而后才转回头来。   “这位……姑娘。”姜小侠斟酌着开口:“这个雅座我已经包下来了,不打算跟人分享。”   女人静静地看着她,美眸幽幽,并不说话。但又有太多的故事,等待着翻阅!   姜安安上身往后靠,把手揣进袖子里,做出审视的姿态,实则已经做好了撕开青羊天契的准备。   就像胜哥说的那样——不叫家长是她的决定,叫家长是她的本事。   她也不想灰溜溜的回去。但更不会遇到无法解决的危险,也自己担着。她又不是没哥!   “三分香气楼,昧月。”女人终于开口,却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小云。”姜安安压着声音道。   叶是叶小花的叶,小是叶小花的小,云是云城的云。   姜安安生于凤溪镇,学艺抱雪山,师承叶小花,列名凌霄阁……这是她的“本”。也是后来兄长已经有了保护她的能力,却也没有把她从凌霄阁带走的原因。   在凌霄阁生活的年月,比在兄长身边更多。那早已是她的家,亦师亦父的叶伯伯,也早就是她的家人。   那位“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已经不在了,枫林姜小侠,也想用豪杰所传道统,试承其名。   这一路游历过来,惩恶扬善,谨言慎行,时刻审视自己,生怕弱了万古豪杰的名头,给叶伯伯丢脸。没曾想一次好奇的回头,就陷自己于不可控的境地。   江湖险恶呀!   “叶小云先生。”昧月施施然抱胸而坐,显得优雅,更显山峦:“您名字秀气,长得却粗糙。”   姜安安低头瞧了瞧,一眼就能瞧到桌底。   在她分伫两边的武靴前,三分香气楼妖女的长靴,正以二郎腿的姿态吊起。没有多余的动作,无声的侵略却已发生。   她坐得是大马金刀,对面却分外妖娆。   姜安安道:“名乃自取,志也。貌乃天赐,命也。”   昧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阁下志在闲云?”   “某志在云霄!”姜安安豪迈地道。   “却来雪原?”   “来望世极。”   “却叫小云?”   “以小见大。”   “好,以小见大的叶小云先生。”昧月的眼眸轻轻一转,便如月而掩,显得神秘而危险:“与闻我三分香气楼和黎国之间的机密,您不打算给一个交代吗?”   “我不是故意听的!”姜安安下意识地说。   又赶紧找补:“我什么也没听到!”   昧月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人心摇曳:“小云先生,我是愿意相信你的。但是黎国的人不信呀!那个柳延昭,他本来打算把你……”   她忽地凑近了:“你知道黎国有很多冻肉吗?”   “冻肉?”姜安安不解。   “就是从很久以前冰封下来,从过去支援现在的那些雪国人。”昧月声音幽幽:“在漫长的冰封时光后,很多人对现实的认知发生了冲突,精神不免失衡,身体也产生各种变化,变得有些……古怪。”   这女人的讲述方式,令姜安安略感不安。   “什么古怪?”她问。   “比如渴血症。”昧月的眼神里,显露一种森怖,声音也一点一点地下坠,仿佛迎她走下某个幽深的石阶:“他们在月圆之夜,会长出尖牙,他们的指甲会变成利爪,身上会长出尸斑。他们常常会在阴影里潜行,出现在年轻人的身后,张开布满倒齿的血口……在这种时候,只有新鲜的人血能够——”   “哈哈!跟你开玩笑的,小云先生。”昧月坐了回去,将笑容收敛,并且优雅地呷了一口茶:“黎国是个法度森严的国家,哪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姜安安好歹也接受过当世最顶级的修行教育,哪里会怕什么鬼怪,惧什么妖邪。但刚刚的确是有些惊慌……面前这女人的讲述,就是能够挑起人心之中的恐惧。   涉于人心方面的神通?   姜安安猜测着。在久久不散的心慌之余,又有被戏弄的羞恼。   她可是抱雪山三大豪的老么!焉能受此委屈?   要问抱雪山三大豪是哪三大,姜望,叶青雨,姜安安是也。   她本想组名“抱雪山四大豪”,但叶伯伯说什么都不同意,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只说三大豪很好听。还一个劲撺掇她把兄长的名字换下去,换成叶凌霄。说些“那又不是抱雪山的人”之类的话。在青雨姐姐面前,又说“吾岂与小辈齐名!”……   “昧月姑娘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姜安安看着昧月,本打算说『这是我的杯子』,最终却只是道:“某就先走了。突然想起来我的狗还在家里烤肉,我得回去看着火。”   昧月叹了口气,状似十分苦恼:“你听到了我的秘密,我没办法就这么放你离开呀!”   “我再强调一遍,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姜安安非常气愤:“我叶小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听到就是听到,没听到就是没听到!”   “好啊你,叶小云!”昧月柳眉一抬:“我对你已经足够容忍,这么机密的事情被你撞到了,也没想过杀你灭口什么的……你敢凶我!”   姜安安瞪大了眼睛:“我哪有凶你?”   “你就说你心里是不是想凶我吧!”   “叶某没有这个想法——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哦,看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眼熟。”昧月表现得漫不经心。   姜安安心头一紧,尽量平静地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昧月姑娘。”   “是啊,初次相逢……算了,原谅你了。”昧月将斗笠戴上,便优雅起身:“走吧。”   姜安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去哪里?”   “你家啊。”昧月理所当然地道:“不是你的狗在家里烤肉吗?一起尝尝去。”   姜安安磨磨蹭蹭地跟着出了茶馆,犹犹豫豫地道:“咱们素昧平生,孤男寡女地回我的住处……是不是不太好?”   昧月在风雪中回头,薄纱上也笼了层霜:“你能把我怎么着?”   姜安安想了想,诚实地道:“在下不是昧月姑娘的对手。”   “哈哈哈哈……”走在前面的昧月,笑得肆无忌惮,笑得花枝乱颤。   听得出来她很开心。   但又莫名的……有些难过。 第八十七章良宵吉逢   “家里的狗在烤肉”,倒不全是谎言。   姜安安自己来茶馆体察世情,没有让蠢灰随行。   这条笨狗就在城西的院子里,狗嘴喷火,美滋滋地烤着一条大牛腿。   漫天飞雪,院拦西风,一座烤架,一只喷火的狗。   等到唿哨声如惊雀掠过天边,蠢灰猛地一口吞掉了火,四足的焰光都熄灭,往地上一趴,趴成一条穿着花袄子的普普通通的大灰狗。   花袄棉膨膨,尾巴毛绒绒,咧着大嘴,摇尾不停。   主人有令,出门在外,要尽量低调,不得显现灵形,人前只可有土狗的表现。   它谨遵上谕!   院门很快就被推开,恼人的霜风推着雪粒子,主人和一个陌生的女人走了进来。   蠢灰摇着尾巴便迎上去,在迎上那女人的眼神时,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危险,如为高山所倾,整个狗躯都趴在了地上,陷雪三寸。   但这危险反而激起它的凶性,主人正在危险旁边!   它本能地呲着牙,犬眸燃起血色,爪子狠狠地刨在地上,初步成型的赤红色三昧真火在喉间跳跃——   “蠢灰,来客人了!”姜安安一声呵斥,将蠢灰的灵形压了回去。   “客人”这个词,蠢灰是听得懂的,立即收敛凶相。摇着尾巴到烤架旁,叼了一根柴,放进火堆。轻唤两声,狗鼻子冲着架上的牛腿指了指,表示请客人享用。哈喇子却在犬牙缝隙里淌了下来。   这段时间的长旅很是辛苦,但它并没有瘦,反而肥了一大圈。   姜安安吃不完的各地美食,全填了它的肚子。   “小云先生养的狗,倒是很有灵性。”昧月打量着这间小院,随口赞道。   “昧月姑娘跟它还不熟,才会这样想,其实这条蠢狗,又馋又笨。只是从小养大的,也舍不得丢了。”姜安安说。   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她并不铺张浪费,但毕竟有今天的家境,也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在极光城里短暂落脚的这座小院,不说豪奢,也称得上精致。主要地段极好,推窗能见雪山。   她直接买了下来,打算以后带青雨姐姐来度假。再不济转手售出,也不会赔钱。   昧月捉雪为刀,割了一片牛腿肉,轻轻嗅了嗅,满意地赞了声:“火候刚好!”   “忘了问小云先生。”她将这片牛肉,丢进蠢灰嘴里,扭身看来,带着笑:“几岁啦?”   她倒像是这院子的主人!   “某家三十有一。”姜安安照着自家哥哥的年龄说。   “三十而立,却还未成家?”昧月笑问。   姜安安豪迈地道:“某家志在九天,仰观宇宙无垠,俯瞰山河辽阔。万古壮景在怀,羞见雪月风花!”   这话是谁说的来着?斗昭阁员还是秦至臻阁员?   管他呢,用了再说。   昧月意义不明地道了声:“大丈夫何患无妻!”   姜安安接了句:“大女子岂乏良缘!”   “噢,小云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啊,我已三十有三,常觉年华难追——”昧月话锋一转:“叫姐姐。”   姜安安在家也是口齿伶俐,头一回感到自己竟然接不住话茬,赶紧奔着结束话题去,表现出叶小云该有的豪侠姿态:“江湖儿女,一笑泯恩仇!你信不过我,我便带你回来看。现在肉也吃了,狗也见到了,院子也检查了,咱们之间的事情,是不是也已经了结?”   “你是说你偷听我三分香气楼至高机密、以至于我担当生死重责、随时有可能被楼主惩杀的事情吗?”昧月问。   “我没有偷听!”姜安安咬牙道。   “喏——”昧月割了一片牛肉递来,见她拒绝,便随性地扯下面纱,仰头如饮酒,丢进了自己的红唇间。   那张艳绝人间的脸,像一张精致的小画,就这样舒展在飞雪中,黑袍间。   饱满的红唇,和肉食的香气,发出无声的邀请。   “唔……不错!”她赞叹不绝地吃下了这片牛肉,便问:“那怎么解释其他人都没有察觉我们的会面,只有你看到并且听到了?”   姜安安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   这条牛腿取自黄龙府“颂赞牛”,乃烤肉最上品,享誉天下。在齐国东宫太子姜无华去年所着的《清欢》中都有记载,名列八十八种至味食材之一。   她从荆国取来,精心保存,正是要在雪地享用。配合鹿鸣酒,一赏至味。   三分香气楼的妖女倒是一点不客气,还分起肉来!   “我刚好在做守心的修行,所以才没有被阁下的神通影响,并非有意窥探。而且全程只听到你们打了个招呼,其它的都没有听见!”姜安安恼道:“昧月姑娘乃三分香气楼高层,修行上的前辈,我有没有真的听到什么,你岂会不知?”   “啊呀呀,这可说不准。世上秘法那样多,谁敢担保都能防住?”昧月语调悠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谁知你叶小云,骨子里是什么人?”   姜安安深感无力:“昧月姑娘到底想要怎么样?”   昧月随手将刀握回为雪,拍了拍手,便绕过烤架往里走,姿态婀娜,如雪中摇曳的花:“我住东厢。”   “欸不是,怎么就住下……喂!!”姜安安一个不留神,门已经关上了。   里间响起妖女的声音:“男女授受不亲,小云先生,你可不要孟浪闯门。”   姜安安并不在乎孟浪,可是她打不过。   回过头来看着蠢灰,蠢灰无辜地看着她,悻悻地把嘴里的牛肉放下来,用爪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自己吃吧!吃成大肥猪!”姜安安鼓着一肚子气,回了房间。   生气归生气,该做的功课还是要做,不仅是修行功课,还要记录极光城的见闻,增补《叶小云的万里游记》。   对于白玉京来说,后者是更重要的修行,因为兄长非常推崇“知见”的力量。   就这样修行到半夜,姜安安才收拾收拾,准备睡下——她已经是内府境修士,理论上可以用修行代替睡眠,但终究没有兄长那样强韧到可怕的意志,仍然需要身心放松的休憩。   每十晚至少要留出一晚,进入深度睡眠,舒缓过于紧张的神思。今天正是她可以睡个好觉的日子。   当然,得益于长兄的言传身教,临睡前她挥手如雨,布下了足足十三种示警秘术,涵盖了声、色、五行等各方面。   躺下后她才蓦然警觉,今天这座院子里还有旁人入主。   她竟然忽略了那妖女的危险!   是下意识地觉得此人无害么?还是被某种神通所影响?   姜安安思考过后,当然是倾向于后者,遂不准备再睡。人已经躺下了,也不再起来,就这样开始演练神魂秘术。   努力修行,早日进步,叫妖女不敢再同她胡搅蛮缠!   过得一阵。   笃笃笃。   响起了敲门声。   妖女的声音也响在门外:“喂——聊两句?”   “睡了!”姜安安硬梆梆的道。   “哦,好的。”妖女的声音说。   吱呀~   房门已经推开。冷风也一窝蜂地往屋里挤。   姜安安从床上跳起来,一脸悲愤:“妖女!你欺人太甚!”   还从来没有人敢打扰她姜安安睡觉!   上课要迟到时、拎着她就往外跑的哥哥除外。   上课时的先生也除外。   妖女此刻解了那煞风景的黑袍,只着一身简单的长裙,便尽显婀娜。钗斜云鬓,风情万种。   左手提着一壶酒,右手提着一只食盒,食盒里香气一个劲儿地往外窜。   “喝点儿?”她问。   姜安安不自觉地嗅了嗅。忍着『呵呵』了一下:“姑娘,这三更半夜的,请——”   她本想说“请自重”。   但妖女已经放下酒壶,并且一叠一叠地在上菜。   蒸龙鱼、炖雨羊、鸢心烧、焖九翅、爆凤舌……   “请坐。”她说。   倒不是贪吃。来者是客,她这个东道主,也不好怠慢了。   大侠叶小云,是个有礼节的人!   “突然发现今晚是除夕。”昧月说着劝酒词:“恰好下午吃了你的颂赞牛肉,便备了些菜,找你一起喝一杯。”   除夕是全家团圆的日子,是一年到头最重要的节日。   谁会不记得呢?   什么样的人,才会“突然发现”?   自是从来不过这个节日的人。   节日的意义是什么呢?   是有需要的人们,在疲惫生活中特意留下来的值得纪念的日子。   是一起纪念生活的那些人。   在昧月的人生里,却并不存在这些。   但在面前这女人的美眸里,姜安安并未看出哀怜。   她只是平常的语气说着平常的话。   所以姜安安也只是道:“想不到昧月姑娘对美食也有研究,竟认得颂赞牛肉。它需沐浴十年佛光,嚼吃十年梵花,尽寿方可宰割,产量可不多。”   论起美食品尝,她可是行家。淮国公带她去串门的时候,同厨艺天下第一的虞国公,都谈笑风生。   “我对美食并无研究。”昧月摇了摇头:“我研究人。”   姜安安听明白了。   昧月是下午吃过牛肉,发现她是个对食物很有追求的人,所以夜宵才备得这样精致。   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常常有不幸的童年。   曾经她也会小心翼翼地看大人脸色。   是哥哥跟她说——你不要那么懂事。   后来她也会追鸡吓狗,会气得先生吹胡子。会纵情地欢笑。   “良宵美酒,来饮!”姜安安又使出了豪迈姿态。   昧月笑盈盈地与她碰杯。   姜安安总觉得那双妩媚的眼睛像有钩子,钩住人的心思,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有所探究——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有怎样的故事?   若她真是叶小云,是个男子坐在这里,肯定早就沦陷了。   可惜她是姜安安。   冷酷如她,决定灌醉这女人……然后逃之夭夭。   什么秘密她不想再探究了。这个妖女手段太多,她怕自己哪天着了道。   “今日良时也,你我相逢是良缘!”姜安安摆出几坛在齐国搬回来的真正好酒,产地鹿鸣,能醉修士的那种,豪迈地道:“大家都不要用元力化酒,压制道身本能,便真饮真醉,求个痛快!如何?”   昧月一笑举杯:“敬缘分!”   ……   姜安安醉得很彻底。   独剑走江湖的大侠叶小云,终究喝不过三分香气楼的妖女。   一开始她还试着套些话出来,后来就全是她在讲,稀里糊涂地扯了一大堆。   酒意醺醺然,神气天上飘。满屋乱转的胡话,有人笑盈盈地听。   在某一个时刻,昧月如梦初醒。美眸中的酒意,一霎就散尽。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趴在桌上的姜安安,起身将她抱到了床上,为了避免触发那些五花八门的防身秘术,没有为其解衣。抖开被子,好好地给她盖上了。   看着梦话不止的黄脸汉子,她笑着说道:“我出去办点事,不要试着逃走哦。”   “我可是很坏很坏的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她对着床上的人,发出凶狠的威胁:“倘若我回来,你却溜掉了。我会……杀掉你的狗。”   正在桌底下嚼骨头的蠢灰,呆呆地抬起头来:汪?   “哈哈哈。”昧月拿手指它:“就是说给你听的。记住喽!”   起身便是幽风一缕,化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噼里啪啦!   新月年年愿人圆,爆竹声声催夜尽。   在这个第一次离家独游的除夕夜,姜安安睡得很安心。她梦到了在凌霄秘境烤云鹤的日子,梦到了位于飞马巷的家,梦到凤溪镇的那条小河,梦到了……珠光宝气、金灿灿的一大片。   “好多金子啊!”   她开心地笑着,大把大把地往怀里揽,揽着揽着,忽然抓到一只柔软的手,捏了捏,熟悉的手感,一下子酒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那张亲切的、清丽绝伦的脸。   不知是醒是梦,但知是心心念念。   这最亲近的人儿,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同样是灿烂的笑,青雨姐姐和那个昧月却也是不同的……姜安安莫名地想。   昧月的笑动人心魄。   青雨姐姐的笑,却叫你觉得人间美好。   “青雨姐姐!你怎么来啦?”姜安安又开心,又莫名的紧张。   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衣衫未解,被子盖得好好的。桌上还有残酒冷炙,外间天色仍夜。   好像……也没有醉过去多久。   叶青雨坐在床头看她,眼角带笑:“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也不记得我是谁了?”   身上金光点点,拢作了红袍金带。珠光宝气堆成了如意冠,善果福云刻就了吉祥玉。喜气洋洋,富贵满身。   缥缈出尘的云端仙子,顷化作笑眼温柔的财神。   财神进了门,财气不离人。她拿出一个大大的金元宝,放在姜安安手里,笑道:“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姜安安这才反应过来。大过年的,谁会不拜一下财神呢?   这几天是一年中财神愿力最强的时候!几日神道修行,能抵数月苦功。以青雨姐姐执掌凌霄阁后的努力,肯定不会放过这几天的宝贵时间。   她愈觉感动,美滋滋道:“好大的金元宝!像条宝船!”   “确实是船。”财神指着金元宝:“别说此物俗气,对贫贱百姓来说,它才是苦海渡船!”   姐姐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为人所奉的神灵,也不免为人所系。   出尘的仙子,却担起了尘埃在肩。   按下心中莫名的感触,姜安安将这神力满溢的元宝收起,开心地道:“谢谢姐姐,我也祝你新年快乐!祝姐姐步步高升,祝姐姐开心如意!”   叶青雨抬指理了理姜安安的额发,笑着说:“每年除夕都是咱们俩一起,突然你就出门游历了,姐姐还真有点不习惯,便来看看你。恰恰这几日误不得修行,循着拜神的愿力,也就在这儿显了身。”   又说道:“你哥嘴硬,说什么姜安安已经长大了,正是闯荡的年纪,哪有家长天天盯着的。但我今儿看见他,拿着你送他的那块玉,发了半天呆呢!”   姜安安忽然就很想飞回云城去。   想敲敲哥哥的后脑勺,问问他,你也想姜安安吗?   叶青雨给她掖了掖被子,又笑问:“我来的时候已不见人,跟谁喝酒呢?喝这么多。”   说起来姜安安自从到了云城,就一直是她带着。起先是信守承诺,怕安安认生受委屈,便亲自看顾,后来是真的喜欢这孩子……日子久了,真是长姐如母。   姜安安莫名地有些心虚,想了想说道:“一个刚认识的朋友!”   财神只是笑,眼睛弯得像金元宝:“安安长大了,一定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喝醉的。”   神道的青雨姐,比仙道的青雨姐,气质更温柔一些……姜安安莫名地想。   青雨姐姐从来不会真正的批评她什么。反倒是这种温柔的鼓励,叫她从来都不能招架。   姜安安痛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在外面喝酒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除非我哥和青雨姐在!”   叶青雨笑眼弯弯,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新年快乐!”   财神赐福已生效,接下来的这一年里,她将财运亨通,走在路上都捡钱。   点点金光已散去,只有怀中余温犹存的金元宝,提醒姜安安这并不是一场醉梦。   财神这几天可闲不得,要到处赐福,回应信仰。不知是怎么抽出时间,才来这一趟。   真好啊真好,青雨姐姐真好啊。   姜安安把大金元宝抱住了,有一种朴素的快乐心情。   忽地嘿嘿一笑:“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屋内的暖意溢出窗外,逢着寒流汇成一缕风。卷过了门檐,拂动门前不知何时挂的联——   祝天下四方无愧者,常怀快乐。   愿古往今来有缘人,总是有钱。 第八十八章愿雪   喧嚣的除夕夜,极光城更有极光贺。   昧月立在色彩斑斓的极光桥,长袍当空,面纱带雪。身前九步远,是被她拦下来的霜合主教柳延昭。   “昧月姑娘,这是何意?”柳延昭面若冰霜:“此次两方合作,秘之又秘。以你我二人先行,又选择在极光城会晤,就是为了避免被人警觉。这里冻结的天机,和南来北往的人气,也可以帮我们遮掩……”   “现在被人撞见了,我们总归要将事情解决。三分香气楼远来是客,这事交给我处理便是。我来处理,我来承担,你何故一拦再拦?”   这位大主教很不能理解三分香气楼妖女的行事风格:“甚至要做到这种程度,和此人同吃同住来防我?”   “主教误会了。”昧月笑若春兰:“我和叶小云同住一院,纯粹是江湖儿女,志趣相投,把酒言欢,秉烛夜谈……并非防您。”   柳延昭冷漠地道:“酒也喝过,谈也谈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昧月姑娘也该让路了。”   “噢!”昧月抬眼看着绚烂的极光:“今夜这样美丽。”   她仍然笑着:“不如改天咯?”   “隐患是在我手上出现。”柳延昭冷道:“这事情一日不解决,我一日不得安寝。”   昧月虽然还在笑,声音也淡了三分:“在茶馆里我就已经和你说过——这个人,我保了。一切问题我来负责。”   “你负责不了!”柳延昭简直要气笑了,他感觉三分香气楼派来的这个女人,根本拎不清主次,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罗刹明月净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这样一个女人?上次来极地天阙的天香第一夜阑儿,难道不是更靠得住吗?   “茶馆里我只是给你一个台阶,你顺着台阶离去便是,也算尽过力。事关贵方楼主的最后一步,也牵扯大黎千年国运。你怎么负责?”   “我可以担保,她什么都没有听见。”昧月说。   柳延昭摇了摇头:“看到你我见面,就已经很危险!”   “柳主教。”昧月认真地道:“我保证这人什么都不会说。”   柳延昭无动于衷:“世上能够确保什么都不会说的人,只有死人。”   昧月终于看向他的眼睛:“那是不是连我也要抹掉呢?”   “至少在这件事情里,咱们是一荣具荣,一损具损。”毕竟双方正在合作,柳延昭也不想闹得太僵,语气缓和了几分:“昧月姑娘,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你也本不是心软的人,今天是怎么了?”   “你家楼主也好,我家国主也罢,都是不方便在这阶段露面,才有你我做事的机会。这是机遇,也是危险。你我都不过是马前卒,只可进,不可退!”   他也算掏了心窝子:“我不清楚你和这人有什么关系。但切莫再优柔。你我都承担不起任务失败的后果。”   “我和她倒是没有什么关系,萍水相逢罢了。”昧月叹了口气:“柳主教不明白,这个人的身份不简单。”   “我当然也知道她不简单,年纪轻轻有这样的本事,必然身出名门。但正是因为不简单,才有可能坏我们的事!若是乡野村夫,见着也就见着了,想不到什么去。”柳延昭已经尽可能保持耐心:“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越不简单,越不能叫她开口。这个道理,昧月姑娘难道不明白吗?”   见昧月没有说话,他又道:“此人身上的易容法的确是妙品,我请人分析过,应该是来自照无颜未完成的半部杂经……究其身份,无非是龙门书院的重要弟子。看她的年龄,不会是姚子舒。”   在作出决定前,柳延昭也是仔细掂量过的,并非莽撞行事:“只要不是姚院长的女儿,黎国无需在意。”   昧月按了按眉头,有些头疼。不能说柳延昭的做法有错,她的人生观里,也不会以“对错”来判断一件事。但这么较真的一个人,显然很难应付过去。   “柳主教先回去吧。”她说道:“此事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看见她的态度,念及此番合作的重要性,柳延昭决定再退一步:“昧月姑娘放心,我也不会把她怎么样,关一段时间罢了。等事情结束,自会放她出来,凛冬仙术可以让她无知无觉地度过这些时间。”   “对你来说是退步,但对这个人来说,你退得还不够。”昧月还是摇头:“你我都知道,这世界于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可以光阴虚耗,年以继年,有的人一天都耽误不得。”   “那她到底是什么人呢?下一届的黄河魁首吗?”柳延昭真的笑了。   他并非不谨慎,但三分香气楼的这个女人,虚张声势得太明显。难道想凭这三言两语,一个未知的身份,撼动此次合作的主导权?   这里是雪原!   黎国是霸国之下的第一强国,而他是黎国的封疆大吏。天底下他不能得罪的人其实不多,在他代表黎国做事的时候尤其如此。在雪原范围内,他甚至可以代表真理!   他的退让,是洪君琰的退让。他的缄默,是黎国的软弱。   “我如果告诉你她的身份,可能会影响到她的游历。这是我不愿看到的事情。”昧月那双妩媚的眼睛,总是联系着谎言,但此刻竟叫人感到她的认真。她慢慢地说:“我不愿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影响。这只是一次路过。”   柳延昭放弃沟通了,在绚烂的极光中,取出主教权杖:“那么……”   昧月却抬头。   但见茫茫夜空,极光横贯。风雪飘飞,有人踏月而来。   那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长衫挂雪,折扇横风,多年前便是如此,多年后还是这般,举手抬足,有十二分的潇洒。偏偏此刻眉宇间,挂着三分的凝重。   曾经的雪原天骄,如今的大黎柱国真君——   孟令潇!   “回去。”他降临的时候,便这样吩咐。   柳延昭不得不退,但已经做了太多前期工作的他,实在心有不甘。从来做事较真的他,也无法理解这样轻率的决定:“孟大人!”   “天下李一,天上姜望。”孟令潇淡淡地看他一眼:“你想抓回去关一段时间的人,是天上那个的亲妹妹。”   柳延昭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说姜望算什么,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就连傅欢,甚至洪君琰,也说不出这种话!最终只是对孟令潇一拜,折身自去,退出了这次行动。   昧月说得对,这世界于每个人是不一样的。任何人注意到他和昧月的交流,无论有意无意,都只能说是不幸,都必然要承担不幸的结果。但姜望的亲妹妹,显然不在“不幸”之列。那就只能算他柳延昭倒霉。   傲然雪原的当世真人,执掌一个大教区的封疆大吏,能够左右千万人生死的存在。却是垫脚也够不上那位“天之上”。   孟令潇的视线回过来,静静地落在昧月身上。昧月亦不言语。   极光之中,一时只有冰凉的对视!   “毫无疑问你是一个聪明人,但聪明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孟令潇终于说。   昧月幽声道:“孟真君的教诲,昧月记下了。”   孟令潇负手在后,俯瞰人间,他自然看得到,隐隐约约的财神金光,笼罩了城西的那座小院。   叶凌霄奋死一战天下惊。仙神同修的道路,已经照彻现世。   镇河真君的亲妹妹,在这种时候来到雪域,全然是一场意外吗?   “我们的合作暂时中止。”他语调冷漠:“既然你们认识,让她尽快离开。”   昧月欠身一礼,十分优雅:“如您所愿。”   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   所以孟令潇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踏进了极光中。   ……   ……   有人说,雪域极光能够实现人生愿望,那些万里跋涉至此的人,或许并没有得到过什么,但终究拥有过“梦”……年轻时候的孟令潇说,极光一梦一千年!   姜安安站在院落里,看着天边的极光,与这座城市做最后的道别。   绚烂极光之下仍是冗长的黑暗,整座城市缄默在将醒未醒间。   行囊已经整理好,院中炉火都熄。   不知昧月姑娘去了哪里,但就此告别也是江湖。   有道是“相逢何必曾相识,惹不起我躲得起”。   “蠢灰!走!”   姜安安果断转身。   蠢灰呜咽一声,夹起了尾巴,躲到她身后。   院门大开,风雪不掩。   门外站着那个捉摸不定的女人,身姿绰约,美眸微转,于凛风之中,投来幽怨的眼神。   “可是妾身哪里有得罪……小云先生这就要不辞而别么?”她问。   明明是相当没道理的一句话,她说来却柔肠百转。   猛一听,姜安安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负心汉!   可她姜安安也是个女的呀。   “山长水远雁悲回,有缘自会相见!萍水相逢君莫念,姑娘何必相送!”姜安安使出『装傻充楞』,拱手一礼,便要豪迈地离去。   昧月一把将她拽了回来:“让你走了么!”   姜安安一个踉跄,顺势便往左转,脚下灵光一错,身如白鹤穿云——   啪!   又被单手拽了回来。   姜安安发了狠,连换七种身法,左氏踏天步,赫连长生游……   昧月统统都是一伸手,拽回原地,不离半寸。   姜安安索性站定,理了一下衣襟,顺便撩了撩额发:“走吧,一起去吃个早餐。”   昧月笑着投来欣赏的眼神:“早这么识趣,你能天没亮就在这儿转圈吗?”   姜安安一声长叹:“谁的人生,没有浪费一些时间,原地转圈呢?”   向前哥有言,只要认输认得快,你就无法被战胜。   至于在认输之余,还要加一些貌似高深的感慨,那就是她自己的发挥了。三十一岁的叶小云,不免会感慨人生,这是符合人物设计的。   昧月却默然!   “不管过去怎么样,浪费了多少时间,现在开始努力,都不算晚。”姜安安继续老气横秋地感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蠢灰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后脚追前脚的脚印,自顾玩得开心。   “要是过不去呢?”昧月忽然问。   “此路不通有别路,今日不行明日行。过不过得去,人都得往前走嘛!”姜安安随口应道。   “今日不行明日行……”昧月咀嚼道:“叫你见笑了,姐姐读书不多——这句出自哪里,可有典故?”   姜安安哈哈一笑:“建议你买一本《神秀诗集》。写得虽然烂,价格也不便宜。”   “优点在哪儿呢?”昧月笑。   “烂得挺别致。”姜安安实话实说。   “有机会一定。”昧月跟着前面的一人一狗,心情好像也随着语气悠哉:“要带姐姐去哪里吃早餐?”   姜安安轻车熟路地在前面走:“前街有一家现烤的馅饼,秘制的辣酱很是过瘾。通常四更天就开始生火,这会儿过去,正好赶上第一炉。”   难以想像她在极光城也才呆了四天!   论及此地的特色美食,当地人也未必有她懂。   “你应该写一本叶小云的美食游记。”昧月笑着建议。   姜安安的灵感之海,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   她一直感觉自己的游记差点什么,少了点提纲挈领、贯穿始终的东西。每每写风俗、写历史、写当下、写政治……那叫一个头疼,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   偶尔带几笔当地美食,那叫一个笔墨丝滑,洋洋洒洒数百言,毫不费力。   她为什么不能就着重记一下美食呢?   左丘吾先生有《时代建筑史说》,用建筑的变迁,反应历史的变化。极光城的美食,体现的又何尝不是极光城呢?   若要问她当地的名胜在哪里,她是绞尽脑汁难有答案。要问她哪里有好吃的,她了如指掌。就算当前还不了解,闻着味儿也就去了。   若天下行者,都能通过这部美食游记,吃到地道的各地美食,不上当,少吃亏,又怎么不算功德呢?   “哼哼,我正有此意。”她说。   “太好了!”昧月的声音里,溢满了期待:“成书之后,可要第一个送给我!”   第一本肯定是送给青雨姐姐,因为女人爱吃醋。   第二本必然是送给自家哥哥,那是最亲最爱的人。   第三本嘛……看在提供了灵感的份上,还有那么一点可能。   但姜安安深知『女人是需要哄的』,所以她说:“没问题!”   往后是否还能联系上,可都不一定。   叶小云的欠债,关姜安安什么事?   “今年天气怪得很,比往常要暖和得多……”老馋头馅饼店里,揉面的大叔正跟填馅儿的婆娘闲聊着,猛然瞧见这边,脸上绽开了淳朴的笑容:“叶大侠来啦?”   在围衣上擦了擦手:“牛肉馅饼已经先烤了一炉,尝尝?”   “就是冲着这一口来的!”姜安安豪迈地笑。   “叶大侠和店主很熟?”昧月笑问。   “多亏叶大侠援手——”端饼过来的大叔很健谈,杵在那里就开始感激涕零。   事情的经过倒也简单,无非是有一伙人在馅饼店闹事,不仅吃了东西不给钱,还找茬说店主歧视“远人”——这可是个很严厉的指控!   “远人”是对那些自过去支援现在的雪国人的称呼。   从新历早期冰封到如今,几千年的时光却没有随他们一起冻结。过去和现在有太多的冲突,巨大的迷茫一度笼罩黎国。“远人”如何彻底的融入社会,始终是一个大问题。   远人和今人享有同样的权利,承担同样的义务,这是写进黎国律法的。   便如天子所言——生于黎国,即为黎民。日月同照,山川共载。   律法没有问题,但在具体的施行里,问题却发生。   从过去支援未来的那么多人,作为一个整体,是一代雄主洪君琰的意志体现。作为个人,却各有各的心情。其间不乏战士,也不乏恶棍。   仗着远人身份闹事的不少,基于国家安稳的考虑,官府也普遍倾向于安抚远人……   今人对远人的不满是有,歧视也存在,但究竟什么样才算是“歧视”?模糊的裁量,诞生了恶意的土壤。   在老馋头馅饼店里发生的事情不是孤例,姜安安算是路见不平,帮着妥当处理了,这才与店主相熟。   昧月大口吃着馅饼,心里明白,姜安安临行还来吃一顿,是想盯一眼,免有因她插手而导致的后患。   在做事方面,的确比当初枫林城的少年成熟。但这种成熟并不是心理的成熟,而是受到过良好的教育……简单来说,有人教过她做事的方法。   真是个幸福的孩子。   那人从深渊里爬起来,把自己的妹妹举向天空……   五份牛肉馅饼,三碗梅花雪酒。极光城最地道的早餐,喂饱了匆匆的旅人。   “小云先生接下来打算去哪里?”酒足饭饱,昧月取出一条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起嘴角。   那丰润的红唇实在艳丽,吻在绢上,不知是唇印还是梅花绣样。总之是寒梅一枝红映雪,瞧得旁边的食客们都心思荡漾。   姜安安下意识地也想掏手绢,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又拿手一抹嘴,粗声道:“我去的地方,不方便女人跟着。”   昧月好笑地道:“不知是什么地方?”   姜安安本想随口说个青楼楚馆什么的,劝退这女人。但突然反应过来,天底下最大最有名的青楼,不就是三分香气楼么?   可对面这人就是三分香气楼的高层!   “我要去永世圣冬峰看看。”姜安安终是道。   在独镇极地天阙的傅欢面前,难道这妖女还敢造次?   “巧了么不是?”昧月开心地笑:“我从小就想看圣冬峰上的雪!”   她认真地看着姜安安,语气不似作伪:“这是我三十三年来,最认真的一次新年愿望。”   ??感谢书友“寒菱”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66盟!   ? 第八十九章千山暮雪   与其说是无法抵抗那双妩媚的眼睛,无法抵抗妖女的祈求。姜安安更愿意相信,自己带上三分香气楼妖女的原因,是因为实在打不过……   还是一起上了雪山。   偶然的翠色,点缀在万万里的白。两人一犬,如行宣纸上,是画中的动景。   “小云先生说自己没有听到什么机密,其实我是愿意相信的。”   昧月边走边说话:“但此事太过紧要,我实在不能放松……为了让柳主教放心,让三分香气楼放心,我得看着你一段时间,避免你泄密于外。”   她瞧着姜安安:“小云先生是否能够理解呢?”   “我不能理解。”姜安安瓮声道:“但我打不过你,只能接受。”   “多谢理解。”昧月笑眯眯的。   “昧月姑娘对圣冬峰有执念,是因为小时候很少见到雪吗?”姜安安问。   她本能地觉得面前这人不会伤害她,不然早就“哥来”。但行走江湖,必要的戒备和试探却也不能少,有事没事她就探探底细,也算是补充对于“对手”的知见。   “小时候吗?”昧月迎着雪走,声音静惘:“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很大的山谷里,很大很大,我以为世界就是那个山谷。天空也一直是那样的,有时候有云,有时候没有云。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雪。”   “它太干净,太漂亮,像盛开在天山的白莲……是不属于山谷里的花。果然也在落地的时候就融化。”   “后来听说世上有不化的雪,我就一直想来看。”   “你知道的……没有时间。”   “不,不是没有时间。是我常常会忘了那时候的心情。”   “我曾经有过童心。”   “有时我感到厌倦。”这女人仿佛随着寒风而舞,笑了起来:“我已经知道世界不是一个山谷,但山谷内外,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一张太艳美的脸。   这是一个太灿烂的笑容。   姜安安觉得她像一团火,燃烧在茫茫雪地。   也许……世上没有男人能够抗拒她。   “怎么会没有什么不同呢?”姜安安道:“我以前一直待在家里,这一次出来行走江湖,才发现江湖和书上说的不一样。”   “书上说的不对吗?”昧月笑问。   姜安安用一种成熟的语气说道:“书上说的也是对的。但只有你经历过,你才明白江湖是什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江湖。”   她又主动安慰:“山谷里想必四季如春吧?”   昧月在回忆里喃然:“对,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到处都是红色……红色的鲜花,爬满山坡。还有很多可爱的小动物,丑得千奇百怪。是的,那里四季如春。我在那里度过了很多个春天。最后一个人走出来。”   “我也是一个人从家里走出来。”姜安安很有共鸣:“人长大了,总要学着独自面对风雨。”   昧月看她一眼:“想家吗?”   “想。”姜安安在这一点上很诚实:“常常都会。”   昧月说:“我曾经认识一个很重要的人,在那时候的我看来,他也生活在山谷中,生活在巨大的假象里。我想告诉他,这个世界,不全是他看到的样子。我想让他知道,人生有很多的不同,对错有很多种答案。我以为我们是同一种人,我想过会和他一起,去看所有我们没有看过的风景。”   她看着姜安安:“但风景自己也可以看,你说对吗?”   “便如永世圣冬?”姜安安问。   昧月张开双手,怀抱这白茫茫:“便如这不化的雪。”   姜安安笑道:“那么这次是我们一起来看。”   昧月扭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她:“走吧,走吧!”   雾凇沆砀,玉树琼花,美人如美景,都进了画。   ……   “好风景!”   傅欢盘坐山巅石台,俯瞰雪岭:“两位绝色美人,为此画增色许多。”   传自照无颜的易容术,当然遮不住傅欢的眼睛。   今年十九岁的姜安安,已经是“吾家有女初长成”。或是云国仙气养人,五官比她兄长要出色的多。   小时候就粉雕玉琢,长大了更国色天成,要不然黄舍利也不会那么爱找她玩耍。   只是平日都风风火火,假小子打扮,才常常叫人忽略颜色。   凌霄阁中的同辈弟子,也不知有多少倾心呢。   冷白欺雪的谢哀,便候坐在一旁,似座美丽的冰雕,唯是提壶倒酒时,美眸照雪,寒沁三分,才显出几分生气来。   她当然也是绝顶美人。在黄舍利的绝色榜上,号为【琉璃】,取美而易碎之意,描述她别具一格的破碎之美。   小小的方桌上,酒盏不止一只。   在傅欢的对面,还留了一个位置。   放眼整个黎国,能够坐下来和傅欢这般对饮的,也只有一个洪君琰。   魏青鹏、孟令潇之辈,当年就是跟在他身后的下属。   曾经独支西北五国联盟的关道权,也正是在他的支持下与荆国对峙,在他的安排下举五国而并黎。   而在黎国之外,能与傅欢平等对话,还让傅欢停杯在这里等的人,也一样没有几个……   谢哀只是默默地倒了两杯酒。   有宁道汝假身的经历,和嬴允年的留赠,她在刚刚过去的除夕之夜登临洞真,几乎是水到渠成。再往上走,也有希望,但终究是渺茫的。一如此刻,她在那无际的雪岭上,寻那几个缓慢移动的黑点。   倘若视野中的茫茫一切都是可能,她绝巅的可能性,也就存在于那几个微小的点。想要真正捉住,除了拼尽一切的努力,还需要上天眷顾的好运。   而这已是羽心主教祝静川、霜合主教柳延昭等梦寐以求的事情。   所谓修行之艰,还真要洞世之真,才能真正看到。   谢哀默默地想着心事,修行事,家国事。忽如春风拂面来,恍惚一瞥山青。   玉冠束发的男人,仿佛山色的凝聚,就这样具现在山巅。轻卷衣角,悠然落座,笑看着对面的傅欢,好一派宗师气度!   “傅君雅兴!我今得见美景。”来者似在赏景,有种说不出的闲适姿态:“千山暮雪,渺万里层云。”   谢哀当然听得明白,这一句是倒着来的。   原诗原句斩掉的后一截,是“只影向谁去”   而正要引出来的前一截……   “君应有语!”   他这次过来,竟是想要得到什么回答呢?   谢哀莫名地就想到了当年的黄河之会,又想到尔朱贺,想到下一届的黄河之会……   傅欢微微一笑:“诚然有美景佐酒,酒却不好独饮。姜君远来,便先满饮此杯。”   姜望也不推辞,举杯一碰,笑便饮尽。   空盏停桌,谢哀默默地又满上。   傅欢这才道:“姜君贵人事繁,久不见矣!昔日长城已飞雪,千载冰霜冻春寒。前事有赖,今逢有幸,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说见教!”姜望笑道:“今来请教傅真君。”   傅欢咂摸了一阵酒香,眼中含笑:“哦?”   “姜某以炼魔为趣,觅魔踪久矣。世间有圣魔,恨杀儒迹,我常问之。”姜望道:“当年围杀圣魔君一战,霜仙君有份参与,贡献极重。她是您教出来的,也是您料理的后事……故此前来,了解一二。”   其实最开始姜望决定对付七恨的时候,就打算来找傅欢要圣魔君的情报。但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时机,不着痕迹的问,以避开七恨的注视……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礼崩乐坏圣魔功》的崩溃。   只能说世间不独有他姜望,人族代有英雄出。敢向七恨出剑的,左丘吾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如今勤苦书院里已经明着争锋了一次,姜望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摆明了车马,直接来问。   这句“炼魔为趣”,叫傅欢一时不知何言。   诛魔之难,不是一句简单的言说。而是历史上一次次深刻的血腥!   远的不说,叫许秋辞神魂具灭的圣魔君一战,就推迟了洪君琰回归的日子多少年?   洪君琰“争霸未来”的计划,其实最佳的启动时间,应当是第一次齐夏争霸。倘若许秋辞能够活到那个时候,他不至于只能守在永世圣冬之巅,坐看时机流逝。   “《礼崩乐坏圣魔功》,不是已经在勤苦书院被左丘吾毁去么?圣魔也随之被抹掉。姜真君亲身参与了那一战,个中细节应当比我更清楚。”傅欢有些好奇:“还研究圣魔做什么?”   面向整个太虚幻境公开的勤苦书院之行,将太虚阁的声望,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他傅欢也是第一时间进入太虚幻境观看了的。   相较于其他人所重点讨论的太虚阁的权责空间,或者左丘吾为勤苦书院所做的牺牲……他更关注这些太虚阁员恐怖的成长速度——   有时候真是看着这些时代的弄潮儿,才能对这个人道洪流极致升华的时代有真切的实感。   已经有人喊出了“远迈诸世,盛隆历代”的时代口号,认为这是一个前所未有、必将超越一切的全新时代。   这当然是嬴允年、凰唯真等当代超脱者给予的勇气,也是姜望等人所带来的对未来的信心。   姜望定坐于彼,笑迎山风:“傅真君应知我意。姜某虽不才,不以绝巅为忌。此番心思,非为圣魔也。”   不是为了圣魔,那就是为七恨了。   姜望竟真以七恨这魔中之魔为对手!   这是何等的勇气。   傅欢独坐永世圣冬峰数千年,道心早已是万载不化之坚冰,却也难免动容。   “前番身死之圣魔,乃勤苦书院大儒隗圣风所堕魔灵——他当年本是要继吴斋雪之缺,堕为圣魔君。但自己抗拒了君位,陷于将沦之前。具体是怎么变成那样子,我倒也不清楚。不知道左丘吾有没有在书院留下什么笔记。”   傅欢慢慢地讲述:“至于秋辞当年所面对的圣魔君,那其实是一个相当古老的存在了。至少在神话时代以前,就成为了圣魔君,若非魔君之位的禁锢,超脱也是有指望的。当年那一战……”   魔君大位对资质不足的存在,是一种托举。可以令其一步登天,跻身最强天魔之列。   对于那些天资绝世者,却是一种禁锢。因为登临魔君大位,就意味着只有一条超脱的可能——八身合一,魔祖归来。   超脱了,超脱的却不是自己。在魔祖的命运里永恒,是一种不得已的不朽。   而哪个被推到魔君大位前的人,不是天资绝顶的存在呢?   万古以来,唯有吴斋雪摆脱了这种禁锢!   对于霜仙君许秋辞、北天师巫道佑等人当年围杀圣魔君的那一战,傅欢并没有隐晦他所知道的细节。当然他作为一个事后去收尸,甚至收不到尸体,只能捡一些冰晶碎片的人,肯定不会比巫道佑那样的亲历者所知更详细。   “多谢傅真君。”姜望诚恳地道了谢,又道:“我还有一事,请见孟令潇孟真君……有劳傅真君代为传知。”   傅欢静静地看他一阵,忽而笑了:“也是巧了,孟令潇日前才从妖界换防回来,刚好在国内,我这就请他——不知姜真君寻他何事?”   姜望态度仍然和缓,温声言语:“孟真君也是我的前辈,晚辈请见前辈,自然也是为了请教。”   说着他扭过头来。   但见天光照雪,有一霎灿耀的白,便化作横空的拱门。   孟令潇从这道门户里踏将出来,好似书山之上,文院之中,东华门下金榜唱名的进士——只有天下最优秀的儒生能摘此名,说是百岁以上不取,通常都是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   距离书山极近的楚国,这些年官考改制,便借用了一些儒宗内部考核的名目。也列金榜,也称三甲,也取进士,甚至还立起了一座“龙门”,向龙门书院“致敬”……   当然,楚国的官考更注重考者的官道修行,却是不拘泥什么四书五经的。   几千年的寒冰,并没有杀死孟令潇的朝气,他灿烂得还似当初的雪原骄子。   只是坐在他眼前的人,是天骄中的天骄,隐隐更是时代的代表。   所以他主动行礼:“姜真君——”   姜望起身将他扶住,脸上带笑:“君安否?姜某冒昧请见,是有事相询。”   孟令潇顺手把住他的胳膊,像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般,脸上洋溢着亲热的笑容:“都是朋友,客气什么!姜君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来便是。雪原之上,我总还能做一点主。实在不行,还有傅真君在嘛!”   怎么说也是几千岁的人了,修行上比不过,人情上他还能输?   与姜望把臂而行,亲昵地摇了又摇:“除了极霜城不能叫你掀了,其它事情都好商量!”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的事情……”姜望笑呵呵地:“只是听说孟真君年轻的时候,曾与吴斋雪论过道。姜某特意请见,是想了解一些吴斋雪当时的情报。”   说起来孟令潇年轻的时候,也是风流一时,声名远噪。如今传下来的,却只有当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两件事——与虚渊之交过手,同吴斋雪论过道。   无它,这两位都已经是超脱无上。   不朽之声威,托举所有与祂们有过人生交集的存在。   “吴斋雪当年也是不输姜君的天骄,修行每日具益,昨日不追今日……那些东西早就过时了。”孟令潇迟疑道:“尤其对于现在的那尊魔头,恐怕没什么影响……”   姜望笑了笑:“我要了解的,就是过去的吴斋雪。”   他抬手一指,天光似蜃光,交织出一座贵不可言的无上仙宫,自崖底缓缓上升,直至与山巅上的众人平行:“为了让这尊仙灵……更加鲜活。”   那宫殿大开中门,门后站着一位俊美的书生。   长衫是白雪青梅,仙印在天庭正居。   太虚阁于勤苦书院一行,虽向太虚幻境广传,但也不是所有细节都披露。   就比如这斩落吴斋雪历史投影所敕成的仙灵……   孟令潇和傅欢几乎同时一惊。   后者甚至按桌起身,险些倾国以启仙阵! 第九十章杯莫停   相较于失态的两位衍道修士,反倒是真人谢哀,跪坐在那里,较为平静……因为她并不知道这张脸、这个人,意味着什么!   “诸位莫惊,仙灵而已!”姜望缓声安抚:“受敕本宫,非劫不出。”   傅欢再看了两眼,反覆确认这具仙灵只是仙灵,没有七恨的意志,才将护国仙阵的元力潮汐按下。   身处大黎,肩担国事,他不得不慎重。   虽则签名超脱共约后,七恨在现世出手几无可能……但这种可能性若真在黎国发生,洪君琰的雄图壮梦,可就一夜成空。   在道历新启之前,超脱者出手尚未被限制的时代,有多少无处说理的不幸,就是这样发生。   哪怕到了如今,都说超脱者与世不扰,天下霸争也默认超脱者不会插手。但有一个可以哭庙的老祖宗,就是会让人多忌惮几分……因为那是掀桌子的力量。   你相信祂不会干预现世国争,可你不能当祂不存在。   身在傅欢这样的层次,他更能明白这所谓的“仙灵而已”,究竟有怎样的份量。   这是生生从七恨身上剜下来的肉。   翌日姜望若证道不朽,这就是迎战那位超脱之魔的先手!   “此乃天下事。”傅欢终究没有再坐下来,立崖迎风:“令潇,毋使有遗。”   孟令潇低头应声:“自当尽心。”   他直接对姜望讲述:“当年我眼高于顶,号为雪原第一真,有意逐名天下,恰逢吴斋雪探究魔性,遍寻现世上古魔窟,寻到雪原来……”   那座传说中的仙宫在崖外悬峙,那位传说中的“为魔着史者”,在殿中来去,捧卷自读。   孟真君和姜真君,在这世之极,山之颠,叙说久远的故事。   谢哀安静地旁听着——单就当年的吴斋雪,亦是真人当中绝顶者。其人和孟令潇当年的论道,对今天的她仍有裨益。   薄冰易碎,浅雪早消,她已如昙花谢过,此后更珍重未来。   超凡的山巅,究竟如何抵达呢?   恍恍惚惚间,这场“请教”便结束。仙宫云起无迹,斯人风行万里。   欸?   孟令潇忽然反应过来,姜望这次过来,聊了圣魔功,聊了吴斋雪,甚至还聊了黄河之会。但从头到尾,都没提及他那个正在黎国游历的妹妹,好像真的是放养了——可他孟某人突然被请到永世圣冬峰来,路上都想好了要怎样妥当交代。   但随即又摇头失笑……   还要再提什么呢?   黎国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柳延昭个人有些不知内情的想法,他孟令潇都准备给交代了!   谁还能真让姜安安在这里出事吗?   极地天阙绵延万里,雪挨着雪,难见杂色。   傅欢俯瞰群山,负手道:“此次合作的起始,是陛下与罗刹明月净交换仙法,以凛冬仙术换极乐仙术……”   “对罗刹明月净而言,单就补全仙术这件事情,同姜望交换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仙道总纲在他手中。触类旁通,总归不及寻根溯源。陛下也是因此补全的【长寿章】。但不知为什么,罗刹明月净没有这样做——”   他顿了顿,问道:“他们有矛盾吗?”   孟令潇的表情有些古怪:“截止目前查到的情况来看,姜望和三分香气楼的关系,应该属于……常客。他光顾过很多地方的分楼。”   连姜望曾经路过和国,在那里的三分香气楼饮过酒,他都查出来了,可见这份调查有多细致、多认真……   “撇开作为顾客的那一面不谈,他跟三分香气楼的高层,其实是有私交的。他和夜阑儿、香铃儿,都有或多或少的接触。”   “这次来雪原的昧月,倒是没听说和他有什么公开的交集。”   “不过早前齐国天府城的三分香气楼,和后来临淄的三分香气楼总部,都和姜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后者就是在他的支持下建立。虽说临淄的三分香气楼,是夜阑儿负责推进的,但后来昧月一度也负责那边,或许因此同姜望有过接触。”   “综合各方面情报,姜望和三分香气楼,怎么说都是合作居多。矛盾应该谈不上。事实上我们一直以为,他为了补全《仙道九章》,会很快同罗刹明月净接触。没想到双方还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非要说的话……那个书山大儒颜生,已经追着罗刹明月净跑了好些年。而他一直尊奉姜望为故旸开国长公主姞燕如的传人。”   孟令潇斟酌着道:“颜生在姜望封印天人的时候都帮过忙,还时不时去白玉京酒楼歇脚,他跟姜望的关系应该不错。若姜望对他也有感情,罗刹明月净去找姜望交换仙术,就是一件未见的有收获、也不那么安全的事情。”   “楚国改制都结束,越国都没有多少人记得高政了……颜生还在追寻答案。”傅欢有些感慨:“这真是一个相当执着的人。”   孟令潇也感叹:“要不然也不会在这么多年后,还以旸国遗老自称。”   当初他冻雪沉眠的时候,旸国还如日中天,姞燕秋屡次斩断景国东出之刀,留下了丰厚的政治遗产。一觉醒来,斗转星移,曾经那些无法战胜的对手,都以各种方式退出了六合天子的斗场……   但今日之局势,仍然没有变得简单。一个时代的强者落幕了,又一个时代的强者主导风云。   当年雪原难出,如今仍然困在雪原。   傅欢俯瞰着他守护了这么多年的绵延白山,想到他和洪君琰的事业:“这也说明旸国曾经的辉煌。到了今天还有人愿意为它奉献一生。”   “有些事情……能完成的,早就已经完成。到了今天我们都已经知道,颜生杀不了罗刹明月净。但他把他对罗刹明月净的追逐,视为一种惩处,以此干扰罗刹明月净的布局,影响三分香气楼的未来。钱塘江堤后,罗刹明月净再没有公开出现,她忌惮的也不只是颜生,还有颜生背后的书山。”   到了今天傅欢已不必孤独思考,但漫长的时光也早就审验了他的智慧。   他沉吟道:“三分香气楼在这种时候找上门来,罗刹明月净寻求最后一步,透露着一股急切。理论上我们可以在这次交易里,攫取更多的好处。但也要提防,为他人作嫁衣裳。”   “您的意思……”孟令潇一点就透:“罗刹明月净……有可能是故意以此示弱?”   “昔日南斗殿之覆,楚烈宗布下好大一局,用修名之长生君,填下最后一子。将陨仙林中无名者,确名而死。但也不能忽略,在这一局里,三分香气楼得到了凤舞九天的自由,而罗刹明月净摘下了【祸果】。”傅欢强调道:“这是传承数万年的天下大宗,南斗殿所孕生的【祸果】,足以将罗刹明月净推到难以想像的境界。我对上现在的她,也未敢言胜。”   罗刹明月净说是同黎国合作,但有没有借机将黎国掀翻的可能呢?黎国这枚【祸果】若是结成,可远比南斗殿那枚更强。   仅凭罗刹明月净自己当然做不到这种事,广布天下的三分香气楼,在黎国面前也是弱势的!但就像南斗殿那一次是楚国的行棋……罗刹明月净之后若还有其他势力的支持呢?   黎国是卯足了劲要往上走,感觉到威胁的天下霸国,又如何不想将其按下水底?   孟令潇听明白了傅欢的隐忧,也开始再次审视这次合作:“那一次在南斗殿里代表三分香气楼行动的,正是昧月。因为整个南斗秘境都被楚军封锁,具体的战争经过,我们无从得知。但从捕捉到的一些细节来看,昧月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她应该是有操纵人心的神通,也因此战获得了丰厚的资粮,才可得真。我们同三分香气楼原本定下的合作计划,是向东边……”   他顿了顿,跳过了具体的计划:“昧月这个女人,在南斗殿之覆里表现惊艳,却成功隐名脱身。做下这样大的事情,还不怎么被人警惕,可见她很擅长保身。但若填入此局,恐无幸理。我想我一直都忽略了这个问题——她是否愿意为罗刹明月净牺牲?”   三分香气楼的成员,为罗刹明月净牺牲,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尤其是天香、心香这样的高层。当初奉香真人明摆着去送死,也无半分犹豫。昧月入局南斗殿,也是身填死眼……   但这一次昧月的行动,却没有以往那样坚决。尤其是在极光城里,她竟然跟姜安安走到了一起去。   傅欢道:“昧月本是个不必思考的角色,现在却需要思考一二。”   孟令潇早有所思,此刻亦道:“我在极光城便设想了这种可能——她看起来是贴身保护姜望的妹妹,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但反过来看,又何尝不是姜安安保护了她?姜安安必然引来姜望的关注,而姜望的关注,是我们绝对无法忽视的变数……我们的计划不得不暂止,而她以此完成了自救。”   “重要的不是这个女人怎么想。是姜望默许了这种利用。”傅欢摇了摇头:“计划中止吧。”   孟令潇对昧月说的是“计划暂止”,是要昧月劝走了姜安安,再给黎国一个交代,仍然以推进合作为主。   而傅欢直接中止计划,要的是罗刹明月净的交代!   孟令潇怔了怔。他同意傅欢的谨慎,但觉得傅欢过于谨慎。诚然需要认真地审视合作伙伴,但有没有必要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全面叫停已经推进这么久的大计划?   这次合作固然是三分香气楼所求,对黎国来说也真是非常好的机会。很难说到底谁更需要谁。他们这群从几千年前冰封过来的所谓“远人”,十分渴望在这个时代证明自己。   唯有将黎国推举霸名,他们才算是真正找到自己在新时代里的位置。   但傅欢的决定,就是洪君琰的决定。无论看起来多么荒诞多么无理……洪君琰给了傅欢不设限的权力,洪君琰的江山,尽可以为傅欢所言而注脚。   哪怕他孟令潇也是将自己的一生都填进这份事业里,是洪君琰绝对的心腹重臣,也不可能撼动这份重量。   所以他只是应了一声,便自离去。   “挽得日弓杀苍狗,披星戴月又一年。”傅欢独瞰群山,忽然一叹。   谢哀感到了艰难。年复一年的努力,日复一日的拾级……山还是山。   连傅欢这样的绝世人物,也要感叹蹉跎吗?   “小女孩在极地天阙的旅行,便由你来照看吧。”傅欢又道。   有姜望这样的兄长在,姜女侠的江湖历险,的确只能算是旅行……   当然,虽无最终的危险,该有的历练还是能够达到。甚至生死危机也可以真正感受——在充满假象的人生山谷,以姜安安的境界修为,还不足以判断自己是不是真的会迎接死亡。   谢哀莫名地发散心情,口中道:“需要做一些什么安排吗?”   “不用太刻意。”傅欢负手远眺,没有回头:“极地天阙会来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该相遇的让她们相遇,该经历的让她们经历。真正发生危险的时候,就制止。”   “此外——”他又吩咐:“雍国那边的情报,你找来仔细看看。”   “明白了。”谢哀把姜望喝过的酒樽扣上,又为傅欢满了一盏,这才起身,走下了山巅。   她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血液像是蓝色的。   她的身形过于单薄了,就如纤叶飘荡在风中。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雍国么?   今夜寒风应吹至。   下山的时候,她恍惚听到了歌声。不知谁在唱,缥缈又呜咽——   “琉璃盏,玲珑樽,杯莫停呀,杯莫停……”   ……   ……   山巅饮酒,水底宴茶。   敖舒意死后,长河龙宫便空空。   人间不复龙宫宴,席上徒置空酒杯。   耳无丝竹也,向来无宾客。   福允钦不肯住进去,不肯以龙宫总管的名义,代其名,行其令。偌大水族,也没有第二个有资格入主的角色。   宫外搭建的简陋庐舍,今日待贵人。   福允钦恭谨地站着,不肯坐下。   “福总管。”姜望一脸无奈:“您是长者,我是晚辈。您不坐下,我哪好意思坐?”   福允钦是个异常固执的家伙,不然当初也不会在观河台上被沉默的吊那么久。姜望说姜望的,他说他的:“若无恩公,水族几无立锥之地!尊驾在前,哪有匹夫坐席?”   他伸手为姜望拉开椅子:“您快坐下。试试我沏的新茶。”   “您不要一口一个恩公了。”姜望只得使出杀手锏:“礼过而寿夭,意重而福薄。这样我往后都不敢来拜访。”   福允钦怔了半晌,只得道:“那……姜君。”   他又低声道:“也不要叫我福总管了,长河龙宫已经不复存在。若姜君不弃,便叫一声『允钦』吧!”   关于称呼,他们其实已经计较了许久。这声“恩公”,他怎么都不肯改过来。   但是今天,他的确不能叫姜望就这样离去……   姜望心中也叹,面上当然温和如常:“福伯,咱们坐下说,如何?都站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倒显生疏!”   福允钦自不肯同姜望生疏,便招来一只方凳,坐了半边屁股。敬陪一旁,事以臣礼。嘴上道:“坐下说,坐下说……来,姜君饮茶。”   他又小心地去倒茶。   “福伯,有些话,咱们关起门来,还是可以多说几句。”姜望看着他,半是提醒地道:“早先的治水大会上,我是仗着年轻,说了几句话。但事情能有一个相对圆满的结果,归根结底,是天下容我。是诸国天子,无忘水族功业,能记龙君前德。”   福允钦终究不是不知世事的,沉默了片刻,便道:“我等当然知晓诸位天子的恩德!此生无忘也!”   但敬了一句,他立即又道:“但我们更不可能忘记姜君厚情。水族非禽兽也,自有爱恨,自有一颗真心。真心……能知真心在!” 第九十一章所有矢志改变世界的少年   几十万年的等待,没有将长河龙君熬到面目可憎。   作为敖舒意生前最看重的水族,以至于要放到身边看护、为其布局未来的黄河大总管……福允钦在有些方面颇肖其君。   至少是同样的固执。   他要“释恨”。不肯开口的他,终究开口说话。尽管是用不痊愈的断舌,发出难听的声音。   他要“怀敬”。总要记得诸方天子,予水族容身的恩情。虽然有时需要姜望来提醒。   身为长河之中唯一的水族真君,天下水族的一面旗帜,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让人多想。所以他的所思所想,尽量不要有所体现。   他该是块石头呀!   摆在那里任人注视,任风吹,任雨打。载亿万顷的长河水,不该有一滴伤心的泪。   他为水族已经付出够多。   姜望不能再让他完全不表达。   虽则已经明里暗里劝过很多回,不肯戴这恩义的冠冕,福允钦却始终执礼,臣事白玉京——早先姜安安泛舟长河,想要领略一下水境风光,福允钦闻讯而来,亲自为其开道,水族仪仗尽出,长河两岸皆惊……以至于姜安安再也没好意思来长河。   “这些且不说了。”心里叹了口气,姜望便转进正题:“我这次来,是想和福伯谈谈黄河之会的事情。”   “黄河之会乃天下盛事,诸方瞩目。下一届就定在明年,之前也同福伯说过——”   照顾着福允钦的心情,他斟酌着语气:“但我看水族这边,好像不是很上心……是有什么难处么?”   大约他是古往今来最操心的一届黄河之会裁判。   往常那些裁判如余徙等,都是临到大会开始,才赶到观河台,主持了赛事便离去,只需要确保没有外力干涉比赛、没人在台上被杀死。其它的什么都不用管。   哪像姜望,还要关心赛事整体,还会关注参赛选手的赛前状况,还得为水族争取参赛资格,还操心水族为什么没有好好准备……   譬如前番进过朝闻道天宫的卢野,他都还亲自送去一张黄河之会的邀请函。只是因为担心出身小国的少年,连出门往观河台走的机会都没有。一张镇河真君亲手发出的邀请函,至少可以确保他的安然到场。   并不是他姜某人喜欢揽事,而是在其位谋其政。他既然接下黄河之会这摊子事,且锐意做出一些改变,就要想办法将这件事情办好。享名现世的天下之会,总不能就黄在他这一摊。   当初在治河大会上,他出手托住了水族的命运。而要真正为水族赢得地位,汇聚四方天骄的黄河之会,就是至关紧要的一步。   口口声声人族即水族,水族是水中人,但若连举世瞩目的黄河之会都看不到水族身影,谁又能相信这一点?   说得天花乱坠,没有切实的利益分配,就什么都不是。   不仅人族不信,水族自己也难信!   福允钦叹了一口气,他不能让姜望立刻就走,就是因为明年的黄河之会。   他很清楚这件事情对水族的意义,他比谁都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   可是……   “治河大会后,我就通知了这件事,要求各路水族备战黄河之会。但确实反响平平。一来水族天骄早已断代,努力的方向也不知在哪里,努力的结果也难看到。二来……”福允钦抬眼看着姜望,期待的眼神里,是悲观的底色:“水族……真能上台吗?”   水族已经被压制了太久,久到水族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可以站起来。   机会放到了面前,他们害怕又是另一份钓饵!   自古而今的垂钓之杀,难道少了么?   神池天王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只要水族天骄有实力,肯拼肯打,能够闯出预选赛,就一定能上台。”姜望端正的坐在那里,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姿态,只是看着福允钦,认真说道:“这是我的承诺。”   姜望一言,足为天下信。   对于广大水族来说,哪怕经历了太多背叛,愿意相信他的“水中人”,也有很多。   观河台上,只手握希夷。   太虚幻境里,水族早就和人族无异。很多人在太虚幻境里都是隐名而行,所谓【行者】,可不管你的出身。很多水族现在沉迷于太虚幻境,不愿出来,因为回到现世,就要面对现实……   而在举世瞩目中落成、广为天下传颂的太虚公学里,是真切的有水族落座。来自幽冥的暮扶摇山长,只在意祂的教学质量,哪怕拴一条狗在前面,课也是一样的上,压根不在意人族还是水族。   这些事算是经营了水族的未来……而黄河之会,是水族需要把握的现在。   福允钦半坐在凳子上,双手扶膝,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幅字。   这间名为“不同居”的庐舍,四壁空空,只挂着这唯一的一幅字——   “南人北人不同地也,齐人楚人不同国也。人族水族,居不同。”   无论心中有多少的忐忑,对未来有多么的不安,最后也都慢慢地平静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姜君的意思,我已尽知了。”他慢慢地说道:“接下来的时间,水族会全力备战黄河之会。我会让各地水府,将最杰出的天才,送到长河来。就在这龙宫之前,我会亲自负责对他们的特训。”   对于黄河之会,水族属于是有想法、但不敢完全相信的状态。所以各地水府的确也在推举才俊,却又不曾全力准备。   将这些天才全部集结到龙宫来特训,若是出点什么意外,水族就再也没有未来可言……   这毫无疑问是一份巨大的信任,是交付给姜望这个名字。   就像往届黄河之会,诸方天子都会降临法相,还要专门请天师级的强者来当裁判。因为人族未来在此,谁也不敢轻慢。   但姜望开口承诺,福允钦便愿意奉上所有的水族天才,陪他这一场。   “忘了跟福伯说。”感受到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姜望决定再给水族吃一颗定心丸:“此次黄河之会,太虚阁会给予全力支持。全体太虚阁员,都会义务帮忙监察此次大会的公正。”   “义务”是重点,因为酬劳给不起。   年少的姜望,在枫林城看到的最重要的一条人生真相,是“所有矢志改变世界的少年,都被这个世界改变了!”   他不想说他是不一样的那个人。   他只说他想试试看。   现在太虚阁全员都站上了超凡绝巅,终于可以回首来时的道路,所幸他们还算年轻,还记得改变世界的心情。   姜望问了声黄河之会有没有人要帮忙看看,所有人都恰好有空。   福允钦抬眼看来,这一时心情难言,只道:“我无惑矣!”   又颤声:“蒙君大恩,已不知言谢。”   道历三九三三年的黄河之会,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它不仅是对这十四年间现世发展的一个总结,也将见证水族的新篇。   “从小耳濡目染,向知两族一家。这不过是早该实现的事情。”姜望郑重道:“黄河之会乃天下事,我与您公对公,无偏无倚。实在谈不上一个『谢』字。非要说的话……是我要多谢您的支持,叫我这莽撞后生,执此盛会,不至为天下笑。”   福允钦欲起身而礼,又知礼不足达。心中有千言万语,又觉言不足表。最后仍只是双手按膝,似个蒙童般,慢慢地摩挲。   “但有言……”他说道:“君但有言,我……我等,万死不辞。”   姜望看着他:“福伯,公事讲完,我本该辞别。但还有一个问题……算是我私人问的。”   公是公,私是私。无论福允钦答或不答,都不会影响黄河之会。   “您问。”福允钦略略倾身。   “黎国,或者三分香气楼的人,找过你吗?”姜望开门见山。   黎国和三分香气楼有合作!   这是一个姜望后知后觉,而理应为诸方所忌的消息。因为前者正饥渴地眺望霸业,后者在南斗殿之后,已经传出消息,都知罗刹明月净,意求【祸果】。   这两方走到一起,可以说立结祸源。目光落在哪里,哪里就要大火焚山。   当初牧国新君才即,那位作为主力打死了宗德祯、天下传名的“洪大哥”,便火急火燎地拉起天子车驾,去牧国观礼。   很多人都不觉得那时的洪君琰能做什么,毕竟黎、牧之间,相隔甚远,尤其还隔了一个荆国……   但若荆国也是推手呢?须知黎国固然是急着寻求突破口,荆国手脚难伸,也形势尴尬。别看黄弗在草原立庙,两大霸国好像亲密无间,正联手御魔。翻起脸来,也不过是抬手的工夫。   国与国之间,哪有永远?   约定了霸国不伐,可你若霸业崩塌呢?   中央大景的态度,更是只有乐见。   再联系到三分香气楼遍布天下,唯独受拒于草原……   仔细想来,不觉汗涔涔!   现在赫连云云是已经迅速地稳固了国内形势,涂扈也很快完成了苍图神教到青穹神教的转变。眼瞅着牧国已经是牢不可破的整体……那么对于黎国来说,牧国又可以变成盟友。   而储位之争愈发激烈,几方军府态度不明,国内形势紧张的荆国,反倒可以变成目标。   若是以荆国为目标,水族便是不可忽略的助力。   因为天下霸国中,踩着神池天王崛起的荆国,一直是对水族态度最为强硬的帝国!   “找过。”福允钦对姜望毫无保留:“当初在姜君赠礼的龙宫宴,前来参宴的夜阑儿,就留下了罗刹明月净的邀请。只是龙君从来不会插手人族事务。类似的邀请合作,这么多年龙宫收到许多,通通都是搁置不理。”   “前些日子,霜合主教柳延昭,代表黎国出使诸方。亲自行船,自长河赴东海,途中遗落一颗玄牝冰泪。洪君琰借此亲自与我交谈。”   “说他已联手三分香气楼,剑指霸业。说他在荆国内部也找到了盟友,欲裂军庭。若我能举水族之力助他,他会重修神池,为水族单立一府。并以三公大位,厚待水族。”   “他将完全平等地对待我们,以霸天子推举水族地位,远人、今人、水人……都是黎国人。这些承诺,他会书于国旨,以帝印加之,与黎朝同存。”   “他说他会开辟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天下共德,福延永祚。他说黎国的黎,是人族的未来,也是水族的黎明。”   福允钦的语气、神态,都说明他是意动过的。   没有任何一个水族,能够在洪君琰所开出的条件面前不动容!   打死宗德祯,还是卓有成效的。往前大家都知道洪君琰是个厉害人物,但缺乏实感,不知他究竟有多厉害。宗德祯死后,就连姜望都莫名地觉得,洪君琰这个人,做什么都有可能成功。   他竟然真切地替荆国感到危险!这可是岿然现世数千年的军庭帝国。   “那么福伯拒绝了?”姜望问。   “也许我已经老了,也许是我已经被敲掉了骨头。”福允钦神色甚哀,有几分自厌:“黎天子勾勒的图景是很美好的,但是……我不敢。”   “您不是不敢,您是不能替水族敢。”姜望轻声一叹:“为族群而搏命,固然是勇气。为族群而忍耐,方才见承担。”   他是真心真意的感受:“相较于忍耐痛苦,您忍耐的是一颗想要做英雄的心——这一点尤其让人敬重。”   福允钦眼眸微垂:“我不知道洪君琰胜算几何。我只知道水族已经经不起任何一场风雨。我没资格拿着那么多水族的性命,陪他作赌。”   当然最重要的是,水族现在已经看得到希望。只要姜望这样的人还在,当今的这些太虚阁员还在,水族总能够慢慢地往前发展。单说太虚幻境里,长期的任务和交流,如今就有多少人对水族改观?太虚公学里结下的同窗好友,往后又岂会不为水族声张?   日子是有盼头的……   若还是原先无望的时刻,洪君琰哪怕开不出这般条件,福允钦也得咬碎牙齿,与之奋身一搏。   关于三分香气楼和黎国的事情,除了姜望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在福允钦这里都不会得到答案。哪怕千刀万剐,他死都不会说出一个字。   因为他虽然不敢拿着水族的命运去赌,不想开罪荆国。   可他也不想得罪三分香气楼和黎国。   洪君琰的条件,他可以拒绝或接受。   但黎国的谋划一旦暴露,洪君琰和他福允钦就是不死不休——显然只有他死,洪君琰休。   但姜望开了口,他不会沉默。   “水族的未来,不在赌桌上。”姜望认真地说道:“在讲台,在田垄,在阡陌,在长街……在我们布满老茧、努力生活的双手上。福伯,您的选择是对的。”   福允钦看着他:“我始终相信。”   “我不会给水族任何优待,也不会让任何人苛待你们。”姜望说道:“我说的是这次黄河之会,也希望不止是黄河之会。”   前者他现在就可以做到,后者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先君在时,所求……”福允钦的声音颤抖:“也无非公平!”   当初姜望是为齐国征战,加入齐国的利益体系中,才赢得相对的公平。   现在他终于可以把这份公平,也带给其他人。   但公平不是与生具来的,恰恰不公才是世界的真相!   因为强弱本有,亲疏早分,趋利避害,人必有私。   公平的环境,一定意味着巨大的付出!   福允钦不是那种会觉得只要高喊“正义”“公道”之类的口号,就可以战胜一切黑暗的蠢货。恰恰担职黄河总管的这些年,他见过了太多。   所以他起身大礼参拜,一拜到底:“此心难陈,为君万死!”   姜望起身避礼,蹲下来在旁搀着他:“方才福伯所言黎天子,是你我私话。出您之口,入我之耳,不会有第三人知。”   福允钦伏地而抬身,眼睛却是始终看着姜望:“我相信姜君不会害我。我这条性命,会一直留到姜君要用的时候。”   “姜望还年轻,用不着您的性命,但用得着您的见识。”姜望一时也感慨:“人生路远,繁星惑眼,或许有时我也不知该往哪边走,您要保全有用之身,多提点我。”   他搀起福允钦来,又一拜:“福伯,又是一年,恭贺新禧。”   福允钦回拜曰:“承您福佑,祈昌永寿。”   遂辞别。 第九十二章踏刀尖   “我是真没有想到,你竟然……敢来见我。”   声音如结粒的春霜,仿佛也坠在这亘古不化的雪中。   傅欢第一次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背对高崖,朗月,和呼啸天风。而将一切都握在他负后的手掌。   这处山巅,数日之前,化名“叶小云”的姜安安来过。   她在此地高喊几声“打扰”“拜见傅真君”,没有得到回应,便兴高采烈地看了阵风景,又存了一些说是会有大用的极地冻雪,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就说傅真君那样的人物,不知多忙,不可能天天杵在这里嘛。又不是门童——这里的雪太重了,像冰。我见过很轻的雪,像云。”最后她如是总结。   这毫无疑问是一种试探。   但在相处中始终叫她很愉快的昧月姑娘只是微笑——“我其实不喜欢雪。”   能将足迹印上这里的雪地,毫无疑问就算是征服了永世圣冬。   对于初出茅庐的姜小侠而言,新奇多过危险的极地天阙之旅,便算是告一段落。当然有遇到些诡异的雪怪,也见到些探险客、寻机会的修行者,但都是江湖偶逢,一掠便错身。   而她也和新认识的昧月姑娘依依惜别,相约有缘再见。   谢哀踏雪为舟,悄无声息地送他们离去。   说实话,在决定中止计划的那一刻,傅欢就已经将昧月这个名字,从脑海里抹去。或许他也浮光一掠地想过昧月的很多种结局。但确实没有想到过这一种……这女人竟会再次返回永世圣冬,走到自己面前。   这感觉很新奇,就像永世圣冬几千年不改的风雪轨迹,受扰于一阵微不足道的惊风。   要说有多少改变,倒也不至于。可的确和预想的不一样了。   “谢哀很厉害,但不够狡猾,更谈不上恶毒。”昧月立在寒夜白雪中,像一道漂泊不定的幽魂,但声音很有实感:“她是拦不住我这种坏女人的。”   傅欢问她怎么敢上山,她却答自己是怎么上的山。   所以上山当然不是一时的冲动和勇气。   而是早有准备,是赤足履于刀尖的算计。   刀尖一道峡,长峡两端是罗刹明月净和洪君琰。   究竟是有怎样绝妙的舞姿,才敢这么疯狂,趁夜演这一曲?   傅欢静静地审视着这个女人,一时没有说话。   昧月踏雪而前,竟有霜夜海棠般的优雅:“我的意思是,倘若您的目光已经从荆国上面离开。在肢解雍国这件事情上,或许我更能执行您的意志。”   喀喀喀——   亘古永伫的雪山,仿佛响起数万年前的冰裂。   真正的危险降临在此时!   霜气蔓延诸方,定风定云定雪,似连天边那轮弯月也冻结。   “孟令潇已经说过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但他显然低估了你的聪明。”傅欢缓缓开口:“在聪明之外,你还很危险。”   黎国图荆,荆国亦图黎。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道义上的谴责,只存在于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倘若连陵寝都被掀翻了,那就只剩谴责了。   谴责是杀不死人的,除非败方人均尹观。   黎国为了东出,所做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本是要以小引大,利用三分香气楼在荆国的发展,先一步制造小规模的冲突……争风吃醋也好,利益相争也罢。烈度就控制在霜合主教柳延昭的层次。   而后一步步激化矛盾,直至引发两帝会晤——   荆国已经定下全力备战神霄的战略,轻易不会改变国策,黎国也会表现出不欲争锋、但不得不展示强硬的考量。   那么为了尽快稳定局势,一场最高层之间的交流就必不可少。   这种两帝会晤的场面,双方都会做足安全方面的准备。   而身在当世最强之列的荆天子,最大的安全准备,永远是他自己。   隐藏在荆国内部想要裂土的势力,会在关键时刻出手,在三分香气楼的帮助下封锁计都城,切断国势支持。   面对刚刚经历伐魔战争、和七恨交过手的荆国天子唐宪歧,一旦剥其国势,洪君琰有信心翻出底牌,单对单将其斩落。   抛开国势,他有信心面对当世任何一位帝王!   整个计划看起来相当简单,但真正的谋局者都知道,越是复杂的计划,越难以实现。   而这看似简单的计划里,为了确保关键步骤的实现,黎国的投入不可谓不多。   尤其是“切断国势支持“这一步,没有足够周密的准备,想都不要想。   只因为两个执行前期计划的人,在茶舍之中,同姜安安的偶逢,傅欢就立即把计划叫停!   这是对姜望的重视,更是对荆国的尊重。   国家体制蓬勃至此,列国相杀四千年,总把别人当傻子的,早被扫为历史的尘迹。   在这蛇吞象的阴谋之事里,但凡有一点被警觉的可能,黎国就不能冒险。   但黎国还是要出去的。   “雄关锁月愁金乌”,洪君琰当年作此诗,写的是壮景,道的是遗憾!   黎国当是旭日横空,岂能一直蜷作笼中之鸟?   东出不行,就只能南下。荆国暂时不碰了,雍国就是目标。   但仅仅对付雍国的话,并不需要三分香气楼。   昧月能够想到黎国接下来的目标,这不算什么。但结合这个女人前后的言行,她分明是在左右黎国的目标,用实际行动影响黎国的战略!   这简直是……找死。   但因为这找死找得也太彻底了一点,傅欢反而没有立即捏死她。   因为他立即就想到,昧月本就是要死的,只是本不必经他的手……   “我再危险,按死我,也是您一指头的事情。”在陡然凛冽的寒风中,昧月静伫不动:“那么这样的我,于您而言,还称得上危险吗?”   “胆色可嘉!”傅欢的语气似有几分欣赏。   昧月只道:“狭路相逢的时候,有的人浑身是胆,有的人是无路可走。他们并不是同样的强大,却能表现出相似的勇敢。”   “术业有专攻,人心各不同,你或许可以比谢哀做得更好。但我并没有看到必须用你的理由……”傅欢面带微笑:“并且,我是不是也该培养一下谢真人?如你所说,她不够狡猾,也不够恶毒。”   “傅真君,我知道您并不把雍国视为对手。非其君不贤,其臣不忠,其将不勇,乃实力使然。”昧月曼声道:“且雍国最大的倚仗无非是墨家,墨家现今也在和你们合作。它像是一头已经被剥干净的猪,等着你们退而求其次的享用。”   她的美眸流转出难以描述的光彩,行于生死的边缘,似朵绽放在危崖的花:“但墨家更支持谁。您好像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傅欢眉毛微抬:“愿闻其详。”   昧月感受着这寒凉夜色,波澜不惊地道:“黎国诚然是比雍国更有力量的合作伙伴,能带来更可观的利益,但墨家现在并不是纯粹的生意人——我不是讨论他们的本质如何,我是说他们现在所涌动的思潮,决定了他们的行事风格。很不幸,雍国才更靠近墨家当前的思潮,更接近墨家理想的样子。”   “否定钱墨后,他们甚至有道德的苛求。很多人不知道该怎么挽救墨家,但想着自己或许要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以此挽救自己。”   “鲁懋观对墨家的掌控,远不如前任钜子钱晋华。这跟他们的个人能力无关,跟他们的行事风格有关。真正涉及墨家方向的大事,现在都是通过『尚同』会议来决定。”   “墨家内部『尚同』会议,列席者十一人。您认为黎国能得到几票?”   “七票?或者六票?以黎国这几年所做的努力,应该至少有五票吧?您一定这么想。”   昧月轻轻摇头:“不,一票都不会有。哪怕是跟黎国合作最深的栾公,他也只会把票投给雍国。他们和黎国做的是生意,和雍国经营的是理想。”   “墨家现在富裕得只有金钱,贫穷得只剩理想。”   “不必怀疑三分香气楼的情报能力。”   “您也有的是时间去验证。”   她欠身一礼:“这条情报不收费,聊表诚意,希望您能原谅小女子的失礼。”   傅欢倒是没有怀疑这条情报的准确性,昧月今夜走到他面前来,总不至于真是来找死。这是一个非常有生命力的女人,是可以开在岩缝的花,能够抓住一切生存的可能。   他看得到那种坚韧,故而只是笑了笑:“看来整个墨家里,我唯一忌惮的那个人死了,的确叫我对墨家产生了轻视。人轻天下,亦叫自身轻,昧月姑娘是替我查缺补漏了。”   “您想知道为什么吗?”昧月问。   傅欢笑道:“不妨说说看。”   “因为在这些『墨贤』眼里,黎国代表的是过去,雍国代表的是未来。”昧月仿佛事外的读者,翻阅整个墨家的历史,说着冷峻的评断:“或许是嶽孝绪,或许是饶宪孙……或许是『墨』!钜城的根源里,流淌着专注未来的血。他们从不吝啬牺牲现在,赢得未来。”   她为什么会这么了解墨家呢?   她描述人心和人心的距离,像是剥开了人皮。   这女人……   傅欢微微一笑:“诸圣时代,贤非衍道不可称,现在一些真人也可以称『贤』了。各家都在进步,独墨家说什么崇古,往历史倒转。”   他也不去辩驳什么过去未来,墨家懂什么未来?雪原之外又懂什么黎国?熬过了漫长的黑夜。黎国正是为了未来而诞生。   他只是笑着:“那么,昧月姑娘打算用来收费的情报呢?我现在非常期待。”   昧月换了一个认真的表情:“墨家的衍道级傀儡,已经创造出来……当年饶宪孙所推动的『启神计划』,或许很快就会成功。”   傅欢终是不能再从容!   事涉衍道级傀儡,绝对是钜城的最高机密!   三分香气楼是怎么知道的?   墨家最核心的“尚同会议”里,有三分香气楼的人?这太不可思议。   能探知到这种情报。三分香气楼的实力,需要被重新审视。   而能够拿出这种情报来交易,昧月在三分香气楼里的地位,也要重新再掂量。   在这些之后,才是“启神计划”带给他的震动。   “启神计划”成功的标志,是衍道级傀儡实现量产!   能做到这一点的墨家,是绝对的显学第一,不止显学!横推诸世都可,又岂止于改变黎雍之间的战争?   难道就这么变天了吗?   心海澎湃,惊涛骇浪遽止于一瞬间。   傅欢惊而不乱,看着昧月,仍然未失自信:“这具衍道级傀儡,是以钱晋华为核心炼成吧?这算是『启神计划』的巨大突破,但距离成功,还有一个普通人走到超脱那么远。”   他在瞬间想明白了一切,目前的衍道级傀儡,即便成功,也只是以衍道换衍道。且是以一个强大到恐怖的衍道强者,换一个必然在衍道层次弱势的存在。至少短时间内,对墨家的实力,并没有质的提升。   昧月满眼的敬佩:“傅真君慧眼如炬!”   “真有慧眼,也不至于看不到昧月姑娘的不凡。险些错过!”傅欢微微抬头,含笑问道:“昧月姑娘这条打算收费的情报,是代表三分香气楼来交易,还是代表你自己?”   昧月幽幽一笑:“我若代表三分香气楼,现在应该已经去了荆国。或许死在杀神矛下,或许被黄面佛普度。”   这真是一个残酷的笑话。   很适合这冰冷的雪景。   “请坐。”傅欢伸手为引,终于承认这区区真人,有和他对话的资格。   崖边横桌,今夜无酒。   明月照雪,无垠的孤独。这个女人坐在眼前,但看起来非常遥远。   “你这个位子,上次还是姜望坐在这里。”傅欢饶有兴致地说。   “噢。”昧月不动声色:“那是小女子的荣幸。”   “我还以为你们很熟呢!”傅欢注视着她。   “如果他愿意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昧月嫣然一笑:“江湖路险,我已厌倦漂泊。”   “事情还是一件一件地聊。”傅欢放弃了试探,这些男男女女有什么关系,终究和黎国没有关系。他说道:“这条情报,我既然已经听了,总该给出报酬。说罢!你打算怎么收费?”   “傅真君真是信字当头,道义为先,不愧是为一个约定,坐守雪山三千年的人物。也就是跟您,我才敢先说情报,再索酬劳。”昧月小小地捧了一句,才道:“这条情报,我不想收钱,想以情报换情报。”   “你想知道什么?”傅欢问。   昧月抬起眼来,异常认真地瞧着傅欢:“纳兰隆之曾经出现在雪原,偷走了宁道汝的一件东西,而您曾经见过偷天府的主人……我想知道偷天府的相关情报。”   傅欢默然片刻,道:“总会有这一天的,我一直这么想。”   昧月只是看着他。   傅欢道:“勤苦书院的左丘吾,向这个世界展示了一种可能性。”   “当年虞周之所以成为诸圣之中的第一个死者,或许不是因为他弱小,而是因为他的强大和特殊。”   “而回溯当今,世上最厉害的小说家,一定不是左丘吾。”   “他应该叫……蒲顺庵。”   “偷天府主人。” 第九十三章月之晦也   偷天府的主人,竟然是一位小说家!   听到这个消息,昧月倒是并不吃惊,显然她就是为此而来。   或许三分香气楼里,关于偷天府的情报,也已经有了很多……傅欢这样想到。   他突然很想去三分香气楼的情报阁里看一看。   灯红酒绿之中,是一直刻意收敛的爪牙。轻歌曼舞之下,是亦能噬人的假面。   这个组织显然远比它表现出来的那些更强大,而眼前这个叫昧月的女人,已经触及它的核心。   “关于偷天府,我所知道的也不算多。”傅欢说着,抬起一根食指,茫茫水汽,在他的指尖凝成一颗冰泪:“你若要以它为酬,我所知者,皆在这滴玄牝冰泪里。”   “多谢真君成全。”昧月小心地捧过这滴玄牝冰泪,也不遮掩什么,当场将其间的情报吸收了,而后将冰泪化去,不留痕迹。   傅欢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前几天的姜望,来这永世圣冬峰,也似是单纯地求取一些情报。   他傅欢竟然掌握这么多重要的情报吗?以至于一个个青年才俊都想方设法求上门来。   长寿宫留存了太多秘密,而他替洪君琰注视这片雪原超过三千年。   “是否满意?”傅欢问。   他其实更想问昧月追寻偷天府情报的原因,这实在不是一个当世真人应当追寻的秘密……但知晓不会听到实言。   “偷天府渺如神龙无迹,向来只有片爪只鳞。能得到这些情报,小女子已经非常满足。”昧月低头为礼,始终表现端敬。   傅欢听明白了,昧月不够满意。但满不满意这项交易都已经完成了。他给了他所知的,并无隐晦,自无亏欠。   “你给的情报非常重要。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们对墨家的方略。”   他缓慢而冷静地说道:“不过,哪怕墨家的第一具衍道傀儡已经现世,哪怕墨家毫无保留地全员支持雍国……傀儡的洪流,也不足以遏制黎朝的刀锋。”   “恰恰相反,墨家若是贸然出手,我大黎天子,就有了君临钜城的借口。”   “所以,昧月姑娘,我仍然没有看到必须要用你的理由。”   交易是一码归一码,情报的交易已经结束了。人情并不会带到下一桩交易里来。   傅欢很拎得清,他相信昧月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仍然需要被说服。   “凭我微不足道的本事,自无非我不可的理由。”昧月消化了偷天府的情报后,更平静了许多:“但贵国和三分香气楼的合作,却不应该停下。三分香气楼成事或许不容易,坏事却很简单。”   她与傅欢对视:“我曾和镜世台首傅东叙有过交流,代表我家大人,谈过合作。”   她说的是实话,但没有说当时用的是哪个身份,代表的哪位大人。反正傅欢也不可能去景国验证。   但这份提醒是清晰的——   罗刹明月净谋求祸果,黎国却也不是唯一的合作伙伴。   黎国看到图荆无望,想就此一脚踹开三分香气楼,保不齐三分香气楼就为他国所用。   这个“他国”可以是景国,也不止是景国。   黎国退而求其次,吞雍以求南进。罗刹明月净也未尝不可退而求祸黎!   不要说那女人敢不敢……覆荆她都敢谋。   为了那永恒不朽的道路,谁又会顾忌谁?   傅欢淡笑一声:“和三分香气楼联手覆雍,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我们也可以多留一份力气,用来备荆备景,免他们干涉。听起来已经十拿九稳了……还是你来牵头?”   昧月怀袖而坐,很有几分端庄:“如果傅真君信得过,小女子怎敢不尽展所能?”   “你今天说的这些情报,我相信即便是天香第一夜阑儿,也未见得能知悉。可见你在三分香气楼里的地位,应是独具一格的存在。从南斗殿到这次雪原,再到你说的和景国的交流……罗刹明月净交给你这么多重要的事情,这体现了你的能力,也能看得出她对你的信任。”   傅欢从容地道:“但你好像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没有什么能够束缚我。我只对死亡怀有忠诚。”昧月眸如静水:“绝对的生死,把握我绝对的忠诚。”   她低头表示谦卑:“傅真君,我翻不过您的永世圣冬。”   傅欢回望高渊与长夜:“此山说来甚高,从来不阻飞鸟。怎么你竟然有信心,翻得过罗刹的祸国?”   先前傅欢中止计划,是要罗刹明月净给他交代,是问罗刹明月净,为什么会派这样一个会坏事的女人来黎国——这交代理应是昧月的死!   罗刹明月净应该,也必须要抹掉这件事情里的败笔,给黎国一个解释。   这就是傅欢不觉得自己还会与昧月见面的原因。   他亦不需考虑姜望和这个女人的关系。因为抹掉昧月,是罗刹明月净的事情。   她不肯为了罗刹明月净死在荆国,那就应该被罗刹明月净杀死在荆国之外。   在任何一个势力,对于填死地的棋子,都应是这样的态度。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昧月有什么本事为自己保命?   命都保不住,如何侈谈合作!   当然,傅欢会把这个问题说出口,便是已经动了爱才之念。如今的大黎帝国,坐拥两个时期的天骄,但放在争霸天下的层面,人才仍是捉襟见肘。   像昧月这样够狠、够聪明、也够实力的“今人”,如果条件合适,他不介意出手保下。   “楼主不会把我怎么样。”昧月平静地说:“因为姜望会来找我。”   “我接触了他的亲妹妹,他一定会来找我。”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   这种笃定来源于非常深刻的了解。   傅欢默默地想着。不动声色地道:“所以?”   “出于某种我不能说的原因。楼主现在还不能见姜望,也绝不愿被他盯上。”昧月的语气,像是安排好了一切:“所以她这次不会杀我。”   “因为颜生?”傅欢说出早先的猜测。   昧月并不言语。   傅欢于是明白,这是绝不可交易的情报。   这说明颜生不是罗刹明月净不能见姜望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的原因。   太有意思了!   罗刹明月净和姜望,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故事吗?   跟仙宫有关?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是长生君的报复,还是高政的后手,抑或别的什么原因,颠覆南斗殿之后,罗刹明月净的【祸国】神通已经暴露。谈不上人尽皆知,但各国高层也都隐有耳闻。此前她一直以祸果来遮掩,包括三分香气楼的高层,都以为她的神通叫【祸果】。事实上祸果只是她的收获。”   傅欢看着昧月,意图从她脸上看到某一个问题的答案。可惜除了对美艳的感受,一无所得。   “她很聪明,所以一直夹起尾巴做人,对传言也态度暧昧。自钱塘江堤后,再不露面,任由颜生满天下追杀。在这种情况下,她针对某个国家的出手,有且只能有一次。因为这一次就必然确定她的路。”   傅欢问:“她已经到了只求超脱的那一步,她会接受雍国?”   “雍国的确是一颗不那么甘美的果实。”   昧月直言不讳:“这是我们需要说服她的地方。告诉她雍国已经是最好的那个可能。除了雍国,她的祸国,已经没有别的机会。”   傅欢注意到她说的不是“我”,而是“我们”。不由得笑了:“我为什么要帮你说服她呢?”   这是昧月早该预见的问题,所以也早有答案:“因为换做任何一个人代表三分香气楼,都不会像我这样为黎朝考虑。”   傅欢忽然觉得这时候是应该有酒的。   但他不想表现得那么愉快,所以只是说道:“姜望的亲妹妹游历江湖,恰好来到雪原,恰好在极光城碰到了你们的会面。这是谁都不愿意发生的事情,是一场糟糕的意外。在此我不愿猜测镇河真君的深意,人族英雄、时代骄子,金身太过耀眼,剑也太利了些,如非必要,轻易碰不得。”   “我只说责任。这件事情毫无疑问,是柳延昭的疏忽。他身为东道主,没有合理地杜绝意外,叫你我双方的苦心付诸流水。”   他极温和地拂了拂肩上雪:“我会斩下他的两根手指,以示惩戒。将以金盘盛之,向三分香气楼请罪,但愿贵方楼主,能够谅解。”   他当然已经明白。从一开始,昧月就并不把她的性命,系在姜望会找她这件事情上。   那只是一种讲价的手段。告诉傅欢,她不是非黎国不能保命。   而傅欢只问自己,什么选择才对黎国有利。   在罗刹明月净对心腹的掌控出现疏漏,昧月压根不愿意身填死局的情况下,对荆国的图谋,完全不能成立。有内应也不行。   成全昧月,帮她隐瞒,从容不迫地吃下雍国,才是最好的选择。   傅欢没有堂堂真君竟被一个真人牵着鼻子走的恚怒,他欣赏一个求生者在刀尖上的舞!   在洪君琰假死封棺后,他也是这样,在唐誉、姬玉夙面前求生。在过去那么多年里,他亦独走刀尖。   雪原太冷了,当饮烧喉的酒。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荆国毕竟霸业久固,命数未绝,柳主教也是无心之失。”昧月语极诚恳:“我相信楼主一定能够理解。”   傅欢笑道:“想来你必定会竭尽全力,交给罗刹明月净一颗完美的祸果。”   昧月坦然点头:“当然,楼主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我一定不会辜负她的信任。归根结底,我是三分香气楼的人。楼主更上一步,我等鸡犬升天。”   “最后一个问题,跟我们的合作已经无关。是我个人对你的好奇,我好奇你这样的女子,能够走到多远。”傅欢看着她,悠然问道:“为什么?”   大费周章是为什么,刀尖行走是为什么。   他已经知道答案,但他想听听这女人会怎么说。   “在雍国搅局,我尚有生机。在荆国搅局,无论成与不成,我都必死。”昧月的眼中似有万种涟漪,细看无一是波澜:“虽然我生下来就是一颗棋子,只在棋局胜利的时候拥有价值。但这颗棋子,也想活着迎接胜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人不是棋子,人的价值,不应该只在胜局里被重视。”傅欢声音温暖:“这次事情结束后,不妨在黎国多待一段时间,感受这里的风景。”   这是一个会说“人不是棋子”,然后斩掉柳延昭两根手指的人。昧月心想。   她笑颜如花:“一定会的。”   傅欢其实还想问——   姜望真的会找你吗?   但又觉得,不必问了。   单单昧月这个名字,已经有合作的价值。   ……   ……   月天奴行走在竹林中,踏枯枝败叶,听沙沙的禅音。   她的一身铜色,早已淆于人气。   平时看来,就是黄铜色的皮肤。血肉丰足,与常人无异。   在某个时刻,她停下了脚步,抬眼前望——树梢上有一位俏立的女子,穿得不算多,尽显傲人身段。玉色的手臂,箍着黑色臂环。   这女子恍惚会给她几分熟悉的感觉,或许是因为那种无处不在的魅惑感。   但她明白,昧月是昧月,边嫱是边嫱。   “何事到访?”月天奴问。   号称『北地蔷薇』的女人,并不急于给对方一个答案,而是踏行树枝,脚步轻柔,恍惚似蛇缠树。   “有客人?”她反问。   “是。”月天奴言简意赅。   她不欲多说,边嫱却很有谈兴。   “贵庵天下广布,新月林里少有访客。”她轻声地笑着,声音渐为凝重:“我嗅到强者的感觉……很强。”   她嗅到的不是气息,而是一种感觉!   其人有与生具来的天赋,实力并不能成为隐晦的答案,她只顺从灵性的指引。   而灵性此刻,为她张炽了无边的恐惧。   月天奴看着她:“确实是非常强大的客人,已经入画。”   妙有斋堂的首座只此一句,边嫱的好奇心便戛然而止。   缘空师太的画作,隔绝所有隐秘,不是她能贪嗅。   “我在苍狼斗场工作多年,表现还算不错。完颜度举荐我到敏合庙……这不,我奉命出使新月林。”她瞧着月天奴的眼睛,实在看不出这两颗珠子的斧凿痕迹,笑道:“问一问洗月庵在草原的变化。” 第九十四章每个人的身份   边嫱在草原的追求者很多,像孛儿只斤·乌都、完颜度、宇文铎这些,都是她裙下之臣。   其中乌都乃已故“忠毅王”孛儿只斤·鄂克烈的第三子,其子兀云典,继鄂克烈之余荫,封湖阳公。   这是个看起来没什么本事,实际上也没什么本事,但地位很高的老家伙。不然不可能儿子继了爵,老子干看着。当然他的儿子也一般。他和他的儿子,都是靠他孙子。   皇帝对伏颜赐的期待,完全是摆在了明面上。   完颜度则名列“穹庐三骏”,是边嫱的追求者里,最有本事的一个。现在也确实成就最高,已经是确定的完颜家族继承人,开始掌权乌图鲁,板上钉钉的下一代完颜家主。   宇文铎同样出身真血家族,原先各方面都不上不下,但同王夫赵汝成相交于微末,也效忠今帝于龙潜之时……现今是乘上了东风,注定飞黄腾达。   说起来,边嫱选人的眼光真不错。   她可不是谁都搭理的女人,默许追求即是一种筛选。那些半点机会都没有的,休想得到她一个眼神。   而在追求者中脱颖而出的这三个,又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在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有了巨大的跃升……   按理说她应当定下一个了。以这三人的身份,不会允许自己一直被吊着。嫁给这三人里的任何一个,都是草原上顶好的亲事。   别看乌都老,那也是神而明之的高手,更是湖阳公的爹。早早死了老婆,愿以正妻待之。这一脉已是嫡脉,未来有个伏颜赐注定光耀门楣。嫁过去了,那就是孛儿只斤家族的太奶奶……地位何等之高!   其他两个青年才俊,则更不必说。   而边嫱却腰身一扭,走进了牧国官场。   好一个华丽转身!   但这到底送的谁的秋波?   敏合庙是牧国礼衙,乃王夫赵汝成的地盘。   边嫱入仕其间,应该走宇文铎的路子才对。但她说的又是完颜度举荐……   月天奴两回修行,两次洞真,仍觉世难尽知,理不清其间纠葛。红尘线繁,终究不是她这空门中人的所长。纠缠了一阵,索性全丢开,只道了声:“若得神尊允许,菩萨又如何不怜爱众生?”   洗月庵三大斋堂,名普度、妙有、阐心。   普度斋堂广济世人,施药救苦。   妙有斋堂建庙塑佛,开枝散叶。   阐心斋堂述经演法,教化冥顽。   她前身即是妙有斋堂的首座,如今转修重来,又逢洗月庵入世,大改往日风格。做人做事,都有几分傀儡般的直接。   “未知需要怎么变化?”她直接问。   “这些都是大祭司的意思,我敏合庙不过代为转达。”边嫱笑道:“师太开门见山,我也不藏着掖着——光明神德泽万里,辉映东海,庙宇堂皇,是否也该悬一枚青穹神牌?”   现今在草原上,青穹神尊是毫无疑问的第一信仰,已经全面地取代了苍图神。二者也本就是神系继承的关系,很多地方只需要改个名牌。   再下来,便是黄面佛。再下一档,才是洗月庵。   二者差不多同时进入草原,玉真、月天奴联手主持,同黄舍利比起来也各有手段,一直齐头并进。   但在【执地藏】之战里,缘空师太以天妃之名现身,欲夺超脱。自此以后,洗月庵不仅是在草原顿步,在整个天下的入世之旅都停滞了。   而在夺神之战里,终究黄弗下了血本,黄面佛的信仰,自此跃居诸信之上,在草原仅次于青穹神尊。   洗月庵再往下,才是其它形形色色的信仰。   当然牧国是天下霸国,草原自有法制。邪神恶信是不被允许的。而无论什么来头的神只,也都要归于青穹神系中,奉青穹神尊为至高。   比如洗月庵所供的燃灯古佛,亦是青穹神国里的光明神。   但所谓的“光明神”,只是在草原上如此。离开青穹天国的笼罩,燃灯佛可是万佛之祖,为释迦摩尼授记者,不在任何神尊之下。   现在的洗月庵,称得上“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停止扩张于草原,但却得到了齐国的支持。   齐国不可能让支持自己的人吃亏。也必须要支持武帝遗孀、一代天妃。且不说缘空师太在天海一战的贡献,洗月庵本身的力量也非常可观。   但域内禁佛多年,也不好贸然开禁。东海就成了一个安置信仰的好地方。   如今近海群岛,陆续开始修建庙宇。洗月庵也一夜之间,多了尊大慈大悲、宁风静水的“海神娘娘”,是掌管海上航运的女神。定海的菩萨。   这“海神娘娘”,也称“海神菩萨”、“天妃”、“天后”。   洗月庵的修行者,甚至会随队出海,帮忙抵御风浪。能够“静涛”的天妃神像,也并不吝啬分发。   东海群岛如今建立起来的庙宇,或名“海神菩萨殿”,或名“天妃宫”,都奉这同一尊神,发展非常之快。   边嫱现在开出的条件,是用洗月庵在草原的发展,换取青穹神教在东海的发展。应该说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   “青穹神尊意在东海?”月天奴眸光肃然:“但东海可不是我们洗月庵说了算。”   东海做主的人是叶恨水。   叶恨水贯彻的是大齐天子姜述的意志。   青穹神尊想要在东海扩张信仰,必须要姜述点头。其次才是洗月庵是否愿意分享。   敏合庙既然派人过来,说明前期条件已经谈好。她是要知道,牧国和齐国究竟谈到了哪一步。   洗月庵事先一点都不知情,而这也是帝权无声的宣告——东海是齐国的东海,要在这里做什么决定,齐廷无须征求任何人的意见。   “什么能瞒过师太的慧眼呢?”边嫱脸上带笑,姿态始终摆得很低:“该准备的我们都已经准备好,现今只差天妃点头。”   她倒是已经完全把自己代入牧国官员的角色了!   月天奴心念万转,眸光微垂:“既然万事具备,洗月庵点不点头,又有什么干系?青穹神殿尽管去建设,新月林向来清静,我们是不会做伐山破庙的事情的。”   随着洗月庵正式入世,一座座庙宇建立起来。   曾经无名的竹林,也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有了名字——   新月林。   取意“本是新月,无须洗尘。”   恰恰和“洗月”来对应。   “时时勤拂拭”,与“本来无一物”,都是修佛的过程,并非相对,而是并存。   边嫱笑了笑:“青穹神教不要从零开始,也不要对耗相争。”   “只要在同一神系,信仰并不互斥。老百姓只是对生活有美好的期望,多信一个少信一个无伤大雅,信谁不是信呢?”   “信仰共享技术早就已经完善,神尊翻新了神话时代的旧篇。”   她轻巧的落在月天奴身前:“大祭司给我划的底线,是草原之上光明神的地位还可以再提一提。东海之上,青穹可与天妃并尊。”   “我家乘舟出海,你家纵马草原,旦行万里,夜益七千,这是合作互利的好事情。”   她巧笑倩兮:“师太姐姐,底线我都撕开给你,当不至叫我回不去草原?”   月天奴略有几分失神,当然并不是为眼前的艳色:“青穹神尊弃帝位而登无上,仍不忘六合之志!”   她执掌妙有斋堂,一眼就看到根本。   赫连山海不愧是有史以来最强的牧天子,以“圣武”二字定论政数的存在。   青穹神尊并不能叫祂满足。   已得超脱,仍求更上!   曾为天子,要一匡现世。今为尊神,要统合神道,再现永恒天国。   这不,大笔一挥,竟要把洗月庵也完整地纳入青穹体系里。退一步也是分享东海信仰,进一步……能窥释家显学!   且这态度光明正大,就是打开门给洗月庵好处,扶持洗月庵发展,允许洗月庵竞争。   也自信……能赢得一切。   “鸿鹄远志,虽泥泞而不坠,虽栖枝而永怀。上尊雄图万古,无须晦隐。但一切都在明面上,于贵庵有益无妨。相信师太看得明白。”   边嫱语气轻柔,却句句点在要害上,游刃有余地展现着她在外交上的才能。   “且神教东出……这事儿并不是单方面的。”   这女人笑着摇了摇头。   “虽是我们找上门去,叶总督答应得也太痛快。只说齐律原则上并不禁止信仰。又暗示说,只要天妃不计较……”   “齐帝乃雄略之主,根本不会在意帝国有几方信仰,反正都要缴税,都受齐律规束。多一家,还方便制衡。免得敲打起来太生硬。毕竟他也算是天妃后人,有那么点亲缘情分。”   她在林中走,幽幽问道:“师太忘了枯荣院旧事吗?”   齐帝律制天下,以齐法规束宗门、神庙如一,是天子独尊。   草原上万教合流,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牧天子高坐王庭,控御四方。   青穹神尊根本不在乎有多少信仰进草原,只在乎是否都在青穹神系中。祂因夺神而得位,却不惧夺神,海纳百川,这是神道的唯我独尊……   “既得东国天子点头,洗月庵没有意见。”月天奴心中计议明白,声音像是早就设定好的那般,慢慢飞出齿轮:“待我禀过师祖,便亲往草原,同神冕祭司磋商细节。”   “我就知道,师太姐姐是个明事理的人!”边嫱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拍了拍手:“好。大牧帝国敏合正使的事情已经谈完。”   她的声音低下来,如灵蛇在叶隙游:“现在我们谈谈……边嫱的事情。”   ……   ……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身份”,人类活在秩序里。   雍国十三府,以“天命”为尊。   是帝都所在,龙气所聚。   今年三十三岁的封鸣,奋斗了十二年,终于爬到这里来,在大雍帝国寸土寸金的都城里,有了一份立身的基业——   他开了一家医馆。   医馆开在繁华的街,人来人往,车马喧嚣。   里外三进的宅子。前院用来待客问诊,内院是馆内的医师和学徒,居住学习的地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后院是家眷所居。   住着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也还供养着鳏居的老嶽父。   其实以他的财力,早可以买更大的院子,可以衣华服、住华屋,将医馆的生意和生活剥开。   都城百物皆贵,大医居此不难。   但他总是说,“人多,热闹。”   他喜欢热闹。甚至是喜欢吵闹。   害怕安静。   厌恶孤独。   这些年勤修苦练,他已是内府境的修士。一朝踏上修行路,便已“超凡”。腾龙境飞天遁地,更是人上之人。而内府境……按照父亲当年的说法——在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过得很好。   哪怕是在雍国的都城,等闲也没有谁会招惹。   但他还是会在午夜惊醒,抹来一脸的泪和汗。   或许这就是他已开三府,都未见神通的原因。也是他感到修行停滞,每每乘龙而起,惊悸而归,愈发无法探索蒙昧之雾的根由。   他有时候还会想起顺安府文溪县城的青云亭——去年还专门去过一趟,但已经没人记得封家和池家。   泥里的血肉,艳了满山的花。   十多年前的故事,久远得像是已经掀去了一个时代。他是唯独一个遗落的。   他也特意去玖余县寻过溪云剑宗,找了很久,找到那个叫“于松海”的人,两人相见一愣眼,终知此人非彼人。   他想当初救他的那人,大概是哪家名门的真传,乔装游剑江湖,终究要回到他的天境去,不与凡夫同。   现在一定神而明之了吧?   在雍国也能为公侯。   而人魔……   天下已无人魔。   曾经在青云亭煮人为乐的人魔,一个个都死掉了。   甚至于人魔的大本营无回谷,都被镇河真君荡平。   那块立在谷外的【白日碑】,成为陈国名胜,风雨无阻地任少侠侠女们观赏。   陈国还专门开发出几条旅游线路,终点都是无回谷——   镇河真君镇魔处。   好几个说书人在那里讲,镇河真君“如何不许人间有人魔”。当然也顺带都会一提,姜镇河殿前传道,剑退魔孽,陈国国主幡然醒悟,决心从此做明君……   那些细节逼真的人魔故事,仿佛是谁编来吓小孩的传说。   没有一个清醒的成年人会惊惧了……   “爹爹!”虎头虎脑的儿子从外面跑进来,高举着一张钜城监制、有墨家印记的银票:“来活儿啦!”   他举的是糖,是糕点,是最新出来的太虚阁行侠系列,限量版联名款小机关人……是他的快乐生活,赫赫威风呀!   封鸣是医馆的东家,也是镇馆的医师,专门处理一般医师处理不了的病症。算得上远近闻名。   “说了多少回——”他皱眉看过去:“做咱们这行,有生意不要欢喜!”   严厉的目光看到女儿就融化,总算有个省心的。   懂事的大女儿,俏生生站在院门,条理清晰地把事情说清楚:“前街出了事,王婶儿一家都被人打了……有人把伤患都拖过来,放了张银票在这里,要求咱们把人都治好。说尽管用药,多退少补。万事他负责。”   封鸣下意识地警惕:“那人是谁,可有留名?”   “他说他叫叶小云!” 第九十五章再见梦都   雍国只是姜安安人生道路的偶旅。   从雪原南下,是定然要走这条路的。   她讨厌陈国那个叫“陈峥”的皇帝,早前在人魔的孽血里偏居一隅,知其罪而获其利,最后两手一摊说自己何等无辜。在道德捆绑兄长不成的情况下,又厚着脸皮蹭名声,说什么“以德为师”,说什么镇河真君怜爱陈国百姓、感念陈国主幡然悔悟,留下镇国真言……总之是想尽一切办法和镇河真君纠缠起来,试图挂起虎皮,以避外侵。   你要较真去问究竟什么镇国真言……你就说姜望有没有跟陈峥聊过天吧!句句当头棒喝,句句真言镇国。   但姜安安想了很久,终究是没有去揭穿。   她看到陈峥这个人,在虚伪狡诈之外,有其顽强的一面。只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也好,又或是别的什么图谋也罢,毕竟在努力经营国家。“以德为师”哪怕只是口号,他也必须叫陈国百姓看到切实的仁政。   这一路走来,太多人的生活与姜安安擦肩,叫她看到小国百姓的生存不易。   她也在想,兄长为何没有来揭穿?   她想她不应该替兄长做决定,姜安安只应该决定姜安安的事情,而姜望已经有姜望走出来的人生。她想她需要思考这背后的成因,以在游历结束后,再同兄长做讨论。   此外还有一些小国,小到一个不经意就走出了国境。   譬如玉京山前的宛国,此国到处是道观,据说最早也是立起来为借国家体制的东风,但扶不起来的终究扶不起来。几乎沦为玉京山的知客殿……在宗德祯上位之后尤其如此。隋都不成,何能求宛?待得宗德祯死了,这地界更翻不起新局面。   姜安安逛了一圈,倒是民风纯善,气氛祥和,老百姓都过得比较轻松。赋税全免,官府几乎不管事,大家有事没事就修道。未尝不是一种理想的生活,可惜非一隅之地不可得,无法遍及于天下。   此外就是洛国。这“水上之国”的水族奴隶生意已经被全面禁止,随奴隶生意伴生的赌场、妓院等,生意也一落千丈,如今以渔业、盐业、旅游业作为国家经济支柱,日子过得不是很好。   相较于曾经畸形繁荣的时代,不免有巨大的落差。   大名鼎鼎的镇河真君,在这里是被很多人厌恶的名字——正是这个人重新确立了水族的地位,重提人皇旧约,将水族奴隶生意,赶绝于阳光下。   当然,你要问他们学不学太虚玄章,考不考太虚公学……厌恶归厌恶,上进归上进。   姜安安一开始很气愤,后来慢慢也能理解。所谓公理道义,终究是遥远一些的东西,今晚吃什么,口袋里有多少碎银,才是人们切身关心的!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站在同一个角度思考人生,且很多洛国人生来便见着如此,并不觉得对水族的奴役有什么不对,只会觉得自己日进斗金的饭碗被砸了。若非那人实在是太强大,恨意绝不仅仅停留在嘴上。   她在游记上写“天南地北人不同,对错有时不是对错本身。”   她又去过和国。   和国百姓现在可骄傲了,自称“神的子民”,眼睛都往天上瞪,瞪得比景国人都高。摊上那么一个护犊子、好面子、又随时发癫的现世神只……在和国这一亩三分地上,姬凤洲的名字都不好使。   倒是侠风甚隆。走在街上,十个有七个侠客打扮。但凡有点口角什么的,一堆人冲出来伸张正义。   乱是乱了点,恶人在这里确实不太好混。   此外还有礁国之类,乏善可陈,百姓一茬一茬地往雍国跑,未见刀兵,而几乎易帜。那镇在边关的雍国威宁侯焦武,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开关放行,然后对礁国朝廷的诘问装聋作哑。   这一圈之后,姜安安才来到西境腹地——   如今隐隐是一个巨大漩涡,虹吸西境各路人才……日新月异、蒸蒸日上的大雍帝国。   对雍国姜安安还是比较了解的。毕竟长期生活在云国,相去不远,能近距离感受到雍国的影响。   但真正踏入这个国家,她才看到那种已经融入了老百姓衣食住行的巨大不同。   不仅仅是横飞于空的载人铁鸢,不仅仅是拱卫城门、洪声“欢迎来到梦都”的机关巨人,也不仅仅是闪耀在长街、重复播报新律的“鸣雀”……而是行走在大街上,一个个朝气蓬勃的人。   姜安安见过万邦来朝、贵气自生的景国人,也见过虔信尊神、余生无忧的和国人。雍国人的自信,和他们都不同。   要说这不同来自于哪里……细细想来,好像是广大雍国人的自信,来源于他们自身。这个国家的普通人,似乎并不具备那种凡人对超凡者的敬畏,隐隐有一种“天赋未能修行,智慧亦能旁证,勤奋亦能抵达”的平等。   这种自信还未彻底形成,但已初见轮廓。   对了,雍国的都城,现在名为“梦都”。   如天子韩煦所说——曾经的历史已经过去,往后都是梦境的实现。   当然,叶小云只是个过客。   就像眼前这人问的——   “好好!好个叶小云!叶大侠!!今天我可以认栽,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以后,他们怎么办?”   被一脚踩在地上的富贵公子,在地上挺身,脸上尽是狰狞的恨。   事情的经过非常简单,有眼睛有耳朵的人都能知道真相。   很经典的强抢民女的戏码。   有钱人家的公子,瞧上了裁缝铺里的俏闺女。   屡遭拒绝,反倒激起了好胜心。   隔三岔五来买衣,大笔花销,始终未能一亲芳泽。却赶在今天,碰上了前来下定的穷书生。   顿觉自己的银两,都用来供了书生读书。   大怒之下,叫人砸了店铺,把一大家子都打了。尤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穷书生,被打成了重伤。若非姜安安出手及时,现在已经没有气在。   保护妻女的老裁缝,也昏迷不醒。隔壁帮忙的邻居,被打破了脑袋。   这位周公子还拖着裁缝家的闺女往自家走,说早先花的钱,就是他下的聘!   王婶儿只知道在那里哭骂,翻来覆去地问候祖先。   倒是那闺女还有几分条理:“你非要买衣,说自己也是客人,我家不敢拒绝。但银两都给你存着,随时可以带着完好的衣裳来换走。为何自说自话,自以为是,还要打人?我不曾应允过你什么!”   银两算什么?周公子恨的是面子丢了!   面对行侠仗义的过江龙,周公子倒是没有急着搬背景。修行者高来高去,保不齐背后就牵着谁。   他只是一时怒火灼心,才会把事情办得这样糙,甚至于亲施拳脚,示人把柄。对付这家子破裁缝、穷书生,多的是斯文的法子。   现在他只想弄清这个叶小云的背景,看看师出何门,能不能对付。或是等此人走了,再来一洗心头之恨。   姜安安并不说什么狠话,走南闯北这么久,周公子坏得不新鲜。她只将那漂亮闺女拦在身后,自往门外看。门外是熙熙攘攘又畏畏缩缩的人群,堵成一道墙,围住了半条街。   她抬声问道:“方才请各位街坊帮忙报官,可有信了?”   这里不是荒郊野岭,无序之地。   面对类似的恶事,行侠仗义者,应该怎么做?   姜安安的回答是——   制止侵害,保留证据,等待法律。   没有人教她这个问题。亲哥说,侠的答案,要自己去思考。胜哥说,尽管去做,咱家有人。五哥说,只要你开心,就都是对的。   故而这是一路走来,她自己总结的答案。   因为她姜安安可以高来高去,眼前的人却要留在这里过一生。倘若秩序能够保护努力生活的老百姓,她就应该遵从乃至维护这秩序。   叶小云仗剑而来,只是人生的惊鸿踏雪。雍国的法治和公道,才是裁缝铺的黑夜与白天。   当然“侠”的意义独立存在,并不屈服于陈规。   她要做的事情还有一件——   在法律已经失去公正,并不能保护良善的时候……出手修正错误!   如顾师义所表达的那样,侠是一种不死的意志,来自于人心对不公的呐喊,是对现行秩序的监督和补充。   侠是独立于法律之外,情愿自己永不出鞘的剑。   裁缝铺外,是难堪的沉默。   没有人去报官。   因为敢站出来的邻居,已经被打趴了。而周公子的父亲,正是此行应告的“官”——梦都东市治安总长。受辖于京都治巡府,是从三品的大官。普通老百姓能看到的“天”。   被踩在地上的周公子,正咧开嘴笑。   姜安安不想笑,但也咧了嘴。   看来生活的改变只改变生活。   人性所产生的问题,还是会一再重演。   无人报官意味着这件事情暂时不会被官府注视,那么带着这位周公子出城其实不算太难。难的是如何一路离雍……   闹上金銮殿,那是姜安安可以考虑的事情。但她现在是叶小云。   希望叶小云可以好好地处理这件事,可以用叶小云的方式,维护叶小云的正确。兄长说,这意味着真正的强大。   而这位周公子,还并不知道,什么才是他的好消息。   “我已报官了!”这时街上有个声音说。   人群让开一条路来。   在纷纷的议论里,姜安安听到了“封医师!”的敬声。   封鸣大步走过来:“事情一闹起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等外人,难以辨别。此中是非,便请官府论断吧!”   前街的王婶一家都是本分人,被打成这样,出面求医的却是个陌生人。   封鸣这些年风风雨雨,稍一计较,便能猜个七七八八。   叶大侠银票来了人不来,显然是事情还未处理完。说什么“万事他负责”,明显是惹到了大人物,怕医馆不敢治。   开医馆就是为了治人,病人是没有身份的,哪有敢与不敢?   他不敢冲上去面对人魔,还不敢在有人面对人魔时,站出来救一救那些还在喘气的人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封医师!”周公子扭过头来,呲牙带血地笑问:“多谢你伸张正义,面对罪恶,敢于发声!多问一句,您去哪个衙门报的官?”   “朝廷前日宣知,新设【鸣雀台】。百姓有意上达、有冤待陈,皆可通过【鸣雀】传递。可能很多街坊还不知道——”   封鸣左右看了一圈,才看回周公子:“考虑到这件案子涉及到你,令尊应避嫌疑,我是告于【鸣雀】。”   “好!”周公子的声音在齿缝里:“合该如此!”   他已然面对了这结果,明白案子转到了【鸣雀台】,自己要想脱身,或许要多出百倍于先前的血本,更会迎来那些损友的嘲笑,一时心头更恨。   “叶大侠!”他看着姜安安,反倒是笑着说话:“到了见官的时候了。官字两张口,叩门容易出门难!靠拳头可解决不了问题啦。您认识谁,就赶紧招呼一声。”   真招呼了,你又不高兴。   姜安安把靴子从他身上挪开,也有心看一看所谓的【鸣雀台】,是否只是陈设,便笑道:“好啊。”   ……   ……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个长袍掩身的女人。明明混淆在人潮里,却与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   人们的愤怒、惊惧、担忧和不安,都在起起落落的心跳中,为她所攥紧。   强权的压迫,已灼干了忍耐,只需要几颗愤怒的星子,便能点燃蔓延在人心的大火。   雍国这些年的确在韩煦治下,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但高速发展以至于显得有些割裂的社会下,一定埋藏着巨大的危险。   被时代抛弃的人和把握着旧时代权柄的人,有时候竟是同一批人,那么冲突必然产生。   暴乱……镇压……革命……覆雍。   她的脑海里,有一条清晰的灭国线。   黎国王者之师将南下,同样支持墨家对社会的改变,抚平暴乱,重建秩序,称得上顺理成章。   雍庭或许没有什么大错,但弱小就是最大的罪过。   墨家不出手的情况下,一个当世真人便足以在此国横行。   听说北宫玉和齐茂贤都有突破的迹象,毕竟还没有突破。韩煦治国有方,倾国或有强真之威……最大限度也只是洞真战力,撑不住绝巅。   但眼前的火种,似已扑灭了。   相较于姜安安,昧月更清楚【鸣雀台】的意义。雍庭确实是有能人的,一边高速发展国力,一边不断地裱糊矛盾。国家的发展可以掩盖很多问题,许多冲突到最后都是一笔带过。只要安稳地进入新时代,他们大可以从容地解决旧问题。   她静静地看了姜安安一阵,便转身离开。   像一滴融进人海的水,像一朵开在人潮的花。   她恶劣地开放,放肆地生长,自由地艳和香!   然后在某个时刻,却停步。   世界仿佛静了,繁华梦都只是巨大的背景画。   眼前的人海竟分流,一个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在无声的喧嚣里告别而去。无端的过去画面,流动在街道两侧,仿佛在高速行驶的过程中,与自己擦肩!   明明停步,却往前。明明错身,却相逢。   而她看着前方,扬头看着前方……   一个青衫仗剑的男子,正迎面走来。 第九十六章君应有语!   其时天光灿烂,那人缓步而来。   修长有力的五指,正搭在剑柄上。毁天灭地的力量,正如神龙隐于云雾,青筋藏在山河般的血肉下。   青色玉冠束起的长发,一根根黑亮而分明。   在这混淆飞逝的过往中,偏偏深刻如刀镌。   像这人海狂涛飞溅起来的水珠,折射着天光几道,是一段段清晰的人生。   他总是把一切都分得很清楚!   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很有主见。   妙玉……白莲……玉真……昧月……   女人扬头在飞光流影中,驻足在一切过往都消逝的时刻。   美眸只是一转,黑袍翻作了红裙,用红尘作浓颜的妆。   极尽人间之艳色。   似一尾翻越人海的红鲤,终于溯游到故乡。   丰满的红唇轻轻一颤,她笑了,仿佛初相见。   “你终于来找我。”   她的声音千娇百媚,慵懒得不合时宜。短短六个字,不知多少年。   梦都行人稠织,每个人都各有故事,当然在今天都只是注脚。   在重逢的这一页里,万事万物包括描述万事的文字,都成了点缀。   只有两双对视的眼睛,幽咽而明,渊深而静。   “是啊。”镇河真君波澜不惊地说:“这是我第一次来找你。”   白发辞乡后,他主动去找的人不多。一个叫庄高羡,一个叫张临川,一个叫……董阿。   那些带给他痛苦的人,他都回赠痛苦了。那些让他迷茫的事情,他都在找答案。   他不想说眼前这个是他不愿意面对的人。   只是清醒地告诉自己,今天也到了必须要面对的时刻。   “不,你还去过南斗殿。在一堆死尸里,找过一个叫昧月的女人。”   她就站在他面前,灿烂地笑:“我想她如果真的死了,你一定也会难过。”   这女人总是这样吗?   在血色里旖旎,在悲伤时暧昧,在该面对的时候……含混。   “你在等我?”姜望问。   又补充:“我是说今天。”   今日天色甚好,梦都街容整洁。用这繁华作布景,昧月笑得明艳。   “你以为我所做的这一切,是冲着你来的?”她问。   姜望平静地看着她:“你有你的行为准则和人生理念,你在向你的理想攀登……我不会那么自以为是。”   “你该有这自以为!”   昧月的声音蓦地抬起来,但又冷下去,像是无数个夜晚,慢慢熄灭的灯。   “姜望,你把一切都划得太清楚了。你压制自己的心猿,控制自己的本欲,你年纪轻轻活得像个无欲无求的人。你越往高处走,越不记得你嬉笑怒骂的曾经。你背负着该死的责任感,莫名其妙地把事情揽在身上,想尽量把一切做到最好,想对得起所有人——你不知道感情是根本无法控制的!”   她的声音冷到后面,竟又变得柔软,她又笑起来:“你不应该以为我是冲着你来么?”   那双妩媚的美眸中,似有摄人的火,把姜望许多未尽的言语,燃为长久的沉默。   永世圣冬滔滔不绝,梦都长街一言不发。   昧月热烈地看着他,丰艳的红唇,微微地勾起:“但不是的。”   她的笑容带有几分揶揄,似乎很满意这场戏弄:“我有我的事业和人生,雪原是我不得不经历的风景,而遇到你的妹妹,是一场美丽的意外。”   她慨叹:“我总是早有预期地见你,又猝不及防地和她相逢。”   对安安来说确实是一场意外……但过去和现在都不算是美丽。姜望本想这么说。但话到了嘴边,却道:“我从来都不知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这里是一个帝国的中心,万万道目光的终点。但所有的光影与声音,都臣服在他掌中。非他点头,不惊世人。   玉衡峰外幼稚的少年,已经长成这卓然风姿。   昧月注视今天的他,却一再看到过往,看到正擦肩的那些曾经。   “我倒是知晓你话里的真假呢!你实在是个不擅长掩饰的人。”   她一直看着,也一直笑着,似乎只愿意留下笑容:“但我从来只选择我愿意相信的去相信。”   姜望在永世圣冬峰上说,“千山暮雪,渺万里层云。”   她便明白那决心。   昧月太了解这个人。   她知道姜安安是姜望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缘亲人,是相依为命度过煎熬岁月的至亲。完全可以说,是姜望最在乎的人。   只要她和姜安安接触了,姜望就一定会来找她。   多少年避而不见。   当初以玉真之名闯进朝闻道天宫,坐值论道的天相,仍然避而不谈。   她很清楚姜望今天是带着答案过来。   她当然明白,这答案定然不如所愿。   但……   君应有语!   姜望的确开口:“现实不会被意愿改变。一件事情的真假,不取决于你的相信。”   “真是冷冰冰的求道者的口吻呢……我险些以为你今天是来跟我讨论修行。”昧月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又问:“你知道太虚阁行侠系列的傀作吗?还会说台词的那种。”   姜望略想了想,点了一下头。   生意是黄舍利去谈的,其他阁员无非是同意了名字和相貌的傀作使用。然后每一个机关小人的售出,他们能分纯利的八成。   据黄舍利说,这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前景可观。不过产品才铺开几个月,他还没有见到进帐。只收了一笔三万元石的签字费——尹观说阎罗宝殿建设不易,喊一声江湖救急,全给掏走了。   对于这个已经风靡现世的系列傀作,昧月显然是更熟悉的:“千机楼在推出这个系列傀作的时候,还附赠一支运签。运签上有『历史的尘翳』,用小刀刮去这些尘翳,便能见运。”   “头运是限量版联名款,甚至有已经绝版的武安侯款,次运会再送一个同系列的机关小人……剩下的都是『谢谢惠顾』。”   她看着姜望说:“我总是刮出了『谢』字,还要看到完整的『谢谢惠顾』。”   总是刀子都插在了心口,还要低头看它剜出的形状。   在答案没有出现之前,我是满怀期待的啊。   我不是执拗于一定要有好的结果。我是执拗于我最初的心情。   她眼里的情绪实在浓烈,仿佛这袭红裙染就的鲜花,一刹那盛开了满城满街。   而姜望却静止,像一颗沉默的树。   崖上青松静,风雪十四年。   “你是说这个吗?”姜望探手一捉,不知从哪里捉来一支青色的运签,面无表情地递了过去:“今天这一支运签,仍然是——『谢谢惠顾』。”   昧月满脸欢喜地抬手,接过了这运签。   仿佛一切都定格在这瞬间。   红与青,花与树。   花海之中唯一一个迎面的人,也是永远都不能再靠近的人。   她仿佛听到十七岁的少年背着她奔跑时,那激烈的风声。但事实上看到的,不过是长街两侧消逝的风景。   所有的光影都在流逝,一切的颜色正在凋零。   她却盛开着,开得更热烈。她却笑着,笑得更灿烂:“阁下的意思,是我这一趟白来了?”   姜望平静地看着她:“我是说,这就是你我之间的答案。此外,整个三分香气楼,这次都白来。”   昧月『噢』了一声,笑着道:“知道了。我会转达。”   两相沉默。   好像没有别的话可以讲。   好像从此不会再说话。   “让一让,让一让了啊,往南城的车!”   “嘘——治巡府的人来了,快过去看看……”   “卖炊饼!刚出炉的炊饼!”   喧嚣一时变得具体,滚滚红尘,恼人地汹涌。   他们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彼此注视着彼此。   女人还在千娇百媚,男人还在面无表情。   “呀!”昧月娇媚地笑:“不杀我,我就走了。”   姜望看着她,终是道:“我希望是最后一次,让安安卷进这样的事情里。”   “明白了。”昧月低头行礼:“在下一定记得姜真君的警告。”   当她抬起头来,看到姜望的脸,深刻又模糊,确然地渐逝渐远。   她明白姜望并没有离开,是她正被驱离这城市。   那双宁定的眼睛,似有波澜,细看又实在平静。在这双眼睛里,不见山与海,不见人与街,只有那唯独的一抹红。   至少在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确切地走进过这双眼睛。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昧月忽而颊上飞红,瞧来含羞带怯:“姜真君是希望我说些什么告别的话语吗?这样再见,不够精彩?”   “想看我流眼泪吗?”   “希望我伤心欲绝?”   “唉。”她低低地垂眉,一下子泫然欲泣,我见犹怜。   姜望看着她的眼泪,晶莹的两颗,在眼角滑落。的确说来就来。   她用如玉的尾指轻轻一抹,复又带笑欢声,勾魂夺魄:“姜真君莫要上当,女人最擅长表演哭泣。”   “……我亦不知,我希望你说什么。”姜望终究开口:“但这一切总该是有个交代的。你们在极光城里碰了面,好像我才忽然想起来,当初在枫林城外,安安也见过你。”   他慢慢地说:“我不该忘记的。”   “呀!你不说我倒忘了。”昧月开心地笑:“就连和安安见面,也是我先。”   “……你总是这样。”最后姜望只道。   “可你到底希望我说什么呢?明明你也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昧月吃吃地笑:“郎心似铁呀!姜真君!”   她正在被此方天地驱逐,可是她往前走。一个人走向所爱的脚步,无法被外在的力量停滞。   她以当世真人的修为,走向绝代的真君,却步步紧逼。仿佛仍似当年,仿佛她才是掌控生死的那一个。那些消逝的过往被她踩在脚下,那些飞掠的流光被她系在裙边。   她始终扬头看姜望,始终往前,始终漂亮。   “我应该痛哭流涕,在你面前说后悔吗?”   “倘若后悔能够让你往前一步,匍匐在我的裙角。”   “我会的。”   “我可以千万次地后悔。”   “我可以日夜地流泪,哭得眼睛都滴出血来,叫你知道我的伤心。”   “但事实上若是抛开你的干系,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不在意那里的任何一个人。”   “我不知道什么是对错,我只知道在那个山谷里,能够活下去的人只有一个,我得是活下去的那一个。人生是一个又一个的山谷,我从来没有走出来。”   “倘若抹掉这些记忆,一切重新开始,世界难道会变得更好吗?我就会多么善良无辜吗?我想不是的,我也洞世之真了,必须诚实地面对真相——我还是那个白骨圣女,我还会那么做。”   “人命如荒草,我生来不知怜。”   她用五指覆面,终于制止了那笑容,抹出了一个没有表情的脸:“我性本恶。”   这下男人和女人都是同样的面无表情了。   权当以此作别离。   红的裙边一卷,她便消失在人海中。   姜望立身于长街。   行人自有其来去。   这个世界的重要故事,总在很多人不察觉的时候开始或结束。   他的眼睛像海,容纳了一切。   他的身姿像树,静伫在人间。   时间仿佛停滞了,但又一直在前行。   直到某一刻,一个走路蹦蹦跳跳、俏如二八年华,甜美又可爱的女人,也涉入这条人间的河。   遂有涟漪起。   她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气呼呼地鼓着脸。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姜望,用一种愤慨的眼神。   “为什么?”她问。   “什么为什么?”姜望皱眉。   香铃儿气鼓鼓地道:“昧月她对你——唔!”   她的脖颈已经出现在姜望手中!   她娇小的身躯被举在空中!   她所有的防护,全都没有起到作用。护身的宝具,甚至都没能激发,可宝光已经晦灭了!   “谁给你的勇气,让你觉得你有资格来质问我?”姜望的眼睛,似笼上一层寒霜。   原来他不是永无波澜。   原来静海也会结冰!   “我和她之间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置喙。你算什么?”   他的五指慢慢捏紧,香铃儿的整个世界在坍塌:“我受够了你在我面前装嫩卖蠢扮天真!”   “我跟你不熟悉,你记住了吗?”   香铃儿全身都绷紧了,娇嫩的脸上冒起青筋,拔出皱痕,她根本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用凸出来的眼珠上下移动,表示她惊恐的顺从!   姜望却只予她冷漠的审视:“姜望和白莲的聊天结束了。”   “现在是我对三分香气楼的宣称——”   “回去告诉罗刹明月净。”   “王朝更替无定数,天下列国有兴衰。国家体制推举时代,我不是那个左右一切的人。”   “但古往今来,唯有一事不变,祸国者……死!”   “黎国和雍国的斗争我不会管。”   “罗刹明月净要在这里结祸果……我说,行不通。”   姜望松开了五指,香铃儿的身形便下坠。   她像一滴水坠回人海,啪嗒一声,已去雍国而远,遥有千万里。 第九十七章抱财天君   茫茫天际有一抹白,云上的雪也是轻柔的,仿佛随时会被风推走。   云国并非寒境,唯独抱雪峰经年不化,独出云海。   叶青雨抱膝坐在崖边,静看云海涟漪。   她现在也喜欢穿白衣,一支玉簪束道髻,一卷仙袍如云开。   不施粉黛,便如浊世公子。   眉眼清冷,好像从不沾染人间。   可她手中……也捏着一枚尘世的铜钱。   她的右手横过膝去,只是张开手指,似那白玉雕刻的灯枝。   外圆内方、尘迹斑驳的铜钱,便如人间烛火,在她的拇指与食指之间,静静地旋转。   天空飘着细雨,笼似雾纱一张。   有人掀帘来。   “我一猜你就在这里。”年轻的真君语气轻缓,像是怕惊皱了这画卷。   缓步踏虚而近,身法犹有仙意,眼眸仍似静澜。踏于高天,不敢惊风。行于云海,不曾扰云。   叶青雨将那枚旋转的铜钱握回掌心,抬眼去看他,好像这一眼就牵回了人间:“姜君何来?为何故作轻松?”   姜望一脚踩下了云海深处,好歹又踏将回来。   倒不是全然没有准备的。踏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拽起一卷长轴,顺势便展开,脸上堆着笑:“你看这是什么?”   叶青雨眨眼瞧去,但见笔锋舒展,神态鲜活,光影恰到好处,是一副人物画的佳作。   画的却是一个青衫玉冠的男子,空中蜷身如婴,怀抱一颗巨大的金元宝。   背景是无尽灿烂的绚光。   而元宝中间隐似照壁,透亮的金光中,还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绰约身影。给人以无穷的富贵想像。   分明画的是早先陨仙林里那一战,也不知是章华台里哪位的闲笔。   “都不知是谁这样无聊。”姜望笑道:“今年新春,楚国很多人家里都挂这个,说叫什么——抱财天君图。”   他往前走:“说可以把财神抱回家呢。”   叶青雨伸了个懒腰,尽展窈窕身姿,打着哈欠盘坐下来,『噢』了一声:“光殊什么时候拿给你的?”   “什么光殊?”姜望下意识地否认,又立即否认自己的否认,低声道:“前些天。”   “你是不是还带了礼物呀?”叶青雨问。   姜望又笑了:“你真聪明。这都能猜到。猜猜看,是——”   “舜华妹妹帮忙准备的?”叶青雨又问。   姜望不笑了。   这……不对劲呀。何时学了星宿劫经,怎么都在算中?   “说罢。”叶青雨招招手,将那卷《抱财天君图》接过,又细细地瞧了一遍,才慢慢卷起,仔细系住。漫不经心地道:“今天想谈什么?”   姜望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但忽然又觉得准备还不够。“那什么……你有空吗?”   “凌霄阁的道术体系正在重构,父亲早先为了隐藏实力,毕竟吝啬了些。三天前就应该完成,已经迟了。”   “云国一年一度的联席议会明天就要召开,今年我会出席。”   “财神正在想办法还愿,嘉奖努力生活的人,尽量让愿者发财又不沾祸气。”   “云上商路今年在牧国有大投入,我在想整体的方案,以及应该派谁去负责。”   “某间客栈发展到了瓶颈,我打算新开一个有更多超凡设施的高阶商牌……”   青雨一件件地说着自己要忙的事儿,一手抓着画轴,一手懒懒地支起下巴,就这样看着他:“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姜先生——我一直有空听你的心声。”   姜望那本如乱絮的心,忽然就静了。   他在青雨旁边坐下,双手抱膝,也抬眼眺云海。   当然有怅惘的眼神,当然有复杂的怀缅,可声音是清楚的:“在龙宫宴的时候,我说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跟你讲。”   “枫下小姜有言必行,有诺必践。我从来都不曾怀疑过。”叶青雨歪了歪头,她眼里的世界也随之倾斜:“但还是第一次如此拖延呢。”   她眼里的小姜是半倾的,侧脸仿佛嵌进了整个山景。   眼睫纤长,似云掩雾遮。但明亮又深邃的眼睛,是遮不住的月。   鼻梁高且直,嘴唇带着点倔强地抿着。   曾经灰头土脸的少年郎,被过往经历压得苦大仇深的少年人。   何时长成了这般呢?   大约是无法面对面、眼睛对眼睛地说这些,也或许是需要最后的时间来回忆。   总之姜望就这样坐着开口,像对云海诉说:“她……”   他想认认真真地剖开自己的内心,说他为什么会拖延这份承诺。他愿意去聊一聊,那个女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是怎样改变了少年的世界,他当然也记得清江河畔的浪涌,记得那不知名山洞里的心慌……   可是他也记得漫天的枫叶,记得鲜红的血。   今天他终于觉得他可以讲述那一切了。   他不是要说他有多么不得已。   他只是想告诉叶青雨,他给出的承诺,他都记得。   但青雨只允许一个“她”字出来,便打断了他的讲述。   “在一个女人面前聊另外一个女人,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哦!”她轻笑。   这浊世佳公子似有意似无意、似饶有深意又似漫不经心的轻笑,对比出姜真君的木讷。   他呆坐在那里,想像中的痛快坦然和滔滔不绝,都变作喉口的噎。   能够轻易洞穿千山万山的目光,讪讪地从云海中收回,终于又重新看到眼前。   或许这局促和狼狈,才是真正的面对。   他想说些什么,但觉得说什么都是错。他想就此沉默也好,可沉默是不是代表心虚呢?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太虚勾玉。   怎么今天没人发挑战书吗?   才几天就放弃了。斗昭这也不行啊。   不然叫上斗勉呢?算个添头。   “你是先认识她,还是先认识我?”   叶青雨的声音忽然又响起,起时似乎远在天边,恍惚了一下才落到身前。   姜望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小觑了青雨的战斗能力,起码她出手总能出其不意。   陡然晃过神来,被这问题逼到眼前,疯狂闪烁的仙念星河,也并不知晓什么才是正确答案。只好诚实地道:“先认识的她。”   叶青雨“噢”了一声。   “噢”,是什么意思?   明白了?再斟酌?放什么狗屁?   强如斗昭,一抬手,他便能看到下一刀大概会从哪里来。但怎么都猜不透“云上青雨”的心思。   “那……”姜望不知所措地呆愣了一阵,终是把那个小巧的锦盒拿了出来,攥在手里,不太好意思地道:“这个还要吗?”   青雨白了他一眼:“我不收着,怎么回礼?”   “总是拿舜华的东西……倒像是她养了个弟弟,还捎带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哥哥。”   她的语气似嗔似怨:“等会我备一份礼物,你过两天再还回去,不要太刻意……”   我还给她讲课了呢。姜望心想。   但好歹知晓不要解释,只“嗯”了一声,利索地启动阵纹,打开锦盒。   锦盒之中,黑绸之上,是一根银丝勾凤尾的发簪。瞧着简约美丽,兼具贵气与仙气。   虽是屈舜华帮忙准备的,他也认真地提出了建议——当然这个弟妹过于有主见,建议未被采纳。   姜真君两根手指轻巧一抖,顺便地挽了个剑花,试探地道:“我给你戴上?”   叶青雨仙眸一瞥,静看那剑花淡去。   姜望莫名的不安,动了动肩膀。   “这么久了,你也没学会正儿八经的簪发。”她说。   我给安安簪的头发都挺好的。姜望本想这么说,但忽然灵光一现,道:“可能需要练习。”   叶青雨叹了口气,将那卷抱财天君图小心地收好,轻轻招了招手。   姜望便顺从地低下头来——   上一次束发,还是上一次。   也是叶青雨帮的他。   抚琴弄月的手,落在黑发的弦。轻易解下了玉冠,便以玉指为梳,重新为他梳拢长发。   “我收到落款为『枫下小姜』的信,一共有一千三百三十一封。”   梳发的同时叶青雨便开口,仙眸专注着长发,好像那便是世上最复杂的仙术了。   “其间一千零三封,都在说姜安安。”   “还有两百九十封,是在讲修行。”   “只有二十六封,说他看到了什么风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梳发毕竟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情,杀不掉太多的时间。而叶青雨从来不是一个拖延的性子。   她惯来的风轻云淡,是因为很多事情不值得计较。   所以她将玉冠戴好,坐了回去。   她继续说话:“剩下有三封,是他无处纾解的苦闷。我看到他的情绪,被碾在山隙中。囫囵挣出一个人的样子,却咬着牙说,还要更努力一些。”   “最后的九封,东拼西凑,不知所云。我翻来覆去,的确在字里行间,看到了云上青雨。”   那道剑花已经隐去很久了。   她瞥了一眼寻不着的剑花,视线才又转回姜望身上,落在所谓『抱财天君』的眉眼:“姜先生是追星赶月的人,眼中没有风景,轻易不会动了尘心。可这样的人一旦有所挂念,必然地裂山崩。”   “我——”姜望张嘴欲言。   但被一根食指封住了声。   姜真君擅长封镇之术,在左丘吾故去之后,也算等来了一个当世第一。   可这个噤声的手势,确然是当世无解的封印。   那羊脂玉般的食指,轻巧地竖于樱唇。相距尚有一段距离的他,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青雨很少有这样多的言语,所以便显得格外认真。   她过于清冷,过于淡然,过于“仙”,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唯独此刻你看着她的眼睛,那执掌如意的仙眸里,终究按不住的情绪万种……她其实什么都记得。   “武安城下,我见过她牵挂的眼神。龙宫宴时,她在我的琴声里跳舞。”   “倾世绝色,我见犹怜。”   “我相信她是很值得的人。”   “她一定配得上你为她有过的山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是姜先生——”   她竟然也笑了,笑得弯着眼睛,粼粼星光,便舀在弯月里:“我近来愈发重了。恐怕你的心房里,不能容下第二个人。”   她生来什么都拥有,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懂得珍重。   她难道配不上姜望心里的天崩地裂。   她难道不曾在姜望的心中,掀起骤雨雷霆?   难道没有相思的傍晚,无眠的长夜?   可她是叶青雨。   叶凌霄的掌上明珠,闾丘朝露的女儿。   她有她的骄傲和自我。   至此任何的言语都不足够回应。   姜望读过的所有书,都没有书写过正确的答案。   认真爱过每一个,只是一颗心碎成很多片的齐武帝,在《列国千娇传》的很多次,也只是说“对不起”,也只是说……“爱过”。   爱没有必然的样子。爱没有唯一正确的答案。   姜望抬起头来,他看着叶青雨,而不仅仅是看着她的美丽。看着她盈着泪光的眼睛,和仍似皎月般的笑颜:“修为越高,好像越远离尘世的情感。修行愈远,愈不记得人海波澜。我有时候需要承认,我活得并不那么任性。我不知能用什么言语,回应你的心。”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怎样辩驳,我只知道,我一定不想你流泪。”   “这份心情跟任何事情都无关,不是因为你做过什么,没有做过什么。”   他一只手仍然拿着那根漂亮的发簪。   另一只手则移向自己的胸膛……   用力地往下按,便如水中捞月般,捧出了自己的心!   他如此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叫她看见这片深海的狂涌。   “它会告诉你我经历了什么,感受了什么,想明白了什么,眷恋着什么。我的一切都对你不遮掩。”   他慢慢地说道:“如果你准备好了……请来看我的真心。”   叶青雨的手,搭在他的心上。柔软而微凉的手,触及这颗心脏的滚烫。   她只要稍一动念,便能撞进这扇心门。当世最知名的真君,“天上姜望”,从此对她就没有秘密可言。   但她没有往前走。   因为并不是只有走进一个人的心脏里,才能看到一个人的真心!   她只是温柔地捧着这颗心,轻轻将它推回胸膛,笑中带泪:“姜先生,我们可能不会有轰轰烈烈的故事。”   雾一般的迷濛细雨里,有唯独一颗圆润的雨珠。似是吞尽了雾的潮湿,方有这般月的明朗。   那颗雨珠在朦胧山色里飞来,其间水纹轻漾,隐有仙宫升起。   “我是一个始终无法习惯失去,却一直都在失去的人。这一路走过来,我不敢懈怠一天,便是希望我爱的人能够安稳。”   姜望的手终于抬起来,搭在她的手上,便这样按住自己的胸膛,感受这微凉的玉手,和自己不能平静的心:“更何况我的心,正为你轰轰隆隆。”   ??感谢书友“白帝子是天”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67盟!   ?感谢书友“昧说就是零卡”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68盟!   ? 第九十八章一窗烟色   薄雨未尽,人间便有烟色。   幽暗的石窟洞口,便是一扇极好的窗。远山青翠,人间淡雅。便是那云遮雾罩,泥泞芳香,也都入画。   确是一幅难得静景。毕竟世上漂泊旅人,谁不寻一份心安呢?   看窗景的人,慵懒靠坐,湿冷石壁便是她的靠枕,这无名的石窟容她小憩。   春时的湿雨略显寒凉,叫人的鼻息也冷了。   哔剥声里,有人点起了篝火。   火光一跳,两跳,便疲惫地爬到了高处,摇晃不定地维持在此,照出一张无瑕的脸。   今天的夜阑儿,穿着【折枝】最新款的定制华服,整个人精致到了极点,连头发丝儿的卷曲角度,都像是精心安排过。   可惜也同样待在这个毫不精致的石窟里。   身上翩然若香的花绣,仿佛也受了潮,无端蔫老几分。   【折枝】发源于景国,据说是于阙的生意。早年也红火一阵,后来于大帅在军营(反正不在家)住得多了,专注于练兵征战(拈花惹草),声势就渐渐下来。   不过这几年又重新崛起,依托中域,广传天下。仅以服装本身的巧思来说,在夜阑儿心里,不输【云想斋】。   就像身上穿的这件华服,以设计和质感的统一,征服了惯来挑剔的楚人,在今年的春季新品里几乎看不到对手。这个系列的名字也很棒,叫【女为己容】。   夜阑儿眨了眨眼睛,好像突然就明白于阙为什么有那么多私生子了……   啊不对,于阙已经没了。这生意现在是于羡鱼在接手。   听说她在掌权于氏、拜师姬景禄后,把于阙的私生子女都找回来,养在了不同的位置,一个个收拾得服帖。以后掌了军,有没有可能一队亲卫全是兄弟姐妹?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倒不完全是莫名的,三分香气楼近年的重心都在中域,尤其是这块儿的事情都由她在负责——眼睛越过篝火往前,看着那张在幽冷山窟里仍然艳丽得不可方物的脸。   这个会让人怔然出神的女人,正在怔然出神。   我们是朋友么?夜阑儿在心里莫名地问。   说亲近是亲近的,说关心也是真有的,的确很是聊得来,向来合作都愉快……可是她没有答案。   昧月是一个看似极好靠近,待谁都亲昵自然,眸极多情,状极风骚,可是永远都不会打开心门的人。她从不吝啬风情,常给人近在咫尺的错觉,可哪怕她撩人的呼吸都到了耳边,你与她之间,也间隔永恒的天堑。   夜阑儿自己,倒是很愿意反覆拉扯,在问心的勇士历经千辛万苦,展现足够的能力和诚意后,打开自己的心门,给予嘉赏。当然这扇心门是仔细雕琢过的,心门之后,是一草一木都精心修剪的秘密花园。   而她真正的心事,或许埋葬在湿润的泥土里。或许早就消散在风中。   谁会蠢到捧出自己的真心?谁会真正毫无保留地剖示自己?   谁没有一些不可与人言的心事……   世上最不可直视的是人心!   她理解昧月,也理解自己。   她保持戒备,也心有怜惜。   面前的女人还穿着艳色的红裙,微蜷如待放的牡丹。裙角在微凉的春风里轻扬,仿佛在篝火里跳跃。若有似无地撩动她的心情。   “哎唷。”夜阑儿用一声阴阳怪气的叹息开场:“我说怎么偏就那人眼瞎,说我只是他平生所见前五呢!”   “白莲,妙玉,玉真,昧月……”   她扳起手指认真地数:“这可不就是第五么?”   假作不满,实来安慰。释放善意的她,更是美得不可言喻。   她的手指也很好看,纤柔合度,就连指甲的颜色也恰到好处。   她美丽得像是一个作品。   偏爱遗憾的命运通常不会这样勾勒。   “我可没有姐姐生得好看~”昧月慵声道。   “心里的喜欢总归要给眼睛加分。”夜阑儿轻轻地笑:“我倒是能接受这个排名。”   昧月慢慢地收回视线来,本来面无表情,忽然幽窟生光。她又抹起勾魂的笑意,好像不曾被任何事情影响心情:“败犬的安慰听起来十分心酸。”   “哎呀呀。”夜阑儿就连说怪话的时候,声音也控制得厚薄刚好。她天生懂得怎样去匹配别人的感受,以释放最完美的自己:“谁是败犬?”   昧月看着她,带着略显几分肆意的笑:“第五的你,和不是第一的我。躲在山洞里吹冷风的我们。”   夜阑儿很喜欢她的笑容,但又觉得这笑容实在伤心。   “这世上的人太多了,论起什么都激烈。”   “但不管什么事情,也只有一个人第一。能排在前面就已经很了不起。”   “更不用说一个瞎了眼的男人,昧了心的排序。他都神志不清,懂得什么是美丑?”   “况且你就算不是第一,也已经是无限接近第一的那一个。”   天香第一不太擅长安慰人,但想着拿别人垫一下或许会好受些:“总比香铃儿好。她娇俏了百多年,俘虏了多少人心。这次是踌躇满志地跑到雍国去争功,没想到只是打个招呼,就险些被捏死……   “连夜逃了两三万里,一路不停地发求救讯息。现在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生怕那人改主意。”   白莲这个名字,当然是从香铃儿那里听来。镇河真君对三分香气楼的宣告,她也理所当然地记住了。此时转着话题:“你说他是真有这么凶恶,还是偷偷的在心里在乎你?”   姜望心里喜欢谁,她是拿不准。但姜望是不是个凶恶的人,她倒是亲自接触过的。   虽然有一些腥风血雨的故事,也从来对敌人都不手软。   但本人怎么都谈不上一个“凶”字。   老实说,甚至是过于温和了些……当然也有点冷淡。   “无限接近,是永远不能抵达的另外一种表达。”昧月以尾指轻轻抹过红唇,沾的不知是胭脂还是血,笑着说道:“最靠近第一的那个人,是最大的失败者。”   夜阑儿忽觉心尖儿一颤。   确然是佳人捧心,见而生怜。   但那祸水般的美人又笑来:“心疼我么,好姐姐?”   她沾红的尾指在石壁上轻轻描画,勾勒一种神秘而心碎的纹路。   “怎会不心疼呢?”夜阑儿定了定心神。   同样洞世之真,她想她已然尽量规避了【惑心】的影响。   但这妹妹一颦一笑牵动的人心,似乎早就超出了神通。   她细致地调整了声音,修整了语序,用一种恰到好处的风情:“瞧见你蹙眉,姐姐的心都揪着。总觉得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我什么都能原谅。”   “真的吗?”昧月一边描绘,一边开心地笑,笑得花枝乱颤,摇曳生姿。   俄而眸光一转,又沉下几分幽怨,坠落几分哀怜,好似西风凋碧树,佳人照孤影:“那么好姐姐,你帮帮我……”   夜阑儿瞬间便清醒。   姐妹情深是可以的,见而生怜也确有怜意,帮点小忙未尝不可,甚至当初因她的危险还对姜望生怒……但都在苦海漂泊,谁又真正帮得了谁呢?   一般的姐妹是安慰可以,借钱不行。   与昧月亲近一些,借钱也可以……拼命不行。   她干笑道:“楼主这次是动了真怒,顶着颜生的追索,也要亲临人间。这次发令召见你,不是姐姐能影响的……”   “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告诉你确切的时间,顺便处理雍国那边的善后事情。”   楼主要做什么事情,处理掉谁,从来都是给出确定的时间,不急不缓,这是绝对的掌控和自信。   坦白说,她不想触这个霉头。   但这样干巴巴地说话,声音确实不动听,也削减了完美的风情。   便又叹了一声:“镇河真君的怒火,虽是落在香铃儿身上。但归根结底,这件事情还是你在负责。你去雍国,本就是将功折罪,楼里倾斜资源于你,而事果无成……你怎么也逃不了责任。唉,你说说,这事情怎么闹的?”   她有几分真实的担忧,也有几分隐约的试探:“你和姜望有那样深的纠葛,楼主说他还专门去南斗秘境的停尸殿里寻过你……就算他要端着大公无私的姿态,不会帮你什么,也不该如此冷酷呀。”   最大的问题是罗刹明月净对她和姜望的关系有猜测!   所以对于姜望在雍国的严厉宣称,她始终有洗不掉的嫌疑在。   现在非常重要的一环是傅欢。   黎国那边愿意帮忙遮掩到什么程度,自己展现的价值足够吗?   倘若黎国不够诚意,在罗刹明月净面前轻易地将自己丢弃——这是太常见的事情——又该如何弥补呢?   昧月转过身来,以面壁的姿态,慢慢画完了这幅作品。   然后取出一条手绢,抹来一些钟乳,轻轻擦拭自己作画的尾指。   那些神秘而心碎的纹路,似有生命力般自然生长,渐渐汇聚成一幅仕女图。画的似乎是一个跳舞的女子,还有将熄的篝火,和永恒的长夜,以及一些难以形容的怪影。   整体画风夸张怪诞,暗红的颜色在幽冷石壁蔓延,像是某种血腥故事的预演。   “因为柳延昭的疏忽,姜望的妹妹撞见了我们会面。”   女人暂只留一个婀娜的背影,欣赏着自己的画作,声音幽幽,似于人心攀爬:“我确保她什么内容都没有听到。但傅欢生性谨慎,恐镇河真君有所联想,不敢再谋荆国。为了楼主的大计,也是想要尽量弥补组织损失,我只好劝他们往雍国去看。”   “事实上我也没有想到。他真有这样敏感。直接杀到了雍国来……傅欢的谨慎是对的,镇河真君对家人的重视,不容任何人忽略。”   “他的决心,也早叫世人知。”   “还有一桩不幸——他亲眼见证了南斗殿之覆,对楼主的神通早有深刻认知。再加上他和楚国的关系,可能因此获知【祸国】。”   “楼主的祸国神通一旦确定,以姜望的行事风格,和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反对倒也正常……恐怕也不止是他会反对。”   “他对我不客气,是因为我跟姜安安的接触。他怀疑我是不是想利用姜安安做些什么……事实上我只是顺便跟姜安安聊了几句,想通过他的妹妹,来了解他更多。”   昧月转过身来,容色娇艳,红裙招摇,而美眸幽幽,好似哀如心死:“但这件事情,也叫我看透了男人。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信任。也不曾有过感情。一切只是我的自以为是。或许他对我也有些不同于其他人的容忍,可一旦触及他真正在乎的地方,我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放弃。”   她看着夜阑儿弧度完美的眼睛:“至于他为什么对三分香气楼这样不客气,有没有可能……跟颜生有关?”   夜阑儿几乎气笑了。   她并不反对,甚至很愿意昧月推掉一些责任,因为她本心也不希望昧月被杀掉。但这样也推得太干净了,简直把人当傻子……合著全怪柳延昭?   黎国的霸业,楼主的超脱路……一个霜合主教,有这样厚实的肩膀吗?能背这么重的锅?   除非颜生现在站出来,说姜望的雍国之行是他推动的。不然这番说辞,绝无成立的可能。   姜望的突然发作,昧月怎么都摘不干净。不该这样摘的呀。   把楼主当蠢货,是自己愚蠢的表现!   “好妹妹……”夜阑儿开口正要说话,忽然便愣住。   像是有一只重锤,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令她一时懵住。   情报阁里传来最新的消息——   整个雍国境内的三分香气楼都被查封。   颜生已经赶到雍国,正坐镇梦都,言曰“必碎罗刹祸果”!   夜阑儿缓了一缓,情绪复杂地看着昧月。却见她仍是哀心若死地倚在那里,似这森森石窟里,最悲伤的布景。唯独美眸一瞥,又显出勾魂的样子。   “姐姐~”她探来眸光,慵声好奇地问:“你说这颜老头……究竟图个什么?”   夜阑儿坐得端正了,显出客观思考的姿态。她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好妹妹,她意识到这是一次合作的邀请!   而对方已经展现价值,展现诚意。   可以略推她的心门……   她露出一个仪态端庄的完美微笑:“颜生是个极其顽固的人,他图什么,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说了——他要为高政要一个交代。”   “这样啊……”昧月换了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关于高政,楼主什么都不能说吧?”   “是呢。”夜阑儿继续微笑:“这是个死结。”   “可祸果……颜老头现在岂不是踩住了楼主的七寸?”   昧月忧心忡忡:“他不再追着楼主的踪迹走,只往有可能诞生祸果的地方去。往后可怎么办?”   “天塌了有个子高的人顶着。”夜阑儿意味深长地道:“我等区区真人,对付得了什么颜生、姜望?有些事情,越做越错。”   “唉!”看着山洞外的烟雨朦胧,昧月忧愁地叹息:“那就只好交给楼主去头疼了。她会……怎么做呢?”   ??感谢书友“未来科技”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69盟!   ? 第九十九章愿君怜   “人生似登楼,一层有一层的眼界。”   “楼主要怎么做,我是想不到,也不敢去想。”   夜阑儿随手拨了拨身前的篝火,像抚摸一条温顺的狗:“倒是姐姐代掌这三分香气楼,瞧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却是不知应该怎么做。妹妹是我的知心人儿……可有教我?”   昧月半蹲下来,伸手似要去捉夜阑儿的手,却是轻轻一折,只是落下来烤火。   火光推着她的影子,在阴冷石壁上跳跃,仿佛为那幅神秘的壁画,在做最后的晕染。   她抬起头,乖巧地仰视着夜阑儿:“三分香气楼虽然失去了楚国,但在齐国已经稳定,现今又在中域发展迅速……我瞧着是形势一片大好,不知姐姐为何事苦恼?”   瞧着这张在火光中愈发明艳的脸,明知她绝不是什么乖顺的小宠物,恰恰有着随时噬人的危险,可夜阑儿心里的警觉,却是一降再降。   好险……还好她的心可以随意装修,反覆调整。   不然要如何抵御为她打生打死的冲动?   要是没有姜望横身梦都,仅这个女人,就足以祸乱雍土。   “楼主要求祸果,必然天下生忌。往后哪还有三分香气楼的立足之地?雍国境内分楼全部被禁,正是最糟糕的预演。颜生在梦都的宣称,将让我夜夜不成眠。”   夜阑儿已经在三分香气楼走到如此位置,可以说三分香气楼的损失就是她的损失。她看着昧月的眼睛:“再过几年,或成我的心病。”   “楼主什么时候要求祸果了?”   昧月露出惊讶的表情,那双妩媚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竟显出娇憨来:“我不曾听说过,姐姐从哪里听来?”   夜阑儿一下子咂摸过味了,倒是脸上还配合著疑惑。   “我们三分香气楼秉持着和气生财的理念,立宗多年,抚慰百姓身心,足额缴纳重税……为社会秩序的稳定,当地经济的繁荣,都做出肉眼可见的卓越贡献。且从未涉及政事,从未挑衅当地治权,从来敬法守法!”   “所谓罗刹祸果,不过是谣言。”   昧月越说越严肃,越讲越凛然。   她反问道:“我们难道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三分香气楼的确什么都没有做,各地分楼都是本分经营。偶尔因人不同,出一些岔子,也都是极有诚意的迅速处理掉。   非要把她们这些总楼高层也放在一起算,各人也都是经得起审视的。儒家天天之乎者也,法家总是负荆悬尺,医家的悬壶郎、剑阁的三尺义……各家都是有些闹腾在的,独她们三分香气楼的修士,不是在收钱,就是在送礼。   是真的没做什么天理不容的大恶之事(甭管是不是还没来得及)。   要说唯一有一处漏风的地方,也就是当初南斗殿的那件事。   但楚国吞南斗,已经咽下全部果实,也承担了全部责任。事实上南斗秘境至今还在封锁中,即便长生君已经服软脱身,这封锁也未解开——南斗殿过往漫长的统治,需要时间来调整。   简单来说——   只要楚国不披露相关情报,谁也没有三分香气楼具体做了什么的证据!   【祸果】也好,【祸国】也罢,不都是谣言吗?   罗刹明月净是杀了高政,但给出的理由,是高政对越国境内三分香气楼的打压,以及无故扣押三分香气楼的修士。   可以不信,可以像颜生一样万里追迹,一定要一个说法。   但就此蔓延开的猜疑,也只在猜疑的层面。   为何【祸国】的说法已经到处都是,在这国家体制为主流的当代,也没见谁真正兴师动众来讨伐。   因为它从来不是一个确定性的事实。   也因为罗刹明月净从来没有真正“祸国”过!   只是因为如夜阑儿这般的三分香气楼核心高层,身在此山中,理所当然地明白这就是事实。   但事实究竟是不是事实……要看是谁在说,要看谁说了算。   除开楚国之外,世上唯一能确定【祸国】神通的是黎国。早前合作之时,为了示之以诚,是楼主亲自和洪君琰沟通,彼此取信。   现在和黎国的合作虽是无法再推进了,洪君琰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地站出来“揭露”——那样同时也是揭露黎国对荆国的祸心。   “我欲图荆”和“我已经开始策划颠覆荆国”,是两件完全不同性质的事情。   前者是洪君琰的雄图,或也是荆国眼中的“不自量力”“蛇吞象”,后者则必然会引来荆国的雷霆。   “话虽如此——”夜阑儿面作迟疑:“但镇河真君已对我们宣告……”   以姜望如今在现世的名声,哪怕真只是随口编造的一个谎言,也能给予三分香气楼致命的重创。更何况他说的是事实……   “姜望在梦都说是对三分香气楼的宣称,也只是叫香铃儿听到了,并未广传雍境。”再提起这个名字,昧月的声音已经毫无波澜:“这就说明他要做的是『止恶』,还没有到『除患于未然』的地步,不至于在我们还没有实际动作的时候,就出手铲除我们。”   夜阑儿注意到她说“铲除我们”说得很自然,好像姜望真能下手杀掉她似的。   关于这一点她只能说,多想想香铃儿——   香铃儿这个路过撩拨了一句的,只是差点被捏死。昧月那个真正接触了姜安安的,可是在一番无人知晓的交谈后……被恶狠狠地赶走了啊!   漂亮的女人玩弄词句,就像玩弄脂粉,总能妆点出美丽的谎言。   别不信,更别全信。   昧月继续分析道:“因为他也没有证据,有的只是推断。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是需要为他的言语负责的。有可能因为他和左家的关系,知道一些关于【祸国】的情报,但不可能拿得出决定性的证据来。”   “况且,经此一事,短时间内,楼主绝不会再开启祸国计划。过去的因果已经了结,将来的隐患暂不发生。哪里有把柄给他们抓?”   她不确定姜望是去『不同居』做了最后的确认,还是通过楚国渠道得知的【祸国】,但无论是哪一种,姜望都绝无可能出卖信源。   “至于颜生……不过是气急败坏下的抹黑。他是楼主的敌人,公堂之上尚不取证于敌,世人如何能够相信从楼主大敌嘴里吐出的蔑言呢?”   她的双手在火光前轻轻翻转,感受那一点微渺的温暖,声音却渐渐地起了气势:“我要说,颜生图谋毁雍复旸。身镇梦都,心念故土,所言光明,所求极恶!”   “妹妹所言极是,为我拨云见月!”夜阑儿满眼的信服,抚掌而赞,又扬起娥眉:“看来我需要发函雍廷,问一问他们为何这样对待本宗!”   “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难道就因为颜生那老匹夫一句话,就祸殃甚广,举国拔楼吗?”   “他们查封境内三分香气楼,总归要给出让人信服的证据。不然动则封入国库,以丰朝资,我倒以为是雍国发展的手段!天下各家,还怎么敢去雍境?”   对夜阑儿来说,最重要的信息只有两个——第一,不用考虑姜望。第二,罗刹明月净或将更进一步淡化存在感。   前者意味着最大的危险已经解除,后者意味着……她将获得更大的权利空间,更多的发展时间。   至于和颜生互泼脏水,倒都是其次的事情。   “姐姐真是好气魄!”昧月竖起大拇指,摇了一摇:“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值此宗门危难之际,才能看得出来,谁是那个挽大厦于将倾的人。我看香铃儿老矣,边嫱轻佻,芷蕊夫人,只剩风骚!小妹更是年轻不懂事,楼主将来超脱无上,这份理当传承万古的基业,还是要交到你手里。”   夜阑儿吃吃地笑:“妹妹果真这样看?”   昧月轻轻地叹:“我对着姐姐,真是一句假话也说不出来。”   夜阑儿探手在空中轻轻一握,笑道:“方才这句话我已抓住了,回头就给她们听听。好妹妹,咱们楼里天香有七,心香十一,你这会儿只评了三个呢!”   “余者更是不值一提。”昧月一脸坦然:“当她们的面我也是这样说的。谁能和姐姐相比?”   “我知道很多人说姐姐徒具美色,说什么『不就是天下第一美人么,有什么了不起』。还有人嫉妒你的智慧,说『长得这么好看,脑子肯定是假的』……诸如此般,我听得耳朵都起茧。”   “但我深知,那些人都很片面。姐姐是世间美好的聚合,是『完美』这个词语的多面体。世人往往只看到其中一面折射的天光,便以为那就是你全部的灿烂。实在肤浅!”   她微微前倾,更靠近篝火,仿佛以此炙烤自己的真心:“楼主经年累月的闭关,这些年三分香气楼都是姐姐在维持。我知道,在这个世上,没人比姐姐更在意三分香气楼。”   “当初姐姐深得楚帝信任,都已经能代表楚国参加黄河之会,哪里比不上今天的斗昭之流?但楼主一声要走,你便随三分香气楼离开。”   “此后东奔西走,好不容易打开局面,又为了铺垫楼主的超脱路,几乎将这几年的努力全部葬送……旁人不知姐姐的心酸,我岂不知?”   夜阑儿的影子并未投在身后的石壁上。   火光照不出她的底色。   唯有她完美的声线,依旧那么动听:“妹妹慎言!楼主做什么决定,必然有她的深意,为楼主做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当然知道姐姐的忠诚,姐姐的甘愿!”昧月哀哀地叹:“我只是……为姐姐有些不平!”   夜阑儿忽地笑了:“妹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姐姐只是发函,看来并不足够。”   她拨了拨火光,照得她的美眸一霎极亮:“我要亲赴梦都,当面问那韩煦。问他雍国广纳天下,只为得财而毁家吗?”   “熊义祯当年『唯南不臣』之勇,也不过姐姐这般了!”昧月噌地起身,高声赞叹:“你这一脚踩进梦都,尽显本宗风范,足见我三分香气楼的问心无愧,是一巴掌扇在了雍国君臣身上!”   “为陷在雍国的那些无辜门人……”她微微躬身:“请允许我向姐姐致以敬意。”   三分香气楼转而谋雍,夜阑儿本心是不同意的。因为这颗祸果,几乎没有助推楼主超脱的可能。   而祸果的本质一旦确定,楼主又未能不朽……三分香气楼必然要土崩瓦解。   她这么多年的苦心付出,自也东流。   谋荆则不同。颠覆荆国的资粮,足够楼主超脱。   一个超脱存在的楼主,完全可以保住三分香气楼的道统。甚而楼主超脱之后,三分香气楼便又重新归于那无害的状态。   届时她这个天香第一,才好大展身手。   这是她支持覆荆,而不支持谋雍的原因。   但不管她支持哪条路线,罗刹明月净一道手令下来,她便只有执行。   现在几乎是转了一圈,重新回到原点,将这段时间在荆在雍的准备,都视作不曾发生。对于整个三分香气楼来说,是有好处的。   那便也是对她来说的最优选择。   毕竟也不是谁都愿意为楼主的超脱大计牺牲一切……   忠诚从来都应该是一件有条件的事情!   “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夜阑儿错过篝火往外走,只留声音在此间:“你要怎么让楼主接受这结果呢?”   昧月明白她跟夜阑儿的交易已经完成,这位早年人生轨迹几乎一抹空白,横空出世得到楚帝信任的天香第一,实在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女人。   她慢慢地后退,轻轻地往后仰,靠在了石壁,在那潮湿的冷硬里,终于找到一点依靠。她抬起头,媚眼如钩:“但愿她是一个怜香惜玉的女人!”   ……   ……   “洪大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小弟岂敢挡你的路?”   姜真君不复他在梦都时的霸道,也不似在抱雪峰那样真诚。十分温良地看着面前的冰鉴——占据大半个鉴面的,是洪君琰那张威严的脸。   “在梦都我也是强调过的,列国征伐乃时代痕迹,国家之间的事情我绝不插手。”   “当初受顾师义所托,照顾了一下郑国百姓,写了一封信过去……到今天都还被左公爷骂。”   “这次只是单纯跟罗刹明月净过不去——颜老先生对我有恩呐。”   自从草原上交换了仙术之后,洪君琰便非要与他兄弟相称。   这等开国豪杰的人格魅力,绝对是绝巅的层次。   姜望想着喊声大哥也不吃亏,毕竟大自己好几千岁,也便这样应下来。   那时哪能想到这个大哥会这么直接地兴师问罪呢?   堂堂黎国天子,对小小姜望有所不满,不应该先派几轮使臣,去星月原轮番申饬么?   怎么还一个道术轰过来,跨越万里,当面骂街。   那次在草原还文绉绉的“奈何不自贵也”,这次就“你他妈什么意思”……   “颜生对你有恩,你早干嘛去了!”洪君琰单手持鉴,唾沫横飞,喷得鉴面都糊了:“朕要用上了,你想起来了!怎么着,你也觉得洪某太老,跟不上时代?还是说你这王八犊子就好这个,拦大哥上瘾?”   他拿着手指头往冰鉴上戳,仿佛敲在姜望的脑门上,铛铛铛地响。“上次在牧国,朕就给你面子了。朕也不是发面的,不能天天给面!” 第一百章我曾经在   姜望往后避了避,以此躲闪洪君琰的唾沫——他现在是真觉得,这位大哥做得出一口唾沫吐出冰鉴来的事情。   历史上“以唾洗面,使尔自知”,就是他弄出来的典故。   “瞧您说的,以前不是打不过罗刹明月净吗?”姜某人讪讪地道:“并非小弟不记仇,只是小弟也要等时机啊。”   “哦?贤弟现在打得过罗刹明月净了?”洪君琰脸上的暴怒一瞬间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宽容和理解,一种博大和胸怀,一种鼓励和欣喜!   “贤弟进步神速啊!”他笑着:“朕为你高兴!”   姜望摊了摊手:“现在我想着——起码跑得掉了。”   洪君琰很有气度地抹了抹短须:“能扛得住罗刹明月净的攻势,有在她面前自保的把握,那也是相当了不起的。”   “我是说,跑得掉。”姜望严谨地道:“小弟略有一些逃脱的心得,跟扛得住还是有区别的……”   洪君琰把眼一翻:“那你也不行啊!在这里跟朕咋呼什么呢?”   姜望这一路走来也算是见多识广,开国皇帝都遇到了五个。   一个是欺神诈鬼的庄承干,一个是走上玉京山的宗德祯,一个是春风细雨般的嬴允年,一个是白首夺神的赫连青瞳,还有一个就是眼前的洪君琰。   认真算的话,复国的齐武帝,亦是从无到有建立的江山,跟开国也差不多。   这些人各有风采,性格迥异,但都渊心如海。   其中三个跟他是生死之交,两个对他算是有长辈对晚辈的亲善,还有一个正跟他称兄道弟……但这些人的心思,他是一个都猜不透。   这些人的高低,他自问是没资格去论的。   但对于洪大哥此刻的仪态,还是能有几分批判。   相较于他所熟悉的当代大齐天子、牧国圣武皇帝,以及算是认识的楚烈宗,洪大哥有些粗鄙了……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他爹不是皇帝,少了累代皇族的底蕴。年轻时候估计没少茬架骂街。   “小弟当然是没有洪大哥这么行的。”姜真君心里激情打分,面上和风细雨:“我要跟洪大哥学的还有很多,要走的路还很长呢。”   “甭说没用的!”洪君琰大手一挥:“说说这事儿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姜望一脸板正,体现出独当一面的风范:“小弟和罗刹明月净之间的事情,就让小弟自己来处理,洪大哥的心意我领了,但是千万不要帮忙——不要为了我的事情,把黎国拖进战争的泥潭。”   洪君琰拿眼一瞪:“少装糊涂。朕早就看出来,你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不要在朕的面前扮!你跟罗刹明月净就算打破狗脑子,又与朕何干?现在说的是你我之间的事!”   “小弟是真没听明白。”姜望苦着脸:“洪大哥还请明言。”   洪君琰又拿手指戳鉴面:“你在雍国耀武扬威,赶走了三分香气楼,影响了朕的南下大计。这事儿怎么算?”   咚!咚!一下一下地敲。“你是不打算认帐,还是不想给补偿?”   “三分香气楼跟洪大哥有什么关系?”姜望瞪大了眼睛,十分震惊:“罗刹明月净身怀【祸国】神通,更要以此成道,以黎民之殃,结通天祸果,真乃天下之仇敌,时代之病灶。洪大哥光明磊落,爱民如子,视天下为家,雄图万古,岂会同她有勾结?”   “罗刹明月净也配同朕勾结吗?呸!什么勾结!你措辞慎重一些!”   洪君琰劈头盖脸一顿骂,然后才道:“三分香气楼什么的,朕也不熟悉,这点小事,都是下面的人做主。不排除有什么临时差遣,叫大家误会……”   说着,他立起眼睛,似不经意地问:“确定她的神通是【祸国】了?”   姜真君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神秘兮兮地道:“告诉洪大哥一个秘密,我在楚国有消息渠道,手眼通天,级别很高。”   洪君琰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你左光望还他妈算是秘密吗?   但都提到楚国了,这事儿的确没什么狡辩的余地。   他老洪虽是囿于雪原先天不足,各方面资源都贫瘠,人才也短缺,冻了几千年,攒够了家底才出关,就是奔着欺负小孩来……那也不能完全不要脸。   偷东西的时候得蒙面,打劫的时候得用花名。   他不满地哼了两声。   姜望大点其头:“洪大哥猜对了!小弟说的就是斗昭。”   洪君琰:……   “罗刹明月净的事情且不说。”他不想再跟姜望绕圈子了,上来就是一个『抛开事实不谈』。   “就说说你在梦都大打出手,搅出好大声势!导致雍国现在十分警惕,叫朕无从下手。景国、荆国都发书来问,甚至秦国太子还召见了咸阳城国宾楼的黎国使臣。如此种种,天下掣肘。”   他眸光威严地迫来:“黎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朕是处处见关锁。姜老弟不思为朕解忧,岂能为朕上枷?!”   “洪大哥这话说得实在没有道理。”姜望大呼冤枉:“韩煦难道是傻子,不知道您对雍国的心思,还需我来点破不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雪原争龙,非东即南。自道历新启的时代,就是这样格局,史书都翻来覆去的讲过多少回。”   “小弟不学无术,都能看得明白。天下英雄,谁不洞若观火?”   自洪君琰归来,雍国就没有不警惕的时候!   其北境重镇靖安府,处处都是钢铁堡垒,几乎完全放弃了民生,纯粹地为战争而构建。这到底是在防谁,不言而喻。   “瞧你,说句玩笑,你还认真了。”洪君琰哈哈一笑:“阴私小术,朕不屑为之。雍国算什么?大势碾压,取其社稷如探掌。朕要南下,哪用得着三分香气楼!”   他话锋一转:“倒是那颜生,念念不忘旧旸。据说一早认定你是旸国正统,还想捧你复国……”   大黎天子尽显豪迈:“朕打下梦都,送贤弟一座江山,如何?”   他根本不提条件。姜望点头就是条件!   “洪大哥豪迈风趣,一句又一句的玩笑。小弟生性木讷,实在是接不住。”姜望苦笑摇头。   洪君琰瞧着他:“听说老弟在紫极殿里泰然自若,东华阁里谈笑风生!你这是选择性木讷吧?”   “……洪大哥说笑了。”姜望几乎抹汗。   洪君琰这人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就是他明明没有给你什么,但你总觉得自己欠他!   从前没有这种感受,是因为姜某人还没有正式入他的眼。   现在只是略略调整了态度,就叫人不由自主地亲近。   当初熊义祯义结天下,只怕还要恐怖一些。跟挨个下了降头似的,一个个英雄豪杰排着队为他要死要活。   “那说点你不觉得是玩笑的事情。”洪君琰的语气肃重了几分,好像真要谈什么大事:“你和罗刹明月净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吗?要不找个时间,朕叫上她,大家坐下来,一块儿聊几句……”   姜望一瞬间严肃起来:“我和她没什么好聊的。”   “你误会了。姜老弟。”洪君琰笑了笑:“朕的意思是……解不开的结就不要解了,索性绑得更死一点。既然你这么笃定【祸国】的存在,你我又都心怀天下,不能忍受她以此成道,何不联手为天下除祸呢?”   姜望当下怀疑自己的耳识!   这是怎么聊到这一步的?   “黎国她不敢亲至。换成别的地方,她肯定还是敢来见朕一面。”洪君琰仍然是那副豪迈大哥的笑,姜望这时才注意到,他今天穿的是常服,半点真龙气象都不显的寻常武服。   江湖大哥,豪侠风貌。   他的身形是雄壮的,给人可靠的感觉。   但声音稍稍沉下来的时候,又令人不由自主地仰望,如眺永世圣冬峰。   “祸果不结,大道难成,她当然也是要另想办法的。”   “有朕和傅欢,再加上贤弟,她逃都逃不掉。”   可靠的皇帝,从容划定另一位敢于眺望超脱的强者之生死,像是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颜生就在梦都即可,也好叫她放松警惕。”   “排这么大的阵仗,前提是我们能拿出她身怀【祸国】神通,且正要为祸天下的铁证。”今天的姜真君,早就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心情,叫人看不出情绪来:“不然天下宗门,岂不人人自危?”   当代虽是国家体制的时代,但国家和宗门之间,还是有一条无形的界限存在。看不见,摸不着,但真切存在。   传承古老的天下大宗,和代表当代的天下列国,彼此合作,甚至互相融合,但又泾渭分明。   就像楚国灭南斗,要先有南斗殿勾结三分香气楼,转运【桃花源】的罪名,才叫天下大宗,没有前来相援的道理。而罗刹明月净杀高政,天下人都默认颜生找她要个交代是合情合理的。   当然,道理是这样。还是要有维护道理的力量,才能让人好好地跟你讲。   “姜望之名,天下谁不知!”洪君琰高声朗喝,挥洒着沉甸甸的信任:“姜老弟的话,就是铁证!”   姜望只是笑:“洪大哥,我和罗刹明月净虽然有些不对付,但还没到必见生死的地步。颜老先生从始至终也只是要一个交代,以告慰高政的亡魂。”   他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   但实在信不过这位好大哥。   他们三个联手,罗刹明月净跑不跑得掉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要是洪君琰、傅欢、罗刹明月净联手,他一定跑不掉……   真当洪大哥没有脾气吗?   他既然决定和罗刹明月净合作,就不会在意什么现世名誉。   说一千道一万,姜某人驱逐三分香气楼,事实上确然拆解了黎国的助力。找个机会宰了姓姜的,也没什么做不出来。   有关于罗刹明月净身怀【祸国】,正要为祸天下的铁证,洪君琰手上怎么可能没有?他若不能确定罗刹明月净的道路,绝不可能和罗刹明月净谈什么合作,去谋北境的战争恶兽,天下霸荆。   这种把身家性命都放上赌桌的局,洪君琰和罗刹明月净之间,才是必须要有足够的信任。   洪大哥和姜老弟,反倒只有口头上的交情,言语里的相信。   真以为喊几声姜老弟,就是亲戚了吗?   就是真亲戚,亲儿子,也得在洪大哥的霸业前让路啊。   岂不见洪星鉴,现在挂个教宗的名头,天天闭门不出,恨不得做个透明人。   反正大哥他叫,客气话他说,讨好吹捧都没问题。一点小忙也能帮。洪大哥真让他干些什么他掂不准的事儿,他就“啊?”。   “哈哈哈哈!”洪君琰大笑:“想不到贤弟是个手软心善的!”   姜望笑得纯良:“小弟确实不愿见血,好文斗不好武斗。”   洪君琰问:“假如,朕是说假如——假如罗刹明月净真的身怀祸国神通。她就该死吗?”   姜望波澜不惊:“一个人是不是该死,跟她天生的神通无关,跟她要做的事情有关。贺崇华身怀神通【义胆】,也没见他做个忠良。熊义祯出身左道旁门,反倒诠释义胆。”   “贤弟并不教条,是个真正读通了道德文章的。”洪君琰大赞一声,话锋便转:“但也有时为道德所缚。”   “豪侠义胆,天下盛赞。治国以义,岂是良方?楚国千年痼疾,于今才缓,已见了答案。可见道德不是衡量对错的唯一标准。”   “把时间放在当下,以残酷的方式颠覆一个国家,形成祸乱,缔结祸果。的确是不值得提倡的手段。”   洪君琰道:“可是把时间再拉长,在必然灭亡的结局前,尽快摧毁这个国家的统治基础,瓦解无用却激烈的反抗,又何尝不是在尽量保存这个国家的有生力量?”   他看着姜望:“我知道贤弟的意思。有些事情不该发生,比如第一次齐夏战争,重玄褚良敌后血屠。第二次齐夏战争,安乐伯引祸水倒灌人间……即便是赢了,也称残虐,输家更是永受骂名。”   他感慨也唏嘘,但强调他所认知的真理:“但这就是战争。战争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只求最后的胜利。   姜望是在抱雪峰上接受的这场面斥,彼方的洪大哥,还在永世圣冬峰。   一方冰鉴悬止空中。   镜映两山,确实是不同的雪。   他身后雪似云絮,他独立此处,是山上之山。   “兵法当然是追求胜利的艺术,但我想,在兵家尽展才华之前,这局兵棋也该有它的边界存在。”他认真地说道:“即便是战争,也不应该屠戮平民。   在一个成年人脸上出现这种认真,有时候是好笑的。   “最多只可作为良心的谴责。”洪君琰笑了:“因为世上并不存在这条规矩。”   姜望点头同意:“那是因为我还不够强大。”   洪君琰竟然愣怔了一刹。   姜望不再展示他温良的笑,但也没有多么凶恶或严肃,他只是平和地表达,而叫洪君琰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强大!   这种“必将改变世界”的强大意志,他在唐誉身上看到过,在姬玉夙、姞燕秋他们身上都看到过,在自己眼睛里也看到过。   现在,在一个三十一岁的晚辈眼中重燃。   人生数千载,忽如弹指间。   雪原的皇帝语气莫名怅然:“有责任感不是一件坏事,但过犹不及。管得太多,难免被人讨厌。”   姜望仍然是平静的,他早就不必用张牙舞爪来表现自己的强大。他有他宁和的秩序,他有他笃定的未来,经风历雨后,内心的世界终将被世人知。   “第一个说杀人有罪的人,一定是被杀人者厌恶的。”   “可是那些被杀的和将要被杀的人,应该是支持的吧?”   他平缓地道:“后者才是更多的那部分。”   这是韩圭伟大的原因!   洪君琰眼神深邃:“你早就不在那部分人里面了。”   姜望只是说:“我曾经在。您曾经也在。” 第一百零一章流泪杀美人   “哎唷,铃儿姐姐,你这是怎么啦?”   暧昧的红帐忽而被掀开,走进来一个丰腴的美人。明明站得还远,声音却像厮磨在耳边。   她带着香气过来,尾调是春深久梦的那一点缠绵。深眸丰唇,云髻凤钗。顾盼之间,自有一种熟透的风情。   穿得倒是异常严实,高领厚衫,连脖颈都遮住了,不露半点肤色。   但衣服或是紧了些,绷出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   行走之间颤颤巍巍,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   蹲在墙角的香铃儿,脸色仍然惨白,尚未摆脱陷于濒死绝境的惊惶。   明明已经逃出很久,辗转数万里之遥,却好像还没有逃出那只手掌!   在红帐掀开的那个瞬间,她已经握光万缕,几乎起身飞窜,直至看清来人,方才定止犹在颤抖的身躯。   娇小的一团,楚楚可怜。   双马尾垂在身后,圆睁着天真无邪而泪光盈盈的大眼睛,声音也是甜甜的——   “老女人,不要叫我姐姐。”   “那我走?”一直在荆地经营的芷蕊夫人笑容不改。   都知七大天香、十一心香共计十八位绝色美人,是三分香气楼的核心高层,各有各的手段和不凡。   但就如花魁脸上的那张轻纱,半遮半掩最是诱人。   这十八位核心都隐藏极深,轻易不肯叫世人一睹芳颜。   当前也就是夜阑儿、香铃儿、昧月这几个显露人前,为宗门发展奔走四方。   三分香气楼的经营和修行是两个体系,有点像云国和凌霄阁的关系。   在宗门内部执掌高层权力的十八香,有好些在明面上都跟三分香气楼没有丝毫关系。   就像天香第二的边嫱,常年待在禁止三分香气楼入境的牧国,便是以个人的身份发展,平日提到三分香气楼,都是不屑一顾。也就是最核心的高层,能够知晓她的身份。   而荆国的芷蕊夫人,亦是独行已久。虽则荆国也有三分香气楼,还发展得很不错,和她却没有关系。   站在明面上主持荆地三分香气楼事务的,乃是奉香真人智密。法罗死后,她已是楼里唯一的奉香真人了。   其下还有奉香使,奉香侍者。   “奉香”和“香气美人”,又是两种体系。   奉香者,自然以香为尊。   香气美人中,则以七天香、十一心香为核心。   就像智密虽是楼中首屈一指的强者,地位却是在天香、心香之下。   香铃儿逃了一圈,遁入荆国,不寻智密,而寻芷蕊夫人,自是因为后者更能保证她的安全。   在颜生坐镇梦都,八方风雨欲来的现在,奉香真人智密,还是太显眼了些。   而芷蕊夫人一来就要撒手,这便是要拿捏一下了。   香铃儿静静地看着芷蕊夫人,脸上还挂着天真。忽地往后一仰,后脑勺直接砸在了墙上。   咚!   这一下过于用力,将悬石所筑、阵纹铭刻的静室墙壁,砸出清晰的蛛网般的裂痕。那裂痕又猛地往里一塌,陷出一个深坑!   在这突然且激烈的撞击下,叮铃铃——   铃铛声响。有别于那巨大的撞墙声,此声似在耳蜗深处。   虚空中隐隐有一个粉色的小铃铛在摇晃。   无形的波纹以此为中心,迅速蔓延开来。   芷蕊夫人非常清楚,这波纹一旦真正释放,即是惊天动地的尖声。   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毁天灭地倒不好说,但此地的动静,必然无法遮掩。   她没有任何刺激对方的动作,只是面上带笑,温柔地低头注视:“这是做什么呢,铃儿妹妹?”   香铃儿无辜地仰着头,甜甜笑道:“我不会自己一个人死。”   “说些什么糊涂话……”芷蕊夫人弯着腰,故而更显沉重。探出一根食指,拨了拨她的额发,又顺着她的脸颊下滑,最后抬起她的下巴:“谁舍得叫你死啦?”   香铃儿娇俏的小脸,像一朵盛开在她指上的鲜花。眨巴眨巴眼睛,眼泪便滚落:“我被姜王八掐住脖子吊在那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管我。”   她呜呜地哭:“我逃窜这么久,没有一个人接应。”   “你们怕他怕得要死……怕他怕得要死!却叫我去试探。”   “我往前一步,你们逃之夭夭。我放出信号,你们音讯全无。”   她疯叫:“我不怕死吗?!”   “没事了,没事了……”芷蕊温柔地安抚:“那人只是想让你带句话,并不是真的要杀你。你已经回到组织的怀抱,没人能再把你怎样。大家看着呢。”   “大家看着呢”这五个字,似有摄人的魔力,虽然房间里并没有第三个人,理论上如此静室也不会有观众。香铃儿的眼泪瞬间便消失,眨巴眨巴眼睛,又甜甜地笑了。   “昧月跟姜望之间,肯定有很深的纠葛,这一点已经一再验证。”香铃儿的脑袋,慢慢从墙窟窿抬出,她的身体,也贴墙滑下来:“唯独是这一次,姜望好像也不再掩饰昧月对他的重要性。很明确地叫我知道了这一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是已经彻底了断,还是从未开始。又或者,昧月这次办事不力……姜望既要阻止楼主结成祸果,同时也要保住昧月?”   “那怎么不直接带她走呢?”芷蕊若有所思。   香铃儿瞥她一眼:“你和唐容打得火热,他怎么不带你回家呢?”   荆帝的儿女全都不成器,在一堆的不成器里,唯二还算拿得出手的两个,便是皇长子唐瑾,和皇次子唐容。分别受封为“嘉王”、“宁王”。   大约也就是仗着生得早的优势,比弟弟妹妹多吃了几年资源,多了一些人站队,好歹是有些实力和经营在。   计都城里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瑾非良玉,唐容不容”。   大意是说唐瑾无能,而唐容心胸狭隘。   且不论这话是否准确。   能让这种话传出来,且就流传在荆国首都里,直至市井皆知,也没能解决,无法挽救。   这本身就是无能的证明。   是两个皇子加起来的无能。   他们拥有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却没有能力阻止恶评的传递,更是用自己的言行为这句评价作注解!   当然也不排除扮猪吃老虎的可能。但眼看着都已经绑住四蹄、煮好开水,就要真个被当成猪宰了……这扮得太久也太逼真。   芷蕊夫人在荆国艳名远扬,前几年更是将宁王唐容收于裙下,几乎是唐容半个公开的外室。   可惜不仅“唐容不容”,宁王妃也不容。   宁王妃乃帝国长公主唐问雪亲自选定的正妃,位置并非唐容能够撼动。   芷蕊夫人也就进不了宁王府的门。   香铃儿以此作比,何止生动,简直深刻。   芷蕊夫人吃吃地笑,倒是不以为意。   香铃儿继续道:“这个姜真君,跟凌霄阁那位新宗主的关系,还用多说吗?”   “在云城逼燕春回改道,就是最明确的宣言。他已圈凌霄秘地为不可触碰之禁区。”   “但同样的,闾丘文月怎么可能允许她的外孙女婿,再和旁人纠缠呢?”   她的分析自有一番道理,而芷蕊夫人只是仔细地端详她。   “铃儿妹妹……”   “嗯?”   芷蕊夫人的五指,顺着香铃儿的下颔游,慢慢地滑到了她的脖颈上:“被姜真君掐着……是什么感觉?”   香铃儿笑着:“姐姐不妨自己去找他……唔!”   芷蕊夫人的五指猛然攥紧,就这样掐定了香铃儿的脖颈,掐灭了她的声音,而提着她的脑袋,往墙壁上一再地撞!   砰!砰!砰!   用劲实在,速度恒定。   丰唇如吐烟一般,不断地重复呢喃:“那么爱砸墙,那么爱砸墙……”   砰!砰!砰!   辫子散了,脑门裂了,鲜血迅速蔓延,从额前似雨帘般垂落。   香铃儿却咯咯咯地笑,她终于真心地笑了起来!   “我们都会死,我们都会死。”   她一边被掐着砸墙,一边笑,一边从血液里淌出声音:“你也害怕吗……你也害怕吗?”   笃笃笃。   笃笃笃。   房间里有一张等身的铜镜。此时在镜子里,响起了敲门声。   正在发疯的两个女人都安静了。   她们美丽,强大,各有风情,各具天赋,偶然掀开情绪的一角,却像是囚禁在美丽人偶中的疯癫的灵!   芷蕊夫人停了手,而香铃儿往铜镜那里看。   “有人敲门哦。”她问:“是你叫她来的?”   芷蕊夫人松开五指,温柔地为香铃儿编织马尾:“妹妹的《红颜不老功》,修得怎样了?七灾还能度吗?”   “此中煎熬在言语,不免轻佻——说可说不好。”香铃儿用食指抹了一撇额上的血,眼神迷离,抬起食指,递向芷蕊夫人:“要不然,你尝尝……我的胭脂呢?”   青葱玉指,丰艳红唇。   轻缓地吮吸。   这时有个声音突兀响起。   “在这种时候叫我,你究竟是有什么毛病——”   铜镜中的确有一扇门被推开,探出一只雪白的手。黑色臂环仿佛禁锢着人心的欲念,这只手略带嫌弃地挥了挥,就此挥走了暗香。   边嫱的模样继而嵌在镜中:“想被人一锅端吗?”   香铃儿靠坐在墙角,芷蕊夫人半蹲在她身前,就此回头,看着边嫱笑:“不用担心我们的安危。”   “老娘担心的是自己!”边嫱瞥了她俩一眼,略显不耐烦:“到底什么事?”   “洪君琰这个人太危险,先前的计划已经行不通,我需要多做一点准备。”芷蕊夫人很直接地道:“你得让黄舍利帮忙做一件事情。”   边嫱能有今日之声势,从“北地蔷薇”到牧国的政坛新星,当然不止是有姿色,苍狼斗场正是自她加入后,才坐稳了草原第一斗场的宝座。   太虚斗场开辟后,她亦积极响应,不仅没有被冲击生意,反而在太虚幻境和现世都打响了【苍狼】的招牌——   太虚幻境是允许各种商业合作的,只要足额缴税就行。税额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以太虚币缴纳给太虚幻境,用于太虚幻境建设,一部分则是给铺设太虚角楼的各方势力,直接在太虚行者的交易过程中产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事儿由太虚道主直接监察,倒没什么么蛾子可言。   现在很多行者观看太虚斗场的比赛,都是非【苍狼】系的解说不看。   一些重要的比赛,也都是请苍狼斗场的司仪来主持。其中边嫱仍是最当红的那一个。   黄舍利家在苍狼斗场有干股,太虚斗场就是黄舍利的提案……这当中的利益关系清晰可见,黄阁员也不曾藏着掖着。   别看她贪花好色,万花宫也颇不正经的样子,论起经营的才能,并非那些满脑子只有修行的同僚可比。无论是黄面佛的信仰建设,还是斗场的生意,她都做得风生水起。   而以边嫱的姿容,再加上这层工作关系……她和黄舍利的交情,也是显见的好。   “这不可能。”边嫱道。   芷蕊夫人皱起眉来:“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我不需要知道是什么事。”边嫱摇了摇头:“你把主意打到黄舍利身上,那就大错特错了。她喜爱美人不假,却绝不会让美色影响她的决定。”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她不是什么薄幸郎君,她是真欢喜,真动心……但她永远拎得清。”   “我能跟她成为朋友,不是因为我长得漂亮,而是因为我能带给她切实的收获。”   “只是长得好看,能被她欣赏,被她把玩,绝不能被她放在心上。”   “我现在和她,也算蜜里调油,千好万好。”   “但若是哪天我影响到黄龙府的利益,触及了她的原则,她会毫不犹豫敲碎我的脑袋。”   “我相信她会为我流泪。”   说到这里她莫名的笑了:“但黄舍利是会流泪杀美人的那种人。”   “听起来特别性感。”香铃儿笑着说。   荆国不可能有黄舍利不认识的美人,除非不够美。   所以芷蕊夫人当然也是跟黄舍利认识的,只是因为唐容的关系,不够熟稔——荆国各大军府,对几位皇子王爷都是敬而远之。   但她的确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认识黄舍利,以往这个女人,在她这里只有三个标签,“爹宝”、“天才”,以及“好色”。   现在形势已经非常紧急,一个应对不好,全天下的三分香气楼都要倒塌。我们必须尽快做出应对。芷蕊夫人皱眉道:“夜阑儿说是要亲自去雍国……”   边嫱在镜中踱步:“她想要平复这次事件。前提是楼主暂时放弃祸果,再次匿迹吞声。”   “我不看好。”香铃儿在角落里笑:“做了那么多准备,却徒劳无功,罗刹明月净肯吃这个亏吗?”   “再对楼主不敬,我就杀了你。”芷蕊夫人冷声道:“你想死不要连累我。”   她又问:“你知道楼主这时候在哪里?”   血液像蚯蚓一样,在香铃儿脸上流,她癫癫地笑:“怎么可能叫我们知道?”   “猜猜呢?”芷蕊夫人问。   “有可能去杀昧月,有可能去杀颜生。”边嫱道:“也有可能……去了抱雪峰。”   “不管楼主做什么决定,生活总归要继续。我们还是要做我们的事情。”芷蕊夫人站起身来:“黄舍利不行的话,那就试试别人……中山渭孙怎么样?”   “是个好主意。”边嫱在铜镜中笑:“度厄峰之行让他走向强大,也为他种下心魔。他到了证明自己的时候,也处在毁灭的时刻。”   她的手指绕着长发:“昧月摆弄了龙伯机,姐姐拿下中山渭孙,何尝不是一种因果?”   “我不行。唐容碍事得很。”芷蕊夫人摇摇头:“香铃儿也不行,姜望在梦都发的脾气,已经让全天下都认识她。”   她和香铃儿都看着边嫱。   “叫别人吧,我没空。”边嫱淡淡道:“该尽的义务我已尽了,就这样——”   “三十年寿功。”芷蕊夫人道:“助妹妹踏灾平劫。”   边嫱仍在往外走,但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半个月后我会出使荆国。我需要和他有一场意外的邂逅。”   “我会安排。”芷蕊夫人伸手一抹,镜中便空空,片刻之后,映出她和香铃儿的脸。   一幼一熟,一纯一媚,一个满脸是血,一个妆容精致。   “你说咱们谁会先死?”芷蕊夫人看着铜镜里的照影,莫名其妙地问。   不算没有回应。静室里有香铃儿天真烂漫的笑声。   但也只有笑声。   这个世界是苦的。   有的人没有童年,有的人被杀死在童年。 第一百零二章人间盛筵   年前才请墨家检修过的索道,像漫长的雨线隐在云海中。   最新加载的静音阵盘,很好地解决了云霄列车的轰隆——这些机关车厢最开始的别名是“云霄马车”,因为就是以马车车厢的外观构造,吊挂在索道上。   但随着符文研究的突破,索道愈发坚固,可以挂载的车厢愈多,行驶更加平稳也更加快速……一节一节的车厢排成一列,便改叫云霄列车。   世上没了立志开启符文时代的佘涤生,符文之道仍然有人在探索,仍然有突破。可见这个世界离了谁都行。   别把自己当必不可少的主角,别以为全世界都应该为你让路。没有谁是不可或缺。   姜望独自在抱雪峰顶,临崖当风,想到很多“主角”的离去,也想起洪君琰最后跟他说的话——   “天下列国有兴衰,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烈火烧枯草,春风吹又生。”   “罗刹明月净就是那场烈火。生与死,你说哪个是孽?不过是天理循环的一部分。”   “天生【祸国】,岂无其用?”   雪原的皇帝最后只是笑:“老弟,一点随想,不必深究。”   不必深究。   他的目光掠向远处,看到一只云鹤穿出云海,长喙叼着某处寒潭里的鱼。夕阳像是一只巨大的餐盘,载着这鹤这鱼,就这样沉坠了。   人间盛筵,不知飨谁。   他以为罗刹明月净会来,但是并没有。   在星光洒向人间之前,他转身离开。   有四宝随他消隐。   曰云顶仙宫,曰太虚阁楼,曰如意仙宫,曰仙都。   ……   ……   夜阑儿已经走了很久,昧月还留在山洞里。   她长久地等待,静默地感受。   夜阑儿已经是她在三分香气楼里相处最久、交情最深的一个人。   但她从来没有完全信任夜阑儿,当然也不可能赢得夜阑儿毫无保留的信任。   事实上她不信任任何人。   在那座血色的山谷里,在她不算漫长的人生中,她总是明白——最容易付出信任的人,往往也最先死去。   这个世界残酷的部分,并没有给天真留下余地。   所以当初她教那个十七岁少年的第一课,就是“怀疑”。   夜阑儿现在去雍国,危险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大。   因为颜生本就不会对三分香气楼的高层肆意出手。毕竟书山之上,也不全是【子先生】,要较量残忍,颜生虽老,可未见得能摸到罗刹明月净的门。   从一开始这场追缉,便只局限在颜生和罗刹明月净之间。不然遍布天下的三分香气楼,颜生一个个扫下去,罗刹明月净也很难忍受。   而在如今的梦都,除了颜生之外,其他人其实并没有必须留下夜阑儿的理由。   夜阑儿不止是容貌上的完美主义者,也是一个追求一切尽在掌控的人。没有相当的把握,不会显露她的勇气。   她并没有拿捏夜阑儿的智慧,她只是剥开生死迷雾,叫夜阑儿看到真切存在的机会。   这机会夜阑儿也不是看不到,不然今天这场聊天都不会发生。夜阑儿要看到的是她的诚意,是她推举这份机会的决心。而她已尽付所有。   山洞外的天光,一点一点黯下去。   山洞里的篝火,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时间缓慢地抹掉了光明,机缘巧合地结束在同个瞬间。   在这倏然变得沉重、压抑得令人无法呼吸的黑暗中,昧月始终睁着眼睛。   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她知道,她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山窟仿佛深渊。   生于深渊的人……只要活着,必然坠落。只要呼吸,必然污染。   洁白只是一种幼稚的想像。   今夜是一场大考。   今夜在这无名的小山,这是无名小山上的无名山洞。所以她如果死在这里,也必归于无名,混同于尘埃。   说起来她有很多个名字,但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白骨道里大家都只叫她“圣女”。   “圣女”就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意义。更是她的人生。直到后来命运改变。   “妙玉”是她在庄国那座三分香气楼里用的花名。这个名字其实最草率,好几个花魁的名字里,她随手挑了一个。   “白莲”是她随口取的名字,或许并不随口吧。当时她说自己想到那朵白骨莲花,其实是想到了曾经飘来山谷的雪……雪像白莲。   “玉真”是洗月庵里祖师所赐。刚好排到了玉字辈,祖师说,愿你得真。   “昧月”是罗刹明月净定的名。说什么“苍天无眼,不必见月”。说她是掩月的云,被寄予厚望的三分香气楼的未来。   “未来”这种事情,听听就算了。所有不可在当前实现的事情,都期许以未来,“未来”是最大的谎言。   可她最初叫什么名字,究竟姓甚名谁呢?   她不知何年何月何日生,也不知将何年何月何日死。   这么说其实不准确。   修行到这样的境界,她岂能不知自己的真实年龄,追溯血肉之初,探究骨骼真龄,实在不是难事。   准确地说法是——没有人告诉她,乖乖,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要快乐地长大。   所以她不知自己生于何日。   也不懂得快乐。   她曾经在那座小院里,看到几个少年,为一个小女孩庆祝生日。   才知道年龄的意义,是那样被赋予的。   所以她早就见过姜安安,不止是在枫林城外。   她被白骨道带走的时候就已经是孤儿,也或许是白骨道把她变成了孤儿——已经说不清楚,也并不紧要,白骨道都没有了。   曾经教她杀人的人,早就被她杀了。   曾经找到她的人,训练她的人,跟她讲《白骨无生经》的人……全都随着白骨道灰飞烟灭。就连幽冥无上的白骨尊神,也消失在幽冥。   所以若真要追溯她的过往,白骨道已是尽头。   真要有个姓氏的话,她或许应该姓“白”。   白骨的白,白莲的白。   再怎么洁白的雪,落在山谷也会被染成红色。   再怎么结实的雪,无论怎样隆重地降临,被怎样欢喜的迎接,最后也都会化于泥土中。   如她生于无名,终归无名。   她的人生没什么可说,倒是这座山洞,也不是完全没有痕迹可言。   石壁上的爪痕,洞窟深处干燥得像石块般的粪便,都在讲述着很久以前的故事——   曾经这里住过一头熊。   但是时间久了,熊也不知去了何处。   熊也会生老病死的。或者背井离乡。   在这样深沉的漆黑里,竟然有色彩的流动。   昧月始终睁着的眼睛,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感受到了“色彩”。   像是混淆的时光、遗落的过往,终于向她迎面走来。   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不可抗拒的命运。   “楼主。”她谦卑地低下头。   何曾走远啊?   何曾避开。   黑暗也是一张画布。黑色的画布上,色彩流动。昧月的眼睛什么都没能捕捉,但“鲜艳”是一种感受,她感受到了那鲜艳的人影。   “昧月,这些年我待你如何?”画中有声。   所有的颜色都活了,斑斓多姿的流动,仿佛真有如此美好的命运,正要为你勾勒。   石窟的四壁,此时空空,只有贫瘠的熊的爪印。   在这浓重的黑暗中,只有红的裙,雪的肤。   昧月感觉到罗刹明月净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划过。   像是画笔,慢慢掠过皮肤。   泛起一道长长的激灵,乃至刺痛。   笔尖似刀尖。   “楼主以亲传待我,交托大任。授我大道之秘,叫我这井底之蛙见青天。”昧月眼神恳切,声音虔敬:“若无楼主,我不过人海一尘埃。若无楼主,世间岂得昧月。”   在这混淆的光景中,声音是颜色的对话。   蓝色代表忧郁,红色是激情的颜色。此刻……是一抹灰。   灰色的声音:“既然我给你这么多,为何你会这样待我呢?”   昧月拜倒,整个人贴在地面,能嗅到微潮的泥土的浅香,和一种郁积的淡臭。所有的味道都是微薄的,因为此刻是色彩的世界。   罗刹明月净随时可以抹掉所有,包括这个山洞,包括这座山。她的嗅觉,她的听觉,她的感受,太微不足道了。   “昧月办事不利,伏请赐死。”昧月的额头触碰地面,眼睛看着泥土,呈现出待宰的姿态。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就算是杀猪,猪也会反抗。你趴在这里等死,说明你觉得自己不会死。”灰色渐浓:“你认为我不敢杀你?”   昧月的声音在泥土里发芽,如苔藓般卑微又顽强地生长:“昧月算什么!碾死一只蚂蚁,折断一根枯枝,不过如此。楼主或有不舍,岂有不敢呢?”   灰是人心的枯寂,所以这声音毫无波澜:“给了你太多机会,那些机会确实是不太容易舍得的。”   “我怀疑黎国并没有合作的诚意。”昧月认真地分析:“这一次在雪原,因为柳延昭不知真假的疏忽,我们……”   她后面的声音,就都被色彩吞噬了。   灰色之中,有黑色渐染:“事情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我不想听失败的总结。”   专供于罗刹明月净的解释,自然要比对夜阑儿说的那些高明,因为与夜阑儿的交流,重点并不在于解释。   昧月也做了更细致更全面的准备。但哪怕纵横家的高人,也无法说服一个拒绝沟通的人。   或许庞闵例外。他的【龟虽寿】,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而诞生。   可昧月不是纵横天下的庞闵。   她手上也没有【龟虽寿】。   她只有一路走来飘摇的人生,和这条微不足道的性命。   她什么也不再说,只是额贴地:“若您不能消恨,请赐昧月一死。若昧月还有几分可用,请您给我将功折罪的机会。”   灰色中蔓延的几缕黑色褪去了,换成了血色重新又铺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嵌在灰色中的血,有格外鲜艳的感觉。“说说你和姜望的事情吧——你喜欢他?”   色彩在声音里的搭配,或许表达了罗刹明月净复杂的心情。故而在枯寂和阴冷之外,隐约还有一抹残酷的生机存在。   昧月虔敬伏地,似于无尽的黑暗中,裸露自己的心。她的心怦然作响:“非常喜欢。”   灰色愈重,而血色愈深:“他喜欢你吗?”   “或许曾经心动过。”昧月说。   “世上很难有人不对你心动。”色彩勾勒着声音。   昧月始终不抬头:“我也自信这一点。”   那灰色的部分仿佛一片死海,血色像是死海中央汇聚的唇:“那怎么变成今天这样了呢?他不但没能成为三分香气楼的助力……反倒拦在我的路前。”   “因为心动已经变成了曾经,曾经的遗憾都变成疮痕。只应该存在于回忆里的人,冒昧地走到眼前,难免面目可憎。”   昧月的声音是苦楚的,但也字字明确,好似清醒的刀割,在凌迟自我:“因为黎国方的疏忽,我撞见了姜安安,这种意外的接触,被视为别有用心……他已经无法容忍我的不知分寸。”   这种情绪如此真实,在色彩的世界里一览无遗。   灰色于是涌动起来:“在梦都你们聊了什么?”   “划清界限,警告,还有驱逐。”昧月尽量压制自己的情绪:“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所以不会真把我怎么样,但也仅此而已。旧时的怀缅,到这一步就是极限。”   橙色如游鱼跳在灰色的海,伴生在血色旁:“他喜欢的人是叶青雨?”   昧月的眼睛始终对着泥土,清新,潮湿,酸涩:“我面对也好,不愿面对也好。这就是他做出来的选择。”   “我倒不知你输了哪里。”灰色、血色、橙色,忽地混淆在一起,强烈的色彩冲突,描绘出一种不容隐晦的结局。   罗刹明月净的声音明亮起来,如剑横颈:“那妖界战场,你也去过。一些陪伴,你也能给。叶青雨为他做过的事情,你全都为他做过。叶青雨没有为他做过的事情,你也为他做过。”   山洞之中,一时静了。   许久许久,仿佛只有风声幽幽。   红裙低低地伏在那里,像一滩不断扩散的血。很久以后,昧月的声音说:“是的。叶青雨,从来没有去过枫林城。” 第一百零三章相思作价   这里是庄国。   奉天四年的庄国,并没有迎来想像中的辉煌。甚至单从老百姓的生活来说,也没有变得更好。   从“永泰”到“大定”,从“启明”到“奉天”,好像只是换了年号。   国战、刺王、政改、政变……脑袋割了一颗又一颗,旗号换了一茬又一茬,领土增了又减,人们还是那样生活。   那些在城楼上挥斥方遒看风景的人,总是变了又变,一轮又一轮。   或许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才是唯一不变的永恒。   其实“奉天”年号刚刚开始的时候,庄国还算风光。   因为“元老会”正式执掌这个国家,全面倒向道门,再不似庄帝时期的私心自怀、阳奉阴违。以国道院祭酒章任为首的“元老会”,对道门忠心耿耿。   而玉京山在时任大掌教宗德祯的授意下,给予庄国元老会相当直接的支持,大兴国势。甚至于在宗德祯彼时勾勒的“十二道宫”战略里,他亲自在庄国的三千里山河上圈了硃笔。   作为宗德祯“魁领道宗”的大计划里,相当重要的一个环节,“十二道宫”战略是有海量的资源支持的。   可惜天不遂愿……章任还在这里鞠躬尽瘁,在他心中近乎永恒的大掌教,竟然惨死于一夕之间。   在他肝脑涂地之前,宗德祯先肝脑涂地了。甚至还掏心掏肺,拔肠绕颈。   接着便是原天神灵前跳脚,景天子君临玉京山。   再就是围绕着玉京山大掌教之位展开的一系列事情,玉京山再不必思考怎么“魁领道宗”,更没人再记得“十二道宫”的战略布局。   至于庄国?   祝它好运。   这个屡经血火的国家,就这样被遗忘了。爹不亲,娘不爱,隔壁邻居却是越过越红火。   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国。   最辉煌时期也不过是庄高羡登临洞真,改元大定。最衰弱时期就是现在这般,泯然众国,平平无奇。   罗刹明月净本不该对这样的小国有什么印象。   但天下无人不知“庄”!   因为姜望,便生于此。   尽管他在各种意义上都已经和庄国没有关系,但他当年是怎样咬着恨地杀死庄高羡,所有人都知道。   哪怕是今天的“元老会”,也承认枫林血雨的正义性。   所有人都明白——   枫林城是姜望永远的痛。   当年那封字字泣血、追剿无生道的檄文,早就说清楚了绝世天骄的心中恨。   所以昧月贴在泥地里,凄冷地说出那句话,罗刹明月净便没什么可再纠结。   但色彩还在流动,来自上位者的审视,总是要剥开最隐秘最难堪的角落。仿佛只能在痛楚之中,才能见得忠诚。   “你喜欢他什么呢?”罗刹明月净这样问。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一般来说,应该问“你不喜欢姜望什么”。   因为这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衍道真君,人族第一天骄。他不仅仅在实力上冠绝同代,其为人族所做的贡献,亦是现世皆知。   有太多理由可以喜欢他,哪怕只是单纯的慕强,“第一”就是会得到更多的喜欢。   但这些都不应该是昧月的理由。   罗刹明月净审视这一点。她提问,需要一个说服她的回答。这比剥掉对方的衣裳还要冷酷和赤裸。已经超越了羞辱,是一种掌控和掠夺。   因为低到尘埃里的人,除了喜欢,没什么可称珍贵。   而喜欢一个人的原因,通常是自己人生的答案。   “我的出身您都知道,最早我是白骨道圣女。为了执行尊神降世的任务,去了枫林城,就这样认识了姜望。”   昧月没有沉默太久,甚至是听到了问题就开口。因为沉思后的回答,往往不被视为真诚。   “其实第一次看到姜望的时候,是以窥视的形式。我看到他,而他并没有看到我。”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三分香气楼的厉害,小小白骨道,只在西境腹地,在庄国那一片纠缠,如井底之蛙,不知道天地广阔。我在庄国的三分香气楼里隐藏身份,做了那里的花魁……这是我和本宗最早的缘分。”   “有一天我们关注的重要人物赵汝成,呼朋引伴来到三分香气楼。这伙人叫什么『枫林五侠』,很好笑的名字。我监察了他们的包厢。”   “之所以重点关注赵汝成,因为他生得非常好看。而一次来自白骨道种的反馈,叫我察觉他身上有某种晦隐的法术存在,他的光彩还是被压制过的。我意识到他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我不在乎他的秘密,但忧心他身上的秘密,会影响到白骨道的大计。”   “枫林五侠,是很有意思的五个年轻人。老大质朴仁厚,老二豪迈不羁,老四大方疏朗,老五生得漂亮……姜望是老三,第一眼看过去,最不特别的那一个。”   “他长得清秀,但不够好看,瞧着明朗,但不够大气,很有礼貌,但温吞了些。然而这群人却是以他为中心的,尤其我们重点关注的赵汝成,简直事事看他——我想这或许是个内秀的人。”   “然后我发现他确实不一样。”   “他才十几岁,在当地最好的青楼里,一群朋友一起放松的时候……他在修炼。”   昧月说:“一直修炼。”   “修炼?”罗刹明月净的声音里,来了一点兴趣。混淆在一起的色彩,变得更加复杂。填入蓝色,又从蓝色里炼出了青。   “走路的时候在练步法,拿筷子的时候在练剑。不是做样子,而是当成了一种习惯。好像说他答应了谁,一定要考进枫林城道院内门。”   昧月看着地上的泥土,泥土里什么都没有,也没有镜子可以照着她的眼睛。但她却像是看到了很多,很远。   “吸引我的,是他一定要做到某件事情的决心。”   “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他非池中物。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飞黄腾达,所以找机会接触他,认识他……如您所知,像我这样的女人,总是要多方下注,才能做出最好的选择。”   多方下注不是昧月这个名字所独有,而是三分香气楼这个将容颜定价的组织,一贯的风格。   像边嫱在草原,芷蕊夫人在荆国,都是播撒风情,择优而选。   这些个天香、心香,哪个不是待价而沽。   “但他终究太过弱小,白骨尊神决定提前降世。在白骨道和他之间,我没得选。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在枫林城灭的时候,放他离开,在他面前表演我的不由自主,放一条不知是否有收获的长线。”   “他的生死无关大局,我只是前期付出过,不想就这么浪费,抬了抬手。”   “没想到小鱼东入海,一跃成神龙。”   “我却因为白骨道的不堪造就,蹉跎了时光,多年困顿原地。”   “后来辗转洗月庵,三分香气楼,凭着用心,幸得楼主福佑,才得了几分造化,有了今天的样子。”   “可是他飞得好高。”   “我们再没有联系过,却一直听到他的消息。”   “我试图接触他,他却变得很冷漠。”   “后来黄河夺魁,东国封侯,天下开道,万界横剑斩绝巅……他走得越高,我心里就越不甘,越不甘心,就越爱他。这时候我才发现,曾经放下的饵,已经钩住了我的心。根植在时光里的纠葛,已经长成我的魔障。”   昧月最后又是一叩首,其势恨重,只恨不能把头磕得更低:“楼主问我喜欢他什么,我剖析我自己阴暗的内心,或我爱的是这份不甘。是这份得不到,这份失去。”   陷在泥淖里的人,连爱都不能纯粹。明明心动的是炙热的鼻息,是少年在风中奔跑,却只好说押注的是未来。好像没有切实的筹码,不足够阐述她的卑劣和贪婪,就不能说喜欢。   从那不断变幻的色彩中,终于探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她的长发。   罗刹明月净的声音,仿佛在天边:“这又何尝不是真正的爱呢?”   “保持你的心情,不要忘记这份感受。”   “你做了很好的投资。这一次犯了蠢,需要好好的弥补。但不能急于一时。先冷却一段时间,再找机会。”   “所有的付出都是要有收获的,你的爱一定要拿到回报。”   她便为这一切盖下印章。   确定了昧月的作用,留下了她的性命。   为这份感情估了价,并指示交易的方法。   这确然是三分香气楼的办事风格。   这的确是昧月这个名字,配得上的答案。   女人伏在地上,终于有了哽咽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很悲伤。   她的悲伤也作价。   那声音幽幽咽咽,像一缕消逝渐远的风。   ……   ……   天空有月。   乌云掩了。   不算浓重的乌云,停在这座无名小山的上空,像是谁撑开的一柄伞。   黑色的伞。   隐晦且静谧。   今夜不会有风雨。   月光在云上打了个转儿,又回到了月上。   欲照离人心,终究又踟躇。   此时此刻此山上空之明月……月中是一个世界。   在这个琉璃般的皎洁世界里,优昙花开,禅音不绝。   此界有山,有庙,有一个身穿暖黄色梵袍的老尼。   渊深不测的气息,说明她的强大。如有灵般飞舞的梵光,见证她的禅修。   她正身坐在蒲团上,身前摊开一本佛经,以手按住经文。生得慈面团圆,皱纹也有暖光,面有不忍,眸光带怜,但却不言不语。   倒是她身前黄铜光色的月天奴,已经坐不住蒲团,起身把住庙门,频频往月下看。   “杀人不过头点地,人死亦如风吹灯,何苦让玉真受这屈辱。”   端坐的老尼瞧着她,心中轻叹。   慈心当年就是太过执拗,不知变通,不肯忍气,才惨死在景国人手里。如今重修而来,不仅执拗,还比往时更纯粹。   死亡没有令其沦落,红尘未有将其污浊。   她也不知是欣慰还是心忧。   “慈心你宁死不辱,但若天平的两端,是你的尊严和洗月庵呢?”   现今都称“月天奴禅师”!   还记着“慈心”这个法号的,除了傅东叙那般,带着恶意的撕破脸的嘲讽。也就只剩眼前这身穿暖黄色梵袍的老尼……   因为她是当代洗月庵庵主,一直以来低调内敛的释家宗师,法号“慈明”!   她一直记得她的慈心师妹。   月天奴眸光低了几分:“洗月庵之重,自然胜过我的尊严。”   洗月庵最早收容玉真,予其庇护,授其妙法,许其未来,只算是一场交易——   祖师欣喜于玉真的道身之纯净,是白骨尊神养出的道果,欲以此身,补她月天奴之缺。以此全道,重开梵天。   说到底是对她的期望和爱护。   玉真从来不是洗月庵的偏爱。师姐慈明、祖师缘空对玉真的关注和诸般支持,都是对她月天奴的情感投射,洗月庵寄托未来于她,她怎么敢有丝毫懈怠?   当然洗月庵和玉真的交易,是说的清清楚楚,双方都自愿同意。拿走玉真的道身后,洗月庵也会为玉真养魂千年,香火塑身,尽心培养,助其成道。   为了更好地融合此身,她和玉真朝夕相处,姐妹相称,不免有了感情。   山海境中,她早识姜望。妖界之行,是她陪同。   对于玉真和姜望之间的纠葛,她应是当代洗月庵弟子里,看得最清楚的那个。   今见玉真如此,她心有怜。   这琉璃世界也有月。   老尼坐,傀尼执,深山古庙月在天。   月上之月传出声音来——   “人生在世,所求不同。对玉真来说……活着是比尊严更重要的事。”   “祖师。”月天奴倚门望月,那颗傀制心脏颤动的情绪,传递到眼中:“玉真一路死中求活,殊为不易。这三分香气楼,不待也罢。您不是已经答应了那位……”   月上之月里的存在,自然便是洗月庵真正的后台,齐武帝时期的天妃,如今的缘空师太!   玉真在名义上是慈心的弟子,实际却是跟着缘空修行。   正是缘空师太以无上神通,将月天奴的月无垢琉璃净土,沾染在明月中,以此达到晦隐的目的。方能隔绝罗刹明月净的感知,于此旁观那山洞里的色彩演变。   当缘空和慈明齐聚,这个在历史上饱经风霜的宗门,便已经拿出最强的底蕴。   洗月庵是已经做好不惜一战的准备的!   “我答应的,是保她性命。罗刹既然放手让她度过这一劫,我就最好不出手。”   “玉真是在我身前养了一段时间,罗刹明月净也并非我的敌人。”   “再者——”   月上之月里的声音道:“那人耗损天道本源,帮我补全天道隔世画,给我创造了出手的空间,是说『了因果』。”   “他不希望给她希望。的确也不该给她希望。” 第一百零四章慈悲圆满   “他知道三分香气楼的昧月,是洗月庵的玉真。”   “他在洗月庵里住过一段时间,相信在天海争超脱的缘空师太,就是玉真女尼最大的后台。但缘空毕竟已经超脱失败,又没了齐武帝的隔世画,现在状态未知。”   “罗刹明月净的意志,未见得能够被缘空抵抗。”   “所以昧月大概率未能自主。”   “他本心希望昧月的所有行为都是迫不得已。”   “也希望缘空师太对玉真的袖手,是因为力所不及,而不是情所不愿。”   “但理智告诉他,昧月本就视人命如草芥,根本不在乎他人生死。”   “理智也告诉他,缘空师太或许和罗刹明月净有某种关系存在。”   “所以他来到洗月庵,付出代价,交换利益,推动结果。”   月上之月里的声音,仿佛真是月上之月。   高于人间,不染尘埃。   以不掺任何情绪的清冷,将一切都晾晒。   “他的确是个内心良善的人,总愿意用最大的善意去想像他人。但又非常清醒地生活。在苦难的砥砺下,披了一身痂连的战甲,明白应该怎样前行,怎么战斗。”   “这样的人,倘若选择玉真,那当然是最好的结果。既然没有选择玉真,那么不留希望才是最好的。”   缘空慢慢地说道:“玉真很聪明,只要我此刻出手,她就一定想得明白,是谁做了什么。”   “所以最好是如此。”   “所念者在云端,所忆者在过往,无牵无挂,梦醒黄粱。”   “而她完全凭藉自己的挣扎,再一次走出了血肉泥潭,赢得呼吸的权利。”   “她终于可以感受这夜晚。”   “虽然痛苦,寒凉,黑暗,但一直往前走,总会走到星光灿烂。”   “今夜是良夜。”   月天奴在祖师座前已经很多年,曾经尚为慈心的时候,就称“五百年来根骨第一”,得以入画修行,那具夺天地造化的道身,也是祖师一直心心念念,要为她重塑灵躯的原因。   她本来是有机会成就衍道,成为洗月庵底蕴的,可惜梦碎中州。   当然如今修成月无垢琉璃净土,前路也再一次开启。两度为人,她走得慢了一些,却更坚定。   这是她侍奉祖师的两段人生里,头回听到祖师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虽是月上之月,高于人间,也不免为人间所感,为眼下这幅画面所怀吧?   月天奴想。祖师或许想到了齐武帝。那位辉耀史册的大人物,终究路断天海,归来无期。   祖师往后要自求其路了……那么永隔是一种新生吗?   她看着月下的云,明白这柄人间的黑伞,遮不住心里的细雨,齿轮磨出来的声音,不知怎么有些酸涩:“认识玉真这么久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哭声,一点也不媚。”   “在一切开始之前,玉真根本没有逃生的把握,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墓地。”慈明老尼的声音叹息:“慈悲并非圆满,或爱本是遗憾。”   缘分起于庄国,选择在庄国一座无名小山,在枫林冥乡附近埋身,也算情理之中——   在这处山顶就可以看到那隆起的坟茔,那块刻着“冥乡永怀”的墓碑,就是枫林冥乡的入口。镇河真君成就绝巅,还特意过来加了封印。冥乡里安息的人们,永远不会被打扰。   不止是墓地……月天奴心想。   她如今虽是当世真人,同当代洗月庵主之间,仍然隔着天堑。   慈明师姐都看不到的,她当然也看不到。   但是她对玉真有更深一层的了解。   她相信玉真是那种在什么时候都不肯放弃的人,面对罗刹明月净当然是绝境,但这绝境之中,肯定还有一些准备存在,不会完全地等待宰割,将一切都寄托在罗刹明月净的心情。   罗刹明月净刚才若不肯抬手,祖师又未过来……会发生什么?   她想不到,但她相信一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或许会很可怕。   不过这猜测她并未讲出来,只是斟酌着道:“祖师,罗刹明月净有可能发现您了吗?”   “我特意借你的净土隐月,毕竟琉璃无垢,微尘易藏。她应该不能发现。”月上之月里的声音道:“但她的实力不输于我,这么多年执掌三分香气楼,或也有些别的手段。所以我也不该太自信。她察觉的可能……三七开吧。”   “弟子一直想问,但不知能不能问——”月天奴抬起眼眸:“罗刹明月净和您,到底是什么关系?”   洗月庵和三分香气楼暗地里的联系,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甚至于三分香气楼的情报阁,洗月庵主都可以随时调用。   但这层隐秘的关系,从来只有少数人知,是洗月庵最深的秘密。   除开庵主,也只有月天奴这样的三堂首座知晓。   玉真当初以昧月的身份修行,算是一种尝试,也是祖师对三分香气楼的落子……但三分香气楼为什么会同意?还真正开放了核心的晋升通道,让昧月一路走到心香第一。   昧月的确很努力很拼命,但这不是拼命就可以做到的。   月上之月里的声音道:“你和你慈明师姐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这里——她清楚应该她知道的事情,她早就知道。所以不该她知道的事情,她便不想知道。”   慈明老尼已是一庵之主,在缘空面前仍然恭敬谦谨,垂眸不言语。   月天奴当即躬身:“这具傀身常常有莽撞的心情……弟子失礼。”   傀身的确是很好的借口,但愿她以后修成菩萨,不要再以此为理由。   缘空师太似是笑了一声:“阿奴。但这正是我偏爱你的原因。慈明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没法牵挂……我反倒是需要她来牵挂我的。”   这“偏爱”二字说出口,显然答案便要解开。   慈明老尼抬起眼眸,她虽不是必须要知晓,其实也好奇问题的答案。   执掌洗月庵这么多年,她隐隐有个猜测——三分香气楼或是祖师们留下来的宗门后手,当用于宗门危亡之际,以续道统。   但哪怕以最乐观的态度来猜想三分香气楼,祖师和罗刹明月净的关系,也决定它将来是否真有乐观的作用。   月上之月静了一静,再次确认那山洞里的色彩已经流逝。   “说起来到了今天,也无须再隐晦。”   缘空师太的声音终是道:“三分香气楼最初的建立,确然有我们洗月庵的支持,但不止是洗月庵……还有齐国。”   慈明老尼和月天奴都是一惊。   三分香气楼在齐国重点发展才几年?甚至是靠着今夜讨论的那位贵客的关系,才在临淄站稳脚跟。   怎么就跟齐国扯上缘分了?   思路一开阔,越想越心惊。   “便如你们所想。”缘空师太的声音道:“今天的洗月庵也好,三分香气楼也好,都源起无咎当年的布局。”   “在天下固鼎的时代,霸业何其艰难。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东域百般腾挪,也都为强敌注视。所以无咎早早将视野放在东域之外,意图借壳天下大宗,以避开霸国的视线来发展。”   “一俟羽翼丰满,将以东域为根基,用洗月庵、三分香气楼为双翅,一举奠定霸业,乃至谋求六合。”   “但天下之大,英雄辈出,从来豪杰杀豪杰。那些把控现世秩序的人,没有一个蠢货。他已经引起太深的忌惮,哪怕后来在东域已经一再韬晦,也没人愿意再给他发展的时间。”   “其时景、楚、牧三方压制,又有他的结义兄弟、韶国妘晖阵前倒戈,他被诸方逼迫,自知必死,反而斩断了和洗月庵、三分香气楼的联系……他将我推为泥塑,强锁洗月山门,要求我静等静养,非他传信不出,而他要最后一搏。”   “后来我终于等到他的消息。”   “他的确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却又不得不退位,也不可避免地身死。”   “命运早有结局,他倒在修改命运的路上。”   缘空师太始终在月上之月,不曾展现面容,而她的声音并不能叫人看到情绪。   但月天奴还是感受到了那种长久的空荡。   缄藏了一千多年的念想,碎灭于天海之时,祖师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她虽修两世,一心求禅,并不懂爱,只在祖师和玉真身上,看到两种执着。   或许祖师希望玉真能放下,其实是希望自己能放下……   “不可思议……”慈明师太感慨:“世间传的都是他风流的名声,但这手段真是不同凡响。若非天时不许……”   缘空师太的声音还在继续:“认真说起来……罗刹明月净算是我的师妹。”   果然是洗月庵里出来的人吗?   月天奴心里已经演出了一幕师姐妹相争庵主之位的大戏。   她是没怎么经历过这些的。   因为有画中祖师在,所有的斗争都在一定限度内,根本谈不上凶恶。她自己更是一路被保送,抵达的位置都是专门为她准备。   或许不止是争庵主大位?   今夜情绪波动过大,这具傀身也似复返青春。   “当年我拜入洗月庵,是在灯意师太门下……她就是当时的洗月庵庵主。”   缘空师太当然也不能尽知弟子所想,声音如月光垂落:“当年洗月庵内忧外患,已经摇摇欲坠。她欲求前路而不得,而我正要鸠占鹊巢,外求发展。”   “最后我们达成合作。无咎将极乐仙宫交给她,助她创建三分香气楼,外求大道。她将洗月庵留给我,令我得成枯荣、洗月之长,自合禅功。”   “我接手洗月庵后,直接封山,闭门修养。”   “灯意师太则假死脱身,跳进红尘,身入苦海。”   “我们约定洗月庵和三分香气楼一暗一明,从此互帮互助,共求大道……我们本也是同气连枝。师徒情深。”   当代的洗月庵主慈明,有些没缓过来:“罗刹明——”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该不该直呼其名:“三分香气楼的楼主,和灯意师祖……”   缘空回道:“灯意师太是最初的罗刹女。现在的罗刹明月净,是她的传人。在灯意师太不幸之后,接掌了宗门。很多人分不清,以为她就是最初的那一位,她也故意混淆。她同样懂得过去之道,修过燃灯古禅。这就是为什么,罗刹明月净的过去一片茫茫,无人知晓。”   很多惊心动魄的情节,她都一句带过了。   在漫长的时间里,有太多历史的波澜。   从最初的那一任罗刹女来说,今天的缘空师太和罗刹明月净,的确能算师姐妹。   月天奴问:“那今天的我们两宗……”   缘空师太的声音道:“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比如遗忘曾经的诺言,比如消磨我们曾经留下的控制三分香气楼的手段……”   “我的师父灯意师太,不是什么清心寡欲没有野望的人,当年跳进红尘海,求的就是天下名,只是不幸止于半途。今天的罗刹明月净更不是蠢货,三分香气楼在她手上才掀开新篇。”   “倘若前次天海功成,我和无咎都成功超脱,那么一切都不会有变化。无咎当初的布置,就是必然会实现的现实。”   “但无咎已经不存在。”   “他都成了泡影。遑论他的布局。”   “往后洗月庵的路,也要自己走。”   “如今罗刹明月净算是还认旧帐,嘴里还念我这个师姐。但她心里真正作何想,我也只能猜想。”   猜想,往往等同于不安。   两宗毕竟同源。洗月庵可以掌控三分香气楼,三分香气楼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入主洗月庵呢?   其实缘空和罗刹明月净之间的关系之紧张,从一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到——   在最重要最艰难的天海战争,她都没有想过请罗刹明月净这个强援。   今天关于昧月的生死,不过是又一个答案。   慈明合上身前佛经,颂了声:“燃起佛前灯,灭除心头火,愿以大智慧,照破众无明……”   她身后的供台,便燃起烛火,供上了佛灯。   “祖师为大教呕心沥血,我辈定不能失此禅心。恨慈明力弱,不能为祖师分忧。”   她又道:“慈心,你当勉力。”   月天奴合掌而敬,曰:“南无天后菩萨!”   说起来,就洗月庵的正统来说,缘空师太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个。   但一直到今日之慈明、月天奴,都是缘空这一系传下来,她们当然不会觉得当初灯意师太走出去的那一支才是正统。   灯意师太死在新月竹林。走出去的那个是罗刹女。   洗月庵的道统留在了洗月庵,在红尘中行走的,是禅的化身。   月上之月的声音道:“我辈天人,越强大,越为天道所召。无咎留给我的隔世之画已毁。我不得不用信仰之线牵住自己,免合天道。这是我另修海神菩萨的原因。”   “但红尘系身,如戴枷锁。在《物有天仪登神法》有所成就之前,我也处处受制,难得挪身。”   “这是罗刹明月净处置玉真,可以不经过我的原因。”   “她看见了我的虚弱,或也存在试探的心思。”   “这次天道隔世画得以补全,对我来说确实非常重要。”   “今天最好不出手,我也算留了一张底牌……以待他年。”   俄而乌云开,明月照山顶。   洞中幽幽,无人哭泣……也无人。 第一百零五章理想来信   叶青雨的确从来没有去过枫林城,但她的信去过。   关于一个少年年少的迷茫,关于一个女童天真的好奇,以及小城外如焰永燃的红枫……   曾经在文字里飞来。   没有拜访过所爱之人的故乡,多少是有些遗憾。好像因此未能参与他的童年,缺席了他的过去。   尤其……那是那个少年也不能再感受的过去。草长莺飞的岁月里,记忆中美好的那一切,如今都填在坟冢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姜真君,也只能够缅怀,没办法弥补了。   但将时间拨回到那一年,凌霄阁的少主,的确没有想过拜访枫林城。   彼时对于“姜望”这个名字的印象,只是基于感谢和欣赏。   欣赏一个干干净净的少年,感谢“救命之恩”——   当然并没有救她的命。   但她不是那种会轻视他人付出的人。   不会觉得“用不着你救,我多的是保命手段。”   她记得那一刻的失措、惊险,事后又觉得自己蠢得好笑的瞬间。彼刻那位万古人间最豪杰,还没开始培养她的战斗能力。   她珍惜的是那份萍水相逢却援手相救的心情。   是有那种人存在的。   明明落水获救,却觉得“岸上那么多人,你不救也有别人救”。   觉得自己本就不会死,认为别人的付出无足轻重。   那种人怎么说……叫人想要把他摁下去,重新溺一遍。   财神当然不会做这种事,但也会偷偷地划上一笔,叫他以后都没有钱。   不懂得感恩的人,没有财缘。   此时的财神大人,刚刚确立了凌霄阁的全新道术体系,已经布置好相关的准备工作,开始全面推行……此举将大幅提升凌霄阁的整体实力。   一整天的忙碌后,回到老叶常住的小楼,靠在老叶常坐的躺椅上,指尖飞转着宝钱。   她现在大概能明白叶大豪杰躺在这里看闲书的心情,理解老爹满足的叹声——在追索一真道、参与平等国任务的九死一生里,云淡风轻地拿一捧花回来,说女儿啊,爹去幽会了,你懂事点不要多问,呐,你喜欢的花。然后躲进小楼懒秋冬。   这些闲碎的瞬间,是叶大豪杰一生都珍惜的安宁。   但她不得闲。   从前她不明白,现在却很深刻——   哪有什么世外桃源,不过是有人遮挡了风雨。   她的长靴交叠在一起,慵懒地半靠,身上的公子白衣泛起宝光。   头顶泛起一缕一缕的云气,烟色飘渺,最后交织成混转的云团,像一柄遮风挡雨的大伞。   但若有人开启灵眼,细究其间,便能看到仙光飞纵,神舟穿梭,云海汹涌。   这是一道仙术,师从……姜先生。但自有创见,已成新章。   在身份上他们是人族第一天骄和当代财神。   在地位上他们是太虚阁员和凌霄阁主。   在信笺上他们是枫下小姜和云上青雨。   在修行上他们是姜先生和叶同学……   不可否认许多战斗的技巧、修行的方法,都是师从姜先生。毕竟早期的信笺,多是讨论修行,最开始她还是叶师父呢。   后来眼瞅着就跟不上了……这才颠倒了身份。   优秀的学生总有自己的创见,她叶青雨虽自觉不是什么时代弄潮的盖世天骄,但在学习上,也从来都是优等生。   就如眼下这道仙术。   姜真君有一道仙术,叫【仙念星河】。   其实并不具备太复杂的技巧,就是以强大无边的仙念,做摧枯拉朽的穷举般的推演。姜真君常常用这道仙术来处理他所捕获的见闻。   学员小叶的仙念,着实孱弱许多,在量和质上都远不能及姜先生洞真时。   可是身为当代财神,处理繁杂信息的需求,还要胜过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姜先生。   神道自然有对待信仰洪流的方式,通常分为两种——   一种是“无视”,管你求什么,主打一个不管。信仰笑纳,诉求笑话。偶尔随机施舍几个信徒,降下神迹,也便是处理了。别说效果还很好,毕竟神嘛,高高在上才让人敬畏。   一种是大水漫灌,神辉普照。分区分域,一大块一大块地播撒神力。这一块治个小病,那一块今夜好眠……不管你求什么,总之神爱世人。大部分时候是好的,毕竟喝符水喝不死人。   坦白说,都粗糙了些。   但也能够理解,一般的神灵,真没办法应付那么多信仰。   当年的永恒天国,还有专门的信仰司,可以确保照顾到每一分信仰。   青穹神尊对此做了更完善的调整,也并不吝啬传授,但她不打算建立神廷,也便无法照搬。   当然财神也是搬进了青穹天国的,位列主神之尊,在草原上得到的财神信仰,便全由青穹天国信仰司帮忙处理,她只需定期支付相当于损耗成本的信仰之力,便能享受极其纯净的信仰收获。   为了保持神性的自主,草原之外的信仰之力,还是得她自己处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来自幽冥的暮扶摇先生,也有祂的独门绝技,祂的永夜神国里,全是【信仰灵】!一种为信仰而生的灵体,只能以魂的形态修成。一头信仰灵所奉献的信仰,远逾千人,且无比纯净,无须另外处理。   但【信仰灵】的形成,需要漫长时光的培养、积累,叶青雨更不可能杀人催灵,因此也用不上。   叶大豪杰当年的处理方式,是借道于云上商路,分散在天下商道,以商道行神事。这也是他当时出于隐晦的考虑。   这种选择太过混同香火,纠缠红尘,于叶大豪杰自己是没什么影响,于她来说,会影响她的仙道修行。   虽则在神道上有父亲留下来的丰厚积累,但她还是在仙道上更有天赋。毕竟她的母亲是代表仙宫时代最后计划的【仙种】,她生来为仙。   在综合考量后,叶青雨决定还是以如意仙念为主。   财神接收到的信仰讯息,先在各地各庙的财神金身进行初筛,分门别类,按章寻目——年龄、职业、地域、信仰程度等等,都各有条目。   此后才投入财神的神国,进行一次污染的过滤。   不同的信仰者,带着不同的心情,憎恶、厌恨,诅咒他人穷困,希望自己能掠夺他人……这些都是“污染”。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神道修士,便是在这种污染里沦落,从此跌落泥淖。   当代财神在人间有基业,完全不停驻神国,也不做别的建设,只将神国作为信仰之路上的终极驿站。   得到纯化的信仰,才升入云端,进入她以云篆编织幻化的云海。   不同的信仰表现为不同的云气,自显其形,井然有序。   如意仙光交织其间,作为灵感的源泉,加持对复杂的信仰问题的思考。   财神之力刻为神舟,不断地撞开云海郁结,捕捞思考过程里的遗漏。   此刻任何一份信仰之力传递过来,她都能立即捕捉到信徒的一生,包括过往类似案例的应对方式。赋财、罚金、再观察……都有可循。   这门仙术在取名上偷了懒,或也不算偷懒,就是故意凑对……叫“仙念云海”。   其实已经不是纯粹的仙术,是仙术、神通、法术、神术的杂糅。   完整的仙神同修体系,不断膨胀的仙念云海……   让她可以躺在这里,时不时摘出几朵信仰之花来细细观察……貌似悠闲!   在某一个时刻,她忽然起身坐直。   房间里的封镇呼之欲出   凌霄秘地的仙阵一触即发,   挂在腰上的青羊天契也轻轻扬起——   歪歪扭扭的纸羊,挂在浊世佳公子的腰间,竟有一种丑丑的好看。   从窗外斜落的一缕阳光,轻轻地晃荡了两下,以此为敲门的礼仪。   波澜不惊的三息后,自光线之中,折出来一位红发披身的男子。   他戴着一只幼稚可爱的虎头面具,穿了件儒衫,五指掐了一个漂亮的道决,如灯在心台,微微躬身而礼。   古老的贵族礼仪,来自于中央帝国的传统。   “叶阁主,初次见面,在下孙寅。”他的声音是不太有锋芒的,颇有世事磋磨后的沧桑。   叶青雨波澜不惊地看着他:“阁下不请自来,令我惊惧。”   孙寅的笑声在面具下响起,似乎很欣赏叶阁主的风趣:“老实说——我来这里,也很惊惧。毕竟常驻云城的那位,凶名在外,人魔都于此改道。”   同为黄河魁首,同样天资绝世,当年也是豪言“胜天下一百年”的骄子,但他丢失了最美好的年华,自知已有不如。现今虽然都是绝巅,他也清醒地认识到差距。   毕竟同样是参战,他对抗的是藏头露尾的一真道首,姜望对抗的是全力拼命的宗德祯。他是几个照面就被按下了,姜望却有不俗的战场贡献。   当然,也是有同为绝巅、逃跑不难的自信,才会来这一趟。   叶青雨没什么闲聊的兴致,在旁边的茶桌上轻轻一按,云气聚成的沙漏,便开始流时:“也不知我这里有什么利益,能让一位真君冒险。”   威胁毫无意义。任何一个掌握武力的人,只要不是蠢到了家,都不会在威胁面前放下刀剑。而这个世界的残酷秩序,确定了太蠢的人走不到太强。   泄愤倒有可能。但必然会招致最彻底的复仇。想来不管是谁,就算确定要和姜真君为敌,大概也不愿惹出大闹天京的那种状态。   所以叶青雨认定对方是来谈利益的交换。   但对她来说,现今这世上,还真没什么利益能够打动她。   她要的都在身边,遗憾的都无法挽回。富甲天下,也无欲无求。   “孙寅今来,不是拿走你的利益,而是带来利益给你。”孙寅始终保持了尊重,这份尊重是给钱丑的:“姜真君会为你提供不设限的保护,但我想,你有你的自由意志。”   镇河真君没有当场降临,是因为叶青雨有叶青雨的隐私空间。   他们是人格平等,互相尊重的两个人,没有谁是谁的所属物品。   叶青雨可以有事没事地发信闲聊,但不会事事都叫他。在真正触及危险警戒的力量展现之前,他也不会一点风吹草动就出现。   现任凌霄阁主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沙漏。   时沙滴得很快,她只预留了半刻钟,时间一到,传承自近古如意仙宫的仙阵就会启动。   “我是来邀请你加入平等国。”孙寅不再兜圈子:“你父亲曾经在此经营,为之奋斗。你继承了他的一切,也当继承他的理想。”   “对于家父的理想,我们的认知可能不太一样。”叶青雨声如孤月,清冷而疏离:“倘若家父还在,竟知平等国找上门来,还与我接触……我想他一定不会开心。”   叶凌霄所求,一则为妻复仇,二则爱女安稳。   除此之外,什么理想,什么仙神,都无关紧要。   他自己在平等国打生打死也就罢了,倘若知道有人敢拖他女儿蹚这浑水,岂止是不会开心……一定大开杀戒。   “我很尊重钱丑。平等国也并不会强迫任何人加入,我们聚以理想,绝不迫以强权。只是他留下来的遗泽,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孙寅的语气很有几分认真:“钱丑为组织做出过卓越贡献,也因此赢得了一些……不方便放在云国的财产,我们称之为【理想金】。但只有你加入组织,才能接收这部分财产。”   “理想绝非空中楼阁,而是垒砖砌瓦,这就是【理想金】这个名字的由来。它是平等国内部的硬通货,理论上什么都能兑换。功法、道术、秘典、元石、现实生活里的荣誉地位……”   “有些护道人不幸死去了,他的【理想金】,就会留给帮他实现理想的人。”   “钱丑生前在【理想乡】留下的未尽之理想,是『剿灭一真道』……我们当然不能把他的理想金,交给姬凤洲。”   “组织现在并不想跟镇河真君产生交集,所以也没有接纳你的计划。但我想着,或许还是应该问问你。毕竟这是钱丑的遗留,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决定它。”   他顿了顿:“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礼物。”   平等国这个组织,可以说它鱼龙混杂,可以说它沽名钓誉,可以质疑它关于理想的纯粹性,但绝对无法否定它作为一个秘密组织的隐秘性。   迄今为止已经有不少的平等国核心成员被杀被捕。像钱丑、李卯这种把握绝对武力的高层,都如烟花陨落。   但外界对于平等国的了解,仍似雾里看花。   比如这个【理想金】、【理想乡】,就是叶青雨第一次听闻。   她隐约能明白一些平等国成员视死如归的决心。   因为他们即便是死了,也会有人实现他们的遗愿——只要他们为自己的理想,挣得了足够的理想金。   “平等国倒是很懂得尊重个人财产。”叶青雨不置可否:“家父要给我的礼物,从来都是亲手交给我,不会假手于人。”   孙寅的眼睛里,有一分黯色:“人生总是会有一些遗憾,有一些,来不及的瞬间。我们并不情愿,却必须面对。”   事实上叶青雨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叶凌霄并不信任平等国。即便真要转交礼物给女儿,也不会假手于平等国这个组织。   哪怕他确实是以钱丑之名,和孙寅并肩作战,依托生死过。   事实上到了最后那一刻,叶凌霄真正信任的人只有两个,白歌笑和姜望。他最后的礼物,也是通过这两个人转交。   “不知家父留下的【理想金】,够在平等国里换到一些什么?”叶青雨问。   孙寅道:“比如他当年是怎么修成的财神,叶阁主可知道?加入平等国,想必你可以更完整地认识你的父亲。完整的金秋名的商道传承,就在平等国里。”   “此外钱丑留下的【理想金】,足够支付我全力出手的酬劳。”   这位平等国护道人的态度很和缓:“因为你和钱丑的关系,你能知道这些,其它的恕我不能尽述。”   “好,感谢阁下的告知。”叶青雨顺手拿过旁边堆叠的帐本:“我还有事,恕不相送。”   “叶阁主。”孙寅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说清楚:“钱丑在平等国的经历,你不感兴趣吗?”   “那是家父不想我知道的一面,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知道。”叶青雨将手里的帐本翻开,窗外的阳光掠过她的秀发,有一种娴静的感觉。   她说:“我想听他的话。” 第一百零六章今夜无梦   爱你的人已经离开了,可他的爱无处不在。   所以别怕。   叶青雨现在生意做得很大,已经很懂得算帐。   她的父亲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却没有想过把平等国里的遗留交给她,说明那是一笔坏帐。   处理坏帐的方法是注销。   “平等”或许是一个美丽的理想,但她想那条路,应该也不在平等国中。   叶阁主已经端帐送客,到这一步应该就没有什么可谈,但孙寅仍未挪步。   他看了一眼尚未漏尽的时沙,换了一种极其含混的声音:“这是我创造的秘声,可以避免他者的感知,叶阁主不必担心。”   喜气洋洋的小老虎面具,掩盖着惊世天骄的面部表情。   他含混地说道:“听说抱财天君一直在找神侠的真实身份,叶阁主对此没有兴趣吗?”   叶青雨的视线落回他身上:“阁下打算告诉我?”   “我亦不知答案。”孙寅道:“但你若加入平等国,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寻找。咱们从内部突破,想来要比姜真君大海捞针来得容易一些。”   他猜叶青雨大概会问一些,你对平等国有什么想法,你为什么也要查神侠之类,他来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也打算就此阐述他的理想。   一真道已经覆灭,但奉天游氏的悲剧并非偶然,曾经有过,往后还会发生。   这些年他都是为复仇而活,往后的日子里,他希望世间不再有碎心野王城的故事,他救赎那个枯萎在野王城里的灵魂。   叶青雨现在的这个身份、这个位置,实在有太多的便利。若能得到她的支持,做什么都事半功倍。   但他只得到了叶青雨礼貌的微笑——“告辞。”   “神侠的强大,不用我来阐述。即便是姜真君,一旦对上,也胜算渺茫……叶阁主不想帮忙吗?”孙寅问。   “人贵有自知之明。”叶青雨淡声道:“神侠的实力,更在家父之上。我凭藉父亲的遗赠才得洞真,斗法实力更是平平,拿什么去找你们都找不到的答案?”   “在这种层次的博弈里,我想我最应该做的……是不要添乱。”   “自以为是地去做些什么,不自量力地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最后哭着说我都是为了你……游真君,叶某看起来这样不清醒吗?”   同行那么多年,孙寅还是第一次接触钱丑的女儿,意外的清醒。但又觉得,钱丑那样的豪杰,女儿就该是这样的。   那个推着小货车,在生死边缘贩卖百宝的男人,从来不把他真正的宝贝带在身边。   孙寅静了片刻,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最后道:“那么……打扰。”   他转身便又踏进了光,但有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翻滚着转到了他身前。   铜钱的方孔中,跳出一个个珠光宝气的财神文字来——   “阁下或许不太方便跟他联系。因为有太多人盯着。”   “若得了什么关键消息。”   “不妨拜拜财神。或有好运。”   每位神灵的神文都不同,当然一般的神灵是不配有专属神系文字的,大多是凑吧凑吧,拿道国文字改一改。   叶青雨的财神文字,是她亲自设计,字体胖嘟嘟的,像一个个小元宝,瞧着就喜庆。   一群小元宝在孙寅面前走过,摇摇晃晃地说了不言之言。   下一刻这些小元宝便挨个碎掉,发出水泡碎灭般的啵啵声,化作红尘之雾,袅袅如烟,飞回铜钱的方孔。好似月华归天井。   孙寅也踏光而走。   那天父亲出门的时候,说下次要不要一起去钓鱼呢。她说好啊,下次,兴冲冲地去找姜望吃饭了。   沙漏里的时沙还剩最后一点,就像你总觉得还有时间。其实有些事情你当时没有做,就永远错过了。   叶青雨抬手将沙漏翻转。   接下来计半个时辰,是她每天看帐本的时间。她其实不太努力的,过往的人生都是被心情推动。   现今则总是有一分责任感在,总觉得要做到一点什么,才对得起那些爱和信任。   孙寅到底想做什么,她不知道。但不妨看看再说。   正要将心思投到帐上,忽又看向仙念云海,起伏的云潮中,有一颗恰巧入眼的小小的愿念,正闪闪发光。   “财神,财神,世界上最美丽的财神,您可以保佑我今天捡到钱吗?”稚嫩的童声在愿力中回响。   不劳而获可不对,她正这么想。   “拜托拜托。我想买一个姜青羊黄河魁首款。他是我最崇拜最崇拜最崇拜的人了!”小男孩的声音又道。   运签抽到这个也很合理吧?   ……   ……   封小海毕竟没有捡到钱。   但他还是买到了姜青羊黄河魁首款。   三寸高的小人,做得十分精致,灵光隐隐,眉眼鲜活。   那是十九岁的姜望,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束发按剑,傲然天下。   只消捏一捏剑鞘,便会说出台词来。   来来回回的一句“请为天下戏!”   声音自信,昂扬,朝气蓬勃。   “请为天下戏!”   “啊!”   “请为天下戏!”   “啊!”   封小海抓着机关小人在前面跑,女人拿着笤帚在后面追。   女人长得并不美丽,穿戴倒是得体。有些胖,所以跑起来颇为费劲。   但人虽追不上,笤帚却能时不时够一下。   够上了就是一声“啊!”   “请为天下戏!”   “啊——”   封小海惨叫着一头撞到了刚回医馆的封鸣怀里,像是撞上了一堵墙,在弹飞的过程里,被顺手一捞,拎住了后脖颈,像拎小鸡仔一样提起来。   刚刚从官衙回来的封鸣,有些好笑地看向自家夫人:“玥儿,小海这是又触犯了什么天条?累你下凡来打!”   他和妻子是在澜安府认识的,在澜河边上的一座小镇。   玥儿的父亲是一位医师,祖传的手艺。在当地开了一家医馆,儿女双全,一家四口,有较为体面的生活。   那年他浑浑噩噩在澜河边,像得了失心疯,有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围着他打骂。是玥儿恰巧路过,把他带回家,为他治“疯病”。   后来的故事不太美好。   老医师因为不肯上调药价,得罪了县城里的“仁针会”——一个很多家医馆联合起来操纵药价赚取高额利润的组织,手眼通天。   或是失手,或是示威,玥儿的兄长被打死了。   玥儿的母亲当场吐血身亡。   那天玥儿带着封鸣在山上采药,回到家的时候,就只剩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老医师……   说理无路,状告无门。   封鸣一下子就想起了青云亭的血与火,怒火烧在心头,染红了眼睛,将“仁针会”里的高层杀了个精光。带着玥儿和老医师,毁家远遁。   后来兜兜转转,便在梦都落脚。   玥儿和老医师隐姓埋名,他则恢复了本名封鸣。   生了一女又一子,女儿叫封小云,儿子叫封小海。   这就是他们的故事。享受平凡的幸福,但也是很多人遇不到的惊心动魄。   被喊作『玥儿』的胖女人,撑着膝盖喘气,指着封小海手都在抖:“问问你这宝贝儿子!他……他偷钱!”   封鸣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孩子调皮捣蛋一点没什么,做坏事可不行。   “我可没有偷您的钱!”   小男孩虽被拎在空中,即将面临混合双打,仍然理直气壮:“我拿的我存在您这儿的压岁钱!”   “不问而取是为偷!”孩他娘缓过劲来,抬帚怒斥,中气十足。   “我问了,您没答应呀!”封小海振振有词。   “偷钱就是不行!”   “取自己的钱也叫偷?”   “什么是你的钱,它写了你的名字吗?”孩他娘举起一张银票,气势磅礴:“这张才是你的压岁钱,你拿去买机关的那张,是你娘的钱!你说——是不是偷!”   封小海都快哭了,毕竟娘亲说得太有道理了。“我也不知道哪张是哪张啊……”   手一抖,又按上了剑鞘,“请为天下戏!”   少年人自信与天下争的声音,就这样跳了出来。   这声音封鸣先前在外间也听得几声,终不似耳边这样真切。   一时忘了动手,循声看去:“你买的这是什么?”   他作为报案人,全程参与了前街裁缝铺那起案件。   案件的处理在他看来已经很是公正。   也是这次才知道,【鸣雀台】竟是由武功侯薛明义亲自负责!   整个案件真相清楚,事实明确,没有什么混淆黑白的空间。   周公子还在那里叫人,结果叫一个抓一个,连他爹都进去了。   说起来那侠肝义胆的叶小云大侠,有一个和自家女儿相同的名字。这让他很高兴。自觉女儿长大以后也会很有出息。   小云大侠还跟他说江湖再见呢!   此外就是听说书山有个叫颜生的老先生,来到了雍国,据说要在梦都开办学院。   他特意关注了一下,想着自家的小云能不能进去读几年。小海就算了……确实不是读书的材料,回头还是送去学武。   只是眼下这声音……莫名的熟悉。   待儿子将那机关小人举到面前来……便更熟悉了!   “他……是?”封鸣的声音都有点抖。   “英武吧?!”封小海刚还想哭呢,这会又得意上了:“黄河魁首姜青羊!限量款哦,我买到了!”   姜望的名字,封鸣自然是知晓的,只是没有见过他的画像。姜真君又不走神道,更不曾四处塑像。   倒是太虚幻境里有个叫“甄无敌”的,高价兜售姜真君在不同境界的战斗投影,品类丰富,卖得很好。很多人哪怕是不热衷什么战斗技巧,也会买一份收藏留念。   但他并不热衷斗法,也没有个人崇拜,所以没舍得花钱。   直到今天,才见真容。   竟然是姜望……   于松海竟然是姜望!   十九岁黄河夺魁的姜望,古今最强真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一刻的心情实在复杂。   封鸣突然想起那年分别时,两个人最后的对话。   姜望问:“今天是几月几日来着?”   他说:“好像是,正月二十八。”   如今天下皆知姜望,生于道历三九零零年正月二十八。很多人怀着孩子,都故意请医师压着时间,凑到那天才生。   那天……竟然是他十九岁的生日。   青云亭被血屠的那一天,他从黑暗里冲出来,拼命在人魔手里救了自己的那一天……   是一个少年十九岁的生日。   从公开的事迹看,那时的姜望还没有黄河夺魁,更没有报得血仇。正咬着牙,咽着血,想尽办法地变强。   而彼时的自己,二十一岁……还只会哭哭啼啼求保护,在得救之后,仍然人生迷茫,想要他带着自己走。   “爹?想什么呢?”封小海拿着机关小人挥了挥。   “鸣哥,你没事吧?”玥儿也走近前来,颇见担忧:“小孩子喜欢,一时冲动花销,你别太气着……咱们可以去退货嘛,他还小,哪能花那么多钱。”   “我不退!”封小海抢住机关小人就要跑:“姜魁首需要我的支持!”   女人气笑了:“姜阁老一个屁能把你崩飞十万八千里,你能支持他什么?”   “他们在比销量呢!”女儿封小云冷不丁出声告状:“销量前三名,会出问鼎典藏版。”   她说着,把袖子里的重玄风华冠军侯款又收了收。   “乱讲!”封小海花钱的理由显然不一样:“明明是他们在妖魔战场的前线吃紧,需要我们传递光。买一份机关人,就加一份能量!”   “他们几个不紧吃妖魔就不错了,还在妖魔战场吃紧!也就哄你这《三字经》都背不完的。”在考试不及格的弟弟面前,封小云很有智慧上的优越感。   封鸣只想叹气。   无良商家!谁言当今无钱墨?做这个机关人销售方案的,不就得了钱墨真传吗?把他老封家的子女一网打尽。   但想了想,终是掏出银票来,对封小海道:“去买一百……算了十份!”   他是不太缺钱,但回头女儿要去书院,儿子要去武馆,玥儿还得买云想斋的衣裳……   封小海一脸兴奋:“都买姜铁头吗?其实斗大刀也很硬。”   “什么姜铁头、斗大刀的。”封鸣听不明白。   封小海已经往外跑,边跑边摆手:“你不懂,这都爱称——算了我先冲,去晚了抢不到了!”   “爹!”封小云只喊一声,跺一脚。   封鸣便乖乖地又掏钱:“省着点——”   “谢谢爹!”封小云也跑了。   “鸣哥——”玥儿一反常态地没有埋怨丈夫乱花钱,只是担心地看着他。   “我没事。”封鸣应了一声,又强调:“我很好。”   此刻的封鸣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在幸福的感受里,不知觉地流泪了。   朦朦泪光似波折的岁月。   他往前看,好像看到过去时光里,很多个封鸣。   阴鸷的封鸣,骄傲的封鸣,被保护得很好的封鸣……   怯懦的封鸣,恐惧的封鸣,哭泣的封鸣,悲伤的封鸣,无用的封鸣……   好多个封鸣,都留在了那个煮人的大鼎中。直至寒光经天,人影飞纵,从黑暗中杀出来,将他带走的人……带走的是最轻松的那一个封鸣。   兜兜转转地走了这么久,好像这时候才回到当初分别的路口。   他说你能不能带我走,我可以给你做跟班……最早松海是他的跟班来着。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到今天他才读明白,于松海的拒绝——   人魔的故事与你无关,勇敢者已经决定担责。 第一百零七章接风洗尘   勇敢者永远在挑战,怯懦者也有资格生活。   这虽然是一个残酷的世界,但不应该只有一种方式来面对。   道历三九三二年的六月,实在是过分炎热。   太虚幻境很好地反应了时令,甚至复刻了鼓噪的虫鸣,恼人的燥意。   “妈的,还真修出一座监狱来。啥都让这帮瘪犊子管了。”   半蹲在路边的赵铁柱骂骂咧咧,看着高墙外的那些老树,皱皮深深,好似这些年蔓延在人心的裂痕……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还保留了在太虚幻境里宣泄情绪的习惯,但怎么骂街,都骂不出当年素质低下的放肆感。毕竟“众口”变成了“单口”,岁月增长的也不止是年龄。   时间给了太深的教训。   他不太能够在暴躁的辱骂中找到乐趣,也更习惯缄忍了。   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他早早地来到这里,在烈光中磋磨心情。   随着太虚幻境的发展,各种各样的问题也纷至沓来。所有人类存在的问题,太虚幻境里依然会存在,且因为太虚幻境的特殊性,人性的很多问题都会放大。   虽则太虚道主具备不可想像的超脱伟力,能监察到太虚幻境里的任何一处,但将这份伟力全部投入到太虚幻境的琐事管理中,不免也有些浪费。   其有无穷之力,应放于无限之未来。   太虚幻境的整体演进,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而这份工作,非超脱伟力不可托举。   群策群力的太虚阁员们,以“分担太虚道主工作压力”为核心思想,进行了一系列的“元境建设”。   因为这一系列建设是作为太虚社会的基础而存在,太虚阁并不视此为幻,而视之为“开始”,所以计划里称为“元境”。   其中便有【太虚天牢】。   由虚灵全权负责,五刑塔辅助管理,诸阁共同监督,天下大宗大国,也都有定期巡查的权力。   它的建立意味着太虚幻境有了被诸方承认的“刑权”,虽然只在太虚幻境里,虽然限制很多,这不能抓,那不能抓,这也不准,那也不准……但也算一次权力的巨大松绑。   最直观的体现就是——以前有触犯太虚铁律的事情发生,可能要太虚阁员甚至太虚道主出面才能处理,现在太虚幻境里负责刑律的虚灵,就能够依律执行。   与太虚幻境永世同存的虚灵族,可不会在乎哪家的脸色。   五年前入狱的贾富贵,便被转入此牢中。   所以赵铁柱今天要在这里等。   “牢域”很是广阔,毕竟太虚幻境里没有空间的限制,空间大小只取决于太虚道主的需要。   陆陆续续有人从高墙后面走出来,或者骂骂咧咧,或者眉飞色舞。   赵铁柱杀死了不多的耐心,等到日头都西斜,才终于看到他要等的人。   眼前的贾富贵,除了真富贵之外,什么都不真。   现实里削瘦的他,在太虚幻境里却圆圆滚滚——被姓姜的抓进去时,肯定不是这般模样。姜望不会配合他掩饰自己,他也不会希望别人知道陈算就是贾富贵。   形象的调整,是在出狱的瞬间完成。   在早期的鸿蒙三剑客里,这家伙就是最阴的那一个,骂人挑事的时候一马当先,干架的时候就眉头一皱,将另外两剑客推至身前。   明明实力高绝,就喜欢以多打少,欺负菜鸟。   再见老友,不激动是不可能的。   赵铁柱一度都抬起屁股,但又坐下了——他很没有形象地坐在路边,将花花草草压死了一大片。   可惜时代已不同。   曾经的“鸿蒙三剑客”,暌违江湖已五年之久。   大浪淘沙,新人换旧人。   他们当初那点狼藉名声,放现在已经不算什么。   这年头,骗人的、坑钱的、背信弃义的到处都是。   人越来越多,下限不断探底。   在现在的太虚行者里,闲着没事骂几句人,欺负弱小什么的,不过是蒙童水平。   他不太适应这个时期的太虚幻境,更怕贾富贵不适应。   但走出铁狱的贾富贵,自在地扭了扭屁股。抖着灵活的肥肉,抖了一整圈。十分惬意。   胖乎乎的他,抬起胖乎乎的手,抓住一柄从天而落的剑。黑白两色的木柄,淡黄泛绿的绣色铜鞘,一闪而隐,藏入袖中。   当初入狱的时候,他的方外剑也被缴了,现在才还来。   在这个“第二世界”里,太虚道主无所不能。   赵铁柱抬眼看着这胖子,看到胖子背后的夕阳,愈坠愈深。   贾富贵便在夕阳前走来,随手将他嘴里叼着的烟斗摘下了,放到自己嘴里,用力地吸了一大口,使得烟锅一片红。在肺里回味了好几趟,才满足地吐出烟雾来。   “他妈的!”他中气十足地骂道。   赵铁柱咧嘴笑了,杳无音讯的五年,似就散在这口烟雾里,回荡在这句脏话中。原来从来不陌生。   他其实一直都不知道贾富贵的真实身份,也没想过一定要追究,大家在太虚幻境里做朋友,和在现实里没什么不同。耍得开心就好了,现实里也不是都戴面具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只是上官的死,让缘分变得残酷起来。   他有时候会祭奠上官,但知道没什么意义。   他每年都给贾富贵写信,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他当然也想过,贾富贵会不会就是陈算,算算时间,陈算被抓进太虚幻境的时间,差不多也是贾富贵消失的时间。   但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而且贾富贵和陈算,差别也太大了一点。   他赵铁柱已经是反差很大,现实温文尔雅,太虚幻境破口大骂。贾富贵和陈算,则是两个极端。   陈算是出了名的风轻云淡,智谋深远。贾富贵则肉多嘴毒,冲动且素质低,偷奸耍滑,还见不得别人好,唯一的优点是讲义气,重感情。   直到昨天贾富贵终于恢复了与外界联系的权利,发来他的出狱告知信……赵铁柱才知此人是此人。   信很短,只说“老子出来了。”   时间很长,已经过去五年。   这五年发生了太多事情,一些故事变得遥远了,一些记忆却更深刻。   等到贾富贵又抽了两口烟,赵铁柱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沾着的草碎,笑着道:“富贵哥,准备怎么办?”   贾富贵眯缝着他的绿豆眼,重新打量面前的小老弟。   赵铁柱在太虚幻境里,是个总要充大哥的性子,成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从来不会叫别人哥,即便是在鸿蒙三剑客里,他也要带个头来。   或许现实中的中山渭孙不太一样,但那种傲气是一以贯之的。   看来楚国度厄峰的那次行动,确实是给了他深刻的教训……   这几年贾富贵无法联系外界,外界给他的信却是不曾断绝。   赵铁柱的信总是骂骂咧咧,问人在哪,是不是还活着。   师父不曾写信过来。   只是东天师府会定期送来一封信,上面是现世诸般情报的汇总。   所以他虽在牢狱,也知天下事。   “这么久没见太阳,嘴里淡出奶子了都!”贾富贵叼着烟斗左右地看,骂骂咧咧地抱怨,似缓了一会儿才听到赵铁柱的问题。   他笑了笑:“老子刚出来,总得先吃个饭吧?”   “叫什么,接风洗尘,是不?”   他迈着方步慢慢地往外走,连头发丝儿都在享受久违的自由。   “先得跨火盆,柳枝点水……”赵铁柱跟上来说,脸上也是带着笑的:“这叫去晦气,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别整那没用的!”贾富贵胖手一挥:“先吃席!”   “去哪儿吃?荤的素的?”赵铁柱笑吟吟地问。   “去最荤的地方!”贾富贵恶狠狠地道。   赵铁柱哈哈地笑:“非三分香气楼莫属啊。”   “荆国和景国都有三分香气楼。”贾富贵只往前走,并不回头:“老弟,是我先招待你,还是你先招待我?”   “当然先在荆国——”赵铁柱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咧开大白牙:“有个叫上官的蠢东西,一直很想去。”   最讨厌别人骂他蠢的龙伯机,曾经因为一声“蠢货”而暴怒,跟人在鸿蒙空间对骂了三天三夜的龙伯机……再也听不到这声蠢东西。   ……   ……   荆国,计都城。   这座名闻天下的大凶之城,战争堡垒,并不是很多人想像中的那样粗粝冷峻。   恰恰相反,此城繁花似锦,芳香如流,随处可见的盆栽、花圃,将这里点缀得格外柔婉。三步一景,处处入画……素有“花都”之美誉。   世上最“凶”的城市,有世间最温柔的装饰。   就像这轰隆隆的军庭帝国,在西扩战略受阻于黎国后,就一直安静到现在,仿佛是泥菩萨般,早熄了怒火。   在三分香气楼最奢华的房间里,青竹碧水,明珠缀月,恍如轻梦,烟若仙境。   温文尔雅的中山渭孙,穿着一身得体儒服,正在长条的整木茶桌前,慢吞吞地泡茶,对面坐着仙风道骨的陈算公子。   姑娘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   陈算公子不说话,中山渭孙只说……“下一批”。   放眼整个荆国,中山渭孙也是最顶级的权贵,他不满意,谁敢怠慢?   换了几轮也就明白了,不是姑娘的问题。   但主管此楼的奉香使陈敬,倒也耐心很够,便是一批批地把姑娘送上来。甚至在整个荆国范围内,向所有的三分香气楼分楼调人,又以两倍乃至三倍的价格,将其它青楼妓馆的姑娘请来……   一队队的姑娘,如盆花共展。   车马颠簸地上楼来,什么也不干,只为走到中山公子面前,听他说一声……“下一批”。   下一批,下一批,一声声的下一批,像一刀刀的钝刀割肉,   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笑,也算中山公子对美人的温柔。   “看着夏的颜色,连蝉鸣都觉新鲜。”陈算衣宽身瘦,端茶静抿,偶尔看两眼窗外的云,还在享受自由。   中山渭孙温文而笑:“等你在此长坐,又觉蝉鸣太久!”   老实说,他坐得有些烦了。   因为他有破坏秩序的能力,现今却在秩序的框架内与人拉锯。   但鹰扬府乃荆国排名前列的军府,荆国是他的家国,维护秩序就是维护他自己。   像雍国人那样突然地把境内三分香气楼全部查封,又在夜阑儿亲至后,陆陆续续地开放,说是之前接到状告、现在已经调查清楚云云……这才是对秩序的损害。   当然这也是雍国的实力决定的,雍帝或许不怕,但雍国必须要前怕狼后怕虎。一定程度上的损害秩序,是这个弱小国家的投名状。   坐镇计都城的陈敬奉香使,不惜血本,一茬茬地送姑娘来,任他们挑,从早上挑到晚上,只求不给中山渭孙发作的借口。中山渭孙还觉得不耐烦。这就是权势。   陈算咂摸着唇齿间的夏茶,微笑道:“一刻是一刻的感受。”   “下一批。”   中山渭孙挥手又赶了一排莺莺燕燕,嘴里换了个话题:“明年的黄河之会,就是姜镇河主持了,相较于往届,可是有太多的改变。”   陈算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停杯在前,姿态优雅:“我又没参过赛,倒不知你的感受。”   在太虚幻境里他们粗俗得过分。   在现世之中,又斯文得过分。   举手抬足都优雅,简直可以作为两国礼衙的代表。   中山渭孙“啧”了一声:“我一想到当初还在混内府场的他,明年就要站余徙的那个位置,就有一种这些年活到狗肚子里的错觉。”   “是错觉吗?”陈算笑。   中山渭孙也笑。   陈算吹了吹茶:“你让刚证洞真就被他关进去的人怎么说?”   说到余徙,他如今已是玉京山大掌教。   估计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位置会落在他头上,但一俟大权在手,却也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在玉京山大兴土木,又满天下地宣扬什么“重登玉京”——   听起来像是给星月原的白玉京酒楼做广告。   往前推个五年,谁敢想白玉京酒楼这个碰瓷的名字,还能真跟玉京山碰上呢!   现在都有人说玉京山这个名字是碰瓷了!   真个是倒反乾坤。   曾经执掌元始玉册的玄元……则成了新任西天师。   可以说楼约的堕魔,让景帝掌权玉京山的指望一夕落空。   若不是远征【执地藏】成功,天京城也该风狂雨骤了。   陈算出狱后没有第一时间回天京城,反而是来到荆国,与中山渭孙在现实里碰面,虽是有一消郁气的想法,也怀着静观风云的念头。   他离朝太久,不知中央大殿里,还有没有他的位置,座次如何。   索性跳出来,看云卷云舒后,是怎样山河。   好友间的闲聊,到这里就结束了。   因为计都城里的各家姑娘,能借的三分香气楼都已借遍,剩下的……因为中山公子的不耐烦,已经不肯再借。   其它分楼的姑娘一时还不能及时赶来。   中山公子和陈公子的挑拣,就有了空当。   本楼负责人是该谢罪的!   涂脂抹粉的奉香使陈敬,便翘着兰花指走进来:“今日楼中来了贵客,小的不敢脏二位爷的眼,是以此刻才来请安……万勿见怪!”   陈算面上带笑,慢慢喝茶,心里似想着什么。   中山渭孙仍然在泡自己的茶,看都不看此人一眼,只淡淡地道:“既知脏眼,怎的敢来?”   “实在是店小姑娘少,下面的人不太懂事,恐怕怠慢贵客……”陈敬阿谀地笑:“到底是高矮胖瘦,还是骚纯浪端,两位喜欢哪样,您给个话,我帮您挑!”   中山渭孙从茶罐里捻出一小撮茶叶,低头细细地嗅,闻着香气还好,笑了笑:“喜欢嘛,是很私人的事情,我也说不太好。得看过才知道。”   “您多少说个偏好,哪怕简单的胸大臀翘之类,咱也好按图索骥……”陈敬恭顺得让人没法儿挑错:“小人的时间不值钱,却不敢浪费贵客的时间呢。”   “这样啊……”中山渭孙将手里的茶叶,放进刚刚清洗过的杯子里,漫不经心地道:“听说有个叫智密的女人,很是漂亮,叫她来吧。”   ??感谢书友“慕容狗腿子”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70盟!   ? 第一百零八章花不解语   智密乃是三分香气楼硕果仅存的奉香真人,作为主导荆国地区事务的大人物,整个组织在北域的核心……她当然不会在中山渭孙显露敌意的时候贸然出现。   中山燕文提前登顶、永绝超脱之望,这样的大事,天底下够得着的大势力都有关注。抛开曾经边荒刻碑的记录,他毕竟还是鹰扬府的主宰,现世秩序里的顶层权力者。   在那场隐秘颇多的南斗殿之覆里,中山渭孙所扮演的角色,也不难察知。   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也是一个讲义气的朋友。   对于中山渭孙和龙伯机的交情,三分香气楼是有警惕的。   只是这些年在荆地发展,不曾感受来自中山氏的阻力。开在鹰扬府的分楼,也都是正常待遇。   几次三番向中山公子示好,中山公子也都是言笑晏晏,令人如沐春风。甚至是常来楼中待客,身体力行地支持军府商业。   已经“长大”的中山氏继承人,料应不再记挂旧事——   想不到这么多年波澜不惊,却骤然发难于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只消再联系一下当初东天师宋淮突然现身度厄峰外,事情便有个大概的轮廓……   原来是等陈算出狱呢!   中山公子在青楼里嗅香寻唇,竟咬出了一种卧薪尝胆的感觉。   从东天师府和鹰扬府的利益角度出发,贸然跟三分香气楼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为敌,绝对不是什么明智之选。   但“年轻”两个字,往往等同于不明智的权利。   奉香真人智密不想让自己成为“年轻”这个词语的鲁莽注解,跑不了的荆地奉香使陈敬,就必须要在鲁莽的年轻人面前好生解释。   “两位爷~”陈敬在脸上挤出此生最为谦卑的笑容,笑中又挤出哭丧的表情:“智密那个臭老娘们,我联系不上她!点燃秘香都得不到回应,香笺也无处归巢……”   以常理而论,陈算远来荆地是客,应该会好说话一些,而且看起来也很面善,所以他对着陈算拜个不停。   陈算微微地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喜欢智密那个类型。成天冷着个脸,跟谁欠她似的。扫兴极了!”   “智密你都这样熟悉!”中山渭孙坐在那里,怪模怪样地笑:“陈兄在里面也没闲着啊。”   陈算做了一个『低调』的手势:“到哪儿都要学习嘛。”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了一阵,中山渭孙这才扭头:“陈奉香使这是在做什么?”   他笑着:“我叫的姑娘呢?”   “爷,别玩我了……”陈敬强笑道:“不知道您跟智密有什么矛盾,但我跟她可一点私人交情都没有。”   “三分香气楼各地区都是独立经营,她在名义上是我的上司,实际上就是一个查帐的。成天屁事不干,就叮在我屁股上喝血。做事情没有她,分果子永远拿最多,我早就看她不顺眼!”   他握拳示意:“您想要给她个教训。小人是万分支持啊!!”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矛盾不矛盾的,我跟美人能有什么矛盾?有缘就亲近,无缘就再见。我还能强扭不成便生恨?小觑了某家的格局!”中山渭孙只是笑:“你说你支持我,我也不知你是怎么支持的。口头上啊?”   陈敬苦着脸:“中山大爷,您开了口,我就第一时间传信了,可她压根不理!那臭娘们,她不在乎我的死活呀!就算您在这里捏死我,她也无动于衷。指不定心里还高兴呢!您看看要不要今天先找几个凑合一下,我继续去联系她,看看这个臭婊子跑到哪里去了……您说成吗?”   “你挺风趣啊。”中山渭孙呲了呲白牙:“我以为你真的珍惜我的时间,没想到你跟我在这儿聊闲天。”   他的笑脸说变就变,将嘴唇轻抿,便体现出一种上位者的冷峻:“传令——”   守在门外的鹰扬铁卫一步踏进房间,半跪在地,铁剑鞘中铿鸣。   “我怀疑这座楼里有黎国的奸细,但不确定是哪一个。持我名帖,去叫人查。认真查。不可放走一个坏人,也千万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尽快把事情查清楚,不要影响人家正常营业。”   中山渭孙语气轻松,随手抽出一张名帖,往前一扔。   嘭!   陈敬猛窜过来,抢在鹰扬铁卫之前,在空中接过那名帖,直挺挺地摔下来,一头磕在了地上。   这一下磕得着实重,抬起头来已是额头冒血,两眼泪汪:“爷!中山大爷!不可啊!”   这张名帖发下去,这家三分香气楼就永无开业之期。   陈敬在计都城这么多年的努力,就算是白费。关乎他的权利,关乎他的财富,更关乎他的修行!   那名鹰扬铁卫已经面无表情地拔出剑来,血气绕于剑锋。   中山渭孙抬手将其截住。   “胆敢截我的名帖,阻止鹰扬府去报案……”衣冠楚楚的鹰扬府少主,看着趴在地上的奉香使笑:“治安司已经管不了这事儿了。这得【暗星】来处理吧?”   治安司只是普通的治安部门。   暗星是军情组织!   惊动了罗睺,陈敬就不是几十年努力都白费的事情了,这一辈子都注定白活。   这楼上楼下,难留鸡犬。   陈敬满脸惨白,哆哆嗦嗦地道:“中山大爷,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三分香气楼家大业大,可小人的家当就这一处。是谁惹了您小的也不知,我也想杀她千刀啊!您踩死贱民固然简单……但何必脏了靴子!”   “惊动【暗星】也太夸张了吧?当代罗睺尤其残忍,连我都心惊。”陈算在一旁轻笑道。   陈敬一个头便磕过去:“多谢大爷为贱民说话,多谢大爷——”   陈算这时才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陈敬!”陈敬膝行到他面前:“大爷,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   陈算呵然而笑:“你跟我是一个陈?”   陈敬当即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贱民该死!贱民说错了话!我哪里配姓陈?”   他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毫不留力,扇得自己满脸血:“请您不要在意贱民的胡言乱语。贱民就是一条狗,贱民姓狗!对,从此以后叫苟敬!求您……求您谅解!”   陈算扭头看向中山渭孙,咂了一声:“这真是个人才啊。”   中山渭孙优雅地掸了掸袖子,掸走那不存在的微尘:“我就是说——三分香气楼值得最高程度的重视。这还只是计都城这座分楼的负责人,便已经如此身段玲珑。整个荆地的总领呢?那智密又是何等人物?再往上瞧,这组织真的不可想像。”   陈算赞道:“三分香气楼这几年的发展很不错!”   他把玩着手里的茶盏,脸上是情绪莫名的笑:“我的朋友死了。整个宗门都没了。她们发展得这样好,这不太好吧?”   “是不太让人舒服!”中山渭孙说。   苟敬撅高了屁股趴在地上,脸上又是血又是泪,谄媚地叫唤:“贱民哪里称得上人才!不过是认得清自己的身份,晓得自己的斤两!爷若是瞧得中,愿意收一条狗,就给条绳子,牵着贱民走。爷若是瞧不上,就当贱民是路边一坨狗屎,踩着也脏,沾着也臭,捂着鼻子也就走过去罢了!”   他这也是神临境的修为,三分香气楼里的封疆大吏,放在小国都可以当皇帝。身段能够低到这种程度,也实在是罕见。   陈算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走过来,半蹲在苟敬面前,认真地瞧着他,忽而笑了一声:“我倒是真想收你!刚出来,手底下很缺人才!”   “但你已经做到当前的位置,手握一座霸国王都里的主楼,在三分香气楼里是一等一的实权人物,再往上一步就是奉香真人了,以后是可以做到总楼副楼主的……我确实给不起高于罗刹明月净的价钱。”   “道国你懂得,很在意『出身』这种东西。区区如我,还没有能力将这种在意抹去。”   “拿假话诓你,没什么意思。既侮辱了你的智慧,也拉低了我的层次。”   “但我也不能真把你当狗屎放了,因为你并不是狗屎。”   “你是有毒的蛇,带针的蜂。”   “欸——”他竖掌止住苟敬将出的言语:“你也不要再说一些没用的,你聪明,我也不笨,对吗?”   来自中央帝国的大人物,居高临下地盯着苟敬的眼睛:“我指条活路给你?”   苟敬巴巴地冲着他,如犬摇尾:“大人!我愿意做您的狗!”   陈算眼睛看着这条狗,拿手指着中山渭孙:“我这个朋友呢,你也认识。风流但不下流,好色但不强求。”   “他今天就是单纯来找乐子。但你们没有服务好他。净拿些歪瓜裂枣凑数,搞得他现在火气很大。”   “我也不难为你。”   陈算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他笑的时候,眼睛像是在发光,让人很难拒绝他的建议:“三分香气楼享誉天下,出了名的美人多!那什么香气美人,共计有十八个呢。你随便叫一个过来,我们就是朋友,怎么样?”   “如果可以做到,贱民一定拼命去做!”苟敬的眼睛写满了恐惧,他的眼泪说来就来:“可是我在三分香气楼就是一个小角色,奉香使哪有资格接触香气美人呢?她们是楼主的真传,将来有机会继承三分香气楼的。而贱民无论怎么努力,也只是一个打杂的角色!”   陈算看着他,最后遗憾地摇摇头:“你太勇敢了。”   “爷……爷!”苟敬哭着喊着:“再给个机会吧,换个我能做到的事情——”   陈算站起身来,对新进来的一批姑娘笑着说了声“借过”,自往外走。   中山渭孙则是放开茶具,走过来,低头看着哭喊求饶的苟敬:“你把自己揉成个软面团,欺负你确实无趣。”   “但我也不是奔著有趣来的。”   “所以既然我没有达成目的,该受的罪,你还是得受。”   苟敬就匍匐在他脚边,但他并没有抬脚去踩。   他没有一丝一毫过格的动作,反倒是弯腰将苟敬扶起来:“陈敬阁下,改姓这种事情,说说也就罢了,玩笑话嘛——从这里开始,大家公事公办。”   说着拍了拍苟敬的肩膀,以示安慰,便也往外走。   很快就和陈算并排,两人说说笑笑。   “你可别把人弄死了,我还指望他帮我带话呢。”陈算说。   “瞧你说的!我是那草菅人命的人吗?兄弟可是出了名的心慈手软,人称『玉面佛陀』!”中山渭孙笑着回应,又道:“你要他带什么话?”   “接下来我要回景国办事,称称我现在的斤两,看看还有多少人听我使唤……叫这人带话给夜阑儿,请她小心一点。不要被我抓到机会弄死。”陈算咧开弧度刚好的微笑:“我是草菅人命的人。”   ……   ……   苟敬不会再姓陈。   把姓改回去,陈算或许会在意,或许不在意。他不能赌。   其实到了现在这一步,他的人生已经谈不上一个“赌”字,因为他的赌本,已经被中山渭孙没收。   如果……他只是苟敬的话。   他的哭嚎求恳,一直持续到两位贵公子的离去。   直到再也听不到鹰扬铁卫的脚步声,他才从地上爬起来。   “下去吧。”他淡淡地说。   因为鲜血的缘故,他唇上涂的胭脂更红。   血液呲在牙缝里,令他有一种少见的残忍。   房间里的姑娘们面面相觑,余悸未消。   “今天的事情跟你们没有关系,曲照唱,舞照跳,日子照常过。我死以后,上面还会派人来。”   苟敬摆了摆手,姑娘们鱼贯而出,在离开房门前,不管真心假意,也都对他行了一礼。   他没有叫这些人闭嘴。   今天的事情瞒不住。   当鹰扬府的少府主,公开表现了他的敌意。   三分香气楼在荆国的发展,便到此为止。   他百般讨好,自贱自辱,也只是换得对方没有当场打杀的理由。   权势是太有力量的武器,仅仅只是一个放置在那里的权杖的剪影,便足能掀起权力之下的山崩海啸。   中山渭孙尊重秩序,这样的权力者更难以抵抗。   秩序之内的下位者,有一万种凄惨的死法,而中山渭孙已经宣判了他。   房间内只剩一人,苟敬缓了一会儿,慢慢坐到茶桌前。   中山渭孙用的是自己带来的茶具,叫作【行溪】,非常名贵。制壶大师卞琼枝只做了十二套【行溪】,广受茶客追捧,都被高价收藏。   但姓中山的和姓陈的,用了这一次后,就不再留。   再名贵的茶具,也只是用来泡茶的。今天茶室里见了血,便见了俗。他们拥有一切,不在乎俗物。   苟敬坐得端正,残余的茶汤还在面前晃荡。   他先将这套茶具细致地收好了,然后才取出一支梳妆镜,慢慢收拾自己的脸。   镜中脂粉混血泪的男子,瞧着狼狈不堪,有十二分的可怜。   他拿着手绢,在脸上轻轻地擦,每擦一下,镜中就干净一分,几下之后,镜中就出现一个面容美丽、但略显冷淡的女人。   若有宋国的风流才俊,自能一眼认出她来——   她便是宋国国都商丘城里,三分香气楼的当家花魁,琼枝。   镜中的女人,漫不经心地一眼瞥来,顿作讶色:“你这是怎么了?”   素以『花不解语』闻名的她,此刻万分的关切:“我的光明贤弟!” 第一百零九章南都年少争缠头   “倒了血霉了,我的好哥……嗝儿~姐姐。”苟敬打了个带血的嗝,若无其事地咽下了腥味。手上动作不停,慢条斯理地擦着脸,梳妆镜里的暗翳,就这样被一点点擦去。   镜中的琼枝也愈发清晰。琼鼻薄唇,眉眼冷落。是那种会让人很有征服欲的女人。   苟敬这个身份是不好女色,他也不曾把对面的美人当女人看,甚至不当人看。瞧着镜中如画的眉眼,想着接下来的风雨,悠悠地道:“中山渭孙和陈算,要为龙伯机报仇,找上了三分香气楼。恰好智密不在荆国,可不逮着我折腾——”   说着他动作一停:“娘希匹咧狗草的,智密这臭娘们摆明是提前得到消息跑路。把我留在这里顶债啊!这帮人怎么这么坏呢?我这么忠心耿耿,话都不吭一声就放弃了!”   这么点事情,他当然不至于到现在才分析出来。事实上中山渭孙往楼里一坐,张开那张少爷金口,轻描淡写地喊“下一批”,他就已经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之所以现在才“恍然大悟”,一是要展现自己对好大哥崔仵官的不设防,思考都放到嘴边。二是要给自己的脑子定一个标准,潜移默化地让仵官王接受——贤弟确实是聪明的,但是要比好大哥的脑子慢一拍,逃不出好大哥的手掌心。   在好大哥心里笨一点,往后对付好大哥的时候,机会就多一分。   “这帮老娘们,只顾着卖弄风骚,哪里有仁义道德!”琼枝的纤纤玉指绕着青丝,替苟敬义愤填膺了一回,又关切地问:“好贤弟,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现在伤势如何,短时间内不会死吧?”   林光明借身,不像仵官王借尸那么容易。为了让苟敬这具身体能够完整地接纳鬼体,构建“百鬼日行”的冥巢,林光明付出了海量的资源。把这几年劫富济贫攒下的血汗钱,差不多都投进来了。   即便对仵官王这样的资深尸体收藏家来说,这具身体也是罕见的宝贝。很有研究价值。   他要是想去计都城收尸,得提早开始准备。   毕竟“琼枝”现在太红了,“南都年少争缠头”,商丘城这边轻易离不得人。   说起来整个南域,只有郢城配得上“南都”的名号,但楚人骄傲,并不觉得这是荣誉。他们主流的观点是——楚都当为天下都,楚都之前,不必有“南”字。   倒是宋国的文人墨客,动不动借景喻情,怀古望夕,以“南都”称商丘……可真是想瞎了心。   “有劳姐姐关心。我这边就这样了,等会儿跳楼自杀就行。”   苟敬温言细语地安排着自己的结局:“特意联系,是为提醒你一声——陈算走之前放狠话,说要找机会弄死夜阑儿。这是摆明了打草惊蛇,要叫三分香气楼的水下力量自己跳出来。”   “是解决问题也好,还是解决陈算也好……香气美人们露出水面,陈算才好进一步调整方略。”   “夜阑儿在中域绝对没有抗衡陈算的可能。若要延续这场交锋,她一定会外延战场。”   他擦净了脸,又提笔描眉。虽对这种脂粉气的事情觉得噁心,可用了苟敬的身份,他就做得一丝不苟。   声音里的关切,简直有满分的真诚:“咱们的天香第一,极擅藏拙,我估摸着她可能会把战火引到魏国或宋国的三分香气楼……姐姐在商丘城要小心行事,可别急着立功表现,当那被人打杀的出头鸟。”   自从遁逃冥府,天下虽大,便有路穷之感。   正道左道,人间地府,感觉全都背叛了一遍呢。   但尸龙鬼虎兄弟,都是野心通天之辈,自不甘于流亡诸天。   他们贪生畏死不假,但在某种意义上也心怀大志。不顾一切地求生,不择手段地往前走,当然要留在最有希望的地方。不到必死的时刻,他们绝不肯离开现世。   而泱泱现世,能混的地方他们差不多都混过了。   当过官,修过道,干过杀手,封过神……   小打小闹的组织对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帮助。而老牌势力都各有陈旧,审查严格。总不能去白玉京酒楼?   平等国倒是个好去处,但这帮傻逼竟然说什么“理想”。说着什么阴沟,什么明月,什么虫豸,就把前去报名谈条件的仵官王杀掉了——好在只是一具借尸。   从此赵子就上了仵官王的待收藏榜单。   遥想当初他们是多么炙手可热,连【执地藏】都给他们开条件。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哥俩甚至都想过去投靠原天神,在天马原外转了几天,终究不敢赌那位暴躁超脱者的脾气,而且和国确实也没啥发展空间,回过头来猛惊醒——   这几年迅速崛起的三分香气楼,是一个太好的选择。   它历史悠久,但又宛如新生。它是天下大宗,又不像其它宗门那样传统封闭。   它正在大肆建设,大揽人才!   一个野心勃勃的组织,适合野心勃勃的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名字叫陈敬还是苟敬,确实不太重要。当这位活动在计都城的奉香使,毫无保留地奉献灵魂于【鬼虎】,以期换得更进一步的力量,属于陈敬的过去就已经翻篇。   他的确更进一步了,至于他还算不算那个陈敬……先别管。   堂堂正正林光明,在金戈铁马的荆国计都城做了老鸨。   忠孝仁义崔仵官,在曲水流觞的宋国商丘城做了花魁。   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总之各走一条线,一北一南,藏身于这个商业规模冠绝天下的红粉组织。彼此呼应,最终当然是有蛇吞象的野望。   经历过冥府敕神,感受过一步登天、险些成为一界之尊的感觉,林光明还能够把自己当狗一样轻贱……   都说龙能隐介藏形,潜于泥鳅之穴。那算什么!远不如他能忍。   现在他还要继续忍受崔仵官。虽然他一开始就是被这个贱人拉下水,丢掉了道国体系里的大好前途,但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们确实也只有彼此能施以援手……   一般的助力他们已经看不上了,比他们强的大都不介意把他们捏死。   秦广王难道还能管他们吗?不顺手咒死,都该烧高香了。   “贤弟的关怀,我收下了。”   镜中的琼枝若有所思:“荆国的事情到你这里就能停下,只要楼里肯吃这个亏,你又能继续忍下去,中山渭孙也没法单方面加剧冲突。”   “但景国那边不一样,夜阑儿去年才在雍国梦都立旗,表现出『代楼主』的勇敢和担当,不可能陈算这边一点名,她就退缩。你低下的身段,她刚撑起。你忍得的事情,她忍不得。”   “这次的事情往大了演变,就是三分香气楼和东天师府的碰撞。往小了发展,也是夜阑儿和陈算摆开车马斗杀,难免有死有伤……”   她轻轻地笑了:“你说姐姐有没有可能再进一步,顶一个香气美人的位置?”   “我的好姐姐,你还不明白么?”苟敬描着唇笑,涂的是胭脂也是血:“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可是做不成香气美人。”   “皮肉只是生意,红尘才是传承。”   “看起来水乳交融,实际上泾渭分明。”   他苦口婆心,又隐有猜想:“三分香气楼里……就没有花魁上位的先例。”   镜中美人呵呵地笑:“谁说琼枝要上位了?”   苟敬有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但又摇了摇头:“且不说夜阑儿这女人有多难对付……罗刹明月净几乎不管俗事,她长期就是三分香气楼的代楼主。你替换她,一定会被发现。”   说好兄弟二人平分罗刹道果,他宁可自己不进步,也不希望好大哥走得太快。   琼枝现在走的是高冷的路子,担忧的情绪淡去了,野心的蔓延暂止后,声音便冷了几分:“贤弟想知道我还培养了什么身份,直说便是。”   “我不关心。”苟敬无辜地摇头:“我一个将死之人,马上要退出组织核心的家伙,还关心这些做什么?只盼姐姐能够平稳进步,以后再给小弟放一架梯子走。”   “贤弟这是说的哪里话!”琼枝瞬间又变了脸,带着笑关切道:“怎么动不动把死字挂在嘴边?以我看,中山渭孙不会要你死。”   “如果是为报仇,弄死你不够。如果是为泄愤,弄死你更不够。谁会踩屎泄愤呢?”   “他只是踩着你做一个宣告。”   “你熬过去,这一段便是你晋升的勋迹——是谁在中山渭孙登门前落荒而逃,又是谁为了宗门的事业,忍受百般凌辱,坚持站在计都城里,保护宗门产业?”   贤兄给予贤弟人生的指点,并熬上抚慰心灵的浓汤:“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罗刹这头母老虎可不好对付,咱还需要你在楼中发展,在关键时刻给予支持呢!”   苟敬精心修饰好妆容,才露出一个精致而惨然的笑:“道理我都懂。但实在是太危险……弟弟难道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检验他中山渭孙的心情?”   “中山渭孙在这种事情上不会反覆,他要执掌鹰扬府,个人信用很重要。今天没强行杀你,就不会再杀你。”   琼枝温缓地劝了几句,终究还是松了口:“这样,我调些靠谱的人手给你,贤弟且忍一忍。只要中域有了结果,你那边的事业很快就能再起来。”   “我心里恨呐!中山狗贼辱我太甚!我天生傲骨,竟为这败家子屈膝!”苟敬的语气恶狠狠:“我恨不得叫姐姐来这里,一起谋杀了他!”   凶恶的表情又变成痛苦:“可他还有一个真君爷爷,背后是偌大的荆国……”   琼枝不想再割肉,便给予言语的安慰:“要不你杀几个人泄泄火。回头可以说都是鹰扬府的人弄死的,对荆人可以示惨,对楼主可以求怜,对内可以排除异己……尸体我这里还能高价收。”   苟敬拿手绢擦了擦眼睛:“我又不是天生杀人狂……”   计都城的三分香气楼哪有『异己』?异己都跟智密跑了!   他若是不能在智密消失的权力真空里,把这楼上楼下尽归一掌,也用不着再图谋什么三分香气楼,老老实实做老鸨得了。   琼枝笑了:“好了贤弟,你不是一直想跟我交换仵官神道法吗?我答应你了。”   苟敬一把收起手绢,眼角泛起笑纹:“其实倒也不是很着急……哎呀,多谢大哥照顾。您什么时候方便?”   说着他已经抬起一根食指,点在了镜面。   “你小子。”琼枝露出宠溺贤弟的笑,指头也点过来,如此隔镜相连,神光一闪便消逝。   “如何,贤弟可还有什么问题?”琼枝言笑从容。   “倒有一个——”苟敬紧绷着的状态终于松懈,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也不知宋国那些读书人……玩尸体是什么感觉。”   “贤弟知道什么是冰肌玉骨吗?”琼枝笑着反问。   她的面容便在这句反问里隐去。   苟敬再看镜面,只能从镜中看到精致的自己。   他当然做好了马上跳楼去死的准备,但那只是苟敬这个身份的选择之一。而林光明有更灿烂的人生。   现在好大哥给了真支持,“苟敬”的选择便多了很多。   从茶桌前起身,他独自走到窗前。   中山渭孙和陈算在三分香气楼里的叨扰,好像并没有影响这个城市半分。   一座繁花着锦、每年贡献大量税金的青楼就要倒闭了,只因为一位大人物的随口吩咐。   这世界一直展现它冰冷的面貌。   苟敬欣赏这畸形的美感。权力的味道让人着迷。   空气中还游荡着兰花的幽香,街道上行人依旧匆匆。昨夜楼中的恩客,今夜便要宿往他处。   他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心想——   荆国应该还有一个三分香气楼的上层人物存在。   这个人不是智密。   怎么抓到她呢?   ……   ……   风霜砺面的少年,正在路上走。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商丘,身上的衣料倒是并不差,但是从来没有顾得上打理,跟这繁华都市格格不入。   那柄破布包着的剑,斜负在后,更添几分寒碜。   他不昂扬,也不自负,他沉默,沉笃。   儿时的狡黠,被他藏进了鞘中。   因为有一个姓颜的老前辈,有一次跟他说:“小聪明会毁了你。”   那是师父都尊敬的人。   所以这次出门,他特意让自己不聪明。   跟小师姑走马观花看风景、寻美食的游历不同,他是一步一个脚印,去经历,去生活,细致地感受人烟。   所以兜兜转转过了这么久,他反倒并没有走多远,偏离了师父划下的路线,在宋国待了很长时间。   他觉得,想要真正了解一个城市,就已经很难。   现在,他走到了商丘城百花街三分香气楼的大门口——   他不是来找姑娘。 第一百一十章一曲红绡不知数   “每一个来这里的人,都说自己不是来找姑娘。”名叫『老全』的龟公,乐呵呵地迎进了登门的少年。   “大家读书人的嘛,都是采风的啦,老奴都懂!”   守着生意兴隆的花楼,干着迎来送往的活计,捧高踩低并非道德的困境,而是职业的选择——个人精力有限,待客的资源也是,你必须懂得怎样迅速筛选值得的顾客,奉上十二分的热情。   老全是行业里的翘楚,早就懂得“捧高不妨过火,踩低必须谨慎”。他都是逢人就给笑脸,恨不得“衣为擦脚巾,身作歇马墩”。   当然,也不是说就会放乞丐进门。   今天来的这个年轻人,看起来简朴了些,但绝不是平凡的人物。   上好的衣料在风吹雨打后,仍然有内敛的格调。   其人锋芒不显,五官也算不得优越,但有一种自内而外的坦然。   穿戴不够体面的少年,站在格外奢靡的风月场,却没有半点儿局促。   这不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而是从小养成的巨大的安全感!   简单来说——这小子有背景。   老全笃定自己的火眼金睛,所以笑得格外殷勤,拿自己的绫罗袖子,去擦拭少年郎身上的灰,也不管自己的新衣有多贵。   “公子这边请,老奴给你安排……”他说着去接少年背后破布裹住的长条物件,太明显的剑形。按照说书的套路,这朴素的掩盖下,定是锋芒绝世的宝剑。   所以他的手,对那脏兮兮的破布条,也表现出十分的尊重,是以捧的姿态去迎。   少年郎的手,按住了他:“大叔,我自己背着就好。”   有那么一个瞬间,老全愣了神。   在楼里工作这么多年,眼瞅着这里越来越热闹,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大叔”。   宋国是儒家的国度,讲究一个风雅。   百花街是商丘城的风月街,三分香气楼是此间的风月魁首。   来这里的人都不太缺钱,其中自然也有知书达礼、待人温和的。   但那种礼貌他也懂,是居高临下的,是贵公子大文豪悲天悯人的小情怀,是春花秋月后,偶然泛滥的同情心。   面前这少年,却是平等自然,像邻里之间的招呼,有一种泥腿子的自视。   老全的愣神当然不是感动,混迹青楼的龟公,要是因为这点儿尊重而感动,那就太天真了。他是怀疑,怀疑自己早先的判断……难道真的迎进来一个穷蛋?   这声大叔也太自然了。   老爷们生来在人上,怎么可能和靴子上的泥点一起仰望天空?   “我懂,我懂。”老全仍在前面带路,仍然热情。纵然已有几分不确定……总不能香也烧了,菩萨也得罪。   “剑客的剑,绝不能让旁人碰。那会打破天人合一的美妙境界。”   他拽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词儿,显出一种想捧但又实在不了解的笨拙,力求让客人更有优越感:“来,这边来,公子今天想采什么风?”   “有犹抱琵琶,有玉横春岭,有空谷幽泉,还有樱桃点水……”老全细数家珍,言语间也颇有自得:“都是商丘城里顶好的风景。”   看着这张笑得老菊花也似的脸,褚么不知他懂了什么。但明白自己不是来采风,摇摇手道:“大叔,景就不看了。我来找人。”   老全的笑容顿便自然许多,这是有熟景儿呀。   “哎唷,老奴有眼无珠,怠慢了熟客!”老全轻轻扇了一下自己的脸:“方才说的这些旁人都见过的,您定然瞧不上……大黄,边上玩儿去!”   他伸手将蹲在拐角打瞌睡的老黄狗挥开,皱着笑脸:“我先帮您安排好雅间……公子要找谁?公子?”   褚么正看着盯着那条老黄狗看。   “实在对不住,这条老狗不懂事,碍您的眼——老奴这就将它赶走。”老全拿脚去踹:“大黄,滚蛋!”   “没事的大叔。”褚么伸手拦了一下:“我就是觉得,这条狗挺有灵性的。刚才我进来,它直愣愣地看我呢。”   老全也没舍得真踹。   去年冬天在路边看到这条奄奄一息的老狗,他莫名发善心,给了一口吃的。不成想老狗嚼吧嚼吧就站起来,一路跟着他走。   想着这老狗也没几天好活,费不了多少粮食,他就养着了。没想到一个冬天过去,老狗吊着的这口气经久不息。   每天蹲在那里打盹儿,什么正事都不干,皮毛倒是越来越油光水滑。   后来他还把大黄带到楼里来看门,龟公养条看门狗,也算是有个伴儿。   大黄是有灵性的,他总觉得自己说的话,大黄都能听得懂。   他是迎来送往,笑脸逢人的龟公,但他也有心酸悲哀,一肚子无处说的苦楚。有时候会关起门来跟大黄讲,大黄的狗眼啊,瞪得圆圆的。   他总觉得大黄是懂他的。   上个月有个楼里养的打手,嚷着要把大黄炖了吃肉。   他生平第一次跟人红了脸。   最后还是琼枝姑娘开口,才没人敢说再打大黄的主意。   琼枝姑娘人美心善,样子冷了些,心里可软和呢。   “这老狗也知道迎贵人呢!”老全咧着漏风的牙齿笑:“您的贵气直冲天灵,肉眼凡胎瞧不见,狗却灵得很。”   牙齿是那个膀大腰圆、面上带疤的打手敲掉的,倒是不疼,就是漏风有点麻烦。   但近来的客人都会因为这漏风的牙齿乐呵几声,这就算是很好的事情。   “大叔可别臊我了,真有什么直冲天灵,那一定是我的穷酸气。”褚么淳朴地笑了笑。   他的确是不缺钱花,虽然师父不怎么给钱,但出门的时候白师叔、玉婵姑姑都塞了许多,平时小师姑还给他零花钱呢。   但他永远记得,母亲灰头土脸,在瓦窑里工作的日子。   书上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从小就跟着捡碎瓦的他,是见过汗水滴到碗里,变成白米饭的过程的。   他没有过多地关注一条狗。来之前就仔细调查过这座青楼的武备力量,对三分香气楼超凡力量的支援速度、百花街治武所的响应速度,基本做到心中有数。   在跟老黄狗对视的时间里,又仔细地探查了这座青楼里的超凡气息、守卫布局。自认已经是有八分的把握,哪怕遇到最坏的结果,一定要诉诸武力,他也可以妥当地解决这件事情。   “房间就别安排了,大叔,您带我去找人就行。”他一副老实孩子的样子,本分地道。   老全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很多有身份的客人,都不喜欢在楼里采风。走出去驰车山林,泛舟长河,那才叫雅兴呢。   “您要找谁?”他问。   楼上楼下的姑娘,长什么模样,有什么特长,他都了然于心。要是贵客的熟景儿不方便,他得迅速安排一个同类型里更好的。   “我要找小翠。”少年说。   “啥?”老全没听明白。三分香气楼里,哪来这么土的名字。   “商丘西去一百五十里,河阳镇大风乡老樟村人。她今年六岁,离村的时候穿花袄子,绑一条麻花辫,小圆脸,很爱笑,左边的眉梢有一颗黑痣,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褚么认认真真地讲完了女孩的情况,看着老全道:“大叔,麻烦你带我去找她。”   老全放在身后的手,已经悄悄做出手势来,面上皱着眉头:“我没听明白,您说的这个小翠……怎么在我们这里?”   “不好意思大叔,是我没说清楚。”褚么当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但只是老老实实地道歉、解释:“小翠刚出生就没了母亲,父亲也在她三岁那年走了,上山打猎的时候,被熊瞎子撵上了……小翠是她奶奶带大。她还有个叔叔,是个赌棍,老婆跑了,孩子丢了,成天游手好闲,没钱了就去老娘屋里蹭饭。上个月有牙人去老樟村,她叔叔就偷偷把她卖了,换了钱去赌。我打听到……卖到了这里。”   “少年郎。”老全已经不笑了,事实证明他想像中的生意并不存在,他请进来的人又穷又天真。   仅存的一点善意让他开口道:“你要是不喜欢采风,不如回家去。”   褚么并不是雪肤的少年,但也没有小时候那么黑不溜丢。也不知怎么长的,面上略带一点焦黄,显得比真实年龄要成熟一些。   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本应显得狡黠,但此刻认真地睁着,便显出一份稚拙和真诚来:“我说了我不是来采风的,我是来找人的。”   他取出一只钱袋子:“你们买小翠花了五两银子,我出十二两买回来,你们不吃亏。”   “吃什么?什么吃?说得老子都饿了!”   三分香气楼的打手“老刀”大步走来,一把抓走了少年手里的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冲褚么一努嘴:“滚吧。”   他比少年高了半个头。   少年抬头看他:“你收了我的钱,就是认可了这笔交易。请叫小翠过来。我要带她走。”   “老刀”脸上有一条巨大的刀疤,从眉心开到左颊,这也是他日常夸耀的武绩。只是眼睛一立,顷便凶狠起来:“老子说的话,你是不是没听懂?”   “算了算了,一个不懂事的乡下小子,让他走吧。”老全不知怎么总是想到那句『大叔』,想了想还是上来劝一句。   老刀一个巴掌就把他扇倒在地:“算算算,你算个鸡蛋!”   前段时间他不过是想尝尝香肉,结果这老货还敢跟他顶嘴,因此起了争执,砸了这老货一颗牙。他也够手软了!结果这老杂种还在琼枝姑娘面前告黑状……当他老刀不知道,把他当傻子耍呢!   今天又想在这里做好人,回头事情闹大了,琼枝姑娘又责他。怎么就那么坏呢,这老兔爷!   但是老全倒在了巴掌下,那不知哪个乡里钻出来的土包子,却还站在面前。   “我听懂了你说的话,我可以走。但是你要把小翠叫过来,我才能走。”少年郎非常的固执:“你已经收钱了。”   “你走不走?”老刀狞笑一声,手按在了刀把上。   褚么平静地看着他:“交人我就走。”   “老刀,不想死就退下。”二楼垂下一道目光,面白无须的商丘奉香使程季良,倚栏往下看:“你面前这个是练家子。”   三分香气楼倒还做不到每处分楼都有神临修士坐镇,计都城那里算是顶配。但程季良外楼境的修为,还是能够把握得了百花街的事情。   “耍棍儿的吧?”老刀瞥了一眼少年背着的长条状武器,不以为意:“我也是练家子。”   “他是修士。”程季良呵呵笑着说。   老刀倒是不说话了,但是也没有退缩。   因为程老大也是修士,很强的修士。   从来龙争龙,鼠斗鼠。他是凡人打手里的狠角儿,程老大是超凡修士里的强者。   他和修士之间的距离不可逾越,但这种层次的麻烦也不会叫他来担。   “小子,从哪里来?”程季良居高临下地问。   “河阳镇大风乡老樟村。”褚么说。   “回去吧。”程季良挥了挥手:“三分香气楼的确是教男孩变成男人的地方,但不是以你现在要的这种方式。”   这时前厅里已经聚来不少围观的客人,大都笑了起来。   程季良自己也笑:“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是正当做生意。三分香气楼是个开心的地方,还是希望你在这里找乐子,而不是吃苦头。”   他掏了掏耳朵:“少年,现在回去,我当你只是走错。”   “程奉香使!”褚么说道:“老樟村是一个很小的村子,村子里有一颗老樟树,天气好的时候,孩子们就在老樟树下玩耍。小翠刚出生就没了母亲,父亲也在她三岁那年走了,是她奶奶把她带大……她奶奶已经哭瞎了。”   程季良耐心听他说了半天,听到小翠的奶奶时,终于不耐烦:“说她娘说她爹说她奶奶,说一大堆想干嘛?”   “我想让你知道她很可怜。”褚么说。   “然后呢?”   “然后能不能放她回家,收下我这些钱。”   少年人的眼神,有一种说不清天真还是笨拙的东西。   让人想笑,但又不太笑得出来。   “你知道我们是合法合规在牙人手里买下的人,一文钱没有少花。”程季良说。   “我知道。”褚么道。   “你知道我们三分香气楼打开门做生意,从来不会弄虚作假,都是实打实的用服务赢得客人。”   “我知道。”   “那么你有什么理由来要人?”程季良问。   世界上不应该存在人牙子,这是褚么的想法。   但人牙子普遍存在。   他明白他的想法不是这个国家的法律。天下之大,百里不同,各地都有各地的秩序。   很多事情他都不理解。正如很多人也都不理解他。   师父告诉他,要多看。   他很认真地了解老樟村,了解大风乡,了解河阳镇。现在来了解商丘城。   他没有特别惊人的智慧,他只有一双认真看世界的眼睛。   当然还有他背负在身后的剑。   师父说——“你要永远记得你人生里草长莺飞的春天,记得你的少年时。男人真正的荣誉,来自对美好之物的守护。”   他背着这柄剑,他想现在就是他的少年时。   小翠的奶奶对小翠的爱,就是世间美好之物。   所以他很清晰地讲道理,用商丘城的方式:“小翠的叔叔没有养过小翠一天,他没有权利卖掉小翠。所以人牙子跟他之间的交易,不应该成立。小翠的奶奶,请我带回她的孙女,我得到了她的委托,拥有带走小翠的权利。”   他认真地说完了这些,告诉所有冷眼旁观者,他的理由。   程季良哈哈大笑。   褚么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很长一段的笑声之后,程季良道:“你说的这些跟我们无关。人牙子那边的交易有问题,你就找人牙子去。”   “跟你们有关系。”少年郎认真地说。   他半蹲在地上,从怀里的储物匣中,取出一只红木盒。   将红木盒打开,里面是一颗冰封的人头。   冰很薄很透,所以人头的表情都很清晰。   围观的人都往后散。   “我跟买小翠的人牙子们讲过道理了,他们承认在老樟村的买卖不合规,这颗人头就是他们为错误所付出的代价。”   少年慢慢地说着,又从木盒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约书,用双手捧着,礼貌地往前递:“他们不应该把来历不合规的孩子送到你们这里来,按照契约,在补偿你们的损失后,我可以把这孩子带走。” 第一百一十一章十二两   “噢……”程季良拉长了声音:“有备而来!”   让这少年郎带走一个还没有怎么培养的小丫头,其实谈不上损失。   但是不是随便来一个人,摆出一颗人头,就能够在三分香气楼里把人带走呢?   程季良想,这是不应该的。   三分香气楼能够成为百花街的风月魁首,可不只是姑娘漂亮。当初他来这里建设分部,是从无到有,一砖一瓦,渐起高楼。   在组织还未掀起今日之声势的时候,在这灯红酒绿、声色怪诞的行当站稳脚跟。他要面对的压力,他所经历的斗争,也不是轻飘飘的风雨。   三分香气楼不是不可以道歉,但眼下的这些呈现还不足够。   面前的少年郎,尊重宋国的秩序,尊重商丘城里的规矩,但不够尊重三分香气楼。   客人们的议论声如水汽氤氲,渐而漂浮在穹顶。   程季良双手撑住围栏,投下审视的目光:“你打算怎么补偿我们的损失?”   褚么看向老刀:“小翠的赎金,这位大哥已经拿走。”   “十二两银子。”老刀说。   他将今天的“外快”拿了出来,对方既不畏缩、也不莽撞,小小的钱袋已经有些烫手。   “为什么是十二两?”程季良问。   “其中有二两是她这段时间的花销。五两是你们的本钱。”褚么把人头盒子盖上了,这颗人头并非威慑,只是交代。交代他已做的事情和要做的事情,符合商丘城的正确。   他字句清晰地道:“有位做掌柜的长辈教过我,不管什么货物,过手不能不沾油。可以自己不沾,不能不让别人沾。所以我想,你们可以赚五两。买她的钱翻个倍。”   “说的很有道理。”程季良看着他:“所以你这么突然地闯进来,影响本楼正常经营,引起这么多人围观,放个人头来吓人……然后觉得,三分香气楼的面子,就值五两银子,是吗?”   “我不是突然闯进来,我规规矩矩地拜访。这位大叔迎我进来,然后这位刀疤大哥拿走了我的钱袋,最后你们不让我把人带走。至于这颗人牙子的脑袋,也是作为证物呈现,回答阁下的疑问。”   褚么一条一条地讲:“我们不能把阁下的面子也算上。我们就事论事,讲道理,谈契约。从头到尾这就是一笔不合规的交易,我们正在纠正这笔交易里的错误。”   他需要仰头才能看到楼上的人,他也的确仰着头。   少年负剑眺高楼,试问天高否。   “如果连你的面子也要算上,小翠的名声怎么说?小翠她奶奶哭瞎的眼睛怎么算?”   他问:“按照宋国律法,你们在买卖奴婢的时候,也有确认奴婢来历清白的责任,不是吗?”   对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程季良心中其实并无太多恶意,一个人就算见过了再多的黑暗,也终究是愿意享受阳光的。   但这个世界并非如此。不是按照少年人天真的想像来运转。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事情不是这么办。”程季良摇了摇头:“人和人,不相同,即便是在青楼里卖肉,不同的姑娘价格也不一样。很多人的面子是不值钱的,有的人面子却很金贵。”   “你去那个人牙子组织讲了道理,摘了人头,灭了他们的威风,这很不错,是人们爱听的侠气故事。但不代表也可以在我们三分香气楼这样做。”   “人和人不一样,地方和地方,也不一样。”   他俯瞰下来:“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不能懂?”   一个个穿着花衣小帽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守在楼中各处关键。   很长一段时间里,三分香气楼在南域几乎人人喊打,绝大部分地方都进不去,只在魏国和宋国活动……在南斗殿覆灭之后,才稍好一些。   理所当然的,安邑奉香使和商丘奉香使,就成了三分香气楼在南域的核心高层,掌握域内最大话语权。   这些花衣的奉香侍者,才算是真正的三分香气楼门人。也是三分香气楼最核心的武力。   褚么静在那里。   然后他抬头问四周:“在场有没有官家的人?”   程季良没有说话。   老全是没有资格说话,也没有资格不说话的人,所以战战兢兢地道:“公子说……额……你开什么玩笑,今天又不是休沐日,官老爷们怎会来这里寻乐。我这双眼睛守在大门,是一个官家人都没迎见。”   这话他的确可以拍胸膛说,因为当官的都是从后门进的!   那条成天打瞌睡的老黄狗,这时倒是撑开了耷拉着的眼皮,似乎对人类的热闹很感兴趣。   围观的人群里这时响起一个声音:“你找官家的人做什么?”   穿着淡青色儒服的公子哥,把怀里的美人推开,慢悠悠地摇折扇:“或者我可以效劳。”   “阁下是宋国官家的人?”褚么问。   “我还没有官身,不算是官面的人,但还算有些官面的影响力。”这人悠悠一笑:“在下殷文永。”   不懂事的少年郎,没有预期的反应。就连围观的人群也比较冷淡。   殷文永便又补充了句:“我堂哥是殷文华。”   这下一片哗声。   宋国当代有两个出挑人物,能与列国天骄争锋,一名辰巳午,一名殷文华。   都是参加过黄河之会的人物,在国内自是独具风云,冠盖同龄,影响力非常之大。   尤其是前几年的学海泛舟,天下儒生角逐祸水,殷文华表现惊艳,被暮鼓书院的陈朴院长盛赞为“剑心文龙”,一时名噪天下。   殷文华的堂弟……那当然也是了不起的。   就连商丘奉香使程季良,也拱手示意。   可惜乡下来的土孩子,不懂世家之尊,天骄之贵。   长相平平的少年郎,表情过于平静,只道:“您能帮忙,再好不过。”   殷文永倒不计较,他只是有看热闹的闲情,笑道:“不会是想要就近报官,叫我现场主持公道吧?”   他倒是并不介意顺手叫个事务官员过来,处理一下这等纠纷。商丘治武所正巡使,那个叫车光启的,不就正在琼枝姑娘的房里么!   只是……面前这少年,若是说站出来强出头不成,就想着报官,那就太没意思了些。既愚蠢,又软弱,既冲动,又没担当。   不醒世事的少年,和三分香气楼打官司,到底会输成什么样,倒还都是其次。   他生在这等奢遮世家,见惯了风吹稻穗般的人群低头,偶尔也想瞧瞧不顺从的力量。   可惜这个世界,就是长辈们说的那样。那就继续歌舞,愿商丘殷氏,岁岁年年,世世永昌。   殷文永已经在想开心的事儿,抬了抬手,便准备让人去叫车光启。   琼枝姑娘一月待客不过五回,翻到谁全看运气,本月是叫这老小子拨了头筹。叫殷大少好生不爽!   趁这个机会,顺手把车光启从被窝里揪出来,真是极有趣的。   但半蹲在那里的少年只是说:“哦不,我只是想问问。我来三分香气楼的种种行为,是否有触犯宋国法律——我这段时间特意在学宋法,但资质驽钝,学得不是很好。希望您能帮忙查漏补缺。”   事情又变得有意思起来。殷文永含笑道:“除非你不满十五岁,不然目前为止我没有看到你触法的地方。”   按宋律,未满十五岁,不得出入青楼,青楼更不得接待。   即便是青楼里童养的姑娘,也要满了十五岁,才允许拆花迎客。   褚么没有殷少爷的风趣,他只是为他得到的确定的答案而坦然。   然后他又问:“既然我严格遵守了宋国的法律,我也证明了买卖合同的不合理,那么宋国官府是否会支持我带走小翠呢?”   殷文永有些失望了,但毕竟有世家公子的教养,耐着性子道:“官府当然会保护受害者,避免不法侵害的发生,惩治违法的行为——但谁是受害者呢?”   “你,小翠,还是三分香气楼?”   “原则上我个人都愿意支持你带走小翠,但官府不得不考虑,这种支持是否合理?”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我只是假设,不代表他们一定会这么做——假如三分香气楼说他们已经开始培养那个叫小翠的女孩。使用秘术种种,耗费诸多珍稀材料……”   他看着无知又可怜的少年:“你能怎么弥补偿还呢?”   褚么又抬起头来看程季良。   程季良摊了摊手。   这种事情根本无法证伪,且完全可以变成事实。一支三分香气楼所独有的檀香,便可以说是绝世孤品,谁来定价?   说给小翠用了,就给小翠用了。   法律是什么?每个人的定义不一样。   三刑宫那群人,可能觉得它是正义本身,是公平的具现。   但在程季良看来,法律是上层统治下层的工具!   真正的弱者,是那些连法律条文都看不懂的人,注定被压榨被统治的人。   在商丘城百花街立业,三分香气楼岂会不懂法,不仅懂法,还懂治武所的正巡使、副巡使、都武尉!   只会抱着法典啃的人,并不懂法呀。   “价钱可以谈。”褚么蹲在那里,手盖在木盒上:“抱歉,一开始说十二两银子,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我向诸位致歉。”   “我尊重这个世界固有的秩序,因为很多人都赖之生存。在感受到绝对的错误之前,我应该谨慎地触碰。”   “今天我因为自己天真的认知,险些做了坏规矩的人。”   他看着程季良,无怨无愤,只有真切的歉意:“不知作价多少,能够让我弥补这件事情。然后安全地带小翠离开。”   程季良这时才觉得棘手了。   老实说他不怕什么背景深厚的角色,他身后的三分香气楼,是天下大宗。楼主罗刹明月净,是叩问超脱的人。哪能随便来一个正义感泛滥的小子,就有掀翻这等势力的底气?   轻怒拔剑,骄狂跋扈,就算有些背景,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目空一切者,难有成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除非像斗昭那样,有藐视一切背景的家世,和斩碎一切质疑的刀。   天下又有几个斗昭呢?   真正难对付的是面前这样性子的少年。他尤其需要思考——能养出这样的孩子,得是什么样的环境?   “这件事情不是没得聊。”程季良决定让一步:“叫你的家里人来谈吧。”   褚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家父不幸,家母太远,家师……不敢辱其名。”   他从怀里取出自己的储物匣,又从储物匣往外掏,刀钱,环钱,碎银,金元宝,道元石……   零零碎碎,摞了一堆。   “我自己攒的钱,全部都在这里。”他说:“怎么都该够了。”   没有人能忽略一个少年倾尽所有的诚意。或许并不能用价格来衡量——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炙热滚烫。   就连只为看乐子的殷文永,都忍不住想开口说点什么。   程季良也终于动容。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栏杆:“看来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很重要。”   褚么说道:“我答应了小翠的奶奶,要带小翠回去。我得说话算话。”   程季良已经准备放人了,但还是要斟酌一下说话的方式,耳边忽然传来声音——   “继续逼迫。”   那是完全没有温度的,一个字一个字滑进耳朵里的声音。   来自商丘城三分香气楼的花魁,“花不解语”的琼枝!   程季良终于开了口,却问:“你的全部身家,就只有这些吗?”   褚么抿了抿唇,终是如实地道:“还有一些钱,都是亲友所赠。出门的时候,我在心里告诉过自己,不会用一文。”   少年人总是想要证明自己,程季良其实非常理解这种心情。但话出了口,视线平移:“这个储物匣也很值钱的样子。”   “这是很重要的长辈给我的。”褚么的眉头微微扬起:“现在这些……还不够吗?”   他的储物匣,是抱雪峰上的仙子师娘所赠,是万万不可能容许任何人的觊觎。   年轻人的怒意难以掩饰,程季良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但还是说:“对小翠的价值来说,是够了。”   对于他程季良的面子,对于三分香气楼,则远远不够。   “程奉香使——”殷文永皱眉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之类的话。   “殷公子!”程季良先一步截住了他:“这是三分香气楼内部的事情,我们也是要尽量慎重地处理。今天搅了您的雅兴,事后定有赔礼送上。”   他又四下拱手:“各位爷,实在对不住。鄙楼的诚意,大家今晚就可以看到。还请移步,先回房去休息。这里的事情很快就会结束。”   观众渐而散开,就连殷文永也沉默没有说话。   他倒是并不在乎什么赔礼,但作为世家子弟,他需要考虑,在程季良态度如此坚决的情况下,有没有跟三分香气楼作对的必要。   而褚么依然半蹲在那里。   嘈杂声,议论声,靴子拖地声。   还有形形色色的目光。   商丘三分香气楼的一楼大厅,像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的舞台,他是第一次登台的幼兽,应予观众以精彩的表演。   师父说,这个世界跟你想的不一样,你得去看。   师父又说,这个世界跟你看到的也不一样,你要多想。   师父没有告诉他这个世界是什么样。   他边走边看边想,想着师父年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迷茫。   好在他背着剑。   师父送的剑。   他看着站在二楼的程季良,慢慢地说:“我没有想到,你的面子这么值钱。”   程季良也看着他:“我的面子不值一文,但三分香气楼的面子很值钱。”   褚么“哦”了一声。   他开始收拾,把地上的碎银金锭道元石,一点一点地捡回储物匣里,一个铜钱都没留。   然后站起来,他站得笔直的,像师父那样站成一颗青松:“那我要跟你算我的面子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愿为青鸟   “你的面子值多少钱?”程季良饶有兴致地问。   “十二两。”褚么把那颗装着人头的盒子也收好了,异常认真地说。   程季良说:“从你赎买小翠的钱里,扣掉十二两便是。”   褚么站定了看他,仍然是仰着头往上看,这一刻却叫程季良感受到逼视的锋芒。   “我说的十二两银子,是你们楼里的打手从我手里抢走,让我滚蛋的十二两。”   “这十二两里,有你的尊严?”程季良问。   “有我的面子。”褚么说。   “弱者侮辱强者,理当付出代价。”程季良轻描淡写地道:“你可以把老刀带走。要杀要剐,随你心情。只要宋律允许,我不管你。”   老刀不敢置信地转过视线,程季良却并不看他。   褚么也不看他。   褚么看着程季良,看着这位他所调查的情报里……三分香气楼于宋国区域的总负责人。   本地三分香气楼的最强者,外楼境修为,目前立起了第二座星光圣楼。无神通,过往也没有把握道途的表现。   以内府战外楼,劣势在于无星楼借力,胜势在于敌不知我。   还有……散落各处关键位置的奉香侍者,需要注意不能让他们结成阵法。   三分香气楼奉香侍者常用的战阵,是朱楼花灯阵。   不同于以幻阵为主的香气美人的千娇国色阵,朱楼花灯阵更注重血气之间的联系,以“困”和“迷”为主,在“空间”和“视觉”上下功夫……   如梦令已经在脑海中演练了好几轮战斗。   褚么尽量地补充知见,调整自己的战斗选择。确保自己在出手的第一时间,已是最优解。   然后他说:“狗咬了人,是仗着人势。我们都分开双脚直立行走,我要找人的麻烦,不找狗的麻烦。”   程季良在心里问,琼枝姑娘,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够了吗?   幼兽已经呲牙,他隐隐感到危险。   但他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应。   所以他看着楼下的少年郎,只能继续表现他的傲慢:“确切地说,你要找三分香气楼的麻烦。”   而少年不再展露他的谦卑,只道了声:“请赐教。”   他背后缠着武器的布条,一霎如旗招展。   那瞧着脏兮兮的、沾染了风尘的长布条,在这三分香气楼的大厅里肆意张舞,竟然声似龙吟!   两仪龙虎,既是天下名剑,也是连玉婵的独门剑术。   驭云气于布条,似神龙驾祥云,自扑花衣小帽的奉香侍者而去。一个个花里胡哨的奉香侍者们,受激而起,似蜂蝶绕龙而舞。   程季良根本顾不得那些。   龙游九天之后,留下它所缠绕的人间之宝——   大家都以为它是一柄剑。   它也的确是一柄剑。   只是长得像铁棍。   连剑带鞘,像一根不曾雕琢过的混铁棍。   褚么的手,已经握在剑柄上。   而他的身影……消失了!   原地窜起狞恶的血刺树,舒张枝桠,血刺迸发如溅雨。又有霾雾隐恐兽,顷刻成囚笼。   但这些攻势都落空。   阴阳颠倒,五行混乱。他的脚步抬起来,顷刻身影朦胧,只如掠光一晃。根本不体现在观众的视野中,隐迹再现时,已经跃飞在程季良的上方!   他高举此重器,并不出鞘,如举万钧铁棒。磅礴的云气呼啸而起,整座三分香气楼的穹顶,仿佛已经被他掀翻!   抬脚时是大五行浑天步,腾起时已踏灵霄九变,一霎迷踪无影,一霎夭矫如龙,其身法之杂之玄妙,都超出了殷文永的认知,更非程季良所能捕捉。   已临身!   此刻四目相对,然而上下颠倒。   少年靴下绽开一朵朵金光灿耀的祥云,金辉披身似金甲,已摇擎天之柱而砸下。   铛!   程季良起身高抬手。白面无须的他,似托花般举起一座古香古色的香炉。这青楼之中的脂粉香气,如丝织云绕,又金铁钩鸣,最为柔软的力量,体现最顽固的刚强。   那铁棒砸香炉,真有暴殄天物的荒诞感。   可是这浑浊的地界,也似本该有这一棒!   香炉之中烟气四起,显化为千奇百怪、各色狰狞的烟兽,划过千百道烟的轨迹,尽皆以那临身的少年郎为落点。   此炉乃三分香气楼红尘法术【问仙炉】,此烟是红尘所炼【绕指柔】。   一为“法”,一为“物”。   法物之修,红尘正道。   三分香气楼也是得到诸方认可的天下大宗。   程季良自负修行,虽不是什么绝世天骄,外楼的修为也能让他镇守一方。三分香气楼的功法传承,则让他在那些出身普通的修行者里脱颖而出。   这乌烟瘴气的百花街里,他也是打出一双拳头来。   虽是身处最容易被跨越的一境,他不相信自己只是故事的注脚!   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   以灵霄九变踏玄蹬虚的褚么,棒打香炉,身周云气为烟气所扰,却只是张开嘴来,轻轻一吹——   忽如春风来。   不,正是春风来!   在场所有人,都蓦然感受到一种安宁,迎面微醺,意静魂定。心旷神怡,好不自在!   三分香气楼虽是卖春的地方,却是第一次叫人看到春景。眼前鲜花都开遍,不是那虚假的艳。   神通,【明庶风】!   八风之首,亦称东风。   跟其师极致冷酷、肃杀天下的不周风不同,褚么所摘下的明庶风,是温暖澄明,生机勃勃。   春来万物生。   偌大的三分香气楼,横梁生斜枝,扶栏冒绿芽。   《律书》载此明庶风,曰“明众物尽出也”。   东风一吹至,烟兽便骤散,烟气滚滚荡开!   再娇艳的红颜,也不及春回大地的温柔。   所谓如烟的【绕指柔】,都被春风吹去。   那法术所聚的【问仙炉】,竟碎化为霾,聚成春水一滴。   嘀嗒!   落在程季良冰凉的面门。   紧随此滴春水后,是那未经琢磨、凹凸不平,如天柱倒倾的连鞘剑。   轰隆隆碾下漫长的横影。   好在程季良这时已经召映了星光圣楼,两座星楼对应而起,照耀于古老星穹。浩荡星光沐身,予他以外楼修士的体面,给他披上最坚固的战甲。   外楼二字,一字曰“欲”,一字曰“欢”。   他不是那种可以提前把握道途的天才,若无楼主恩赐,大概也难有神临的指望。好在三分香气楼修行体系完备,他也可以在外楼的层次好生雕琢自己,等待机会。   欲望之甲,欢乐之纱,尽覆此身,予他以绝地反击的力量。   狭路正逢!   忽然鸟鸣。   那举着连鞘剑,简简单单往下砸的少年,身前正吹息,身后起龙卷。   温暖的吹息吹散了【绕指柔】,身后那呼啸的浩荡龙卷中,有一只色泽亮丽、体态轻盈的青鸟,正展羽而高飞。   狂风大作,此翅竟也遮云蔽日!   静眼旁观的殷文永已然失态起身!   他看到了什么?   【神通灵形】!   灵形的出现,代表此人在内府境的修行里,至少在神通灵性这方面,已经开发到极限。   等他到了外楼境,必然能炼出【神通灵相】。   而【神通灵相】是什么级别的力量?   往前类比,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上,燕少飞和中山渭孙都以神通灵相为绝杀手段。   这完全能说是天骄的标识!   有资格上黄河正赛的水平!   相较之下,出身平凡、在三分香气楼里一路成长的程季良,并没有对神通灵形的认知,可是那只青鸟的恐怖,并不需要他认识,就有切身的感受。   对他来说,但凡身怀神通的修士,就已是罕见的天才。更别说已经把神通开发到此等地步。   他当然是有反抗的念头,但青鸟现形的瞬间,就已经狂风席卷,推云直上。   他所召应的星楼之力,竟然被恐怖的神通之力所推回。   从未有过如此的经历——   自立楼以来,他第一次失去了自己与星光圣楼的感应!   所以青鸟翅横高天,程季良身上星光凋敝。   那星光所披的甲,欲念所结的纱,不等铁棒砸至便碎落。   褚么带鞘的剑,便悬停在程季良高仰而惊悚的面门上。   天地似无声。   轰!   褚么的连鞘剑,没有继续往下砸。   可程季良已经在这一剑所碾至的巨大压力下,整个地仰倒在地,而后轰穿了楼板,碾碎了空气的阻碍,砸到一楼的地面,陷地足足三尺。   整个人呈“大”字嵌在了地上!   这一声便是最后的响。   胜负只在一个照面就分出。   星楼短暂的隔绝,让程季良完全失去了外楼的优势……然后便要迎接赤裸而直接的,全方位的差距。   可对褚么来说,这才哪到哪儿,向前叔所传隔星楼的飞剑术,他都还没有使用。   他很擅长搏杀外楼!   在太虚幻境里的切磋中,屡屡杀得对手怀疑人生。怀疑自己的境界。   “请问——”褚么悬立空中,身后龙卷未消,却并没有损害楼里物件,青鸟仍然展翅,却只是遮蔽星光。   他张扬了愤怒,也克制了愤怒。   此时投下他的视线,看向人群中的殷文永。如最初一般平静,却不再平凡!   他问:“按照商丘城里的规矩,我丢了的面子,我可以自己找回来吗?”   殷文永如梦方醒。   “当然。”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笑着说道:“兄台,这是你的本事。”   殷文永注意到的不仅仅是少年郎剑压程季良。   他更注意到那根离剑而去,宛如蛟龙一般,将三分香气楼一众奉香侍者撞杀得东倒西歪的旧布条。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条似龙而鸣的旧布条,其间有剑气纵横,更在冲击那些奉香侍者的时候,推动云气,演化出许多精巧的小法术,才始终让这些人零乱不成阵型,未能干扰最关键的战斗。   其间法术竟生灵!   《朝苍梧》里说“假性易得,真形难求。”   所谓“假性”,便是【法术生灵】这一步。所谓真形,指的是【法术真形】!   可《朝苍梧》里说的“易得”,是对神临境修士而言。   对他这样的内府境修士来说,根本就是如隔天堑,难以企及。   就连他殷文永,预备参加明年黄河之会的宋国天骄,也是长期受族老指点,有了丰厚的积累,才在上个月于堂兄殷文华的帮助下,摸索到【法术生灵】的层次。   先有【神通灵形】,后有【法术生灵】。   这究竟是哪家的传人!?   相较于天赋卓绝之辈能够摸索出来的前者,后者更是体现底蕴。对法术的研究,各家各门能有所进,无不是累代之功。   要想触摸到法术生灵的境界,谈何容易呢?   得了殷文永的承认,褚么飞身而落。   他手里提着未出鞘的剑,那道慨然作龙吟的破布条,自然便飞回,一重重绕在他的剑身。   殷文永慧眼如炬,出身名门眼界也足够,但还有一个重要的细节没有看出来——   这道裹剑的旧布条,虽然又旧又破,但在它飞出去的那一瞬间,真有神龙之气在其中。   此神龙之气,乃不同居福允钦代表长河龙宫的礼赠。共赠九道,姜望自留三道在朝闻道天宫,剩下六道,分赠姜安安、褚么、博望侯世子重玄瑜,以及华英宫主姜无忧,大牧女帝赫连云云,凌霄阁主叶青雨。   前三者以助修行,后两者以益帝者之气、壮皇者之威。最后一位……留着好看。   偌大的三分香气楼,安静得能听呼吸声。   轻轻一声“嗒”,靴子落在地上。   并没有如一些人所想像的那样,落在程季良的脑门。   其貌不扬的少年郎,起势如惊雷轰月,落似秋叶翩翩。   他站在嵌地的程季良旁边,低头看着这位奉香使,也像抬头时那样平静,只说道:“现在我的面子比你的面子值钱了。”   程季良仿佛从溺水的边缘逃回来,大口地喘气:“当……当然!”   能够一剑压下他程季良,以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修为,在这百花街,面子可以大到天上去!   这是倾商丘城之力,都难说能够养出的神龙。   “用我的面子,抵你的面子,让我带走小翠吧。”褚么说。   围观者面面相觑,似是不太能够理解。   如此大费周章,如此剑拔弩张,杀出如此的场面!   竟然……没有别的要求吗?   “仅此而已吗?”殷文永忍不住问。   褚么微微地垂着眼眸,不知为什么有些难过的样子。“我要的只是这样。” 第一百一十三章少年游   少年人要的很简单。   无非一个公道,一份怜悯,一种正义。   仅仅如此。   可仅仅如此……   已经太多!   要财要名都不会如此为难啊。殷文永抿唇不言语。   程季良嵌在地上,气力暂都消散,根本无法拔身,也没人敢过来搭救。他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到的事情,万分盼望一切就此结束,可是操纵他命运的琼枝姑娘,仍未有下一句言语。   “我很想答应你。”   他在少年人的注视下终于开口:“我的面子不值一钱!”   他的面容扭曲了,眼珠几乎凸出眼眶,可毕竟定止了,他颓然地道:“可三分香气楼的面子……我说了不算。”   所有人都知道商丘城百花街的三分香气楼,是他程季良一砖一瓦搭建起来。所有人都知道,整个宋国范围内,所有的三分香气楼事务,都由他做主。   但自从琼枝一曲断肠动商丘,成为百花街的头牌,这里早就换了主人。   他是琼枝姑娘的一条狗!跟老全养的那条大黄没什么区别。   迄今为止他仍不知琼枝的来历,不知琼枝的目的。唯一知道的是今日之琼枝,并非那位他亲自从总楼里接回来极乐院六年优等生,血肉仍在,魂魄不同。   被拴住了脖颈的他,唯一能做的,是尽己所能,助力于琼枝姑娘在三分香气楼里的前行。   他更深刻地明白——   继续对抗眼前的少年,无非是一个“死”字,心怀理想的年轻人,初出茅庐的小子,还存留着体面。   但若是违逆了琼枝姑娘,死只是最简单的事情。   好人不让人害怕。   说一句“很想答应”,已是他超乎自身勇气的最大对抗。“说了不算”,才是一条狗需要面对的现实。   褚么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像他那柄未出鞘的剑。   虽然外不招摇,你知道光华定在其中。   “那么,谁说了算。”他问。   他的问题再不能被人忽视!   老刀早就退在了一边,只是没有得到点头,不敢直接离开。   老全更是缩到了角落,默默地把那条老黄狗挡在身后,以免这老狗忽地不醒事,冲撞了谁——这条老狗看热闹的眼神,实在叫他害怕。   有时候他挺羡慕畜生,无知者无忧无虑。   这里是谁说了算呢?殷文永也投来探究的眼神。   程季良说自己说了不算,他也很好奇。难道眼下这座三分香气楼,有总部来人坐镇?   总不能这地界是琼枝姑娘说了算吧!   这好笑的想法刚刚一生出,耳边便响起了一道令他熟悉的、寒玉鸣珏般的声音:“天下香气归一家!商丘城的三分香气楼,不是无根之木,无水之源。程奉香使纵繁枝叶,不能自我,也是可怜人!”   在所有人不自觉凝聚的目光中,一个眸冷眉寒的美人,踩在空心的木阶上,慢悠悠地往下走。绣履点阶,悠如花鼓。   她有一种偏偏貌美、却不解风情的脸。   可是听过断肠曲,见过鱼龙舞,便能明白冰山之下,她丰沛的情感,滚烫的内心。   商丘治武所正巡使车光启曾有言——琼枝真国色也。虽不假辞色,却有最浓烈的心情。虽身在烟柳,却是世上最真的女人!   虽不知迎来送往,哪来的“最真”,殷文永却是认可这份让人心动的美。有心摘花,不免温文而笑,尽展翩翩。   不动声色地换了几个角度,让自己于楼上的视野里,突出人群。   琼枝太冷。肤色甚至是苍白的,有一点点泛青。   唯独此刻,她的眸光扫过厅内众人,叫人莫名的战栗,仿佛被她冰凉的指尖掠过,心中的涟漪,便一圈一圈地绽开,摇摇晃晃,不能断绝。   她却是不经意。   眸光落在今天的少年郎,场中『最英雄』,终是幽幽地说:“三分香气楼的事情,理论上来说,是罗刹楼主说了算。就现实情况而言,当下是天香第一夜阑儿,代掌楼务……”   她说到这里,稍有一顿。有心看看少年人的反应。   此句便有一剑横。   不解风情少年郎,对她竟是毫不客气。俯视程季良时尚存几分忍耐,目光转向她,便跃出寒芒:“你是说,你们花五两银子买来的一个女童,最后竟要惊动天香美人,甚至罗刹楼主吗?”   他本是愿意客气的人,这座青楼里一个接一个走出来的为难,已叫他失去了客气的心情。   去年在雍国梦都,三分香气楼的主力被师父逼退,罗刹明月净压根不敢露面——这事儿不是他从白玉京得知,而是获悉于天下流闻。   事情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现在已经有了很多个版本。   但无论如何,罗刹明月净避让了他天下无敌的师父,是再清晰不过的事实。   虽然师父的无敌不是他褚么的无敌,但三分香气楼随便一件分楼里的杂事,也要搬出罗刹明月净来,他褚么岂不是要随身带一座白玉京酒楼?   这些人到底是要搬出什么菩萨来吓人呢?   更重要的是,他的内心深处,似有未知的力量将萌发,灵觉的细微感受,如在明庶风中轻轻颤动。   一直未能把握的第二门神通,竟突然在今天对他响应。   那种近在眼前而隔窗纸的感觉,令他蠢蠢欲动,难以自耐。失去了博望侯一贯叫他保持的“静气”。   “连这点小事也要管,罗刹楼主何其忙也!”褚么目光冷漠:“她的超脱之路,岂能不被你们牵坠?”   殷文永嘴角抽抽,色心都冷了一瞬。提及罗刹明月净都这般态度吗?这是哪家的太子?没听说过有这么其貌不扬的太子啊……   “这位少侠。”琼枝穿戴相当保守,但一身简单的襦裙,也叫她妙曼尽显。偏又生得冷,此刻倚栏而下,有几分倔强、有几分冷淡地道:“小女子话还没有说完……”   在冷淡之中,你能感到她倔强不肯言的脆弱!   残梅傲雪,冷得可怜。   场边听得此声的,恨不得冲上来摁住褚么……内府轻取外楼就很了不起吗?岂能不让美人把话说完!   好吧确实了不起,但美人多美呀,怎能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心?   在场的男人大多心软。   可惜褚么却冷硬。   “我娘说,装可怜的人最下贱。因为世上真正可怜的那些人,拥有的本就不多,而这些装可怜的人,连世人的那点同情也要掠夺。”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吐剑虹:“不要再给我故弄玄虚了,我的耐心已经被你们糟践殆尽!”   褚么实在是不能理解,这卖肉的女人有什么可怜?   他的母亲曾像男人一样搬砖搬瓦,一筐筐重物的往肩上扛,用瓦窑里的粉尘做脂粉扑面,过早凋残了容颜……从来不说自己可怜!   这里的这些人,能比小小年纪就被买到青楼来的小翠可怜吗?   能比小翠的奶奶可怜吗?   生了两个儿子,一个不幸死在壮年的温良孝子,一个不幸还没有死的赌棍混帐。她一把年纪了还要上山捡柴,颤颤巍巍就靠自己侍弄的两亩小菜园生活,找不回孙女,不知道商丘城究竟在哪里,对着孙女失踪的方向,哭得眼睛都瞎了!   谁来可怜她们呢?   满座衣冠楚楚,尽皆文华之辈,开口苍生,闭口天下,竟只是……不忍美人蹙眉!   他们的不忍只予娇花,不予荒草。   褚么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愤怒,只像是有什么堵在心里。   “这位兄台,消消气。”殷文永斟酌了又斟酌,还是站出来做和事佬:“这件事情确实是三分香气楼不占理,但也不是琼枝姑娘的责任嘛,我看她现在站出来,就是想跟你解决问题。何不给她一个机会呢?”   他又看向琼枝,带笑地问:“楼下今日吵成这样,车光启怎么没有跟着下来?”   琼枝声音是冷的,毕竟应付着:“车大人日理万机,怎会玩忽职守,来此消遣?殷公子真是爱开玩笑!”   殷文永用委婉的方式,提醒了宋国官方的存在,触及这陌生少年或许会在意的“规矩”,想要唤回少年或许还存在的对宋国的尊重。   一份人情卖两边。   褚么终究不是一个没有顾忌的人,剑气一按,顿收了三分凌厉,对着殷文永道:“我不相信商丘奉香使决定不了这件事。我只能理解成他一定要针对我。”   话说得硬,但已经给了台阶。   他再看向琼枝:“你若有什么要讲的,便请长话短说。我已经给了贵楼足够的时间,和太多的尊重,如果一直得不到我想要的结果,我只能自己去找。”   商丘城的花魁,始终不失颜色。   她当然不会和面前这少年郎正面冲突,无论对方多么无礼不耐烦,她都努力展现自己迷人的一面。   她要尽力让这少年,看到她出淤泥而不染的心,对旁人的冷,和独予他的特别温情。   说起来姜阁老的徒媳……   也是条通天大道呢!   琼枝姑娘泠泠如雪,却目光灼灼地瞧着少年:“少侠是菩萨心肠,小女子也十分感动。小翠能够认识您,真是三生有幸。这件事情会如此麻烦,背后确有曲折。程奉香使待我们极好,平时对姐妹们也颇多保护……这件事情他不敢说,我却要替他言。”   “欸——”   她风尘女侠的形象正在塑造,褚么已经一步跨过程季良所嵌的深坑,弃她如敝履,自往三分香气楼深处走。   他的眸中放出精光来。一道道已成实质的光线,在阁楼之中纵横交错,疯狂折射,以恐怖的高速探向此楼的所有角落。   这一刻三分香气楼的私密不再被他尊重,以各种形式存在的隐晦被他洞穿。   他没有启用仙术,而是以相对来说不那么显眼的法术,来催发【目见】的力量,洞极所见!   他没有耐心了。   博望侯说得没错。你只有一张脸,不能谁都给。   有的人就是会把你的尊重视为愚蠢!   他明明已经一再克制,已经压下了心中的不愉快,愿意做沟通。这女人还一开口就是挑事的姿态,想拿他当枪头,参与三分香气楼的内部斗争?   他褚么虽然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人。但类似的人心诡谲,博望侯当初也特意带着他见识过不止一件。   颜老先生的教导他愿意听。师父的耳提面命,他奉为金科玉律。   可他愿意笨一点,不意味着他真的笨!   “香铃儿!”   在少年遽然掠过的身影后,琼枝终于痛苦地喊出声来。   她那冰玉般的俏脸上,体现出一种复杂的恐慌,似是『不得不』的言语。   “小翠是香铃儿点名要的人!”她补充说。   这段时间香铃儿的确在收人,的确要收资质上佳的女童。   只是程季良已经早就做好了上供的准备。   当然这份准备……完全可以是小翠!   在她下楼之前,就已经做了两手准备。少年若能拜倒在她裙下,那当然是最好。她畏姜真君如虎,一个名头就能避退千万里。可若是能够和姜真君成为一家人,她也愿意完完全全地变成琼枝,从此付出真心。   老大都能把地狱无门解散了,跑到冥府去光伟正。   她跟姜真君也靠近一点怎么啦?   回头还能提正义之剑,去剿一下贤弟咧。   但男孩毕竟没有变成男人,少年郎不懂得女人的好,她便有第二手准备——   此时的小翠,已经出了商丘城。   天香第五的香铃儿,是今天这场矛盾的根源!   整个上供的过程里,琼枝可以确保自己挑不出一丁点问题,一切行为都是正常的。作为三分香气楼花魁的她,能够干涉的事情有限,站出来为程季良“仗义执言”,便是她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去年在梦都就该被掐死的香铃儿,是不是也该为后面的妹妹让一让位子了。   甚至于三分香气楼的楼主大人,难道还要退让吗?   快点被围剿吧!   她早就见不得这楼里的黑暗,期盼姜真君出手整肃乾坤!   至于这乾坤整肃后,谁来接手……   当然是她啦,难道让贤弟管?三分香气楼是女人楼的嘛。   殷文永呆了半晌,才理清思路。   是啊,程季良怎么敢违逆天香第五香铃儿的意志,怎么敢把香铃儿要的人放掉?   直至此刻,他才理解了程奉香使的愚蠢。原是有这么一桩缘由。   此时那个闯楼的少年郎,已经消失了身影……显然已经穿楼过巷,追迹而去。   人群各有所思。   自有花衣小帽奉香侍者,撅着屁股将程季良从嵌坑里“抠”出来。   琼枝立身长梯,行而过半,没有继续往下走。她的闺房虽然偶有入幕之宾,她也总像是跟人们隔着距离的。   此刻又巡回眸光:“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言及天香已是不该,罪在万死……在座悠悠之口,可能顾惜我的性命,替小女子保守秘密呢?”   众看客自都应是,各个拍着胸膛表示要为琼枝姑娘守密,谁敢泄露出去就如何如何。   当然不乏那嘴上赌咒发誓绝不泄露,心中暗忖“琼枝姑娘,你也不想……”的。   琼枝姑娘的视线,最后当然是落在殷文永身上。   只是轻轻地瞧了一眼,她便扭身又往楼上走。   这目光像一柄温柔的刀子。   扎在了殷文永的身上,仿佛将他的魂魄也剜走了一块。   殷文永使了个眼色,叫家仆回去传信。涉及天香美人的事情,不是他能处理的。少年人的来历,香铃儿那边有可能引发的变故……且都叫堂哥去操心吧。   他这边要深刻了解这件事情的性质,找到最适应于殷氏的应对办法,迎接有可能的穿林风雨,为家族长青而奋斗。   明年就要去黄河之会了,马上就要闭关……   且趁闲情!   殷文永翩然一笑,对其他人拱了拱手,便迈着胜利者的步伐,从点头哈腰的老全旁边走过,还心情甚佳地摸了摸那条老黄狗的狗头……紧跟着上楼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来者可追   顶着巨大压力,在那个明显出身不凡的少年面前开口劝和,果然还是能够看到回报的。远的回报还在等待发酵,近的回报已在眼前。   今日他当入幕!   都说冰肌玉骨,羡慕都说厌了,百闻岂如一见。   “少爷!”忽有不合时宜的一声,响在楼外,惊扰了殷大少的遐思。   真是该死,他的工作思路都被打乱了!   出声的殷府管事,紧步迈进楼里来:“少爷!大少爷找您!”   倒是把得到殷文永暗示,急匆匆出去报信的殷氏家仆,撞了个满怀。   对于即将参与明年黄河之会的殷文永而言,全世界只有一个“大少爷”,那就是他的亲堂哥殷文华。   只是此刻美人在前,什么事情都要靠边。他摆摆手:“跟我哥说,我现在有大事要办,忙完了就回去找他。这边的情况,阿勇会跟你讲。”   “这——”那管事为难道:“大少爷说,叫你得到消息立刻回去。”   “我是不是少爷?我是不是少爷啊!”殷文永不耐烦了:“你听不懂我说话?”   胖胖的殷府管事低头站在那里,连连道歉,但却不走。   殷文永强压怒火:“我要是晚回去个一时半刻呢?”   “要是不立即回去,就打断你的腿。”管事懦懦地模仿了一遍,然后说:“这是大少爷让我复述的原话。”   他又补充:“第三条腿。”   “笑话!我会怕这种威胁?当我商丘小霸王是泥捏的吗?”殷文永冷冷地笑了一声:“但话又说回来。我哥找我肯定是有事儿,不能无的放矢……也罢!我便去瞧瞧他吧。”   殷府管事猛地一眨眼,少爷的身影根本已经消失了。   只有琼枝姑娘绰约的身姿,仍在楼上缓行。   如她这般的冰霜美人,自是从不会曲意留谁,今天瞥的这一眼,已是难得的芳心略动。   “走吧!”殷文永的声音已经在楼外响起:“天底下没有事情比我哥更重要,我恨不得破禁飞过去——快快赶车。”   殷家的马车,在商丘城的确不受阻碍。   车轮都快飞了起来。   然而落在庭院后,殷文永的人生,却陡隔天堑。   他一进静室,他那天才卓名的堂兄,就开门见山。   语言虽不是真正寒铁刀锋,他倒宁愿被扇了一巴掌!   “黄河之会,我不用去了……是什么意思?”殷文永脸上的不可置信,困囿于世家子的风度中,张牙舞爪,却皱于面皮。   悬垂山水画幕的静室里,殷文华平静地坐在蒲团上。剑气萦于天庭,一丝一缕地沁入眉心,如龙潜渊入芥子。   “就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他没什么波澜地说。   殷文永与殷文华的年龄颇有差距,自小就不得不以其为目标,所有长辈对他的期许,都是“第二个殷文华”,事事以殷文华为标杆。   殷文华十三岁完成的事情,他若不能在十三岁完成,那他就会被骂成彻头彻尾的废物,简直不能称之为人。   经年累月,遥望难及。对于这个堂兄,说不上是崇敬多一点,还是畏惧多一点。   但眼下这个消息,完全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令他第一次面对面,站在他的难以逾越的高山前,唾沫为剑,激烈质疑:“凭什么?!”   “他妈的——对不起。但是凭什么?!”   他已然没了在三分香气楼里的公子从容,语无伦次:“整个殷家,还有谁能跟我比?谁能顶我这个名额?打得进正赛吗?拿出去不怕丢宋国的脸吗?!”   “你打得进正赛?”殷文华的视线瞥来。   殷文永表情一滞,他想到了刚刚在三分香气楼剑推外楼的少年郎,想到了列名朝闻道天宫首开之日三十六席的那几个绝世的少年,想到太多太多……   他自然绝无争魁可能,但就连打进正赛,也没有十足信心。   黄河之会是天下天骄之会,每一个站上天下之台的人,都是魁领一方的人中龙凤。   他终是咬着牙道:“至少我能站上去,我有机会打几场,再加上——”   “再加上我损耗修为,为你度剑心,砺天痕?”殷文华问。   殷文永咬了咬牙:“你要是不舍得——”   殷文华用一句话结束了纷争:“替代你的那个人,可以夺魁。”   “夺魁,哈,夺魁……”   殷文永喃喃地坐下来,猛地又站起:“他妈的夺魁?”   “哪里找的野人?以为随便又能抓到一个姜望吗?”   “你们这些已经拥有一切,高高在上掌控这个国家的大傻逼!”   他咆哮起来:“你们以为这里是临淄吗?留得住那等千年不出的人物为你们拼命?!”   “我理解你的心情,在这个房间里说些颠三倒四的话,我不跟你见怪。”殷文华淡淡地看着他:“出了这个房间,你要记得你是谁,你姓什么。”   这目光其实是平淡的,却似冰水浇头,淋得他灵魂湿透。   殷文永定在当场。沉默一阵之后,才算缓过劲来,才感受到刺骨的寒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毕竟是商丘殷氏寄予厚望的新秀,他扯动嘴角自嘲地笑了笑,便恢复平静。   “我不能怨。”他说。   “倘若我有夺魁的实力,谁都挤不下我。”   “倘若我有在外楼境争锋的能力,也能另外夺下一个名额。”   “正因为我做不到,才会留不住。”   “黄河之会的参赛名额,是为了替国家争取荣誉。”   他垂眸静立:“我不够强,罪在如此,复有何言!”   “无论你是不是真的这样想,你能这样说,就值得更多的培养。”殷文华表情淡然:“年底的学海名额,我会保你一个。这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弟,殷文永,这是我投注你的未来。”   “多谢兄长。”殷文永深深一拜,便欲离开。   “你不想知道那人的名字吗?”殷文华问。   “我是否知道他,并不能改变事情的结果。”殷文永轻轻地叹:“徒生嫉妒而无处归依,我该是怎样面目可憎啊!兄长要看我更丑陋的情态吗?”   “他是辰家的人。”殷文华说。   “不曾听说辰家这代有天才。”殷文永挑起眉头。   宋国社稷,无非三姓。   皇姓为赵,殷辰并分。   这人宁可是外来的,不该是辰家的!   他的堂兄怎会接受这件事?殷家怎会接受这件事?   “说是辰巳午的私生子,流落在外的风流债。”殷文华在说话的时候,始终也未停止对剑丝的锤炼。   殷文永面上终于带了笑:“我固不如人,我兄却不输辰巳午。”   你殷文华是如何能让对方的这个身份坐实呢?辰巳午他妈的前三十年修的都是纯阳功!   其人克己制欲数十年,只为了在黄河之会一鸣惊人,后来却成为李一横来一剑的背景。   他还背地里笑过!   殷文华却始终是波澜不惊的:“辰巳午马上就要洞真了。”   “马上?!”殷文永大吃一惊。   “他已经是确定地摸到了洞真的门槛,只等推门那一天,或许三五年,或许三五十年,但已是必然能走通。再不济借洞天窥世积累,也能补完最后的几步——他是确定能够助涨大宋国运的人。”   殷文华道:“我却未见得能够洞真。这就是差距。”   他平和地表述完差距,而后摇了摇头:“我曾登天下台,二十四节气只演了四剑,就被大牧王夫杀死了比赛。我曾学海泛舟,说是大放异彩,一卷锦绣榜,我未能进前三。”   “世界何其大,天骄何其多!坐井观天,井中犹有蛟龙潜。”   说到这里他笑了:“不如人者,可不止是你啊。”   今不如人者,永不如人吗?   永不如人者,永在昨日吗?   殷文永一直追赶得很累!   一样的出身,一样的血脉,差不多的天赋,甚至是更严格的修行方式……   他不明白他还差了什么。   但今天他好像有了一点感受。   “兄长。”他对殷文华郑重一拜:“我于今日离国!弃家弃姓,远万里之行。”   他要放弃这一切,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可以在随便哪一个风和日丽的时候离开。   他只是觉得,殷文华会理解他。就像他今天终于觉得自己懂了这个堂哥。   “什么理由呢?”殷文华毫不意外地问。   文永直起身来:“姜阁老主持黄河之会,不拘天下来者。”   “百川聚海,我亦从天下来。”   “我会以个人的身份,从预赛开始,为自己赢得一次机会。”   “明年观河台……兄长当至,听我剑鸣。”   他终究又是一拜,而后转身离开。   什么学海名额,家族支持,一切的一切,像那件绣着他名字的外衣,被随手丢在了身后,   而殷文华的声音追着他走:“他叫……辰燕寻!”   走到院里,阳光刺眼。   文永知道,这是一个注定惊艳世人、叫他遥不可及的名字。   他弃姓来追。   ……   ……   人去楼未空。   百花街上欢歌彻,香气楼中脂粉红。   程奉香使的即兴表演已经结束,他用一个人形的深坑,博欢客一笑。   而后丝竹便起,杯盏叮咚。尽力维系着,每一份对三分香气楼有用的关系。   老全在各处拱手,各处逢迎笑脸,各处点头哈腰:“我们三分香气楼的宗旨,是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让每个客人都享受快乐……”   作为一个龟公,他没有资格说维护顾客,只说愿大家开心。   人逢乐事,少些计较。喊声爷爷,莫怪怠慢。   “怎么没有吃掉他。”   虽则歌舞喧哗,这却是无人注意的角落,所有的目光,落到此处便掠过。一个扎了个丸子头的少年,若无其事地坐下来,语气轻松得像问吃什么早餐。   昏昏欲睡的老黄狗,耷了耷眼皮,视线掠过远处那龟公堆笑的脸。   真是太下贱长得也太难看的一个人,还总喜欢打包楼里的剩菜剩饭,献宝似的带回家里,从怀里掏出那个脏腻的油纸包,像他妈捧起玛瑙翡翠似的。   还问不停地问开不开心,喜不喜欢,在青楼里干久了,把自己当嫖客了!非得要老狗摇起尾巴,才能心满意足地闭嘴。   太膈应狗了。   “肉太馊了。”它不屑一顾地撇过头去。   “臭泥潭里的小白花,风月场里的真感情。”少年生得唇红齿白,有些女相,表情天真,语带喟叹:“真是美好啊!”   他扭过头:“你说这些并不存在的东西,是因为什么而珍贵?”   “因为不存在。”老黄狗说。   “最亲密的接触,最肮脏的感情,都在这里出现。”少年笑了笑,做出总结:“我喜欢这里。”   “有时候我也觉得不错!”老黄狗说。   狗就趴在地上,人当然也席地而坐。少年用手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打量男男女女。随口问道:“她还好吗?”   老黄狗来了精神,嘿嘿嘿地笑起来:“突然被琼枝姑娘换下来,应该不太好。她喜欢香铃儿那种类型,爱惨了老女人的天真。她想杀掉香铃儿,或者被香铃儿杀掉。”   丸子头的少年不予置评,只道:“新生并不容易,看好她,不要叫她发病。”   “那也得我看得住啊!”老黄狗叫苦:“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可以对她做任何事情。”丸子头的少年道:“我只要结果。”   老黄狗翻了个白眼,算是认下了。   狗耳朵抖了抖,忽又问道:“刚才那个少年怎么样?明年的观河台上,会成为你的劲敌吗?”   “教育满分,资源很好,心性不错。”丸子头少年淡淡地点评了一句,便拍了拍屁股起身。   “走了!”他说。   “不去找那位冰肌玉骨聊一聊么?”老黄狗扭过头来看他。促狭地问。   丸子头的少年并不回头,声音却是轻佻自在的:“有机会的,我这不是还没满十五岁么!”   他脚步轻松地汇入人群,像是年轻的花蝴蝶,在春日翩跹。   “明年十五,剑指琼枝!”老黄狗在身后喊。   当然传在其他人耳边,便是懒懒地两声“汪”。   “这懒狗,叫唤都不舍得大点声儿。”有路过的姑娘笑骂一声。   搂着她的人咧开嘴:“你舍得叫唤就行!”   丝竹靡靡,袅袅青烟。   “诶诶诶,这位客人,有些面生,见谅!您的胭脂牌呢,不知是否方便展示?”   “在下姓辰。挂帐上~”   路上有人拦住了丸子头的少年。他像颗丸子,蹦出了香气楼。 第一百一十五章三九三三   道历三九三三年的夏天,比往年更加炎热。   迎面吹来的风,仿佛在蒸笼里滚过了几百遍。   汗在脸上留下了盐。   “老全”干涸地舔了舔嘴唇,咸咸的恍惚以为那是眼泪。   他推着一辆独轮车,在官道上慢慢地走,太阳用他的影子,摊了一张可怜的饼。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就走在这张吃不着的饼子上。   独轮车的左边堆着包袱,右边堆着一条恹恹的老黄狗。   所幸官道还平整,他颠沛流离几个月,也算是有了几分吃苦的力气。   “你这人,自己都走不动了,还推着狗走。把狗看得比人都金贵呢。”路过的行人指指点点。   老全习惯性地逢人便笑:“这条老狗就要老死咧。”   留下指点的路人,都已经从岔开的小道走远了。   他还习惯性地跟一句解释:“叫它歇歇脚。”   活得太累了!   老黄狗已经懒得翻白眼。   “妮儿。你累不累?”老全又回头问,笑着:“要不要上来歇歇脚?”   妮儿看了他一眼,继续踩着影子走。   妮儿大概是个哑巴,老全也不太记得了。他的工作只是在前厅引客,教姑娘的事情不由他负责,也没有那么多机会接触。   总之他没听过妮儿说话,也不知道妮儿的名字。   商丘城三分香气楼里养的小女孩,都是到了十五岁才取名字。过往的名字早就在日复一日的浸染中失去意义,一个好听的花名,有益于生意。   楼里的姑娘,连头发丝都是商品。名字当然也是。   他虽收养了妮儿,但没有给妮儿起名字,只叫妮儿。   因为他是个龟公,他给起了名字,就是给了妓女的命。   商丘城的三分香气楼,毁于一场离奇的大火。   包括程奉香使在内,所有人都消失了。   老全是在睡梦中,被大黄的狂吠惊醒。莫名的心悸叫他出门往百花街走,走着走着就跑起来,然后看到了绵延半条街的大火。   不止是三分香气楼,百花街上有名的几家青楼,挨在一起,都被卷入火海。   虽则治武所的修士迅速赶来,将火扑灭,但烈火焚业,在火焰为人所见之前,就已经发生。所以在官面人员赶来时,已经什么都不剩下。   他本已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还是大黄钻进火场废墟,不知怎么叼出一个黑漆漆的小女孩。畜生有灵,加之这小女孩本就是在三分香气楼里养过的,他便抱养了——就是妮儿。   关于这起事故的原因,众说纷纭,没个准数。   有说是因为辰家小公子成天在百花街和人争风吃醋,辰家那群老古板看不过去,一把火烧掉了香楼。   有说是因为殷家的怒火宣泄——自殷文永弃名离家后,殷家就对国内的青楼妓馆百般看不惯,时不时就要整治一番。   也有说是三分香气楼的仇家找上了门……   但不管哪种说法,都叫老全心惊。   而生活总是比恐惧来得更严格一些。   百花街一夜的烈火,烧掉了灯红酒绿,也烧掉了他的生活。   他这位逢迎四方、八面玲珑的龟公,失去了工作,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谋生的本事。   新建的百花街里,没有他的位置。   即便是出卖尊严的活计,也要这个世道给机会才行。   靠着往日积蓄生活了一段时间,他想办法讨好人家,谋了一个更夫的差事,正要开始新生活,又意外听到有人在找百花街三分香气楼的幸存者……   便连夜收拾包袱,带着老狗和妮儿逃走。   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商丘,更别说离开宋国。但选择逃离之后,于无所适从的迷茫中,忽然想起了少年时的梦——   那时候的他,想要考进龙门书院,想要去中域走一走,看看现世中心、传说中大日永悬的天京城。   向往龙门书院,当然并不是喜欢读书,只是想要跳过龙门,完成人生蜕变,成为人中龙凤。还计划过去观河台论剑夺魁呢!在内府场和外楼场之间,犹豫过很久——   现实是他只能做个龟公。   年近半百,他早就认识到自己的平庸,知道自己没有靠近龙门的资格,但脑海里竟还残存幸福的奢想,还想要去中域看看,走走,想知道真正的繁华,是什么样子。   遂推着独轮车出发,开启此生最大的一场冒险。   此行目的地是中域,能去景国最好,在中域其它地方落脚也行。中央之域,富饶天下,想来不会少了他们一口饭吃。   从宋国去中域,他选择往龙门书院的方向走,经过霸下桥,跨越长河。   感谢伟大的烈山人皇,他修了这么稳固的一座桥,却不收取任何费用。此后长河两岸,凡人能交通。   骨碌碌,骨碌碌。   独轮在路上滚,他的声音也在小女孩和老黄狗耳朵里滚——没人的时候,老全就会絮叨。   “自从琼枝姑娘高升去了总楼,说是去做什么香气美人。我就老觉得会出事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就是一种感觉……你们知道吗?”   路边有个树林,他赶紧将独轮车推进去,靠在树边停好。   简单地用脚拢了一下树叶,才把老黄狗从车上抱下来,放在树叶堆上。   又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密封的竹筒,揭开盖子,笑吟吟地递到小女孩面前:“妮儿,喝点水吧。”   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脸上脏兮兮的看不出样子。   倒不是老全偷懒不给她洗脸,而是路途遥远,为安全考虑。   妮儿看了他一眼,还是接过竹筒,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   老全接回竹筒,倒了些水在竹盖中,自己喝了一口,又递给老黄狗:“喝点儿?”   老狗合上了眼皮,懒得理会。   老全乐呵呵地看着他,殷勤地又往前递:“乖,喝点水,是谁家的狗这么听话啊?让我看看,是谁家的狗这么爱喝水呢?”   妮儿没眼看。扭过头去,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   老黄狗狠了狠心,眼也不睁,舌头只是一卷,便将这点水喝掉了。   老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盖上了竹筒。   饮水倒不拮据,靠着长河怎么都渴不死。但随车载着的就那么几个水囊,不好渴到了妮儿,她太小。也不好渴到了老狗,它太老。   “我反正觉得,琼枝姑娘是我们的福气,她走了,我们的福气就没了。那时候我还很不舒服,因为没有哪个花魁像她那样善良,还会关心我们。”   他又开始絮叨。   妮儿已经蹲在那里玩蚂蚁了,她会把蚂蚁腿一根一根地卸掉,看着蚂蚁的躯干艰难摇动。   老狗开始打呼噜。   “琼枝姑娘还救了你,你这条没良心的老狗。她走的时候,也没见你叫唤两声,难过一下。”   老全冲着老黄狗骂,作势欲打,但终究下不了手,只恨恨道:“老狗!”   没谁理他。   狗都不理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往前保养得很好的手,现在已经皲裂多处,茧子连着茧子。   他自言自语:“一个打八个的老刀死了,神仙般的程奉香使死了,那么多漂亮的姑娘都没了。”   “只有我这么个窝囊废活下来,上苍让我活下来,总是有理由的吧?”   他看向妮儿,又看向老狗。   心想大约这就是理由。   他要是不在了,这哑女、老狗,可怎么活?   “中域肯定有治好妮儿的办法吧?就是不知道要攒够多少才能治。”   “大黄,到了中域,你也能多活几年。不过你已经这么老了,死了也不难过。我会把你埋起来的,不会叫人家吃你的肉。”   被人吃掉,和埋在泥巴里被虫子吃掉,究竟有什么区别啊?   老黄狗生平最不能理解的人,以前是燕春回,现在是这老龟公。人是怎么可以这么莫名其妙的。   “哎,到了中域,我想吃富贵饼……”老全还在絮叨。   这时忽然听到轰隆声,他立即就把嘴巴缝上了,人也蹲了下来,老老实实靠在树后。   轰隆的并非雷声,而是碗口粗的马蹄敲击驰道。   两队披着华丽战甲的开道骑士,风驰电掣般掠过,紧接着才是如移动宫殿般的奢华马车。气蒸万里,云海如梦。乌泱泱的车队,簇拥着神霄凤凰旗,如长龙行过眼前。   在凡人的视野里,仿佛绽放了一场辉煌的人间美梦。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老全才合上不自觉张开的嘴巴。   “啊……噢!”他如梦方醒:“我说这条官道怎么这么好走,想起来了,这是往观河台去的驰道!”   “今年的黄河之会……开始了!”   离观河台更近的当然是宋国,但宋国并没有资格派这么长的仪仗队伍去观河台——全天下只有六大霸国,能被允许在观河台上展现千人仪仗的规格。   再往下都是百人规格。   往前商丘三分香气楼还在的时候,老全听那些欢客们讲过,说黎国好像在闹仪仗规格的事情,去星月原闹了好几趟。但这事儿姜阁老又不便做主,天下霸国的地位,岂能叫他一个国家体制之外的人撕开口子?这实在冤枉……   “楚国人怎么这么有钱。把钱都穿在身上了?这么有钱也不沿途洒点儿。”   “黄河之会……黄河之会你们知道吗?”老全只有在老狗和哑妮面前,才有这么大的表达欲,好像他要替这不能说话的一人一狗,把话都说完似的。   “镇河真君就是在这个上面成名的。”   “听说他当年……一剑把裁判都砍飞了。那叫一个厉害啊,长河龙君就是因此受的伤,唉,误伤!后来才被海族偷袭,死得那叫一个惨,龙血把斗阁老的衣服都染红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老黄狗一骨碌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树叶。   老全面上惊喜:“大黄,你好啦?”   老子就没病过,懒得走路罢了。   对着观河台的方向,老黄狗汪了一声。表现出一条狗的兴趣。   老全沉默了。但又心跳如鼓。   在如此辉煌的世界里,天骄并耀的时代。一个普通人的黄河之会……   那绝世的风景,哪怕只是看一眼,这一生也足够了。   “观河台啊……天下第一台……想去看看吗,妮儿?”他问。   妮儿拿着辫子想了想,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但我们肯定上不去噢,只能在附近溜达,看看参赛的各路好汉……”说着,老全灵机一动:“我们是不是可以在观河台附近卖点干果、茶水!”   “这么多人参加,一人照顾一点生意,咱们就发财啦。以后去中域,吃香喝辣!”   他当然知道越是赚钱的生意,越轮不着他,好像有个国家就是专门干这个的……但口头上的快活也很快活。   他越说越来劲,赶紧把独轮车推出来,神采飞扬地前指,俨然他也是剑指观河台的人:“上车!出发!观河台!”   最后妮儿和老黄狗都是自己走。   ……   ……   一个习惯性谄笑、长得比实际年龄沧桑的老头,一个灰不溜丢的小女孩,一条有气无力的老狗,一架随时要散架的独轮车……一片乏善可陈的树林。   这是沿途风景中平平无奇的一瞥,嵌在伍晟泛红的眼睛里。   一晃就过去。   “不要过度使用瞳术,消耗神魂。”屈舜华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外面看起来就很奢华雄阔的马车,车厢里面更是大殿堂皇。   伍晟其实是坐在角落,略窥窗外。   说话的屈家美人,则是在更大的观景台上,坐着看一份摊开的图谱——   不用看伍晟也知道,那是他的全部修行资料。   身上精致华美,饰有风翎的甲冑,说明屈舜华这次的身份——本次黄河之会的楚国领队。   黄河领队这样的位置,通常是让经验丰富的年长真人来担当。   屈舜华还很年轻,成就真人也没多久,其实是不太适合这个位置的……   谁让主持本次黄河之会的裁判,是姜真君呢!   身着水蓝色华袍的神秀男子,正坐在屈将军面前,烧开了一壶玉泉水,动作优雅地泡茶。   今年二十九岁的他,刚好卡在三十岁以下无限制的槛,是楚国方面无可争议的压轴场选手。   之所以要特意强调这个“无可争议”。   是因为他伍晟并非如此。   瞳里的血丝一颤一颤,拨得他阵阵隐痛。   他其实并不具备上一届外楼场斗昭那种压制性的实力。   能够代表楚国出战外楼场,他当然足够优秀,但跟他差不多的,国内还有人选……出发前的选拔,其实是战平了。   他完全是凭藉伍家的底蕴,在血气上稍占优势,这才多存一息。   但这点优势,只要对方进入黄河之会的备战名单,楚国官方当天就能将它补齐。   他非常明白,这个名额最后还是落在他身上,陛下没有理会“重赛”的争议,完全是看在死去的伍陵份上,用这“跃龙门”的机会,给伍家一份补偿。   他这个家族旁支,能进入家主的谱系,也是因为伍陵的死。   而在获得这一切之后,他必须要证明他值得这一切。   所以他才这样努力,赶路的过程里,都拼命修行,以至于都有些神魂损伤。   “不妨事。”他解释道:“这点小问题,吃颗黄丹就好。”   黄丹是“圣魂丹”的别名。   元始丹盟的发展日新月异,尤其近两年,在养神、益魂方面有很大的突破。在元始丹盟里占据极大份额的楚国,自然分享了这份果实。   “你现在的任务不是修行。”屈舜华淡淡地看来一眼,声音动听,但不容违逆:“是休息。”   对面窗台的位置,坐着静静看书的诸葛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动不动。   伍晟有自己的想法,张了张嘴。   便听左光殊道:“喝茶,喝茶。”   这贵公子温声而笑:“夏日炎炎,都饮一杯清心茶。”   其余两盏爆竹似地飞向诸葛祚和伍晟。   手上则极尽温柔地将茶盏轻轻前推,唤了声:“屈将军。”   伍晟一把接住暗器,闭嘴撇过头去。   这什么黄河之会。   带队的是屈舜华。   压轴的是左光殊。   没眼看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溯游龙门   高穹望驰道,万里都一线。   观河台就像嵌在河岸的明珠,自不同方向牵系至此的驰道,倒似明珠之光华,放成了丝缕。   长河当然便如龙。   龙门书院的姚甫,便负手在云端。见当世天骄如过江之鲫,从不同的支流溯游而来,群集这天下第一的观河台……好似见证了鱼跃龙门的过程。   不免心生壮怀。   一枚小巧的礼圭悬在他腰间,助他调理四时,规制二十四节气。   此宝色作天青,乃龙门书院的镇山之宝,洞天宝具。   是由小洞天排名第二十二的玉阙宝圭天所炼,其名“青圭”,又名“礼圭”。   属于六礼玉之一,乃礼东方之玉。   同时它也是六礼玉里,唯一一件真个炼化洞天所成的宝具!剩下的都是礼制所化,修行具显,称为“类洞天之宝”。   都说礼天的【苍壁】乃六礼玉之首,佩于当代礼师礼恒之的腰间。但以历史而论,【青圭】才是第一件炼成的礼玉。   事实上它是法祖韩圭当年亲手炼成的宝具,赠予儒家,以助孔恪制“礼法”。   韩圭当初雄心壮志,认为儒也可以是法的一部分,把孔恪当徒弟。但孔恪后来告诉世人,礼可以是法,但礼只是儒的一小部分,又说“达者为师”。   所以这件【青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六礼玉第一,司礼东方,已是极大的认可。   这也算是一桩历史公案了。   姚甫悬礼圭在腰,却不是一个规矩很强的人。他非常讨厌繁文缛节,主张“治礼在心不在仪”,“仪”只是“礼”的初级表现,用以引导世人理解“礼”的真谛。   他是个才气纵横,天性浪漫的人。   自镇河真君引天海镇长河,接续了烈山人皇伟业,长河之患,便称“永治”。   坐落于长河边上的龙门书院,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   常年坐望长河、剑调四时的姚甫,也终于是多了一些闲暇,得以满天下游历,也随手点化冥顽,留下不少神仙故事。   这几年龙门书院的事务,倒都是照无颜在处理。说句大不敬的,比姚甫亲自主持宗门事务的时候,要更井井有条一些。   “爹呀,我找了一圈,没想到你在这里,好巧——”   明显精心打扮了一番的姚子舒,驾云而来。   及至近前,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便有失望之色闪过,她左右看了看,似不经意地问:“姜真君呢?”   姚甫并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自己的女儿。   曾经成天扯着照无颜衣角的小小子舒,也已经长成了现在这般娴静模样。   唯独是此刻问起那个名字来,还有几分少女时期的羞涩和天真。   令老父亲颇为怀念。   “爹!”子舒看出揶揄来,跺了跺脚。   “哈哈,走了,已走了。”姚甫笑着讨饶,又不免促狭:“他此来找我,只为公事,自然一切从简,来去匆匆。你若不抹胭脂,或还能见上一面。”   他当然明白自家女儿对姜望的喜爱,理解那并非男女之情,而是一种年少时期对于理想存在的崇拜敬仰。   他曾经也有过这样崇拜的人,只是后来支离破碎,终究不值得他的供奉。   在女儿身上却不同,那人长存于她的神台上,还越来越耀眼。   年少时崇敬的人,没有因为时光而黯淡。   记忆里的星辰,一直闪耀在夜空,在无数个或许困惑的夜晚,指引着人生方向。   这真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爹~!”子舒赌气要走,但又有些舍不得挪脚,拐着弯问:“未知是什么公事,还劳烦您登天来迎?”   “除了黄河之会,还能有什么公事?”姚甫笑了笑:“至于我……以他今日在现世的地位,又是这等正事,我若不出迎,倒显得倚老卖老,龙门书院没有礼数了。”   老实说,对于偶像的现世地位,姚子舒一直没有太真切的感受。   毕竟在她的视角里,偶像一直是光芒万丈的,但多少有点“我在美化他”的自知。   直到身为天下四大书院院长的父亲,说自己“按礼需迎”,她才陡然有种“沧海已数叠”的感受。   曾经剑啸天涯台,在他人剑围之下反覆挣扎的少年,如今剑光一围,已是天下了。   “这次的黄河之会,会有什么麻烦吗?”子舒问。   “能有什么麻烦?”姚甫掸了掸衣角:“只不过他主导了许多变化的发生,自然也要担起相应的责任来。”   “任何改变都会伴随一部分人的痛苦。”   “你想要说那是更好的,抱歉,对既得利益者不是。”   “这个世界不是张张嘴就能改变。”   “他定了新的规矩,他就需要证明,他的确有维护这份规矩的力量。当然,最好是不要到展现力量的那一步。不然每一届都打一次,纵然都能赢,多少说明人心不服。”   这位剑出『典世』的书院院长,笑吟吟道:“剑不出鞘而天下噤声,才叫顺理成章,俗称『面子』。”   子舒大概听明白了,原来偶像来龙门书院,是寻求支持的。不由得问道:“那您给他面子了吗?”   龙门书院岂止是给他面子!   至少在今年,龙门书院是姜镇河面子的一部分。   当年为观河台落成书写祭文的儒门先贤,就是龙门书院的源头。   那篇平息狂澜的祭文原稿,姚甫刚刚已亲手交给了姜望!   一切只是为了让黄河之会上的姜望,有傲视长河的最强力量体现。   龙门书院对姜望的支持,并非他姚甫个人的欣赏,而是龙门书院长期以来理想和利益统一的诉求。   除了这一届,还有哪届能让书院弟子以书院名义自由参赛?   固然神霄战争的压力,才是几位霸国天子松口的原因,那也要有人站在前面争取,才能漏下这一缕天风。   龙门书院不会只在口头上支持。   但这些就不会跟子舒讲,她最好是自己想明白,想不明白就更好。   姚甫不是一个会把子女修剪成理想模样的人,自由生长就是理想。因而只是微笑:“我岂能不给姚子舒面子!”   子舒竖起大拇指:“院长英明!”   “要去参会吗?”姚甫笑问:“当初他参加黄河之会,你还在台下摇旗呐喊,为他助威呢。那次白院长还问我……『欸那个姜望是你们龙门书院的人吗?我看子舒好激动。』”   “欸!”子舒恼道:“白院长瞎说,那助威词儿还是象干师兄写的呢,怎不说他是青崖书院的人——再者说,我也给殷师兄助威了!”   姚甫促狭道:“那可惜文华退场太早,没能听到几声你的助威。他一定很遗憾吧?”   “不理你,我收拾收拾,出门去也!”子舒着急忙慌地驾云而去。   姚甫独在高穹远眺,看着一队一队的车马,如长蛇向观河台蜿蜒。   彷似涓滴入海,也如漫长岁月里,汇聚人道洪流的过程。   今年的黄河之会,格外的盛大恢弘。   再看长河两岸,辉光点点,隐聚云雾,即便眼高如他,也不由得感慨一声:“今朝名势已成,他若转修香火,也是阳神横空!”   尽管镇河真君一再强调,长河晏宁,首在于烈山人皇的开拓之功、恒镇之业,其次在于长河龙君数十万年的调理,接着是历代前贤在治河上的付出……他将【定海镇】落在长河,引来天海相镇,不过是漫长治河事业的一次总结。有幸为如此伟业立碑而已。   但长河两岸还是不可避免地立起许多生祠。   人间的香火,又何尝不是天人所见的星光。   ……   ……   观河台是天下第一的观景台。   若以观河台为景,则没有比天马原更合适的地方。   白眉青眸的少年,便坐在这里。披发垂肩,静止风云。   左眼变幻万世,右眼穿梭流年,呼吸之间,云霞明灭。   俄而又雷霆万钧,轰隆似鼓,雷海倒倾,竟成天瀑。   这骇人的威势,只是祂的一声叹息,一次转眸。   便在这时,有一只修长的手,拨开暴耀雷光而来,将雷霆天瀑,掀成了帘。   雷光将肤色耀出几分白,帘后是镇河真君宁定的脸,他礼貌地弯腰走进来,脸上带笑:“后生晚辈姜望,为尊神卷帘!”   原天神沉默远眺,假装没听见。   姜望并不尴尬,左右看了看,由衷赞声:“此处好风景!”   他笑着道:“仰观古老星穹,俯瞰滔滔长河。天下虽大,何事不在您眼中?”   原天神终于转眸看来,嗤了一声:“绝巅四载,这还是你第一次来天马原,可见无利不趋,无事不至!”   “尊神何等贵重!”姜望笑道:“若无贵事,岂敢相扰?”   “我贵重吗?”原天神轻轻扬头,似笑非笑:“天下果真敬我?”   姜望不接这个茬:“说起来我与尊神有缘!现世距离星穹最近的两个地方,一个叫天马原,一个叫星月原——”   “咱俩还都长一双眼睛,两只耳朵。星月原十年之前还跟你无关,三年之前天马原也不归我。缘什么缘?”原天神摆了摆手:“你还年轻,别学那些老废物说废话,有事说事。”   “其实也没什么……”姜望继续保持他温润的笑:“晚辈正在筹备黄河之会相关事宜,看到尊神在此闲坐,便过来招呼一声,想知道是否有什么可以效劳。”   原天神瞥他一眼:“怕我闹事呗?”   “尊神说的哪里话!”姜望笑道:“黄河天下会,乃人族盛事,深明大义如您,只有维护,岂会干扰?我虽战战兢兢,在您的注视下,也觉得踏实呢。”   他往前走,站在原天神所坐的白石前,很亲近地道:“当初顾师义陨落东海,您发下大愿,要护义神成道,我真是发自内心地尊重您……”   当年围杀庄高羡,向前飞剑万里来援,就是坐在此处。   只不过那时候向前的屁股底下,并没有白石——这家伙是愿意讲排场的,但懒得搬。   也不知现今去了哪里,剑道有何进益。   心中想着老友,也不影响此刻的温良和顺:“尊神若是对比赛有兴趣,可否容我在天下台为您设席?”   原天神轻声笑了:“你比那个姬什么洲、姬符什么,还是有礼貌得多。我看这劳什子六合天子,就该你来做。天下大位,有德者居之嘛!”   姜望眨了眨眼睛,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原天神便又问:“你说在天下之台为我设席,我是坐在姬凤洲之上,还是姬凤洲之下啊?”   当今时代,毕竟是国家体制。所谓天下之台,毕竟是六合之柱所围……   昔日长河龙君,坐席都在天子下!   “晚辈觉得,这坐席倒是没有上下之分。台上都是选手,台下都是观众嘛。”姜望今天的笑容像是嵌在脸上:“反正您坐着,晚辈站着,有事没事给您端个茶,共赏天骄之戏,此中闲趣,当为尊知!”   堂堂镇河真君,抱财天君,姜阁老!反覆在这里陪笑脸,倒是极少时候。毕竟“人不求人一般高”。再厉害的人物,他只要不搭理,也没谁会强行得罪他这时代天骄的魁领。   可今日担责,须得为事低头。   “行了。”原天神瞧他一阵,终是摆摆手:“你做点事情也不容易,我不为难你。观河台我就不去了。”   青眸一转:“但你觉得……和国是不是应该有人去?”   “当然!”姜望毫不犹豫地答应:“和国人杰地灵,理当有一个正赛名额,不经预选而登台。当使尊神光辉所荫之国名,为天下知也!”   “只有一个?”原天神挑起白眉。   往年的黄河之会正赛,内府场、外楼场,都只有十六个名额,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则一共只有八个正赛名额。   天下六大强国,在每一场都占一个正赛名额。剩下的才给其它国家竞争。   这一次的黄河之会面向整个现世,不拘国家宗门,在正赛名额上也进行了扩充。   无论内府场、外楼场、无限制场,都有三十二个正赛名额。   六大霸国仍然是提前锁定正赛名额的,这一点没什么异议。   整场黄河之会,一共九十六个正赛名额,其中十八个正赛名额提前确定,还剩下七十八个正赛名额,放出来让天下人竞争。   原天神倒是不介意和国有几个正赛名额,祂介意的是和国没有,介意祂的面子没有姬凤洲大。   “我不如姬凤洲?”祂问。   在姜望接触过的所有超脱者里,面前这位真是最“平易近人”的了。   嬉笑怒骂,任性自然,全无超脱者超然于世的格调。   但若是小觑于祂,也不妨想想,世上还有谁能去玉京山跳脚大骂,却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   “晚辈实力远逊于您,不敢在心里做您的比较。”姜望先丢出一个免责声明,才笑道:“但尊神不妨想一想,景国有多少人口,才出三个正赛名额呢?和国又有多少人口,就有一个正赛名额……究竟是哪边不如,这个帐我竟也算不过来。”   原天神哼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姜望又道:“说起来正赛名额这事儿,黎天子已经纠缠了我许多天,骂人的信纸在星月原都下起了雨。您说说,这是不是太过分?”   他还真掏出几张来给原天神看:“您看看这措辞,这素质,跟您比起来,简直是没读过书嘛!”   洪君琰势头很好,原天神虽然任性,却也不会随意树敌。只是拿过信纸,淡笑欣赏。   姜望又道:“今天与尊神一会,我这心里才有了底。”   “您已然超脱无上,永恒不朽,却高风亮节,不与俗人相争,只要一个正赛名额,他姓洪的好意思多要吗?”   “虽则黎国疆土万里,雄师千万,也当以和国为例,只得正赛一额,方显公允!”   原天神听着倒是有道理,只问:“除此之外呢?”   姜望斟酌着回道:“除此之外,水族也有一个正赛名额,是纪念长河龙君的治水之功。其罪已惩,其功永彰。祂曾福佑万世,也当荫泽百代嘛。”   “就像您为和国百姓做的这些事情,也应为和国永铭。”   为了哄好这位喜怒无常的不朽尊神,他何止情真意切,简直是掏心掏肺:“您在这里跟我一个后生小辈开口,说区区黄河之会的正赛名额,难道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吗?还不是为了和国百姓!是所谓『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也!』”   ??感谢书友“天机尾巴喵”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71盟!   ? 第一百一十七章当有今日   “你啊你,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实诚了。”白眉青眸的少年,拿手指了指实诚真君:“什么真心话都往外蹦!”   “世人如何看我,我岂在意?就算把我跟那群泥身假像的老东西放在一起,也无伤我真性!你也不必替我辩解,豺狼当道,真话小声。”   并非爱面子的原天神,好似找到了知音,欣赏了又欣赏。俄而眸光一挑,语气轻松地问:“魏国这几年好像也发展得不错?”   “魏帝固然是一代明君,吴大将军固然兵威绝代,但天下英雄辈出,岂能都有定额?”   镇河真君慷慨陈词:“要是东家一个,西家一个,尽都安排,那就都不要比了。”   “天下之台,还是要天下来争。”   “您超脱无上,乃人族天柱,当荫此额。其余人等,纵英雄盖世,又何能共您较论!”   “提前确定的正赛名额,就只有我和您说的这些。”   本届黄河之会的主持者,在心里早就划清了线。说服了原天神,再用原天神去说服洪大哥,剩下的就都只要通知,因而语气确定:“余下一共七十五个正赛名额,每一个都要经过预赛选拔诞生。”   原天神轻笑一声:“正赛难做手脚,预赛还不是那些人说了算?”   “本次不同。”陪笑了一整场的姜望,这时却异常严肃,叫对方看到他的认真:“预赛的每一场我也都会亲自监督,此外还有太虚阁员分批巡回检视。且每一场比赛都存影留声,欢迎任何人参与监察。”   原天神瞧着他:“若有违规?”   姜望定声道:“一旦有发现干扰比赛公正的行为,黄河之会主办方将对违规者予以处决,并取消其所在势力的本届比赛资格。”   原天神注意到他没有说“以后”,说的都是当下,是本届,这恰恰说明了决心。在本届黄河之会的范围内,对违规的惩处已经做到顶格。   “决心是很好的。”不朽的神灵笑了笑:“但你姜镇河恐怕还没有镇压天下的实力,若违规的是景国人,你也能说处决就处决么?”   “姜某自知自事,当然谈不上镇压天下,更不可能剑横万载,甚至下一届黄河之会,我都未必能说得上话……”   姜望温声细语,却直脊抬眸:“但至少在这一届,我要公平。我要尽我所能,为这些怀揣热忱,来此争锋的天骄,创造最大限度的公平。   “我不能保证人生的绝对公平,但会保证黄河赛场上的绝对公正。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力量,干扰台上的比赛。”   “我将视此为我一生至此最重要的事业。”   “为此。”他抿了抿唇:“不惜一切。”   原天神依然含笑:“哪怕血溅长河?”   姜望只道:“此事若非要溅血而成……不止是他人血,姜某的血也溅得。”   原天神看似乖戾跳脱,但其实是到了祂这个境界,根本无须在意任何事情,当然也不必隐藏情绪。   在姜望看来,祂反而是很好哄的。   那些被黄河改制牵动了利益,或是无法从中攫取利益的各方,才是这段时间他权衡的难点。   无非是坚持六大霸国的超然地位,不触及他们的根本利益,同时赢得尽可能多的支持,最后展现尽可能强的实力。   他其实并不擅长做这样的事情,可是又必须要担起这样的责任。   因为那些擅长做这些事情的人,往往不会把自己推到这样的处境。   公平二字,很容易开口,却很难实现!   原天神若有所思:“你的妹妹和亲传弟子也是适龄天骄,你又说提前确定的正赛名额只有这些……看来本届你是要他们避嫌不至?”   “参不参与本届黄河之会,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干涉。但他们要参与,也只能从预赛开始打。我比不得尊神,没有资格荫一个正赛名额。”   姜望轻声道:“但如果因为我要避嫌,就叫他们连预赛也不许参加,这对他们也是一种不公平。我的名声还没有那么贵重。”   “说起来只有一个正赛名额的话……”原天神笑着瞧他:“你觉得哪一场比较容易?”   姜望笑道:“赛前情报也是较量的一环。我相信和国天骄,一定秉承尊神风骨,不屑于占这点便宜。”   原天神哈哈一笑:“本尊在这里坐得久了,那些家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就你小子还像个人——走了!这破石头坐得我屁股疼!”   大袖一挥,便消失了身形。   姜望仍然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直起身时,才伸手一抓,将漫天雷瀑都握在手中,握成了一滴雨。他独身立高崖,静静地看着这滴雨珠,仿佛已看到接下来的波澜壮阔,于是平静地翻转手掌——   这滴雨便落下长河。   嘀~嗒。   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   ……   仿佛云在水,一时月在天。   长有八百丈的白蛟,盘在空荡荡的龙宫里,白鳞贴着地砖,蛟眸仰对天际,隔着透明天幕,仰看水纹如花开。   这座龙宫喧哗过,也寂寥过。   早先各家水府天骄齐聚在此修行时,也曾灯火彻夜,摇曳的都是热烈的心。   后来陆续淘汰,陆续离开。   偌大的龙宫,便只剩下了包括他在内的三名水族。   遂又归于空荡。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睛是血色,映得长河一片红,仿佛开满了水萍花。   父亲已经离去,血染清江八百里。长河龙君也被生生砸死,数十万年的奉献都成空。   漂泊长旅从未走到尽头,永宁之乡永不会到来。   水族的古老传说,是一场巨大的骗局。是没有指望的生灵,自我编造的来生。   他们嘲笑那些崇敬神灵的愚夫,可寄希望于缥缈,又何尝不是愚心?   但耳边又隐约听得陌生的声音——   “清约,请多勉力。”   不止一声。   “清约,我真是不太争气……就靠你啦。”   “水族……水族的希望,努力就能看到收获的感觉真的很好,为什么我还这么弱小呢?”   “宋兄,这么说很抱歉——但是,辛苦你了,请走得更远一些吧。”   ……   “清约!”   殿门推开了。   宋清约眸中的血色褪散,垂下蛟首,往外看去。   福伯渺小的人形,如蚂蚁般站在殿门外。   族群的重担压得他有些佝偻,那却是水族最高的脊梁。   “福伯。”宋清约心甘情愿地低头,蛟须都垂在地砖上。   如镜的地面有他留下的血痕,也见证了他的汗滴。   在“努力”这件事情上,他的拼命要早于这座宫殿里的所有同族。   最初是在父亲的庇护下,他以一位水君的尊荣要求自己奋进。   在父亲死后,终于看到这个世界的残酷,他选择蛰伏爪牙,逢迎庄帝,在现有的秩序之下缄默忍耐,砥砺前行。   直到那位“天上姜望”,一剑将庄帝掀翻。   他和黎剑秋、杜野虎一起,希望找到小国百姓长治久安的办法——那时他也视清江水族为小国之民。   直至长河龙君暴死山河玺下,他才真正认识到,水族的地位,要比所谓的小国百姓,还要更低数等。   庄承干、庄高羡,并非特例。   在很多人眼里,水族或如猪狗。   他尝试了很多次努力,很多个方向,最后绝望地发现,他的理想要比黎剑秋和杜野虎更遥远——尽管黎、杜二人所求,已经一再被确认为虚幻之梦。   生为水族,即是罪行。他引以为傲的血脉,却是“人”的污点!   所以他离开了一起奋斗过的战友,独自踏上了长旅。   他是存了自己奋斗的心,有着绝地开拓的决意——但明白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死在路上。   越是优秀的水族,越是强大的水族,越不能长存。   但除了努力变强,在死亡来临之前变得更强一点,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想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看……水萍花的颜色!   所以他将脑袋提在手里,加入了地狱无门,化名“泰山王”。   在生死边缘前行,其间种种危险不必再说,拼着拼着组织就解散了……他也一度茫然。   再回首。   水族竟然能上观河台了!   他拼了命地努力,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奢想。   在他迷茫不知道该怎么走的时候,竭尽所有也无法看到的风景,有人已经帮忙推开了窗。   这种感受,实在复杂……他只有梗着脖子,拼命地看。   “族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你们三个。”福允钦站在门外说:“有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   福允钦现在都是称“族人”,而不是“同族”,都是说“这个人”,而不是“这个水族”……因为水族是水中人。   镇河真君已经定了性。   而他口中的“你们三个”,就是天下水族重重拔选之后,准备用来参与黄河之会的天骄之选。   人族的天骄之会,内府和外楼都有隐性的年龄限制,无限制场更是明确“三十岁以下”。   水族却是不好以年龄来论。即便水族内部,不同种属之间,对于年龄的定义也不相同。有的水族出生即成年,有的水族百岁才成年。   所以在人族的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水族的准入门槛,是“近三十年内神临者”。   一百岁也好,两百岁也好,只要成就神临的时间不超过三十年就行。当然在这期间成就了洞真乃至绝巅,也都是不受限制的。   至于内府场和外楼场,则是规定五十岁以内的水族方可入场。   这是镇河真君邀请福允钦及天下十八府水君共同商议出来的,也参考了六大霸国的意见,是诸方都认为比较公平的门槛。   其实在那些霸国眼中,何曾把水族当成对手呢?   所谓“天下十八府水君”,是诸水脉努力凑出来的水族代表……竟然一个绝巅都没有。   诸水不通,各自求活的时候,尚还能有“我水族只是不团结、被打压,一旦奋起就如何如何”的自我安慰。   等镇河真君帮忙搬开枷锁,福允钦出面组织,各路水族真个团结奋进起来……才发现水族凋落已至于斯!   这“兵强马壮”的十八水府,加起来都不够应江鸿一剑杀的。   还是福允钦翻山越岭,也不知是在哪处人迹不至的古水中,请出一位水族的隐世强者,真君酆师泽。   水族才算是在台面上有了两尊超凡绝巅。   这段时间水族天骄的特训,就是在福允钦和酆师泽的主持下进行。   跟宋清约一起走到最后一步的,一个是泾河水府的曹冰魄,一个是云梦水府的闾韵。   前者出身于曾被公羊氏圈养的水族,后者据说有湘夫人的血脉。   其实在本次黄河之会前,天底下真正有存在感的水府,大多出于小国。因为只有弱小一些的国家,才需要倚重水族的力量,才会给予相对应的尊重。   就像庄承干跟宋横江称兄道弟。   而在天下霸国里,水族实在是无足轻重的。有的圈为下属,驱使治河,有的干脆就只是当做表面维持中古盟约的景观。   但本届黄河之会确立了水族的参与之后,各方势力便纷纷投入了资源。   仍是秦、楚这样的霸国,堆资源也堆出来更强者。   倒是宋清约是那个独行的例外。   他已经脱离庄国,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者,也是独属于水族的一面旗帜。他是否立得起来,非常关键。   “但请吩咐。”宋清约垂下蛟眸。   福允钦站在高大的宫门外,并不走进他曾经拱卫的龙宫——事实上若不是为了尽量保护水族天骄的周全,他不会将长河龙宫开放。   “镇河真君为我们……争取了一个正赛名额。”福允钦垂着眼眸道:“我想着,这个名额,应该给你。”   诸方人族天骄,竞争何等激烈。   以当今水族的实力,若不保送一个正赛名额,很可能最后登不上黄河正赛的舞台。   无论怎样宣扬人族水族是一家,都不及一个真正的水族天才站在天下台上有说服力。   见宋清约不说话,福允钦又道:“曹冰魄和闾韵也都同意。”   这段时间在长河龙宫的特训,是宋清约此前从未有过的经历。   天南海北的水族,齐聚一堂,都是怀着让族群走向更好未来的心情,在此度过了共同的努力时光。   每一个从特训中淘汰的水族,都付出了尽其所能的努力,也都在离开前,留下了真挚的祝福。   “曹冰魄应是当代水族天赋最好的那一列,可是幼年被压榨太过,早早透支了潜能。他确实是强过外楼境的其他同族,但名额给到他,也几乎没可能走到第二轮。”   “闾韵身怀神血,手段玄妙,在楚国那种鬼神昌盛的环境养得很好,若能隐藏力量到正赛,或能一鸣惊人。”   宋清约认认真真地分析:“我希望这个名额能够给到闾韵。”   “我希望最后站到天下台上的水中人,有两个。”   “镇河真君待我们很好,陆地上的人们也愿意给我们机会,我想证明我们值得这个机会。即便是现在的我们,即便已经衰落了这么多年。”   “清约想,人或许只能自救。既然人定胜天,水中人也当有今日。”   最后蛟首贴地:“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天真想法。无论您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接受……愿涂肝脑,必竭血力。”   ??感谢书友“临睡觉”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72盟!   ?感谢书友“最饼”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73盟!   ? 第一百一十八章大吉   在万众瞩目之中,道历三九三三年的黄河之会,终于到来。   因为长河水患已靖,黄河水位的高低,不再那么有影响,按本届裁判姜真君的意思,黄河之会正赛开始的时间,还是如上届一般,定在七月十一日……此后当为常例。   与往届不同的是,今年的黄河之会,在太虚幻境里亦有实时投影。   临时成立的黄河之会特事组,以本届裁判姜望为组长,以六大霸国代表为名誉组长,以黄舍利为特别监事,全权处理黄河之会的商务运作……   抢不到观河台现场门票的人,也可以在太虚幻境共襄盛举。来不来现场,都可以花钱。   当然,换一个更官方的说法——黄河之会从一个仅限于现世权贵欣赏的天骄之会,变成了真正的全民盛会。   “哥,咱们应该买哪个赛区的票?”卫国交衡郡的苏小蝶,问她久未谋面的堂哥。   太虚幻境里的堂哥,英俊得让她陌生,说一声“貌比冠军”,也未尝不可。   前地狱无门冥河艄公,奋斗半生、归来还是失业的苏秀行,不着痕迹地再看了一眼光幕里映照的自己,扳出五指来,桀桀有声:“我算算啊,咱们是卫国,在现世中央,中央之侧,这角、亢、氐……”   本届黄河之会,毫无疑问是有史以来关注度最高的一届黄河之会。   有传奇裁判,诸方天骄,更是全民参与,现世尽闻。   西至雪原,东至怀岛,哪怕是荒漠生死线,甚至陨仙林中,都有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参与盛会。   事实上在预赛开始之前,这场盛会就已经席卷了现世。甚至于诸天万界,也投来不少关注的目光。   本次黄河之会前所未有地引入了许多水族天才,也对小国开放了名额,同时还邀请了天下大宗参与!   越来越近的神霄之战,也给了主宰现世的六大霸国压力。   平时尽可以虎视万界,睥睨诸天,到了生死一搏、必争此路的时候,谁都不可以小觑他界拼命的力量。   万妖之门后面,风险和利益挂钩。   以前各大霸国是坐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分饼,现在是尽可能团结所有能够团结的力量。   黄河之会的预赛,分为二十八个赛区,以二十八星宿命名。   回到家乡的苏秀行,和他的堂妹苏小蝶,特来观赛,当然是为了看卢野。   寂寂多年的卫国,竟然出了一个列席朝闻道天宫的绝世天才!更有镇河真君手书黄河之会邀请函,护他登台。   整个卫国都为之沸腾!   在现世顶尖组织深造过、一度还混到了中层的苏秀行,本以为自己是衣锦还乡呢,但记忆中的残破景象已不存在,大兴武道的家乡让他有些陌生。   不仅有卢野这样的绝世天才,还出了一个革新武道的卫怀卫老。修改了从气血炼脊开始的武道之路,独辟更安全、炼脊效果更好的【丹田武道】,已经在卫国掀起武潮。   如今长河以北之卫,和长河以南之魏,都是大兴武道,路子还有所不同,经常会被人放在一起讨论。连一个当世真人都找不出来的卫国,也是蹭上了……   不过在走南闯北多年的苏秀行看来,那位卫老强则强矣,在神临境界也能称得上战力非凡,却不太像是开拓道路的人——   这种人物怎么着也该有秦广王的程度才是。   但二者带给他的压迫感,却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反倒是卢野,年纪轻轻,便叫他有望洋兴叹之感。虽只外楼修为,却已峥嵘初现。   他有些怀疑卢野才是那个打开武道新篇的人,假名卫怀,只是晦隐宝光。   当然这些就没必要跟堂妹苏小蝶讲。   “啊箕、斗、牛……”苏秀行还在那里算星斗方位。   旁边有人凑过来:“哥们儿快别算了。主办方赛前紧急调整了规定——为了防止黄河移民,本次预赛各方选手是随机入宿,跟地域没关系!”   苏秀行瞅着这人,长得斗鸡眼、蒜头鼻,丑得很别致,人倒是热情,便问:“什么是黄河移民?”   “就是为了取得更好名次,在黄河之会开始前,移居到相对竞争没那么激烈的区域——这个不重要,看比赛吧!”   『斗小儿』摆摆手,便往旁边挤去了。   说起来他不该在这里,他这样的有为青年,本该在黄河之会的现场,参与巡视预赛赛场的工作。   他愿意无偿地参与劳动,甚至愿意花钱参与劳动!   但被斗小儿一票否决。   说黄河之会特事组不接受注资。   说什么“天下公事,岂任私人!”   好灵活的立场!这王八蛋随时是楚人,又随时不是楚人。你还真跟他犟不了。   竞争领队输给关系户屈舜华,竞争联合裁判又被占着茅坑的斗小儿否决。他气得索性不去现场了,便来太虚幻境里看看比赛投影——同样身临其境,还不用受闲气。   这等绝世天骄之会,一定是有很多人看不懂其中妙处的。各路天骄在战斗中的种种绝妙应对,还需要真正的高手点出来。   “赛事解说”便应势而生。   事实上在太虚斗场开放后,这就是一门热闹的生意。   其中以斗场做得最好的牧国,吃到了最肥美的一块腹肉。   在黄舍利阁员的操作下,本次黄河之会,二十八大赛区的解说权,是开放竞价,价高者得,这就导致不同赛区,可能是不同的斗场负责解说。   到了『斗小儿』这样的层次,压根也用不着听那些解说的废话,所以并不在意讲得如何,他就是找几个好看的、腿长的,养养眼睛。   听说黄河之会的天下台正赛,相关解说权还没有卖出去。牧国苍狼斗场、景国天衡斗场、楚国炎凤斗场、魏国正武斗场,这四方已经进入最后的竞价阶段。   黄舍利显然是对本次大会很有信心,死死捏着相关权利,要等预赛开始一轮之后再卖……   都是这等人,怎么建设的好太虚阁?   当阁员你要贡献大家,要舍得花钱的嘛!怎么都去挣钱了?   有权有势还有钱挣,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帮人还卖机关人偶,还卖人物卡片!   『斗小儿』越想越来气,替天下人不满,气得眼泪都从嘴角流出来,气得眼睛都红了。   这还只是预赛第一轮,那些当红的解说尚未登场,『斗小儿』看了一圈,没有足够满意的,便找出“姜安安”的名字来,交予负责相应事务的虚灵。   “看这场。”   又拿出一把太虚环钱:“再端点瓜子花生干果什么的过来。”   怎么说呢……   正如击破斗战金身的办法,是挑战斗勉。   兴许姜望的弱点,也能在他妹妹身上看到呢?   才进入相对应的太虚斗场,便感觉气氛果然不同。   黄舍利过于狡猾,明明是太虚幻境里无限的空间,为了挣更多钱,说什么“鉴于太虚资源有限,每场战斗只开放九百九十九个观战席……”   那些购买了解说权的斗场,要想扩充热门赛事的席位,还得掏钱。   因为镇河真君过于严格,“流落”在预赛里的知名选手,还挺多的。   原天神超脱强者,只荫得一个正赛名额   霸国之下第一强国的黎国,只有一个正赛名额   功着当代的天上姜望,甚至一个正赛名额都荫不了。   试问天下,还有哪方想要正赛名额?   哪个有脸来要?   在得知镇河真君的亲妹妹,姜安安女侠,也会出现在预赛的赛场,从第一轮开始拼斗……所有对正赛名额蠢蠢欲动的势力,便都缄默了。   因为随机入宿的规则,诸方斗场其实不知道自己竞价取得解说权的赛区,究竟会有哪些热门赛事。赔钱当然不至于,但哪家能赚得更多,就要看运气了。   如姜安安这样的名字,显然是一出现就被重点关注的。   竞得危宿赛区解说资格的荆国铁血斗场,也第一时间拿出了最高的态度——   鹰扬府少主中山渭孙,一边穿外衣,一边往解说席上走,嘴里还咬着半个香梨。   咔吧咔吧两口吃了,坐下来便笑:“挣个外快,大家莫要笑话。”   显然他是紧急被叫过来解说,多少还记得自己虽在太虚幻境,并非以赵铁柱的身份。掸了掸衣袖,便显出几分世家公子的优雅来。   他拿过几张纸:“让我们来看看这场比赛。”   “首先要出场的是姜安安!这个就不用我多介绍,内府魁首的大热门,你在赌场买她夺魁,一路赢到最后,都赢不了几个钱。”   “这里不建议大家参与赌博,十赌九输,大赌伤身!你看太虚幻境都不做这个生意。非要赌的话,也建议大家去正规场所,起码是真给你赢,比如荆国范围内的长空赌场,就很不错……好,让我们把目光聚集回场上!”   “在这里本人要透露一个独家消息——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姜安安之所以不在星月原和云国出现,是因为她在乔装游历江湖,仿照其兄当年行万里路。天都书局正在洽谈独家游记,大家可以期待一下。”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世事中磋磨过的【照雪惊鸿】,必然是盖世光华啊!那么今天她会带来什么精彩的表现呢,请大家拭目以待!”   中山渭孙在好几个广告的缝隙里,慷慨激昂地介绍完热门选手,便抽出另一叠纸,做出一个很做作的夸张的表情:“接下来这个选手也是非常了不得。”   “另一位选手,啊,那个,他叫做……辰燕寻。”   显然他也不认得,就硬夸:“啊,出身宋国名门辰家啊,也是非常厉害的选手啊。商丘城大家都知道的吧?大城市!他修为非常的不错,长得也是很好的,看来这是一场龙争虎斗了!”   场下一片倒彩声。   在太虚斗场里,又不怕解说下来打人,观众们尽可隐藏自己的面目,压根不给鹰扬府少府主面子……   也确实是太扯淡了。   不说这是龙争蛤蟆斗吧,也最多是个龙争犬斗。   来自宋国的不知名选手,挑战镇河真君的亲妹妹,这不是一招就回家?   『斗小儿』瞥了解说席上的中山渭孙一眼,兴趣缺缺地收回视线。   听说苍狼斗场最红的司仪,现今在敏合庙风头极盛的边嫱,和这个中山渭孙眉来眼去很久了。   鹰扬府年前入股铁血斗场,正式涉足斗场生意,中山渭孙今天更是亲自跑出来参与解说……看起来也确实是对佳人花了心思。   在荆牧合作的大背景下,这俩人倒算得上郎才女貌。若是成了好事,亦不失为一段佳话。   但是……太弱!   钟离大爷不在乎他败不败家,斯不斯文,只单纯瞧不上他的实力。   不过这个辰燕寻……是谁来着?   宋国是不是有个叫辰巳午的,十四年前就神临了,现在还没洞真那个?   『斗小儿』脑子里终于把人名对上了号,一时更觉无趣。勉强打起了精神,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起来。   且看这姜安安……虐菜能虐出几分乃兄的本事吧。   ……   波涛如雪,堆万万顷狂潮,向东流去。   观河台上,旌旗如林!   姜安安的比赛,显然就是预赛场次里最热门的赛事,不必加上“之一”。   哪怕今年十七岁的武道天骄卢野。   哪怕没有保送,选择从头开始打的黎国天骄、十四岁的尔朱贺……   如此种种,都不及云国小公主、星月明珠来得有话题度。   她的亲哥哥,可正是本届黄河之会的裁判!   再看看观河台现场观战席上那一个个坐着的人——   当代财神、凌霄阁主叶青雨。   大牧王夫赵汝成(牧国领队)、镇河真君的义兄杜野虎。   大齐博望侯重玄胜(齐国领队)、博望侯夫人易十四、博望侯世子重玄瑜。   大楚玉韵大长公主熊静予、楚国领队屈舜华、大楚小公爷左光殊。   赶马山双骄之一、不知应该归属龙门书院还是青崖书院的许象干。   突破桎梏、成就洞真,即为洞真最强有力竞争者的凰今默,以及她的丈夫,“一杆薪尽启天明”的当世真人祝唯我……   入场晚的观众,乍一看观众席,还以为是决赛开始了!   场边锦旗飘摇,更有横幅飞展。   早早入场的姜安安,尴尬得双颊飞红,想要假装不认识这些人,但场边挂着的横幅,写着明晃晃的姜安安!   “安安!安安!天下无双!”   象干哥嚷得也太大声了……   姜安安恨不得原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便在这样的气氛里,星月明珠的对手,从另一边走来。   来自宋国商丘,今年十五岁、扎着丸子头的辰燕寻,慢吞吞地走进场内,看起来心情很复杂。   实际上的心情……比看起来更复杂! 第一百一十九章方折春枝一寸   辰燕寻步履蹒跚,不像十五,像垂垂老朽九十五。他慢了又慢,恨不得这段入场的路,可以走到天荒地老。   他感受到各种强大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缄默。   可能现在太年轻了,气血旺盛得令他发呆都不能,他有点困惑。   故事不应该是这样发展啊。   他此来观河台,只为夺魁,为那一份点化在命运里的人道之光。   助辰巳午洞真,为宋国展旗,便是他承诺的回报。   他理当不显山不露水地走进黄河之会正赛,再以刚好的实力,恰当的发挥,一步步走到决赛。   当然是可以翻底牌的,他做好了本次大赛无比激烈的准备。甚至预期大家都打到内府境极限,直追姜望当年在断魂峡创造的所谓“青史第一内府”的战斗记录……他准备了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翻开的牌!   可不应该第一场就开始翻底牌啊。   这还是预赛的第一场!   姜安安是什么级别的对手?   当年姜望十九岁,仗剑出临淄,打遍同境无敌手,号为“内府魁领”。   现在的姜安安,今年已经二十岁,比姜望更早开始修行,比姜望登场时的年纪更大,坐拥现世最顶级的资源,有数不过来的名师指点……不说比当年登场的姜望更强,哪怕只是跟十九岁的姜望持平,那也是所有人夺魁路上的高山。   要想翻过此山去,岂能不拿出一点真本事?   问题是真本事要拿出多少,要是现在就把底牌翻完了,接下来怎么办。   本届黄河之会的内府场,是前所未有的激烈。   仅大家已知的、曾列席朝闻道天宫的绝世天骄,就有十五岁的宫维章、十二岁的鲍玄镜、十五岁的诸葛祚、十四岁的孛儿只斤·伏颜赐、十三岁的范拯。   这是等在正赛席位里,迎接诸方挑战的天骄之绝顶。   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尔朱贺,一个与姜安安同龄的褚么,在预赛里乱杀,随机等候有缘人。   的确是前所未有的辉煌大世,天骄群起,并耀长空。   道历三九一九年,斗昭与重玄遵天骄并世的一战,仿佛掀开了这个时代最辉煌的序章。而那撞破阎罗天子、逆旅时光的剑仙人,璨耀当世,注定辉映万年。   李一以打破历史极限的洞真修为,更是剑未出鞘,便撕裂了岁月黄卷。   此后不断革新历史,不断打破记录,这些人简直是把天都打破了,才有眼下这般星河耀眼,群星闪烁在人间。   即便是辰燕寻,以乘槎星汉的勇气踏上这新生之旅,理当摧枯拉朽,实则也步步惊心。   此刻他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选择去外楼场厮杀。   但且不说十五岁的辰燕寻去角逐外楼场是多么显眼,外楼场里还有十八岁的于羡鱼,十七岁的卢野,十七岁的骆缘,十八岁的越国龚天涯……这也都是朝闻道天宫里有坐席的!   哪里有容易的场次?   辰燕寻慢慢地往前走,脚步甚轻。   一剑斩碎了惊疑,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   姜望不可能在黄河之会上做任何手脚,于他这是近乎立道的一场盛事。他这样的人,更不会拿他的亲妹妹冒险。而放眼诸天,即便是超脱存在,也不应在这场现世最受瞩目的大会上触霉头。   如此盛会,谁来谁死。超脱都不顶事。   那么是我燕春回的这条路……天意不眷吗?   辰燕寻深吸一口气,终于站定了。   说不得也只能像姜望一九年夺魁的那一场——任你千百次重来,我只一剑,接不下,就不改结局。   “少年郎!不要紧张!”许象干终究是个有同情心的,在场边大声安慰:“就当积累经验了。跟我家安安打,你能学到很多!”   辰燕寻看起来像是被这猛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循声看来,灿烂一笑:“谢谢你啊!”   姜安安很想申请场边静默,但视线扫了一圈,没有扫到她的裁判哥哥。   承诺要亲自监督每一场比赛的镇河真君,并没有出现在这处赛场。   只是留了一只“知见鸟”、一条“得闻鱼”,遨游在场外。   此刻整个观河台上,两千八百场预赛同时进入开场准备,自然也有两千八百对知见鸟、得闻鱼的组合。   镇河真君注视着整场黄河之会,兼顾二十八大赛区,于其心力,亦是一场恐怖的昭示。赛场上瞬息万变,天才们各有妙想,两千八百场要想尽都把握,真非绝顶强者不可为。   倒是巡查比赛的黄舍利黄阁员,背着双手站到了场边,一脸严肃地瞧着赛场,却在姜安安看过来时,眨一下眼睛。   姜安安直想捂脸。   说不清了都。   本来以大欺小,对上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她就怪不好意思的。现在场边都是亲友团,全场尽是给她的欢呼声,巡场裁判还跟她使眼色!   她自己都怀疑自己作弊了!   这不是特意给她安排的好欺负的面团吧?   哥哥肯定不会在这么严肃的事情上开玩笑,但会不会是有人为了讨好哥哥呢?类似的讨好到她这里来的事情……这些年她也见过不少。   等会一定要下手轻一些,给这可爱少年好好表现的机会……总不能白来观河台一趟。他也是很努力才走到这里,他的家人也在期待他的表现吧?   姜安安决定打个势均力敌,最后险胜一招,让这少年“虽败犹荣”。   三指长的“得闻鱼”,鳞尾清晰,虚实不定,遨游在空气中,泛起一道道声纹的虹尾。   镇河真君的声音响起来:“披星戴月,方折春枝一寸。风雨兼程,才有毫光半缕。宝剑养锋在匣中,诸位,良时已至,是时候让这个世界,看到你们。”   仿佛千百个声音同时呼啸,仿佛一整个现世,都在等待:“比赛……开始!”   肯定是众生法身在说话——姜安安心中正这么想。   便见惊电一道,好像撕开了眼瞳!   一支镞白之箭,仿佛流星贯月,又如白雀栖枝,停在了她的眼眸上。   此曰……【白矢】!   得到旸国完整传承补充、由其兄所完善推演的蜃月雪瞳,自发产生反应,冰花照眸,冻结箭头。蜃月横空,立即改变战场环境。   高楼,无尽的高楼拔地而起,高低错落,耸立如林。   飞舟在高楼之间穿梭,虹桥上人潮汹涌。   擅长幻术的姜安安,第一时间铺开了【梦都画卷】。曾经见识过的人间,丰富在她的幻术里面。   但也正是在画卷铺开的这一瞬间,便听到了裂帛声。   刺~啦!   一支巨大的、仿佛战船撞角般的三棱箭头,以无可挽回的姿态,从天而坠,将这【梦都画卷】撕开。   高楼在垮塌,飞舟已经断裂。   蜃月像一个被戳破的水泡,整个幻境片片飞碎。   在混乱纷飞的流光中,有唯独一道旋转的空洞,贯穿所有。空洞之中,三支羽箭并成了一线,发出尖锐的啸鸣,三声作一声,三箭连一箭。   此曰……【参连】!   太快了!   蜃月幻境方起乍破。幻境才破,这三支连成一线的羽箭,便已杀至眼前。   姜安安好歹做出了反应,竖掌在眸前,掌心幽涡旋转……   祸斗印!   但锋矢仍在前行。那狂妄的啸鸣从未消逝,甚至一切仍只是刚刚发生。   幽光瞬间耗尽,整个幽暗漩涡被击破。   这只竖掌就这样被贯穿了!   叮!   箭头钉了姜安安的眼球上,令她眼前一片霜白!   从左眼,蔓延至右眼,那裂隙竟然也“参连”。   咔咔咔——   观战席上,人群惊起。   只见得姜安安那只明亮美丽的大眼睛,眼球如冰晶般,显现了蛛网似的裂纹!   痛!!!   姜安安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苦头,是跟着娘亲去枫林城投奔哥哥的前夜。预感娘亲或许要离开,不知道哥哥是否接受自己,而父亲已经不在了。   此后再没有过。   她知道哥哥永远爱她。   这些年她或许有过精神上的伤心,有过对哥哥的担忧,对未来的恐惧。   但在身体上,从来没有感受过真正的痛苦。   背井离乡的那一年,十七岁的哥哥都是始终把她背在背上。翻山越岭,却只跟她说看风景。   凌霄阁里所有人都让着她。哪怕是正儿八经的考核,不许留手的切磋,也都是点到即止。   青雨姐姐和叶伯伯,把她保护得很好,没有叫她擦破一点儿皮。   独剑远游的一年多里,确实是经历了很多意外,但是凭藉当世顶尖的传承积累,几乎都是碾压的局面,也压根没有受伤的机会。   唯是此刻,碎眸之痛,触及神魂。   她在几乎晕厥过去的痛苦中,却陡然生出这样的惊念——   所以哥哥一直在经历的……是这些吗?   那一场场惊名于世的战斗,一次次传回来的胜利的消息。都是在这样的经历中取得。   当世功勋最着的真君,那荣名的笔画,分明是一道道纵横的伤疤。   黄河魁首……   黄河魁首!   什么样的人才配赢得?   赛前她当然也说说笑笑过,也皱着鼻子对一九年的黄河魁首说……拿个第一给你瞧。   外面的人也都是这样说的啊,姜阁老的妹妹拿天下第一,姜阁老的徒弟拿天下第二,好像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结果。   可是姜安安——   披星戴月,风雨兼程,你真的做得够多吗?!   可是姜安安!   姜安安蓦地睁开裂眼!在撕裂灵魂的痛楚中,看到仿佛裂开在冰镜中的整个世界。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正看到她的对手。   那个名叫辰燕寻的十五岁少年,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在场上立了一张巨弓。手上拈住一箭,搭在了弓弦上。   危险!   姜安安汗毛倒竖,心中生起警觉来。   可是就在她生出警觉的这一刻,那支刚刚搭弦的箭,就已经落到身上来。   此箭曰【剡注】。   “羽头高镞低而去,剡剡然”,上箭即放,放箭即中!   轰!   姜安安秉承良好训练的结果,在开战时就自觉开启,及时隐在身上的【云生雾灭九环锁】……瞬间被激发出来。   但见云海翻涌,雾拦九天,一道道符文玄秘的巨锁,如神龙忽隐,仿佛连成宫阙——   却一个照面就炸开,发出巨大的气爆声!   雾海神龙,寸寸而裂。   这是姜安安现阶段能够用出来的最强防护法术,可以说兼具众家之妙,绝对是内府层次最顶级的法术。   可是对方第一箭就蒙蔽了云锁,惊起她本能的幻术反击。第二箭就趁着她发起幻术的那个瞬间,杀进“锁眼”,给予她重创。第三箭直接以她未及反应的速度,将这【云生雾灭九环锁】正面击破!   就好像这门内府顶尖的法术,在这人眼中完全没有秘密可言。   姜安安甚至感觉……他比自己更懂!   兔起鹘落一瞬间。这场战斗的发展,完全超乎了人们的预料。   战前沸腾喧嚣的观战席,此刻鸦雀无声。   人们呆愣愣地看着赛场,只见得巨大的云爆掩盖了一切。   再一眼便见到,云气散开后……   飞天而起的姜安安!   原地留下了一排寒芒闪烁的剡注之箭,以及一个个刚好碗口大的深坑。   此刻姜安安的速度快到法眼难追——   仿佛明月朗照,高悬在天。   她身后展开了一对似乎星光所结的羽翅,沿途洒落流辉点点,只是一个闪烁,便已穿越箭雨,扑至辰燕寻面前。   她的手,已经按在剑柄。势欲发而气已凝。   ……   “哥哥你会飞呀?”   “到时候安安想去哪里,咱们就飞着去——”   “父亲母亲都是天上的星星。在很远的地方发着光……为你。”   ……   儿时关于飞翔的梦想,展成了此刻观河台上耀眼的神通,其名……   【追羽】!   终知世事不可追,恨不生翼离别时!   当她启用这门神通,她能瞬间追及她想追到的任何事物——   此刻【照雪惊鸿】已鸣鞘,南遥铸剑名师廉雀作品,这柄快绝时光之剑,正要在观河台上,展现它无双的锋芒……   辰燕寻往后退。   他只退了一步,这一步只有一尺。   他和姜安安之间,就隔出了天堑。   一尺之前,恰恰是姜安安启动【追羽】后,鞘中“照雪惊鸿”所选择的落点,先于剑锋飞出的惊鸿般的剑意剑势,扑了个茫茫的空!   而在这别扭得令人吐血的“空”里,飘来晃晃悠悠的一箭。   此箭曰……【襄尺】。   儒家所谓“射礼”,说臣与君射,不与君并立,襄君一尺而退。   君臣之间,永恒有隔,永不亲近。   而今违礼,搭箭弑君!   那晃晃悠悠的箭,仿佛烂醉的狂徒,提长锋而越金銮,锋矢正对君王的天灵,就要结束这场战斗——   一切还没有结束!   姜安安陷在那烦恶欲呕的冲突感里,碎眸的痛苦还未散去,长剑将出而未能出,正在喷出的鲜血已经在喉间……   她猛然一咬舌尖!暗催秘法,颤动心脉。尚不能真正把握外放的神魂之力,一时沸涌而出,铺开战场的画卷,演作一位提缰负旗的全甲将领。   提剑跃马杀至了……甲叶似雪盔缨红!   剑锋寒凉如秋水,旗面绣作“枫林”。   在一切肉身反应都来不及的情况下,这是绝杀的手段。   一如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八强赛上项北和姜望的碰撞。   内府而能决神魂者,此前也只有这两位。   但现在是第二场。   在观众很难看到的神魂战场里,那负旗杀敌的将领,刚刚掀起对决、踏上战场,便有四道追星赶月般的流光……从天而降。   分明四支羽箭,竟如天极所倾,巍巍乎势不可挡,将神魂之力所化的女将,死死钉在了地上!   似乎早有准备,甚至此四箭是先那神魂女将而出。   射有五礼。   此曰【井仪】。   井仪者,四矢贯侯,如井之容仪也。   四箭一围,神魂困锁不得出。   恰似井中月,箭来风皱面。   众只见——   那支晃晃悠悠的箭,狂妄地越出了“空”,而便钉在了眉心。   一点眉心血,洇似枫叶红。   姜安安仰面而倒! 第一百二十章人世间   从沸反盈天到万籁具寂需要多久?   辰燕寻的回答是……“一箭”。   【白矢】一出,识货的就都静默了。等到【参连】出来,几乎就已经宣告了胜负。   这场战斗一开始,姜安安重复的就是挣扎、挣扎、挣扎,最后落败。   从战术布置到战斗选择,从战斗意志再到战机把握……全方位的碾压。   道历三九三三年黄河之会最受关注的一场预赛,以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结束了。   赛前备受瞩目的夺冠大热门、星月明珠姜安安,甚至未能拔出剑来。   来自宋国商丘城的辰燕寻……一举成名天下知!   宋国也是区域大国,似这等大国出征的天骄选手,也是会被广泛关注研究的。   但赛前的关注好像还远远不够。   今天的长河,几乎被这个问题煮沸——辰燕寻是谁?   从郢城之南,到至高王庭之北,所有人都在问!   但对于当事人来说,这只是兔起鹘落的几个瞬间,结束得太快了。   在神魂将灭,肉身将死的前一刻,姜安安理所当然地被仙光接住,消失在台上。   盘飞此台的“知见鸟”,冲天而起,拽起彩带般的尾流,高声宣告——   “本场胜者,宋国辰燕寻!”   同时一道清光落在辰燕寻身上,代表黄河之会对他的保护。   任何台下之人,不得因台上之事,于其有妨。   一直到此刻,扎着丸子头的少年,才一把握碎手中的大弓,仰头张嘴,无数结弓的文字,好似玉液琼浆,被他饮下。   吞酒之后,少年面上有一丝酡红,眼神欣喜却克制,只是对着场边的“得闻鱼”行了一礼。   宋国人自然是兴高采烈地接他下去。   而关于这场战斗的讨论,正以声闻爆炸的速度,在这个世界蔓延。   “宋国辰巳午,是儒家端方君子,号称『六艺皆通』,但在神临之时,是明确的『成道以五射』——”   坐在场边的大牧王夫,抬起那张『倾天下之面』,淡声道:“这个辰燕寻,射礼不输其父,是青出于蓝了。”   “辰巳午怎的没有来?”玉韵大长公主问。   左光殊裂神九意,都在元神海苦修,唯本念存身,还能闲在场边,随口道:“大概是为了叫人轻敌吧。他肯定也不愿意第一轮就遇到安安。”   “以其当前展现的杀法,结合宋国那边的情报来看,辰燕寻在纸面实力上并没有比安安强多少,但在战斗才情上,相差甚远。”大齐博望侯逗弄着坐在他肚皮上的儿子,慢悠悠地道:“这种绝顶的战机把握,妙到毫巅的战斗节奏,往前数来,在这观河台上,也只有姜望、斗昭、重玄遵三人。”   “算上当初并未出剑,但是把握了最初的李一,亦止四人而已。”   “而现在只是预赛的第一场,就出现了这等人物。”   他若有所思:“这届黄河之会,说不定冠盖历代呢。”   又捏着重玄瑜的小手指,笑问:“儿砸,下届你能上台不?”   重玄瑜还不会说话,只咿咿呀呀。   十四便在旁边轻轻地笑。   “此届天骄究竟有几分成色,不仅要看台上所展现的天骄上限,更要看接下来的十几年里,会有怎样的传奇发生。”祝唯我站起来,打算去看看褚么:“上届选手是下届裁判的事情……迄今为止只出现了一例,不知是否后有来者。”   凰今默只道了声:“毕竟江山代有才人出,却也说不清。”   夫妻俩坐得离楚人较远,这时一起离场,俊男美女好风景,惹得黄舍利也投来视线。   许象干摸了摸自己的大脑门,总感觉是不是自己影响了安安,心里十分抱歉,一边卷横幅一边道:“这几箭着实凶残,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很爱说客气话,但有时候也特别的真。   讨论就是这些……也就这样了。   他们都不可能去做干扰比赛的事情,更不会在比赛输了之后去欺负人家。   说起来赛前都是讲,期待姜安安、褚么会师决赛,把黄河之会打成白玉京酒楼的内部切磋。   但其实也都知道不可能。   天下何其大,天骄何其多。   “黄河魁首”并不是皇帝的金玉冠冕,不能够通过血脉来继承。   唯有日以继夜的努力,与世不同的天资,无与伦比的意志,打磨到极限的战斗技巧……还要加上一点血火之中淬炼出来的勇气,把握战斗之中迸发的灵感,才有机会盖压群星,成为最耀眼的那一颗星辰。   它是天骄的权杖,滴着血的长剑,是道旁长满荆棘、路上铺遍刀尖瓦砾的英雄之巅。   姜安安还差得很远。   当然也是不免遗憾。毕竟怎么看,有姜望手把手地教导,她这一身传承,哪怕是一股脑地堆出去,也该能在正赛上扑腾两轮。   有时候只能说运气不好。   “运气这种事情……怎么说呢,唉!”白掌柜此刻也在看比赛,正坐在台下叹气。   因为大多数亲友团都去给小安安助威了,连玉婵便去了褚么所在的赛场。   当然场边还有褚么的母亲,来自瓦窑镇、现今在德盛商行做事的张翠华。   八面玲珑的博望侯,自不会忘记把她带来,甚至还顺手给她安排了个商行在附近沃国的公务,让这位要强的母亲,在忙完了事情后,才偷得过来支持儿子的数日闲暇。   白玉瑕怕妨着自己人,两边都不参加,跑来了“潜在竞争对手”的场次。   是的,他看的是尔朱贺的比赛。   前段时间飞往白玉京的信雨,实在叫他不胜其扰。要不是打不过洪君琰,他高低要把永世圣冬峰削掉半截——   削下来还能酿酒。   他是真没想到,姜安安能倒在第一轮……   他还去长空赌场押了注呢!单押姜安安一路顺风,直闯本届十六强。   赔率不高,但是他押得多。算起来也是一笔回报丰厚的外快。   这一下输得直打哆嗦。   便是这一哆嗦的工夫,雪原上凶狠的熊崽子,已经摧枯拉朽,结束了战斗。   场边是黎国旗帜的海洋,场上尔朱贺已经喊出“必摘魁名”的宣声。   一片欢呼。   “远人”、“今人”,此刻都是黎人。   一直觉得雪原人都冷,但在尔朱贺振臂高呼的时候,台下竟成鼎沸。   白掌柜不太理解一个人冰封数千年,去参与未来的战争,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勇气和信念。且不是一个两个,是计以十万、百万人的共同选择。   被困锁在冰原太多年,他们太想往外走。   这种渴望是冻结不了的,他们是冰里的火焰。   瞥了一眼飞天而起的“知见鸟”,白掌柜默默收掉了为尔朱贺助威的横幅。   隐进人群里。   白掌柜得到战斗结果的时候已经算晚,事实上实时关注星月明珠初战的人,计以亿数!   范围不仅仅是观河台现场,也不仅仅局限在太虚幻境。   雍国梦都在高价取得太虚幻境授权后,甚至还用机关玄鸟拉开灵镜天幕,使用墨家最先进的留影技术,实时转映黄河赛事,让暂不能随时进入太虚幻境的老百姓,都能搬个凳子坐街上看。   真真是万人空巷。   这边灵镜天幕一开,诸方就都跟上了。那些本就在太虚幻境里有一定权限的霸国,甚至还主动地给授权费抬价……   鉴于观河台外已经聚拢了太多人,为了观众安全考虑,黄舍利阁员代表黄河之会特事组,跟附近的沃国达成了赛事招待独家合作。   沃土之国的列国风景区,诚纳豪客入住。   黄阁员也不全看钱,观河台下开辟了四座十万人规模的广场,空悬巨大的灵镜天幕,给那些千里迢迢来到观河台,又买不到门票的人,进行现场免费的赛事转播。   只是这个就没有谁来解说了——或者观众本身也是解说——总之是大家看个热闹。   而且赛事也没得选,全看现场放什么。   推着独轮车的老全,踮着脚在人群中,车上左边趴着老黄狗,右边坐着妮儿,倒也很是特别。   瓜子花生倒是不让卖,因为哪怕是在观河台边上摆摊,也得有黄河之会特事组的印章契书。   但他辛辛苦苦推了一车来,维持秩序的水族卫兵也默许他卖完了这一车,只说不许再有——本届黄河之会负责维持秩序的卫兵,是六大霸国各自抽调的一部分军队,以及水族重组的龙宫卫队。   都由重玄阁员统领,毕竟论起“武功”,他仅次于前武安侯。   不过他不耐烦做这些事,请了个戴面具的叫王天覆的人来管。   有人说那是王夷吾。   不过王夷吾老全也不认得,只知道是齐国一个很厉害的将军……太远了。   “诶诶~诶,辰公子赢了。”   他看不明白战斗,只知道宋国人赢了,心里很是高兴。   “哎唷!”旁边有个看起来很懂的人,猛拍大腿:“宋国这下完犊子了。”   “怎么说?”有人立即凑来问。   凑过来的人皮肤略黑,牙齿很白,在额间有一个火焰状的刺青——穿着一身颇为古怪的衣服,好像是祭袍。也不知是哪个地儿的,跟老全记忆里的什么教派也不搭着。   不过在这里也不显眼。   观河台上的奇装异服多了,他这才到哪儿。   拍大腿的人解释道:“输的这个是镇河真君的妹妹,镇河真君是本次大会的裁判,一手遮天。宋国的选手把他妹妹打得这么惨,他能给宋国好果子吃?”   “姜真君不是这样的人。”老全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擂台比武,输赢自负。姜真君广益天下,哪里会这样小气?”   “你懂什么!”那人瞥了老全一眼,不屑地道:“又是一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可怜人。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做什么不是有目的?真以为对你好呢?还广益天下……笑死个人。你就等着瞧吧,宋国这顿教训,很快就要吃上。”   老全不是个能跟人争执的,被反驳一句也就闭嘴了。   倒是那个额间有火焰刺青的,笑着迎过去:“兄台懂得真多啊。我也一直觉得那人不单纯,大家都被表象蒙蔽了……不知有没有他做的恶事可以分享?”   “我只能说,无利不起早。”拍大腿的人又捏了捏胡子:“很多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可不想被立典型——瞅着那些水族没有?现在都姓姜呢。敢说一句坏话,都能跟你拼命。”   火焰刺青男左右看了看,深以为然。   “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他拱了拱手:“在下庆铭。早就看不惯现世的矫饰之风!正想要结交一下兄台这等敢言之士。”   老全见着他们勾肩搭背地离去了,撇了撇嘴。指责他人头头是道,自己做事百无一用,这种人他在青楼见得多了。   这时候他发现,妮儿和老黄狗都有些恹恹的。   不由得担心,莫不是中暑了?   虽说长河水族特意施法驱过暑气,观河台范围内不那么炎热,但妮儿小,大黄老,都是容易生病的时候……   “妮儿,妮儿,妮儿,喝点水。”   “大黄,大黄,你怎么了?”   老全急得团团转,喊了这个喊那个。   把装雕塑的两位都惊一跳。   哎唷我的老祖宗,可别把人叫回来了!   老黄狗情急之下,拿脑袋去蹭他的手,一副乖巧温顺很黏主人的样子。   老全受宠若惊,欢喜地揉了两下,老黄狗憋屈地哼哼起来。   妮儿也不充愣了,小手捧着竹筒,便咕噜咕噜地喝水。   太吓人了……   怎么浮陆世界的至高神主,也来了现场?   虽说到了现世战力要受压制,却也不是等闲高手能碰。   为了保证这场黄河之会的秩序,姓姜的到底摇了多少人?明面上的已经一堆,暗地里的还随处可见……   老全浑不知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在发生,只是试了试妮儿的额温,发觉并不烫,便放下担心。不经意地抬眼往前,发现灵镜天幕里已经换了比赛   现在立在场上的,是一个相貌平平,有点儿焦黄肤色的少年。他背上仍然负着那柄布条缠着的棍状剑,身上只是换了一身利落的武服,立刻显现出一种不凡的气质——   他的体态太好了,连发尾的落点都像是受过气节的规训。   昂首直脊地站在那里,正拱手说……“承让。”   在他面前倒下的,乃是理国段奇峰——范无术的亲传弟子。   能够走到观河台的,没有无名之辈。在各自的国家或者宗门,也都是首屈一指的天才。可是天才碰着天才,终究只能有一个继续往前走。   星月明珠姜安安,输给了横空出世的宋国辰燕寻,固然有些遗憾。可是在这里停下来的……谁又不遗憾呢?   知见鸟的宣声划破长空:“本场胜者,星月原……褚么!”   老全惊了半天,又是一惊!   去年闯进商丘三分香气楼的少年,竟然是……抱财天君的弟子!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狗毛,攥得大黄一立眼。又慌张松开,不停地抚摸:“不疼哦……不疼哦……”   老黄狗呲了呲牙,终是忍了。   ……   范无术将那支见证了“凰九类”的折扇,插在腰上,有些无奈地将少年抱在怀里。   输了比赛的段奇峰,哭得稀里哗啦的。他已经用尽了全力,极尽道术之精巧,可对手太稳又太密,攻势如水银泻地,压得他一口气吐不出来,最后憋成了血。   在道术的领域被正面击破,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这位理国皇族旁脉出身的天才,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没事,没事。”范无术没什么带孩子的经验,但感觉上应该跟哄钟离炎差不多:“你并没有输,是理国的传承不如镇河真君的传承,你的年龄也比他小,加上刚刚大意了,又不熟悉场地……”   段奇峰哭得更伤心了:“昨天我就来摸过场地了——”   范无术好气又好笑,正要再胡乱哄几句,忽又听得一阵更惨烈的哭声。   他抬眼望去——   看到一个穿戴很利落的中年妇女,冲到了台上,抱着那个获胜的少年,嚎啕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满腹委屈,哭得……让人也有些眼涩。   赢得了战斗的少年,正半蹲在地上,有些无措。刚才施展道术异常精准的一双手,笨拙地抚着女人的头发。   他赢了,但像是做错了事情,只是不停地说:“娘,我没有受伤……不疼……不累……不苦……”   然后也哭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载我轻舟   “儿啊,你要懂事。”   “儿啊,你要学会看人脸色。”   “儿啊,千万不能惹你师父生气。”   张翠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   不漂亮,不懂琴棋书画,更不理解修行。她只是知道丈夫褚好学用命挣回一个机会,她和儿子必须好好珍惜。   她要儿子听话,要儿子懂事,她自己也拼了命地做事情,让自己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女人,变成德盛商行里年度单量最高的推介师。   现在商行里都叫她“华姐”。   她做得越多,懂得越多,越明白自己能做的事情其实很少,对于儿子超凡脱俗的未来,她根本什么都帮不到。可是除了拼命的努力,告诉那个喊她大姐的大人物,她不是一个没有用的人,她没有辜负对方的好意……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拼尽一切地做事,把德盛商行当自己的家,只是希望自己就算帮不到儿子,也不要拖累。   她又何尝不想将儿子捧在手心,叫这孩子不要那么乖巧,偶尔也任性去玩耍呢?   但这是个没爹的孩子,而她又是个没用的母亲……   她不想哭的。   看到儿子在台上的英姿,她本来想笑着跟他说,儿子你真优秀,你做得太好了!快去跟你师父报喜吧!   可是嘴巴一张开,就变成了哭声。眼睛想撑住,却掉下了眼泪。   褚好学,你有没有看到!   看到你的儿子,走上了观河台,变成了这么优秀的一个人!   他是你的种,是你在人间的香火,他做到了你做不到事情,走到了你走不到的位置,替你看到了更灿烂的风景。   你在迷界,是个英雄!   你的儿子在观河台,天下瞩目!   这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一场比赛,只有世上最优秀的年轻人,才能够登台。   而你的儿子褚么!他走上台,战胜了对手……   他是比天才还要厉害的人。   一定是非常努力,才做到这一点。   你有没有看到!   你看不看得到……   为什么要哭泣啊。张翠华也不知道。明明是非常幸福的时候。   她想跟所有人炫耀,无论认不认得,她想大声跟人们说,这孩子叫褚么,这是我的儿子,他特别乖,特别懂事,他多优秀啊!   好像给儿子丢人了……但哭得停不下来。   最后是连玉婵走上台,轻声安抚:“大姐,等会还有第二场……”   张翠华才陡然生出力气,一下子窜起身来,灵活得像只寻找食物的土拨鼠。   哭可以,形象也不重要,影响儿子比赛不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不停地道歉,也不知要跟谁道歉,懵懵地转了几圈,慌慌张张地就往台下走。   “娘,别紧张,这是我师父主持的比赛呢。”褚么跟着她走,小声提醒。   张翠华蓦地回头,压着声音呵斥:“那咱们更不能不懂规矩!”   又对着连玉婵道:“不好意思啊,婵姑娘,我是个不晓事的乡下女子。太高兴,太失礼了。谢谢你啊,谢谢你们把孩子教得这么好。”   又把儿子往连玉婵那边推:“等会还有比赛,你去准备一下,请大人指点,娘没事……娘还有事,去吧,快去!”   褚么总是听话的,便站定了脚步。他看了看娘亲,看了看玉婵姑姑,又看了看浮空而游的得闻鱼——那条鱼对着他摆了摆尾,这是来自师父的嘉许。   真希望人生永远停在这一刻。   他感到非常的幸福。   这是道历三九三三年,黄河之会预赛的第一天。   有人哭泣有人笑,有人欢喜有人忧。   在尚且封闭的六合之柱内围,天下之台上,姜望盘膝独坐,分念数千处,掌控整个黄河之会同时发生的两千八百场赛事。   仙念星河在他上方缓缓旋动,仿佛宇宙星穹,为他而展。   魔猿、仙龙、众生、真我、天人,占据天下之台五方,环他而坐,各有威仪。   仪态端严、贵不可及的玉京山大掌教余徙,便在此时走进来。   一身金玉错色的道衣,已经改成了掌教袍,却仍是以金玉之色为主,不复宗德祯当年的白袍。少了几分威严肃穆,却多了几分尊贵堂皇。   他左右看了看:“这地方,还真是让人怀念。”   当年他在这里,站在诸天子之下。如今再来,却是不会和景天子同时出现在这里。   姜望睁开眼睛,起身行礼,对这位新晋的玉京山大掌教表示尊敬。   五大法身也都低头行礼,以此致意。   走下高台相迎的姜望,面上带笑:“有劳余掌教当年的护持,叫晚辈有幸走到今天,能承教主之仁,为天下担责。”   余徙摆了摆手:“本座当年只是上工点卯,你今天才叫为人族担责。”   身份不同,实力也不同了。   余徙当上了掌教,人也风趣了些。   姜望始终持礼:“大家都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谈不上做得多、做得少,有些事情能成,有时候是时势使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话确实是真的,换成他在三九一九年当裁判,也压根没可能对黄河之会有什么裁判之外的影响。   别说改制了,稍微提一点出格的意见,都有可能被镇在长河之底,给人当教训看。   长河龙君的死,不止是动摇了九镇。即将开启的神霄大战,或许也不止是一场战争。   但余徙道:“然则,英雄造时势。”   诚然时势造英雄,英雄也创造时势。可是以余徙的身份来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道门之恢弘、之古老,中央帝国之强大、之厚重,已经是那个“时势”了!   现在很多人都说,余徙这个玉京山大掌教,是捡来的位置。   宗德祯暴露于一次意外,当场被一群强者雷霆打击。姬凤洲手腕通天,推了一尊楼约上位,楼约却堕成了恨魔君——压根没有起身争位的余徙,就这样坐上了玉京山大掌教的宝座,得到玉京山的全部力量……“坐而为圣”。   但余徙真的是等来的权杖吗?   四大天师已是道门之中仅次于掌教的位置。余徙坐望西天门那么多年,岂能被人小觑。,   宗德祯虽死,虽然是以极其丑陋姿态的死去,给玉京山蒙上了巨大的污点,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玉京山这一脉都在道国难以抬头……   但玉京山并不是没牌可打。   玉京山的历史,就是它的嗓门。   就像景国皇帝可以哭太庙。   玉京山还奉了一尊玉京道主。   那可是人族最古老的超脱者!   姬凤洲那样的绝代雄主,仙廷、靖海一再进取,【执地藏】并不能叫他低头,一次楼约的堕魔而败,难道就能够叫他放手?   以姜望对这位中央天子的粗略了解,他只会在楼约堕魔后迅速抹平波澜,再推另一个人上位,一直推到玉京山大掌教是他属意的人选。   提着一真遗蜕上玉京山,可不止是为了逼退原天神。   但最后还是发展成了今天的结果。   仔细想来,余徙登位,不可能没有玉京道主的意志。   但身登此位,瞰众山皆小,余天师可以坐安天命,余掌教可以全凭他者的意志而安坐吗?   他该求自己往前的那一步了!   “重登玉京”的口号,姜某人虽是一心求道,也听得清清楚楚,震耳欲聋呢。   从黄河赛事中分出一部分心思来,镇河真君笑容谦谨:“玉京山道门正统,道门乃百家源流。您修业不过千载,已掌玉京大教,登顶诸天,可称英雄!”   “英雄之名,如今倒成了个危险的称呼!我是真心实意地感慨,你却丢烫手山芋——”余徙在场边坐下来,笑道:“我该跟你好好地互相吹捧一番吗?”   要说真不愧是玉京山大掌教呢。   他往那里一坐,这普普通通的观赛席位,瞬间尊荣了起来。   真有贵极中央、万道朝宗的气势。   姜望就站在台下,站在观战席第一排和天下台之间的空地里,温和地笑着:“黄河之会能有今日局面,全赖诸方天子支持,各界高人海涵,咱们现世人族万众一心——我不敢说是自己造了时势。人道洪流滚滚,幸而载我轻舟。”   “依黄河旧例,我这个上届的裁判,来与你交接一些事宜。”看着眼前的新裁判,余徙这个老裁判心里也很是复杂。   同样是黄河之会的裁判,他是平平淡淡地就过去了,对方办出多大的声势?   毫不夸张地说——今次这盛会,深刻改变了现世!   可是怎么比呢?当年他当裁判的时候,只是道门四天师之一,事事仰景天子鼻息,其他几位霸国天子都防贼似的盯着他……但凡有一丁点失责甚或失仪,恐怕都恨不得亲手来罚他一罚。   而现在……霸国之下第一强国的黎天子,跟他称兄道弟。大牧天子一口一个“姜大哥”“姜望吾兄”,齐国、楚国更都不必说。   就连那跳脚的原天神,现在也春风拂面。   竟都容着他腾挪。   无论同不同意他的想法,都必须承认他做出了事情。   “回想你提剑夺魁的那一刻,恍如昨日。”余徙感慨万千。   姜望淡笑:“今见来者,也当如昨。”   余徙看着台上的五尊身影,感受着那并不掩饰的力量,话锋一转:“这天下之台,何时开启?”   他只问这个,姜望便也只答这个:“预赛会在三天内结束,然后是两天败者赛。在所有正赛名额确定之后,才是这天下之台开启的时候。”   但说到这里,还是半试探地问了句:“本届黄河之会,诚邀天下大宗参与,我这边预赛的名单还没有完整报上来……也不知玉京山是否有高徒登台?”   余徙似笑非笑:“我道门三脉,只知修身养性,出了深山,还是以道国为门面。至于谁会代表道国登台,我想还是看年轻人的手段。”   他又问:“听说姜真君的亲妹子,竟然开局就被打到了败者组。撞上宋国藏了十几年的绝世天骄……这签运也太差了些,会不会有人做手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随着辰燕寻天下传名,其过往经历的种种,也陆陆续续显露人前。他毕竟出身宋国,又是世家之子,不比当年的姜望,出身小国小镇,家乡都沦为鬼蜮,履历干净之极,没什么信息可挖。   辰家算是庞大,上上下下到处是漏风的口。   关于“辰巳午的私生子”,现在也已经挖出了更详细的说法——   说是辰燕寻天生道脉,盖世之才。辰氏恐伤天骄,遂隐其姓名、晦其光色,暗养于外。直至黄河之会将近,才召回商丘城。   辰巳午修纯阳功的情报也被人挖出。更兼一条秘闻——辰燕寻之所以天资如此卓越,就是因为辰巳午在运势最盛、准备最为充分的情况下,释放了纯阳之种。   这些消息姜望虽不关注,也陆陆续续飞进他耳朵里。   天才辈出,是人族幸事。   宋国在辰燕寻这件事情上的小心翼翼,也是国势不如人的悲哀。商丘虽盛,放于天下,亦难言尊位,不得不伏低。   “本次黄河之会,从预赛开始,抽签就全部是在太虚幻境里完成,在太虚道主的监察下进行。”   姜望不太了解余徙的心思,但总归守自己的秩序,也强调自己的规矩:“哪怕是那位最擅天意的魔族超脱,也不可能予以干扰。”   余徙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即便是霸国选手,也不能预定八强了。”   “强如中山渭孙,也输给了并非霸国出身的燕少飞。盛国江离梦,也输给了名不见经传的林正仁……观河台本就是个见证奇迹的地方,理当予天骄以盛放的自由。”   “这是黄河之会一以贯之的精神。”   姜望颇为认真地道:“相信以各位霸国天骄的实力,仍然会走到他们应该走到的位置。”   往届来说,霸国天骄做签,也是不必明言的潜规则了。   倒不是说他们一定需要这种手段。只是同为现世顶层权力者,自然要有彰显权力的地方,稍稍调整一下签位,无伤大雅。避免提前碰上彼此,削弱了霸国威名,同时也在赛场精准敲打一些霸国之下想露头的存在。   在这届黄河之会,这些事情亦是取消了。   所有人都要靠实打实的实力和运气往前走。   甚至于太虚幻境里的抽签,会在清除关于运势方面的神通、秘法后进行。   余徙深深地看他一眼:“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   姜望心想,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您欣赏我。   当然嘴上道:“还请掌教示下,让我砥砺前行。”   “是当初在观河台,你当着大秦皇帝的面,并不掩饰你和怀帝后人的情谊,不隐藏你的立场。”余徙有几分怀缅的神色:“你抱着他在台上,让我真正看到了你的力量。”   “让您见笑了。”姜望摸不透他到底想说什么,只道:“晚辈很多时候确实是幼稚了些,容易意气用事……”   余徙打断了他:“这世界不缺天才,也不缺情义之辈,甚至不缺所谓的理想。”   “缺的是记性好的人。”   “记得故人,故事,故心。”   这位玉京山新任大掌教,目光灼灼:“我看到你今天在台下,和你当初在台上,是不那么一样,但又完全一样的你。我很欣慰。”   如果是十九岁的姜望在这里,恐怕只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壮怀。   现在的姜望在这里,只是想,这玉京名教、天下大宗……今天唱的究竟是哪一出呢?   “不是我记性好。是有些人和事,好到让我必须记住。”   姜望很认真地回应这段话:“是这个世界的确这样鲜活,我才觉得众生可爱。”   他说:“我非圣贤,没有无条件的爱。”   “好!”余徙像是没有听到后一句,赞了声:“好一个众生可爱!”   接着便探手入怀:“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一份礼物带给你。”   所谓“无功不受禄”,姜望下意识地就要开口拒绝,但竟沉默。   因为余徙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白轴玉书。   此书纯净无瑕,一见涤心!似有洪钟大吕,响彻耳识。   它有个极其荣耀的名字——   《上古诛魔盟约》!   ??感谢书友“重玄凌”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74盟!   ? 第一百二十二章往事一笑中   “昔者一真道首,窃据大位,诈欺名教。肆行逆事,借以大名,排除异己,硕鼠守仓……使先贤之悲,湮于黑祠。百代之荣,一日染污。终究失信天下。”   宗德祯当然是已经被中央帝国定义过了的。   但现在是玉京山对这位前任掌教的正式定性。不认可他的正统,言之为“窃”,唾之为“诈”,顺便再把这么多年污损的名声,都甩在他身上。此后轻装上阵,白玉无瑕。   “上古之盟,晦于尘埃。前圣之哀,后不复闻。我心也悲……我心痛甚!”   余徙俊朗的脸上,有一种青春年少的愤慨。好像他的青春和他的脸一样战胜了时光。   像是尔朱贺热血燃冰的十四岁,而不是他已经越过的一千多年。   “当代诛魔,未有功如阁下者。”   他注视着镇河真君,将手里的白轴玉书奉上:“今奉此约。望你能……复其荣光。”   在尊贵的玉京山大掌教面前,姜真君难以沉默。   “这怎么……”   “余掌教你这……”   黄河之会的预赛正如火如荼,来自现世各处的天骄正在挥洒才华,今天理当没有比这更大的事。   镇河真君已经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件事情上,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决心。压根没有想过其它……余掌教真是太让人意外。   本能地开启了几个拒绝的句式,最后都没能继续。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有一句:“这合适吗?”   余徙这积年的天师,新任的掌教,用实际行动证明一件事情——   送礼的方式,送礼的交情,其实都不那么重要。   之所以这些方面还会被人挑剔,只因为礼本身不够。   昔者上古人皇有熊氏,杀魔祖,灭魔潮,以诛魔为毕生最大功业,临死前还留下一道《上古诛魔盟约》,召天下人族,共除魔患,说“刃不向魔,即为天下贼”。   哪怕抛开一切外在的事情来讲,这份《上古诛魔盟约》,也将是姜望与七恨的战争里,最有力的武器!   从上古绵延至今的诛魔战争,令这份盟约上的每一个字,都浸满了鲜血。而它对魔族的杀伤力,可以说胜于一切宝具。   这是在人皇意志下凝聚的真实誓约。   更是一份放之六合而通行的大义名分!   虽然这份大义,已经被道门这么多年借约行私的种种隐事,朽化得支离破碎——在魔族退止边荒,不再具备压迫性的威胁时,这种事情必然发生。   一直等到诬魔黄河魁首的事情爆发,三刑宫公开质疑,才引起广泛的不安……已经是玉京山这么多年尽量尊重盟约的结果。   毕竟魔族的威胁已经很遥远,内部的威胁却在眼前。没有道理这么好用的一柄利刃,不去被人利用。   但再怎么被人质疑,玉京山上的诛魔祠,毕竟也寄托过很多人的理想。   设若他举此盟约,召人向魔族冲锋,只要不是一看就送死的局面,点到名者,少有不至。   甚至极端一点来说——如果姜望今天举着《上古诛魔盟约》,说姬凤洲已经入魔,天下人都会因为这份盟约的存在,有一分斟酌!   这就是名分所在。   上古人皇的遗命,历经几个大时代而未殆尽的理想,无数仁人志士为之付出的努力,使得它拥有如此沉重的力量。   所以当初玉京山配合庄高羡诬魔事件,才那样可恨,才会引起三刑宫那样强烈的反应。   “有什么不合适呢?”余徙的表情非常诚恳:“断魂峡助封《灭情绝欲血魔功》、天刑崖炼杀《苦海永沦欲魔功》、勤苦书院助封《礼崩乐坏圣魔功》……姜真君在诛魔一道上的贡献,别说当代无人能及,放眼历史,也是数得着的。”   “宗德祯在位之时,私心邪炽,倒行逆施,损公利己,大失人望。使得这份人皇所立共约,都不再有公信力,实乃人族之憾……”   “君既有名,又有此力,何不为天下担责,重立诛魔之名,以安天下之心,清百代之源,正万世之本?!”   这话说得,姜望不接此约,倒是讲不过去了。   大名鼎鼎的《上古诛魔盟约》,洁似无瑕美玉,其上不但不见半点魔气,反而纯净无比。就连魔猿瞥来的视线,都在玉书之上消解。   一切外恶,散气如流,真真是焚魔的利器!   “承蒙重望,愧而难当。”姜望从那若隐若现的上古道文上挪开目光,终是端谨地站在那里:“公以此约付我,不知姜某如何报之?”   被污蔑通魔而后天下擒杀的经历,当然是委屈的。但肇启此事的庄高羡已经死去了,默许此事的宗德祯已经不存在,他是否要把《上古诛魔盟约》撕碎呢?   不。犯错的不是这份旧约。反而他对先贤所凝聚的意志满心感佩,对那段万众一心抗击魔族的岁月,充满敬意。   他并不掩饰他对《上古诛魔盟约》的需要,余徙送礼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但代价是否付得起,他也忐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身当重职,舍此重宝,岂无重求?   真个算起来,姜望也是在这次黄河之会上,才确立他在整个现世体系里的超然地位。余徙也是不久前才登上现世权力的巅峰。   但相较于姜望这个『新兵蛋子』,余徙可太是从容!   姜望问他能回报什么,确实是面皮太薄,换成洪君琰之流,肯定是先接过再说。至于回报……什么回报?   闻听此言,他只是淡淡一笑:“匪为报也,永为好也。”   《上古诛魔盟约》放置在玉京山,其实意义已经不大了,能借它取得的东西,玉京山在过去都已经得到。而在数个大时代之后的今天,没有几个人再认它。   庄高羡借玉京山的影响力,诬姜望通魔,此事已经是抹不掉的污点,且这个污点是随着姜望的崛起而极速膨胀……在姜望的影响力已经遍及现世的今天,几乎把《上古诛魔盟约》染成黑色!   往前把通魔的罪名放在谁人身上,也不过是诛魔大事里的一点微小涟漪。这人通不通魔,都是通魔,没什么好说。   即便诬告一个黄河魁首,也能很快就淡化影响。黄河魁首虽然厉害,每一届都有三个。但诬“天上姜望”……这真是一道丑陋的挖不掉的烂疮,且正烂在脸上!   姜望每光耀一分,这件事情就会被人想起来一回。   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是什么呢?   就是余徙当下所做的这样。   世人当知——余徙时代的玉京山,不是宗德祯时代的玉京山。   余掌教是真为诛魔,甚至不拘于这份大义在谁手中,此为真大义!而一真贼首宗德祯,只是借诛魔之名,排除异己。   二者高下立分。   放在玉京山已经不再有多少公信力的《上古诛魔盟约》,如果放在姜望手上,却还有很多人认它。   因为姜望现在的名声,因为他的信义,也因为姜望是真的炼魔诛魔。   超脱之魔是他的对手,三大魔功是他的勋章,岂不见这卷《上古诛魔盟约》,本身就对他极亲近?玉书的辉光,扭得像一片迎风的花!   姜望和七恨的冲突都已经摆到了明面上,《上古诛魔盟约》是切实能帮到姜望的东西,助力姜望赢得这场斗争,无疑是符合人族整体利益的。   虽然现在来说这个似乎言之过早……但真等姜望超脱那一天再送,那也太迟了不是?   雪中送炭才能叫人铭记一生,届时他余大掌教要是没能跟上,还得尊称一声“道主”,再谈感情可就谈不上了。   至于第三点……就是他当下所说的“永为好也”,也是他先前强调姜望“记性好”的原因。   我给过你什么,你会记得。在我需要你的时候,想必你也不会拒绝。   到了余徙这个层次,阴谋算计只是小道,欺诈利用上不了台面,摆在明面上的“舍”与“得”,才是做事的方法。   他已经告诉姜望他需要什么,现在就等姜望的回应。   “说起年少时的委屈,构陷通魔的庄高羡已死,默许污名的宗德祯也亡,事情早就了结……”姜望摇了摇头:“真是怨不得玉京山。”   许多往事,只剩摇头一笑。   就像余徙确有真切的公心,他也有几分真切的怀缅。   说到这里也叹息:“其实我在枫林城道院求学时,就梦想著有一天能去玉京山进修……可惜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以至于这般。”   “但心中对玉京山的亲近,却是一直都在的。”   “昔日黄河之会,您的拳拳爱护,我更不曾忘怀。”   说到这里,他真个行了一礼:“黄河乃天下大考,以此而论……掌教乃我座主,晚辈是您门生!”   余徙赶紧将他搀住:“门生一说,不必再提。修行路上,求达不求年长也。今日你我同为绝巅,能算同门!”   他一边把《上古诛魔盟约》放进姜望怀里,一边拍了拍姜望的胳膊:“忙完了这些事情,不妨回玉京山坐一坐。玉京山对不住你……错过了你啊!”   这话有几分情真意切,姜望也是不知。   但怀里的《上古诛魔盟约》,却是货真价实。   “余掌教,过去虽然错过,未来却要开始,眼下你我正同行——”镇河真君抬手为引,笑着带路:“来,请让我为您介绍一下本届黄河之会。”   ……   ……   张翠华、褚么母子抱头痛哭的时候。   范无术在台下。   真奇怪,赢家比输家哭得更伤心。   扑在怀里大哭的少年,都已经不好意思地抬起身来,悄悄抹去眼泪。   范无术仍只是怔怔地看着。   看着一位母亲的骄傲和幸福。   他想起那天宿醉未消,跌跌撞撞地从青楼回来。拼搏了一辈子、拼到重伤垂死的父亲,躺在床上,吊着一口气,对他说的那四个字——“不学无术!”   骂完那句之后,父亲才死去。   后来他也“浪子回头”,他也走上黄河之会,打进正赛,他也成为国人的骄傲。现在他神而明之,是理国第一了呢。   可是父亲看不到。   再也看不到。   真想年幼的时候就懂事啊。   真想父亲也为自己哭,对自己笑。   可是做不到。   再快的骏马,也追不回过去的时光。   他曾经一度以为父亲会永远健康,永远强壮,后来才知……没有“永远”。   他后来才明白,正是为了让他无忧无虑,让他任性浪荡,父亲才顶盔掼甲,张开羽翼,为他遮风避雨。   可是理国这座小池塘,不敢有神龙过路。范家这条小船,经不起稍大的风浪。   一场战争,一次冲锋,一个家族的命运便改变。   “师父……您眼睛怎么也红了。”眼泪还没干的段奇峰,一下子慌了:“对不起,我……我让您失望了。接下来还有败者赛,我一定好好打!”   “傻孩子。”范无术揉了揉他的脑袋,很快进入了为人师长的状态,给予激扬的鼓励:“师父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一次的输赢证明不了什么,你下的苦功不会辜负你,去吧,从败者赛里杀出来,让世人看看我理国的天才!”   本届黄河之会,预赛分为两轮。   前三天决出二十五名胜利者,组成胜者组。   第四天是在败者赛里,决出五个挑战名额,组成败者组。   第五天是败者组挑战日,败者组的五个人,可以在胜者组里任选一人发起挑战,成功则替额晋入胜者组,失败则被彻底淘汰。   最后留下来的这二十五个人,加上提前确定正赛名额的七人,形成最后的三十二人正赛大名单。   水族的内府场正赛名额,给了身怀湘夫人血脉的闾韵。   和国的正赛名额,定的是外楼场。   为了赛事的统一,黎国的正赛名额,就只能定在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   镇河真君的确是给了水族优待,让福允钦先选,也给了原天神面子,给了洪大哥……尊重。   ……   “今日我段奇峰,要赢回我失去的一切!”信誓旦旦的理国少年,剃了个光头,以示决心。   站在较武台上,他的光头耀眼,壮志凌云。   今天是道历三九三三年七月九日,距离黄河之会正赛开始,还有两天。   他需要在今日赢得挑战名额,然后在七月十日挑战日,挑一个合适的对手,抢进正赛大名单。   今年黄河之会大扩额,对于那些盖压所有的绝世天骄来说,可能无关紧要,但对于他这种小国出身的选手来说……竞争过于激烈。   要想复刻师父当年的八强战绩,几无可能。   打进正赛,就是胜利。   总不可能正赛都打不进吧?   他的师父是一代天骄范无术。楚国的武道真人钟离炎,也都指点过他的!   过了一会儿,年少的段奇峰便看到了他的对手——   云袖翩翩,仿佛风聚。   肤有星光,恍惚华凝。   这一次连鞘长剑已经提在了手上,星月明珠姜安安,一身道术云气绕身而飞……杀气腾腾登场! 第一百二十三章天机难测   范无术抱臂而坐,呈现一个骄傲的姿态。   这两天他已经给段奇峰做了特训,甚至制定了赛场专用套招,确保能在赛场环境下,超水平地发挥战力。   这都是败者赛了,没有再败的理由啊。   他的心思都不在赛场上,正以意念回复太虚私信,当然也是闲扯淡。跟钟离炎能有什么正事聊?   “今天没瞧着姓斗的……他们这些人,翘班很合理吧?老实做事的就那么几个……你说得对,这些虫豸根本缺乏责任感,就该咱们这样的有德之人去坐那个位子,你先干掉斗昭,我随后顶替姜望……嗐!我哪能漏看,是真没来,他成天跟个夜明珠似的发光发亮,我能看不到吗……倒是黄舍利又来了……”   欸?   范无术说着就是一愣。   怎么黄舍利又巡场巡到这边。   再猛地一看,左光殊、屈舜华、赵汝成、许象干……呼啦啦一大群人走了过来,各找位置坐下。   范无术额头青筋猛跳,心生不妙之感。   “小公爷!”他招呼道:“您这是……”   南域莫不仰大楚鼻息,他的态度很是尊敬。   左光殊在外人面前还是较为冷淡的,回应礼貌但疏离:“看比赛。”   范无术当下就明了。往后一躺,将折扇展开,盖在了脸上。   左光殊自己也是参赛选手,楚国人全都提前锁定了正赛名额,他还能来看谁的比赛?   真是瞎了天眼了……我理国和姜望这么有缘?   坦白说他对这届黄河之会的指望本也不大,凰唯真德光南域,凤泽理国,那也不是这一届的事情。   福泽享国后所孕育出来的天才,到下一届黄河之会才刚好长成呢。   他对段奇峰的期望,也就是杀进正赛——这孩子非常努力,极富上进心,荣誉感很强,但天赋确实不够拔尖,只能在理国这口小池塘里耀眼。   范无术是见识过真正的天骄的,在观河台,在山海境,他已是一次次地见识差距,不断地被打破认知又重构。   更深刻的是在理国。他亲眼看到“革蜚”,一头打破幻想世界的山海怪物,真正的强者,在斗转星移之前,崩溃了自我。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是没道理的。   他竭尽全力也只是做到现在的自己,所以也并不会给徒弟太多压力。抓住一个正赛名额,就够了……   没想到啊。先打姜望的徒弟,再打姜望的妹妹,统共两场比赛,两场都是最高难度。   这孩子什么运气?   理国白玉瑕吗?   “段奇峰你最厉害!”   已经躺下去的范无术,忽地把扇子一收,窜起身来,一脸热血,振臂高呼:“奇峰奇峰,必定成功!”   又随口诌诗一句:“本是义宁坐山客,横绝南域第一峰!”   旁边本已经决定低调的许象干,手忙脚乱地又去掏横幅。比嗓门比才华,他许象干一生不输于人。   这时范无术又把扇子插在后腰,双手拢成喇叭在前,脖颈青筋都跳出,使劲大喊:“不管是输还是赢,你要记得——你的父母永远爱你!师父也是!!!”   台上的段奇峰热泪盈眶,感觉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他的意志在燃烧,灵魂在沸腾,咬着牙道:“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师父!”   ……   ……   “呜哇——啊啊啊……”   比赛过于残暴的结束了。   吃了教训的姜安安,这一次全力以赴,简直是搬山折细柳,引雷轰飞蚊。   形态各异的云兽还在空中嘶吼,法术的瀑流还在彼此碰撞,紫色的电流还在台上乱窜……   甚至漫天飙飞的剑光中,一脸严肃的姜安安,身形半弓如雌虎,按剑在鞘,已经做出了《阎浮剑典》的起手式。   段奇峰已经在范无术怀里埋头痛哭——   关键时刻,台下高喊“努力”“别慌”“撑住”“跟她拼了”“胜算在我”的范无术,第一时间举起白旗,替徒弟投降,冲上去抱着段奇峰就跑。   姜安安一套绝杀手段才推到最后一步,眼前就空空。   她还惊了一下,以为又是辰燕寻故事,本能地开启《阎浮剑典》的杀势,好在下一刻便意识到胜负已分,将几乎咆哮而出的剑气,生生按回鞘中。   仅就这一手控制,便叫台下的范无术瞳孔微缩。   该说不愧是那位的妹妹。   在实战应对上确有欠缺,但一应道术、剑术,基础非常扎实,显然是下过苦功的。   尤其是这份圆满的剑意,摇晃众生,矫若惊鸿。感觉像是那位长期放了一座阎浮剑狱在她身上,以之为炉,养出来的凶意。   所以凶则凶矣,没有真的杀机。   凭此夺魁自是没有可能……但却已是段奇峰越不过去的山。   “没事,没事。”范无术抱着少年,无奈地安慰:“这次确实不能怪你,她过于地高估了你的实力……”   段奇峰愣了一下。   听着不太像安慰?   不确定,再哭哭看。   ……   ……   “这都解说的什么狗屁。”   太虚幻境里,『斗小儿』不屑地吐了吐瓜子壳,当然也没有往前面人的脑门上吐,转了个弯儿,落到了垃圾筐里。   他本来想骂打的什么狗屁的。   先前看姜安安比赛的时候,那个辰燕寻还相当不错,有他当年的几分水平。姜安安虽然全程被动挨打,好歹有几分韧性,且临场做出了还算不错的反应。   今天这场就完全就是菜鸡互啄。   姜安安更强了,也更弱了。强的地方在于她终于发挥了她的传承优势,也有了对决的态度,战斗的觉悟。   弱的地方在于……她也只有战斗的觉悟。   半点生死搏杀的心态都没有。展现的传承越多,越是见怯。   在这天下之台,不抱着弄死对手的决心,怎么配得上姓姜的亲自监察所有比赛,还有那么多真君巡场?   他怀疑这两个小孩都没有杀过人。   道术对决看起来精彩纷呈,实则全是套路对轰。偶然有几道精彩的变化,愣是不舍得往要害送……   怕犯法啊?   『斗小儿』越看越来气。但姜安安乃是姜望的亲妹妹,他跟姜小儿也算是认识,不好骂她。   段奇峰乃范无术的徒弟,他还亲自指点过——真想抹掉这段黑历史——总之也是不太好骂。   只好骂解说了。   中山渭孙这孙子,为了吸引更多观众入场,强行制造悬念,一会儿说姜安安这招多么厉害,一会儿说段奇峰那招是怎么有传承。愣是把一场平平无奇的败者组名额赛,解说得像是夺魁那天。   比赛瞬息万变,他不断拉长画面。   凭藉太虚幻境的支持,在有限的时间里,废话连篇。慢慢解说这道法术、那道法术的精巧之处,以先于战斗变化的速度,将解说传递给现场观众……当然还塞了许多广告。   这些人怎么都那么会挣钱呢?!   想到他参股的炎凤斗场已经输掉了本次黄河会正赛解说权的竞争,心中这缕对解说的怨念便愈发茁壮……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解说!   中山渭孙解说得额头微汗,在台上战术性喝水,正要再讲讲手里这个鹰扬府特产山泉水——满满一壶可以补充肉身所需微量超凡元气的山泉水,加上精美水壶,只收一块道元石。实在是物美价廉。   便是于喝水的间隙里,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中,精准捕捉了这些骂声。   其中骂得最狠的那一个,是一个长得奇丑无比的家伙。   他中山渭孙是什么人?   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当然不会计较了。   解说怎么可能下场打观众?   只是默默地给贾富贵发了一封信。叫他赶紧过来,教训一个丑鬼。   观众和观众之间的纠纷……就没有问题了。   堂堂鸿蒙三剑客,从来只有骂人的份,虽然久未在世间活动,而且还减员……那也不能被人骂啊!   陈算乃东天师弟子,蓬莱真人,着眼的都是天下大事。到手的总宪位置付之意气,他也不急不缓。刚出狱来,总要慢慢适应社会。小试牛刀,跟三分香气楼过了几招,把夜阑儿赶出了中域,他也就停手。   平时有事没事就去翰林院找那些“棋待诏”下棋,杀得那些国手丢盔弃甲,自称“待诏棋待诏”。   但话又说回来,闲着也是闲着,便来了一趟——他本是竞争本次黄河领队的,想着自己没有参过赛,好歹也去现场感受一下。   但跟他竞争的人只说了一句“陈真人就是被镇河真君关进去的……”   他立刻就失去了资格。   顺带一提,当时竞争此职的人……叫姬景禄。   也不知堂堂玳山王为何非得凑这个热闹。说什么他跟姜镇河是老交情了,顺便要在观河台上叙叙旧。   列国都是真人带队,景国派个真君着实没有必要,倒显得景国怕了谁似的——陈算便抓住这一点猛攻猛打,把这位王爷也拽下高台·。   最后淳于归笑呵呵地站出来了。说些什么“陈算非常好,玳山王更是门面,但如果都不太适合的话……我也可以去。”   论修为论身份论跟姜镇河的关系,他都无可挑剔。   行吧。淳于归。(你他妈的。)   “贾富贵”就是陈算如履薄冰、天机穷意之后,偶然宣泄的自我。因为从小就是个行事谨慎,一步三算的人,从小就被交代要做蓬莱表率,从小就严格要求自己……他常常会幻想一些无所顾忌的时刻。   在没有接触太虚幻境的时候,他会斩出这样一份野意来玩耍。在谁都不能看到的内心深处,燃一场放肆的野火,烧掉那些蔓延的荒草。   刚接触太虚幻境,本只是想着设计一种全然不同于平日的战斗方式。在深刻了解太虚幻境,了解虚渊之后……“贾富贵”应运而生。   他也不是要做什么大恶人,就只是想放飞自我,要出口成脏,要没有素质、不过脑子。   后来他想,他之所以跟上官、赵铁柱关系好,就是因为“贾富贵”常常不过脑子,而“陈算”总要斟酌——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经不起细琢磨。   他长这么大没什么真心朋友,从蓬莱岛到天京城,从御史台到东天师府,有的只是明里暗里的各种对手。   不是所有人都不值得深交,是他也太权衡利弊。   贾富贵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比赛场,嚣张地左眺右看,私信问赵铁柱:“哪个孙子?”   中山渭孙面上不动声色,还在解说刚刚那场比赛的精彩,暗地里狠狠写信:“正东方位,第三排第七个,长得最丑的那个!”   贾富贵气势汹汹地走上前,看了一眼。   “你瞅啥?”   『斗小儿』一手还抓着瓜子,蛮横地瞪过来。   贾富贵也不说话,转身就走了。   “算了。”他给赵铁柱发私信。   赵铁柱回道:“认识?”   “不认识,但很好猜——起这个名字的,一定是钟离炎。”贾富贵迳自往外走:“这家伙皮糙肉厚,不动真本事,拿他没办法。动了真本事,也未必拿他有办法。”   中山渭孙愣了下:“献谷钟离家现在这么穷吗,连张现场票都买不起?”   “你管他呢!”贾富贵迳往外走。   偌大的赛场,完全复刻观河台上形制。燃烧着烈焰纹路的青铜大门,作为比赛场的出口。   临出比赛场前,贾富贵愣了一下。   因为他在观战席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倒不是面容熟悉,熟悉的是那种气机——   论及在望气术上的造诣,出身蓬莱岛的陈算,冠绝三脉,天京第一。   都说此乃小术,他却从中见大道。   最简单的一点,便是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在他面前隐藏自己。无论何等改易面容的手段,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意义。他记住的是气机,但凡气机不改,对方在他面前就没有改变。   所以他曾经一度被调去追剿平等国,护道人“郑午”的身份,就是他查出来的。   坐在观战席角落的这个人,穿了一身古拙的青铜甲,头上还戴着将面容都遮住的青铜盔,整个人严严实实。观战席上众生百态,把肚兜套头上的都有,这装扮倒不算稀奇。   可他是辰巳午!   这就奇怪非常。   因为宋国的辰巳午,向来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不辞颜,死不改色”,是公认最不会阴私行事的人。   现在竟然也会装扮成这般,坐在场边隐藏自己。   端方君子,为谁辞颜?   贾富贵不动声色,走出了焰光摇曳的青铜大门。 第一百二十四章静水流深   “本次黄河正赛的解说权,已经由天衡斗场和苍狼斗场联合竞得。”   贾富贵越是认真思考,越是喜欢做些别的事情,忙碌是他思考的方式,眼下便顺手给赵铁柱写信。   天衡斗场是他出狱后主做的生意,从正天府裴氏手里,重金收购了一座当时还不温不火的斗场,改名“天衡”,短短一年时间疯狂吞并、极速扩张……并咬上了黄河之会这块大饼。   赵铁柱灵醒地回信:“这场解说结束了,我就拎着好酒去拜访黄佛爷。”   挤掉楚国的“炎凤”和魏国的“正武”,是“天衡”和“苍狼”的默契。这届黄河之会后,天下斗场最响亮的招牌,就只会是这两块。   赵铁柱的信又道:“富贵哥你就放心吧。咱们兄弟俩内外勾结,狼狈为奸,早晚登顶这现世!”   赛场里却回荡着鹰扬府少主金玉般的朗声:“接下来这场比赛真是相当厉害,首先登场的选手,他叫做『文永』,这个人可不简单。说起『文』这个姓氏,大家想到什么?哈哈,你们肯定猜错了,跟钱塘无关——”   脑海里掠过“文永”这个名字的相关情报,贾富贵心念飞转。他并不在意,但习惯性思考。   中央大景贵为天下第一,也不曾少了宋国这等区域大国的情报。   剑心文龙殷文华的堂弟,曾经的国之天骄、预备代表宋国出战黄河之会内府场的殷文永,选择弃姓离国,以个人的名义取得了预赛名额,参与黄河角逐……   在失去国家支持,失去世家资源,失去带队强者赛前指导后,靠自己的努力和天赋,生生被打到了败者赛来,大概已经说明什么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对这个名字的思考,至此便掠过。   学贯五经、六艺皆通,据说已经触碰到洞真门槛的辰巳午……来到这里,是为了看谁?   且是躲在太虚幻境里看,未曾亲至黄河赛场——   固循传统的宋国,并不愿意被墨家的奇技淫巧侵入生活,国内没有挂起灵镜天幕。这玩意儿除了雍国,也就只有那些大国才有。毕竟造价高昂,黄河赛事的转映费用更是不菲。   当然,与其说是警惕墨家,或者囊中羞涩,倒不如说是宋国并不相信平民的力量,也不够在意平民的需求。   这个国家是“士大夫天下”。虽然口口声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个个劝君王“爱民恤民”,但也都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视角。不曾真正对百姓有对等的、设身处地的考量。   君所恤者,士人也。民者用之如草,写在纸上,称为“天下之重”。草纸嘛。   其实即便不去购买灵镜天幕,能做到类似事情的投影法阵也不为难。国库再怎么不丰盈,那些王公贵族的享受也不曾缺了——六月份还办了一场非常高雅的“曲水流觞”,由国库出钱,聚集商丘城的一堆世家子、以及一些所谓名士,在长河泛舟作诗。专门圈了一块水域,并舟设宴,遥望观河台,以即将发生的天骄之戏,下酒斗诗。   美其名曰“鹿鸣黄河,早贺骄华”。   当然他妈的只能“早贺”,到了七月份,黄河之会已经开始准备,这里就不让花钱包场了。   如期归来的贾富贵,不仅对宋国的这些事情很了解,还很清楚同时间段的魏国在做什么——由燕少飞带队,把包括骆缘在内要代表国家参加黄河之会的选手,都送进了冥世历练,跟鬼神厮杀。用练兵的方式来锤炼天骄,所耗费用归在军费预算里,总体花销跟宋国的“曲水流觞”差不多。   当时还觉得宋廷是不是根本就放弃了黄河之会,打算以后就靠着儒家赈济,等什么时候天下将一,就集体上书山养老……在辰燕寻横空出世后,书声琅琅又丝竹靡靡的宋廷,倒是显出一丝成竹在胸的悠然来。   前期的种种浮华,在国家天骄的耀眼表现下,倒是显出高深莫测来,有一种“大局在握、示人以弱”的既视感。   刚刚结束的这一场对决,是姜安安对理国段奇峰,那么辰巳午是来观察他儿子的手下败将吗?   没有经受过挫折的千金大小姐,不忿于初战的失败,在取得挑战资格后,将会再一次对辰燕寻发起挑战——这是很合理的剧情。   虽则以辰燕寻表现出来的战斗才情,大概并不需要赛前指点,但作为父亲的辰巳午,有这样的关心也是正常的。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是事情不对劲,而是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   这种重要的感受,是来自【天机】的灵觉!   属于贾富贵的这门核心神通,在《朝苍梧》里的注解,是“必得天机一线”。   它让贾富贵在战斗中,常常能抓到天机之下的最优选择。但它的力量,却不只是体现在战斗中。   贾富贵明白自己已经得到天机了,但他需要想明白天机是什么——关于今天的所见所闻,究竟什么才是上苍所喻示的关键。   凡夫俗子,肉眼蒙尘,得到天机,也不能把握。虽有神通,也要清醒自持,坐守灵宝,才能不失之于“红尘浊海”。   他或许更应该想明白——在这场黄河之会里,除了魁首的归属,水族地位的确认,现世诸方的团结,还能有什么重要的、足以牵动天机喻示的事情发生呢?   甚或还有什么事情,能和置身事外的自己有关?   在跨过火焰青铜门的最后一瞥,贾富贵看到下一场比赛已经开始,文永像一只羽翼单薄的鸟儿,高高地飞了起来。文永的对面,是一个叫“熊问”的人,普通的名字,普通的样子。   此次天机喻示的关键,九成九是落在辰巳午身上。   但在黄河之会期间,一个不登场,甚至不去观河台现场的辰巳午,能够影响到什么?   一步跨过焰光犹照的青铜门,也将檀香静浮的静室留在了身后。   离开比赛场的贾富贵,也直接离开了太虚幻境。   虚实两掠,与他肩膀错身的,是古香古色的木雕门。   写着“静水流深”四个大字的竖幅,仅仅一门之隔,仿佛就变成了古潭,隐隐动荡水声。   书桌上铺开长幅,写着——“山中何人落子?世事已翻春秋。”   墨色已凝。   走出静室的男人,重新又是那个东天师的高徒,胸有丘壑的陈算。   天光过于热烈,风也沉闷。   道袍吞吐着元气,陈算步下生云。   在寸土寸金的天京城,东天师府有着让人迷路的广阔。   不停地有人迎上来,又不停地有人离开,便在这来去之间,带走他的一道道吩咐。忙忙碌碌,又井然有序,这种精密而自然的节奏,在陈算的眉头蹙起时,戛然而止。   他握着手里的玉签,随手递了回去:“重做一份。”   一脸精干之色的下属,不敢有半点质疑,应声便要退下。   说起来这个出身于中山国的宿振海,还是他蓬莱岛的师弟。也是在他“出狱”之后,最早向他投靠,寻找机会的几个人之一。   陈算叹了一口气,终究提点道:“这是第二次让你重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宿振海是非常精明的长相,眼睛总是滴溜溜地转,好像随时都有很多点子冒出来。但并不在陈算面前卖弄,只是低头道:“属下没有做好,让先生失望了。回去一定找出自己的不足,把事情做得更好一点。”   “你的优点是聪明,缺点是不够聪明。”   陈算看着他:“我要的不是你觉得她没问题,而找的她没问题的证明。”   “也不是我觉得她有问题,给我凑的她有问题的线索。”   “我要的是边嫱这个女人在草原上所有的经历。是『所有』。不需要你来替我过滤,明白吗?”   横在陈真人头上的发簪,便是那支带鞘的方外剑,看起来脏脏的,却栖在乌黑的发色里。   宿振海把头埋低:“属下谨记。以后不会再犯。”   陈算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景国很大,山头很多。便是这东天师府,也毕竟姓“宋”不姓“陈”。   关了五年,曾经拢在他身边的人,不免各奔前程。出来之后,手底下都没有几个趁手的可用,还要一个个教……   这些都不是问题。多费一点心思就能够解决的问题,已经是人生中轻松的部分。   当然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的人,本身就足够轻松。   穿过长廊又几步,便走到了熟悉的凉亭。   当年就是在这里,姜望把他送进了太虚监牢——那会儿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监牢,是专门为他创造了一间静室做囚室。   说起来他也是太虚幻境里的“开天辟地”了。   赵铁柱还说,凭这份资历,兴许能争下一届太虚阁员的名额呢。   陈算波澜不惊地走过去,坐下来继续一局未完的棋——这局棋藏势勾龙、运命两进,白子看似已经走入绝境,却有无穷变化,蓄势待发。   姜望若是在场,当能记得,当然他也未必记得——这是他当年走进天师府,伸手拂乱的那局棋。   如今还一子不差、一步未走地停在这里。   就像是那个名叫陈算的人,在现世停滞了五年的痕迹。   他出狱之后,又活动了一年的时间,才回来下这局棋——   东天师宋淮,正坐在对面。   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师父总在等他。   “了却世间事,才落局中子。”时间没有在宋淮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的皱纹不增不减,仿佛已经固化成道痕,若是细究其间,还真有道韵。   这会儿平静地开口:“六年了。想好怎么解了吗?”   陈算沉默了很久,说道:“背好了。”   他从记事开始,就在背一局棋,背一局很长很长的棋。直到在东天师府被姜望锁走的那一天,也没有背完。   太虚监牢里的五年,在修行之外,他就是背棋谱度过。   他拈出一颗白棋,认真地落了子。   宋淮并不说话,只是立即接上一子。   师徒俩你来我往,越下越快,越下越急,很快就将棋盘铺上了大半——   宋淮抬手就将这张棋盘拿开,仿佛拿掉了一层幻影。   棋盘之下,仍有棋盘。   于是继续落子,一时急雨敲窗。   师徒俩不断地重复着提子落子的过程,棋篓中的棋子仿佛无尽,而面前的棋盘,永远有新张。   一层一层的棋局幻影,到后来如屏风般绕着他们旋转。   只有眼界足够高阔、修为足够深厚的人,才能打破固有的认知,看到这些棋局的真相。   这一张张黑白交错的棋盘,像是一张张复杂的拼图。百张、千张、万张……无数张棋盘拼在一起,是有史以来最复杂的那一局——   传说中的无界之棋。   “无限算、无穷极”的……【天衍局】!   昔日名家真圣公孙息对阴阳真圣邹晦明的万古名局!   此局说是“以天地为局,抹去万界藩篱,对杀于无限”,但并不是全然的一开始就“无界”。   而是以纵横十九路为限,当这十九路进入官子阶段时,便能在任意边界新开十九路,连接旧盘,称之为“接气”。已经走到尽头的棋局,就这样又开始无穷变化。这个过程是可以不断延展的。   在姜望、斗昭等人杀出五德小世界后,通过暮鼓书院季狸的整理和发扬,这场对局才算重现天日,广为天下讨论。   但其实道门一直留着这本棋谱——说是一本,实则堆满了十万个玉简。每一个玉简里,都贮存着海量的信息。   都说“纵横十九道,千古无重局。”   但陈算和宋淮,下这一局棋,却已经重复了很多年。   陈算从来没有背完棋谱,这局棋自然也从来没有摆到尽头——   六年前姜望登门的那一天,陈算正在思考新的解法。   每一个自负天才的人,都不甘于因循旧路。   但在太虚幻境里被囚禁的五年,他已经无数次验证了自己的错误。不得不承认,棋谱上邹晦明和公孙息对弈的每一步,全都是最优的选择。   在狱中他当然也知晓了公孙息确名之死。   一度怀疑人生——一个智慧如此高绝,棋盘上每一步都能做出最优选择的人,一个可以跟邹晦明分庭抗礼,堪称弈林至尊的存在,怎会在人生中留下如此败笔?   背叛诸圣,窃据【天衍至圣】,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   他当然可以草率评价公孙息的愚蠢。   但这张棋谱已经告诉过他一次——很多时候,他只是那个暂时还不懂其中精妙的人。   人会因为无知而愚蠢,更会因为无知判定他人愚蠢。   “师父——”陈算将一颗待落的棋子握悬在空中,束起的额发前,汗水如蚯蚓爬下。   很多年来,他把背谱学谱作为锻炼算力的方法。   不知不觉,就成了同辈之中棋力第一。到了现在,坐几年牢出来,前面“同辈”的限制似乎也可以去掉。   但他明白,只是“似乎”。   天底下真正会下棋的人,是他的师父。   余北斗死了,任秋离也没了,他陈算现在或可问鼎当世真人算力第一了!   但在绝巅之林里,还有很多翻不过去的山。   “我就到这里了。”他紧攥着棋子说。   【天衍局】是穷极变化的无限之局,最后以公孙息算竭而止。   今天只是背谱复刻,也耗竭了一位长于算力的真人,还远未摆完当年那局,更别说继续往后推演。   宋淮脸上无悲无喜,眼睛里也看不到失望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只是道:“下次继续。”   陈算如释重负,想要扔棋入篓,但五指颤了一颤,终是未能松开。   当然还是坐得笔直。   “弟子尚有一事不明——”他缓慢地复醒此身,艰难开口:“大罗山为什么要放弃这次的黄河之会?”   宋淮语气淡然:“因为只有三个名额,帝党也要,蓬莱岛也要,玉京山也要。”   “我理解玉京山需要这个名额来重建影响力,恢复元气。也理解三脉一体,应当对玉京山有所支持。”陈算听明白了一些,斟酌着道:“但为什么会是大罗山让步?”   “你是想问交换了什么。”宋淮斜眼看他:“关了几年,现在对师父很坦诚嘛,小心思都不藏了。”   陈算终于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篓,如移万钧,有些气虚地笑道:“弟子毕竟是一个还没有工作的待业青年。不免心怀道门,心忧天下。”   宋淮道:“事实上蓬莱岛什么也没给,大罗山什么也没要。”   陈算愣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他们已经有了李一。”宋淮叹一口气。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想不明白,就多想。”   陈算暂时没有想清楚全局,但是明白了一点——因为李一的存在,大罗山虞掌教已经有了再进一步的可能。   “师父!”陈算忽地热血高声:“我一定会像太虞一样,让您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从容跃升。”   这话出口便脸酸。陈算感觉自己像是被赵铁柱感染了热情,说话也变得令人尴尬起来。   但把他养大的师父,并没有尴尬的表现。   只是安宁地看着他,像个寻常的日暮时分的老人,轻轻地笑了:“我一直相信。”   ??感谢书友“Kevink”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75盟!   ? 第一百二十五章烹鹿煮酒   力不能及的棋局不免让人生出挫败感,停局许久,仍然手抖。   或许应该饮酒的,可惜唯一的酒友不在,陈算只喝了一口苦涩的茶:“下一届黄河之会呢?”   “陈错可以去。还是十四年一届的话,他刚好十九岁。”宋淮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是个适合夺魁的年龄。”   “今年才五岁,就可以确定未来了吗?”   “有些人的未来,生下来就可以看到。你不知道究竟会有多高,但知道一定很高。”   “是在我入狱的时候出生的人才呢。师父,听起来像是您老人家炼坏了丹药,重开了一炉。”   “炼丹?那是北天师擅长的事情。”   “果然就这么岔开话题默认了是吗?”   “那老夫的东天师之位,也不是谁给的啊哈哈。”老人的手掌非常宽大,他在眼前挥了挥,好像驱走了老眼里的浊翳:“是这只手抢过来的。”   “既然您这么厉害,不想我们同门相残的话……再抢一个回来。”   “三足为鼎,烹鹿煮酒。鼎铭山河志,位份有定额,平衡一旦打破,往往是崩溃的结果。这么急着送我走,好欺负你五岁的小师弟?”   “我以为我是您的关门弟子呢!”   “本来是的——这不是锁被人砸开了嘛。你关门也不好好关。”   “那能怨我啊?那人擅使铁头功!”   砖冰垒屏消暑意,夕阳染红了天边,老人坐在石凳上,似有几分昏沉。   陈算一只手撑着下巴看晚霞,一只手五指插在棋篓里,无序且无声地拨弄着棋子。   一局棋下到了日落。   人这一生,究竟有多少个日落时分?   或许是过于疲惫,以至杂念丛生。陈算的脑海里,莫名想到这个问题。   三百二十一次。脑海里本能冒出这个数字——迄今为止看过这么多次日落。   而修行者不避云雨,能越雷霆,这么多年能够看到的日落,其实有一万三千五百零五次。   错过了一万三千一百八十四次。   还会错过更多的。   人总是要忙于各种各样的事情,然后错过日落。错过自己的,也错过别人的。   这个世界是一个严丝合缝的世界,无以穷极的数字聚为砖石,垒为城堡,堆砌了陈算的人生。   李一正在走向那个“一”。   生养万物的数字是“三”。   他想到了“第三排第七”,便写信给赵铁柱——“第三排第七那个丑人,用赵铁柱的身份去跟他打一架,随便找点茬。”   赵铁柱很快回信:“那不是让我去挨揍吗?!”   “别废话。”陈算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信。   他如果说交朋友。去的就是中山渭孙,反而交不了朋友。   赵铁柱的话,素质不相上下,兴许脾性相投。   制造一个无关痛痒的小矛盾,然后去解决矛盾——这个过程很容易产生友谊。   但真怀此机心,反不能成。   接下来想到的数字是“六”,君子六艺的“六”。   他随手折出一只纸鹤,飞往镜世台。   信上只有他的私人印记,以及清楚明确的要求——“给我详细的殷文华的情报,我要知道在黄河之会期间,他在做什么。”   镜世台现在还是姓傅,但裴家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而无论哪家,都不会不卖他这个简单的面子。   略想了想,最后一封信他写给了姜阁老,以陈算之名——   “你说人魔的数字为什么是九?”   在太虚监牢的五年之前,在跟赵铁柱现实里见面接触之前……他不会这么写信。   做任何一件事情之前,他都要思前想后,罗列好种种可能。力求将一切都纳入掌控,而后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他喜欢秩序,最讨厌的事情是“失控”。   这样突然一封信飞过去也太冒昧了,不是他的性格。   但姜望这个人,不可能纳入他的秩序里。【天机】告诉他,对于这一位,直来直去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他只是在观河台看到一个叫“熊问”的人,想起有一任第九人魔正是这个名字,且那人正是死在年少的姜望手中。   此熊问自然非彼熊问。   天下同名者何其多,但冥冥之中同名的人都走到了某个特别的存在面前,分别在此人的超凡之初,和超凡绝巅……有一种值得探究的缘分。   陈算写信并没有避开宋淮。   所以还解释了一句:“从一个人魔的名字想到了燕春回,顺带想起,忽生好奇——我今天非常尊重自己的好奇心,所以决定问一下终结了人魔的人。”   东天师只是耷拉着眼皮,在夕阳下仿佛温暖地睡去。   ……   姜望是在天下台上收到这封问询信。   这倒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设若以此问燕春回,他的回答一定是记不清。   陈算能够关注到“熊问”这个名字,关注了观河台上每一场比赛的姜真君,当然也不会错过。   这个也叫“熊问”的人,履历非常清晰。   应该说走到观河台的人,没有履历不清晰的。来历不明的人,走不到这个地方来。   此人出身于季国——一个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只是基于道门传承需要而存在的国家。现今国内传承的道门流派叫做“阴山派”,算是大罗山的分支,以役鬼走尸为主要手段。   但因为尸道已绝,鬼道不昌,阴山派的传承也就是在季国皇室内部一支,以血脉相传,算是勉强维持这一门道宗古派的香火。   哪怕凰唯真从幻想中归来,尸凰伽玄、鬼凰练虹真正诞生,大兴两道。位在中域的渺小季国,也后知后觉……或者说谨小慎微地未有什么反应。   季国的熊问算是一个兼具努力和运气的天才人物,自小体魄过人,十八岁的时候就能凭藉肉体凡胎生撕虎豹,以猎熊而闻名诸乡。   在一次上山打猎的时候,得到修士遗宝,获得一颗没有散去药力的开脉丹,一部残诀,自此踏上超凡之路。   恰逢太虚幻境大发展,他接触其间,积极完成太虚卷轴任务,修行《太虚玄章》,从此一日千里……终于光华绽放,被举国培养,一路送到观河台。   其实本届黄河之会上,有不少参与预赛的小国选手,或以个人名义经太虚幻境竞争预赛名额的【行者】,都是主修《太虚玄章》。   它当然不是最强大最完美的修行法,但中正平和,具有最广泛的适用性,最大程度上削减了修行路上的风险。   在道历三九二六年正式推出的《太虚玄章》,迄今为止已经走过将近七年的时光,它对于人族底蕴的丰盈影响,在本届黄河之会上已经开始绽放。   季国的熊问、砂子岭赵家沟的赵牧童、有夏岛怒鲸帮的王伯宇……   都是因之受益,摆脱平凡人生,成为观河台上闪耀群星里的其中一颗星辰。   这些名字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这些天不管是谁在巡场,都会将相应的修《太虚玄章》而崛起的名字,放在太虚阁里讨论……这些是他们种下的花,是他们所为之事业,结出的果。   寡言如李一,会将看到的名字捏成石块放在桌上。内敛如苍瞑,会在那里……笑。   季国建国一百四十多年,第一次对观河台发起冲击!   熊问虽然被打到了败者组,也已经是整个季国的骄傲。他和文永的比赛,在观河台并没有多少观众。   但太虚幻境的观战席上,却是坐满了季国人。   知见鸟和得闻鱼尽责地监察了整场比赛,宣布了胜负。   只是同名——至少在姜望和巡场阁员黄舍利、钟玄胤的交叉注视下,季国的这个熊问并没有什么问题。   天下之台上,姜望若有所思。   说起来自从云国一别,燕春回就销声匿迹了。   一位绝顶真君想要隐藏自己,是融在水里看不到的水珠,混在风中感受不到的微风。除非把现世翻个底朝天,否则很难抓住他的影子。   姜望也没有特意去寻找,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已经分不出更多时间来。世间再无人魔踪迹,就是燕春回给他的回答。   世上少有无由之事,菩提难结无因之果。陈算的提问,其实也是姜望思考了很久的问题。   燕春回痴痴傻傻,但不是真傻。   他什么都忘记,但总记得要培养人魔,而且一直是“九”这个数字。   不可能没有缘由的。   燕春回掌握了特定的“神通种植法”,能够以非人的手段,将九个特定的神通,移植到符合条件的人身上。   所谓九大人魔,忘我、算命、万恶、削肉、揭面、砍头、嗜血、食魄、吞心(恨心)。不仅数目恒定为九,其实角色也相同。死掉一个换一个,对无回谷没有任何影响。   迄今为止唯一真正改变了无回谷的,只有姜望立下的那块碑。   无回谷里遗忘诸事,时梦时醒的燕春回,为何在创造人魔一事上乐此不疲?   对于陈算的来信,姜望只回了四个字:“路在其中。”   他想——燕春回的人魔之路,是其人的超脱之路。   这是他当初不惜一切逼燕春回改道的原因。   但燕春回彼时所选择的改道,绝不是他的软弱。姜望更倾向于理解成——他已经完成了前期的准备,不再需要培养人魔。   更像是借势跳出世人的注视,龙游大海了。   ……   ……   龙游大海任逍遥的文永,又迎来了一场败局。   输掉了挑战赛的资格,也将自己彻底送离了黄河之会。   斩断枷锁、弃姓追名,是孤注一掷的勇气。但勇气在这里无人缺少。   短短一年的时间,他独自经风历雪,自觉已经进步很多。但这一年时间若是留在宋国,若是那个代表国家参赛的名额还在,宋国给予他的资源和培养,一定能让他远逾如今。   相较于那个文华风流的南境大国,个人的力量太渺小。   现世是残酷的,想要证明自己的人,都会倒在另一份心气前。   能走到他面前来的对手,没有人是来迎接失败的。   文永双目呆滞地走出比赛场,归属于钟阁老的文愈清光,已经将他的伤势治愈——一众太虚阁员里,以钟玄胤的医术造诣为第一。剧匮次之,黄舍利再次之。其他人基本没怎么学过。   按斗昭的说法,钟玄胤是乱写乱说、挨打挨多了,剧匮是出于严刑逼供的需要。至于黄舍利——自答她是惜花人。   可是内心巨大的挫败感,却是挥之不去的阴翳,无法被钟阁老的儒家法术治愈。   第一天登台倒下的时候,他不敢看台下。   怕看到堂兄殷文华,也害怕看不到。   豪言壮志,昔犹在耳,每一个字,都像是扇在自己脸上的耳光。   他自己安慰,自己总结,自己鼓励,自己找办法……然后自己失败。   多少人踌躇满志地来到这里,而他掩面离开,仓惶如败家之犬。   在稠密的人群中,挤出一条喘息的路,神不守舍地撞到了一些人,一些东西,也换回一些骂声。倘若不是有维持秩序的黄河卫卒在,兴许还要挨几顿拳脚……   文永全不在意。   未及醒神,撞翻了一辆独轮车。文永本能地将身一转,已经在空地上站稳,扭头回看——   一条老态毕显的大黄狗,一个坐在地上的灰不溜丢的小女孩,都对他怒目而视。   然后是一个凑上来的过于讨好的笑脸:“没事没事,怪我没把车停对地方,挡了路……您没事吧?”   百花街三分香气楼的老龟公!   短短一年,他老了太多,有一种透支了自我的感觉。但作为昔日三分香气楼的常客,文永还是一眼认出他来。   当即掩面,就要离开。   老全却惊喜地唤了起来:“文永公子!”   文永正想说“你认错人了”。   老全又絮絮叨叨地分享:“我刚看了您的比赛,打得很好,您是我们宋国人的骄傲!”   或许是他乡遇故知的喜悦,让这个老家伙少了些分寸。   但文永从他的眼神里,的确没有看到半点嘲讽的意思,有的只是满满的敬佩。   在这个老龟公看来,能走上观河台,就已经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噢……是你。”文永一时想不起名字,或许他从来就没有问过一个龟公的名字,只是从小的礼仪还在,随口关心了句:“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老全只是呵呵地笑:“身子还成,还能干活。”   无论生活的重担将他压得怎样佝偻,他不去抱怨,只是往前。这是世上万万千千的平凡人。平凡的努力的人生。   文永觉得他眼角的细纹,好像有某种怪异的扭曲的延伸。   但仔细一看,却是没什么异常。   输得精神恍惚了……   “好,好。”文永说着便往外走:“你注意身体,多休息。”   老全的声音追在他身后:“公子你也是!出门在外不容易,照顾好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文永是鼻酸的。   自他弃姓而走,自求人生,殷家就像是没有他这个人。   等待很久的观河台,堂兄殷文华也没来看他。   这竟是他这一年多时间里,得到的第一句关心。来自一个他不曾看在眼里,现在也不知道名字的小人物。   文永啊文永,你眼高手低,夸夸其谈,雄心壮志,狗尿一滩!   走下了观河台,他拔身便飞,快逾闪电,加速至人生极限,不管不顾地飞!   飞过晴空,穿梭骤雨。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团火,像一只穿梭在狂风里的雨燕,他情愿就这样燃烧着,直到生命的尽头……他无法面对平庸的自己!   就这样飞了不知多久,他感到自己像是撞到了什么,一堵厚墙?   撞得他五脏移位,烦闷吐血。   狠狠地趴在地上!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眼睛,看到一个全身覆着青铜甲冑的人,站在他面前。   冰冷,强大,像一座永远不能逾越的山峰。   杀了我吧,尽管不知意义何在……   文永一头栽低,将脸扑进雨水泥泞里。   但在下一刻,他的头发就被揪住,脑袋被提起来。   铜甲怪人半蹲在他身前,铜胄之下寒铁一般的眼睛,刺着他麻木的心。   “你想变强吗?”这人的声音也似铁水浇铸:“我是说——不要再做一个失败者。”   文永已经分不清脸上是泥水还是血,但他蓦地撑开了眼睛:“你有什么条件?”   “我欣赏你舍弃一切的勇气,这是我愿意帮你的原因。所以——”铜甲怪人道:“在你杀掉我,或者我因为别的事情死掉之前。你不得回到宋国。”   “我愿意……”怕对方听不清,文永吐出嘴里的泥水和雨水,又重复了一遍:“我愿意。” 第一百二十六章有能实其德者   “没有饮过泥水,不足以饮酒之甘。”   “不曾痛哭流涕者,岂知今事可惜!”   污浊水人在孽海中翻滚:“哈哈哈哈哈!”   此躯瞬间炸开,自这“水囊”之中所包裹的剑气,发出疯狂的尖啸,向四面八方一切有形无形的事物,发起毁灭的邀请。   无以计数的恶观毁灭了,又有一些更脏污更恐怖的恶观诞生。   孽海在它难以消化的孽力前悲鸣。   呼啸无穷极的狂浪浊流中,有一株岿然不动的暗红色菩提树,高不知几十万丈,粗亦不可计量,仿佛截海。   菩提树下,浊水之中,盘坐着一个树枝盘结的人形。似与这株暗红色菩提树本为一体,又只以密密麻麻的根须相连。   “善哉善哉。”祂说。   所谓“孽海三凶”,另两个都是外来者,独祂是“本地的。”   当然祂也是因为外来的力量,才完成最根本的改变。   暗血菩提放宏声:“澹台,你惹祂作甚?”   在席卷诸方、吞死生孽的恐怖浪涛中,污浊水人时聚时散,澹台文殊怪叫连连:“我哪里惹祂,我读书人来的!是祂无故发疯!”   “啊善哉善哉。”菩提恶祖喊了声:“小邪——”   呲!呲~嗤!   无数怪诞剑气,如虫群一般,顿向暗红色菩提古树涌来。剑蚁曾蛀树,邪仙谤如来。   耷拉着脑袋的树人,只是轻轻抬头。   祸水上空便有古木横生,虬结成一只巨大无比的佛瞳!   每一处木质的纹理,都仿佛结成了梵文。   那些密集恐怖的怪诞剑气,便似蚂蚁般,被这佛瞳一眼容纳,如入净土中。   世上没有一个超脱者是疯子,或者说疯子根本没有超脱的可能。但混元邪仙是那个例外。   这家伙无法沟通,不可靠近,动辄毁天灭地。要不是常年发呆,孽海的日子早过不下去。   三尊超脱在祸水,实在是太拥挤。   “真是疯了……”   菩提恶祖化解了这波攻势,却相当无奈:“每次一到这时候就发疯。”   祂仰起头来:“便放祂去一念又如何?”   “善哉善哉,沈执先,你抬一抬手罢!”   孽海轰隆,剑气狂啸。   从来没有任何的回答。   许久许久,只有一个无聊至极的哈欠声。   ……   ……   败者组名额赛一天就结束,姜安安屡战屡胜,理所当然地赢得了其中一个挑战名额。   作为败者组的五人之一,她可以在胜者组的二十五人里,任选一人发起挑战。   观河台上专门搭建的“天字极尊休息厅”里,选手只有两个,参谋一大堆,且国籍不同,师承各种。   严格来说,另一位选手今天也是不用参赛的——褚么以全胜战绩昂首迈进胜者组。   只有倒霉的姜安安,还在为正赛名额做最后的奋斗。   屈舜华、赵汝成、重玄胜等各国领队已经离开办自己的正事儿,左光殊这样的参赛选手更是在闭门静养。   楚国玉韵大长公主正在做赛前分析:“本次内府场,除了大家说的三刑宫、须弥山、悬空寺、洗月庵、钜城、旸谷、青崖书院这几家的传人,以及朝闻道天宫列名的尔朱贺,箭啸观河台的辰燕寻,值得安安重视的人,还有两个——一个是道国许知意,玉京山一脉弟子,新任西天师许玄元的亲传;一个是魏国龙虎坛主东方师的弟子,人称『龙虎少师』的东方既明。”   玄元登位西天师后,就寻回了俗家姓氏“许”,以示他从终生侍奉元始玉册的命运里走出来,开始自己为天下担责的人生。   玉京山前的宛国,虽说在国家体制里不值一提,偌大一个国家,几乎只是道门圣地的知客殿。但在道门体系里,它却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最早的四大天师的嫡血后代,便生活在这里。   去年叶小云来此游历,只感到民风纯善,气氛祥和。实则此国也是藏龙卧虎,池小却渊深呢。   她只是路过此处,浅浅舀过一杯水,见水亦清,饮水亦甘。不知渊底养蛟龙。   玉京山脚的张、葛、萨、许四大姓,也是天生的道修种子、道门贵姓。   当然作为人族最早的修行源流,道门不太讲究什么“生而贵”。对于先贤血脉的尊重是有,天师的位置还是“有德者居之”。   什么是“有德者”?   宋淮当年有言——“有能实其德者!”   只会喊口号不行,要有实力压服那些不听你讲道理的人,要能践行你的道理。   许玄元不姓许,他是许家很多年前收养的孤儿,给的许姓。后来在玉京山修业,斩俗求道,去姓存真,执掌《元始玉册》。   当他寻回许姓,要在天师任上做一番事业,宛国许家,自是喊出了“重返天师”的宣称。   一时张灯结彩,大祭祠堂。庆祝为祖先而立的天师之位,再一次回到了许家人手里。   而许知意乃是真正的许家人,是初代天师许凤琰有谱可查的正脉后人。   严格来说,她才是被宛国寄予厚望的“许天师”。黄河之会就是她初出茅庐的第一道考题,魁首是她势在必得的名头。   相对而言,被熊静予额外重视的第二个人,看起来就是个相当低调的,每天拿着个罗盘在那里,赛前摆,赛后摆。   东方既明的名字挺草率的,身为魏国龙虎坛主的儿徒,取个名字叫“天亮了”……   但他的实力却毋庸置疑,弃姓逐名的文永,就是被他强势打进败者组,一点反抗机会都没有。   也算是反应了这么多年的宋魏之争,曾经和魏国并驾齐驱的宋国,其实已经被甩下一个身位了——倘若不是辰燕寻横空出世。   现在所有人都认识到了辰燕寻的力量,并把他当做朝闻道天宫列名者一般的夺冠大热门。   值得一提的是,同为魏国选手,参加内府场比赛的东方既明,反而比参加外楼场比赛的骆缘要大三岁,今年已经二十。   这也说明骆缘的自信,根本不压制修为,磨砺极限,自信“走到便是极限”。   颇有当年重玄遵跳过内府直取外楼的气势,只是不知能否像重玄遵当年一样横扫所有。   姜安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换而言之,胜者组二十五人里,这十一个人我绝对打不过,挑到他们就是输。”   白玉瑕在旁边安慰:“不能说绝对打不过吧,赢的机会基本没有。”   “小师姑,还有我呢。咱们是自己人!”褚么赶紧道:“可得把我也排除在外。”   “加上褚么,十二个人不能选。”连玉婵在一旁开口:“二十五人的胜者组名单里,你只有十三个选择。”   “以战斗风格而言,你挑战剑阁裘梦洲的胜算最大。”祝唯我冷峻地开口:“他本就是这一代剑阁弟子里的佼佼者,又是万相剑主绝巅后,亲自培养的剑匣传人。剑术繁杂,号称『万流皆通』。对付其他人是无往而不利,但恰恰被你的《阎浮剑典》克制。”   “你至今没有拔剑,是个大优势。所有人都在猜你的剑是什么,剑阁传人尤其期待。你只要抓住裘梦洲的自信和期待,就能把握战斗节奏。在他试图变幻剑招主导战局的那一刻,全力爆发阎浮剑典的变化,必然会导致他接剑解剑的错手……赢他不难。”   若是依祝唯我的性格,他只会向最强者发起挑战。但这是姜安安的比赛,他还是希望姜安安少吃一点苦头。若能在黄河之会上多进一步,往后回想起这场盛会,或许也会少一些遗憾。   当年他也准备了很久的黄河之会,但却在那一天来临前,永远地离开了庄国。   “次选是暮鼓书院的梁宛白。是暮鼓书院移镇祸水后涌现出来的人才,今年都已经二十六岁,在内府场算是最年长的一拨,理论上积累也最深。祸水战场的长期历练,会让他轻视你这样没见过血的对手,可是他的杀伐能力,还没有强大到支持他的轻慢。”   “他天生亲水,最擅水行。安安你雷法精擅,耳识通明,【天音雷】是你的杀手锏,在面对梁宛白的时候,有一锤定音的效果。只要压制他的快剑,逼出他的水域,就有机会一击致胜。”   纯以战斗才情而论,祝唯我不会输给任何人。在和凰今默的同境战斗中,他能做到“三焚”。也就是说,凰今默涅盘三次,才能够击败他。   这是在他积累不如凰今默,各方面条件都不比凰今默强的情况下。   凰今默在各方面都已经做到一个真人能够靠资源堆积到的极限了……不存在还有什么机缘,她能够拥有的机缘,凰唯真都已经帮她创造。剩下的就真是纯靠悟性天资,才能有所进步。   祝唯我能够慢慢补足自身积累的欠缺,也是靠妻子的贴补,老丈人的救济。但可以逼出凰今默的涅盘,绝对是战斗才华的挥洒。   在黄河之会内府场的战斗层次上,他做出来的判断,准确性不会比姜望低。唯一欠缺的可能就是对各个参赛选手的熟悉,但熟不熟悉,内府的极限,不也就在那里?   “那还是梁宛白吧。”姜安安摸着下巴:“听说司阁主很记仇,把他弟子挤下去,说不定哪天就找我的茬。陈宗师就很好了,待谁都和睦,也很大度。”   白玉瑕撇了撇嘴,他始终忘不掉在剑阁被倒吊的那些日子:“你这一句'听说',就要被记下了。听谁说的,那人也要等教训。”   “有何可忧。”许象干摇头晃脑:“你哥也不是什么大度的人。跟他司大真君属于是针尖对麦芒了。”   作为长辈的熊静予,只在那里笑:“欺负陈宗师脾气好啊?你这想法可不对。若是真个打下了梁宛白,回头我可得领着你上门赔礼去。”   黄河之会虽说在尽力推进公平,镇河真君作为统筹全局的裁判,都不对自己的妹妹和徒弟做赛前指点。   但有些人情的部分,还是不可避免。   就比如这正赛前夕的挑战赛,统共五个挑战名额,挑谁不挑谁,并不全然是胜负的考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对任何一个正赛选手来说,少打一场,少露一些底牌,就多一分生机。   同为现世最优秀的那一批天才,走到了这一步,很多时候对决的双方,其实没有本质的差距,胜负往往就是临机的一次决断,亦或是对彼此多一分的了解。   有当今楚帝的亲姑姑带着登门,暮鼓书院那边纵是真有芥蒂,也该烟消云散。当然陈朴是有宗师气度的,不至于因此有忌,熊静予也只是在教姜安安人情往来。   姜安安心领神会,在长辈面前乖巧地笑:“南境人才,莫不祸水担责,我亦当效之。正好也想去看雪探花。”   ……   姜安安所接受的赛前指导,绝对是现世顶级水平。   她的精气神,也养到了巅峰状态。   唯一一点不太对的是,当她自告奋勇,勇于争先……   制定赛事规则的剧匮,宣读了挑战赛的规则:“考虑到姜安安是最早进入败者赛的,赢得名额后的挑战优先级最低……所以你最后一个登场,最后一个选择挑战目标。”   对于同事的妹妹,他还是很亲切的,起码没有眸如刀刮,甚至还有一个存在了半息的微笑。当然在规则上不会有半点让步。   姜安安养剑于鞘,藏锋在怀,只自信满满地“嗯”了一声。   相较于第一天参加比赛的未知,这一次主动挑选对手的挑战赛,“姜安安黄河之会智囊团”可是倾情献策。   就像白掌柜所说,这一次她简直带着台本唱戏,剧情还能出岔子吗?   二十五人的大目标,她足足准备了三个好捏的柿子,精心备战。总不可能全被人选去吧?   作为正赛前的最后一天比赛,各路牛鬼蛇神最有可能动作的时候,挑战赛的规格还算比较高,是由剧匮亲自主持。   当然徊游在空的得闻鱼和知见鸟,也昭明了镇河真君从未缺席的注视。   剧匮宣读完规则后没有走,直接道:“今天的第一个挑战者是雍国臧书衡,请上台来,选择你的挑战目标。”   二十五名胜者组成员,坐在待战区,或闭目养神,或悠闲巡视。   最有气势的是尔朱贺,势如坐虎,睥睨诸方。他没有定额,直接从预赛开始打,一路摧枯拉朽,几无两合之敌,相较于那些提前确立名额坐下的天宫同学,有一种格外的心理优势。再加上本届裁判的看好……   他有着远超年龄的体格,目光一巡,看谁都是插标卖首。   说起来雍国自从大兴墨家机关术后,对于顶级修行天才的培养,好像不那么上心了。国内的政策主流,也是追求“可控可持续的强大”。当然也是因为真正的天才往往是气运所生,不能强求。   反应到年轻天才的表现上来……   一九年的北宫恪好歹打进了黄河之会八强,后来更是走进朝闻道天宫。三三年的最好成绩,目前却只是赢得了败者组挑战机会的臧书衡。   他是一个气质颇为文雅的年轻人,手上提着一只铁箱子,慢吞吞地走上台来,开口却是非常干脆:“我挑战暮鼓书院的梁宛白!”   姜安安心里咯噔一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年方十二   “哥哥姐姐们,这个臧书衡的实力怎么样啊?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鲍玄镜正是天真的年纪,绽开灿烂的、无可挑剔的笑脸,在房间里挑起话题。   少年披甲的宫维章,冷峻不语,只是横刀于膝,用一块黑布慢慢擦拭。   裹着华丽草原长袍的孛儿只斤·伏颜赐,闭目养神。   诸葛祚在看书。   范拯以手支颔,全神贯注看着演武台上已经开始的战斗,似是什么都没听到。   好歹景国的谢元初开了口,没有让气氛太尴尬:“还算不错,但应该还不能入你的眼。”   挑战赛的赛场也是在室内。   正中心是一座由镇河真君亲自加持过诸般法禁的高台,四面都是观战的席位。   高台上空以三才方位悬停三间静室,天玄地雪,四面镜墙,所有观众都能欣赏到现世天骄的英姿。但非主持允许,无法内外交流。   【日室】所在,是提前锁定正赛名额的六大霸国天骄,以及水族的闾韵。   接下来每一个确定正赛名额的天骄,都会走入其间。   【月室】所在,是二十五名胜者组成员,这也是“待战区”,随时等待败者组的挑战。   【星室】所在,是五名赢得了挑战资格的败者组成员,这也是“候场区”,剧匮叫到谁的名字,谁就离开房间,登台挑战。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现场观战的贵宾室,就连主持者都站在场边……黄河之会唯一的主角,就是现世天骄们。   在另外两个场地同时举行的外楼场、无限制场的挑战赛,亦是如此。   只是彼方的主持者,换成了秦至臻和钟玄胤。   在这间【日室】里,谢元初是唯一一个没有列席朝闻道天宫的人。   当然可以说,师出名门的他,有蓬莱岛成体系的教导,不屑于朝闻道天宫的考验。但在世人的眼中,他的天赋就是要差列席朝闻道天宫的那些人一筹。   至于坐在角落里的水族闾韵……并没有谁会把她算上。哪怕鲍玄镜的嘴巴里会带一句“姐姐”。   倒不是说大家都如此不尊重“人族水族本一家”的大政略,而是绝世天骄的眼睛里,实在很难容得下平庸的存在。   水族哪有天才?他们也从来都没有机会证明自己。   也就是同在楚地的诸葛祚,在进门的时候同她打了招呼。   但今年才十五岁的诸葛祚,面对自己人生关键的赛事,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照顾别人的情绪。   “怎么会呢?臧书衡放出来的这几个傀儡多有趣。”鲍玄镜还是很谦虚的:“我年纪最小,此来观河台,是以学习为主,名次倒是不紧要。哥哥姐姐们要多多指点才是。”   谢元初忽然有点牙酸。大概明白为何他的“天宫同学”都不太爱搭理他,小小年纪,一套一套的。   作为在场“最神童”的那一位,鲍玄镜跟十三岁的范拯,是比当年“八岁能长安”的甘长安,要更夸张的存在。   甘长安十九岁才来的黄河之会外楼场,他们十二、十三就登台。   虽然在正统的修行观念里,这个年纪身体还未长成,气力尚有不足,心智也不够稳定,不应该太过深入超凡的修业。但所谓绝世天骄,总归是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算一算同坐一室的其他人,也就比他们大一两岁,这倒也不是那么让人无法接受。   如鲍玄镜天生道脉,生而超凡。八岁还在练武打基础,九岁进的朝闻道天宫,十岁才正式开始修行,十二岁叩开内府。   两年从游脉走到内府,并不稀奇。   因为大名鼎鼎的镇河真君,也是十七岁超凡,十九岁黄河夺魁。   当今的神童更加早慧,也被很多人视为时代发展的明证。   鲍玄镜又问:“元初哥哥,我看那个宛国的许知意也挺厉害,你们不都是道门的吗?你俩要是遇到了,该怎么办啊?”   谢元初已经完全不想理这个小破孩了,只敷衍了一句:“既然登台,各凭手段。”   为了推动玉京山的恢复,明争暗斗多少年的道门三脉,今年可谓劲往一处使。   蓬莱岛旗帜鲜明支持玉京山作为道国代表参与黄河之会,大罗山甚至直接退出竞争,让出名额来。   本次替玉京山来黄河之会争名的天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个放在内府场,一个放在无限制场。   比较尴尬的是,代表玉京山在内府场的人,是许知意……而不是他谢元初。   他毕竟是蓬莱岛的人,拿的景国的正赛名额。   鲍玄镜的这个问题是有些打他的脸的,偏他还无法计较,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十二岁是个太有迷惑性的年龄……   许知意在预赛势如破竹,他谢元初沐浴中央帝国荣光,坐享正赛名额。要是名次落后于对方,不敢想像会迎接怎样的批评声浪。   而若是正面碰上了,那更是巨大的人生考验。哪怕把命丢在台上,也不敢输啊。   鲍玄镜眨巴眨巴眼睛:“那元初哥哥遇到我的话,可不要留手哦。”   谢元初扯了扯嘴角:“我会的。”   他真的会。   ……   ……   台上剑气乱飞,机关咆哮。   “说不得,只能去打裘梦洲了。”站在候场区里,姜安安默默地想。   司阁主应该没有那么小气……吧?   挑战赛一经开启,他们这些备赛的选手,就不允许再与外界有接触。一切应变,只能临场。   比赛过程非常精彩,但与候场的挑战者无关。   姜安安只安静等待,默默在如梦令里将对手换成了裘梦洲,开启战前的预演。   忽有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姜安安抬眼看去,但见无数机关零件如花瓣凋残,臧书衡面目全非地躺在零件中央……水波将这一切轻轻地荡漾。   梁宛白收剑入鞘,用这血肉模糊的一个人形,宣告雍国的黄河之旅到此为止。   确实是在祸水里砥砺出来的杀剑。   姜安安怀疑自己若是真个选中这位,是否真能像祝大哥所说的那样抓住机会。   对自家亲哥和祝大哥他们来说,有些事情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可惜自己从小不好好吃饭,也不爱喝水,总喝甜汤……   等会挑战裘梦洲,也真的不应该太自信。祝大哥对实力的判断肯定准确,但前提是自己能够发挥自己的实力,而不是因为自大或紧张而失据。   “……来自曲国的麻云舟,请登台。”剧匮的声音毫无波澜。   从姜安安身边走过的第二个挑战者,还对着姜安安拱了拱手、笑了笑,才离开【星室】,登上了演武台。   “天下剑魁在南境,在下北居多年,想要挑战裘梦洲裘兄。”演武台上,一表人才的麻云舟,朗声说出他的选择。   观战席上全程参与了赛前指导的白玉瑕直揪大腿。要不要这么背时?观河台上没有软柿子,智囊团选的目标,也只是相对姜安安而言,正好风格相克,现今都被人抢先捏了……他的翻本之战啊!   “你揪我干啥?”许象干怒目而视。   候在【星室】里的姜安安,这时也是一脸的便秘表情。   好好的花容月貌,皱得莫名其妙,欲言又止。因为没有说脏话的习惯,以至于不知道怎么表达心情。   这人刚刚凑过来聊天,说他想挑战盛国的曹泉,还问自己应该注意什么来着。   姜安安本着与人为善的心情,说了些自己知道的情报。顺便在对方问及的时候,也说了自己打算挑战裘梦洲……   江湖风波恶呀!   连对手也有人偷的?   季国的熊问全程目睹了他们聊天,此时看到姜安安复杂的表情,哈哈大笑:“看来星月明珠是不清楚自己坐拥的情报和选择,是多么珍贵的资源。”   “俺们以前在村里,为一口吃的,为一点浇田的水源,都能拿命去拼。因为穷人穷得只剩命,除了这个,没有什么可以拿去争。”   “他麻云舟倒是不缺吃的了,可他想要吃得更饱,想要往前走……脸算什么?他人的善意算什么?”   姜安安倒不至于对“熊问”这个名字有什么阴影。   熊问死的那天,哥哥们还给她过了生日。   对姜望来说,熊问这个名字是切实在他人生笼罩过的死亡阴影。   而对姜安安来说,这个名字,最多只是孩童时代大人骗小孩的鬼故事。   只是……   她其实并不是不清楚她所得到的情报和选择有多么珍贵,她姜安安没有了不起,但“姜安安黄河之会智囊团”里每一个人都很了不起,她怎么好意思不觉得那些赛前指导珍贵?   “没事。”姜安安收拾心情,笑了笑:“他有优先选择对手的权利,那是他自己挣来的。没道理我要打谁,大家就都得让着我。”   【星室】里的第四位挑战者,来自浩然书院的邱楚甫,这时摇了摇头:“姜大小姐恐怕并不是像熊兄说的那样,看不穿他人的别有用心……她只是同情麻云舟这个人。”   他生得倒不很英俊,但是气质温暖,娓娓道来:“前些年曲国太尉匡羽心的政变,酿造了曲国建国以来最大的悲剧。”   “政变本身虽然失败了,因之而死的人,计以两万之数!麻云舟时任都城尉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他作为皇权的忠实扞卫者,被匡羽心车裂在城门。”   “麻云舟是怀着恨一定要证明自己的人。是想要获得更强力量,保护自己家人的人。”   邱楚甫温柔地叹了一口气:“所以姜大小姐才愿意『指点』他。可惜真心并不能换到真心。”   “没事。”姜安安是真个不太有所谓,能够这么快认清一个人也挺好:“以后不和这人来往便是。”   姜安安永远愿意相信人性的善良,永远给人第一次相信,但没人能骗姜安安第二次!   熊问咧了咧嘴:“你看,你姜大小姐不会因为这点事情跟他计较,把他怎么样。这就是他敢利用你的原因。”   邱楚甫温声道:“熊兄所言谬矣,凤飞九天,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虽则麻雀之鸣噪耳,凤岂回眸?”   本次黄河之会,勤苦书院甚至没有人来。   他邱楚甫若是代表浩然书院拿下好的成绩,无疑是一项重大的功劳。   四大书院的替位,就在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里体现。   当然,再怎么拿下黄河之会的好成绩,也不如拿下本届裁判的亲妹妹。况且这两件事情还不矛盾。   所以甭管姜安安是不是凤凰,他邱楚甫一定是开了屏的孔雀。   在他看来,熊问也是千方百计地吸引姜安安的注意呢,只可惜小门小户出来的人就是浅薄,一句好话都说不明白。处处给他递台阶,让他踩着表现自己呢。   姜安安没有说话。   别人不顾死活地夸你时,你反驳或者认可都挺不合适。   况且她是真的没有心情再闲聊了。   如梦令中裘梦洲的身影已经消散,下一个对手却一时不知挑谁。   智囊团虽然给了她三个人选,但她或许要面对三个对手都被挑走的可能。   虽说挑战次序的规则,是剧匮真君临场才公布。但智囊团们也不是说吝惜脑力,不舍得给她多选几个好拿捏的对手。   实在是她姜安安确实表现不太行,战斗风格有所克制、机会比较大的,就那么三个……   这次来观河台,她也算是对自己有比较清晰的认知了。魁首是不敢再想。只想能尽量往前走几步,不要太丢老姜家的脸。   要是能够挑战鲍玄镜就好了……   这小子才十二岁,气力都未完全长成,也就是在齐国这样的天下霸国,能够成长得如此惊人。但他就算再天才,从娘肚子里开始修炼,战斗经验也不可能有多少吧?兴许能捡个漏……   心里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台上的胜负却已经分出。   出乎【星室】几人的意料——   麻云舟的挑战,以断手断脚的惨败而告终!   裘梦洲血染长发,杀气纵横。师承万相剑主,却斩出了屠岸离的无心剑,化身剑魔,几乎将麻云舟撕成碎片。   这一幕并没有令现场安静,反而叫观战席沸腾起来!   在一片沸海中,剧匮的宣声始终冷静:“今天的第三个挑战者,季国熊问,请登台选择你的挑战目标。”   高有一丈的熊问,在起身的时候,真像一头人熊,体现巨大的压迫感。他冲姜安安招了招手,又对邱楚甫咧嘴一笑,转身直接跳下了演武台!   省略了所有人循规蹈矩的登台过程,他跳到台上,轰出流星撞月般的巨响,眼睛却掠过了【月室】,看向【日室】的方向。   他咧了咧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我是小地方出来的,拼了命地走到这一步,回过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来的。”   “今天有机会挑战这些预赛的胜利者,我心里很紧张。他们每一个都是预赛场的胜利者,一路击败强敌,赢得所有比赛,才稳稳地坐在那里。我对上哪个都没有信心。”   “前面两个挑战者都输了咧!”   他在台上露出呆呆的表情:“说句心里话,要是能让俺挑战鲍玄镜就好了,听说他只有十二岁,兴许我能捡个便宜……”   这壮小伙儿的样子很是扭捏滑稽。   但观战席上,没有人笑。   这话可大可小。   当它是玩笑,就只是玩笑。若不当成玩笑……就是在挑战齐国的威严,质疑齐国提前锁定的正赛名额!   剧匮语气严肃:“在规则上,你并没有机会挑战他。若真想跟鲍玄镜交手,你得先挤进正赛名单——现在好好挑选你的挑战目标,不要浪费大家的热情,和你自己的时间。”   他也算是面冷心慈的典范了,终究不忍看到成长艰难的小国天才,夭折在个人不懂事的轻率里。一句不算批评的批评,就要把事情带过。   但【日室】的镜墙,这时被轻轻敲响。   众只见——   年方十二岁的鲍玄镜,立身在彼,居高临下,只是屈起二指,轻轻叩墙。 第一百二十八章使我未满二十而冠   少年只有十二岁。   少年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官样儿”,经常说些过于成熟的场面话,还总是看似天真地戳人伤疤。   你不得不惊叹于他的天赋,有时候也不免觉得他讨厌。   年轻人总是不喜欢“太场面”的同龄人,在尚且清澈的年纪,本能排斥油腻的人和事。   【日室】里的这些天宫同学,每一个都被鲍玄镜的私信轰炸过——他经常请教问题,但又不太有分寸,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随便问,惹恼了谁就是一句“对不起啊,哥哥/姐姐,我年纪小不知道这些,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逢年过节都会发些一看就是抄来的祝福话,连个称呼都没有,每个人收到的都一样。   但这些都是小毛病,甚至算不得毛病。客客气气的小孩子,能有什么错呢?只是一个刚刚长成的小孩,对大人的样子,有过多的想像和模仿,有人不太能接受,有人大概觉得这就是成熟。   上苍创造一个人,不可能叫他完美。   此刻,年仅十二岁的鲍玄镜离开坐席,站在透明的镜墙前,居高临下地俯视演武台,屈指轻轻叩响。   才忽然叫人一惊——   他是代表大齐帝国,来到这观河台,参与天骄之会。他也正代表大齐帝国,来迎接外人对于东国威严的挑战!   人们这时候似乎才注意到,那张总是灿烂笑着的稚嫩小脸,不仅有着“大人”的客套,其实也有“大人”的威严。   他身上穿着的华贵紫衣,可不是普通的绫罗,他腰上环着的玉带,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   大齐帝国的冠带爵服,妆点着他的尊贵和地位。   他鲍玄镜……年方十二,已然世袭家爵,尊为大齐朔方伯!   他尽可以笑呵呵地叫“哥哥姐姐”,可以嬉皮笑脸地说“你不会讨厌我吧”,可真要是在什么正式场合遇到了,大家还得尊他一声“伯爷”。   宫维章、诸葛祚……所有人都抬头看他。   他此刻正在面对的挑战,也是【日室】之内,所有人都有可能遇到的。他正在做的应对,是所有人都需要思考的。   笃笃笃。   此刻十二岁的少年轻轻叩响镜墙,【日室】、【月室】、【星室】,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沉默。   就连作为主持者的剧匮真君,也不能无视鲍玄镜开口的要求。只好一抹镜光,放开了【日室】内外的沟通。   十二岁少年的目光,落在岿如铁塔的熊问身上:“你想挑战我?”   幸好现场只有三个季国人,不然要晕倒一大片——现在只晕倒了两个。还有一个正在吐白沫。   季国的国相、国师、礼卿,本来欢聚于此,现在是不晕不行。他们干涉不了台上的事情,没有资格开口,也不敢“知情”,只好各施手段。   台上的熊问咧开嘴,好像根本没有感受到那摧山灭国的压力,仰头与齐国的伯爷对视,毫无心机地笑:“我可以吗?”   室内无风雨,隐有雷霆声。   “你不可以。”剧匮终止了这暗涌,抬声道:“鲍玄镜,按照黄河之会的规则,你无须理会他。”   “我当然可以不理会。”鲍玄镜站在那里说话。   他穿着小一号的伯服,戴着贵重威仪的玉冠,长发束得极紧,小脸上有些漠然。   那是一个少年人的危险的表情。   “因为东国之强,因为东国对这个世界的贡献,使我安享此额,不必经由厮杀,便坐进了【日室】。”   “我不必理会。大齐帝国足够强大,足能庇护我。让我免受这世上所有的风波和唾沫。”   “无论我怎么沉默,避让,怯懦,东国之威严,不会因为我而折损半分。”   “但我是谁啊?”他忽然笑了笑,笑着问。   “我跃马出临淄,万里终至此,来到这天下之台,是要做什么?”   他抬指弹了一下自己头上的冠,发出金击玉的脆响——   “家父死于邪教之患,家伯殁于战场刀兵,家祖覆于东海波涛……鲍家无壮男,使我未满二十而冠。”   玉冠垂下的阴影,为他的眉眼笼上一层暗色:“今当大齐帝国之爵,世袭罔替,爵名『朔方』!”   “今天一个莫名其妙的国家,一个不知所谓的选手,站在这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疑齐国。”   少年摇了摇头,“呵”了一声。   “鲍玄镜可以不理会,但朔方伯不能。”   “小孩子可以不理会,但代国而征的战士不能。”   “诸位都是我的长者,道理都比鲍玄镜懂。”   “所以其它的我也不再说——”   他只用一根食指,敲了敲身前的镜墙:“请开此门,我当试剑。”   十二岁的鲍玄镜,可以光明正大地享受大齐帝国的庇护。   十二岁的朔方伯,却必须要为大齐帝国的威严而战!   剧匮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当然心中是怎样万马奔腾也无人能知。   要不要在他主持的环节闹这么大的事儿啊?   用余光瞥了一下自在徊游的知见鸟和得闻鱼,明白以姜望的性格,是绝不会对他的主持权有所干涉的——除非局势已经到了他扛不住的时候,不然姜望不会站出来。   当然他也没有让人扛事的习惯。   “你们能够走上观河台,都已经经过了重重考验,都是已经可以决定自己人生的程度。我这个老一辈的家伙,没有什么要妄自教你们的地方。”   剧匮站在演武台边,眉发都如铁:“但黄河之会的正赛名额,是诸方多轮磋商,而后议定。诚然黄河之会受天下人监督,任何人都可以有意见。但任何一方的意见,都应该在赛前提出。”   “规则既然已经定下了,你既然选择了参赛,就请尊重这规则。   “比赛已经进行到今天——”   他看向代表季国出战的选手:“熊问,你没有质疑的资格。”   “剧阁老,我没有质疑比赛规则,我哪里敢!”熊问举起双手,有些慌乱的样子:“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往前走,心中紧张,随口问问。”   剧匮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   “但有些话出了口,谁也不能当它没发生过。”【日室】里的鲍玄镜说。   “在场有这么多人,都可以说自己没有听到吗。都可以说自己忘记了吗?”   “有人往齐国的旗帜上吐了一口痰,我站在这里,不得不亲手把它擦掉。用我的伯服也好,用我的鲜血也罢。”   “纵他是随口一问……我怎能不认真作答?”   少年朔方伯的手指,探出了镜面。   他单薄的十二岁少年的身躯,竟然穿越了镜墙而丝毫无损镜墙本身,飞身而下,落在演武台上。   嘭!   半蹲在地的他,缓缓站起身来,紫袍轻扬。   巨大的演武台,因为空间的扩容,有辽阔之感。   站在如山的熊问对面,鲍玄镜是小小的一只。   但他昂首挺胸,环视诸方,半点不见怯场:“昔有大齐冠军侯,观河台上斩天骄。碾狼神,小天下,刀锋过处,所向无匹。”   “昔有大齐武安侯,出征观河台,每战必克,为国展旗。抽最难的签,碰最强的对手,从来没有埋怨自己签运不好,只问剑锋对谁!”   “真正的强者应该无惧挑战,越是磋磨,越能验证他的锋芒!”   “武安侯走出临淄的时候,尚没有魁领天下的实力,是在这观河台上,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战过去,他都变得更强!”   “我自小视之为偶像,欲效其行,便自此始。”   他不再去看熊问,因为他不止是针对熊问:“这个属于大齐帝国的正赛名额……我可以拿出来!”   “这不是大齐帝国放弃了确定的正赛名额,是我鲍玄镜,热血上涌,鲁莽轻狂,要为祖国的尊严而战!”   “任何人的挑战,我都接下了。”   他往前一步,双手一张,袍袖大展:“且看今日大齐享爵者,是否配得上名禄!”   现场仍然静默,应有的欢呼没有响起。   因为在这观河台上,他并不能代表齐国的最后决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剧匮转向,看着那占地颇广的博望侯。   剧匮公事公办地开口:“严格来说,齐国的正赛名额,只能是齐国来做主。熊问天真率性,鲍玄镜勇气可嘉,说到底都是少年意气,谈不上对错。只是规矩就在这里,不是你们两人点个头就能改变——如此大事,不可轻率,还是要看博望侯怎么说。”   人头攒动的观战席,齐国使团独据一方。   齐国博望侯坐在他的特制大椅上,这张大椅嵌住了三个观战席位,空间力量的波动细微难察。   这些年来他倒是没有变得更胖,但在感官上更加庞然,好像需要更多的空间才能将他容纳。   重玄瑜已经在他的肚皮上睡着了。   他将儿子抱起来,交到旁边十四手里。   走出观战者的角色,回到了齐国领队的身份。   从一个父亲的角色,变成了大齐的世袭侯爷。   “黄河天骄之会,终究还是年轻人展现自我的舞台。”   他摊了摊手,温和无害地笑:“既然挑战者有心,被挑战者有意……有何不可?”   那观战席位上簇集的齐国使团,这时才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为这无所畏惧的决定。   鲍玄镜的勇气,重玄胜的信任,无不体现大齐帝国的强大与从容。   整个挑战赛的赛场,一时也沸反盈天!观众们激动得面红耳赤,为这一场意外的惊喜。   骚动传到了挑战赛的赛场外,也通过太虚幻境的转映,传遍了现世。十二岁的鲍玄镜,正式走入人们视野,季国的熊问,也因此天下知名。   本届黄河之会进行至此最大的变数已经发生。   来自败者组的挑战者,将对几千年来岿然不动的霸主国正赛席位发起挑战!   剧匮不再多说,只是双手一按,制止了喧声,然后道:“既然博望侯也代表齐国同意……本次挑战,就此成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熊问,鲍玄镜,你们有十息的时间调整状态——”   随着他的抬手,演武场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流沙所聚的“拾”字,倏而变成了“玖”。   在流沙数字的恒定变化中,剧匮说出了最后一句:“流沙落尽,比赛开始。”   捌。   熊问闭上了眼睛,庞大的气息一霎归于其身,使之伫如静石。   柒。   鲍玄镜立身不动,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很满意自己今天的表现。   曾经他试图做一个完美的人,做一个能够赢得所有好感,所有喜爱的孩子。努力、谦逊、善良、温暖……集所有美德于一身。后来发现那是错误的选择。   “完美”往往意味着“假”。没有缺点,反而不被亲近。   正因为他是一个捏出来的、自我塑造的不自然的人,才会有那样想当然的错误的想法。在“做人”的过程里,走了许多弯路。   他逐渐领悟出来一个道理——   一个人的优点,是他发光的地方。一个人的缺点,是他生动的地方!   所以他转变思路,放弃对自己每一个细节的维护,开始做一个小处惹厌,大节不亏的人。   不用活得那么累,不用处处端着。   做人更轻松,反倒更自然了。于是更生动,更是一个人。   这也是他能够大踏步晋入内府,而不虞被人察觉问题的根由。   他现在根本已经没有问题。   白骨尊神只是一场久远的梦,他所开启的,是鲍玄镜的人生。   陆。   ……   壹。   组成这个时字的流沙,点点作飞光流去。   熊问蓦地睁开了眼睛,一双眼已经变成了血红色!   “吼!”   他发出猛兽般的怒吼,同时还有擂自心脏的鼓声。驳杂血气凝聚在身后,腾然站起一只数十丈的巨熊。   战斗在计时结束的瞬间就已经开始,血色巨熊呼起熊掌,遮天蔽日般拍下。轰开滚滚气浪,使之如云潮而远。   云气散开后,巨大的山岳般的熊掌下,站着紫衣矜贵的少年。   他只是举起一只手——便用那纤如竹枝的手,撑住了这熊掌之山。   狂风劲卷,紫色的伯爵服猎猎作响。   太从容。   他的五指合拢,猛地抓住这熊掌,只是往下一拽——   如此纤薄的身体,竟然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血色巨熊像一根被拔起来的胖笋!   巨熊越过了提供气血于它的熊问,横扑向前,倒下如山倾。   笼罩了小半个演武场,也像要将鲍玄镜掩埋。   嘭!嘭!嘭!嘭!   巨大的血色熊躯,一截截地炸开了。   最后混成一团磅礴气浪,发出震天的爆响。   血色气浪像一群瞬间被收服的溃军,混聚一处,炸开之时如龙腾起——十二岁的少年便站在这血龙上,踏龙而行,漠视下方高大的熊问,如视草芥! 第一百二十九章神明镜   演武台上血气滚滚,斗法精彩,姜安安是看客之中不太一样的那个。观众在等待胜负,她的视线却在胜负外,立于熊问走后显得空荡的【星室】,若有所思。   下一刻观赛席上的博望侯,便抬眼望来,捉住她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姜安安眨巴眨巴眼睛,便往后一缩。   胜哥可真厉害啊。   怎么自己心里动点儿什么念头,他全知道?   哥哥和齐国的关系向来亲近,他们老姜家跟重玄家更是亲如一家。   重玄瑜还是哥哥的干儿子呢,算起来她也是小瑜的姑姑。   她当然有过挑战鲍玄镜的闪念,但也只是见识诸多天骄,自知实力不济后,天马行空的杂想。想着要是能捡个便宜就好……实际上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她都不会这样做。   季国乃道属国,天下道属国,皆以景国为宗主。   出身季国的熊问,好不容易闯到这一步,却胆大包天的触及比赛规则,开口要挑战鲍玄镜,挑衅齐国的威严。   这无疑会被视为景国对齐国的挑战——   无论事实是不是这样。   齐国是一定要做出反应来的。   但对于本届黄河之会,齐国并没有大闹一场的准备。派出重玄胜来做领队,就是表态支持姜望来的。   他们派出三位国之天骄,全力备战,公平争胜……也就是如此了。   不像景国,既有宛国许知意,又有季国熊问——现在一看,似乎就是刻意放下了诸多棋子,是冲着搅和点什么来。   在姜安安看来,胜哥现在是没什么牌可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老姜家有恩仇必报的传统,她必须得支持胜哥一把。   所以,她是打算等会儿重演熊问故事,开口挑战谢元初来着……   虽然肯定是打不过,但也要给景国佬一点颜色看看,叫他们知道,有重玄胜大哥带领的齐国队伍,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但这想法才刚刚成型,她只是下意识地往【日室】那边看了一眼,胜哥就察觉到了,并对她的想法予以否决!   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镇河真君那么聪明的人,她姜安安也是说忽悠就忽悠。怎么到了胜哥这里,好像自己的头盖骨都被掀开了,心里的想法都陈列在他眼前呢?   但不管怎么说,听胜哥的准没错,所以那边一摇胖头,姜安安立即就放弃了找揍的想法。将如梦令里演练的目标,换成了东王谷那个耳洞里都游着小蛇、瞧着就吓人的蹇子都。   “黄河智囊团”制定的三个目标里,她最不想面对的就是这一位。   那些稀奇古怪的毒虫,着实叫人头皮发麻,无从下手。   但已经到了没得选的时候,她也只能面对。   那条血气之龙,就在此时腾飞上来。   透明的镜墙完全无遮掩,在姜安安面前升起的,是一对灯笼大的冷酷的血色竖瞳。其间斑驳的星星点点,仿佛是来自于原主的不甘愿。   但血气已一统。   姜安安的雪眸看得清楚。   曾属于熊问的血气,似于千锤百炼后,锻成了鲍玄镜的冷刀。   比这双龙眸更冷漠的,是龙头之上立着的少年朔方伯。   他的眼神是如此寒凉,掠过演武场上无数细微的变化,便像是为之缀上了薄霜。宣告结局,不允许新的变化再发生。注视着肌肉虬结、血气磅礴的熊问,仿佛看着一具已经凉透的尸体。   但这具“尸体”里,心脏雷鸣!   在秘法所聚的血气巨熊,被轻易摧垮掠夺的当下,熊问仰天而啸。   他的面部笼上一层红光,红光之中又有黑气隐隐。   人面有山河。   鼻为中岳,额为南岳,两山相交之处的最低点……称为“山之根”!   此刻便在这“山根”处,滚滚黑雾,起如狼烟。   霎时演武台上,鬼哭狼嚎,似有天之恸!   作为季国建国至今唯一一个走到观河台的人,有史以来的“最天才”,季国的当权者再怎么谨小慎微,也不可能寒了这个本土天才的心,对他藏着掖着。   “阴山派”的传承,役鬼走尸的手段,早都交付于他——除了这些,也没有什么别的能给。   季国当权者破除血脉禁锢,大胆传法,乡野少年勤学苦练,终放光华……这本该是一段佳话。现在可能是季国皇帝的梦魇。   这几乎绝迹现世的“阴山派”手段,许多年来第一次在观河台上绽放。   所谓“亘古乾坤在,阴阳山河存。”   冲出熊问山根的黑雾,仿佛贯通了某个神秘的空间,千奇百怪的兽吼,沿着黑雾起伏漫延。   仿佛天掩月,正是鬼下山。   “嗷~呜!”   黑雾之中跃出一头雄健如骏马般的狼魂,长毛起伏,鬼火照眸,瞬而一声啸,召影有千百。   千百头鬼狼如结军阵,各有目标,向血龙咬去,似蝇虫奔月。其中当为头狼的存在,张开狼口像是吐出了一团明月——更狼牙森森似剑,正一口咬向鲍玄镜的脑袋。   又有熊咆虎吼,山林动摇,万兽之声,皆从山根起。   在鬼道未盛,气运几被斗昭独占的时代。熊问别出机杼,不役人鬼,役兽魂!   他足有一丈的身形再次暴涨,肌肉坟起,骨刺外突,咧开了嘴:“今为万兽之王,万鬼之君!”   演武场上似已入夜,黑幽幽的一片像云翳般涌来,那起此彼伏的低吼,似喻示着无以计数的鬼兽……正在黑暗里诞生。   站在龙头上的鲍玄镜,却只是眸光微抬,他的眸光是箭,抬眼就万箭齐发。   那团“明月”在他的身前被拆解。流光之后的鬼魂头狼,就这样被钉杀在空中。   而他的眼睛,似乎变成了玄冰所刻的镜。镜中他的漠然和高上,仿佛神明!   他抬起手来,五指摇按,居高临下的,对着熊问的天灵——   “此为神通……神明镜!”   所以那并不是眸光,而是镜光。   无以计数的镜光,掌控了一切,撕裂了夜幕,将全部的鬼狼都洞穿。   鲍玄镜脚下所踩着的血龙,这一时开出千万道裂隙,所有的裂隙,都是光之去处——自此延伸的染血的镜光,恰似飞鸟投林,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熊问身上。   那些镜光仿佛变成了血管,熊问身上的血气,便通过这些镜光,反向被血龙所掠夺。   他用熊问的血气,吞吸熊问的血气!   更恐怖的事情还在后面——   熊问已经膨胀到三丈高的狰狞肉身,在这一刻变得透明。   其体内的脏器、血液、道元,一切都无所遁形!   哪怕是隔得很远的观众,都能清楚地看得到,熊问的山根之处,黑雾如浪潮翻滚。熊问的躯干之中,五个脏器正在散发红光!   “我说你的役鬼之术,怎么能催动如此强大的鬼兽……原来是【五脏君】的加持。”鲍玄镜说话的内容是带着惊讶和恍然的,但声音漠然得没有情绪。显然他已经进入一种不同于平时的战斗状态。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五道格外明亮也格外粗壮的镜光,便似天谴之电,将熊问的五脏贯穿。   神谕实现,神意贯彻!   在内府修士中,神通内府是千里挑一。但在观河台上鏖战的,又有哪个不是几万甚至几十万人里挑出来。   谁人不怀神通?   熊问还未曾真正展现过的这门神通,就叫做【五脏君】。   这是较为常见、历来也都开发得很完整的一门神通。   它的种种开发方向,几乎已经被历代拥有者诠释到尽头。   这门神通以建“五脏庙”为神通初种,神通大成后,会在五脏庙中,各奉一神君。   五脏神君既能壮大“神、魂、意、魄、志”,又能强壮肉身,丰足体魄。可以定人情志,还能影响寿命。甚至到了洞真境界,也还能助益元神。   它的应用是如此之广,以至于《朝苍梧》里说“脏忧各有异,千人不同神”。   只可惜熊问似乎还没有来得及真正催动它爆发,五脏庙就已经被镜光洞穿,五脏君就已经被镜光定死!   熊问的躯壳已经完全失去遮掩的意义,他像只琥珀里的飞虫任人观赏,他透明的道身比飞虫更不堪。所有人都看得到,他体内的秩序已经失控,那强壮的五脏如怒兽般挣扎……可是神明的目光定死了一切。   鲍玄镜虚按的五指,一根根收拢——   尾指收于掌心,熊问的肾脏便炸开!   在这“溃堤”的时刻,水和尿逆冲进血液里,迅速污染了整个肉身。   熊问的一双耳朵,也在这时流出腥臭的血液。   “肾开窍于耳”,肾闭窍则耳识崩!   无名指收于掌心,熊问的肺脏便炸开。   “肺君”根本无力抵御这重压,当场与脏器同溃。滚滚灰烟废气,如毒蛇般在体内乱窜,熊问本已伤重的身体,又迅速萎靡。   他的鼻窍顿时也血流不止,污浊混流,只有出,不再进。   鲍玄镜几乎是在虐杀熊问!   但主持本场比赛的剧匮并无言语,没有宣告这场比赛的结束。   便是在这样的时刻,悬滞在鲍玄镜身前,被他死死定住的吞月头狼,鬼火都已熄灭的眼珠,倏然爆成血色,獠牙暴涨三尺,生生挣脱了镜光的锁定,猛然一口将他吞下!   观战席上一片惊呼。   役鬼走尸的手段,最独特的地方在于这些东西本就是死物,已经不能再死。在任何时候都还残存战斗的可能。   熊问在战斗里的心思无疑也是深沉,能忍到这时候才爆发。   可是下一刻,这头吞月之狼便被自内而外无数道镜光洞穿,破碎得只剩一缕黑烟飘起。便是这缕黑烟,也在飘飞的过程里,被几道镜光再次分割抹去。   而立身原地的鲍玄镜,只是抬起另一只手来,慢慢抬高,叫人们看到他所托举的血淋淋的狼的心脏。   十二岁少年的手,并不宽大,像个孩子单手举着西瓜。   据说万仙宫的万仙来朝之仙术,就是自【五脏君】这门神通里源生灵感。   在道门之中,亦有自此般神通阐发的“五脏藏神”的道法。   于神道时代,也有“五脏神”这样的信仰诞生。   可见【五脏君】这门神通的影响之广泛,开发之彻底。   但在熊问这里,他又有了新的方向——他用五脏君,强化他的鬼兽,为鬼兽生五脏,大涨其凶!   所以有了吞月头狼这一次意图翻盘的暴起袭击。   可是这一切都没能瞒过鲍玄镜的眼睛,都体现在名为【神明镜】的神通里。   他从始至终朝向熊问的那只右手,不知不觉已经合拢了五指,捏成一个拳头——   五脏庙垮,五脏君陨。   熊问的体内发出最后一声爆响,他的七窍也已经废去,五感不复存在,道身破败不堪。庞大的身躯像山一样倒下。   终于被一道清光托住。   剧匮的声音便响起:“比赛结束,熊问挑战失败。”   观战席上还在吐白沫的季国人,终于可以安心地晕死过去。   鲍玄镜眼中的镜光还未消去,四面八方传来的掌声、欢呼声,也未能消解他神通状态下的漠然。   “那么,还有人要挑战我么?”   他站在演武台中央,抬眼看向【星室】:“这人实在不特别。”   他看的不止是【星室】里的两人,更是赛前所有的蠢蠢欲动。   姜安安暗暗咋舌,好厉害的小孩。脸上只是堆起一个无害的笑容。绝无此意啊,绝无此意。你小时候我哥还抱过你。   邱楚甫更是微微一笑,做出了真心膜拜的姿势。   【月室】之中的褚么表情严肃。这个十二岁的小孩,也是把师父当偶像来的。可天赋却比自己强太多了……也比自己会拍马屁……   横飞于空的半透明鸟儿,在今天的比赛第一次发声,说了句无关于比赛的话:“玄镜你这门神通,倒是前所未有。”   哪怕是在神通的漠然状态里,鲍玄镜对于这代表镇河真君的知见鸟,也是恭恭敬敬:“这门神通的确藏了很久,赛前只有陛下知。”   他郑重地对这鸟儿行了一礼,才继续道:“我出生的时候,祖父为我取名,说『玄镜独鉴,神明昭晰』,故名玄镜。我永远地失去了他,但永远不想让他失望。或许是这份心情,导致了这门神通的觉醒,我乃不智之人,但……生而神明!”   他嘴里说“生而神明”,但眸中的镜光就此褪去了。重新又恢复成少年人的眼神,意气风发也明朗,也有对镇河真君的尊敬,和对自己的自信。   “生而神明,行而为人”……这是他对自己的告解。用观河台上第一次登场,宣告人族“最天骄的诞生”,而那一缕人道之光,是他必得的冠冕。   一生刚强的鲍易,行雨半生,陷沉在东海无序的波涛里,仰望天空之时,所求不正是这一刻吗?   重玄家有贵子,鲍氏不输于人。   十四年前姜望,十四年后鲍玄镜。如是而已!   神通状态消散后,是重新鲜活的眼睛。少年朔方伯的眼角,有一滴眼泪流下。在少年玉盘般的脸颊,如冰珠滚落。但只此一滴。   少年人喜也不显面,悲也不用力。   所有人都明白,他在怀念他的爷爷。但他不允许自己过多怀念。   在“家无壮男”的鲍氏,十二岁的少年,必须要坚强地肩负起所有。 第一百三十章君亦如此   “鲍玄镜的【神明镜】,一方面很像齐国李龙川的【烛微】神通,可以帮助他洞察对手的漏洞。又有一部分类似于李凤尧的【霜心】神通,可以剥离他作为一个十二岁少年心智上的种种不成熟,令他在战斗之中,漠然如神明……有相对框架下,绝对正确的战斗表现。”   “或可以类比为同境天人?”   “至少在内府境界,神人和天人应该差距不大。虽然天人以洞真为门槛,非见世真不可及。”   “也不知在东海逃天那一刻,洞真层次的天人姜望是何等战力,还有更强的真我姜望——在正式逃脱天道之前,他就已经是洞真第一了。”   “我有机会靠近吗?”   诸葛祚翻过一页书,掩去了刚刚出现的那些字。   今年黄河之会内府场的平均年龄偏小,因为有鲍玄镜和范拯这等神童中的神童在。   但他诸葛祚身为楚国内府场代表,十五岁的年纪其实刚好。   当年左光烈黄河夺魁,也是在十五岁。   本届正赛选手的平均素质是强过往届的,但夺魁的难度也未见得拔高。因为内府的上限就在那里,一九届的八强,除了谢哀、北宫恪稍弱,触悯早死,其中的姜望、黄舍利、秦至臻、项北、赵汝成,放在今年也是顶点。   区区十四年过去,其中三个都绝巅。   今年看起来绝世的人物都井喷,但能否成才登顶,还需要时间的检验。   诸葛祚绝对相信自己的实力,也重视他的每一个对手。   所有重要对手的情报,酆都尹已经亲手交给了他。但他还是坚持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再做一次描绘,再做一些补充。   不仅仅是战斗能力,也包括每个人的性格观察、行事风格归纳……最后这些细微处,也一定都会体现在战斗上的。   在某个时刻,他心念一动。从书本上移开的眼睛,看到赢得比赛的鲍玄镜,已经走进日室来。   其人一边走一边嚼着什么,嘴里嘎嘣嘎嘣响,迎着诸葛祚的视线,抬起手来,灿烂地笑着:“小零嘴,要吃么?”   诸葛祚定睛一看,这家伙拿开脉丹当糖豆吃!   虽然只是丁等开脉丹,但这也应该是世上最昂贵的零嘴儿了。   “谢谢。我不爱吃零嘴。”诸葛祚礼貌谢绝。   秦国的范拯将视线从演武场挪回来,有些好奇:“你不是天生道脉么?怎么还吃这玩意儿。”   同样天生道脉的宫维章,并没有停下擦刀的手,但侧了侧耳。   “所以说是零嘴,我喜欢它的味道。小时候有一次不小心吃到了,就念念不忘。”鲍玄镜灿笑着:“要不要试试?”   “算了。”范拯扭回头去:“我怕你给我下泻药。”   已经打完一场回来,孛儿只斤·伏颜赐还在闭目养神。呼吸悠长,血气平缓。   鲍玄镜凑近看了看。   原来不是闭目养神……是睡着了。   “凑这么近……想死?”   伏颜赐睁开了灰眼睛!   那一闪而逝的黯色,像一道卷过整间【日室】的灰翳波纹。   【日室】在千分之一个瞬间里是【夜室】。   那是伏颜赐主宰一切的瞬间。   宫维章都已经握住了刀柄,诸葛祚也合上了书本,范拯更是长发飞起,一指按在眉心。   房间里众人各有反应,谢元初尤其激烈,起身一个箭步,敲了敲镜墙:“裁判!我举报伏颜赐在非比赛场合偷袭其他选手,干扰备战秩序!请求剥夺他的比赛资格!”   伏颜赐:……   众人:……   鲍玄镜幽幽地看过去。哥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正义凛然的谢元初,今年已经二十二岁,是房间里除闾韵外年纪最大的那一个。一直也以“老大哥”自居,缓和气氛、劝架什么的,很照顾小朋友们。   没想到一出手就是这么的……“成熟”。   演武台边的剧匮,懒得理会这边。   一只半透明的知见鸟从光线中飞出,羽翅舒展,声音宁定:“只是伏颜赐个人的应激反应,并没有对你们谁人造成实质性伤害,不符合黄河之会剥夺名额的条例。对该举报予以驳回,感谢你对赛事的监督。”   鲍玄镜赶紧凑过来:“姜叔叔,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知见鸟咕了声:“注意自己在休息室的行为,不要干扰其他比赛选手。”   而后扑回光线里,只留下一句:“继续努力。”   无论是冷酷的、寡言的、聪颖的……在知见鸟面前都是乖巧的。   鲍玄镜美滋滋地回头:“响应本次举报的,一定是天人法身。不然还能跟我多聊两句。”   伏颜赐想到不得私斗的规定,瞥了谢元初一眼,便又坐了回去。   谢元初倒是无所谓,本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试试本届黄河之会的规则底线,也看看各人的性格。最好生他的气呢,在战斗中就是可以利用的点。   鲍玄镜的视线又折去【日室】角落。   水族的闾韵,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宫装贴身而玲珑,生得眉如青黛,眸泛秋光,依稀可见当年令屈氏先祖倾心的神女容颜。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房间如此宽敞,她从头到尾都蜷在角落的位置,半点动静都没有。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   “水族的小姐姐,不要装柔弱哦。”鲍玄镜笑嘻嘻地对她道:“没人会被你装到的。现在不如好好休息,明天的比赛该输就输,不用浪费心计。”   说起来,即便真有不服【日室】名额的,要违例挑衅。也应该挑战闾韵而非鲍玄镜。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这水族的女子,都是房间里最弱的那一个。   但这无疑是在挑衅主裁判,倒也不该有人蠢成这样。   “多谢鲍公子关心,小女子也知自己实力不济……”看着这个不太服气的小孩子,闾韵声音温软,又可怜兮兮:“此来只是碰碰运气。遇到打不来的,不会勉强的。”   鲍玄镜也不想违背“人族水族本一家”的大战略,触及姜真君的“政纲”,类比于官道之上,政敌如死敌。朝这边多一句嘴,只是维系他讨人嫌的人设。   见闾韵懂事,他也就哼哼一声,像个已经被哄好的骄傲少年,嚼着糖丸坐了回去。   ……   ……   “姜姑娘,你打算挑战谁?”   邱楚甫抓住独处的机会,殷勤聊天——虽然他已经准备登台。   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永远是他无畏的背影。   所以此刻才是良时。   才经历麻云舟之事,饱览世情如他,目的当然不是问这个。他是故意这样开口,引起对方警觉,再给予他的温暖。   如此对方还会因为“错怪”而产生歉意……歉意极容易引导成好感。   “若你想要复仇,我愿为你前驱。”邱楚甫语气淡然:“虽不能敌那辰燕寻,也必然为你逼出他的底牌。”   那些初出茅庐的小男孩,总是喜欢渲染自己的情深,似乎不面目狰狞,就不足以表达爱慕。其实女人喜欢的是无声时的山崩。   不必说你付出了多少,你付出的她都知道。那些不回应的……是装不知道,还想接着要。   在浩然书院里,邱楚甫绝对不是容貌最好的那一个,但他看上的师姐师妹们,还没有哪个逃脱过。   谁还不是个百胜宗师了。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姜安安正忙着在如梦令中大战东王谷百毒呢,现在已经可以手抓毒蛇而面不改色。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   “你打你的去吧。”姜安安摆摆手:“我跟辰燕寻是擂台上正常交手,没有什么仇不仇的。我打不过他是事实,再来一次也是如此。”   她倒不是说从此不敢与辰燕寻交手。   有那样的哥哥,那样的师父,那样一群呵护她的强者,她眼中并没有不可战胜之人。   前路虽然有高山,她的哥哥在天之上。   仰观如此,自无绝望。   她只是正视差距,把答案交给时间。   以前的姜安安只做到现在这一步,以后的姜安安会怎样努力,那就看以后。   至于现在……她和辰燕寻之间的实力差距,绝不是这一两天的时间,或者多少情报的补充,就能够跨越的。   那种差距甚至大到……即便做足准备再去拼一场,也学不到什么东西。   实在是没有必要浪费这次挑战机会的。   “姜姑娘真乃豁达之人,有豪侠之风!倒是我关心则偏,想得肤浅了。”   邱楚甫笑了笑,目视【月室】的方向,献下一场殷勤:“我注意到姜姑娘好像很讨厌蛇,东王谷的那小子,每次把蛇召出来,你都皱眉……”   “美人蹙眉,如牡丹春碎,令人心忧。”   他自信一笑,冠带飘飘:“我这就去帮你把他赶走。”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有风度的男人,可惜拍到了马腿上。   姜安安瞧着他,倒也没有过分疏离,只是认真说道:“邱兄,我登上此台,每一战都是为了自己。想必你也是。”   相较于前两次目标被抢,这一刻她的心情竟然十分淡然。   因为就在她打算挑战景国谢元初,为胜哥制造一块可堪使用的筹码时,胜哥对她摇头——那一刻她忽然想明白了。   并不是觉得自己无用,而是意识到她所珍重的人们,从来不需要她做到哪一步。   胜哥有胜哥的智慧,哥哥有哥哥的……强大。   所有人都是战胜了人生,才有今天给予她爱护的从容。   她若想要给予同等的爱,也应该成为一个战胜自己人生,犹有余力的人。   所以,享受比赛。   她要做的,就只是好好感受自己的人生。包括在背井离乡的夜晚,看一场烟花。包括在世间瞩目的观河台上,前进一步或者后退一步。   她已经不在乎既定对手被谁选走了,她自己也能选出自己应该挑战的对手。   智囊团选出的这三个人只是机会比较大,剩下的那些也不是全都不能打。四成、三成甚至两成的胜率……那不也还是有胜率么?   输也可以,只要有进步。赢则更好,能看到更多可能。   毫无疑问,姜安安是一个让邱楚甫意外的女子,但他这样的风花圣手,自也不会因此失据。只洒然而笑:“姜姑娘,楚甫受教了。良友益我行,古人诚不我欺!”   “这便去了。”   他飘然而下,迎接属于他的挑战赛。   有人说他只会玩女人,有人说他只是人缘好。   但这些说他的人,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去结交,或者根本不屑去结交的人。   能够走到这里来,他已经有注定精彩的人生。   ……   ……   本届黄河之会,内府场其实是最受关注的比赛。一来上届内府场魁首,是当今最耀眼的真君。且一连出了三个绝巅,就显得内府场含金量更高。二来……对绝大部分观众来说,内府场相对而言还能看得懂一点。   战斗层次越往上,就越难被捕捉、被观测、被描述,对解说的要求也更高。   比如有些外楼场的比赛,就是道途对轰,星楼互撞,打了半天就两颗星星在天边闪——有几个观众能看得明白发生了什么?   要看星星不如出去看。   解说起来也是寡淡无味,这个说什么仁义礼智,那边说什么忠信仁勇,好家伙,坐下来辩论也叫打架呢。   一点都不热闹嘛。   相对来说,无限制场的受关注程度,虽低于内府场,却高于外楼场。无它,级别高嘛。“我在赏阅无限制场的比赛”……听起来就有档次一些。   虽然可能更加看不懂。   灵域的互侵互斥,灵识的搏斗缠杀,更不是肉眼能够捕捉的。   解说往往要做出外显的战斗模拟,才能让观众稍微看回一点票价……对实力的要求非常之高。   “我要挑战……水族宋清约!”   无限制场的比赛室内,明显的安静了一瞬。   出声的人,是来自旸谷的嶽问川。   他是旸谷将主嶽节的弟子,现今在景山旗将符彦青麾下效命。   曾经在镇戎旗将商凤臣麾下历练过,参与过娑婆龙域的战争,算起来和镇河真君还并肩作战过——虽然只是同在一片战争,同在一条战线。   【星室】里的挑战者,对【月室】中的人发起挑战,这是完全符合规定的。倒没有什么得罪镇河真君可言。   很多人都认为水族选手不太强,但在嶽问川开口之前,没有人这么做。   究其原因,无非一个“万一呢”?   所有人都知道,“人族水族本一家”的现世大计,是镇河真君一力推动的。为了让水族站上观河台,镇河真君东奔西跑,不知做了多少努力。   每一个能站到台上来的水族,都是两族关系更坚实更亲密的一次跨步。   在这种情况下,抽签碰到了倒是没什么可说,主动去捏……就多少有点把水族往外推的意思。   再者说,今年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大扩额,参赛选手的平均实力降了太多。反正是“无限制”,三十岁以下外楼,如何不能来看看?   “弱神临”比比皆是,灵域的碰撞迄今只在赛场上出现过一次。   相对于战斗凶狠、全胜走进【月室】的宋清约,软柿子其实有很多,所以实在是不必强碰。   除了像嶽问川这般……   他甚至是主动掉到败者赛,以此赢得挑战名额,好将水族赶出观河台。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常年跟海族厮杀的战士,很难对水族有好感。在长河龙君绞断中古天路,挽救海族命运之后,尤其如此。   他很尊重镇河真君,但他有自己的清醒意志。洒在海疆的英魂鲜血,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炙热和苦涩。   哪怕因此得罪了镇河真君,甚至镇河真君一巴掌就捏死他……   他也要走出来,为人族的纯粹而战。   【月室】之中的宋清约,对此倒是风轻云淡。   只是理了理衣襟,便施施然起身。   【月室】中有少数几个人对他点头微笑,大多数人都漠视他的存在。   他也礼仪备足,拱手一圈:“宋某为诸位先演一场。”   遂推门而去,衣袂飘飘。 第一百三十一章今乃水中人,迎杀天上人   宋清约早就预想过这种情况。   事实上他所设想的诸多可能,远比眼下来得难堪。只是他不能因为“难堪”,而不到这里来。   一直走到今天,等到这一场,才有人把敌意放到台面上来,且只有规则之下的挑战……他应该感念黄河之会赛事组的。   因为更多难以面对的场景,那些有可能出现的问题,都已经被提前抹掉了。   他规规矩矩地走出【月室】,规规矩矩地走到演武台,规规矩矩地向裁判问好、向对手问好……   水族比任何人都尊重黄河之会的规矩!   弱者在规矩下获得公平,水族在规矩下获得生存。   “我准备好了。”宋清约平缓地说。   嶽问川肤色较暗,生得精壮,肌肉并不夸张,薄薄的一层,像是铁片儿钉在骨头上。头皮上只留一层青茬儿,冷眉锐眼,瞧来非常剽悍。   相较于风度翩翩的宋清约,他更有一种蛮荒的气质。   但常年生活在军令下的人,对规矩的尊重更是刻在了骨子里。   所以他简单地回礼。   但是并不说话。   作为一个战士,他没有什么可以说。他的兵器会替他做出表达。   就开始吧……   他的骨骼已经敲响!   嘎巴,嘎巴,嘎巴。   钟玄胤眸光微侧,表情淡然。   作为挑战赛主持者的钟阁老,今日高冠博带,颇有古儒之风。冠带上的花鸟纹路,精美至极,一看也是名家手笔。   简单来说……他也精心捯饬过。   “旸谷嶽问川,挑战长河水府宋清约——”钟玄胤横放的刀笔,是无形的屏障,笔锋轻轻一抬,所有的杀气,便被允许交汇。   “比赛开始!”   一点冷芒在寒空,恰似明月升起。   明月放出万千光,使这演武台,亮堂似玉就。   作为嶽节的徒弟,嶽问川的武器也是一杆铁槊,没有丈八,只有丈二。   丈二新槊,却浸透了旧血。   他的师父常年披着旧甲,似与甲冑生在一起。他的身上,却只有一件看不出衣料的单薄军服。   薄衣贴着他的筋骨,旧旸制式的军服,曾经是辉煌耀眼的光泽,也随着时光淡去了,被海风吹出了暗褐的沉淀。   嶽问川单手提槊,踏月而走。槊锋寒凉,问天下江河。   无尽冷光在空中波折,纵横交错,一霎杀机成狱。   轻衫薄影的宋清约,就在槊锋之下,冷月光中,仿佛陷在蛛网中的蚊虫。他抬头望月,像过往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平静迎接这一切。   忽有哗哗水声。   孤影所立之地砖,不知何时变成了水波。   明月倒映在水中,粼粼而漾,有一种巨大的孤独。   垂发仰眸的人,正在月中央。   他脚下踩着的好像并非演武台,而是八百里清江!   场边观赛者,莫不乍起而惊。   正在太虚幻境里解说赛事的中山渭孙,更是激昂地喊出了“这简直是决赛提前!”   坐在他旁边解说席的,乃是楚国武道第一人、大名鼎鼎的献谷钟离炎——太虚幻境里,每位行者只有一张最初捏出的脸,但并不限制大家装扮易容,毕竟那也是真实的力量表现。为了赚点外快,“斗小儿”特地易容成了钟离炎。   他在心里撇嘴,但为了挣钱,也做出激动的表情:“这两位都修成了灵域,并且表现不俗……在神临境的战力分级里,已经属于强神临!”   中山渭孙哈哈一笑:“至少也是武道二十三重天的档次了。”   “那也要看跟谁比。”钟离炎笑呵呵地道:“可能相当于那些老前辈的武道二十三重天吧。”   在无尽祸水幽深处,单衣布鞋行于其间,同时分出一分武道心念在太虚幻境的王骜……好笑地“嗯?”了一声。   早前为了让孙小蛮跳进学海锤炼筋骨,他跟陈朴谈成合作,帮忙“镇一镇”祸水。正值黄河之会期间,他索性跳下来看一看。   中古时代那些大学问家,喜欢用“圣”来描述超过绝巅又未超脱的层次,那他现在也是毋庸置疑的“武圣”了……亦是当世唯一一尊武圣。   至于他的徒弟孙小蛮,当然是通过太虚幻境的考核,赢得了黄河之会无限制场的名额,且一路过关斩将,轻松走进了【月室】。   跟宋清约友好点头的,就有她一个。   “众所周知旸谷是海外大宗,驭水很有一套。宋清约更是天生水主,这场比赛好看了!”中山渭孙做事情倒是认真的,赛前就已经做足准备,对每一个选手的资料都烂熟于心。   “这个嶽问川,别看年纪不大,其实战功彪炳。迄今已经辗转旸谷四旗,都有不俗战绩,是作为下一任旸谷将主来培养的……”   “不见得吧?”钟离炎习惯性抬杠:“他能争得过符彦青?”   中山渭孙儒雅地笑:“人家师父硬啊!”   相较于嶽问川的显赫师承,符彦青是从一个名声不显的浮岛里杀出来的,算是“发于卒伍”,引领他成长的岛主丁景山都已经死去了,上头真是一个人都没有。   本来可以搭上宣威旗将杨奉,但他为了完成丁景山的遗愿,自立景山旗……在地位上同其他旗将平起平坐了,也就意味着什么都要自己扛。   不过旸谷实行军制,其实不太讲究这些。谁能成为下一代将主,最后还是要靠军功说话——当然,谁能获得更多机会,夺取更多军功,这也是有说法的。   此外还有一点不同,景山旗将的位置,意味着符彦青如果想要往上争,还需要培养一个能接旗的人。   解说台前方,刻写着“某间客栈,臻至超凡——【仙台】”的巨大广告牌的背后,在观众看不到的地方,跳出一行大字——“说比赛!”   “话又说回来。”中山渭孙轻松地收回话题:“嶽问川的灵域,名为『天涯共此时』,应该是并不惧水的,宋清约的应对……”   他已经做出了遗憾的表情,但话锋陡转:“必有深意!”   起先是微渺的响,像是风掠草尖。   水面也荡起微澜,给人以温柔明月夜的假象。   忽而就爆发了尖啸。   咻~——   是明月先映水,月光随后来。   无以计数的月光,仿佛纤针拽线,穿空破浪!   可以看到的是乱月穿空,能够轻易捕捉的是元力秩序被击穿,难以洞察的是铺盖在此的神识幕布已千疮百孔——负责解说的中山渭孙,不得不以法术在空中做相应的演示。   尖啸声是如此密集,已然经过演武台相应封禁的过滤,仍能令观众听感不适。   宋清约足下是八百里清江水,倒映的水中月。只手推槊的嶽问川,却自上而下……推着天上月。   月似铁槊尖,先有万万气机作月光穿梭,如针引线,欲缝制皮囊。   整座演武场都被覆盖,不容立锥之地。   明月之下无所遗。   宋清约双足只是一错,左脚拧,右脚后,站稳了一个水上的“人”字。   姜望的人道剑式就放在朝闻道天宫的演法阁,任何人越过门槛都能去翻阅。他当然也是看过的。   不过对于“人道”,他有自己的理解。   有作为启明三杰犬蛟虎的人生经历,也有作为清江水族的水中生活。   这是他自己所理解的“人”字架——   水族之人。   就这样双足立水,两手一前一后,各自一把抓,抓住了覆身的月光线,抓得身前身后有一个圆的空——   猛然一拽,如拨弦琴!   铮~!   月光尖啸声、怒江浪涛声,都静止在一霎。   唯有月弦的颤音,丝丝缕缕,削耳钻心。   宋清约的双手有血珠飞溅。   但身周三尺尽一空,此间月弦被强行拽开,明月都被拽动,覆盖了整个演武场的月光线,全都绞成了乱麻!   波涛汹涌,乱白飞空。   他的灵域,名为“清江水府”。   这是他的家,是他的故土,他的魂牵梦萦。   人生戏水,不知春秋尽。蛟龙游江,乃得长夜眠。   八百里清江的力量,都倾于此身。令得他拽弦反溯……手撕明月!   月光满弦,铮铮作响。明月移位,鼓荡不安。   在这样的时刻,人们悚然发现——那天上推月的嶽问川,身形已然不见。任由那满月扭曲变形,被宋清约硬生生撕裂!   而被宋清约抓住的那一把月弦中,却探出一截槊锋。   槊锋借月光而临,无物不破,无所不至。   嶽问川飞将出来,一槊掼向了宋清约胸口!此槊无往无前,虚空中带出一支血旗疾飞的虚影,掠过厮杀正烈的战场,至此而陷阵。   宋清约一把将月弦扯断!在纷飞的月华断弦中,双手往外扬,却在扭曲的水光中,合在了身前。   双手一上一下,错劲儿把住了槊尖。   鲜血迅速在他的指缝间流动。   两方灵域碰撞在一起,彼此侵夺,恰似万军交错。   嶽问川就这样以槊撞“人”,撞开了“人”字架,撞得不肯塌架的宋清约,一路深入江水中!   对杀的双方,就这样在波涛翻卷的演武台上,深入万顷波涛。   嶽问川单手掼槊,贴身的军服在江水中洇出一点点陈旧的血。那是暗红的颜色,系作了槊上红缨。   他看着双手握住槊尖、死死抵住破罡锐气的宋清约——   说实话这水族长得风度翩翩,动作潇洒,招式漂亮,战斗意志可嘉,言行举止也并不惹厌。   可他是水族。   越是缄忍,所求越多。越懂伪装,危害越大。   “长成『人』形,写成『人』字,立住『人』架……”嶽问川的眼眸一立,焰染其中:“你就是人了吗?!”   如果这样就是人,这样就能抹消过往。然后和平共处,然后水族人族一家,陆上水中同权。   那么“覆海”算什么?   海族整体都修炼出人形,曾经的仇恨就洗刷,现世从此就海晏河清了吗?   他对宋清约并没有个人的恨,只有基于整个军旅生涯、基于海族整体乃至波及水族的厌。   而这……是更为根深蒂固的。   并非情绪,而是态度。   不止态度,他想也是道路!   灵域的厮杀,外显并不具体。但演武台上惊涛骇浪,月乱水狂,却也能叫观众感受激烈。   这眼神……   绝对排斥,绝对冷漠,绝不认可为同类的眼神。   在激烈的厮杀里,透过暗红的缨,撞进来这水府府君的眼球中。   宋清约见惯了这眼神。   宋清约见过比这恶劣得多的眼神。   那些视为猪狗,视为货物,视为金银的眼神。轻贱的,贪婪的,凌虐的……   他的眼中一时有血!   想过杀人的……   想过杀人的。   想过把看到的所有的人都杀掉。   除了姜望、杜野虎、黎剑秋,照顾清芷的叶青雨,清芷的好朋友姜安安……   除了这些,想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杀掉!   他曾经这样想过,在绝望中这样恨过。   可是有人爱水族。   可是有人尊重水族。   可是有人给水族机会!   虽然那些机会,曾是被另一些人抹掉的。   可是有人在爱你。   于是觉得还可以生活。   这么多年孤独吗?   走在观河台上光耀吗?   过去还会重演吗?   未来……是不是正在我手中呢?   血色一点点的散开,散在宋清约的瞳孔周围。似是红梅绽。   俨然这不是一双血眸,而是一双开花的眼睛。   虽有梅花点缀,仍然清澈透亮。   他看着嶽问川染着怒焰的眼睛,并不还报以恨,只是在不断后退、不断撞开水流的过程里,在一杆铁槊翻江倒海的威势中,平静地道:“长成『人』形,写成『人』字,立住『人』架,不做『人』事的……”   “我和你一样,用同一种方式骂他——”   “骂他不是人。”   嶽问川的灵域不断前扑,跟随他的铁槊,他的杀机。宋清约的灵域不断后退,但渐渐退得慢了,渐渐稳住。   “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悖逆人伦,背叛人族的事情,你也可以这样骂我。”   宋清约决然停步,双手顿住了槊尖!槊尖仍然往前推了半寸,刺进他的胸膛,但他却没有再退。   “但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与你素不相识。你这样口出恶言,是对于我的一种侮辱——嶽问川……你是叫嶽问川吧?”   “就送你这场失败,作为给你的教训!”   千里江水浪追浪,无尽水色潋波光。   这片江河静了,水底一片漆黑。   唯有厮杀中的二者,仍然交错以目光。   宋清约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人』。是和你一样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这身份不是我自己给的。”   “是在观河台,就是在这里……在我们战斗的这个地方,由镇河真君提出来,所有在场的人族高层,都认了的!”   “往前追溯二十万年,烈山人皇在这里立下古老盟约,人族水族,约为兄弟,永治此世!”   “嶽问川,这里也是我的家。”   “南人北人不同地也,齐人楚人不同国也。人族水族,居不同!”   宋清约保持着“人”字架,在江水中深陷。   水上的“人”字,落到了水中。   而他眼绽红梅:“你还要高高在上吗?”   “今乃水中人……迎杀天上人!”   他便在沉沉的暗色里,踏水行涛,握住这槊尖,反推着嶽问川往上走。   众只见——   滔滔江水翻白鳞,片片碎月光。   吼!   八百里清江水,一霎咆哮成白龙! 第一百三十二章清江水怒玉龙碎   中山渭孙所说“决赛提前”,真非虚言!   至少在很多观众眼中都是如此。   什么洞世之真,听不明白。但五光十色,就在眼前。打得天翻地覆,眼睛都看花了,你说这不是决赛水平?   那空间辽阔的演武台中,已不见水色,碎了月光,只有一条夭矫白龙,威严矜贵,自在遨游。   打了好几天的预赛、资格赛,何曾有如此壮丽情景?   灵域对撞在先,白龙碎月在后。   八百里清江水,化而为白龙。在白龙体内,千万顷的深水之中,厮杀仍在继续。   而这过程也在太虚幻境里,被钟离炎以武道真元拟化在高空——钟离大爷的高薪可不白拿。   真正在观河台现场观战的,反倒没这个福利……钟阁老是不负责观众的观赛体验的,他只负责比赛本身。   无光的水域深处,一杆铁槊成了角力的桥梁。   跨江的桥梁沟通南北,它却是一堵竖墙,浇筑了偏见、傲慢,与固执的自我。   嶽问川身上骨骼反覆地响,已经像是铜豌豆在油锅里滚过了好几遍。   他的力量就是从对自我的极限压榨中取得。   在过去的那些时间里,他用性命戍守海疆。在今天这样的时候,他也不惜用性命扞卫道理。   “我必须要承认你的强大。但这也是你不能再前行的理由。”嶽问川猛然顿足!   万万钧的力量合撞,那杆累铸鲜血的铁槊,顷刻被撞弯,好似弓拉满。   无所不在的水,给予他无处不在的压力。   可是他的声音撞着牙缝,像是铁器成型前的每一次锻打:“我绝不承认——你在观河台上的位置!”   眼中的火焰,攀上了眼眶,蔓延到整张脸,为他添加了覆面的铁胄,以及一瞬间就点燃的焰甲。   火在水里燃烧。   就像鲜血在江海不散。   【百战焚身甲】!   焚我战躯,此战虽死不退!   很多次海疆防线被击破,旸谷战士站在一起,肩并着肩,是血肉的城围。   能够和水族并肩吗?能够把后背交给水族吗?中古天路的教训,难道还不深刻吗?   身上的甲叶铿锵作响,嶽问川抬起一双臂膀,肉身挑江!   他的眼睛瞪圆了!“我绝不承认……你也算人!”   滔滔江水,雷音浩荡。焰光染得水似血,嶽问川像一座正在爆发的雪山!   八百里清江,被一支铁槊挑起来。   宋清约双手撑着槊尖,顺势被挑飞而高起。   瞬间又带水而下。   身上展开水君袍,八百里清江水文,都在袍上走。   额上凸出蛟龙角,那是他的“水纹”!   嘭!   重水如山。   这杆铁槊在绷直的瞬间,又被压下了槊头,劈开浪潮一线,恰似龙点水。   “你只需要承认我的强大!”   宋清约脚踩槊尖,压得嶽问川双手垂下,坠得此身下降,与之四目平视相对:“至于其他的……不需要你!”   他踩槊而前,毫无花巧地一拳直轰。   万顷水,八百里浪,付此一拳中。   嶽问川以甲手托槊,又一手松杆而前,仗以无匹之力,直接中拳对轰——   水域中心发生巨大的爆炸,以二者为中心,竟然短暂地轰出一团无水无气、连元力都不存在的真空!   嘀~嗒!   一滴水珠沁进此中来,那静止的画面才波动。   嶽问川的右臂焰甲似被狂风吹灭,旧军服的袖子寸寸飞碎,彷似精铁所铸的胳膊上,黑色的筋络一寸寸似蚯蚓般扭曲。   “且吐金血——”宋清约袍袖反退,露出来的拳头是青筋嵌玉,散发着冷寂的毁灭的气息,再往前送!“为我洗污!”   嶽问川毫不犹豫地再对拳:“我的血太滚烫,会烧死你!”   他本想回击“会烧死你们这些异族”,但哪怕是在如此激烈的战斗里,也终究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他可以明着针对一个叫宋清约,或者别的什么名字的水族,不能公开表达对水族的整体性攻击。   因为这是姜望主持的黄河之会!   镇河真君的名头,并不是讲道理得来的。而是天海无敌,威压猕知本,手接希夷剑,镇得长河无波澜,方才有此名。   便是那东海之上,在昔日黄河夺魁前,他就已经先在近海群岛杀得同境无敌手。   拳对拳,骨头砸击骨头。   不断有炸开的火光,仿佛两头远古巨兽在水底对轰。   宋清约步步往前,一拳一进,不见翩翩公子态,是疯龙恶蛟翻江海:“给我破金躯,飞玉髓!”   嶽问川被轰得不断后退,嘴角溢血,却一拳也不曾避让。他像是一块被反覆锻打的粗铁,在这时咬住钢牙:“金躯玉髓?”   恰似雷锤敲天鼓,遍身轰鸣成一声:“我是铜皮铁骨!!”   焰面之下诞生了寒铁的光泽,他的整个道身都在发生蜕变。   却又有一点火光,摇荡在他的心室,火光照铁而出,外耀暗红之色。   似乎在他的体内,铸造了一座恐怖熔炉!   黑红的体魄,像是一头沉眠已久的猛兽,终于甦醒过来。一见便摄人心魂。   名为【铜皮铁骨】的神通,实在不算什么厉害神通,其以防御为主,在防御上却比不得昔日夏国尚彦虎的【浑钢劫身】。   但就像【铁壁】这门神通因为秦至臻而恐怖,【铜皮铁骨】也在屡劫屡锻之下,成为嶽问川压箱底的手段。   铜和铜不一样,铁和铁有区别,人跟人更不相同!   仗着这身不同以往的【铜皮铁骨】,他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杀穿海族军阵。   他所独创的“天日熔炉”,就是开启【铜皮铁骨·极劫之境】的钥匙,两相结合,推至锻身极限——   现在才是他最强大最恐怖,最无可阻挡的时刻!   宋清约将欲抵定胜负的一拳砸下来,果然只有一声老僧敲钟般的巨响。嶽问川这次岿然不动。   但他面不改色,只是一脚上钩,踢着嶽问川的下巴,将其连铜身带铁槊,都踢得高起:“铜皮铁骨,岂淆是非!”   嶽问川感受着体内不断拔升的力量,下巴往下一压:“份量太轻!”   但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因为宋清约的拳头,又把他的下巴敲了回去!又是“铛”的一声钟响。   水族的份量轻,宋清约的份量轻,宋清约的拳头轻……   宋清约身如皎电。   在地狱无门里走过那么多次生死边缘,他何尝不知道,战斗已经进入了最为关键的时刻。   眼前的嶽问川,该说不愧是嶽节的弟子,在这种时候还有这种颠覆战局的手段——   绝不能让他腾出手来!   心中有这样的觉悟,所以宋清约挥拳……   拳带玉色!   停不下的波涛声,未止歇的热血涌。   一滴一滴的晶莹水珠,在波涛中显现,不断地向宋清约聚拢,竟似乳燕投林,百鸟朝凤……此即玄阴之华、万水之精,【天一真水】!   千百滴的【天一真水】!   宋清约驭此等神通,不予外放,不壮江河,而尽吞一身。   这深沉水域,一瞬间铺满玉色,仿佛美酒琼浆,令人见之欲醉。   而场上观众听得一声环彻九天的威严龙吟,抬眼只见——   正于空中夭矫的白龙,倏而腾身仰头,片片白鳞放皎光,吐出一颗华光纷照的巨大玉珠。   古来祥瑞之景……白龙吐珠!   细看来,那玉珠并非只是玉珠一颗,其间玉色漾开,能见人影憧憧,光折万转。   待得太虚幻境解说席上的钟离炎,外放血气,一指划天,其间情景,才为众见——   在那光华流转的玉珠中,宋清约的身形几乎穿梭成白虹,绕着坐炉铸铁似火山的嶽问川疾飞,拳脚不绝,轰鸣不断……   疯狂的进攻!   此时的宋清约,有一种端庄贵重却随时准备自毁、也毁灭一切的姿态。   拳带玉色,身带玉光,拳峰移处山河碎、天地崩。   此乃武道宗师曹玉衔的《三十六路碎玉拳》!   仅凭宋清约自己,尚还不能推动这套拳法,所以他直接将【天一真水】的神通,释放在自己的道身内,形成临时的“天一武身”。   更有白龙吐珠,八百里清江水,不断渡送水元,填进玉珠……不断地修补其身。   他将自己和嶽问川送进一个如此逼仄的战场,作笼中之斗。   用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验证彼此的决心、斗志。   整座演武场,这时候其实喧闹非常,很多观众都热烈地讨论著胜负。大呼“票价值得”。   但碎玉拳轰击铜皮铁骨的声音……震耳欲聋。   咣!咣!咣!   一开始让人震撼,继而感到兴奋,接着便是沉重。   这拳头太重,太拼,也太久了。   咣!咣!咣!   这仿佛永恒延续的声音,渐渐将演武场敲得安静。   一种莫名的静谧,弥散在人心之中。   “对战双方的意志,都让人惊叹啊。一旦宋清约停下来……”中山渭孙的声音有些情绪莫名:“嶽问川就要赢了。”   “可是他会停下来吗?”钟离炎问。   虽是问句,却根本不需要答案。   因为宋清约正在回答。   咣!咣!咣!   这是荆国射声大都督的拳法,是福允钦主动登门,以十九部等阶的龙宫杀术与之交换——这毫无疑问是一个主动和解的信号,神池旧事皆忘也,水族必无怨心。   如此才换得酆师泽能够行走在阳光下。   曹玉衔也并没有藏私,不仅给出拳典,还召水族天骄去射声府,亲自给予了指点。   这门拳术闪耀在观河台的意义,或许更甚于宋清约站在这里的意义。   岂能以此拳输!   还没有结束……   宋清约眼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还没有结束!   挥拳……挥拳!   眼前仿佛出现了无数的重影,像父亲、像姑姑、像妹妹、像很多人,可是都很模糊,都脆弱的、漂浮的……慢慢远了。   挥拳……   不敢停啊!   今天你宋清约倒下了,未来要有多少水中人,填补你退这一步的代价!   正赛……正赛……   代表水族……真正地站在观河台。   你们站在此台,观河看风景吗?   我在看,自己的家。   我的栖身地,水族游子乡……   多少年来,没有一个水族,能够登台看长河。   只有长河龙君和祂的护卫,曾经站在这里,作为人族天骄闪耀的布景。   挥拳……挥拳!   喀、喀、喀!   宋清约的身上,突兀地出现了裂隙。   尽管白龙奉珠,玉液补元,一瞬间就弥合。但新的裂隙还是很快就出现。   而嶽问川还是铜皮铁骨,熔炉炙热,沸腾不熄,浑如不灭。   所有人都已经看得出来,宋清约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可是他的拳头没有停下过一息……似要延续无限次的进攻!   没有人再说话。   就连解说都沉默。   前方的题词不断闪烁。   中山渭孙和钟离炎都置之不理,认真地注视着这场战斗……等待着这场结果。   咣咣咣咣的声音戛然而止。   纵横穿梭的玉虹骤然消逝,宋清约的身形终究清晰显现,他的拳头终于停下,停在嶽问川的面门前……尚有一寸远。   喀!   宋清约的脸,像被磕着的玉器,突兀地显出蛛网般的裂隙!   现场观众一片惊呼。   更有惊哭出来的一声……“哥!”   赛场观战席的一角,早被凌霄阁的弟子占据。像莫良、谢瑞轩他们是去看姜安安的比赛了,大小王姐妹却是在这里陪着宋清芷的。   还有这几年宋清芷认识的一些朋友。   她们都围绕着宋清芷,神情紧张。   输了吗?   喀!   宋清约还在动!   身似玉裂的宋清约,仍然推着他的拳头,缓慢但坚决地……往前。   太漫长的过程了,把人心都揪着。   终于拳头碰到了嶽问川的面门,只是轻轻触及……   嶽问川身上暗红之光骤敛,体内的熔炉瞬间熄灭,整个人向后仰倒!   他也早就到了极限!   现场顿了一顿,继而响起惊天的欢呼声。   无关于台上两人的出身,无关于他们的名字,只是为一场精彩的胜利,为这争胜的决心,为这拼到一切都枯竭的……渴望。   胜利属于最渴望胜利的人。   呼……呼……呼……   宋清约的灵魂,大口地喘息着。   事实上他的身体根本无法喘息了,只在心里有这样的想像。   他好像听到了……听到了妹妹的声音。   想起来了……妹妹每天都来看他的比赛。   妹妹有很多朋友。   妹妹在凌霄阁过得很开心。   不要让她失望吧!   其他人的妹妹呢?其他人的姐姐呢?其他同胞的兄弟亲人,都能有安稳的生活吗?   世上只有一处凌霄阁……   再动……再动一动。   宋清约,宋清约……   钟玄胤已经登上了演武台,一手遥笼嶽问川,保住其性命。一手轻轻接住了宋清约仍在前行的拳头……   朦朦清光覆笼其身,将这将碎的玉器,好好地拢归一体。   “本场胜者……宋清约!”他语气复杂地宣布。   ??赤心巡天的漫画即将上线。   ?大家在活动中心可以找到赤心巡天的专属漫画活动,可以抽奖啥的。   ?感兴趣的就去瞅一眼吧~   ? 第一百三十三章九州星辰   “比赛结束了。”钟离炎坐在那里,感到自己有些话想说,但又不知说什么,只能重复道:“结束了。”   为了对得起薪酬,又干巴巴地说了句:“不错的比赛!”   今天之前,他对水族没有太大的感觉,谈不上有多认可,也谈不上牴触。   楚国境内的水族,存在感较低,大多隐于云梦,潜在湘江,对楚国的社会秩序没有太大影响。且水族在楚国有一条较为清晰的上升道路,那就是“敕神”。   这条路上的最高成就,就是“湘夫人”。   昔者熊义祯立旗为楚,敕山川湖泊,大封鬼神。自此楚地神道,就有了水族的一席之地。   当然水族也不可能进入朝堂。熊义祯时代没有进展的事情,后世也没有后续。   在章华台的制约下,参与治理某一条水流,就是楚地水族最好的结果。但河流湖泊毕竟有限,就算每一条活水都封个水神,也只能提供极少数水族的上升空间。   绝大部分水族,基本是圈住一块水域,关起门来生活。与人族社会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存在。   这跟楚国建国之初的政策有关,一直以来也没什么可调整的。没谁打压他们,也没谁为他们争取什么。   相对于其他地方的水族来说,楚地水族的境遇还算不错——起码不用被丢到战场上,作为战争耗材,血肉兵器,用完即弃。   被贩为奴隶、杀来取丹之类的事情,虽然也偶有发生,都是极少数的个人行为。真要闹起来,还是有较真的官府会管一管的。毕竟水族神明在楚地是真有不少信仰。   因为在新政问题上的态度,钟离炎的老父亲这几年声量见小,眼瞅着离卸甲归田已经不远——烈宗不方便安排的功勋老臣,新帝上来“提拔新人”却是正好。   当然钟离肇甲多次表示自己还能奋斗几年,钟离炎却跟皇帝闲聊“我爹就是爱逞强”……   君有情,臣有意,献谷上下也没有什么可不满的,钟离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献谷之主,剩下的都是走过场。   作为楚国年轻一代领军人物、绝对的实权高层,钟离炎看那些敕神的水族,也就是如属吏一般,好用、能用即可,没有太大的关注。   至于普通水族……他还真没怎么见过。   还是上次治水大会,他才得知天下水族生存之艰,知道太虚阁众人在联手做一些事情。   而直到今天,他才看到,水族是怎样为自己争取。   或许今天之后,可以去云梦泽看看。   但是在自己看过之前,他也只能先说“比赛结束了”,最多再说一句“宋清约……是个爷们。”   钟离大爷心中也是有些感慨的。   唉,今时今日,地位不同了。说话都得注意一些。毕竟自己既有身份,又有国籍。   坐在旁边的中山渭孙,态度又有不同,他很热烈地道:“一个名叫宋清约的水中人,战胜了一个叫嶽问川的岛上人。这是铁和铁的碰撞,意志和意志的交锋。他们都是我现世天骄,是真正的强者——”   鹰扬府少主鼓起掌来:“精彩的表现!!”   这当中有荆国对水族态度的转向,有鹰扬府对镇河真君的支持,最后才是他对这场战斗的认可。   演武台上,钟玄胤一手扶着一个,来不及把人送下去,先行稳住两具崩溃的道躯。接下来的治疗,自有度厄右使谢容和几位济世长老所领衔的东王谷超豪华医团处理——本次黄河之会特邀医家是东王谷,当代东王公要比仁心馆的亓官真舍得花钱。   风卷长空,披着黄龙军袍、身上挂着许多金灿灿梵饰,瞧来威严又神圣的黄舍利大人,便在此刻,从天而降。   她在这样的场合,却也端庄得很,不苟言笑,抬手便要救人。   钟阁老摇了摇头:“我觉得他们不会想要错过这段经历。”   逆旅之后,一切重新。伤势没了,留下伤势的过程也被抹去。虽然事后可以通过留影重温,终究难有当时的感受。   对宋清约对嶽问川来说,这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场战斗,是不可磨灭的人生经历。   作为太虚阁员,钟玄胤坚决推动“人族水族本一家”的大战略。作为个人,他非常欣赏宋清约,但同时对嶽问川也没有什么意见。   旸谷将士正是因其“执”,而世代守海疆,世代洒热血。   不能在需要他们牺牲的时候夸他们执着,需要他们改变的时候骂他们顽固。   嶽问川所代表的是很大一部分不能理解水族政策的人,这部分人绝不能粗暴地归类于恶人、坏人。他们血肉丰满,自有人生。甚至其中的一些人,在某些时候可歌可泣。   他们只是在他们的故事里生活,生活了太久。   他们只是没有想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敌人。他们只是对水族的认知不够清楚,甚至是在还没有见过水族之前,已经先有对水族的偏见。   他们需要时间。   两个人要变成一家人,也不是强行推到房间里,关起门来,便一蹴而就的。   强系姻缘,难免同床异梦。   相互了解才是一切的开始,本届天下瞩目的黄河之会,提供的正是这样一个契机。   嶽问川的态度看起来很棘手,但在钟玄胤看来,其实不难处理。   这位旸谷的未来砥柱,只是想要在规则之内,证明水族并不值得现在的优待……这恰恰是对规则的尊重。   旸谷毫无疑问是值得敬佩的,水族的应有权利也必须得到维护——钟玄胤作为裁判,唯一要做的只是公平。   要让宋清约这样的水族,有往上走的空间,和维护自己的机会。   要让嶽问川这样的人知道,规则内的不满、规则内的愤怒,是被允许的。但不能有规则外的事情。   太虚阁没有权利强制将所有人的想法都统一,也绝不会这样做——在如今的风平浪静、“众望所归”下,也有太多双眼睛,等着这群年轻的时代弄潮儿疯狂,然后欢迎他们灭亡。   钟玄胤对历史的敬畏,对“现在”的如实记录,和剧匮近乎刻板的规矩,是这匹无所顾忌的野马的缰。   太虚阁里最年长的两位,让当世最绝顶的年轻人们,在苍茫世界的自由驰骋里,永远有一份自我的克制和警醒。   剧匮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无权。”   所以具体到水族的事情上,太虚阁也只是努力推动“人族水族一家”的共识,同时允许“异见”。   当然可以有人不喜欢某一个水族,就像张三永远可以不喜欢李四,但对水族的整体性歧视和压迫,则必须被制止。   要扭转人心的定见,并非朝夕之功。   治水大会只是开始,黄河之会正在进行,未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至少在今天,宋清约做得非常好。   好到钟玄胤决定在这场比赛之后,将“勤苦书院招收水族学员”的想法,立即落实为行动。   这世上需要更多个宋清约。最好是能够培养他诞生,而不是被动地等待他出现。   ……   ……   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恰是本届黄河之会如此包容,“开八方门户,并九州星辰”,才使得这场盛会绽放出更胜于往届的光彩,在预赛阶段,就已经精彩纷呈。   如今,它终于走到了正赛这一天。   能在观河台占据位置,甚而坐到六合之柱围起来的“天下之台”里现场观赛的,无不是钱囊丰足、背景深厚的存在。   这正赛的观赛名额,比之预赛,又难求万倍。   除开每个正赛选手都有的三张亲眷名额,剩下的每一个名额,都要经历激烈争抢。   因为六合天子将法相亲临,八大太虚阁员将真身落座,镇河真君已经开始候场!   “快看快看,姜望来了!”   “嘘……别叫他的名字,一叫他就知道!”   “是吗?!姜望我爱你!!!”   “死男的闭嘴!”   “快别说了,他真的过来了……听说他把罗刹明月净都砍了一顿,导致她到现在都不敢露面!”   过去的一年罗刹明月净确实是没有露面过。   至于罗刹明月净是不是从来都不露面……先别管。   这还是在天下之台现场,此刻以各种方式注视天下之台而产生的议论,更是一场山呼海啸般的“诵念”。   那些无法捕捉这些讯息的还好。   像姜望这般掌控见闻已经达到“言及则警”之境界,仿佛正面承受一场信仰海啸。   懒得用仙念星河去挨个剖析,索性铺开了潜意之海,尽数吞没。再张狂的海啸,最终还是要静于海底。   他若修神,这段时间倒是大补。   可惜他并不需要这些,只是随手取了些信仰力量,稍稍打磨了一下曾经的小玩意,什么迟云山神、太平道主之类。   就这样在乱七八糟的议论声里,千奇百怪的眼神下,一步步走上了天下之台。   为了表示重视,今天他终于换掉万年不变的青衫形制,改了一身【云想斋】专门为他设计的天君袍。   如【云想斋】首席裁缝顾斯言所称:“上届黄河裁判乃天师,这届黄河裁判可称天君也。”   至于为什么穿【云想斋】不穿【折枝】……   你【折枝】有没有找自己的原因?   有没有给钱?钱给得多不多?   正赛期间太虚阁员的穿着都是要诸方竞价的,其中主裁判姜望的穿戴尤其价贵。   若不是六位霸国天子不好沟通,黄舍利连他们的龙袍都想标一下价格。   姜阁员的这身天君袍,仍以青色为底,缀以云白之绣,延续了楚地华贵风格,但不显得繁复。   最用心的是袍子背面的刺绣,以特殊手法隐刺了一尊面容虚幻、唯独金银双瞳如日月并耀的天君身影,常态之下根本看不见,但是劲风一展,“天君”便显形。   常态下的明刺图案也非常漂亮,是简易的仙宫图形,寥寥几针,仙气尽显。   在玉京山余大掌教亲奉《上古诛魔盟约》于观河台后,顾斯言又连夜赶到,在原本的天君袍上大做修改,又特意加上了深沉神秘的黑色荡魔天纹,作为边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如今衣角一卷,缥缈之余,又见神秘与威严。   据说顾斯言离开观河台时,大笑三声,而又大哭,高呼“今见荡魔天君!”   并认为这一身“荡魔天君袍”,是他此生巅峰之作……   且不论这一番做作,有多少表演成分。   至少于羡鱼在得知此事后,怔然半晌,叹息说【折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相较于在楚地因某些人暗中推波助澜而流传的“抱财天君”,这“荡魔天君”的名号,倒是一呼而响,借着黄河之会的东风,迅速在现世传开。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姜真君一登场,正在内府战区舒展筋骨的尔朱贺,便张大了嘴巴:“荡魔天君英俊得让我好陌生!”   接下来的比赛都会在天下台发生,内府场、外楼场、无限制场会分批进行。   不过今天作为黄河之会的正赛开场,三种场次,都有一场开场赛,将现场抽签,决定出战名单。所以现在所有的正赛选手,都在候场。   仍是三室悬空,透明镜墙。三才而立,三光并耀。各具风采的正赛选手们,仿若群星争辉。   黎国的小莽子一开口,顿时引来房间里一片呵斥声。   一马当先的自是鲍玄镜:“你这厮,胡说什么!姜真君一直都是这么英俊的。你这么陌生,有没有找一找自己的原因?”   尔朱贺当然不服气:“嘿你个小马屁精——”   “什么意思!我在这里说实话,你说我拍马屁,你是不是觉得姜真君长得不英俊?!”鲍玄镜戟指而斥,气势汹汹。   “那个,我说句公道话……”来自宋国的辰燕寻,一脸商丘小君子的严肃,开口道:“我从小看着荡魔天君的战斗留影,荡魔天君一直是这样英俊的。只是不同时期,英俊的方向不同。”   “好好好——”尔朱贺一个人吵不过两个,气得拿手指:“你们最好在台上别遇到我!”   他本想说自己一个打两个也轻轻松松,但观河台上无弱者,他是个谦虚的人。   姜安安颇觉头疼地按了按脑门。   旁边隔了一个位置的邱楚甫,及时探头来问:“怎么了,姜姑娘,不舒服?我这里有一颗安意丹……”   特意坐在小师姑旁边的褚么,很自然地将这枚安意丹接下了:“多谢邱师兄美意,我家小师姑正在修炼,我先帮她拿着。她这是独特的按摩手法,锻炼耳识用的,看起来只是按脑门,实际上是非常复杂地按脑门……”   听得旁边的胡言乱语,姜安安索性将心思沉进如梦令里。   坐在“星月明珠”另一边的,则是水族的闾韵,被姜安安强行牵来这个相对中心的位置,倒不那么局促了——   众人在跟姜阁老亲妹妹打招呼的时候,也不免顺带给她一个笑脸。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台上的姜真君,有些贪婪地嗅着房间里的丰沛灵气。心想这就是现世最高的舞台了,而她竟然坐在这里。   现实太过美好,以至于像是梦境。她不敢掐自己的大腿,怕真的醒来。   姜真君的声音,便在这时抬高,响彻众耳——   “……名昭万古,罔极六合。有请,天子落座!”   轰~!   天光煊照,八方龙吟,现世仿佛动摇! 第一百三十四章天下名   自神霄战场开启的消息传回来,现世时光仿佛加速了。   那些该以百载千年来量的大计,在短短十数年间就催化完成。有的失败,有的成功,而其中超过一半的足以改变世界的大事,作为时代天骄的姜望,都参与其中。   他并不掌握足够的权力,但他的影响力,确然当世无双。   六大霸国天子,如今都是熟人。   便是秦天子嬴昭、荆天子唐宪歧,大家很少接触,见面也能说几句玩笑。   衍道即为真人之君,理论上见帝不拜。况且是姜望这样的真君……理论上他无须对任何人低头了。   当然,所谓“理论”,并不影响他此刻躬身的幅度——   “诸天子负六合之重,肩人族之责,心有寰宇,手握苍穹。而能弃门户之见,纳宇内英豪,垒台以献天下……”   “今宗门不论,国别不分,无论陆地、岛屿、水中,凡有生迹,即能登台。”   “非至公大日,不能遍照神陆。无造化之德,岂有天下大光!”   “世无天生圣境,遂有天下圣主。”   “万方聚此,乃见社稷重。群星璀璨,于是永夜明。”   “天下之正,有赖圣君之德也!”   姜望深深地一礼:“姜某起自观河台,遂有风雨十四载。方觉天地广阔,是圣人绝雷霆——今为天下,拜谢诸天子!”   道历三九三三年的黄河之会是姜望主持的,但之所以能办成这样,是现世当权者的点头。   姜望不止一次地强调这一点,甚至在此刻也再次为天下宣知。   六位天子皆降法相,在国势托举下,倒也瞧不出气势高低。法躯巍峨,自都龙不见形,唯有袍角微卷,似天一幕。   帝袍如幕合天柱,天下之台,自此才成。诸天子握权天下,都受了这一礼。   但受完这一礼,牧天子立即便开口:“而今黄河清,天海定,都是姜君之功。万方天骄,莫不仰名。朕坐北廷,不能亲至……有劳姜真君主持赛事!”   姜望连称“不敢”。   楚帝又道:“章华台所示,南域百姓,近年多祀抱财……朕也算是来沾你的福气。抱财天君,今日有劳。”   姜望忙说“言重”。   齐天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朕是否也要说……『有劳』?”   姜望赶紧一拜:“有劳几位陛下到场监督!某知天下担肩,国事繁重,不敢扰诸位尊耳……要不然现在就抽签开赛吧!”   大概当皇帝的都比较矜持,唯有荆帝哈哈大笑。   秦皇却问:“今天开场有三场,皇帝却来了六个,姜真君觉得……应该谁来抽签呢?”   “还是说——”景天子悠悠道:“这么重要的开场比赛,姜真君没打算让我们这些当皇帝的抽签?”   姜望确实是准备自己抽签!   毕竟三场比赛六个皇帝,确实是没办法分。   而且他也没打算让这些难伺候的霸国天子干点什么,要是开口被拒绝了,那多尴尬……   前段时间黄阁员为了创收,跑去找荆天子,希望他能做个表率。号召几位霸国天子,念一下广告词……结果被罚在皇宫外站了一宿。   “这些皇帝哪有一个好说话的啊!”——这是黄舍利的原话,姜望也深以为然。   本来抽签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儿,随便叫谁来拿签都行,但姬凤洲现在这么一讲,倒显得尊贵,显得非天子不可了!   “其实……今天打六场也是可以的。”姜望颇为头疼,笑着说话:“反正都是正赛场次,不影响比赛安排。要不然……”   “这是你的意思呢,还是剧真君的意思?”秦皇打断了他:“朕听说剧真君是个很讲规矩的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在观赛席之前,绕着天下之台,摆了八张座椅,八位太虚阁员,具都真身落座。   这是最近的观赛席,也是天下台的保护位。任何人想要对台上较量的天骄出手,都要经过他们这一关。   剧匮坐在正东方位。   他站起身来,对六位天子行礼一圈,又单对秦皇一拜,一板一眼地回道:“姜真君的意思,就是太虚阁的意思。自然也是在下的意思。”   当前毕竟是国家体制的时代,霸国天子就是这个时代的至高权力者。   因为他们绝大部分都身份敏感,是国家体制里的关键人物,太虚阁众人倒没有认真地聊过,在这次大会上,要如何面对这些皇帝……但有不言的默契。   “给足面子,守住底线。”   对皇帝们的态度要到位,但主办本届黄河之会的初心,不能被干涉。   他们当然都忠于自己的国家,有自己的事业。但在这些之外,在名为“太虚阁”的位置,在经历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之后,也有了一处理想之乡……   没有人郑重地表达过,但多少是珍惜的。   秦皇『哦』了一声:“朕也不是想要批评你们,不过黄河之会这等大事,朝令夕改……是不是不太好呢?”   堂堂大秦天子,这般作态,倒也不像真个找茬,是有几分捉弄的意思。毕竟上一届黄河之会,这小子才跟怀帝后人,一起“陛见秦天子”,最多能称一句“勇气可嘉”。如今竟登堂入室,有几分平起平坐了。   满座观众都无声,瞪大了眼睛看几位霸国天子和镇河真君的“闲聊”。   室内备战的天骄们,也一个个缩头缩脑,乖巧得像鹌鹑。   当然有多少看戏的好心情,有多少对姜真君地位的羡慕……也都在不言中了。   “您教训得是。”姜望半点不辩驳,说他错他就改,只要不涉及本次黄河之会的公正根本,其它怎样都好。   “定好了今天三场开场赛,确实不宜再增加。因为很多选手可能都没有做好今天就进入正赛的准备……还是陛下考虑周到。是在下孟浪了。”   他拍他的马屁,秦皇继续秦皇的追杀:“所以……谁来抽签?”   景天子又悠然地补了一句:“谁第一个抽呢?”   第一个抽抽的,是姜望的嘴角。   “恁地事多!”   这时从观战席中,走出一个昂藏男子,本来戴着斗篷,隐在人群,不动声色。起身登台的瞬间,便已顶冠束发,展开了雪色龙袍!   一路踏风踏雨,伴生雷霆。   “怎么还为难起裁判来了?”   其人龙行虎步,傲视诸方,一副很讲义气的样子:“这个签,你们爱抽不抽!不抽就叫朕来!”   平天冠他都不戴,今日是用一方雪玉小冠,束住了长发,威仪的五官,尽在人前。   霸国天子们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却要显尽威风,示尽尊贵。   场上一时静默,六位霸国天子都不言语。   以辈分来算,洪君琰是称宗做祖的人,比哪个皇帝都年长。真要倚老卖老地来叫唤两句,其他人还真不好说什么……总不能一言伐罪?   再者黎国的实力摆在那里,兴许就等着跟谁碰一碰,好蹭上一个台阶呢。   谁也不想被他蹭到。   “陛下。”作为大会主持者的镇河真君,却不得不站出来让比赛继续。   他对黎皇一礼,脸色作难:“正赛马上就要开始,现在台上只有裁判。您看您是不是……”   洪君琰惊愕中带着一点愤怒地看着他。   那表情分明是在问——   朕好心给你解围,你就这么对朕?   姜望只作看不懂,继续礼貌地道:“要不先下去坐一会儿?”   虽然冰封了几千年,洪君琰的表情依然生动且丰富,此刻变成了“老弟,我理解你的难处。”   这位好大哥,非常大度地道:“姜老弟,要不然朕先帮你把签抽了,免得这事儿难办!”   姜望心里恨死这个大哥了。   举办本届黄河之会的过程里,最麻烦的几个因素里,就有这位大哥在。   结冰冻雪的脸,那是厚比高墙。既能打,又能骂,避不开,也哄不走。   他要是真想着撂挑子,顺着这位大哥的意思来,让他们皇帝对皇帝去……这位大哥是真能把这场天骄盛会改头换面。说不定抽完签,就顺势宣布黎国是第七个霸主国了!   “陛下远来是客,怎好——”   姜望这边还斟酌着措辞呢。   那边大齐天子就开口了:“既然黎主拳拳盛意,恭心甚切,要为朕等抽签,以戏天下——此情如何能却?姜真君,签给他罢!”   其他的霸国天子,都是守江山的,多少有点对着祖宗辈不好开口。万一洪君琰来一句“你家太祖当年和我……”,怎么接都难受。   他和洪君琰一样是打江山的,且他短短几十年就创造了霸业,洪君琰过了几千年还在路上……那是半点儿不惯着。   姜望下意识地就要把签递出去,好歹想起来这里是观河台,他主持本届黄河之会,必须要保持中立……便攥在手里。僵笑着看洪君琰:“陛下,您看……”   “那么——”洪君琰好像完全没有听到齐帝的声音,也不提抽签的茬儿了,只看着姜望问:“朕应该坐在哪里呢?”   他没有表露身份,自然坐在观赛席便可。   但他现在龙袍都披上了,再让他去观赛席坐,就是对他这位黎国天子的侮辱了。   可除此之外,哪还有位置给他坐呢?   好大哥,可真会为难人啊。   有本事自己去挤一个霸国天子下来,在这黄河之会上闹腾什么呢?   太虚幻境里,斗小儿和赵铁柱一人一把瓜子,正看得津津有味——正赛解说没有他们的份,今天倒是乐得轻松。尤其看到姜镇河受窘,心情莫名畅快。   当然不至于说真希望姜真君出什么事儿,但爱看他吃瘪。   天知道最开始此人登场,山呼海啸时……他们嘴里的瓜子有多苦!   但磕着磕着,斗小儿手里的瓜子也不香了。   便见得演武台下,站起一人,嚣狂骄烈。身上战衣,红底如焰,金边似阳。   还未说话,便聚得万千目光。   “要不然——”那人抬起眼来,虽陛见天子,不减骄意:“您坐这儿?”   然后观河台下,站起了一圈人。   淡漠的、闲适的、严肃的、温和的、沉默的、端庄的、坚毅的。   各有各的姿态。   飞逝而过的每一瞬时光,是姜望的乘风破浪,也是他们的日新月异……每一刻都在变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时代虽然汹涌,他们总在最前。这天地虽然广阔,他们已在绝巅。   太虚阁的一众阁员,倒是各个都很礼貌,积极让出自己的座位,让远道而来的雪原皇帝……坐下来好好休息。   在那北面的观赛席上,最后一排位置,也站起一座尖塔般的身影。将头上斗笠一摘,显出纯黑色不见眼白的眼睛。   太虚公学山长……暮扶摇!   场面一时……有些紧张。   黎国本次的领队是谢哀,黎国得到无限制场正赛名额的是桂飞鸾,此人是关道权的弟子。至于外楼场……黎国选手连遇强敌,不幸止步于正赛赛场外。   这些人,包括尔朱贺在内,此刻都有些茫然。   陛下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事先也没有得到通知啊……真要打起来,这还走得了吗?   当此之时,洪君琰却是哈哈一笑:“都起身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要围殴朕呢!”   又从容地抬手按了按:“都坐下吧,别太客气!朕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跟你们抢座位?”   姜望是最不愿赛场生事的那一个,上前陪笑:“陛下,您既远道而来,不如就在场边观战,也是看护我人族天骄之意……我这就施法为您设立尊席——”   他抬起手来,便欲施法,为洪君琰专门生成一张大椅。   洪君琰的手,却搭在了他的手上:“姜老弟,不必麻烦!”   雪原皇帝豪迈而笑:“上届黄河之会,长河龙君也在场内观赛。如今斯人已逝,徒留叹息。朕与祂也算老友,便坐其位而观之,想来也无甚碍。”   “也算是不使此席虚设,不叫故人空怀。”   他看着姜望的眼睛:“你看如何啊?”   六位霸国天子,是立六合之柱的存在,代表现世最高权力者,坐现世至高之位。   当年的长河龙君,在六合之围里有坐席,实质上当然也是在现世秩序下,在六位霸国天子下……   但名义上长河龙君作为观礼嘉宾,水族之主,是和六位霸国天子平起平坐的。   洪君琰现在要的就是这个“名义”! 第一百三十五章百无禁忌   黎乃六国之下第一强国……   朕和霸国天子平起平坐……   黎国怎么不是霸国?!   雪原皇帝的算盘珠子,劈头盖脸地往人身上蹦。   旁人自可当闲趣,镇河真君作为本届黄河之会的裁判……他没有“闪”。   每一颗算盘珠子,都在他的道身上敲。   他得小心翼翼地接好,认认真真地对待。   “以陛下之尊,有份于时代初启,兴国家体制,两开大国……这六合之围里,自无不可坐之席!”   说过了场面话,姜望便要说“但是”了。   “然长河龙君观礼位,是专为水族而设。有承中古人皇之志,乃继日月共存之德,以启水陆同光之世,为万代之太平。”   “今龙宫无主,水族无君,虚置此席,以待后贤,此诚两族永好之愿,虽万世而不移。”   “陛下若尊于此,则天下水族,不知何盼。以君之德,何以自安?必无此行也!”   姜望深深一拜,执礼甚恭。   两人虽然私底下已是大哥来、老弟去,偶尔被骂急了,他也回口几句“老匹夫”。但在这等公开场合,他还是给足面子。   洪君琰也礼尚往来,先来一句:“朕生平所见英雄,未有如姜镇河者!”   然后便道:“此忧天下之心,是朕之心。”   “水陆同光,朕所愿也。天下大同,朕所求也。”   “当年神陆烽火,遍地王旗。无一方之宁处,无一姓能安枕……朕不忍生灵涂炭,遂止刀兵,自封冻土。以期春暖花开,人间无恙。”   “贤弟东来叩门,始有霜解秋容。朕起身而看——迩来数千年,人间未改颜!”   “天下乱,百姓苦,各家争,苍生逐。今时如故事,今日是明日。我辈生于天地间,终知不能辞也。”   他在天下台上迈步,雄言于天下:“朕不得不按刀再起,奋此老躯,为黎庶举旗。此之所以有黎国也!”   尔朱贺听得是热血上涌,狠狠捏住了拳头。   这就是他效忠的君王,他热爱的帝国,他所奋斗的事业——为天下黎庶,使人间改颜!   现在要是立即开赛,他真的要打两个!   鲍玄镜,小儿也!辰燕寻,腐儒子!纵然天资绝世,又怎及他热血滚烫,理想熠熠生辉?他定要替大黎皇朝拿下魁首,复刻荡魔天君的传奇!   台上的荡魔天君……眨了眨眼睛,不得不等洪大哥吹完。   别的不知真假,那一句“自封冻土”……当年那不是被荆太祖唐誉打得装死吗?   算起来这其实是洪君琰第一次广面现世的“演讲”。   上一次轰动现世的演出,还是参与围杀宗德祯,奠定了他的只手当国、不输当代霸天子的形象。   这一次却是在阐述他的理想,重塑他的风貌。   且那一次毕竟层次太高,非高位者不能具知。不如这次传扬广泛,老少咸宜。   讲完了黎国,他才进入正题:“昔年龙君高坐天下台,朕亦在侧,举旗雪原,同飨天骄之宴。提及人皇旧约,思之两族隔阂,古今相照,莫不有悲,朕亦怆然!”   “往事不堪,祝酒一杯。旧情怀憾,于心为叹。”   “今龙君因罪而死,留功众水。遂有此会,水族登台。”   “我欲承烈山之志,继龙君遗愿,使人心远而复近,水陆疏而复亲。今有水族不公难鸣,前行无路,意有不平……朕当庇之!如庇远人、今人……尽黎民也!”   雪色龙袍真有别样的威风。   洪君琰抬手一指,雪袖如旗,笑问:“如此,龙君旧席——朕当坐否?”   这是迄今为止第一个对水族这样公开表态的大国皇帝!   且是一个从时代新启至今,都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君王。   这无疑是对太虚阁所推动的水族共识的巨大加码!   他大方地笑着,这样看着姜望。   这也隐隐是他开出来的条件——   我这样支持你们,你们怎么支持我?   姜望一时沉默。   他的沉默不是在权衡利弊,而是给予洪大哥这温和的拒绝。   为了推动“人族水族本一家”的共识,为了给予水族生存空间,推动两族融合……是可以做出一些交换的。   比如为了黄河之会上这个提前确定的正赛名额,姜望陪笑示弱,软硬兼施,多方斡旋,才得以定下。   但不能把这件事情当做条件本身!   因为如果它是一个条件,那么今天可以拿来交换这个,明天就可以拿去交换那个。   洪君琰在这样的场合,把对水族的态度拿出来当筹码,他就不会是一个真心在乎水族感受的人。   他是一个合格乃至优秀的帝王,但水族未见得是他所爱惜的子民。   试问水族若是从此都归了黎国,则其他大国对水族的态度又当如何?他们还会对黎国的一部分如此宽容吗?   迄今为止姜望所做的一切努力,是希望水族能够平等地生活在阳光下。若是为了这份权利,将水族全部放上黎国的战车,那实在是南辕北辙。   搏一个洪君琰身登六合后的一视同仁吗?那或许有实现的可能,但绝非正确的路径。   今天姜望如果点头,是用他在水族内部的巨大影响力,把洪君琰推上水君的位置。也是将几位霸国天子对他的信任,当做了交易的筹码——大家默许你姜望主持本届黄河之会,甚至默许本次大会的诸多改革,是相信你确有公心,确实是想为天下做点事情,不是为了看你在这里送人情的。   但仅仅只是沉默,显然不足以动摇洪君琰的决心。   他伸手指着长河龙君在道历三九一九年所坐的位置,那里迟迟没有一张椅子出现。   他也就一直指着。   姜望有些无奈。他作为裁判,在观河台上因为任何事情与任何人发生冲突,都是不利于本届大会的。除了在涉及大赛公正的地方,他不必以任何形式存在。   但有时候,面对洪大哥这种老无赖,必须得拿出一点态度来。   靠和稀泥是糊弄不过去的。   洪大哥这辈子和过的稀泥,比你看过的泥巴都多。   但凡有一点不好意思,都会被拿捏到死。   “这位置黎皇当不当坐,姜某说了不算。”到了该面对的时候,姜望从不会少了担当,他往前一步,挡住了洪君琰的视线:“陛下雄图大志,姜某既敬且叹!但黄河之会只是现世天骄之会,姜望只是一介匹夫!还是希望它回归比赛本身,希望它纯粹一些。”   当年十九岁的姜望问重玄胜,什么是黄河之会。   重玄胜回答说——   “几位老大哥坐下来聊聊天,分分地盘。”   过往如是。   历代如是。   或者今亦如此。   但今天,不止如此。   它除了过往的那些意义之外,还寄托了一些改变世界的心情,承载了一些……理想。   不算年轻的理想。   大约是一些尚且热血滚烫的年轻人,捡起了一部分烈山之誓的残章,那甚至已被誓约中的龙君,认定为谎言。   但太虚阁要将它推行为真相。   二十二岁时的重玄胜说,黄河之会的开始,是那些大人物,为了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   今天这答案或许也仍然没有改变。   今天洪君琰也想在这里,把复杂的霸业问题,归结为一次简单地“坐下”。   但这未免太简单,又太不简单了。   “观河台毕竟是观景台,不是社稷台。陛下可否稍止雄图,静下来欣赏一场比赛呢?”姜望表情温和,态度柔软:“阿贺一定大受鼓舞。姜望也……略感心安。”   这话甚至是有几分请求的。   在场的黎国人里,大概只有尔朱贺听不明白。他高昂着头,很荣幸自己的名字,这样亲昵地出场。   十四岁的尔朱贺,理当天真,只是在一群过于早熟的少年里,他过于的不熟了。   “什么雄图不雄图的。”洪君琰哈哈大笑:“只是随便找个位置坐,你镇河真君想得也太多!”   “行了!”他摆摆手:“不耽误你主持比赛。朕自去坐也!”   他当下不打算跟姜望起冲突,百害而无一利的选择,他碰都不会碰。   至于姜望的支持……哄不到手,也不强求。   一意地在裁判这里使劲,不免有欺软怕硬的嫌疑。他倒是不介意捏软柿子,但黎国登顶的路上,一定要有硬碰硬的过程。   将这个过程放到观河台上,已经是所有已知代价里,最小的一种。   从道历新启之年,一直到今天……他做足准备了。   他不急着在今天就挤到六合之柱旁边,但敖舒意曾经坐下的那个位置,他必须要上去放一个屁股。   且看今日六位霸国天子……哪个来拦。   黎国君王负手而前,龙行虎步,睥睨诸天子:“朕自西北极境而来,一路霜雪,甚是辛苦,须得一歇——想来几位尊天下,胸怀广阔,敬老尊长,应当不至于有意见吧?”   有意见他也做足准备。   无论是哪个国家的最强者出手,甚至无论是哪位天子下场……都能一试。   超脱之下,无不可战。   他边走边道:“天下之台,自当相争天下!”   “所谓天骄,都未长成……”雪袍轻卷,摇头大笑:“小儿戏也!”   来自雪原的皇帝,这一刻展现了他无匹的霸气。是当年跟唐誉一刀一枪硬碰硬,杀得天崩地裂的豪杰。   天下英雄谁试手?   “黎皇所言,深得朕心!”   中央天子悠然开口,令洪君琰警惕抬望。   若要在六位霸国天子里选对手,他最想遇到的当然是牧帝和楚帝。人生在世,无非恃强凌弱。要是不以大欺小、倚老卖老,那他不白活这么久了么。   但想也知道,这两位不会给他蹭的机会。新君即位,动则倾国。太过激烈,反而不美。不符合他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的想法。   他最不想遇到的,则是景帝和齐帝……这两位的力量,已经有太清晰的展现。哪怕抛开国势,也并不输他。   当然,若真要对上,他也必须顶住。今天以当国之尊,跑到台上来,当着整个现世的面,已是有进无退了。   景天子只有一角龙袍在这里,声音更显高渺:“今有庇天下水族者,如何不能为水君呢?”   洪君琰面带微笑:“景皇此言在理。”   大景帝国的皇帝,轻声一笑:“既然庇天下水族者,可为水君……那么应该姜真君坐这个位置。”   “承烈山之志,继龙君遗愿,真是好大志向!这不正是镇河真君所做的事情吗?”   他反问:“镇长河,庇水族,不正是镇河真君已经做到的事情吗?”   何须你来!   何必你坐!   场上场下,一时都无声。   唯是洪君琰豪迈大笑:“英雄所见略同!镇河真君的确配得上这个位置。”   他指着往届长河龙君所坐位置的那只手,变成了延请的姿势,面上带笑:“请上座。”   姜望……侧身以避。   这两老头争锋相对,怎么总在他姜某人身上转悠。   他不想做任何人手里的刀枪,只想握着长相思,守住他的三尺剑围。   “水族自有豪杰!”他叹道:“这位置怎么也轮不到姜望。”   “论英雄气魄,论实力担当,水族何人能及你?”洪君琰笑问:“既然人族水族本一家,陆上人,如何当不得水中君?”   “非陆上人不能为水中君,是姜望不能为君也!”   姜望道:“一则德才不具,二则名位不及,三则……”   他又对齐帝那边行了一礼:“昔辞临淄,与东天子约,此生不再加入任何一个势力。故有万里之行,不曾立旗一地。”   “旧约往矣!”洪君琰大手一挥,笑道:“今当绝巅,百无禁忌!”   他说着又扭头看向齐帝:“想来东天子,如今也不会再约束你。”   姜望只道:“虽无禁忌,却有敬畏。旧事在心,我不曾忘。”   “好一个心有敬畏!”东天子的声音里,有着相对刻意的笑:“当初叫你读书是对的,终未叫你成莽夫之流,无礼之辈!”   作为『莽夫之流』、『无礼之辈』的黎国皇帝,只是朗然一笑:“镇河真君既然不肯坐这个位置,朕也不好强人所难。”   “水君之位虚待来日,朕也能够理解。便依大家的意思!”   他说着,直接抬手遥按,在那个始终不曾出现座椅的位置旁边,按出来一张晶莹剔透的冰刻大椅,细节完备,贵不可及。   “朕就挨着龙君旧席坐吧!”   “也算怀缅其治水之德,以慰故老之心。”   他今天是非要找个皇帝打一场了!   哪怕“无礼”、哪怕吃相难看,哪怕被人骂做胡搅蛮缠,他也要趁着这次黄河之会,好好地蹭一下。   无论哪个霸国皇帝,被他蹭这一下,都很难不失分。   要么大家就默许他坐上去,让黎国就这么轻易地上半阶。   姜望长呼一口气,气似白虹!   他非常非常非常不愿意,站到洪君琰的对立面。尽管这位“洪大哥”,并没有考虑他的心情。   他认可洪大哥有不考虑他的实力。   但作为本届大赛的主持者,他有责任维持比赛的秩序。秩序里就包括了每个人的座次!   所以他的手,终是搭上了剑柄。   不过在这个时候,魏国的领队高高举手,示意发言。   姜望连忙看过去:“燕兄何事?”   那柄得意剑,悬在燕少飞的腰间。他从观赛席里,排众而出,对着在场的皇帝、裁判,行礼数周。   摆脱了『无礼之人』,然后才道:“自古观河台上无余座,一人一席登此台。”   “今黎皇神武,威凌八方,乃竖天下之帜,广扬寰宇之名……遂见冰雪。”   他对着洪君琰按出来的冰雪大椅,拱了拱手:“此座甚尊,魏人怀敬也。”   “然!龙君已不在,此处空霜雪。”   “古来良宴无孤席!”   “若是黎主要坐……”   他陡转其身,抬手一指天下台外,便似提剑对长河!   “魏皇缠腰在此,也是一念可至。” 第一百三十六章不闻天下有魏也   天下得意,天下魏风!   燕少飞挂剑而出,顷叫全场一肃。   自王骜拳开武道,这几年魏国可是风光无限。又是武卒成军,横扫幽冥。又是吴询登顶,【龟虽寿】染超脱之血。   满天下来寻捡,六大霸国天子之外,也真就这一个魏帝,能够同黎皇较论。   当然,既然有魏帝能够同黎皇较论,这登顶之事,也不必提了……   六霸之下第一强国的位置你都坐不稳,想什么第七霸国的春秋大梦!   看起来只是观战席上的些许变故,是昔日游侠、今日魏官的一次慨然起身,洪君琰还是得好生思量,魏国在这个时候开口,究竟是得了谁的指示。   是中央悄悄授意,还是楚国暗推波澜?   抑或真就只是魏玄彻潜力已久,自觉羽翼颇丰,也想趁机展翅万里,鹏飞沧溟?   他作为一国天子,当然不好自降身份,同他国领队对话。   牛犊子般的尔朱贺蹦起来举手。   姜望有些好笑地看过去:“你也要说话?”   “今登天下之台,自然言于天下!”尔朱贺的确是无所畏惧,傲然站在那里:“座师给我说话的机会,我便直言之!”   十四岁的少年,中气十足,声若洪钟:“论胸怀,吾皇为天下黎庶立旗;论德治,吾皇两开大国,参与国家体制开拓;论武功,吾皇两拳打死玉京掌教宗德祯,冠绝天下——吾在雪原,不闻天下有魏也!魏帝有什么资格跟吾皇同座!?”   他是真的气不过。   好家伙,我家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亲自登台,同姜先生相商,好不容易才弄出一个位置。   你魏皇派个小喽啰,就想搭上这顺风船吗?面皮也太厚了!   姜望脑仁生疼,反倒有一种『搅吧搅吧』的解脱感,摆了摆手:“台上就说台上的事情,今天不要提什么座师。”   核心思想只有一个——惹出祸来,不要提我的名字。   那边外楼场的骆缘已是一拜,站将出来。   这位长相秀气、甚至有些女相的十七岁少年,穿戴得体,举止有仪,声音也是斯文的,说话却很硬:“我辈生而学亲,长而学礼,不好在此妄议长者,尤其是黎皇这般几千岁的长者——但吾皇数十载之功,竟要较论数千年之积累,谁才是当世明君,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他摇了摇头,刻意轻蔑地看向尔朱贺:“可惜你们黎国外楼场无人!碰不着我。不然你应该就知道,什么叫资格。”   还没等尔朱贺冲出来,就坐在不远处的东方既明,便一笑而起,看着他笑:“不过我们魏国人多,却能迁就!”   魏国处四战之地,隔长河眺中央大景,居南域受大楚压头,多少年来跟宋国争强……魏国人骨子里是有股悍劲儿的,什么都要争一争,跟谁都要争一争。又非常团结,乡下械斗都动辄连村并里。   当下这位已然及冠的龙虎少师,手上托着罗盘,指北针还在滴溜溜地转:“如果你不嫌我以大欺小……不对,以老欺小是你们黎国的传统了,你应该不陌生。”   他笑得很是气人:“那么小朋友,咱们练练?”   作为领队的燕少飞,则是直接将得意剑横在了手上,大步往台上走:“小小年纪,妄言什么资格!不知大国有魏,可知得意剑吗?叫你们领队来!”   谢哀在人群中起身,也不说什么话。她实在不擅长做情绪的表演,尤其是在这样公开的场合。   她只是结霜为阶,步步往前。她只是提冰为剑,迳往台上走。   黎国走出西北的决心,是雪原人几千年都冻不住的热血。她的血并不热,她生来情淡,但她得到这样的培养,走到这样的位置……她是一块愿意为国而碎的冰。   现场观众都惊住了。没想到事情突发成这般,接下来是不是要打国战?   太虚幻境里准备正赛解说的人也沉默。   本届黄河之会的正赛由牧国苍狼斗场和景国天衡斗场联合解说。代表苍狼斗场的,是红极一时的边嫱,代表天衡斗场的……则是徐三。   当然他们只是解说内府场和外楼场。   等到无限制场,苍狼斗场请出了忍了又忍、终于奠定方向踏足绝巅的呼延敬玄,天衡斗场则是请来了玳山王。   现在四个解说坐在那里,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看广告牌的看广告牌,还有一个在咕噜咕噜地喝酒。   本来现在应该是介绍双方选手背景的时候了……   现在解说什么啊,现世政治格局么?   这可不能轻易开口,容易把斗场说没。   好好的黄河之会开场,眼看着便成了黎魏团战,坐在无限制场的两国选手,也都站了出来。   当然,这两位都比较安静,实力不允许高调。不像骆缘、尔朱贺他们,是夺冠热门,不管不顾起来,有几分跟任何人叫板的意气。   天不怕地不怕的尔朱贺,这时候已经飞身而下。什么东方既明、骆缘,他都要干翻!   “胡闹!”   镇河真君眼睛一瞪,便将下饺子般的这几个人瞪在空中。   又眸光一抬,他们便原路飞回。   “你们走到今天,是努力了多久。你们登上此台,是代表了多少人的希望。”   “都走到这个地方来了,还这么不懂事吗?!”   姜真君声色一厉,全场噤若寒蝉。   大人不好骂,对着孩子一顿凶:“大人不懂事,小孩子也不懂事?”   “按照比赛规则,本届黄河之会,是按照抽签来选择对手,你们几个要私斗也可以,一律取消比赛资格,逐出观河台。”   “现在我问你们——是不是要动手?”   镇河真君的视线扫过,人人垂首噤声。这“天下缄声”的威风,仿佛通过投影,砸到了人们面前。   就连雍国梦都,长街上的观众,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还真没怎么见过姜真君发脾气呢。   “不动手就坐下!”   姜真君声音一抬,尔朱贺便一屁股砸回他的座位。   不管怎么说,他对姜先生是服气的。   直到这时,姜望才看向正在往台上走的谢哀和燕少飞,对这两位昔日的黄河同期,镇河真君语气淡然:“至于不在正赛名单上的两位,不要干扰大赛秩序,出去左拐,自便即可。出了观河台,生死不管。”   两位当世真人都站定,未有再挪一步。   可以说以姜真君如今的威望,镇场一次世界级的大赛,是毫无问题的。当下也就一个洪君琰,算得上难办的刺头。   重申了赛事组的立场后,再次回过来面对洪君琰,姜望的态度仍是谦卑的:“天下之事,无有坐成。龙君虽死,其德永昭,怀旧非止陛下也。如您所见,魏皇也感其德。”   “此世感念治水大业者,不知凡几,焉能都就坐于此?”   “您自设座,既不合规,也乱秩序。纵姜望不能阻您一步,这天下悠悠之口,如何能宁?”   他伸手为引,侧身而敬:“不如场边就坐,为黄河监察,也算全了您忧天下之心!”   魏国的突然发声,的确是将洪君琰推到了尴尬的境地。   姜望在坚守立场的同时,也确实是给足了面子,积极送上台阶。   或许有那么千分之一个瞬间,洪君琰是感受到善意的——尽管他的心,早就冰封万里。   但天子当国,有进无退。神霄将近,现在少走的每一步,以后都要千倍万倍来追。   雪原皇帝不需要理解,那呼啸千年的风雪,又有谁能真正理解呢?   “姜老弟啊。”洪君琰慨声道:“你且专注比赛,这事莫要为难。朕便往前走几步,看一看。坐不坐得住,朕自来担。”   “镇河真君倒也不必如此严肃。”景国皇帝这时悠然开口:“黎君也是好意,左右不过是为了让这场天骄之会更热闹嘛!”   那角帝袍之下,翻出一只覆世的手,只是轻轻一按,将那寒冰所刻的宝座,按下半阶,裂分两座!   在视觉上是将此座切开,却在事实上变成了两个同样完整的、小一些的宝座。   原本宽大威风的宝座,仍然精致贵重,削半之后,却顿见几分局促来。   洪君琰往前的脚步便骤止。   景帝的声音道:“黎君要继人皇之志,魏皇也以长河缠腰——哪个不是雄主!”   “魏皇一念可至,便请他来。”   “黎主有一句话说得好——天下之台,自当相争天下!”   代表中央帝国声音就此垂落,以为最后的金科玉律:“今日设此二座,两君不如戏之,胜者居左,败者居右,为天下开场,不失佳话!”   楚君的声音里,压着故意压不住的笑:“魏皇德昭,朕素知也。黎皇威风,今也亲见。此真龙虎斗!”   牧帝倒是表现得很严肃:“不愧是镇河真君改制后的赛事,果然盛况空前——朕拭目以待。”   秦皇只道了声:“就这样定了。”   “为朕而戏!”荆帝哈哈一笑,更抚起掌来:“妙哉!”   天下六大霸国里,近些年可以说就荆国没有太大的动作。自提前进入备战神霄的状态后,这几年无甚声息。也就是上次【执地藏】之战期间,他这个皇帝亲自领军,剿了一轮魔患。   但他反倒像是最轻松的那一个。   就是这种自在轻松,让洪君琰几次于永世圣冬峰眺望,却也始终将目光停在雪原。   最后是齐帝呵然一笑:“来啊,持朕玉令,宣见魏皇!”   又淡淡补了句:“此乃德才兼备之君,莫叫他背上不请自来的名声!”   大齐博望侯沉重的身形,这时候却灵动得紧。前一刻还在笑呵呵地看戏,下一刻已经站在了六合之围的入口,当起了迎宾——   低头即大礼,缩肚算躬身,满面堆笑,伸手为引。   “恭请魏天子!”   那仿佛封天的巨大天柱,隔出这样一座“上无极”的门。   号称“有史以来最强魏主”的魏玄彻,把九镇当做自家门户、把长河当做玉带缠腰的魏天子,踏着黑色缀红的帝靴,就这样踏进此间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所有的目光,都被他踩住,而又在释放的时候,缭绕在他的平天冠。   当他的身形收尽无限天光,在耀眼的灿光中逐渐清晰具体,其平天冠上的旒珠,才在人们耳中轻轻摇响。   看起来像是生性豪迈的燕少飞忽起一念,为国争尊位。   可“一念可至”的魏玄彻,却是穿上了一身祭天才用的“大裘冕”!整个人威严肃穆,却比洪君琰还要更正式一些。   想要在现世格局已经定下,列强都已经坐下来分鼎吃肉的时候,强行挤出一个座位来,就要做好被诸强排挤的准备。   不得不死的齐武帝是前事,当今齐帝和夏襄帝,也是今事!   洪君琰想的是他早该有的霸国位格,当年只差一线,如今又差一线,差的这一线应当已经被时光补足了。他只需求名而已。   无论这等同霸国的名,是如何得来。   放在魏玄彻面前的,却有另一条清晰的路,是在他的人生历程里,亲眼见证的路——姜述败姒元,乃成霸业!昔年齐夏都有成就霸业的基础,但霸国的位格,只有击败对方才能够得到。   因为地缘的关系,魏国和黎国是打不了倾国大战的。甚至真正打起仗来,除了胜负本身,难有收获。   但黄河之会是一个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地方,正如洪君琰想趁机在观河台上称量一下拳头,用当国天子之威,显一显帝国的力量……   天生道脉、从未在人前展现全力的魏玄彻,也想把自己第一次登台表演,卖一个绝佳的价钱!   “闻黎皇亦感怀龙君,朕治水多年,幸逢同道!黎国无水族,长河远冰原,您能远忧,实属仁心远志,胸怀万里。”   魏玄彻站在灿烂的光里,开口就奠定基调:“朕览史书,每见豪杰,喜不自胜!今见黎皇,如英雄出古籍,神塑拂埃尘。历史里的人物,走到了面前。君亦有安天下之心,亦有抚黎庶之志,如触故弦,深撼朕心!”   “朕欲与君并座,又恐『不够资格』。黎人『不知有魏』,是朕之失也!”   “朕当勉之。”   “您说天骄未长成,是小儿之戏,朕也以为,不可叫他们坏了规矩——黄河之会终究是有规矩在的,镇河真君及太虚阁诸位镇场真君,也该得到尊重。”   “今日镇河真君、荡魔天君,是自黄河魁首始。”   “朕虽登九五,既临此台,未尝不可待从头!”   他探手一抓,握住一杆尚带铜锈,尚有血迹流动的青铜长戈:“朕也……愿为天下戏!”   笑道:“黎皇愿否?!”   现场呼吸都静止了。   此时落针可闻。   道历三九三三年黄河之会正赛的第一场,竟是黎皇对魏皇……这样刺激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自当尽力   魏皇登场已胜。   今日之后,魏国胜则天下第七,败则天下第八!   宋魏之争可歇矣!宋国的辰燕寻,就算打穿黄河之会都没用。   被牧国一刀砍得现在都缓不过气来的盛国,也根本不用再提。   说到底,天骄之争确实是“未长成”,哪有皇帝提刀来得过瘾,来得有代表性?   洪君琰看向姜望,像是在问,老弟,台阶还有吗?   姜望眼观鼻,鼻观心,袖手不语。   雪原皇帝往前一步,试图去握镇河真君的手,唤起兄弟情谊。   “黎主魏主皆英雄也!镇河真君登临绝巅,不过数载,主持这场比赛,是否吃力了些?”中央天子的声音悠悠传来。   “需不需要调动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本为镇河而出,也算为大会镇场。”   这山河玺的全称,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念。   你想坐长河龙君的位置,记不记得长河龙君是怎样死的?   超脱者都不幸。你洪君琰还能翻过天去!   姜望后撤一步,既是表达对中央天子的尊敬,也是避开老大哥冰凉的手。他站在了天下台的边缘,双手一展,袍袖大张!   四道华光在天下台的四角冲天而起。   各有璨耀变化,交织夺目奇观。令人仰首而瞧,目不转睛。   是名太虚阁楼!仙都!云顶仙宫!如意仙宫!   八位太虚阁员,也一直站着没有坐下,这时都抬起眼睛,或闲适或淡漠地……将目光轰在了台上。   出自“天下第一裁缝”顾斯言之手的天君袍,于此刻才有它威严华贵的展现。在天下台上飘展如旗。青底黑边,云纹渺远。使得衣者虽在眼前,于观者心里的距离,却又远在了天边。   暮扶摇遥遥一指,幽光流动,将他的发冠浸染成墨色。   墨冠黑发,衬得姜望也有几分眉目如雪,他谦谨地躬身,微微垂首:“我等……自当尽力。”   六合之围里,尽是宝光。又在他此声之后,收束为四个光点,悬峙四方。   合四座洞天宝具,九位太虚阁员之力,再有暮扶摇让渡【日暮】权柄……不说将黎、魏两尊皇者按死在台上。抵御他们的战斗余波,使得观众免受侵害,还是能够轻松做到的。   现场的观众简直都要疯了,个个咬死牙关,唯恐不小心喊出声音。   这是何等的排场?   我出的那一点票价,配得上这般待遇吗?要不然再加点儿钱吧,现在心里很是不安!   除了黎国人外的所有人,都在期待这场惊世之战。   魏玄彻也笑吟吟地看着洪君琰,似是丝毫不以生死为意,也不把这场天子登台的厮杀放在心里。   他当然是要笑的,现在只是赢多赢少的问题。甚至回国之后给燕少飞的封号都想好了。   为国而使,乃争国势,不辱国格……这怎么不得封个伯爷?   洪君琰看了一眼退开的、尽力的姜老弟,很自然地用伸在半空的手,掸了掸另一边的衣袖。   “社稷之垢,使朕生尘啊!”他笑着对魏玄彻道。   洪君琰百无禁忌。   洪君琰敢对天下。   洪君琰无惧挑战。   洪君琰愿……愿意个屁!   他今天是卯足了劲儿要找个皇帝打一场。   但绝不是跟魏玄彻打。   黎国皇帝打六位霸国天子里的任何一位,是他在蹭。   他打魏玄彻,是魏玄彻蹭他。   这一来一去,亏的不止一点。   魏玄彻盛装出场、提戈而来,誓要把观河台上这一场天子对决,打出齐夏之战的影响力,一举奠定魏国声势。   问题是现在的魏国,除了魏皇之外,就一个吴询拿得出手,强则强矣,哪里比得上当年的齐国或者夏国?   今天的黎国,集两代之力,并西北五国之地,硬实力却还在当年的夏齐之上。   真是蹭到没边儿了!   魏玄彻甚至连皇帝的讲演也蹭,一口一个“亦有”、“亦有”……直接把洪某人的慷慨陈词,缀了句“俺也一样”。   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飞鹰遛狗的老流氓,反被后生蹭得遍身是泥。   而且这一架真开打了,要怎么说……   黎皇、魏皇为霸国天子戏?   魏玄彻一个小辈,押注武道成功,国势方起,大业方兴,倒是并不介意坐稳霸国之下第一档的位置。   他洪君琰本来已经原地起跳,却被生生拽下来,从此见人低一头!   赢了就已经这样惨了。   万一赢得艰难一点,甚至打平了……那就更可怕。   这一战会把黎国的心气都打散!   当年打不过唐誉,好歹大家还能理解。那姬玉夙、姞燕秋、嬴允年,都是一个赛一个的狠。   但几千年都过去了,你连个魏玄彻都过不去。还能都怪雪原先天不足吗?   从此谁还好意思说黎国有霸国之姿?   这一战打不得。   可魏玄彻都把青铜长戈递到你鼻子下了,洪君琰也是百般不肯挪身地在台上缠了许久,还能说“今日有事”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魏玄彻提着杀气腾腾的青铜战戈,笑得如狮虎吞肉:“为君有时如参禅,心镜易蒙尘,是得时时勤拂拭。”   场边观赛的楚国大长公主,不免心中一动。   南斗殿随葬无名者,越国已成凤凰田。   宋国不过是些老学究……南域可虑者,无非魏国和书山。   相较于后者,还是魏国的威胁来得更直接一些。   她的皇帝兄长,在为新君铺平道路后,走上了须弥山。落尽青丝,在这佛门西圣地落了一子。   而今尚武亲道的魏天子,随口道了句佛偈,是否意味着什么呢?   雪原皇帝和当今魏皇四目相对,谁也不知道在这个瞬间他们彼此交换了什么。   便听得洪君琰哈哈一笑:“朕固知魏皇英雄!”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咱们以身当国者,说起来为天下表率,论剑于此,首开黄河,也未尝不可。”   “天下皇帝尽可作壁上观,咱们俯身为国,与民同乐,也是各有选择。”   他说起『但是』来,还是比镇河真君自然得多:“但长河之水,滚滚而前。后浪终究追前浪。汝虽贵重,朕虽低身,也不免喧宾夺主,短了年轻人颜色!”   “黎人有不知魏者,今知也。”   “魏人有不知黎者,今见也!”   说着他侧身一引,豪气干云:“既然中央天子为你我移座,咱们兄弟之国,并肩而眺,暂且坐山观河,又有何妨呢?”   其实洪君琰在这里还有一个选择——   让傅欢来。   只消傅欢跳出来讲一句,魏国无人有资格陛见。自然就能把架到他身上的青铜长戈移开。   最后必然是傅欢跟吴询打一场。   傅欢对上吴询,胜负的影响力都没有那么大,且他对傅欢有足够的信心。   但洪君琰必须要想清楚,魏玄彻是不是他的敌人,魏国是不是黎国的敌人?   虽则现在魏皇都提戈着冕,血淋淋地站在了对面,好像不分出生死都无法结束这场对峙。站在尔朱贺的角度,他恨不得把面前的魏国人都撕了。   可洪君琰不是这样看问题。   说到底,魏玄彻只是抓到了机会,就立即站上台来,赢它一笔。并不管对手是谁。   作为霸国挑战者的洪君琰,是能够理解这一点的。   被人横插一杠,蹭得满身泥,心里没有气是不可能的。   但他仍然要考虑,什么才是对黎国最好的选择。   他今日死乞白赖后仍然输的这一着,是输给了六大霸国联手下的默契,是输给已经钉死的现世秩序,并非输给雄心勃勃的魏国。   在对现世霸业发起挑战的路上,地缘甚远的黎魏两国,不仅不是对手,反而应当是队友!   魏皇只是朗声一笑,手上轻轻一翻,那杆现今能称“阎君”的龟虽寿,便已不见踪影,复入幽冥。   前一刻这位大魏天子还杀机凛冽,恨不得血溅台上,不惜身死国事,这一刻他又温良恭让,眉目谦和:“兄请上座!”   无须刀兵一场,不动粮草半分,只是提一提戈。   便坐稳了天下第八强国,霸国以下第一档。   这好处哪里去寻?   对魏国来说,只要在霸国之下、诸国之上,第七或者第八,真就意义不大,认个大哥也没什么。武道的时代才刚开始呢!往后日子还长,总得大哥顶在前面。   霸国不打压大哥,哪有他的机会?   像今天这样的事情,还真是多多益善。   两位盛装出席的皇帝,你一让,我一礼,搭着袖子就往前,坐了那冰雕的晶莹宝座。还彼此低语,相谈甚欢。   这一刻魏皇恭谦,黎帝友爱,携手观赛,可谓和睦。   魏皇不费一兵一卒,甚至都没有真正出力,就赢得了他想要的,已经盆满钵满。黎皇将相对糟糕的两个选择踹到一边,反过来拉了魏皇一把,托了自己一下,终究没有太难看,也算是确立了霸国之下第一强国的地位。   而六大霸国按住了黎国上冲的势头,硬生生把洪君琰这位道历新启年代的雄主,按在龙君旧位之下又半阶。   大家都没有输。   环天下台而立的太虚阁员们,不动声色地坐回了位置。   独立台上的姜真君,默默地收回了洞天宝具。   我的老大哥,又认了新老弟。这个洪大哥的新老弟,跟叶大豪杰还有些交情来着……   这以后辈分更是一团糟啊!   场下观众更是一头懵——   黎国魏国要打国战了!   黎魏天子相争,今日恐见血!   黎魏又约为兄弟了!   天子比天气还善变。   这年头有没有一个直爽一点的皇帝?   叫观众好生受累,叫国民也很是纠结——脑子慢一点的跟不上趟儿,性格直一点的转不过弯!   那边东方既明倒是又笑嘻嘻地坐住,还冲尔朱贺拱了拱手,单方面和好了。   尔朱贺本来鼻孔还在冒怒气呢,这一下捏得紧绷的拳头不知该往哪里放。   干……还是不干?   现在干谁呢?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辰燕寻。   黎魏兄弟之国,宋国又是弟弟之国的竞争对手……   尔朱贺是记仇的,看着看着又看向了鲍玄镜。   鲍玄镜一直很沉默。   事实上自从暮扶摇从观赛席里站出来,这位大齐帝国的少年伯爷,就停止了他喋喋不休的社交。   他面上表情倒是寻常,只是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大赛前的紧张,和少年人敢于面对一切的自信。   对于尔朱贺的眼神也只是无视。   唯独是不停地在那里……吃“糖丸”。   范拯在旁边看了他一眼,半好心半试探地劝道:“你少吃一点吧,我看你都有瘾了。一天多少颗啊?”   鲍玄镜满不在乎:“这玩意哪有上瘾的,我每天都吃,从来没上瘾。”   “黎国那个怎么老往你这边看啊?”范拯状似无意:“可能是我看错了,他应该不是真的对你有意见。”   少年人太过简单的挑拨,并没有体现出太多恶的一面,反有一种稚拙的可爱。   在鲍玄镜看来,秦国真正的神童,只有当年“八岁能长安”的甘长安。那是真正的神童早慧,经过这些年历练后,愈发沉稳,文武皆成,有宰辅之才。   而“更胜长安”的范拯……只是一个被过早催熟的小孩子。   范氏在秦国并非古老世家,没有什么悠久的传承,是直到范斯年这一辈才崛起的新贵。   而范拯是血脉极薄的范家远房,因为天生聪颖,而被范斯年带到身边培养,后来更是收为嫡脉,记入族谱,成为大秦国相法理上的孙子……   鲍玄镜想,秦相范斯年或许在才能上并不输给那位慢甲先生,但样样都想不输,终究会过得很累。他自己或许甘之如饴,他身边的人却未见得能忍受。   当然,十三岁的神童范拯,对必须今年就登台的他来说,是很好的掩护者——或许十三岁的范拯,看到十二岁的他,也有一种同类的亲近。所以才会频频将好奇心放到这边来。   “我也想像他一样天真。”鲍玄镜嚼着『糖丸』,语气轻松地笑了笑:“可惜我的脑子不允许。”   长路漫漫吗?他和暮扶摇都是重新出发罢了。   曾经至高无上的幽冥神只,在新时代来临之前,不约而同地选择亲近时代天骄,想要同风而起。   相对而言,暮扶摇保留了更强的力量,但他有更广阔的人生——这是暮扶摇必须全副身家押注,而他犹有选择的原因。   传奇的故事,现在才刚开始。   一起说别人坏话,是小孩子助长友谊的良方。   当然要成为真正的生死战友,靠这些小手段可不行。   姜真君为何今日能够站在天下台,阐述他的道理,贯彻他的意志?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实力,也因为这些年来,他身体力行,赢得了很多人的信任,更团结了一些志同道合、且有实力的人。   想要复刻镇河真君的道路,今年的这些“同期”,都是很重要的发展目标。   这也是他这几年不厌其烦写信的原因。先一步留下深刻的印象,只需要一两个关键的事件,就能催化情感。   比如他像很多大人一样的油腻之处。   换个角度来看,就是命途多舛的少年,为了家族,不得不挺身而出的承担。   没有人再凑上来问,应该谁来抽签。   镇河真君在台上弹指点碎了一颗星辰,流光六分,决出了开场名单。   内府场第一个出战的人,是来自牧国的灰眼睛,孛儿只斤·伏颜赐。   他的对手……   璨光瞬间万转,炸出两个清晰的秦篆。   字曰——“范拯”! 第一百三十八章掷金似铁   范斯年无子。早年有一个宠溺非常的儿子,因为触犯国法,被他亲手刑杀,自此“令行禁止,秦人不敢触律”。   范斯年的妻子因此大恨范斯年,认为他杀子求名,是故意用儿子的性命,显示推进律令的决心。几次谋杀未果后,自焚而死。诉曰“以此焚恨,焰尽不绝。以为尔耻,终生不雪!”   此后范斯年一直没有再娶。   这段历史已经被勤苦书院记去,将来必然会出现在《史刀凿海》里。《秦书》对此也未避讳。   范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范斯年养为范家嫡孙,其所背负的目光,是肉眼可见的沉重。   从小是百家经典,替代了青梅竹马。古今政略,驱散了鸟语花香。   当镇河真君抽签定下了名字,范拯便扶膝而起,深深地看了同时起身的伏颜赐一眼,把入座以来的所有观察,都框入眸中。   然后一条条战斗策略,便在灵光之中混入眸光。   他往外走,每一步都轻,气势却重。   他是标准十三岁少年的身形,有些单薄稚嫩。但表情严肃,思虑深沉,十三岁的年纪,眼窝里都住着心事。   “你们说谁会赢?”景帝的声音悠悠响起,不过只在六合之柱附近洄游,不坠入人群之耳。   “朕就不参与讨论了。”牧天子笑了笑,其声飘渺在云外:“父母之爱子,无计其资颜,况乎伏颜赐是这等天骄、这般颜色!朕怎么看他,也瞧不见输的可能。”   赫连云云确实是在场皇帝里,实力最弱的一个,虽则登基以来,迅速把握权力,巩固了朝政。但她即位是一件相对突然的事件,有太多先天不足,须得时间来填补。   这场六帝齐聚的黄河之会,对她而言也算是一场大考。   但她显然已经非常适应这种场合,表现得轻松自在,并不视此为考验。   “朕看范拯很有气势。”荆帝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少年老成,有大将之风。”   “堆山于稚肩,方有此势。此般强则强矣,多杀灵气。”楚帝的声音带着怜惜:“秦相未免教学太苛,掷金似铁满地弃,砺玉如石不见惜。”   如果说诸葛祚是天性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是那位星巫所留下的自我觉悟的传人。范拯就是范斯年理想的寄托,迄今为止的每一步,都走在严格的规绳矩线里,不曾偏移。   他的偶然好奇和他兴之所至的言语挑拨,已经是他非常少年的一部分。剥开这些,他本该草长莺飞的青春里,真的只有读书和修行。   同样是严肃的少年。诸葛祚的严肃,来源于内心的思考和思念。范拯的严肃,来自于外在的注视和雕琢。   前者是思念外显为衣甲,后者是期望内陷为牢笼。   这根源性的极细微的区别,不是对其过往人生有详尽的了解,不能洞察。当今楚帝对一个黄河之会上内府场的十三岁选手,都做了这般认真的功课……他绝不是一个像他姿态那样轻佻的人。   秦皇的轻笑威严不薄:“石不破无以见玉,人不琢难得有章。秦人的脊梁,正是担山而壮。正是掷金似铁、砺玉如石,方有虞渊长城。小家子气,能成什么大事?”   跟熊稷斗了几十年,一转头对方已削发上山,他摆出『过来人』的架势,也是毫无心理压力:“范相为国尽忠,为天下尽责,秦廷于他,有谢无求。如何教导晚辈,毕竟是家事,朕虽九五至尊,也不该干预。怎么,贵国烈宗自己都出家了,却留下了管臣民家事的传统吗?”   “今登观河台,无不为国而征。岂有家事?皆国事也!”楚帝的声音乐呵呵的,像个混不吝的后生,多过于掌握至尊权柄的君王:“秦皇无须过激。尘事百年,坠半缕鬓角之霜。风行万里,动一角台上之旗。以范拯见强秦,是管中窥豹,见一斑而已。”   “确能见一斑!”秦皇笑声不改:“说起来范拯也是范相移进族谱的嫡脉,诸葛祚也是星巫收养的传人,都是未以血脉为亲,而以贤以情相继。”   “范斯年严人严己,于秦宏图大展;诸葛义先宽人严己,于楚蜡炬成灰。此水土异耶?德才失耶?”   今人一说起大秦帝国,就是秦太祖嬴允年水到渠成的超脱,就是崤山太子嬴武的“江山之固”,反倒是当今秦帝,明明赢了河谷大战,建起虞渊长城,却是没有太大存在感体现的。   他向来如山缄然,有切实的力量和厚重。但总被下意识的忽略。   可所有忽略他的人,最后都要仰望他的巍峨!   洪君琰也是今天才发现,这位从不以言语闻名的秦天子,极罕见地斗一次嘴,竟然如此词锋锐利。   “星巫为国而谋,计诛超脱,功成陨仙林,遗泽万世!范斯年朕不做评价,政数之后,秦自有论,当在君心。”楚帝悠然道:“秦皇说国情如此,朕要说人各有志。凛冬既定,霜外不存。春风若许,万紫千红!古往今来风流客,莫不天生地养,万类自由。靠凿开脑袋灌文章,是灌不进去的。”   姜望认真看着台上已经开始的比赛,却始终有三分心神,落在耳识里。   原来黄河之会上,这些天子法相,也不是干坐着不说话啊。   也各种唇枪舌剑,闲长碎短的,跟观赛席上的那些动辄面红耳赤,争这争那的观众,也没什么不同。顶多就是读书多一些,骂人揭短婉转一些……   只是从前自己作为选手,不能与闻其间。   现在作为裁判,倒是能随时加入聊天了!   当然他是死死守住牙关的。总不至于诸国天子吵个架,也要他来裁判?   “好一个『凛冬既定,霜外不存』!这不正是说我黎朝么!”洪君琰强势加入群聊:“不过西北冻雪,其实不止一种霜色。雪原深处,其实也有姹紫嫣红。天下隔阂已久,好似秋林萧肃!往后咱们还是要多多交流才是。”   一时霸国天子皆不言。   许久之后,魏皇捧场:“兄长说得极是。雪原万里风光,朕是心向往之啊。该当交流!”   “其实好说!”荆帝忽而笑道:“内河之国,确实少见冰雪。魏皇既然对雪原这么感兴趣,找个时间,朕扬鞭跃马,带你去看!”   不比看不着面目的霸国天子,就坐在场内的魏玄彻,五官清晰。他轻轻地往后一坐,很明显的闭上了嘴。   “去雪原揽胜,哪有让军主带路的道理?”洪君琰倒是语态从容,脸上笑容不改:“您看看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朕必扫榻以待。”   姜望本还想等等齐天子开口,看这位东天子在这种场合会闲聊些什么,眼瞅着两边皇帝就撕吧起来,聊着聊着像是要约战了……忙喊了声:“看茶!”   连玉婵立即走出。小心翼翼地分出龙虎之气,奉出八盏热茶。   为了不叫这些皇帝挑毛病,这八盏茶是同时送出,同时抵达,茶量茶温完全一致。   又为了隐作区分,是以两仪龙虎之龙云,奉茶于六位霸国天子。以两仪龙虎之虎风,奉茶于并坐的黎魏兄弟之君。   虽只是神临修为,这端水的技术,完全洞世之真。   就连中央天子也『呀』了一声:“连敬之的女儿,在白玉京学得很杂啊!”   象国虽是道属国,天下道属何其多。哪怕它曾经常年在与旭相争的第一线,在星月原为景国抛洒热血、割舍头颅……整个象国,大概也只有象国国君,能在每十年一次的“道国大朝”上,幸运地走进三清玄都上帝宫,陛见中央天子,聆听几句教诲。   就连象国大柱国连敬之,一生征战,功勋卓著,也这辈子都没有走到景帝面前过,更别说同中央天子对话。   她连玉婵,竟还得了一句揶揄。   又从这相对亲近的揶揄里,感受到了中央天子对她连家的关注——是知其父,知连氏,知象国也。   即便早就下定决心,这辈子就待在白玉京酒楼,再也不回世代身为马前卒的万和庙,永远摆脱为人驱使、血肉填战壕的命运,终此一生,寻找更好的帮助祖国的办法……   事实上白玉京酒楼存在,星月原上干戈休止,就是对象国来说最好的未来。   可即便是这样的连玉婵,在这样的时刻,竟也陡然生出一种“提携玉龙为君死”的热血壮怀。   好在观河台上天风劲,吹得她有几分清醒,回头看看台上的东家,心中渐渐静了。一笑便退下。   她知道景天子的揶揄不需要她回应。   这揶揄和亲近,本也不是给她的。   是吧?西门看好?   谁都看好的镇河真君,这下真的是眼看六路、耳听八方,上哄天子,下护观众,主责还是监察比赛,忙得视线都要分叉……   那边吩咐连玉婵送上了热茶,让皇帝们润润嗓子,以待下轮再吵。   这边牧国天骄和秦国天骄的开场对决也已经抵定了胜负。   范拯输了一招,在完成他九山合猎的绝杀手段前,被伏颜赐的【死眸】抹掉了寿命——   当然姜真君及时出手,吊命一线,宣布了胜负,送人下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范拯输了今日,也不是说秦国内府场就止步三十二强,创造有史以来最差黄河战绩——真要如此,本就压力如山担满身的这孩子,只怕活不下去。   剧匮在比赛规则的设计上,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为了让最终的排名更能体现实力,尽可能减少运气的成分,黄河之会的正赛,依然设立败者组。   仍以内府场为例。   正赛三十二人,随机抽签,两两一组。   胜者十六人进入胜者组,败者十六人进入败者组。   然后胜者组十六进八,本轮输掉的八人也掉入败者组。   至此败者组就有二十四人。   这二十四个人里,再次两两对战,最后决出三人。   败者组的三人,仍然以挑战赛的形式,向胜者组任选一人发起挑战。   最后确定的名额,才是最终的黄河之会八强。   而后八进四,四进二……魁名之争。   相较于胜者组,败者组要多打四场比赛——败者二十四进十二,败者十二进六,败者六进三,挑战赛。   这样的赛制下,比赛非常激烈。   每一个踏过千山万水,走到观河台上的人,都有自己不能输的理由。   强国要维持地位,小国要赢得空间,宗门也要争抢话语权,以个人名义经太虚幻境厮杀而得额者……也要抓住清晰可见的未来!   其中当然有一些特别深刻的。   比如姜真君的亲妹妹,在正赛第一轮就遇到了宫维章,被人冷话不多的“宫少督”,斩得七零八落。这又是一个战斗才情直追姜望斗昭的家伙,内府层次几乎已经圆满的《阎浮剑典》,都被生生斩出瑕疵来!   姜安安愈挫愈勇,在败者组奋起直追,于败者赛二十四进十二的比赛中怒赢一场!赢得满堂喝彩。   紧接着便在败者组十二进六的时候,遇到眼睛都哭红了的、几天都没消退的范拯……   用白掌柜的话来说——她没有继承姜望的战斗才情,在战斗中成长的速度也远没有姜望那样恐怖,但是继承了姜望的签运……   这等签运是姜望的磨刀石,一路风雷交击,砥砺出绝世之锋。但对姜安安来说太过沉重,如山盖顶,砸断了照雪惊鸿……   比如宋清约气势如虹地走进了十六人的胜者组,又在胜者组十六进八的时候惨遭败局,跌进了败者组。再从败者组又跌跌撞撞地往前,二十四进十二,十二进六……最后倒在了六进三的那一场。   水族把【妖征】称作【水纹】,用以分割过往。   宋清约身上体现【水纹】的蛟龙角,被来自须弥山的和尚徒手掰断!显出蛟龙之形,又被生生捶回人形。诸般法,诸般术都被破,搏命的手段也被以命搏回。   但这个继业于照悟禅师的须弥山和尚,也是手段齐出,被人看尽底牌,最后没能在挑战赛赢得胜利……同样被八强拒之门外。   比如代表齐国出战外楼场的,是一名军中武将。   是计昭南的亲传。   他使的是枪法。   姜望当年从妖界带回来的……   饶秉章的枪。   一杆韶华真绝世,杀得台上尽飞雪。   傲然立于八强之列,同于羡鱼、卢野等,迎接诸方挑战。   “以前的名字不记得了……现在我叫计三思。”   当台上红袍雪枪的少年将军,提枪作狮子吼时……   场边监察比赛的黄河裁判,也一时恍惚。   有的人永远没能走出那场风雪。 第一百三十九章广纳万方   赛前说着“此来只是碰碰运气。遇到打不来的,不会勉强的”闾韵,的确在观河台上只打了两场比赛——一场正赛、一场败者赛。   第一场拼到肉身崩溃,被救醒后在台下撕心裂肺地哭。   擦干眼泪进败者赛,第二场拼到魂魄残缺、神性瓦解,极大地考验了东王谷医团。   如很多人赛前的预期那样,她的确是正赛赛场上最弱的那一个,一场胜利都没能带走……但她却是内府场医疗花销最高的那一个。   两场比赛结束后,再也没有人斜眼看她。齐国十二岁的小伯爷,还特地去找她道了歉。郑重其事地收回早先的轻慢,并对她的战斗意志,予以最高的认可。   鲍玄镜说:“始知人、水之分,不在所闻所见,在乎所妄所执。”   “终晓擂台高低,胜负一时;强者之心,峥嵘一世。吾以朔方之名,立于此言——往后明目慎见,谦心笃行,不再视人以修为高低、宗国族属之分!”   以鲍玄镜和闾韵如今所展现出来的风采,等到将来有所成就,他们年轻时在观河台上的这次交集,也能算是一段佳话了。   当然更有可能是闾韵出现在鲍玄镜的纪传中,成为这位绝世天骄的一部分人生历程,一些人格注解。   得了正赛名额、但两夺败局的闾韵,压根没能杀进正赛的曹冰魄,以及没能冲出败者组、被关在八强门外的宋清约,就是水族在这次黄河之会上交出的答卷。   成绩算不得多么亮眼,但的确让现世万万人都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甚至长久地记住。   闾韵神性瓦解的那一刻,每一颗心念碎开来,都是“我要赢”。谁又能忘记在台上把自己打成了老朽的曹冰魄,奄奄一息地说“勿救,愿以身为土,铺在此台,肥天下骄才!”   就像宋清约作为站在观河台上的水族天骄,对全世界所做的宣声。   他说——“这里也是我的家。”   什么是“水中人”?   什么是“居不同”?   烈山人皇的立约已经太远,所谓的治水大会新秩序、现世人族大战略,听起来太宏大,也太难有实感了。   唯独是这样一个个为家园而战的水族天骄,是这样活生生地站在每一个人面前。告诉全世界,他们是怎么坚持,他们是怎样斗争。他们的意志,他们的爱恨。   万古以来水族的故事讲了很多遍。但水族到底是什么?很多人或许直到这届黄河之会,才有概念。   原来并非面上生鳃、腹下有鳍,原来并非青面獠牙,也不饮血食人。只是身上有一些与生具来的胎记,称之为“水纹”。那不是异种,而是天赋的证明。   原来他们也是在努力生活,抗争命运。   原来他也是我,原来我也是他。   最大的偏见其实是不了解,最大的恶意是“我听说”!   本届黄河之会对水族来说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此——让水族再一次走到现世中心的舞台上,给他们展现自我的机会,凭藉本次大会前所未有的关注度,让这个世界真正认识他们。   自因相知,而后有相亲。   有人输得轰轰烈烈,也有人赢得普普通通。   相较于憾止败者赛的星月明珠,镇河真君的亲传二弟子褚么,签运倒是不好也不坏,和他本人一样,给人以相对平凡的感受。   他既没有遇到辰燕寻、鲍玄镜、宫维章这等每场都碾压对手的最大热门,也没遇到相对“好欺负”的那些。   一路稳步向前,好像每一场都赢得不那么容易,但毕竟都赢下来,倒也全胜走进了胜者组。   除他之外,也就是辰燕寻、宫维章、鲍玄镜、诸葛祚、尔朱贺、孛儿只斤·伏颜赐,以及宛国的许知意,这八个人组成了内府场正赛的胜者组,等待败者组的挑战。   魏国的东方既明被辰燕寻击落,打满全场,找不到一点机会。   景国的谢元初受阻于尔朱贺。以完全对得起霸国天骄的实力,被来自雪原的熊崽子硬生生打爆了“九幻元身”,打成了猪头。   雪原皇帝当场大声斥责尔朱贺,叫他要懂礼貌,不可羞辱对手。说些什么“你都十四岁了也不知道尊重大哥哥”“中域人爱面子,这样怎么见人”之类的话。   谢元初面对尔朱贺犹有一战之力,在洪君琰的唾沫前直接道心失守,差点自杀当场。   要不是裁判迅速宣布胜负,开启了下一场,还不知黎国的“战后教育”要持续多久。   内府场的八强挑战者是相当强势,乃是东方既明、谢元初、范拯。   其中有两个霸国天骄!   强者的提前碰撞,是霸国失额的主要原因。不能做签的黄河之会,的确给了弱势方更多的机会,不至于每一届都被打得没有出头日。   当然实力真的够强的人,还是能从败者组杀回来。而最强的那一个,遇到谁都行,怎么比都一样——   现在大家关于内府场最强者的讨论,几乎已经匡定在辰燕寻、宫维章、鲍玄镜这三人当中。实在是他们相较于其他选手,有碾压式的战斗表现。   尔朱贺在正面击破谢元初之后,也隐隐被提到这份名单里来。   “他们在挑战赛会挑战谁呢?这个很难猜啊!”徐三摸了摸鼻子,还是做出为难的表情,一句三叹。   他真的是想把写台本的人打一顿。这到底是有什么难猜的?   褚么和许知意绝对在待选名单里,剩下一个就在诸葛祚和孛儿只斤·伏颜赐里面选呗。   从观众的角度来看。   许知意是国家太小,家门太老,什么天师四大姓,出了道门无人认,赛场表现也不温不火,被很多人视作谢元初的替补。现在谢元初都掉到败者组去了,她自然也不被看好。   褚么的情况也差不多,是作为镇河真君亲传,赛前被过高期待后的回落。   本以为人族第一天骄的亲传,也该是人族第一天骄,结果一路打得平平淡淡,压根没有横扫天下的威势。放在群星闪耀的胜者组名单里,是不那么耀眼的。   再加上姜真君的亲妹妹,也都华丽丽地落败出局……这个镇河亲传的身份,就不那么有说服力了。   伏颜赐纯粹是和范拯那一场打得太极限,暴露得太多,相对于其他霸国天骄,更有机会一些。   诸葛祚则是因为打法太慢,每一场都打满两个时辰,跟谁都势均力敌,打谁都打半天。还得了一个外号,叫“诸葛半天”。   像是八旬老人推云手,战斗毫无观赏性,也不太被观众认可。   “徐道长说难猜,但观众好像都成竹在胸呢。”   边嫱盈盈一笑:“说起来宛国倒是很少显露存在感,古老的天师四姓,好像也很久没有出过什么人物了……徐道长是道门高修,肯定熟知内情,不如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个许知意。她是否有什么独门绝技呢?”   之所以特意提到许知意,是因为谢元初作为第一个挑战者,已经走上了演武台。   现场观众看热闹不嫌事大,满场都是“许知意”的呼声……   所有人都想看道国内战。   徐三笑得意味深长:“边姑娘说天师四姓很久没有出过什么人物,徐某却是不太能认可。”   “欸,瞧我!”边嫱懊恼地拍拍额头:“倒是我疏忽,当代西天师正是许家人。”   徐三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没有闲心跟中山渭孙争风吃醋,也就懒得哄着面前这女人。都问的一些什么问题?简直不知所谓!   边嫱能够在苍狼斗场那样炙手可热,解说功力自然不是假的,虽然徐三不太配合,她也讲得是精彩纷呈。   在她的解说里,谢元初已经是一个悲情战士,从儿时的几个小故事,延伸到他如今的步步惊心。肩负中央之望,承受全天下的目光……   “我选诸葛祚!”谢元初在台上昂首高声。   就此开启了内府场最漫长的一场比赛。   成熟如谢元初,自然不会被观众呼声动摇。许知意绝不可能选,褚么的话……毕竟是镇河真君的弟子,总感觉有什么绝杀的手段藏着。   伏颜赐的灰眼睛太凶。还是诸葛祚看起来合适一些,迄今为止的所有比赛表现,都没有超预期的地方。   输给尔朱贺,他就已经断了魁首之念。现在就想着先拿一个手拿把掐的八强名额。   比赛一开始就是试探,然后还是试探,接着还是试探……   两个时辰弹指而过。   十五岁的诸葛祚,和二十二岁的谢元初,还在试探。   漫天蓬莱岛的飞雷,和飘摇似雨的星光,瞧着煞是好看,但看了两个时辰的雷光星光缠来缠去,谁都犯困。   “要不然开下一场吧?”洪君琰打了个哈欠。   霸国天子都是法相降临,他为了茬架,可是真身亲至。虽然说国内的事情不至于离了他就转不动……但这也太浪费时间!   站在台下的主裁判静静等了一阵,见无人反对,便对秦至臻点了点头。   秦至臻抬起掌刀,随手一划,诸葛祚和谢元初正在战斗的巨大空间,便被切削而出,剥离原处,虚悬空中。   是四四方方外瞧极小、內里极辽阔的一块空间。   黄舍利随手一指,亦赋予其不受干扰的时间的流动。   主裁判虚张大手,遥对其间,保证此方战场里的一切细节,都没有受到影响。   对于战斗的诸葛祚和谢元初来说,他们对战场的移动压根没有感受。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比赛已经作为“催眠赛事”被挪到一边,或者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影响他们的战斗方式。   “东方既明,请选择你的挑战目标。”镇河真君淡淡地宣声。   仰看着“催眠之战”的东方既明,这时才回过头来。   诸葛祚慢悠悠的战斗方式,其中种种计算,正有他所喜欢的无穷乐趣!   “我挑战许知意!”他出声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诸葛祚和谢元初的战斗,其实已经胜负抵定。两个时辰之后的厮杀,不过是谢元初不甘失败的挣扎。   因为战斗经过一次次的试探之后,已经进入诸葛祚最擅长的领域。而谢元初不是当年的陈算,应付不了这么多变化。   也就是说,现在的内府场,中央帝国只剩一个名宛实景的许知意撑场面。   若是许知意被东方既明斩落,道国此次就是大败亏输,景国会成为唯一一个没能在内府场获得八强名额的霸主国。   派两个人上场都站不稳!   这场比赛几乎是一开始,便夺走了所有目光。   姜望倒是没有听到哪位天子冷嘲热讽,但“不讨论”,本身就有一种微妙的气氛。   “你们觉得谁会赢?”洪君琰一字不动照搬先前景天子的问题,打破了沉默。   但大家都继续沉默。   他只好点名:“魏皇怎么看?”   魏玄彻只是一笑:“比赛已经打了这么久,算算时间,也该天亮了。”   洪君琰继续点名:“镇河真君觉得呢?”   姜望回答出了剧匮般的严肃:“裁判只裁决胜负,不预测比赛。”   “镇河真君敷衍朕倒是没什么问题,你我自有交情在此!”洪君琰只能坐现在这样逼仄的位置,倒不见丝毫气馁,仍然笑声豪迈:“但中央天子和魏皇可也都在等你的意见。咱对外人不能太敷衍啊!越是关系远,越容易计较!”   过了一会儿,他直接问姜望:“柱子上的六个,好长时间没吭声,是不是单聊去了?”   中央天子的声音这时才落下:“镇河真君作为前辈,不妨也聊聊对后辈选手的看法。”   “东方既明很不错。”镇河真君如临大敌,郑重其事:“我也非常看好许知意。”   景帝倒是不对比赛本身发表什么看法,因为景国的胜利,是太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应当被这世上的人习惯。   他只淡声道:“说起来你们有些渊源!”   这如此平静的一句话,忽叫姜望心中一凛。   他隐有猜测,但只道:“愿闻其详。”   “你已见过了许怀璋。”景帝说。   这一句是陈述,并非疑问。   “的确有幸拜见。”姜望翩然道。   曾经被警告一定要小心隐匿的仙宫渊源,他从来都是坦然展现。   若说仙人当死,仙术当绝,今天的他,已经有资格来讨论“当与不当”!   “许怀璋就是许家人。”中央天子的声音不见喜怒,只有如天穹永垂的无限高渺:“就是你所知道的那个许家。”   初代天师的血脉,恢复了先祖的光耀,重登道门天师之位。后来却成为儒门礼师,最后更是创造了被道门主流排斥的仙术,参与开创仙人时代?   真是传奇的人生!   完全可以称之为时代主角。   “那确实可以算是有渊源的。”看了一眼台上的许知意,姜望如是说。   以宛国四大姓的守旧,许知意恐怕不见得会认许怀璋……他不太明白这位中央天子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一茬儿。   中央天子悠然道:“姜真君一身所学,儒法不拘,仙禅不避,办这黄河之会,也是人族水族共处同权,颇见许怀璋之风!”   “姜望最早是道门弟子。”姜望照看着两边比赛,认真回道:“万物为我所用,此人之所以胜万物也。”   ??推一本书~   ?开局穿越异界蓝星,创造《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蓝星玩家献上地球战争~   ? 第一百四十章关山难越   老全在离观河台不远的地方,搭起了一个帐篷,没什么别的用处,给妮儿挡一挡夜晚的凉风。正前方开了口子,不影响看比赛。   当然望山虽不远,凭他这凡人体魄,把独轮车推得散架了,也上不得高台去。   灵镜天幕上分成两块儿在战斗,左上圈出一角,是“诸葛半天”和“景国佬”——景国人在舆论里处境不太好,大概跟他们高人一等的姿态有关。   不过老全不介意,他本就是低人一等的。   大幕是留给“罗盘明”和“桃木许”的,打得花里胡哨,各种道术乱轰——老全还是觉得左上角的雷光和星光更好看。   他有些累了。不知为什么,来到观河台之后,他的精神头一直不太好。   白天总是恹恹地打瞌睡,到了晚上又累又困,但却闭不上眼睛。心里闷闷的,像是将至未至的雷雨天——那些水族卫兵说过,镇河真君是有命令下来的,观河台七月无雨。   老全是没有什么人族水族的隔阂的,在他看来这个世上的人,只分为三种——坐在椅子上的,走在路上的,和跪在地上的。   他是跪在地上的,看谁都抬头。   至于水族……都生而超凡了,那不都是老爷中的老爷吗?   水族的老爷脾气还都很好哩,他的殷勤笑脸,总能换得一些回应。   他看得懂那眼神——有些戒备,又很愿意亲近。   不像景国天兵,往往他凑过去说了半天,对方都听如未闻。好不容易有了回应,也要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南方人?”   “半个中域人哩!我娘招待过中域的贵客,才有了我。”   老全总是这么回答。   妓女的儿子做了龟公,已经算是出路。   把自己丢进黄泥巴里,就没人会再踩一脚,这是他的生存智慧。   “妮儿,我赚到钱哩,去了中域,给你买新衣服……”   老全呢喃着,在广场上蔓延的喧声中,声量渐低。   妮儿目不转睛地看着灵境天幕,没有回头。   老黄狗趴在地上,似乎已经睡去。   ……   璨光繁结的罗盘,碎在了黎明前。   指针在碎银上无序地转,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   许知意将这枚指针踩到鞋底,终结了对手最后的反抗可能。一缕额发和她的马尾同时垂落,使得她深邃的五官,有了几分邻家味道。   本届黄河之会若是不曾扩额,这位天师世家的传人,才应该是中央帝国用来争夺魁名的选择。   观河台上华光如昼,一场战斗下来,并没有真正等来天亮。   东方既明仰躺在地上,涣散的视线割得灯光更乱。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师父带着他在山上走。   “啊呀呀,九曲来朝,五马归槽,此乃天子渡口。人主别居,岂无王气!”   “啥意思啊师父?魏皇真能一匡六合?”   “你就说魏天子是不是天子吧!”   “嗐——又是骗人那套。”   “有些事情,全看你愿不愿信。咱们恰好生在魏国,不是么?千年魏室,此第一尊龙相。”   东郭豹,燕少飞……   今日我,和骆缘。   卦算不尽夜长终,代代往前天既明。   虚悬的那一角空间里,诸葛祚和谢元初的战斗还在继续。其间星光雷光交错,像一盏……巨大的灯。   “镇河真君果真慧眼如炬,你非常看好的人,击败了你一般看好的人。”魏皇坐在那里,笑吟吟地说。   今日之魏国,已经不那么需要一两场擂台上的胜负。他也用了很长的时间,走到这里,终于可以同洪君琰并肩,可以同霸国天子……“坐而相论”。   “胜者未骄,败者不馁,我对他们同样看好。这个世界的未来,属于这样的年轻人。”   姜望笑了笑,招呼范拯上台来选对手。   这位十三岁的满怀心事的少年,红着眼睛便走上台来。   “输的这些天,我都是哭着修炼。”范拯的开场白与众不同:“大家可以笑我,因为我比较脆弱。”   “小孩子是可以哭的,我看到安安姐都哭了——我说你不是小孩子你为什么也哭?她说很疼的好不好?”   姜望在场边笑。   观众大笑。   其实在台上掉泪的当然不止姜安安,但好像也只有姜安安的眼泪可以调侃。她没有什么沉重的背负,只是来观河台验证自己的修行。   而且范拯跟姜安安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   范拯作为天下有名的神童,今天的发言想来是不需要提前准备讲稿的。一本正经地站在那里,还是颇有谐趣。   “我很害怕收到我爷爷的信,但更怕他不给我写信。他大概算到了这些,所以让领队给我传了口信。”   “他的口信说——甘长安也输过。秦至臻也输了。”   “对,我的领队是甘长安。”   场边秦阁员静如礁石。   场下的观众又一阵哄笑。   哄笑的人群中,甘长安站起身来,像个胜利者般四处挥手。   范拯道:“其实我是想挑战诸葛祚的,因为安安姐告诉我,我家皇帝陛下和楚皇,因为我吵架了。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范拯虽少,应当以胜报国。但如诸位所知——”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还没有结束的战斗。   小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   观众大笑。   镇河真君肃立当场,隐隐感到有些高处的目光在身上切割,一时面无表情。   他没想到姜安安这么能跟人打成一片,更没想到范拯的嘴巴这么不严……他明明跟青雨讲笑的时候,都说了“这个事情我只跟你讲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怎么她们传小话的时候漏了这一句吗?   这个小范拯。还在台上呢,张口就讲……太不能保守秘密了!   范拯穿着一本正经的礼服,说话也一板一眼:“我跟伏颜赐打过一场,我输了。但我觉得再来一场的话,我能赢。”   “我没有跟褚么选手打过,但研究过他的所有战斗留影。我觉得他跟安安姐差不多,我觉得我能赢。”   “我知道人生最大的错觉是『我觉得』。安安姐抽签抽到我的时候,还觉得她在欺负小孩子呢。”   姜安安正好在观赛席,跟叶青雨、熊静予坐在一起,闻言对台上的少年比了比拳头,做出气恼的表情。   范拯对现场的秦人躬了一身:“但这些是我真实的『觉得』。”   “我不想挑战他们里面的任何一个人,我需要一场没有争议的胜利。”   “一场让国人为我骄傲的比赛。”   “来冲刷失败带给我的教训。”   “或者给我更大的教训。”   “这是一次任性的决定。我的爷爷一定会因此不快。但我是为了让他骄傲,才这样选择。”   他抬起头来,看着高处:“我想挑战宫维章,因为我认可你的实力。”   笑声早就停下了。   范拯只有十三岁,做的决定很不聪明。但是很认真。   “好!”甘长安在观战席里鼓起掌来:“夫战,勇气也。不决天下之锋,来什么天下之台!古来关山难越,秦人自当如此!好好执行我给你设计的战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没有给范拯设计对付宫维章的战术,任何一个领队,都不会在挑战赛,把宫维章当做目标。那是对胜负本身的轻慢。   但他担下这责任。   作为主裁判的镇河真君,还想听听秦帝这时候会说些什么,或者荆帝会有什么调侃,但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会把我和老洪一起屏蔽了吧?   眸光便在此时微觉冷,就在裁判面前,一柄长刀从天而降,刀尖朝下,寒锋如雪,却敛尽华光。   披甲的冷峻少年,一步步走到台上。   “你的认可,我认可了。”他的手停在刀柄上:“今来赐你一败。”   现在的少年人……   镇河真君一脸严肃地宣布比赛开始。   ……   当谢元初神衰气竭地倒下,诸葛祚收起那本看了很久的书。   宫维章和范拯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很长时间。   以姜安安同时跟两个人交过手、荣获双败的经验,她在赛前对玉韵大长公主有过精彩论述——   范拯是那种比你聪明、比你努力、比你刻苦,考试没拿到第一会抽自己……理所当然成绩比你好的同学。   宫维章是那种……你能意识到你跟他之间的差距,大约并不在努力上。   最后果如姜安安所判断的那样。   十三岁的范拯,没能战胜十五岁的宫维章。   范拯是名震咸阳的神童,宫维章更是天生道脉。曾经没有开脉丹的时代,只有这样的人才被称为“天才”。   气血冲脉者,是搏命才有路走的“命才”。   年龄上输了积累,战斗上输了才情,实力的差距没能被意志跨越——尤其是宫维章的意志也并不输给任何人。   范拯没能创造奇迹。   而谢元初……   他甚至连最后的殊死一搏,都被掌控局势的诸葛祚提前引爆,殊是殊死了,没能“一搏”,倒得非常绝望。   至此,道历三九三三年黄河之会的内府场八强便已决出。   “你总抱著书看,到底在看什么?”尔朱贺问。   对于同样击败了景国选手的男人,尔朱贺给予了相当的尊重和好奇心——当然对方远没有他赢得干脆。   “看比赛。”诸葛祚说。   “都打完了还看啊。”尔朱贺打了个哈欠:“你俩打了得有五个时辰吧……六个?”   “下一次再和他打,就不会这么久了。”诸葛祚整个人都团在宽大的祭袍里,一脸认真。   尔朱贺忽然来了兴趣:“那你要是和我打,打算打多久?”   诸葛祚头也不抬:“很久。”   “和我呢?”鲍玄镜冷不丁地凑过来问一句。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已经打了一些硬仗,显露了不少情报。关于每个人的资料,诸葛祚的【枕上书】里,已经满满当当。   诸葛祚用手盖著书,抬眼说:“那要看你给不给我机会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内府场八强赛对战名单抽签结果……鲍玄镜对尔朱贺!”主裁判的声音,温和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凑到诸葛祚旁边的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   尔朱贺咧开了嘴:“小子,现在道歉还来得及。”   少年朔方伯竟然真的就站好了,对尔朱贺鞠躬:“对不起!”   尔朱贺只是惯例说几句垃圾话,没想到对方真道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鲍玄镜抬起头来,露出青涩但已经颇见俊秀的脸:“雪原的生活条件太艰苦,难得进一次城,实在不想这么快让你回家,但是遇上了……没有办法。”   尔朱贺暴跳如雷。一群人冲上来架着他,才没有叫他提前动手。   主裁判马不停蹄地抽签,可不管这群少年在闹腾什么,迅速敲定了比赛名单——   “诸葛祚对伏颜赐!”   诸葛祚把书合上,心想,不错的签。   伏颜赐只是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宫维章对许知意!”   许知意下意识地看了宫维章一眼,宫维章只是看着自己的刀。   “辰燕寻对褚么!”   褚么转过头来,寻着辰燕寻的身影,对他点了点头,友好致意。   辰燕寻愣了一下,也回了礼。   ……   往届八强赛是四台同时开战,主打一个尽快打完下班。   本届“为了让观众更好地欣赏比赛,不错过每一场精彩”(黄阁员原话)……是一场一场的打,一场一场的解说。   为了表示公正,镇河真君抽签决定比赛名单的时候,是用右手。抽签决定比赛次序的时候……改用左手。   内府场八强赛第一轮——   褚么对辰燕寻。   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为了避免嫌疑,主裁判早早地就退场,换了太虚公学的山长来值守。   虽然太虚公学已经开学很久,诸方高层也早就知晓暮扶摇的落脚处,但真正站在全天下人面前,还是暮扶摇的第一次。   且是如此正面、如此端严的场合,十四年才得一次的现世盛会,关注度前所未有……于当世阳神的好处,难以预计。   这也算是一次太虚公学的招生广告了。   “预赛第一场,对主裁判的妹妹。八强赛第一场,对主裁判的真传弟子。”辰燕寻是『小君子』的人设,但也并不是那种死读书的呆子,走到台上,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我和主裁判有缘……可惜前几年朝闻道天宫初开,我正在闭关读书,没能前往。”   褚么负剑登台,一步步走得极稳当。   “当年我师父同境两败王夷吾,同为军神亲传的计昭南将军只说,若能同境再胜他,赢一个军神弟子克星的名头,很是有趣。”   “我也很期待你打出这个名头来,做个镇河亲传的克星。”   他抬起细长的眼睛:“岂非趣事?” 第一百四十一章君子有风云之会   人们想像中应当风华绝代的“小青羊”,走到观河台上,具体到人们眼中……只是一个焦黄面皮、五官平平,表现也不算突出的少年郎。   唯独此刻登台这一句,倒见了胸怀。   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战成名天下知,用一场场压倒性胜利,把自己打成夺冠大热门的辰燕寻。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对手,在他的回合里看到过机会!   “军神门徒皆龙凤。王夷吾勇毅迅疾,计昭南风姿无双,陈泽青兵略绝世……”   辰燕寻倒不是一个很高调的性格,比起四处露脸,时不时就要体现一点存在感的鲍玄镜,他颇知君子韬晦。   轮到他的比赛,他就上台好好打,没有轮到他,就在台下闭目养神。   也是这一刻睁眼立眸,才忽然锋芒显现。   “但想来如今他们也不会以镇河真君为对手。”   “军神弟子克星吗?”   “镇河真君现在的对手……应该是大齐军神。”   他的眼睛看着褚么,有几分意味深长:“或许我的对手也不是你。”   宋国的领队是明伦书院的院长慎希元——明伦书院是宋国的国家书院,曾一度跟浩然书院齐头并进,都称自己是“四大之下第一书院”现在也慢慢的声势不如了。   比起国事来,慎希元更擅长文事,写得花团锦簇好文章。当今国相涂惟俭是他的师兄,相较于事事操心的那一位,他要有名士风范得多——黄河之会前夕,宋国派一堆名士来包场作诗的“曲水流觞”,就是他点头办的。   此刻他在台下沉笃地坐着,大概要做出一个宠辱不惊的姿态,但我大宋的天骄都这么狂了啊?想了想,又拈住了羊须。   “苦心天酬,君子有风云之会。少怀大志,红鲤意蛟龙之变!”魏玄彻端坐霜位,压得霜意漂浮似野火:“此子弓未满弦,箭指天魁……镇河真君怎么说?”   避嫌的主裁判,一路后退,已经退到了黎魏兄弟之君身后。   昔年龙君的座椅并未显现,他也同样在半阶之下,守着分寸。   说是近距离问候大国天子。   倒像是近距离防备刺头儿。   所以魏皇只消稍一侧头,就能与他亲近对话。   当然他要是拎个锤子出来,也能逮准后脑勺,给两位皇帝一人一下。   对于洪大哥的新老弟的调侃,作为旧老弟的姜望,只是笑了笑,刻意地抬起手来,提了提大袖:“那我可要热身了。”   “不如把往届裁判叫过来,来一场黄河裁判之会。”魏玄彻眸深意远,语调却轻松:“朕看玉京山新任大掌教,就很适合为姜真君磨剑。”   “岂有此言!”姜望赶紧制止这玩笑:“余掌教乃玉京名教之长,曾为现世守天门,道德高修,更兼功德无量。姜某从来以晚辈自居其侧,岂会有试剑之心!倒是愿从宗师之座,听一听道经玄义。”   “魏皇却是忘了,赛前余掌教才来过这边。”洪君琰不咸不淡地说了声:“镇河真君也是有新朋友啦!”   “不敢说忘年之友,确实是亲厚长者!”姜望云淡风轻:“至少他雪中送炭,而不是叫我左右为难。他玉成大事,而不是给我捣乱。”   “但毕竟这是黄河天骄之会,不是黄河裁判之会。”洪君琰面上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微微倾身,俯瞰台上对峙的天骄:“镇河真君固然有无敌的自信,你的徒弟是否又如此呢?”   “这是褚么的黄河之会,不是姜望的又一次人生。我无法替代他做出回答。”姜望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此刻他也只是观众。   是为人师者,看着他一手教大的少年。   曾经系马临淄,曾经白牛南奔,曾经砚干墨尽笔也秃……一读书就头疼的小子,手上提笔和提剑的老茧一样多。   褚么的师父说道:“我想他正要给你答案。”   今年的姚子舒仍如当年,龙门书院的弟子都输得不见影子了,她还留在观河台上为同门助威。   当然今年她有更合理的借口,她乃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选手——虽然基本上没有走到下一轮的可能。   本届黄河之会扩额很多,让大家都有上台的机会。但竞争也尤为激烈。即便是龙门书院这样的天下大宗,想要杀出一个八强的名额,也非天时地利人和不可得。   既要签运好,又要实力硬,最后不可得。   至于她姚子舒,拿下正赛名额就很不错。院长的女儿不必是院长,龙门书院的未来,自有照师姐担着。   “好傲的小子啊……”她皱了皱鼻子,但也有些习以为常了。今年上台的天骄们,自比姜望的不要太多。   亦不免在想……偶像的这个徒弟,会不会很嚣张地回应呢?   举天下之目光,加于台上之骄子。这也是一种沉重的考验。   辰燕寻儒服修身,似乎无事萦心,他的气势已经在一场场压倒性的胜利里养出来。此刻好似绝巅凌云海,势压万里风。   与之相较的褚么,还是那么面目普通,在群星闪耀的天下台上,他站得再是挺拔,也实在寻常。   但峭壁有劲松。   “以后是以后的事情。”他只是平静地说:“现在我站在你面前。”   辰燕寻也许真是一个可以和师父相较的绝世天才吧!所有人都这么说,他也这样表现。   但在今天,他要跨过一道名为“褚么”的关。   暮扶摇抬起的袖子是黄昏遮月,对峙在台上的两人,都看不着彼此,只能默默调整自身状态……当这只袖子放下来,比赛就已经开始。   黄昏还在缓慢地消散,两人的视线已经对撞!   像是高速奔流的两道飞瀑,不可挽回地撞在了一起。视线曲折的灿光,似流珠飞溅!   双方所见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光怪陆离的景象,像是不知何处切来的海市蜃楼,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交战的彼此,踏进不同的幻象。   竟然是以幻术对决为起手。   “破妄寻真”是这场厮杀的前奏,而双方都展现了将此演为终章的决心——   一霎百鸟朝凤,一霎剑气星河。   幻术本就是光怪陆离,千奇百怪。小小毛神蛊惑人心时,都动辄是创世古神,开天辟地。不断碰撞而光裂的幻象,在视线的交碎中,更是表现得极尽夸张。   仅从光影表现来说,哪怕是裁判下场,大概也就打成这样。   看得台下的观众一愣一愣……该说不愧是“小青羊”吗?现在才动真格呀!   “褚么展现了他从未展现过的幻术!”   徐三在解说席上高呼,像是发现了什么道途真秘般激动:“作为镇河真君的真传弟子,他正在向我们表达更多的可能性。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镇河真君其实也擅长此道,只是他从不显露,没人能把他逼到那一步?!”   边嫱看了他一眼。   有时候真不理解这些男的。   你对镇河真君那么感兴趣,话里话外总是跃跃欲试的样子……你找他切磋去啊!老搁这儿隔空分析个什么。   这是褚么的比赛呢!   她当然早就认识台上的少年郎——当初为一个小山村的小女孩,单剑追了四千里路,一路砍瓜切菜,吓得香铃儿连夜失踪,最后以一位心香美人的陨落结束了故事。   最新补位的心香美人叫“琼枝”,媚术的天赋很是惊人,成长极快,都说她有天香的潜力……   边嫱并不在意对方给三分香气楼造成的损失,“姜望亲传”这四个字,就是有资格“要交代”的。   她只是好奇——当回到小山村的小女孩,已然见识世间繁华,无法安贫于草屋。这已然及冠的年轻人,又会如何面对呢?   期待小翠和褚么的再见面,那一定比当下比赛要精彩得多!   “是啊,众所周知钓海楼非常擅长幻术,洗月庵也以对幻境的运用而著称,姜真君游剑天下,于这两地都有相当密切的交流,他的幻术造诣,显然是非同凡响的——这不,『小青羊』一脉相承!”   顺利地把话茬转回比赛本身,颇为心累的边嫱,依然笑容明媚:“至于辰燕寻呢,纵观每场比赛,他都是牢牢把握战斗节奏,以强击强……我只能说到现在还没有人探出他的极限!”   “她说这个『相当密切的交流』……是什么意思啊?”巨大的水镜玄幕法阵前,四岁半的辜小瑶问。   此刻钓海楼绝大部分留守的成员,都聚集在这里,观赏“前所未有的黄河盛会”(黄河之会赛事组卖转播权时的广告词)。   东海已归齐国治下,除了旸谷之外,近海群岛几无自治之地。   钓海楼这些年重心都在往【天净国】转移,但还有一些基业没法子都挪走——之所以没有选择【苍梧境】,还是有当初被景国提作榔头敲坚冰的心理阴影。   此刻靖海长老崇光、秦贞,宗主陈治涛等都在。   对于小孩子的天真之语,大家都没有回应。像是不曾听见。   唯有那认真看着比赛的白眉女子『噢』了一声:“我跟他是朋友。”   辜小瑶是渔家女子,父母出海的时候出了意外,后来辗转拜入竹碧琼门下,改了现在的名字。   她年纪虽小,却很聪明,显然不信:“就这?”   “就这。”竹碧琼说。   辜小瑶嘟囔道:“也没听说过镇河真君来我们这儿呀……”   “来过的,来过的小瑶。”秦贞笑眯眯地道:“堵着门杀过咱们钓海楼的真传弟子。那时候他才内府境呢!”   她又补充:“对了,那位真传身怀天门神通,本来有机会摘下传说中的神通【天地门】!这【天地门】神通啊……”   “秦长老不可这样跟孩子讲。”陈治涛颇显无奈:“说的虽然是实话,但事因并非如此。姜真君不是什么仗势欺人之辈,与咱们更无深仇大恨。当初是咱们为难他,而他事事都循着规矩来……最后还是他保全了咱们的传承。咱们对他,唯敬而已。”   秦贞便笑:“跟小孩子讲故事罢了!齐武帝都说修史要『为他美颜』,咱们的楼主也太实诚了些。”   陈治涛看着天幕里正在进行的比赛:“我只是知道自己的浅薄,所以不去眺望那些浮光泡影。大海会记住一切,所有的矫饰的浮沫与缄藏的冰川,最后都会回到海里。”   “这孩子的幻术……你教过他吗?”一直默不作声的崇光长老,瞧着巨大水镜里的厮杀,开口问道。   “他来海上找他爹的痕迹时,教过一阵子。”陈治涛宁定地说道:“不过这孩子最擅长的……是封镇。”   ……   一次视线交错,引发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幻术对决。   暮色退去的过程,因而十分具体。   天光被暮色释放,自由早已将囚笼摇响。   正在退散的囚笼之柱,仿佛天柱一般崩解,极其庞然又极其微渺。其中一根,竟然……颤而为弦。   “唳”!   尖声刺耳,长空啸破。   一只修身长喙、冷光流身的飞鹤,舒展了羽翼。翅如垂天,风啸万里。   它带着一种刺伤人眼的锋锐,瞬间将光怪陆离的幻象都割开,强势终结了幻术交锋……而尖喙已至褚么身前!   在那好似险峰倒垂的巨大鹤喙前,横起一座连绵山岭。   两相对撞,发出铿然巨声。   又有震醒魂灵的一声“铛~!”   观众的视野好像被撕开了一道隔膜,真实的场景才得以铺陈。   在新鲜的刺痛的感受里,才看见飞鹤化而为羽箭,山岭原是一条曲面粗糙的混铁棍!   乱棍舞成一团铁,飞箭似雨泼不进。   褚么在瓢泼箭雨中大步而前,气势如虹。   演武台异常广阔,辰燕寻立身尚远,抬手便拉弦。身似嶽峙,弓如满月,一道流光天上去——   顿有雷声滚滚,千百道电蛇霹雳而下!   这一刻整个演武台都被电光耀白,观众眼中一片茫茫。   下一刻又忽地一黯。像是一卷厚帘,盖上了窗子。   光被掩去了,现在是日暮时分。   乱舞铁棍的焦黄脸儿少年郎,这一刻面容肃穆,身外披光,像是藏在某个山角旮旯的不知名教派的神官。   那毛神还敢说——不许有光。   日暮神术!   常年躲在幽冥世界,从不履足现世的暮扶摇,的确可以算得上“某位不知名的神只”。   若非幽冥归世,谁认得祂是谁。   谁能想到,平日里缠住铁棍的破布条,竟然是暮色织就。当然它的材质就是最普通的粗麻布而已,只是神性从未昭显。   此刻招展天穹如幕布,只如波涛一卷,暮色就此被揭开。   那卷开的麻布之上犹有剑气如毫,因东风而颤,似春草之尖……   一卷雷光消。   剑气和神术糅合的精彩运用!   两仪龙虎剑气附日暮神网,将飞箭引来的漫天电蛇……一网成擒。   褚么抬脚踏碎飞鹤!踩着那支中间开裂的羽箭,提棍纵上灵霄,身如飞鸿远,脚下东风催。   此风吹来天下明,一棍扫尽世间尘!   对于以战斗布局见长的辰燕寻,他选择暴力突破,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近身,搏杀方寸。   【明庶风】加持之下,他的速度快到目光不能追及——   一棍便当头!   噼里啪啦!   被卷起的雷光电蛇,这时刺炸着落下,在褚么的铁棍之下,排列出前所未有的秩序,化而为笼——   【神雷封魔禁】!   辰燕寻一箭飞仙鹤,一箭引天雷,两箭都被破,却遇此危局。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搭弦,如为琴曲之终音。   叮叮咚!   顿有日月星三光升!   日光、月光、星光,在空中三才成鼎,生生抵住了那雷光封魔之笼,甚而将其撑开。   辰燕寻仰首,褚么低眸,在这个瞬间目光再交汇。   今年十五岁的辰燕寻,眼神是如此深邃。已经二十一岁的褚么,这一刻的眼神却如此璨然纯粹——其间只有对胜利的渴望。   他的身体在空中绷成了一张弓,此刻他也是表演射术的人。双手握持的混铁棍,像是炸开了裂隙,一霎隙光万转——   那是极其璀璨的剑光,如岩浆在岩隙里流! 第一百四十二章无间蝉觉雁南飞   众所周知,镇河真君当年就是手持长剑,摘得黄河魁名。当今天下任何一个版本的名器谱里,名剑【长相思】都必在前十之列,不然就不足以取信于人。   就连剑阁的万相剑主,都是去天宫求道后,方证绝巅!   而黄河之会进行到现在,作为镇河亲传的褚么,剑还不曾出鞘——或者说他一直以这铁棍为剑,以至于很多观众还以为他练的是无锋剑法。   试了这么久的重剑法,只是在耍剑鞘罢了。真正的剑,竟然就藏在这沉重粗糙的混铁棍里!   于今将出吗?   升腾在空中,抵御【神雷封魔禁】的三道箭光,一霎交错旋转。   日为金乌,月为冰雀,星为彩凤。   三光神羽,箭定乾坤!极其精巧的箭阵,几乎是动念之时,就在方寸内完成,显出辰燕寻超卓的箭术技巧,以及令人窒息的战斗把控。   他以阵破禁,不仅要掀开褚么予他的封禁,还要将这呼之欲出的剑锋又按回。   却见那代表【神雷封魔禁】的电光,倏而倾如瀑流。   什么金乌、冰雀、彩凤,三光神羽……全都与电光瀑雨交错。   “轰轰轰!铛铛铛!”   雷声乱炸。   原本以雷光规整排列的封禁术,一霎引爆开来,竟化【天音雷】!   声闻之道与雷法的绝妙结合,有几无上限的潜力,是内府阶段所能应用的最顶级的雷法之一。   在这门法术上的修行,褚么尚且不如姜安安,但用在此刻,恰到好处——雷霆本身的杀伤,被三光神羽精准拦截。然而雷声令失聪,电光令失明。   虽未能真正剥夺对手的五感,却也叫他短暂得到见闻优势。   那就扩大这优势。   这一刻的褚么,人似龙腾海,势如虎下山,骨骼奏起雷音,肌肉震颤、气血翻涌,手上铁棍发出山崩般的裂响!这震颤灵魂的声音,令很多观众都仰首惊望,恐天塌于此。   【龙虎丹雷法】!   此为先声夺势,声闻之道。   连观众都要被夺走关注,更别说声闻已经被极大削弱的对手。   同时却有一缕皎白的电光遽然下沉,似白蛟潜海……无声的杀手!   雷虎电龙,阳慑阴杀。   然而即便是这样隐秘的攻势,辰燕寻也像是早有准备,其有绕身之文气,似一本古卷被翻开。   文气涌则字生,字列则句成,句成则理达。此句曰——   “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也。”   这句话形成了一柄过分狭长的文字剑,虚空中似有一位端方君子,正持此剑于手中。   一剑斩蛟龙!   “正气凛然,文字生灵!这是已经把书读通,拥有极深的儒家学问了!”解说席上徐三一时讶然:“他才十五岁,书山上的那些老学究,还不得抢破头去?”   读书和修行,有时候是两回事,却也是一体的。   相较于陈算之类的道士,他徐三的道经学得不是很好,却也是早课晚课,未断苦功。哪怕逛青楼,喝大酒,也要诵些阴阳篇章,默些醒梦文字。   盖因读书是借舟行海,远胜于孤身泅游。   能通道经的人,一旦修行起来,一日不止千里!   “快看,还有变化!”边嫱的声音有一种热烈的期许,好的解说总是能让观众更沉浸地进入比赛氛围。   却见演武台上,文字剑瞬斩那电光白蛟。   一霎电光飞溅!云气蒸腾!   那云气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有序稠织,变化陡生。   新的禁法在这云气中成型。   嘀~嗒!   一滴水珠落下来,像是文字剑上滴落的敌人血,却在这个日暮的时分,似雨珠辞别寂寞的屋檐。   它……落在了弓身。   那是一把大弓。   辰燕寻大部分时间将它立在地上,有时引弓似弹琵琶。而一旦横转过来,势如横嶽,仿佛能够轰破天穹。   此弓名为【射义】。   是“大道不昌,君子以义指。”   千百年来,商丘辰氏的精神图腾。辰巳午以丹心赤气养了三十年的宝弓。   现在小小的一滴水,落在巨大的弓身,竟然顷刻将它吞没,仿佛大湖吞大鱼!弓身无限小,水珠无限阔。   落在观众眼中,那水珠变成了琥珀,其间云雾蒸腾。   【灵霄化物禁】!   这张辰氏家传的宝弓,宋国第一名弓,就此凝固在其中。弦不颤,弓不动,宝光静。   星月原上少年,今为辰燕寻卸弓!   场下惊呼一片。   打了这么多场比赛,一路碾压、几有无敌之势的辰燕寻,还是第一次被人禁了弓!   而此刻山崩地裂之声还未止,少年的朗声在其中,昂扬似朝阳初起——   “劝君莫惜射义弓。”   “劝君惜取……”   那根混铁棍上,飞起无数铸铁碎片,像是无数柄飞刀,先行赴敌而去。一似彗尾终于灭尽,陨星至此裂分——   “少年时!”   璨光凝于一瞬,炸开在一意之间。   得传自白玉瑕的【星落拔剑式】。   成器于廉雀之手的【少年时】。   独属于褚么的佩剑,第一次观河台上展现如此清晰的锋芒。就像它的前辈【长相思】,也是在这里开启真正举世皆知的名剑之旅。   那一刻的光耀,令人目盲神碎。叫人忍不住回想起,人生最美好的春光。   星落拔剑式是极致的蕴剑法,求的是出鞘那一刻,如彗尾般横扫天空,似星落般极致璀璨于一瞬。   褚么以百般机巧,求卸弓一时,正是要剑出定乾坤。   所有轰鸣的雷声,所有山崩的裂声,乃至于陨铁飞碎的尖啸声,在这一刻竟然都收归为一声——   铛!!   璨光散去,雷电无踪,陨铁碎片漫天飞退。   众人看向台上。   却见一角锋镝,正正地抵住剑尖。   辰燕寻弓身在下,手握箭杆,持为短剑。褚么俯冲在上,手中握着一柄锐意十足、灿如朝阳的长剑。   此剑竟也被挡住了!   虽然辰燕寻的身体,已经被压成了一张弓。   可是弓的力量,正是在绷紧的时刻体现。   他咧嘴一笑:“我也略懂剑术!”   岂止是略懂?   绷到极限的弓弦,是埋在血肉里的筋络,当它们一齐颤响,辰燕寻自己就是那支无物不破的箭。   身似怒山,血如洪涌。压缩到极限的力量爆发开来——他以羽箭为锋,应对褚么无所不在的剑,竟推得战线反上!   “请相信,我比你更珍惜这……少年时!”   辰燕寻束发张扬,身随锋镝走。   书山万古传承,儒家无上剑法,《褒贬剑气》、《微言剑势》、《克己三省锋》、《尔雅释兵》……   辰燕寻信手拈来,如行云流水。令人恍惚见得当年提刀走天下,每赴一地换一套刀法的斗昭。   褚么封弓而占的“先”,瞬间被抹平。又或许,他从未真正占先!   “褚么打到这个份上,已经配得起镇河真传的名头。但,这就是辰燕寻啊……”边嫱在解说席上感叹。   “好像无底无尽,永远还有后手,怎么都无法战胜。”徐三的声音凝重:“真可怕,我竟然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有这种感受!”   这种感受就像他在更年轻的时候,面对同年龄段的李一,面对同年龄段的姜望……现在他已经没有资格去面对那两个人了。   本届黄河之会,又有多少人,在十四年后,还能企及这样的辰燕寻呢?   大会至此第一次,他失去了对许知意夺魁的信心。   哪怕有天师秘传,玉虚之炁,又如何能在内府境战胜这样的对手?   而令观众都窒息的压力,就这样碾在褚么的肩头。   就是这种感觉……   无能无力的、无法挣脱的……   仿佛落在落在蛛网里的蚊虫,无论怎么挣扎,也只能看着那巨大的猎食者,一步步沿着蛛线爬过来……直至被吞食干净。   褚么看过辰燕寻每一场战斗的留影,他知道即便是东方既明那般擅长战斗布局的高手,也在跟辰燕寻对局的开始就全面落在下风。即便是安安小师姑那般博采众家之长,也未能叫辰燕寻有一刻意外。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在辰燕寻绵密的攻势下找到过机会!   相持的此刻,或许已是他不多的喘息瞬间。   可是此刻他手中有剑,可是此刻斗杀在方寸之间。他靠近了这样的辰燕寻!   我娘在台下,我的师父在看我。我所有的家人、长辈、朋友,都在为我喝彩。   这已经是我此生……最荣耀的时刻!   褚么的面容,被光耀的竖剑所分割。   因为这柄剑太过灿烂,所以面容反而是晦暗的。   明灭不定之间,他的眉心正中,有一只黑白相错的伏蝉……在此张开了四对薄至透明的蝉翼。   他的眼眸一时如镜亮堂。   神通·无间蝉觉!   【心血来潮】是心觉之神通,【蝉翼】是身觉之神通。   【无间蝉觉】是意觉之神通。   “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至静也。   万籁岂曰无声?是纤毫皆动于我意。   当这门神通开启,“意想之处,无所不觉”!   他终于能够清晰地把握到辰燕寻每一剑的落点,有了大口喘息的机会,可以不用再无可奈何地向失败的深渊滑落。   但他并没有立刻挽救自己的微小劣势,并不试图提前去阻断对手的剑锋,而是遵循着固有剑式的演变,在双方的又一次纵身交错时……   倒转剑锋!   这一下去势甚急,用锋极险。   有斗杀一瞬的凶恶味道。   可在这样的千钧一发里,辰燕寻还是步履凌波,衣袂翩跹,尽显从容!于毫厘间避过此锋!   “哎呀!”解说边墙惋惜地惊呼一声。   凭藉辰燕寻所展现出来的战斗才情,在他面前弄险……不啻于自杀。稳步就班,或还能多撑几个回合。   褚么无疑是在巨大的压力下,做出了错误的战斗选择。   但她这时候也来不及说别的。即便在太虚幻境的帮助下拉长时间,也来不及解说个中精彩细节。   辰燕寻也果然把握机会,在避锋的同时,手中羽箭也轻轻一送,顺势钉在了褚么的左腹,予他以重创!   避锋,送箭,飘退……大袖一展,探手去拿那把已经可以解封的射义弓。   这位儒家小君子,明明在如此激烈的斗杀中,却好似闲庭胜步,有掌控一切的优雅美感。   褚么整个人都被这一箭钉得腾空,身受重创又被推开了距离。   他却在此刻骤折身——   手中【少年时】,泼开连绵星雨!   传自姜望,演于天宫……【阎浮剑典】!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每个人也有独属于自己的剑路。   同样是《阎浮剑典》,姜安安使来便是天花乱坠、仙灵下凡、人间美好。   褚么使来却是来之不易、人世多艰。   在一笔一划写字的时候,在无数次挥剑的时候,在母亲流着泪说你爹是个大英雄的时候……   其实是知道的。   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什么伟岸的存在。修行于偷鸡摸狗的梁上楼,在人生的大部分时候只是一个小偷。在迷界的时候,也是坑蒙拐骗想尽办法苟活……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了一次英雄。   可是,他给了一个凡人妻子真挚的爱,拼尽性命给自己儿子留下了未来。   如此,又怎么不是平凡日子里的真心英雄?   至少是独属于褚么这个名字的伟岸星辰!   儿子真正理解父亲的时候,不是以为他无所不能的时候。而是已经看到了他霜白的鬓角,佝偻的背影,知道他其实很多事情都做不到,但却要披风斩雨,做你的大英雄。   褚么身似弓月满张,长剑脱手而出。   那璨光不灭的长剑,这时竟然敛尽光华……竟只是一根剑脊崎岖、剑纹没有,剑尖剑锋都看不到的破铁条!   可是点点星光汇聚,以超越一切的速度,从褚么脱手的那一寸空间,延伸到手中已经握住另一支羽箭的辰燕寻的身上。   好像一座……灿烂的星桥。   贯穿了他的心口!   褚好学从来不好学。   褚好学的儿子也是。可是他会揪着头发,让自己拼命学。因为知道这学习的机会,是父亲拿命换的。   这是唯我飞剑。   这是阎浮剑典。   这就是……褚密的人生!   以后褚么来走。   全场皆静。   解说席上也是震惊的两人。   “让我们看看刚刚发生了什么?”徐三的声音里,是压不住的赞叹。他谈不上对谁有好感或者恶感,只是单纯见猎心喜,感叹这一战的精彩,怕自己作为解说的言语不能尽达。   然而不等左下角的留影回放。   大幕之中,忽然光影倒转。   很多看转映的观众,都以为现在就是正在回放的留影。   然而现场的观众都亲眼看到,那灿烂的星光之桥,正从辰燕寻的心口回退!   辰燕寻的眼神既惊且叹,但他的左手四指,却冷酷地后扬,仿佛羽翅一展。   现在他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空洞的心口被填补回来,脸上露出了一种幸福怀缅的表情。   他像是一个孤独的旅客,在漫长的独行里忍耐了许久,有一天抬起头来,见大雁南归,思故人故事。   幸福地笑了。   神通……【雁南飞】。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神通效果是……回到上一刻的因果。   褚么的脱手飞剑是因,他的心口贯穿是果。   一切回退。   “原来是这样!”   他既惊又喜地一叹。已经完全咂摸透了这一次流光过隙的绝杀手段。   从此无人寄锦书。   因果回到最初。   在【无间蝉觉】才开,褚么正与自己错身的时候,辰燕寻手中的羽箭猛然炸开——炸成千万道霜色的剑丝,在他的手心和褚么之间,交织成巨大的球体……一掌全都拍在了褚么的身上!   万千剑啸,成此一鸣。   以褚么濒死倒飞为背景,无数剑丝穿透他的身体,往远处尖啸而飞,好似春日丝柳随风起,又如群燕惊起尽离巢……   “飞剑之术,不过如此!”   辰燕寻翩身落地,从来内敛的他,仰着头说。 第一百四十三章新名老姓   姜望曾在外楼境复刻神临张巡的剑气成丝。   辰燕寻更进一步,在内府境就完成这一壮举。当然他是以箭杆裂开的木丝为剑气载体,进一步削弱了剑气成丝的难度。   可这也足称天才!   褚么的道身被扎得千疮百孔,瞬间就像蜂巢一般,已然是彻底地失去了反抗能力。   所以姜望身影一晃,已经在台上,抱住了他的小徒弟。   褚么的性命自是已经保住了。   他仰着头,遍身是血,神魂披创,却直直地看着姜望。   【雁南飞】回退因果,却不会回退感受。   不比【逆旅】之后,一切都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时候,受术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褚么心中对一切是有所感知的,他明确知道辰燕寻启用神通,退转了一切。   可是再回到错身的那个瞬间,他没能跟上辰燕寻的动作。   对于神通【雁南飞】的陌生,叫他错了半先。在生死瞬间的本能差距,又叫他失了另外半先。   在错身弄险的那一刻,足够让辰燕寻把这个先机轰成胜负的天堑。   他想他做的还是不够好的,如果是师父,即便是跟他同样的条件……也一定能够做得更好。   他看过的最多的战斗留影,就是师父的。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的每一战,他都看了不下百遍,几乎记得师父在每一个瞬间的战斗选择。   可是无论怎么选,无论怎么提前告诉自己,他都做不到那种……近乎绝对的正确。   是不是……还不够努力呢?   作为观众的镇河真君,抱住了自己的小徒弟,只是道:“你做得比我想像的还要好,我为你骄傲。”   褚么的眼神这才肯散开,意识才肯昏迷。   道历三九三三年黄河之会内府场的第一位四强选手,已经诞生。   来自宋国的辰燕寻,延续了他所向无敌的姿态,强势击败了表现亮眼的褚么!   镇河真君已经带走了他的弟子。   临场裁判暮扶摇已经宣布了胜负。   站在台上的辰燕寻,仍然把话说完:“早就落后于时代了……”   宋国人冲上台来,欢呼着拥他下去。   这已是这么多年来,宋国在黄河之会最好的成绩。   最重礼教之防的宋国人,现在无人在乎他的私生子身份。什么私生子,这就是辰氏少主!辰巳午明媒正娶的证明,族谱上堂堂正正加上去的名字……马上就可以拿出来。   慎希元一边传音叮嘱他“赢了镇河真君的弟子,不可表现得太得意。”   一边高兴地说:“今天要开诗会,就以魁名为题!”   辰燕寻在人群的簇拥中,跌跌撞撞地往台下走,一张张兴高采烈的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耳边全是喧声。   被人围起来的人,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叹息。   飞剑之术,不过如此!早就落后于时代了……   无人知晓,这是怎样的悲声。   姜梦熊砸断了飞剑,戴上了指虎;绝代天骄向凤岐行至穷途而赴死;远不如其师的向前,别说挑战姜梦熊,连姜梦熊弟子那一关都没能过去,已经流浪天外……飞剑路上只剩下一个半痴呆的老东西,还被人赶出了无回谷。   世间不闻飞剑久矣!   褚么这样的良才美玉,即便今日以飞剑送出绝杀,一时光耀天下台,也只是像姜望对仙术的运用,视之为手段,而非路径。   他将来要继承姜望的衣钵,选择有太多,全都是阳关大道。注定不会在飞剑的独木桥上走。   古往今来,谁知此心?   天地一孤影,失雁独徘徊。   ……   宫维章坐在台下,静静地看完了整场比赛。   尔朱贺太吵,鲍玄镜太腻,诸葛祚连你的呼吸次数都要记录,许知意时不时就一脸高深莫测地看过来,伏颜赐倒是挺好,进入备战状态,阴冷得像具尸体……但太像了。   他着实在房间里呆不下去,便申请来台下等。   本就有各方领队赛前指导的时间,裁判倒也没有拦他。   所以现在是慕容龙且坐在他旁边。   但其实,没有什么好指导的。   到了八强赛这样的阶段,看的就是每个人的临场发挥了。   所有所谓高屋建瓴的战斗设计,于他都毫无意义可言。赛场上瞬息万变,再高明的定式都是桎梏。   所以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血甲一黑甲……像两座冰雕并排。   受这气氛所染,周围一圈的荆国人,都像是被卸掉了下巴,比赛看到下意识想喝彩的地方,都是死死掐住大腿不发声。   “怎么样?”素以冷酷著称的慕容龙且,全程只说了这一句。   他其实有点羡慕甘长安那边跟选手打成一片。   不像他只会把选手打成一片。   若这次来的是黄不东,坐在那里从头睡到尾……他还能有点心安理得。   现在多少还是觉得,作为领队或许要再做点什么。   “小宫啊,你刚刚回我了吗?”慕容龙且转过头去,用眼神问。   少年正闭目养神,一动不动,只是虚抬着一只手,一缕刀劲在五指间不断穿梭。   或许……是回过了吧。也是用眼神回的?   慕容龙且看了一阵,又看回台上。   散人褚么和宋国辰燕寻的四强开场赛结束后,就是楚国诸葛祚对草原伏颜赐。   这一次诸葛半天倒是没有打得特别久。   因为伏颜赐不允许。   诸葛祚在观察大家,大家也都在观察他。   为了避免诸葛祚在漫长的拉锯中一点点抵定胜势,伏颜赐在开场的时候就全力爆发!   其引动死气之重,一度使得台上如同冥土。使幽月照于高穹,召万千白骨破土而出,以亡者之林,将赛场划为生者的禁区。   如果说原天神掌握了诸神黄昏后,“神陨”的力量。   苍瞑执掌的是为弑神而生的、代表毁灭和破坏的力量。   伏颜赐所探索的,就是神性之中关乎死亡的部分……   他将来极有可能成长为青穹天国里的执死之神。   面对睁开死眸、显化神性、凶威凛凛的伏颜赐,诸葛祚全程避战。一会儿藏于长夜,一会儿遁于星光。又是瘴气又是浓云,又是引动天象变化,忽而风雨雷霆。   伏颜赐似神只降世,诸葛祚却如浮尘飞沫。前者极显耀,像是把演武台变成了他的神座。后者极微渺,藏在每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广阔的天下台上,两人上演了一场精彩的追猎教学。   在绞碎“天象幻源”,强势扑灭“大梁星光”后,伏颜赐以一记青穹雷枪的神罚,将藏在枯骨里、几乎已成鬼身的诸葛祚逼出。   绝大多数观众这时才发现,诸葛祚竟然一早就将真身藏在了如林的白骨中。之后的一系列精彩追逃,都是他留给伏颜赐的表演时间。   而伏颜赐追到一半,便敏锐地察觉到问题,明追暗查,破除了“灯下黑”的知见障,找到诸葛祚真身所在,在铺垫好决战环境后,一举逼战!   无论是伏颜赐的敏锐,亦或是诸葛祚的隐匿功夫,都是令人惊叹的。   接下来的变化更是惊掉一地下巴。   总是一本正经的、小巫祝形象的诸葛祚,像所有刻苦读书,不好好吃饭的小孩子一样,身形有些瘦小。   但他竟在伏颜赐一枪挑出他来,逼战生死的危机时刻,掀掉了祭袍,化身一个面有鬼纹、体魄不输于尔朱贺的壮硕蛮人。   他激发了“鬼山血脉”,化为传说中的“鬼山蛮”!   使一柄重剑,分明得了献谷钟离炎的真传,竟有几分凶蛮武夫的姿态,和神性伏颜赐正面硬轰数十合而不落下风!   当然数十合之后他又跑了。   伏颜赐一时间没能抓住他,便又耐心构建冥土阵地,打算稳扎稳打做持久战争……他却又杀出。   这一次漫天星光绞月光,驭鬼搏杀亡者,他简直是换了一个人,蛮横得不得了,贴着伏颜赐对轰对耗。   最终伏颜赐因前期铺场消耗过大而落败。   诸葛祚成为本届黄河之会内府场的第二位四强选手。   “怎么样?”慕容龙且又问。   这又是一场“恰到好处”的胜利,让他在心里调高了诸葛祚的预期。   当然这一次他问话的时候,盯着宫维章的眼睛。   宫维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慕容龙且好像看懂了这眼神——你在问什么无聊的东西。你好像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我是领队。”慕容龙且轻咳一声,莫名地解释道:“我还是很关心参赛选手的心理状况的。”   宫维章淡淡地道:“心理状况这种事情……你应该关心我的对手。”   “说得——也是!”临比赛了,总不好打孩子。慕容龙且遂沉默。   紧接着便是鲍玄镜和尔朱贺的战斗。   据说赛前就吵出了火气,打起来想必是流星对撞,精彩纷呈。   但真正等到比赛开始,慕容龙且唯一的感觉就是“吵”。   雪原蛮熊中气十足,边打边骂,而且也不知得了谁的指点,本来嘴笨的他,一时唾沫连珠,专戳人短。什么你爹死因存疑,你伯父难称烈士,你爷爷还有待调查,什么“我不见满门忠烈之家,唯见怨气冲霄黄口鬼”……   虽然也是音杀之术在其中,但真说不好是音杀力量杀伤更大,还是咒骂的内容杀伤更大。   最后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词儿了,只是一个劲儿地骂“小马屁精,有种别跑”。   全场怒声不绝,拳头横山绝海,骂人的声音震天响。   以至于观战的齐国领队博望侯,都向裁判提出抗议,说比赛归比赛,这样叫骂是不是缺少风度,有辱斯文。   雪原皇帝说这也是进攻的一种。战场上可不会有谁拦着不准骂人,难道可以跟妖族讲道理让他不要骂你?扛不住可以弃赛。   主裁判一脸牙疼的表情,在跟场边的太虚阁员商量过后,最后还是没有做任何干涉。因为黄河之会胜负的标准本就只有一个,且对赛场上的手段,没有任何非外力的限制。   就算要改比赛规则,也是以后的事情了,不能临时来改。   具体到比赛本身,就是尔朱贺不断冲击对手,寻求决战……鲍玄镜不断移位,使用各种方法削弱对手的过程。   什么“五鬼缠身缚”,什么“搬山锁”,什么“逆脉截星术”、什么“心魇血轮印”……有条不紊地往尔朱贺身上扔。   其中尤其是“心魇血轮印”,乃血河宗秘传大术,直接动摇尔朱贺的意志,在其内心裂出一尊心魇来。   虽被尔朱贺以斗天凌地的战斗意志所镇杀,却也大大削弱了尔朱贺。   【神明镜】状态下的鲍玄镜,漠然高上,不犯任何错误,从头到尾没有给尔朱贺机会。   哪怕他已经强到捶破山河,有万夫之勇。最终也只是在无垠广阔、似冰原一般的神明玄镜上,步履艰难,淹于风雪。   最后鲍玄镜波澜不惊地赢得了胜利,将已经精疲力尽的尔朱贺掀翻后,从耳朵里掏出两只“洁声蜗”,随手一丢,化为两座“言秽山”,将这小子镇住。   这无疑赢得比赛,也赢得了风度。   那一刻云淡风轻的动作,赢得全场起立欢呼。   慕容龙且难得地多说了几句:“黎国那边已知不可胜,想要从鲍玄镜的年龄着手,攻击他的心性。尔朱贺这等无所畏惧的血性少年,竟然会同意这种法子,可见他对国家荣誉的看重……黎国上下士气可用,是我们不得不防的劲敌啊。”   “至于鲍玄镜,都说此子浮华,我看他道心似铁。你对上他要格外小心,不可有半分轻视。”   慕容龙且这边还在说着,宫维章已经起身往台上走。   “轮到我了。”他只这一句。   第一代道门天师的血脉,已经在台上等。   许知意戴星曜玄天冠,披九劫缠云袍,戴上穹阴阳鱼佩,踏六爻青莲靴……已是一身贵不可言的天师装扮!   当然因为黄河之会历来重人禁物的规则,她这一身装扮,都被封禁了力量。   少女怀春的年纪,却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高上淡漠感,那是年代悠久的天师家族,无所不在的历史气息。   使得少女青丝如泛霜。   她用一种高上的语气,淡声说道:“请上台来——宫将军今日赢了我,便可堂堂正正地走进宫家大门,再不用东躲西藏了。”   宫维章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眸光虽浅,亦如刀掠。   向来懒得废话的他,这次却开口:“你长得很年轻,但你身上的味道,太旧了。”   “几个大时代之前的许姓,到今天已经发霉。”   他站在了台上:“你是怎样地小觑我?我不是折月公主的儿子,我也无须进宫家的大门。”   太虚幻境里负责解说的徐三,一下子来劲儿了!解说个比赛,还有新剧情听?   边嫱也维持着微笑:“两位选手在赛前互相问候,少男少女,草长莺飞,真是美好的少年时代啊。”   台上的宫维章,单手按着刀:“我的『宫』,和宫希晏的『宫』,不是一个宫。”   “宫希晏给我的投资我会百倍还之,我将开辟我自己的家名。”   “你知道什么是新时代吗?”   “你有幸生于此,却沉沦在旧风。”   “我要给你的答案——”   他往前走:“就从杀死这些恋名不去的老姓开始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非魁不名   弘吾都督宫希晏,代天子掌军。折月长公主唐问雪,是真有“折月”之力。   这可谓是荆国最有实力的一对夫妻,也是帝党的中流砥柱。   即便是荆天子唐宪岐,也要左右都顾着,常为他们的家事劳心。   曾说“希晏是朕臂膀,问雪是朕心肝。能成一家之好,恰是本在一身。”   其信重偏爱,举国无二。   “堂堂霸国天子,为妹婿遮掩私生子,此事古未闻也!”   折月长公主冷嘲热讽的时候,大荆天子也只能唾面自干。   宫维章若能堂堂正正地归于宫家,承祠受统,以其天资表现,将来必是大荆帝国最上层的人物,权倾朝野。   折月平生爱斩刀,有一颗强者的心。要想过她那一关,观河台上为国争光,于天下天骄中脱颖而出,就成为一个理所当然的选择。   这也是宫家长辈所期望的路径。   宫维章的确来了,也的确一路过关斩将,杀到了八进四的赛场。唯独出乎人们意料的是……他从未想过回宫家的门,并不稀罕那份“堂堂正正”,也不在乎折月长公主的认可。   姜望在这一刻很想知道荆国皇帝会说些什么,这位爱看别家热闹的霸国天子,在自家的热闹前又会如何呢?   可惜他已经很久听不到霸国天子们的闲聊了,倒是洪君琰和魏玄彻时不时聊天还带上他。   怎么说呢……圈子下沉了。   “好小子!有几分朕当年的风采!”寄予厚望的尔朱贺输了比赛,雪原皇帝还是声如洪钟,大笑豪迈:“公侯不足名也,朽老不足贵也!总有人以为可以躺在先辈功劳簿上混一辈子,殊不知天生地养,功德自取,受余荫者受余殃!”   他抚起掌来:“新名杀老姓,天理昭然!”   洪大哥有时候挺招人烦,有时候又知情识趣的。   这一开口,谁也不能当没听见。   真要论起来,除了齐天子是亲手开创霸业,谁没有在先辈的功劳簿躺着?   唐宪岐都笑了:“道历三十四年,阁下在雪原立国。迄今三千九百年矣!洪氏原来非老姓吗?”   洪君琰理直气壮:“自朕之前,不闻有黎国。自朕之后,子孙尚未有成黎君者!此非新氏,凭谁能当?”   楚帝大笑:“朕生来贵室,雅好颜面——何能及君也!”   洪君琰云淡风轻地笑。这句话听到他耳朵里,只有“何能及”。   “折月长公主不想认这个孩子,这孩子也不想认折月长公主,你说这事情闹得——”他微抬冠冕:“荆国送人上战场,不先安定后院吗?抛头颅者,竟不知为谁家。”   “为自己,为国家!黎皇真是敏而好学,这等常识也要求问。”   荆国皇帝洒然道:“折月早已同宫都督解除婚约。只是为了避免外界猜疑,朝野不安,才没有公开。她和宫维章从来都没有关系,也就是外人闲操心!”   “又何必有关系呢?海阔天空,神骄各翼。山河无碍,性灵自然。”   “现在宫维章有自己的想法,要另起家名,怎不由得他去?荆国地大物博,容得下有雄心的年轻人。”   折月长公主已同宫希晏和离!   这位传奇女子,的确性烈。她和宫希晏的婚约,早已不是他们两个人的情感私事,而是真正关切社稷,根系江山……这也是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能够和好的原因。   但她仍是说离就离了。   在这个超凡蓬勃的世界里,三妻四妾寻常事,女人有本事的,面首成群也没谁挑理。但于她唐问雪眼里,却是不能有沙子。   此事的严重程度,的确可以“朝野不安”。   而对荆国天子来说。   如何能在妹妹、妹夫离婚后,还能跟这两边都保持良好关系,让他们离婚不离职,继续忠心耿耿,巩固帝党……这着实是考验!   但他今天既然说出来,自是已经处理好了。往前还有些“宫希晏在挨军棍”之类的笑谈,看来都是放出的烟雾。此事已不是军棍能够解决的了。   这位武风甚隆、敢于“倾天下越边荒”的皇帝陛下,也有相当柔软迂回的一面呢。   “可惜了。”洪君琰现今对一个人的态度,全看这人对他的天下大业是否有帮助,但本身其实也是颇有豪气的人物,倒是很欣赏唐问雪敢爱敢恨的性格——   当初这位折月长公主一意嫁给宫希晏的时候,宫希晏还一文不名呢。   他叹道:“宫维章这样的少年才俊,既不姓唐,也不姓宫,虽翅横万里,如何能高飞九天?”   “黎皇当荆国是什么地方?昔年太祖酬才,划地而封,名爵财势无所惜,故天下用命,叫你不得东出!”   荆天子声音陡然严厉:“你还以为雪原关锁,是地瘠人贫吗?你虽豪迈疏财,邀买人心,所信唯傅欢一人。你虽囊括风雪,终究事事躬亲,意小天下。真当自己只是不得其时吗?”   “尔朱贺热血赤子,却教他些下作功夫,使他蒙尘染翳,你这等皇帝,怎么养得出蛟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若非神霄在即,纵中央牵拽,秦祖成全,又有谁能拦朕!我大荆兵锋早已犁雪原为沃土,岂还容你狺狺!”   “冻冰雪假新鲜,败犬又复前败矣!”   “你才是最该埋葬的旧姓!”   “宫维章不必以折月为母,甚至不必以宫希晏为父,以荆国为国即可。洪君琰——你且看他飞到何处!”   看来折月长公主和宫希晏的家事,确实是荆帝的心病。又或许他故意要让人这样认为。现在竟是罕见地被激怒了。   军庭帝国的皇帝,一俟亮出词锋,竟似刀枪齐出,铁蹄不停。   听得现场的主裁判目瞪口呆,直呼精彩。   只可惜接下来的声音他又听不到了,疑似黎皇荆帝正激情对骂,洪君琰平天冠上的旒珠,都一直在不平静地摇。   也不知是谁这么有私密意识,不让他这个裁判听。   当然场外吵得再怎么精彩,作为裁判的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主要职责。   比赛还在进行中。   场上的许知意已经竖起如焰的天师旗帜!当然只是一种传承的秘法,一种古老的象征——   最早的天师许凤琰身化炎旗,横绝北天门,使妖族援军不得寸进,便是勾勒的这般炽烈旗帜。   燃身而焰,万载不熄。   此刻台上化为炎界。   天下飞火,无处不炽。   初代四大天师,各掌地风水火,于此四类的道术,最早也大都由他们开创而成。所谓“天师”,确实是庇护天下,也教化众生的,无愧贤名。   虽无一个超脱者,也都是站在超脱门外,舍身守天门,为人族而争。   传承到了今天,“天师”之职虽然在道门外部已经削减了许多神圣性,但这些天师因循旧责而对人族的贡献,仍是不可抹去的。   许氏炎功,源远流长,代代有益,自非凡种。   暖洋洋的倒是叫裁判觉得亲切。   当初他从雷占干的“雷界之术”得到灵感,修成“火界之术”,也成为后来“真源火界”的源起。   相较之下,许家这“举旗焚焰,天下为薪”,使得台上成炎界,倒是要霸道得多。   宫维章行于火中。   任火舌舔舐他的眉眼,炙烤他的甲身,他只冷峻地抬眸,目光在火光中穿梭,而后一步步往前。   似乎完全不在意他和对手之间的距离,也不在乎炙烤的时间,放开手来让许知意多做准备。   仿佛咀嚼不到痛苦,也感受不到温度,他像个天生冷漠的战斗兵器。   唯独其身血肉,不似凡躯,有时炸开,有时铿鸣,才渐渐叫人发现,那焦灼之下的冷硬。   他竟以身为刀……他在以炎界为炉,受天师旗之炽,自锻其身!   这是一场关乎荣誉的比赛,他当作修行。   未有一言,已是最大的轻蔑。   双方已经斗过百十合,胜负未分。万载雷击木所凿的名剑【青桃】,和宫维章手里那柄叫不出名字的刀,既争锋以技,又厮杀以术。   许知意将这杆天师旗帜竖起,就是为了改变战斗局势,岂容宫维章如此悠闲?   脚下转为火宫步,竖指高起,自眉心降下。火光分割其眉骨,照亮了山根,一缕如豆之焰,燃在指尖。   此焰为青色,焰是九层山形,阶次分明。   神通·太清兜率火!   如果说【三昧真火】的真义,是“了其三昧,而后无物不焚。”   【太清兜率火】的真义,就在于“生养万事,炼铸万物。”   相较于焚化,它更擅长改变事物的性质。   许知意指悬此焰,灵眸挂霜:“初生牛犊小天下,凤落翎羽不自哀——你挂刀来此天下台,总该知道什么叫尊重对手!”   整个炎界都笼上青辉,一时生机欢畅。   步步往前的宫维章身上,立即就有铁水滴落!   他手中提刀,随意地往后一甩——   一连串的铁水如血珠飞溅,在炎界之中,发出滋滋的声响。   而刀劲丝丝缕缕地外溢,一时白毫生黑甲,刀光似雨落。   那绕身的热意,瞬间就被浇灭了。   “我以此锻身,并非不尊重对手,恰恰是尊重对手的表现——对手不是你罢了!”   宫维章纵身而起,覆身的甲叶,也将寒光远照。   但那明亮的刀光,已经抹过许知意的脸颊!   啪!   铛!   前声是一朵气状青莲——许知意玄宗护身法“道德意青莲”的破灭。   后声是许知意紧急吹火,操纵焰光,以“上玄惊意劲”九劲合一,点在刀身,将这刀锋撞开。   尽管如此,她那吹弹可破的脸上,也留下了一道清晰的血线。密密的血珠冒出来,如浆果垂枝。   好快的刀!   许知意从未见过有人能在内府境刀快如此,这才意识到先前的刀剑交锋不止是她留力。她留力三分,宫维章却至少留了五分!   但她纹丝不动,见锋不避。   此时颊上飞血,却右手仗剑在后,左手二指仍悬焰,口中念念有词:“百炼钢为我绕指柔,今宵火为我昨夜雪——炁演万象,焰生万变!”   宫维章可以狂妄到不以她为对手,但终究会在兜率火里改变。她擅长让改变发生!   一朵幽黑的夜火出现在许知意面前,继而是赤色的日火,白色的天火,金色的神火,绿色的毒火……   漫天飘火!   四十九朵根本火,将演武台上的温度不断推高,铁不能立,石不能凝。   宫维章脚下,几乎变成了岩浆。   在那些关键性的火焰外,又见焰花似离枝,坠着尾焰,一朵朵地落。   焰花已经是它这个层次最完美的火形。且因其基础性,几乎所有修火术的人,都不能够避开它。   此时台下观众有目眩神迷者。   也有如熊静予,掩面默然。   坐在她左边的叶青雨,挥手将身周的见闻拨碎。坐在她右边的姜安安,则是直接抱住了她。   又是一年天骄之会。   曾经在此惊名于世的烈阳,却是永远地熄灭了光芒。   她不免——尽管知道这或许不该——抬望视线于天下台前的李一。   其人身无赘物,极其简约,简洁得像是一柄悬停在彼的剑。道袍白得像是一抹剑光。   左光烈是死在战场。   古来沙场无私仇!   李一是那柄剑,嬴武是握剑的人,秦国才是推动这一切的最高意志——要去私恨于谁呢?   今日左光烈要报,昔日左鸿要报……真是报不过来的。秦人又何尝没有死者。   战场上的事情,从来是战场上还报。   当年左老爷子满天下寻人,已是打破了关于战争的默契。   后来李一以道门太虞真人的身份再出现,再对他出手就意味着楚景之间的战争。偷袭围猎之类的手段,绝不能在非战争时期,用在这样的人身上。   除非李一哪天陷入另外一场国战,左嚣或能以自由人的身份赴阵杀之。   再就是等到神霄之后,或许有一天会迎来楚国和景国的战争。战场之上,无所不用其极。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两人之间的约斗。   比如凰唯真当年于昆吾之巅约战南天师游玉珩,双方自担生死,不干国事。   但叫左嚣去跟李一约战,这事无论如何不能成立。   当初姜望在成道之时,剑问李一,是为左光烈而鸣。可那也只是姜望的心情。   为人父母者,哪怕心知万般不该,意有天下大局,也难断此怨!   “此剑【青桃】,仿先祖佩剑【青敕】而铸。成兵至此,生死之战,百二十胜。”   台上的许知意一剑而横!   “今以天下火,让你看清对手谁人!”   在她身后腾起一座青色丹炉的虚影,虽然模糊浅薄,却有一种粲然而生、镇压万界的高上威严。   【太清兜率火】的神通灵形!   在炎界和天师旗的加持下,尚在灵形的阶段,就有追及灵相的威能。   灵形出,又助火势。此火真要焚尽一切,将天下台都改变。   不少观众都骇然起身。   但见九天十地,焰光灿转。   演武台上,一时除火无它!   而后有刀鸣——   “我欲效仿镇河当年,以战养战,每步一阶,直至无双无对!”   “这是我给你机会的原因。实非轻慢,意在太上!”   “此刀非魁不名。”   “在我为荆国举旗之时,你自然能知道它的名字!”   喀喀喀喀喀喀……   密集的、似永不停歇的裂响,在刀鸣中回荡。   那是岩浆,是烈火,是焰花,是声音,是旗帜……所有的一切都在被分割。   而后有一道冲天的刀光,孤似狼烟! 第一百四十五章极意   万事有隙,刀过也。   而后光来。   太清兜率火以天地为炉,将整个演武台都覆盖,无处不焚,无所不改。许知意借火为意、无限上升的感知里,却失去了宫维章的踪迹。   只有刀光,分割一切。一旦触及,意碎神惘。唯见无穷无尽的刀光,斩向无所不在的火!   而在宫维章原先的立身之处,更是刀光成柱,似狼烟而起,也刚好与炎界最中心的天师炎旗对立。   像是沙场之上,主将对垒,各不让势。   “人无老寿,意何乾坤!”   许知意倒转青桃,以意运火。   那丹炉灵形里,便有火气出,腾而为云,呈八卦之形,缓缓转动。   她不慌不忙地加持整个兜率炎界,将此化为一炉,以厚势迎万势。不管敌从何来,只要尚在此台,就避不开她的火,要被她所熔铸。   或为金铁,或为丹丸,或是变成一个……知道怎么尊重许氏的人。   忽然风起,天师炎旗卷起一角。   四十九朵根本焰,尽数居中而裂!   漫天的焰花,一霎都吹灭。   许知意的眼中惊色难去。   她拥有无与伦比的道法天赋。   这玉京山山脚,许氏嫡传的《大衍炎决》   她是道历新启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修成的人!   这四十九朵根本焰,互相排斥,各自难安,在她之前表现最好的,也才修成三十三焰——那位道门玄真,就是后来的玉册执掌,今天的西天师许玄元。   所以她才会被许家寄予厚望,道门内部也都给她最高的期待,人称“小天师”!   四十九焰齐出,再加上【太清兜率火】神通灵形的加持,在内府层次按理说是无解的。她摆出这一套来,足可横推对手,已经是给宫维章最高的尊重,做好了一举结束战斗的准备。   如今却被刀吹灭。   这是什么刀?   她眼中的惊色才一恍,顷便刀光裂眸!   生死之间灵钟响,青桃剑骤然挑至身前,横面相截——接着便有一股沛然之力斩到剑面上!剑被撞回,剑面直直地撞到鼻梁上,撞塌了鼻骨,嵌在两边颧骨上,像是搭回了剑架!   我的惊意也是他的刀光?许知意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   酸涩、疼痛、麻痒……种种感受也同时堆到面部,涌在心中。   想法、感受、警觉,姗姗来迟,又汇涌一处,使得太阳穴有密密麻麻的针扎的刺痛。   她使劲睁眼,在一霎便模糊的血色眼帘里,终究看到披甲少年的身影,也看到那狭长正斩面的刀锋!   刺~嗤!   看到刀锋的同时,她的一对眼睛就齐整整地裂开了!是她的视线变得太过锋利,为刀光所侵,割开了她的眼球。   她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   她本能地呼应天师炎旗,呼唤太清兜率火,本能地以青桃剑在身前疯狂格挡——   巽宫位,兑宫位,离宫位,又坎宫位!   本该风雨不进的九宫游龙剑,好似疲蛇病蛟。虽奋力挣扎,却毫芒过隙。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漏了许多刀!   一缕缕的刀气落在了身上,带来极致寒凉的感受,甚至冻结了痛苦。   许知意强行推合裂眸,驱逐刀劲,使得双眸一片白。   “来!”   丝丝缕缕的炁,便自遍身的冷意中洇出,仿佛冰上雾,子时霜。   此乃……   “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   “万象!”   她也修《混洞太无元玉清章》!   她的灵性之强,众所公认。   她是有机会复刻楼约旧事,修成元始大道君的!   然而这些“炁”,倏然一空。   像是窗棂上的霜露,被刀刃一刮就消失。   自此而续的术,自然也无从发展。   釜底抽薪,楼高无柱。   一切都瓦解了……   但手中还有剑!   天师的荣耀,许家的光辉……   “【青桃】之新芽,【青敕】之故枝!”   “我的剑……”   许知意咬着牙,在极端痛苦、极端酸涩的感受里,仍然精巧地控制着剑气,篆刻道章,织成一株高渺云上的桃树:“令出北方——”   喀!   许知意终是未能说出最后的令声。   因为她的牙碎了!她的舌头也被绞成丝缕!   团在一起的刀光,像一头猛兽,碎闸入笼。   喀喀喀,喀喀喀。   许知意只是听到这样的裂响,不断听到这样的裂响,她感到自己的整具身体,整个意志,无处不裂!   她将死了!   死亡的感受,如此真切的来临。   直到一种冰凉的触感,出现在她的脖颈。   蓬!   她的眼窝里跳出火苗。   以火为眼,她便看到——   披甲的冷峻少年,正在她面前,正以五指为刀,架住她的脖颈。   输了吗?   “火并未熄。”宫维章说。   被斩杀的见闻又归回,许知意于是看到,围绕着她和宫维章的,仍是无处不在的火焰。   但宫维章提刀的手,只是往后一斜斩:“现在可以熄了。”   满眼的光亮霎时一暗。   所有的火都熄灭了。   那四十九朵根本焰,此时才被扑杀。先前的破灭,只是许知意的“以为”。   天地忽然一空!   只有一支猎猎天师炎旗,尚在台上飘扬。   还有许知意身前虚悬的一豆之焰——山形的【太清兜率火】。   它静燃在许知意和宫维章之间,为许知意提供最后的保护。   火焰短暂地重构了唇舌,许知意终于可以发声,但声音里,有无法焚尽的迷惘:“怎会如此!这是内府极限的力量,是我最强的手段——”   “称它为『最强』,只说明在使用它的时候,是你最弱小的时刻。”宫维章一如既往地冷漠。   啪嗒!啪嗒!啪嗒!   宫维章身上的甲叶,一截一截地砸落。   那身黑甲已经熔铸成了一段一段的铁疙瘩。   这时候人们才看到,宫维章的整个背部,都已经被烧焦了,甚至可以看到几段焦骨!还有几截骨头都被烧穿了,看得到里面焦黑的内脏。   他用刀劲护住的正面倒是好得多,上半身是赤裸的,有烤肉的香气。下半身有一条残破的长裤。右腿血肉单薄,左腿的小腿只剩骨头,血肉都如泥下。   许知意如何还不明白呢?   宫维章并没有一开始就斩开她的兜率炎界,而是顶着兜率炎界的杀伤,承受着烈火焚身的痛苦,斩开了她的意志!   倘若她刚刚能够在那恐怖的刀术前多坚持两息,或许输的就是宫维章。   但斗场之上,何来“倘若”。   肉身的痛苦远不能压下心中的不甘,许知意虚着声音:“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杀过来的。我的《大衍炎决》,已经臻至完美,四十九朵根本焰,彼此影响,天机无漏——内府层次,绝没有超过它的力量!”   “世上不存在绝对完美的杀法,只有接近完美的人。万事皆有裂隙,光能进,我的刀就能进。”宫维章的五指慢慢捏紧:“天衍四十九,一在我手中。”   说着,他还转过头,对着台下的李一垂首:“冒犯了。”   李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太虞真君这时候理所当然地神游世外,正在修行。   只有足够威胁到他的力量出现,他才会立即惊醒反击。   “不要紧,他不在乎。”黄舍利冲宫维章灿烂地笑:“你的刀法很好,但还有一点小瑕疵。等会到姐这里来,姐给你专门指导一下。”   旁边的剧匮咳了一声。   她又敲了敲额头:“噢对,我是巡场裁判,不好给你指导——”   她拿手指着宫维章:“等会过来,姐给你医伤。”   观战席上的慕容龙且肃而无声。当年他和黄舍利、中山渭孙一起代表荆国,出战黄河之会。如今他在做领队,中山渭孙在做解说,还只能解说预赛,黄舍利已经是场边的裁判,可以言谈无忌、任性随心……   这种复杂的感受,他还有很多年的时间来咀嚼。   每一届的黄河之会,都会涌现很多天骄。最终能够登顶的,只有那么几个。   上届已是亘古无二的大年,也暂且落下了他……   “好的黄姐。”宫维章扭回头去。   尚能闲聊,自是从容!他虽然瞧来伤势恐怖,确实已经掌控局势,锁定胜负。   许知意的百般挣扎,终于都宣告无用。所有试图勾起的力量,都被自那五指嵌入的刀意割断。   她用艰难的声音问:“这是什么刀法?”   “《极意刀》。”宫维章说。   许知意眸火跳跃:“我自幼观书天下,遍求绝顶——此等刀术,不曾有闻!”   “是我自创。”宫维章平静地看着她,五指渐合,是如凌迟般的刀压其身!   而他讲述也是梳理,述道也是修道:“创造此刀时,也遇到瓶颈。我的刀意怎么都不能满足我的设想。好在那时候,我开辟内府。”   “万古以来,都说内府秘藏,神通最珍。我不这么认为。最珍是『我意』。”   “我便用我第一府的神通种子为刀意源头,磨练出了这一刀。”   “它不是很完美。”   “但杀你——够了。”   宫维章的五指一霎收紧,指骨合撞,竟发出长刀归鞘的声音!   悬在他和许知意中间的【太清兜率火】,这时才骤然熄灭。   【青桃】开裂,新芽离枝。   这柄剑脱手而坠,落在岩浆湖里,一卷而失。   演武台上的那杆天师炎旗,倒是仍在猎猎,却也缓缓消散,只在虚空留下了一道旗帜的旧痕……仿佛仍在描述初代天师的伟绩。   忽然想起临行前老族长的叮嘱:“你此去观河台,尽力即可,相较于荣誉,我更希望你『记得』。”   那时候她只是眉眼轻扬:“我已修身至此,岂有不得魁名的道理?”   玉京山外……还有山吗?   许知意眸火渐消。   她终于知道。输的并不是《大衍炎决》,而是她。   “本场胜者,荆国宫维章!”   全场欢呼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主裁判翩然登场,一手一个,将仍然气机纠缠的两人分开。清光一拢,将他们推离天下台,送给了一直待命的东王谷医团。   倒是不急着立刻就治好——因为内府场的四强决出了,还要等外楼场的四强,无限制场的四强。   最后才是连续三天的魁名赛,登高展旗。   黄舍利说这样安排是为了避免内府场决赛拔高观众对比赛的预期,导致后面的正赛场次没人看,门票收入下降……   总之新鲜出炉的内府场四强,迎来了开赛以来难得的喘息时间,确实可以去好好地养一养。   ……   “来。”   黄舍利勾勾手指,把宫维章带走——   他的伤势对东王谷来说并不难处理,多用宝药,生些血肉便好。那些大衍残意、各种纠缠身魂的火劲儿,姜真君在台上便顺手抹掉了。   宫维章当时注意到,姜真君手上有三色焰光,伸手抹过的时候,那些火劲儿、甚至他的刀光,都是像是被“吃下”了。   比他饿了三天后刨的饭碗都干净。   他迈开步子,慢慢地跟着黄姐走。   此刻过来教导宫维章的是法身,黄阁员留了具道身在天下台那里修炼——每次跟太虚阁的同僚们在一块儿,她都没办法不修炼。别人都在埋头奋进,总感觉自己要是闲着,就亏了点什么。   这几天姜望必须以最佳状态,诸身诸相合一,站在台上主持比赛。   他们其他几个坐在台下,名为“看护比赛”,实为“坐着修行”,可谓大赚特赚。岂不见“唾沫也作刀”的斗昭,都不怎么说话了。   跟姜望的差距就是这么拉近的!彼方逆水行舟,我方乘风破浪。   要不是这等场合,姓姜的什么时候能停一停?   黄河之会好啊,黄河之会得多办。   “在台上已经听你说过了,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黄舍利终究是荆国真正的权力者,这事儿到了她不得不关心的程度。   宫维章不是不懂礼貌,他只是懒得把时间浪费在应付上,尤其是对于弱者。   就像他其实很尊重对手,前提是你能算得上“对手”。   对于打得荆国同辈尽低头、长辈也绕着走的“黄姐”,他无疑是尊重的。   所以他也愿意敞开心扉谈一次。   “我成为私生子,或许是宫希晏的错误,是我母亲的错误,甚至也可以是折月长公主的错误。唯独不是我的错误。”   “不是我要把自己生下来,不是我要姓宫。我身上流着的血液,不是我让它流淌。”   “他们生我的时候,没有通知我。”   “在我无法选择的事情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在我能够选择的事情上,我会做到最好。做到任何人站在我的立场,都无法比我做得更好。”   “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对我指手画脚。”   宫维章慢慢地说完了这些,静立在那里。   这个“任何人”,当然包括折月公主,包括宫希晏,甚至也包括眼前的黄姐。   最后一句就是他想说的所有话,也是他一定要用刀来维护的自由。   本以为黄舍利会给他一个脑瓜崩什么的,然后大爷式地教训他一下,告诉他一些过来人的道理。   但黄舍利只是“啊——”了一声。   回过头来,摸了摸他的脑袋,灿烂地笑:“你小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啊!”   黄舍利本来还想讲折月公主已经同宫希晏和离,想说折月公主那样的人物,其实不会给你脸色看、对你指手画脚……但又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再说。   “做你觉得对的选择吧,姐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唯独一点——要是有任何人对你指手画脚,你自己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就来找我解决。”   “记住,是『任何人』。”   她收回手来,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以后姐罩你。” 第一百四十六章此身最冥顽   “长河以北之卫的卢野,和长河以南之魏的骆缘,这真是一场宿命般的对决!”边嫱的声音充满感情,似咏叹一般,像是拉开了一段传奇的序幕,引领得观众万分期待。   她美丽的脸上如此热情:“他们同是武圣王骜轰开道路后所涌现的年轻一辈天骄,隐隐武道气运所钟——”   徐三悠然道:“说到武圣,无限制场可是有武圣的亲传在。这些年随他踏山蹈海的孙小蛮,也已经来了咱们的黄河赛场,正大放光彩呢。”   “无限制场又不归咱们解说,你给人家打什么广告呢……欸你别打岔啊!”边嫱语带娇嗔。   徐三哈哈一笑:“好好,你继续。”   “他们都在朝闻道天宫入座,也能算作同窗。”边嫱语速颇快,但吐字又很清晰:“他们性格迥异,出身完全不同。”   “一个是孤儿出身,被革新武道的卫怀卫老所收养,自小就展现出非凡天分。一个是魏地世家子,七岁就成为大将军吴询的亲传,甚至在幽冥世界都建过军功。”   “一个代表寂寂无名的小国出战观河台,一个代表雄踞长河南岸的大国踏上疆场。”   “一个是走新兴的丹田武道,一个是走气血炼脊的传统武道。”   她将全场的情绪都调动起来:“这是过去没有资格登台的小国代表,和黄河之会老牌劲旅的较量。这是新旧武道之争,也是南北武道之争!”   ……   苏秀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解说台,欣赏北地蔷薇对比赛的深刻见解。至于中山渭孙……不够深刻,他不欣赏。   听到此处,他忍不住哼哼了两声:“卫国可不是一直都没有资格登台。”   边嫱是他很喜欢的主持,凡是边嫱主持的比赛,只要有空就会追看,此时有几分不愿意被对方看低的心情。撇嘴道:“当初要不是……”   “哥们儿,慎言啊。”旁边忽有一个声音响起。   苏秀行扭头一看,这人长得有七分英俊,心下便先有三分不喜。指不定现实里多磕碜呢,才在太虚幻境里这么捯饬自己。   “兄台是?”他把清秀可人的堂妹拦在身后,才问。   那人悠悠一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苏秀行拂了拂衣角,淡笑道:“当今武道大兴,丹田起于『理衡』,卫国蒸蒸日上,在下也薄有家财……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鄙人确实也不算沦落!”   “无妨。”书生模样的此人,潇洒地摆了摆手,便笑着离开了。   不得不说,这人漫不经心的笑容,真是极有魅力。   但是男人嘛,长得好看可没用。   不过经这么一打岔,他也没心思翻卫国的老黄历了。   确实该慎言……景国永悬于上,不曾有晦。哪怕只是在太虚幻境中闲言几句,牢骚还是怨恨,谁又说得清?   聪明美丽的边嫱姑娘,未见得真就不知道卫国的辉煌历史,或许这正是对卫国的一种保护……她真善良!   “哥,咱们出门在外,都低声些——这人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苏小蝶在一旁规劝。   苏秀行微微一笑:“无妨。”   我地狱无门出来的我怕谁?   “这人叫曾青。”苏小蝶又说。   苏秀行瞥着她:“你怎么知道?”   苏小蝶甜甜一笑:“我刚跟他交换飞鹤灵光了。”   太虚行者之间,以纸鹤飞信,称为“鹤信”,现在基本上已经取代了传统信道,成为人们寄信的第一选择。   行者之间只要交换飞鹤灵光,就可以彼此通信。或者知道对方的详细信息,也能单方面写信,当然对方是否接收,则是另说。   “哎呀啊!”苏秀行气得磨牙:“女孩子家家的,你要矜持的呀!”   不过曾青?   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   ……   『曾青』在人群中走。   本届黄河之会如此盛大,暗涌也前所未有。烈火烹油之时,又何尝不是考验真金的时刻。   受某人邀请,他也来作为本届黄河之会的观察者。   凭他的手段,无论身在何处,其实都不影响这份临时兼职。况且幽冥已合现世,他即便是高卧玄冥宫,现世何人,但有消息,也是一言咒杀,一念勾魂。   但通过太虚幻境,看着台上现场,终究是更加地海阔天空嘛。   比赛他当然也看。   台上的骆缘温笃而缜密,十七岁的年纪,落子坚决,步步为营,很有吴询的风采。   与他同岁的卢野,则更是了不得,神壮江海,气吞如虎,已见几分宗师气度!   观战席上,喝彩声不曾停过。   『曾青』慢慢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喧声入耳,人海汹汹。   他静静地往台上看。   前段时间听人说起过佑国——   好吧,就是听多管闲事的姜望说。   他自己是不曾再回去过,他和佑国的故事已经翻篇,永远没有后续。   但姜望去了。   为了筹备本届黄河之会,这家伙现世每个国家都走了一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在许许多多的道属国里,佑国是同样平静的一个。   靖海计划已经结束了。   佑国的命运也结束了。   拥有霸下血脉的巨龟,永远地沉在了东海。   对佑国的统治者来说,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们不再需要供养恶兽,不用想尽办法揪出天才去填兽口,少了很多麻烦。但这也意味着他们不再有那么多利用价值,也就失去了相应的扶持资源。往后需要什么,都得自己去争取。佑国的老爷们,皮娇肉嫩,哪里忙得过来。   对普通的佑国百姓来说,生活从死寂的平静,变成流动的波澜,或许会更好一些吧!也许更坏?   唯一确定利好的是佑国未来有可能诞生的天才——他们人生的终点不再是兽口,而是人间至高、永恒悬照的天京城。   天京城是一轮太阳,是一张悬挂在所有道属国天才前面的大饼。   『曾青』并不关心佑国。   但比赛如此精彩,观众如此喧嚣振奋,他也不免会想——   如果当初就有随处可见的太虚角楼,有太虚公学,有《太虚玄章》,有朝闻道天宫……   那么真正的曾青,那么曾经的尹观,会不会人生不一样?   如果当初的黄河之会就是这样开放名额的,广纳天下之才。那个出身于佑国下城二十七城,寄人篱下的尹观……是不是也有可能走上观河台,在灿烂的天光下,接受人们的欢呼呢?   有没有可能跟来自庄国枫林城凤溪镇的姜望,交锋于天下台上?   “漂亮!!”『曾青』喝起彩来,慢慢地鼓掌。   ……   ……   薄薄一张纸,载着新鲜出炉的黄河之会外楼场四强名单,飘落天下,如飓风一般冲击着人们的认知。   道历三九三三年的波澜不止今日,但今日尤其澎湃。   往常这黄河之会的四强赛,都是霸国之间的角逐。偶尔有签运不佳,六大霸国捉对厮杀的情况,才会在四强之中,漏掉一个席位。   这个席位也被称为“幸运签”,从来都是在几个大国和区域强国间轮转。   比如三九一九年的外楼场,魏国燕少飞杀进四强,一开始就被视为捡漏,拿到了那个“幸运签”。直到他强势击败荆国的中山渭孙,挺进决赛,才算证明自己。   比如本届内府场,强势杀进四强的辰燕寻,也是代表宋国这样的大国出战。   可是到了今年的外楼场,这四强之席,霸国却是只占据了两席。   一个是景国的于羡鱼,一个齐国的计三思。   其余秦楚荆牧之天骄,尽数折戟!   剩下两席,竟都旁落于小国之手——   一个是越国的龚天涯,一个是卫国的卢野。   黄河之会举办至今,有史可载的出身小国的天骄,在四强之中占据席位的次数,不过十指之数。其中有三次爆冷夺魁,两次在内府场,一次在外楼场。   但近两千年来,则未有一次。   现世秩序已经如此稳固,稳固到两千年未有!   尤其龚天涯是正面碰上了楚国的伍晟,强势将其击败,打得他鬼面都碎了、气血枯竭,在某种意义上完成了复仇之战——   那是八强赛里最受关注的一战,也被普遍视为最有含金量的一战。   相较来说,荆牧两国的外楼境天骄,都是不幸撞上于羡鱼而落选。颇有“中央大景威镇北方,使蛮骑不能南下”的味道。荆国那位输得太早,是在正赛开始就输给于羡鱼,拿到挑战赛名额后不服再战……遂再败。   秦国的外楼境天骄,则是在八强赛里被计三思三枪夺魂。   好歹都是输给了同为霸国的选手。   天下外楼天骄里,最闪耀的四席位置里,小国天骄据其二。   这让很多人都高呼“新时代!”   是不是所谓“大国天骄”“小国天骄”,从来没有什么不同,小国天骄欠缺的,从来只是机会?   是不是霸国的人才体系也没什么了不起。   修行这种事情,从来是看个人?   还是说……随着太虚幻境的急速扩张,随着《太虚玄章》、太虚公学等一系列大动作的开启和推广,不同地域、不同国家,人与人之间修行上的巨大鸿沟,已经被填平?   越国和卫国是如此相似,曾经都崛起过,辉煌过,也都被主宰一域命运的霸主国迎头痛击,斩断未来,以至如今泯然天下。   而它们都在废墟上新生……   前者成为“永革贵家”的理想田,后者诞生了风靡天下的丹田武道。   在越国最虚弱的时候,龚天涯毅然回到祖国,做起了田亩上的“农夫”,将他在暮鼓书院里学到的知识,灌溉在越地的田野,用他在书院里学到的剑法,保护他的家乡。   卢野也从未离开生养他的祖国,一直都在贫瘠的卫国,贫瘠地生活着,用汗水浇铸铜皮铁骨,直至长成如今模样。   时代……已经改变了吗?   有声音在惊问!   非止某一人,而是一种正在迅速形成的、已经相当广泛的心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不太对啊……”大齐博望侯呢喃。   十四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那张纸——卢野,于羡鱼,龚天涯、计三思。   没太看明白。齐国这不是有一个名额吗?   至于桌上一堆从各处搜集来的情报,都是各种对姜望的夸耀,什么“伟业万古之类”,她倒也司空见惯,不觉得有什么了。   望哥儿本就是很好的人呐。   做点有益于天下的实在事情,被人们夸一夸很正常。说明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哪里不对?”她问。   此刻他们都在观河台的齐国使馆里休憩。   内府场、外楼场的四强都已经决出,齐国无限制场的参赛选手又已经出局……   此时重玄胜这个大齐领队,倒是迎来了难得的闲暇时刻。   “瑜儿想他干爹了。”重玄胜只眯着眼睛笑。   十四看着他怀里已经快睁不开眼睛的儿子,伸手抱了过来:“孩子困了,我先带他去睡个午觉。等会再去看他干爹。”   重玄胜只懒懒地往后一靠:“我也打个盹儿。”   ……   太虚阴阳界中。   博望侯睁开了眼睛。   便看到一张凑到面前的毛绒绒的大脸。   猛地往后一缩:“吓!你吓唬谁呢!”   魔猿裂开獠牙锋利的大嘴,笑道:“谁还能吓着你?”   又随手拽来一张焰光熊熊的躺椅,放到了这胖侯爷旁边,直接躺了上去,满足地舒了一口气:“说吧!寻俺何事?”   这些天他也是无一刻能放松。   唯独在挚友身边,在这“太虚阴阳界”里,才能稍稍舒一口气。虽然只是一身一念之闲,也不免有几分幸福。   当然,跟青雨讲一些天子们的故事,也是似此般的心情。   两人就这样并排躺着。   流星在天上一道接一道地划过。   重玄胜眯着眼睛欣赏美景:“本来没事的——如果你听我的,稍微做一下签,让龚天涯和卢野下去一个。”   诸身之中最是好动爱闹的魔猿,躺着没有说话。   重玄胜继续道:“现在都已经说你改变了时代。说你是当之无愧的人族旗帜,是这个时代的主角。说旧的时代要被你终结,新的时代将由你来开辟——”   魔猿这时才开口,但全无平时跳脱,反是有几分天相的端肃:“『公平』是今天观河台上一切的基础。如果没办法保证这一点,今年的这一切都没有必要开始。”   “现今再说这些已经没必要了。你像是话本小说里范式的庸君,上中下三策里总是选择中策。”重玄胜摆摆手,幽幽地道:“现在的问题是——谁给你盖这么大的旗,想要将你埋葬在这里?”   “这个问题也没有必要再追寻了,现在一定不会有答案。”魔猿咧嘴笑道:“想要这么做的人,已经很多——爱我者愈众,恨我者愈众。”   “你倒是还能笑出来。”重玄胜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魔猿也好奇地拍了拍他的肚皮,一拍一荡漾,洒脱地笑道:“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然后面对所有我应该面对的。”   重玄胜使了暗劲儿,一把将这毛手打开,打得自己手疼,但忍着没吭声。   扭头看他:“看来是本侯多嘴了。你也算聪明,对危险不是全无预知。魔猿此身最跳脱,也最冥顽。你以此来见,已经说明了决心。”   魔猿哈哈地笑:“俺俩坐阴阳,眺星海,是顶峰相见,智者对话,理当心照不宣呀!”   他拍了拍自己毛绒绒的腹部,以示肚内有城府:“说出来不就落了下乘么,显得俺俩不够高深!” 第一百四十七章我当避嫌疑   “古来君心如天心,不与人间悲欢同!”   口口声声说自己多嘴了的重玄胜,不肯跟姜望作智者的『心照不宣』,还是继续愚夫的多嘴。   “他们支持你主持这届黄河之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可我想都有一个前提在——他们相信他们的统治不会动摇,确定霸国的地位千秋永固。”   “但现在不断地有人在告诉他们,这种确定已经被动摇。”   “这件事情最危险的地方,不在于它是否是事实,而在于它是否已经成为人们眼中的共识。”   他看着高处流星不断划过的交错的尾虹,:“皇帝们哪怕不这样认为,最后大约也会这样考量。因为权力也是共识的产物。”   “台上唱戏真不是简单活计,俺在台上脸都笑僵了,嘴里淡出鸟味,浑身不自在。”魔猿是坐不住的,仰躺在那里,仍然左扭右动,活泛筋骨:“下届俺自去也,管它水高水低!天下罪俺颂俺,想来只此一回!”   重玄胜沉默了一下:“跟皇帝们都说了吗?”   “早就陈词!”魔猿很有底气地嚷道:“无非再强调一回。”   博望侯均匀地摊在靠椅上:“但现在才说放权,恐怕也晚了。”   “赛事规则是剧先生定,相关商事黄舍利负责,巡场裁判大家轮换着来。诸国诸宗,各路菩萨都拜遍了,俺是见庙就推门,逢炉就上香。原天神那里,俺都去陪笑脸。本次大会的任何决定都是大商小量,太虚会议投票,钟先生一笔笔都记着——”   魔猿两手一摊:“俺这两手空空,何曾捏着权柄!”   重玄胜叹了一口气:“你已经明白自己走在多么危险的道路上。你也已经尽力把握分寸!本侯不想这么说——但你确实已经做得很好。”   “若是无人推波助澜,事情或许就这么过去了。当然问题不是消失,而是继续被掩盖。”   他的双手团进大袖里:“像你推行《太虚玄章》,像你推动太虚公学那样。”   “俺得纠正一点,哦不,两点。”魔猿竖起两根毛绒绒的指头:“《太虚玄章》的推行,是太虚阁的集体决定。太虚公学更是秦至臻的主意,我只不过是投了赞成票而已。校规是剧先生定的,教材是钟先生编的。山长是心向人族的幽冥神只暮扶摇……”   重玄胜耐心地等他说完,才道:“等到一切都爆发的时候,等到浪起船翻的时候,你也要这么跟人解释吗?”   魔猿无趣地收回手指头,略显委屈地道:“道理总归是要讲的嘛……”   他们仿佛在做“事发”时的推演,重玄胜是那个暴起发难的人,他不断辩解,不断地讲道理。终知难开口。   他曾经也会不顾一切地出剑,一旦觉得什么是正确的,就一定要拔剑维护那种正确。   但在他的人生历程里,已经有太多的人,用生命浇筑了他们各自的正确,而后他们的尸体和他们的“正确”一起倒下。   以此告诉年轻的姜望,要活着往前走。想要的正确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要自己走很长的路,将之镌刻在人生。   自古变革须流血,但只有一死,也是成不了事的。死亡有时候是抗争,有时候是“认了”!   还有一些人告诉他,每个人拥有的都不同,经历的都各异……一时的正确未必是长久的正确,个人的正确未必是集体的正确,你的正确不见得是他的正确。   所以在你觉得自己正确的时候,也是你应该警惕的时候。   今天他是这样如履薄冰地往前走!   希望自己在真正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不要“犯规”。现世有其秩序,犯规的人会被秩序清除。他见过太多了。   他也确实一直盯着那些不可触碰的线,在晃晃悠悠前行的同时,尽量保持安全的距离。   但就像重玄胜所说,前提是“无人推波助澜”。   可既然已经有了《太虚玄章》,有了太虚公学,有了朝闻道天宫,有了治水大会……   再到今天的黄河之会,爱他者如此之众,恨他者……又怎么可能“无人”?   “当今世界的权力根本,是超凡的权力。天下台上名次更替,就是最直观的超凡体现。”重玄胜捻了捻自己身上紫色的侯服,叫姜望清醒一点看清楚。   “若真君非霸国独有,天骄非霸国独名。则上国何以显贵,霸国何以言威?”   “你当然可以说《太虚玄章》不过是中庸之法,不过推举至外楼境界,你已经非常克制。你也可以说太虚公学只是传授基础修行的学堂,动摇不了什么天下。”   “我也当然知道辰燕寻、卢野、龚天涯,都不是依靠这些拿下今天的四强席位。”   “但你的『说法』,和我的『知道』,都没有意义。”   “人们已经不可避免地将他们联系到一起。”   重玄胜摇了摇头:“不要忘了当初咱们第一次上战场。纪承为什么只是外楼境界?真是他没有神临的资质吗?”   魔猿理所当然地想起当初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将,想起他演练过很多遍的老将迟暮之剑。   而重玄胜的声音道:“是大齐不许!”   他扭过头,看着魔猿赤色的眼睛:“齐国,只是六大霸国之中,最年轻的那一个。”   “啊呀,换个人聊吧!俺是坐不住!”魔猿一拍屁股,窜身不见。   从那渐散的火光中,走来不断变幻面容的众生僧人。   他往躺椅上抬脚,先解释了一句:“虽然动念与你在太虚阴阳界相见,应当不会被任何力量察觉。但还是换一换身,让正在主持比赛的本尊那边,更没有破绽。”   众生僧人盘坐下来:“今与博望侯论道。”   重玄胜大手一抬,以此延请。   众生僧人略一沉吟,便开口道:“当今世界的权力根本,是超凡的权力。我很同意这句话。但超凡的权力,有更具体的答案——是开脉丹。”   “开脉丹的源头,始终在几大霸国的掌控之中。开脉丹的体系,就编织在现世权力的外衣里。”   “关于开脉丹的分配权力,我从来没有触碰。”   “本届黄河之会更是大量削减了万妖之门后的利益分配,才换来各国各宗乃至天下散修皆能登此台——事实上随着神霄战争临近,万妖之门后面现在划分的已经不是利益,而是责任。”   “往前追溯,哪怕我的义兄杜野虎在庄国发起的启明新政,我也没有任何参与,只是坐观他们成败。这些年来,最多就是在郑国皇帝吸血百姓的时候,我考虑到顾师义的旧谊,递了一封信。而我于郑国无所求,无所得。”   他极认真地道:“我不曾触碰到他们的权力根本。”   重玄胜只问:“去信郑国,果真是为了顾师义吗?”   众生僧人道:“为天下百姓,那是皇帝的事情。我果真是为了还顾师义赠书之谊。”   重玄胜道:“权力的本质是掌控。极致的权力要有极致的掌控。在六合天子的无上伟业里,一丁点触及权力的苗头都要掐灭,绝不会在你真正触及权力根本的时候再动手。”   “便以英明神武的大齐皇帝为例。”   “你知道为什么他后来跟你反而亲近吗?”   “因为你招人喜欢?”   “华英宫主都不能跟他经常嬉皮笑脸!”   “因为你可靠?”   “你比长生宫主还可靠吗?”   博望侯的眼神咄咄逼人:“最根本的原因不是你有多么可靠——而是你离了齐!你不在临淄了,临淄才拥抱你。”   他的咄咄逼人不是威迫,而是要让好友放弃一切幻想。   而众生僧人只是坐在那里,笑着道:“我说不过你。”   “你没有了影响权力的机会,权力者才有可能对你敞开心扉。但你也不要以为那一点温情就是真相,他的心里有一座天下,你觑见的不过是一个角落。那或许是真实的,可是太微不足道了!”   博望侯残酷地道:“尔今以僧相来对,是想学世尊吗?世尊的结局,你是知晓的。祂已通天彻地,仍未能翻倒乾坤,你姜望又何德何能?”   他又叹一口气,劝道:“望哥儿,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现在还来得及。”   “卢野和龚天涯当然可以被淘汰,外楼境的魁首当然可以是景或者齐。”众生僧人笑着说:“只要于羡鱼或者计三思真的取得胜利。”   “我不是觉得计三思赢不了,但赛场上生死一瞬,什么都说不准,我是怕意外……”重玄胜说到这里就沉默了。   公平就是不要有前定的结果,公平就是允许意外发生。   怎么可能没有意外呢?只要姜望坚持赛场的公平,平等地给予每个参赛者机会。意外不在此处,也在别处,不在今天,也在别天。   “天下群聚于此,因为我承诺了公平。他们如约而来,我岂能不信守承诺?你说的我都懂,响鼓不用重锤敲,贫僧也略有智慧。”众生僧人笑着敲了一下他的肚子,模仿敲鼓,一闪身走了。   重玄胜猛地追起身,一抓自是空,唯有躺椅嘎吱响。顿时着恼:“你的地盘,也不换个好点的椅子!”   ……   ……   事实上在公平框架下允许发生的意外,要比重玄胜想像的更猛烈。   因为这的确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辉煌大世。现世秩序的稳定,超凡道路的发展,前方开路者的高歌猛进……种种原因叠加,导致天骄的井喷是一种必然。   而姜望所主导的本届黄河之会的种种革新之举,直接让现世四方在强国之外的那些璀璨星辰,放光华于观河台!   道历三九三三年黄河之会无限制场的四强名单,要比外楼场更颠覆人们的认知。   四强名单是——   楚国左光殊,武圣真传孙小蛮,三刑宫真传吴预,景国萨师翰。   如果说小国天骄进入四强,已经两千年未有。   散人和宗门天骄入席四强,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以前连登台的机会都没有,现今甫一登台,却一路过关斩将,剑指魁名!   今事如此,往事何然?   是不是那些不允许宗门天骄登台,不允许散人登场的时代,有太多本该光耀天下台的人物,被历史埋没了?   国家体制是不是并没有助推时代,反而是一种禁锢!?   很多嗅觉灵敏的,都渐渐感到气氛的变化,但只要看一看是什么人在主持比赛,便觉得不会有问题出现。广大观众则是在越来越精彩的比赛中,愈发高声喝彩,愈发人心振奋……   整个现世都陷在一种狂热的气氛里,七月开始的黄河之会,像是一场蔓延了整个现世的盛大节日。   便是在这样的暗流汹涌中,黄河之会结束了所有的前期决选,迎来了魁名赛。   四强赛的顺序是内府场、外楼场、无限制场,到了魁名赛,则是反着来。   因为内府场是关注度最高的比赛,为了尽可能留住观众,卖出更多门票,黄舍利毫不为难地把它作为压轴。   在魁名赛结束,内府魁首登天展旗后,黄河之会赛事组还特意安排了一些“游脉挑战赛”之类无足轻重的演出,作为“送客戏”。   天下无限制场,为天下开场。   左光殊平静地睁开眼睛,准备出发。   熊静予为他送来魁赛的华服,屈舜华为他戴好了玉冠。   蔚然神秀的贵公子早已经长成,今年二十九岁的他,踩着传统上说要立业的门槛,正是人生中最精彩的时候。   他倒是并不知晓最近的暗涌。自从正赛开始,他就进入了比赛状态。   与比赛无关的任何信息,这段时间都不会接触到他。   曾经没日没夜地泡在太虚幻境的论剑台上,不管姜望什么时候进入太虚幻境,都能联系到他……   太虚幻境【灵嶽】之名,被很多人称为“武疯子”。   而现在,他要让人认识另一个他。   是左光烈的弟弟,屈舜华的未婚夫,左鸿和熊静予的儿子,左嚣的孙子,当今楚皇的表弟……但又不止是这些。   是大楚左光殊!   一身天子御赐的水蓝色华服,映衬着他美好的身段。天蓝色的玉冠,束着他黑亮的长发。步步登台,仪态无可挑剔。   他身上具有一切贵族应当具有的品质,承担着贵族所有应当的承担,就连与贵族割裂的楚煜之,也不能否认他的美好。   而今他登台。   汇聚大楚风流的他,无疑是无限制场选手里卖相最好的那一个。高贵,俊秀,华美。   他的登台也引起全场欢呼!以及由此蔓延开的,整个现世的纷纷议论。   一次抬眸,一个微笑,都让人呼吸紧张。他登台的这一幕,将是多少春闺深梦。   台上的主裁判,看到这样的贵公子,竟也恍惚了片刻。   他摇头失笑:“我当避嫌疑。”   遂下台去,请上暮扶摇。 第一百四十八章凤衔月   翩翩神秀的大楚贵公子往台上来,渊渟嶽峙的主裁判往台下走。   说过很多次的天下相逢,在天下台实现。彼此只是错身。   上一届的魁首让出这演台。   穿着一件对襟短褂儿的孙小蛮脸上带笑,七分长的宽松武裤下,是趾骨似玉的赤足。两条辫子垂到了腰。腕上仍然系着那对银色手链,银灿的小锤晃晃悠悠。   时间带给她修为,但并没有让她长多高——也许是神临得太快了。   轰开武道二十一重天的那一刻,她便是今天的样子,还是那么娇小玲珑。站在无限制场的几位选手中间,像是被谁不小心带上台来的闺女。   她大概站在内府场会更合群一些,恰恰那边今年来了不少小朋友。   但她气息沉凝,外露的肤色浑如玉质,体魄已经强到了非常恐怖的地步。其身气机浑圆,像一颗捏不住的羊脂玉球,无法被对手的气机捕捉。   你完全可以感知到她的拳头里,藏着山崩海啸的力量。   师父曾问她——“姜望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的答案是——“年少时的伙伴。”   跟年少时候的伙伴在天下台相逢,有一种顶峰相见的快乐。   虽然她是选手,对方是裁判。不过没关系……她总归是要跳起来,才能拍他的肩膀。   孙小蛮左边站着腰悬黑鞘长剑、浓眉大眼的法家弟子吴预,右边站着面如怒狮的萨师翰——   这位人高马大的道士,头戴混元巾,巾上镶嵌一枚青玉太极扣。穿一件青色道袍,罩一件玄色鹤氅,还披挂一条赭红色长帔帛。   整个人非常的有层次感,也很有历史的味道,明明是三十岁以内的年轻一辈天骄,却硬生生有种高出一个辈分感觉。   “本场比赛将由暮扶摇先生主持,祂将在太虚道主的监察下完成对战抽签。”姜真君边往台下走,边进行交接。   魁名赛的对决名单,是临场抽签,临场公布。并不像八强赛那样会提前给出准备时间。   暮扶摇像是一座尖碑飘上来,立在了台上。暮色四合,故事便到了要开始的时候。自大袖中探出来的苍白手掌轻轻一抹,四个名字就在空中对峙——   左光殊对萨师翰,孙小蛮对吴预。   “比赛者留下,无关者退场。”暮扶摇淡声说。   抽签的时候,景国本次大会的领队淳于归正在台下,抽签的结果出来,他便微微垂下眼睑。   无论是出于个人朴素的感受,抑或立足于中央帝国当前对稳定秩序的需求……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支签。   并非是对萨师翰没有信心,而是此战之后,无论胜负,诸霸国冠亚必失其一。   如果说当今世上有被广泛认可的绝对公平,那么只有太虚道主是符合这个定义的。   除此之外,哪怕以律为矩的三刑宫,也不会被这样承认。曾经悬照天下的镜世台,更是已经沦为反义。   姜望把抽签的权利放置在太虚道主的监察下,就是借此实现了相对意义上的公平,允许台上所有的意外发生。   当然也包括此刻。   那么,他准备好了迎接所有意外吗?   淳于归看着慢步下台的镇河真君,心里没有答案。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个世界可以迎接任何人的意外。   世尊可以死,虚渊之可以成为太虚道主,这个世界少了谁都是一样。   感受到不远处的视线,主裁判抬眼望来,微微一笑,以此示意旧相识。   淳于归也微笑以对。   ……   台下的暗涌与台上无关。胜负之外的事情,得决出胜负后,才轮到他们考虑。   空间广阔的演武台,现在只剩即将开始厮杀的选手。   萨师翰看着面前临风玉树般的大楚小公爷,狮眸一片混沌。   他乃初代天师萨南华的后人,亦出身于天师世家,比今天的许知意还要风光得多。曾经在玉京山上,是被期许为圣山道子的存在,一度和大罗山的李一对标——   这话后来当然没人再提起。   当然,所谓的“曾经”,其实也就是前几年的事情。   因为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儿时就随侍在宗德祯身边的道童。早些年每逢宗德祯亲自出场的大祭,必是他在一旁敬捧拂尘。   相较于纯心求道的李一,他在人脉经营上更有优势,且出身天师世家,有更丰富的上层关系。是更适合作为道门年轻一代领袖人物来培养的。   在宗德祯正要铺开的“魁领道宗”的大计划里,他也理所当然被推上台来,多方造势,塑以“当代道子”之名……   然后宗德祯便死了。   宗德祯事败身死后,他也被锁进狱中待查。深居于宛国的萨氏,一度都不承认有这个人存在。   是当代余掌教亲自为他解枷,证明他的清白,将他与一真道剥离,并开口说“寄予圣山之望”。这才有今天他的观河台之行。   对于其他选手来说,此战关乎个人荣誉和家国荣誉,于他而言,这更是决定人生命运的战争!   他要证明余掌教的正确,就不能仅仅只是停留在这里。他要帮余掌教完成“重登玉京”的大业,就必须要拿到魁名。   要在宗德祯死后,真正重返核心,左光殊就是他必须跨过去的山。   纵观左光殊在观河台上的所有比赛,无不是以复杂多变的道术组合取得优势。   道术最早是因为对神通、对妖族天赋法术的模仿而诞生,在力量的层阶上,天然弱了一层。是通过漫长时光的演变,无数先贤的填补,才形成如今的广袤浩瀚。   但哪怕发展到了今天,道术在超凡修士的生涯中,已经是不可或缺。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其实是作为一种普适性的力量存在。   在顶级天骄的对决中,影响胜负的往往是神通、道途,以及一些根本杀术。   只有极少数的具备创造性的道术,才能够作为“初见杀”的杀手锏存在——一般只要出场过一次,很快就会有破解道术出现。   当然,像“诸天万界五方五行敕法真身”这样的道术,那就完全不在此论。那是因为创造者的伟大,早已经超脱一切限制而存在。   同样背靠霸国,且出身于最早开拓道术边界的天师家族,对于前沿道术的把握,萨师翰相信自己是只多不少。而且迄今为止左光殊在台上施展的所有道术,景国术院都已经第一时间破解,他也尽数掌握。甚至对左光殊有可能会但未展现的道术做了充分推演。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轻视对手。   恰恰相反,能够把作为常规力量的道术玩出花样来,在天下台这样的地方技压群雄,这是超乎寻常的天才表现。值得他付之以最高的戒备。   往前数百年,也只有一个人做到这样的事情——   道历三九零九年的左光烈。   当年的左光烈,就是对道术的运用超乎人们想像。用华丽无双的道术轰炸了天骄赛场,以其独有的天才性创造,赢得内府魁首。   所以当暮扶摇抬手将暮色掀开,宣布这场战斗的开始,萨师翰便举天师令旗而高起,灵识毫无保留的倾泻!   他的灵识做灿白的外显,释放出恐怖到已成实质的灵压。   但见天边一轮月,霜凌人间。   其中有一座道宫的轮廓,浩荡无边。其人立于道宫上空,高渺无上,令人仰生拜服之心。   他的灵域已经铺开,此之谓【玄阴道宫】!   整座演武台上,无处不为道宫所慑,无人不为道宫之臣。   宗德祯曾有“十二道宫”大战略,这战略其实已经铺垫到了相当关键的程度,真个推动起来,不输于姬凤洲和闾丘文月的“仙廷之谋”。   此十二道宫,曰“命、裕、义、宅、衍、奴、契、厄、迁、禄、福、秘。”   各有玄妙,别具威能。   在他的构想中,这十二座道宫将如昔日九大仙宫般横世。分散天下,拱卫道廷。   凭藉这十二道宫,他将控扼天下道属,魁领道宗。   以此实现他一统道国和道门的终极目标。   当然在明面上,他在玉京山上提出“十二道宫”之时,喊出的口号是“尽玉京之贵,复道门之正”,向天下展现的是玉京山作为道门圣地的担当。   而萨师翰便是他所意定的命宫执掌者。   当然萨师翰也得传了宗德祯所亲创的一系列【命宫】大术,由此作为十二道宫的核心人物,才敢宣称是“当代道子”。   当这座【玄阴道宫】推演到极致,成就小世界,诞生纯阳。便能演化为【阴阳道宫】,下一步合现世道属国之力,天地合炼,才是最后能够达成宗德祯横世构想的【命宫】。   萨师翰起手便将【玄阴道宫】推出来,就是要跟左光殊摒弃花巧,在最核心的灵域上碰撞,以此避开左光殊所擅长的道术交锋。   场下观众仰见明月,忽而视线朦朦,一片模糊。仿佛冬日的铜镜上泛起水雾。   萨师翰的玄阴道宫才一出现,演武台上广阔的空间里,便有无尽水气蒸腾。   当玄阴道宫悬照月华,人们便见得演武台上,由远及近……一道白练!   似剑似虹,霜白明朗。   此刻便听潮汐声。   原是月引天潮!   就此飞潮一抬,浪涌向天,华袍锦衣的左光殊便趁势而起。俊面神光灿然,高举飘飘大袖,整座观河台、整个天下,惊起凤鸣!   他的神通之光竟然如此磅礴,铺展而出,直接在他身外交织成一头明黄色的华美凤凰。   【九凤】神通第一次外显于世!   人们尚且不知晓它的能力,只能够从左光殊的表演中推断。   在传统的凤九类中,有凤曰“鹓鶵”,“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正是此般颜色。   鹓鶵代表的是高洁的品格,它明显地有“纯化”的能力。在显形的瞬间,就帮助左光殊完成了对水元的掌控。   而他华衣飘飘,立此鹓鶵之中,竟然举天而起,直接面迎道宫!   萨师翰要正面对轰,他就带来最直接的对轰。半分不让,用强势击破强势。   强强对决,凤凰衔月!   如此精彩的开场,自引得观众目迷神往。   “啊啊啊啊!光殊!小公爷!”   苏小蝶从左光殊现身那一刻就欢呼不止,此时见得华服公子驭凤凰高飞,更是大声尖叫,仿佛要以什么音杀之术,助力台上的大楚小公爷破敌。   环顾四周看座,亦是无处不类此。对左光殊的支持声,完全碾压了萨师翰的支持者。也就是中央帝国威压天下四千年,还能有几个人为他摇旗。   长得好看又打得好看,背景、能力、才华……方方面面都是绝顶之选,本届黄河之会的人气王早就诞生。   苏秀行虽不耐烦这些长得好看的,但也支持楚国小公爷暴打景国狮道人。   打吧打吧,什么破月亮,破道宫,万恶的景国人。他心里正骂骂咧咧,视线还陷在台上绚丽的光影中……忽地耳中一静,忽地视野有缺!   堂妹的尖叫声就这么戛然而止了,堂妹的身影也剧烈晃动。   苏秀行怎么说也是在跨国组织地狱无门里深造过,曾经还行刺过镇河真君,不是什么没有厮杀经验的雏鸟,虽事起紧急,也本能地便探手往前一抓——   手中是空空,堂妹苏小蝶已经不见!   在太虚幻境里绝对不会有危险——这一点已经被亿万【行者】验证为真理。   所以是现实里面出事了!   心中做出这样的判断,苏秀行眼睛一闭,便退出了赛场,退出太虚幻境。   苏秀行“薄有家财”,所以他早就购买了月钥,也送了堂妹一枚。   他和堂妹苏小蝶,是在卫国交衡郡的苏家新宅里,一起进的太虚幻境观赏比赛。虽然没有太虚角楼里那么安全,理论上也不会有太大意外发生。   卫国虽小,治安不错。且恰是国家小,他也能镇压一方。   在卫国这座小池塘里,是谁敢搅风雨?   他要让那人知道,什么是地狱无门,何为冥河艄公!   心念回归的苏秀行,眸中泛出狠色,指间已经跳出一柄幽光隐隐的匕首,直接撞开自己的房门,身缠暗影如嗜血之鸦,扑向堂妹的房间。   偌大的苏家新宅里,孩子还在嬉闹,园丁还在修花,厨房还在做菜……是如此平常的一天。   他略过这些感受,直指目标所在。   猛然间他头皮发麻!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危险!   前飞的身形遽然停下!   就在他眼前,堂妹所在的房间,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下崩溃。   以他的目力,可以清楚看到房间里的妹妹。   有一束不知何来的天光,正落在堂妹苏小蝶的天灵。   清秀可人的苏小蝶,还睁着漂亮的眼睛,脸上有快乐的表情——她从未看过这么精彩的比赛,生活也从来没有这么富足美好。在外地创业回来的堂哥,以一己之力把整个苏家都送上了台阶。这让她非常的骄傲和幸福。   但是她已生机全无。   落在她天灵的那一束天光,没有任何声音,却在一瞬间膨胀开来。   这具年轻的身体首先崩解,身上新买的裙子,化作碎布,似是蝶儿飞。   瞬间扩张的光柱,以此无声的冷酷,摧毁了一切试图阻止它的存在!   苏秀行惊怒而又惊恐,想要伸手,却又本能地飞退。   他张着嘴……徒劳地张嘴! 第一百四十九章贱如草   恨或许并非一种情绪,而是一种痛觉!   在极致的痛楚中,诞生极致的恨意。痛恨悲剧的突然发生,痛恨这突然降临于苏家的不幸,痛恨自己面对危险的恐惧!   苏秀行张着嘴,不知何言,抬着手,不知能做什么。他可耻地后退了,而无用的道术只是在他手心里打了个转儿——   他像是一个手里只拿着一杯水的人,而眼前他的家已经燃烧在熊熊大火中。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或许把这杯水泼进去,可是他明白这毫无意义。   前一刻他还在点评黄河天骄,针砭天下大事,下一刻他就哀丧于自己的家园。   别说还能做点什么,在这不断扩张的光束力量前,他就连逃离危险继续自己的痛恨都不行——因为他也被光追及!   视野之中一片茫茫的白,他几乎以为那就是源海的颜色。   但有一角道袍,于此时飘落他眼前。   这是白底黑线的棋格道袍,像是一张他根本没有资格接触的棋盘,劈头盖脸地砸到了他的身上……让他懵懂呆滞的同时,却也将那横扫整个苏家新宅的天光给兜住了。   道袍飘落下来是一个修长背影。   苏秀行看到了一支自这背影延伸出来的淡黄泛绿的绣色铜质剑鞘,视线再往前……飘卷道袍里隐现的一只清瘦的手,按着黑白两色的两仪木质剑柄。   他的呼吸窒住。   他从来是个懂得观察细节的人。   作为地狱无门里负责对外情报、诸方联络以及任务接取的冥河艄公,对于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的认知,是这份工作的基本功。   如何不识【方外】?   来者是蓬莱岛高修,中央帝国玄真,【太乙】陈算!   不久前才在《灵宝玉册》上敕此道号,将以“太乙真人”的尊名,广为道脉所敬。   他竟然出现在卫国交衡郡,出现在无名小卒苏秀行正在毁灭的家中。   “冥河艄公?地狱无门的人?”在那茫茫的白光中,陈算侧回半眸,挑眉而问。   在生死关头,苏秀行下意识启用了秦广王所传的冥河咒术。也因此暴露了他丰富的工作履历。   陈算一眼就看破。   此声一出,苏秀行悚然一惊。接着便是恨。   多年来行于生死、久经追杀的经验,让他在这个瞬间将一切都联系起来——   他的事暴露了!   他作为地狱无门的余孽,被来自中央帝国的正义真人亲手缉拿问罪,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在加入地狱无门,甚至更早之前,加入那个阳国天下楼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这一天。平庸的小国人物,没有别的出路,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生活,哪有一直不掉下来的?   只是,只是……   苏秀行红着眼睛,恨声嘶喊:“抓我就可以……杀我就行了啊!”   他攥着匕首,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满心满眼的恨焰在张炽:“你杀我就好,小蝶是无辜的,院里还有孩——”   啪~!   陈算反手就是一巴掌!   这巴掌干脆利落,直接将苏秀行整个人扇倒在地。扇得他气散神亏,意疲身苦。   他的脑袋撞在地上,发出结结实实的磕头响。   在他已经荒草蔓延的心里,敲响危险而令他惊神的钟。   “清醒了吗?”陈算问。   苏秀行翻过身来,指骨攥在地里,尚且低着头,垂着乱发,声音沙哑:“清醒了。”   他苏秀行是无论如何也不配让陈算亲自来抓的。   说得难听一点,他是个什么东西?   陈算绝无可能为他而来,这样的人物即便是以卫国为目标,怀着当年殷孝恒一般的任务前来,也没有必要跟他苏秀行对话。他既不是卫国的高层,也没有能够引起对方注意的实力。   所以反而是陈算救了他吗?   他确实是在这棋盘道袍的笼罩范围里,暂避了那一束天光。   所以这一切跟陈算无关?   可堂堂陈算,如此尊贵的天京真人,为什么会来这里,来这个如此贫瘠的乡下地方……   “醒了就站起来看。”陈算的声音说。   苏秀行撑着地面爬起来,眼前不再是白茫茫——目识受的损伤已经恢复,或是本就不严重,或是陈算顺手帮他医治,但都不重要了。   他看到眼前,是一无所有。人物,桌椅,鸡犬,整个苏家新宅就在他眼前……被凌厉地绞碎,尽都光扫一空。   他衣锦还乡所建设的一切,他这段时间的荣耀和亲情感受……不再拥有。   不止如此。   陈算让他看的不止如此。   这天光并非单独落在苏家新宅这一处。   而是……蔓延了整个交衡郡,或许不止交衡郡。他眺目远视,看到的是漫无规律却随处可见的!杀人的天光!   一束一束,有的在长街,有的贯高楼,有的三柱齐弦,有的间隔百里。   天光如林,哀声似群鸟飞起。   人命贱如草。   卫国人的人命贱如草!   苏秀行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听到城中有人在悲号——   “他们曾经屠掉了野王城!”   “他们……又来了!”   他们!是谁呢?   在这个世界里,在这片土地上,“他们”,还能是谁呢?   如此深刻地镌在卫人的恐惧里。   一说起景国伐卫之战,说起无人提及的野王城之屠,就好像已经很遥远。   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个时代那么久。   但若是细数石头上的刻痕,其实也就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   卫国人不敢回忆,不敢提及,是那种恐惧拉长了时间的感受。   才过去了三十五年啊!   怎么敢觉得,这已经是一个和平的时代呢?   怎么敢回到家乡,沉湎于安全的假象,你明明是一个在地狱无门里工作过的杀手。   “可是为什么?”苏秀行看着面前的背影,仇恨而又痛苦的问:“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这么恭顺,这么孱弱……已经寂寂无名的卫国!   国内根本没有什么成长机会,曾经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只能背井离乡去讨生活的卫国。   一个早已经荒芜了的小国,好不容易沾染了武道德泽,有了一点活出人样的机会。   景国人为什么又来了?!   “不是我们。”陈算仰看着天空,留给苏秀行的小半截侧脸,异常的严肃。   “这里是中域,这里是曾经被你们屠过的卫国……”苏秀行涕泪横流,或者也流下了额血,都混在一起他也分不清,只是反反覆覆:“你怎么证明不是你们?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你没有被我骗的资格。”陈算非常直接地道。   苏秀行一时咬死牙关!   这很残忍,却很真实。   陈算没有照顾他心情的意思,他观察着那一束束天光的落点,手上不停地掐诀,快速说道:“听着,我应该已经被发现了,对方很快就会找过来——”   “对方是谁?”苏秀行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又猛地绷紧。他没有想到,连陈算这样的人物,都会表现出这种弱势方的紧张姿态。   毁掉苏家乃至整个交衡郡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这种紧张将他的悲伤都压制了,叫他隐隐的手颤!   “现在还不知道。”陈算摇了摇头,语气莫名:“但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棋格道袍被风扰动,当代太乙真人按剑往前走:“别问东问西了,现在听我指挥,你有唯一一次做对事情的机会。”   苏秀行下意识地跟上。   “这里的信道已经被彻底锁死。我会想办法把你送走——”   陈算左看右看,不断掐动手指,似在测算着什么,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要把这里的真相带出去。”   苏秀行抹了一把带血的泪,紧紧跟着他:“真相是什么?”   “我现在也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时候——”陈算回过头来看着苏秀行,在这一刻才算是真切地看了苏秀行一眼,记住了他的样貌。   或许他也在想——这人能有什么作用呢?   他的语气复杂:“或许已经晚了。”   陈算说话的同时,就已经抬起手来,恰恰竖掌贴在苏秀行的心口,只是轻轻一推——   苏秀行仰身便倒!   他只感到一种无可抵御的力量,摧枯拉朽般瓦解了他的所有抵抗。把他往后推,令他往后仰。   他的身体全无自主,五感全然混淆。   这一刻他并不觉得恐惧。   因为陈算若要杀他,没必要这样复杂。也因为这一系列连续的变化,已经让他的感受麻木了!   他倒在地上,但是并没有感到坚硬的地面,而像是落到了海里,直线便下坠。   泥土像水一样包裹他,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感到自己在极速地移动,以某种他暂时不能理解的方式——他明白是陈算送他离开的手段。   人生好似石沉水,命运就如泥遮眸。   他不知道终点在那里,他只知道起点是他的家。永远也回不去,永不能再见的家。   在这个暂且安全的时刻,在这种“已然逃离”而无法自控的状态里,他茫然的静了一阵,才感到巨大的悲伤涌来。   眼前一幕幕飞逝而过,都是这段时间的笑语欢声。   伯父是个话少的倔老头儿,当初送他远行,也只是帮忙扛着包裹,不吭声地陪着他走了十里地。堂妹比小时候要活泼,长成了大姑娘,瞧著文静,却是个敢爱敢恨的性格。三姑家的虎子调皮捣蛋,他昨天才缴了这小子的弹弓,让他罚站……   离开交衡郡的时候,苏秀行告诉自己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这些年他拼了命的往前走,努力钻营,竭力保全性命……终于等到这一日,作为一个杀手,奢侈的“安全退休”了。带着多年积蓄,荣归故里。   可“故里”竟于今日亡。   他甚至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弱者没有资格幸福,甚至没有本事仇恨。   苏秀行咬紧了牙关!   眼前忽而光亮。   苏秀行发现自己已经从那种眼前一片漆黑的状态里摆脱,浑身一轻。他终于再次感受到草香、清风和阳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是一处暂不知名的山谷,陈算不知用什么法子把他送到了这里。   此去故园……不知多远。   巨大的悲伤生出巨大的痛恨。   苏秀行满面是血!   他跪在地上!   他低着头,抬起自己的左手,右手拿着匕首在掌心狠狠划过!划出一道见骨的伤口,刀锋和指骨摩擦出刺耳的响!   鲜血如注,淋湿泥土。   “我苏秀行对这皇天后土发誓!”   “此心永恨!此仇必雪!”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归属于什么势力。”   “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会拔光你的牙齿,剥下你的人皮,喝掉你的脏血,一口一口吃光你的肉!”   他要重新组织起地狱无门,他要再走一遍尹观的路。他要更拼命,更仇恨,他要获得更多的力量,做更多的事情。   绝不会……绝不会让小蝶白死。不会让伯父三姑虎子他们白白地死去。   他哭着嘶喊:“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这时有个声音响起来——   “哦?”   此声虽轻如雷惊。   刚刚立下血誓的苏秀行,从朦胧的泪光中,看到一双停在眼前的靴子——这是一双黑色的麂绒长靴,样式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左侧边绒有些黯痕,像是磨损过的样子。   不知何时有人来了,且来者已经站在他身前!   而受制于某种未知的力量,他根本不能抬起头来看,只能跪在那里,低着头以手撑地。   他甚至没资格直视他的仇人!   “陈……”苏秀行艰难开口:“陈……”   此时言似有千钧,不以崩碎牙齿的勇气,不能吐出一句。   “陈算吗?”陌生的声音问。   “他不会放过你们。”——苏秀行想这么说。这个无用的他已经被敌人按住了,所以只能将仇恨寄托于更有本事的人,但是没办法开口。   但对面的人,好像猜到了他的心声。叹息着说:“他啊,是个很厉害的人。我都没想到他能算到这一步,查到这里来,以至于让他发现了一些关键的东西,还差点叫他躲过去。可惜……”   可惜……什么?   苏秀行的意识已经十分沉重,但还在更残酷地坠落。   而那个声音始终是平静的:“你出现在这里,是他借你而逃己。你可以没有任何作用,可以什么都不知道,我却不能赌你没用,赌你不知道。”   “我在你这里浪费的每一分力量,都会增加他逃脱的可能。”   “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更恨了?”   “还是……稍得安慰呢?”   苏秀行张着嘴想要发出声音。   来人却并不在乎他的回答,只是随手一掌按下来。   掌如天覆,命似书翻。   苏秀行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隐约明白那是他的脑袋。继而感到自己像是一缕烟——身体和灵魂,都轻飘飘地散去。   没有重量。 第一百五十章扶摇失羽   现世如此广袤,即便是最为繁华的中域,也有许多荒地存在。它们或是因为修士大战而存留,或本就恶瘴弥漫,或是为了单纯的阻隔交通。   这是一处无名的山谷,向来只有虫鸣鸟噪,份属荒芜的一隅。   理所当然也没有人烟——   倘若“人烟”的释义,不是“人类尸体所化的烟气”。   当长发垂腰的秦广王降临此地,所看到便是一个空荡荡的山谷,以及些许将散未散的烟气。   前一刻他还在太虚幻境里欣赏比赛,观察整个黄河之会的场外情况,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了几句那个叫小蝶的女孩的鹤信……便沉浸在左光殊华丽的道术表演中了。   “楚国术法甲天下”,还真不是徒有其名。台上天骄在道术变化上的种种奇思妙想,对他的咒术也很有启发。   忽然心有所感——准确地说,是苏秀行临死前的誓言与诅咒。虽然相应力量没能扩散,被很及时地切断了,诅咒本身还是触动了他——他就循着与前下属间的那一点微渺联系,来到这里。   但这地方过于干净了。   过于的……麻烦。   尹观自问是个凉薄之人,并不关心这个世界。对于前下属的关怀,一句随口的提醒,以及顺便的“看一眼”,就已经太多。   为谁卷入麻烦,则大可不必。   所以他俊眉微挑,抬脚便要离开。忽地一抬头,双眸跃起碧火!   只见得一道流星在长空闪烁,倏而便撞至近前。   由远及近……   那是一个裹着棋格道袍的人——不,尸体。   尹观轻轻地后撤一步,这具尸体便刚好砸在他身前,在地上砸出一个人形的嵌坑。   此人双眸微闭,仰面对天。   身上有着激烈厮杀过的痕迹,但非常的干净,没有血污。   那柄名为【方外】的剑,从中对折,断在他的身上。   蓬莱陈算!   即便是尹观这样的心性,也一时有了爆粗口的冲动——当然他的粗口都会因为咒力而成真。   这栽赃陷害的手段是不是太过于原始,太简单粗暴了!?   丢具尸体在我面前,就能算是我杀的吗?   陈算身上,可是一点我的痕迹都没有——   尹观想到这里就自己沉默。   因为堂堂咒祖,原地狱无门首领,杀人之后要想抹掉痕迹,实在是太简单。   他的职业太有说服力了……   这么简单的陷害,就因为他是秦广王,就显得非常合理。   便在此刻,天边云中,忽有镜光一闪。   一个身穿锦服、腰悬镜牌的英俊男子,从天而降——明显是追索陈算而来,因为手里还握着一缕陈算的气息——但一见尸体旁的尹观而骤转!   此乃干天镜光,此人是镜世台才俊裴鸿九!   “这是个误——”尹观的话才开了个头,便自己停下了。   裴鸿九甚至是当场口吐鲜血,发动了某种搏命的秘术,额上印出卦纹,身上清光泛血光……以比来时要快得多的速度,逝光折天,化虹而走。   这一刻摆在尹观面前的似乎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追上裴鸿九,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然后无声遁走。   第二,坐视裴鸿九离开,等对方召集大批人马……而后兵围玄冥宫,将他这个冥府阎罗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尹观“啧”了一声,终是并没有理会裴鸿九,也未第一时间离去,而是就这样站在原地。   他看了看周围的荒草虫鸟,这些蒙昧的东西,倒是没谁因死而惊。   身为冥府阎罗,拥有现世所承认的神职,在当前情况下,他毫无疑问先通过玄冥宫,传递了一缕神念出去,给他现在的顶头上司地藏王菩萨,汇报了一下他现在的行踪。   地藏虽然不太管事,也不能作为一个具体的存在来考虑,但祂毕竟有维护冥府秩序的原则存在。那祂就不好眼睁睁看着给祂干活的冥府阎罗受冤而死——怎么也得多付出一点代价吧!   然后又通过太虚幻境,给姜阁老发了一封鹤信。   接下来便是等待。   等人都到齐,等手段都上来,等着看是谁送他这么一份大礼。   换做是以前的他,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来审判的。更别说是站在这里,等景国人来查清“真相”——真要走进中央天牢,不是他干的,也是他干的了。   对景国人来说,给他随便安几个罪名杀掉,哪有难度可言?   恩怨勾销互不翻帐固然是真的,但不代表顺手的事儿有什么可为难。   但现在……   还是看看某位黄河裁判怎么说吧!   怎么说他现在也是受聘于黄河之会赛事组,在做“赛事观察”的兼职时出事,现在咳嗽一声,都得算工伤。   这事儿不能不让总裁判管。   他当然不在乎这个世界变得怎么样,但就连下城二十七城的年轻人,都有机会登上黄河之会的世界……似乎不是那么的让人厌烦。   他守在这里,至少可以避免等他离开后,又有什么人在陈算的尸体上再做手脚,届时他就更是说不清。   ……   ……   镜世台乃景国最高等级的情报组织。   裴鸿九现在是镜世台镜卫第一队长。   宗德祯都死了三年了,三年前他就是镜世台镜卫第一队长。彼时他在中央大殿里排众而出,是何等意气风发!以“名分”“治功”“修业”之三正,推举楼约上位玉京山掌教……天下瞩目于他。   三年之后他还在这个位置。   能够在镜世台里坐稳这么关键的位置,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值得拿命去奋斗的。但对他裴鸿九来说,三年官位无寸进,无疑是巨大的失败!   以他的天赋才情,以正天府裴氏的家名地位,这甚至是裴氏风光不再的一种明证。   裴家的位置现在确实是很尴尬。   在伐灭一真的大战里,大景天子一步多算,郊野出猎,以身垂钓时,就是特意把裴星河拉去做护卫工作……等到一真覆灭,执掌玉京山名下强军【杀灾】的裴星河,就理所当然地倒向了帝室。   裴家在中央大殿里清晰表态,众所共见。   但转过头来,楼约堕魔,玉京山大掌教的位置,落到了余徙的手里……   玉京山还是玉京山,玉京山名下的强军,还是玉京山的强军吗?   余徙登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收归兵权!   大罗山、蓬莱岛有兔死狐悲之伤,自都全力支持。   景国八甲,玉京山据其二,曰荡邪、杀灾。在余徙上位之前,荡邪统帅匡命、杀灾统帅裴星河,都已经向中央天子靠拢。   其中匡命要倒得更彻底一些,受敕为天都元帅,还率军参与了讨伐【执地藏】之战,一时风头无两。   但即便匡命,现今也在着手组建他的“天都”军,枯槐山他都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曾经有意接掌荡邪的淳于归,现也掌军“皇敕”。   相较而言,仍然挂着杀灾军统帅一职的裴星河,就有些无从着落。   道门三脉以默许帝室扩展强军为代价,交换了玉京山两军的独立性。替旗【斗厄】的【皇敕】,和匡命新建的【天都】,已经是诸方容忍的极限。组建强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天都】的上限是可以预期的。   裴星河既无再组一支强军的可能,因为对帝室的靠拢,也无法得到玉京山的绝对信任,这几年在慢慢的放权,已经有边缘化的趋势。   裴鸿九三年未进的职务,就是这种边缘的体现。   但官位的停滞并没有让裴鸿九停止上进,作为裴家年轻一辈领军人物,在家族体现颓势的时候,他尤其认为自己应该做出成绩来。   这三年镜卫一队所斩获的事功,是其它所有镜卫队伍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在个人的修行上,他更是未有一日懈怠。   这段时间黄河之会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没有去看热闹。那些被筛选出来的精彩比赛,之后自会通过留影去观摩学习,当下仍是一件任务接一件任务的做——当然给镜卫一队里的其他人放了假。   今天正是在执行任务的路上,意外发现了陈算的道袍一角,像是被什么锐器割裂在路边。他立即调动干天镜光,以之拟出陈算的气息,一路追寻……   然后就发现了陈算之死!   相较于这件事情本身带给他的震撼,那个站在陈算尸体旁的尹观,反倒不算什么——   陈算既死,无论凶手是谁,都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在他们这一批景国天骄里,赵玄阳、淳于归、陈算这三个人,一直都是最优秀的存在。也就是夭折的万俟惊鹄,生前能够在天赋上压他们半筹。   直到李一归以太虞之名,夺走了所有关乎天才的光辉。   他与陈算本就相熟,蹉跎三年之后,对于入狱五年的陈算,更是颇有同病之怜。也非常理解陈算正在做的事,明白陈算有多么了不起——   陈算出狱之后,失去了一度挂在囊中的大景总宪的位置,没有选择在朝堂上多下工夫,而是用一年多的时间,为自己加上了“太乙”的道号。   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在积蓄自己在朝堂上复出的力量。   这就是“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欲得其实,先正其名。”   这等录名宝册,加上“太”字的道号,不是简单就能得到的。   能敕此号者,一定是道门最核心的存在,它意味着大量道脉资源的流向。   为了加上此号,陈算百般筹谋,天下事功,在妖界战场、在道属秘境,都做出了不俗的成绩。还革新了星占道术,贡献于道阁……   与这些事情相比,驱逐天香夜阑儿,经营天衡斗场,都不过是随手为之。   他更得到了蓬莱岛的全力支持,东天师宋淮多次为其争取,才终得此号,为天下道脉共尊。   往前数,“太虞”是李一,“太元”是楼约,“太玄”是虚渊之!   这些加以“太”字的存在,无不璀璨横空,哪怕堕魔也是当代魔君,哪怕被逼到绝境也是太虚道主。   唯独太乙陈算。   大鹏才展翅,崩殂于初起。   道号才加上,就死在这样一处无名的山谷。   这是给东天师府的当头重创,是对整个蓬莱岛的巨大打击。   东天师放在他身上的所有投资所有心血,都在此时清空。   贵极无上的《灵宝玉册》,以后拿出去还有说服力吗?   必有一场巨大的风暴,因陈算之死而咆哮中域。甚或……席卷天下!   在看到陈算尸体的瞬间,裴鸿九就已经在思考这件事情会有怎样的影响,而裴家能在其中得到什么机会。   燃命逃遁都只是一种下意识地反应——他知道自己没可能在尹观手下逃离,只是想着把消息传出去。   当他借干天镜光之力,化虹飞逝,也在这个瞬间,把他所见的消息,传回了【干天镜】。   结果发现自己还没出事,尹观并未拦他,又赶紧吐着血传信给裴星河。   一番行动下来,虽未接敌。吐血已三升……   就在裴鸿九逃离山谷的那一刻,天命观里的先君殿霎时亮起,天京城几乎所有超凡修士都看到,一道镜虹横贯烈日,直趋三清玄都上帝宫。   镜世台首傅东叙,无报而闯宫,可见事态之急。   须臾之后,中央大殿撞响事钟,连有三鸣!所有二品以上在京大员,闻钟须朝,共议国事!   ……   ……   当众生僧人踏午光而落,恰恰看到锦衣玉面的玳山王,从山谷另一边大步走来。   他心中略松一口气。   来的是姬景禄而非东天师。   说明景国愿意保持理智,且已经充分考虑过他的态度——这无疑是需要对等的态度来回报的。   他移转视线,便看到一身黑色阎罗冕袍的尹观,正负手立在原地。清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多少有些倒霉的样子。   在他的身前,仰躺着陈算。   宽大的棋格道袍平铺着,在地上像是铺开了一张棋局,而陈算本人的尸体,是这张棋局上唯一的落子。   姜望这一路已经经历太多的意外,但从未想过与陈算的再见面,是在这种情形下,以这种方式。不久前他们还通过鹤信……   等等,那封信。   姜望把那封鹤信捏到现实里,静静地看着上面那一句——“你说人魔的数字为什么是九?”   陈算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   他的死,是否与此有关呢?   “我说这个人不是我杀的……有没有人信?”尹观主动开口。   姬景禄将那把细长铁扇捏在手中,不咸不淡地道:“咒祖打算赌咒发誓吗?”   “你好像觉得你很风趣——”尹观无缘无故被甩一脸泥巴,正恼火呢,也不惯着:“这具尸体跟我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姬景禄十分平静:“其一,你是杀手出身。其二,你与景国有宿怨。”   尹观反问:“那我怎么没杀你?”   姬景禄瞧着他:“你可以试试。”   尹观大怒:“不给钱就想让本座杀人。你在想什么美事?天底下的便宜还能都被你们景国人占了?”   “两位稍安。”众生僧人一个闪身走到两人中间位置,一手按向一边:“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都不想,请给在下一个薄面,咱们好好聊聊,捋一捋前因后果——我看此事很有蹊跷。”   姬景禄的意思是尹观不能光说凶手不是自己,得拿出切实的交代。尹观的态度也很明白——老子凭什么。   姜望不得不两边劝。   此刻观河台上的比赛还在继续呢。他分念至此,颇感心累。   往前在白玉京酒楼做袖手东家,那叫一个闲适,每天除了修行,就是修行。   这当个黄河裁判,主办一届黄河之会,好像天底下的事情都凑了过来。按下葫芦浮起瓢,东家墙塌西家雨……真无一日之宁。   天底下当裁判的都是说一不二,独他天天问这个要面子,问那个要面子……他也太要面子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病驴磨   “废话!这事要是没有蹊跷,景国佬还能好好跟我说话?”尹观语冷声幽:“以他们的一贯风格,那必然是先抓后审。我的靴子不落在玉京山上,断然没有开口的机会。”   “阎君大人!”姜望喊了一声,打断他的阴阳怪气,又换上和善的笑脸,哄着道:“都知此中有蹊跷,您介不介意说一下事情经过呢?”   姬景禄很给面子的没有跟尹观对呛。   尹观乜了姜望一眼,终是道:“鄙人是受黄河之会赛事组高薪诚聘,参与本届黄河之会的场下观察工作。”   “在无限制场四强赛,也即左光殊对决萨师翰的这一场比赛,我在太虚幻境里现场观察。发现场内观众,卫国人苏秀行、苏小蝶,在激烈讨论赛事的时候忽然消失,由此判断他们可能是在现实里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能排除是比赛本身对他们造成了不良影响。”   “哦,我认识他们的原因,是苏秀行以前跟我一起工作过。而苏小蝶是他的堂妹。”   跟苏小蝶随意的几句闲聊,他已经把苏家的情况摸了个底朝天,也算是补充了前成员的摸底档案,当时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个“底”一摸,人就没了。   “本着为赛事观众负责的态度,以及『看一眼也不麻烦』的心情,我就循着之前的联系找到这里——”   “然后这具尸体就从天而降。”   “景国镜世台的裴鸿九,也恰好找到这里来,又匆匆离去。”   “这具尸体在我面前落下后,我就一步都没有走动。现场的痕迹,可以完全地证明这一点。”   “我不曾触碰过这具尸体,和他也没有任何联系。至于他是从什么地方被抛过来,我尝试了追查,但是找不到线索……建议景国可以派更专业的人来看看。”   尹观一口气说完,摊了摊手:“这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   姜望没想到这里的事情还牵扯到苏秀行——那个曾经拿着一把破匕首就来刺杀他的年轻杀手。   当初还是因为苏秀行,他才与尹观重逢在临淄城外。   说起来也是颇有缘分了。   他左右看了看:“你找苏秀行……找到了这里?”   尹观面无表情:“他就在这儿。”   姜望又左右看了看:“……谁干的?”   “谁杀了陈算,谁就杀了他。不然难道是我吗?”尹观反问。   苏秀行也死了!还是跟陈算死在一起。   再联系到他地狱无门组织成员的身份……隐隐是一条清晰的牵连尹观的线。   但意义何在呢?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尹观都没有杀陈算的理由。这种陷害实在牵强。   景国在当下的克制,也让这种陷害很难起到作用。   杀陈算不是一件低成本低风险的事情,换而言之,这件事情一定要有足够大的收益才行得通!   由尹观而及我,意在观河台吗?   在山雨欲来之时,姜望不免颇多猜疑。   “陈算道兄前不久给我写过一封鹤信,问了我一个问题……”姜望说着把鹤信递给姬景禄:“不知能不能对贵国的调查提供思路。”   姬景禄接过来看了一眼,挑起眉来:“人魔……”   “这消息很重要。”他说道:“我马上让人去调查忘我人魔的行踪。”   “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问。   “我说『路在其中』。”姜望坦诚地道:“我认为九大人魔的设计,藏着燕春回为自己设想的超脱路径。”   “明白了。”姬景禄点了点头。   “此外,我也有一个消息与姜君共享。”他看了尹观一眼,对姜望道:“就在两刻之前,卫国三郡里,除了理衡所在首郡外……两郡被屠。确切地说——是两郡之中所有具有超凡力量的存在,被极度凝聚的天光所点杀。”   “力量来源是一块太阳心石,是从关于『太阳』的概念里剥离出来的,时间应该已经有一千年。”   苏秀行死前看不出的杀人规律,在景国高效的情报力量前,一览无遗——也只有对卫国超凡力量有深刻掌握、清楚知道该国所有超凡修士落脚点的景国,能够这么快找到这规律。   其实从这个角度来说,景国真的没有必要再对卫国做些什么。   都已经将这个国家攥在手心,如观掌纹,怎么都翻不了天。哪怕出了一个天赋如此惊人的卢野,也多的是方法可以应对,甚至收归己用。而不是一定要把这孩子逼成仇人。   姬景禄又道:“这件事情暂时还在封锁,虽然肯定压不住太久……我希望听到的人可以保密。”   他当然不是跟信义著称的姜真君强调。   尹观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卖姜老板一个面子。   很显然,景国遇到的情况和尹观遇到的情况是一样的。   黄河之会如火如荼,卫国天骄高歌猛进。   景国已失内府场,无限制场正在对决,外楼场也有很大可能碰上卢野……   卫国在这种情况下,遭受如此严酷的打击,景国就是那个站在尸体边上的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无论事情是不是景国干的,景国总是避免不了沾一身黄泥。若是在乎“形象”,在意天下悠悠之口,那就得好好地解释一下,这件事情为什么与他们无关。   正是基于此等逻辑,姬景禄才会希望尹观做出切实的交代。   在非战争状态下,卫国两郡的超凡修士被一次清空。此等恶行,百年未有,令人发指!   这件事情又会对黄河之会产生什么影响?   姜望眉头紧锁:“那个开拓武道新篇的卫怀卫老呢?”   姬景禄的表情在这刻严肃:“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痕迹。前一刻还在通过【天镜】看比赛,后一刻就再也没人见过他。”   由不得他不严肃。卫怀的失踪,指向太明确了,天底下谁能不怀疑景国?   中央帝国以天镜之术铺开中域,让所有道属国百姓都能欣赏黄河赛事——但他们也一定没有想到,有谢元初和许知意两位天骄托底,都没能把握内府境四强席位。   “他的得意弟子在观河台上比赛,拿到了外楼场四强的荣誉,他既没有去观河台现场观战,也没有进太虚幻境……”姜望分出心念在太虚幻境里略略检索,然后道:“这个人甚至从来没有进入过太虚幻境,并非【行者】。”   往前推十年,关于太虚行者的意义还存在激烈讨论。   到了今天,一个修士竟然并未接触太虚幻境,已经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姬景禄语有警觉:“这一点倒是我们没有关注到的……卫怀这个人,有大文章啊。”   “苏秀行的那个堂妹,苏小蝶……她也已经超凡了吗?人在哪里?”姜望又问。   “应该是游脉境。”姬景禄回道:“我们查到苏秀行通过卫国的官方渠道,给她购置了一颗丙等开脉丹……不出意外的话,她已死在交衡郡。”   “也就是说,苏小蝶只是那两郡里被点杀的超凡修士之一,可能对方并不是针对性地对她做了一些什么。”姜望若有所思:“但苏秀行却死在这里。此去卫国,一千三百里地。”   他问:“是交衡郡出事的时候他就在这里吗?还是事发后才逃到这里?”   姬景禄看向尹观。   尹观淡声道:“至少苏秀行死在这里的时候,是知晓交衡郡那边出事的,他的诅咒带着恨,虽然我没能接收到具体的内容,但恨意强烈,想来除此事无它。”   “也不能排除有些人为了针对性地对她做些什么,而对卫国两郡动手。”姬景禄语气慎重:“不然难以解释秦广王出现在这里。”   姜望明白自己应该表明态度了。   他认真地说道:“秦广王确实是受赛事组委托,参与黄河赛事观察工作,有消弭风险,查缺补漏的任务,这一点众阁都可以作证。”   “我想他没有杀陈算的理由,且若真个行此恶事,以他的能力,会做得更干净一些,不至于让裴鸿九发现。”   “但陈算的尸体就在他身前被发现,这是不争的事实,我认为他有必要配合景国的调查。”   姜真君为天下安宁是操碎了心:“这段时间他会守在玄冥宫里,以便随时跟贵方保持沟通。在合理范围内的需求,我想秦广王深明大义,不会推诿。”   名为配合,实为禁足。   尹观这次明明什么都没有干,就要被关一阵子,心里实在恼火。从前他可是真刀真枪真杀的:“凭——”   “钱不用还了。”   “什么钱?”   姜望回过头来看姬景禄:“这次事件,贵国是怎样划线的……玳山王能否给在下交个实底?”   今时已是风满楼,一场暴雨不可避免。   陈算之死,卫郡超凡之屠,都是震惊现世的大事。   但无论如何,正在进行中的黄河之会,一定不能被影响,不可以中断。不然为此所做的一切,就都前功尽弃。   “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我希望现有的秩序不要被打破。但再往上,我只能说天心难测——”姬景禄斟酌着道:“你们不是在观河台上闲聊吗,何不当面问问?”   姜望没好说自己已经被赶出聊天。   姬景禄又抬起手来:“此处山谷将要封锁,两位是否还有指教?”   尹观抬脚便走。   众生僧人倒是对姬景禄行了一礼,才心事重重地离去。   ……   ……   “没关系,不要紧的,不就是让你爹死不瞑目吗?不就是你的祖祖辈辈,灵魂都不得安息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给自己压力,该松懈就松懈——卢野啊。”   “你娘生你的时候,以为有了希望,她是笑着死的。你知道吗?不过这是大人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要是累了就休息,想玩耍就去窑子里,爷爷兜里还有几两预备买棺材的银子,留着也没用,拿去花了吧!”   “泪水比汗水容易,哭泣比坚持省力。”   “身过车轮皆死——所以跪下来,跪着就不用被割头。”   “卢野……卢野。我知道你很聪明,我知道你什么都看得清楚。你恨爷爷吗,从小把一切都堆在你身上。没有让你放松过一天。没有让你做过小孩子。”   “因为爷爷是个没有用的人,只能指望你。只能指望你……”   “你……恨我吗?”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爷爷。   你只是太恨了,太累了,你没有办法。   我相信你是爱我的。   只是仇恨压得你不知如何去爱。   我没有恨过。   卢野在备战室里睁开了眼睛。   仍然站着桩,双手环抱如推磨。   已经是外楼场四强,就等着外楼魁名赛的那一天。   其他选手都在各家别馆里做最后的静养,名师指点,各种药浴调理着……就连同样小国出身的龚天涯,这会儿也被一只肥白狸猫叫走,去开暮鼓书院的小灶了。再往前,白玉京酒楼的掌柜,也专门把他带出去指点过。   唯独卢野,只有卢野自己。   他刚赢得正赛名额时,举国欢腾,卫国那些脑满肠肥的王公贵族,还排着队地过来送补品,送官送爵。   等他杀进四强,那些人都不敢再露面了。   早已经沦落的卫国,可以有人才。不该有天才。   爷爷说卫国的皇室就是猪猡。   但他明白——只有猪猡才能活着做皇帝。   人有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不是按照你最初的想像来长成,现实有它牢固的模具,世上绝大部分人只能在规范中生长。   人有时候是没有选择的。   所以不要轻易去判断一个人的对错。你眼里的“错了”,或许是他唯一的活法。   爷爷没有来观河台。   爷爷说他已经教不了任何东西,不要来这里丢人现眼,再做拖累。   没关系。   他只是想摘下魁名,举起卫国的旗帜,回去告诉爷爷“没关系”。   击败骆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东王谷医团给治好了伤,但身体还是有些隐痛。   没关系,他懂医术,知道怎么调理自己。   咚咚咚。   敲门声在这时候响起。   卢野抬起眼睛,看到了龚天涯。   “龚兄总是这么……有礼貌。”卢野咧嘴笑道。   他是古铜的肤色,牙很白,笑起来有一种心无挂碍的爽朗。   龚天涯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毕竟也是还以微笑:“卢兄总是这么努力。”   其实不怎么喜欢说话的他,又干巴巴地加了句:“卢兄的桩功真好!”   卢野仍然站着桩,大大方方地道:“站的是老龙桩,推的是病驴磨。自小琢磨的粗浅功夫,谈不上好坏。只是自小习惯了,每天不站一站,倒不爽利——龚兄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   “这瞧着可不粗浅,大道至简,返璞归真!”龚天涯由衷地赞了声,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瓶丹药来:“季狸师姐送了我一瓶神华丹,可以养神固气,我看卢兄练功太勤,可能需要稍作补益……我没有太好的东西给你,别嫌弃。”   说着放下丹药,逃也似走了:“师姐叫我,回头再叙。”   卢野愣了一下,哑然失笑。   他倒是不扭捏,也对龚天涯很放心,打开丹瓶吞了一粒,便又继续站桩。   肌肉一块块在皮肤底下如龙游,汗珠密密麻麻地起伏在龙脊。   忽然门又推开,走进来红袍雪枪的少年将军。唇红齿白,眼眸明亮。   “来吧——”计三思用脑袋往外歪了歪:“我师叔刚好来看我,说要指点一下我的枪术。我想着一个人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咱们两个顺便切磋切磋?”   ??推一本怪谈社会魔改近代背景的升级文,重生、诡异、国术、蒸汽朋克、中西对抗,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一下~   ? 第一百五十二章集思广益   计三思的师父是号为“无双”的计昭南,计三思的师叔王夷吾,这些年驰骋种族战场,累功积勋已为天下名,是一骑当千的盖世战将。   大齐军神不仅自己军略无双,神通盖世,教徒弟的水平也是世间绝顶。剩下三个弟子,三个都已洞真。镇国大元帅府是当之无愧的临淄第一府,一门三真,天下广扬。   卢野自开丹田武路,习惯了修行路上的独自跋涉,但跟计三思一番切磋下来,仍是受益匪浅。   名为“切磋”,实则是王夷吾“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赶”的指点。   大家是四强赛的对手,说不定下一轮就会碰上,但都并不吝啬给予对手帮助……卢野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武道的开拓,就在于武道先贤的无私奉献,前赴后继。武圣王骜拳散超脱功德,以益天下。镇河真君将自己一身所学,尽置于朝闻道天宫,广布于人间。   他卢野虽然立于微末之间,所开创的丹田武道,也并未敝帚自珍。   恰恰是他以爷爷卫怀的名义广布了丹田武道,引得长河以北的武人纷纷参与,不同的想法碰撞在一起,无数的灵感交汇,才将这条道路渐渐完善。   这武道新章已经席卷长河以北,不输于长河之南。   仅靠他自己,尚不知要摸索多久,是万万走不到如今位置的。   走回备战室,卢野便是一愣。因为景国天骄于羡鱼,正在房间里。   其人以道簪束发,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华服。这衣服看不出多么亮眼的设计,但给人的观感非常舒适,有一种不见雕琢痕迹的美感。   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本届黄河之会为人称道的武道天骄一共有四人,其中三个都在外楼场,一个是他卢野,一个是魏国的骆缘,再一个就是拜姬景禄为师、弃道修武的于羡鱼。   她自小接受的是最正统的道修教育,学的是最顶级的道门传承,虽半道转武,却未见滞涩,走出了一条仙风道骨的武路。   整个景国对于武道的投入,毫无疑问姬景禄会吞下最大的份额,而她紧随其后。   “听说你被计三思叫走了,所以在这里等你。”于羡鱼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说话,在她空灵的声音里,听者很容易变得专注。   在卢野看来,本届外楼场的四强选手,其实都有不符于年龄的成熟。   龚天涯的成熟是受风霜砥砺,内心强大,意志坚定,岿然迎雷霆。   计三思的成熟是眼界极高,见惯了世面,不拘俗务,沙场饮血,不惧生死。   唯独于羡鱼,她身上真正有一种大人物的气质。明明也才十八岁的年纪,却像是那种握权天下的天都大员,风雨雷霆都在不动声色间,颇显城府渊深。   听说在于阙元帅生前,她还以“娇憨”闻名,是天京城里出了名的不谙世事的千金贵女。也不知是往时都在韬晦,还是生活的重创太能改变一个人。   “于姑娘等我……是有什么事情吗?”卢野走进房间。   “说起来卫国也是道属之国,卢兄亦是中域才俊。早先未有亲近,实是在下的怠慢。”于羡鱼态度倒是很好。   “早先咱们还未能在台上遇见,自是不能亲近。”卢野淡声道:“马上就有机会了。”   “阁下是蛟龙在野,只待风云之会。可惜未遂良逢,宝剑锈匣,明珠尘网。今已立足四强之席,却无人来捧冠冕,身边也不见一个体己的人在——”于羡鱼抬起眼眸:“其实我是想说……考不考虑来斗厄军?”   “凡台下为我喝彩者,皆在为我捧冠。凡天下修丹田武道者,皆是我的体己。”卢野朗声道:“我虽独身在此,亦倾目光万注。如何说未遂良逢?”   “看一万眼,不如注一万金。”于羡鱼眸光淡然:“我会给你最高的投注,不会有半句虚言。”   卢野笑了:“这里是观河台,现在正在进行黄河之会的比赛,于姑娘是想挑战镇河真君的威严吗?”   “我将来必然重掌斗厄,我希望你能来帮我,让斗厄重登十甲之首,复证天下第一。”于羡鱼端坐在那里,语速不快,尽显自信:“当然并不需要你在比赛里做什么,我不会侮辱你,更不会侮辱自己。”   “我是说比赛之后,无论成绩如何,我都可以在斗厄军为你留一个正将职衔。等到将来我掌军斗厄,你就是副帅。”   “观河台上很多人奋斗一生的终点,只要你肯点头,我就必然将你送达。”   她从储物匣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旁边的茶凳上,悠然道:“但这话,在比赛之前说,才算有诚意。”   “十甲?”卢野问。   “景八甲已成历史,景十甲必列神霄。”于羡鱼并不隐晦:“神霄在即,天下扩军者众。但举世之中,只有景国有这个底蕴,能够一扩就是两支天下强军!最好的机缘在这里,最高的天阶等天才来登。”   卢野静静地看着她:“于姑娘确实是大气,诚意十足。中央大景也令人仰望,叫我不胜惶恐。但卢某若是现在就答应了,之后台上遇见,恐不能尽力。”   于羡鱼同他对视一阵,终是点了点头:“无妨。卢君有虑,不妨骑驴找马。可以等到比赛结束,再来找我聊,我开出的条件,始终对你有效。”   话虽如此,他们都明白,这时不点头,之后就更不会点头。   卢野只是拱手:“多谢体谅。”   于羡鱼拍了拍桌上的锦盒:“这里有一套【折枝】的武服,黄河正赛的每个人都有。照着你的身材订做的,给别人也穿不了,莫要推辞。”   说着她便起身离开。   真是利落的女子,像她的剑术一样,简洁清爽,行云流水,又直指要害。   卢野静静地站在房间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对于一个卫国出身的天骄,将其收于麾下,令他沐浴在中央帝国的光辉下,见证道国的荣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既见中央器量,又能收干戈为己用。弥平旧隙,团圆中域。   于羡鱼的招揽很有智慧。   但不该在这时候开口。   有可能惹得裁判不快且不说……也不符合于羡鱼一定要把人打服,收人收心的风格。   再联系到龚天涯和计三思不同于平时的表现,卢野再怎么醉心武道、沉浸在修行,也一时惊醒,知晓有什么变故已经发生。   当今世界,太虚幻境天涯为邻,诸强影响力犬牙交错。卫国足足两郡超凡修士被屠,这消息是根本锁不住的。   景国对消息的封锁,只是争取一个调查和应对的黄金时间。   当卢野试过了种种方式,一个熟悉的人都联系不上,发给卫国权贵的鹤信也都石沉大海,也便大略猜到后院失火。   再到太虚幻境里转一圈,零零散散的消息,惊惧交加的眼神,也就拼凑出大略的真相。   此时再咀嚼那些善意,都是带着同情的。当然无损其珍贵,可是“被同情者”的角色,总归等同于不幸。   如果可以,谁愿意被人安慰、受人怜悯呢?   这场黄河之会的征程……真的只剩下自己了。   不。是往后的人生,都是独行。   他杵在那里,定了又定。毕竟只是十七岁的少年,再怎么心志坚定,也没办法将这一切拂作云烟。   他晃了一下,没能站稳。   但有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将他撑在那里。   年少的卢野抬起眼睛,便看到额生龙角、仙颜高渺的姜真君。   他知晓这是荡魔天君的仙身。   或许仙光太刺眼,他的眼睛是酸涩的,但使劲撑着。   姜真君踏入此间,并没有什么安慰的话语,只是说道:“你是本届黄河之会外楼场的四强选手,你只需要考虑比赛本身。”   “没有任何人能在观河台上影响你的比赛。你自己决定你走到哪里。”   “黄河之会结束后,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白玉京酒楼。你可以在那里生活到你觉得安全为止——当然,不能白住,会有一份工作给你。”   卢野感到自己是想流泪的,但是他没有哭。   心中涌出了很多话,但是都没有说。   最后他只是点了点头。   再抬头的时候,荡魔天君的仙身已经消失了。   卢野独自静了一阵,微微低头而垂眼,似病驴,似老龙。双手一分,脚步一错,又慢腾腾地站起了桩。   ……   ……   太虚阴阳界中。   尹观一步踏进来,瞧见那胖成一球的大齐侯爷,转身便走。   “初次见面!”重玄胜懒洋洋地靠坐大椅,悠然道:“阎君何故避我?”   尹观想了想,转回身来,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是第一次见!”   他掸了掸衣袖:“我不爱跟太聪明的人玩儿。费劲。”   重玄胜挪转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笑眯眯地:“这个习惯可不好。跟臭棋篓子下棋下久了,自己的棋也臭了。”   尹观看了一眼自星光中走出来的众生僧人,再看回重玄胜:“你也是光说不练啊!”   “吵吵什么?”姜望不管那许多,一屁股坐下来,在面前按出一张书桌,敲了敲桌子:“我还忙着呢。赶紧聊正事!”   书桌上有一堆他临时整理出来的资料,包括九大人魔的详细情况,包括陈算早先写给他的鹤信。   所谓的“正事”,就是他坐下来便直接发布任务:“这次突发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在背后搞鬼,想要干什么——你们集思广益一下。平时不都说自己聪明吗?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   尹观觉得这味道可太不对了,往常都是他来开会发任务,什么时候主客异位?真够颐指气使的!不由问道:“我们集思广益了,你干嘛去啊?”   “集思广益里不是有个『集』字吗?”镇河真君理直气壮。   重玄胜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笑道:“不管背后的主谋是谁,不管他想干什么——杀死陈算,绝对是一步臭棋。如果对方的目标是你,我们的优势就从这里开始建立。”   “怎么就优势了?”在胜哥儿面前,姜真君从来心直口快:“还不知道谁跟谁呢!”   “对方既然连陈算都杀,说明这次布局的目标不是你,或者说不止是你。这怎么不值得松一口气呢?”博望侯竖起一根萝卜般的手指:“此胜一也。”   他又道:“陈算不久前才得号『太乙』,这个道号的意义,你们应该清楚。”   “他代表的是蓬莱岛的根本利益。也是道门的脸面。”   “同时他还没有开始掌握权力。一个出狱一年多的、新鲜的当世真人,杀他的用处几乎没有,杀他的影响却是如此之大。我想不通那人到底有多么愚蠢,才会做这件事。”   “除非——”   重玄胜抬眼观星:“陈算把那人逼到了,不得不杀他的地步。”   姜望恍然大悟:“陈算生前在调查什么,至少是查过忘我人魔的——他查到了关键,所以招致灭口?”   “陈算是一个聪明人,相当聪明的人。或者他的死,本身就是意义……”   “如果说他是一颗不得不提走的棋子,那么只要确定他在这局棋里的具体位置,凶手的棋形就能大略体现。”   重玄胜在心里琢磨着陈算这个人的种种情报,慢慢地道:“都知道陈算加号太乙真人,是为了重登天京而蓄势。但若这一局早就开始,是不是还有另一种理解——陈算有没有可能是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很危险,所以想方设法为自己加号『太乙』,就是为了给自己加一个护身符呢?”   “只是他真正遇到的事情,比他想像的更严重,所以这枚护身符也没能保住他。”   他按着额头思索:“他为什么会觉得太乙真人的道号能够保住他?就因为杀一个太字号的真人影响太大吗?”   “我还想问……为什么你说杀陈算的用处几乎没有呢?”姜望的习惯是一件一件地解决事情,他的困惑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里:“这不是用来栽赃陷害尹观了吗?”   他看向尹观,用眼神问——人真的不是你杀的吧?现在没别人,你跟兄弟讲实话。   尹观把眼皮一翻,懒得回应。   “陈算的身份太重要了,不该杀得这么粗糙。对尹观的构陷更像是顺手为之。既缺乏实质性的效果,过程也难称精妙。应该是用来转移注意力的。”   重玄胜随口回应,语气笃定:“在这件事情上纠缠没有意义,重点在卫国交衡郡。”   “如果我没有猜错,陈算应该死在那里。”   “苏秀行可能是被陈算以某种手段送出来的。或是为了让他传递消息,或是用他转移注意力……但现在人没了,消息自然也不存在。”   “去交衡郡看看吧!”   重玄胜拍了拍手掌,仿如醒木一敲,令人惊神:“这件事情里如果有什么有用的线索,一定在那里。” 第一百五十三章世间无醴泉   “交衡郡是苏秀行的家乡,也是这次事故开始的地方,那里肯定是有线索的。哪怕线索被抹掉了,这件事情本身也会成为线索。”姜望思忖着附和了两句,看向尹观。   重玄胜说完那番话后,就已经看向尹观了。   尹观看了看重玄胜,又看了看姜望:“不是——都盯着我看什么?”   “我还在主持比赛。”姜望说。   “做侯爷难啊!又要赛前指导,又要处理列国外交,哪哪儿都离不得身。本侯又偏于丰满,行动不便……”重玄胜唉声叹气。   尹观本想说冥府阎君也是事务繁忙的,但想到自己还有空来黄河之会兼职……这话确实说不出口。   他瞧着姜望:“……我不是被你软禁了吗?”   “你只要不在交衡郡大喊大叫说自己是尹观,景国人看到了也会当做没看到的。”姜望出声安慰:“他们只是要一个面子。”   尹观大怒:“那我的面子呢?”   ……   要面子的秦广王,来到了交衡郡。   他左手盘着来自博望侯府的一对儿紫灵东珠,右手捏着又一张青羊天契,单手折纸,轻巧地将之折成了一只青螳螂,栩栩如生,煞是好看——随意地别在了腰带上。   长街凌乱,哀声入耳。   死气倒是并不浓郁,凶手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所有的超凡修士。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在本地人口中占据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基本上都得以幸免。   至少从职业杀手的观察来看,那些死掉的普通人,都是因为距离超凡修士太近而被波及。没有哪一束天光,是针对凡人而落。   他慢慢转动着东珠,往苏小蝶的家里走。   大约是院口的位置,站着锦衣富贵的岱山王。   两个对呛过也说过告辞的人,在此又相会。   他像是没有看到姬景禄,姬景禄也像是没有看到他,就这样错身而过。   浑身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桑仙寿,佝偻着探寻,像一只秃鹫在院中来回。   “有什么线索吗?”尹观熟稔地跟他打招呼。   地狱无门的老大,跟中央天牢的首领,当然是彼此熟悉的……熟得不能再熟,就连彼此的灵魂波动都记得。   虽然如此和平地共处一院,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彼此,还是第一次。   桑仙寿看他一眼,笑了笑,但是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一边,用一盆早就接好的水,慢慢地洗手。   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洗手的时候非常使劲儿,任何一处皱痕都不放过,指甲缝都要细细地剔。   尹观眸中绿芒一转,终究又黯去。   “真小气啊。”他呵呵地笑。   地狱无门的秦广王,从来不是一个愿意按捺杀机的人。   但被念叨久了,耳朵里磨出茧子来,慢慢地自己也觉得,杀人或该有所得……毕竟是喜欢做生意,又不是爱杀人。   在入职冥府之后,每天重复着地府秩序,更是有了一个跑不了的庙——   这是他从来都不愿意与人建立联系的原因。   杀手在一个地方停下来,就是职业生命的死去……或是生命的死去。   放过你了,老桑——当然也记住你了。   桑仙寿把现场让出来,尹观也就转动着意味不明的眼神,自在院中走。   能够拿到的线索,这位中央天牢的头号刽子手,肯定都已经剥到手中。找他要是最简单的,可惜这法子使不得。   景国也被陷害,他也被陷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在一边。   敌人的敌人,他也看不顺眼——景国也是这么想的。   这座苏家大宅虽然经历了严重的破坏,仍能看得出装修不俗,这充分说明了地狱无门的薪酬体系之完备,是业内领先水平。   一个冥河艄公,也能攒下不菲的家业。   回头要是不在冥府干了,重操旧业,这也是个不错的宣传点。   尹观里里外外地走了一遍,捕捉那些尚未散尽的怨气,虽然没有具体的意识,但一个人因为什么而死、会怎么怨,在尹观这里都是没有秘密的。   深深浅浅的怨,就是死亡的一种答案。   一圈走过后,他不得不承认那个胖子说的是对的。   苏小蝶的死,只是某个人在这里随手写下的一笔结局。她甚至不是那个“一”字,而是“一”里面的其中一个墨点。   没有人要特意针对她——这倒是更残忍的事情。   尹观还在这里找到了苏秀行的残恨,跟那处无名山谷里的诅咒如出一辙,说明苏秀行确实是从这里逃到了那里——凭苏秀行自己肯定做不到。   所以陈算大概率真的是死在这地方。   有意思。   自己追寻诅咒而往,也被提前察觉,然后顺手抛尸陷害吗?   对手真是强得……让人振奋。   尹观眸光跳跃,半蹲下来,用食指按了按地面——   他仿佛看到,苏秀行就是在这里仰头,看到那一角棋格道袍。   除此之外,苏宅里的每个人,都死得稀松平常。   大概是因为这家有两个超凡修士的原因,那光束的力度也强于别处。超凡死于点杀,凡人死于余殃。   倒是有一处空白——他想那是关于陈算的痕迹。   或是被凶手抹掉,或是已经被景国人刮走了。   尹观没有再说什么,站起来,转身走出了这里。   他还是第一次来到交衡郡,往前做杀手走南闯北时,也没接过这穷乡僻壤的单。   看过这里的一砖一瓦,感受过人烟草木,这时才算对苏秀行有了些具体的印象——这是一个相当努力,做事细致的人,交给他的活计虽然都不大,但完成度都很高。无论是早先做杀手,还是后来做冥河艄公,都没有出过纰漏。   这样的人,即便没有加入地狱无门,倘若卫国有正常的上升空间,他也会过得很好的。   但尹观记得当初招人的时候,他说——在家乡活不下去。   卫国和佑国,还真难说谁好谁坏。   小国出身的人,好像都要拿命换路走。姜望如是,他尹观如是,苏秀行这般不够天才的人,也如是。   尹观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还在下城二十七的时候,在得知曾青身死真相的那一天,仰望着那遮天蔽日的、令人窒息的上城,那时候的喃然自语——   这个世界,会改变吗?   披着黑色冠冕的秦广王,像这座城市孤独的游魂。生者都驻足,他往前走。   这个世界不会改变的。如果感受到痛苦的人不去改变它,它就永远这样。   我们就这样痛苦着,直到痛苦无法忍受。   然后在那痛苦中迸发出来的力量,终有一日,燃烧整个宇宙。   悬于长街的天镜,还在投放黄河赛事。   当然街上已经没有人坐着观赏——   一地空空如也的凳子,中间有十三束天光留下的空白。   这代表十三个超凡修士,以及一些……不会有人去计数的,被殃及的普通人。   尹观走入其中,在一张不那么干净的、血色未涸的凳子上坐下来,看他未看完的比赛。   那边姬景禄站在院外,也倚门眺天镜。   不知上国真君,见此是何心情。   长街空荡,冤声未消。   吓破胆的卫国人躲在屋子里哭泣,各司所职的景国人来来去去。   天镜里华光炫影,法术轰隆。   像是一切都没有改变。   ……   ……   是时候改变。   萨师翰和左光殊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三个时辰又两刻。   这并非萨师翰最初的构想。   他要以硬碰硬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战斗,左光殊也给他最直接的碰撞。   不曾想碰到了现在。以灵域撞灵域,以金躯杀金躯,以神通对神通,无一刻之间歇。   左光殊的神通之光过于雄浑,是他平生仅见。   许多次的碰撞后,仍然光耀夺目。   萨师翰已然见识过明黄之凤鹓鶵,天青之凤青鸾,和紫色之凤鸑鷟。   鹓鶵有“纯化”的力量;青鸾则是速度极快,代表“信使”;鸑鷟代表的是“坚贞”的力量,在鸑鷟虚影之下,左光殊的金躯简直坚不可摧。   他以玄阴道宫横世,却撞进了凤凰林——左光殊的灵域,名为【桐宫】。   两座灵域彼此对杀,各自都千疮百孔。   传说中在山海境里完善的九凤神通,是否也有自成一界、生生不息的力量?不然何以如此挥霍神通之光,还能这样辉煌?   他已经意识到,面前的左光殊,是一个杀不出短板来的神临对手。   其人修的是传说中凰唯真的完美神临法,达成了金身无漏。九凤神通复杂多变,一身道术惊神骇鬼。   所以他早早就转变了思路,不再追求一时之速胜,而是要看尽大楚天骄的风流——   他正是要以其无穷之变化,打磨自己的道途,砥砺自己道心。   一步一步,见真而魁。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对手。   而现在也快到了火候,应该再加柴薪。   驾月撞桐宫,萨师翰以拳对拳,同左光殊对轰金躯。在拳峰对错的同时,他猛然后仰,七窍飞出烟气——   此烟冷似霜气,又有玉泽。状似飘渺,显呈各类花草之形,却有极致的腐蚀力量。   当七窍之烟气交织在一处,便如一张薄纱,将桐宫笼住。   其名“太阴上玄蜃烟罗”!   是他在萨氏家传古法的基础上推陈出新,结合了中央道院去年研究出来的、录得“上清”名的最优道术,才完成的恐怖道法。   此术之诡异,此前并未有过——它是专门针对灵域而诞生,能够腐蚀灵域!   萨师翰等到这时才放出,正是要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在【玄阴道宫】已成断壁残垣的此刻,彼方的【桐宫】也已经屋漏瓦碎。   这“太阴上玄蜃烟罗”似轻纱遮面,在它的覆盖下,【桐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   “胜负——”七窍飞烟的萨师翰,瞧来威势惊人:“定于此!”   他猛然狮面回撞,拳头贴着左光殊的拳头,不使避让。   当此危机之刻,左光殊仍就不避,以拳反拳:“不要拿你的丑脸……靠我这么近!”   那【桐宫】披纱而走。   他身外又灵光高飞,隐约结成一座府邸。匾额之上有花鸟字,字曰——   “云梦”!   神临修士修成灵域者,即可视为强神临。   左光殊修成的灵域不止一座!   一名【桐宫】,一名【云梦水府】。   【桐宫】虽已千疮百孔,【云梦水府】却还势在巅峰。譬如蛟龙出海,只是一个对撞,就将猝不及防的【玄阴道宫】撞飞!   哗哗哗,似有千江水。   一道道水流似匹练横空,交错八方,锁住此方天地、又似是为他张舞的飘带,予左光殊以无穷胜势。   他的拳头加持了万顷水势,将萨师翰一拳轰开。   便为剩勇杀穷寇,水势浩荡千万里。俊面神秀的左光殊,仿若水神临世,威压此台。他凌身迫至,拳开玄光,碾至对手面门,将一座恰恰升起的天门轰碎。   拳光掠脸见血痕,萨师翰却在天门崩碎的云气中,大喊一声:“好!”   却见空域之中,寒星漫天,天地之间,玄阴聚雾。   灵光夭矫而折,遂有势满乾坤。   他也修成了两座灵域!   一曰,【玄阴道宫】。一曰,【水德星域】!   “今日都说你左光殊天生亲水,水行造诣冠绝天下。”他狮唇有吼,却是玄音正宗,使八方有惊:“却忘了最早的水行道术体系,就是我萨氏先祖,初代天师萨南华亲手搭建而成!”   “我等你……太久!”   左光殊一直隐而未发的水行底牌,正是他要强行击破而自证的明章,是他等待已久的决胜时刻。   火候到了!   这【水德星域】与【云梦水府】交错在一起。   萨师翰一抬手,难以计数的水行道术交织在一起,却彼此纠连,彼此壮大,遂成天瀑而坠!   左光殊仰见如此,竟然灿烂一笑,俊美无俦:“吾有恨……”   他直接跃身而起。   “恨你并非萨南华。”   “未能叫我见绝巅!”   未见任何防护,他仰身撞进了这水行道术的天瀑里。他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每一道水行道术,在道术临身的瞬间,才予以对抗和破解——   当然有许多猝不及防的时刻,令这贵公子伤痕累累。   可他却昂然高起,永不低头,在那好似千刀万剐的道术伤害中,长出明黄色的凤凰的羽翅!   他的笑容如有光照,永远地映在看见这一幕的观众心中。   “此等法术何足道也。”   声如凤鸣而歌:“非醴泉之水……吾不饮!”   大袖后褪,便见他手臂莹润,浑如水质,优雅地手来,只以食指往前一点——   水龙吟、玄阴锥、沧浪葬魂、碧水洪峰……   萨师翰所推发的种种水行道术,竟像是一个个水泡,被左光殊这一指就戳破。   最后悬停在他的手指指尖,像一滴泪。   他便通过这泪滴,看着萨师翰,见其狮面恍惚,如在水中。   凤声曰:“昔者萨南华以水族为师,后来传法天下人族。天师亦以『陆上水族』自居也。”   “而今天师后人居于宛,宛、洛相邻,乃视水族奴隶生意横行水上之国,竟无愧乎?”   “岂敢以水行而德称!”   他轻飘飘地一步,踏进了【水德星域】。云梦水府错嵌其中,灵域同灵域彼此咬杀。   而他一指前推,群星皆避!   “世间无醴泉。”   此君长发高扬似凤绒颤,指碎灵域!   “还君……凤凰泪!” 第一百五十四章今向梦里寻   醴泉乃纯净之水,至甘之泉,道德纯净之泽。世间早涸,久不复见,因为前德已弃,后人继法不继贤。   世有神通曰【天一真水】,一滴水可化江海湖泊。   而今左光殊以江海复归!   这一滴醴泉之水,凤凰之泪,不是神通,胜似神通。   当它按在萨师翰的脸上,贴住萨师翰的眉心,便像是凝固了时间。看台上绝大多数观众都瞪大了眼睛,专注于这场战斗的终篇。   萨师翰的眉心璨光大放!   两种力量在他的眉心前对撞,凤凰泪不得落,眉心璨光不得出。   无尽的强光之中,有道文似蝌蚪窜游。抵着那滴凤凰泪,阻止左光殊的食指继续往前。   而璨光本身在萨师翰的道躯里蔓延。   自眉及眼,而后七窍,而后四肢。   他的每一根毫毛、每一寸皮肤,都成了光的织物。   乍一看来,左光殊像是指悬凤凰泪,点着一轮圆月。   萨师翰发出无穷光和冷。   被凤凰泪撞散的星光,亦为灵识所牵引,在虚空中飞速交织,织造成一支烟波浩渺的【水德天师旗】。   此旗一竖,便听澎湃汹涌,八方潮声。   相较于许知意所高举的天师炎旗,萨师翰的这支天师旗要更清晰具体,古意盎然,似初代天师萨南华重临人间。   萨师翰的眼睛一霎转作蔚蓝,狮眸之中,顿见浩瀚与威严。   这双眼睛看着左光殊,似海浪将其席卷,他的视线吞纳左光殊的视线,就像是要把这个人吃掉!“君有凤凰之洁,当浴为丹炉之火!”   星光与水光在他身外交织为仙袍,仙袍一卷,蔚蓝的颜色将纯净的水色都侵染。   一切已经到了最好的时候,萨师翰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准备,立即显化他秘密潜修的【水德真仙】之态,驭水之道身——世间久不闻仙,道门实乃诛仙者,他竟镌以仙征。   当然缺乏九大仙宫的核心传承,没有仙术术介存在,却也是吸收了仙术体系之菁华,成就的此等道仙玄身。   他以仙眸视河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江山百代,有新人出。不必复见吾祖,吾必更胜之!”   其身气势大涨!   台上一时成海,虚空亦为星河。   他双手合指在身前,以星光拟玄龟,以水光化腾蛇,二者合一,玄武之像。镇压下来,当场将左光殊迫开。   又有一座高大的牌楼,立在二者之间。古拙肃穆,岿然厚重。此乃真正的北方天门,玄武照影。   他便在这北天门后,堂皇跃升:“我欲借你砺真,效仿太虞当年,横绝天下而魁!”   陈算在不久前为自己加上了“太乙”的道号。   凡道门中人,谁不艳羡?   若是宗德祯没有出事,继太虞之后而加号的,应该是他才对。   道门虽然强大,人才却也太多,最核心的资源自有其限度。陈算加上了道号,后来者至少要多等五年。   陈算赢得了这一次,但不会一直赢。   他也该在元始玉册录名,为自己加一个『太』字!   观河台上正是机会。   今不满三十而真,先胜陈算矣。   今于观河台上无限制场,以真得魁,不输太虞!   左光殊的无穷手段,正是他砺真的资粮,左光殊带来的恐怖压力,正是给他最后的锻打。   绝世天骄的门槛,正是要在这极限的状态下跨越。   但他却在此时,又闻凤鸣。   “是吗?”   不止一鸣,并非孤凤。   从萨师翰眉心推开的那一点醴泉之水、凤凰之泪,其间凤影憧憧。   已经披上河伯华服的左光殊,一双灵眸波光万转:“此刻方知你萨师翰亦英雄也!”   华服鼓荡!无比磅礴的神通之光,堪似山洪奔涌,在他身后凝显一只前所未有的华丽彩凤。竟分九色,华羽横天。   他俊秀的脸上,蔓延出彩色的凤纹,这使得他多出了几分神性的优雅,恰似凤凰张羽。   “因为你我……所见略同!”   都说镇河真君乃天下之魁,当世天骄第一。   天底下和镇河真君切磋最多次的人是谁呢?   是【灵嶽】啊!   萨师翰剑指魁名,意图以左光殊砺真,左光殊陪他全方位地对杀,以石撞石,以玉击玉,又何尝不是为了奠定自己的魁名根本,求那跃真一步呢?   那只辉煌灿烂的九色彩凤,在这个瞬间更是神光天炽。伴随着一声声的凤鸣,自其颈羽中,探出一颗颗凤首来。   凤身九首,德之极也。   “龙君酒,飨贤才;凤九类,德不违!”   除却鹓鶵、鸑鷟、青鸾外。   赤凤代表着“德行”的力量,鸿鹄代表“志存高远”。   空鸳有天道之力,伽玄有尸道之力,翡雀有神道之力,练虹有鬼道之力。   凤有九类,聚曰“九凤”。   “九凤”有九种特性,被左光殊修出了九种力量!   此时虚空之中,异象种种,煊赫夺目。   听闻幽冥有“九泉”,乃幽冥大世界的至宝。此刻左光殊的道身之外,就有九道水流……各放异彩,如凤环飞。   有高洁之水名【醴泉】;   坚贞之水名【贞渊】;   代表信使力量的水,其名【流沙河】,时之逝也如流沙,此情此心,虽万里万年能越;   志存高远者,望水为【星汉】;   德行之水名【大泽】,泽被天下是水德;   天道之水是为【雨】;   尸道之水【化骨池】,凡人至此肉身消,道行高者乘皮囊为舟也;   神道之水乃【琼浆】,酒国以酒神奉其位。   鬼道之水曰【黄泉】!   左光殊以【九凤】德泽【河伯】,又以【河伯】驭【九凤】!   两门神通被他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以“水行”为骨血,负阴抱阳,生生不息,自成寰宇。   这是他的神通之光如此磅礴,雄魁当世的根本原因。   这九种代表不同力量的水,要用各种方式来得到。当然也可以用次一等的水流来搭配,只要符合九种力量性质,都能糅入此般神通。   但以左光殊的家世地位,样样选的都是当世最绝顶!   比如【醴泉】已涸,需向古而求。比如【大泽】乃现世南境存在的大河,楚国直接划地一周,尽敕水权于左光殊。   比如酒国在东域,是左光殊找了博望侯的关系,取奇珍换得注有酒神神力的真正神道【琼浆】。   比如看起来最普通的【雨】,也是修筑无上法坛,立南域四十九处绝峰,分为四十九天,等到最佳的时刻,开坛求雨,而取的九天之上落下的第一滴雨水。四十九滴合一滴,方入【九凤】中……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这些水流里,最难寻的其实是【黄泉】,它作为冥世至宝,曾经掌握在幽冥最强者的手中,如今随着王长吉游离世外,难有一见。是姜望亲自替左光殊求取一瓢,方有此合。   当它们汇合一处,左光殊一霎高岸,复返先天,俨然势张无极,有沧古之意,仿佛蒙昧时期行走在苍茫大地的先天神灵!   他看着萨师翰所化的水德真仙,声似雷池鸣:“吾乃……水伯!”   身上的神通华服,也在此刻体现了凤纹。   他那闻名天下的【河伯】神通,早就晋为【水伯】。   河伯驭水一地,水伯驭水无极。   从九种绕身的水流中,飞出九种截然不同的水行道术瀑流,轰然前撞!这一刻无尽道术迸发的光焰,真像是九天之上的丹炉火,炼成了人间的霞光。   轰轰轰!   当场掀翻玄武,撞碎天门!   九道术法瀑流,仍在空中交错,尽成天网,织捕萨师翰!   这些当世最前沿的水行道术,来自不同体系,体现不同性质,千变万化而又井然有序。还在不断地演化,不断地蔓延。   左光殊曾在专门为他开放的大楚国库里待了足足三个月,针对【九凤】神通复杂多变的神通特性,结合如意仙宫的相关仙术,以【九凤】的神通之光为基础,生生撕裂了自己的神意,开创了裂神飞凤之法。   使他的神识,自分九凤而形。   依托于【九凤】神通,有了分心九念、裂神九意的力量。   这门独属于其的秘术,得到了镇河真君的把关和修补,有淮国公为其完善,楚烈宗亲自帮他推演!   遂有此无缺无漏无憾,无上的表现。   于是他站在这里,气势几无上限地拔高,左手一按,万水皆静。   空间广阔的演武台似成一体。粼粼清波,仿如一张镜面。   华服大袖之下,这应当尊于万水之上的手,按下水镜中,往水里一抓,恰似是水中捞月,竟然将萨师翰眼中的蔚蓝色抓出来了!   其五指如天钩,抓住了那高上宏大、立于星穹的水德真仙!   萨师翰身上关于水行的力量和权柄,就这样被生生抓取剥离。   立在左光殊面前的,仍然是玉京山的天骄,仍然是那气势汹汹狮面道人——也只是道人。   萨师翰登临洞真的过程,被生生地截断了!   左光殊自己却衣袂飘飘,翩然一步。其灿然如神照,朗声曰:“天下之治水者,镇河也。”   “天下之用水者,左光殊!”   本应双骄并世,可惜天无二柄。   他的食指仍然往前按,将那滴凤凰泪,按进了萨师翰的眉心,按碎了萨师翰的天庭!   啪!   一道将碎未碎的水声,如梦碎泡影。   战斗已经结束了,还有繁复的道术光彩,在高穹如烟花绽放。   那些从未表现过的水行道术,独属于左光殊的创造,在那无边星海,一个接一个地表演。   举座皆静,而后欢呼。   精彩绝伦的术法表演!迄今为止观河台最为华丽的道术洪流!   已证当世真人的左光殊,在这前所未有的华丽幕景下,悬一指而挂大景天骄,就这样移转俊面,环视四周。   台下熊静予掩面无声。   姜安安激动得语无伦次,握拳为他欢呼。   屈舜华屈将军递过来柔情似水的眼神。   镇河真君在场边,微笑抚掌。   萨师翰召唤的天门投影被他击碎了,而他的爷爷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还在守天门,为国家、为天下而战。当然这里的消息也会第一时间传到天外去。   “太虞真君!”他开口。   台下一片哗声,天下尽皆注目。   熊静予一下张开掩面的手,这时却说不出话来。   她的心情太复杂了。她当然有不能纾解的恨与怨,却在幼子开口的时候蓦然惊醒——她宁愿不要再恨,宁愿光烈的事情就那样过去,也不能让左光殊接着去送死。   她不是觉得光殊不如李一,她是在失去光烈后,不敢再冒险!   可是她怎么在这荣耀的时候开口?怎么能在左光殊气势正烈的时候,为他泼冷水?   她懂得修行,她也是高手,她知道她作为光烈和光殊的母亲,在这个时候叫停,就是永远地斩断了左光殊追及太虞李一的可能——   但可以把孩子庇护在羽翼下。就像左光殊在神临之前,都不被允许离楚。   可那真的是对光殊好吗?可是光烈真能不怨吗?   一个母亲的爱和一个母亲的怨,纠缠得她心如刀绞!她张嘴却失声。   李一好歹在听到自己道号的时候,反应了一下,回过神来。平静地看向台上,投过去纯粹的疑问眼神。   台上的左光殊看着他,此时眼中只有他:“十四年前,你是太虞真人,在此剑横天下,摘得无限制场魁名。”   “二十四年前在此台,我兄左光烈,年十五而魁内府。”   “我思之久矣!不止十四年。”   “今年我在此台,终败景国天骄,必摘此无限制场之魁。”   “仰而追之,时不可待。俯而忆之,音容不再。”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过去种种,难言是非。”   “君一剑绝庄野,此声常在梦里寻。”   左光殊非常的平静和克制,俊美的脸上,只有对故人的思念。他只是慢慢说道:“他日我登顶绝巅,希望可以向你请教。”   李一静惘了片刻,似是终于想起来,他曾经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杀过的一个人。   很多事情他不是记性不好,是没有必要。但那个人,他的确记得。   他低头看着自己横在膝上的剑:“我的剑,为你鸣了。”   这便是他的应声。   对手配得上一剑,所以可以有一剑。   他应下了这邀请。   没有人能够阻止这场决斗。   它是年已二十九岁的左光殊,为那份情谊,为那炽烈如骄阳的背影,所付出的决意。   是这些年来,他解下贵公子的袍服,一滴血一滴汗走到这里的决心。   暮扶摇在台上宣布了无限制场第一局四强赛的胜负,萨师翰和那支水德天师旗一起倒下。   主裁判终于往台上走,搭住下台的左光殊的肩膀,而后同他错身。   样式统一、青蓝各色的玉冠,仿佛也彼此致意。 第一百五十五章我意已决   改变一直在发生,无论人们有没有准备好接受。   卫国遭劫的消息,很快就传扬开了。因为卫国仅剩的归属于首郡的超凡修士,出现了大规模外逃的现象!他们把恐慌,带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曾经丹田武道大兴于此,卫国一度成为长河以北的武道中心,有了蒸蒸日上的气象,几乎让人想像中古时代薛规、卫幸于此论道,聚集门徒千万众的盛况……但一夜之间就凋敝。   比断壁残垣更荒芜的,是人去楼空。   现在即便在卫都理衡城的大街上,也几乎看不到超凡者的身影。   倒是那些普通人,比野草还顽强,仍然蔓延在不同的街道上,如蚂蚁爬过——他们不能因为恐惧而停止生活,只要没死,就还是会出来工作,因为手停就口停。   在魁名赛如火如荼,孙小蛮登场战吴预的时候。有这样一个流言,通过太虚幻境飞速传播——   “景国人之所以能够精准点杀卫国超凡修士,是通过太虚幻境提前做出了锁定。最后的杀人手段,也是通过太虚幻境来实现!”   众所周知,太虚行者可以在太虚幻境中,完全体现现实里的力量。也因此每一个太虚行者,都在太虚幻境里留下了足够丰富的个人信息。   在太虚幻境刚刚发展的时候,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担忧。哪怕是今天的太虚阁员姜望,一开始也想着在太虚幻境里“藏一手”。   只是随着太虚幻境的发展,太虚道主成为独一无二的无私存在,又有太虚阁众人做信誉背书,这层藏于人心的隐忧,才渐渐沉入心海。   等到这次卫国遭劫,舆论爆发,这种一早就有的担忧,终究咆哮成惊天的骇浪。   有声音说“太虚幻境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有声音说那些现世的强权势力,平时都只是在养猪,一到他们感受到威胁的时候,或者逢着了年节,就磨刀霍霍,一次宰杀。   而太虚阁就是霸国的猪倌,所以诸强才会对太虚阁百般容忍,有诸多配合,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让渡权力!   当然会有人反驳,说有太虚道主在,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虚渊之是“甘为人下、愿作苍生阶”的理想者,太虚道主乃是超脱层次的力量,又完全斩“我”的存在。祂代表了太虚幻境的绝对公平、绝对公正,能够确保每一位【太虚行者】的安全和隐私。   但很快就有声音说——   “不要忘了祂是怎么变成太虚道主的。祂当然值得尊敬,祂当然是相对公平的存在,可是祂的命门现今也被诸强攥在手心!能够决定祂的生死,又怎么会不能左右祂的态度?”   当然也有人搬出镇河真君,说此君是如何的信义无双,是怎样的中立且公正,从出道到现在,为天下做了多少事。镇河真君绝不会允许太虚幻境沦为强权统治天下的枷锁,他更不可能做所谓的“猪倌”,成为帮凶。   可马上就有人问——虚渊之难道不中立,顾师义难道不义,世尊难道不平等?何以就姜望能够独竖中立之旗帜,行自由之意志?他既没有比那些人更强大,也没有比那些人更有道德,何以他能够特别?   有人解释说,因为姜真君早年仕齐,与齐天子亲厚;是大牧王夫的义兄,受牧天子信赖;同大楚淮国公府亲如一家……   总而言之,姜真君有人脉。到处都有。   “但这岂不恰恰说明姜真君并不中立,并不自由,实乃诸强推到前台的傀儡,假公平之旗帜,结诸强之私心吗!?”   “哪有人一边朋友遍天下,一边还能中立自由的?”   “岂不见『唯诚于法』的三刑宫,天刑崖从来不近人情,这法家圣地可有什么盟友?”   啪!   剧匮的手伸出来,按停了留音石。   “事情就是如此。”他分神显化的形体,坐在太虚阁楼里,像过往的每一次太虚会议一样,主持着会议的进度:“借助人心的恐慌,这些话语传得很快。现在很多人对太虚幻境的根本意义,产生了质疑——”   “它究竟是人道之舟,还是人道囚笼?”   仍是九人环坐,共围一柱天光。   他们的真身都在观河台,却不得不分念在此,开一次紧急的太虚会议。   这不是简单的舆论风波,借由卫国两郡超凡修士的惨案,在这前所未有的盛会期间,如野火烧枯草,烈焰熊熊!   有些人宣告永远退出太虚幻境,更多人暂停了在太虚幻境的活动。有人把销毁月钥的过程,记录在留影石中,以此作为自由的声明。   “这次舆论造成的恶劣影响,暂时还难以估量。但毫无疑问,它已经动摇太虚幻境的根本。”剧匮说道:“到了我们必须应对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重塑广大行者对太虚幻境的信任,虽然是谣言,清者也无法自清。”苍瞑罕见地开口:“我们要在观河台上作公开声明吗?涉及到太虚幻境的根本,我们必须要有所澄清。”   “我们九个人站在那里,就已经是对太虚幻境的支持。现在动摇的对太虚幻境的信任,是动摇的对我们——主要是姜望的信任。”黄舍利边想边说:“我怀疑只要我们站出来发出声明,下一步就会是两难的选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皱着眉:“比如说对方会拿出景国屠杀卫国超凡,威迫卢野的证据,让我们作为黄河之会赛事组秉公处置。我们能怎么处置?”   她又对李一解释:“我不是说这件事情一定是景国干的,只是这样举例。幕后之人肯定会有后手。”   李一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舆论从哪里开始爆发?”斗昭问。   声音里杀机凛冽。   “现在去追查消息的来源根本没有意义。”剧匮摇了摇头:“因为类似的想法,根本不必专门派人来传播。只需要对普通行者的思想稍作引导,就能自然生出。”   “无须术法神通,自无痕迹留存,这是舆论的演化。”   他作为五刑塔的执掌者,在将这个问题拿出来讨论之前,自是已经用法家的法子追查过:“哪怕我们获得了太虚道主的支持,去查太虚幻境里每一段类似的对话,也一定查不出问题来。”   “这个问题是今天才出现,但不是今天才有。”重玄遵今天难得地没有读书,只将日轮和月轮转握在手心,如握太极图:“太虚幻境发展至今,便利天下的同时,也必然留下许多问题。就像现世愈昌,祸水愈孽。今天的舆论之所以有如此声势,正是长期累积的结果。”   他的语气平静:“不在今天爆发,也会在明天爆发。”   “问题是它没有爆发在我们想要的时间。”作为太虚公学的首倡者,秦至臻审慎地开口:“等办完这届黄河之会,一切都会好很多。”   出身于尚武崇功的秦国,又有卫瑜这样的世家公子做好友,很早就展现出天赋的秦至臻,一路都得到秦廷不遗余力的栽培,应该说修行并不艰难。   但从他的姓氏也看得出来,他自己不是什么名门之后。秦国没有秦姓的名门,他和楚国那个楚煜之一样,都是以国为姓。   从寒微处一路走上来,他或许不能够完全对普通人的困境感同身受,也多少是能体会这件事情的意义的,这也是他最先提出太虚公学的原因。   重玄遵淡声道:“反过来说——这不就是我们选择的时间吗?”   正是因为这届黄河之会办完之后,“一切都会好很多”。若要爆发什么问题,现在就是那幕后之人应该选择的最好的时候。   在推动本届黄河之会的种种变革时,就应该想到这一刻的!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对今天有所准备,但……   钟玄胤拿着刀笔在竹简上慢慢地削刻,如常做着会议记录。但经历了勤苦书院的变故后,他显然也不太能全如过往。   听到这里,他似是无意地吹了吹胡子:“我倒是有个问题——在『中立』这件事情上,为什么没有声音说其他阁员呢?为什么都只是在讨论姜阁员够不够中立,够不够公平,有没有益于天下?我们其他人,难道不在太虚阁中?何以隐身于舆论?”   这是个答案很明确的问题——   因为其他人的中立性,根本没有必要提。   坐在这里的每个人,都代表一方强权势力。他们坐在这里,位置已经定死,立场早就注定。从来没有中立过,又何谈中立性?   他们在太虚阁里的每一次投票,都代表他们背后的力量!   哪怕是李一这般不在意世事的,景国把他搬出来,也不是为了让他换个地方发呆。他在太虚阁里的一言一行,都需要代表景国的利益。只是有着诸方利益制衡,不能做得太过分。   换而言之,当诸强利益一致,那么“适当的过分”,也是应该被理解的——   这本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但恰恰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此清晰,钟玄胤还在这种场合将它提出来,才具备拷问的意义!   九位太虚阁员,已经携手做了很多事情,一起走过了很多风雨。至少在“有益于天下”这个大方向上,九个人是有一致追求的。   但具体到每个人身上,六大霸国出身的天骄,又必须要代表霸国的利益。   即便冷肃如剧匮,铁笔如钟玄胤,也应该代表法家和儒家,乃至天下大宗的利益。   同时各大霸国和天下大宗加起来,也几乎可以代表现世秩序。除开姜望外的八名阁员,在这个层面上也是有一致的、作为秩序掌控者的利益。   这无关于道德、理想或者别的什么,他们坐在这张椅子上,为这张椅子争取,就是最大的道德,最基础的理想。   唯独姜望。在这太虚阁中,他事实上是站在太虚道主那一边的。   这就是为什么这一波舆论,只针对姜望和太虚道主——但因为太虚道主的特殊性,对祂的针对并无意义。所以姜望才是那个真正被瞄准的靶子。   那幕后之人,很显然非常明白当前的根本矛盾是什么。   钟玄胤现在就是在问——若真有不忍言之事,你们怎么选?   史笔如铁的司马衡,永不再回现世。为书院写春秋的左丘吾,终于埋葬在他所争取的季节里。   钟玄胤或许是有些感同身受了。他放下勤苦书院,坚持留在太虚阁,就是有他不同于过往的想法。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是一个非常成熟的读书人,太虚阁里的长者。却鲁莽开口,问了这个幼稚的问题。   大家都已经走到了这个位置,都有自己的责任和背负,又不是三岁蒙童,谁还凭自己的喜好做选择?   “钟先生。”默默听完了更多留音石的姜望,终于开口,却只是在那里笑:“用刀笔刻写历史的时候,难道要加入个人的感受吗?”   钟玄胤扬了扬手里的刀笔,飞起一抹竹屑,悠然道:“老夫只是随口一问。”   姜望坐在那里,仰看天光,慢慢地道:“诚如重玄阁员所言,这就是我所选择的时间。”   “现在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我意已决,万山无阻。”   “些许流言,无伤于我。至于它带给太虚幻境的伤害,我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他站起身来:“接下来的任何决议我都弃权——你们来决定太虚阁,我来决定我。”   他环看一周,粲然一笑:“诸位,与你们共事一场,非常荣幸。”   而后一步踏出,结束了这场会议。   垂在中间的天光是如此明亮,以至于这一圈九张大椅,有着不得已的晦隐。   “诸位。”剧匮坐在那里,继续主持会议:“姜阁员走了,我们仍要履行我们的责任,做我们该做的事情。”   钟玄胤也不说别的话,慢慢地卷起竹简,站起身来往外走。   “钟先生?”剧匮看向他。   “在我的印象中,姜阁员只有两次弃权。”钟玄胤心平气和地说道:“一次是大闹天京之前,他无心于事,在黄舍利阁员关于太虚斗场的提案里弃权。”   “一次是世人都以为斗昭死了,楚国那边让钟离炎来替权。”   斗昭眉头如刀一挑,他倒是第一次知道这事儿。   “我只是想说——他非常珍惜他能够在这里做一些事情的权利,他认真地对待每一场太虚会议,每一次投票。我们都看到他在怎样做事情。”   啪嗒!   一卷竹简直接扔在了椅子上:“听闻史书是胜利者的文学——想写什么,你们自己写吧。”   钟玄胤的身形在光里恍惚了一下,便消失不见。   剧匮仍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那卷竹简招在手里:“接下来我来记录,以法家的名义,必无偏离——我们继续会议。”   ……   ……   今年以来三分香气楼最当红的姑娘,毫无疑问是一个叫“琼枝”的女人。但并不因为她是新晋的心香美人,而是因为……她真的接客。   长期以来,作为超凡势力的三分香气楼,和广布天下的三分香气楼,其实是间隔鸿沟的。   所谓“香气美人”,听着亲近迷人,实则也高高在上,那是比拟宗门真传的存在。   人间的青楼妓馆,不过是三分香气楼这个超凡势力的香火手段,生意经营。   何曾有琼枝这么一个女子,真个菩萨心肠,以肉身布施人间?   她可是从商丘城百花街一路接出来的花名,冰肌玉骨,有口皆碑。   虽则想要一亲芳泽,必要花销不菲,但这年头,花钱就能买到的,就已经是廉价的。   琼枝红唇微张,缓缓地吞入一口霞气,满足地笑了笑。又优雅拿起一支眉笔,对着铜镜修饰。   这【玄牝尸丹】果然不凡!不枉她耗尽苦心,孤意修行。   借这三分香气楼的烟花地,此术修行一日千里。用不了多久,她就要……   不对。   琼枝忽然警觉。   这描着描着,眉毛怎么越来越绿了?   她张口一吐,红霞覆镜,而此身疾退!   啪!   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按回梳妆镜前,令她老实地坐好。   极致的痛苦袭来,全身骨骼都碎了,整个灵魂都被蹂躏一遍!   “老大!”琼枝却撑着眼睛,看向铜镜,又惊又喜,高兴地眼泪都飞出来:“怎么是你?!”   镜中映照着千娇百媚、蹙眉令人怜的她自己。   以及在她身后站着的,修身俊面的秦广王。   秦广王淡笑着:“你不会以为组织没了,我就不使唤你了吧?”   ??感谢书友“墨染忆芳华”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77盟!   ?感谢书友“薪尽唯我”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78盟!   ? 第一百五十六章君虽问   “哪能啊老大,我日夜都想回到你的手底下——”琼枝看了一眼搭在肩上的手,不似原先入邪之时还显现咒纹,如今是这么干净寻常,却直接捏住了她的命弦。   她并不想尝试秦广王是否能够彻底杀死她,因为改头换面隐迹藏形这么久,这冤家还是轻易地找上门来,本身就是一种证明。   天知道当初在一起工作时,这个杀千刀的到底嵌了多少咒印在身上,她是一路洗、一路剥,愣是到今天都还没剥干净!   自家兄弟啊,这么防的?一点江湖道义都不讲啊。这都离职了,还不收回?   她完全忽略了身魂的痛楚,仿似最虔诚的信徒,狂热地嚷道:“一日为老大,终生是主人!”   秦广王看着镜子里面目全非的忠诚下属,『啧』了一声:“说起来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想跟你分享一下。”   “哈哈哈哈!”琼枝已经先开始捧场了:“那一定非常有趣!”   秦广王抬了抬下巴:“继续,我还没见过女人描眉。”   你跟楚江王这么没情趣吗?也是,冷冰冰的。   琼枝腹诽不已,当然面上是乖巧地拿起了眉笔。   经过了三分香气楼的深造,她现在浑身都是女人味,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专门练过,直往人心里挠。   秦广王淡笑着注视她优雅的动作,忽然道:“陈算死了,你知道吗?”   琼枝手一抖,眉笔在额上画了一道波浪。   她用手绢蘸了一点水,慢慢地擦拭,强笑道:“陈……算?”   “你说陈算死了,应该怀疑谁?”秦广王道:“要认真思考啊,仵官,我很信任你的智慧。”   “首先我会怀疑一真道余孽。”琼枝颇为认真,在死亡面前她从来都是这么努力的:“陈算不久前加号『太乙真人』,杀他是对道门的沉重打击。也是坚决的报复。”   秦广王不置可否。   琼枝继续道:“然后我会怀疑『平等国』,在景国扫荡一真的事件里,景国人把平等国当夜壶使。我要是平等国首领,我肯定会想办法报复。陈算已经有一飞冲天的架势,却还没有掌握多少实际权力,现在杀他,相对容易,还非常解恨。”   秦广王似笑非笑。   琼枝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再一个就是三分香气楼。陈算才把夜阑儿赶出中域,对境内三分香气楼进行无差别地扫荡。听说楼里找了很多人跟他说情,都说不通……既然说不通,那就只好杀掉了。”   “哦!三分香气楼!”秦广王恍然大悟。   又看着镜子里的琼枝的眼睛:“你不就是三分香气楼的人吗?还是位高权重的心香美人。”   “老大!话不能这么说啊!”琼枝十分愤慨:“我是身在香气楼,心在阎罗殿!旁人误会我也就罢了,您怎么也来伤我的心?”   秦广王呵呵地笑:“你知道有多好笑吗?咱们组织里有一个叫苏秀行的冥河艄公,死掉了,死之前想办法触动了诅咒,我便过去看看他——你知道组织的关怀制度的——结果等我赶到,他连尸体都不剩了!到处都是他的尸烟。”   然后他不笑了:“接着陈算的尸体就丢在了我面前,接着镜世台的人就过来看到我了。”   “这是栽赃陷害啊!”琼枝一拍梳妆台,美眸含煞,怒不可遏:“无耻之尤!是谁干出这种事情,竟然敢陷害您?”   秦广王静静地看着她表现,好一阵之后,才道:“刚刚咱们不是分析到了三分香气楼吗?我还以为是你指使的呢。”   琼枝扑通一声跪倒,声泪具下:“我对天发誓!老大!真的不是我!我都不知道这件事!”   “别对天了,对我发誓就行。”秦广王面带微笑:“你就发誓——倘若你有心害我,就叫你肠穿肚烂、万蚁噬心、肝胆具裂、魂飞魄散!”   琼枝高举双手,尽显峰峦,颤颤地哭:“我对咒祖发誓,绝对没有指使谁陷害我一生的老大尹观!如有虚言,叫我满门死绝,十族诛尽,生儿子没屁眼……”   秦广王『呵』了一声:“怎么都是咒别人啊?”   琼枝赶紧补充:“叫我魂飞魄散!”   “好了,自家兄弟,还来这一套做什么?”秦广王将她搀起来:“我肯定是相信你的啊!”   “老大,我对你忠心耿耿。忍辱负重加入三分香气楼,就是为了重建组织。”说着她泪如雨下:“你是不知道,那些臭男人……”   “有个任务交给你。”秦广王说。   琼枝立刻把眼泪一收:“老大您尽管吩咐!”   “你先去招揽一些人手,收集好相关情报。我要知道三分香气楼所有核心成员的信息,是『所有』——明白吗?”秦广王左右看了看这个房间:“我现今在冥府,有些事情不方便自己做。还是老规矩,让你做事,酬劳会给到你满意。就算最后收获不够,我割肉也会弥补你。”   “明白,明白!”琼枝当即表决心:“这个破楼开这么大,我早就想干他一票了!”   她又竖指往上头戳了戳,试探地道:“咱们是不是要干那个罗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在秦广王骤然迫来的眸光下,她识趣地闭上了嘴。   “不该问的不问,我懂。这不是这么久没见您,情绪激动了。”琼枝解释着,又献宝道:“其实不止是我在三分香气楼,咱们组织里的光明贤弟,现在也在楼里。只要老大你一声令下,我马上也把他拉来。”   秦广王面无表情:“哦,我就是通过他找到你的。”   琼枝张了张嘴,想骂点什么最终没有骂出口:“……光明贤弟也是一片赤胆,知道我对您的忠诚!”   秦广王看着她:“已经开始接触极乐仙术了?”   琼枝知道自己在仙术上瞒不过去,诚实地道:“我才替位心香,还没有得到完全的信任——不过毕竟也算真传了,确实学了一点【阴阳炉】的功法。我自己加以改进……”   秦广王笑笑:“接一次客杀一次人?”   “不不。”琼枝赶紧摇头:“我一直记得组织的教诲,珍惜劳动价值,不可无酬杀人——每个人我只取三到七天寿命,绝不多拿。”   “来,送你一件礼物。”秦广王解下腰间的青色纸螳螂,放进了琼枝怀里,帮她把衣服拉上了一些:“收好了,不要弄丢它,好吗?”   琼枝甜蜜地笑:“我一定好好保管!”   笑着笑着,她便坐下了。   镜中重新又只剩美丽的她自己。   取来一叶胭脂,轻柔地抿过,镜中唇红如血。   ……   ……   孙小蛮的对手是吴预。   此人出生在【天净国】,乃法家真人胥无明的学生,从小就在和海族的斗争中长大。   在皋皆身死,迷界封锁之后,他回到神陆,修业于刑人宫。   对于神陆来说,【天净国】其实相当神秘。作为人族海族种族战争的最前线,甚至其本身就是战场最中心,天然就不是谁都能靠近的。   因为迷界的特殊性,向来有“不成外楼不出海”的说法。【天净国】里的百姓,多是早期建设时迁居的神陆百姓,一代代繁衍下来。所以其中有不少古老血脉在流传,不过【天净国】里并没有什么血脉贵重的说法。   此外就是历代的迷界战士,很多在【天净国】安家,成为重要的人口补充。   【天净国】里的人,想要来神陆,除了强者开道、军队护航的大规模迁居,也只有外楼以上境界的修士,才能往返。而前者从来没有发生过。   道历新启以来,自【天净国】至神陆,而天下扬名者,似乎只有这一个吴预。   吴预回到神陆之后,没有在天刑崖坐关苦修,而是选择游历神陆。但他并不像传统的法家弟子那样,负棘悬尺,怀法典而行天下。   反倒是效仿公孙不害当年故事,化名行侠江湖,剑横不平,绳贼以法——在“叶小云”和“褚好学”行走江湖的时候,他已在江湖浮沉了好些个年头。   曾见顾师义,曾逢叶凌霄,还去过临淄城,做过向前挑战王夷吾那一战的观众。当然只是跟很多看客一样,聚集在镇国元帅府外眺望。   当他归名还宫,才第一次被三刑宫推到台前,作为新一代法家弟子的表率。   天下方知吴预。   他年轻意气盛,却是以一柄法剑,杀上观河台,未尝败绩。   到了魁名赛的这一日,已经是天底下唯独一个还站在台上、还能继续往前走的宗门弟子。   都说宗门落后于时代,他却似描述新章!   法祖韩圭,当年铸造七柄法剑,号称“无罪不伐”。在漫长的时光里,毁了四柄。   如今只剩三柄。一柄是矩地宫的镇宫法剑,随许希名遗失在祸水;一柄深藏规天宫,非风云动时不出;还有一柄【君虽问】,竟然就在吴预手中,被他带出了刑人宫。   昔年“韩圭杀怀蚩,君虽问,亦斩。”   怀蚩乃狱祖,因为私释囚徒而被韩圭问罪,定以“大辟”之刑。   上古人皇亲自开口,都没有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遂有此剑【君虽问】。以示执法之坚决。   这是一柄中正堂皇的阔剑,剑路也是大开大合,毫不曲折,有一股绝不回头的气势。   孙小蛮赤足踩在剑锋上,注视着吴预,很是好奇:“【天净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轰开二十三重天的武夫,气血凝练如一,在吴预的灵域中都来去自如,丝毫不受影响。   名为【君虽问】的阔剑,像一条绵延无尽的天路。此剑横指,似隔永世。   孙小蛮踏此登天,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重,急速地向吴预靠近!   偏偏她的声音是平缓随意的,是真个只在闲聊:“我在海上游历的时候,曾经想去看看。但我师父说,【天净国】不太欢迎外人,我也便没有自讨没趣。”   整场黄河之会最松弛的人出现了。   没有任何背负和压力,只是来此验证自己的武道修行。虽然也有一些故事,有一些悲伤的过往,辛苦的童年,却并不苦大仇深。   她比姜安安更松弛的地方在于……她比较强。   吴预定如崖壁,举剑而待对手来攀登,似观掌中之虫,声音也是厚重的:“【天净国】不是不欢迎外人,只是不欢迎过客。”   手腕上系着的银锤,叮叮当当的响。   孙小蛮走在阔剑上,像是一个压在秤杆上的秤砣,小小一只,却能掂量轻重。她的脚步更重了,压得【君虽问】都低了数寸。可她抬脚之间,却更见轻巧,语气也更轻快:“游客呢?”   吴预终于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握住剑柄:“你是庄国三山城的人,那里以前是兽巢,现在得到了武圣的庇护。以前有人去,现在有人去,他们只是去看个新鲜,并不真正关心你们的生活。”   孙小蛮眸光一闪,一时没有说话。   而这柄阔剑之上,无数法律条文绞缠成锁链飞起,要以剑身为底座,将孙小蛮锁为囚徒。   孙小蛮靠近了他,也靠近了法!   “我去过。”吴预不紧不慢地道:“我在想,如果没有武圣,我要怎样改变那里的生活。”   孙小蛮顿足!   在这场战斗中,她在不断拉近和吴预之间的距离,强横到轰穿整座灵域。   但这最后的一剑之地,她走了很久。   “你要怎样改变呢?”她问。   吴预没有说话,只是双手发力,慢慢抬起这柄担山的剑。   似乎这就是他的答案。   此剑名为【君虽问】,尊法制而藐王权!   孙小蛮再怎么大大咧咧,也知话题至此已经非常敏感,所以探手而出,将几条律文锁链擒住,如擒蛇一般。   “天净国!”她语带喟叹。   绝大部分人一辈子没有去过天净国,也没有见过天净国人。   关于【天净国】的传说,倒是一直在世间流传。   因为它还有一个别称——烈山人皇的理想国。   烈山氏逐羲浑氏于沧海,彻底奠定了人族独据万界中心的地位。很多年过去了,祂们留下的【天净国】和【东海龙宫】还在交锋。   “作为一个绝对法治的世界,有人说【天净国】里众生平等,有人说【天净国】是世上最公平的地方,也有人说【天净国】里没有阶层之分、没有压迫……”   “总之所有去过那里的人,都在描述它的美好。”   “好像它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地方。”   孙小蛮将手中的死蛇一掼,整个人腾身而起,也就此放弃了对脚下这柄剑的压制:“我真的很好奇,它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费了很多功夫,抢尽先机,才短暂压下这柄剑,在即将突破剑围的现在,却预感不妙——吴预的剑在这时,像是一扇打开的囚门!   吴预只是道:“或许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心中的人间不逢的净土,他们给它取名叫【天净国】。”   双手持剑一拧!   哗啦啦~   茫茫多的律文锁链穿飞而起,终至孙小蛮也无法尽数捕杀的地步,而交织成一座球状的囚笼,将孙小蛮困锁在其中。   孙小蛮身上血气如狼烟而起,却正撞上锁链交织的黑云。   她高飞的身形就此回落。   哐啷啷!   剑上停圆笼。   “天圆地圆,请君……入瓮!”   ??感谢书友“陈妾的黄上”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79盟!   ?感谢书友“锴某”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80盟!   ? 第一百五十七章侠在笼中   孙小蛮悬立于囚笼之中,双手只一张,两枚银色小锤脱腕而落,震山锤已经握在手中。   血气绕身,像是为她系上红色的飘带。她透过律文的间隙,看着法家的真传:“法家不是最讲规矩么?单记得天圆地方是为乾坤规,这天圆地圆……又是什么?”   吴预有一双明朗的眼睛,执着地注视着眼前。他说:“理想乡。”   天圆地圆的囚笼里,忽有一剑横!   好似流星贯月,如匹夫刺王侯于殿上。   孙小蛮扭身偏头,险之又险地避过这一剑,黑锋玉面交错时,她将身反折,倒挂金钩,一脚踢住剑柄!   此剑遍体漆黑,森寒似狱,行进的过程里亦在不断吞灭光线。   孙小蛮小巧的赤足却似铁锤,踢着它却不让它飞走,便这般黏着它踢,山崩海啸的力量,都踢进了剑身,当场将它踢溃为千百道逸散的剑光。   在那织成囚笼的律文中,却有一个“人”字飞落而下,散为暖光,化为一尊无面目之人形,将那剑光一握,便又重新握住了剑。   人提剑,“侠”字也。   “侠”在笼中。   这是顾师义死后,当今刑人宫执掌者公孙不害,所写的一篇文章。以“侠在笼中”为题,论述他对侠和法的思考。   讨论“侠”之一字,必然避不开顾师义。这篇文章没有逃避顾师义的局限之处,也没有讳谈顾师义的侠肝义胆、一生豪迈。最后论述了公孙不害理想的侠与法的状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篇文章也算是为顾师义正名之作,在整个现世范围里引起了广泛的讨论,也为顾师义赢得了更多认可,在事实上扩大了义神之路的影响力。   景国文人写了很多批评顾师义的文章,都没有这篇文章所造成的影响大。   今日吴预述道于台。   其腰悬空空如也的黑色剑鞘,双手抬剑,剑上挑囚笼。笼中铿锵连绵,杀声不绝,无面目的法侠,与孙小蛮杀作一团。   不时有律文落下,补充这一尊“法侠”所受的伤害,修复它的力量。其完全能够复刻吴预本人的剑术,死斗不止,而生生不息。   战斗中逸散的力量,甚至孙小蛮所散发的血气,都被这名为“理想乡”的囚笼镇压,规服为囚笼的一部分,增强囚笼本身。   吴预以身为诱引,将孙小蛮圈入此笼中,便立于不败之地。   他们的厮杀也算激烈,但对谈始终平静,像是在品茗赏花,坐而论道,全无其他选手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你的理想乡,是天圆地圆的世界?”孙小蛮说话的声音煞是娇俏,她的好奇也非常纯粹……和她战斗的姿态,实在是截然不同,有巨大的冲突感。   她提着大锤是如此的凶蛮,这尊生生不息的法侠,在短短五息时间里,被她轰碎了三次!   而吴预只是在笼外注视着这一切。   “天净国就是天圆地圆的世界,你的好奇是蜻蜓点水,偶尔感到新奇,从不真正试图理解。”   “在这个圆里,侠客剑锋的尽头,就是法律的边界。”   他的眼神是明亮的,冷静地拆分每一道剑光,为那尊法侠做新的战斗安排:“你看——义侠的剑,到每一条法律边界的距离,都相等。”   说到这里,他的眸光忽又黯了几分:“你好像并不在意这场战斗的胜利。我没有看到你的争取。”   或许他的黯淡并不是因为对方不在意胜利。而是此人根本不懂得他的理想。   路漫漫……而独往。   孙小蛮当头一锤,将法侠轰碎,等它重聚,再一锤接上。在铁琵琶般的金铁之声里,松弛地笑:“它越来越强了!”   “我的灵域只是它的柴薪而已,它的上限是你无法想像。这尊法侠还会更强,学习你,超越你,直到你无法抵抗——”   吴预虽然认为这场战斗已经进入垃圾时间,但还是保持了足够警惕的姿态,冷静观望:“既然你已经看到问题,为什么不尝试提前突破我的理想乡?”   “有左光殊珠玉在前,我们都夺不了魁。不如享受比赛。”孙小蛮提着两只巨大的银锤,好似提着一对小山,舞出轰隆隆的声响。   观河台上禁绝外物,纵是天下名兵,也只能作为纯粹的兵器存在,而不显耀任何神通。   所以这对父亲留下来的震山锤,也能和【君虽问】这样名传古今的绝世名剑对杀。   法侠虽强,还没有成长到可以给她压力的地步。   她还有闲心关注场下——她亲爱的弟弟孙笑颜,这几年大概是吃得太好了,虽有她的督促,却也没能瘦身,反倒在体型上有向大齐博望侯看齐的趋势。   哪怕跟着长点脑子呢?   这会还在看比赛呢,嘴里都吃个不停。偶尔咽下去了,得了空,才高喊一句“老姐必胜!”   至于她温柔的母亲窦月眉……正在旁边递鸡腿。   孙小蛮没眼看了。回过头来,团身扑向那尊法侠:“某履足天下,未见此术,今日想要看看它的极限!”   既然得不了魁名,胜负就的确没那么重要了。她始终没有忘记,“见识”,才是她来观河台的目的。   她想看看这尊法侠最后能够推演到什么程度,也想看看自己在武技上的极限。   “为什么说左光殊已经确定魁名了呢?”   吴预却在这个时候双手一松,放开了他的剑,任由孙小蛮翻滚在他的理想乡:“你们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知会我啊!”   他如墨的浓眉也像是一笔字。   写着倔强、坚持、勇敢。   【君虽问】担着【理想乡】,他的气势像一柄拔天而起的剑。此刻锋锐而寒凛!   “此间问法,诸事不避!”   他以法家之道,也剑指现世之真!于这刻跃升!   场下一片嘈杂。   虽说三十岁以内洞真者,太虚阁里几乎都是——也就钟玄胤和剧匮年岁偏长,苍瞑稍迈几岁,导致有这“几乎”二字。   虽说如今前路早开,镇河真君甚至都把绝巅的年龄锚定到了三十岁以内。   但观河台上登台即真,还是一个震撼人心的表现。   毕竟这是“天骄之会”,多少有些“未长成”,而真人已经是一方大人物,绝对意义上的现世高层!   须知往前数多少届,这黄河之会上,也就一个李一以此横名。   遂有“天下李一”之号。   本届无限制场,已经有了一个跃真被打落的萨师翰,一个踩着萨师翰跃真的左光殊,现在还要再来一个吴预么?   仅以无限制场而论,本届似乎已胜前届!   所有人都看着孙小蛮。   看她在这个瞬间,眼睛一瞪,忽而气血滚滚。   一对儿银锤这时候轰隆飞涨如山,她清甜的声音像一块块石头砸在地面,裂地有鸣:“不然山南海北为此恨,岂知天下一英雄!”   脆玉唱雄词,别有一番苍凉:“君当为我轰开天地限,我亦为君捶碎太古城!”   歌为武道之壮曲,力似天柱之倒倾。这一刻她全力爆发,遇剑而不避,竟然以身硬接,而后一记甩锤碾碎法侠,踩着剑光残气而高跃,举锤如推山——   一锤就轰破了【理想乡】!   万千律文锁链,皆如死蛇垂落。   现场观众都窒住,难道又要见证一位台上洞真?   就连吴预这锐意开天的法家洞真,也主动地拉开距离,以防雌虎伤人。   却见那孙小蛮,脚踩滚烫的血气之雾而高起,提一对震山大锤,颇有几分自蛮荒大地杀出来的气场。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场惊天动地的交锋。   咣!   孙小蛮在空中却是把双锤对着一敲,发出清脆的一声。   叮叮当~   又化作银色小锤手链,挂在她的腕上。   “你们玩儿吧。”她翻身落地,掉头就走:“我拿个殿军也很好。”   在众人摸不着头脑的注视中,就这样脚步轻松地离了天下台。   跟萨师翰也是没必要打的,那也是一位随时洞真的主儿。虽在台上被压下了,景国定会不惜成本的助他恢复、帮他在短时间内再次破境,保不住魁名,肯定要保一个三十岁以内洞真者,以示中央底蕴。   真有意思,本届黄河之会,竟然一台三真,像是都来为镇河真君所举盛事贺!   她可还没有做好踏破二十四重天、完满洞真的准备。要是提前遇到这三个,肯定走不到这里来。   难道老朋友为我排了签?   心知不可能,但这么胡乱一想,也有几分开心。   多少人来这里享受荣誉,多少人在这里挑战命运,多少人都有着沉重的背负……而她只是来感受,来经历,来看风景,也看朋友。   她的世界很简单。   师父说,拳头就是要简单。   ……   ……   “斗小儿”松了一口气。   当然他并不是对这个第一次听到名字的吴预有什么感情,他只是关心武道的未来。   萨师翰和左光殊双双跃向洞真的时候,他就吓了一跳。生怕这场又如此。还好……现在他还是最年轻的武道真人。   孙小蛮毕竟太小,年纪小,个子也小,哪里担得起“最年轻武道真人”的担子。   等过几年他钟离大爷轰破二十七重天,登顶绝巅,为天下武道拓展边界,后辈武夫自可安安稳稳地大步前行,“登台见我”嘛。   “你怎么了?”他扭头往旁边看了一眼,随口问道。   坐在解说席上的时候,是荆国小公侯中山渭孙和献谷之主钟离炎。   坐在看台上,则是“赵铁柱”和“斗小儿”。   他俩坐在一块看比赛,边看边指指点点,从选手骂到裁判,颇为舒爽。   这时顺着赵铁柱的目光,往解说席上看了看,“斗小儿”便有三分了然。   因为玳山王临时有事走了,解说席上只剩下呼延敬玄。   负责解说内府、外楼场的边嫱和徐三,便被临时拉来垫话热场。   徐三只是坐在那里,表现一下存在感,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   边嫱却是长袖善舞,眉眼生波。   以她一贯表现出来的实力,自是不够资格解说这等层次的战斗,但活跃气氛却是她的强项。时不时不着痕迹地捧一下呼延敬玄,叫台上台下都欢声一片。   “呼延敬玄已成绝巅,乃是以草原第一真的层次跃升,是存有超脱之望的——当然他不可能做到。哼!呼延家又是草原最顶级的真血家族,他本人还是苍羽巡狩衙衙主,位高权重……”   “边嫱要在草原发展,曲意逢迎,讨好一下,也是很正常的……”   『斗小儿』生怕挑不起事地帮着解释了两句,三角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将那蒜头鼻一抬,语气也跟着轻佻了:“怎么,他俩有事儿?”   “斗小儿”和“赵铁柱”算是英雄相惜,一见如故。   他钟离炎和中山渭孙嘛,暂时还只存在酒肉朋友的关系——前番南斗殿覆灭,中山渭孙在度厄峰的表现很失分,但他为了朋友龙伯机的付出,在钟离炎这里又是加分的。总之还有待观察。   中山渭孙和边嫱眉来眼去有段时间了,这一点他钟离大爷自是知晓。   眼见中山渭孙瞧着解说台,眼神有点不太对,他不免就开启了联想。   差点就直接说“兄弟你要看开一点”了。   『赵铁柱』扭回头来,看了他一眼,说道:“兄弟你且在此坐一下,我还有事情要办——有缘再见,认识你很开心。”   话音方落,人已恍惚而消失。这是直接离开太虚幻境了。   “哎——你怎么不带上我呢?”   “这么热闹的事情——哎不是,兄弟你这么急吗?你是个行动派啊!”   “做事情要有章法,捉奸你得有万全之策——呼延敬玄你打不过啊兄弟!”   『斗小儿』在原地急得团团转。   荆国鹰扬府少府主,去捉牧国苍羽巡狩衙衙主和当今第一司仪边嫱的奸!   这也太有劲儿了吧?   当然他熟读兵法,深知此刻不好表现得太热切,有可能起到反效果,让兄弟难过从而拒绝带他看戏。   嘴边有千言万语,最后落在鹤信上只剩细细斟酌后的一句——   “兄弟有事记得叫我,千万别冲动。”   ……   中山渭孙将这封情深义重的鹤信收起,没有回信。   但给边嫱写了一封——   “你在哪儿?我想你了。”   陈算死了!   这消息比卫国遭劫的消息要隐蔽,但也是一件瞒不住的惊闻。   作为新晋加号“太乙真人”的道门新贵,天底下有太多眼睛看着他了。   尤其他名下的天衡斗场,正借黄河之会的东风大口吃肉,这般紧要关头,不知有多少决策等他点头,有多少合作等他开启——   他却死了。   用一种毫不隆重的方式,死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时刻。   甚至都没有人看到他是怎样落幕。   对中山渭孙来说,世上已经没有比这更大的事情。   “上官”没了,“贾富贵”也没了,鸿蒙三剑客里,以后只有“赵铁柱”。   人这一生路过的人太多,但能走到交托生死的那一步,能有几个?   他作为荆国鹰扬府的少府主,从小就要学会甄别那些别有用心的亲近。这一路走来,也就这两个朋友罢了。   哪怕是荆国的黄舍利、蒋肇元,他们相识再久,关系再亲近,心里也都要明白对方的政治位置——他们都是军府继承人,永恒的只有各自军府的利益。   在军庭之外,他们立场一致。在军庭内部,他们各坐山头。   纵情欢笑的时刻,其实不多。温文尔雅的面具,才是他的生活。   他能够为龙伯机做的事情,也是他能为陈算做的事情,反过来也成立。   但就是这样一个陈算……刚出狱一年多,如其所言,还在“谋篇布局”的阶段,正要“辣手屠龙”。可还没等开始风光,就死了。   边嫱的鹤信在此时飞回——   “我在太虚幻境里解说比赛呢,怎么你没有看人家的解说吗?我以为你会一直看着我的……”   中山渭孙捏着手里的月钥,兼这封拟化到现实里的鹤信,忽然笑了。   人在极端愤怒的时候,原来是会笑的。   “我正在看呢,越看越想嘛……我是问你现实中在哪儿呢。”   中山渭孙顿了顿,又加了两个字——“嘿嘿。”   鹤信已经飞走。   中山渭孙揽来水镜,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腰上系的玉,是龙伯机送的——有一阵他说从神秘的天外星域弄到几块好玉,要请最好的匠师雕刻,给兄弟们都戴上。   其实就是南斗星域里随手捡的两块儿,甚至是龙伯机自己随便刻的。   陈算没有要——可能是算到了。   他却很宝贝地收着了,一直随身佩戴,那也是他和龙伯机第一次在现实里见面。一见如故,相逢恨晚,马上就狼狈为奸了。   头上戴的发簪,是从陈算那里顺来的法器——从狱里出来后,老天师送了他很多东西,大概存了弥补的心思。   陈算只有一个脑袋,用不了那么多道簪,他便勉为其难。鸿蒙三剑客里,他长得最好,向来是门面。   “真是……丰神俊朗啊!”   中山渭孙如此感叹了一声,便推门而去。   ??感谢书友“soneyussica”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81盟!   ? 第一百五十八章子非鱼   怎么不回我消息呢?   是在路上,还是已经开始。又或者……太激烈了吗?   想了想,『斗小儿』又写了一封鹤信——   “兄弟,在吗?”   他的鹤信好像坏掉了。明明有上万块的太虚环钱,却一封信都不飞进来。   『斗小儿』在观战席上浑身刺挠。   就连正要开始的无限制场魁名之战,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中山渭孙和边嫱的事,往小了说,只是当代天骄间的风花雪月,其中间隔了个老一辈的呼延敬玄。往大了说,涉及霸国邦交!   他这般心怀天下的奇男子,是怎么都不想错过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戏。   当然,当初在草原的时候,呼延敬玄对他不礼貌。这点小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边嫱,试图从解说的表情里看出一些端倪,可惜失败了。边嫱还在那里千娇百媚,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呼延真君,也尽显风度,在台上谈笑风生。   他的视线不经意地往旁边挪,落在正在主持的裁判身上,若有所思——   姜蛮子又说着“避嫌”什么的下了台,摆明了捧那个暮扶摇嘛。   真要避嫌,别当这个裁判,让我来!   说起来楚国才是鬼神大昌的地方,这些个幽冥神只真是没眼力见。献谷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容身之地?   正想着,今天穿得花枝招展、正缓步走下演武台的姜蛮子,忽然抬眼望来!   似是通过太虚幻境的转映,仍然捕捉到了这灼灼的目光!   “斗小儿”赶紧低头捂脸作沉思状。   好一阵之后,才从指缝里看一眼台上——   无限制场的魁名之争已经开始,左光殊和吴预都杀到了一处。已经走到台下的姜蛮子,自是不再显现于太虚幻境的赛事转映里。   他想了想,索性也退出太虚幻境。然后通过章华信道,给真正的斗小儿写了一封信——   “今天下大势,列强相争,北境唯荆牧可虑!有一件影响六合进程的大事,不知贤弟是否感兴趣?”   黄河之会期间,楚国天骄出战观河台,章华信道也是连接至此的。传起信来倒是不比太虚幻境麻烦,优势在于不用暴露他太虚幻境的身份。   中山渭孙不回信没事,指定是找边嫱去了——瞧他看边嫱那个眼神,跟要生吞了似的。   太虚阁员肯定有办法锁定太虚行者现实中的位置,尤其边嫱现在还正在太虚幻境里解说比赛。   他最先是打算找姜蛮子要位置的,但想了想,姜蛮子跟草原皇帝关系好,说不定不想看这个热闹,还有可能提前做老好人劝和了。   还得是斗昭,这王八犊子从小就喜欢翻墙看别人家热闹……   等了一会,章华信道好像也坏掉了。   他倒也挺习惯的。   毕竟有求于人,钟离大爷嘴里虽骂骂咧咧,笔下还是温文知礼,再给一次机会:“我本来准备联系别人,但想了想,做生不如做熟——咱们从小就认识,倒也没必要便宜别人。”   眼前星光闪烁了一次,那是章华信道的回应。   钟离炎接收了这道讯息——   “有屁快放,不然把你的信道权限砍掉。”   这就急了?   求我快回信?   对于斗小儿这个外国人主掌观河台区域章华台信道的最高权柄,钟离炎是非常不满,甚至向楚帝多次抗议了的。   奈何皇帝翻来覆去只是一句:“朕知道了,朕会酌情考虑,爱卿回去等消息吧。”   钟离大爷冷笑一声。回信仍然很有风度,他适当的吊一下胃口:“荆国那个中山渭孙,刚刚杀气腾腾地离开了太虚幻境……你猜他干什么去了?”   斗阁老刚刚结束了太虚会议,倒也没那么有心情立即投入修炼,回一下钟离炎的信,就当哄傻子玩了——主要是一直来信,实在烦人。   但看到这封信的内容,还是怔了一下。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   陈算虽非一合之敌,中山渭孙也从来没被他当成对手,但毕竟也是同一辈的天骄人物,彼此都是知道名字的……曾经群星璀璨,闪耀现世,而后渐熄如夜灯,这条路走到最后,究竟谁能永明?   当初在阿鼻鬼窟,他斗昭若是没有回来,那也只是一种熄灭的方式。   这些年他所经历的,又何止阿鼻鬼窟呢?   在虞渊对战修罗大君,在妖界战场单骑斩将,在祸水几经浮沉……方炼得这天骁,刀光如雪。   他这样写下了回信——   “中山渭孙应该是想办法去给陈算报仇了吧!”   钟离炎收到信就是一愣。   给陈算报仇?报什么仇?陈算没了?怎么没的?这家伙不是刚刚加号太乙真人吗?   这么大的消息,我怎么不知道?   好你个老钟离,都火烧眉毛、卸甲在即了,还恋权不放呢!连这等情报,也敢选择性对我开放。   他这边正咬牙切齿,斗昭那边又飞来了信——   “你刚才说……中山渭孙去哪儿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   ……   季国的熊问死了。   当然不是死在观河台。   所有的比赛选手,都会得到赛事组的特别关注,他们的安全由镇河真君直接负责——没有人会在观河台上被杀死。   他是死在回季国的路上。   跟他一起死的,还有季国的国相、国师、礼卿,以及送他们回去的车夫,以及随行护卫的季国士兵。   季国虽是小国,军队的战力倒是并不弱。   一方面作为道属国,总是会有一些定额分配的资源。另一方面,这些小国的士卒,会定期接受道国的统一训练。   在任何时候,当中央帝国发起倾国战争,他们就要接受征召出发。   诚然当不了主力,打打顺风仗、敲敲边鼓,却是没什么问题。   在这样的军队里优中选优,挑选一队精锐来负责护卫或者仪仗,那也是有模有样。   有人看到熊问离开观河台的第一时间,就被戴上了镣铐,伤势还未痊愈,就要被国家问责——   这就是人们对于这个人最后的印象了。   熊问被乱刀裂尸,死状凄惨,凶手疑似齐人。   现场没有留下活口,之所以说“疑似”,因为熊问的紧攥着的左手手心,抓住一片紫色的衣角。齐人尚紫,这织物也是东域特产的【摇光锦】。   太直接的栽赃,使得它非常的像真相。   就像是齐人根本不屑于掩饰,就是要给季国一个狠狠的报复——   区区一个中域小国,草芥泥丸般的东西,胆敢为景国前驱,在观河台上,公然挑衅齐国的威严,自是死不足惜!   姬景禄本来没有那么快得到消息,毕竟季国实在是太小了。若没有一个熊问出来,季国的情报是没有资格放到他案前的。   关于熊问在观河台上突兀的行为,季国国君已经亲自去了天京城解释——他们景国从来都是坐着等消息。   若事实证明熊问在台上挑衅鲍玄镜纯粹是失心疯,说不得就交出去给齐国一个交代。倘若熊问表现出来的价值足够,也不是不能保下他……   这次陈算之死,震动朝野,令得姬景禄放下军务,也辞了天衡斗场的解说工作,节制镜世台和中央天牢的大量人手,亲自来调查——   说起来,他去解说无限制场,还是陈算登门来请。不成想外快还没挣到,老板就没了。   陈算死前追查过人魔的消息,而他之所以想到人魔,是因为看到这个叫熊问的人——所以姬景禄来查熊问。   这才发现此人已经死了。   一个小小的障目法阵,使得往来路人不见,飞鸟不惊,所以第一时间没有传出消息。但在姬景禄的武眸中,此地血煞盈天,过于的显眼。   “嘶……”事情越来越复杂,这种隐隐靠近真相、又一团乱麻在眼前的感觉,令姬景禄皱眉。他意识到有一层雾纱,刻意地笼在前方:“这水搅得多浑才算浑?幕后之人究竟有多大的胃口,想抓多大的鱼?”   他转过身来:“君兰,你怎么看?”   楼约堕魔,给应天楼氏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还在军机楼里作为下一代将才核心来培养的楼君兰,自然是其中最难堪的那一个。   她的亲妹妹是地狱无门的杀手,她的亲爹是魔君。   曾经到处都是逢迎的笑脸,一夜之间,人人避之不及。   好在天子并不迁怒,甚至特意为楼君兰下了一道旨,说楼约既然堕魔,与曾经的楼道君就再无干系。楼君兰不必为此负责。   但天子的圣旨只能叫楼君兰不受明面上的刁难,她在军机楼这么多年的经营,基本上是毁于一旦。   姬景禄这次出来办事,也就顺便把她带在身边,准备之后提到斗厄军里。这么好的天赋,不好叫她蹉跎在旧事中,将来靠军功兴许还有一条路走。   楼君兰半蹲在马车的残骸中,已经把熊问的尸体检查了三遍。   她低头注视着血肉模糊的这个人,眸光渐而飘渺,似云气越浮越高。   太上非我,临渊知鱼。   神通·子非鱼!   子非鱼,观鱼能知鱼之乐也!   这门神通可以拟化她生平所见的任何一个人,复刻其智慧、力量,了解得越多,就能够越接近。   到最后,甚至可以拟化对方的一切,连神通都能表现!   当然,人心隔肚皮,画虎反类犬,想要完全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她永远只能尽量的接近。   此刻她所拟化的人物,恰是陈算。   陈算已死,关于陈算已知的一切信息,对她来说再不是无法翻阅的隐秘。   由于境界上的差距,她对陈算力量上的拟化会非常艰难,但【子非鱼】这门神通,本就更注重于“知鱼”。   她现在只拟化陈算的思考方式,自忖应有陈算的六成智慧。   就这样想了一阵,她开口问道:“他为什么叫熊问?”   “曾经的第九人魔,吞心熊问,就是死于姜望和祝唯我的联手,在枫林城终结恶名。这一点在枫林城道院当年上交庄国国道院的调查书里有所体现。可惜枫林城道院那时候值得上报的信息并不多,不然我们应该可以对姜望的曾经有更多了解……”   不等姬景禄回答,她又道:“当然有可能是巧合。除了名字之外,这两个人没有半点相同的地方。”   “吞心人魔熊问,是血河宗的弃徒,虽然本性够坏,学的功夫却也很粗浅,到了无回谷之后,得到燕春回的调教,才算有几分本事。”   “季国的这个熊问,经历却很清白,没有什么大宗背景,倒是受益于太虚幻境,这次比赛前才拿到阴山派的传承……”   楼君兰的确是很认真地做过工作。   不无残酷地说——陈算的死,正是她出头的时机。   不然中央大景人才济济,掉下去的人,往往就永不能再上来。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没有人会站在岸边,给她一次次重来的机会。   “季国的熊问,这个人本身应当不会有大问题。几位太虚阁员,哪个也不是吃素的,还有那尊幽冥神只在场。几位天子虽只降临法相,却也神通莫测。”   “除非是有绝巅近圣,乃至超脱层次的手段,不然绝对无法在这种场合不露破绽。但这种手段用在熊问身上,是不是太浪费?”   “换而言之,若是这种手段用在了熊问身上,那人又怎么会让熊问这么轻易就死掉?”   楼君兰慢慢地从尸堆里走出来,不留下任何自己的痕迹。   此刻履风踏雾,还真有几分陈算的道意,她说道:“但陈算那么聪明的人,既然因为这个人而想到了人魔。甚至开始调查人魔——”   她看着姬景禄:“我宁愿相信他们是有联系的。季国的熊问,和人魔之间,有某种联系存在。”   楼君兰的推论可以说没有什么有用的支撑,唯一一个支撑点,就是陈算。相信陈算不会做无用的事情,相信陈算的智慧。   但却说服了姬景禄。   他站在路边这颗枝叶繁茂如巨伞的树下,一边汇总着从各地传来的情报,一边抬了抬眼睛:“继续。”   楼君兰便继续:“来这里之前我去了一趟季国,熊问这个人的经历几乎没有问题,他的成长有迹可循,每一步都很清晰。能够拿出来深究的疑点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在观河台上对齐国的挑衅,不符合他平时的表现,像是得到了谁的授意;另一个,可能在于他的名字。”   “名字?”姬景禄看过来。   “熊问是他后来改的名字,他以前叫熊豹儿。”楼君兰对这个人的情报已经非常熟悉:“很显然这个名字才更符合他的出身。我没有查到他改名字的原因,但他改名字的时间,是在三年前。”   “这个时间有什么特殊么?”姬景禄问。   “姜望在道历三九二九年的秋天成道,同年,他联络李一、公孙不害,杀入无回谷,围杀燕春回失败。但他并没有就此退让,反而是在云国,单枪匹马,逼迫燕春回改道。”楼君兰道:“熊豹儿改名叫熊问,就是在这个时间点之后。”   姬景禄想到了姜望给陈算的回信,沉吟道:“如果季国这个熊问跟人魔有关。我想燕春回需要的是『人魔』,而不只是一个人魔的名字。”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楼君兰抬眸问:“有人在用这个名字,提醒人魔的存在?”   姬景禄若有所思:“你是说,熊问可能跟燕春回没有关系。但有人知道燕春回在做什么,所以特意引导了熊豹儿改名,以此威胁燕春回,来达成某种目的?”   “也许是威胁,也许是提醒。比如提醒姜真君。他应该对熊问这个名字很有印象。”楼君兰道:“至少陈算是接收到了这个名字所带来的讯息。”   “一个名字能提醒到什么呢?”姬景禄问。   “这是一个登上了观河台的名字。”天光太烈,楼君兰将身上的道袍拢了拢,她想试一试【天机】,但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反而有可能遭受反噬。   她像陈算一样,轻轻的屈指叩剑鞘:“燕春回已经消失很久了。他有没有可能在台上?”   “如果在,他会是谁?”   ??友情推一本新书《剑出大唐》。   ?喜欢武侠同人的可以去看看。   ? 第一百五十九章劳以何事   “这怎么可能!”   这猜想过于离谱,令姬景禄有些牙花子疼:“黄河之会是何等重要的场合,强者云集,天下瞩目,谁来找事不是找死?只听说过燕春回痴呆,遇到危险的时候还是很机灵的,逃跑、改道都很痛快,没听说他喜欢这么轰轰烈烈的死法。”   楼君兰很平静:“倘若我相信陈算所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他所遭受的危险并非无由,且必然和人魔有关——那么在这一切事情的基础上,我做出这样的猜想。”   她说道:“本届黄河之会,相较于往届,有非常多的不同。很多事情都叫我感受深刻,但有一件最重要的,或许被人们忽略了——长河龙君已经不在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本次黄河之会的种种变革,在水族的生存空间,在小国之民、天下宗门、各路散修的春天……   敖舒意的死亡,的确是一件被诸方有意淡化的事情。   长河龙君的座位空悬,虽则黎皇和魏皇填在了那个位置之下,使得那里并不空荡。但仍然意味着观河台上,超脱者的失位。   固然六位霸国天子都有法相降临,随时能倾国势而至,他们也的确拥有超脱层次的力量,根本不惧永恒。一旦联手调动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聚集整个国家体制的力量,推动时代洪流,更是连超脱者都能镇杀。   但他们并非真正的超脱者。   身为霸国天子,超脱的道路只有一条,一日六合不匡,永远无法真正抵达超脱者的境界。   仅仅法相临此,真能一知尽知么?   便如楼君兰所说,若有绝巅近圣、乃至超脱层次的手段,就还是有不露破绽的可能的。   毕竟哪位天子都不会盯着一个选手,就倾国势而察。   姬景禄反应过来了,仍旧迟疑:“但问题在于……燕春回去观河台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我们能够知道他此行的具体目的是什么,就能知道他是谁。”楼君兰定定地站着,飞速思考:“但我想镇河真君已经给了我们答案。”   “镇河真君说『路在其中』,燕春回炼人魔,是为了超脱。改道另寻,自然也是为了超脱。”   她体内的神通之光,竟如沧溟之波涤荡。   楼君兰的声音愈发理性:“九大人魔发源于无回谷,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除了忘我人魔和揭面人魔,其他人魔屡有更迭,燕春回从不在意。”   “但不管怎么换人,类似的神通效果却始终存在。比如吞心人魔熊问,和恨心人魔方鹤翎……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都是第九人魔,都有跟心脏有关的神通。”   “忘我、算命、万恶、削肉、揭面、砍头、饮血、食魄、吞心……”   “王爷,你有没有觉得,这像是一个人新生的过程?”   “先忘我,继而重掌命运,行万恶得恶报,因果自寻,而后削肉、揭面、砍头、饮血、食魄、吞心……改头换面以新生!”   “陈算问『为什么人魔的数字是九』——因为九乃数之极,九是完满,在燕春回的超脱路上,这九个人魔,缺一不可!”   楼君兰抬起头来,眸色粲然:“有没有可能像之前培养人魔一样,燕春回在离开云国后,重新改造培养了一个真正完美的天骄,将所有人魔的特性集于一身,以此作为他改道的扁舟?”   她继续思考:“至于他为什么要去观河台,只消看看姜望是怎么一飞冲天,李一是怎么号有天下。这是成长路上最重要的一个台阶。真正的绝世之才,当能踏此而高飞。”   姬景禄苦笑一声:“这登上观河台的条件,都是万般天才拔其一,各有各的与众不同,但见群星璀璨,从来不觉得哪个有问题。可现在一旦开始怀疑,又觉得谁都有疑点……”   楼君兰当然明白玳山王的欲言又止。   别的不说,单景国这次备战黄河之会,所下的工夫就不止一处。其中两位有资格争魁的天骄,都出自隐世多年的古老天师家族。   天师四姓不说没落已久,也很长时间没有涌出这种层次的天骄了。毕竟一家一姓,哪及得上道国拔天下之才。当代能够出现这么卓越的人物,还一出就是两个,也算是初代天师德荫后世……现今都站到台上去,天京城必然是有所布局的。   倘若父亲还在,她当然能知前因后果,但现在的她,却是没有资格与闻了。   楼君兰并不气馁,她做好当下的事情。   应天楼氏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名门。   “我们的目的是调查陈算的死。”   “倘若燕春回确实在台上,熊问这个名字的提醒确有其事——燕春回一定知道是谁杀的陈算。”   楼君兰平静地道:“但就如王爷所说,台上这些天骄,哪个都有自己的秘密。真要追究起来,像是谁都有疑点。甚至因为咱们自己也有想法和布局……所以不能在并未确定事实前,就去台上大张旗鼓地追究。”   姬景禄心想,楼君兰确实是人如其名。他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句,楼君兰就已经明白分寸在哪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们姐妹不一样。   她的妹妹似寒霜永夜。她的父亲永恨而沦。   而她独自开放。   “我想镇河真君也不会允许比赛进行到一半,我们把选手抓起来挨个地审查。这些选手背后的势力也不能答应。现世终究有诸方制衡,中央帝国也不能一手遮天。”姬景禄摇摇头:“更何况我们现在都只是猜想,并不能确定燕春回真的存在。或他即便真的在台上存在过,也说不定已经被淘汰了……整场黄河之会的进程,现在只剩三天的魁名赛。”   “所以还是要从熊豹儿的另一个疑点入手——说起来他为什么要挑战鲍玄镜呢?”   楼君兰自问自答:“我能想到几个理由。第一,挑起咱们和齐国的矛盾,把水搅浑。包括卫国的事情,包括把尹观牵扯进来,包括现在这里留下的齐国人的线索……看起来都是这个路子;第二,鲍玄镜就是燕春回培养的那个绝代人魔,所以才有这么恐怖的天赋。但这个可能性应该不大,无论是作为警告还是作为提醒,直接把他点出来,程度都太过了。”   姬景禄终于将事情都安排下去,将诸方汇来的信息都统合:“我们要赶时间,我预感真正的变故很快就要发生。”   他抬手按在树干上,感受着一棵树的生命:“我预感这一系列的变化就是为了混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破开了障目法阵所看到的惨状,是另一种障眼法。”   “裴鸿九那边已经有了新的进展。我想……熊豹儿可能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过度使用神通,楼君兰已经有些痛苦了,但她不动声色,仍然专注于案件本身的思考:“他对鲍玄镜的挑战,很有可能真有来自季国国家层面的暗示——季国的国君当然是不知情,他都敢去天京城解释,自觉心中坦荡。但同行观河台的季国人,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开口,代表中央大殿给出承诺。只是现在他们都死得很干净,我们无从求证了。”   “杀掉熊豹儿是为了隐藏第二个疑点,杀死这些人,才是为了隐藏第一个疑点。”姬景禄摇了摇头,颇觉荒谬:“如此说来,景国在观河台上,驱使季国天骄,挑衅齐国——这确实是真的?”   楼君兰道:“恐怕只能是真的。至少熊豹儿很可能是这么觉得,被戴上镣铐的时候,他大概觉得终点是天京城吧。”   姬景禄对此没有评价。   “走吧。”他把手收回来,转身离开:“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   ……   中山渭孙从来都知道,感情是最昂贵的消耗品。世间没有永恒的爱意,每个人拥有的都只是瞬间。他这样的人,背负着鹰扬府的命运,连瞬间都不会有。   他注定要娶一个对事业有帮助的女人,结婚生子,壮大中山家。那样的女人,必然身出名门,必然所视甚高。像折月公主那样,连宫希晏都说踹就踹。   所以他向来都很注重名声——一副好皮囊,一份好名声,一个好价钱。   他是在宁王唐容的宴会上,认识的边嫱。   这个以大牧礼官为仕途起点的女人,第一次登上荆国的贵宴,就完成了惊鸿翩舞的表演。她并不烟视媚行,只是大方明朗。纵论国事,鞭辟入里。身担国仪,有礼有节。   在一众名媛贵妇中脱颖而出,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就连宁王都目不转睛。   一个如此的女人,拒绝了宁王的亲近,却对你有与众不同的一瞥秋波。恐怕没有人能够不动心。   他自知长相还算不错,天资也是一等一,但最有魅力的地方,是在于他的鹰扬府少府主身份。   在第一次跟边嫱共进晚餐的时候,边嫱在草原上的婉转身段,就已经为他所知。   他明白这是一个能在孛儿只斤·乌都、完颜度、宇文铎三人之间闲庭胜步,辗转于三大草原名门,餐霞饮月而不为任何人所得的花蝴蝶。   他并不指望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同时也不介意逢场作戏。   边嫱若即若离地吊胃口,他就顺水推舟的扮纯情。   直到陈算告诉他,边嫱是三分香气楼里的天香。这场男女之间的游戏,才有了别样的意味。   每一次不着痕迹的情报泄露,每一次缄藏在风花雪月里的恶意,都是他不断释放的饵料。这些陆陆续续的给予,最终会连本带利地收回。   他唯独是不曾想过,收竿的时候只剩自己。   斜风细雨时,三两钓友垂竿,恍惚风来惊梦,竟然对影独坐。   人都走散了。   中山渭孙独坐在未都。   在“千家灯”酒楼的三楼,俯瞰街上行人如梭。   边嫱正在出使盛国。   一边出使,处理大国邦交,须得万分谨慎,更兼有千头万绪;一边还忙着黄河赛事的主持,在这场举世瞩目的盛会上,尤其一句话不能出错。   她还有三分香气楼的隐秘任务……她还要忙里偷闲和自己调情!   中山渭孙不得不感叹,这真是一个非常努力的女人。   她也算是草原上平民逆袭、靠努力来改变命运的典范了。今年毫无疑问是她事业上全面飞升的一年。   若是抛开天香的隐秘身份,她绝对是一个值得招揽的人物。手腕、才华、修行天赋,无一不足。牧国的敏合庙给她机会,是理所当然的。   中山渭孙把酒摆好,他在等他的客人。他当然不会脑子一热就杀上前去,不计后果的鲁莽,一次就够深刻了。   他要帮陈算报仇,杀一个边嫱显然不足够。   这里是盛国,他必须要考虑这所谓“第一道属国”的态度。   前几年牧国和盛国还在打生打死,血战离原城。使得边嫱的出使也像是国家之间的虚应客套,仅仅是维持大国礼仪的一种方式。出使期间她还在黄河之会大放异彩,无疑更是佐证了这一点。   但在中山渭孙看来,牧国和盛国大有合作的必要,且已经有了真正合作的基础。   景国是如何把离原城变成牧国、盛国两方的血肉磨盘,有识之士应当明见。   盛国朝廷再怎么沉湎于永恒道门的叙事,也应当在己身为刀而受折的今天,醒悟到自身位置的逼仄——曾经一度连庄国都能威胁到它了!若非庄高羡身死,现在的第一道属国是谁,还真未见得。   蓬莱岛作为盛国背后的支持者,又怎么不该在中央进一步压制三脉的时候,丰满自己手里的棋呢?   凭中山渭孙的政治敏感,他完全认定牧国会真心和盛国谈合作,盛国也已经做好了相逢一笑的准备。   而他现在需要确定,边嫱这一次出使,是不是真的带够了牧国的诚意。如果是,他就要重新掂量边嫱在牧国的位置——这也将决定他能不能直接在盛国出手。   “中山公子!竟不知是哪阵风来,怎么吹到了你这贵客?”   江离梦落落大方地走上楼来。   中山渭孙要等的人没来,但是来了更有份量的一个。   他起身相迎,儒雅带笑:“今客坐于此,而见未都之盛,乃觉天地之大,我错过了许多风景!江师妹,咱们好久没见!”   这声“师妹”,是从黄河之会来算。他们多少也是同届。   而他本来要等的人,是已故盛国大将齐洪之子齐涯。这小子与他曾见于一处秘境,因家世中落,颇有怨言,被他随手收服——当然现在来看,此人一直都在江离梦掌心。   中山渭孙倒是并不介意对面坐的是谁,齐涯不过是一次可有可无的落子。只是惊讶当初在黄河之会上,被那个庄国人骗得团团转的大小姐,现在也有这么大的变化了。   时光平等地切割每一个人。   江离梦坐下来,笑得明朗:“齐涯身体不太舒服,不能来招待您,托我一定尽心。我说哪里需要他开口,咱们师兄妹之间,曾经一起奋斗于观河台,难道不是更亲近?”   中山渭孙立即意识到牧国和盛国之间的谈判或许并不顺利,朗声而笑:“此言当酒三钟!”   举杯连饮三合。   江离梦尽都陪了。而后才道:“又是一届天骄会,观河台上角逐正急,中山师兄倒是尚有闲情!”   中山渭孙摆摆手:“许是年纪大了,看不得新人,使我自恨旧年!”   他哈哈地笑,就是不提正事,跟江离梦闲聊起来。   等到未城的风土人情都论过了一遍。终究是江离梦先开口:“贵客北来,不知师妹能劳以何事?”   中山渭孙这才看向窗外——那是外仪馆的方向,边嫱此刻正住在那里。   他的表情非常温柔:“听说牧国的使节,前天就到了未都?”   江离梦便笑:“我说中山师兄哪里记得江师妹!原来到此为佳人!”   “是啊,还请千万替我保密。”中山渭孙轻柔而又神秘地笑:“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第一百六十章三魂屠灵   “不知是谁在招待牧国使节呢?”中山渭孙问。   江离梦嫣然一笑:“不巧正是我。不过边姑娘这几天正在主持黄河赛事,在馆里的时间倒是比外面多。我却不好打扰。”   看来边嫱这次来盛国,并不负责太深刻的合作洽谈。   想来也是,这女人入职敏合庙没有多久……这等大事也不该交给她。   或者说,盛国做了这么久的刀,恐怕还没有明着站出来的勇气。   那么现在是不是一个好时机呢?   中山渭孙认为是的。   陈算刚死。   陈算的死不会毫无意义。   以陈算的智慧,一定已经触及到了什么,才会招致死亡。而对方为了剥离这份触及,乃至于解决“杀死陈算”而衍生的麻烦,必然要做更多本不必有的事情。   破绽就会在这种时候诞生。   在这种事情打草惊蛇,是有可能一竿子打进蛇窝里的!   “说到同年,盛雪怀盛兄何在?”中山渭孙笑着为江离梦斟酒:“何不邀来同饮?”   江离梦态度一直很好:“中山兄有邀,我这就转达。盛大哥雅好风流,就喜欢您这般有学问的人。”   “说起来——盛大哥这次怎么没有带队前往黄河之会?”中山渭孙微笑:“也该让梦相歇息一回了。”   江离梦笑道:“盛大哥性懒意狂,只喜欢喝酒作画、泼洒文章,不耐烦带孩子。梦相是能者多劳。”   中山渭孙咂摸着入口的酒意:“也是。他虽年长于你我,毕竟主政不久,直接跟大牧王夫对谈,多少有些不够认真。”   江离梦眸光一凝,好歹笑容未改:“观河台也是列国外交之时,不止梦相要跟各国领队交流,就连咱们中央皇帝,说不准也要跟诸位霸国天子闲叙呢!”   边嫱出使盛国,的确只是大国交流的礼仪。   大张旗鼓,谈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事。   真正的大事由牧国礼卿、也就是当今王夫赴观河台,同梦无涯暗谈!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有几分推测,到现在中山渭孙便已经完全确认。   他随手招来一柄长刀,横在桌上。   “中山兄这是何意?”江离梦虽惊无惧,在这未都,中山渭孙再有背景,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便以长桌为俎,按筷为鱼,请观此刀!”中山渭孙随手抽刀,取一根筷子,连切连斩,分五段而止。   他的刀法自是漂亮。   但神奇的地方在于这根筷子竟真似活鱼般蹦跶了几回,而钢刀丢开后便已卷刃,这张酒桌却显现密集的、陈旧的刀痕,仿佛真是一张用了很多年的砧板!   众所周知,中山渭孙的两门神通,一为【南明离火】,一为【典狱】。   眼前这一幕,究竟出自什么力量?   但此间真意已叫江离梦明白,这位鹰扬府少主,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洞真。   她静静地看着,在想中山渭孙为什么要在这里炫耀武力。   “都说鱼肉可怜,这刀俎难道不可怜吗?”中山渭孙道:“俎以受刀,不足贵也。此刀亦然,锈则磨锋,利则卷刃。用之不甚惜,弃之见锈斑!”   他抬声问:“天下岂有太阿,倒持他人之手。乃至用于庖厨,沾腥染臭,囿于鲍肆,终无英雄之志!”   江离梦沉默了很长时间,终是道:“恕我鲁钝,听不明白中山师兄想说什么。”   中山渭孙端起酒盏,瞧着对面的女人,略显醺然:“江师妹。自强者天助,得道者多助!某今日并非闲来——倘若盛国有自强之心,鹰扬府愿意推动荆国对盛国的支持。”   此声石破天惊!   江离梦以饮酒掩饰惊容。   以她如今的层次,也只是通过她的父亲大盛名将江如墉,隐约知晓大牧新帝的大手笔——大概是要消旧恨,结玉帛,把牧盛之间这么多年的大战放在一边,扶持盛国在道门内部扩张话语权。   当然具体的合作条款,最后会谈成什么样,还是要看最后的谈判——也确实是国相梦无涯亲自负责这件事,确实是在观河台跟大牧王夫接触。   而中山渭孙的表态够不够份量?   太够了!   他完全可以代表鹰扬府。也确实是有力量推动军庭决议。   江离梦抬起美眸:“那么,条件是什么呢?”   “你会知道的。”中山渭孙笑着一拂桌面,刀痕和断筷都消失了。   他站起身来:“现在还不是谈正事的时候,先让我一缓相思之苦。如何?”   江离梦举杯而赞:“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中山兄性情中人,叫师妹好生佩服!怎敢不成人之美?”   ……   ……   未都东郊有一处别院,其名“惜月园”,相传蓬莱掌教季祚,尚未登顶时,曾在此闲住过一段时间。   便因这传闻,价高百倍。现今是江家的产业。   代表牧国出使的边嫱,受江离梦之邀,来此赏景读诗。   “我知道姐姐还在主持黄河之会,不好分心。想着外仪馆里,终究多国使节来往,难得安宁。倒不如将姐姐请到园子里来,却得一份闲静……待赛事结束了,也正好玩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江离梦边走边解释,很是体贴。   魁名赛正在紧要时候,左光殊和吴预已经打出了决赛的风采,两真并举,叫台上日月齐升。   边嫱看得懂两分,但装作完全不懂,正专注地陪着解说。在呼延敬玄精准的点评里,见缝插针,报以恰当的惊讶、欢呼、紧张。   她当然是不愿意来什么狗屁“惜月园”,读什么诗的——盛国文人写来赞蓬莱掌教的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没见季掌教有什么表示。   但既然做得这礼官,代表牧国来此,她当然不会恶了当地权贵。   在紧张的解说之余,她也分出心神,在江离梦面前显露她的玲珑身段。   “妹妹真是有心了!”她笑得大方明艳:“外仪馆虽好,总是客居。跟妹妹回了家,我才算是在盛国落了脚。心中……十分温暖。”   漂亮话说得多了,有时候自己都会厌烦。   但边嫱不同于其他人的一点,就是她的每一句漂亮话都非常有感情。   她喜欢漂亮。她非常乐意修饰这个不漂亮的世界,她的赞美、亲近,常常发自真心。   说漂亮话就像是吃饭,饿了自然会讲。   “妹妹下回得空去草原,姐姐给你——”她本能的热切到这里就停住。   用她的美丽,绽放一朵名为“惊喜”的花。   “中山……公子!”她瞧着转过假山忽然看到的人,脸上的表情非常丰富,像是已经开心得不知道要说什么:“你,你怎么来啦?”   美眸泛彩,迷濛似雨:“你不是说……三天之后,约在草原。”   倘若不是注意到太虚幻境里的解说工作依旧平稳,中山渭孙都险些怀疑自己。   温文尔雅的荆国大少,春风满面地站在那里,手里捧着精心装饰过的礼匣。   “瞬息不见,便有三秋远。等不了三天之后啦!”中山渭孙柔声道:“我请江师妹帮忙,到此与你相会,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边嫱亦柔情似水:“我现在还兼着太虚幻境里的解说,没法全心感受……我得先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嘘——”中山渭孙往前一步,用食指温柔地拦在边嫱的红唇前:“永远不要跟我说对不起。”   他同时将手里的礼匣放到边嫱怀里:“送你的礼物,我准备了很久——愿你的笑容永不枯萎,愿你所愿都成真。”   江离梦站在旁边,满眼都是笑意,由衷地为这对璧人开心。   为这场临时召开的诗会,所喊来凑数的齐涯等人,更是已经开始起哄。   “公子……”边嫱的眼神几乎融化。不难看出来,她的芳心已被俘获。   一场万里迢迢,异国他乡的惊喜约会,胜过千万句喋喋不休的所谓真心。   “为什么不拆开看看呢?”中山渭孙的眼神非常深情。   “好……”边嫱含羞带怯地接过礼匣。   太虚幻境里,左光殊再现九凤灵身,轰出千变万化的道术,正压着吴预打。   呼延敬玄精准指出吴预的暗手是怎样被左光殊提前破解,所以场上看起来才像是吴预压根没有动作。   边嫱惊声连连,引导着观众的热情……观战席里响起一阵阵热烈的为左光殊欢呼的声音。   徐三假装捂嘴咳嗽,偷偷喝了一口酒。   现世正晴好,惜月园里盛开着到了时节的花和柳。   诗会现场的众人,盛国的各路公子、贵女、名士,也都捧场地凑来视线,想要看看来自荆国的现世顶级公子哥,会用什么样的礼物表达爱意。   何等珍物,能彰此般深情!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剑光——   极其凶厉的、仿佛生嚼了他们视线的剑光!   剑光脱匣而出,便似恶兽出笼,分化三缕。一缕钉在眉心,一缕钉在山根,一缕钉在人中。   乍一看,像是给边嫱那张美丽的脸上,扎了三根银针。   而那礼匣也第一时间分解,分解成足足八十八块碎片,嵌在边嫱身上,裹得她像是一位披了锁子甲的将军!   惊变起于一瞬。   齐涯等人都一时呆住——虽然一直都知道荆国人很凶恶,但也不至于表达感情的方式这么特别吧?   打情骂俏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打啊。   江离梦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中山渭孙倒是没有那么平静,语气里有一些刻意的轻佻:“啧,你比我想像中弱很多啊!亏我这么认真地准备呢。”   他知道陈算最近在查人魔,但他更知道,陈算一直在查三分香气楼,因为他也在这么做——当然在明面上,随着夜阑儿全面退出中域,陈算和三分香气楼的冲突已经告一段落。随着荆国三分香气楼的认栽伏低,他中山公子也没有再欺负人的理由。   当然,倘若陈算死于三分香气楼之手,边嫱身为三分香气楼的天香美人,绝不会因为明面上的和平而掉以轻心。哪怕自觉身份隐秘,也是一定会对他心怀戒备的。   所以他写信问边嫱的位置,是想试探边嫱是否对他突然生出警惕,不敢与他面见。这也算是反向验证凶手的身份。   边嫱其实通过了测试。   但中山渭孙已经认定,陈算的死,就算不是三分香气楼所主导,也必然跟三分香气楼有关联。   理由很简单——他和陈算联手对付三分香气楼。边嫱正在解决他,用温柔乡的方式。那么解决陈算的方式是什么?过程不清楚,结果是死亡。   龙伯机的死要找三分香气楼,陈算的死也是,旧恨新帐一起算。   他在信里跟边嫱约定,三日之后在草原相见,的确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要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对边嫱来说,身在盛国,其实比在草原更安全。因为她现在出使在外,代表大牧帝国。不仅盛国会全力保她,牧国这样的天下霸国,也一定会为她的性命付诸武力——前提是她的真实身份不暴露出来。   让江离梦这样的本地名门出面来邀请,更是为了进一步强化这种安全感。   如此种种,都是为了让这次出手更稳。   唯一的问题在于……边嫱的确隐藏了实力,但没有他设想的那么夸张。   有一种引千骑而来,击破了一间茅草屋,里间真的只有茅草的浪费感。   太虚幻境里,解说席上正在“天呐天呐”的边嫱,声出半截就消失。   徐三和呼延敬玄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   徐三的眼神是——你们牧国人,你说一下情况啊。   呼延敬玄的眼神是——小子,救场。   “啊,那个。”徐三把酒咽下:“边嫱司仪有点私事,先去休息了啊,让我们专注比赛——左光殊动了!他要使出他的绝招了吗?天啊,这是什么招式?简直壮丽!请呼延真君为大家解读一下——”   一位神临修士面对当世真人的偷袭,还是在没有太多防备的情况下……即便是当年围杀庄高羡的姜望,应该也是没办法反抗的!   “中山……为什么?”边嫱猝不及防就被钉在那里,她很明白自己最强的武器是什么。并不继续反抗,只是露出又惊又怒的表情,她的眼神都碎掉了。   “啊,你真是一个难过的女人。”在『中山』这个姓氏之下,中山渭孙向来是注重风度的,他温声地笑:“请容我向你介绍这份礼物。”   他先虚指扎在边嫱面门的这三缕剑光:“此乃青海卫大将军蒋克廉的三魂屠灵剑。”   “我托蒋肇元偷出来的,今与你试。”   “一剑胎光、一剑爽灵、一剑幽精。”   “你现在还不痛苦,因为你的三魂还没有反应过来,你的肉身还未能感知——很快就会痛了。”   齐涯等人这时终于意识到问题。   牧国的使节,怎么能在盛国出事?   他们正要开口。   中山渭孙回过头去,儒雅温文:“诸位贤达不妨先去饮宴,待我忙完这点私事,再与诸位吟诗作对。”   他笑着:“还是说……有谁不想吟诗,只想与我作对?”   这笑容是风度翩翩的,但因为三魂屠灵剑的凶厉,而杀机澎湃!   众人皆避,不敢与他对视。但毕竟身在盛国,都定在那里没有挪身。   江离梦看着中山渭孙:“人不能死。您可以百无禁忌,我们必须要对牧国有所交代。”   中山渭孙点了一下头。   江离梦于是挥了挥手,众皆散去。   “好啦,现在只剩咱们两个啦。”中山渭孙回过身来:“刚刚我是骗她的。你肯定要死。”   在边嫱惊恐的眼神里,他笑得温柔:“你看,不止你会骗人。我也是个狡猾的坏男人——咱们还真是鱼找鱼,鳖找鳖,天生一对。”   一开场就被钉死的三魂,终于被屠灵剑彻底镇住。   痛苦的感受终于在这一刻袭来。   边嫱的表情霎那扭曲,她痛苦地嘶喊:“总该叫我死个明白——你为什么!?”   站在惜月园漂亮的假山旁,穿着漂亮衣服、捯饬得很是俊朗的中山渭孙,只是用一种哀伤的眼神看着她。   在这样的沉默里,边嫱猛地咬住了嘴唇! 第一百六十一章红泥白蕊   鲜血淌于红唇,使之更艳。此后再有更多痛苦,边嫱也一声不吭。   其实小时候她是非常倔强的,从来不肯逢迎。   继父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地甩在她脸上,她也不肯给一个好一点的表情。不是不怕疼,是不知道怎么笑。   她那个被骂作“人尽可夫”的母亲,不停地改嫁又不停地被抛弃,她也就木着小脸,跟着辗转于一个个短暂的“家”。   直到母亲死了,死于花柳巷的脏病,临死前准备了一包砒霜,说要接着带她走,去哪儿都不会丢下她。   她没有喝那碗药,独自走出了那个小屋。走了很久。走到肚子如雷鸣,走到再也找不到家,忽然就学会了笑。   “大哥哥,你人真好,我好饿……”   “姐姐,你的眼睛好漂亮。这些东西你还吃吗?”   “婆婆,你长得好像我奶奶呀,我好想她。她总会给我买好吃的……”   就这样长大了。   漂亮的花修饰漂亮的树,漂亮的语言修饰这个漂亮的世界,她也成为一个越来越漂亮的女人。   她太懂得讨人欢心,她总能知道别人想要什么,而后攫取自己想要的。   所以她看明白的中山渭孙的难过……和恨。   表现出痛苦可以叫中山渭孙好过一些,但不能叫他冷静。   这样的边嫱,是中山渭孙从未见过的。他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三魂屠灵剑是能够绞灭三魂,斩杀灵性的。   他非常清楚这柄剑能带来多大的痛苦,可以说他除非开启【典狱】,不然没有任何手段,能胜过这柄剑的轻轻一刺。   而边嫱竟然缄声。   她也不是不知痛。   她明明把嘴唇都咬烂了!牙齿嵌进了牙齿。但即便如此,也不肯开口。   “从来见你台上笑,今日这般倔强,倒是我见犹怜!”   中山渭孙慨声有叹,手里捏住那一缕代表“幽精”的剑光,轻轻拔起三毫,给她松一口气,柔声道:“是不是影响你说话了,天香美人?”   “你知道吗——”边嫱惨然而笑:“我真的想过跟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我相信。”中山渭孙微微扬头:“鹰扬府的少府主,的确是再好不过的婚约对象。你从前勾搭的也不算臭鱼烂虾,但毕竟没一个及得上我。”   当中山渭孙下这样的狠手,直接喊出天香美人的身份,必然是已经认定了这件事情。那么怎样辩解都无意义——尽管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暴露的。   他的轻贱或许说明了一些在乎,但感情的砝码在此刻已经上不得秤。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不知是哪里伤了你,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边嫱强忍着痛楚,穷极思虑,寻找脱身之法:“但我是金册正印的敏合庙官员,代表大牧帝国出使盛国——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考虑后果了吗?辱使如辱国!”   中山渭孙当然考虑清楚了。   边嫱出使盛国的意义,本就是明修栈道。   他在这里对付边嫱,把事情闹大,正好让梦无涯和赵汝成那边的洽谈更自如。   “三分香气楼的天香美人潜伏多年,终于混入牧国官场,阴谋祸国。其人解说黄河赛事,态度暧昧,出使盛国,行踪诡谲……不知何图!”   这等消息的重量,纵然比不上卫国两郡超凡之殁,也是天下一等惊闻。国使如此,谁能想到真正的密会在观河台发生呢?   他在帮牧国呢!   且不止是这样帮,是会真正推动国家政策——   大牧女帝有这样的气魄,主动喂养沾满草原鲜血的这柄刀,完成两国和谈,推动盛国的自主。   荆国其实也非常需要在这里打开局面。   如今之时,西进有黎,东去是牧,南下乃中央帝国,北上是无尽流沙乃至于万界荒墓。   当洪君琰从冰棺中甦醒,荆国其实是嵌在局中,无路可走。无论往哪个方向进取,除非有天山压卵、一战定乾坤的本事,最终都会变成持续流血的巨大创口。   荆国以军事立国,但兵凶战危,连绵无所获的军事行动,是自我的残剥。   所以荆帝果断停止一切对外行动,专注备战神霄,说是人族之大义、霸国之担当,又何尝不是没有好的选择呢?   只能厉兵秣马,静待天时。   但是盛国崛起就不一样了,譬如当年之卫国,祸起腹心,中央反应激烈,倾山而碾。盛国在道门内部的影响力,是真的可以扯动道门站队的。   你姬凤洲不是要打压道权吗?尽可把道士都往盛国赶,盛国愿奉道权!   盛国正是虚弱的时候,中央帝国也在姬凤洲这等雄主的统御下,迎来了一个新的集权时代。被压制的道门圣地,和已经被削弱的道属快刀,正可以一拍即合。   把盛国推起来,中央帝国便自顾无暇。   届时荆国便可趁机一战定西北。   即便没有太好的机会,又或者黎国非常难啃,单单嵌下盛国这颗钉子,挪动中央帝国的注目……荆国也多少能松快几分!   当他请出“三魂屠灵剑”,说明青海卫和鹰扬卫在这件事情上立场一致。这柄剑岂是给江离梦看?是拿给江如墉乃至李元赦看的。   他给江离梦的政治许诺,可不是空口白话,已经是押上了他的政治信誉。   盛国诚然于他们都是异国,却在今日成为他的遮阳伞。杀死边嫱的是权力,而非武功。这些三分香气楼的人,只懂些人心鬼蜮,阴谋小计,根本没有上过台面,不知道台面上的玩法!   但这些,他并不会跟边嫱说。   他并不需要看到边嫱的绝望,他要的是边嫱的挣扎。   毒蛇在求生本能下的疯狂攀咬,才会牵出萝卜带出泥。   “自当年龙伯机葬于祸果,我的挚友便只剩陈算一人……陈算已死,我已顾不得什么后果。”   中山渭孙保持着风度,但不掩饰风度下的冲动,握拳九合,直轰腹心:“我不相信以我的身份,杀你一个边嫱,牧国人还能叫我拿命来偿!”   边嫱没有等来盛国的干涉,没有等到两人之间那一丁点感情的牵绊,更加没有看到中山渭孙对牧国使节这个身份的忌惮。   中山渭孙的这一拳,完全没有留力,就是奔着杀死她而来!   边嫱终不能再等。   她咬破的嘴唇里,血色凝为胭脂,胭脂染出国色。   “我已踏灾平劫,今日见真不退!”   拿下中山渭孙,在芷蕊夫人那里获得的酬劳,是三十年寿功。这当然是提前支付的。   对她们这些修炼《乐空证极功》和《极乐仙法》的天香美人来说,寿功是必不可少的资源。   《乐空证极功》修行极快,但根源藏祸,随着修行而勃发,需度三灾九劫,才能一日千里。   每一种灾劫,都能用寿功来降低危险。所以它的价值惊人。   寿功怎么求得?   取自【真阳鼎】。   大大小小的【真阳鼎】,浇铸在风月地,在男欢女爱同登极乐的至高欢喜中,才能采集一缕混元极乐气。   万缕混元极乐气,经由完美炼合,才能换得一滴寿功。计为一日之用。   这混元极乐气的诞生,不伤害任何人事,反倒有助于“极乐”。   《乐空证极功》和《极乐仙法》都是正统的修行法门,走得是堂皇正道,并非邪鼎之法——有那直接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或直接以欢好之法吞人寿的,修行起来或许快得多,却偏离了天地阴阳轮转的根本,难求大道。   “乐空不二”是慈悲和智慧的统一。   作为七大天香美人里,排名第二的存在,边嫱的修为长期以来仅次于夜阑儿。   虽有昧月后来居上,她却也到了洞真的边缘,随时能推门而入,只是为了韬晦而隐。   此刻寿功尽填,她的肉身还钉在三魂屠灵剑下,悬停在中山渭孙的拳头前。她的元神却高拔而起,披彩衣,握红剑,一念迫敌前。   天地龙虎汇此声:“烦恼即菩提,欲也道也!”   极乐元神,维摩诘剑!   此剑一出,中山渭孙不自觉地飞出千百个念头,每一个念头都幻化出种种极欲之相,似群魔而舞。   以攻对攻,交换生死!   中山渭孙的拳头若是不停下,她便要将中山渭孙的元神绞杀。   但这具完全升华了边嫱美貌的极乐元神,却在剑指中山渭孙眉心的时刻,遽然定在空中!   在元神彩衣之外,那八十八块嵌在边嫱肉身的礼匣的碎片,竟然也嵌在了这具极乐元神之上,甚至将其囚锁!   中山渭孙连元神都懒得飞出来,就这样与极乐元神错身,拳头继续往前……一拳打爆了边嫱的肉身!   多少人想要一亲芳泽而不得。   孛儿只斤·乌都、完颜度、宇文铎,这些草原贵族拜倒在她的裙角,却不曾真正得她青睐过……此后再无机会了。   红粉佳人,竟成红泥白蕊。   中山渭孙静静地看了一眼这一滩,转过身去。用一块方巾擦了擦手,慢慢走回来,走到定悬半空的极乐元神前:“啧,这才像样嘛,我做好了虐杀真人的准备,你不体现真人战力,我不是白准备了吗?”   他仰头看边嫱,还像宴会初见那样,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继续为你介绍——”   他指着那些将边嫱嵌锁的礼匣碎片,娓娓道来:“它源于家祖所创【演兵屠魔甲】,是自壮之功。我发明了一种新玩法,逆行此术,反过来为魔披挂,结果成了一个很好用的囚笼——它可以跟着你走的,从肉身到元神……我不死,就跟你一辈子。”   “其实最难的是怎么给你挂上。但你身为三分香气楼的核心,怎么敢在陈算死后还这么大意,收我的礼物呢?”   “你现在元神被禁锢,是受囚于魔笼。”   “要脱身也简单。”他温柔地笑:“方法我已经告诉你了。”   他又关心地道:“但你现在肉身已毁,元神无根而渐衰,只会越来越弱……怎么样,要最后再拼一把吗?等会可能连奋死一搏、玉石具焚的机会都没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从天宫到冥狱,就只是一次约会的时间。   边嫱只剩下极乐元神了,她悬在空中,表情难过,神色惨然,却更艳几分。   “其实我不能理解你对我的恨。”她说:“是,我的确是三分香气楼的人。但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是还没有来得及。”中山渭孙纠正。   边嫱继续道:“陈算的死我都不知情,龙伯机也不是我杀的。”   她看着中山渭孙:“杀龙伯机的人是昧月,以前的心香第一,现在的天香第七——你想知道她的消息吗?”   中山渭孙抚掌而赞:“我喜欢你这样不放弃,我喜欢你为自己找生机。我喜欢你努力的样子——”   他抬眸:“昧月的消息你不妨说来。顺便告诉我陈算是怎么死的。”   “你如何保障我的安全?”边嫱问。   “看来你并没有认清你的境况。”中山渭孙探手出来,一把掐住这极乐元神的脖颈,将她往下一掼——   霎时乌云吞月,皎光晦形。一声夜枭号罢了,此间已不同。   天空是暗红色的,血色的月亮,藏在薄纱般的云雾后。   荒草蔓延的地界,竖立着一只古老的枭首的十字刑柱。木质而不见木色,都是暗褐色的血。   边嫱就大张双手,被绑缚在这里。   “这就是你的典狱吗?”   “据情报所示,这是一个专门针对神魂、针对元神的神通。能给人以无穷折磨,无尽痛苦——”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仍然风度翩翩的中山渭孙:“中山公子。我好奇你要怎么变成桑仙寿的样子。”   “主刑不是我。”中山渭孙平静地与她对视:“你知道燕枭吗?”   边嫱道:“燕枭一鸣,必食百首。生于极恶,成于极恶。以前地狱无门里有一只,不知怎么统一了混乱的灵智,后来受地藏王菩萨皈依,进了冥世,成为阎罗大君卞城王,听说镇河真君有很密切的关系——”   “够了!”中山渭孙打断她的情报复述:“三分香气楼的确是一个情报丰富的地方,想必你一定能就陈算之死,为我做出详细的解答。”   边嫱幽声道:“有卞城王坐镇冥世,没有第二只燕枭能够长成,都只会成为祂的食物。”   中山渭孙随手抹掉了她对恶意的撩拨,不置可否:“祂是森海源界的,我这只是现世的。”   边嫱略带嘲讽:“你不够恶。”   中山渭孙只是道:“当初我轻率行事,累及祖父提前衍道,以至超脱之路永绝。”   “我自觉没有脸面见人,就把自己关在这里,试它的手段,锤炼自己的神魂。”   “倒是没有让自己变得多强大,但是对于【典狱】有了真正的理解。”   “此后在【典狱】里崩溃的神魂,能够作为我的滋养。”   “已经拿很多死刑犯练过手了……”   一只无尾的血燕,从血月中飞来,恰落在他的肩上。   他就这样看着边嫱:“这里还没有崩溃过元神。”   中山渭孙或许不够恶,但他对自己都能这么狠,对别人也不会手软。这是告诉边嫱不必有任何幻想,有什么手段都要尽快使出来。比如一些燃魂的秘法,比如驱使她所勾搭的那些裙下之臣,比如向其他天香美人求救。   没有足够份量的援兵,怎么对得起这次煞费苦心的围剿?   边嫱看着那只血色的燕枭……这怪物落下的时候,她就已经头疼欲裂!   本来已经淡化的三魂之恸,又如秋草疯狂蔓延。似有千万只血蚂蚁,啃噬她的内心,叫她身魂欲碎。   而她钉在那里,连挣扎扭动以稍缓痛苦都做不到。   她颤抖着,仍然字句都明确:“我也许无法忍受折磨。但在意志崩溃前,我一定会杀死我所知的情报,泯灭相关的记忆。”   这女人惨然而笑:“你就算将我的记忆抽出来晾晒,也一定看不到你想要的。”   到了她这样的境界,要毁灭自己的记忆,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可以,的确是谁都无法阻截的。   “没关系。”中山渭孙说:“我一如既往地对你保持耐心,等一会儿你或许有不同的回答。”   肩上血枭展翅而起,直接扑向边嫱。   边嫱痛楚却平静,平静看着中山渭孙的眼睛。   这具极乐元神身上的彩衣,鲜亮的颜色一点一点褪去……   这【典狱】之高穹,藏在薄纱般的云雾后的血月,忽然变成了彩色!   ??感谢书友“暗夜魔罗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82盟!   ? 第一百六十二章冷月裁秋   已经毁灭肉身,仅剩元神,几乎可以说断绝前路的边嫱,还值不值得、能不能等到罗刹明月净亲自来救?   谋荆之事虽然未成而止,荆国难道真就没有收到风声?中山渭孙在荆国公开针对三分香气楼,难道不是一种态度?   谋雍之事无疾而终,反而送了一个颜生在梦都,黎国怨不怨三分香气楼的成事不足?   陈算前脚和三分香气楼起龃龉,后脚就身死道消。景国难道不盯着三分香气楼看吗?   在这种情况下,已经销声匿迹许久的罗刹明月净……敢不敢露头?   问题有了答案。   血月已然流光溢彩。原本森怖的环境,竟有几分纸醉金迷的癫狂。   自那彩月之中,飘落雌雄难辨的声音:“你是说,破开这魔笼而不伤边嫱的办法……只有这一个吗?”   流动的色彩,在空中织造成一只虚无的手,并指如剑,对着中山渭孙轻轻一划:“我持保留意见,但认可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罗刹明月净不只是敢露头,还亲至盛国,就在这惜月园里,强闯【典狱】,要指杀中山渭孙!   外观此园,中山渭孙还在对决边嫱的极乐元神,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压根看不到罗刹明月净的半点影子——除了边嫱的眼睛里,异彩纷呈。   除了中山渭孙的心跳,遽然而静!   一股寒凉自脊柱而起,巨大的恐惧压在心间。   【南明离火】无用,【典狱】无用,他当初在观河台上都没能爆发出来的第三门神通,今天仍然没能爆发。   在这横削的指剑之前,他的神通之光尽数熄灭。   已为当世之真,面对罗刹明月净何如蝼蚁。   强如顶级真人高政,半只脚都踩在了绝巅门槛,一个动念就能跃升,在罗刹明月净面前却都迈不过去。   中山渭孙不如高政远矣,饶是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在这个瞬间也已经嗅到了死亡的腐味!那种朽坏灭亡的气息,似将他蚀得千疮百孔。   恰于此刻,有一声摇动苍穹的怒喝:“罗刹明月净,果然是你!你找死!”   一只苍劲有力的拳头,似从虚无中凝聚,轰在那色彩所织的手。   东天师宋淮自无生有,撼天而至,他高大的身形像是一块丰碑,镇得魑魅魍魉都如烟,溢彩流光尽退散。   这是开天辟地,划分阴阳的拳头。不仅轰开了那只色彩交织的手,还分割了“乐空不二”,轰出一个色彩交织的人形——   罗刹明月净至此才算现身!   色彩已褪,血光已暗,【典狱】已经被悄无声息的抹去了,惜月园仍然是平静的。   甚至可以听到园子另一边,齐涯他们行酒闲谈的隐约的声音。   边嫱那身披彩衣的极乐元神,仍然悬滞空中,自“演兵屠魔甲”反向推出的魔笼,仍然将她囚禁。   中山渭孙站在这元神囚徒的正对面,只觉一种寒意泛在天灵。   他伸手一抹头顶,只摸到些许发簪的碎屑……整个头皮被削平了!   他将这点儿碎屑握在手中。   陈算送他的发簪……   没了。   冷汗在这时才密密地沁出。   刚刚要是东天师出手稍微晚一点,他就死了。   陈算吾兄,你在天有灵,救我一命吗?他在心里问。   一直到手提丈二蛇矛、全身披甲的中山燕文落在身前,中山渭孙才恍惚意识到自己是能动的,他其实并不脆弱,但也颤声喊了句:“爷爷!”   中山燕文只回了半个头,斜瞥了一眼:“这不是没死吗,号什么丧?若非被你这讨债的孽障拖累,老夫不会比呼延敬玄差半分。今日或许仍然不是罗刹明月净的对手,也不至于守株待兔还迟钝这么多。”   从小对他非常严厉的中山燕文,在度厄峰那一回之后,反倒对他松了绑。爷孙之间相处的气氛,倒是比从前要轻松。   就连度厄峰之事,都能拿来调侃。   站在爷爷的身后,自有无穷的安全感。中山渭孙全无形象地抹了一把冷汗:“真号不出声音,死在这儿了,您又不高兴。”   大片大片的色块,像秋叶一样飘零。   宋淮高大的身躯踏步其间,体现出一种恢弘和伟岸。   威震天下的东天师和神秘莫测的三分香气楼之主已接战!   但中山渭孙为这一刻所做的准备却不止如此——中山燕文之所以守在这里,没有第一时间杀出去,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此刻杀神长矛猛然顿地一响!   轰隆隆仿佛地龙翻身万里。那天地倒转,日月搬动的巨声,似乎非常遥远。   而在中山渭孙这样的当世真人眼中——   复归于真的惜月园,这一刻好像变成了蜃景。   天似有无限之高远,园林似有无限之广阔。   冥冥中像是有一重天幕倒扣下来,让此处衍生为一个全新的世界。   小小的惜月园,当然被这个世界笼罩。   哪怕东天师宋淮,哪怕罗刹明月净,都在其中。   早早离开战场的盛国名流们,浑不知此间变化。也不敢过来扰荆国大少的雅兴。他们还在等中山渭孙过去给一个交代,赏一些甜头,半醉半醒地骗自己,半真半假地喝起酒来……   如今的中山渭孙,却已经有资格感受这个世界的真实,看到变化是怎样发生——   随着【典狱】隐去的血月,不知何时又复归。但血色一霎就褪尽,变成雪白的月亮一轮。   这轮弯月从中而折。   皎洁月光折射恍惚。   忽如梦醒。   这月亮便化成了单手提狭刀的女子,临虚而立,寒芒千万,披风卷夜,猎猎作响!   她有一张其实生得温婉的脸,但眉弧如刀,唇抿而傲,便自然生出凛凛之势。   声音寒凉,也似刀斩来:“中山家的小子,这时候知道后怕了吗?”   她乃大荆帝国折月长公主唐问雪,一纸休书踹了宫希晏的那位女中豪杰!   才一登场,就勾连各处布置,锁死了这片时空,只求一战功成,提刀屠圣。   中山燕文的杀性之烈,是天下皆知。嘴里说着“又没死”,心里也是由惊生恨,恼于爱孙之险,恨不得生啖罗刹明月净!   一俟时空封锁完成,便仗蛇矛而起,煞气盈天,啸成龙卷,直接杀进了那混淆的色彩里。   霎时鲜红,艳于其它颜色。   在折月公主面前,中山渭孙自不轻佻散漫,把紧张的情绪也全碾碎了,淡声道:“生死关头走一遭,后怕难免。但要想围猎罗刹明月净这样的强者,岂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他分开双手,踏烈焰朱雀而高起:“我做好了准备,愿意成为这件事情的代价。”   一只手轻飘飘地按在他肩上,将他按回了地面,使得他的雄姿英发半道而止,盖世豪情无疾而终。那只毛羽亮丽的烈焰朱雀,也碎为几点流火,在空中无力地环转。   束发轻甲的曹玉衔由虚凝实,长手一探,已将纤柔的宝弓握横空中。   天下名弓,无不强弓锐矢,以重为优,万石弓强于千石弓。唯独此弓不同。   其名【折柳】,折柳相赠,不许人走。是一张依依惜别的弓!   据说是曹玉衔年轻时候亲自裁柳而制,为了纪念一个永远不能再回来的女子。这张原本材质不算多么特别的弓,受他多年武道气血所温养,陪着他功成名就,已是天下传名,甚至可以说是当世第一弓。   文质彬彬的曹大都督,就站在中山渭孙旁边,引弓对准那流动的色彩,按弦不发,嘴却不闭:“做到这个程度就已经足够了,这不是你能插手的战斗——你当你是洞真境的姜望!”   这厮的口水可比箭矢毒辣!   中山渭孙有心说自己其实飞起来只是为了更清晰地欣赏这场战斗,试图学点什么,没有鲁莽干涉战斗的意思……但也懒得开口了。   他亲自去跟遭受丧徒之恨的东天师沟通,又请动爷爷中山燕文,再通过爷爷请来折月长公主、射声大都督,布下这张大网,于今日以身涉险,要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罗刹明月净一网成擒。   若是罗刹明月净不出现,那柄三魂屠灵剑就是他的手段,猎杀排名第二的天香美人,就是他的功绩。除夜阑儿、昧月之外的香气美人,来多少杀多少。   而若是夜阑儿、昧月出手,他的爷爷中山燕文就是底牌。   眼下却是迎来了最肥美的收获,设想中最好的结果。   罗刹明月净是已经开始图谋超脱的人物,货真价实的“圣”,今日诛圣于此,这是何等功业……必然天下震动。   没事提姜望干什么!   他轻轻飘飞,将边嫱的极乐元神掩住:“什么黄河之会,哪里有这里精彩。你是天下名气第一的司仪,很多人心里最好的赛事解说——介不介意再在此与我同赏,略作讨论?”   边嫱没有说话。   中山渭孙却很有谈兴:“陈算一直跟我说,你肯定是一条大鱼,叫我稳住钓竿,不要轻易收线。我想,即便是他,恐怕也没想到你能大到这个地步,连罗刹明月净都能钩来……”   “又或者——”他看着边嫱的眼睛,其间色彩已经褪尽了,只剩一种破碎的哀意。他问道:“因为陈算的死,罗刹明月净的计划里出现了太多漏洞,她没办法坐视你所知晓的隐秘暴露,唯恐见山崩。所以必须要在这样的时候……冒险补救吗?”   他试图从边嫱的眼睛里找到回答。遗憾的是并没有结果。   但他还是暖心地为这具极乐元神加了不少保护手段,以免她轻易被灭口。   这场跃然绝巅的交锋,已经在这个封锁的世界里搅乱了地风水火。肉眼可见的世界边缘,已经打出大片大片的寂空。   甚至于没有任何一种秩序能够稳定存在。不同的已经抵达现世极限的道路,在根源性的碰撞里,几乎湮灭了有形的力量。   连挂刀多年的折月长公主唐问雪都出手,还有鹰扬卫大将军中山燕文,射声大都督曹玉衔。   这可以说是荆国近年来态度最激烈的一场绝巅武力展现,往前数,也只有荆天子击破魔潮、倾国鏖战七恨可比。哪怕是西扩战争,也没有将这么多绝巅武力投入战场。   几乎可以视作……伐黎的预演。   三尊绝巅强者联手,再加上一个因恨成狂、招招搏命的东天师宋淮。   以及虽未出现,但必然已经拿着洞天宝具【无常招魂幡】在一旁守着的盛国巽王李元赦。   哪怕罗刹明月净实打实的拥有圣级武力,受困于此世之中,今日也难逃一死!   天空好像被糅成了复杂的性质,所有人的视野都被各种颜色所侵夺。   流动的色彩中看不到罗刹明月净的面目。   但每一种颜色的变幻,都牵动人们的心神。   喜怒哀乐,忧思恐惊。   无论你是贩夫走卒,还是王侯将相,都要为其所扰。   中山渭孙禁不住的情绪翻滚,不由得以南明离火跃于双眸,间隔此色。   哪怕根本看不清那个人,甚至连身段都在浓重的色彩里混淆,你也明白她真是天底下最擅勾魂的女人。   曹玉衔引弓不发,那将出未出的箭,叫色彩的流动都滞涩。这未发之箭带给罗刹明月净的压迫感,要胜过所有穿空啸月的飞矢。   他一箭不出,武道神意却已经穷天逐地,死死追索罗刹明月净的真身,与之做最激烈的追逐……一旦触及,就是穷极毕生武道、天崩地裂的一击。   在屹立现世的绝巅之林里,武道绝巅仍然是非常罕有的风景。他们缺少了过往时代的丰富积累,却有前人未见的广阔新鲜。   论起实力,未见得比已经合甲混淆于彩色的中山燕文强。但罗刹明月净在他身上的提防,却必须要多出几分。   与握【折柳】而痴缠的曹玉衔不同,折月公主直接横刀入阵。   事实上她才是荆国这次屠圣的绝对主力。   人名唐问雪,刀名【冷月裁秋】。   今虽盛夏,刀出见秋凉!   秋色几分,全然任凭刀割,斩却此心,自然不见离愁。   这是一个一直以来都压着宫希晏打的女人。   若非不爱军略,当初弘吾军是要交给她的。   她冲得比中山燕文慢一步,挥刀的动作也不见有多么快绝,可是刀锋所掠,大片大片的色彩像树皮一样剥落!   刀锋所经之处,几乎将这个世界斩为黑白!   一道道黑白之隙,交错在浓重的色彩中,仿佛当场铸成囚笼,将色彩都关锁。   “久闻你罗刹明月净是天下第一美人。无人能够抗拒你的魅力。”   “今将汝,锁为金丝雀。”   “本宫也想看一看,这世间的风景。是否真的那么……让人不想回家!”   ??感谢书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83盟!   ? 第一百六十三章上清玄宸   “好大口气啊小折月!”   “你那个皇帝哥哥,都未见得敢这么说话。”   “后宫佳丽三千,全然如他子女不成器。麾下带甲千万,不知何人及我。”   “倒是你这离家的小雀儿,以众凌寡,也全然当做自己本事吗?”   此方世界之中,尽是罗刹明月净的啧声:“倘若你我单独放对,十招之内必折此刀!”   她的声音也仿佛有许多色彩,一直在流动。   只言片语,却忽喜忽悲,百般情绪涌动。   而无论哪种情绪,哪种声音,都叫人血脉偾张!   不停地用南明离火净化自己的中山渭孙,忽然想到,面对这样红尘极欲的对手,炼杀了《苦海永沦欲魔功》、镇压至情极欲之魔的姜真君,恐怕最为适合。   莫非这就是早先罗刹明月净避退镇河真君的理由?   接着他便看见,这【冷月裁秋】的寒锋之上,忽然色彩斑驳,仿佛岁侵雾蚀,生出许多铁锈!   这种锈蚀的颜色,令中山渭孙感觉自己的道躯也都坑坑洼洼,很快就要腐朽崩坏,不由得立即避过视线——   曹玉衔说得对,这的确不是他有资格插手的战斗,就连敲边鼓也做不到,旁观都危险。   当然并不妨碍他破口大骂,敬表忠心:“我家天子不靠妻儿,从来横刀开风雨。杀魔君战超脱,都身为国先。岂你这俗粉能知!”   这话一插进去,顿时眼前彩光恍惚,他又赶紧闭上。   反倒是折月长公主,并不着急维护她的皇兄。   只是并指一抹狭刀,顷又寒锋如雪,洒落霜华:“罗刹明月净你技穷如此吗?”   她提刀奔行在如岩浆般流动的色彩河流,长披猎猎也带锋,割破它所飘荡的空间。   “区区三分香气楼,花柳之地,皮肉之辈,敢谋军庭,奢以大荆为阶!今日当斩你,血祭此刀,为我加勋!”   黑色是她的披风,白色是她的刀芒,色彩河流中飞出或龙或虎的道则显化,都被她冷酷地掠过,消解于此世。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战场世界里,她走的是唯独一条直线,却已经急速地靠近!   罗刹明月净只显化为一个色彩聚成的人形,却极显妖娆,描尽了世间色相。   她摆脱曹玉衔的武意锁定,逼退中山燕文的杀神矛锋,同如影随形的宋淮对轰道则,却又闻声而笑:“这就不锁我了?”   浓墨重彩之中,显现一尊披甲的人形。   虽则笔触有些夸张,也能看出宫希晏的样子。   便以此色彩拼凑的宫希晏,正面迎向唐问雪,口中怪笑:“小折月,你并无摘花的耐心啊!如此不懂风花,无甚情趣,怎么守得住自己的男人?”   “世上没有一个人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任何人。人间的风景,我开心就看看,不开心就走开。什么叫……『自己的男人』?”   唐问雪一脚踩住此形的面门,轻松将之踩碎,人也随着溅射的色点消失。   又有一道寒锋,剖开罗刹明月净面前的彩色飘带,唐问雪一刀杀将出来:“枉你修行至此,一生都为取悦他人,藤蔓无骨,身若飘蓬,娱人以色,何其可悲——抓到你了!”   “不不不——”罗刹明月净抬手一抹,大片的色块像糨糊一样涂在了身前的空间,竟然涂满了唐问雪的视野,令她所见所感,颠倒混淆,都是彩色。   唐问雪将冷月裁秋轻轻一拧,寒芒照出,便重新分以黑白。但罗刹明月净彩色的人形,又已经变得遥远了。   “今日我在超脱门前,而你还在纠缠男女情爱,自是我道高于你!”   “你能贱以皮肉。我自然要回你一声黄脸婆。世上闲言碎语,本就没什么不同。大家都有话说,无非谁的刀快,谁的拳重——”罗刹明月净云淡风轻地笑:“若无这么些人在……看姐姐怎么扇你!”   “小折月,你可知——”   这话到一半顿止,她又怒叱:“宋淮你在发什么疯病!你徒弟陈算不是我杀的!忍耗道本,不恤老躯,今欲死耶?!”   宋淮大踏步追来,以拳对掌,激发电光万道,使环绕他们身周的色彩都在闪烁!   “要想我放过你,可以!向我证明他不是你杀的!告诉我杀他的是谁!”   当今蓬莱掌教尘杀天下,雷法举世无匹。作为东天师的宋淮,驭雷也是老本行。此刻紧逐罗刹明月净,一条条雷蛇缠身,将不断靠近的色彩不断粉碎。   他的拳头如彗星天坠,每每料敌于前,不断绞杀罗刹明月净的腾挪空间:“交不出人来,就受死!”   刺~刺啦!   电光瞬闪,倏而膨胀。   但见一道道雷光天柱,在彩色的世界里轰隆而起。   激烈得仿佛自我搏杀的电光中,跳跃出一颗颗元黄色的星子……   上清之气“元黄”也,玉清之气“始青”也,太清之气“玄白”也。   这是属于宋淮的道质,其名【上清玄宸】!   执上清之气,居群星之主宫。是一条有别于前人的道路。   此时这些道质好似玉珠飞溅,脆鸣有声,被他不计损耗地推出,高悬于上,好似群星漫天。   就此定风火,恒日月。宣告一种不可更改的秩序,将唐问雪所铺开的这个战场世界,短暂地固化为近乎永恒的定态。   这是要彻底锁死罗刹明月净,抹掉她所有的逃脱可能。   而且他作为星占宗师,今以道质为悬星,是要强算罗刹明月净。把决胜万里的厮杀,付诸方寸——这已经是手段尽出,必分生死的局面!   东天师一向都是道门高修的姿态,从来都刚柔并济,绵里藏针。极少有这般拳拳到肉,骨骼击雷,生死不惧的刚猛架势。   可见陈算之死,真是掀翻他的逆鳞。   中山渭孙心有戚戚。   东天师一手养大了陈算,将之培养成才。陈算当初入狱,他就帮其锁定大景总宪之职。陈算自己弄丢了这个位置,他虽然不满,也捏着鼻子去度厄峰帮徒弟救人,也的确让楚国同意抬手——虽然最终并没有救下来。   陈算出狱之后,他又将其托举为“太乙真人”。   为了陈算,中央大殿里发过狠,蓬莱岛上耍过蛮,天京城里公然阴阳驱使陈算破坏太虚规则的帝党……   对这个亲传弟子的培养,可谓尽心尽力。   中山渭孙自问,就算是自己的亲爷爷对自己,也不过如此了——东天师还不打孩子。   据说陈算小时候仗着自己聪明,也不是很听话,调皮捣蛋得很,经常捉弄师兄弟。东天师也不像中山燕文那样舞刀弄枪,只是教他下棋,慢慢磨他的性子。   今陈算惨死,他如何能够不怒?   握在手中的发簪碎屑,几乎嵌进肉里,中山渭孙在心中喃喃:“陈算,你看到了吗,这个世界会因为你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在乎你的人,能够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额头砰砰而响,像是有人……在敲门。   几位绝巅的战场,并不存在于现实意义的世界里。若真在盛国放开了打,殊死而战,联手屠圣,架打完了,盛国也就差不多了……   又或即便盛国痛下血本,开启护国大阵硬抗,忍以国土为战场。也难以阻止罗刹明月净的逃脱,更容易被人干涉。   但这场围攻屠圣之战,不可能得到罗刹明月净的配合,去天外找个地方再打。   这场战斗的爆发,是中山渭孙将边嫱的元神拖进了他的【典狱】,罗刹明月净色侵血月,直接杀进了他的神通里。   自无生有的宋淮出手分割阴阳,逼出罗刹明月净的真身;从天而降的中山燕文定住时空、倒转天地;借月而形的唐问雪直接开拓了一个小世界,制造了用于屠圣的战场,亦是困锁罗刹明月净的囚笼。   而这片战场的入口,就落在惜月园里,维系于中山渭孙的那一点神通之光中。   所谓悬须弥于芥子,便是此般。   若有人俯瞰此刻的惜月园,其实也只能看到中山渭孙和边嫱那尊被禁锢的极乐元神。   按理说盛国巽王都执旗旁待,惜月园这时已被划为禁区,怎么还有叨扰?   中山渭孙猛地恍过神来。   便看到一张凑近的大脸。鹰眼高鼻,表情热切。精心修剪过的短须,非常的服帖有细节,使得他还有那么一点“雅”。   长得也还像个人,出门还知道捯饬自己……这也不干人事啊!   这边屠圣呢!您干嘛来了?   那“敲门”之声,正是钟离炎在敲他的额头。   “咳!那个……”   钟离大爷气喘吁吁,额头还逼出几滴浊汗,以显示自己是多么的心忧兄弟,多么心急如焚——虽然斗昭一刀天罚,就带他杀来,全程连个脚都没抬。   他喘足了气,脸上挤出一抹关怀,真诚地看着中山渭孙那充满疑惑的眼睛:“兄弟,你这突然联系不上,我怕你出事,特地追来看看你。”   以他的觉知,当然落地就发现了边嫱的状态,一时也有些惊讶,没想到赵铁柱这么狠,这么恨。   他抬手指了指悬在空中的极乐元神,很照顾中山渭孙心情的、小心地道:“虽然她可能做得不太对,但也罪不至死啊。你俩毕竟连婚约都没有,目前来说都还是自由的。咱们是不是……从长计议?”   这点儿关心倒是并不假。   虽然他一开始只是想追上来看个热闹,但也最多就是看看呼延敬玄怎么被痛骂,中山渭孙又怎么被暴打,并不真想看着这家伙弄出人命来。   公然强杀牧国使节,影响太大了……   很可能葬送中山渭孙的前途!   虽然鹰扬府就是中山家的,中山渭孙的地位无比稳固。但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一败再败,中山燕文毕竟绝巅万寿,这个孙子实在扶不起来,再等一等孙子的孙子,也不是不行。   他跟赵铁柱才认识,对中山渭孙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度厄峰,这小子不管不顾非要救龙伯机,救人也没个方略。欺骗了姜望,惹怒了黄舍利,赔掉了中山燕文的超脱可能性……总之是个傻的。   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像是读过书,脑子一热就完全不计后果。为了一点男女之事,小怨小情,直接在盛国强杀牧国的使节,这是中山渭孙干得出来的事情。   钟离炎虽不至于对口头兄弟有多深的感情,亲眼看到对方跳火坑,还是愿意伸手拉一把。   中山渭孙听得一脸懵。   什么婚约不婚约的。   老子是来杀人的!   给你配冥婚啊?   但还未等他开口,便忽然身形一震,连连退步,属于他的神通之光,似萤火一般熄灭了。   一股恐怖到完全无法被他压服的气息,如洪流一般,从一点芥子爆发出来,向四面八方奔流。   下一刻,东天师宋淮口吐鲜血,倒飞而出!遍身的雷蛇都被震散,化作电光,在空中滋滋而响。   时空巨震,发出弓弦绷断的响,如此杀机凛冽的一声,像是一曲破阵之乐的结音。折月公主用一个小世界布置的绝巅战场……被轰破了!!   大片大片的色彩,从时空的裂隙漏出来,如岩浆流动在地缝,浸染了天空。   罗刹明月净要跑!   中山渭孙心知不妙,头皮发麻,本能高喊:“黄舍利!”   为了能够成功围杀罗刹明月净,让天下人看看谋荆的下场,屠圣而绝永患。荆国出动的真君,不止是三尊。   荆国人崇尚武力对话,不习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他们并没有指望身居高位的宋淮还有拼命的决心,更不指望盛国的李元赦能有多懂事。   这些战力可用,但并不寄托胜负。   所以,还有后手!   以中山渭孙和黄舍利从小就认识的交情,他当然也不会在这等通天的行动里,不跟黄舍利通气。再怎么事以密成,黄舍利也是军庭帝国绝对的核心人物。   已然绝巅的她,甚至就是那张未翻的牌。是为了让这次行动,有更多容错可能而存在。   中山渭孙落地盛国的时候,她就借口谈生意,只留个法相在观河台,真身坐于万花宫,对镜而观,随时准备出手。   她的反应当然比中山渭孙快,在中山渭孙开口之前,就已经从一缕拂过垂柳的微风中化出,张手遥按此处,欲开【逆旅】,要将罗刹明月净推回尚未逃脱的那一刻。   但忽然色彩浓烈!   那一领标志性的黄披,于此刻染成了炫彩。色彩斑斓的似一卷彩帘,将黄舍利卷进了无穷色彩堆叠的画作里——   飘展在空中,犹能在那浓烈的色彩里,看到黄舍利那矫健如猎豹的身形,正充满张力地飞跃。   虽然这人物画像太鲜活,灵光透色而出,很明显马上就要突破这张画。   可毕竟也给罗刹明月净创造了时间。   那色彩描绘的人形,已经踏出色彩的河流,真个在盛国的天空显现。   蓦然一支阴森的旗幡卷来,万里浓云竟遮天。   一只色彩凝聚的大手,像一座五指之山,猛然扇了过去!   “折月宋淮都留不住我,你李元赦行吗?!仔细掂量!今时若敢拦我,来日必覆此国!滚开!”   不知这话起了几分作用。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便见云开天光透。   李元赦连人带幡被击退。   浓烈的色彩透云而远。   中山渭孙充满挫败感地看着这一切,却见武夫气血如狼烟而起,钟离炎举南岳而高飞——   更有快过此君者,那照透浓云的天光中,闪耀一抹灿金色!   中山渭孙的耳识都刺痛,听到了罗刹明月净的一声闷哼——   “我与楚国恩怨已讫!斗昭你不要不知好歹!”   像是有一缕刀芒,削掉了中山渭孙的耳朵。   在痛楚的近乎木然的感受中,他听到了那深刻的张狂桀骜的声音,像是用刀尖在他耳朵上留下的刻字,令他此生不能忘怀——   “既然恩怨已讫,就别再跟我说好歹——死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桃花源   那灿金的毫光,本来一抹,继而一片,而后无穷无尽……一时金光压烈阳。天上地下,无处不是刀劲。   中山渭孙不仅耳识被撕裂,视野也被这灿烂的金色所斩开,心下骇然!   都知斗昭这样的盖世天骄,修行是一日万里。每一次为人所知的战绩,都已经是他身上过时的战力表现。   但为什么能强到这个地步?   黄舍利的强大他一直知道,但也会安慰自己——绝巅神通,运大于力,这是生而不同,非勤苦能救。   其实从小到大,他并没有比黄舍利差多少,反倒是在修行境界上,一直小有领先……差距恰恰是在黄河之会后才拉开。   神临之后,便越来越远。   “我如神临”是天人之隔,也是天骄和天骄之间的分水岭。   虽见黄舍利一步步走远,他却自觉只是迷障在前,一时之怠。待得堪破此障,见世之真,他又如何不能穷千里之目,见证无限广阔的未来。   这次亲身涉险,垂钓罗刹明月净。虽是因陈算之死而起,再加上先前三分香气楼之前图谋覆荆的算计,国恨亲仇合一笔……也是他自视天骄,并不觉得那尊圣级,是不可抵达的高处。   如姜望在天京城所说——不过是我必然途经的风景。   天骄自有天骄之志。   但如今。如今他已见世之真,方见金阳悬高天,始知天高在何处!   这时候他才真正生出骇意来——何以我敢小视罗刹明月净,敢以此身垂钓,敢以此识设局。   这样的斗昭,一刀叫他看到了天高地厚的斗昭,也只能作为罗刹明月净的围攻者之一……他能够挡下这个女人吗?   中山渭孙已然洞真知世,但到今天才开始真正认清自己,到此刻才真正理解,以布缠眸的项北,当初在度厄峰下跟他说的那些话。   他闭着一只眼睛,圆睁着另一只。以神通之力在眼白处交织出黑色的囚链,有南明离火灿耀于其上,好似朱雀穿林飞。焚炽出自痛楚而源生的典狱之力,令得他能够清醒地注视这一切——   盛国的天空,出现了一幅千古未逢的奇景。   一株株的桃树,竟然盛开在天空。   无须超凡修为,凡夫抬眼能见。   人间正是炎炎盛夏,天上却是烂漫早春。   洞天宝具,【桃花源】!   那嚣狂灿耀的金光,都开在了桃花上。   万里桃林都披金,烟粉色的桃花瓣,颤着金色的毫芒,华美之景,如梦所织,令人迷醉。   而后这绵延万里之桃林,足有一半桃树,齐根而断!   有一片真实不虚的桃花,轻飘飘的落下来,恰恰贴在中山渭孙的眼睛上。   他将这片花瓣摘下来,眼中所见,是一望无际的晴朗的天空。   旭日依然在,人间未沧海。   人面不知何处去。空中飘飘,不过百瓣桃花。   罗刹明月净连一句狠话都没有留下,但毕竟她也没有被留下。   惜月园还是那座雅致的园林,耳中听得风声,呼吸声音,远远的谈笑声——盛国的齐涯他们还在喝酒行令,不过是一次微醺,一个打盹。   庸人无意中打发掉的时光,已经足够一个波澜壮阔的故事发生。   可惜结局没有写得太好看。   已经千鸟投林去。   中山渭孙转回头来,看着他此行唯独的“一鸟在手中”——被罗刹明月净遗落在此的边嫱的极乐元神。   罗刹明月净逃得太仓促,不仅没能带走边嫱,连灭口都来不及……但一众绝巅屠圣的筹谋也终究成空。   中山渭孙说不上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觉山高又水远。他的目光从边嫱身上挪开,这已经是一颗毫无意义的弃子了。   他看到负手立高穹、明明一片衣角都没斩到,却比所有人都遗憾的当世最年轻武道真人。   此君姿势摆得很漂亮,眼神十分唏嘘,但没有说话,也不知是不是没有想好词。中山渭孙在心里给他配的台词是“唉,慢了一步,奈苍生何。”   他当然也看到那嚣狂骄烈的斗昭——   不过斗昭没有看他。此君没能留下罗刹明月净,也不在此停留。没有跟任何人寒暄的意思,随手一刀,划开天隙,便踏入其中,消失不见。   “唉等等,带——”钟离炎喊了一半又停下。大概意识到这样并不体面。   他负手高空,俯瞰中山渭孙:“兄弟,往后莫要如此冲动。以后青山明媚,人生大有可为——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着纵身作电光一闪,消逝于远穹。   中山渭孙的心中,此刻茫然未褪,但想到跟钟离炎交朋友,是陈算给他的最后一个人生建议……还是追着写了一封鹤信,情真意切地感谢好兄弟带人来助拳。   “没事,这我小弟来的,随便使唤!”——『斗小儿』如此回信。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以后有斗昭在场,不要发鹤信。如今豺狼当道,庸才窃名,世上敢说真话的人已经不多了,切记保护好你我的身份。”   中山渭孙回信:“太虚幻境理当尊重个人隐私,太虚阁员们应该也不会偷窥咱们的信件。”   对方回曰:“有些人的素质说不准。”   遂搁笔。   面无表情的黄舍利从那幅画里走出来,面如金纸的东天师才翩然落地。   面上有一道血痕的唐问雪,提着犹在滴血的狭刀,终于显现在空中——那应当是罗刹明月净的鲜血,可惜一颗颗血珠都灵光褪尽,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留下。   拽着一把断弓的曹玉衔,半蹲在地上,身上的轻甲已经碎掉了大半。   中山渭孙心头一凛,急促地抬眸四望。   “哭丧着脸给谁看?”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把他悬起的心按下。   手拖蛇矛,浑身黑气缭绕的中山燕文,就这样以他为杖,撑在那里。气息虽虚,毕竟笑骂道:“老子还没死呢!”   而后便是沉默。   一群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人物,齐聚于此,大张旗鼓地围杀一个常常被人轻视的青楼首领……最后徒然无功。   这当然是一场失败。   他们哪个人的出手,都是应该创造更多价值,彰显更多意义的。   “我的问题。”唐问雪主动道:“我对罗刹明月净的实力预估不足,一开始有所保留,没有第一时间爆发最强手段,叫她有了强行脱战的机会。军庭会议里,我会承担责任。”   “怪我那一箭急于求成——”曹玉衔小心地将断弓收起,准备回去找人修复:“以为能将她钉死,反倒推了她一步……终归踏足武道绝巅后,我还没有真正感受这种层次的厮杀烈度,对自己的认知不够精准。”   “是我正面被击破了啊。”身材高大的宋淮,摇了摇头,脸上并不深邃的皱纹里,终究有了几分苦涩:“老夫修道这么多年,枉尊东天师,竟然完全不是罗刹明月净的对手。本以为这么多年苦修,道质浑成,虽未称圣,也相距不远……事实证明,一线就是一重天。”   “若是和她狭路相逢……”   他没有说下去,但大家都知道那结果。   今日这一战,大家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但吃亏最为严重的,就是正面阻击罗刹明月净的宋淮。那一颗颗道质星子……化作漫天星辰的【上清玄宸】,被罗刹明月净击落了大半。   要重新熬练出这般光景,不知要有多少年月。这几是腹心之创!   “不能这么说。”中山燕文开口:“此战您承受的压力最大,损失最重,和一位登圣的强者正面对轰,一步不退……怨谁也怨不到您身上。”   “说到底,虽然此前一直有声音说罗刹明月净已经在谋超脱,但我们都还是因为三分香气楼的名声,小觑了这个人。”   “虽则花柳烟街,分明人之本欲。怎敢没有敬畏之心?”   “我家这小子,眼高手低。我等也是以霸国之尊自傲,藐视大宗,以为天下英雄,不过如此,尽可任意拿捏。吃这一回教训,也是应当。”   “就像这次黄河之会的成绩……咱们早该警醒了!”   中山渭孙心中明白,爷爷说的或许是事实,但更是为他这次的设局做挽救。   毕竟下了这么大的工夫,出动这么多强者,最后还是没有留下罗刹明月净。   区区一个边嫱,他单靠自己拿下……都不够摆功。   总不能这样写战报——荆国几位绝巅齐出,布下天罗地网,怒擒三分香气楼一位天香美人!   总归是要有人承担责任的。爷爷已经开口批评,反倒就不会真的有板子往他身上落。   “千错万错,都是小子的错。”中山渭孙诚恳地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涌了几斤热血,灌了几口黄汤,便觉世间无事不能成,胆敢图谋这等强者,确实是不自量力……”   “人已经被你钓出来了,是我们这些所谓站在现世绝巅的人,武不足以杀敌,力不足以擒贼。哪有怪你的道理?”曹玉衔摆摆手:“荆国没有推责小辈的传统,你就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了。”   他又沉吟:“东天师和长公主损了多少道质,罗刹明月净坏的只多不少。这一战虽未功成,毕竟将她重创,至少折了她百年苦修。想她短时间内,再不必有超脱的图谋。无论那【祸国】是否为真,这人的威胁,也至少可以放到神霄之后再来考量。”   “最好是如此……”宋淮长叹一声,终是自去了。   再不提陈算的死。   ……   ……   浓烈的色彩在虚空淡化,一抹一转,又成了窈窕姿态……   色彩交织的罗刹明月净,静悬此间。   这是一片无际的虚空,没有方位,也不存在时间,因果隔绝,天机不透。   “计划正在稳步推进,你为什么突然逃走?”一个年轻的、富于激情的声音,在此间响起来。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罗刹明月净淡声道。   “我是问……为什么?”那声音猛然迫近了,带来清晰可见的、似乎这片虚空都难以承受的重压。   色彩立即铺开!于虚空之中清晰存在!   罗刹明月净一霎声冷似铁:“神侠,你以什么身份来质询我?我可不是你们平等国的人,也不在乎你的狗屁理想。我们只是合作的关系,从来也不是你的下属——你还能不能谈?不能谈就换圣公或者昭王来。”   虚空之中神侠的声音缓了缓:“世道艰难,人间逼仄,咱们也是不得不携手。本座并没有责怪楼主的意思,只是不愿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罗刹明月净却没有就此罢休。   “世尊没了,【执地藏】败亡了,你也变得偏执了……祂死到你身上去了?”   她恨声道:“今天是我距离超脱最近的一次,我难道愿意放弃吗?我损失的道质,被斗昭斩了一刀的桃花源,都不知去哪里弥补——你一个尚未进场的,一文未损,毫厘不失,倒在这里这里指指点点!”   神侠的声音道:“按照事先约定,所有的损失都由我们分担。【桃花源】昭王能够帮忙修补,即便是你的道质……”   “事已不可为!不可为了!明白吗?”罗刹明月净厉声打断他:“我难道不想一举覆荆,得证【祸国】,踏足超脱?”   “你们再怎么分担,我的修行也受到影响了。”   她叹息:“我要怎么说你才肯明白?计划出了变故,非人力能挽救。”   “相比于计划,不过是多了一个斗昭,一个黄舍利……”神侠的声音顿了顿,多了几分肃冷:“杀了黄舍利,黎国吞荆更容易实现。”   “黄舍利出现,代表黄弗也随时会来。至于斗昭……”罗刹明月净怒而生笑:“我们谋荆罪景,还要把楚国也卷进来吗?”   “本来只是涉及荆国绝巅,对黄舍利倒也有所准备。但斗昭都来了,他不止代表楚国,斩我的那一刀,说明整个太虚阁都有可能牵扯进来。他们背后纠缠的岂止是一方势力?”   “风险太大,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容错空间。”   “投入越多,可能输得越惨。”   起伏不定的色彩河流,阐述着罗刹明月净不平静的心情:“不是我要放虎归山,是我不得已断尾求生!”   神侠的声音道:“我只是觉得……你走到了超脱门前,反倒失了几分当年生死不顾的勇气。罗刹,我们总说来日方长,可来日真的还会有机会吗?”   罗刹明月净冷笑:“咱们几方合作,你只想着自己,这是合作的态度?这是平等的真义吗神侠?”   色彩的河流呼啸在这片虚空里:“你这举世为敌的疯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根本不在乎我能否成功祸国,更不在乎洪君琰能不能吞荆成就霸业……你只想天下大乱!”   ??感谢书友“李小跳”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84盟!   ? 第一百六十五章天作之合   “不大乱无大治!”   神侠的声音岿然高起,像一支永远飘扬的旗帜……他总是要指引人们的方向。   “不犁遍冻土,无以树春苗。旧茧不破,哪得新生!”   “别跟我讲课了。”罗刹明月净幽声道:“我不是你的学生,传不了你的道。”   “我只知道我们的计划是尽可能斩杀荆国绝巅,重创荆国顶层武力,而后黎国兵发荆土,让我得以祸国,让洪君琰得以替格。”   “时局若急,不妨以鹰扬府饲景,春申府填牧……裂荆土肥天下,此事方有可行。黎国已尽得西北之地,再分北域王业,贯通现世金角,遂成霸国之基,虎视神陆。”   “现在把斗昭乃至更多人卷进来,以天下为敌。”   “这是置洪君琰于必死之地。也让我水中捞月一场空。我不会陪你发疯!”   前年的时候,黎国对荆国的谋划,在傅欢那里止步了。   但在洪君琰这里,又有了更大手笔的动作!   他前前后后找了姜望不下十次,以雪原皇帝之尊,撒泼打滚耍无赖,蹭下一个正赛名额,蹭到一个观河台上的坐席,瞧来全无天子之仪。   实则却是要趁着这次黄河之会,一举抵定乾坤。   黄河之会前前后后的筹备,他是亲身赖在姜望旁边观察,不说对这次黄河之会了如指掌,也是一切都在眼中。   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盛会,而他要让这次盛会,更为史册彪炳。   中山渭孙的确是非常好用的饵,以身诱敌,也称得上一句勇气可嘉。可潜藏在深水中的大鱼,瞧上的是岸边垂钓的人……甚至是整个水岸!   “洪君琰谋荆,最终也是为了霸业。冰棺一梦数千年,他心里的野火都点燃了雪!当他成为霸国天子,他自然也是现有秩序的一部分。反手就会镇杀所有挑战秩序的人。”   神侠的声音道:“他是我们的敌人,不是我们的朋友。管他什么死活!”   “至于你罗刹明月净,咱们是多年的朋友了——祸一国岂如祸六国?覆荆国岂如覆天下?”   “超脱虽然无上,也要看是怎样超脱!”   他的声音在虚空中猎猎而响:“你是想被景二秦大追着跑,还是一双手将祂们捏在手心?”   色彩的长河翻涌不休,浪追浪而去。   “饼倒是画得漂亮!”   罗刹明月净的笑声在其中:“都说青楼卖笑,不过迷一时凡眼。你们招旗舞帜,惑的是一生尘心——谁能脏得过你啊!”   “青楼之中也有真情在,招旗舞帜的,也不见得只有欺骗。”神侠的声音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已经拥有这样的力量,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改变世界吗?”   “青楼里的真情,和你值得信任的部分一样少。少给我讲儒家那一套,我早晚将颜生捏死。坐在树桩前的那个瘸子,我更不会放过!”   罗刹明月净半点情面都不留:“你专心搞你的破坏,做你的大恶人就好了。就算哪天我真的昏了头,想要改变世界,我也另有选择。”   神侠喟然道:“如果真的有人能做到,我何妨放手?便是燃己为薪,为他炽焰,我也甘愿啊!”   “我看姜望就不错,他从不开口喊什么理想,但做的实事比你多。”   罗刹明月净的声音不冷不热,故而也显得半真半假:“平等国改变了什么吗?我只看到太虚阁在改变世界。今日之观河台千帆竞逐,水族、小国、宗门,各扬其帜。若不是我已经走到这一步,站在三分香气楼的角度,我也要给他支持。”   神侠的声音道:“太虚阁的确做了一些事情,但是也有太多的妥协。”   “他们是霸权下的一点点恻隐心,不公下的不得已,委曲求全的一场梦,本质上也是强权的一部分。”   “你看他为这次黄河之会陪了多少笑脸,我不忍见一个内心骄傲的人,在现实面前一再低头!”   “我所要创造的新世界,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可以昂首挺胸地往前走,永远不必低头!”   “姜望本质上是一个对旧世界查缺补漏的人,是一个在痛苦时期给人虚假希望的裱糊匠。”   “他有他的公心,他有他的恻隐,但也仅此而已。”   “我不是说他不够优秀,他年纪轻轻就已经修行至此,确然天纵之才。太虚阁里也的确人才济济。”   “但太虚阁的一切,在太虚阁成立那一天就已经注定。延伸至今天的那些动作,只不过虚渊之选择妥协,身化太虚道主,以相对公正的超脱姿态,留下了一点为世人恻隐的空间……但也就到这里了。”   “矫枉必须过正!妥协的改变只会固化旧有的秩序,无法带来真正的未来。”   “三分香气楼在楚国待了很长时间,你应该明白。就像斗昭、左光殊之类的优秀贵族,只会让楚国病入膏肓。世家里面倒不如多一些脑满肠肥的无能之辈,才更有可能出现野火烧荒原、春草遍人间的繁盛。”   “楚国也是结束了这一切,才有新的开始。此情此理,放诸天下亦然。今日之楚,虽则方兴未艾,于天下而言,又何尝不是旧贵族里的旧精英……天下之痼疾呢?”   他略有叹息:“熊稷、熊谘度父子的眼界终究浅了一些,他们只为熊姓一家之天下,不见人族万代之荣衰。”   罗刹明月净笑了:“合著他们做皇帝的,要背弃祖业,弃绝先圣,陪你掀翻社稷,才算明君!这么说,越国文景琇,是你心中第一等的皇帝了?”   “文景琇有一些觉悟而欠缺才能,有一些胆略而胸怀太窄,他于越国的改变,是无路可走,不得不革,算不得英雄!况且……”   神侠的声音道:“我们所追求的新世界,万方有义,众生平等!又何必有君?”   “别说楚帝不见人族荣衰,万代太久,我也懒得看!”罗刹明月净摆了摆手:“还是等我超脱无上,再来听你点评天下英雄。”   神侠似乎永远热烈澎湃:“若没有贯彻始终的意志,即便超脱无上,又何能变革人间?有熊有魔孽之恨,烈山有路穷之憾,我辈欲绝永世之患,当争朝夕,勿怠岁暮!”   罗刹明月净却懒得再听:“越说越离谱了。你都敢自比人皇,这事业我还碰得吗?”   神侠的声音扬而将起。   罗刹明月净又将他打断:“不必多言!”   “我要覆霸国以证超脱,你要打破现有的世界秩序,洪君琰要掀翻荆国,东出以争六合。”   “这是我们在这个阶段各取所需,彼处合作的基础。”   “我不想做多余的事情,也不需要那样做。”   她的声音在色彩里混淆,可是又非常明确的为人所听,就像她的道路虽然混淆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中,却从来没有偏离:“我没有敌人。同样也不必有朋友。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到今天,我只要成道。”   “谁挡你的路,谁就是你的敌人。谁帮你往前走,谁就是你的朋友。”神侠的声音道:“你要在旧秩序的破灭里成道,我要在霸国废墟上建立新秩序,咱们岂非天作之合?   “那就拿出你的诚意来,我的天作之合!不要叫我冒更多的险,让我安安稳稳,永证超脱。”   罗刹明月净彩色的人形在虚空里散去:“告诉洪君琰……计划失败了。古来枭雄行事,行必立有三仪,且看他的退身步吧!”   ……   ……   惜月园里的绝巅来来去去,大家无论聊什么,都没有避开边嫱。倒是将园中觥筹交错的那群人,始终隔绝在感知外。   边嫱非常明白,死人是无须被提防的。   她谁也没有看,只是静静地瞧着黄舍利——她的闺中密友。   苍狼斗场的收益,黄龙府现在能拿到一半。太虚斗场推出后,黄舍利赚得盆满钵满,这当中边嫱出力甚多。   在美貌和财富上都能让黄舍利满足,她自然是黄舍利的宝贝心肝。在很多场合都是形影不离,甚至黄龙府里黄舍利的大宅中,都专门为她留了一个院落。   她去荆国出使,都是直接住黄舍利家。   她能够在草原那么多权贵之中翩翩游走,而免于那些恼羞成怒的麻烦,黄舍利的普度降魔杵,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而今天……   黄舍利只是淡淡地瞥过她一眼,便没有看过第二回。   “黄阁老……”中山渭孙开口。   黄舍利侧头瞧着他,莫名地笑了笑:“叫上阁老了!怎么了我的青梅竹马,今日知我贵耶?”   不同于那些主动担责的前辈,黄舍利才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也懒得理会中山渭孙的小心思,随意调侃了一句,便摆摆手:“关系再好,也要明算帐——我还有事。观河台那边我都缺勤了,回头分帐都心虚,答应我的报酬,你可一个子儿别少!”   “舍利!”   边嫱终于喊出声来,到底是喊停了黄舍利即将消失的身影。   “怎么了我的好姐妹?”黄舍利问。   语气没有一点变化。   她跟边嫱说话,竟跟同中山渭孙说话是一样的。   边嫱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那句“明算帐”是什么意思。   但黄舍利是她唯一的机会,黄舍利一走,她必死无疑,所以仍然是开了这个口。   人若是闭嘴就会死,那么说什么都不算难。   当然她很清楚,黄舍利诚然是个爱漂亮的人,但漂亮话对她没有用。   最后她这样开口:“你知道我的能力,你知道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我早就准备好同三分香气楼切割。我从来不愿意在人们面前笑,却只能在那些蠢货面前歌舞。”   “我不需要用他人的追捧证明魅力,但我需要婉转身段,请他们为我让开道路。”   “命运没有给我很好的选择。我一直都很努力,为了自己可以走到拥有选择的那一天。”   “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也可以成为堂堂正正的大国天骄。而我奋斗的一切,都可以奉献给你。”   “我将向你献上永远的忠诚。”   “我甘愿这一生为你而活。只要你允许我,拥有有限的人生。”   中山渭孙静静地站在一边。   即便是他跟边嫱最暧昧、最上头的时候,他也不曾听到边嫱这样的表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唉。”黄舍利叹息着,抬手轻轻抚摸边嫱的脸。   她的确喜欢这美丽的造物,三分香气楼所培养出来的绝顶美人,太懂得如何在有意无意的相处中,予人以愉悦的感受。   恰恰她黄舍利,很懂得享受。   “真是一个美人。”黄舍利的眼神,既哀且怜。   “我一直喜欢你的聪明劲儿,你非常的不一般——你说得对,这世上有太多的蠢货了而你总能知道我需要什么。”   “但是太晚了……我急着回去应卯。”   她的表情有些抱歉,但转身之后没有再回头。   惜月园里风萧索。   边嫱抬眼看了一次天空。   正午的阳光像是被斗昭那一刀赶走了,不知不觉,竟已是黄昏时分——   也或许是因这卷黄披掠过。   “你在敏合庙工作,跟赵汝成熟吗?”中山渭孙问。   “这次来盛国,就是王夫指派我来的。”边嫱没什么表情的说。   中山渭孙仰看着黄昏的天色:“长成他那样,跟黄舍利谈生意,都不能少一个铜子。”   边嫱又如何不知道呢?   黄舍利这人,从来公是公,私是私,分得最清楚了。   就像她可以住进黄舍利的家,但提出想要去万花宫看看时,却从来没有得到正面回应。   她什么都明白,她只是做最后的挣扎。   “虽然知道这个问题很没有意义,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想问你一句——”   鹰扬府的少府主顿了顿:“罗刹明月净太危险了,你能帮荆国解决掉这个危险吗?”   “她来救我了。她对得起我。”悬缚在空中的边嫱只是这样说:“我死也不会出卖她。”   “没有抛弃我的人……永远不会被我抛弃。”   其实她也不明白,罗刹明月净为何会来救她。   但她真的没有什么能够拿捏罗刹明月净的秘密,就算尽心尽力地出卖,也一定没法让荆国人满意。   最多就是揭露芷蕊夫人的身份。   但区区一个天香美人,罗刹明月净不会在乎,荆国更不会。   倒不如展现人性温暖的一面,寄望于这位中山公子……有哪怕那么一瞬间,动过真感情。   中山渭孙“噢”了一声。   他的眼睛里飞出被南明离火点燃的典狱锁链,将面前这尊极乐元神死死缠紧,缠成了茧……哗哗!   最后只有锁链摩擦锁链的声音。   就这样收回了他的眼睛。   那只眼睛里焰光绞着黑链,灼痛使得他眼睛发红,有些湿润。   他伸手捂住这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静惘地看着晚霞。   “为什么感觉自己……像是死过了一回?” 第一百六十六章何以报我   斗昭向来直接,说一声自己坐得乏了,出去遛个弯,抬臀便走,是假也懒得跟主裁判请的。   在这种情况下,于盛国惜月园,同“出门洽谈黄河赛事后续商业开发”的黄舍利碰上,倒是彼此都视如不见。   迢迢万里,他一刀斩至,当然不是跟钟离炎一样为了看热闹,而是敏锐地感觉到中山渭孙的行动,是针对陈算之死而展开——   虽则屁股底下坐着大楚帝国三千年世家,他本心还是希望黄河赛事能够顺利进行,想着顺手将意外抹掉,让这一池浑水清澈一些。   但一刀斩去桃林近半,却并没有见得云澈天清……水更浑了。   “那是……须弥山的方向。你盯着那边看什么?”钟离炎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想开了?”   斗昭提刀起身,顺便抬脚飞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我就知道这一切跟你没什么关系。说什么你才是这一局的关键,一定会有人来偷袭你……浪费我时间!”   金光一闪便消失。   “有种别跑!”钟离炎被踹得在地上滚了几滚,完好无损地爬起来,抬手怒指,不屑地“嘁!”了一声。   他当然只是随口找了个理由,把已经走远的斗昭骗过来。   至于关键什么的……他什么时候不是关键?   让免费劳力捎回楚国只是其一,他主要是觉得此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想着跟这小子研究一下问题所在。   等到对方金光闪闪地降临,又觉得这小子的脑子……不足与谋。索性没有说出口。   不如先找出答案,再带着答案同斗小儿讨论,以此获得智商上的优越感,以及小老弟的心悦诚服。   可惜星巫他老人家已经没了,不然去考考他,肯定就有思路了。   钟离炎踱步在山脊,颇为苦恼地思虑着。   要不然去问问诸葛祚?   给小孩子一个见世面的机会嘛!   但诸葛祚正在准备魁名赛,好像不太方便打扰……   不过内府场后天才开始……   钟离炎顺手接上了章华信道,开始给小祚写信——   “祚,见信如晤。今有一事,甚为谐趣。但不知你神童之名,能得几分我少时风范,今以此题试之……”   ……   ……   “罗刹明月净神出鬼没,罗刹明月净擅长隐匿过去,罗刹明月净万分谨慎。”   “为结祸果,不择手段,为了宗门存续,从来也不吝牺牲。”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救边嫱的……但她还是去了。”   重玄胜将小崽儿放在地上,看着他在面前爬来爬去,慢慢地道:“只有一个理由——在她看来,去救边嫱所得的收获,足够覆盖她所冒的风险。”   虽然交战诸方都默契的保持了缄默。但发生在盛国惜月园的这一场仓促开始又戛然而止的大战,毕竟汇集了如此多的现世顶级战力,又有桃林横天,金芒逐日的异象……自是不可能瞒得过去。   身为大齐博望侯,重玄胜手里的情报,更是具体到了每一个人的战后状态。   不过他并没有和姜望讨论此事。他明白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水面浑浊,群魔乱舞,黄河裁判的压力,比任何人都大。   他只是在这里自言自语,旁听者只有听不懂话的小崽儿,和听不懂的十四。   “但我实在想不出来,区区一个边嫱,哪来这样巨大的价值。救下她,又能怎么样?”   “牧国礼衙里的新秀,徒具名气的天下第一司仪……还没有重要到影响罗刹明月净的最后一步。”   “三分香气楼已经发展了千年,楼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现在的十八位香气美人,都是当代的——可见虽然宗门是宗门,生意是生意,年老色衰也是没法待在青楼养老的。”   “无论天香,心香,都是罗刹明月净的檀香,燃尽便尽了。所谓奉香使者,更只是随手可扔的香炉。”   “边嫱只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替换的天香美人,且三分香气楼是一个非常注重情报、也必然很擅长断尾的地方。罗刹明月净这样的人,会把什么命门交给她吗?”   他摇了摇头:“不可能的。”   “把边嫱能够藏匿的所有秘密都穷举,都不足以支撑罗刹明月净的这一次冒险。”   他拿萝卜般的粗手指,戳了戳小崽儿撅起来的屁股:“所以我想,罗刹明月净出手的收获……或许就在于这件事情本身。反而跟边嫱关系不大。”   重玄瑜爬着爬着被戳了一下,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开心地加快了速度。   从小泡在各种药浴里,还去天海洗过澡,他虽还远未到开脉的时候,一身灵肉已经养得极好,将来消化起天阶开脉丹,必是水到渠成。   “但她出手能有什么收获呢?赢就赢一个中山渭孙,一个边嫱,输要输掉她的命,她怎敢这样赌?”十四在旁边看着,不让小崽子爬太远:“现在虽然逃得性命,也损失惨重。大量的道质不说,就连【桃花源】这样的洞天宝具,都被斗昭重创了……”   “是啊,说不通。除非她一开始就知道,会有多少人来围杀她,除非她能把这些人都杀掉……”重玄胜呢喃:“但是怎么杀呢?又为什么最后逃跑?”   “如果她知道会有这么多人来,肯定是叫更多高手一起反围杀呀!”十四随口道:“逃跑的理由就更简单了,发现打不过了,就跑了呗。”   “目标这么大,那么谁会帮她呢?”重玄胜问。   “平等国,一真道,这不都是人么?”十四现在对天下大势,也是信手拈来:“这么多荆国真君聚集在一起的话,黎国人也有帮忙的理由——你早先不是说,『荆国不亡,黎国无路,雪原不化,军庭必竭』么?此外,什么妖、魔、修罗等等外族,在确认安全的前提下,我想他们都不会介意出手帮忙的。嬴武能去虞渊杀修罗大君,他们也能偷到现世来。”   “夫人高见啊!”重玄胜大声称赞。   笑罢了便道:“还要有劳夫人回家一趟,把卧房里那盒桂花糕取去,送给柳秀章……便以赏花为名,这事儿真是非你不可,其他人都做不了这精细事情。”   “确定是回家取而不是另买吗?”十四讶道:“宫里那株千年老桂,近些年开花艰难,用它的花瓣所作桂花糕,是你最爱吃的零嘴,就只剩下一盒……再想吃它,又要等三秋。”   让她送桂花糕,她就真的只关心桂花糕。   重玄胜太喜欢夫人这副小气样子了,笑吟吟道:“还非得这一盒不可,你送过去,她自然懂——另外,夫人再安排人去给秦广王提个醒吧。一定要你亲自安排,才有人来鸟不惊的效果。”   “我跟他都不熟悉,也没法给他写鹤信,要怎么安排呢?”十四倒不是那种事事等方略的人,颇为认真地想了一想:“派人走军中的路子,通过灵咤圣府,转道阎罗宝殿……会不会慢了些?”   同暮扶摇、血雷公齐名的幽冥神只灵咤,已经得到齐国敕命,在冥府立旗开境。这地方的名字,就叫“灵咤圣府”。春死军统帅陈泽青亲自坐镇于彼,一方面代表齐国经营冥府,另一方面,说是要专门练出一支鬼军来。   “哪用那么麻烦!”重玄胜失笑:“随便叫个人去诅咒他——咒他吃饭少一只筷子,走路掉一只鞋,去青楼,看上的姑娘都不方便。”   “诅咒他倒是一个好法子……”十四恍然:“那我们要提醒他什么呢?”   重玄胜笑道:“他是个聪明人。这就够了。”   “好罢!”十四点点头,又问:“我回去了,小瑜呢?”   “你带回去吧。”重玄胜笑:“叔父昨天还传讯骂我,说我把孩子带这么远,不干正事,他肯定是想抱孙子了,指不定偷偷抹眼泪呢——对了,大爷若是要来看瑜儿,知道怎么说吧?”   “吃饭,睡觉,在读书或者在洗澡。”十四一板一眼:“总之不太方便。”   重玄胜再三嘱托:“切记,不能让瑜儿跟大爷单独相处……他指不定要教孩子一点什么呢!”   “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十四把小崽抱在怀里,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外走。   及至出了这扇门,眼中才有隐忧。   能从小跟在重玄胜旁边,当他的贴身护卫,易十四的天赋肯定是不差的。但她的夫君已经是天下列国第一等的权势人物,翻手覆手,搅动的是整个神陆的风云。   她的本事,就有些不够看。   小时候她还能拦在胖胜身前,为他挡下旁人的冷眼,以及孩童间的花拳绣腿。现在她是朝议大夫易星辰的女儿,诰命在身的博望侯夫人,却明白自己能做的只是抱走孩子。   天骄之所以称为天骄,正是因为他万中无一。   遗憾的是,她没有那份万中无一的幸运。   想了很久,一直到返齐的队列已经启动,归家的马车已经轰轰隆隆,她才写好这封鹤信——   “忙完黄河之会的事情,来家里吃饭。小瑜想他干爹了。”   这是她第一次给独孤无敌写信。夫君什么都跟她讲,包括姜望这羞耻的太虚幻境名字。   但在送出此信前,她又猛地攥住了拳头,将它握碎了。   她慢慢地抱住了小崽儿。   “咯咯咯……”   重玄瑜看着车窗外飞逝的云霞,乐个不停。   ……   ……   “有关卫国两郡修士被屠戮殆尽一事……姜老弟怎么看?”洪君琰看着台上的无限制场决赛,慵懒地往后靠,看起来兴致缺缺。   但挑起话茬来,又激流暗涌。   姜望站在洪大哥和魏大哥身后看比赛,他倒是非常关心左光殊的发挥,但这场比赛,已经提前杀死了悬念。   也不知吴预是并没有做好洞真的准备,仓促跃升,以至于对自身的力量不太适应。还是他有意藏拙……都打到无限制场的决赛了再藏拙,这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所以也只能归结为前者。   开赛的时候还打得好好的,随着战斗的升华,左光殊愈发挥洒自如,这位法家当届的天骄翘楚,却有些跟不上趟。   虽然法家剑术仍然密不透风,诸般律令井然有序。   但仅仅这种程度的表现,毫无疑问无法抗衡砺真而就的左光殊,胜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这时他才能考量洪大哥的话。   洪大哥问起卫国这桩惨案,用意其实根本不在卫国,而在于倘若“霸国借强权而妄为,干扰黄河赛事”真的发生了……   黄河之会赛事组,能怎么办?   恐怕太虚阁设定的种种赛事规矩,当场变成废纸。姜望赌上一生名誉所创造的相对公平……会被踩在地上。   洪大哥问这样的问题,是等着看姜老弟的软弱。   在当世霸权面前,所有的硬骨头,都是等着被敲碎的笑话。   尽管已经提前看到结果,魏玄彻还是很好奇,这个人会怎么回答。   这个在叶凌霄嘴里“样貌平平、天赋普通、头脑浅薄、读书不多……还算可靠。”的年轻人,已经攫取了很多的成功,他有面对成功的经验。   但会怎么面对理想的失败呢?   “太草率了。”姜望说。   “草率……镇河真君是说这场比赛,还是说什么?”魏皇开口问。   他完全听明白了这个词语。但他还是想要确认。   观河台上风云交汇,他虽然已经坐在了这里,位置不见得稳。魏国处于四战之地,他的每一步选择都很重要。   “好汉饶命!在下姓苏,名为秀行。卫国交衡郡人士……”   从那处无名山谷回来后,姜望其实一再地想起这段话。   他在声闻一道有非凡的修业,想起一个人的时候,通常先想起他的声音。   跟苏秀行当然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他也不觉得曾经做过杀手的苏秀行,不应该被人杀死。甚至当初他要是稍稍残酷一些,苏秀行的人生在青羊镇就该结束的。吃这碗饭,是这份命。   但是当苏秀行消散在空气里,无所不在而又什么都不存在。   他心里的感受非常不同。   并非旧友离世的痛楚,而是从一个认识的、不太重要的人的消失,延展到更多的陌生人的死去。   始终觉得……这个人死得太草率了。   这不是一场已经把双方关进笼子里,必须无所不用其极杀死对手的战争。   苏秀行被杀,不是因为他当过杀手,不是因为他在地狱无门工作过,不是因为他对谁的伤害或者妨了谁的利益……甚至不是因为他叫苏秀行。   没有任何其它的原因,只因为他是卫国人,是一个超凡修士。   有人在那里简单地画了一条线,线的名字叫“超凡”……过线者皆死。不拘于性格、年龄,跟你所做的什么事情都无关。   甚至没过线的人,不小心蹭到边上,也就“不小心”了。   姜望自问并非什么扫地恐伤蝼蚁命的慈悲人物,他也见惯世上的残酷了。他只是觉得……人不该这么死。   “杀人者太高高在上了。”姜望说:“他把人命当禾苗荒草,简单地区分一下就挥刀——有的留下,有的割掉。大片大片地割掉。”   “镇河真君是觉得,这人太过穷凶极恶么?”洪君琰问。   姜望道:“这甚至不在善恶的评判范围里……我不能视之为人。”   洪君琰的语气,有一种故意的怪异:“朕以为镇河真君会有所保留,没想到这么敢说啊。”   “没有人不让我说话,也没有人阻止您开口。”姜望不去接他的茬,只道:“卫国两郡修士被屠,究竟是谁做的,还有待调查。我得到消息,法家大宗师韩申屠,已经前往理衡城,专门调查此事。”   他始终对雪国皇帝保持尊重和礼貌,但也不免有些怨气了:“洪大哥如果有切实的证据,想要站出来指证谁,不妨直言。您有拳镇山河的本事,更兼天下物议汹汹,当不至使凶手逃责。”   洪君琰单手按在椅上,侧身回头,这一刻真似有凛冽霜风,像从万里之外的雪原刮来。   这张突然变得严肃的脸,在霜刀的凿刻下,愈发深邃和威严。   君王一言而定生死,举山河之锋,开万载之业,威福自专,权握于柄。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姜望静静地站定,依然陪着笑。   “姜老弟!”雪原的皇帝道:“朕听说你一直在找神侠,找了很久……如果我帮你揪出他来,甚至擒而杀之,你将何以报我?”   轰隆隆!   演武台上,正炸雷声。   ??明天的更新还是晚上八点,我尽快调整回来……   ? 第一百六十七章明月照沟渠   浓稠的雷浆在高穹翻滚,一勺乌云,混淆了半锅人间。   姜望的眸光也因之有暗色,他问:“何以陛下会知道神侠的消息呢?”   越到本届大会靠近终章的时候,负责这一切的人,越被炙烤,越在火上忍受。   卫国、苏秀行、熊问、陈算、边嫱……   观河台这里烈火烹油,整个天下不时坠落火星。噼里啪啦地炸响。   无形的压力将人熬煎。   全神瞧着台上,看起来对比赛非常关注的魏玄彻,注意到洪君琰顿了一下。   心想聪明人大概不必问这个问题。但随即又想,姜望还是问了,说明这个“聪明人”视之为无意义的问题……大概对他很重要。   “哈哈哈,你不会以为朕跟神侠有什么勾结吧?!”   洪君琰收敛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认真:“朕说的是,朕愿意倾国相助,帮你揪出他来。朕毕竟是从道历新启活跃到现在,虚长几岁,比老弟你看得多一些……对这个世界,有一点隐秘的认知。”   台上的战斗正进行到激烈关头,那柄名为“君虽问”的长剑,正引天雷之罚,横掣高台。   传承自规天宫的法家雷刑,和蓬莱岛的道宗雷法有所不同,其更注重于天规地矩对破坏者的惩戒,是对自然之雷的推举……而蓬莱岛更注重于“我心即天心”,是强调自身对雷霆的掌控。   雷贯于水,顺着八方交汇的瀑流疯狂蔓延。左光殊却驭鸿鹄之意,以【星汉】为轻纱……绝雷光而高上,一时冠带缥缈,如神似仙。   “纵观过往行事,神侠一开始还循义而行,以理想自鸣。慢慢的就有了变化,现今在所有已知的平等国人里,他是最不择手段的那一个。自上次放出【执地藏】后,尤其如此……长此以往,此人必为天下祸。”   姜望语气诚恳:“陛下心怀黎庶,又兼爱护小弟,愿意帮手,自是再好不过。”   洪君琰只是看着他:“但这事情并不容易。”   姜望出声笑道:“洪大哥常说和我是忘年之交,肝胆相照。我以为咱们之间的感情,不必谈成交易。”   “怎么能说是交易呢?”洪君琰的脸上冰霜化去,笑得比镇河真君自然得多:“你我兄弟相称,相携人间。你帮帮大哥,大哥帮帮你,礼尚往来罢了!”   姜望拱了拱手:“陛下心扩万世,意有乾坤,唯恐还礼太薄,掂量不了您的情重!”   “不先听听看,朕要你做什么吗?”洪君琰问。   “洪大哥!”姜望恳切地喊了声,语气认真:“小弟很少有主动站到台上说些什么的时候,我这人出身不高,小家子气,从来只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次黄河之会,有赖于天下支持,发展成现在的样子,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其实我已倍感艰难!无非天下期盼,不得已勉力持之——”   他如此诚恳地看着洪君琰,姿态不可谓不谦卑:“您的小老弟,是个不够聪明的人,一时只能做一件事。您若真的想帮小弟,等本届黄河之会结束了,我再来和您谈神侠的事情。”   洪君琰静静地看他一眼,转回身去,继续看台上的比赛。   旁边的魏皇更是看比赛看得非常认真,这时还为左光殊的道术喝了一声彩:“泱泱大楚,果然人杰地灵。今有光殊,不逊当年左鸿——这门道术使得太巧妙了!”   “你猜六合之柱上面的那几个人,这时在聊什么?”洪君琰目视前方,悠然道:“镇河真君拒朕万里,朕与你同进同退。你与齐帝亲近,同牧帝交好,跟楚帝谈笑风生!他们可有跟你说些什么?”   姜望没有半点儿脾气的样子,温和地笑:“咱们三个在这儿闲聊,也不曾对旁人开放。您刚才说的这些话,难道都可以叫旁人听?”   “朕只是想告诉你——天下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站在六合之柱上面的,一种是被六合之柱围在里面的。”洪君琰淡声道:“上面的人只有六个,被围在里面的人,是我们。咱们应该站在一起。”   “陛下想做的,也无非是站上去。甚至把上面的六个变成一个。”姜望笑道:“陛下,我跟您,可称不上『们』。”   洪君琰并不否认,只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这道理古今皆然。彼时的事情彼时再说,我现在和你说的便是『此时』。”   姜望便道:“此时此刻,我只想在我的剑围下,享受有限的自由和心安。彼时彼刻会如何,谁也说不准,但我想——或如此心。”   “看来镇河真君是个没有什么野心的人……”   魏玄彻坐在那里,一点烟火气都没有,浑不见先前提戈对洪君琰的凶意,这会儿像个老好人。在旁边插话,也插得非常自然:“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嘛!”   “恰恰他是要得太多的人!”洪君琰淡声道:“封侯拜相,列土封疆,乃至个人伟力,超脱无上,都不算太大野心。是他可以求,而无人拦的事情。但你看今天,他在做些什么?这个世界会任由他来拿捏吗?”   “洪大哥言过矣!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够拿捏什么。”姜望认真地解释:“除了我无法回避的亲人朋友。有些事情只是恰好我走在这条路上,恰好力所能及而已。”   “如果。我是说如果——”洪君琰仍然看着台上,声音悠悠:“如果确定卫国这件事情是景国干的呢?明天就是外楼场魁名赛,你们黄河之会赛事组,怎么确保卢野不会受到干扰?”   “卫国两郡之屠,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卫国还有首郡,卫国还有更多的普通人,卢野只有十七岁……他真的还敢全力出手吗?”   雪原的皇帝又问:“黄河之会正赛选手,季国的那个熊问……他死了。你知不知道?是谁杀人,以乱比赛之序?这会干扰到景国的选手,还是齐国的选手呢?又或者叫他们生出底气来?”   “这世道如此之乱,台上正要奋战的宗门弟子、小国天骄,还敢尽其勇力吗?”   “朕看这吴预就已经畏手畏脚!”   “镇河真君,你在管吗?你……管得过来吗?”   洪君琰问的语速并不快,但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砸下来,如山倾海覆。   没有加注任何神通道法,却势有万钧,叩问本心。   你们所辛辛苦苦维系的所谓黄河之会的规则,真能抵抗世间最强的势力,规束世间最硬的拳头吗?   如果不能。   你在坚持什么。   如果不能。   还奢谈什么公平!   姜望并没有沉默太久。   他这样对洪君琰说:“中央帝国自有担当,我相信他们不会这么做。”   “有赖于诸方支持,本届黄河之会才得以顺利举办。诸方以诚待我,应该不会有影响比赛的事情发生。”   “我只能管台上的事,管不了台下的事。”   “甚或有些事情砸到了台上,超出我这柄剑所能有的承担,我大概率也只能低头。”   “我只能做尽可能的事情,而无法做超出我能力范围的努力,只有这七尺之躯,独行于此,不能无限制地满足人们的期待。我越是往前走,越明白那句话——人力有穷时。”   他的手轻轻搭在椅背上:“陛下就是想听到这样的回答么?想看到我的怯懦,委屈,不得已。”   “但这些又有什么呢?”   “我早已面对过了。”   “我早知没有绝对理想的世界。我也不是什么绝对理想的人物,更不奢望得到绝对理想的结果。”   他拍了拍这椅背:“第一个魁首已经出现了。洪大哥,我们就聊到这里。”   无限制场的决赛,几乎成了大楚小公爷一人的表演。   赛前跃真的吴预,没能贡献出人们期待中石破天惊的表现。倒是以洞真境的修为,凭藉对法家律令的精彩掌控,将战局拖长,承受了更多的攻势,让左光殊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道术天才。   用赛事解说呼延敬玄的话来说——   “此战之后,天底下最前沿的水行道术,革新过半。”   “玄阶水行道术,会以左光殊今天的创造为主流。地阶水行道术如何发展,要看左光殊将来的创造。”   评价不可谓不高。   或许有他作为霸国真君,维护霸国体面,有意彰显国家体制优越性的因素在。   但也确实是演武台上的华丽道术,征服了很多观众。   至于这场决赛本身,在真正看得懂比赛的人眼中,确实称不上精彩——尚且不如左光殊和萨师翰那一战激烈。   吴预的战斗意志非常值得商榷,他很卖力,但不够拼命。   楚人抱魁而归,观战席上欢呼不绝。大楚左氏这一代兄弟两人,分别是两届黄河魁首,自此也当传为佳话。   新晋的黄河魁首正登天阶,为国展旗。   笑眼温和的主裁判正往台上走。   冥冥之中有人道之光落下来,落在神霄凤凰旗之下,点在左光殊的眉心。   姜望仰看着天阶上如此神秀的贵公子,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   他继续走,在台上转身,面对所有人:“承蒙大家支持,本届黄河之会已至尾声。第一位黄河魁首已经决出。第二位第三位也已经不远,他们还有十四年的时间来再次证明自己,我相信未来的十四年,属于他们。”   “我非常非常感谢,所有人对本次大会的贡献。”   他就在台上,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起身。   人们交头接耳,不明白他忽然上台说什么。   “诸方长者自握乾坤,却将这样大的一件事情交付我这样的年轻人,这是人族薪火相继的精神。岂不见天鼓轰传,人文燧明?”   “我不敢有负期待,行亦忐忑,坐亦兢兢。”   “从来不肯耽搁一刻修行的太虞真君,默默地在观河台陪了大家很多天。道一之剑,自守天骄。他懒于诸事,却甘愿提剑在手,为这些人族的未来护道。”   “日进斗金的黄舍利,积极奔走四方,操办本次黄河之会种种商业活动。也如诸位所见,办得红红火火——她不是为了她自己赚钱,她的财富早就能够陪她寿尽真君!”   “有一个太虚决议,我们暂时还没有来得及公布——本次黄河之会赚取的所有收益,将用于在整个现世范围内,广泛地建立太虚义学。”   “它不是涉及超凡的学院,只教大家读书写字。它不跟各大势力争抢人才,只针对家境贫寒、有心读书而无此力者。其实它主要招收的是现世范围内的孤儿,可以视作依托于太虚幻境的养济院。”   “有人说他们渴饮阴沟之水,志在洗涤天下脏污。我也曾为之动容,我以为此言振聋发聩!”   “我朴素地希望有朝一日河清海晏,这天下再无脏污,让他们洗涤。我朴素地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喝上干净的水,不用再去阴沟!”   “我所将心向明月,是因明月亦照沟渠!”   “太虚义学将以现世显学为授课基础,延请各大显学宗师共编教材。兵家姜梦熊军神、法家吴病已宗师、儒家陈朴先生、墨家舒惟钧长老、释家照悟禅师、道家虞兆鸾掌教——排名不分先后,只是各位宗师答应参与此事的顺序——他们均已接受太虚阁的邀请。”   这些宗师都是姜望一个个敲门请来的,普通人读书的教材虽然看起来很不起眼,终归各大显学繁盛的根基,是世上千千万万的人。   唯独虞兆鸾……   这道家的宗师,姜望想了很久,也不知该找谁。便将这事交给李一——其实是想让李一顺便干了这活儿的。结果他“嗯”了一声,转头就把虞兆鸾请来了。   姜望在台上继续道:“再比如凌霄阁主叶青雨,为本次黄河之会赛事,投入大量前期资金,又以财神之名广布福佑,使得大会顺利开始……”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诸位亲朋好友,德心仁士,台上无法一一列名。在此一并感谢。自有疏漏怠慢之处,唯请诸君见谅。想来诸君怜我,不至怨怀!”   他再次深深鞠躬。   然后直起身来,便如青松立人间:“借着本届黄河首魁的福气,我在此宣布三件事情——”   “第一件,本届黄河之会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持黄河之会。往后自有天骄在,自有担责者……不必我在。”   这件事情倒是没谁惊讶。往届裁判虽有连着主持几届的,毕竟那时候的裁判没什么权力,做不成这么多事情。   当姜望展现他借由黄河之会改变现世的力量时,就注定下一届轮不到他上场。   “第二件,今日之后,我将永远退出太虚阁,将绝对公平的权力,交还给太虚道主。若太虚阁中定额九人,我推荐福允钦坐在那个绝对中立的位置。世上或许只有相对的公平,但拥有如此之多水族行者的太虚幻境,理当有一名水族坐在太虚阁里。”   姜望温声地笑:“当然,我只是推荐,可能年龄不符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具体人选,有待诸方公裁。”   此言一出,天下哗然!   谁也没有料到,入席太虚阁,借着太虚幻境的东风扶摇而上,如今隐隐是天下第一知名真君的姜望,竟然在这样的场合,在他成功举办黄河之会,最如日中天的时候……   宣布退出太虚阁!   且不论天下议论如何汹涌,就连观河台现场,应该是达官显贵、既得利益者聚集的场合,都有人高声问为什么!是不是被谁压迫!   姜望只是平放双手,压下全场喧声。   他平静地宣布了决定,就像已经想好晚上吃什么。   “鉴于大家这么急切。”   他笑着道:“第三件事情——外楼场魁名赛提前,不等明天了,现在就开始抽签。”   “卢野,于羡鱼,龚天涯,计三思……请登台来。”   “非常荣幸,能够见证你们最荣耀的时刻。”   ??明天还是晚八点……   ? 第一百六十八章未必无因   荣耀。   一手按着于家,一手握着【折枝】,既有兵权又有财权,既有道势又有武势的于羡鱼,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被一个人叫到名字,就感到荣耀。   但是当休息室内默默修养等待的她,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近乎本能地往台上走,一路往前,靠近此刻聚焦天下亿兆目光的荡魔天君……   忽然感到光荣。   她是走了多远的路,才走到这万众瞩目的天下台,让当代最耀眼的星辰,亲口唤出她的名字。   她挥了多少次拳,才终于迎上于阙的挥手……   终于在这刺眼的光里,看到那位天下第一军的统帅,挥手远去。   她看到她的对手,书生仗剑的龚天涯,红袍银枪的计三思,年纪轻轻却很沉笃、站似老龙的卢野,一个个走上台来。   这时她才忽然想到,荡魔天君怎么突然亲自下场,推进比赛进度,又急着宣布这么多事情……   有一种唯恐夜长梦多,想要一次性把事情做完的感觉。   作为时代天骄,已经有如此名望、如此勇力,又是什么,让他如此紧迫呢?   她隐约想到一些……关于最近的天下星火,台上的风雨欲来。但专注于比赛的她,得到的情报不够多,拼不出全貌来。   但不管怎么说,荡魔天君在这时候退阁,以她的视角来看,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天京城里关于姜阁老名望太着、权势太重、私心太多的声音,已经愈演愈烈,她相信不止天京城如此。而本届黄河之会办得如此轰烈,已经将其高举于烈焰之上……一不小心就焚身成烬。   功成身退是大智慧。   而他退阁前所参与的最后一件决议“太虚义学”,自然就不会再有被抗拒的理由。   无人能够因此获利,唯一一个不属于各大霸国、也不属于哪方势力的姜阁老,都两袖空空而走,谁还能以私心责之?   恰恰这“太虚义学”,是服务于治世,有益于现世秩序的稳定的。   恰恰最有“私心”,屁股坐得最正的阁员们都还在……所有的阻力都不再有。   至于姜阁老退阁这一步,还有没有更多的原因,于羡鱼就看不出来了。   其实她赛前去招揽卢野,更多是为了挽救景国的名声。   卢野如果加入景国,卫国两郡超凡之屠的屎盆子,不洗自清。   即便他果然拒绝了。自己作为景国外楼场的代表,也可以叫天下人看到景国人的胸怀和气度。   泱泱大景,还不至于把赛场天骄的胜负,放到台下去斗争。   历届历代,从来都是硬实力全方位的碾压。   当然本届确实是……到了令人担忧,也有可能起些别样心思的时候。   无限制场已为楚魁,内府场四强都无缘,观河台上已经只剩自己,还能为景而争。   于羡鱼看到的不是压力……而是前所未有的机会!   景国天骄在台上还从来没有不被广泛看好的时候,但面对刚刚背负了血债的卢野,一肩担起钱塘的龚天涯,以及提雪披红的计三思……她还真是不太被寄予希望的。   就连赛前,天京城里也是更期待天师世家重注捧出、号称“千年积累尽此功”的许知意和萨师翰。   当左光殊踩在萨师翰头上洞真,天京城里一片哀声,仿佛景国人的黄河之旅已经结束。   她今日若摘魁,这魁名将比往届那些理所当然的魁名更有意义。   “于羡鱼……”   她看到荡魔天君温和的笑。   她想这真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出生在天京城,从小就拥有一切,长大后要为自己争回一切……她见识过太多强者。那些人要么握权天下,要么威严自生,无论怎么弯下腰来笑,都是高高在上的。   荡魔天君不同。   他给人一种身在人间、混同草木的感受,就好像是小时候,尚且不懂得身份高低时,所看到的邻家哥哥的那种……似乎简单寻常而又难再寻觅的感受。   可他明明璨如日月!   她想成为这样的强者。   她想,真正的温柔,必然源出强大的内心。   一个人唯有拥有从容应对风雨的能力,才可以如此温柔地面对人世间。   再过一点就谄媚,再低一点就卑微。而高一些,又成了施舍。   “你的对手,是龚天涯。”荡魔天君温笑着说。   于羡鱼一霎便回过神来,眸光一收,自在台上站定了。   当初在朝闻道天宫问姜真君是否有迁怨的龚天涯,已经长成了朗月般的书生,修竹般的剑客,拥有老农一般的坚韧。   卢野和计三思各自沉默地退下了。   简调干净的武服,和红色的披风一角,恰恰飘过龚天涯的两边。   他抬靴而前,将那柄翠竹为鞘的剑,横在身前……只道了声:“请赐教。”   ……   诸葛祚有摸指骨的习惯,不看书的时候,他就摸自己的骨头。   摸骨头是最快感知身体的方式,他很小就学会这件事,可以用来给人算命,可以精确判断自己来年会长高几寸几厘。   他总是想很快的长大。   现在不想了,可已经长大了。   有人说,“当你不想长大的时候,就是你已经长大的时候。”   他用拇指和食指,在另一只手的食指上,一寸寸地摩挲。来回反覆。   从命数上来说,他的命是很不好的,骨间三疏,刑克六亲。爷爷给他取名为“祚”,也是缺什么补什么。   但从东海回来后,他的命变了。   三阳开泰,福祚绵长。   他一直觉得爷爷太辛苦了,希望自己可以快快长大,帮爷爷分担。   可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爷爷辛苦的一部分原因……   他变得更沉默。   钟离炎的来信,令他下意识地捏紧了骨头,这瞬间发生的疼痛,总算是稍稍缓解了脑仁的痛楚。   “最近有个流言,不知道诸位有没有听说……”诸葛祚在内府场选手的休息室里开口,他慢慢地摩挲着指骨,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食指轻轻一抬,一块留音石便飞了出来。里面有个鬼鬼祟祟的声音——   “听说了吗?这届黄河之会,有人作弊。”   “怎么可能!在场这么多真君看着,是真是假一眼便知,谁敢打假赛吗?”另一个声音问。   “嗐,我说的不是这个。”前一个声音道。   “场外手段更没有可能,谁敢挑战黄河之会的公平性,不怕镇河真君的剑吗?诸天万界,不许登顶……你怕不怕?”   “我怕个毛,我下辈子也登不了顶。嗐,你打什么岔呢,我是说……”那声音蓦地压低:“好像有老家伙混到台上去了!”   诸葛祚的食指悬停在彼,那块留音石也戛然而止。   “虽则暂时只是流言,但突然蔓延开来,不免令人生疑。”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只余四强后,休息室里变得空荡。   除了鲍玄镜之外,大家都是较为冷淡的性子,所以隔坐很远,几乎天各一方。   “什么意思?”一直在那里通过镜幕观看比赛的辰燕寻,眼皮微抬:“有人谎报年龄参赛?但这有什么意义呢?黄河之会并不限制年龄,只是毕竟是天骄之会,内府、外楼都是中品境界,那些老家伙不好意思上台而已……”   “嘎嘣!”鲍玄镜嘎嘣嘎嘣地嚼着丹丸,若有所思:“假龄参赛这种事。只有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才有这个必要吧。但这场比赛的魁名已经决出。应该没谁会觉得左光殊是老家伙……他可是万众瞩目,大楚骄子,楚人看着长大的。”   “萨师翰?”辰燕寻眉峰微挑:“寂寂多年的天师世家,突然出了这么个三十岁以下的真人,他以前又是一真道首宗德祯一手培养起来的……”   鲍玄镜看了宫维章一眼,笑了笑:“可惜许知意已经不在了,不然看看她的表情也好。要说『突然』,萨师翰好歹有被宗德祯培养的经历,乃是大掌教的贴身道童,许知意这个『小天师』,才是一直养在宛国,不为人见——怎么就突然端出这么个宝贝?”   诸葛祚摩挲着自己的指骨:“两位所说的,正是现在怀疑最多的。可见物议汹汹,总有共趋。”   大家普遍怀疑萨师翰和许知意,倒不是因为他们真的看起来最可疑。而是卫国两郡超凡修士被屠一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会是景国人干的,但世上的明眼人并不多。景国一天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自己,在众人的眼中,他们就清白不了。   谁对卫国的崛起有最大的忌惮,谁就最可疑。这道理很简单,也完全没法辩驳。   况且……在卫国搞屠杀,景国人也不是第一回了!   天下仰中央鼻息已久,景国人也蛮横太久。   且不论“有没有必要”,大家普遍是觉得,景国人做得出这种事情。   正是这种久而久之的“积怨”,导致舆论一出现,就往对景国不利的方向演变。   “说是这么说,但并不现实。景国人这也是被舆论压一头,偿还往日嚣张的恶果。”鲍玄镜笑着消解紧张氛围:“老家伙登台,怎么可能?台上诸君慧眼如炬,而且骨龄也骗不了人。”   辰燕寻冷不丁道:“身体可能是真的年轻,灵魂却并不一定。”   鲍玄镜满脸疑惑:“什么意思?夺舍?重生?”   他又摇了摇头:“前者不可能不被发现,后者不可能。”   “夺舍并非本躯。一则未来受限,二则根源不纯。但有一丝不协,在裁判眼中便如天隙。至于重生……”   他叹了口气:“古往今来,此事并不存在。源海一去,仍以一归,无人能够例外。原先传得沸沸扬扬的冬皇谢哀,最后也被证明,是秦太祖以三生花捏出来的假人。”   他的忧伤掩饰得很好。   但敏锐的人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倘若世上真有重生这回事,他一定很想看到他的爷爷回来吧?   “夺舍难免有隙,但若是血脉至纯、根源一致呢?”诸葛祚忽然问。   “修行之途,一年一革,百代千变。过去没办法解决的问题,现在未见得还是天堑。”   他捏了捏指骨:“据我所知,洗月庵原妙有斋堂首座慈心,道解之后,以残魂重修。那位『画中人』,可是曾经帮她准备了一具无垢莲身……若没有完美合身的法子,想来不会做此选择。她后来虽然放弃此途,却是以傀身修真,成就了月无垢琉璃净土,是今日之月天奴。”   “这傀身与莲身,都是它身。月天奴仍能得真,前途远大,莫不是那位『画中人』,已经解决了合身的问题?”   “再有,据隐秘消息。牧太祖征战苍图天国,世以血脉后代填其质。方能与苍图神正面相抗,对杀数千载。我想血脉之近,或也是一条方略。”   星巫早年损耗太重,后来都是寄神章华台,以黄道十二星神代行人间。   所以对于这夺舍借躯之类的路子,自是有着非常深入的研究。   诸葛祚作为星巫的唯一传人,说起关联于此的天下之法、古今之术,是如数家珍,且都确然有过深刻了解:“此外,庄太祖当年以残魂寄于镇河真君,借他填无生劫。把幽冥白骨尊神的力量,当做锻铁锤,锻打镇河真君魂命,潜移默化,使命格趋同……最后夺身欲归。这是不是也是一条路子呢?”   “嘎嘣!”鲍玄镜又嚼了一颗丹丸。   迎着诸葛祚看来的眼神,他含混地道:“意思是……景国这些天骄,有可能是初代天师,集体借尸还魂吗?”   诸葛祚面色平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可没有这么说——初代天师都是人族先贤,想来不至有如此行径。”   鲍玄镜体现出一个少年天骄在天下之台的自觉,忙道:“噢,我是说……或有可能!”   认真听了很久的辰燕寻道:“流言还是算了!若只是说怀疑,人人都有可疑的地方。若说可能,什么可能性都存在。”   “就像这外楼场。”   “计三思,说是一直在军中……你们了解吗?鲍玄镜你熟不熟悉?”   “军神有个徒弟,叫饶秉章,按入门顺序来算,应该行二。在陈泽青之后,计昭南之前。他在妖界饱受折磨,被虎太岁捏成了熊妖,名为熊三思……”   他说到这里就停下。但这些信息已经足够引入联想。   鲍玄镜摇了摇头:“饶秉章的枪术,是镇河真君九死一生从妖界带回来的。如果当初还有其它东西跟回来了,镇河真君绝对是最清楚的那一个。”   “我虽然因为年纪的关系,还没有去军中历练,跟计三思不太熟……但我绝对信任镇河真君。”   “纵然整个世界都是假的,镇河真君也是那个唯一的真实。”   这位东国最年轻的伯爵,眼里是满满的信念感:“他既然默许计三思登台,这人就绝对不会有问题。”   ??刚才暮色跟我说,我之前什么时候还欠了一章。再加上上次请假,惯例是要补更的。这就是两章。   ?其实最后两卷没打算再加更,以完成为目标。能够保证更新我就谢天谢地了……   ?但欠的肯定要还。   ?我最近写得太累了,容我养养状态,尽快还给大家。   ? 第一百六十九章帆满舟疾   倘若尔朱贺在座,他一定会四处查看,这里是否藏着姜真君的眼睛。   给这个小马屁精能的!还唯一真实……不知道的以为是一真道呢!   但房间里大家都很沉默。   镇河真君或许不会记得你拍的马屁,但怎么会忽略你说的坏话呢?   “我不曾见饶秉章,但只言片语,也感受其风姿。”   诸葛祚坐得板正,两腿并着,那本常看的书已经合拢,放在膝上。捏指骨的活动就在书封上进行。   “计昭南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饶秉章更胜之。我其实期待他归来,想见识计昭南所说的『人间真无双』,想看看镇河真君念念不忘的那场雪。但他已经永远地沦陷在妖界,大齐军神的拳头已经为此祭奠。这样的人物,即便真的归来……也不会以这种方式。”   以丑陋方式归来的人,不会是“行且三思”的饶秉章。   诸葛祚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不是因为饶秉章的人品心性,而是因为饶秉章牺牲的时候还很年轻。   把时间拉长到一千年、一万年,很多事情就说不定了。   时间的空虚会杀死很多英雄。   说起来候战室里一共四个人,只有三个声音一直在讨论。   那位披甲独坐的少年将军,从头到尾只横刀在膝,闭目养神。   外楼境的魁名赛他不去观赏,所谓众口皆传的隐秘,他也不去参与……他孤立了其他人。   一群人凑在一起说小话的时候,你如果不参与进去,就很容易成为被说的那一个。   宫维章显然并不介意。   鲍玄镜扭头去看他:“宫少爷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宫维章懒得纠正他的称呼:“我需要在意什么?”   东国的小伯爷看起来一脸认真:“若真有老朽借尸还魂,登台较演,对我们这些纯靠自身天赋的选手来说,不是太不公平吗?”   宫维章语气平静:“黄河之会的内府场,从来没有限制年龄。其它场次与我无关。”   鲍玄镜眼珠子转了转:“倘若咱们房间里就有那等存在呢?倘若我是什么大齐帝国开国元勋附身,你输了不觉得冤吗?”   众人都笑。   都知道是玩笑,名门之后,齐国正经的伯爷。从出生到现在,都是万众瞩目,哪里有被人钻空子的可能?   宫维章不笑。   “规则没有不允许老朽借尸还魂,即便有这样的规则,那人能够瞒过这么多人,在镇河真君和六国天子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登台,那也是他的本事。没这个本事的人,该认。”   他淡然道:“能够穿越规则的人,本就不属于规则所钳制的部分。”   “至于大齐帝国开国元勋?”他终于睁开眼睛,看了鲍玄镜一眼:“他们不太行。换复国的那一批来吧!”   “好小子,你这么嚣张。”鲍玄镜呲了呲牙:“不如换霸国那一批吧。比如楼兰公呢?”   诸葛祚翻出一块手帕来,做出擦汗的动作:“……这也是可以聊的吗?”   鲍玄镜摆摆手:“我家皇帝盖世无双,哪在乎这些!”   宫维章手搭在刀鞘上,有种不同于他们玩笑的认真:“只要我的刀斩至此境极限,多老的家伙也不能在此境击败我。谁都是一样。”   “但凡那人使出超出此境的力量,或有非内府能抵达的力量运用,绝对瞒不过镇河真君的眼睛,当场就会被揪出来。”   “既然都是在内府范围内发生,有何惧哉!”   “若我达不到当代的内府极限,那我输了也是应该。我认。”   说到这里,他才往正在转映比赛的天幕看去:“我不知道什么是借尸还魂,天师归来。我只知道许知意已经倒在我的刀下——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诸葛祚有些牙疼。他年纪虽小,心思却深,不是很理解年少轻狂……当然大龄轻狂他也是天天见了。   他只知事不能算尽,人不能料穷,万事万物总有“算外”的变化。若是这有心人引导、又被有心人放纵的流言,真个存在……面对那样的对手,他即便用上最后的手段,也不能赢。   他只能靠已知的算材接近完美,而那种层次的存在来这黄河之会,是可以做到真正的完美的。   鲍玄镜玩笑的表情却消失了,低头又吞了一颗丹丸。   他在这个瞬间明白,他和真正的生于当下的绝世天骄间,究竟还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这股无所畏惧的锐意!   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人,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鲍玄镜。   他拥有年轻且潜力无限的身体,与生具来的命格,和贵不可及的身份,拥有曾经近于超脱的灵魂。   过去的经历成全了他,也制约了他。   让他在修行路上的每一步都走得完美。   也让他即使回到如此年少的时候……都无法拥有年少的感受。   他永远不能像宫维章这样。   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事,不在乎流言在谈论什么……只问自己的刀,是否臻于绝顶!   “宫兄此言绝妙,可为某一事之师!”   辰燕寻作为一个年轻的、心有理想的读书人,理所当然地是容易被意气感染的。   此一时正襟危坐,也释放出几分年少的豪情:“何须在意流言!何须在意他人!我若在内府境做到无法再超越的程度,无论什么样的对手,又如何能影响我往前走……与君共勉!”   诸葛祚静静地思考。   鲍玄镜还在内省。   宫维章没有反应。   ……   越国末相龚知良,有一幅字写得很好,被赞为“钱塘绝笔”。   这幅字的内容是——“吾当此世也,知良而藏节。”   纵观他的经历,其人当有一生郁结,他的字却没有半分郁气。   他这一生囿于才能,做不到最好,但知道什么是好的,可最后却做不那么好的选择……只因怀节在越,知良而相。   龚天涯的剑,便以“藏节”为名。   此剑以翠竹为鞘,形以竹叶之锋,却通体不见竹节,似被削平。可握鞘在手,又能真切感受到“节”的存在,嶙峋兀有。   剑鞘很重,剑身很轻。   像他这个人,很稚嫩的锋芒,很厚重的承担。   【藏节】终究未能胜过【有怀】。   当那柄大名鼎鼎的中央天子佩剑,悬停在龚天涯的眉心,他也只是收剑拱手,道了声:“受教。”   他实在是很潇洒的长相,若非国变家改,也该是潇洒随性的翩翩少年郎。   如今诸事凝眉,却是有一分明月朗照的平静。   没有什么苦大仇深,只有尽力之后的踏实无悔。   当于羡鱼在台上释放善意,问他这样的人才,要不要去中域发展时。   他只是说:“比赛完了我就回家,今年的夏稻要熟了。”   今年的越国没人陪他来参赛,他一个人来,也一个人走。   如今以“德民会”为治政主体的越国,政体相当松散。   不再把楚国当做假想敌,而是广开门户,和结诸方。宋国、魏国、理国、剑阁、书山……无论来自何方,他们一概欢迎。只以民生民治为主要政略方向。   近几年在广泛培育灵植,想要以此作为民生根本……钱塘水土受益于凤泽,在这方面很有优势。   式微已久的农家,都有不少弟子,带着蓄有诸方良种的【地宝囊】,来到越地耕耘。   连带着龚天涯这正统的儒家弟子,如今使剑都有几分庄稼把式……   水下暗流涌动,水面也帆满舟疾。   或许是受那风雨欲来的气氛所影响,外楼场的比赛,推进得很快。   相较于前一场四强赛的君子之争,卢野和计三思的对决就要“血腥”得多。   最后是计三思以饶秉章砺锋十三年的那一枪,惊艳全场,贯穿了卢野的胸膛,入心半寸——   可惜在这之前,卢野的拳头,已经轰碎了计三思的喉管。   韶华之锋,遂不能再进。   军神这一脉,终是与魁名无缘。当年饶秉章屈居亚军,而后三九一九年的计昭南,在无限制场和其他人一起成为李一的背景,王夷吾更是输了国内决选,让横空出世的姜望登了顶……   今天的计三思,也止步于四强。   但他输得实在不冤。   卢野的拳法大开大合,愈见神纯,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反而跃升,在四强的赛场上竟然又有突破,拳峰有填海之势,已然直指本真!   若非计三思那一枪太过惊艳,他是根本不必受伤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牢牢把握了战斗局势,压得计三思喘不过气来,不得不行险一搏,寄托胜负于一式。   赛前大概没有人想到,黄河之会的外楼场决赛,竟是武夫间的对决。   这亦是武道大兴的标志!   自武圣王骜在道历三九二八年的除夕轰开武道,已经在迷雾中发展了很多年、也积累了很多年的武道,便迎来了井喷式的爆发。   吴询更加凌厉凶悍的兵家武道;卫国的丹田武;齐国华英宫主姜无忧的道武合一;景国以姬景禄为源头、相对更中正平和的道藏武道;舒惟钧更注重体魄完美的墨武……种种流派,不一而足。   甚至钟离炎博采南楚武风之长所形成的势大力沉、蛮横肆意的武道风格,也被视为一种武道源流,时人称为“楚武”。   当然,钟离炎自命名为“炎武”……   在武道还未开拓的时候,有识之士便看到,这是一条足以与现行修行道路并行的通天大道。   但谁也没有想到,它发展得如此之迅猛。   十四年前还没有一个能站在决赛台上的武夫,今年在这现世天骄争锋的绝顶盛会上,武者就已经提前确定了一个魁名。   这也有武道的地基早已夯实,只是前路未开的原因。如今前路贯通,那些绝世天骄,自然就不用避道而行。   甚至因为武道新开,天地广阔,有更多机会存在,那些心怀大志的天才,会更偏向于此路——   最早钟离炎若不是打不过斗昭,咬着一股狠劲非要反超,他也是没可能走武道这条路的。   “于羡鱼和卢野……请上决赛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作为一个合格的裁判,姜望在台上向观众们致意,延请双方选手入场。   卢野已经治好了伤,且专门休养了一个时辰,回到了巅峰状态。   于羡鱼更是从头到尾都保持了巅峰,一直在场边静坐。   景国领队淳于归,更是不计损耗、专门铺开小世界,帮她温养心神,叫她不受诸方干扰。   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于羡鱼面如静渊,缓步登台。她已进入“三劫洗尘境”的道意里。   此刻不染劫数,不沾尘埃,将完完全全回归本真,焚神煮意,穷尽一切,以此推举她的天行武道。   如果说四强赛开启前,她还有战胜卢野的七分把握,在卢野又获突破,拳压计三思后,她承认她才是赢面较小的那一个。   但胜负从来不是纸面上的数字对比,她要借由这场万众瞩目的魁名之战,磨砺她尚未成熟的武道。   若能成功,她也是独开一路,在武道之中立山头,胜负自然握在掌中。   若不能成……   她没有想过不成的可能。   诚然人力有时而穷,但真正的英雄,就是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那种人……像荡魔天君一样的那种人!   卢野的脚步一贯是沉重的,他时时刻刻都在走他的老龙桩,推他的病驴磨。但是当他今日慢慢地走上台来……   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对劲。   黄舍利还在那里跟众阁员抱怨——他们几个守在演武台边上,私底下也是结群聊天。   “他说退阁就退阁,说外楼场提前就提前!跟谁商量了?卖的票又得退,这场还是最便宜的价格……里里外外少了多少门票钱啊!”   正说着,她忽而抬起眸子,还坐在椅上,但发丝已绷紧,眼神一霎凌厉非常!   在万众瞩目间,卢野已经走到台上,来到了于羡鱼身前。   这是一场期待已久的相逢。于羡鱼是非常典型的大国天骄,天资过人,眼界极高,对于未来有非常清晰的规划,在当年拜师姬景禄的时候,就看准了这一届黄河之会的魁名。   而卢野只是一步一个脚印,低头看路,走到今天。   他们殊途而前,于这外楼之巅相会。   昔日重玄遵对斗昭,都是道途自握。对战斗,对这个世界,都有着独特的理解。最终贡献了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   今日之卢野、于羡鱼,亦是如此,各有其路,各自前行。所有人都期待重现一场双骄并世的战斗。   卢野走到台上,来到他跋涉多年才落下武靴的山巅。   距离魁名只有一步,而他的对手正在面前。   他看着于羡鱼,深深地看着她——   然后说:“不用比了,我认输。”   天下哗然!!   ??感谢书友“shmily2318”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85盟!   ?感谢书友“赤心_巡天”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86盟!   ?感谢书友“彭小郴”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87盟!   ?感谢书友“JustysGW”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88盟!   ?感谢书友“羽皋1”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89盟!   ?感谢书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90盟!   ?——   ?老板们糊涂啊!今天是什么日子,突然排队上盟?不年不节的,很慌啊。   ?——   ?明天恢复正常时间更新。中午十二点见!   ? 第一百七十章怒涛   卢野忽然认输,不仅引发全场哗然,就连景国领队淳于归,看起来也是懵的!他在观战席上,一时起身,又猛地坐下。   这不是他应该说话的场合,现在说什么都是错。   主裁判还站在台上,他举起的手还没有放下,宣布比赛开始的声音,咽在喉咙里——他的眼中也有惊讶,但那瞬间凛然如锋的视线,落到了卢野身上,仍然十分温和。   如光一般。   卢野感觉自己,沐浴在光中。   千千万万的视线,猜疑的、讽刺的、轻蔑的、可怜的、厌憎的……视线的重量在那一声“我认输”后,被他深切地感受到了。   他只有十七岁。   吃过再多苦,装得再坚强,他也只有这么大。   难以承受这重量。   可是姜真君看过来后,他只觉身上遽然一轻。天光似水,洗掉了那些艰难。   他真的很想流眼泪,可是他平静地看着前方。   此时此刻,千万的目光都消退,好像只有姜真君在看他。   可是他知道。不止的……   “卢野,你是个好孩子,聪明,笃定,有担当,你一定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相信你一定也认真地思考过了。”   姜望宁和地说道:“但我还是想要提醒你——这是黄河之会的决赛场合,不是可以开玩笑的地方。你需要为你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他的声音平缓,抚慰着人心:“你现在认输,你的路白走了,你的拳也白打了。那些支持你走到现在的人和事,都被你放下了。”   ·   这字句如此之轻,可落在卢野身上是如此之重。   他从来不想让人失望!   可是怎么办呢?   “我为我说的话负责。”卢野慢慢地开口,还是说道:“我真的认输。”   黄河赛事进行到今天,台上每个选手,几乎都被广泛地研究过。   卢野的人生经历非常清楚,他就是生于卫国,长于卫国,修行于卫国。长这么大,来观河台,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因为丹田武道的关系,见过他的人有很多,了解他的人也不少——他之所以名动天下,可不止是因为闯进朝闻道天宫,还有很多他切实让人看到的、有益于丹田武道的贡献。   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再怎么韬晦,卫怀也不能掩去他所有的光华。作为真正的丹田武道的开创者,他的灵机一动,就是这条通天大道的奇峰秀峦。   黄河之会还没有开始,很多人就期许他是下一个李一,下一个姜望了!   等他真正走上观河台,一路过关斩将,无人可挡。人们不免更期待他的未来,魁名也似是囊中之物。   比赛期间,卫国两郡修士被屠一事,更是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同情。   他顶着压力,正面对轰,赢下计三思那惊艳之极的一枪,当时的观河台都为他沸腾。就连计三思本人,也说一个“服”字。   现在停在这里,叫人怎么理解?   卫国人都知道,卢野从小就担山而走,从来不喊苦,不叫累。从来只说“我会做到的”。   一路走来,就算再难、再苦,他从来没有放弃过。   但是今天,都已经走到了这里,到了决战的时刻,他竟然认输?   没有人会在台上认输,且是未战即认!   古往今来,遍数历届黄河之会,除了当年代表庄国出战的林正仁,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历史,让喜怒不形于色的景天子都变了脸……   也只有今天。   只有这卢野。   但林正仁当年投降,面对的是当届魁首姜望。虽然当时被骂得很惨,事后来看,却也不失为明智之选。   连秦至臻都输了,逆旅都不能逆转,项北更是被焰花砸在脸上……   你林正仁开战之前就看清双方差距,明白绝对无法取胜,这难道不是先见之明吗?   虽然他后来作为良知觉醒的庄国天骄,望江城义士,不幸战死在枫林冥乡外。却也因为这创记录的行为,至今还被人记得,被很多人讨论。   一说就是“最相信姜望的人”“最早认识到天上姜望的那个”“黄河第一伯乐”。   可卢野都走到决赛这一步了,且赛前普遍觉得他更有优势一些……怎么也会未战先怯呢?   除非……   几乎所有观众的目光,都落在景国人,落在台上的于羡鱼身上,带着玩味,带着愤怒,带着厌憎。   但是没人开口。   也没人敢抬起头来,向着六合之柱上那道中央天子的法相……看过去一眼。   倒是洪君琰。   建立天下之黎国,为天下之黎民的雪原皇帝。   坐在那张“半于龙君旧席”的椅子上,动作很大地回头,往上眺看了一眼,声音很重的……“啧!”了一声。   天下人不敢看的,他洪君琰来看,天下人不敢“啧”的,他洪君琰来“啧”。可谓负天下之望,全天下之盼啊。   当然中央天子没有任何表示,那垂下的一角如天幕般的中央龙袍,不为风动。   台上的于羡鱼一时也沉默。   卢野的任何拳路,都不会叫她如此意外。唯独这一声“认输”,将她轰到了无措的境地。   她有心开口,但明白最好是让荡魔天君来处理。   姜望听得全场的嘈声,听到卢野听不到的那些嗡鸣。当然也感受到黄舍利的杀气,看到前同僚们严肃的表情——   本来就严肃的剧匮,现在脸都僵住了。像是钟玄胤把现场的事故,刻在了他的脸上。   他斩断了所有的外倾的目光,独将自己的目光,落在卢野身上。   当他开口,全场便静。   没有使用任何神通道法,只是一种经年累月的、一件事情一件事情重叠下来的相信。   人们看着他。在现场,在太虚幻境,在现世各个角落。   黄河之会现场出现了不公平的事情,这让人不满,让人不安。但没有人怀疑这种不公,有姜望的默许和纵容。   “我是道历三九三三年黄河之会的主裁判,我对本届黄河之会上发生的一切事情负责。”姜望说。   他温和地注视着卢野,但那一双眼睛实在有力量:“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向你承诺,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解决你所不能解决的。”   “你今年十七岁,还是个少年,没有及冠,不应该承担太多责任。你有无限美好的未来。你应该感受当下,这是你的荣誉,你的奋斗——其它的事情,应该交给大人,交给我们这些受益于时代,侥幸走到了这里,理当回馈时代、不应该尸位素餐的所谓成人!”   “他是不是在点谁呢?”黎天子瞪着眼睛笑。   “不会是在说你吧?”魏皇也乐呵呵。   洪君琰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这个新老弟实在是非常的不厚道,说捅刀就捅刀,半点不带犹豫的。以品德而论,比姜老弟差得太远。   今日之天下,没人不知道姜望一句承诺的份量。   只要是他承诺过的事情,为此移山填海,也在所不惜。   如卢野这等长成在镇河真君光耀下的少年人,又如何感受不到这份温热的真心呢?   他能够面对那些冷酷,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   却在纯粹的善意前,难以自控,不免踉跄。   “我认输……”   卢野尽量平静,尽量清楚地说:“我技不如人。没必要丢这个脸。”   他猛地闭上眼睛,眼泪却还是从眼角迸了出来:“不想勉强了!!”   他正是勉强自己,才走到今天。   正是“偏要如此”,才赢到现在。   可是他却放弃。   让一个执拗的人放弃自己的执拗,让一个坚强的人掉眼泪。这是世上最残忍的事情。   秦至臻慢悠悠地在太虚阁员的私聊信道里,回了黄舍利一句:“你为什么不让今天的观众退场。把明天的观众提前请进来呢?反正今天的观众已经看完了他们买票应该看到的,而明天的观众肯定都提前在观河台等着……”   黄舍利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也不知是惊讶他想到了自己一时没想到的点,还是惊讶他到这会儿才回应这件事情。这人怎么既迟钝又敏锐的。   秦至臻却退出信道,深藏功与名,而后长身而起。   他立在场边,抬手便对卢野探去。黑衣似铁,五指如笼,再配合他冷毅的表情,还真有一言不合杀人泄愤的架势。   他的手的确跨越距离,落到了卢野身上,穿进了那片空间,在人们惊惧的眼神中……自虚空,掏出一物。   嘀~嗒!   连串的血珠滴落在台上,很多人才得以看清,那是一只有些枯皱的、血淋淋的断手!   “我破开了他的储物匣空间。”   秦至臻还站在台下,他的手探进虚空,提着那只断手在台上,展现给所有人看。一边思忖一边说话,缓慢地道:“我想,这是卫怀的手。”   剧匮面无表情地招手,取来一滴台上的血液,细细地看了两眼,确定道:“确实是卫怀。”   卫国当代唯一拿得出手的人物,被很多人尊为武道宗师的卫怀。   卫国整整两郡超凡修士被屠,唯独消失了的那个卫怀!   丹田武道的开创者,把卢野养大的那个人。   是师是父,是卢野一声声喊了十七年的爷爷。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卢野为什么认输。   人们愤怒了!   太虚幻境…极霜城…未城…梦都…义宁城…商丘城…肇光城…新安城……   愤怒的火焰燃烧在人心,席卷于整个天下。   焉能如此!怎能如此!   欺负人也不是这样欺负的。践踏规则也不是这样践踏的。   诚然早就知道,霸国就是这样蛮横凶残,以天下为草芥。   但如今都不稍微遮掩一下,完全不背着人了吗?   竟在黄河之会的决赛上,做出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情!   尤其是还有一则旧闻,也恰在这时候暴露出来——   当初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牧国的参赛天骄赵汝成,在赛前收到了他唯一亲人邓嶽的断指。   可见此等事情,是霸国常用手段!   当然这件旧闻,选择性地忽略了赵汝成当时还没有决定代表牧国参赛,忽略了赵汝成和秦国皇室的纠葛,长期被大秦镇狱司追杀的经历。   前事后事,撞为一事,是如此清晰地描述着当世霸国的可憎面目,丑恶之处……天下愤慨!   洪君琰一拍扶手,愤而起身:“朕早就知道有些人会做手脚,没想到是把手脚都做了!”   “我黎国天骄,屡屡签运不佳,被挡在决赛圈外,这也就罢了。朕屈坐于此,也便屈坐了!”   他为黎庶迈步,步似龙行。他为天下发声,声如狮吼:“把一个有功于当代、开创了丹田武道的人绑架,斩断他练拳的手,用骨肉亲情来威胁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这是当权者应有的格局和担当吗!?”   “卢野!是谁绑了你的爷爷,大胆说出来,朕为你做主!黎国千万大军,阵列雪原,给你撑腰!”   “朕不相信,这天下还说不出一个『理』字!夜就算再长,也该见得一次黎明了!”   洪君琰通过“并西北五国而建黎”,回到了当代人的视线里。通过拳杀玉京山大掌教宗德祯,振雄风而咆哮现世。   今日也通过这空前的盛会,向全天下宣扬他的理想,传播他的德行。   老英雄今亦英雄!   黎国皇帝不仅给雪原带来黎明,他还要为天下所有饱受冤屈、承受压迫的人做主。   人们毫不怀疑——今时今日无论是哪个霸国主导此事,洪君琰都敢举国而应之。这是真正的举天下之怨望,雪苍生之恨心,为计以亿兆的平民百姓,出一口郁结于胸的恶气。   这是真正的广聚人心之举。堪称完美的天子讲演。   旁边的魏皇就算瞧得眼热,也无法效仿,甚至不能说一句“俺也一样”,蹭他的威风,分薄他的人望。   一则魏国毕竟在国力上还有所欠缺,不像黎国真能硬顶。二则……景国太近了。   就隔着一条长河,指着姬凤洲的鼻子叫骂,确实是有点嫌命太长的意思……当皇帝可不是什么只图一快的事情。   其实魏玄彻现在也是有些迷惑了。他都不确定卫国的事情、卫怀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景国干的了……   诚然以景天子之雄略,不至于有这样的昏手。但中央帝国这么大,景国这么强,总有几个狂妄放肆、自作聪明的。   归根结底……还是洪大哥太义正辞严,太凛然慷慨了。   他魏玄彻也是当国天子,亦是变脸如天象、恩威不可测的君王,竟然看不出这一幕有几分表演的成分在。   他第一时间就怀疑是洪大哥阴谋构陷,贼喊抓贼,虚空造牌来硬打,但看着这凛然不可侵犯的王者之脸,一时竟怀疑自己的怀疑……   “裁判大人,我能说一句话吗?”于羡鱼在这时候开口。   姜望看向她:“但言无妨。”   “我想,幕后黑手既然擒住了卢野的爷爷,斩手以作威胁。那么卢野现在肯定是不能多说什么的,能断一掌,斩颅何难?”   于羡鱼条理清晰地道:“我想这也是卢野面对您的承诺,都只能咬牙继续认输的原因。”   “羡鱼只是个不懂事的晚辈。本不该就此说些什么。”   “但我想——凶手诚然可恨,我们也不该逞自己之英雄,而置他人之至亲于险境。”   “卫怀老先生还没有找到,暂且不能确认安全,我们如何能在此逼迫卢野说些什么,指证什么呢?”   “又或者,卢野又能知道什么?我若是凶手,不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给他。”   “是!”   她忽然抬高声音:“卢野认输,我是最大的受益者。我能不战而胜,摘此魁名。我也理当是最大的嫌疑人!”   “今为使天下公知,正本清源。”   “我于羡鱼在此宣布,正式退出本届黄河之会。”   她对卢野道:“你不用认输,因为本场比赛你并没有对手!”   ??感谢书友“胖子字子美”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91盟!   ? 第一百七十一章天下事如长河水   “于羡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第一个给出反应的,并非是台上台下的其他人,而是在观战席上枯坐了半晌的淳于归!   他猝然如剑而起,戟指台上的景国天骄,怒其不争,怒不可遏:“流言蜚语,何伤大国。阴谋构陷,岂妨上都!”   “你管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说什么!若止步于此,遂了那些阴阳怪气者的意,才真叫亲者痛而仇者快了!”   “旁人认输也罢,避战也罢,这魁名既然落在你的肩上,你就担着!你拿不动吗?景国担不起吗?”   “你现在为了个人的名声,想要逃避流言的刺伤,就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弃魁名于瘠地,自以为光荣吗?!”   淳于归的性格,少有激烈时候。   陡然这般愤慨,咆哮于天下,还真是叫人侧目。   台上的于羡鱼,却是半点不相让。面向观战席,直视淳于归,声似金铁:“诚然登上此台,当以国家利益为先。我个人荣辱,算不得什么!”   “但中央帝国堂皇的名声,不在意一时成败的勇气,允许后来者挑战的胸怀,才是最大的国家利益!”   “景国难道少了这一个魁名,就不是天下第一吗?中央帝国的荣耀,还需要这一个魁名来妆点吗?”   “今有腌臜之辈,染指观河台秩序,动摇参赛选手,胁以至亲——此事果不能忍。我不要带着污点的胜利,这污点是沾在了往届魁首之身,脏染了泱泱大景。我不允许卢野因此而低头,他这样输,是输掉了观河台上所有人的荣耀!”   “我愿意退出决赛,以证中央大景之襟怀!”   “我更是要用这次退出,反击那想要操纵比赛的肮脏者。告诉他们,他们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动摇不了昭昭天日。黄河之会闪耀的是人族未来,九镇之下流淌的不是阴渠污水。人道洪流滚滚向前,些许阴谋诡计,不过几声沸响,顷刻被浪涛卷去。”   大景于阙的女儿,在台上字字铿锵,令人恍惚看到曾经那个永远立于阵前的身影:“我要叫他们知道——蚊蝇一时嘈耳,松竹青翠百年!尘霭迷障,徒劳恍惚;大日永悬,方是天京!”   这一番震耳欲聋后,有心人才回过味来。   淳于归哪里是抨击,分明是补充。哪里是反对,分明是解释。   台上台下唱双簧呢!   洪君琰在那里裹挟民意,俘虏民心,不点名不道姓地谴责景国,已经把嫌疑当成了事实,把猜疑变作了罪名,直接开始攻击当下的霸权。   景天子是不可能站出来和洪君琰争锋相对的,输赢都要被蹭,并且有失格调。   但其他人又很难有跟洪君琰对话的资格。   现场也就只有正在台上、作为当事人的于羡鱼能够开口。   今年十八岁的她,无疑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而淳于归作为本次景国的大赛领队,无愧其赛前指导的职责,生怕观众看不透彻,跳出来给这份答卷加上了详尽的注释,并查缺补漏。   卢野一时没有说话。   他是受益于太虚幻境的新时代天骄,足不出户就能会遍天下英雄,《太虚玄章》也有了武道篇章。修行门槛已经极大降低,超凡的极限一再被打破……   他生在一个幸运的时代,但在一个不幸的国家里。   其实到现在为止,那所谓的幕后黑手……并没有任何人联系过他,甚至没有给他一句话。想从他这里找线索追溯,是万无可能的。   只是这只新鲜的断手,本来装在那存放【折枝】武服的锦盒里——   就是于羡鱼送的那个锦盒。   所以他自然明白应该怎么做。   打到终场,险输一招,对观众交代得过去,那他和他的爷爷,就这样交代了。   唯有当场认输,引起天下舆论,幕后主使才有可能投鼠忌器,爷爷的安全,他的安全,才会被人在乎!   不然就像季国的那个熊问,无声无息地死在路边了。   一开始他对于羡鱼这般手眼通天的景国天骄,态度是不得罪,不亲近。他当然没有去试那件衣服,打算永远地封存这礼物。   只是在赢得了与计三思的战斗,挺进决赛后,在休养状态的那段时间,忽然心有所感,想着还礼才算不亏欠……打开那只锦盒,看了一眼。   爷爷的手……他认得。   那只粗糙的手,为他担米担水,给他压力也帮他搭起拳架的手……每一个褶痕,都长在他的心头。   他对于羡鱼是有恨的!   赛前的假惺惺之下,藏着的是如此狠毒的心。   但于羡鱼现在的表现,又完全无关于此事,令他迷惘。   如果说谁受益,谁有嫌疑。   于羡鱼现在就是最不受益的那一个。她甚至是最大的受害者!   她也赌上了她的荣誉,放弃了她的努力,把一路拼搏、辛苦赢来的机会,丢在了地上。   再没有比退赛更有力的回应了。   如果说这是为了在汹汹物议前洗白自己,既然说名誉对她来说比胜负重要……那她一开始根本没必要胁迫,   总不能绕了这么一大圈,又是屠杀又是绑架又是威胁的,就是为了在最后关头退赛吧?鱼没吃到半口,白惹一身腥味。   砰!   不知何时消失的黄舍利,拎了一人,摔在台下。   “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她看向李一:“这件事我再查下去容易伤和气,轮到你查了。”   黄舍利一旦正经起来,办事还是很有效率的。   就在于羡鱼和淳于归对话的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已经追根溯源,找到了把卫怀之断掌,放进【折枝】锦盒里的人。   不幸正是太虚幻境相关人员……【天下城】的阁属。   倘若于羡鱼没有及时退赛,这锦盒,这断掌,这天下城的阁属,毫无疑问会把她定在历史的耻辱柱——   她虽不可能被当做罪魁祸首,也永远难以洗掉这名声。   现在则不同,大家的落脚点,还是会落在她被陷害的这个方向。   李一只是静静地看着黄舍利,对“和气”这个词语非常地不敏感,直到黄舍利翻着白眼指出地上那人天下城的徽记,他才若有所惘地点了一下头。   就算你再强再有魅力,耽误了正事,黄阁员也是会翻白眼给你看的。   “简直了!”   黄舍利甩甩手坐下。   而太虚幻境中,负责解说的徐三和呼延敬玄,正彼此相对无言,面对决赛选手一个认输一个退赛的离谱表现,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聊。   聊浅了根本没人愿意听,聊深了容易招祸。总不能顺势分析景国的舆论困境吧?   这个说一句其实于羡鱼的拳法很得道经真义,那个说一句上一届的太虞师兄是我辈楷模……有一句没一句地胡乱应付着。   徐三忽然行了一礼:“不好意思,有事先走。”   呼延敬玄还没来得及说不行,仅剩的搭档就已经消失了。   他的性格,不很喜欢在台前讲话。   一早说好只是来撑个场子,兼一下职。结果还没聊上两句,作为无限制场解说主力的姬景禄就溜了。   把内府、外楼场的解说拉来凑伙,结果也是过一阵少一个,到现在只剩自己。   本来只负责无限制场的解说工作,现在还兼了外楼场,看样子内府场也得兼……   开多少钱啊,可着本真君一个人用?!   观河台现场,李一静坐不语。唯有一束剑光,裂分阴阳,遂开门户……徐三从他身后走出。   “列位阁老好!”腰间的青葫芦虽然晃荡,剑也跟着匆忙。这厮的姿态却瞧着可靠,点头挂笑,十分之礼貌:“天下城的事情,交给我来调查,现在刚到子时,丑时之前我会给大家一个阶段性的调查结果……尽量不耽误比赛。”   黄舍利瞧他长得也还行,便点他一句:“伍将臣……”   “已经控制了,收到太虞师兄钧令的第一时间,我就封锁了天下城,顺天府伍氏也被重点监察。”徐三颇为端严地回应:“以伍将臣的实力,虽然大概率也不知情,但追责是免不了的。”   黄舍利没什么可补充的,他又转身消失,来去匆匆。   “你还会发道令……这种背地里操纵局势、随手落子布局天下的姿态,跟你的形象很不相符啊!”黄舍利终究难耐好奇,又问李一:“你给他的道令里都吩咐了什么?”   李一淡淡地看着她:“叫他来。”   ……   当于羡鱼以退赛来洗刷嫌疑,置景国于清白之地。   洪君琰的慷慨豪迈就有些尴尬。   因为那个巨大的靶子已经搬走了。   他先天下之恨而恨,为天下之怒而怒的姿态,便如搭箭在弦,放也不是,收也难能。   当然他自己是看不出尴尬来的,只义正辞严地道:“一定要彻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黎国必无所惜!”   魏皇在这时候也总算能张罗两句:“魏国虽然未能摘魁,但黄河之会的公平,系天下之重,一定要维护。若有那妄图动摇人族根基的,朕也定然不饶!”   但总归都是些无趣的场面话了。   景天子的声音便在这时候响起,悠悠而叹:“天下事如长河水!一桩桩,一件件,纷至沓来,朕已是见得多了!镇河真君是否力不从心?”   要说麻烦多,虱子密,自然非景国莫属。   作为中央帝国,威压八方,也不可避免要迎八方之风。   尤其是姬凤洲这种雄才大略,想要在一代时间内解决所有问题的,也必然要面对所有问题的反扑。   道国四千年之痼疾……都别说前些年震惊天下的那些大事了,就单论今次黄河之会,哪一次麻烦不是先往景国身上砸?   在这个层面上,他还真能跟此刻的黄河主裁判有些共情之处!   姜望沉默片刻,道:“不见长河水,唯见苍生泪。”   天下之事无论怎么激烈,对有些人来说只是波澜。但对天下人来说,是切实的生活,相关于生死的每个瞬间。   中央天子的声音不见波澜:“那么,本次大会要暂停一阵吗?卫怀一事大概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出结果。”   姜望立于台上,将认输的卢野和弃赛的于羡鱼都拦在身后,仰首望高穹:“这是您的关怀,还是六合之柱上,诸位陛下的决议呢?”   中央天子的声音里,终是有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这届黄河之会是你在主持。”   “幸得诸位陛下支持,那在下就做主了……”姜望道:“宇宙浩渺,岁月恢弘。望似蜉蝣寄于天地,勇气有限,不敢三鼓。唯愿全功于此时。”   他低下眼眸,对着所有人宣布:“我既不能苛责一个孩子爱护亲长的心情,也不能不体谅另一个孩子对国家名誉的维护。一言定下胜负,也有失于黄河之会的公平原则——既然卢野认输,于羡鱼退赛,本届外楼……无魁!”   最后转过身来,对止步于决赛开场的两个年轻人道:“未来长远,你们终究还会有证明自己的时候。”   “希望你们不执着于一时胜负,记得今日此时的心情。”   “我没有保护好你们,但希望你们可以变得更强大,将来能够保护好比你们更年轻的人。我希望……这样的故事,不要再发生。”   “希望你们强过我们。”   “今必胜昔,明天会比今天更好一些。”   他挥手将于羡鱼和卢野送到台下,让剧匮看护着,然后道:“我宣布内府场四强赛现在开始!鲍玄镜,宫维章,诸葛祚,辰燕寻——请上台来!”   几位少年还在候战室里说着话,便听此言,几乎同时起身,往天下之台而去。   其实早就预感,本次比赛的进程会进一步加快。   对于昨天的鲍玄镜来说,能够快点拿到人道之光,以免夜长梦多,他是求之不得。   但今时此刻,他的想法已经发生变化。   沐浴人道之光,无非是沾染一分人道气运,对他将来登顶是有好处,但也不是非有不可。从古至今的绝巅强者路径各有,黄河魁首的数量却是有限的。   一开始他只是想波澜不惊地拿一个黄河魁首,顺顺利利地光宗耀祖,为国展旗,复刻姜望的青云之路,做一个扎根于东域的姜武安!   至于比赛的公平……他做人也才十二年,大家做人的时间差不多,有什么不公平的?   等来到了观河台,才发现小觑了天下英雄。   就像一张私塾的考卷,进士来答题,未见得就比蒙童做得好,约束他们的是考卷本身!   辰燕寻也好,宫维章也好,都让他感到有些压力,甚至诸葛祚,也不那么简单。在内府的框架内,难以写出一篇完美的、有足够说服力的胜利故事。   他也在思考,为了更快一点往前走,为了人道气运的加持,是否有必要冒一点险——   以他曾经的超脱眼界,观河台上的这些未曾真正超脱的所谓强者,未必看得出来他小小的破限行为。   但现在他完全不这样想了。   也不知哪些野心家在挑事,今天屠两郡,明天杀真人……观河台的气氛一天紧张过一天。   此时的观河台太危险!   若是等他长成,他是一定要站出来为天下立心的……挖出那些贪婪的眼睛,斩断那些翻云覆雨的手!展现一个当代人族天骄应有的担当,叫那些阴沟里的老鼠看看什么叫公平!   现在他还小,只能以安全成长为主——   他决定放水。   与其在这时候引人生疑、触镇河真君的霉头,还是拿个四强荣誉乖乖回家为好……毕竟他才十二岁,下一届还能来。   当然,放水是个技术活,不能上台就认输,没必要搞退赛。要放出自己的风采,放出齐国的威风来。   把这当做一场谢幕表演,要展现品格和意志,要虽败犹荣。   要简在帝心,要让国人记得。   小小少年,脸上笑容灿烂,眼神纯澈天真,仰头看着镇河真君,露出恰到好处的激动和憧憬,当然也有崇敬和亲慕。   “鲍玄镜对辰燕寻。”   姜望平静地宣布抽签结果——   “宫维章对……诸葛祚!” 第一百七十二章拼死决败   “放水”从来都是一个技术活儿,真赛只需要拼命就行,假赛要考虑的可就太多了……   要打一场完美的假赛,要把战斗控制在“拼尽全力但无法战胜”的程度……若无对手配合,就需要自己有切实的、高出一筹的眼界和实力。   鲍玄镜本不觉得这很难。   他怎么说也曾为幽冥至高,就算实力被约束在同一个水平线,眼界还是比这些小年轻高出好几层楼的。   战斗的戏本已经设计好——他先全方位地展现自己的剑术水平,身法水平,坐实“小武安”的风格。还要把齐国术院最前沿的高难度的道术都演练一遍,淋漓尽致地展现鲍氏之家传、朔方之风采、大齐之名门底蕴!   他要占据优势,然后变成劣势,接着再赢回优势,继而乘胜追击、势不可挡,一不小心,踩中对方的陷阱。终究马失前蹄,英雄末路。   他以惊人的战斗才华、绝妙的战斗智慧、不屈的战斗意志,在困境之中拼死反击,奈何对手也是人中之龙,始终不给机会……最后他只能遗憾落败。   在台上留下不甘的眼泪,喊出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观众心中留下一道不屈的痕迹……将来再找回场子。   输没有关系,姜望当年还打不过重玄胜呢。   凭他的眼界和积累,是修为越高,年龄越长,越能释放自己,力量越强!   一个绝顶天骄的成长,和一个幽冥至高的回归,同时发生,这是双倍的绝世。普天之下,同年龄段不可能有对手。今不能魁,十四年后必摘魁名!   事情的发展一开始很顺利。   他和辰燕寻斗了个旗鼓相当。他这边【神明镜】,辰燕寻那边就【雁南飞】;他这边轰出第二道神通,辰燕寻那边也捧出新的神通种子;他的剑术通神,直追镇河真君当年,辰燕寻也箭术绝顶,尽显君子之风……   如此你来我往,斗了三百余合,杀得非常激烈。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他也发现辰燕寻果然卖了一个破绽——   不愧是宋国倾国培养的绝顶天骄,淘汰了镇河亲传和镇河亲妹的夺冠大热门选手,这个破绽卖得非常隐秘,非有顶尖的战斗嗅觉,不能捕捉。   鲍玄镜完全明白,这个隐秘的破绽就是鱼饵,只钓真正的强者,里面藏着锋利的鱼钩!   类似的战斗陷阱,他没有设计过一千,也有八百了。   当然眼下他需要“看走眼”,他还要调整好自己的战斗姿态,让自己踩中陷阱这件事情,显得更有说服力。要“机缘巧合”地帮对手补完这个陷阱的漏洞,明明挣扎,却跌落,明明争取,却错过……让这场半决赛的失败更具有悲剧性,更有命运感。   当他准备好一切,一脚踩进那陷阱。   才陡然惊醒——   不好,这个是真的破绽!   一场惊天动地的道术碰撞后,混淆的元气团成风球吹走。满场都是半透明的虚光。   【神明镜】的加持下,剑已经往对手的要害去,对手的【雁南飞】不久前刚刚用过,现在还难以重演……   这场战斗居然要赢了!   危急关头,鲍玄镜猛然一抬眼!   眸光飞转千万缕,乍似天女散花,一时香气满园。强行启用受限于境界还并不成熟的瞳术,发起了神魂之争!   好似春去风景哀,漫天桃花瓣。   在辰燕寻本能的、依托于通天宫的神魂反击下,鲍玄镜的瞳术瞬间崩溃,眼睛流下血来,手中的剑也猛地一抖!   这一抖绝对是精髓,他还勉力控制着剑势,展现了恐怖的战斗意志,但剑招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不协调。   微不可察的缝隙,掩盖在疾似游电的剑光里。这都算不上破绽,如邱楚甫之流的大宗天才,根本没办法看到这一剑的问题。但以辰燕寻的绝顶战斗才情,却一定能够捕捉到机会,绝地逢生!   好一个心比天高的少年伯爷,好一个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却被对手抓到机会翻盘的精彩戏本。   鲍玄镜自觉这一战已经可以选入本届黄河之会最佳对局之列,他的灵机一动,为此战加分太多。   但他的剑……却刺到了实处。   这柄爷爷当年亲自为他配上的剑,这柄陪伴了他六年的佩剑……他已经熟悉剑脊上的每一处锻纹,每一道雷印。   此剑虽然削铁如泥,受阻极轻。   他却还是捕捉到了再清楚不过的、剑尖入肉的实感。   神魂桃花尽凋残,自创的怀念当初和爷爷一起春游的、名为【踏莎行】的瞳术,支离破碎地切割着他的目视。   他还本能地闭着流血的眼睛,可是他不用去看,也能感受到辰燕寻的鲜血,正在在自己的剑锋流淌!   怎么回事?   这一剑都躲不过,这么好的机会都把握不了吗?   鲍玄镜猛地睁开带血的眼睛,强行撑住目识,恰看到辰燕寻正吐血倒飞、好似大鹏展翅的身影。   在忍痛逃离剑势、吐血倒飞的时候,这家伙还不忘以箭羽环身,操纵流风。又在虚空之中,埋伏下延绵不绝的箭劲,边退边织网,随时可以组织起疯狂的反击攻势……倒是也当得起天骄的表现。   只是……   未免有点太眼熟了。   这家伙表现绝顶,又不够那么绝顶,瞧来完美,距离完美还差一线——偏偏就留了一隙可以被切入的漏洞。   这不是我鲍某人的戏本吗?!   当然可以理解成辰燕寻已经受了伤,无法完全地掌控自身。   但鲍玄镜怎么看……怎么像在照镜子。   以辰燕寻这一路砍瓜切菜的凶猛表现,何能技穷于此?   说什么宫维章是你一事之师,说好要在内府境做到无法再超越的程度呢?你还不如前几轮啊!   是放出了新的神通,展现了新的杀法,那真正臻于绝顶的战斗才华,却似明珠蒙尘,在这里疏而见漏。   你这一板一眼的宋国君子……竟也放水吗?   究竟怎么回事……   齐国也去威胁对面了?   季国那个死在路边的熊问,还有什么国相、礼卿,还真是齐国人宰的?   景国那都是纸老虎,平时喊得凶,个个鼻孔朝天,实则被太多人盯着,做事束手束脚,只有被栽赃的份!要说凶悍还得是咱们齐国,说干就干。   这得把商丘辰家满门都杀了,把辰巳午都绑起来准备五马分尸了,才能让辰燕寻演得这样卖力吧?   这也……没跟本伯爷商量啊!   演武台上瞬息万变。   鲍玄镜心乱得很,却又没法儿细想。他毕竟不敢打得太假,不敢引人猜疑,害怕叫裁判生厌。   绝世天骄的形象不能有失,台上的表现还需修补,战斗里的失误允许存在,不能一直存在。   管不得那许多!   脑子还在想,身体已经动了。   他踏云而起,抬脚便跨过了冗长的距离。步似闲庭踏叶,身如飞云越海。   这是以此具人身为基础,结合鲍氏家传,借鉴了大齐术库妙法,当然也参考了一点平步青云的仙术,他所独创的绝妙身法……【如意纵】!   脚下流云聚又散,身形一纵复一纵。   他瞬间就追上了倒飞的辰燕寻,身外剑气如龙,咆哮不休,直接撞碎了辰燕寻埋伏在退路上的箭劲阵网。   在他身后,恐怖的气劲随之混同而起,竟似旭日东升。   譬如金乌起旸谷。   他的剑光灿耀,拳头混沌。   一边剑横日月,一边拳开阴阳,其狂放的气势,张扬的杀意,在演武台上如红日将裂。   这少年伯爷的凶悍,叫齐人一时恍惚,仿佛又见当年东域战争里的双子星,称名“剽姚”的那一位!   鲍玄镜发起狠来——你敢真演我,我就真杀了你!   去幽冥演吧!就当我送你回我老家!   举凡强者,无不命途自握。他不相信辰燕寻这样的绝世天骄,会把自己的生死,完全寄托在裁判身上——   他自己就绝对不会。   哪怕姜望再强,他如今再弱。他绝对相信姜望有在生死关头保住他的能力,他也绝对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作赌。   辰燕寻哪怕真的被齐国人威胁了,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交在台上,即便他重视感情胜过自己性命,难道不怕裁判在台上偏袒齐人,甚至勾结齐人,默许给他一个死无对证的结果吗?   但凡辰燕寻有一丁点不放心,就必须要反击!   只要辰燕寻敢在这种情况下掀起反击的声势,他就敢当场落败。毕竟他又是瞳术反噬,又是近身追杀,自身也很合理的进入了强弩之末的状态……   然后他的拳头,就轰平了辰燕寻的鼻梁。   他的剑,贯穿了辰燕寻的心脏!   鲍玄镜明确感受到了辰燕寻的反抗,但还是差了那么一丝,还是叫他摧枯拉朽。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裁判及时出来洗地。   一卷袍袖,抹掉了漫天飞血、绕场剑气。轻松护住辰燕寻的命脉,托住他的心口,将他送到东王谷的医修手中。   内府场的第一场半决赛就这样落下帷幕。   只有鲍玄镜沉默地站在那里,作为胜利者迎接全场的欢呼。   他确实是输了,并非输在实力或演技,输在辰燕寻真的敢寄托生死!   虽然姜望很有信用,很有实力,也确实称得上可靠。   但性命只有一次,死在台上就真的死了。明明还有挣扎的实力……就那么相信姜望吗?   万一疏忽了呢?万一分了心恍了神甚至就是有恶念呢?   鲍玄镜小时候还在镇河真君怀里待过,都不敢这样赌一次。万古艰难唯一死,有望超脱的性命,岂能轻掷?   恐怕也只有这样初出茅庐的牛犊子,真正的少年人,尚不知生命之贵重……   这一刻他承认了辰燕寻的年轻。   又或许……这小子是真的距离绝顶还差一线吗?遇弱则强,遇强则不足?   比赛进行得激烈,黄舍利毕竟紧急完成了换场。把无限制场的观众请离,将内府场的观众请来。总算保住了这点票钱。   前一场的外楼决赛令人愤慨、压抑,这一场的内府半决赛却是太过精彩。精彩得像是有戏本一般。   真实的战斗往往丑态百出,动辄下饭。常常是虚假的赛事才你来我往,高潮迭起……   人们也短暂地忘却了不豫,毫不吝啬掌声与喝彩。   “好剑!”辰燕寻被东王谷的医修抬着往医室走,镇河真君的仙光维系着他的生机,他仍然挣扎着抬起头来,悲伤、落寞、不甘又叹服地看着鲍玄镜。   他的情绪如此丰富,满怀复杂地问:“纵观整场黄河之会,这是你第一次出剑,我输得不冤!此剑何名?”   “其名【寸晖】,家祖所赠。”鲍玄镜淡淡地道。   作为鲍氏顶梁柱,大齐顶级贵族,他应当胜不骄败不馁,他也的确能做到。但他现在胜且馁,感觉对方败且骄……   心里很不愉快。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辰燕寻喟然赞曰:“情重如此,山海不易,果然好剑!”   两眼一翻,终是松下心神,昏迷了过去。   他安全了。   终于短暂地逃出局外,接下来……   鲍玄镜手中的剑,是一柄三尺剑。剑身沉暗,常态为暗铜色,催发剑气时为灿金色。   听君一言如雷殛,辰燕寻的无心之语,却在赛后真正给了他一剑。   此刻他,顾不上思考接下来决赛该怎么办,也忘了忧虑自己的前路。   他怔怔然看着自己的剑。   他还在娘胎里,就注视鲍府的一切,他记得降生娘胎后的所有事情。当然也记得,当年爷爷鲍易把这柄剑交给他的时候,是怎样说的——   “它啊,名为【寸晖】。你道此名何解?”   那时还很小的他,复诵前几天学的齐国名篇,清脆地道:“折骄阳于方寸,裁天晖于三尺!是很厉害的名字呢!”   他记得那时候爷爷怔了一下,但最后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对了!好好使用它,不要辜负了这么威风的名字。”   他多么聪明,多么有智慧,洞悉古今之变,明彻天地之本。能够击穿现世意志的排斥,解决天道的恶意,成为这么鲜活的一个人,这么前途远大的绝世天骄。   但他竟然从来都忽略了,这么简单的一个名字,蒙童都记得的一句诗……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爷爷啊爷爷。   你是希望孙儿以这三尺剑,斩出胜逾骄阳的剑呢。还是希望我……记得这份血肉亲情呢?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是这样的我?   ……   在这样的时刻,败者辰燕寻在昏迷中退场,胜者鲍玄镜对着佩剑惘然。   主裁判已经准备宣布下一组选手上台,赛事解说呼延敬玄正在太虚幻境里滔滔不绝:“趁着这段空闲时间,我们继续先前的话题啊,跟大家探讨一下景国的舆论困境,聊聊堂堂中央帝国为何如此不得人心。为大家解密当年神使敏哈尔中域传道的往事……啊,那个——”   他的声音遽止。   他看到了他的搭档,景国玳山王姬景禄,从天而降,落在了天下台。   “等等!”   这位曾经的富贵王孙,帝室闲人,虽然踏足了武道绝巅,当上了斗厄统帅,仍然有一种懒散的气质。   但这时落在台上,竟似险峰兀立,冷峻嶙峋!   “我是说……那个叫辰燕寻的,先别走。”   ??感谢书友“尘染天、”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92盟!   ?感谢书友“Xsimpo”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93盟!   ?感谢书友“板板爱大圆子”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94盟!   ? 第一百七十三章风起天下台   东王谷的医修不知所措,抬着人顿在那里,但毕竟知道观河台上谁说了算,只向现场的主裁判投去眼神。   姜望看向姬景禄,视线当然是平静的。   姬景禄赶紧解释道:“荡魔天君,我有充分的上台理由!”   “什么理由让堂堂玳山王,闯进年轻天骄的赛场,登此天下台?”姜望问。   姬景禄朗声如鼓,渐起激昂:“有关于本国太乙真人陈算之死,有关卫国两郡之屠,有关于本届黄河之会的公平!有关于……中央大景的清白!”   全场肃然。   鲍玄镜的眼神从怅惘、追思,到惊讶、好笑,又不动声色地敛去所有情绪,默默后退三步,将镇河真君护至身前。   姜望收回落在姬景禄身上的目光,抬手一竖,不远处的宫维章和诸葛祚,便停下了登台的脚步——他们倒是不管台上什么动静,只听裁判吩咐。   姜望说自己没有保护好选手们,但他的态度,他的行为,已经赢得了少年人的支持和信任。   景国需要洗清嫌疑,查明真相,黄河之会也需要给所有关注赛事的人一个交代。   所以姜望虽然着急为此次黄河之会收尾,虽然再有两场就能结束本届波折不断的大会,虽然大会结束他就海阔天空,风雨淋不着身……   却还是默许了姬景禄在台上办案。   诚然完成比完美重要……但干净比荣耀重要。   已经被秦至臻一对一保护起来的卢野,猛地冲到台前来,双手撑着台缘,死死看着台上!   他太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卫怀爷爷在哪里。   辰燕寻从昏迷中被唤醒。   发现现场安静得可怕。   容纳了上万人的天下台决赛现场,竟然没有一点嘈音。   巨大的危机感自天灵炸开,这一刻他头皮发麻!   但毕竟久经战阵,未表现出半点异样,只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虚弱地道:“这是……怎么了?”   “是啊!你怎么了?”姬景禄单手一招,便将辰燕寻抓握过来,一把掐住他的脖颈!   然而五指略一用力,却握住了另一只冰凉的手。   他抬眼看去,却是姜望站在他身前,五指错住了他的五指,而辰燕寻被挡在了身后。   清灵仙光,托举着辰氏少年的身体,使之免受伤害。钟玄胤也顺势打下几道治疗的法术,缓和这少年的伤势。   “有话慢慢说。”姜望淡声道。   无论姬景禄有多可靠,无论辰燕寻多么有嫌疑,在证据确凿之前,他是黄河之会内府场的四强选手。   作为赛事主裁判,姜望有责任保证选手在观河台的安全。不可能允许姬景禄随意打骂选手。   姬景禄闲散惯了的性格,看着姜望的眼睛,忽然想套个近乎:“荡魔天君的手为何这样冷?”   姜望道:“因为我的剑很冷。”   姬景禄连忙松了手,再握下去感觉要死人了。   其实天京城里都说姓姜的脾气不好,姬景禄并不同意。往日的交往且不说,这届黄河之会这么多人搞事,他到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话,努力维持赛事的正常秩序……已是非常的有忍性。   姬景禄自问若是换成自己,早就开始拳爆西瓜,一拳一个脑袋。   “镇河真君……”辰燕寻强行镇定的声音,在姜望身后怯怯响起:“我是犯了什么错吗?”   他自问这一场谢幕的表演是完美的,一个已经被淘汰的人,一个差点被打死的人,一个昏迷过去无法自控的人——难道不是安全的人吗?   就算有再多的嫌疑,在被淘汰的那一刻也应当洗掉了。   但万万没有想到……眼睛闭上再睁开,还在场内,还被姬景禄抓回了台上!   费尽心机才下的台啊,这该死的景国佬。   他真的心很乱,此刻的紧张是本色表现,倒不用强行拗造。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和你一样在等答案。辰燕寻,如果你没有犯错,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你可以视此为我的承诺。”姜望侧开半身,语气平静:“接下来玳山王和你聊。”   姬景禄于是往前一步,促近了辰燕寻身前,带去排山倒海的压力——   但因为记得姜望的提醒,不能真个动手,这压力就有几分虚张。   辰燕寻其实下意识地想回一句“那要是我真的犯了错,你会亲自来伤害我吗?”   当然他立即斩杀了这该死的乱七八糟的念头。确实是太不安了,连心神都压不住,使得杂绪如荒草。   至于面前的姬景禄……   真不在乎。   有种换姬凤洲来!   忽有高渺一声,如垂九天之上:“辰燕寻……是吗?”   辰燕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谁开口。   一骨碌爬起来,勉强撑着伤体,行了个标准的使节面君之礼:“在下辰燕寻,宋国人,出身商丘辰氏,今年十五岁。”   他的丸子头都被鲍玄镜打飞了,此刻断发长短不齐,凌乱地披着,碎发藏星眸,倒有几分天真少年气。   “不用紧张,观河台上,荡魔天君应允你的安全。”中央天子的声音威严而高远:“你只需要如实答话。”   辰燕寻抿了抿唇:“当着诸位陛下和荡魔天君,燕寻不敢隐瞒。”   姬景禄凶神恶煞的气势,二而衰,三而竭,索性也不板着个脸了,只是字句如锻铁:“辰燕寻,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轰隆隆!声似雷霆!   这的确是一个掐住了命脉的问题,景国人确切地怀疑自己的身份!   被中央帝国盯上,且已经有了这样明确的方向,暴露是迟早的——但现在已经完全暴露了吗?过程需要多久,还有没有时间来想办法逃生……甚至继续那一步?   “我是谁,您已经宣之于口。”少年辰燕寻仰看着景国的玳山王,不卑不亢:“我不明白您这个问题的意思。”   “本王也不明白——”姬景禄眼神变得深邃:“辰燕寻,你怎么会输?”   他甚至怀疑我是燕春回了!   赛前那些传言,应该就是景国人放出来的。用以试探,想要打草惊蛇,让有嫌疑的人手忙脚乱,自己暴露出来。   景国人哪里来的线索?为什么是景国人?   是了……陈算!   陈算被杀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平等国干的。   该死的平等国!   登顶黄河之会,谋求人道之光,是他成道的最后一步。   他已经走完了前期所有的路,只求那一分人道气运所钟。好借青云上高天,荡清古今之恨,填平时代之憾,踩着这人道洪流,跃升无上。   可惜变化总比计划快。   本来姜望来做这个黄河裁判,他就谨小慎微,处处拘束了——这厮的剑碑还在无回谷立着呢,让他这个几千岁的老人家无家可归。   姓姜的还大刀阔斧,以裁判之名,行主办之实,大肆改革,又是水族又是义学,掀起一股黄河热潮,引来整个现世的关注。   尤其是黄舍利以分利之举,广映赛事于天幕,让现世亿兆人族共飨黄河之会……他便愈发不安了。   灯下黑固然有其道理,但是当这个灯亮到四面八方无死角,他俨然有一种上法场的感受!   这种不安,在那个叫“熊问”的登台时,达到了顶点。   他明白这是来自平等国的邀请!   或者说,胁迫。   胁迫他一定要帮忙做点什么。   当年他和叶凌霄的交易虽然隐秘,未见得能够瞒得过平等国首领的眼睛。   据他所知,平等国里有一位了解天道运行、洞悉天意,不输缘空师太的存在。   对方亲自招揽了“钱丑”,对叶凌霄有相当深刻的了解,自然能猜到他那一剑的代价。或许不知道他是以什么身份登台,但一定猜到他已经在台上。   再加上这个熊问的身份做得这样好,“过去”完整无漏,大概率罗刹明月净也参与其中。   答案已经很明确——平等国和罗刹明月净联手了,想要借着这届由年轻人主持的黄河之会闹事。姜望虽强,不比霸国底蕴,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前者是为了颠覆既有的秩序,后者无非是为超脱。   再联系到罗刹明月净和荆国人在盛国大打出手——一切不就连上了么?   问题还是出在“熊问”!   平等国并不知道他具体的身份,但猜到他会登台,提前布局熊问,也许不止熊问,或许还有郑肥、李瘦、方鹤翎之类,只是最后“熊问”最适合上台。   这个名字理所当然地会引起警觉!   平等国自作聪明,用这个名字来提醒自己。又杀了熊问,栽赃齐国,搅浑这滩水,同时清除痕迹——   但这些动作绝不能阻止景国人在熊问身上查出问题来,只要查出熊问身上的疑点,就有可能猜到这个人登台的作用,从而推导出……燕春回在台上!   不,平等国不是自作聪明,他们只需要清除勾连到他们身上去的线索,压根不在乎自己是否暴露。   要么跟他们合作,主动帮他们走一步棋。要么就这样暴露,引起观河台上的动乱,被动帮他们走一步棋。   把所有的问题收回来——景国人猜到燕春回在台上,也怀疑自己就是燕春回,但是百分百确定这件事情吗?   自己的表现,究竟有没有漏洞?   是了。答案就在问题里。   最大的疑点或许出现在刚刚的那场比赛,自己的表现不及预期——姬景禄问自己为什么会输,他怀疑自己就是燕春回,从而断定自己放了水!好不容易参与了黄河之会,为争魁走到今天,却在魁名门前放水,肯定是心虚的表现。   这真是冤枉!!   辰燕寻露出气笑了的表情:“玳山王,您要不要再听听看您的问题?我倒是不想输,可是打不过怎么办?您能帮我赢吗?”   他确实是放了水。   但确实不怕查。   要想在台上演得逼真,其实非常简单——   忘了自己曾经是绝巅,不就行了!   他不是演,是在决出胜负的那个瞬间,完全忘却了绝巅的眼界,忘记了名为“燕春回”的手段……那一刻他真的打不过。   说着他怒发冲冠,俨然是真的被冤枉了,受不得这委屈:“景国就算再霸道,还能不许人打不过吗?”   “我未见萨师翰赢左光殊,许知意赢宫维章!”   “还有一个谢元初,被诸葛祚从头耍到尾——”   少年人拖着伤躯,怒气替代了中气:“玳山王如此霸蛮,怎么不问他们去?”   读过书的人,骨气甚壮:“你们要拦齐国,不许东境再魁,就让自己的人争点气,而不是把鞭子伸到他国去!宋国虽弱,诚可欺乎?”   看台上的萨师翰面无表情。   许知意掩面见惭。   谢元初……他早就离开观河台了。   不管怎么说,景国本届黄河无魁,是铁打的事实。对天下第一帝国来说,是确然的耻辱。   姬景禄不欲在这一点纠缠:“我就说辰巳午那样的端方君子,不可能有私生子。他怎么生得出你这般牙尖嘴利?”   “玳山王的意思是君子生君子,小人生小人吗?将来您的孩子若不能成为武道宗师,那就不是您的?想必中央天牢世世为囚,天都馆舍代代为官,难怪中央帝国如此繁盛!这简直永昌!”   少年人身似铁,节如竹,慨然势大!   “燕寻更想问您——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会有私生子呢?我父亲是一时做错了事情,有的人却一世都在做错!就因为燕寻不肖,所以家父要被苛责。有的人身在上国,竟能全以名节吗?”   辰燕寻抓住话柄,纠缠不休,只是为了给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他明白既然都怀疑到这一步,他便藏不了多久了,原有的计划需要改变。   仅仅自己表演得当,不足以摆脱这个粗鄙武夫,他不能够被动地等姬景禄放出疑点,一直自证早晚会出问题,还需要……转移视线。   台上还有没有可以怀疑的人?   接下来还有比赛的——宫维章,诸葛祚,鲍玄镜。   内府、外楼、无限制场,三轮魁名赛,十二人决选……   辰燕寻迅速锁定了两个名字——鲍玄镜,吴预。   前者刚刚赢了他,实力过份地强。现在回头想,此人在战斗中的表现,也有些可说可不说的细节,值得商榷。甚至先前在候战室里的对话,也可以牵强为此人的做贼心虚——好端端说什么齐国开国元勋转世?他就是燕春回也很合理吧?   至于出身三刑宫后者……如果淘汰了还要被怀疑,这厮放水放得更明显。   谁在台上不拼命啊?努力的防守就算努力了吗?   一味地防守,就是在等着输,这道理没人会不懂。   他还来自天净国,更有藏着隐秘背景的可能。   那么为什么自己的心脏都被捅穿了,还要被怀疑,只是灰头土脸挨了一顿揍的吴预,却能安然下场呢?   什么辰巳午这样的君子不可能有私生子,只能算是一份猜疑的佐料。   最根本的原因在于——   宋国比不上三刑宫,更有被“借用”身份的可能。   辰燕寻的目光在鲍玄镜身上一掠而过,在姬景禄想要说话之前,进一步高声:“玳山王口口声声说为了黄河赛事公平,将我擒在台上,不等伤愈就这样严厉质询……是怀疑燕寻打假赛吗?”   “我负创险死,非荡魔天君伸手不能活,何以惹猜疑?”   他往台下一指:“吴预前赛跃真,剑压武圣弟子,豪言取魁,却惨败于左光殊,还手都不能,为何天下无人问!”   “我敢说他有问题,这场比赛有问题。比赛从无限制场始,调查假赛也当自无限制场始!”   随着这少年伸手所指,众人目光聚集——   看台上正襟端坐的法家真传,忽然脸色剧变,竟然变成了一个泡影,“啪”的一声轻响……便碎了!   竟然逃之夭夭!   台上的鲍玄镜目瞪口呆……   还有高手?!   ??感谢书友“葛小渔”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96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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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三刑宫里都是些顽固不化的家伙,也说不定是为了坐视霸国操纵比赛,好在赛事结束后借题发挥,生啃下一点什么来——法家搞这套诱而引之,引而刑之,是有前科的。   谁能想到这厮是真有问题……   甚至问题大到根本不敢等调查,被遥遥一指就飞窜!   他心里的第一念是平等国,继而是喜出望外。   平等国和罗刹明月净的这滩浑水,他压根不想掺和!   罗刹明月净常年隐在幕后,以香气美人为棋,暗中搅动天下局势;平等国则是一群躲在长夜里的所谓理想者。   说白了,都见不得光。   他忘我人魔可是有根据地的!天天坐在无回谷里的小木屋前晒太阳,跟这些阴沟里的老鼠不一样。   能以人魔之号安坐,这么多年都不曾搬过家。自身的强大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则在于他很有分寸——他从来不挑战当权者的利益根本。   他极少展现真君层次的破坏力,不怎么亲手杀人。总是浑浑噩噩,昏昏沉沉。   他虽然创造了人魔,也庇护了人魔,导致很多惨事的发生,但那些都只是人魔一时兴起,被欲望催动的恶行,影响实在有限。   且他也并不忌讳其他人魔的死。   有那想要斩妖除魔的侠少侠女,杀几个人魔意思意思就行了。只要不追杀到无回谷来,他一般也懒得管。   大家维系在一种微妙的平衡里——他创造害虫,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偶尔来为民除害。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天理循环。   可若是上了平等国和罗刹明月净的贼船,那就是与现世所有的当权者为敌,即便真个跃升了超脱,也有可能当场被打下来,难言安稳!   他猜测罗刹明月净之所以敢在这种时候求超脱,绝不只有胁迫他出手帮忙这一招,背后一定有强有力的支持者。   或许是洪君琰和他的黎国,或许平等国里也有趁机超脱者、与她互相托举,又或许……   总之他不打算跟这些人玩儿,也不必费心思虑太多。   那么急流勇退,就成了一个放在眼前的选择。   可错过这次黄河之会,他还要等多久?   难道再等十四年?   以姜望今次在观河台上的种种表现,都已述道于天下,深刻影响现世格局……十四年后,此人力量岂能测度?   他可以记不得两人的道左之约,姓姜的却是出了名的记性好。   再者……辰燕寻这个身份,未见得能用那么久。   宋国并非久居之地,他合作的人也托不了太大的底,他终归还是要以燕春回之名超脱的。   所以赛前他也一度犹疑,究竟是进是退……是迎死求一,还是来日方长。   好在这时候外楼场决赛曝出丑闻,这就给他提供了第三个选择——   外楼场无魁,赋予外楼魁首的人道之光,可是已经做好准备了。   他不必去争抢内府境的魁名,只要站到这台上,展现了足够的实力。就可以请偷天府的人出手,帮忙“盗天机”!   偷天府可以欺骗天道,让他以黄河魁首的身份,获得那一点人道之光。当然,他越接近魁名,成功的机会就越大。   外楼无魁是前提,得有这样一份无主的人道之光落下,才能开启偷盗。内府四强的位格,是增加了欺骗天道的可能性。   三百多年前他和蒲顺庵见过一面,他明白偷天府想要什么。请偷天府出手的代价,自然是高昂的,但是比他自己继续在台上争魁要安全得多。   所以他果断忘记绝巅眼界,放水弃魁。   只等到了后台,稍稍治一下伤,清醒过来,完成交易,沾着人道之光就走。且看他们怎样闹,怎样斗。他抓个机会就踏足超脱。   姬景禄险些逼得他山穷水尽,这个吴预叫他柳暗花明!   “天有不公,雷霆震雨。地有不公,幽冥开隙。今人不义,羞死前人,今时不正,恨杀来者!狗贼!你敢在黄河之会舞弊!!”   少年辰燕寻决然而起,眼中有一种信仰被践踏的愤怒,整个人像油锅里的火星子,浑身气劲噼里啪啦乱炸。猛地喷出一口心尖血,飞而成矢!   射义弓开似满月,这血红色的一箭,追风逐电,瞬间射向半透明空间中的吴预!   真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义字当头,这热血上涌的少年,浑然忽视了双方之间的巨大差距。却也不得不让人赞一声,好少年!   看着这碎发飞舞、义愤填膺的少年,被禁锢在一方空间里的吴预,忽然笑了。   他腰上还挂着那柄正法不二的“君虽问”,身上还浮动着字句清晰的法家律文。浓眉大眼、正气凛然的长相,因这一笑,邪气陡生。   空间如锁,他似笼中之困兽。却邪笑着,双臂陡然一张!“天生我……法无二门!”   他的气息瞬间暴涨,就像早先对决孙小蛮那一刻,从神临跃升为洞真。此刻以洞真至绝巅,仍然轻松得像呼吸一般。   自他身后穿织出纯白色的锁链,好似雪鸟张开了羽翅。   法家排名第一的锁链!坚不可摧,质不可改!却为他交织了自由。   封锁他的空间当场被打破,哗啦啦空间的碎片被他踩在脚下。他一把抓住辰燕寻的箭,瞬间握灭了血焰,就这样踏碎流而前,笑着扑向这少年。   姬景禄本来弓步欲出,铁扇都拿到了手上,察觉到吴预的落点,反倒后退——正好让这条新蹦出来的野狗,验验辰燕寻的成色。   却发现吴预亦疾退!   他的眼角余光,这才察觉到姜真君的长发微微扬起,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   吴预振链翅于高穹,疾退而大笑:“天底下最大的不公,不在观河台上啊,少年人!是法无二门,天下却定法不一。是天网恢恢,天网却在他们手中!”   “记住今日向我射箭的勇气,他日胆敢对准那最高的靶子吗?今时你——”   他正说着,身后忽有白衣一角,翩翩而动。   不知何时停在彼处的重玄遵,信手提刀,施施然一刀割下——   好大一颗头颅!   还在狂笑,还在大喊,却高飞而起。   瞬间本源湮灭,此头颅消为一抹浊迹。像个泥点在空中。   众人抬眼再看。   白衣飘飘的重玄遵,分明还坐在场边裁判的位置,姿态慵懒,像是没有移动过。   吴预的无头之躯笔直坠落。   但是在坠落的过程中,自脖颈喷出的血浆,又忽然聚成了一颗头颅!身形猛地定住。   吴预还活着!   但下一刻这颗头颅又飞起!又碎灭!   人又坠落。   重玄遵已经坐回了他的位置,那直斩本真的一刀,却从来没有结束。   众只见吴预的脑袋不停生出,又不停飞起。   如此般反覆多次后,这具身体终于悬停在低空。   他的头颅终于好好地停在了脖颈上,但气息已经明显地削弱——   他被重玄遵一刀斩回了神临境!   “有两下子!”吴预扭了扭脖颈,如是感叹!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不对劲了。   得是什么样的怪物,才能够轻松突破秦至臻的空间桎梏,能被重玄遵九次断颅而不死?   重玄遵懒洋洋地看着他:“我们曾经见过!未有斩尽此念,是想问问你有何贵干——只是降临绝巅身,在这里可是做不了什么。”   “你们霸国沆瀣一气!我赛前受左嚣威胁,要求我必须输给他的孙儿。现在又要被你们灭口,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吗?!”   吴预信口便攀咬:“我吴预——”   轰隆隆隆!   雷霆炸响。   一道矫健的身形,从吴预背后的纯白色锁链中飞出,灿然昭彰于半空,留下了一道久久不散的闪电灵形。   当此人猛地翻到吴预的身上,他的外貌才得为人所见。   却是一把掐住吴预的脖颈,将他狠狠地掼在了演武台上!   猿臂蜂腰的公孙不害,法家大宗师。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衣,薄衣下是呼之欲出的力量。像猛兽按压猎物般,将吴预按在身下——   深邃的眸子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澹台文殊!吴预在哪里?!”   一箭无功的辰燕寻,这时才惊得一跳,猛地后撤。   鲍玄镜不动声色地与他又拉开了些距离,当然始终还是躲在姜望身后。   身为刑人宫的执掌者,公孙不害向来渊渟嶽峙,极具宗师气度。   人们何曾见过他的这般姿态?   更震惊于他言语里的内容。   当年的矩地宫真传许希名被吞在祸水,名剑【铸犁】也从此失落。后来偶然有人见过他,其形为恶观,受菩提恶祖驱使。   如今提名剑【君虽问】而出的吴预,又失落在祸水了么?   这回是无罪天人……   法家的绝世天骄,接连失落在世上最无法度的孽海。这真像是某种命运的诅咒!   『吴预』躺平在演武台上,咧嘴一笑。五官便如水波荡漾。   “吴预还没死呢,还停在神临境界的巅峰,蒙昧不见其真——想找他吗?”属于澹台文殊的声音,终究在观河台上响起,肆意的狂放地笑:“来祸水同我对话!”   很显然上次天海之争,让无罪天人得到了有限的自由。   曾只能行于祸水,现在都可以降临绝巅层次的力量,行走于人间了!   但公孙不害显然无法因此追责景文帝。   他只是掐着『吴预』的脖颈,将其按定:“你是吴预,你又不是吴预,现在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好眼力!”『吴预』动弹不得,便眨了眨眼皮,表示鼓掌:“这具形身本就是以吴预为基础,自祸水观映于此,在绝大多数时候,他就是吴预。是吴预的思考,吴预的行动,有吴预的理想,吴预的心情——他还真的以为他在闯荡黄河之会呢!”   “我现在若是死了,吴预也就真的死了。”   他笑道:“所以你觉得,左嚣对吴预的威胁……是真的吗?”   辰燕寻表情痛苦,看向台下的东王谷医修,用复杂的眼神变化,表示自己需要救治的迫切心情。   这当然不是给东王谷看的——姜真君的见闻之术独步天下,必然不能错过这一处。   刑人宫大宗师登台,自然有其理由。   但也让局面更复杂。   他还是先溜为上。他现在只想回到休息室,赶紧沟通偷天府。就让龙斗虎,猫抓蛇,只要这些人打得头破血流,什么平等国景国都死一地,让他当场超脱他也愿意。   下一刻,面白无须、卖相很好的东王谷度厄右使谢容,便踏上台来,按倒少年,当场施针。   辰燕寻意识到,姜真君虽然一直保护他,也对他是有警惕的。   当然这不能让他停下自救。   “人多……是不是不太方便?”伤重的少年小声说。   嘭!!   整个观河台,都仿佛震了一下。   却是公孙不害一拳轰塌了吴预的脑袋,以此作为回答。   蛛网般的地裂,以『吴预』贴在地上的脑袋痕迹为中心,在演武台上蔓延,遽止于镇河真君的长靴前。   已经躺下来的辰燕寻,也跟着打了个激灵。他注意到谢容的面皮也明显抽了一下,但手还是很稳。   只一把解开他的衣襟,说“不必害羞!”   东王谷的医术实力不容小觑,毕竟他们喜欢自己试毒,收徒很严格——毕竟医术不靠血脉传承。   遂一针【惊梦】,两针【悬命】。   ??感谢书友“April钱”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895盟!   ?感谢书友“城市稻草人”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01盟!   ? 第一百七十五章观河台上求道者   辰燕寻惊厥而复醒,伤势暂且是控制住了,五脏六腑也并没有少一块儿。   放任自己晕了一次,赌一回功成身退,没想到马上就被叫醒,没想到还得接着晕……   但他断然是不能在这时候表现自己的不信任的,只能硬着头皮强撑。谢容怎么折腾,他怎么忍受——   唯独是使劲儿瞪着眼睛,不敢错过一点场上变化。   他知道机会或在其中。   “法家宗师的脾气就是硬啊……”   耳边听得这样的小声感慨。   他也下意识地附和:“是啊!”   随即惊恐地看过去。   谢容还在他的心口扎针呢!眼睛却也直直地看着演武台中心,吴预横尸之处。   身形弓着,小腿绷紧,做好了随时窜逃的准备,手却不停。一会儿工夫,心口的银针便像攒花一般绽开。   “谢大夫以前像是在战场干过?”辰燕寻小声地问了一句。   “是啊!”谢容警惕地看着前方,目不转睛:“明国被齐国扫灭后,我就回了东王谷。”   辰燕寻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我是宋国人……”   谢容一针扎下去:“没事儿,都一样。”   ……   公孙不害不受无罪天人的威胁,不留下任何媾和的空间,直接打死了自己的亲传弟子。   刑人宫当代绝对没有第二个比得上吴预的人物,公孙不害也从来没有对第二个学生表现出这样的欣赏和器重,连镇宫之剑都为其所配,甚至其修行路径,游学方式,都摆明了是作为下一代刑人宫执掌者来培养——   所以澹台文殊才能在台上把这人当做筹码。   所以公孙不害这一拳的力道,这一拳之决绝,不止轰裂了演武台,也让人们感受到一股不设限的、极其恐怖的风暴……正要发生。   这一刻他不像法家宗师,像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像当年的『豪意』孙孟!   法是绝对的规矩,侠者一怒拔剑,必要偿血。   “法家门徒吴预,狂妄自恃。赛前不知自重,轻妄去寻铸犁,以至于陷落祸水,自失其名……予孽辈以可趁之机,扰乱观河台,影响黄河赛事,有负众生之望,有误于天下公正!”   他仍然半撑在地上,拳头虚提着。   地上本该是吴预脑袋的地方,只剩一滩血。大概是被祸水稀释,它并不粘稠。浅浅的波纹正在血里漾开。   公孙不害慢慢地说话:“今刑杀于此,以正视听……敬于天下!”   看台上,楼君兰眸光如云气蒸腾,屈指叩剑。   无罪天人就这样被驱逐了。   祂为什么来观河台,不知道。祂以吴预的身份登场,能够得到什么,又为什么在决赛放水弃魁,还没有说。   吴预赛前跃真,是做好了争魁的打算的。影响胜负的因素,必然是在场外。   遍察诸事,有一条时间线是清晰的——在无限制场的胜负出现前,发生在盛国的那一场大战,刚刚落下帷幕。   无罪天人以吴预登台,可能跟罗刹明月净的某种计划有关。“吴预”先欲争魁,而后弃魁,选择上前后矛盾,行为上相当不智,说明罗刹明月净的计划大概是失败了。   祂以努力防守的方式选择弃魁,可能是罗刹明月净计划失败后的连锁反应。   罗刹明月净救边嫱的确是没有成功,但应该不止如此……   救下边嫱有何意义呢?如何能影响到观河台!   若是从“能够影响观河台”这里来反推……   楼君兰眸光灵动,似鱼跃飞海——罗刹明月净的目标,可能是围攻她的那些绝巅!   罗刹明月净若能在盛国杀死那么多绝巅强者,观河台这边就会有剧变发生吗?吴预夺魁只是其中一个环节……   或许“吴预”本就是要用来牺牲的,这也是他放水并不用心的原因。   那么,为什么“吴预”不能在这时候被调查呢?为什么辰燕寻只是狗急跳墙般的一指,无罪天人就立即发作,起跳逃生?   这具身体当然是珍贵的,无罪天人即便在上次天海大战后,变得更加强大和自由……要有一尊上限极高、可以临时跃升绝巅的人间代行,也非常不容易。吴预在祸水的再次失陷,背后必然也牵连着复杂的故事。   但仅仅一具珍贵的身体,在观河台上失去也不影响无罪天人的根本,且祂是真正具有伟力的存在,理当清楚自己跑不掉。   那么祂在逃避什么呢?   换个思路。   罗刹明月净和平等国一定有合作。无罪天人在观河台的行动,被罗刹明月净影响。   跟无罪天人直接合作的,可能不是罗刹明月净而是神侠……神侠有帮助中央逃禅的经历!   无罪天人想要什么?   祂只需要完全的自由。   而神侠已经证明自己有能力做到。这是他跟超脱者合作的前提。   所以“吴预”的逃避,是为了隐藏无罪天人彻底自由的计划。   那个计划是什么?   楼君兰轻叩剑鞘……换个角度。   罗刹明月净是求超脱,那么神侠求什么?   作为平等国的首领之一,他寄理想于【执地藏】,多年筹谋以完成中央逃禅,但最终【执地藏】被杀死了。   以神侠后来执拗的表现,他应该尝试把力量抓在自己手上,换自己来主导一切……他也应该在求超脱!   在当前时候,以神侠之名,是绝无可能冲击超脱的。   “神侠”一旦跃升,会看到全天下都是阻道者。   所以他要动用自己阳光下的身份,才能够完成这一步……   楼君兰瞬间退出了【子非鱼】的神通状态,愕然抬头,看着演武台上。   难道神侠是他?   “吴预有罪,罪不至死。”   公孙不害的声音继续响在高台:“我杀他是因为法无二门。法一旦定下,没有任何人可以违背。法家绝不接受威胁!”   刑人宫是三座法宫里入世最深的一宫,所谓“负棘悬尺,绳天下之不法”的法家门徒,多出自此宫。   入世维护律法,难免会产生各种冲突,刑人宫的弟子也是法家诸宗里杀力最强的。   掌刑需冷。作为这座法宫的执掌者,公孙不害尤其需要克制。   他其实通常不像吴病已那样表现得强硬,也少以激烈的面目示人。   但今日……   异常的激烈。   “我不知澹台文殊混迹观河台上所为何事,但祂所行之事,所求之果,必然有害于天下。”   “孽海之妖,岂能昭于人间?”   “杀一人救万人,我为也。此吴预之死。”   他便在吴预的尸体前,在血泊中起身,深邃的五官,似乎在阴影里沉陷:“公孙不害为人之师,有看管之责,肩庇护之任。今成此失,无颜桃李,难堪法宗!”   他看向姜望:“请镇河真君赐我一剑,以示我和吴预,承担了这份责任!”   言罢大袖一张,袒其腹心——   竟然任由姜望掌刑!   这无疑是刑人宫对黄河赛事组最大的支持。   若连公孙不害这样的法家巨擘,都要因为影响了黄河之会的公平,而受到镇河真君的刑责,那么天下何人能避?   姜望按剑在腰,慢慢地说:“君乃天下宗师,澹台是孽海超脱,吴预为法家真传……我只是个裁判。只负责比赛本身。”   “这时候退避了?”公孙不害不知为何情绪激烈,竟有恨铁不成钢的怒声:“你负责本届黄河之会,大家都承认。做你该做的事情,不要犹豫。维护你的理想,舒张你的志向,正在此时。扭捏什么!?”   “刑人宫不能刑有罪,我心有怨不得鸣。”   “法无血不能立,头颅不重无以威。取下我的首级,托举你的道路。看从今往后,谁人敢乱观河台。某家愿为此诫!”   这位法家大宗师,似豪侠一怒,冲冠怒举。   有心人这时才看出来……他大概针对的是景国,是那位不能言明的景文帝。   昔有至交好友顾师义死于东海,今有亲传弟子吴预死于台上。   不能说都应该叫景国负责,但的确都跟景国有关。   他这位刑人宫的执掌者都不能开口,只能说……他先当其责!   “晚辈并非退避。”姜望语气平缓:“长相思出鞘需要理由,您的理由,不是我的理由。”   越是心有狂涛,越知剑不轻出。   刑人宫执掌者,或许的确有决心,要以身革义,要为天下正法。   但他不是刑人宫的弟子。他并不想继承谁的意志,也不需要踏谁为台阶。   公孙不害深深地看他一眼,确认他心意已决,扭过身去:“剧匮!你来!”   剧匮长叹一声,起身而退:“亲亲避之!”   “法下无情!”公孙不害严厉地道:“你是规天宫出身,与我无亲,现在更是脱离天刑崖,列坐太虚阁,无须避我!”   “你看这台上,群魔乱舞。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   “各有各的盘算,各有各的贪求。”   “你们努力想要做点什么,想让今日胜于昨日——谁在乎你们的心情?”   “很多年前我和你们一样,现在我还是和你们一样。将来还有人和你我一样。”   “不要再这样了!”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剧匮:“你最注重规矩,也最无法容忍破坏规矩的事情。本届黄河之会很多规则都是你定下,你殚精竭虑所刻下的『道』,现在被人踩在了靴底!你难道甘愿吗?”   “剧匮!今要在此立一法,立万世法——”   “黄河天骄之会,绝不容许任何徇私舞弊的事情发生。违者论以刑责,或杖或囚,乃至杀无赦!”   “我为你竖帜!”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便自我始。”   中古薛规以“无万世法”而超脱。   但“万世法”真切是超脱的资粮。   如能定一条万世法,推于万世,还真有不朽的希望。   公孙不害这是把超脱的未来推给了他!   剧匮当然知道,公孙宗师曾有大抱负,想要真正执行法的本愿,大庇天下之人,无论贫富贵贱。   其寄予厚望、做得最大的一件事,是试图在全天下推行“一定之法”——比如最简单的“杀人偿命,不避王公”。   但根本推行不下去,在第一步就被截断。所谓的“衡世之术、一定之法”,只能在天刑崖下打转,在天净国里体现。   修士的性命,就是比凡人金贵。王公贵族的性命,就是重过平民。   世尊说“众生平等”,太宏大了。   宏大到它面对的阻力和困难都显得不真切,显得空泛叫人难有实感。只知道难,不知道怎么难——就像你也不知道这个理想能怎么开始。   但在公孙不害这里或许可以窥见一斑。   公孙不害只说一句“人命平等”,就困顿多年,蹉跎岁月,始终走不出天刑崖,终知何为蚍蜉搬山!   “法不能定衡”的,又何止于身家性命,权柄富贵,青云之阶。   就连最要靠苦读、靠钻研来体现的学问,都有家传。大儒的子女,还是大儒,无论读没读过经典!   这事儿在宋国最为典型。   那些个商丘名士,互相追捧,代代相传。所谓名流的圈子,普通人挤都挤不进去。   哪怕才高八斗,也须名士点评,才能有展现才华的机会。   也就辰、殷等姓,有各大书院支持,以超凡为阶,才能自行其路。   公孙不害在法宫内部已经扫清了所谓学阀,但也仅仅局限在天刑崖下。天下之法,非独有三刑宫,各国之法,止于各国。   法是一纸空文!   这是法家的悲哀。   法家做了很多事情,但还有更多的事情,不能触碰。   法有不能触及之地,就不能说法无二门!   剧匮当然看得懂,看得明白公孙不害的痛苦,因为他也是这样痛。   所有学法的,所有被称为“顽固”的人,大概都能感同身受。   “我并不在乎自己被谁踩在靴底。”   剧匮这样说道:“我在意的是道被截断后,人们应有的出路寻不见。”   “我恐惧人们夺路而逃,践踏彼此以奔命。我恐惧这世上没有了规矩,弱者得不到保护。最后那些不够强大的人,没有了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权利。”   “一个只存在强者的世界,难道是一个繁盛的世界。没有了弱者的人族,难道是伟大的人族吗?”   都知本届黄河之会是姜望述道的大会。   又何尝不是他们这些积极参与其中的人,所发出的“道”的宣声呢?   至少公孙不害是懂他的……   “宗师。”剧匮对公孙不害行礼:“我求我道,我将尽我所能。”   “但尽我所能的核心是『我』,是做我能做的努力,不是牺牲我可以牺牲的他人。”   “恕我不能。”   公孙不害一时沉默。   片刻的沉默后,他捡起了那柄【君虽问】,抬手一剑!   一条手臂高高飞起,在空中燃成焰织的锁链。又见雷光隐隐,窜行于烈焰之间。   法家锁链第四,名曰【无晦青冥】。   刑成雷火,色分阴阳,正法之下,无所遁形。   用这条法家宗师的手臂,以术为质,制成了真正可以传世的刑链——   “此臂永不归复!”   公孙不害站在台上说道:“便以此臂,来承担我没有保护好亲传弟子、以至扰乱黄河赛事的责任。”   他转过身,抬望眼,独臂而提剑,看向六合之柱的高处——   “虎兕出于柙,典守者不能辞其责!今澹台文殊妄行至此,是谁之过?”   “谁来担责?!” 第一百七十六章天下风云时   超脱无上,自不可为非超脱者咎。   上哪儿再去找一个定在那里被砸死的长河龙君?   具体到吴预这件事情上。   吴预可以追责,公孙不害可以追责,甚至澹台文殊也可以追责——谁能去孽海杀了祂,自可前去,祂身上的债,也不多这一条了。   但澹台文殊可以追责的前提,是祂被红尘之门镇着,被姬符仁、沈执先盯着,不代表他真的在乎什么法家之法。   姬符仁是真的天地无限,自由广阔,超脱一切而存在,只有自己束缚自己,没有被他者束缚的道理。   但所谓“取乎上者得其中,取乎中者得其下”。   公孙不害用自己的断臂为引,来问责姬符仁疏放无罪天人的罪过,或许太理想了些。   在这天下之台,万众瞩目之所,景国不能不有所表示,不该没有交代!   姬景禄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步,暂也顾不得拷问辰燕寻了。臣急君之所切,他当然不可能让自家皇帝直面公孙不害的质询。   所谓澹台文殊释枷一事,太宗确实有责任,但官字两张口,怎么都能糊弄过去。   说到底,三刑宫有什么本事,质询天京城?   中央大景自有法度,自有刑治。   给三刑宫面子,敬中古人皇遗德,才称一声法家圣地。有确凿证据,确实罪大恶极的,三刑宫指出名来,中央天牢也能提刀刑杀。   若是不给面子,把旧荣掀了,“三刑宫”也就是一个地名罢了。   前番南天师和晋王威压佛宗圣地悬空寺,逼得苦命禅师出来自证清白,三刑宫又多了什么去?   但他的嘴巴才一张开,中央天子的声音便已落下。   “孽海天下事。笼中逃恶虎,祸水起波澜……以至人间动孽,黄河水浊,中央自当其责!”   姬景禄默默地闭上嘴。   姜望说要一鼓作气,他是屡次不能全意。   但天子的气魄,非他能比。   也别说什么景朝太宗的私心,天海的战争了。   一切波及现世的祸事发生了,中央帝国都来承担责任。   因为景国是天下第一帝国,人族的脊柱!   这不是认罪伏法,这是昭告天下,何为永恒天京。   面对洪君琰的挑衅,视若无睹。面对公孙不害的问责,却主动开口。   中央天子要传达的是,他并不在乎某些人、某些势力的力量,在乎的是道理。   道理即秩序。   景国在秩序的最上层。   他是这世上权柄最重的皇帝,他在乎世上的人。   中央天子的声音问:“公孙宗师以为,狱中逃恶鬼,人间游魑魅……中央既当承责,应当如何?”   公孙不害立在台上,张口欲言。   中央天子的声音又垂下来,带着宽容:“宗师有失亲之悲,恨孽之切,或难为言。但中央帝国会怎么做,中央帝国早已经给出了答案——”   “君不见【执地藏】乎?”   台上台下,骤是一惊。   已经人道气运加身的左光殊,这会儿坐在他母亲旁边,锦衣华服,蔚然神秀。和屈舜华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他倒不在意什么魁名受污,他是实打实截断了萨师翰的跃升而夺魁,有实打实的魁争之力。别人怎么样,不影响他的光荣。   但观河台上接二连三的变故,的确是叫他为姜望担心。   在他看来,公孙不害这次登台,杀了吴预之后,选择斩臂承责而后问天京,已是心存死志。   这位法家宗师大概是并没有想过,姬符仁会承担责任,景国会付出代价。   他只是要溅血高台,让世人看看,谁是乱法的源头,什么是不公的根本——   他今日死在这里,不公和求公,才有清晰的分野。法与不法的矛盾,才不能再被压制。   在既有秩序的角度上,楚国和景国是利益一致的。   但景国做了四千年的第一帝国,任何对现世秩序的挑战,他们都是首当其冲。   对景国的削弱,于楚国又是乐见的。   作为楚国最上层的贵族,这些年逐渐接手左氏权柄,把握诸方情报,左光殊很清楚三刑宫的困境。   诸国皆有法度,三刑宫已是“刑不出门”。   那些负棘悬尺的法家门徒,须得游一地熟一地之法典。常有两相矛盾,德法自困,以至于信仰崩溃。   三刑宫要利用这次观河台,巩固法家圣地的核心地位,重述三刑宫对“法”的定义资格,让“公平”、让“法治”,真正走进人心,为公孙不害主编的《现世通法》推行天下做铺垫——   这任务本来应该由观河台上绽放光彩的吴预来完成。这也是澹台文殊映照吴预在台上,他一直在阐述自我,一直在论道的原因。   那本来就是吴预要做的事情。   但事实上的吴预,已经失陷在祸水了。   姑且不论是因为什么……这时候也只能是公孙不害自己亲身下场。   法家的决心非常之重。   三位法宫执掌者,肯定是联手推进此事的。   此刻的韩申屠,正在理衡城查卫国两郡超凡被屠一案。此刻的吴病已,还不知在哪里。但他们都必然会为这个目标共同努力……或许这也是景天子选择回应的原因。   但做到像公孙不害现在这样激烈的程度,又是求死又是断臂……左光殊只能理解成吴预的死,确实给这位宗师太大的打击了。又或者说,吴预的死,是屡次打击后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景国的态度是什么?   天子金口,并不逃避。   景国的皇帝亲口说承责!甚至再次提及【执地藏】旧事。   他们难道要再征一次孽海,像杀【执地藏】一样,征伐无罪天人吗?   若真如此,中央帝国的确是担起了最大的责任。景文帝的有意疏忽算什么?   若真如此,恐怕天下之事,都要重新斟酌!   今天在这台上谋划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无此气魄!   洪君琰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深邃。   魏玄彻轻晃旒珠,定视着这一河之隔的君王的表演。   公孙不害也是愕然圆睁深眸。   今日他以前所未有的激烈,倒逼景国,景国的确给了他一个始料未及的反应。   却又听得中央天子的声音道:“公孙宗师登台杀徒,正法天下,不失为法家楷模。但你可知,澹台文殊今日借身登台,所为何事?”   “是了。你说你不知。”   “是了,你说澹台文殊所行之事,所求之果,必然有害于天下——你阻止了祂,这本没有错。”   “但一叶障目,不见天京。公孙宗师欲行天下之法,竟不过问天下之国。欲行天下之事,竟不商论于天下第一!”   景帝的声音太高太远,却太重太厚。因其高远,情绪缥缈,因其厚重,醒世惊神。   他便问:“公孙宗师自行其法,难道没有想过——中央将所为?”   公孙不害独臂提剑立高台,剑上是自己的血,脚下是弟子的血,好似孤胆英雄,烈心壮士。   但这时声不如前壮,势不如前高,的确一生豪气,满腔壮烈,都被姬凤洲和风细雨地肢解了。   像是提剑逼宫的豪侠,终于杀开宫门,却看到甲兵蔽日,刀枪如林,殿上天子,仍然远在天边!   他沉声问:“那么。中央将何为?”   “澹台文殊为求永恒之自由,在这台上布局。朕提前捕知,已布下天罗地网,欲诛此孽海之凶,只等祂真身降临那一刻。”   中央天子的声音道:“而你——把祂送回去了!”   何为金口玉言,何为口吐天宪?   在这举世瞩目、受关注程度前所未有的盛会,景国从来没有打算安安稳稳的坐观。   有人要实现理想,有人要改变世界,有人流淌热血,有人构写阴谋——   正是天下风云时,千丝万缕的线交织在这里。一些理想撞上了另一些野望,一些人的谋划截断了另一些人的谋划。有人顺水推舟,有人藏锋归鞘……   而景国正是要天下人看看,什么是“中央大景”!   任尔东西南北,我自永恒悬照。   今日计以亿兆的观赛者,都是景国的观众!   “怎么……怎会!”公孙不害难以置信。   他做的是正确的事情。正是怀着正确的决意,他才能强硬地面对威胁,才能杀徒,才能献首——但姬凤洲所言若真,他做的便是错误。   大错特错!   “朕还不屑于以诳言诿责!”中央天子的声音,在六合之柱的上空,坠下最后的冷漠宣声:“——有劳文相。”   人的名,树的影。   凡是有关于闾丘文月,那就必然是大手笔。   她若真的乔装来了现场,那么景天子所言,便是再真不过的宣称。   人们下意识地环顾左右。   看台之上,这时站起一老妪——   她坐在景国人的观赛区域里,本来平平无奇。虽显老态,仍见端容旧仪。   这一时起身,只是轻轻地一分大袖,便即见得舍我其谁的气势,众都仰见!   姜望下意识地看向叶青雨,只见她端然而坐,一时有些恍神。   而现场观众更是惊疑不定——   闾丘文月要做什么?   景国要做什么?   如果说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诛杀澹台文殊,但在“吴预”已死,澹台文殊的计划已经失败、不会再来的此刻,闾丘文月还能做什么?   在观河台上杀澹台文殊,和去孽海杀澹台文殊……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闾丘文月起身之后,便抬起双指,两点仙光,如明珠般灿耀在她指尖。   叶青雨当然识得,这是如意之仙光。   景国的丞相大人,便以此二指相并,极其随意地一划——   两点仙光如燕归林,自投其巢,落在了观战席上……   那里有两位景国的天骄。   许知意还在那里低头掩面。   萨师翰还在那里定如静塑。   却有玄光起于眉心,流荡其身,化而为大袍。一者色赤,一者色玄,盎然古意,道纹自生。   色赤者有朱雀之炽,色玄者有龟蛇之灵。明眼人一瞧便知,这是初代天师之法袍!   清修于宛国的天师世家,这是把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似此等法袍,昭名于岁月,显德于现世。世代供奉,经年灵养,虽不及洞天宝具那般,自有循环,生生不息,同世而存……也有相类之威能,非寻常法器能及。   许知意和萨师翰没有穿上天师法袍参与魁名之争,而在此刻披身,说明现在才是他们走上观河台的主要任务。背负着家族荣名,赌上了历史积累。   而闾丘文月划出的仙光,落在他们身上。于许知意为簪花,于萨师翰为系玉。花乃莲形,玉抱阴阳。   景朝国相淡然临风,只道了声:“举旗。”   身披天师法袍的萨师翰,一步跨出,足蹈虚空,口中念念有词:“玄天蓬华府,洞渊扶桑宫,速开沧溟!”   其声渐而浩渺,由景语为道语。   “万顷波倾,千川逆涌。太阴摄魂精,天河落鬼庭,三十六江伏龙柱,七十二洞锁蛟屏!”   见他一手掐诀护心门,一手剑指对高台——   演武台上,烟波浩渺。   那支在无限制场决赛里,随萨师翰一起战败,倒在烟波里的水德天师旗,竟又在烟光之中重聚。   它早就在此留下了痕迹,在黄河之会的正式比赛中,浸染人道洪流,潜藏天下之台。被景国不知以什么法子遮掩,于此刻招摇黄河!   看台上坐着的水伯左光殊,清晰感到天地变易,权柄交夺。此方天地之水行,隐已规从于某个古老的意志。   初代天师当然已经灵归源海,但这方天地还记得尊名。   萨南华乃北天门镇守、水德天师,敕命天下水脉,令行长河无阻。   此旗显迹,凭藉大景国势的支持,能够最大程度调动长河的力量。   他再往前方看。   看台上掩面许久的许知意,这时抬起头来,也抬起布满赤红法印的手掌——她的修为远不及萨师翰,哪怕只是做展旗的工作,也力有未逮,只能借助法印之力,提前准备。   但事实上她才是景国这次谋划的重点,萨师翰举旗定水,正是为了托举她。   但见她以布满法印、如岩浆缠纹的手,遥遥掌按天下台——   嗡!   虚空中有一声震动灵魂的嗡响。   台上的姜望仍然立身未动,正在医治病人的度厄右使谢容和正在被医治的辰燕寻、乃至欢乐看戏的鲍玄镜,身外都有三色焰光一抹,如龙蛇而游……细瞧难寻,但任何外力一旦侵来,立被消解。   这当然是保护,也是限制。   辰燕寻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愈发感到压力。   景国人已经指名道姓地怀疑他,姜真君也在等答案,从来没有对他放松过。若非吴预出事、公孙不害发难、景国又突然掀起大动作,他这会应该已经被摁在砧板。   实在是没什么退路可言了……   天下台自有空间,相当广阔,倒是并不显得拥挤。   水德天师旗在上,而虚空之中,等留于此处的旗帜旧痕,焕然而新!   随着许知意一起征伐宫维章的那杆天师炎旗,在焰光中粲然而出,迎风猎猎!   她和萨师翰都一样,在战斗中召出天师旗帜,并非为了战斗,而是为了利用黄河之会的正赛场合,以人族天骄的名分,将天师旗帜竖立于此……   是为了此刻!   “啊呀!!!”   就在这杆天师炎旗竖起来,清晰临于高台的此刻。   冥冥中响起怪诞之极的叫声。   混荡于虚实之间,叫听者心神摇动……   洪君琰一把按住扶手,有些失态:“混元邪仙!” 第一百七十七章必自混元始   “荡魔天君——”   姬景禄立身不动,足分龙虎,悄悄传音:“我们景国可没有无视黄河规则,睥睨世间豪杰。参赛的这两个都是个顶个的天骄,真年轻的年轻人。并非映照,没有寄魂,不存在夺舍。”   “但登台比赛,除了为自己争取荣誉,带着点其它任务,也很……正常吧?”   说是『悄悄』,却也不单对姜望,予几位太虚阁员,都有所闻。   诚然成事需密,中央帝国谋划超脱,也没必要跟姜望商量。   但作为景国玳山王的他,出于个人、出于国家,在筹谋掀开的此刻,还是要跟黄河之会的主办者稍作解释。   面子已经没有给了,但面子还是要顾到……   姜望没有回应。   这时候他已然明白,为什么先前他还能够听到霸国天子闲聊时,景天子会在聊到许知意的时候,忽然提及许怀璋。   因为许怀璋……这位天师、礼师、仙师,就是今日浑噩于祸水的混元邪仙!   前番在孽海遇到,他还茫然不见根底。今时他修为上来,而混元邪仙怪叫之声起于天师炎旗,顷刻叫他洞见。   想当初他第一次听到“混元邪仙”这个名号,还是白云童子因“菩提恶祖”之名,触及惘思,呢喃出口。   而白云童子是半个云顶仙宫之灵,云顶仙宫正是仙师所筑,为仙帝所居。   他早该有所联想!   许知意和许怀璋是一个许,传承有序,血脉相连,所以今天在观河台上的这一局,才是以她为主。   “孽海,现世之患。现世,中央之家。”   闾丘文月立在看台,悠然有声:“大景帝国上承天命,下安黎庶,乃救六合,为民万方……意欲一荡祸水,全诸圣之德,竟万世之功!”   魏玄彻面无表情,已经有些后悔登台。   先前当然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屁股底下也是绝好的位置。前面有豪气干云的洪大哥顶着,他坐享其成,而无虑风险。   但问题是……洪大哥现在未必顶得住了。   魏国现在就往前面顶,绝对是不智之选。   按照魏国的国策,他押注武道,获得极大成功后,现在就应该韬晦行事,静等神霄开启,然后利用魏武卒,在神霄战争中捞到足够的政治资本。眺望战后形势,等待鱼跃龙门。   实在是洪大哥给了一个太好的机会,他无须考虑便提戈下场,一屁股蹭到了这里,占据绝好风景。   本来坐山观虎斗,进退都自如。推一把洪大哥,或者帮着姬大哥给洪大哥一拳,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可现在洪大哥的谋划好像胎死腹中,似乎抓了一副烂牌没法打……景国却开始大手笔地甩筹码!   这布局已经大到,并非他能助推的地步。   只能说观河台上风云变,一时是一时之形势,此前正确的选择,未必是下一刻的正确。不到尘埃落定,无法真正看清得失。   因为人人都在争,人心最难测。   景国的目标,并不是单纯的无罪天人或者混元邪仙,而是直接荡清祸水。   那位大景文帝姬符仁,坚守超脱共约,笑眯眯地不出手,求存此贵,不肯触业。但前脚给澹台文殊松绑,放祂出来打【执地藏】,后脚景国就要扫清整个孽海,吃祂一个绝户,实在是……   中央仁德先君!   “孽海三凶之中,菩提恶而广大,澹台癫而有谋,唯有混元邪仙,一团蒙昧,至邪乱识。欲荡祸水,必自混元始。”   闾丘文月言似宪章,令人生静:“混元邪仙乃仙师许怀璋癫狂浸孽所形。许怀璋其人,乃初代天师许凤琰之血脉,是今日许知意之长亲。”   “他是天师后代里,唯一一个复登天师者。后以天师之路穷,转入儒宗,行以书乐,成为儒门礼师。最后弃儒出道,创造了仙术,教出仙帝,引导开启了仙人时代……其有超脱之力,超脱之境界,而无永恒之福德。”   “在仙人时代破灭后,其身沦于孽海,免于消亡,却也蒙昧智识,长噩久晦。”   “我朝担责天下,监察孽海。发现历届黄河动时,孽海必有异状。”   “翻阅古籍,搜穷历史,乃知当初神话时代,许怀璋尚为儒门礼师,曾于河岸坐道百年,梳理黄河之浊……其妻衰死,其子厄亡,遗骨灰于黄河,乃出其庐。”   超脱不可测度,尤其是许怀璋已经变成了孽海之凶,过往难免迷昧。除了那些改变世界的大事,其余经历大多隐于时光。   搜穷许怀璋的人生,即便对景国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也是穷极苦功,方有所成。   中央丞相没有细讲许怀璋生平的意思,只是点到这里便折转:“本届黄河之会不同以往,乃新晋真君担责,年轻人锐意进取,变革世事,天下有大动而必生大隙——”   “魑魅魍魉,莫不以此为机。乃张鬼面,游于白日之下。”   “如罗刹明月净,如平等国,如忘我人魔,还有本相在这里不点名的某些人。”   台上观众,一时都看向洪君琰。   洪君琰大肆抨击景国,不点名不道姓,引天下之势为其势。   闾丘文月作为中央丞相反击洪君琰,也不具姓名,但所谓天下之势,随她翻手而起!   景国天下第一四千年,积累太过深厚。   洪君琰逃避了群雄并起、兵危战凶的草莽时代,用过去支援现在,的确赢得了一步先机,得以统合西北,光耀雪原……但是等他定下身位,才能看到,四千年的时间,已经把多少事情变得根深蒂固。   曾经压得天下英雄低一头的中央帝国,已经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庞然巨物,且正在姬凤洲的手段下,剜去脓疮,涤清毒血……展现在人前,是如此轻盈而又浩瀚的姿态。   洪君琰坐得豪迈,身形不动,只显出饶有兴致的眼神。   好像他也好奇,闾丘文月不点名的,究竟是谁人。   闾丘文月继续道:“混元邪仙全凭本能,志气混淆,神意颠倒,唯独执性不去……今黄河复位,必然思归。”   “更有无罪天人,欲借混元邪仙乱起黄河,癫乱天下,趁隙逃门。其身若出孽海,则恣情永世,天下大祸。”   “天下谋景者众矣!而景视天下,同庇风雨。”   她蔚然临风,大袖飘飘,真有『照古今』之姿态,口中言道:“如平等国者,小藓也。孽海之凶,重疾也。”   “中央帝国欲治重疾,而先纵小藓。”   其实说“纵小藓”,倒也不是。   在姬景禄看来,这是丞相的语言艺术。   南天师应江鸿和晋王姬玄贞,明明去悬空寺堵门,要找那平等国的踪迹;东天师宋淮明明去参与围杀罗刹明月净;他这个玳山王,明明带着楼君兰在追查陈算之死、卫国之屠,都追到了观河台上,开始揪忘我人魔。   景国是“全都要”。   只是主要目标在孽海。若能荡此一功,则余者确然可以说“小藓”。   就像扫灭【执地藏】后,中央集权之盛,已经远迈诸代。当今景帝可以说是景国历代最有权势的君王了。三脉的掣肘几乎被他一朝撞开,上下一心,令无不至。天下强军都说加就加,而且尽为帝室所掌。   此次孽海一清,再有神霄之盛,人道大昌……三脉俯首的日子恐怕都不远。   他真切见到了天下一匡的可能。   中央帝国不是全知全能,不能够提前洞察所有阴谋。就像在悬空寺无功而返,就像陈算的死,到今天也只是有线索无结果……   但无罪天人有今日,恰是景太宗放纵的结果。   无罪天人有怎样的自由,想要做什么,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这些信息,却是清楚地留在景国人眼里。   因此提前设局黄河,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   “中央尽天师世家之积累,穷初代天师至今、数十万载之源血,刮府库之盛,用之历代丰,以南天师按剑天京,宛国四姓合阵天门,水德天师唤起长河,大景国势压之,三军用命——”   闾丘文月说到这里,抬手指旗:“方成此,天都锁龙阵!”   观河台上登高者,此时能见,长河之上,宝船结队,旌旗连云。当先一面旗帜,绣字如龙,其曰……“天都!”   天都元帅匡命,手提刑徒铁槊,正立于大旗之下,乘舟破浪。   身后连绵军船,正是他所演练的景甲新军。   所谓巡河之军,也是大阵之基。匡命早已经做好准备。   而天下台的观赛者,无论现场还是太虚幻境,乃至诸方转映,都能看到观河台上的那杆天师炎旗,愈发炽烈,聚光点点。   光焰在虚实之间摇晃着,隐隐结成一个修长人形,或狂笑,或悲哭,或着儒衫,或披道服,当然最后是一件仙衣。   混元邪仙归思黄河,是散在冥冥中,此时凭藉天师炎旗,许氏血脉,取于冥冥!   “此阵专为许怀璋而立。”闾丘文月道:“能夺其神,问其血,聚其意,收其命格。”   事实上这就是当年道门对付许怀璋、使其仙陨的大阵!只是针对混元邪仙如今的状况,又做了许多调整和补强。   当然闾丘文月并不言明。   混元邪仙因其特殊性,被红尘之门压制得不那么极致,和澹台文殊如今通过天道权柄享受的相对自由差不多。但从孽海眺黄河,自祸水思人间,无论怎么挣扎,也最多只有一隙之窗,只能过来几念。   可是有景太宗在红尘之门配合,有天都锁龙阵在,这个栏杆微隙的窗口,就能够成为单独把祂拉走的门!   “中央本欲借天都锁龙阵,影响混元邪仙,借其诱引澹台文殊于此台,而后强杀之。再诛混元邪仙,最后顺势打开红尘之门,扫灭菩提恶祖,荡清孽海。以缓解红尘之门的镇守压力,奠定人族神霄之胜。”   闾丘文月话语平静,倒是不显情绪:“公孙宗师除噁心切,杀徒太急。当使澹台文殊警觉,胎死后续计划,不复登台。我等求乎其上,只能取其下……暂且斩此一凶!”   空间广阔的演武台,天师炎旗如永恒之定物,光焰环转于其外,显成不断变幻而逐渐清晰的人形。   景国像是用血脉相承的天师炎旗,为混元邪仙重塑人间之躯,以此吸纳其意其道……最终将祂彻底拉到观河台上。   混元邪仙浑噩凶厉,时时癫狂,很少有冷静思考的时候,甚至不会反抗,反而主动投来,因其心中执意未消,且正在黄河之会期间引动。   祂越清晰,在太虚幻境等地的转映里就越模糊,在现场观众的眼中也越虚无。   超脱不可见,尤其混元邪仙这般神颠道惘的强者,等闲修士见之则疯。闻其声者,顷会化为恶观!   也就是在天下台,六位天子法相亲临,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压制,此形此声,才未酿成惨事。   但超脱不可见,景国的筹谋,却就这样清晰地铺开在天下人眼前,无须再有隐晦……因为已经无人能挡。   诛孽海之凶是天下大义,谁人敢拦?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下,一视同仁……一印都成仁。   公孙不害虽然失魂落魄,还是勉醒其志,提剑看向了混元邪仙。   也不知是对错让他更煎熬,还是吴预死得如此不值、他的胳膊断得这样无意义……叫他更难受一些。   剧匮出声道:“公孙宗师提剑阻澹台,景国设局谋孽海,都为人族大义,并无高下之分。中央设局天下之台,澹台映照法家天骄……既未前示赛事组,也未后报三刑宫。今日若无公孙宗师大义杀徒,某也当举刑刀,非为孽海,是不知景国也。何能以此为罪?”   这位规天宫出身的真君,已经有了自己的路,自己的法,自己的理,和现有的三宫掌者都不同。只需要一部足以传世的经典,就可以成为当代法家的又一位宗师。   闾丘文月淡淡地瞥他一眼:“超脱难测,不可浅谋,念则为察,众必有泄,你没有接触过超脱战争,本相不怪你。”   又看向姜望:“荡魔天君屡决无上,没有教教你的阁友吗?”   姜望还没有开口。   看台上便响起鸣珏般的一声:“他已退出太虚阁,倒也不用什么事情都牵扯他。”   当代凌霄阁主平静地坐在观战席上,她同大景丞相之间,隔了一座天下台,隔了一个姜望。   闾丘文月只是看回剧匮:“因无前知,故无前罪。所以本相并没有问罪三刑宫,只是在这里有一些……小小的埋怨。为我中央大景,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的付出和苦等!不知剧真君,是为公而问,还是为私而偏?” 第一百七十八章从来归思使人悲   景国的玉榔头绕了一圈,没头没脑地又敲了回来。   没有人为剧匮讲话,他也不需要。他看着中央帝国的丞相,并不避让,仍似当年,立身如塔:“我为公,公于天下。我也有私,私为治法。”   “道国何求?”   他抬起声音:“中央既论公义,莫说私懑。既论大局,休提小怨——此是天下正法之心,也是景国在观河台上治重疾纵小藓之前言!”   “治法用不着你剧匮来操心,须知太虚阁是干什么的!法是法,三刑宫是三刑宫。你若心为前者,当知这是怎样天下。你若立为后者……”闾丘文月一拂袖:“你也退阁吧!   法家要行天下法,闾丘文月要说,这是景国的天下。   对三刑宫的名誉打击,是不可能终止的。没有道理抓到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好好利用。能够通过对刑人宫执掌者的批评,削弱法家的公信力,那是再好不过。   当初玉京山点头,镜世台缉魔,三刑宫站出来表态,致使舆论翻覆,上古诛魔盟约的信用,跌到了谷底……累事加叠,这才有前些天余掌教赠约于黄河,成就“荡魔天君”之名。   这当然并非中央所乐见。   景国自有缉刑司、镜世台、中央天牢,并不需要这样的三刑宫,尤其不需要名望如此之重的三刑宫。   除此之外,对太虚阁的敲打,也只是随手为之。   本届黄河之会,将太虚阁的位置推得太高,哪怕有李一坐阁,也并不符合中央帝国的利益。   景国一边站在最前面“担责天下”,此是大义所在,大势所成。一边打压有可能动摇现世秩序、影响中央第一的存在,这也是必要的手段。   剧匮面无表情:“文相以为剧匮是某些人吗?以为妥协能够换来尊重,退阁可以证明清白,公平能够迎来支持——”   “不。到现在我已看得够清楚。不是所有人都尊重黄河之会,顾全未来。”   “但我不会退。我会牢牢地扎根在这里。我会珍惜我的权利,扞卫我的立场,绝不把这个世界,让给我不认同的那些声音。”   他轻轻一摊手,非常地严肃:“某无退阁之意,若文相有逼阁之心,不妨推动太虚会议,细数我过,众裁推我。”   “某些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天师炎旗的惘影,等待混元邪仙彻底降临的那一刻,好像并不在意人们的讨论。   他沉默而又沉默,静水流深。   召来混元邪仙于天下台一事,已经不可挽回。诸方天子应都达成了共识。   他作为黄河裁判,仍然需要维持黄河之会的有始有终,仍然要确保现场观众的安全。   “那个位置,是自己走下来,还是别人推下去,结果不一样。急流勇退,仍然不失体面。恋栈不去,徒然伤身伤颜——剧真君自有所知,本相也不多言。”   闾丘文月瞥过剧匮一眼,不再看他。   姜望已经退阁,太虚阁里,除了霸国代表外的剩下两人,都没法坐得太稳。   法家,儒家,释家,墨家,还有天下大宗,甚至黎魏宋盛之国,都可以轮换于彼,不叫一方有固席。   太虚阁的影响力,可以慢慢地降下来。   在法家宗师公孙不害声望大跌以后,剧匮是更容易被推走的那一个……实在不值得思虑太多。   她探手入虚空,抓来玉简一卷,首签刻字,其曰——   《陈情章》。   此卷名为“陈情”,实为“载道。”   它是许怀璋曾经作为天师的时候,写的变革道门之法!   其人再兴许氏天师之家,却没有沉湎于荣光。而是警觉当下,忧虑未来。   他认为道门沉疴久住,已经积重难返,遂巡行诸世,苦求革新之法。最后将所有的思考,都录成此章,敬献于玉京道主……但却石沉大海。   道主超脱无上,早已不理尘事。道门渊古流今,哪需要杞人忧天。   很多人都认可,这件事情是许怀璋弃道从儒的直接原因。   闾丘文月也是久溯历史,才追拿此章到手。因为历史迷雾太重,其实只剩个残章,只有开篇寥寥数句,但用来补全许怀璋的人生故事,已经足够。   捕捉超脱者,自非易事,哪怕是混元邪仙这样的癫狂者,哪怕是在混元邪仙不思反抗的此刻……   补全许怀璋的故事,就是在完整混元邪仙。   闾丘文月尽量搜集了许怀璋的人生“执思”,以呼应祂对黄河的“故念”,就像是雕刻一尊名为混元邪仙的神像,在此接纳祂的所有,好让祂完整脱离孽海。   这个过程并不简单,也无法快速。   闾丘文月今日亲自操刀,如医师屠夫之于血肉,一点一点地填充细节,勾勒真实……这件事情交给任何人都不能放心,唯有自行。   中央天子则全程为她镇压局势。   姬景禄在这个时候,反倒放松下来,他知道大局已定。   在诸方天子齐聚,举世注目的场合,最难的并不是诛杀超脱,而是使超脱现迹。   恰恰无罪天人有意以混元邪仙为引,主动将祂推来;恰恰混元邪仙迷思不去,旧执难消,自己也主动靠近;恰恰景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现在唯一需要考虑的,是杀死混元邪仙,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当前祂还毫无反抗,思归黄河,等到真正要杀祂的时候,再怎么惘惑其心,也必然会爆发不朽者对于朽灭的反抗。   一条鱼在砧板上的蹦跶,都要崩几片鳞,飞一身水,何况是超脱者!   观河台乃现世重地,在这里发生的超脱大战,稍有不慎,就会爆发成席卷人间的灾难。   疯癫无识的混元邪仙,毕竟不是清矜贵重的一代仙师。   浮沉在孽海里的祂,毕竟不似开拓仙人时代一般,方略天下都见,事事有迹可循。   专门针对祂的天都锁龙阵,还有几分威能?   姬景禄决定做自己的事情。   景国“全都要”。丞相正在收网擒超脱,他也该清除所有能够清除的隐患,排除所有能够排除的干扰。   辰燕寻还在认真观摩中央帝国围杀超脱的方略,思忖着倘若自己得成超脱,又与中央交恶,应当如何应对……忽然便迎上了姬景禄的眼神。   “荡魔天君……”他不由得唤道。   姜望便看了他一眼,示意自己正看着。   鲍玄镜真想提醒一下姜真君,这个叫辰燕寻的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必心生怜悯……但他无法说出对方这厮不好的原因。   只能幽幽一叹,保持沉默。姜真君还是太有责任感了,人善被人欺啊!   “又叫唤上了?”姬景禄面带微笑,半蹲下来,看着不安的少年:“你若清白,本王也会保你。你若恶孽难净,荡魔天君也会杀你。”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辰燕寻说着,一把抓住谢容的衣袖:“先生!我应该付您诊金!”   能在明国的灭国战争里脱身,谢容是个多识趣的,忙忙地扎了一堆针,起身正欲走,被这小子拽住,也不好拂袖。   一边掰少年的手指头,一边医者仁心地宽声:“东王谷负责此次黄河之会医治事宜,诊金都是东王谷自己负责,像你这样伤势比较严重的……赛后宋国也会承担一部分。虽然我针扎得多了一些,辰家不缺钱,公子无须忧虑。”   “辰家已经没了。”姬景禄冷不丁道。   目光掠过姜真君搭在剑柄上纹丝不动如石铸的手指,瞥过谢容的惊色,最后注视着辰燕寻的悚然……姬景禄慢慢地道:“准确地说,辰家主脉没了。辰氏主脉满门尽绝,族谱上最核心的那几页已经清空,只剩一个辰巳午,生死不知。”   “什么意思?”辰燕寻猛然坐起来!   身上的银针被逼出,刚刚止血的伤口又炸开,殷红沾衣使人悲。   他痛苦,挣扎,不敢置信:“玳山王!这样的事情,你不可玩笑!”   创造一个合法的身份并不难。   难得是这个身份要经得起全天下的注视,经得起黄河之会赛事组、乃至六大霸国的审视。   其实就到这一步也还好。   宋国自有体统,无中生有,也浑如天成。   尤其是辰燕寻这具年轻的身体,真的养了辰巳午的本命血,怎么验都是血亲,也的确是辰家的人。   但所有安全的前提,都在于这个明面上的身份,不要被霸国怀疑,就算被怀疑,也不要危险程度太高,引来霸国的全力调查!   就算辰燕寻这个人真的存在,真的是辰巳午一夜风流后留下的种,他成长过程中所有的疑点,也都会被剥出来,无所遁形。   景国能够击穿一位超脱者的历史迷惘,连许怀璋当年尚为天师时的章书都能找出来!何况是翻检一个所谓十五岁少年的一生?   拿出对付许怀璋万分之一的劲头,他就进退无门。   不幸的是……因为该死的平等国和罗刹明月净,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发生。   他之所以还在挣扎,还在表演,而非立即鱼死网破。是不愿意就这样放弃,还想在台上等机会,也是寄望于自己的合作者,能够好好地做事情。   卢野那边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办法——   把跟参赛者有关系的人全都杀了,不就找不到问题了么?   辰家没了,上哪里去查辰燕寻的问题?   如果说赛前灭辰氏,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在。现在杀绝辰氏主脉则不然,完全可以说是卫国故事,卢野故事。   平等国那些脑子不正常的,各大霸国那些辣手无情的……他们都有可能!他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对了……如果一定要说燕春回在台上,卢野为什么不能是燕春回呢?   昔日与姜望云国对峙后,改道另求,这武道天骄的身份,岂不非常合适?   怀疑他的所有理由,都可以用来怀疑卢野。   对于卢野的所有宽悯,也都可以落在他身上。   这滩浑水变得更浑浊,他才有那么一点洞破天光的可能。   该死的罗刹明月净,该死的平等国,该死的景国,把他逼到这样的处境。在三昧焰光绕身的每一刻里,都万分煎熬!   好在,他的合作伙伴不算愚蠢……他们再一次心有灵犀了。   姬景禄看着辰燕寻,在这少年的脸上,的确看不到任何破绽。   “说来也奇怪。就在本王开始把目光放在你身上,开始调查辰家的时候,辰氏就被灭门了……”   大景玳山王自有雍贵气质,慢慢地道:“究竟谁会如此敏锐,动作这么及时?在宋国境内,针对辰姓如此……本王只能想到一个人。”   他不言而自喻的……当今宋皇!   宋国只有一位真君,就是那位奉行礼教,明伦书院为其上号“成德天子”的大宋皇帝。   曾经和魏皇并驾齐驱,文武并举。   后来的路子却截然不同。   魏皇事必躬亲,建招贤台广纳天下。宋皇却是垂拱而治,以士大夫治天下,其人久不视朝,潜心修炼,逾二十年矣。   “我不信!”辰燕寻挣扎着起身,少年泣血,既怒且恨:“辰氏代代忠国,我家与国同荣!辰氏六进黄河,我还在观河台上为国而战,杀到了半决赛——陛下不可能对我家动手!你休要信口雌黄!”   姬景禄确实是诈他一下。   因为辰氏灭门的消息还在封锁中,他是刚刚得到消息,就直接杀来观河台。就是想趁辰燕寻在台上比赛,无法及时接收情报……利用这个时间差,打辰燕寻一个措手不及,在惊蛇之时看七寸。   有关于辰氏灭门,现在能够搜集到的情报是,贼人在商丘城外隐秘设坛,瞬间成法,一念杀人远遁。宋皇破宫而成,截贼于国境,交手数合,没能留下贼人。   就商丘城那边的分析而言,凶手或是平等国,或是齐国……   等于是没分析。   宋国都是聪明人,但太擅长扮蠢了,只有一个涂惟俭缝缝补补,辰、殷两姓兢兢业业。   “对辰家动手未必是恨你。”姬景禄认真地道:“也有可能是爱你。”   “我要回去——”辰燕寻不再跟他纠缠,泪眼婆娑地看向姜望:“荡魔天君,我要回去看看!”   此刻的观河台太过危险,他该走了。   他现在还只是有嫌疑,并非罪犯,谁能拒绝一个少年回家看看的请求呢?在他满门被灭的时候!   只要离开观河台的范围,就是海阔天空。   在混元邪仙即将降临的此刻,台上又能分出多少人来监察他?   若是姬景禄押着他走,景国从此就可以撤掉玳山王的封号。   哪怕是姜望亲自陪他回去,他也有十足的把握脱身。   这少年悲痛欲绝,却还强撑着一股气,就这样哀乞地看着姜望。   就连通过天幕转映看到这个表情的观众,都为之心碎。   相较于卢野的坚强静忍,还是辰燕寻的泛情悲伤更能引人共鸣。   “要回去啊?可以!”姬景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一个半大少年,能有多大胆子,满门被灭于商丘,真相未定,就想着回去看看吗?   说起来思归思亲是人之常情,放在观河台的天骄身上,就有些痴妄和愚蠢。   他的声音也不再有温度:“等混元邪仙伏诛,我请天都元帅带路,护送你回商丘——也正好问一问宋皇,那贼人的事情!”   辰燕寻心中猛地一紧!知晓姬景禄对他的怀疑,不止是讲在台上的这些,几乎是已经确定他的身份了。   他泪眼婆娑地往下看,走到台下的东王谷医师谢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像是一滴水消失在水里,没有半点痕迹。   现场如此多的强者,竟然没有一人察觉异样。   “你在看谁?台下还有同伙吗?”姬景禄跟着他扭头,追着他的视线,饶有兴致地问。   他大概很享受把人逼到绝境的感觉吧!   “没有商量了吗?”辰燕寻收回视线,最后一次流着泪问。 第一百七十九章岂不闻为民之仇   这天下台好生热闹!炎旗猎猎,超脱显身,少年泣血,天骄哀鸣。   悲者悲其声,恨者恨其名,各有各的故事和精彩。   姜望并没有不被尊重的愤怒,也没有面对不公的杀意,他孤独地站在台上,像个局外人。他只是想……做完自己的事情。   宫维章和诸葛祚还在台下默默等待,好好地备赛。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这本该是属于他们的时刻……当然他们还太年轻,大人们的宏图大业,才是人间的大局。   少年人的辉煌时刻,需要为宏大的故事而让路。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一个声音,荡魔天君的声音——   “心能定否?”   其声又问:“尚能战否?”   竟是要在混元邪仙归来之前,尽快完赛。   当然公平完赛的前提,是参赛选手能够在这种环境下不受干扰,真正发挥自己的实力。   所以裁判需要尊重双方选手的意见。   宫维章敛眸按刀:“惟愿速魁。”   诸葛祚已经安静地写写画画了半天,这时将细杆纤毫一放,按为星光,填进书里。随手将这本厚书,塞进宽大的巫袍中,再慢慢地伸了个懒腰:“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看戏看久了,能够活动一下手脚,那是再好不过。”   “有劳真君。”他对着姜望行礼,一丝不苟。   在荡魔天君发声的这一刻,观河台上其它的声音就已经被掩去,太虚幻境及各地天幕的转映中,少年天骄的风采,重新占为主格。   玳山王姬景禄也好,正在演化为混元邪仙的天师炎旗也罢,都只作为画面一角。   已经半晌没有说话的呼延敬玄,明白又到了他解说的时候。   “那个,现在……”他将目光从天师炎旗上挪开,逐半决赛选手而去:“让我们继续这场黄河之会!”   观河台上秦至臻缄然如礁,只是抬刀一割——演武台内部的空间便又扩展,宫维章和诸葛祚已经落在了台上。   名为“横竖”的天下之刀,为他们分割出同先前一样广阔的空间。虽则台上有多场表演在同时进行,却已影响不到他们。   “天骄盛会,黄河大事。便以超脱之鸣,为尔奏声。永恒之憾,以为斯荣!”   姜望履行黄河裁判的职责,声成剑鸣:“本届黄河之会最后一场半决赛,现在开始。赛内胜负,尔等自求,赛外之事,皆在我剑围外……请决之!”   雪亮的剑光凝成一缕,绕这方决斗空间而走,终究划下线来……隐于虚空,便如蛟龙伏。   从这一刻开始,任何人因为任何事触及这道线,就会迎来长相思不设限的反扑!   剑围之内,战斗迅速爆发。   几乎是姜望的声音刚落下来,宫维章的刀便已经出鞘,横似一道白虹,凌厉地挂断长空。   而诸葛祚竟然渺如晨星,一时远在天边。星光在他身后交汇,降下一尊身段丰腴、面刻秋粟……名为“大梁”的星神!   “大梁”探掌擒刀虹。   还有多少人在关注这场半决赛,不得而知。   但他们都全身心地投入了战斗,相信姜真君能够保证战场的安全。   哪怕玳山王在旁问贼,哪怕台上超脱将临。   在这座天下台,声闻尽为主裁判所掌。   泪眼婆娑的辰燕寻,和步步紧逼的姬景禄,都在他们自己的故事中。   前者是以当前这具身体,尚不能逃脱见闻。后者虽能察觉见闻有异,却不去触及,避免同裁判冲突。   所以辰燕寻和姬景禄,还在彼此对视。   他们都还没有注意到半决赛的开始。   这是辰燕寻这个身份,最后一次流泪的表演,而大景玳山王,心如铁石。   “我也想跟你有商有量,但你事先不商,事时不量,现在要商量……”姬景禄面带微笑:“我很难办啊。”   辰燕寻流着眼泪,但是咧开嘴来:“既然如此……”   他的泪光之中,跳出一点极难被捕捉的灵光。是粼粼波光里的一点,熊熊烈火里的一焰——   吼!   嘭!   也是在他开口说“既然如此”的同时,姬景禄的手已经探出。   晴空显惊雷,聚为怒狮形。   狮子口一张合五指,拳峰收作击玉锤!   响彻观河台的轰响,平地炸开。声如水纹,荡漾诸方。   那灵光没了,泪光也没了。   一个拳头轰落下来,宋国少年郎的脑袋当场便炸开了!红的白的满天飞溅。   爱扎丸子头的俊朗少年,被视作内府场夺魁热门的绝世天骄……从头颅到脖颈到身躯,碾在拳下如埃尘,一次性地全部轰平荡空。   高台广阔,好生清净。   既然已经充分地怀疑此人,姬景禄当然不会狂妄地等他暴起发难。   一有不对,就直接捶死。   至于捶错了……   人都死了,怎么会错?   不是燕春回,也可以是别的什么魔头。中央帝国总归是师出有名的。   人若未死……那不是捶对了吗!?   姬景禄的气劲结成一个三步见方的浑圆,抱丹而满,所有的脏污都在其中泼洒。   气血为焰,点燃尸迹。   好像世界的污浊,都能这样被清扫。   姜望没有及时出剑,因为他已经从辰燕寻眸中跳出的那一点灵光里,触碰到了熟悉的感受……那竟然是人道之光!   昔日他取之,而李一拒之,外楼不曾落。   今日外楼亦空置,左光殊受之,内府还未决名,辰燕寻又是从哪里取得?   不管怎么说,能享人道之光者,绝非十五岁的辰燕寻。其既无魁名,过往的经历中,也不存在什么益于人道的大功德。   它证明了辰燕寻并非辰燕寻。   既然不是合规参赛的选手,黄河裁判自然没有保护他的责任。   辰燕寻果然没死。   那斑斑点点散在拳劲丹圆各处的血肉残渣,在气血之焰里熬了一阵,没有等到救援,也没有等到其它的变化。终于知道姜望不会出手,黄舍利也不会倒退时光。   最后的表演也未能打动观众。   这些血肉斑点还剩下百余点残迹,便开始颤抖,而后开始蠕动。   鲍玄镜眸有骇色,后怕的情绪显在面目,又随着遽显的【神明镜】状态而消失。总之时刻注意自己的表演,哪怕已经没人关注……就这样又贴近了姜望两步。   只见得细碎血肉在丹圆之中游出各种轨迹,穿越气血烈焰,飞快地向中心位置聚集——   “有趣!”   姬景禄眸放青电,倏而遍游此圆,万千电光,将拳劲丹圆照得如明珠一般。   那些飞速游动的血肉斑点,就这样被雷光毫针定住,一时挣扎不得脱。   玳山王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些血肉斑点的变化:“曹玉衔有【血肉生灵】之武躯,乃肉身之极。你明明没有靠近那种肉身境界,也未修武,是怎么做到每一点细碎血肉,都承载你的意志的?”   “你对人身有非同一般的理解。我不知该赞叹,还是胆寒。”   “哦对了,这是真武电针劲,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就是善于击穿道则、粉碎灵性。恰好你又这么分散,又用这么孱弱的身体……”   姬景禄脸上带笑,眼中却殊无笑意:“熬不了多久的。”   “等等——”   无以计数的血肉斑点,在雷光毫针之下,挣扎震颤着,竟然共鸣出一个声音来:“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雠,一向和平共处。我不似罗刹求祸国,不是平等国求平等,不影响你们霸国的存在——天生大道,万事有德,何必你死我活!”   景国的确没有什么一定要杀死忘我人魔的理由。   尤其是在燕春回非常难杀,极具危险性的情况下。非无荡魔之心,实是得不偿失。   国家利益是先于道德的第一考虑!   但既然彼为鱼肉,我为刀俎……   “笑话!忘我人魔养祸无回谷,流毒天下,景国监天有责,怎么叫无怨无仇?岂不闻为民之怨,为民之仇!”   “咱们可称不上和平共处,前番太虞真君便要提剑杀你,卫道人间。只是消息泄露,被你走脱。今日撞在本王手上,可见天网恢恢,恶必有报。”   姬景禄武躯伟岸,气血壮烈,拳起恢弘之势:“天下不安,中央为民撑伞。荡恶除魔,本王当仁不让!”   声似雷,拳如鼓。   一拳下去,整个拳劲丹圆,变成了实质的青色。靛青色的雷浆,在丹圆中荡漾!噼里啪啦的炸响,像是新春的爆竹。一瞬间炽亮的电光,涤尽了一切污浊。   但故事却没有随着这一拳结束。   旧岁去,新岁来。   众见那拳劲丹圆如青天满月,便在那晃荡为实质的雷浆之中,竟有点点灵光诞生。虚光灵影,隐约结成一个抱面蜷身的婴孩!   这一幕和演武台另一处的天师炎旗变化,竟有几分相似之处……叫人有相近的惊悚。   或许是因为,它们都在某种程度上代表新生,都代表某种力量的降临。   观战席上的楼君兰仰面便倒,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算度,一瞬间爆炸开的变化,令她退出神通都来不及,只是本能地以晕厥来自我保护。   高台如海生明月,明月中婴童抱眠。   炽盛的生机在台上蔓延,丰富的元力几乎结成了实质般的浪潮!   天道予他以偏爱,人道予他以眷顾。   鲍玄镜瞧得牙痒,这真是欺天之人!明明做人没有他纯,非人也不及他强,却因为沾到了人道之光,不知以什么法子新生,就得此般造化——   这本该是他夺魁后的胜景。现在却让奸人得意,孽贼享利。   “此拳过后,因果两清。多谢道友,送我一程!”   拳劲丹圆里的婴孩,终于睁开双眼,眸中雷光飞溅,清澈见灵,威严自生:“寂而生灵,刑余结婴。过往种种,已成昨日死。恶业诸般,当随彼身尽。所谓孽尽有德,吾辈抱德而生!”   看台上的叶青雨,眸光陡颤。   凌霄两仪渡世法!   先前辰燕寻尚为宋国少年,意气风发,台上按剑,她尚不能看清其中变化。此刻抱灵成婴,复返天真,她终是认出了这门秘法。   也是在叶大豪杰离开后,她才于凌霄掌教之印里得传。   此是叶凌霄当年为了避开一真道的注视,求道求力,所研究的仙神同修、两道之法。   像姜望有诸多法身。但无论魔猿还是仙龙,无论功法表现怎样不一般,还是一站出来,就是姜望。   叶凌霄的两道之法则不同。   当年他以凌霄阁主的身份优哉游哉,财神借云上商路铺陈诸方,也没谁看出来财神是他!   其以钱丑之名,加入平等国后,又学到了昭王遮掩身份的本事。因此完善了这《凌霄两仪渡世法》,终究两分命格,混淆过去,恍如新生。   叶青雨知晓此法,却未修行,因为她的财神身无须隐晦。恰恰天下广知,才更有利于升华神道。   这门秘法于修行、于战斗,都没有太大的意义,最大的价值在于晦隐。纯粹的因事成法。   而台上的辰燕寻已经更进一步,以此欺人欺天。   “此乃《凌霄两仪渡世法》,就是我上回跟你说的,我父亲匿行神道的那个法门——燕春回应当是凭藉他对人魔的研究,借用辰氏血脉、辰巳午本命血,捏成辰燕寻这个人,再两分命格,以住其间,故能欺天欺人。他现在借姬景禄的雷霆消业,再生新躯,应该已经弥尽旧憾!非常危险!”   叶青雨紧急藏念于如意仙念,又交予《凌霄两仪渡世法》全本,飞进姜望潜意之海,劝他慎而再慎。   燕春回是景国人在追,就让景国人负责到底好了!   忘我、算命、万恶、削肉、揭面、砍头、嗜血、食魄、吞心……捏人之术,新生之法。《凌霄两仪渡世法》,两分命格之法。   加起来的确天衣无缝,难怪燕春回愿意付出全力一剑,同叶凌霄交易。难怪他不曾真的对云国动手,肯在姜望的剑锋前改道。   辰燕寻的肉身鲜活完美,故而人眼不察。辰燕寻的命格确实存在,故而天占不漏!   姜望尤其看到叶青雨当前境界还看不到的细节——   辰燕寻于雷海生婴,并不是纯粹地沿用旧法,而是以人道之光为根本,再生五脏六腑,筋骨血肉……此天生道脉,必有天府,福德本命,生即人道气运所钟!   他现在岂止是弥尽旧憾,应该是天眷人爱,有了跨越时代之恨,跃升超脱的可能!   他对《凌霄两仪渡世法》本来不感兴趣,现在细细翻阅,却是越看越惊。   辰燕寻身上的生死之变,业孽之化,已经超出了姬景禄的认知。   尤其是这雷中孕婴,竟令他心生警觉,感觉到威胁。   但今日在这观河台上,高手云集,景国连超脱都想宰掉三个,遑论一个不知什么状况的辰燕寻!   他毫不犹豫地拔出铁扇,却于此刻,感受到闾丘文月瞥来的眼神。   耳边又听潮声起!   绝巅强者的感知铺开来。   但见万万里长河一时翻腾,整座神陆都似乎随之晃动!偌大的观河台散发出厚德明黄之光,九镇齐应,天地合势,方才压下这番变动。   混元邪仙就要降临了!   “迷途知返,其犹未晚。你既已受荡魔天君之诫,改道另寻,本王也不是不顾念上苍好生之德。”   姬景禄提扇在手,轻轻地一敲掌心,尽显中央之从容,话锋却折:“你且答我——陈算之死,是谁出手?” 第一百八十章若是无人来   那婴孩抱身而蜷,声音颤鸣在雷浆中:“天下凶徒虽众,所虑不多。敢杀太乙真人,犯颜中央,不是罗刹明月净,就是平等国!”   “靠猜的吗?我自己也会猜。”姬景禄眉头冷肃,但并没有别的动作。   最开始姬景禄追寻燕春回的线索,就是为了找寻陈算之死的真相。   荡尽人魔并非他的任务,黄河之会公平与否,也不是他的职责。   大景玳山王的立场,在于大景帝国的利益。这一点就算他不记得,景国的丞相也会提醒他。   “是平等国!”婴孩的声音疾如雷敕:“只有平等国能猜到我在台上。陈算的死若是牵扯到我,那就必然是平等国的手笔——我尤其认为是昭王!”   “为什么这么说?”姬景禄问。   那婴孩在雷池里舒展肢体,显出无害的姿态。   澎湃丰沛的生机,却极致地收敛,似乎锻收为一柄无形的剑。此剑不出,出必饮寿。   “因为钱丑是昭王引入平等国,我跟钱丑有过交易!我助他扫灭一真、报仇雪恨,他助我洗心革面,苦海回身。故而他鸣九宫于天极,我偿夙愿在黄河!”   其又道:“敢问玳山王,你如何确定燕春回在此?”   “观河台上这么多双眼睛,你敢堂而皇之登台,真当天下无人吗?我大景镜世台,可不是吃干饭的!”姬景禄冷笑一声,又道:“况且台上还有一个与人魔同名的熊问,又恰恰死于归国路上。本王一眼就看出来你是谁!”   其实怀疑过卢野,还怀疑过宫维章。   真正缩小怀疑范围,把目光聚集在辰燕寻身上,还是镜世台在宋国爬到关键位置的“镜中人”,在商丘城发现的异常——殷家在赛前被替换了参赛资格的殷文永,弃姓离家,败退黄河后,竟然隐秘回到商丘!虽然被殷文华驱赶遮掩,还是叫那位“镜中人”看到了问题。   至于确切证明辰燕寻身份的证据,那倒是不可能在事先就得到。   要是真能拿得出那种东西,其人的计划能够在前期就产生那样严重的疏漏……燕春回这立足绝巅多年、代表飞剑时代最强锋芒的强者,也不至于拿身家性命上台赌。   “玳山王明见万里,中央帝国威服万邦,我素知也!”   那婴童道:“季国熊问,其名其份,登台与身死,都是平等国的手笔。非中央以之凌他国,非东国杀之以泄恨,实平等国祸天下之谋,我在此为上国清白而证!”   拳劲丹圆里的雏燕之声,清而见灵,听之悦耳:“平等国邀我颠覆天下,我不肯为。他们转而点出我的身份,阻我成道,就是为了让我搅浑这黄河之水,以实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睁着黑亮的眼睛,诚恳看着姬景禄:“您若与我斗杀起来,但有一丝损伤,乃至殃连天京,动摇孽海大局,正是遂了平等国的意!王爷聪睿果智,何能为仇者之快?”   若说世上还有谁知晓《凌霄两仪渡世法》的存在,闾丘文月肯定能算一个。   她和叶凌霄虽然各自生怨,几无交流,却有对付一真道的默契。   叶凌霄能够逃脱一真道的注视,潜修仙身,外合神道,她这个中央丞相也是出了力的。   所以一看台上婴显,便已知晓前因后果。   杀当前的燕春回看起来不算难事,背后的风险却难以预估。一则混元邪仙还未解决,二则平等国尚在暗中。   景国确然做足了准备,但这些准备是留给孽海之凶和平等国的,不好提前就耗用。总是要留有余裕,才能策以万全。   当下之重,无有重于混元。   所以她一个眼神,姬景禄就转变态度。   既然不打算下血本,那便只剩下谈条件。玳山王下巴微抬:“平等国不可告人的目的是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无非颠覆现世,掀翻现有体制,创造只存在于他们妄想中的世界!”婴童脸上露出非常明显的讥讽:“苦海无边,自渡无岸,渡人者愚,强渡者魔,我看他们离死不远。”   “或许你对平等国还有更深的了解吗?”姬景禄问。   “我不曾加入他们,自然不可能洞悉他们。就连那三位首领,也不见得知道彼此的图谋,更别说各有所执的十二护道人——”沉浮在雷池里的婴童道:“但观察他们的种种作为,不难做出一些判断。”   姬景禄用铁扇敲了敲掌心:“听你的口气,对平等国有很深的怨念啊……”   “平等国里良莠不齐,执妄难分,不能一概而论。至少昭王神侠,是我之恨!阻道之仇,岂共戴天?从今往后,必分生死!”雷池中的婴童道:“今世已胜万世,何须虚妄之理想!我永远支持国家体制,惟愿人道大昌!于今日苦海回身,受益天下而履道,愿为人间除此大害!”   姬景禄将铁扇一顿,不再言语。   婴童原本可以强行冲破姬景禄的压制,却停在雷池谨慎沟通,这种分寸才是无回谷得以长存的原因。   而他以对付平等国为条件,换取景国的袖手。以对国家体制立场鲜明的支持,换得现世当权者的忽略。   姬景禄实在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蓄势待发的【九龙盘武身】,按下了激荡的雷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武器,“啪”地一声,打开了这细铁扇,为自己扇了扇风,语气莫名:“它长得很像一柄铁尺,但它毕竟只是一把扇子……可以春花秋月,食景之禄。”   婴孩可不管他是怎样心情,只需要他的态度。   得了景国人的默许,瞬间吞尽雷光,将整个拳劲丹圆都吞下,翩翩而落,成长为身姿挺拔的少年。   芝兰玉树,不过如此。风华年少,未有更茂。   这少年笑对姬景禄,翩然有礼:“多谢道友成全!”   他是如此朝气蓬勃,踏罡而吟:“人生非草木,寰宇有春秋!”   环礼一周:“在下辰燕寻,向诸位见礼。”   是见礼,也是问路。   当然并没有人欢迎他,可是沉默就是最好的态度。   “宋国辰燕寻?还是忘我人魔燕春回?”剧匮垂袖而立,面无表情地站到了这个人身前。   新生的少年,灿烂明朗。若没有碎肉蠕动,雷光生婴的那一幕,想来他的笑容,也能叫不少人迷醉。   “本我非执,外求有因。剧真君见我为辰燕寻也可,念我为燕春回也可,唯独不必再提忘我人魔——”   他脸上带着笑:“我已在云国改道,世上早无人魔!”   “辰燕寻可以,燕春回不可以。”剧匮双脚一分,便画地为牢,在演武台上裂出一块,使他与这少年独对:“现世黄河天骄之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人魔恶观之会。”   姬景禄半途而废的事情,他要接上。景国暂且放开的魔头,他不肯放。诚然这是无利可图的事情,自有理想指引方向。   “燕春回自然不可以,但燕春回已经不在了。你完全可以只视我为辰燕寻。”少年笑眼璨光:“我再重申一遍,世上早就没有人魔——剧真君除魔心切,定要逼出一个人魔以求功?”   剧匮看了看左侧方向——   演武台上一刀之隔,宫维章和诸葛祚已斗至酣处。   擅长缠斗的“诸葛半天”,正勇猛精进,显出巫身,阵结星神,满场追着宫维章跑。   “唯愿速魁”的宫维章,反倒是拉开了距离,在变幻莫测的星光巫术之中穿梭飞行,折锋而走。   真好的年纪啊。   少年自有少年气。   他再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辰燕寻:“虽然你这具身体生机勃勃,寿数饱满,血肉鲜活。但我闻之欲呕,见而心厌——连我这样算不得天骄,在太虚阁里拖后腿的小老头,都觉得你十分老朽。你觉得你应该上观河台来,窃得名位吗?”   辰燕寻仍不动怒,当然也更不可能恐惧。   只是笑了笑:“你代表法家吗?又或者代表太虚阁吗?”   慢慢地整理着衣襟,那上面有些电光的皱:“若只是要较量口舌功夫,恕我不予奉陪。”   他真的非常理解“人”这个字,不止是理解人的血肉构成,也深刻洞悉人成为人的部分。历代的人魔都是怎样变成人魔的,每一个都是他亲眼看着。   他们的喜怒哀乐、无能无力或者心满意足……所有让人动容的故事,最后都只是一个冗长的哈欠罢了。   在他不算杂乱的记忆中,会揪着他不放的,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人。   一个是当初的顾师义,摸到无回谷来,被他一缕剑气杀得上天入地,险死而逃……要不是后来忘了追,都没有什么义神之路,也蹦不出现今这个原天神。   还有一个更早一些,是那个嫉恶如仇,号称“恶菩萨”的止恶禅师,当初还在世间活跃的时候,整天喊着“以杀止恶”,杀了几个人魔还不满足,几次三番冲着他来……他一剑斩在了悬空寺的山门外,这光头也就老实了。   最后一个就是前几年的姜望了。   最不讲武德的也是这个。才成绝巅就结队堵门,更是拿出耗穷岁月的气势,逼得他废弃人魔之道。   可说到底天下只有一个姜望。   就连姜望,那时候也要守在云国,寸步不离不是么?其道身坐于抱雪山,可是一直都没有下来。   人都是有软肋的。   他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强大,也比绝大多数人都更不在乎。   理所当然的更自由。   他还很懂分寸,比如在这台上明明是被景国逼出形迹,却也先跟景国媾和。比如一再对姜望示好,就连寂余新生的过程,都约束元力变化,不去打扰正在进行的半决赛……   过往的人生里,他总能精准避开那些不可触及的线,所以他一直可以好好地活着。   除了这三个名字之外,或许还有一些正义感过于泛滥的存在,世界广袤,总有人想不开——可是太没有威胁,他不记得了。   剧匮也注定要归拢于被他忘记的那些。   这个世界是广阔的,能够容得下很多,并不局限于善恶。没有那么多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事情发生。   待他跃升永恒,更是古今无拘,寰宇自由。   嗡~!   骤有一声刀鸣,那是斗昭冷淡抬起的眉峰:“他代表法家如何?代表太虚阁……又如何?”   “斗真君!我一向尊重楚国,尊重斗氏——”辰燕寻躬身而礼:“请代我向宋老太君问好。”   当他站起来,面上仍然有笑:“若是想要代表法家,那他已失立场之正,便如中央丞相所言,应该退阁。”   “若是代表太虚阁,我不曾参与太虚幻境,更谈不上违反太虚幻境规则,太虚阁何以责我?”   他摊开双手:“中央帝国都有好生之德,太虚阁是国上之国吗?”   雷海婴生后,辰燕寻的气质都变了,更张扬自信,也更有新生的圆满之态。言语也是绵里藏针,刚柔并济。   也让人想起,三百多年前,其以芝兰之貌,行于陈廷——那时他想要走一走国家体制的路,但很快认清现实,故老而去。   斗昭哪管那许多,提刀便欲杀之。   并非鲁莽,而是明白纠缠无益。很多人都在装瞎子,燕春回死了,他们也会继续装的。   但白日梦桥忽然金光彻……彼岸金桥架来此心。   他听到了太奶奶的声音,只有一句:“斗家世得楚俸,先为楚事。”   生死不能让他避路,强权不可叫他沉刀。但亲情之重,家名之责,虽天骁而难行。   斗昭如此,诸阁亦然。   剧匮从来不是一个要倚仗别人来立矩的人,他也很理解每个人坐着的位置。就像前一次的太虚会议,提前离场的姜望,也理解他们坐着的每一个人。   但是……   但是啊!   他踏步而前。   却有一柄剑,更在他前。   中正堂皇,天路指心。那柄【君虽问】!   “公孙宗师!”辰燕寻对着独臂的法家宗师行礼,仍然是敬意给足:“上次去无回谷围我,是您法理所在,道德所依。我无怨言。”   “这几年不曾叨扰三刑宫。”   “今日人魔之路也转,燕春回之名也断,恶业已除,剑胎新生,法家若是不许人从头再来……”   他咧开嘴:“我也要闹了。”   【君虽问】微微一转,拦住了剧匮。   “宗师?”剧匮看过去。   生得猿臂蜂腰、好生豪迈的公孙不害,此刻眉峰郁结,残衣染血,好不悲凉,已生迟暮之感。   他叹息着道:“我之为法,已伤景国孽海布局。今混元邪仙临世在即,你我不可再任性。”   “哦。”   剧匮仍然是面无表情的,他好像从来不知道表情是什么。   他将面前的阔剑拨开,继续往前走,像掀开了一扇帘。   “中央丞相说得对,三刑宫的确不代表法家,镜世台同样如此——我也只代表我。”   他踏进了辰燕寻身前三步,在这演武台上,踏出绝巅的战场!   而后便是剑光,难以形容的、剥夺了一切感知的剑光,灿耀在高台!   光熄灭了。   台上不见锋,唯有轻松带笑之少年。   人们恍惚忘记发生了什么,似乎不曾看到剑光,当然也没有飞剑。   飞剑时代的绝世风景,以一次擦肩而过的怅然有失,就这样惊艳人间。   面如铸铁的真君抬起手来,试图抓住那些看不清的线条……试图定住规矩,   可是他的规矩不存在。   观河台上接二连三的变故,选手之中匿藏的千奇百怪……   现实早就证明了他的规矩不存在!   一场黄河之会,当初踌躇满志的述道之时,前所未有的人间盛事……却动摇了他的道心。让他的拳头这么不坚决,让他的规矩这么不分明。   他用力地抬手,但明白自己什么都抓不住。   但模糊的世界里,有什么在晃动。   他好像看到……   有人走到身前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诸事在我   视线在模糊之中渐渐清晰。   剧匮看清了走到身前的人……意显眸光清,雾尽眉峰出,是脸上带笑的明朗少年。   辰燕寻!   他好像听到了心底的一声叹息。极年少,极遥远。   “先生!那人凌辱百姓,当街触法,为何不刑责于他?为什么把我拽回来?”   “那是郡王之子……”   “先生不是说,法无二门?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难道他不避法,法要避他——先生!你做什么去?”   “我教你的,是真学问。法不是假的,法永远存在,为人师者,当恒言成书,提剑为证——剧匮,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叫剧匮?”   “您说当初捡到我的时候,我家遭了贼,我躲在一个柜子里……”   “不,我视你为珍,怎会用心草率。匮者,缺也。给你取这个名字,是想告诉你——万事有缺,人恒填之。你能活下来,是有人为了保护你付出一切。你现在愿意保护别人,替人伸冤,这很好。去三刑宫吧,那里可以实现你的理想。”   先生的背影,消失在熊熊的烈焰中。   就如一身朽味的明天子,消失在齐人的铁蹄下。   原来光明的人和黑暗的人,告别世界的方式都相同。   后来他走上了天刑崖,后来他听到了声威石,后来他有很多的老师,他成了铁面无私的“剧真人”……   人生真是飞之于弹指啊。也焚之于烈焰。   三刑宫前前后后多少年,法家古往今来多少人,都为法而行,为法而死。他走到了天刑崖,才知道这一路有多少坎坷泥泞,才明白在这条路上留下的脚印,是多么深刻的故事。   刚才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先生。   尽管他是个从不做任何指望的人,却也不免……在骤然明亮而又骤然熄灭的光里,感到怅惘。   而眼前的少年的面容是清晰的。他所失去的规矩线条,被人拆解的道,好像在这张造物的脸上,以另一种方式明确。   世间自有规矩,但规矩同他想的不同。   “剧匮,你多大年纪来着?曾经找过你的情报,但我记不得了……六十岁?七十岁?”   辰燕寻走到面前来看他,脸上带笑:“白活这么多年吗?尚不知这个世界是怎样。”   权力必然是自私的,是绝对排他的。那些已经把握现世权力的当权者,怎会容许有人来染指?   主持黄河之会的权柄,不过是个担责的名头。龙君失位的场合,太适合一些故事的发生……还真想改变世界啊?   辰燕寻走到这里来,用了很长时间。懂得把握分寸,是真的吃过教训。   难道走到绝巅的人,还可以继续天真吗?   对上姜望或还需要几分掂量,因为他交游广阔,人脉遍布天下,有很多力量会支持他。有更多力量虽然不支持他,但也会保证他的安全。   对于剧匮这样一个坐在注定要被轮换的位置上,本身又从来不近人情、刑塔独坐的人……   这现实该叫他看清!   辰燕寻往前走的每一步,都踩着剧匮的神意,碾着他的法,叫他看清那些所谓的规矩,是怎么被践踏的。   剧匮仍然站着。神意完整,肢体健全。   辰燕寻并没有杀死这位固执的治法真君,清醒的时候,他的剑一直都很有分寸。痴呆的时候……他不在危险的时候痴呆。   要杀剧匮,太虚阁不可能坐视,公孙不害不可能袖手。即便不顾阻拦,强行将之杀死,也难以面对无穷后患。太虚阁的反应难以预料,三刑宫的反击必然凌厉。   分寸就在这里——一个小小的教训,停在命门前的剑光,是恰到好处的清醒。   人不能一直活在幻想的世界里。想来所有人都需要一个更清醒的法家真君。   剑光好像不曾出现过,但清楚地横在剧匮眼中。   他明白只要一个眨眼,或者辰燕寻一个动念,忘我之剑就会让这个世界遗忘他。他明白这缕剑光在等他……等他清醒一点。   但是他不清醒吗?   现实是什么样的,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他真的不知道吗?   铁面无私,不近人情。正是看到了太多的所谓世界真相,明白只有公正才是对弱者的温柔。   但为什么还有奢望,为什么还会相信。为什么在姜望提出要让大家一起参与黄河之会时,他板着脸,却第一个说……“也行”。   为什么那么的积极!为何会整夜整夜地在那里研究比赛规则,只希望在照顾诸方利益、获准诸方认可的情况下,尽可能的让比赛公平,让更多的人享有机会?   只是因为天生做事认真吗?   还是因为相信那些所谓的“世界真相”,并不真正代表这个世界?   只要说一句“我知道了!”   这一切就结束。   不会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不会有人给他屈辱。   他已经修到了这般境界,只要不与人相争,不挡更强者的路,就没有危险,不会被谁针对。想要权力,可以拥有很多。只想研究学问,潜心修行,也可以回规天宫。   他太清醒了。   所以他始终闭着嘴,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教你的,是真学问!”   他想若是一切结束于此,也就如此。他想他对得起这个“法”字,对得起法家的宣称——以身传道,遂有法传。   闭上眼睛应该是剑光绝命,剑气横天……应是无穷又无边,永恒的黑暗。   可是他的世界并没有完全地沉下去,他看到的风景不同于想像。   的确有黑暗,但他似乎看到焰光。那缕不屈的、燃烧的火焰,烧死了他的先生、和那位明国郡王之子的火焰,才是他这一生,可以称之为永恒的留念。   原来年少的火。从未熄灭……吗?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背影,站在他身前。   熟悉而又有些陌生。   这人穿着一身非常尊贵又很见威严的天君袍,但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长发簪青玉,悬腰如金梁,过于的挺拔了。像一座永远不会倒塌的……绝高之山。   他的身形并不过分高挑,但在剧匮的规矩棋盘里,在剧匮的视野中,却近乎无限地拔起。   此山……柱于天倾时。   而人们看到,通过太虚幻境、通过天幕转映,看到沉默了许久的镇河真君,只是一个抬步,便走进绝巅之笼,涉足真君战场。   内府场的半决赛高潮迭起,但观众视线都不自觉地偏转。   正在解说内府半决赛的呼延敬玄,嘴里也只剩“嗯,啊,宫希晏这个招式,啊,是宫维章,咱们再看看,认真看,啊……”   无人在意。   镇河真君和剧匮站成平行的两条线,身形在剧匮之右前,不过半步远。   他的左手握成拳头,悬停在剧匮的两眼之前,剧匮所见的黑暗和焰光,大约都来于此。   或者令人安心的是,长相思还在剑鞘里,剑还挂在他的腰上。   他的右手只是静垂着,五指绝不凌厉地舒张,这似乎是一个温柔的信号。   他的眼神也很平静,只是平静地看着辰燕寻——   “你以为,这个世界是什么样?”   他的声音几无波澜。   这问题也大约没有杀气。   他悬停在剧匮面前的拳头,慢慢地张开……这时候人们可以看到,一缕自无生有、变幻不断的剑光,在他的掌心,如游鱼般跳跃。   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张开五指,像绽开一朵倒扣的花。可掌心的力量却向内陷,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将这缕剑光捏碎了。   不知何时,辰燕寻已经退出了很远。   但姜望的问题,他无法避开。   “镇河真君是屡次打破修行记录的盖世天骄,乃时代之子,人道旗帜……”少年面貌的辰燕寻,明朗地笑着:“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您不应该问我啊!”   姜望却不陪他笑,只道:“我以为你很喜欢这个问题。”   辰燕寻笑不过去,便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做出思考状:“强者担责,德者治世。我认为这个世界应该是这样的。最美好的情况,已经在先贤的理想里构建——国家体制大兴人族,人道洪流滚滚向前。有朝一日出现一个德才兼备之君,一匡六合,安定天下,使人道永昌。那就是冠盖古今的盛世了。”   他看起来非常的诚恳:“这是我的一点浅见,或有不足之处,还请指证。”   姜望看着他:“但你刚刚要教我们剧先生的时候,好像不打算这么讲。”   『我们剧先生』……   要不要这样亲近呢?不过当了一段时间的同僚,何至于有这么深的羁绊。   而且还是看着你退阁,对你并没有全意支持的“前同僚”。   辰燕寻发现他好像错估了剧匮在姜望心中的位置,又或者姜望不止是为剧匮而出手。若是前者,说明他需要调整对待剧匮的态度,若是后者,则代表问题要更复杂一些……   “姜君对我误解何其深!”辰燕寻慨声长叹:“我很尊重剧先生的品德,但疑惑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我只是想跟剧先生说,时代已经证明,国家体制是最好的现在,也是更长远的未来,我们应该对诸国正朔保持尊重。”   “今日文相没有责我,玳山王没有责我,公孙宗师也给我从头再来的机会,他却锁地而欲锁身,权自何来,所为何事?”   “我本着与人为善的心情,希望他不要拘泥于自身之法,而要看到国家之法,天下之法。终究太虚阁没有治世的权柄,如今列国在座,岂有他执法剑?”   “法是枷锁,也是利刃,当谨慎用之,不可伤人伤己。”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从姜望身上挪开,落到了其人背后的剧匮身上。   “剧真君——听我一言!”   辰燕寻深深一礼:“刚才被迫还手,若有失礼之处,我向您致歉。这里是天下台,非私斗之处。您就算对我有再多不满,也可以改天私下去解决……莫要牵连旁人,影响了比赛。”   平心而论,辰燕寻很擅长给人递台阶。   他会把梯子放到你舒服的地方,让你不为难地走下去。你若不想扶着梯子下楼……会摔得很疼。   剧匮当然可以坚持,他也的确做好了以身殉法的准备。但现在姜望把他救下来了,使他免于屈辱。   说到底。他这所谓的新一代法家宗师,法家这一辈的领军人物……没有挡住辰燕寻一剑。   那么他继续坚持他的法,是凭藉什么在坚持?是绑架了谁来坚持?   一句莫要牵连,别影响比赛,简直是打到了七寸。让剧匮必须主动和姜望解绑。   尤其对于剧匮这样的人来说,绑架别人方能行道,本质上是对他道的否定!   前番他会拒绝公孙不害的劝阻而独行,这一刻他会有的决定,也几是明确的。   辰燕寻已剑视其道,而意斩其道。   剧匮虽然伤势未愈,刚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在这种关乎道途的拷问前,仍然没有犹豫:“与他人无关!此是我个人——”   “剧先生先下去休息吧!”姜望打断了他,那张开的五指往后一按,便将剧匮送回了台下坐席。   “燕春回说得对,以法家而论,三刑宫管不到观河台上。以太虚阁而论,黄河之会也不涉及太虚幻境的运行……此事与您无关。”   他并不回头,只道:“这台上的每一条规则,都是您的心血。黄河诸事,累您烦心。”   这一声“燕春回”,叫得辰燕寻心下一沉。   迎着姜望的目光,他绽开最灿烂的笑脸:“姜君,昔日叶阁主在时,曾与我——”   姜望面无表情:“这是黄河天骄之会,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辰燕寻笑着解释:“姜君,这件事情应该换个角度看,您说说——”   “你太老了,不符合黄河之会选拔年轻天骄的标准。你以超乎千年的人寿,绝巅的境界,参与内府之会,也是对其他选手的不公平。你践踏了这场比赛。”   “请听我——”   “跟法家无关,跟太虚阁无关,也不是哪个国家的法律。我是本届黄河之会的裁判,我对台上的所有事情负责。”   “姜真君,何必——”   “你的成绩被抹掉,整个宋国在本次黄河之会上的成绩被抹掉。并且下一届黄河之会,宋国的参赛名额取消。”   姜望自说自话,完全不在意他解释了什么或者辩驳了什么,直接给出最后的裁决结果:“黄河之会结束后,我将往商丘追责。希望宋皇已经准备好交代给我。”   “至于你——”他淡淡地看着辰燕寻:“你现在就需要给我一个交代。”   辰燕寻的笑容停止了,他虽寿满天眷,形出如此灿烂的一具血肉人身,却再也笑不出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私心为国雠(还没打,只想看打架的可以跳)   “我想我确实应该给您一个交代!”   挤不出笑容的辰燕寻,异常认真:“我以并不公平的境界和实力,击败了您的弟子和您的妹妹,使您的荣耀在此失色……我愿意付出赔偿,甘受此责,乃归上君之名,以全主裁之威!”   “我的荣耀来自于我,也必失之于我。吾徒虽愚,坚毅笃行。吾妹虽惰,幸无恶迹。则何以伤我?”   姜望面无表情:“但你确实是应该对他们有所补偿,不止褚么和姜安安。还有被你挤掉名额的殷文永,还有被你打到败者场的东方既明……这一路来被你击败的所有人。他们都是努力了很久才走到今天,他们只预期了内府境的对手,没有想过要面对几千岁的真君。在这场群星并耀的天骄盛会,他们因为你的存在,少了很多可能。”   倘若杀人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那么姜望应该早就被解决掉。   他能够走到今天,恰恰因为这是一个有规则的世界——大家至少有明面上的规矩。   燕春回是一个非常有分寸的人,姜望在很多时候也体现了这一点。天涯台上熬杀季少卿,天京城里斗六真,都是险险踩着规则的线,在框架之内行事。   虽剑锋狠辣,胸怀激烈,却言行有规,踏矩而前。   燕春回以规则为护身符,姜望正以规则肢解他。   这种交锋是以剑为前提,却比剑争更残酷。   对燕春回来说尤其如此。败则诸强相合,了无生机,胜则能让姜望避道,于此一飞冲天。   从这个角度论起来,燕春回才像是话本小说里势单力孤的少侠,而姜望是那个财雄势大的积年老魔!   让他们体现出差距,在这里攻守异势的,不是他们此刻的实力。   而是他们一路选择的过往。   天下台是整个现世最受瞩目的地方,姜望是走在阳光下的人。   以人魔而显名的燕春回,只要一个应对不好,姜望就能举天下而戮之,压根没有活路走。   他已经做到近乎完美,让姬景禄垂扇,让公孙不害袖手,让剧匮见识道之艰难,但还是被逼到了墙角。   “镇河真君公正无私,是天下之福!”辰燕寻再无辩言,直接合袖拜下:“某一时私欲薰心,贪求骄名,以为改道是重活一世,想拾起旧时不可得的风景——听君此言,方知谬矣!我认错,也认罚。姜君但有所惩,燕寻必无怨言。愿此为天下之诫,来者需警,去者莫幸!”   辰燕寻忍了。也认了!   面子不值一提,利益尽可割舍。   只要不死,只要成功超脱,丢在这里的一切都能拿回来。   想来影响黄河之会的公平,最多惩伤,无以罪死。   姜望没有什么波澜地看着他:“我与你有决道之约,今其时也;我于黄河有主裁之责,此其任也。”   “观河台上先公后私。”   “咱们先分对错,再论生死!”   他微微侧头:“剧先生,此人扰乱赛场,有碍大会公平,误他人之前途,累至内府四强……您算算,该以何刑。笞、杖、徒、流,或死?”   “等等!”辰燕寻陡然高声!   没听错的话。   这是先刑责一轮,削弱自己战力,再生死决斗的意思?   他这雷海婴生、得天眷人爱的少年,本该是天命主角,却在此刻,深深感受到了身居高位的终极反派的恶意。   这也太没有武德了,拿着点权力往死里用呢!   “你不要太过分!”   辰燕寻愤而直身:“什么决道之约,我已忘了!”   姜望只道:“无回谷外,有碑为证。台下的太虞真君,或也可以为我证明。你知道的,他不会说谎。”   “姜真君!”辰燕寻忍气吞声:“自云国到今日,到刚才,我一直避道,不与你争。”   “我与叶凌霄一见如故,对云国有感情。一直也都顾念着旧谊。”   他的声音又缓和下来:“咱们都是走到了这一步的人,长路漫漫,修行不易,何必呢?大不了我答应你,从今不为祸。何苦严相逼?”   姜望并不在意他的威胁,只问:“辰家被灭掉的满门,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辰燕寻短暂地怒了一下,又闷闷地解释:“我一直都在台上,得到消息的时间,和你是一样的。”   姜望摇了摇头:“我信不过你的承诺,我也无法替那些被人魔害死的人相信你。”   终于看不到辰燕寻的笑容,为免影响姜真君伸展拳脚、已经悄悄溜到台下的鲍玄镜,眼中却漾出笑意。   飞剑时代虽然短暂,他在幽冥也曾见其锋芒。险些开辟了时代的永恒剑尊都且不说,那忘我剑君太叔白,高歌狂饮剑横空,光耀青冥几万里,是震动了他们这些老骨头的。   今辰燕寻口舌如簧,言必切害,趁着中央谋超脱的大好时机,也算是在风云汇聚的观河台,走出一条似险实夷的铁索桥……奈何黄河裁判压根不跟他对话,不受他蒙蔽。   简直是……甚合吾心!   他现在是越看姜望越觉得顺眼。抱紧这条大腿,退则高枕无忧,进则让其冲锋陷阵,则天下何事不能成?   听说姜真君在找神侠,回头未尝不可以谋划一番,助其功成,以得其心。   若不是怕引人注意,乐极则悲,他真想振臂一呼,为姜君响应——对付这等邪魔外道,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大伙并肩子上啊!   “真以为我怕你吗姜望?!”   辰燕寻现在已经不指望和平解决姜望了,但要把公愤化为私怨,避免对方群起而殴:“主持一届黄河之会,你就能执法天下?你比三刑宫还要高高在上,比中央帝国还要权势滔天!人魔的事情早就翻篇,宋国的事情与你何干!?”   “那……与我相干吗?”台下这时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一个全身覆在青铜战甲里的人,正好这时走过六合之柱,走进场内。   他揭开自己的青铜头盔,露出一张端正而又深邃的脸。   只是这时眼角有血,裂唇见伤,一竖刀痕将他的嘴唇裂成了四瓣。   那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不辞颜,死不改色”的辰巳午!   观战席上早就惶惶不安的明伦书院院长慎希元,猝然起身,惊色不去。   他在宋国只是起个名士作用,用以交结书山,并不交托大事。不清楚自家皇帝和燕春回的合作,只是在燕春回的身份暴露后,隐隐有些猜测。   而辰巳午的出现,将一切都推向最恶劣的结局。   他不明白天子为何如此不智,这么多年韬光养晦,不鸣则已,一鸣犯蠢。   跟人魔合作,能得到什么?   “辰巳午?”辰燕寻在台上看他。   辰巳午也看着台上:“或许你应该叫我一声……『父亲』?”   “父亲!”辰燕寻毫不犹豫地改口:“前尘既往,新躯已生。此身受你之血,是你嫡亲。咱们同为宋人,同出辰氏,应当以国以家为重!”   宋皇真是个成事不足的。玩什么垂拱而治,说什么圣皇之行,还讲什么“众正盈朝”,结果一个蒸蒸日上的大宋,拿了那么多书山的资源,被魏国甩得马蹄都看不见。   现在玩一手毁尸灭迹,屠一个辰家,还能让辰巳午逃了!   他起先听到辰巳午生死不知,还以为是宋皇故布疑阵,以此迷惑他人,还觉得此君擅长演戏。不成想宋皇只是在说实话!   当初怎么会选中这么一个废物?   他关切地问:“您此为何来?”   辰巳午仰看台上,风采更胜的姜真君,令他仿佛回到了三九一九年的夏天。   但一切都回不去了……   曾经衣冠楚楚,好洁修仪的他,今日是这么丑陋地站在这里。   他抬起手来,指着台上:“当年太虞真君就是站在那里,一剑横魁,天下无声。我在台下,想要以死为国争,是涂相劝住了我。”   他咬住牙:“我好恨他劝住了我,让我没有光荣地死去!”   他瞧着辰燕寻:“今日你在台上,输给了齐国的天骄,却还是被揪出来——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往事不可谏,来者当可追。”辰燕寻眼神深邃:“您已洞真,往前还有路走。我在绝巅,数千年眺望更高。修行路漫漫,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要看已经失去了的,要着眼于未来能够得到的。”   他又问:“谁送你来?”   辰巳午丧家之人,不足为虑。真正危险的是他出现在观河台上,所代表的意义。   他在辰巳午的脸上没有看到太多表情,但听得又一个声音,在其人身后响起——   “我巡法多年,第一次有人这么急着见我!”   六合之柱外的风,竟然吹到了天下台。凛凛而寒,刺人神意。   从辰巳午身后走进来一个冷肃的身影,是高冠博带,面沉如水的吴病已。   其人负手看高台:“燕春回,你在无回谷培养人魔,凌辱百姓,草芥人命,不可计数。如今在宋国为了隐藏身份,又灭辰氏满门——你可知罪?!”   辰燕寻眉头一跳!   但吴病已的目光却从他身上移开了,落到公孙不害身上:“公孙先生,何以你法剑在手,獬豸在眸,却如此彷徨?”   公孙不害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吴病已又道:“昔日你游走江湖,与顾师义交好。他死于东海后,你怀怨景国。今又有吴预为澹台所害,你恨景之心愈甚……终以此心乱法心,以至于进退失据,义法难全。在这观河台上,失了分寸,不见恒意。”   “先为不可为之事,轻率问责。后不为该为之事,投鼠忌器。”   这位矩地宫的执掌者,声如仪石之响:“我想,你不适合再代表天刑崖,行负棘悬尺之事。”   该说不愧是执法甚苛的吴宗师吗?   到了观河台,第一件事是问责同为法家宗师、法宫领袖的公孙不害!   辰燕寻愈感不妙。   此人连公孙不害都要罚下去,难道会对他手下留情,受他的威胁,被他糊弄吗?   同为法宫之主,公孙不害理论上身份并不比吴病已低,但今日的他,面对吴病已,全无抗辩之心。只是长声一叹:“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我求义法两全之术,终究执于此心,不能自拔。今日之后,我当闭宫问心,潜修法典。不得通明,不再出山。”   “我愿交出【荆棘笥】,释放刑权。无论天刑崖,天净国,不复我令。”   他独臂提剑,转过身来:“但请容我等候在此,以防围杀混元有失。此身虽残,或有余勇,可为法彰。”   吴病已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你终究是对孽海有执念。”   公孙不害只是道:“吴预之失,不能没有交代。”   吴病已淡淡地说了声:“提剑寻仇,非法家理念。”   然后又看向辰燕寻:“对于我的指控,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的眼眸静垂,像一道铡刀落下:“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姜真君罚完,就轮到我罚了。”   黄河裁判刑一次,法家宗师刑一次,最后接着来决道之约吗?   简直是无耻!   早知道在姜望刚出手的时候,掏出飞剑就上,求一个速战速决,或能境况好一些,没有这么仗势欺人的事情。   “人魔之责,不应责我!我于无回谷,只是传道,只不过门徒不肖,我所托非人……人之贤愚,非我能全。三刑宫传法天下,法家门徒为恶也众,残官酷吏,不绝于史,难道都责于三刑宫?”   辰燕寻振振有词:“辰家之事,更是无稽之谈!我在台上,举世瞩目,怎么杀人,如何安排?吴宗师嫉恶如仇,切不可中了平等国栽赃陷害之计!”   说着他也茅塞顿开:“吴宗师!此事真有隐情!你是如何救下辰巳午,可能详述?法为公正,理当公昭,且议于天下!”   吴病已倒是并不反对这一点,淡声道:“我是接到博望侯的消息,说辰家有可能出事。本着宁信其有的态度,就跑了一趟——可惜还是晚了,只救下辰巳午。”   看台上的重玄胜呵呵一笑:“你说巧不巧?本侯就随便一猜,没想到真就发生了!可见天底下的坏东西,想法都相通——难道本侯也有做人魔的天赋?”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饮茶。   在喧嚣热烈的观河台,人头攒动的观战席里,饮一盏热茶。轻轻吹走热气,慢慢地品。   重玄遵爱玩战场煮茶、桃花飞血见人头那一套。   他也煮茶。   动不动就煮,随时随地煮。   他对重玄明光是这样说的——“小侄平生不爱茶,但伯父既然三天两头跟我说什么风华,小侄定要较之!”   煮得重玄遵现在出门都不带茶了。   被重玄遵停了月钱的重玄明光,也老实了好几天。   辰燕寻幽幽地看向这个大胖子,愈发感到头疼:“您可是大齐博望侯。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大齐帝国,还请慎言……”   重玄胜一脸和善地看着他:“本侯不过闲聊一句,你就在这里说什么代表,说什么大齐帝国……”   他的眼睛笑得眯起来:“威胁我们齐国咯?”   前一刻还在笑的这胖子,猛然起身,肥肉摇颤,把从重玄明光那里借来的茶盏,当场摔碎在地上:“当着我朝天子的面?!”   刷刷刷!   身后一群大齐劲卒,侯府卫军,齐齐拔刀而起!话都不说,便向台上扑去!   真要叫这些士卒砍过来,交上手了,不是敌人也是敌人了。   齐国势必不顾一切地将他扑灭在此。   “真是劝告!并非威胁!”   辰燕寻高声解释,但知道解释并没有意义。   这胖子就是冲着宰他来的。他就不该跟这胖子搭一句腔。   姜望是纸老虎,吴病已是石狮子,都能以理制之。   这个死胖子才是狠角色,顷刻私心为国雠!   岂不见斗昭都按刀,姬景禄也停扇。堂堂博望侯,如此滥用国器,真不怕齐帝事后问责吗? 第一百八十三章我竟疑之(刚开,想一次看打完的可以攒攒)   区区几队劲卒,修为多是腾龙,提刀难破油皮,可他们代表的是齐国!   辰燕寻不能还手,否则重玄胜更能借题发挥。但也不能被一群武卒就这么砍走了——逃跑就是认罪也认追杀,先不说把后背留给这些恶贼是不是明智之选……他的最后一步,还要在台上完成!   以人道之光为引,在此人道极盛之时,受举于人道洪流,填平时代旧憾。他才能够真正开始跃升。   在这样的时刻里,他再没有什么可保留的。提声高呼:“素知黎皇德昭!时代初开而有君名,天下固势能起西北。您是长者,也是明君!今主裁骄横,法家无理,霸国公侯以势压!您不出来说句话吗?高处不胜寒,此般高台凉我心,还请您主持公道!”   谁也没有想到,燕春回的后手是洪君琰。   但他开口之后,好像也并不太让人意外。   洪君琰蓄积了这么久的力量,只是风平浪静地练了几年兵,并未与哪家争勇,他是个有大定力的!若没有足够多的准备,怎会轻易来观河台上争锋?   先者谋荆,蠢蠢欲动,后者窥雍,按捺不住。后来观河台上争位,已经把“今求霸名”这四个字,写到了脸上。   相较于祸国之罗刹,革天下之平等国。燕春回这样一个行有分寸的绝世强者,才是他能够摆在明面上的盟友。   虐杀凡人,凌压百姓,倒都是些小问题,交代得过去。   双方都于观河台有所求,都不免要和既有秩序交锋,自是天作之合。   辰燕寻这边一开口,谢哀即刻飞身向高台。   “博望侯太心切了!”这哀而欲碎的女子,双手一张,立结霜雪,将那些扑飞向高台的齐国劲卒,都定在空中。   幽冷地道:“观河台是演斗之所,岂能成兵戈之地?”   她不太擅长说话,把耶律止写给她的词儿念出来,便定在台前——戴着半边脸面具的耶律止,此刻正在观战席。   他当年惨败于黄舍利之手,被一杵砸塌了半边脸,誓言“仇不复则脸不复”,一定要赢回来……然后就一直戴面具到现在。   可以预见余生都无法揭开。   但他惨败观河台后,性格倒是稳重了很多,更兼心思缜密,在黎国的年轻一辈里,算是智囊般的角色。   当时当刻,重玄胜出乎意料地代表齐国下场,也只有以国家的名义才能拦住。不然来再多人,也只是等着和辰燕寻一起挨打。   姜望的目光从谢哀身上掠过,落到了洪君琰身上。   洪君琰予他以宽慰的眼神:“姜主裁!专注比赛,莫为小事分心。辰燕寻若真有问题,交给法家去惩他。”   内府场的半决赛的确还在进行。   虽然被夺去了许多关注,宫维章和诸葛祚的才华仍然耀眼。   “燕春回非无谋之辈,也并不缺少定力。敢来观河台行此一搏,必有倚仗。”姜望慢慢地道:“我一直在想,支持他的人是谁,原来是陛下。”   “姜老弟啊!朕并不支持他,朕支持的人是你!从头到尾,自始至终!”   洪君琰嘴上的表达,和他坐着的位置,从来都是鲜明的。   一开始就没有坐稳龙君的位置,被魏玄彻蹭了一身泥。罗刹明月净那边行动也已经失败,景国又掀开荡平孽海的谋划,平等国未见得还能掀起什么风波……   燕春回已经是他不多的选择。而姜望不久前已经拒绝了他!   现在该怎么选,难道还需要犹豫吗?   “你主持黄河之会,黎国第一个支持!本次大会的种种规矩,黎国也都严格遵守。正赛名额更是你怎么说,就怎么算。我家尔朱贺,对你执礼甚恭,以弟子自居。朕逢人便说,你我相交莫逆!”   “只是观河台终究是个讲理的地方。”   “辰燕寻威胁齐国了吗?朕没有看到。”   “反倒是博望侯,小言大怒,动辄喊打喊杀……不免有仗势欺人之嫌。”   他的衣袍荡漾如海,声音则厚重如山:“咱们在台上立规矩,得让天下人看道理。你说是不是?”   “这样啊!”重玄胜高声截断了洪君琰的堂皇,却拿小眼睛去瞧辰燕寻:“你当真没有威胁齐国的意思吗?”   “绝无此意!”辰燕寻立即又诚恳起来:“我对东国天子一向敬重!临淄也是我非常喜欢的城市。”   “那是本侯误会了。”重玄胜笑着摆了摆手:“你们聊你们的。当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   他又眯着眼睛问:“谢真人,要把本侯的卫兵,定到何时?”   姜望逢大事有静气,但囿于黄河之会本身,不一定真能将燕春回剥个干净。吴病已虽然有力也够强硬,终究三刑宫在观河台,并不能一锤定音。   这是六国天子法相降临的天下台,真正的声音只来自国家力量。   他料想燕春回还有后手,才一下子提起国器,没头没脑地砸过去,果然砸出来洪君琰。   但他这番行为,毕竟没有得到天子授意,说严重点,有绑架国器为私谊的嫌疑——虽然事实就是如此。   今日之后他将很难代表国家出使,他在皇帝心里必然大大地减分——这也都是准备好承受的代价。   只是洪君琰既然站到了台前,他这个齐侯,就该坐下了。   齐国虽不可能畏惧黎国,但与黎国交恶,怎么都不符合齐国的国家利益。   他也要揣摩着天子的脾气行事——   若是能够没头没脑地砸杀了燕春回,齐帝大约也就默许了。   但在燕春回这么难拿捏的情况下,还想跟黎国剑拔弩张,不遗余力地为姜望站台……天子一怒,临阵换帅也不是不可能。   他不会把自己看得太重。   世袭罔替的公侯,皇帝又不是没宰过。   就停在这里,恰到好处。   燕春回也不得不捏着鼻子陪他演戏,把洪君琰送回座位。而他只要还坐在这里,就还有机会做些什么。   谢哀不言语,只是化霜解冻送人归。   齐国劲卒刚下台,辰燕寻便对吴病已一拜:“宗师问责于我,我心战战,不胜惶惑!先且不论证据何在,但想请问吴宗师,观河台是天下人的观河台,今列国在座,三刑宫欲行哪家之法?”   吴病已面无表情,只是大袖一挥,一枚枚竹简顷时飞天而起,竟然密密麻麻,譬如倾雨。   “灭家,屠门,血祭,凌虐,拆尸,解魂……乃至生扒皮,活扒骨,寿人心!”   “人魔的罪状,这些竹简写不下!”   随着他的陈词,一条条罪状,清晰地悬照在现场,也映入太虚幻境,各地天幕。   “你可以说传道贤愚不由你,满门皆祸你无责。但跟你有关的事情,这里也都整理。”   吴病已随手抽出一枚竹简,如法剑一竖向辰燕寻去:“且看这条——余南箕的弟子奉你血占之术,你欲究此术,责陈国主奉你童男三三,童女九九。这些孩子,哪里去了?此事有陈国主之言证,有当年秘密负责此事的陈国户部侍郎、有当年失子失女之家为事证,还有被直接删名的人口黄册,作为物证!你能辩解吗?”   “公孙宗师仗法剑而不责,是因为没有预期你在台上,没有准备好相关证据。法家之刑,不由心证。”   “我为了治你的罪,亲自跑了一趟陈国。我的弟子卓清如,现在还在那边搜证——非有三五月,恐难全功。你做了好多事情!”   “纵然天下无恒法,想来人间有定规。”   他重重地一拂袖:“无论哪国哪家的法,你也该死!”   此言一出,天刑已定。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魔都是现世最恐怖的“鬼故事”,姜望在无回谷外竖剑碑方止。   今日吴病已是做事的态度,杀人的方法。做足了证据才登台,举世公审罪大恶极的忘我人魔——   惧而生畏乃有弃,人心公恨,天下法鸣!   这场审判已经不可阻挡!!   亿兆目光汇集于观河台,可以看到吴病已的秉法之意,结成了一头独角之獬豸,抵天欲触!   此法兽自虚而实,诞生于法,共鸣于法,立在吴病已的高冠之上,使他一时似有青天之高。令他触及了超脱的可能。   著作有《德法三讲》,功绩有千年为法,担责他法巡天下。   他的积累早就足了,甚至德望也够,只是毕竟道高难求,若无今日这一场公审,还需要给矩地宫更多空间,给《德法三讲》或者别的什么著作更多时间,才能说“触及”无上。   当然,从“触及”到“抵达”,仍然是个漫长的过程。   但此时此刻,獬豸独角已对燕春回,而欲触其死!   辰燕寻见而有惊,察知死兆当头。   他明白自己面对的不止是吴病已,而是所有归咎于人魔的业,所有他亲手造过的孽!   他听过很多次法家,他也专门学过法家之术,但还是第一次真正面对“法”这个字,隐约明白了“法”是什么。   要走超脱无上的路,竟然还有这么多枷锁在人间。   “镇河真君拔剑使我改道,玳山王挥拳消我恶业,我已改过自新!”   他也认了!   “恶有疚,因必果,此事我也认。天下恨我,我自担责。吴宗师嫉恶如仇,不愿给我机会,我完全可以理解。”   “但恕我信您不过,也恐镇河真君怀私怨为公义。”   辰燕寻认认真真地一拜:“今有开世黎皇在座,我笃信之——我请求黎皇量法适恶,刑治于我!”   这些烂摊子,洪君琰是一个也不想接了。   他一方面同罗刹明月净合作,一方面同平等国保持默契,一方面又瞒着罗刹明月净和平等国,早早地落了忘我人魔这步棋——当今之世,着实机会不多,一步慢步步慢,荆国可以封刀等神霄,因其早有霸格,他却等不到神霄那么远。   是不曾想过,这些人一个都成不了事!   “善!”洪君琰按住扶手:“本国冬哉主教沈明世,善治狱。朕定然叫他详查此案,秉公处置。你若有罪,朕不轻饶。你若罪浅,朕也不苛。”   他又道:“吴宗师可为此案监察,以示天下公法!”   不管怎么说,只要拖过了今天,不让燕春回立刻死在台上,这一局就还有胜机。   等燕春回证道不朽。   吴病已想怎么严格都行。   沈明世也可以严格嘛!“贼凶逃门”“案室失火”,都是很容易发生的事情。   有吴病已出面追责,天下公审不可回避,但需要换个地方,换个时间!   也换一种命运……   重玄胜简直要给燕春回鼓掌了——倘若不是他站在望哥儿的对面。哦不对,是望哥儿非要站到他的对面,但也差不多,结果一样。   在这种死局里,还能走出脱身之法。   燕春回保命的本事,堪称超脱。难怪这么多年,都没人触他的霉头。   在过去的那些时间里,他不止是坐在无回谷里晒太阳!   姜望将目光从那头獬豸身上移开,看向洪君琰:“法家的公审可以延后,黄河之会的裁决,陛下不能把他带回黎国吧?”   洪君琰无可无不可:“当然,朕非常尊重这次大会。”   辰燕寻也做好了忍受的准备:“姜真君,我还是那句话——愿为天下诫,无怨无悔!您秉公便是!”   姜望深深地看着他,却忽道:“黄河之会内府场半决赛,宫维章胜!”   众人皆是一愣。   辰燕寻却悚然而惊!   他知晓姜望在等什么了……   他在等完赛!   在等整个黄河之会顺利结束,等他的述道完成。   等他的理想和真心,真正影响这个世界。   等他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更胜于此刻的他!   吴病已能够通过观河台上的公审,触摸不朽的法痕。他能够借这前所未有的人道洪流,完成最后的跃升。想要借力此会的人如此之众,而真正主持了这届盛会、深刻改变了世界的姜望……又获益何多?!   或者他辰燕寻才是不能拖下去的那一个!   却听姜望道:“有劳黄阁员,帮宫维章恢复到最好的状态。”   黄舍利伸手便拨,嘴里却道:“记帐!”   姜望又问:“鲍玄镜,能战否?!”   鲍玄镜兴高采烈地跳出来:“当为齐魁!”   于是仙光一转,两少年台上相对,姜望郑重其事:“内府魁决,现在开始!”   做完了裁判的主职工作,姜望才看回辰燕寻:“违规的事情要一件一件聊——燕春回,你身上的人道之光,乃是新落。不知从何而来?”   辰燕寻面不改色。但心已惊涛!   姜望却大踏步来:“阁下魁名未竟,德功未显,而得此眷,我竟疑之!!”   “这是个人造化,您无权追问!”辰燕寻立即解释。   姜望抬起声量:“天上玉衡有其君,是我亲长。须弥山里有知未来星宿者,是我前辈。且让我请动他们,占算一步,寻灵见源,为你说清来历,洗净嫌疑,也好少些罪名!”   无穷的光和声,都被他主导,随着他前进,翻涌成无穷无尽的恐怖压力。   光是他的披风,声是他的权杖。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的脚步寄托。   他每说一句,便进一步,说到最后,几与辰燕寻贴面——   而一缕灿耀无比的剑光,就在辰燕寻的眸子里炸开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无限制场   偷盗人道之光的事情,事后或者无伤大雅,在此时却是致命之因。   以黄河之会的规则,的确不能将他罪死。   但姜望却能以黄河主裁的名义,把这缕人道之光剥走——一场注重公平的赛事,惩治违规者,罚没违规所获,再合理不过。   而这正是他的七寸所在!   绝不能失去的人道之光;认清与姜望的矛盾,是不可转圜的立场矛盾;姜望即将迎来难以想像的跃升。   这三点叠加在一起,让聚焦于见闻的压力,有了实质上的、苍天倒悬般的恐怖!   辰燕寻意识到事无可救,唯以死决。   在观河台上跟黄河主裁动手,是非常糟糕的选择。不是真的痴呆了,辰燕寻绝不会这么选。   但一步步被逼到这里,速决姜望竟已是绝境中唯一的办法。   诚知姜望不能杀。但姜望不死,万事皆休!   辰燕寻眼中的剑光,像一颗嵌在夜幕里的星子,陡然在如墨的夜色里璨起,于漫长的沉默之后,要带来永续人间的光明。   它的光耀如此辉煌,而在辉煌之中,有仙光交织出云布,有雾影错杂成蜃景,似虚似实间,一座尊贵至极的仙宫已降临!   竟不知剑光与仙光,是哪个先出现。   辰燕寻是认清现实,果决出剑。姜望是早有准备,一触即发。   譬如流星对撞,必要粉身碎骨以证其心!   但在生死一撞的瞬间,一切忽然静了。   在一豆璨世的剑光,和倾天而垂的仙光中,竟然有雪花飘落。   天宫倒悬有惊玉龙,云中芳色是未央花。   云层冻成了雪,雪上有剔透晶莹的仙人宫,往上托,便似白叶托住了仙花!   剑气凝住了冰,冰如明镜照出洪君琰豪迈的身影。   他一掌向后推开了辰燕寻,却目不改色地面迎着姜望。   果然也看到那勃然而发的剑指,悬停在他的眉心前,未有再进一寸。   此情此景,何似于姜望推走剧匮,自面辰燕寻。   呼啸长空的仙念星河,竟也飞霜结雪。   偶有剑气坠于其间,似鸟穿林。   雪原皇帝冻结了一切,包括时间和空间,让故事不再发生。   “这邓嶽的九劫洞仙指,到今天才算名不虚传!”洪君琰赞叹道:“世上何人真敢说洞仙?唯朕与卿!”   当他开口,一切才开始流动。   实打实登圣的力量,是他敢于和霸国天子脱离国势放对的底气!   姜望跳到嘴边的一句“大胆凶徒,竟敢攻击裁判”,就这样生生地逼了回去。   因为辰燕寻并没有攻击他,辰燕寻的每一缕剑光,都被洪君琰接住了。   黎国的皇帝强行登台止战,替辰燕寻收回了糟糕的选择——辰燕寻若是就这样和姜望接战了,失道失名,必为天下群起而殴,除非能够速杀姜望。但此君再强,隐藏了再多实力,又哪有可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必是死局!   既定的结果被强行改写了,姜望并没有动怒,只道:“忆当时与陛下草原论仙,恍如昨日。”   “恍如昨日,常在我心!”洪君琰哈哈大笑:“咱们把酒言欢,可以常在。争锋相对,不必如今。”   雪花不止在眼前,雪花还飘落在鲍玄镜和宫维章对战的那方空间。   并不影响战斗,但迟缓了时间。   哪怕鲍玄镜一开始就铺开【神明境】,表现出毫无保留的爆发的姿态,力求在最短时间里结束魁名之争,让他的偶像镇河真君成功收局。   现世时间却也不与他们相干。   他们就像是被封进了雪原下的冰棺里。要熬过无数个充满希望的春天,数不清的毫无收获的秋天……才能在一个合适的冬天出现。   黄河裁判的述道之果,就以这种方式,冻结在黎国皇帝手中。   他不影响黄河之会的胜负,但影响了姜望和燕春回的胜负。   姜望垂眸:“黄河之裁量,陛下也要插手吗?”   洪君琰也很认真:“非也。只是针对人道之光一事。朕以为……该以大局为重。”   “先有无罪天人映身参赛,后有混元邪仙即将临台。天下剧变在即,人族多一分力量,就多一分底气。”   “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这人道之光既然已经落在辰燕寻身上,姜老弟又何须再追根究底?”   “天眷自有其因,人望莫非前缘!”   他张开双手,怀括寰宇:“朕要说句公道话——但凡有益人族,岂言恩怨,何妨因果!”   辰燕寻站在雪原皇帝的身后,只觉此君甚伟,真如永世圣冬。   说真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洪君琰在这种时候还能站出来。正是因为他不相信洪君琰会为盟友做到这种程度,才自觉死境无路,不得不出剑。   跟平等国那群人互相提防惯了,尤其是跟宋皇那等八面漏风的废物合作……   陡然遇到洪君琰这么兜得住事儿的人。   不免生出一种可靠的感觉!   现在姜望和辰燕寻之间,隔着一座西北极境的永世之峰。   关山难越。   他却只是转头看了正在进行中的内府决赛一眼,目光又掠过已经走到台下的诸葛祚。   内府境的最后一场半决赛,诸葛祚终究是吃了亏的……   一场急于分出胜负的战斗,并不利于他的发挥。   这孩子擅长谋长篇布细局,而狭路相逢的斗勇争锐,毋庸置疑是宫维章的领域。   他想诸葛祚或许猜到了他在等完赛,等黄河之会成功落幕的反馈,所以才强变——旗鼓相当的棋争里,强变总是要吃亏的。   虽然这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够看到这些似乎不太现实,但他毕竟是诸葛义先的传人。有这样的智慧和洞见,也是可以叫人理解。   这份心意,当有弥补。   这一路走过来,又有多少需要弥补的事情。又不知不觉承载了多少人的期待呢?   黄河主裁的视线落回到洪君琰身上,不再温和了:“洪大哥,您现在坐回去,我不挑您的理。”   洪君琰忽然明白,他或许是最后一次听到这声“洪大哥”。   他是个从来不会表露情绪的人,这时却难得的有了几分真诚:“姜老弟,你这届黄河之会办得很好,成了很多事,必将深远地影响这个世界。你看正在争魁的少年郎——”   “他们多么年轻。他们的未来在哪里?只要走下去,就有无限的未来。”   “我看你姜老弟,也是如此。”   “但人生不是黄河之会,没有那么多观众看他们表演,没有一个大会裁判,保证他们的性命。”   “输了就是死了。死了什么都成空。”   “与人方便,也是与己方便。给他一个机会,又何尝不是保住你自己的机会?”   “今日你亦前行,他亦前行。百花齐放,是人族兴盛之兆,朕以为万事皆好。”   “你已身在绝巅,当往高处看,何处不是晴空朗照!”   “你会拿到你该拿到的一切,没有任何人会阻止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非常明确了。   不是不审人魔之罪,他这个黎国皇帝都出面了,等到黄河之会结束后,就去黎国公审。不是不处理燕春回违规参赛的问题,只要不动人道之光,一切都好说。   六大霸国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明确表态?   因为他和燕春回的台阶给得很够,而孽海才迫在眉睫!   霸国所求,天下安稳,人族繁盛。   姜望同样只需要抬一抬眼,就可以拿下这一次的收获,顺顺利利地往前走,进一步眺望永恒。   洪君琰甚至还以只有姜望能听到的声音,又掏心窝子地说了一句:“朕说过,咱们是六合之柱里面的人,他们是六合之柱上面的人。可是你已经有影响到六合之柱上面的趋势,这让他们没办法支持你。姜老弟,你既知急流勇退,当知明哲保身!今日纵让你刑燕春回于此,非福是祸。”   可是姜望没有回应。   洪君琰忍不住问:“姜老弟,你在想什么?”   姜望眸光静伫:“我在想——究竟有多少条线在观河台交织,究竟有多少人,等着在这一届黄河之会成事。”   他悠然一叹:“龙君在时,不觉长河之宁。龙君去矣,始知得一『宁』字何其贵也!”   姬景禄面上抽动了一下。   这话是在打谁的脸?   或许并不重要,或者并不一定。   但他真切地觉得脸疼。   总是要脸的人才会知道疼的。   姜望并没有刺谁的意思,只是垂眸道:“我枉称『镇河』,无使人间静,不能定风波,徒为天下笑矣!”   姜安安自觉在这场黄河之会上,已经是拼尽全力了,一直都是心安理得地坐在台下。无论谁胜谁负,谁表现优异,她都问心无愧——唯独此刻,竟然生出一种巨大的羞惭,怨自己为什么不能站在哥哥旁边。   褚么则是一言不发,默默看向黎国的尔朱贺——他更务实一些,只问自己最多能够做些什么,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如果黎国是敌人,这就是他的最高目标。   叶青雨静静地看着台上的他,忽然觉得这个人现在是很难过的。   她明白姜望并不想用剑来解决观河台上的问题!   但他对于未来的想像,他试着探索的一些可能,陪尽笑脸维系的平衡,平衡诸方利益后小心翼翼确立的尽量公平的规矩……被反覆地践踏了。   那些真正掌握现世权力的人,把黄河之会交到他手上,其实并没有指望能够做出什么名堂。   等到真的做出什么名堂来,反倒是危险的。   世间事本就是不做不错,做得多便错的多。   她的左眼浮现一只玉如意,右眼有灿金的元宝——不知仙身合神身,今能益几分?   这些目光于姜望,有不同于其他的温暖。   他在这种并不孤独的感受里,笑了笑:“天下奉名,是敬也是责。我已使天下失望,叫正赛选手受到干扰……不能再对不起『荡魔』之号吧?”   洪君琰意识到不对,试图劝解:“道之所在,路之所行。古往今来,谁不为道而生,为道而死,争道而前!姜老弟,一时意气,一事对错,岂能度量道之轻重?”   “今铁证如山,血债成海。宗师论法,天下生恨。倘若我为了成道,而选择姑息了他,使天下知白日之下能行孽,使无回谷外剑碑为空言!那才是真正南辕北辙,背离了我的道。”姜望的态度并不激烈,但却没有改变的余地:“成道却失道。则道何存,我何在?”   燕春回销声匿迹的这几年,姜望从来没有去找过他。白骨、神侠、七恨……太多人的排序在他之前。   他若逃到天外,大概也就两宽。   但他以相当残酷的方式,借了个身份,来到姜望述道的观河台,堂而皇之地推责洗业,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往前再走一步。   姜望若这时还沉默,则什么叫“肆意为恶者,不可以走在白日之下?”   洪君琰道:“朕若手上无权,麾下无兵,则雪原无君!你在,你的力量在,你的道就在。”   “已非我!”姜望的声音只是抬高一瞬就落低,就像他的目光也垂落,垂在地面上。   他这种从泥地里走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一直只看着天上?   人说怀仁者,是“犹怜草木青”。   可人间草木也是他,遍地泥泞留脚印。   他说:“这台上,我来过。我来过不止一次。”   “比赛开始前,我独自在这里坐了很久。当年夺魁,我在这里意气风发——”   “天下知我多由此,我知天下也自此始。”   “内府已是故事,外楼恍如他年。”   “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还是有限制。”   他的手握住剑柄,目光抬回洪君琰身上的过程,和他拔剑的过程一样缓慢:“今请为天下……无限制场!”   洪君琰愣了一下,恍惚以为自己没有听清。   在这黄河之会上,姜望和他交流过很多次。   每一次都是陪笑脸,每一次都是面子给足。除了正赛名额的底线不退让,该给的都给了。   他在那些时候陪笑,行礼,甚至是恳求。   现在却拔剑!   一介匹夫,一柄长剑,竟然敢跟他这个大黎开国天子、有份于国家体制开创的古老人物,做生死戏!   洪君琰感到荒谬。但明白这并不荒谬。   他觉得难以理喻,却清楚这就是姜望。   他想说可笑!可怎么笑得出来?   最后他只问:“姜老弟——这是何意?”   “我要履行黄河主裁的职责,惩戒违反黄河之会规则的人,不接受任何阻拦、劝诫,乃至拖延。”   姜望提剑在手,一字一顿,铿然似剑鸣:“今与燕春回决,谁来当面,我亦与决!”   旒珠后面雪原皇帝的目光如此深邃,他看着这个仗剑直身的年轻人,终于明白这不同于他以往接触的任何一个敌人——   这是一个其实非常聪明,但不总做聪明选择的人。   他的“愚”不是愚昧,而是一种“执”。   此心之执,以此执剑。   终于明白,过往的那些“洪大哥”,或许不全是虚应。或也有真心交结的时候……   只是路不同。   或许有遗憾吧!他面无表情。   黎国的君王,看着面前的黄河主裁,慢慢地合住了五指,捏住了拳头。   而这时又有一声,在台下如刀出鞘——   “我之意气盛,则有楚事在。我之意气尽,则为楚事衰!不必劝了!”   红底金边武服,似焰烧的旗帜,燎到了台上。   那人还要站在姜望更前,用那双灿金色的桀骜的眼睛,瞧着台上的黎皇:“无限制场的意思……应该也不限人数吧?”   ??感谢书友“肥肥滴雪碧”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02盟!   ? 第一百八十五章萤火焚日,蚍蜉撼山   人到底是终于认清现实,在爱与责任之前低头,才叫做成熟。   还是始终狂妄,始终不知天高地厚,始终自我燃烧,始终战天斗地,就叫做幼稚呢?   斗昭不知道。   自黄河之会筹备以来,陪了无数次笑脸,弯了无数次腰的姜望,终于拔出他的剑来,要“无限制”地挑战所有。   洞真之后屡屡面对过于强大的对手,屡屡灰头土脸的斗昭,也为家族虑、为国事忧的斗昭,睁开眼来,还是张扬桀骜。   他的确按下锋芒,认真想过“楚事为重”。   可大楚有他斗昭,岂非最重?   不无自负地想来,他若锋芒不再,才是斗氏最不顾虑国事的选择。   他就是这样狂妄地相信自己,就是这样骄傲地提刀。   若非百无禁忌,何以有天骁?   台上刀剑并耀,年轻骄烈。   台下的史家钟玄胤,正以指为刀,疾刻岁月,书写青简。   字曰——   “姜望决人魔,有黎皇相阻。遂以长相思,剑开无限制……应者斗昭。”   关键在于他并非自己偷偷写,而是每个字都悬显空中,映于天幕,广闻现世。   洪君琰脸色难看:“钟玄胤你不要乱写,朕站出来并非为私,乃为天下——”   “公私君自知,史书只记其行,不设其心。若有一字不实,黎皇杀我可也。”钟玄胤并不跟他辩驳什么:“然而史笔如铁,玄胤虽死不易!”   若以黎国为公,洪君琰当然全无私心。若以天下为公,他全是私心为黎。这确实没有讨论的意义。   记录历史的人只是记录。他一边回应,一边又在斗昭的名字后面续上一笔——钟玄胤也。   就这样儒衫一卷,走到了姜望旁边。   姜望看着他:“先前忘了问,钟先生何以在太虚阁里随我退场?”   先前不问,是希望钟先生明哲保身,史家需要传承。现在问了,是因为他已登台。   真正史家的刀笔,不为洪君琰易一字,也不因他姜望而改变。   钟玄胤平静地道:“胜利者的故事有很多人编写。我要去写失败者的故事,哪怕是一段不会留下的历史。”   姜望今天若是死在这里,燕春回若是成功超脱,这段历史自然不会这样留下。钟玄胤写得再真实再深刻也无用。   就像《史刀凿海》的意义并非史刀凿海,而是司马衡。他在,真正的历史才存在。   姜望只是问:“先生何以认为我会失败呢?”   “现实之力有万钧,理想之身如蚍蜉。浩荡人间悬旧日,孤身来者似飞萤——”钟玄胤摇头道:“萤火焚日,蚍蜉撼山,此事何能成?”   他是修史的人,学史令人明。古往今来这样那样的故事,他看得太多了,其实并不觉得今天新鲜。之所以还有几分动容,大约是因为……身在其间。   姜望并不反对,只道:“但先生还是站在我身边。”   “这世上权衡利弊的人已经够多,也该有几只不自量的撼山蚍蜉,焚日萤火。”钟玄胤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自觉悲壮,反而是相当平静的。   他说着,侧眼看向默默走上台来、站定了的剧匮:“太虚阁里拖后腿的小老头,你没有什么要讲的吗?”   剧匮认真地道:“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钟玄胤的目光往剧匮身后挑,看向长袍裹身的苍瞑——其人缩在台上一角,也不知何时出现,竟像是台上的陈设布景。不注意看,很容易被忽略了。   钟玄胤的视线才过去,他的声音便过来:“不要说话。”   都到这一步了,还认生呢!   钟玄胤的话茬确实是被诸外神像湮灭了,但史家停口不停笔,还是写下了苍真君的名字。   “身为大牧礼卿,有必要替不善言辞的苍真君说几句话,免得天下人误会了牧国的态度。”   天下第一美男子、坐在那里就聚焦无数明暗目光的赵汝成,慢慢地开口:“苍真君在台上只代表他自己。黎国的朋友不要妄自紧张。”   “对了。”   他似不经意地道:“刚刚收到一条消息——为了对抗魔潮,也为了更好地迎接神霄战争,在八月上旬,荆牧会有一场双方合作的荡魔兵演,在赤马府举行。届时无关人等,最好是绕行其域,免受殃及。”   赤马府恰恰是荆国的西南重府!   西进为黎,南压雍土!   太荒谬了。   洪君琰觉得这个世界终究癫成了他看不懂的样子。   相对自由的年轻人,冲动也便冲动了,赵汝成既然坐在这样的位置,把握国之重器,难道不明白他的决定有多沉重吗?   国家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对于牧国来说,这真的是一个太愚蠢的战略选择!   荆牧同在北域,同为霸主,向来是合作之中又有竞争。   有一个黎国在西北牵制荆国,对牧国是百利无一害。   就像当初他在赫连云云登基的时候去草原,荆国也是乐见其行。   今日牧国能够放任赵汝成坐在这样的位置,为个人之情义推动国策,弃国家利益于不顾,他只能说,牧国已经从天下匡一的大棋里出局!   “大牧王夫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洪君琰问。   “作为大牧礼卿,该说的我都说了。”赵汝成有些头疼的样子,按了按太阳穴:“作为我个人,这是相当正式的场合,我用词应该更谨慎一些……”   “算了。”   他提起腰侧的礼剑就往台上走:“我没有办法谨慎啊,我提剑的手都在抖!我恨你恨得发抖你知道吗,你把我三哥逼成了什么样!他对你低头弯腰的笑,你就以为他可以妥协更多,你以为他的妥协是因为你吗?他对着超脱都敢出剑,你他妈算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你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还要怎么告诉你?”   说着他把礼剑掼到了地上!开始拔脊剑。时隔十四年,天子剑再次灿耀黄河,而今日他已分享王权,养锋国势!   赵汝成走上台的每一步,锋芒都更胜于前:“我在任何情况下,都站在我三哥这一边。无条件,无原则,无底线!!”   洪君琰有些错愕地看向归于牧国的六合天柱。   大牧天子却并没有声音!   “国家大事作儿戏吗,牧天子!”洪君琰立即抬高声音:“您选的好王夫。将自身情感,置于国家利益之上。他若私心为友,何能把持国器?他若徒有美貌,应当藏于宫室观赏!”   天青色的龙袍在天边微卷,洪君琰所言“六合之柱上面的人”,终于对观众放出了声音。   “朕不知你是怎样考虑国家利益这种事。”   年轻的牧天子,声音不够辽远,却也同样有着赫连正朔的贵重:“但朕以为——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凭藉对他国的压制成就永恒。成为一个更受信任的国家,才是自壮之法,关乎更长远的未来。”   “人有格,国亦有格。不见此者,恐非贤主。姜君有大恩于牧,草原没有辜恩的传统。你好好跟他讲道理,朕不会开口说一句。若真要跟他分生死……牧国将不得已做出选择。”   “良言尽此,黎皇好自为之!”   洪君琰一再误判。   赵汝成并不是他想像中的漂亮面首,赫连云云也不是他所认为的“知晓一些权术”的君王!   他已经决定因此调整黎国的北域政策,却又见黄舍利眉飞色舞地登台来:“这次军演是我来主持,得黎皇之力,刚刚聊成的!听说傅真君孤寒傲雪,气质甚佳,正好我也有意见识一二。公差赏景,何其乐也!”   “大家都知道,黄某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她一边往姜望旁边挤,一边忍不住地笑:“但公私能一致,实在是太好啦!”   笑容微微收几分:“想来杀人的时候,都能更痛快!”   重玄胜笑眯眯地坐在台下。   刚刚才私动国器,这会儿正是应该老实的时候。   随着一个个份量足够的人站出来,姜望声势如炽火。压得洪君琰加燕春回的组合,都有些黯淡难光。   但他明白,这才是姜望最危险的时候——   不知不觉间,姜望已经有了动摇现世格局的能力。   可以说,他要是提剑支持哪位霸国天子,那人六合匡一的机会立即大增!   在诸方形势已定的现在,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影响力了。   这正是姜望危险的原因!   即便自负智高如重玄胜,也觉得这是难解的死局。   因为姜望本质上是个不肯后退的人,即便有时候低头,有时讪笑,也要咬死了底线。退阁并不见得是海阔天空,或还有不得不拔的剑!   所以他才会让十四带着重玄瑜回临淄,想着或许要做一些不计后果的事情。   但在越来越复杂的观河台上,在越来越凶险的黄河局势里,他却看到了机会。   要怎么让姜望摆脱这种危险呢?   办法是……让他更危险!   之所以有些人还想着敲打他,想着压一压,恰是因为姜望已经到了危险的程度,却又不够那么危险,让人能把压制他作为一种选择!   他就应该更危险,危险到让人生不出扑灭这危险的念头。   重玄胜懒懒地往后靠,用肥胖的大手,轻轻拍了一下肚皮。   有趣啊。   最早我是因为什么被这家伙打动,他又是因为什么,被世事打磨了这么多年呢?   具往矣。   而今已开尘锁,该当日照九天!   博望侯肚皮上如此轻声的一响,仿佛……擂动了进攻的战鼓!   今年摘魁的大楚小公爷,在看台上翩翩起身,极有礼貌地对洪君琰拱手:“我太弱了,不上去凑热闹。烦请黎皇,给我爷爷一点时间。”   “天门事重,他不能即刻脱身……要不然你们再聊会儿?最多一刻时间,他就能够赶来。”   他拍了拍脑门:“哦对了,我爷爷说了,他是为了支持斗昭!”   本届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魁首,为真正的无限制场加码:“左氏斗氏,同为大楚三千年世家,累代交好。他老人家不能眼睁睁看着斗昭在台上遇险。”   “对,对!”   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样貌平平但光头非常干净的和尚,小鸡啄米般点头。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终于……赶到!你的理由很好,现在是我的了。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贫僧也一样!”   大楚国师梵师觉!   这一刻声势之烈,已叫辰燕寻变了脸色!   重玄胜轻轻地拍着肚皮,笑吟吟地看着演武台前的白衣公子。   还差至为关键的一步……   当诸方都将他高高捧起,达成了危险的共识……   他最危险,也最安全。   最受约束,也最自由。   才算渡过此劫,有了不坏金身。   当胖弟弟的目光投过来,重玄遵便翩身而起。   衣袂飘飘,恣性风流。   斩妄见真如他,并没有说什么话,而是有一个动作很明显的转身抬头——   看向六合之柱上方……大齐天子法相所在。   他可真是……忠介之臣,唯君是命。   三百里临淄城,六十九年得鹿宫!   大齐天子的尊身,正坐于这修行之宫。   他的法相同国势而出,远在万里外。   他坐在这里,孤家寡人。   万万里的帝国疆土,坐下来也只需九尺金台。   郁结的血气化作淡淡的龙烟,被他吞入腹中。   就像他始终不知道姬凤洲究竟伤势如何,也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在天海一战负了伤。   连太医令都不知道——这是他不屑展现的温情。   他明白博望侯在催他的态度,借这凶险激烈的黄河势。而他的前冠军侯,正顺水推舟。都为了他的前武安侯。   重玄胜……这个聪明得过了头的小子,比他爹有分寸。但该说不说,确然是明图的种。在关键时刻的选择,赫然没有半点不相同。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换做三十年前,重玄家就该摘爵了。重玄胜的一身肥肉,不炼出几斤肥油,是断断脱不了身。   可是今天,他竟然想……“人或有其私。”   他想起青石宫里寂寞的苔藓。   他想起那个秋天裸身衔玉的少年。   想起太多太多。   想起东华阁初见,那个“袒其衣,示其伤”,一身疤痕的国之壮士,乡野少年郎。   大齐帝国的黄河首魁呵!   ……   把祁笑打晕,离开战场的那一天,你在路上想什么。   离齐的前夜,你在大齐皇宫外站了一整夜,那一晚没有星星,月亮倒是非常皎洁。那个更深露重的夜,站在太乙天白玉铺就的广场,任月光涤荡的你,究竟想了一些什么呢?   你从来没有对人提起。   ……   齐天子独自坐在得鹿宫,独自修行,独自感受。   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把一切都担在肩上,举国于掌,推成日月。   今天和过往的无数天,没有什么不同。   但得鹿宫里,似乎还有那一天的回声——   “臣的路……不在这里!”   那就看看,你的路在哪里吧。   是否值得你一身泥污。是否也要熬到你满头的雪……才知行不得。   ……   天下之台,六合之柱。   紫色的龙袍似乎被风扰动。   那深沉威严、雄括万事的声音坠下来:“你们太虚阁的事情,看朕做什么?”   重玄遵洒然一笑,摘月成刀,倒挂其锋,白衣一展,便登台去:“钟先生所言大谬!!”   “什么萤火焚日,日月在我掌中。”   “什么蚍蜉撼山,我们才是山!”   ??感谢书友“朕宝宝”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03盟!   ?感谢书友“念念藏纸雀”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04盟!   ? 第一百八十六章魁于绝巅   大齐天子开口的意义,和所有人都不相同。   作为后六强时代,唯一一尊只手举国的霸格天子,结束自旸之后千年纷争的乱局,击强夏、霸东国、匡近海……   他才真正一锤定音,决定这个世界要如何对待姜望的路!   大楚国公加国师,再加上大楚第一天骄,的确能够代表楚国。但楚帝终究是新君,重臣接连为姜望而起,反而会让人生出几分他能否掌控国势的疑问。   赫连云云的国格人格论,诚然有贤天子之气,但她毕竟还没有真正证明过自己,不免为人所轻。   但姜述不同。   洪君琰敢第一时间质问赫连云云是否将国事作儿戏。   姜述哪怕只是开口说一句“你们太虚阁的事情”……   他又岂能质询!   万里东国,尽于一柄。论功论德,洪君琰虽是先代人,却为后来者。   姜述可是天子倾国,连姬凤洲都要抓着放对的人物,说打你就打你。   重玄胜宝贝似的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明白虚渊之的故事不会在姜望身上发生。   但风云还未止,黄河激湍,仍咆哮于九镇之下。   在那白衣之后,又有法冠一角,如山而起。   法家大宗师吴病已,站在众人最后,仍是铁面无情:“以众凌寡,义所不取。以刑格罪,法之所循。”   他提了提大袖:“既然不限人数,老夫也……略懂拳脚。”   “什么以众凌寡?黎国人多着呢!咱们东家才是势单力孤!”白玉京的掌柜在台下高声:“泱泱雪原,远人复今人,今人复可为远人。不怕他又冰封千载,再去逐鹿后代,尔等就上台去!”   祝唯我淡淡地看他一眼:“你不上去吗?”   “我不去!”白玉瑕摆了摆手:“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又帮不了什么忙。我嶽父也不是什么道主。”   连玉婵也只是搭着剑柄。   他们这些人,还有凌霄阁那边,确实没什么上台站队的必要。   只看生死相决时,他们做什么就行。   容国的镇国上将林羡,腰间挂着柴刀,一声不吭地坐了过来。   他这次亲自带了一个少年来观河台,可惜没有杀进正赛。   白玉瑕瞥他一眼:“楼里可没有你的柴房了。”   林羡只是取下柴刀,慢慢地用布带缠刀柄:“容国太小,经不起风浪。但东家如果不在了,再大的船我也站不安稳。”   他抬起眼睛,便见得一袭黑衣,脚步笃重,慢慢走上台去。   “我朝太祖成道,于雪原成全天下。秦黎有修罗之盟,遂有虞渊长城!所以我谨代表我自己。”   秦至臻还没想好说什么。   有比较精彩的句子,比如“我才是山”,被人抢先说了。   但稳重谨慎如他……先撇清与国事的干系,总归是没错的。整个太虚阁一起出动,也断然错不了。   所以有这一步,又这一句。   他提着那柄以『横竖』为名的墨刀。   此刀取义『横竖都是一个死』,颇有死活不顾埋头冲的莽撞,但他其实最不鲁莽。   这么慢地登台……怎么不算稳重呢?   “所有人都上来了,我不来,显得不合群。”   “还有——”   他边想边开口:“您怎么冻住了我斩开的空间。虽然并不影响比赛……但这对我多不尊重啊?”   观河台上,天风自流。各路目光复杂地交错。   李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似乎在琢磨,什么叫“所有人都上来了”。   下一刻他抬起尚有疑问的眼睛。   便有一点剑光,似银河挂夜,刺于洪君琰之面!   执掌最初与最终,剑光先有,继而有剑,最后才是白衣素简的李一,纵剑体现在台上!   他先于所有人出手,比今天当事的姜望都要先出剑!   没有话语,剑即语言。   他觉得应该出剑了,那他的剑就在这里。   洪君琰眸中结冰棱,大袖卷霜风,掌中似有冰河流转,迟滞了最初之剑。   “且住!!!”   辰燕寻蓦然抬眸,铿然作剑鸣。   “黎皇心怀天下,意括黎庶。他知我所前行,必为人族战神霄,必然剑出荡孽海。心切万邦之安,而失一时之法。乃求人道之永昌,却疏汹汹之物议。”   “过往种种,燕春回的确错深孽重。”   他第一次在台上以燕春回自承。因为这个时候已经容不得他有半分藏敛,面对这样炽盛,从今往后广阔无拘的姜望,他也必须要归他的名,取他的剑,立起他的一生!   唯有以道击道,他才有那薄如剑锋唯一线的渺茫生机。   “姜君逐我有其因,刑宫惩我是履其责。”   “黎皇庇护,是为人族公心。”   “他们自行其道,无有疚言。”   “但诸方罪我,黎皇救之,的确容易使天下误解。此非智者所为,却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君王,心括寰宇,过于博爱的选择。请诸君莫要苛待!”   他走上前来,面迎李一之剑,而身拦冰河。   洪君琰先前护他,此刻他护洪君琰,也算投桃报李。这一番交易,彼此不欠。   “天下罪我,我一人之罪也!勿有余殃!”   他的视线掠过李一,掠过斗昭,落在姜望身上,而慢慢地道:“黎皇今日之情,燕若能活,必以死报……但无谓解霜于此,休用未央花葬旧时剑,莫以天下国陪失路人。”   他的声音高起:“请君下台去。今日是公审燕某之日!”   白昼忽如夜,天穹现星河。   咔……咔咔!   云霜飞龙影,冰河起裂声!   洪君琰的掌中冰河竟开裂,他的凛冬仙宫被推回。   燕春回亲起星河灿烂的一剑,为这位黎主铺成了一条璀璨的长阶……这台阶一直送到他那龙君之下半级的宝座前。   洪君琰面无表情。   他本有雄辩。   他也的确想过,就这样一举冲了!傅欢已经陈兵黎荆边境!   合平等国之力,罗刹明月净之祸,未尝不能把这个既有的天下格局打烂,重开现世秩序,再来一次英雄草莽!   但明白那是死路无疑。   他终究坐下了。   独留燕春回在台上。一卷儒衫,一头散发。   洪君琰退却了!   他虽在本次黄河之会期间屡屡不得所愿,他的力量和权柄,却没有任何人能够轻视。   他也是道历新启之年,数得著名号的雄主。这样的人物,手握霸国之下第一的国势,麾下有盖世豪杰,古今名将,拥军千万!以这般的煊赫,站出来支持燕春回,却被姜望一声“亦与决”,生生迫退。   史书不会给他台阶。   钟玄胤刀笔所刻,唯有二字,书曰——“乃退!”   往前追溯数千载。   上一个让洪君琰后退的人,叫做唐誉!   昔日退在唐誉的拳头前,他彻底输掉了初启年代争霸的资格。   今日退在姜望的剑锋前,踩着华丽的台阶,他好像并没有输掉什么……但怅然若失!   话本故事里的英雄少年,总是要孤独地面对天下。   姜望曾经是孤独的那一个。   现在他提剑,山呼海应。   现在是燕春回孤独地站在他面前。   忘我剑道的唯一传人,当今时代唯一的飞剑绝巅……   独自一人,面对太虚阁九人,加一个大牧王夫赵汝成,加一个法家宗师吴病已,加一个大楚国相梵师觉,以及随时会赶到的淮国公左嚣。   这一刻燕春回确然是势单力孤的那一个。   在万众瞩目的天下台,他仿佛听到了穿云而上的狂歌声。   何似于三千多年前,飞剑时代宣告破灭的那时候。   道历八三二年,永恒剑尊在天马原留下最后的缔约,像过往的那些时代残章一样,传承飞剑之术于永恒黄昏。   而一直到道历八四零年,飞剑时代才宣告破灭。   之所以还有八年的时间归于飞剑。   那是因为,还有忘我剑君太叔白,横剑于世。   那时候的星光之中,还有剑光,那时的明月之中,还有酒盏,故而谁也不能说飞剑的时代已经过去!   直到太叔白也死了,他的剑也折断……   燕春回还记得那一夜,星落如雨——他的师父饮酒狂歌,乘剑如扁舟一叶,独向星海去。   彼时今时,何似一时。   只是那时候,他觉得师父是独战宵小之辈的大英雄。   而今天,他明白自己是被正义之士讨伐的大魔头。   可他也,独面群雄!   为了走向我所仰望的星空,我已无所不用其极。   若世上只有一个关于成功的真理,为何不是这个。若世上只有一种胜利的可能,为何不是现在呢?   额前的发丝轻轻扬起,似剑一般的纤锐。   燕春回就这样看着姜望:“今生死不怨,愿在黄河,为此无限制场——姜君决我,一人可也,万人可也,我自担之!”   这少年之貌,弥坚之心,锐而无复之意……终究有几分,像是那个辉煌时代的重演。   姜望看着燕春回,明白这是决道的邀请。   他当然可以充耳不闻,就这样含混地一拥而上,就这样杀死燕春回,没有任何人会觉得有问题。   但这是决道的邀请。   时隔十四年,他已经再一次走到了天下台,带着他所有的过往。   当年的他站在这里,只想获得复仇的力量。他被仇恨所驱使,但从来没有成为仇恨的奴隶,不曾丢掉人格,没有抛弃底线。   只有日复一日的努力,永不放弃的执着。   今天的他站在这里,叫天下听剑鸣,正要作为理想的宣声!   这是一个荣耀的地方。   他和燕春回的路延伸到了这里,只有一个人可以继续往前走。   “圣人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而礼乐不兴,刑罚不中,民无所措。』今燕春回伏罪,黄河主裁刑之,燕春回决道,姜望决之!”   他说道:“魁名将决,请暮先生代我主持,毋使有憾。”   其实杀燕春回不需要太多理由!   人魔做了什么,天下皆知。燕春回该不该死,大家心里都有数。   杀他并不需要一条条列出罪名,就像当初姜望叫上李一和公孙不害——一个是道门真君,一个是法家宗师,也是碰个头就去了。   当时若能杀死燕春回,想来天下也没有非议声。   但毕竟此刻是在观河台,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对现世产生很大的影响——这是很多人选择在这时布局的原因,也是燕春回可以为自己抗辩,而执法者需要明正典刑的原因。   终究此刻登台者,都是光明之辈,或者至少都懂得姜望这个人。慢慢地便散下台去。   唯是早就走到了台下,但一直没有往台上走,也没有说话的暮扶摇,静静看着灿烂星河后的夜色:“东家,我可以代你决道。”   祂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并不打算上去给姜望站台。祂只是想等姜望和洪君琰、燕春回真正对杀起来的时候,直接出手帮忙杀死这两人。   既然无限制,也不应该限制偷袭。   漫长的生命告诉祂,如果已经成为敌人,杀死敌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姜望却摇头:“暮先生力有胜者,然而道不在此。我与他是决道之战。唯剑锋能决,非他者可替。”   暮扶摇立在台下如尖碑:“道理有谁在乎?生死才是本质。”   “我之求道在神陆,我之行道白玉京,我与东家道途相系。”   “出于最根本的利益需求,和或许有的一些……感情。”   活了太漫长的岁月,『感情』两个字出口,竟然令祂羞耻。   但祂很明确地道:“我不想你死。”   台上的人,聚如旗来,散如分海。   姜望一直知道他会面对什么,所以非常清楚此刻的局面多么来之不易,也非常珍惜这一切。   他说道:“理想是个人的追求,不是强加的责任,没有任何人应该为你的理想负责。”   “我从来不奢求,我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大家就都来支持我——况且我也未见得正确。”   “说到底,我们活在这世上,走了这么远的路。谁还凑不出三两句道理呢?”   他看着燕春回:“大家都有走到这里来的理由。”   “上次在观河台,我说公道不能只在人心,要宣之于口,鸣之于剑。”   “我也在想,公道究竟是什么呢?”   “可能就是讲道理的人即便输了,看客多多少少会给你一点同情。”   “可能就是,做正确事情的人,和做错事的人,拳头差不多大的时候……人们会更多地支持做正确事情的那一方。”   “这就够了。”   “这就足够。”   “我只需要,在我的拳头跟他们差不多硬的时候,你们支持对的那一个。”   他的长发扬起,他的衣袍猎猎:“路我已行了,现在该看我的剑。”   卢野在台下握紧了拳头!   他想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自信,无敌的自信。是“无限制”!是“看我的剑”!   “何其有幸!能与荡魔天君以剑决道。”燕春回乱发张飞,剑意透肤而出,这一刻他想起太多往事。   竟然也回想到自己青葱年少,意气风发时。   想起那时无数飞剑横空,洄游似鱼龙,是何等盛景!   而今人间辉煌,都是他人的故事。   “我的时代不知所归,而你是这个时代最闪耀的骄名。”   “能为此决,求我之道,此心何憾!”   “几千年的绝巅生涯,于时代逆行,受光阴冲刷,不得不以痴呆来藏剑,用遗忘来养神,非燕春回无超脱之姿,是飞剑的时代已经过去!”   他竖剑指于前,眸睁灿星,终有三分英雄气!   剑啸漫天,如星海之鸣:“不成道,毋宁死——今与汝决!”   姜望大袖一展:“请天下人为本场主裁!胜负只以生死定!”   演武台上,裂出一块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战场。   姜望自往前行:“有人告诉我,错误的过程,无法得到正确的结果。”   “有人告诉我,我们需要用剑来维护自己的道理。”   “也有人告诉我,最重要的只是结果。”   “他们都是我的老师。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使我受益良多。”   “所以我尽量做对的事情,也尽量强大,尽量赢得结果。”   “真君有力是为魁,魁君布道方名圣!”   长相思一鸣于黄河,现场所有佩剑者,剑在鞘中,如兽击笼。那灿耀的剑光沿着长河,一层层翻去,似这条长河之龙,迎着天光翻起龙鳞。   此声起,万万声应。在齐在楚,在牧在景,在秦在荆……天下剑鸣!   “道历三九三三年的黄河之会,作为裁判,我不得不再争一次魁名。”   “这一次,我将魁于绝巅!”   ??感谢书友“MARTINEZ”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05盟!   ? 第一百八十七章世浊有乘龙之遇,道左有生死之逢!   天骄并举,群星璀璨时,哪一场才是本届黄河之会最煊赫的战斗?   当裁判登场,当剑涌星河。   就连六合之柱上面的天子冕服,都不再被风卷动。   就连作为最后准备,或将印于混元邪仙的【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也分出一丝力量,为此战分界!   内府魁决确实是小儿戏,天师炎旗也只能作为背景。   孽海超脱、混元邪仙的怪诞嘶吼,不过是混淆在亿万声剑鸣里的奏乐声!   燕春回散发后扬,竖剑指而高起,叫地风水火都让道,仿佛刺破了天——   先有一声遥远的、仿佛风过天隙的锐啸,继而是神意被针扎的刺痛。观者不由得仰头,但见极高远处,有星芒一闪。   而后倒灌星河!   星光如瀑,星河奔流。一颗颗极尽璀璨的星辰,争相并耀,尾焰齐流,倒倾人间。   此前千年,未有此等流光,此后万载,难见这般星雨。   这是一个破灭时代的绝响。   这是燕春回的剑!   乘槎星汉,今复人间。   观众仰头时,姜望也仰头,看璀璨星河,旧时风景。   单手提剑,天君袍静似垂帘。   在这决道之刻,生死之时,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还不会飞的时候,和妹妹坐在飞马巷的屋顶……仰望星空。   他安宁地笑。   龙君故愿如何?   人皇旧志何在?   年少时仰望星空的理想……仍记否?   大袖如旗忽猎猎,他抬起剑来。   顷有波涛声。   急湍狂澜不止是垂天倾瀑的星海,还有仰望星空的人心!   旁观此战者,骤闻此声者,莫不呼吸急促,目不转睛,意海澎湃。   所有人的潜意之海,已经被剑鸣引动,随剑潮而卷。   意海之剑!杀于无形。   轰轰隆隆的也不止是人心。   有白茫茫的水汽在高穹汇聚,至精至纯的水元,将一颗颗水珠演作了斗场,竟似有一个个持剑者,在晶莹浑圆的水珠斗场内,彼此厮杀纠缠。   萨师翰竖水德天师旗,左光殊乃敕水伯之尊名,都宣称了水行权柄。   都何及此刻!   滔滔长河,是他的剑。粼粼波光,都是剑鳞。就这样呼啸着化出剑气白龙,跃飞九镇,一霎按爪摆尾,杀上九天。   长河九镇,是他的权柄。当今天下,除了联合执掌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的霸国天子,也只有他能稍稍移开九镇,放长河之水为飞龙。   此般壮景古不见。   现世之祖河,无垠之星空。   白龙飞天,星龙探海。因此对杀人间。   霞光飞渡,珠光流空,剑光绞剑光。   璨光摧毁了视野。   场上情形已非洞真不能见。   呼延敬玄都忘掉了解说,甚至嫌那不停催促的提示牌碍眼,拔腿就走,放下这一揽子破事儿,自跃观河台去。   对于他这等层次的强者,再多的元石也比不上现场观战的收获。若早知黄河之会还有这一场,黄舍利能一轮票价卖得太虚阁人人暴富。   这是无限制生死场的第一轮交锋。   长河竟然撞星河。   飞剑之道,有敌无我,至强至锐。燕春回一出手就是冲着分生死而来,而姜望强势回应!   曳星河落九天,掀长河为白龙。   两人在各自的河里对望,似乘龙而相会。   所谓道则,熬炼其质。   所谓道质,撞于狂涛。   剑意剑势的碰撞,夺于其外。唯有道则道质的厮杀,才系于绝巅根本。   那于高穹飞溅的星河之细沙,或长河之水珠,看起来是这幕壮景里的边角墨痕,其实都是被碾碎了的道质!   若有绝巅眼界,便能见粒粒细沙,质如琥珀,其间朦胧模糊,却似乎有剑丝交错,分割所要探究其间的神念。观者见而生奇,奇而有探,探而忘却!   而那一颗颗飞溅的水珠,其中隐隐绰绰,有一尊无面目的仙人影!   燕春回关于剑的道质是【忘我】。   天下忘我而知剑,则道传矣。   姜望关于剑的道质是【剑仙】!   天下之剑,莫不驭之。天上之剑,莫不演之!   都是某一个时代里,关于剑道的最强章,这两种道质难有高低,但量分多寡。   燕春回三千多年的积累,道质繁如河沙,简直就是他曳下的星河里,每一颗星辰的具体组成。   姜望纵然剑演万法,阎浮剑狱时时刻刻都在砺道,又有朝闻道天宫传法天下……也不可能在道质的积累上与之相较。   好在这里是观河台,这里是他亲镇的长河。   人道奔潮,现世洪涌!   在观河台上,他的力量得到托举。他的道质虽少,每一颗道质所能引动的道则,所能激发的力量,却非常态可论。   更有白龙鳞光起伏,长河浪潮卷浪潮。   所谓“无风不起浪”,遂于狂潮后,见得天风鼓。   在那一颗颗名为【剑仙】的道质下,有一缕缕纤细的冰棱般的道质托举。   这些道质形似尖针,却有孔藏风,吹隙而动。   姜望关于天的道质,是名【不周】!   在山为天柱,在风为天罚。前者撑天柱地,后者霜杀人间。   【不周】道质和【剑仙】道质并行一处,似风举荷而摇露。   就这样和燕春回的【忘我】道质对拼互耗,半分不让。   这【不周】道质接来天风,引动天罚……在长河、意海之外,又有天海涛声!   此刻的天海。若无罪不出,七恨不临,真地藏幽冥独坐,缘空静守画中。   则现世谁与争锋?   燕春回是不够的。纵乘槎星汉,飞不出天海无边。   此时观者目识所见,高穹有三龙同游,不断有道质破碎,纷纷似坠雨。   长河之龙,天海之龙,共剿星河之龙。   还有一条意海之龙,非神意不察,侵于燕春回神意,冲击他的潜意之海。   意海之中,也有道质。   姜望所修关乎人的道质,其名【三宝】。   道之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佛之三宝,佛、法、僧。   医之三宝,精、气、神。   行之三宝,师友、众生、我!   师友益我者,众生源我者,我之为我!   当敬师友,益众生,行我路。此之谓此人。不求于他,乃求于我。   姜望的道质积累,远不如燕春回繁多,但秉性各异,道途广阔。需要燕春回不停地去针对和适应。   是以虽则道质对耗乃燕春回之长,姜望一时也不落下风。   这已足惊世人!   但仅仅惊世,自非姜望所求,他提剑登台,唯求一胜。   如此群龙共舞,道质流光,每一息的损耗,都是长久的苦功。谁都不欲久持。   姜望掌中提剑,步白鳞如登阶。燕春回寒芒绕身,下星海如临凡。   又相逢!   天地如此广阔,对道左之人却如此偏狭。   “世浊有乘龙之遇,道左有生死之逢!”燕春回眸光一跃,顷刻流剑横天。   譬如长虹,剑光架两龙之桥。   姜望在这一刻几乎忘记了那致命的飞剑!   可是他的长剑本就在前行,他没有忘了争胜。   乘龙错身的一瞬间,寒锋像是带来了天痕。湮灭了星光和剑光,长相思所过之处,一片渺渺而茫茫。   命运至此已穷途——劫无空境!   星龙与白龙几乎半个龙躯都错在一起,鳞角互嵌,浪涛对撞……一片片的飞鳞碎珠,是道质飞溅。   但终究相错而过。   这流光飞掠的生死一合,令人不觉汗而涔涔。   姜望的脖颈,有一道极纤极薄的裂隙。燕春回的眉心,有一点殷红!   他们同时转身!   刺~啦!   姜望的脖颈,有撕裂的响。   那是抵达现世极限的绝巅道躯,被恐怖剑痕反覆切割,而产生了破裂的哀鸣。   这道刻在脖颈的裂隙,也因而见血,洇成红线。   但血珠一颤,顷化翩翩而动的血衣仙人。   姜望的道身也在这一刻张开孔隙,玉光缭绕,黄钟长鸣,身显【万仙之仙】!   此时的他,仿佛那身天君袍都不能显其贵。他不止是台上的焦点,仿佛现世的中心。   身开仙朝,列仙齐出。   万气所伏,天地同祝。   只见其脖颈之处,那些血珠所化的小小仙人,翩飞而起,托举着那道剑痕,仿佛高举天隙,就这样将其抬出了仙朝!   虚空尚有一道痕,姜望其身却不见伤。   姬景禄在台上看得心惊……这肉身表现已经完全不输于曹玉衔的【血肉生灵】武躯,甚至在变化上犹有胜之。   不愧是曾经横世的仙宫妙法,一个完整时代的巅峰。   不止如此,他更看到这具身成仙朝的万仙之仙,其身窍穴所栖之仙人,有一些已经化去了虚意,完全有真实的仙人感受。   其中最为鲜活的,就是耳仙人与目仙人。   是可以单独飞出来,杀毛神降恶鬼的!   他在这些仙人身上,看到了清晰流动,如仙宝为其所负的道质。   姜望在【剑仙】、【不周】、【三宝】之外,竟然还有道则,竟然还熬练了道质!难怪敢言无限制,要魁绝巅。   甚至因为云顶仙宫的存在,因为《仙道九章》的交流,也因为其他几尊仙宫之主的支持,他的仙道道质,积累还要更多一些。   此道质虚意缥缈,显光结灵。隐约之中,是一座玉色仙殿。   每一尊人身列仙,都因此质而有质,因此灵而生灵。   姜望关乎于仙的道质,其名【灵霄】!   灵霄高上也,当代仙帝之宫,列仙拜朝之所。   故能统御群仙,令敕万方。   青霄启琼阙,丹阶生玉华。九重云关次第开,列仙朝来璨如霞!   仙身一出,【灵霄】道质一显,虚仙为真仙,姜望耳目极所有,再无遮,无惑,无忘——提剑一起,便又贯于燕春回!   陷其命,乃杀之。   此当代仙帝之罚!   但见燕春回眉心一点红,殷为血,又晦沉绛深,迅速下陷,像是他正跌落的命运。   而后这点血色被撕破!   在危境之前,自血点之下,窜涌出丝丝缕缕龙蛇般的魔烟!   劫无空境所留下的剑印,就这样被侵蚀摧毁。   魔烟攀扰之下,燕春回的少年之貌,由此晦光沉影,显得恶而深邃,隐而神秘。   人生岂有再少年?   行在台上的这一尊,哪里是人身。   这是一具魔胎!   人魔之胎!   燕春回创造人魔,无数次的修正之后,为自己所创造的完美人魔之身。   降于辰家,养于国势,点化人道之光。   遂有此灵。   是人亦是魔,失势又得势。   点点魔光亦化飞剑一柄,黑幽幽吞光夺月,自命运的穷途飞出,粉碎了一路来的仙光,抵住长相思的剑尖!   “姜真君!云顶仙宫的当代仙主!”魔气盈身的燕春回,并没有像入魔那样获得所谓『新生』,诞生不同于过往的命性,而是仍然体现其作为人的部分,仍然作为人身燕春回而存在。   在某种程度上,他做到了和姜望炼杀欲魔功,天魔相抗、真我同镇……一样的事情。   “我的忘我人魔身,是否也并不输于你的仙身?”   他大手一张,抬起一只遮天蔽日的魔气大手,向那恢弘的人身仙朝罩下。又有无数条结合法家之术的魔链,似魔掌长绒一般招摇,自索列仙而去。   在这魔气浓郁的巨手前,所谓列仙,也一时渺小,就如跳蚤一般。   魔掌拿仙廷,魔链锁万仙!   他脸上有玩味的笑,眼中却并无笑意:“君掌【凌霄章】,当知天下仙事。以你对仙宫的了解,你说仅凭此法,倘若生在仙宫时代,我是否能够修出一座魔宫来?”   他天资盖世,才情绝顶,走哪一条路都能攀登绝巅,都有眺望更高的可能——唯独飞剑已穷途,时代折矣。   故有此憾。有此笑不得之恨。   姜望的眼窍之中,立着的已是目见真仙,看人都带三分仙气。   其身更是仙渺有道,仿佛再世灵真,好一派天仙气象。   可是在他的身后,却狂笑着飞出一尊磅礴如山的魔影。   魔影之中,有黯沉的光焰飞流。   毛绒绒的大手一抬,当场抵住燕春回的魔气之掌。直接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将万千魔链都吞下,獠牙一错!   咔咔咔!   咽魔嚼铁。   哗啦啦!   残链摇响。   “不够纯啊!老小子!”魔猿呲着牙道:“这点货色,糊弄谁来?”   他直接翻过仙身去,抓着那魔掌便是用力一撕——   汹涌魔气倾如瀑,给了他洗了一个魔气浴。令得他的长毛油亮又顺滑。   名为【灵霄】的道质,蒸腾似云而起。   环在姜望仙身,此一刻仙魔并举,仙者愈高,魔者愈恶。   “我相信你有那样的才华。燕春回!”   万仙之仙踏魔猿而飞天,又一剑天坠!   “但你的魔宫注定不可能长久。”   茫茫仙光汇于此,万仙之力系一剑。荡开魔剑,斩上乘槎星汉。   “仙人时代能够开辟,并不只是因为力量,而是因为仙人也是一种益世益人的理想!”   “仙师在神话时代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封印血魔。仙帝在仙人时代最后的一战,是乘舟对一真。”   “或者你始终觉得,是时代辜负了你。”   仙声一起黄钟鸣:“可你在走怎样的路?你若生在仙宫时代,也是人人喊打!”   他已杀至燕春回身前,看到那魔烟缭绕的眼睛。魔威之下,犹有星芒如剑。   燕春回哑声而吼,魔烟飞剑绕身似盘龙而起:“舟楫路穷,世浊道左。不给我超脱路走,我就是超脱之魔!”   “魔之为魔,非为气也。是鬼披麻,人害人,恶念弥彰。”   姜望翻袖一展,一卷白轴吞魔身!   上古诛魔盟约!   “君行人魔之路,岂不闻荡魔天君!”   “是魔亦死,超脱之魔亦死也!”   ??感谢书友“yolohoho”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06盟!   ? 第一百八十八章一襟明月,满怀霜雪   星河、长河,天海、意海,全都静了。   数龙游于高穹,而道质坠如时沙。   天空垂下一卷洁白无瑕的玉轴,雪页上映一尊狞恶之魔,以此景为天下观赏!   魔气犹在长轴上千丝万缕地扭曲,燕春回的面容亦在这古老盟约上,被清晰勾勒。   什么算命、万恶、削肉……都只是前奏。虽冠以人魔之恶名,却只是“人魔”的预演,是这一具兼得人魔两族之长的忘我魔躯的边角料。   他们是穷凶极恶的人,并非真正的人魔。   当下这一张绝世的名画,才是以世间唯一的【人魔】为主角。   荡魔天君镇此魔。   其魔焰滔天,不甘被净。   他在画中咆哮!但却哑着声音:“姜真君!摆在我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路光明正大,但是前面是绝路。一条路血腥泥泞,但是还可以往前走。”   他的眉心魔气外涌,他的眼中洇出血痕:“走不通的路,和肮脏的路——你告诉我哪条路是错的?!”   对于“道路”而言,难道唯一的正确,不是“抵达”吗?   姜望展开《上古诛魔盟约》,得到自上古人皇以降,人族诛魔的大义之名,握此诛魔之柄,剑光侵入画中,破魔如朝阳融雪!   “天有晴雨,要为人族调四时。地有山河,要为凡夫益水土。”   “我想世上有人行艰难之路,踏泥泞坎坷,是劳苦自身,饿己体肤,而后砺有恒志,光大人间。当不是以他人为食粮,以他尸为桥梁。”   “玉衡星君曾经告诉我——我们无限广阔的自由,不可建立在对他者的伤害。”   “我不跟你说这些。”   “你走了三千年的路,虽圣贤不能动此心,不可能被我改变。”   姜望大袖飘飘,镇魔于书,真乃天君临世。右手一剑开星海,终结了飞剑的纠缠,左手按出诛魔印,引动上古人皇诛魔的旧约!   “咱们相逢于此。无非你对你自己有交代,我对我自己有交代!”   但见这张古老的约书,绝世的图卷上,忽有剑显。   长相思已入画中!   天下名剑杀名画。当今之世,纵东海合冰原,未有不知此剑者。   原本寒凛森怖的魔意画卷,因此点缀一横肃杀的霜。   天杀万物以凋意,魔也如花逢见残。   但见那雪卷之上,魔气一团一团的抹空。乌烟瘴气的画卷,似被谁擦去了污迹,大片大片地渲染为雪白。   印名为燕春回的人魔之像,也变得眉清目秀。   魔被斩绝,只剩下人。   “咱们相逢此世,没有谁需要给谁交代。他人也罢,过往也罢,无非一剑横——”燕春回的眼睛在画卷上骤然圆睁。便如藏剑出鞘,天开混沌!“蒙君赐剑,余生为念!”   刺~啦!   无形无质的锋锐之气,以其为中心,在【上古诛魔盟约】内部,在演武台,在这个世界尖啸着……如海棠绽开。   剑气海棠,裂世之飞剑。   天有缺,地有隙。   古老约书有裂帛之响!   观者无不骇然,但闾丘文月作为道国丞相却知晓——   并非燕春回的力量压制了【上古诛魔盟约】,而是此时此刻,他已非魔,不属于【上古诛魔盟约】压制的目标!   她从对混元邪仙的关注之中,分出一念来。皱了皱眉,终只将那声“无用之仁”,咽在了肚里。   天下皆知余徙赠【上古诛魔盟约】于姜望,乃成“荡魔天君”之号,燕春回岂有不知?   他等的就是【上古诛魔盟约】!   他造人魔之躯,夺人魔之力,吞人道之光,以近乎完美的人魔之身,填平时代旧憾,却又借着这张【上古诛魔盟约】,剥其魔性,还原最初的燕春回。   最初的忘我飞剑!   他的路……从未改变!   因飞剑而来,以飞剑而起,也要用飞剑,斩出一个不朽的未来,永恒灿烂的星空。   这一刻燕春回裂书而出,他的锋锐旷古绝今。   是撕开了【上古诛魔盟约】,撕开了人魔之躯,撕开这么多年的尘封关锁,真正再现那飞剑横空的时代……   带给人间最极致的锐利,至刚至强的飞剑!   曾经横绝一世的锋芒……   今见矣!   但这朵无形无质的剑气海棠才绽开,形恶质重的一双魔掌便拢来。   迎接破画之燕春回的,是一尊身横天地之魔。   其高已似无穷,其广已似无边,整个无限制生死斗的战场,都在他的魔掌之中。   “久候你也!俺都心焦!”   此刻的魔猿,恶眼描红,獠牙染玄。鼻息一吐,就是魔障黑烟。   临时被飞剑撕开的古老盟约中,从忘我人魔之身剥下来的滚滚魔气,尽都如龙跃水,吞在他腹中!   可以看到他身上的长毛,毫尖似有血珠微颤。   这血珠焰色隐隐,毫光缭绕,亦为道质体现,似晨露落草尖,一颗颗结于这具魔身。   姜望有关于魔的道质,其名【焚真】。   此魔非孽也,乃“顽”。   烧得尘心见顽心,扯下缛礼显真性!   欲魔纵欲,魔猿极真。   他展开一双大手,似握抱捶于空。细看来,那带着长绒的猿指,分明结成一座鼎印,而【焚真】道质,一颗颗似星火跳跃其间。   此鼎神有其形,乃大齐武帝所修“红尘天地鼎”。   姜望当然没有那么多红尘线,魔猿更是只知厮杀与修行,但并不妨碍他结出这座鼎来,以之养真性。   就这样一记鼎捶轰砸,星火一跳——   无尽的红!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无处不是烈火。   此火感而灼心,见而焚目。就连偶然听得那火星哔剥,也顷叫耳识溶解。   七情炽盛,六欲狂烈。   无上法术,【红尘劫】!   燕春回洗尽魔性而出画,却飞身一剑入鼎中!   这无边火海似苦海,他飘摇其间,一时寻不得彼岸。   劫火焚剑气,杀剑身。   数不清的剑丝在这极目之红里跳跃,在焚业焚孽焚杀一切的火海之中交织,终究结成一双惆怅的眼睛。   所有的剑光都被红尘劫火席卷。   燕春回以剑眸眺看火海外,看着立于巨猿魔像头顶,袍袖猎卷的姜望,眸中剑光转,一时情绪莫名。   其声如苦海扁舟,飘摇而前:“你早知道我要借上古诛魔盟约,走出最后一步?”   姜望只道:“今决道也,非决魔也!”   在展开上古诛魔盟约之前,看到那双眼睛里,魔烟缭绕之下,星芒如剑。   他就已经明白——   燕春回从来不曾改道。   其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飞剑时代的辉煌,并非流星般短暂,而是可以永续如骄阳!   人魔并非燕春回的道路。   只是燕春回的台阶。   其实他知道,但是他允许。   甚至他主动用【上古诛魔盟约】为其洗涤魔胎。   他绝不认可燕春回的所作所为,但就对道的追求、道的执着而言,他们都是在路上。   在这观河台上,作为黄河主裁,他希望燕春回鸣剑而决,作为当代唯一的飞剑真君而死,而并非是作为魔!   如此是各为理想,如此是以道决道。   “归以飞剑之路的燕春回,最强的燕春回……才配得上我魁以绝巅的剑!”姜望手一展,长相思聚光而形,握持在他掌心。   他并没有走向飞剑之道,然而此刻他的锋芒,又何逊燕春回半分!   在红尘劫火的焰炽声里,燕春回竟然沉默。   他的确从来没有堕魔的想法,但并非出于善恶。   只是因为忘不掉飞剑,忘不了他的星汉灿烂。必须作为燕春回,以飞剑为扁舟,跃九天游星海,抵达那无上之高处。   他从来只是把魔作为一种修行的工具……人也是。他这样研究人,也这样研究魔。   他要无所不用其极地走向那片星空,从来不会在意任何人的感受。   但怎么会有人说……“非决魔也”。   我们萍水相逢,今日决以生死。   你在乎我是谁吗?   在乎我怎么死吗?   其实是想笑的。   这是何等优柔?   自弃生死怎么不称之为蠢!   但他以剑丝交织的眼眸,看着姜望的眼睛,看到那种波澜不起的宁定。   忽然明白,那并不是宽仁,而是一种求道的眼神。   那种眼神,他无数次在溪水中自我照见!   这一刻他才莫名有一种颤栗的感受,仿佛看到了真正的知音,似于三千年的长夜独行后,看到了另一柄剑形的火炬,另一片璀璨星空!   今决道也,非决魔也!   “燕春回……愿与君决!”   在黄河之会上的一切,都是贪求,都是挣扎,一直都只是为了求生求道,为此他什么都不在乎。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想要用自己的道,验证姜望的道。   观河台上求道者,古往今来行路人!   红尘火海中,以剑眸为起点,剑丝交织成一个全新的人形。   三千年积累的道质,如山如海,为他拦下红尘劫火。   魔胎已化,剑胎新生!   “永恒剑尊死,忘我剑君亡。无我已灭,唯我穷途。飞剑之路早就断绝,前面是无尽深渊!”   他的声音啸鸣在火海中,如赤鲤飞渡求龙门。   燕春回洗尽魔意、剑胎化生的新躯,蹈海向高天。走到某个地方,似是天之极处,终究停下了。   他跳不出现世,就离不开这片火海。   红尘天地鼎,无上法术红尘劫,又有一尊绝巅人魔的全部魔气作为柴薪……魔猿这掌中劫海,真是广阔无边,高上无穷。   天君已登世极,来者徘徊世极前。   剑光绕身,燕春回轻叹。   “有三个人,走到了这里。”   “姜梦熊一拳碎剑,以此为阶,走上另一条路。”   “向凤岐蹈虚而行,担负着一个时代的重量,强行以飞剑接续道路,最后坠崖而死。”   “我比他们都更早。我是飞剑时代破灭后,第一个走到这里的人。我也是飞剑穷途后,最后一个坚守在这里的人。”   “我想要忘掉一个时代的缺口,忘记飞剑已经穷途,假装自己还行走在那片灿烂的星空下,可以鱼跃为龙。我因此成就了绝巅……半痴呆的飞剑绝巅!可是不能再往前。”   “无回谷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起先我并不炼魔。”   “吞心、食魄、饮血、砍头、揭面、削肉、万恶、算命……而后忘我。终忘我!”   他张手而散发,意似癫狂:“但我忘不掉那柄折断的飞剑,忘不了那一夜的星雨。我无法让这个世界,忘记飞剑时代已经过去!”   他脸上有怪异的、自嘲的笑:“是有很多人不再提飞剑时代已经过去,因为他们连飞剑都不记得。”   驻足许久,他意惘然。   “后来我想——人的飞剑时代已经过去了,魔呢?现世已经没有路走,代表着一切终结的万界荒墓呢?”   “所以有了人魔。”   “我想用『忘记』来抹平时代遗憾,发现做不到。时代的缺口,只可用另一条永恒的道路来填平,不得不借用人道洪流来托举。人道之光是完美人魔身最后的钥匙,黄河之会是当世最辉煌的盛会,我所求者,别处未有,只能来观河台上寻。”   他在火海中看着姜望:“姜真君!非我有意妨你,实是道在此,不得不前!”   “你说得对,今决道也。”   “我要多谢你,不以魔决!归我以剑!”   “但你真的想明白了后果……知晓放开这样的燕春回,将面对怎样的剑吗?”   他的确有成为超脱者的可能,如果他堕入万界荒墓。单以人魔之路前行。   贫瘠枯竭的万界荒墓,定然很欢迎他这新生的族群。   但那样他就不是燕春回了。   他也未见得能走到这里。   “苦海跋身日复日,仗剑独鸣年又年,何时……冬去春回也?”   燕春回在红尘火海中,茫茫天极……抬步!   抬步而见仙。   那立于巨猿魔影之顶,如立山之巅世之极的万仙之仙,手提长相思,轻身一跃入劫海,正在燕春回身前。   今是求道者,亦为阻道者。   此刻无限制生死场的二者,都在巨猿魔影所抱举的掌心。   掌心火海似苦海,两位求道者,驾扁舟相逢。   姜望没有说话。   因为行至此,不必言。   他已知道燕春回的执着,知道燕春回的路,但知或不知,他也是要这样往前行。因为他的路在这里。   他只是提着剑,他只是在劫海走。焰光为他分流,剑光为他长披。   万仙皆来朝,劫海亦生潮。   他道与天齐,红尘劫海广阔无边!   唯有……剑鸣。   燕春回一手竖剑指于身前,一手指天!   “燕某身无长物,唯有朗月清风。今赠君一盏明月,请君对饮!”   霜光照破满天红,无边劫海明月升!   此明月,非月轮,非道元所化,非剑气所形。乃是那一轮亘古无二,立于古老星穹,悬照诸天万界的“明月”的概念主形。   是真正的明月!   在最后的飞剑时代,忘我剑君太叔白,于月中取酒,将他的飞剑,置于不朽明月,想要借由这亘古之月,让他的剑光,永恒悬照——以此延续飞剑时代如流星般划过的瞬间。   从此诸天万界,凡有所思,凡有明月照,即有飞剑落。   最后他折剑。只留旧盏空杯,在悬照诸世万古的明月里……夜夜年年。   今日燕春回取来此杯,盛他一襟明月,满怀霜雪。   天上月,不眠心,都作寒光经天也。   这是最后的飞剑!   ??推一本幼苗新书   ? 第一百八十九章吞我为日月,食我为天仙!   明月并非独照观河台。   神陆静,东海宁,整个现世范围,都已日化为夜。无云,无翳,无星。   在无边广阔的澄净夜幕,风雨都不来,只有明月一轮。   天下无人不望月!   那映照古今的不朽明月,其间竟似有人影。凡人见而有思,思而或忘。这许多的怅然若失,将变成一个个关于明月的传说。   但神而明者能感受——   剑鸣之声是乐声,月中孤影随声动。   那人形,倒提酒壶,指挑飞剑。似以明月为屏风,留给人间一个醉酒踉跄,但却狂妄肆意的照影。   似那三千多年前的呓语,贮酒于陈,穿越了无数个沉默的夜晚,终究回响于明月,为世人所听闻。   “曾为多情碎玉璧,一声响换一声戏。”   “至今出不得。”   “曾因醉酒眠天河,一夜星来一夜雪。”   “醒来身披月。”   “人生千秋为何事?”   “醺醺也。恍眼相看,人间王侯,天上仙阙,春秋万代,浮萍冰雪……飞剑百年,不过一盏明月!”   “来来来!与我~饮!”   最后半句,忽作唱腔,那“饮”字,拖得极长极婉转。无尽的惆怅与狂妄,都在其间了。   这是忘我剑君太叔白的绝代一剑。   也是燕春回在飞剑绝途的今天……提笔所续的华篇!   当年那个仰望星穹的少年,终于搀住那酩酊大醉的身影,并指一挑,接住那难以为继的剑光,推着它,向高穹更高处走。   霜雪般的剑光,绕着燕春回飞转。   在这个唯有明月悬照的夜晚,凉风竟如酒,夜色似永恒。   而渐起微光。   微光映在燕春回的眼眸,微光出现在无边广阔的世界。   在观河台,在长河两岸,在天下诸国……   它们起似萤火,摇如烛光,终究向天而去——化作了星芒!   这是一场人间倒倾天穹的星雨。   摇摇天欲坠,我亦醉倒换青天!   这是承载了飞剑百年,也挑起了时代旧憾的一剑,是以【乘槎星汉】之剑,所展望的星汉广阔,灿烂无边。   空前绝后的飞剑表演!   一人,一剑,一轮月,漫天星!   谁能阻道?   谁能拦下这人类对宇宙的赠礼?   观者不能想像。   但星月之下,火海之上,姜望行来。   【上古诛魔盟约】悬置在他身后,玉光点点,似有一路的雪。荡魔天君袍在焰海之中飘荡,挺拔而有力的,他行在火中的躯干。   他是永伫的青松,不灭的烈焰。   他就这样迎面走来,赴一场剑客的约。   生死是持剑者的浪漫,寿空是理想者的高歌。   他注视着燕春回的眼睛,也在看星空,赏明月。   而他身周,有微尘落。   形似微尘,落如山倾。明明飘飘洒洒,却是轰轰隆隆。   冥顽之魔猿、孤高之仙龙、淡漠之天人、悲悯之众生僧人,还有一柄悬停在他身前,先于他而走的天下名剑!   四尊形在四方,为他撑开一片星月不侵的净土。   而后都如山崩。   诸形皆溃,散落成一颗颗山石般的道质,汇成洪涌!   山呼海啸,诵成君名。   【不周】、【三宝】、【灵霄】、【焚真】……以及【剑仙】!   姜望抬手,握住了他的剑。   这柄剑随着他转战诸界,行于万方,仍然像第一次握在手中那样,仍然可以给他依靠和力量。   此刻无穷的月光,漫天的星光,都向他坠落。   这场璀璨无极的光雨,只为他一人倾倒。   他握着剑,仰望星空,眸澈如星光,而月华净其面。多年尘埃一旦吹去了,还是当初容颜。   看台下的叶青雨,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这个人从迷界一路飞回,又一次军功满身,应该是载誉归来……说是无忘前约,来给她庆祝生辰。   却在拥过她之后,藏在她肩头流泪。   她从来没有问姜望你为什么流泪,就好像他永远不曾哭过。   可是她一直都知道……   她知道姜望是怎样走过的这一路,是怎样白发出枫林。   姜望无声的眼泪不止是因为失去。   不止是因为陪着他征战的袍泽死于迷界,不止是因为他的亲卫无一生还,不止是因为亲卫统领方元猷,也不止是因为亦师亦友的余北斗死了!   而是因为那场战争,那个名为祁笑的天下名将,打破了他公侯万代、岁月安宁的幻想,用一种最残酷的方式,让他看清了世界的真相。   他明白这个世界存在他永远无法改变的事情。   无论他怎么努力,无论他做了多少,那都是永恒的天堑。   他所珍惜的很多事情,他所珍重的很多人,他的属下,他的朋友,甚至于他的家乡故邻……都是微尘!   都是可以被牺牲的代价。   那么多的人命,可以炼成一颗丹丸。   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枫林城。   年少的理想,终究会碎在现实的血淋淋。   年少的珍惜,总不免被践踏得一钱不值。   可是那夜的痛哭之后,他是怎样做的?   他仍然往前走。   就像今天,他在劫海往前走。   从今以后……你能够改变世界吗?改变那些人们说永远无法改变的世界。   改变枫林城外,一个哭不出声音来的……少年的绝望!   让那些事情……不会再发生?   让姜望愤怒的是卢野,让他必须在今天就拔出他的剑来——是被屠的卫郡。   故事一再发生,悲剧反覆重演。人间没有变过!!!   是时候改变。   “叫他们看看……”叶青雨呢喃:“你所期待的未来。”   重玄胜攥紧了自己的肚皮肉,死死地盯着台上。   他知这一战的危险,也知这一战的必要。   当你有改变现世局势的可能。   他们会想扑灭危险。   当你真的拥有改变现世的力量。   他们才会给你尊重,坐下来倾听!   “目光是有重量的”,这句话姜望一直记得。   此刻加诸其身的目光,正是整个现世的重量。   然而他握住他的剑,只是向燕春回走。   星光是剑,月光是剑,乃至于星辰也向他坠落!   忘我飞剑,横绝人间。   但所有靠近姜望的剑光,先就被天风割破。   名为【不周】的道质,诞生于天海道则的圆满熬练,是天人之剑。   眸为金阳雪月的天人虚影,在天极舞剑,漫天的星光月光,都隔于“天之外”。   【不周】、【三宝】、【灵霄】……所有道质渐次落在他的剑上,又落在他的身上,道质挂出尾焰……竟在燃烧!   他日夜不辍,苦心熬练的诸般道则,对于仙魔天剑的种种感悟,都主动燃烧在这一战里。以此昭显焚身成烬的决心。   道质是绝巅修士跃升最后一步的台阶,也是用之以隔世的障壁。   道质的积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影响战斗胜负,尤其是在道则层次相近,而它又用于对耗本源时。   但真君的强大并不只由道质的积累来体现。   凰唯真在昆吾山打死了游玉珩,姜梦熊不过百岁,亦在妖界拳杀了玄南公。   若是游玉珩当年在昆吾山一开始就摆出对耗道质的架势,想来凰唯真也是要先避一步,让他一先的。这是岁月长久者的优势。   反过来若是年轻的真君有消寿之法,能够跟年长的真君对耗寿元,后者也必然会在这一合有所避让。   作为超脱者跃升的台阶,道质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它毕竟只是台阶,并不是铺得越高,就越代表修行者的强大。   在跃升无上的那一步,有的人一阶可上,有的人登山难及!   前者譬如凰唯真。后者则是漫长历史中,太多寿尽的真君。   有的人了无牵挂,无须隔世。有的人就算把道质堆成了江河湖海,也隔不开人间因果。   与岁月久历者对耗道质积累,就像跟晏抚拼财富,跟重玄胜斗智,不是聪明的战斗选择。   燕春回作为那个道质丰足的“有力者”,一上来就要跟姜望角力,姜望本应避之,却硬顶了上去。   因为他不肯让半先!   因为他要有全方位的压制,他要正面击破这绝世的飞剑,他要在道质耗竭之前,就确定这场胜利!   剑在匣中,于今有鸣。   今魁绝巅,不止是要胜于燕春回,而是要胜给天下人看——   要让天下人看到,他用之以护道的,是怎样一柄剑!   此时亦复前时。   他要赢得一场无可争议的胜利,在这刻燃烧道质,轰鸣天鼓。周身孔窍齐开,人身万仙共鸣。   “所谓天道!不为天脊,就为天罚。”   “所谓仙道!人登山,代行天意,周全众生。”   “所谓人道!众生草木,彼此成全,悠悠万载,生而有灵!”   “所谓剑道!我之剑也,成于万家,用于天下。”   “所谓魔道!焚贪嗔痴,极喜怒哀,拂尘见我,本性不改!”   声如洪钟大吕,鼓似雷霆天裂。   这是一次公开的述道,姜望向所有注视他的人,阐述他对修行的理解、他对道的感受,他是触及怎样的道则,又是如何一一推向圆满,熬练道质。   他的道途是他一路行来,他的道质是他的人生诠释。   他就这样提剑,纵身向月河星雨,迎着燕春回的剑!   “星光炼我,月光炼我,剑光炼我——都来!吾不以百劫死,必以百劫成!”   这一刻无穷无尽的剑光,已经将他淹没。他如剑海之孤舟,独自飘摇。但却立身于扁舟上……乘风破浪!   当五种道质担于一身,焚于一体……   真正的变化才发生。   观河台在摇动,长河在翻滚,整座神陆都隐颤,而亘古长存的长河九镇,竟也摇身而响。   他竟以九镇镇其身!   整个世界在注视一场造化——   此刻以九镇为炉,天海淬灵,剑海锻身,长河滋养,人道托举……万仙之仙身炼为丹!   “今行此路,恨者皆来!”   “吞我为日月,食我为天仙!”   他当着现世所有人的面,无遮无掩,毫无顾忌地炼化自我,绝巅升华。   他是燕春回的阻道者,燕春回也是他的阻道人。   但燕春回已经无法阻止他!   还有谁来?!   此刻他就是一颗混元仙丹,功成圆满。如他所言,食之真可为天仙!即便不能真个永恒成日月,吞了他也可以大步靠近不朽。   换在任何一个场合,都不免有人按捺不得。   但这里是观河台。   或者再来一个燕春回同层次的强者阻路,姜望不免丹毁道消——那正是重玄胜一直担心的,也是他一直在想办法解决的。   可今时今日,已经无敌。   天下共举,故天下无敌。   凭空有一扇焰门被推开,身披国公华服,掌托焰球如烈日——左嚣已经赶到!   又绕台一周暮色,暮扶摇正在护道。   战斗明明如此激烈,观河台却陷入一种怪异的安宁。   为姜望护道者都沉默备战,其他人都不敢稍动,免生误会。在这种气氛下,呼延敬玄远赴而来,只好停在六合之柱外,在门口眺望这一战的细节。   齐帝早已表态,牧楚之君也无须言语,景、秦、荆三尊天子都无声。天下遂宁。   洪君琰先是沉默,而后摇头而笑。   为何姜望不在意黄河之会内府场的魁赛被冻缓?   为何他不在迫退洪君琰之后,要求洪君琰放开黄河之道果,让他在决战前再做一次跃升?   因为他并不需要那一步。   他虽一力促成此次黄河之会的变革,却并不需要黄河之会的托举——很多人都以为这就是他的道途,不成想这只是他的途经。   行其道也,自然如此。   本怜草木,何求众生?   他只是路过这里,便有今日之黄河!   魏玄彻的五指动了动,又轻轻将这只手翻转,按在了扶手上。   凌霄吾友也。   他想。对于云上商路,魏国是应该更支持的。   酒气豪气,太叔白的意气。   星光月光,燕春回的剑光。   这绝代的飞剑,似乎可以荡尽世间的所有。可直面这一剑的人,却被冲刷得越来越明亮。   【剑仙】鼓【不周】之风,燃【焚真】之火,踏入【灵霄】天宫,炼人身【三宝】——   终于在这万仙之仙的周身孔窍,放出前所未有的璨光!   细究其间宫室,所有参道的仙人,都抱得一丹。有虚有实,但普遍存在。   此丹混元无极,圆满无漏,万灵不缺,丹如日月,其中盘坐一个小人。   眉眼具在,五体都全,正是姜望面貌。   一手禅印,一手剑指。   睁开眼睛,一仙一魔!天印悬眉心。   此道质也,真我道则的尽头,熬到圆满的那个“我”。   终得【真我】道质。   诸道托举,于此真我……登圣!   长河龙宫外,不同居内,再次顶盔掼甲、已经做好出征准备的福允钦,又慢慢地坐下了,喃喃其声:“此间竟如……超脱鸣。”   声渐悄,竟有哀。   他当然不够资格真正理解超脱层次的力量,只能以“如超脱”来形容,但的确感觉到一种高岸和遥远,明白镇河真君已经走到很远的位置。   而姜望长剑已出。   在此身最炽盛最完满的那一刻,也是长相思啸鸣今世的时刻。   无穷火海孤舟渡,漫天星河一剑横。   天道杀剑·天不遂愿!   所有扑向姜望的剑光,顿如失序之鸟,各自乱窜,甚至彼此对撞。   那醉酒狂歌之身影,忽而跌落人间。那永恒悬照之明月,倏而荡漾恍惚,竟如陷在水中。   星汉灿烂,但如飞龙而远。   燕春回登天的身形,遽止在天极前。   他的散发披落!回看漫天飙散的剑光,其眸之哀,竟似失群之雁。   剑光皆不如意,所求全都落空。   这真是难以想像的一剑,天意拨动人心,人心又每入歧途。   他竟觉得这一剑正是他的缘分,是为了在这里迎接他,才会在过往的某一个时间里,落入姜望掌中。   世间难得有知音。   果然……天不遂愿!   他仰首望天际,那灿烂星空越来越遥远。   天阶已断,星海路穷,【乘槎星汉】仍作剑光一横,踏在他的脚下,托举他当空。   “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啊!”   他抬起脚,试图再往上走。   可是喀嚓!他的身体……碎裂!   今夜光如雨。 第一百九十章诚为斯言   在飘飘洒洒的光雨中,燕春回低头看着停在自己心口的剑,明白一切已经结束。一时怅然若失,却又微笑着……露出幸福怀缅的表情。   剑君醉酒,忘我邀月,飞剑星河……许多惊世风景历历而过,像是说有些遗憾,能够追回。   神通,雁南飞。   回退因果。   光雨的确骤停,倒转,他的身体仿佛因光聚成,迅速成型——   可是又溃散!   流光飞雨,遥路无期。   姜望登圣的那一刻,因果太过强大,举世注之,剑担一世……这种因果,他推不回去!   或即推回因果……仍然势不可挡,仍旧天不遂愿。   其实已知如此,但多少还是要挣扎一下。对燕春回这样执心千载的人来说,见了棺材也不肯掉泪,在棺材板里敲出几声闷响来,才算最后的道别。   最后他露出释然的笑,踩在流光一瞬的飞剑上,看着姜望:“我之道犹未及,君之道仍高远,想问今日黄河,欲立何言?”   他的头顶是越来越远的星空,是渐而虚幻的月亮。   他的梦是水中月,他的人是水中影。   他的目光也仿佛从星穹落到了人间,第一次有了烟火可亲的感觉。   这当然不是他的温柔。   “这是将死之人的好奇心,或能算临别之意……”他说道:“姜君若是觉得没有必要,可以不用言语。”   姜望提着剑,停在燕春回心口的长剑,仿佛两位求道者最后的桥梁。   他也最后感受这位旧时代的剑客,感受那永不回头的心。   他说道:“还是无回谷外旧言语。”   忘我人魔今伏诛,无回谷已荡平,谷外剑碑诚可移去。   但无回谷之事,扫荡人魔之意,却不会就这样停止。   燕春回笑了起来:“姜君的剑围,不止无回谷外一地……已经囊括天下了吗?”   燕春回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输,为什么会死,又或许他已经得到答案。   姜望慢慢地说道:“天行有常,日月有序。就如这漫天星光,我的剑也只是其中一种。”   “肆意为恶者,不可以走在白日之下!”   那座剑碑上铭语,燕春回复诵了一遍,此刻以一种他我的角度,回看这镇压无回谷的恒言,竟有一种别样的感受。   那时只觉光阴追,岁月紧,万事难从头,一心只想往前走。现在回看,竟觉得无回谷里晒过的太阳,并不温暖,因为他从来没有真的享受过。   “这『白日之下』……”他笑着道:“君即白日,代天而行?”   “不敢比日月。”姜望立身坦然:“但肆意为恶譬如人魔者——”   “闻我之名,当避其道。”   “逢我之剑,当敬其首。”   其实最早的枫林五侠,初出茅庐的少年,所求不就是如此吗?想要用手中剑,惩恶扬善,荡尽世间不平事。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会是缉刑司里最正义最厉害的姜执司。   那时候哪里会知道,就连天下缉刑司总长欧阳颉,都做不到荡尽不平事,也不能什么恶都铲除呢?噢,还被神侠闯进门去,堂而皇之地锁在正衙,看满殿执司人来人往,直到中央逃禅,才被发现。   那时候大哥想做一个镇长,保护一镇百姓,使之安居乐业;二哥想要冲锋陷阵,扬鞭跃马,保家卫国……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   “姜君志存高远,那是比我所眺望之地……更遥远的星汉。”燕春回的眼神有些羡慕,又有一些叹息:“但姜君可知,世间有善必有恶?恶是除之不尽的。万古以来,孽海滔滔,不为圣贤绝。”   姜望道:“诚知有善必有恶,生者无以尽,恶者不能绝。”   “然乾坤朗照,当有清浊。岁月如流,岂无明暗。”   “惩恶扬善,大光人间,此先贤德法之教也。”   “为善者但行其心,为恶者当有所忌!”   他的眸光掠过燕春回,轻轻一挑,似是挑起了一座山。他的眸光落下来,便有一座剑刻的石碑,从天而降。   轰隆隆!   无尽夜幕,万里雷光。   似乎天有隙,这雷光缠绕的剑刻之碑,便像是一座山,像一柄巨大的剑……似握持于神人之手,赖以拄人间!   就这样撞开了天穹,撕破了夜幕,立为尘世之山,矗立在观河台前!   雷光遽耀,照出那一列刻字。仍然笔画锐利,仍然剑气纵横,仍是当初言语。   一目移山,一言永镌。   姜望道:“今以此鸣,一复鸣之!”   碑石自有言,言于万万年。   “使天下肆意为恶者有其忌吗……”公孙不害独臂而仗剑,回身仰望,不由慨然:“大善!”   燕春回之身已似浮光,散而无几。他问道:“若白日不照?”   姜望宁然:“我心照之。”   “若天意不行?”   “我剑行之。”   燕春回大怅!   他看到的眼前并不是姜望,而是恍惚风华正茂的曾经。   谁人不曾年少?   终究三千年枯老!   “千年孤意,恨行人间。逢君此道,不胜欢欣!”他慨声道:“我辈剑客,为剑而生,鸣剑而死,可谓壮矣!”   冷月高悬,虽恍惚如在水中。   但月中又有飞影过,却是雁形。   燕春回再启【雁南飞】!   他脚下的剑光一横而走。   他的身形溃散在光中。   席卷神陆的夜幕,终究一席卷去。今夜灿烂的繁星,虽然遥远,却还是汇成星河,最后一次为燕春回奔流。   人们抬头望见——   星河经天,便如一剑。   千万颗星子的同频闪烁,好像颠倒了人间。   剑起于观河台,剑落在苦海崖,燕春回这一剑,竟然直接杀进了红尘之门!   自暮鼓书院移学海镇祸水,此处倒是比从前热闹了许多……毕竟书山还为儒家共尊,现世显学的影响力,远非血河宗能比。又有正在生长的莲华圣界,让来此历练的修行者,更多几分安全感。   即便号称“天下第一盛事”的黄河之会,正在观河台演至绝巅,也有人勤勤恳恳,埋头为自己修业,并不关心天下事。   这一时许多尚在祸水扫荡恶观的修士,抬头都惊见——   从未有过星光的无根世界,竟然群星漫天!   燕春回的声音,响彻此处。   “剑举孽海,诚为斯言。”   “忘我飞剑,今日别天涯!”   千颗星,万颗星,带起长长的尾焰,倾落祸水,激起浪涛无尽。   瞬间杀死了无以计数的恶观,荡浊水万顷,将玉带海又拓宽了几重。   “狂徒!”   被公孙不害强杀吴预而赶回祸水的澹台文殊,只能徒然对这散去的星光大怒。   毕竟祂纵是孽海超脱,寿至永恒,又如何能惊到一个死人?   菩提恶祖没有声音,唯有浊水深处,那恐怖的树影,似在蔓延。   祸水其实是安静的,只有混元邪仙的哭声和笑声,隐约幽咽。   孽海三凶这样的存在,并不会被燕春回这一剑伤到。   所以对很多人来说,这一剑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燕春回选择将这一剑留在这里,又意义很多。   它代表飞剑时代的最后一剑,是对孽海出。   而不是……对着姜望。   孤月终隐,星海固遥。   点点微光,落在姜望的剑锋上,他将长剑倒转,归入鞘中……   锵!   一声剑鸣作雷鸣。雷光万里,一霎照亮了天空……光照竟恒,于是神陆复昼。   夜色不复见,而天光照石刻。   千万年不改的观河台,从此有了一座如山的碑刻。   自此以后登台望长河者,必先见此碑,先念此言。   在姜望剑斩星河前,这是大僭越。在他魁绝巅后,这不过是一份小小的决心。   黄河主裁留一句话在观河台,再合理不过。   看着那石碑山上的铁画银钩,叶青雨忽然就想起……凌霄秘境那座小楼里,书架上的刻字——   “吾生有涯,乘槎而上星汉者,岂得复见朝露!”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星空。   燕春回的蓬莱无期,是飞剑穷途。   叶凌霄的星汉遥遥,是不得复见。   而姜望所仰望所渴求的灿烂星空,是什么呢?   他曾见——所有矢志改变世界的少年,都被世界改变了!   他也看见——一些发誓要改变世界的人,只是把这个世界,从一种糟糕的处境,推到另一种更糟糕的处境。   他也明白这世界很多人都在好好地生活。或许并不需要谁来干涉。   他不断地自我审视,不断学习,不断地修行,审慎地对待前路,终于可以在今天说——这个世界需要做出改变。   人不可以再被炼成丹,人不能用来养乌龟,人魔不可以安坐无回谷……   人同此心,无非是,“但行好事,须忌恶行。”   便从观河台前,这座永矗的剑刻石碑开始。   恒为斯言!   无限制生死场已终篇。这是黄河之会开办以来层次最高的一场战斗,无论是作为飞剑时代的绝唱,还是作为荡魔天君的登圣之局,都必将铭于史册。   这也是有史以来,第一场为天下共赏的绝巅之戏,登圣之战。日夜之变,无非剑出剑归,这一战所造成的深远影响,或许要到很多年后,才能够完全体现。   但此刻,观河台上,响起潮涌一般的喝彩声!   无论选手、观众,都在欢呼本场裁判的胜利。   而他赢的,何止是这一场,何止是燕春回?   左嚣至此才松一口气,将掌中焰球,推回天门。   恰逢天光放昼,像是把太阳放回了高天。   他有些满意地看了看姜望,才把目光转到台下的斗昭身上:“看到你没有事情,老夫就放心了。”   斗昭笑着拱了拱手:“多谢公爷关心!下回咱去府里吃饭,不要叫无关人等。”   虽然很多人说他没有礼貌,但在左老国公面前,他向来还是很有世家风采的,毕竟没有翻出白眼来。   左嚣拿手指了指他,什么也没说,自推焰门而去。   终究守卫天门有责,虽则临时找人代了班,毕竟价格高昂。即便左氏豪富,他也不想当冤大头被反覆痛宰。   能省一点是一点,光殊马上成婚了,花用的地方多了去……说起来姜望什么时候?   “今举黄河,不以黄河登圣。”洪君琰抚掌而赞:“其力自成,拔剑自证!可谓壮矣!”   魏玄彻张口本欲言,一时被抢了先,不由微微侧眸。   洪大哥还是太领先了……   您倒是先把人家的黄河道果放开呢?   “不曾布道天下,不曾著书万代,不敢言圣名。”姜望淡然道:“但超脱之下,以力魁者,或有我名。”   洪君琰只是轻轻一拂大袖,融冰化雪,那迟缓于时光的内府魁决,便又回到了现序的时光里。   鲍玄镜还在和宫维章激烈大战,心中煎熬,难以言说。   希望姜先生赢,但不希望姜先生赢得这样彻底。而来自幽冥的老东西暮扶摇在监督这一战,这真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凡有一点过去的影子,都不免被看出来!   “姜君!”   双方已经相知按剑,洪君琰自然再叫不出那声姜老弟。   更准确地说……是姜望再也不会受那一声。   他颇为认真地道:“先前朕与你商论,要帮你找出神侠来,此刻却是有了几分眉目……”   双手轻按扶手,他真是个端严的帝王!   就这样看着姜望:“可要一听?”   可惜姜望不再配合他了,只淡声道:“陛下也看到我是怎样走路。您拦与不拦,说与不说,并不会改变我的方向,料想也不会改变我的结果。”   当白日碑矗于观河台,立为天下言,那些阴沟里的老鼠,早晚没有立足之地,尽都归于阴沟。   他已经不需要心心念念地去寻找谁了。   只要继续往前走,终有一日,照彻人间。此为堂皇之道,大势所行。   时间是他的朋友,岁月是他的武器!   所以没有条件,不谈交换……你爱说不说。   但现在是洪君琰需要证明自己!   雪原的皇帝眸光深邃:“姜君求道之心,真如铁!”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或许一场战斗,不足立名。非三论生死,不足陈道。”   这又是一个意料外的回应,洪君琰定了一下:“哪三论?”   “我准备好了三论,只不知有谁会来。”姜望没有什么杀气,但锐不可挡:“燕春回是第一论。”   他做好了连打三场无限制生死场的准备!   洪君琰看着他的眼睛,想看看这是否只是狂言——但过往的事例已经无数次证明,姜望言出必行。   或有人来,或无人来。但他是抱着这样的决心,才喊出那句“魁于绝巅!”   洪君琰沉默良久,说道:“姜君或许已经不需要,但朕还是想为天下、为黄河之会尽一份心。”   他按着扶手,身体微微前倾,造成一种压迫的势态:“朕以为……宋皇赵弘意,很有嫌疑!”   ??感谢书友“猫子哟哟哟”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08盟!   ? 第一百九十一章岁月之远,自有后来   “洪君琰你血口喷人!”   身为明伦书院的院长,宋国在观河台的最高代表,慎希元虽然被燕春回惊得六神无主,却不可能在这时候还沉默。   燕春回替名辰燕寻,夺宋国气运,宋国虽有不察之责,却也是受害者。   但宋皇若是被定为平等国神侠,于大宋则是倾覆之祸!   他在台下跳起来,指着洪君琰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与人魔同流合污,天下所见,若非姜君果毅,何能惩其罪?今燕春回决道而死,你掉个头就要把自己甩得一干二净,将脏水泼到我国头上吗?你找错人了!冻昏了头的老东西!老子们不怕你!”   说不怕是假的,但姓洪的都要他毁家覆国了,还能如何!他慎希元死前指着黎皇骂一通,也算可以名垂青史,为国壮烈,是大宋名士了!   洪君琰就算是要撒泼骂街,那也是蹭着霸国天子们,不可能放下身段找慎希元。因而听如未闻,只是看着姜望,面不改色:“敢问姜真君,在燕春回飞剑决道前,今世有谁最不想看到他安安稳稳的超脱?”   他也不需要姜望配合,自答道:“已经站出来的,一个是姜真君你,一个是剧匮剧真君。”   “还有一个没有站出来,或者并不在在台前的……是平等国。”   他的旒珠轻轻摇颤,而声似寒川,令人惊醒:“这些人费尽心机,邀请不成就转胁迫,诱引于燕春回,不是为了看他跟台面上的诸位媾和,摇身一变,成为扫荡平等国的先锋的!”   慎希元还在那里跳脚大骂,历数洪君琰从道历初启之年,一直到今日的龌龊种种。   洪君琰全然当做配乐了,云淡风轻:“燕春回是何等样人?他或者不择手段,或者有时痴呆,但绝非蠢货。他知道什么碰不得。所以即便跟平等国有合作,也都浮于表面,不会真正合于道途。”   这既是替燕春回解释,也是替他自己。   他顿了顿,使听者充分理解,然后道:“朕不否认,燕春回找上门来,说他愿以超脱之飞剑,为人族荡孽海、平神霄时,朕没有反对。”   接着便话锋一转:“但宋皇显然才是他更信任的人,他把自己的魔胎,养在了宋国,而非雪原。他跟宋皇的合作是更深入的!”   他看向旁边的魏玄彻:“宋魏邻也!宋皇的才能魏皇应当知晓,他可不是酒囊饭袋吧?”   这个问题显然不会有别的答案。   赵弘意若是酒囊饭袋,那么曾经宋魏并驾齐驱那么多年……是怎么做到的呢?   魏玄彻语气平淡,显得很客观:“宋皇宽仁明睿,有宋一朝,居庙堂者无出其右。”   “就是这样一位宋皇!燕春回寄予厚望的宋皇。才重德昭之君,听说他号『成德天子』,朕还知道有位『怀德真人』。儒道两家不愧显学,在敕号上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洪君琰似笑非笑地说到这里,陡然冷下来:“同样作为盟友,朕在台上为燕春回担风雪,与之合作更为紧密的宋皇,又在做什么?”   “让辰氏满门皆空,让孤零零一个辰巳午来到了观河台,将燕春回的危险,置于台上!迫使这一战不得不发生!”   “朕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故意!”   他看向姜望:“姜真君如何看呢?”   他这话像是说宋皇没有保护好辰家,也像是说辰家就是宋皇所灭。聪明人自然知道他的表达。   但更关键的问题是……   洪君琰提出了一个宋皇就是神侠的猜疑,提供了很大的疑点,但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能够证明宋皇就是神侠。   倘若宋皇确定了神侠的身份,那还好办一些。楚、魏兵临城下便是,西秦中景也有机会分一杯羹,亦或是书山行动及时,也就提前“禅让”了。   恰恰是有这么大的疑点,却又没有确凿证据,你镇河真君去不去管,要不要问呢?   宋皇有可能是神侠,神侠有可能牵扯卫郡之屠。   若是连这都不问,那“肆意为恶者,不可走在白日之下”,莫非空谈?   可若是今天你连宋皇都敢管。宋国已是霸国之下数得着的强国。   那有朝一日事涉霸国,你是不是也要管?   你姜望的手,伸得好长!   过界的手是会被斩掉的。   并非决道胜利就万事大吉,立碑立言是另一场道争。   所以燕春回那时说“君之道犹高远!”   对于这一点,姜望自己也是清醒的,所以他有“三论生死”之言。   洪君琰只是把问题撕开来,让现实更清晰。交情是没法再聊了,但可以聊合作——你要实现你的理想,黎国或者可以是沃土。你需不需要黎皇的帮助呢?   无论是燕春回的无所不用其极,还是姜望的“肆意为恶者,不可以走在白日之下”,对洪君琰这样的君王来说,其实没有区别。   他并不在乎善恶的定义,只在乎成功的可能。   “吾皇仁德,岂容你在这里污蔑!”慎希元气得手抖,指头颤出残影:“我大宋社稷正统,传承有序,我皇是正朔成德天子!他怎么可能是神侠,宋国又如何会牵扯平等国?!”   “按理来说,国家体制里的君王,不可能是国家体制最大的反对者。”   洪君琰慢吞吞地道:“但平等国的首领,有没有可能并不真的反对国家体制呢?”   “而是以反对国家体制为名,先反对那些在他之上的国家和君王!”   “六大霸国若除名,黎、魏必争,盛国难逃关注,日渐名衰的宋国可不就脱颖而出?”   “作为平等国的首领,在天下定鼎之时,回过头来扫灭平等国,也比其它霸国要方便得多。”   他的食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响:“宋皇垂拱多年,在时间上也更从容嘛!”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思路!   身为一国天子,以身入局平等国,确然非常危险,也非堂皇正道。但也收益之高,清晰可见!   很多在国家层面不方便推动的事情,都可以通过平等国来做。还可以左右平等国的方向,将之对本国的损害降到最低。   “不,不是这样的……”辰巳午自被带到观河台来,指证燕春回后,就再未言语。   此时悲怆出声:“我朝国君——”   “辰巳午,你是个可怜人!”洪君琰打断了他。   “这世界,恶人可以颠倒黑白,奸人可以文过饰非,蠢人可以不管不顾……”   他的声音并不严厉,可异常残酷:“就是没有可怜人说话的份。”   “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这一点,你可以选择来黎国。若是永远想不明白,就永远可怜下去。”   辰巳午沉默了。   世人都说他是端方君子,但洪君琰说他是一个可怜人。   他明白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以他的身份和立场,在观河台上说任何话都没有意义。不会让宋皇失去嫌疑,也不会让宋皇更有嫌疑。   姜望道:“黎皇的猜测并非无由,至于为何会是辰巳午孤零零来台上……我想三刑宫会查清楚。”   洪君琰毫不客气:“如果宋皇没有问题,那朕就要怀疑吴宗师了!”   『略懂拳脚』的吴病已,面无表情:“法无二门,我自当避嫌疑。”   他并不搬弄口角,反攻洪君琰,而是严格按照法的秩序,将自己也置于法的监察,这真是一个严格到苛刻的人,于人于己,皆是如此。   吴病已要避嫌,公孙不害亦然如此,那这件事情还是要落到姜望身上。   “姜君现在后悔了么?”洪君琰看着姜望:“你若不立这块白日碑,不将其挪来观河台,找不找神侠,什么时候找神侠,都是你的自由——现在你要说声不管,很多人就要骂你了。”   洪君琰是一个随时随地能跟你推心置腹的人。哪怕前一刻他还跟你刀剑相向,这一刻你仍能感觉到他的真诚。   你很容易觉得过往的一切都是误会——倘若不是误会了很多次。   “世间事就是这样,你要做事,就别怪别人对你有要求。我理解,也接受。”姜望淡声道:“燕春回之事,辰燕寻之名,黄河之会的确需要宋国的交代——我将亲往商丘。”   洪君琰悠然道:“姜君这样一心求道的人,也在乎别人的看法吗?”   姜望道:“我在乎自己的事情做得怎么样。”   “这块碑立得很好,但早晚有一天碰上你管不了的事情……此燕春回之所言,星汉非乘槎可上。”   洪君琰叹息一声:“朕不免为你感伤。”   “阁下不必为我忧虑。山河之阔,鱼龙不绝;岁月之远,自有后来。”姜望再次提剑,对暮扶摇点了一下头,将内府魁决之事交予,便即转身,自往台外去。   “天下知我道者,皆在我身后。阻我道者,皆在我剑前。”   “人力有穷时。或有一日,白日碑裂,长相思折——但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至少是多出一份对付我的代价。”   “不妨以干天镜相照,以为天下审视。姜某去去就回。”   就此跃空而走,自去商丘。   只留下平静的话语,如游电经天,令得满室生白。   试以景国为例。   用小国天才养龟,可以!   但下一个制定用佑国天才养龟之计划的人,需要掌控的不止是佑国高层,还需要拿出对付姜望的办法。   不妨用这份成本,再掂量是否值得!   秦帝的声音落下来,一语双关:“提到你们景国了。”   中央天子只回以高渺一声:“荡魔天君既然有此请——但启干天镜,为他照去路。”   “说起来——”洪君琰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在朕的印象中,姜真君一直都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惜命惜福,明白进退。为何今日决道后,仍有这不惜死的样子?”   “因为以前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因为以前就算是死了,也没意义。”   看台上的博望侯,双手拢住袖子,笑眯眯地接话:“现在没人可以让他死得没意义了。”   ……   姜望的商丘之行非常顺利,从观河台直落大宋国都,没有遇到半点阻碍——   倘若宋皇赵弘意不给面子,开启护国大阵,国境紧锁,他也很难说就这么打进商丘去。   但赵弘意太给面子了,他不仅没有开护国大阵对抗,还把皇宫都让了出来,让出整个商丘……其人不在宋国。   只有那位缝补宰相涂惟俭,苦涩地站在姜望身前:“姜真君!”   他的声音十分恭切,腰也折成了弓:“燕春回的事情,确实是辰氏家主辰清川利欲薰心,与之合谋。刑察院正在整理相关卷宗,之后会奉于观河台,给天下交代。赛事组该取消成绩就取消成绩,该禁止登台就禁止登台,对于宋国的任何赛事处罚,宋国都接受。此苦酒自酿,苦果自尝也。”   他又拜:“而辰氏之厄,已查明是平等国手段,与吾皇交战的,正是神侠。他们为了逼迫燕春回显于台上,以生死之斗,夺天下注意,以成其不轨……”   他谨慎地提出怀疑:“盛国惜月园之战虎头蛇尾,是否本有大布局?”   姜望将他搀住:“涂相说给天下交代,但就拿出这些,恐怕很难交代得过去。”   只此一句,便道:“国伐无道,兵临城下;刑宫惩罪,明正典刑;书山诫恶,诛以三尺。”   “姜某只身非国也,不是法家之人,亦不掌儒家之教,只掌观河台上白日碑,问神侠之嫌疑……与君无伤,于宋无妨!”   他行了一礼:“还请告知,宋皇何在?”   两人相对行礼,涂惟俭却自觉刀割!   他长叹一声:“陛下去了书山,奉经祭祖!”   又恳切地解释了一句:“此德教之事,吾皇往时也常亲赴。”   “我相信宋皇非为避我。不过涂相说的往时……是二十年前吗?”   姜望深深地看他一眼,而便转身:“卷宗送往观河台吧,黎国沈明世善治狱,想来会给你一个公正的回答。”   其人徒然留影,其剑仍在鞘中。   但涂惟俭弓在殿前,却久久不起身。   只有那单薄的影子,随着日头高升,也越折越薄。   宋皇赵弘意躲到了书山!   书山乃儒家圣地,天下书院共敬,天下儒生共尊。积累雄厚,强者如云。仅摆在明面上的强者,就有当代封圣的“子先生”,还有礼孝二老,说不清数量的穷经老儒!   那么在并无铁证的情况下,移镇白日碑的荡魔天君,还要“问嫌疑”吗?   观河台上所有人,都通过干天镜的鉴照,注视着那个按剑而行的人。   现世所有观战黄河之会者,也都因此以目光追寻黄河主裁的背影……   他没有回来。   他走上了书山。   ??感谢书友“夜路撒泠”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07盟! 第一百九十二章奈天下何   书山有路,青石小径。   姜望没有直接落到山顶,就像他也没有直接落到宋国的宫城。   一人,一剑,拾阶而上。   意海之中,碧焰生花。   传来了远方的情报——   “所有真阳鼎里的寿功都被取走……罗刹明月净是确切地受了重伤,正在自我弥补。以她的谨慎作风,这次应该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钓不到她。”   浪涛微卷,飞珠亦仙念,代表这片潜意之海的主人,给予回应:“情报可靠吗?”   幽冷的声音响在碧色的焰火里,随波涛飘摇:“绝对可靠。本王深谋远虑,布局天下,早在那个胖子之前,就已经打入敌人内部。”   顿了顿,又补充:“我安排的都是有才有德的人。”   “哦对了,我顺便在那些寿功里给她加了一点佐料。若决生死,或有其用……但不要期待太高。毕竟她也很阴险。”   仙念静了片刻。虽在决道之途,姜真君也不免有些语塞:“这个『也』字,倒也不至于。”   “为什么不呢?”焰光里的声音道:“光明正大是失败者的借口,堂而皇之是可怜人的哭词——聪明人才能被称为阴险,有力者才可以说是毒辣。我难道是弱者?”   虽是玩笑一句话,却似有了论道的意思。   姜望并无闲心:“阁下固强,小天下也。”   焰光里的声音道:“你赢了不代表你就是唯一正确。我也是用我的方式走到这里。”   “当然。我不仅不是唯一正确,我甚至未必算是正确。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在我的人生经历里长成的自我。”姜望道:“有时候道左相逢,对错还真的只能用胜负来判断。”   仙念跃于意海:“就像从前我打不过你,咱们之间大多听你的,我守我的底线和原则。现在你打不过我,所以咱们之间大多听我的,你守你的脾气和性格。”   焰光之中没有声音了。   毕竟道理很难论证高低,强弱却相当分明。姜望横剑观河台,已是天下莫可争。   很久之后,才有碧焰摇动:“如果真的揪出神侠,不要独占。我找了他很久。”   就在姜望以为这次聊天已经结束了的时候,碧光犹有一转,似火焰在风中的最后一次忽闪,一不小心就错过——   “你竖的碑,我看到了。”   这次真的结束。   姜望说会让肆意为恶者付出代价。   其实什么是为恶的代价呢?   生死当然是,利弊权衡也是必要的考量。   无所顾忌的尹观,在某一天开始,忽然意识到他有个不愿意失去的朋友,这亦是制约他的……所谓代价一种。   他并不是变成了一个好人,死亡也不能令他这样的人惊惧。他只是,不想失去唯一一个朋友。   智高才卓,难免以天下为棋的重玄胜,会考虑朋友的感受。愿意在确保战争胜利的前提下,尽量约束士卒,不行不必要之杀戮,这当然也是一种。   姜望潜移默化的影响,先于这座白日碑发生。   碧色褪尽,焰光熄灭了。   姜望脚步未歇。   这是他第一次来书山,但并没有陌生的感觉。   礼恒之和孝之恒,就立在山道的两边。   相较于在勤苦书院的那次接触,今天的礼师更有礼一些,孝老也和蔼可亲。   登山之人已然归剑在鞘,但自有观河台上那块白日碑,为他昭显锋芒!   “礼先生,孝先生……陈院,白院,姚院……颜先生。”   姜望一路走,一路礼貌地问候,尤其对旧旸太子太傅执礼甚恭。颜生也对他点了点头,说“书山是个讲道理的地方,理直可气壮也。”   最后他停下来,抱拳一礼:“子先生。”   儒家的圣山,于今日之登山者并无阻。   一路上的目光,有好奇,有探究,没有敌意。   他停下来,已在书山之巅。   那株十万年青松所残留的巨大树桩,仍然有浓烈的生命力,在姜望的感知里,如大海一般汹涌。   同样力量澎湃的,是坐在这辽阔如高原般的树桩中央的子先生。   树桩的颜色是暗褐色的,如铸铁一般。曾经的青翠已随枝干而去,岁月的苦楚又因年轮转来。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子先生朗声而迎。   姜望将靴子置于树台前,赤足踏上了树台,慢慢地向子先生走近。   这树台十分广阔,人行其上微如蚁。   先前磅礴浩瀚的子先生,此刻瞧来十分遥远。   古树的年轮非常清晰,瞧来是空间的屏障,亦有时间的隔阂。   姜望一步便跨过。   扶住腰间长剑,跪坐在子先生面前,也算全礼。   拥有圣级力量的绝巅强者,和名实皆符的圣,对坐于书山树台。天地仿佛都不那么广阔,这天下的确不那么容易直身。   作为拜访者,姜望开口:“不知宋皇是此间客,还是此间主人?”   子先生笑了:“姜君何有此问啊?”   “若是此间主人,避而不见,恐非待客之道。”姜望按膝而抬眸:“若亦为此间客,子先生何故厚此薄彼?奉他于贵室,放我于野台!”   子先生本想说些“年轻人何故如此心切”之类的话,但这些话说出来实在无趣。并不尊重斩碎燕春回的剑,徒然显得老朽。   什么时候玉山子怀也到了倚老卖老的这一步?   “姜君开门见山,我岂敢空耗良时?”   他伸手一引,做了个请茶的姿势。   但请来的并不是两盏热茶,而是两人身下的暗褐色的树台褪去颜色,变成了半透明的样子——   于是可以看到,树台之下,仿佛流动着玉液琼浆的空间里,盘坐着一位冕服皆备的帝王!   此君双眸微闭,呼吸静止,唯有漫长的心跳,很久才发生一次,显示他还活着。   自此居高临下而观之……像是一尊帝王琥珀!   不仅姜望在树台上有些意外,观河台上通过干天镜照见于此者,也不免相顾失色——   此君生得肤白面阔,眉细而长,望而见仁,赫然便是宋皇赵弘意!   干天镜通常情况下,是不被允许观照书山的。   中央帝国虽然霸道,书山自有尊严。   但今天姜望追寻着神侠的踪迹,带着对宋皇的疑问,走上书山之巅……若是发生了点儿什么,还真不能说得清。   是以干天镜光随他而走,一直能照他身周十步之地。   如此,当姜望从书山脚下一路走上来的时候,那等候在山道两侧的大儒们,就不免有几分向天下展现显学底蕴的意义。   只是姜望平静地路过了,观众也平静地经历。   “有未知身份的强者袭击商丘辰氏,宋皇在与之交手的过程里,受了重伤,险竭寿数……”   子先生慢慢道:“不得不来书山疗养,以文气滋养之,树台生机为用,譬如怀胎。此刻五识皆迷,是察觉不了外界事的。”   “竟有这么巧吗?”洪君琰在观河台上冷笑。   魏玄彻则是一脸担心:“宋皇这……还能好吗?”   赵弘意状态如何,对魏国的影响可太大了!   姜望独自在树台,与当代儒家圣者对坐。   这处传承古老的圣地,从上古时代一直辉煌到今天,底蕴之丰,世难有匹。   仅护山大阵,就在当世最强之列。子先生坐在这里,不惧任何挑战,连澹台文殊都不能把他怎样。   只身坐在这里,仿佛看到万古时光在眼前奔流,很难不自觉渺小。   “有人说宋皇就是神侠;涂惟俭涂相说辰氏之厄乃平等国手笔,正是神侠出手与宋皇交战;您现在又说,那是未知身份的强者……”   姜望摇了摇头,看着他道:“我可真是糊涂了!”   “宋虽尊儒,涂惟俭有护国之心,爱君之切,言论不足以采信。其余尔尔,不值一提!没有确凿证据,仅有一面之词,可不就是身份未知吗?”子先生笑笑:“难道我也要像某个急于摆脱不利局势的人一样,随便指个身份给他?”   他的眸光轻轻一抬,便看到了观河台上,对着那尊雪原的皇帝:“既然上了桌,下了注,是欠了运气也好,缺了实力也好,甘或不甘,输了就得认——及时下场,或还不失体面。输红了眼睛,是要倾家荡产的。你说呢?”   洪君琰却也笑:“朕推牌九的,你打马吊的。是一回事吗,你就开始指点?”   “朕台上台下一力担待,社稷之垢,好歹都是自己受着。子先生赔了一个施柏舟怎么说?赔了一个左丘吾又怎么说?”   “你们这些儒生,道理总是懂很多,做起来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镇河真君主持黄河大会,你让舞弊的主谋藏起来,这件事情怎么收尾?”   “以为赵弘意坐在那里装昏迷,就能解决问题了?”   他摇了摇头:“你是在制造问题!”   子先生也云淡风轻:“在装死装昏迷这个领域,无人比阁下更权威。宋皇确实是重伤来此,阁下自也看得到真假。书山没什么好遮掩,若真有什么神侠之事,也不会包庇。”   “黄河之会宋国舞弊事,宋皇与人魔合作事,以及神侠之嫌疑……我都需要跟宋皇聊聊。”   姜望不管他们怎么吵,只提自己的问:“不知他何时能醒?”   洪君琰嗤声道:“说了怀胎,怕是奔着十个月去!”   子先生面无表情:“三年。”   “怀了个石头!”洪君琰脱口而出。   子先生只看着姜望:“姜君对我有怀疑吗?”   “不免生疑!”姜望相当坦荡:“但书山的名誉,儒家的荣耀,我相信子先生和儒宗诸位先生,远比我珍惜。”   子先生笑了笑:“所以?”   “还能如何呢?”姜望叹了口气:“宋皇又无恶证,只是暂有嫌疑,我岂能不顾他的死活,轻易干涉他的生死,于此刻强求?”   “为逐神侠而有神侠行径,则不必再求神侠,我亦神侠!”   他将腰间长剑解下,放在旁边,由跪坐改为盘坐,仍与子先生相对:“我便在此静修三年。等宋皇醒来回话。相信理能辩明,真相可知。”   子先生大约并没有料到这个回答,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君坐于此,奈天下何?”   “我看这天下离了谁都行,谁都别觉得自己不可或缺——姜望也不例外。”   他盘坐着,直接开始调理仙念,搬运道质,一边进入修行状态,一边道:“黄河之会已至尾声,孽海之凶自有景图,天下之事不必有我……料无余事,我便在此执手尾。也算有始有终,给天下一个交代。”   先前执以晚生礼,现在同为求道人。   别的事情他或许不算擅长,修行却是他如呼吸一般不曾停歇的事情。   他真能在这里坐着不动修三年。   但三年之后是什么光景,他也很难说清。   子先生哈哈一笑,抚掌道:“妙也!”   当他静下来拨弄文气,姜望已经在闭目修炼。干天镜的镜光,不可能长久留在书山,终究散于山外。   书山树台上对坐修行的身影,虽然散去了,观河台上也诡异静默。   人们都不说话。   唯有混元邪仙的笑声,越来越清晰。   鲍玄镜打得那叫一个煎熬。不求魁胜,但也不敢输得明显。怕赢又怕输,全凭神明镜撑着战斗状态。   好在宫维章很靠谱,以非常有说服力的姿态,斩得他渐落下风……   ……   “禅师何来?”   青石小径,孝之恒翩然落下。   身披华美袈裟的断眉和尚,翩翩登山来。食指勾起一枚小小的铜钟,仰面而笑:“我家方丈说了,这知闻宝钟本就是姜望带回,虽奉于须弥山,应益其修行于关键。”   “听说他在这里坐道,贫僧便来跑这一趟。”   好一个『听说』!   孝之恒看着山道上越来越多的人,一时不知何言。   福允钦、酆师泽……水族也有什么修行之器要送吗?   ……   书山之巅,靠近树台的牌楼前。   礼恒之立身于彼,颇显无奈:“几位院长这是?”   “哦。有人托我问问。”白歌笑踮起脚往里看:“里间怎么了?”   “巧了。”姚甫无奈摇头:“也是有人托我来问。”   陈朴面带微笑:“老夫是自己想看看。”   至于颜生……颜生先就进去了。   礼恒之叹息一声:“大家连子先生都信不过了吗?”   “怎么会?”陈朴正色道:“但君子不可以立嫌疑之地,陈朴不得不为圣者诫。”   书山毕竟历史悠久,底蕴深厚,子先生若是启动山门大阵,搬出一堆洞天宝具,甚或直接请出儒圣沉眠之躯……还是很有可能把魁于绝巅的姜真君,击落在此。   儒宗一体的立场不会变,但他们也都是宗师级人物,传道授业于天下,不是谁的附庸,不希望子先生做蠢事。   ……   广阔树台似无边之海,两人对坐如浮萍。   姜望已经物我两忘,在感受新的绝巅风景。   子先生却睁开眼睛,叹息一声:“对于太过久远的寿数,时间意义微渺。对于前路已经断绝的人,修行是一种煎熬。”   “时间对于年轻人尤其珍贵。对于一个等答案的人,它也格外漫长。”姜望没有睁眼,平静地说:“我和子先生,谁也没占谁的便宜。”   “那么是我输了。”子先生笑道。   姜望睁眼看他:“我不是来同先生论输赢的。”   子先生摆了摆手:“姜君说了三件事情,在我看来并不为难。”   “黄河之会宋国舞弊事,宋已陈卷宗于黄河,黎国沈明世主查,太虚阁剧真君监督,料来很快会有一个结果。   “宋皇与人魔合作事,天下如何罪黎皇,也便如何罪宋皇吧,不当有偏。”   “至于神侠之嫌疑……”   “我会告诉你的。”   他深深地看着姜望,双手微微摊开:“君既魁于绝巅,决道天下,只赢一个燕春回怎么行?”   “书山之巅,屹立风雨万万年。”   他沉眉敛目,分明如玉又如剑:“只要你胜这一场,你就能带走答案。”   “我也把名声送给你。” 第一百九十三章二论书山   一论天下台,二论书山!   这是古今都无的登圣路,横绝史书的论道行。   姜望并没有预期要和子先生对上,但要“魁于绝巅”,自然是“来者皆来”,没有挑拣对手的道理。要论“超脱之下无敌者”,退一步,让半分,都不算。   “天下有『儒』字,德扬万古,现世显学。世间有名『书山』者,是人间绝巅!”   “今日子先生坐而论道,请姜望于此言魁——”   姜望双手扶膝,轻轻低头为礼:“姜某……不能辞也。”   现世山河壮阔,各大名山竞艳其姿,数不胜数。但能够与书山相提并论的,可能也就玉京山、天刑崖、须弥山。   于名于势,举世难匹。   姜望今日若能魁于书山之巅,将是不输于原天神蹦跳玉京山的壮举——   当然或者没有人认为那是壮举。   颜生早早地来到了树台边缘,白歌笑、姚甫、陈朴等相继进来,一会儿工夫,照悟禅师、福允钦等也走了进来……都有些沉默。   无论亲近与否,见朝阳横空,总不免感怀。   这巍似高原的树台,成了新的天下台。   黄河登圣的姜望和人间封圣的子先生,在这里做绝巅的魁决。   可惜观众不多,只有台下寥寥几尊真君。   但等结果的人,天下都是。   天下台那边自然也通过各种路子得知了书山上的最新消息,但无法再以干天镜观照。子先生不是燕春回,不愿意让人观摩他的道……纵霸国天子,也只能静等最后的答案。   观河台上人似蚁。   闾丘文月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做纸上诗。并不在离开观河台的人身上投入太多注意,只以观河台为长卷,不时落笔勾画。   鲍玄镜和宫维章的魁决还在继续,整座演武台已经铺满了阵纹,唯余他们所斗的一角。古老的道文更是蔓延在六合之柱外,攀游观河台,写成一篇约书。   观者隐有所见,其字曰“太虚垂象,本育烝民;玄门立教,乃求渡厄……”   万古文字传其道,仓颉一笔开民智。   古今不相见的人,通过文字能相知。   书山之巅,子先生双手一张,自然有平地而起的铁画银钩,文华瀑流。他的书法是当世一绝,质朴归真,曾经引领了一个时代。   见字成道,其曰:“山河无话,谁凭白章;岁月有言,只借青简——”   其中飞出一个大字,名之曰“天”!   好一幅字!   墨浓如夜,锋起成山。   横而无尽,撇捺无边。   当它显现,天海奔流,浪潮万顷。一朵朵浪花是一篇篇文章,写的是英雄末路,烈士悲歌,天不假年。   一篇篇千古雄文,交织成天幕,覆向广阔无边的人间。   天之倒倾为硃笔,尽是人间无力事。   “古往今来英雄气短,多有天命不眷,人事难成。故为此言,诚可叹也!”子先生慨声而吁!   这位儒家圣人,并非天人,却晓天道之理。   一字掀即有天幕落,要以此裹尸,终结英雄长旅——   当然这只能算是一个问候,是君子拔剑前的致礼。   这一卷雄文天幕当然煊赫,却不可能对姜望起到作用。世上或有人能跟今天的镇河真君较论天道,但那五指之数里,并不包括枯坐书山的子先生。   先礼后兵,君子之风。   姜望好歹曾在东国为公侯,礼仪上并不欠缺。行过礼后,在抬头的那一刻,便也抬起剑指。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剑指上抬的过程,山为其开,水为其分——这道倾覆下来的雄文天幕,就被撕裂了。   古今英雄故事,散为漫天的碎字,如雪而化。   像是撕破一张纸,吹断一根发。天幕竟成裂帛两片,继而散为云影。   这风轻云淡的一剑,也是见礼。彼此交换了认知,确立了边界。   在这一指之后,真正的战斗才开始。   褐如铁铸的树台,年轮转如命轮。   雄文天幕撕开后,又是一重天。仍然广阔无边,但并非现世。   道与天齐的姜真君,被暂且隔绝了天道之力。他需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重新掌控天道。   树台也非树台,先生不在眼前。   此身在一私塾,嗅得墨香,见得文华,五感醺然。   汹涌文气如云而举,琅琅书声似击玉之声。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姜望身下所坐,已是一方凳,身前所横,正是一长桌。   身周左右都是年幼的蒙童,个个摇头晃脑,诵念经典。但都像是隔着雾镜,看不分明。雾里花,仍绰约,镜中人,忽已远。   他低下头来——桌上摊开一本书,上面写着字,明明个个都认得,连在一起就糊涂,越看越头晕。   姜望心有明悟——原是借身之感!   自忖此刻所感受的这孩子,应该不是自己。想他姜某人虽然不是特别爱读书,儿时谈不上什么学问的基础,但因为本身的勤勉,在有条件后也是手不释卷,各家经典都读过。虽然不是读书的天才,也谈不上愚笨,多读几遍,多请教几人,总能有些收获……   何至于现在这样懵懂?   只要是他接触过的、有些交情的,哪个没有被他追着提问?甭管是世家公子,还是什么宗师!   也别管问题问得是不是太简单,我考考你教不教得好!   等到在他的感知里,自己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拿起笔来,按着宣纸写字,歪歪扭扭地留痕。   他笑了:“子先生倘若要和我较量书法,我无以称魁。”   姜望已经看清楚了这个时间片段本质,明白这是斑驳岁月里的某一道年轮。   一瞬间就夺回天道。   子先生的考题或许在纸上,或许是文章,或许是字,但他的答案写在这个世界的天道里!   在他知世知时的这一刻,宣纸上的蒙童涂鸦,就变得清晰,形成两道深邃的痕迹。他看到帖上写的是——“玉山”。   字虽歪扭稚拙,却灵性天成,呼之欲出,正在写字的这孩子,长大之后必是书法名家。只不知是哪个人的人生故事。或许就是子先生?   玉山是个什么地方?亦或是什么代指?   “呵呵……”正在写字的蒙童,低声笑了起来:“姜君谦虚了,你在白日碑上的刻字,可是筋骨皆备,意气纵横!”   姜望饶有兴致地问:“这是什么意海法术?”   他很好奇,以他如今的仙念强度,子先生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影响他的意识,修改他的感知,将他置于这方年轮。   支撑这份好奇的,是他反掌握天道的从容。是他磅礴无复,接天海连长河的潜意识海。   在这种层次的战斗里,犹可闲看风景!   蒙童笑道:“君可知黄叶帖?”   “兵仙征返,见黄叶枯落,遂成旸国第一书。有志于字者,何能不知?”姜望尽量云淡风轻:“原帖在我手上。”   蒙童『噢』了一声:“杨镇是跟我学的字。”   姜望不说话了。   今天也不是聊书法来的。   蒙童继续道:“我是看你行笔之间有几分相似,但未得其神,不能确定,故有此问——”   轰轰轰!   浪潮咆来忽如龙。   惊涛骇浪撞进此间来,冲书桌,溃方凳,将那读书的人影都撞碎。掀翻此世也!   潜意之海,广阔无边,姜望独行海面。   他负手而立:“先生莫要说书法了,讲得浅了你不尽兴,讲得深了我不懂——咱们来个痛快,如何?”   子先生的笑声在海水中荡漾:“姜君真是快意人!此般朝气,令我艳羡——便试剑!”   比言语更直接的是动作,姜望抬步而行,立刻履水如镜,整个潜意识海,自此寸澜不生!   子先生的声音受此压迫,也有几分失真:“余幼时鲁钝,有志于学,然而书不成文,读不成章,师长都以为朽木,遗我束修于晚桑……幸得一老叟,每日授一字,为我开蒙。”   镜水之上,立起一孺童,手提木剑,面带微笑:“原来我非愚鲁,是生而见真,被那些无用之文字,迷惑了眼睛。是庸人不够教我,而以我为庸。”   “往后我每思幼时,有教无类,不怠贤愚。”   这孺童抬起木剑,发起决斗的邀请:“姜真君剑魁天下,试此孺子剑。”   冥冥之中,有如此清晰的感受——   年轮五转,过则不入。   竟只能孺子对孺子!   并非是以现在的觉知,驾驭五岁的身体。而是只能以五岁时的那个姜望来对决,   子先生的力量神乎其神,好像百无禁忌,可以在任何秩序里存在,还能在其中切分……建立自己的秩序。   就像这片潜意之海,明明被姜望的意志掌控,他也能自在地游走其间,并建立特别的决斗规则。   这种力量关乎于“礼”,也关乎于“矩”。   姜望微微抬眸。   凡于斗剑,无所不应。   哗啦啦!   天空仿佛河流涌动。   有一个跌落水中的孩童,一路下坠,跌到了海面上。   这孩子爬起来,手上也抓着木剑,一脸倔强,微微抿唇。   正是儿时落水的小姜望。   “我幼时少读字,不解书,多看画,辨药材……但却是握着剑长大的。”小姜望笑道。   “剑也无名,我父削之。”   就此涉水而前,纵剑相斗。   镜水无波,两小儿戏。   “所谓字如其人,非以见品性,是以之见恒心。”子先生的声音道:“所谓观剑而知人,是于死生之地,见真性如何——今与汝决,试问剑魁。”   姜望拔身如水上松,剑气纵横,亭亭如盖:“我与先生坐而论道,就论出剑魁来,想来司阁主很难认可。”   子先生笑了笑:“官长青也曾求剑拜山。你若赢我,司玉安必无异议。”   姜望终于明白,什么叫岁月长久。   儒家这位圣人,端坐书山之巅,从古老的年月到如今,也不知落了多少颗子。从兵仙杨镇,到失落祸水的剑阁官长青……   天下兴亡,史书翻页,不过是他一杯热茶,半盏晨昏。   心下暗惊,却只是笑道:“应无明议,当于腹诽!”   子先生也哈哈大笑。   镜水之上,又立起一少年:“余十四,已知学无涯。初见血,江海藏锋。自以为天下之大,当魁少年。”   其人手中提剑,而年轮十四转。   姜望负手不动,只自眸光中,走出一个十四岁少年——   那年他刚刚考进枫林城道院,成为一名光荣的外院弟子。   那年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十四岁眉清目秀的少年,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提着剑往前。   这一年的他,没有太长远的理想,只知道承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就像他答应了父亲,一定要考进道院。   镜海之上,又一霎光转,落成了九座光门。   年轮在这一刻并不体现,门楣上清楚地刻写着不同的境界——   游脉,周天,通天,腾龙,内府,外楼,神临,洞真,衍道。   “与君斗剑十一场,入此门中,生死不论。”   加上五岁场和十四岁场,子先生同时开启了十一场斗剑!   这是要与姜望决于现在,也斗于过往。   一生道途分高低!   姜望只是笑:“为何超凡之后,此般战场,不再以年龄分界?”   “因为二十三岁之后的姜望,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与他同龄争锋——即便世尊再世,儒祖甦醒。”   “实言悦君之耳,叫我赧颜!”   子先生的声音也在笑:“但我既然能够制定规则,肯定要为自己找一些赢面。”   “割门而出,自是手段。搭起高台,本即良方。”姜望抬步往前:“便如先生所愿。”   他每往前一步,在他的身体里就走出一人。   青涩的姜望,白发的姜望,风尘仆仆的姜望,崭露头角的姜望,意气风发的姜望,光彩照人的姜望……   尽入门中。   最后只剩衍道境界的姜望自己,将负后的手,拿到身前,拿起了薄如蝉翼的薄幸郎……轻轻推开了门。   门后也是一片海。   并非意海,倒像是学海。   但与现今镇在祸水的学海又有不同……   若说学海是古往今来无数儒生的智慧体现。眼前这文气汹涌之海,则有一以贯之的灵光存在,乃一人之文心!   旧色儒衫的子先生,便坐在这片文海中间,笑眼看着姜望:“活得久了,书读得多了,就稍微懂得多一些,不敢比天骄少年。”   自以文海为学海,意成小洞天!   姜望佩服不已。   他佩服的并非这般力量,而是这等学问。   他是苦读而有积累,一直都在努力弥补早年不足,很明白学成如此,要下多少苦功。   子先生投入的岂止是年月?   “若比背书,我已输了!”   姜望笑着提剑而前。   但这毕竟不是比学问。   他不管前面的十场如何,这一场他必魁胜。   坐于文海的子先生,也笑着提起一柄文气所铸的剑。   刺——啦!!!   子先生惊讶抬头——   这片文海被刺破,天隙开来如天门。   灿烂的金光之中,自此门后,走出一尊金冠金发金眉金眸的姜望!此尊面色淡漠,眸如镜恒,白色天火绕霜披,在空中招展,身成金性如永恒,于此世为尊。   天海为其开拓,文海为其涌波。   古往今来无此真,登于绝顶再绝顶,其乃【天道剑仙】!!   就是这一句对话的工夫……   洞真之门,已堪破! 第一百九十四章赤枫题名,青鸟揭榜   现在都说姜望是古今洞真第一,全面超越了向凤岐的存在。   但世人对他在洞真境究竟走到了什么位置,其实并不理解。因为他真正超越自我,不断定义极限,让【无名者】频频波动显迹的那一战,发生在他自己的心牢里,并无旁人观赏。   唯一可以作为佐证的,是洞真境的他,剑压中域第一真人,又向衍道境的天下李一发起挑战,实打实地拦下一剑……在事实上已经魁绝天下,走通了无敌路。若非猕知本搅局,即能以力证道,登顶绝巅。   说“无敌”,能够坐在书山之巅,当世称圣,又何尝没有过无敌之号称。   子先生追思当年,也是独具风华,盖压同代。虽然时代变迁,新胜于旧,他预见了差距的存在。但没有想过,姜望竟然会把差距拉到这种程度——   时代再怎么发展,洞真境不还是洞真境吗?   当年的玉山子怀,也是书剑无敌,字画双绝。称为“玉山君子,洞真绝顶”,却一个照面都没有撑过去。   子先生先是讶然,后是释然,笑着摇了摇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你我剑开十一场,是谓【登天梯】,多胜者为胜。天梯高且险,可以拾级而上,不可登高而下。”   “绝巅这一轮,我已输了。”   他将手里刚刚捏成的长剑丢开,依旧从容:“目前二比零,咱们静等其他场的结果。”   即便见证了观河台上,姜望剑碎燕春回。他也对自己的剑术有自信,与姜望试论绝巅之剑,应该还是有些胜算。   他虽岁月长久,并不因循守旧,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只是永绝超脱之望,无法跳出最后一步罢了。   他相信自己并不会输掉绝巅的剑。   但多了一尊登天梯而至此的天道剑仙,战斗的天平就已定格。   这是定义了当世极限、足以干涉绝巅战场的真人!两尊绝巅之间的微小差距,根本不足以包容此尊的表演。   姜望略显遗憾地将薄幸郎收起。   子先生却是饶有兴致地瞧着这尊天道剑仙,瞧了又瞧。   天道剑仙眸光淡漠:“你看什么。”   就连问句,也是不带起伏的。   子先生满意地点头:“有几分我当年的风姿!”   他又扭头看向姜望:“你别不信,当年我玉山子怀,也是凛然不可侵,号称冷面剑仙!”   说着还鼓起天风,风吹长发,使他飘逸非凡,坐于云海,似要乘云而去。   姜望客套道:“您现在也是风姿不减当年!”   恰恰风卷长衫,露出子先生光秃秃的一双断腿。   姜望的视线下意识落在那断面,逃也似地挪开。子先生也本能地低头往下看。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一只青鸟飞至,衔来其中一场斗剑的消息。   “揭榜啦!”   啼如歌转,鸟喙一张便有红叶飘落——   红纸如枫叶落。   这是“赤枫题名,青鸟揭榜”,儒宗盛会“学海泛舟”的老传统。   最早是衔红枫叶,后来以红纸替代。   纸上题名,都是大喜。   列名其上者,都会得到重点培养,莫不被视为儒宗未来。   看起来子先生对这十一场斗剑,也是相当认真。于细微之处见重视。   姜望只是看着红纸,观瞧胜负。   但见纸上书——   “年轮五,姜望对子怀,平局。”   红纸一抖,便燃起火焰。纸张成烬,火焰却烧出一扇焰门。   两个鼻青脸肿的小朋友,从中走了出来。   五岁的姜望和五岁的子怀打了个平手,都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有斗剑的灵性,嬉闹的本能。   他们都不会杀人,脑海里不存在杀人这件事。打到鼻青脸肿,已是使了吃奶的劲儿,都咬住了后槽牙,才没有哭出来。   “明日再战。”五岁的子怀,使劲儿撑着眼睛,一本正经地告别而去。   五岁的姜望,暗暗吸着冷气,也装作潇洒地挥手:“莫要失约。”   各自化光,收归本体。   本是青鸟衔榜,胜者踏焰门而出。   可是天道剑仙太快结束战斗,且是自己斩破年轮而来,却是等不到青鸟出现。是以此刻才见这红纸录名。   子先生收回年幼的自己,瞧着姜望笑了起来:“腿又不是你砍的,你慌张什么!”   这时说怜也不该,说慌也不该。   姜望笑道:“怕听故事!故而避之。”   子先生眼角都是笑:“你还真是油盐不进。”   他又做出严肃的表情:“今日失魁于此,莫怪老夫以大欺小。”   姜望只道:“拳怕少壮!”   说话间又有青鸟衔榜而来,带来了十四岁那一场的斗剑结果。   十四岁的姜望,毫无疑问地输了。   小镇出身的少年,非常努力,但枫林城道院已是他所能眺望的最高天空。   十四岁的子怀,虽然也还没有开脉,却已读书知无涯,江海藏锋……注定要惊名天下。   这个年纪的子怀,确然寡言少语,走进文海来,波澜不惊。仿佛胜利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   果真理所当然吗?   姜望没有等到十四岁的自己,但明白那个少年必然战斗到最后一刻。   从那焰门归来的残念里,并没有不甘。   “已尽所有……胜当如此,败也无憾。”   子先生则是静静看着十四岁的自己,看着风华正茂的少年,走向一身暮气的老朽,眼神怅怀。   寿竭而未死者,只能借着这文华树台吊命。   他的时间已经停止了,可岁月的浪潮,还是会送来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   他常常在其中看到自己,但明白那都不是自己。   玉山子怀,永不再来。   十四岁不爱说话的少年子怀,冷着脸走过去,坐下来,坐成了书山之巅的儒家圣人。   接着是游脉、周天、通天,此三境都是毫无悬念的惨败。   子先生屈指一弹,放飞了青鸟。   青鸟衔报,脆声而鸣,鸣于树台,环于书山之巅:“镇河真君对子先生……斗剑十一场,先胜六局者为胜。现在是两胜四败一平,子先生领先!”   树台外的几位真君,面面相觑。   许是近于楚地的关系,须弥山的和尚比悬空寺要贵气得多。照悟禅师若是蓄上长发,那也是名家公子。   这和尚挑了挑断眉:“斗剑十一场,是什么意思?”   文华树台遮掩了这场战斗的具体信息,子先生的【登天梯】,更只体现在他的一心文海……这些观众虽然近在咫尺,却也只能通过青鸟揭榜来获知结果。   作为当代礼师,礼恒之在旁边解释:“这是为了避免运气得胜的情况,要确保硬实力争胜……会更公平一些。”   勾着知闻钟的照悟禅师很是不满:“姜望年止三十三,哪及得上子先生积累足?他积岁如此,打一百一十一场都可以不重样。哪里称得上公平?”   他知道颜生跟姜望是亲近一些的,故问道:“颜先生,你说呢?”   颜生看着树台的方向,只问:“姜望会怎么说?”   照悟不说话了。   姜望已经做出选择。   ……   一心文海,潮似卷云,子先生端气而坐,慢条斯理:“此为【登天梯】,是我早年枯坐,琢磨出来的一条路。以它于此,和你一生道途分胜负。”   “天梯的每一级,都要在公平的原则下,才能够成立。但你督治黄河,自然知道,『公平』二字之下,仍有一定的空间存在。这么多年我不算空耗时光,已经探索清楚,这所谓的公平空间……制定规则的人,理所当然的优待自己。”   “用【登天梯】来决道,原则上可开三场、五场、七场,九场就是极限。我为你开了十一场,是因为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打破了道的极限……”   他没有说遗憾的事情,而是停下了解释:“现在已经快到赛点。”   他微笑着:“姜君若是觉得不公平,不妨想想别的办法。”   “我与先生于此决魁,只有天地可为裁判。哪有什么公不公平?您能开出【登天梯】,是您的本事。哪怕拽我到中古时代去决道,我都认下。”姜望淡声道:“这是无限制的真义。”   当然,若是他能击碎这所谓【登天梯】,他也不会犹豫。就像先前扑灭那座蒙童读书的学堂。   关于战场的争夺,本就是战斗的一种。   子先生正是无法动摇他的意海,不能重构学堂,才拿出【登天梯】的手段。   这种力量坚如山岳,就像这座树台——   木桩死了多年,已经变成铁原。   “看来你仍然对自己很有信心。”子先生说。   姜望慢慢地咀嚼着前面每一场失败的残意,仍然眸似静海:“我只是相信我生命里的每一个阶段,都已经尽力。所以任何的结果,我都可以面对。”   子先生在不能获胜的衍道境,直接弃剑,让姜望最重要的“现在”,无所事事,无疑也是一着压制对手锐气的妙手。   但这恰恰见证了姜望的道心。   他深深地看着这位年轻真君,没有再说话。   腾龙境的战斗,仍然是子怀获胜。   但这一次走出焰门的玉山子怀,并不是纤尘不染,而是身披数创,尤其是胸口那一处,已经被剜开,能看到跳动的心脏!   “我拿到了关键的胜利。”子先生收回这一瘸一拐的自己:“看来这绝巅魁名,姜君带不走。”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先胜六场为胜,第六场胜利,才能叫做关键——不是么?”   轰!   焰门便在此刻推开。   首先探进来一只布满剑创的手臂,其中数处深可见骨。烟熏火燎的五指,抓着一只烧焦的青鸟,就这样砸在门框上,敲落一些黑灰。   而后才是散发披肩的内府姜望,摇摇晃晃地扶门站定了,而后继续往外走。   他没有言语。只从凌乱的额发下,露出一双杀气凛冽的眼睛。瞧着坐在那里的子先生……盯着人身要害。   这是断魂峡里独斗四大人魔的姜望!一度断腿缺耳,杀气犹烈,号青史第一!   内府境的子怀,还没有打到他断腿那一步呢。   姜望抬起手来,和曾经的自己交握,将这场胜利也吞咽:“三比五了,子先生。”   焰门再一次推开时,涌出星光点点。   而后是咆哮的风雪,卷出一手长相思,一手薄幸郎的姜望。   提双剑而意幽冷。   那是北斗独照的岷西走廊,是在那处尸骨战场走出来的姜望。那时夜凉如水,他用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告慰了自己湿漉漉的童年。   正是从这里,他走向无憾的神临。   “外楼境已经出现了星路之法,那是来自萧恕的天才创举,通过【太虚玄章】广传天下。”姜望看着子先生:“先生没有修补外楼境的自己吗?”   他收回了外楼境的自己,也清晰地感受了那一战。明白子先生的过去,并没有落后时代太多,可见也通过【登天梯】与时具进。但最关键的星路,却没有铺开。   子先生的眼神有些赞叹,他知晓姜望已经明白了【登天梯】的关键。   “修补过去非常困难。”他摇了摇头:“尤其如你所说,星路之法是革新时代的创举。我需要更多的时光来雕琢,需要更有意义的【登天梯】,来打破旧藩篱——经此一战,或有所得。”   超脱者一证永证,超脱所有,包括时间和空间,也跳出现世和历史。   子先生以【登天梯】之法,不断修补自己人生的某一个阶段,让自己每一步都臻于完美……也是在另一种意义上,无限地靠近超脱。   这也是他以一生道途能决胜的原因。若不是碰到了革新修行历史的姜望,恐怕胜负早就定下。   当然【登天梯】在对决中是公平的,姜望也在这个过程里,修补更迭了过去。   神临境的战斗根本没有悬念。   边荒的神临极限碑,是姜望所立下。   他修成凰唯真的完美神临法,修得无憾无漏无缺之金身,在草原都能一打四,压制穹庐三骏和那良,其恐怖战力,不是未能追及最新时代、刚刚补完完美金身的神临子怀能比。   换成神临极限的斗昭或重玄遵,还有一战。也就是面对不死不灭又有《山海典神印》的凰今默,难以言胜。   当神临姜望走出焰门,金身焕然,未见有伤。   “五比五了。”姜望收回神临境的自己,看着子先生:“还要加场么?”   “不,是你赢了。”子先生平静地坐在那里:“登天阶一场比一场关键,在胜场相同的情况下比关键场。你没有输了过去,却赢了现在。”   “赢了!赢了!”青鸟衔红,绕姜望而飞,振翅扑出文海,飞离树台——   “镇河真君对子先生……斗剑十一场,五胜五败一平。镇河真君胜于关键场,故以魁胜!”   这消息盘旋在书山之巅,继而咆哮人间。   真正的儒家圣人,让出了山巅!   ……   文海里的姜望,却并没有多少得胜的喜色。   过去的姜望赢得的,都已经过去了。   他对子先生拱手躬身:“先生送我以名,又传我以道。姜某不知何德,能受长者之赐。”   子先生淡然而笑:“这十一场斗剑,是你凭本事赢来,哪里称得上礼赐?”   “非要说原因的话……”   “你在观河台上立起白日碑,因此选择了敌人,也因此选择了朋友。”   “老夫朽而老矣!却也想告诉你——”   “世上不尽是些蝇营狗苟。”   “为人担风雪者,自有人为你拾柴薪。”   “星汉虽远,道不孤行。” 第一百九十五章自反而缩   胜与败都是反馈。【登天梯】的力量让姜望跳出时光而追溯过往,修补过去的不足,自然也升华了现在。   这是子先生的超脱路,也是这一战不可被旁窥的根因。虽然他已经无法跳出那一步了,却也珍而又珍。   而姜望却得分享。   他在观河台上说“知我道者,皆在我身后”,但事实上那些站在他身后的人,大都是爱他更多。   子先生却是与他素昧平生,今言“道不孤行”。   就像姜望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从来没有期待过,他做正确的事情,就有人支持,有人认可。但是在这份支持这份认可,以这样厚重的方式到来……他依然从中,汲取了很大的力量。   他微微垂眸:“闻先生此言……已不觉星汉遥远。”   子先生摆了摆手:“你们太虚阁常常用投票来决定提案的推行。这也是老朽为自己所投的一票,为我想要的世界。”   “仅以我个人,希望这个世界更温柔一点。哪怕有些人只是迫于剑锋,不得不温柔……总比他肆无忌惮要好。”   “沽名钓誉,好过恶贯满盈。”   “伪君子好过真小人。”   “大家都在台面上做事情,多少会留几分体面。那些英雄豪杰注意吃相了,众生草木就不那么血淋淋。”   “做坏事都要等到天黑,总归是益于人间。”   “我希望做这些事情的人可以走得更远——无论是半痴呆的忘我人魔,还是残疾的儒家圣人,都是喜欢晒太阳的。”   子先生双手分开,大袖飘飞,分出一套茶具在身前:“饮茶吗?”   姜望在他对面坐下来,扶膝而礼:“晚生受教。”   子先生聚来水汽,又摘来树芽,慢条斯理地泡起茶来:“姜君一定有疑问。既然我支持你立白日碑,为什么在你之前那么多年,我却没有这样做。”   “我没有疑问。”姜望摇了摇头:“世间之路,不是只有姜望所行的这一条。这是我想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要求,我也不受任何人逼迫,我不会想为什么是我。”   “晚生这些年研读百家经典,发现天下广传之学问,所思各异,所求都是救世之法。道路不同,却有共通之处——都是惩恶扬善,益于人间。”   他认真地道:“比起剑逐人魔,先生教化天下,才是大功德。晚生学识浅薄,才只能提剑。先生德高望重,已不能苛责更多。”   子先生深深地看着他:“当年陆霜河命感七杀,西行传剑,我也真该跟着去凤溪镇里转一转。可惜这双腿,行不得……这文华树台,我离不得。”   听起来他同陆霜河也有故事。   姜望不去问。   陆霜河那样的人,什么样的阴谋都跟他扯不上关系,因为他不关心。   极致的求道者,非现世人族而于现世得真,他是斩碎了所有,才得以前行。这也让他在无法斩碎的事物前,困囿余生。   所以向凤岐如流星般划过夜空,就让他困顿了那么多年。   其执唯道,万事不萦。   “我相信不同的选择,造就我们的人生,姜望不是生来就如此。若我没有遇到那些灿烂的人和事,或许也无法看到今日的天空。”   姜望扶膝看着天穹翻滚的文气,顿了顿:“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得到了很多的爱和关心。”   “把白日碑立在观河台,需要的不止是勇气。”子先生坐得端直,仿佛那颗断了的十万年松:“你说你不苛责我,但我却要苛责自己。”   “我坐在这个位置,享受此等声名,得到如此多的支持,就是应该做一些……让年轻人不必那么拼命的事情。就是应该做得更多,做得更好的。”   “但是……但是啊!”   “先贤说,『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泡好了茶,用食指推着,慢慢地往前送,像是一个人往前走的过程。   但是他停下了:“老朽身后就有千万人,不得不念千万人之心,反失孤勇,不能一掷。”   茶盏悬止空中,离姜望还有一段距离。   他起身往前挪了一步,接下这盏茶:“人生在世,无非各人做各人的努力——山河累代,不辞人烟。先生送到这里,我往前走就好。”   掀起茶盖,他一饮而尽。   茶已饮了,剑也斗过。   现在该说神侠的嫌疑了。   其实在来到书山之前,姜望就已经相信,赵弘意应该不是神侠。   儒家向来有“亲亲相隐”的主张,所以在这种事情上,书山并不如三刑宫那样有说服力。   大家好像觉得,书山庇护偏袒赵弘意,也是不太稀奇的事情。   但勤苦书院之事后,子先生已经亲笔改礼,说“亲亲相隐,不适重罪。”   这就是当代儒生应循之礼。   所以赵弘意若真是神侠,子先生今日不会护着他。不然就是违背了书山所遵循的“礼”,这是对当代儒学的重大打击!   若说利益,这就是儒宗的根本利益。若说德行,神侠在放出【执地藏】后的所作所为,也违背了儒家一贯以来的德求。   子先生端起给自己泡的那一盏茶,用茶盖轻轻地压揉茶气,其声也缓缓,似是担心惊扰了茶香:“这株十万年青松,寿不止十万年。但是它死了,不再发芽。用这棵树的树芽所泡的茶,喝一杯少一杯。纵有漫长时光的积累,也到了枯竭的时候——姜君喝着如何?”   姜望诚实回应:“心不在焉,饮不知味。”   “确非闲时,无有良饮!也罢。”子先生将茶盏放下,轻轻一叹,似是遗憾闲暇的时光已经消逝。   然后又正色了几分:“宋皇确实是受了重伤,也确实是需要在这里救治,要等三年之后的胎醒。他现在没有办法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也不能为自己辩解。”   他摇了摇头:“当然我明白,宋皇本就垂拱,宋国自有公卿治国。书山只要遣一绝巅,便可替其威慑,则无失国事——所以他的此刻伤隐,在某种程度上更像逃避。书山将他养在树台,也很难逃避包庇的嫌疑。”   姜望只是看着他:“那么,先生说要告诉我神侠之嫌疑……打算怎么告诉呢?”   子先生平静地与他对视:“很简单,我知道神侠是谁。所以我确定宋皇不是神侠。他这位正朔天子,自然就不应受到审视。”   此声虽轻,而如惊雷出。   此时天地无人,只有他们二者。   树台之外虽然有人观战,但年轮之中,言不他传,事不外泄。   无论在此说什么,发生什么。只要他们两人不开口,外界就无从得知。   这句话可以引申出太多的可能。   姜望不去猜疑,略定了定,便问:“先生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子先生看着他,已并不诧异他总能抓到关键了:“只是猜测的话,恐怕有些年头。确认的话,倒是不太久。”   “所以神侠是谁?”姜望问。   子先生平静地坐在那里,表情有些微妙:“景国其实已经触碰到了答案。但他们没有办法得到最后的认证——因为我没有配合。”   姜望讶然:“您是说……”   “答案其实还在世尊天契上。”   子先生微微侧头,用手搅弄云海,姿态有些轻松,神态却有些怅惘:“灭佛大劫后,悬空寺供奉世尊天契三百六十五张。他们的世尊天契,就像我正在喝的树芽茶,也是用一点少一点。活水方能不竭,人一旦停止前行,不免腐烂生疮。”   “悬空寺关于每一张世尊天契的使用,都有详细记载,事件为真,落笔为真,经得起史家检阅,在时光的浸润后,更是堆叠了岁月之重。到了悲怀做主持的时候,世尊天契还剩下一十七张,现在也还剩下一十七张——苦命方丈说的这些都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在那些耗用的世尊天契里,其中有两张,是止恶耗用的,但他其实只用了一张。”   姜望一时无言!   上次悬空寺之行,景国南天师和晋王联袂压迫,以苦命方丈体现圣级实力而告终。   那时候他作为见证者,验证了悬空寺仅余十七张世尊天契的真假。彼时还未绝巅的钟玄胤,作为史家代表,验证了悬空寺经史。   他们的验证的确都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更早以前的历史中!   用在天京城的那张世尊天契,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准备好,洗干净了来历,根本没有动悬空寺的秘库。   那么回想过来,应江鸿和姬玄贞那时候的退却,真的是因为已经验证了止恶的清白吗?   还是说……在苦命展现实力后。   明面上的两尊圣级战力,以及悬空寺必然有的圣级手段……已经超出了景国对于那次行动的预期。   对付这样的悬空寺,并不符合景国的利益。   所以他们才选择一种相对体面的方式退去呢?   姜望不知道。   许多汹涌,只是当时不知。   “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先生的话呢?”姜望问。   指认止恶禅师为神侠,影响并不比指认宋皇小。想来子先生不会和黎皇一样,只有猜疑而无凭证。   “五百八十七年前,悬空寺有一个法号为『止相』的和尚,修成了已经失传的涅相金轮,证就寂壑禅身,号称悬空寺百代以来第一大菩萨,有成佛气象。”   子先生一只手在云海里颇有童心的翻搅,却带出尘封已久的历史来:“但也不知怎么,他在泅渡宇宙虚空,引寂灭雷光锻身的时候,误入紫虚真君宗德祯遁隐在天外天的药圃【玉虚园】——悬空寺说是误入,玉京山说是盗入,这官司已经扯不清。”   “就此引发一场大战,止相被打碎了涅相金轮,也坍塌了寂壑禅身,只吊着一口气回悬空寺——大家普遍认为,宗德祯就是故意留着他这一口气,去给悬空寺一个警告。”   宗德祯已经因为一次意料外的遭遇战,仓促地死在了天外——当然于他是一场意外,于叶凌霄却是这么多年时时刻刻都做好的准备。而他作为执掌玉京山几千年的大掌教,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还真是不少……   姜望想到了观衍前辈。   他记得止相就是观衍的师父。   他帮观衍前辈送还僧衣的时候,悬空寺观世院首座苦谛说,“止相法师于五百年前死于外道之手,尸骨无存,只得衣冠为冢……”   止相并不是没能修成金身,他都修成了菩萨!只是禅身坍塌,不能复存。   悬空寺甚至都要掩盖他的强大过往,使之随葬其师定余法师留下的定余塔,自此绝口不提。所有的故事,都随尸骨为烬。   那时候宗德祯还是德高望重的玉京山大掌教,尚未暴露出一真道首的身份。   苦谛嘴里的那一声“外道”,很难说没有个人情绪……   姜望又想,宗德祯是活活打死了悬空寺百代以来第一大菩萨、让悬空寺不得不咽下血泪的人物!   当初那一张让匡命带去的紫虚定神符,就有了更深刻的威慑……难怪悬空寺上下都噤声。   可是苦觉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长河。   怎能不怀念?   只是当时不知!   子先生继续道:“止相死后,又死止休。那一辈本是悬空寺的大年,最后却凋零无几,只有一个止恶,证得了菩萨身。”   “止恶一生嫉恶如仇,对外道尤其严酷。他两次请动世尊天契,都是为了诛杀外道。一次是惩杀恶神,还有一次,杀的是一位老儒——其于前路无望,故于享乐无极,暗有血孽无算,确当罪死。”   “两次都是确切地引动了天道力量。有世尊天契的使用过程,耗用痕迹,也记于悬空寺经史。”   “景国雄踞中央,人才济济,在对一些大案的追查里,查错的时候很少——当然故意查错的时候,不在此论。”   “这位老儒罪死,书山亦有史载——景国当时找上门来,我没有允许他们翻阅。在景国的悬空寺之行后,我便追溯历史。”   “果然发现了问题。”   子先生抬眼看来:“听说姜君也做出了青羊天契,不知可能拆分?”   “不容易,但给我一些时间的话,应该能做到。但是效用就……”   姜望瞬间了悟。   止恶并不需要用世尊天契来惩凶,只是要用它的声势,表示它已经使用过,从而藏下一张完整的世尊天契!   子先生在云海里翻搅的手,便取出一卷黄简来:“史载于此,溯于岁月,追时可见。姜君长于天道,我所言是真是假,往前一看便知。”   他将此简置于桌案,又端起茶来:“年轮在此,为你藏时。”   其实这茶很苦。   但姜望囫囵咽下,并未觉苦。   他细细咂摸了这么多年,也不觉苦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太虚垂象,本育烝民   当时刻字是青简,因于岁月而泛黄。   活得久的人,很容易记住一些历史。但只有司马衡,会把所有的真相都放出来,没有自己的主观立场,不为任何人讳言。只有司马衡,他留下的每一个字,都可以信任。   真相有巨大的力量,和……巨大的代价。   姜望正身而坐,拿起这卷经历了五百年岁月的书简,那斑驳的岁月留痕,已经先于文字记载,令他感受故事。   出于朴素的个人情感,他万分不愿意看到,悬空寺的止恶禅师,曾在天京城为他发声的恶菩萨,是平等国的神侠。   但他却必须要来验证。   子先生就算再可靠,关于神侠的指证,他仍要亲见真相,才能作数。   “先生慢饮,姜某去去就来。”   他握住书简,眸光微陷,沉进了年轮。   ……   ……   青鸟绕书山数周,便是传名天下。   姜望魁胜书山之巅的消息,自是第一时间传到了观河台。   本届黄河之会创造了太多历史。选手也魁,裁判也魁!   人人欢喜——至少表面上都很欢喜。   黎皇抚掌而笑:“是故天下大势,必当革新易鼎,旧权陈势,随江河去矣!人间有新魁!”   魏皇不忘初心:“宋皇怎么样了?”   子先生和姜望在做魁决后的相谈,料其再无遮掩,真相很快能出现。但观河台这里,也只好静等结果。   被贴心地隔绝了外界影响、尚不知情的鲍玄镜,终于在鏖战久疲后,迎来了宫维章魁绝天下台的一刀——   这是追星赶月、乘舟破浪的一刀,其有引领时代的自信,誓要魁胜下一个十年。   非有无敌之姿态,非是在时代潮流弄舟的少年,不能斩出这样锋芒独具的一刀。   此刀饮风吞雪,势无其匹,杀得现场许多观众都屏住了呼吸。   鲍玄镜却心头一松!   终于结束了……   这一场内府魁决,他简直行在刀山火海,人在油锅里打滚。真是煎熬太久,才得解脱。   他感到由内而外的放松,真想立刻回到临淄的大宅里躺着……但却死死咬着牙,表现出不甘与痛楚!   神明镜的状态都被斩碎了!他不甘的情绪从碎眸中溢出来,嘴里喊着“朔方!”   人却向后仰倒。   谁也不能说他不尽力,不够强,他还只有十二岁,是神童中的神童,未来或许比魁首更长远。   最后只有欢呼声,环绕了十五岁的宫维章。   “内府魁首是……荆国宫维章。”暮扶摇作为代场裁判,宣布了最后的结果。   虽然祂不太有激情,却也点燃了会场。   荆国的诸天星辰旗高扬在空中,精锐的战卒唱起了战歌。   “好少年!好刀法!”   慕容龙且适时出来送梯子:“今日魁绝天下,内府第一。此刀应有其名,以为天下传唱!”   以他的性格,才不愿这样生硬地上来架桥。   但怎么说呢……带一个魁名回去,也是他作为领队的大功一件。扬大荆国威,正是他慕容将军的本分责任。   台上的宫维章倒是不见激动。   这一刻他垂下眸光,冷面如刀刻,谁也不知他的心声。   “此刀……”   他说:“就名『魁』吧。”   黄河之会只是开始,上一个拿到内府魁名的人,现在已经魁于绝巅。仰而望之,岂不振奋!   看着台上的少年意气,天骄风采,钟玄胤不由得鼓起掌来:“这真是个不错的收尾。”   剧匮一丝不苟地补充:“单以这场黄河之会来说。”   虽然过程有波折,虽然意外频发,但黄河之会赛事组顶住了压力,守住了底线,终得圆满。   到这一刻,才可以说这场前所未有的盛会,大功告成。   所有人为之付出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这时有笑声。   在本有欢笑的场合,这笑声格外怪诞,如泣如诉,往人耳缝里钻——   “谁人……称魁!?”   锋芒毕露的宫维章,按刀而抬眼。   但黄舍利一把就将他拽下高台,拽得像个人偶在空中飞,拽到了身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如野火荒草,瞬间就燎遍观河台。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翻,笑得满地打滚。   甚而长河两岸,百姓之家,一阵一阵的笑声传出来。   幸福啊。开心啊。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当庆以欢笑,当歌以拥抱。   此情此景,在观河台的压制下,犹有如此大范围的影响发生……谁还不知混元邪仙已经降临?   “黄河之会赛事已经全部结束!接下来是讨伐孽海之凶,超脱大战!我们无法确保现场观众的安全,请大家有序退场!”   剧匮站了出来,严肃而可靠,双手上抬——   一道道由规则之线所勾勒的门户,出现在现场每一个观众身前。   他们只要踏出此门,就会被送到天马原旁边的和国。   那里临时腾出了一片宫殿,可以容纳观河台上所有观众。   同原天神的沟通,是重玄遵去完成。   将人送过去,则是剧匮与秦至臻合力。前者提供规则,后者操纵空间。   景国选择在观河台上斩除孽海之凶,要扬威于天下,自然也会尽量保证现场观众的安全。   但黄河之会赛事组也有自己的责任和考量,并不全然寄望于景国。不是说有个子高的走过来了,他们就放手不管。   清场在三息时间里完成,留下的都是各方贵要。对局势有十足的信心,或也要在此出一份力。   当然无论是已经降临的混元邪仙,还是正在主导这一切的闾丘文月,都并不在意他们。   看台上萨师翰一步高起,已经跃上法坛,举法指鸣雷音:“上善妙者,逍遥天游,谓之南华!”   那一杆水德天师旗,呼啸烟波,卷过长空,竟似凤凰过天际。   衔去了烈日,衔走了白昼,衔来玄白色的太清之天。使得观河台上,昼光玄霜,一切焕然。等闲已叫天地变,竟似是为这超脱之战而开幕!   无论这场超脱之战结果如何,萨师翰凭祖上德荫,能参与其间,哪怕只是揭幕……必将大受其益。   其所得收获,并不比黄河夺魁少。中央帝国的底蕴,就体现在这些方面。   “南华!!”   混元邪仙似有所触动,也大叫起来。   台上这尊超脱者的虚影,已经完全凝实。须眉发眼,每一点细节,甚至一个眼神的变化,都是完全复刻的历史中许多片段里的许怀璋。   一共有四十九个许怀璋的主形,基本覆盖了不同时期的许怀璋,将祂的人生经历,都聚于此身变化……任由那位癫狂的超脱者选择。   变化停止的这一刻,意味着混元邪仙已经做出选择。   现在的样子就是祂的执,是祂在这个瞬间,想要落在观河台的样子。   在过往的时间里,这尊孽海邪仙,无数次地冲击红尘之门。每次黄河水位上涨的时候,都是祂尤其疯癫的时候……祂想要归来此地,但也无数次被阻隔。   恶昧如祂,晦心乱神。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不清楚为何门开半缝,窗留微隙——祂也不在意。   在绝大部分时间里,祂是个屈从于本能的怪物,超脱者里绝对的异类。   此刻祂立身高台,低着头以手捂面,哭而又笑,其肩耸动,其身颤抖。   在诸多形象的变化里,最后体现在人们面前的祂,也披住了天师之袍——曾经在某个时期,祂是德高望重的道门天师,天师后人里唯一一个捧回先祖荣耀的人。   这件独属于祂的天师袍,相较于其它天师袍的形制,要张扬华丽许多,显示在人生的那一个阶段,祂也意气风发,歌狂酒烈。   看台上有祂的同姓同宗。渊流上溯,许知意这一系,所谓主脉移枝的先祖,正是祂许怀璋的堂兄许君陶。   许怀璋为天师时,自是许家主脉嫡传。祂弃道从儒,做了礼师。许君陶才是天师主脉,许知意才代表许家。   “秉心持正,履霜饮冰。道玄法妙,执中守清。”   许知意身穿初代天师袍,端坐云台,彩霞栖肩,激发自己的血脉,无限追近先祖,口中诵曰:“慎终如始,持节不移。见微知著,莫问天机……”   却是许氏传家之言,许凤琰当年临终所遗。   两件天师袍台上台下遥相呼应,而光照彼此。   混元邪仙捂脸的手张开,脸上还挂着大颗的泪珠,在台上弓身回望,似是疑惑这人是谁,这袍子为什么这么眼熟。   而祂身上的天师袍,也正有变化发生——   密密麻麻的极微小的道字,在江河般的袍服纹理中,如群鱼溯游。   这字太小,凡目难及。但只要观者略略看到那些微小的点,即能获知其意。   细看其间内容,原是那篇传说中的《陈情章》——许怀璋当年陈情述弊的奉天之章,也是被扫为历史尘埃,无人在意的一纸废文!   能见的部分,字曰:   “太虚垂象,本育烝民;玄门立教,乃求渡厄。山河无话,谁凭白章;岁月有言,只借青简。金阙璎珞结蛛网,玉册丹砂饲蠹虫,天怜谁人,大道蒙尘——”   这段文字的诵声,也在闾丘文月早先抓来的那卷玉简里响起。   但声与字,都截停在此。只此一段,余者皆湮。   前一刻还在好奇疑惑的混元邪仙,这一刻捂住了脑袋,似乎十分痛苦,仰首高呼:“岁月失矣!怀璋已迷!”   蔓延整座观河台的道文,在这一时骤然光亮。   天下台上最后空缺的一角,也被阵纹铺满。   阵纹直接绞成了锁链!   分明一条条黑白之蛇,窜游在始青色的锁链上。   始青乃玉清之气的颜色。   此即玉清伏魔之链,攀爬在混元邪仙之身。   这些锁链如埋进血肉的筋络,又像毒虫,像钩刺,拼命地往里钻,钻进微小之中。填进了浮沉在天师袍的那些文字里,使之神完意足,使之道光璨然。   书于《陈情章》上的这些文字,仿佛作为刺青,嵌进了许怀璋的道躯!   这是许怀璋永远无法割舍的印记,也是今天将祂困杀的囚笼。   世上最了解许怀璋的人,是祂所出身的道门,是生祂养祂的许家。   混元邪仙愈发癫狂了,容纳了绝巅之战的整座天下台,被祂一脚踩成虚无!极致的空洞一直蔓延,仿佛要一路延伸到九幽深处——   但止于一团色作元黄的上清之气。   祂仰天嘶吼。   “谁复言之!谁复言之!”   玉清伏魔之链还在祂身上纠缠,可祂高举的双手仿佛探进了天穹,在那无上高处翻搅!将整个【太清天】都搅成了混沌,染上了重墨。   所谓“玄白”之贵色,顷刻半壁黝黑。   “吼!吼!吼!”   黄河河段本就水浊,这一时忽然泥沙翻滚!   泥沙之中怪叫连连,像是河沙翻蟹,竟然钻出一头头奇形怪状的东西,狰狞可怖,无识而啸。   “恶观!?”   看台之上,屈舜华惊声而起。   恶观无智无识,作为对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本应游荡在祸水的恶观,竟然出现在长河!   “水清水浊,本是兴衰之变。黄河河段水位上涨,长河泛滥成灾,都是跟祸水息息相关的事情。”   熊静予平静地道:“澹台文殊合流诸教,意享万古,即便寄身被公孙宗师所斩,多多少少也留了一些其它手段。引些恶观到黄河,不足为奇。”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起身:“青雨,安安,把你们的人都叫上,咱们先回楚国。几位皇帝有于此诛孽凶的默契,自是万无一失,也难免余波荡漾。超脱余波,于我们也是狂澜。咱们不要立于危墙之下,免受其殃。”   超脱者不可想像,疯了的超脱者……更是无从想像。   此时观河台外,漫天都是飞光。   在恶观出现的这一刻,离场的不在少数。   虽只是黄河河段小小的变化,但涉及超脱者,谁都不敢轻忽。   一辆华丽的赤凤战车,就这样划过长空,带起长长的尾焰,似经天的虹桥。   叶青雨在战车上打眼扫过人间,娥眉微蹙:“这样一直笑下去,也很危险吧?”   她的眼睛清澈如水,金元宝像是小船儿行在水中。   作为现世最重要的商路水道,长河两岸的民居中,基本家家户户有财神像,或者至少也挂了财神符。   此刻尽皆透光,忽如金塑,代表着富贵的金光彼此呼应,绽开前束万束,纵横交错,点在千千万万前仰后合者的眉心,使之骤然一静,宁神醒心,笑声终于停了下来……   心里只有赚钱的愿望。   “干活儿去干活儿……”   “今儿个还没开张,看什么黄河之会,去做生意!”   姬景禄本来已经捏拳,见得财神金光已经荡漾长河两岸,便将拳头转回来,一拳轰在了仰天嘶吼的混元邪仙面门。   甚而开出九龙盘武身,力开万钧无极,要将这尊邪仙推倒!   “谁复……”混元邪仙愣愣地低头,姬景禄嵌在祂脸上的拳头,也跟着下沉。   “言之……”   祂呢喃着,似是不太理解,这人在干嘛,这拳头也没感觉。   呼~   祂吹了一口气,像是要吹走一只苍蝇。   姬景禄的手臂直接就消失了!   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元力,还有空间……   大片大片的混沌,因为这一口气而诞生,几无限制地向这尊武夫蔓延! 第一百九十七章天都锁龙   姬景禄已登现世极限高处,与任何真君都只有广度的差距,没有高度的差别,不免也顾盼自雄。   虽说超脱是永恒难及的下一步,等他练成武卒,重铸斗厄,得封一字王,于神霄战场立大功,受中央国势温养数千载,得以圆满离枝,一别不欠……或者才有眺寻此路的希望。   但想著有天都锁龙阵压制,自己只是轰这邪仙一拳,试试拳头硬否,当无大碍……大不了收回来嘛!   没想到混元邪仙这么不讲道理,当场把拳头没收。   大片大片的混沌,向他的武躯蔓延,几无限制,不受阻碍。什么中央秘法,武道极躯,都如秋絮逢刀,不堪一横。   他纵身欲退,却感受到一股无所不在的引力,将他的身魂都慑住,贴在这团混沌上。   他鼓力挣扎,却感觉自己像是脱水的鱼儿,被摁在砧板上宰!   无上武躯,无力可用。玄铁之扇,离不得腰。   眼前混沌一片,俄而……天地初分。   一种绝不动摇的力量,熔铸在锐不可当的剑锋中,划开了混沌,将姬景禄的断臂,斩至连肩处,光秃秃的只剩一块不带皮肉的肩骨。   姬景禄也骤觉一松,纵身飞退!   这时他才看清那柄剑——   中正堂皇,锐而莫御……【君虽问】!   单臂提锋的公孙不害,如山而峙,一剑横来。   他作为对手让人感到压力,作为战友则尤为可靠。   不仅一剑救下了姬景禄,更放出黑白两色、混淆雷火的刑链,穿空凿势,将肆无忌惮蔓延的混沌之风,框为一团。   曾经的“豪意”孙孟,不仅是天下豪侠,更是铸器高手。   在三刑宫里,更独造“法炉”。   这条刑链以他的绝巅手臂为原材,以人道洪流为炉,灌注了“自伐其罪”的事实意义,贯彻了他对法的理解,通过他独创的【天下鸣】之术,在世所瞩目的天下台熔铸而成。   使得法家传世的锁链法术里,这排名第四的【无晦青冥】……自此有了主体。   天下法家修士,在运用此法时,都能自这条主体刑链借力,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滋养它。   当时他若能问责中央帝国成功,这条刑链才能算作圆满功成,功着天下。可惜被姬凤洲扫荡孽海的大手笔,横冲直碾,撞得如尘埃一般,根本未有风浪。   法家宗师所付出的巨大代价,使得它保留了演化为类洞天之宝的可能。只是缺了问责中央这一步,实现这“可能”的过程,就要更为复杂一些……   说未来,尚长远。说现在,它已然威着。   此刻在公孙不害的操控下,这条刑链更如神龙混世,翻江搅海。竟在混沌之前,建立起秩序之墙!   倒退中的姬景禄,看着这一切,眼神十分复杂。   中央以黄河之会为布局基础,倾国落子,势要荡平孽海。这场讨伐混元邪仙之战,可以说是景国的战争,所有的荣耀都归于景国,责任当然也是。   即便范围再大一些,责任也该归属于在场的各大霸国。   但是公孙不害……   刚刚杀徒断臂与景国对峙,却闹得灰头土脸,回去还要放开刑权、闭门思过的公孙不害……   却还是第一时间站了出来。   他本可以作壁上观!   即便基于法家的责任,他也可以等在这里,等到景国损失惨重后,再站出来做最后的弥补。这也是不亏大节,兼得责任和恩怨,无人可以指摘的事情。   但在本可以旁观,无人要求他的时候站出来,才显出当年行走江湖时,“豪意”的姿态,见其义,也更见法的担当。   唯因如此,这一剑才如此锐利。这一条【无晦青冥】,才可以缚住混沌。   “刑人宫主不计前嫌,剑横混元,真乃宗师气度!”洪君琰抚掌大赞!   公孙不害并不回头,【君虽问】悬在他身前,而他单手握住了刑链,将混沌之风缚紧而解分,重归于元力和时空,建立稳定的秩序。   天下台已经没了,【无晦青冥】围成新的斗场。   “我之道也,德法并举。法为德之限,义为德之行!”   “为顾师义而恨是我的义,看着他死是我的法。杀吴预是我的法,因他恨人恨己,是我的私心!”   “公孙不害有私心,法家不缺大义。”   “世上有很多事,高于个人恩怨。”   “我只是送出了本该在此的一剑。”   不同于高冠博带的吴病已,公孙不害布衣单薄,由此可见青筋浮起的手臂,如游龙一般!   他说道:“黎皇建国,说为天下黎民,黎国摆驾,必言煌煌人间。今何故也,在此作壁上观?”   三刑宫这些人好像没什么结党的心思。   对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地监督和鞭笞。   洪君琰似是没有想到,随口捧公孙不害一句,帮他贬一嘴景国,竟反被公孙不害拿住话柄,抵在墙头,表情有一瞬间的愕然。   但下一刻他就长身而起。   “万方无恙,天下公心。扫荡孽海,岂容朕辞!?”   毕竟是曾与唐誉相争的豪杰,他一步踩碎了台阶,拳头便与邪仙迎面!   这不是姬景禄那一只让混元邪仙毫无反应、以至真的砸到脸上的拳头……混元邪仙毕竟看来了一眼!   那并不经意的目光,似乎有灼穿时空的恐怖高温,在移来的过程里散着隐隐青烟。   视线最后聚集的位置,一团空洞遽显于彼,将洪君琰的拳头托举。   那是一个足以容纳所有的空洞,瞧来并不真实,但內里无限广阔,就像是孽海中的一个已然湮灭的气泡世界。   洪君琰的拳头陷下去,近乎无限地下陷——却见霜色在空洞中极速蔓延,似无数纵横交错的冰雕桥梁,撑住了这个空洞,使之变成了一个冰结的空洞世界,一时霜色无边!   喀嚓!   雪原皇帝的拳头,从冰裂的空洞中探出来,迎着混元邪仙的目光,轰碎这目光!再次靠近混元邪仙的脸!   “朕于天下有所付,黎国卫人族有责!”   他的拳头猛地一顿,那瞬间爆发的恐怖的压力,将拳前三寸方圆的空间,都碾得塌陷,一时光折雪溃。   而塌陷的这一小块空间,像是变成了一只甲手,容纳了他的拳头,又像是一座法坛,释放了他的力量。   轰轰隆隆的这只拳头,在这方急剧变化的空间里,骤停而骤张,五指大开——   譬如五指冰峰出雪原,其上有冰鸟飞。   凛冬仙术·千山飞绝!   仙术笼罩了整个天下台范围,在元力,在空间,在无晦青冥之锁链,甚至在混沌,都有大大小小的冰鸟往外飞离。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冰鸟飞离的过程里,带走了一切,包括寿数。   对于永恒的存在来说,寿数的增减当然是毫无意义的。   但混元邪仙的寿数若是真能化为冰鸟飞走,那么永恒与否,或许要变成疑问。   洪君琰达不到超脱的层次,黎国未能升格,也不足以推举他以超脱的战力,他一直在苦思面对超脱的办法!   “千山飞绝”这门全新的仙术,就是他的尝试之一。以此探寻瓦解永恒的路径,化无穷为有穷。   混元邪仙的确也有几根头发丝飞起来,化成冰鸟,各自翔空,令台下的黎国人都露出喜色——   黎皇在这时候出手,若是取得决定性的战果,完全可以宣传成挽狂澜于既倒,收拾了景国的烂摊子!   至于这摊子是不是真的烂了……且有得吵。   分担景国的责任,自然也该分润景国的荣光。   洪君琰遇事果决,把逼迫视作邀请,把危险当做机会,这一记仙术实在漂亮!   但混元邪仙只是哼哼一声,露出了厌倦的表情。   放任寿飞是因为好奇,飞了几只就觉乏味。   祂的痛楚没有淡去,也还困惑惘然。灵智全然迷失,一切都是本欲。   本欲好奇……本欲厌倦。   所以祂抬手——长河摇动!   太清之天无法压下祂的凶威,玉清伏魔之链不能阻止祂的行动。   闾丘文月瞥了一眼楚国那辆远去的战车,翩然踏足高空,抓住这卷玉简,似投壶一般丢去——玉简卷成一卷,萦光而涨,好似撑天玉柱!又即倾斜下来,横世而动,要扫尽万里尘埃,就这样向混元邪仙轰去。   却被祂一个眼神就瞪碎!   散为天上地下,飘飘洒洒的光点。   混元邪仙嘴巴一合,那些放飞的冰鸟竟然消失一空,都被吞咽。祂抬起的那只手往前一抓,洪君琰竟成一寸之小,被祂捏在指间!   祂嘴巴一张,呼呼的风吹,而竟有漫天风雪,过齿隙而出。祂所吞咽的凛冬仙力,被祂吹出来,冻结了小小的洪君琰。   然后捏着这尊袖珍的雪原皇帝,像扔一颗豆子,扔进嘴里。   “啊~呜!”   祂的牙齿未能立即合拢,在上下两排整洁的白牙之间,有一岿然山影。   极致霜冷,孤高永寒……永世圣冬峰的虚形!   咔咔咔咔——   一寸之小的洪君琰,瞬间裂冰而出。   永世圣冬峰的虚形,傅欢主持下的黎国国势的遥远支持……也在这声音里被砸碎。   当混元邪仙的牙齿砸合,那里只剩下一座冰棺,被祂咬碎了,嘎巴嘎巴咽下肚中。   而洪君琰已经履光而行,闪出幽幽的混沌外。   白色龙袍犹猎猎,但平天冠的旒珠,却摇晃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惊险。   一杆青铜长戈,这时才削来天顶,压混元邪仙一头,势如青天倾!   “黎皇莫惊,朕来救你!”   魏皇喊得是声若雷霆,万里滚滚,这杆【龟虽寿】也威势凌人,强压超脱。   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洪君琰刚刚若是未能自己脱身,魏玄彻的青铜戈,绝不会推前半分。   洪君琰却表现得非常感动:“天下豪迈,朕见魏皇也!”   抬手捉冰映雪,提出一杆寒冰所浇铸的大戟,不退反进,压上前去,与魏玄彻并肩而战!   寒冰戟,青铜戈,雪原主,大魏君,一时寒霜遍地,又血煞冲天。这联手的威势实在惊人,终叫混元邪仙……感到不耐。   祂不开心地皱住了眉头。便以这次皱眉为起始,以其道身为中心,空间开始大片大片地塌陷!   就像结冰的湖面,一旦开始塌陷,冰裂就迅速蔓延,再也无法挽回,直至变成流动的水面。   而空间一旦流动,整座观河台只怕要成为历史。   “好一个黎魏兄弟之国,古今情义之君,生死并肩,其利断金也!”   闾丘文月高声赞美黎君魏皇的勇气:“然我堂堂中央帝国,雄魁天下,履极八方,岂能诿责于彼,付险于他!”   不管怎么说,洪君琰和魏玄彻这两尊以身当国的帝王,都是冒着身陨国衰的危险,来参与这场针对超脱强者的讨伐。   说投机也好,蹭势也罢。   做出事情来,大家就得认。   所以她作为中央帝国的丞相,只有赞颂,没有抨击。   但景国组起来的局,万没有让旁人收场的道理。   她说着便探手,从太清天中提来一管狼毫,以虚空为宣纸,就此泼墨一笔,书曰——“景”。   其上一团烈日,其下一座宫城。   永恒大日,悬于天京。是之谓中央景国。   先前那卷被混元邪仙眼神所轰碎的玉简……那玉简所化成的细密光点,一霎化为漫天的字符。   或曰“敕天伏武”,或曰“皇极镇世”,或曰“万法归道”,或曰“乾坤独尊”。   此玉简以许怀璋所书的《陈情章》为起笔,写的却是中央帝国的国颂!   此时此刻,玳山王姬景禄亦只独臂,却擎起一杆猎猎的大景游龙旗,高高举起,如举大日——今日若能得一景魁,整个黄河之会的声势都能被借来,才是更圆满的姿态。   但现在也足够。   恍恍惚有一座巍峨之城,压破了太清天。   其光照万古,是永恒天京。   就此垂下三条气龙,分别是始青、元黄、玄白之色,绞缠一处,将混元邪仙绞成了撑天的玉柱,就此定在天下台原址。   许许多多的景国文字——这号称最接近道文、最为玄秘,相传是仓颉所造的第一种文字,印在这玉清、上清、太清龙鳞上,刻作龙鳞本身。   这些字有许氏家训,有许怀璋的《陈情章》残篇,有许怀璋在道门所研读过的道经、所修行过的道法、所留下的著述。   它们勾连许怀璋这个名字,勾连混元邪仙的血脉,勾连其从天师到仙师的传奇一生……也因此将祂钩住!   虽超脱不能脱,虽永恒不能恒。   这才是“天都锁龙阵”的全貌。   多少春秋岁月改,仙师许怀璋变成了混元邪仙,景国的天都锁龙阵也做出许多调整……真把“天都”搬来了!   中央帝都,遥镇于此。古今故事,都压仙身。   此刻宛国四大天师之家,飞起四条光索,交汇在空中,形成一座光塔。   这座塔,锁的是血脉。   而在景国无涯石壁,这“道都胜地”前,师子瞻立身于此,手持玉旨,投光于壁。石壁上万古石刻,一时放光。光华纠缠成一座光的碑刻,竖砸下来!仿佛压住一伏龙,使大地颤颤。   这座碑,镇的是道学。   万万里长河之底,在这刻响起一个幽声,此声慈悲又恶孽,温缓地响在生者之心——   “看到了吗?”   “锁死祂的是祂的出身。”   “制约祂的是祂的所学。”   “这就是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杀人的办法。”   现世最广阔的河面,无尽平波之上,骤于此刻,显现巨大的怪诞的树影! 第一百九十八章菩提一滴水,八万四千尸   像是做了漫长的一个梦。   老全以为自己已经永远地睡过去了,其实是没有什么遗憾的。但在某个时刻,忽然又醒来。   许是因为一种惊悸,也或许,只是睡够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老黄和妮儿都在看着他,一左一右,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   老全认为那是关心。   真好,这个世上有人关心他。   嗯……还有狗。   “睡得真好哇!”他用轻松的语气说。   其实是有一点头疼的,精神倒还好,没有睡过去之前那么虚弱——从前或者太累了。   忽然很想笑,他就大声地笑了出来。   “啊哈哈哈哈……”   他放肆地笑。   笑得像条蹦上岸的鱼,笑得整个人在地上打滚。   笑得肚疼,笑得差点喘不过气!   他伸手去拽妮儿或者老狗,但又笑得全身抽动,伸不开手。   在他晃来晃去的笑眼中,笑出来的泪光里,妮儿和老黄好像始终定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像是水中月。无论怎么掀起涟漪,无论怎么波光荡漾,你知道它就在那里,不会真的在水里碎去。   现实像是虚假的,而梦境无比真实。   当然现在他只顾着笑。   原来笑可以这么地让人痛苦。   他试着去想一些悲伤的事情,但活着虽然不很幸福,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让他特别难过。   没有谁特别对不起他。   他还配不上刻骨铭心的恨。   “妮……哈哈哈哈!”   眼前不知怎么闪过金光一缕,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终于停下来不再笑。   像是从溺水的河里被捞起来,捡回了一条命。   这让他感到幸运,劫后余生的幸福,让他有些想笑——赶紧捂住嘴。   眼睛是晃来晃去的,眉心有点痒,他伸手摸去,却摸到一枚铜钱——这枚铜钱正正地嵌在他的眉心,还留下了一个印子。   像是镇住殭尸的符,镇住了他无法自已的笑。   铜钱并不寒凉,反而触感温热,像是他卖干果的时候,谁现给他的。总之是经常花用的钱。   用老人的话说——有人气。   这枚铜钱外圆内方,来自云国,因为云上商路的关系,通行长河两岸,列国都认,他也认得。   “运气好哩,捡到一个钱!”   他紧紧地攥着这枚铜钱,欢喜地往天上看,但并没有掉下第二枚。   财神今天或许洒了数百万枚铜钱,他得到的并不特殊。他并不知道这一点,但就算知道了,他仍会非常满足。   观河台是一个太神奇的地方,才来这里转悠了几天,他感觉已经吃够了一辈子的惊。   这么想非常不该——但他忍不住还是会想,要不是那场大火,他可能一辈子都被困在百花街,永远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更神奇的事情发生在眼前——   他看到几根黑色的线条出现在眼前,左一竖,右一竖,上一横,就形成了一扇简单的门户。   这一扇由线条构筑的门,虚悬在身前,像一种无声的邀请。   当然声音很快就响起来。   那是一个板板正正听起来就很可靠的声音——   “我是太虚阁的剧匮。本次黄河之会已经圆满结束,接下来观河台会有扫荡邪孽的大战发生,我们无法保证所有人的安全……请大家有序退场!”   送走了观河台上的人,太虚阁又马不停蹄地送观河台外的人。   自发聚在观河台周边,等信儿看热闹的人,其实是最没有自保能力的那群人。用不着混元邪仙的力量余波,长河之水稍微扑一次岸,就能吞没大半。   景国自是有准备的,但太虚阁已经做了,且做得很好,他们就不必再多行一举。   一个皮肤略黑但牙齿很白、眉心有赤红火焰刺青的年轻男子,漫步从人群中走过,错过了一扇扇线条之门,走向那辽阔无边的河面……眸中隐有千星。   他是现世的游历者,不负有此间的责任。但浮陆人族与现世人族同种同源,必然要站在一起。   何况还有老朋友的请求。   无论天下台的超脱战争打到什么地步,余波怎样肆虐,长河之水不能泛滥两岸。老朋友为此做的准备可能不止这一种,但他做事情,向来只把自己当做最后的指望。   黄河之会结束了?!   老全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大会好像还没开始多久,没有想到一觉醒来,魁名之争都已落幕……当时是谁在打谁来着?   但突然就意识到“安全”这个词。   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走走走,妮儿,大黄!”   他牵住一个,拽住一个,连独轮车都顾不上,便急冲冲地往门里撞,也不管这扇门通往哪里。   太虚阁的青天大老爷们,总不会害他这么个不值钱的老货吧?   不知为何,他隐约记得妮儿和大黄都没有笑。   但这时再看,妮儿脸上是一副笑僵了的样子,老黄狗也咧着犬牙、吐着舌头——脑门上还停着一枚铜钱哩。   老全相信是自己记错了。不过在踏进这扇线条构建的简易门户前,他有些不舍地回看。   但没有第一眼看到他的独轮车,而是看到远处的辽阔河面,不知怎么爬满了阴影。像是一潭死水,长满了苔藓。   ……   诡异的树影在河面蔓延,枝条张舞,竟像是……一只只结印的手。   匡命引领大军在黄河河段巡回,正结军势镇压此处浊流涌现的恶观,令旗所指,无不伏诛,使得风浪不起。   在某个时刻,骤然心中生警。全身披甲的他于甲板回身,却见得整个长河范围内,翻涌波涛,荡漾水纹,一些细密的扭曲晦影,从水纹里钻出来,似针线一般窜游……似乎将两处不同的时空,缝在了一起!   将号为“现世祖河”的长河,和代表现世极孽的祸水,纠缠在一起,成为缝合时空的线,体现出一种恐怖的可能。   假设现世是一幅画,无根世界在另一面,红尘之门是固定这幅画的画框——将这幅画翻折过来,加以缝合固定,自然就越过了红尘之门!   祸水贯通现世,孽海三凶也便自由!   大景帝国的天都元帅,竖起剑指在眸前一抹,顿有幽光万转,于他眸中结眸。   却是在横瞳之中,生出一对竖瞳,瞳光如炉火一般跳跃。   此乃上玄秘术,中央帝室秘传——【玄都太衍之瞳】。   也算是他成为铁杆帝党的明证。   便以此瞳巡视长河,尽窥其隐——在狻猊桥西去七百五十里处,天马原正下方,深水两万六千丈,有一滴浊水。   它看起来并不特别,同黄河河段里翻滚的泥水没什么不同。   但在玄都太衍之瞳的洞察里,这滴浊水之中,分明沉浮着密密麻麻、极微小的……虫。   八万四千虫!   不。是八万四千条……虫尸。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但是都死了。   水中虫,都不在。世间人,又如何?   微观的世界是宏观的未来。   世尊当年所看到的一切,终究都会走向寂灭!   没有什么能够抵抗死亡,寂灭才是唯一存在的永恒。   这滴浊水让匡命忘记了呼吸。   这是世尊的绝望,世尊的悲哀,世尊的恶意,也是……菩提恶祖的力量!   横跨东西河岸的长河第五镇,名震天下的狻猊石桥,是一条冷峻的分界线。自其西北,长河清澈浩渺,自其东南,黄河河段浑浊不堪。   然而在匡命的眼中,这清澈的水段,因为这一滴浊水的污染……比起泥沙具下、恶观横游的黄河河段,不知要浑浊多少!   鱼虾或为变异,流水自生腐毒。   大片大片的水生物死亡,又在死亡之中,诞生恶毒的力量。   他感到极致的危险!无论是刑徒铁槊,还是天都大军,都不能带给他丝毫安全感……这反而令他兴奋!在兴奋的情绪下,他的心异常冷静。   匡悯的死,造就了更加强大的他。   不去想菩提恶祖的力量如何逃出孽海,中央既然选择开窗一隙,放混元邪仙落观河台以砧杀,这些就都是必然要承担的风险。   谋虎者不免为虎所伤,孽海三凶可不是什么待宰的羔羊!   刑徒铁槊在空中一转,匡命正待宣举令旗,发动中央帝国的后手布置,他的玄都太衍之瞳却是猛地一跳!   讶然低瞰,却见得一束极其璀璨的金蓝之光,自河底暴耀而起,一霎洞穿云霄!   轰隆隆隆!   明明有地动山摇的感受,河面却波纹不惊,像是被抚平了褶皱,像一面静止的镜子!   他便在这水镜下,看到一座岿然天柱。   其质灿金,而外刻霜色天纹,更盘绕一条蔚蓝色的神龙。龙尾纠刻在天柱之底,龙首熔铸在天柱之巅,随之无限拔高,分明接住天海!   何等天柱,立长河接天海?   匡命看到了庆火其铭,情报中天外浮陆世界的至高神主、姜望的铁杆盟友,此刻正站在这根霜色错金、间以蔚蓝的天柱之顶,引动了它的力量,以天海镇长河。   将那祸水蔓延至天海的阴影触须,生生碾碎!   “奉镇河真君之请……”   庆火其铭负手而立,身上神袍飘卷,在天柱之上,低瞰孽海:“不许长河动!”   千颗星,万颗星,来自宇宙的力量,仿佛嵌在了这根天柱上,使之光辉灿烂。   长河是镇河真君的主场,菩提恶祖虽强,毕竟只漏出来一点力量,毕竟还没有真正绕过红尘之门。   匡命的【玄都太衍之瞳】,更是洞穿了一层层封印,看到这根名为【定海镇】的天柱内部核心……有一尊金发金冠、闭眸不动的姜望!   他悚然一惊!   这算什么?   观河台上誓言魁于绝巅的姜望,一剑斩碎了忘我飞剑的姜望,并未奋尽全力?还有一部分力量留在这里吗?   就在景国脚下,长河之中?   那他究竟有多强,走到了哪一步?   过往天海镇长河,知晓姜望有封镇在其中,但不知是这么个封镇——把自己的一部分封镇了进去!   但令匡命震惊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他的【玄都太衍之瞳】,一跳再跳。   前一刻看到【定海镇】撑天而起,后一刻一扇他从未想到过的门户,开在他眼前——   此门高阔无极也。   缀以金玉,镌以天纹。   门一推开,时移光转,仿佛从这个时代,走到了久远之前的另一个时代。   高大的廊柱之后,是如水晶般剔透、似太阳般不可直视的华丽宫殿。   推开了尘封的历史,锚定了永恒的现世,此即人皇所敕、举世同尊,主掌天下水系……是混淆了时空、立殿于岁月,在长河之中也在天下水系里的长河龙宫!   隐则人间不知,显则现世共见。   说不清是水映天,还是天照水。   万顷波涛都做了金色。   自长河龙君放权避世以来,在漫长岁月里始终缄于水底的长河龙宫,竟然催摇于此,如此明确地展现力量!   前一刻还在书山之巅,因姜望魁胜子先生而松了一口气的福允钦,在黄河水浊、恶观涌现的时候,便已拔身而起。   抬手如托碗,就这样聚了一碗水,和酆师泽一起纵身腾跃其间,就此借水入长河。   水族有太多的理由,不在景国主导的战争里出力。   但他们出手的意义,无关于景国。   景国的天都元帅,当然不会把水族的力量算在战场里。   但水族与人族的誓约……水族记得。   敖舒意死了,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龙宫。   在备战黄河期间,短暂地热闹过,随着参赛的人选定下,又重归于冷清。   福允钦再也没有在里面住过,今日却将它催动!   “奉镇河真君之命——”全身披甲的福允钦,单手举起了那柄阔剑:“今镇长河,不使外侵。水生万物,不以伤人!”   “水火最无情!”菩提恶祖的声音,沉沉的在水底滚:“姜望他私心颇重,掌不得长河!”   但长河龙宫已经显形,已经轰隆,直直地镇在了那滴浊水上——将它往外推!   来自狻猊桥的九镇力量,也化光为投枪,瞬间将这滴浊水贯穿!   菩提恶祖纵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在没有绕过红尘之门的情况下,同时对抗【定海镇】、长河龙宫,以及九镇石桥。   那一滴万灵寂死的浊水,一退再退。   “菩提一滴水,八万四千尸。”   “古今都赴死,问尔知不知!”   菩提恶祖的慈声,在长河混淆:“吾有大慈悲,视万物如一。当狗还没有当够吗?何不归顺于吾,无限自由——何不为孽海龙宫?!”   “使孽海横神陆,则八荒皆一体。仍以尔辈为水主,为敖舒意复大仇!”   福允钦的眼中都流出浊泪!   他的痛苦和伤悲都被引动,他的仇恨和怨念,如野火烧秋原。   但他只是一剑横目,将这双被污染了的眼睛斩破。   染面的珠中水,飞溅的血和泪。   “水中人,居不同,我自当为现世而战。”   他以双手拄剑,拄在龙宫之中。其拔身直脊,昂首挺胸,隐约仍是当年,为龙君护卫,壮其行仪。   竭此一生之力,推动了长河龙宫,将那滴菩提浊水横碾……驱逐!   “你这样永恒的存在,怎知我朝生暮死的决心!?”   没有什么退路和保留,选择了相信,就相信到底。   人不怕选错路,怕走过来又走过去。   再坎坷的路也是往前的,永远停在原地的,只有徘徊的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盛情难却   福允钦乃当今水族总管,酆师泽是今日水族之师,他们两个的行动,就是现世水族的最高决策。   年轻水族的努力,已经在天下台做完了。现在是他们这两个老骨头,来接上这场战争。   镇河真君那一幅“居不同”的字,不是白挂的!它会从一种“相信”,变成一种“现实”,为了这种现实,水族不惜代价。   从中古时代而至如今,水族从来不畏惧牺牲,怕的是牺牲不被承认!   当长河龙宫压浊水,【狻猊桥】洞杀菩提意,【定海镇】扫平长河涟漪——   忽有雷霆忽飘雪,忽然飞花忽垂柳。   二十四般节气,皆化一声【惊蛰】。   “龙门书院,巡河有责。天地之门户,鲤可跃,龙可跃,身污孽海者,虽菩提不可!”   宽袍大袖的儒雅男子,提一柄修似青竹的细剑,在长河上空漫步而过,剑光斩断树影,将缝在一起的两个时空,生生撕裂!   剑名“修篁”。   人名“姚甫”也。   诚然中央有天下之责,天下也每多豪越之客。   景国为此超脱之谋,自然是做足了准备,但很多准备还没来得及掀开,问题就已经被其他人解决。   在拱卫现世、扫荡孽海的大是大非上,天下汹涌,诸方踊跃。   并不是谁都会坐在那里计较,究竟最后是谁拿走了名声。   书山之巅,云海泛潮。   此间事了,照悟禅师勾住知闻钟,已抬步而转须弥山——   长河之变,牵动天下。作为佛宗西圣地,须弥山必须得时刻做好准备。   尤其紧张的是陈朴。   祸水一旦失控,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暮鼓书院。   要不是宋皇于书山治伤,此事确然儒宗有瑕,姜望又登山有势……他生怕子先生一个念头没转过来,做出错误决策,将儒宗推下深渊,这一趟他都不会来。   勤苦坠名,后面的书院未有能够真正替名的。四大书院如今只剩三大,他和白歌笑、姚甫同来书山,就是一种态度的表达。书山虽为儒宗圣地,未见得就完全代表儒家。   子先生输了比斗,送出名声,他也就第一时间回到祸水。   倒是颜生作为不忘旧旸的书山大儒,也随他而去,这当然代表了书山对暮鼓书院的支持,也是因为他心中永远的痛——   旸国作为东域霸国,在社稷混乱的时候弃守海疆,引发了旸谷独立……此可谓国失其节。   他无法挽救什么,但作为旧旸末代太子太傅,仍愿意体现旸人在这个时代的坚守。   历史上旸谷有过危机,他都亲自下过山的。   在那场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东望援军而不见的他,未尝没有怨愤过,但时间终究给他带来了答案。   于末代旸帝的立场上,旸谷背叛了旸国。但恰恰是旸谷,传承了旸国最后的精神,维护了青帝的高贵品德。成为太阳宫最后的一面旗帜。   今日他亦前往祸水,以老儒剑续春秋事。   等孽海事了,他还要再寻罗刹。   倒是白歌笑还站在树台外,茕茕一身,怅然有思:“不知道子先生和镇河真君此刻在聊什么。”   “白院长等会儿可以问他们。”礼恒之双手怀袖:“其实我也好奇。”   “您也好奇谁是神侠?”白歌笑看着他。   礼恒之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云海,像是看着历史迷章。   白歌笑摇了摇头:“中央帝国想要一举荡平孽海,孽海三凶也求脱困多时。此中风波,恐非一时能止。我亦不敢疏忽,须回青崖坐镇——”   她看着前方,忽然觉得那一望无际的树台高原,像一座永恒的墓碑。   树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不腐烂呢?   “书山有路,勤为数载。学海无涯,念有三秋。”   “镇河真君出来,跟他说……”   “时间是他的朋友,不要急于一时。”   她转身往外走,襦裙过石径,山高雾渺,云烟似梦,像是一幅仕女画,走进了山水画中。   其实很想跟有些人说这句话。   但那人不可能再听到了。   树台外的人,顷刻聚来,又顷刻散去,便如云霭。   礼恒之当然守规矩,最后只剩他一个,静静地站在树台前,像是这片高原最后的门户。   ……   这是一扇木门,大概有些年月了。   门上还积着尘迹,用食指轻轻一捺,指上便有一层灰。   时间总是诚实的,这个历史片段,是道历三三五七年,三月二十七日。   这一年距离道历三三四六年,悬空寺止相之死,刚刚过去了十一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要复仇玉京掌教宗德祯……百年无望。   按照书山史简的记载,止恶禅师会在月上中天的时候过来,进这间木屋,杀一个人。此战之后的二十年,正是凶菩萨威名赫赫的二十年,一杆日月铲,杀得天下邪道鸦雀无声。   他今晚要杀的人,叫做夏君撷。   是浩然书院创派祖师陆以焕的得意门生。   夏君撷的书法独步天下,年轻的时候,号称“书公子”,爱字成痴。又在封镇一道独有建树,其开创的“小五行元法禁”,到今天都有流派沿用。   陆以焕也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多次表示要交托衣钵。   但在陆以焕战死祸水后,接掌浩然书院的,却是他的师兄孙飞槐。   据说是夏君撷自己让贤,也有说是孙飞槐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但浩然书院如今都传到了第四代院长,这关乎第二代传宗文宝的隐秘,在相关人士都死得差不多之后,也无人能够追究了。   夏君撷在故夏和理国之间的“是非山”隐居——这座山在后世已经不存在了,正是毁于今夜这一战。   说是隐居,此地盛时有华屋百座,名流如云。   唯独后山这座蛛网暗结的小木屋,是夏君撷曾经为陆以焕守孝,住了十年的小屋。   后来他也灯红酒绿、美衣华服,但每逢陆以焕祭日,他都会披麻戴孝,来这里独住一晚。师生之情,广为传颂。   三月二十七,正是陆以焕的祭日。   这位近古史学第一人,猝然死在祸水,以至浩然书院如日中天的声势戛然而止,   夏君撷交游广阔,曾为大夏武王姒骄的座上宾,也在永世圣冬峰和傅欢论过道,还同血河宗宗主霍士及相交莫逆——   当然今天已经知晓,在霍士及成为血河宗宗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变成了孟天海。   如今以这个关系这个身份再来追溯,陆以焕当年战死祸水,就不免让人生疑……   夏君撷的罪行里,有一条是“妒杀少年天骄”。   而孟天海所化身的血河宗第五代祖师、治水第一人傅兰亭,也有掠夺根骨的秘法传下。再结合夏君撷“于前路无望”……   夏君撷同霍士及的交往,便似乎有一条清晰的线。   那些少年天骄是被妒杀,还是被炉杀,因此很值得商榷。   但姜望要是早来那么几年,在孟天海还未战死,血河宗宗主的秘密还存在的时候,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情上来的。   同样的人,同样的地方,只是拜访的时间不同,世界就那么不同。   有时候回答历史的,只能是时光。   前山华屋堂皇,灯红酒绿。后山木屋一间,烛灭尘结。   夏君撷就在房间里,用很多道封镇隔绝自己——想来也不可能是单纯地在祭奠他师父。   姜望的食指停在门上,没有推门而入。   他就在这里等止恶。   等一个或许能回答很多问题的答案。   很多事情他只是不说,有些人他永远都记得。   他在降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接触这个历史片段里的天道——这里也是现世天道的一部分,自然谈不上掌控,但也可以具体而微地把握细节。   天道的确被拨动了。   的确是有世尊天契的力量……它也的确被拆分。   结合书山史简的记载,凶菩萨正在使用世尊天契,做前期的战斗铺垫。大约一炷香之后,才是载入史简、抹掉了是非山的那场战斗。   他静静地等着。   神秘华贵的天君袍,和这荒芜的后山木屋格格不入。挺拔身形,垂下倾斜的影子。   这时天上有月,堆了他一身的雪。   显得寂寞又皎洁。   门后却有一个声音响起——   “道历三三五七年,在下略备薄酒,以待后来……君既载月而至,何故徘徊门外?”   夏君撷?!   姜望的眉头微微扬起,没有说话。   木屋里夏君撷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在时光头,君在时光尾。”   “若是不结因果,人生难有相逢。若是不知我名,这一生故事又谁来听?缘来如此,今当为你举酒一杯!”   接着屋子里响起倒酒的声音。   姜望摇了摇头,释怀地笑:“盛情难却啊!”   轻轻一推,步入屋内。   这屋子实在是小,不过五步见方,人只要稍多几个,转身都觉困难。   屋子里当然简单,四壁皆空,只有一个挂在墙上的灵牌,上书——   “尊师陆以焕之灵位。”   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小木牌,字倒是真的漂亮极了。   地上有两只蒲团,一只空着,一只蒲团上,便坐着应该叫做“夏君撷”的老儒。   其人披麻戴孝,五官宽和,面有皱痕,皱纹里淌着浅浅的哀色。而手中举杯,做出了敬酒的姿态。   “昭王?”姜望没有接那杯酒,但是看着他:“还是圣公呢?”   夏君撷抬眼看他:“为何夏君撷不能在道历三三五七年等你呢?”   “凭他还算不到我。”姜望语气淡然。   夏君撷举杯的手仍在那里,仿佛他不接酒,便不会放下:“后生小视天下啊!”   老儒笑着:“我夏君撷才高如此,如何不能隐藏实力,晦迹时光……死在过去,而等待未来呢?”   这逼仄的木屋没有半点明火,窗外的光也透不进紧闭的窗口。   唯一的光源在门口。   姜望就站在门口的位置,月光流动在他身后,像是覆了满山的长披。他俯瞰老儒,如神明瞰蝼蚁:“他要是能够算到我,要是有资格站在我面前,就不会前路无望。”   夏君撷拿着酒杯,『啧』了一声:“真可惜……”   “因为我并不能完全地同意他。只是同行至此,不免有所偏颇,给他一点分内的帮助。”   “你若不点出来,今天在这里的就只有夏君撷。你或者还有机会。”   他摇着头,而眸光一霎挑来,与姜望做最直接的对视:“这世上从来不缺聪明人,少的是世事洞明的智慧。君可知……难得糊涂!”   二者的视线在空中交撞一处,像是一柄剑要斩断另一柄剑。   刹那撞出的光火,不仅照透了这座木屋,还点亮了整座是非山!   姜望的眸光下压,声音平淡:“我没有糊涂的习惯。”   山明而复晦,木屋也归于黑暗。   吞怀【灵霄】道质的目仙人,已经杀进『夏君撷』的目识里,要虐杀对方的目见认知,却像是杀进了一个无穷广阔的光之世界。高上无涯,行无边际!   『夏君撷』面色不改,眸如深海,唯有深处隐隐的透光,还在描述这场目识之战的激烈。   他的声音也是平缓的:“那么,为何不以为我是神侠呢?”   姜望的手,搭在剑柄上:“因为神侠已经来了。”   其时天上有月,地上枯枝响。   一只布鞋踩断枯枝,也像是打断了静谧的叙事。   山上杂树千百,此刻枯叶摇落,青叶削割。   地上有荒草,此刻草尖尽折,指于木屋——   或者说,指于姜望!   布鞋往上,是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他往前走,黑色的布鞋也变成了半透明。   此人像是一个半透明的水囊,其间裹住了数万顷的锋锐。   在枯枝踩断的那一刻,整座是非山立即杀机凛冽,就连掠过树梢的风,都变得异常激烈!   神侠……已至。   “我听闻……”半透明的人形,慢慢地道:“吞你为日月,食你为天仙?”   阴暗的木屋,像是一个小笼子,关着或是圣公或是昭王的那一尊,由姜望亲手放出,   消失在历史中的整座是非山,像是一座大铁笼,由神侠关上了铁门,囚虎于其中。   姜望站在两笼的交界处,前亦平等国首领,后亦平等国领袖。   只是垂落眸光,道了声:“来!” 第二百章山河路穷   “山河路穷,天不绝我!”   『夏君撷』在狭不透光的木屋内举杯。   半透明人形在明月流银的山路走。   神侠已经无法再遁藏,很快就会被揪出来,显然不可能再布局天下,以人前的身份登顶无上,完成超脱。   但眼下有一颗“无上道果”。   姜望在观河台上……把自己炼成了丹!   这是前所未有的寿果,能让登圣者无限靠近超脱的道丹。   尤其是对神侠这样的存在来说,他或许本来就只是差了一线契机,现在却有机会吞咽道果。   声音的战争先于所有战争发生。   姜望只道了一声“来”,便带起潮涌不绝的锐响。   半透明的波纹如刀轮一般荡开!   首当其冲的这座小木屋,一瞬间就支离破碎,但又瞬间恢复了。   『夏君撷』左手举杯,右手回指,以一缕文气,护住墙上的灵牌:“你们打归打,不要伤害我的先生啊。”   声纹刀轮如飓风呼啸而过。   整座是非山的春草,离土如离鞘。千柄剑,万柄剑,生生将刀轮逼停,将声纹绞碎!   而那半透明的人形,已握草为剑,立锋而来。   “神侠!”   『夏君撷』的左手忽然空握,而那只形制寻常的瓷器酒杯,已经出现在半透明人形的身前,倾酒成悬瀑,阻隔了无边杀气。   不绝于耳的瀑流之声,抚平人心的悸动。   “我们的时间很充足。这或许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他坐在木屋里,看着姜望,空握的五指又端起一杯:“为什么……不谈谈呢?”   姜望站在门口,身体沐浴在月光中,面容却有些晦影。他的表情不为所见,而眼睛,亮如晨星:“以前我跟张咏谈,因为我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我跟赵子谈,因为我不是她的对手。”   “我已然低头按剑,走到了这里……”   他慢慢地拔出长剑:“我还要跟你们谈吗?”   长相思出鞘的声音,那缓慢的、锐器剌过铁木的擦响……磨剑般的声音,绕成一只环姜望本尊而飞的青鸟。   而以鸟喙为剑,一瞬间便敲到『夏君撷』的身前!   『夏君撷』却是张口一吐,酒液作诗篇——   “笔走龙蛇游孽海,杯倾玉露覆灵舟。”   “谁家春夜飞青鸟?一剑西来破画楼。”   这是历史上夏君撷写过的一首诗,是在陆以焕的丧礼上所作。当时他举杯读罢此诗,便提剑向祸水而去,杀至力竭,得血河宗相救,才得以活命。   今日吐酒成诗,正宗的文华手段。   声纹青鸟一个字一个字地撞杀过去,却恰当好处的和最后一个“楼”字,同碎为云烟。   被『夏君撷』吸入鼻腔,像抽了一袋旱烟。   从头到尾他都只展现夏君撷这个人物的力量,哪怕被姜望锁定为平等国的首领,他也不让其明确自己是昭王还是圣公。   就像到了此时此刻,走进此方岁月片段的神侠,仍然是个半透明人形。   平等国是杀头的事业,对身份的保密,早已经刻为本能。   “我很了解你,姜君。你有时候执着,有时候也聪明。强弱的确会影响你的选择,但不会改变你的本愿。”   『夏君撷』道:“我想曾经的你,确实是愿意了解平等国的。”   他的眼神里,很有几分诚恳:“是什么让你改变呢?”   半透明的神侠在那酒瀑前定身,见流瀑如帘。虽道丹在前,前路似乎触手可及,这是好不容易才谋来的机会!他也愿意停下来,静等静听。   若姜望为敌,这颗道丹的确是他最后的选择,也是算穷天机后唯一的机会。但姜望如果为友……前路仍然广阔,选择还有很多,他不必在此行险。   姜望没有理会身后人,只看着面前的儒生:“韩宗师在卫国的调查有了结果,他认定出手的人是神侠。而镜世台傅东叙,更是查到了一个代号『冯申』的人……”   他问:“卫国的事情,是你们做的吧?”   『夏君撷』略略沉默了一阵:“我们……的确能说是我们。我是平等国的最高领袖,我对平等国的一切事情都要负责。”   “我在平等国看到了纯粹的理想者,也看到了纯粹的复仇者,我认为平等国是一个复杂的组成,我的确对里面的一些人,和他们关乎平等的努力……产生过好奇。”   姜望慢慢地说道:“但我现在看到了纯粹的恶。”   “庄高羡献祭枫林城,都要借势白骨道,等那一颗白骨真丹出炉。”   “丹国炼人丹,都只敢偷偷摸摸,一被发现就灭国。”   “景国用人养乌龟,也要把责任推到佑国朝廷。”   他往前再走一步,『夏君撷』也再护不住这间木屋,在他往前的瞬间,屋里的一切都崩碎,且再也无法聚回!   “你们作恶……都不避着人了!!”   长相思已横来!   这柄天下名剑,在道历三三五七年的春末,同样可以斩绝天道,震动人间。   无论杯中酒,抑或故时诗,满怀文气也好,一心哀思也罢……皆不能当!   属于历史中『夏君撷』的巅峰力量,一生所求,根本挡不住一剑。   “与我摘面!”   整座是非山由此山裂。   长相思像一只乘风破浪的孤舟,在历史的河流里逆行。将阻碍它的存在,全都撞碎。   以至于……灿光万转!   『夏君撷』像一张被刺破的人皮,皮下是无穷无尽的光。   在今夜漫长的黑暗里,竟有如此纯粹的白昼的光。   他不能再以『夏君撷』的身份存在,在长相思的锋锐之前,他至少要展现自己能够接下这一剑的根本。   昼光聚成一个高大的人形,看不清具体轮廓,也看不清面目,但给人如金似玉的感觉。伟岸,尊贵,光明!   他纯粹地用光织成,却还举着酒杯,像是还要挽留一段情谊。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咱们的第三次见面。”   他叹息着说:“我们理当在一个更恰当的场合,用一种更合适的方式……真不想如此与你相见!”   他说的第一次见面,当然是在南夏官考,虽然彼时的他,未见得有看姜望一眼。第二次则是在陨仙林,他给了姜望关于天人的认知,也带走了无名者的情报……那应该不算一次糟糕的交易。   但姜望摇了摇头:“是第四次了,昭王。”   他语气平静:“我们第一次接触,应该是在星月原。”   那一天他走在星月原,在接二连三的变故之后,开始思考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彼时有一颗方方正正的星辰,出现在夜空。   来自于平等国某个存在的意志,通过星光圣楼投射力量,又以附近的一位强者为桥梁,试图影响姜望,“更正”他的思想!   往小了说,这是一次吸纳成员的“考验”。往大了说,这是一次人格层面的谋杀!   若非观衍前辈及时出手,他姜望现在是什么浑浑噩噩的样子,都未可知。   或许早就沦为平等国的耗材,牺牲在某一次为理想而发起的行动中。   昭王哑然!   顿了一阵后,失笑道:“记性真好!”   “其实我是猜的。”姜望说。   “但我不想冒着不被你信任的风险,在你心里留下不诚实的标记。毕竟其实我们有相对一致的愿景,存在合作的可能。”   昭王做出了耸肩的动作:“你问那次是不是我,我只能回答你——是我。”   “哦,我刚刚骗了你。我非常确定星月原那次就是你。当时有资格和玉衡星君论道的,平等国只有那么三个人。”姜望淡淡地道:“今夜神侠在我身后,你就在我身前。这种二选一的问题,实在简单。”   “何必呢?”昭王轻声地笑,抬步而前,显出一种不可言的贵气:“一定要我走到台前来,把我从今夜的配角……逼成主角?”   夜空弯月如小船,却有一颗四四方方的星辰,恰恰地停在小船上。   方星乘弯月,一时入夜河。   自从星月原那一夜,观衍与之在姜望的意海里论道后……这颗星辰再也没有出现过。   却在今天,出现在道历三三五七年的夜空。   姜望站在已经被夷平的木屋旧地,仰头看了一眼星星,曾经遥不可及的星辰,现在依然强大,却不能再侵夺他的命运。   从星月原走到今天,他和昭王之间的接触,也是一变再变。   “今天下举于长河,搏杀孽海超脱,举凡现世重地,莫不警惕。”   “你若全力出手,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   “你若还是要遮遮掩掩,出不了全力……”   姜望看回昭王,额发轻扬:“那加不加上一个你,你是夏君撷或者昭王,又有什么不同?”   夜穹星光骤亮,玉衡、开阳、天枢、摇光,四星并耀,而后星路蜿蜒,勾成北斗。   北斗如刀,便以月为砧,将那四四方方的星辰,狠狠斩在月船上!   明月似乎为之晃动。   月光因此摇荡如水。   星光圣楼即是述道于宇宙,姜望用自己的道来斩昭王的道!   道途难言高低,姜望的实力也绝不能说可以碾压昭王。但他的道可以横贯古今,他的星楼可以无畏地屹立在任何一个时空,他不怕、甚至主动要呼应现世。   昭王的星辰却只能藏在道历三三五七年,做浮光掠影!   他不仅不能完全呼应自己的道,还需要好生锁住这段历史,不使天下知姜望在此遇伏。   故被……斩下了月舟!   “原来你是这么控制这里……这是你的历史明月!”   姜望已经和昭王杀在了一起,似寻常武者一般斗于方寸,然而挥剑横拳间,连风声都不带起。   但是光也透不进。   月下像两个无声的影子。   北斗七星之刀,不去追逐那坠入夜海的四方星辰,而是顺势斩下来,钩住那明月,拽着它走——   明月位移,他是钩住这道历三三五七年的历史片段,在时光长河顺流而下,要回归现世!   届时他们都会出现在是非山的现世旧址,他们之间的战斗,就再也无法掩饰。   铛!   忽有一剑纵来,快到仙念都不能捕捉,好似流星贯月,一剑扎上月舟,也撞上了七星之刀。   这是无法被提前察觉,绝对猝然的一剑,将这钩住月舟顺游时空的一刀,刺分为悬天的星辰,截停了这场时空的波澜。   “我们都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都希望公平能够得到实现。仅凭你在观河台立下的那块碑,我就要将你引为知己——我绝不想杀你!”   神侠半透明的人形,虽然刺出惊天的一剑,却仍然立在酒瀑前,表现和平的意愿,以之为雷池,并不往前:“但你又在事实上为那些霸国助力,一步步将我逼到这里,令我不得不做此选择!”   “什么叫为霸国助力呢?食国之禄,为国之事。受奉天下,用剑天下。镇长河,阻击执地藏,战迷界,斗猕知本,主持黄河之会……这些都可以算作为霸国助力。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就叫做逼迫你吗?”   “不是我把你逼到这一步。是你自己做的事情,把你逼到了这一步。”   姜望没有回头看神侠,唯有一剑快过一剑的争锋:“即便没有我走到书山来,也会有别人走上书山——我不相信你看不明白,你究竟在侥幸什么?”   他和昭王像是翩翩起舞的两个影子,坍塌的时空为他们的人形描边!   “他不是侥幸。”昭王忽拳忽掌忽指,百家之术,贯于一身,始终不见根底,也真深不可测:“他只是遗憾,我们本可以……同路而行!”   但姜望一剑快过一剑,剑网交织,倾斜了无可置疑的胜利天平——他若不拿出足以登圣的根本力量,仅凭过往昭王这个身份所展现的力量体系、力量表现,仍然不够验证!   “我相信你们有些人也确实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我们也都在往前看。”姜望压着昭王打,令他寸光不出剑围!“那么,究竟是谁走错了路呢?”   昭王被他斩成了一个压进山体的光球!   说着他又回身一剑!   一条细草交织的剑龙,被他一剑斩为飞尘。   他就在草屑纷飞的春夜,踏剑虹向神侠而去:“侠者,仗剑而鸣,你的剑根本不够强啊!这就是神侠吗?!”   嗡~!   隐然时空的颤响,姜望脚步遽止。   一道恐怖的裂隙,从高穹蔓延至人间,当然再次裂分了是非山,还向更远处蔓延。   却是天上的月亮落下了!   化作一杆月牙铲,剖分夜色,截断剑虹,终究拦在了姜望面前。   那半透明的人形,在酒瀑之后摇了摇头,探手像是杀进了夜幕深处,从夜幕的另一面,取出一颗光耀的太阳!   神侠推动此日,将那月牙铲,变作了日月铲。   在今夜的姜望之前,他的剑不足称道,没有办法不展现根本。   所以再不能隐晦他的身份。   确实是那位悬空寺的……凶菩萨。   姜望沉默。   沉默之后他又往前。   今夜月光如水,今夜剑气如虹。   “我在观河台上说了一句三论生死。”   他提着剑,看着手提日月铲,已有几分真佛威势的神侠。感受着身后灿光已经从山体里浮起,交织成撼天动地的力量……   他只是微垂眸光:“看来,这就是我的第三论。” 第二百零一章命谶   “是啊,你这般深刻掌控天道的人……是不能随便说话的。”   由无穷灿光交织成的昭王,缓缓在山体中升起:“容易一语成谶。”   他双手大张,身后灿光织成了长披——仿佛为他加上了王袍。   的确有关乎命运的权柄,被他所把握。昭王之“王”字,以这样的方式验证,王权生杀予夺——他一定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或者曾经位高权重过。   而在此刻,权柄体现为力量。   他的声音恢弘,仿佛宣示了某种必然实现的谶言——   【姜望三论生死,死于三论。】   冥冥中似有一团阴影,就此笼罩了姜望的命运。   这晦暗人生的巨大阴翳,理当让人惊悸。   但姜望只是提剑,只是向前。   在命运长河看不到前路的感受,早在断魂峡就体验过。   此般情景不新鲜!   “你们这些老朽!”   姜望已然掉转万千草木尖的方向,提剑向神侠。夜幕在他的这一次怒声中撕裂,断口参差不齐,仿佛黑色的布条在空中飘荡。   天光倾下,有方圆三千丈的白昼,像一面圆镜,嵌在被撕开的夜幕正中。   轰隆隆!飞流激湍!   天河便由此倒灌,汹涌澎湃的天道之力,倾落人间。化成一尊虚幻天像,以万丈天河为披,随他一起向神侠扑去!   这个历史片段里的天道力量,已经为他所掌。   他的本尊却在这个时候,逆游天河,与巨大的虚幻天像穿身而过。   身如游鱼溯流,这尊虚幻天像,也有几分似于龙门。   在湍流声中,金光灿转,万丈天河泛龙鳞。真是游鱼一跃,飞龙在天!   鱼跃龙门后,充当龙门的虚幻天像,竟然瞬间凝实,从一个泡影,变成了一尊具体的天人。保持着自九天倾落的姿态,不断缩小,而手中一握,执以横柄竖锋、逃出视野外的薄幸郎!   就此剑撞神侠!   “跃龙门”的姜望本躯,则是逆行天河,在反向洞穿虚幻天像的瞬间,便借天道之力而骤临,已与昭王当面,已递其剑!   那一声“老朽!”,尾音还未落尽,便也砸到昭王面前。   神侠的声音是年轻激昂的,昭王的声音是厚重威严的。   但无论他们的本尊身份如何,在今天的姜望面前,的确都能算得老朽。   “你这样故作高深,自以为是,只会篡杀他者意志的人……你怎么才会明白?”   “接连三场,三论生死,是我自度的极限,而非我的预期。”   “我说三论生死,是告诉所有人——”   “为了我行的道,我将不再后退一步。”   “你们开启了这场战争!”   神龙有长空之吟,若隐若现的金形,在天河中翻滚。声音之仙将乘龙!   而姜望已经横来一剑,一剑剖杀万千光。使得光织的昭王,竟然给人晦暗的感觉。   劫无空境!   在命运的谶言前,他不说什么人定胜天,就以命运对命运。   昭王给他留下了命运阴影,他就将昭王的命运斩至空境!   “但战争!不会以你们的意志结束!”   “今三论也。”   “三论生死,论至无穷!”   杀得前路无人拦,才算是休止。   不然一生付无穷。   道路的对错,只能够用生死来验证。   “卫国……你说卫国死掉的那些超凡……你为他们鸣不平。”   神侠的半透明人形,仰起头来,以酒瀑为帘,看着向他杀来的天人之像。   “你以为这个世界,怎样才能走向公平?”   瀑流哗哗,天河轰隆。   神侠年轻的声音是悲切的,而又激昂:“最大的不公是力量的不公平!!你若心向光明,大可以看看卫国那两郡之地,超凡禁区……会生长出什么样的春天!”   “你以为这是在种菜吗?看看,看看。除一点草看看,换一批蔬果看看——你他妈修剪的是人命。”   天人就连做激烈的言辞表达,也是平铺直叙的语气,几无波澜。   然而其间澎湃的情绪,是天海都无法将之同化,这尊天人也不能将其完全的淡漠。“只有死亡能够教化你。等我杀了你,你就知道什么叫公平!”   “悲乎!”言无所用,唯决生死,神侠仰头张嘴,将酒瀑作一口饮:“为尔壮行!”   便将手中日月铲一下高举,推着这卷夜幕往更高处,就像是卷起了门帘,而将日月置于高天。   东边日出西边月。   这日月并升的一幕,的确是撼世奇景。   半透明的人形,却有矫健的姿态。   他大步走在日光月光的交界处,轰轰烈烈地向天人飞去。   远远看上去……仿佛肩挑日月!   天穹自然上移。   倒倾的天河,也被托住了。   薄幸郎那不可见的剑锋,终究被日月铲所抵挡。   但就在剑铲相交的那个瞬间,这尊天像的眼珠忽然晦去,然后石化。这是一场由内而外的、彻底的变化,天人竟然变作了石人!   天人身后系为长披的天河,也迅速波涛凝固,定为石塑。石化的范围不断往上蔓延,这恐怖的永沦之力,顷叫天河变成了石刻。   从天穹倾落的滔滔天河,现在像是一座巨大的石桥。   而与薄幸郎相抵,神侠的日月铲,也一时见了石色。就连他半透明的道身,都悄然覆上了一层石肤,因而有了具体的体型轮廓。   如斯恐怖的一剑!   曾于天海见石人。那些永沦于天海深处的可怕存在,都是抗争天道的失败者,而沦为天道的武器,彻底的无意志的天道代行者。   姜望从他们身上化出这一剑来。   此为【天道石人剑】,一剑自化共沉沦。   若是在现世,他绝不会斩出这样一剑。   因为现世天道瞬间就会将这尊天像石塑吞没,作为代行天道意志的武器,不会给他预留半点控制的余地。不但不会给他助力,还会反过来进攻他,牵制他。   但正在发生战斗的这个地方,只是一个历史片段。   是现世天海的支流。   它就像是海滩上被围起来的一方小水池。属于天海,而暂时绝于天海。   除非此世的屏障被击穿,这个历史片段里的天海,彻底与现世天海贯通。不然仅凭这方小小水池的天道意志,还不足以叫现在的姜望沉沦。   甚至他还可以假性沉沦,以天道石人剑,将天海的同化之力,加于神侠之身。   今以石剑压顶,问一句——   能拒天道否?   神侠自然不惧,拿眼一翻,眸中竟有金莲生。   他举铲担日月,横肩向高天。   “不可!”   昭王突然爆发的声音,及时按停了神侠体内汹涌的力量。   这炽光辉耀的存在,已经从命运的穷途里走出来。   其人一手高举,举着一件仿佛光织的帝冠,以命授般的姿态,往自己的头上戴。另一只手则是捏碎了酒杯,自杯中飞涌浪涛,浇在石化的天河上,使之复归奔流!   他终于展现了足以登圣的力量,却仍然是以昭王的姿态……展现的是天道的力量!   那提剑的天道石人,在昭王所操纵的天道之力的冲刷下,顷刻瓦解了石躯,化归虚影,又散于无形。薄幸郎一闪而逝,坠入虚空。   神侠身上的石肤,也因此化为流涛,空中一转而去。   昭王的手就这样落下来,为自己戴上了天道的冠冕,旒珠摇荡间,他的声音也淡漠了几分:“姜君好手段,险将我也哄过!”   神侠当然有抗拒天道同化的实力,并不会被姜望一剑斩化天河石。   但姜望这一记天道石人剑的危险,并不真正在于这尊石人。而在于神侠一旦应对不当,以过于暴力的姿态,击溃了天道的同化之力……   就会迎来天海的反扑!   在这个岁月片段,围住了天道小池的屏障,会被瞬间摧垮。   一旦这个历史片段里的天海与现世天海贯通,姜望就诸天自由,以其于天道的掌控,这场围杀局也便不攻自破。   更有甚者,姜望只要缠住他们一两息,届时诸方来人,平等国的两尊首领都要死在此地。   在今夜的这一战里。   面对只能躲在暗处的平等国。   阳光下的身份,才是姜望最锐利,最无可回避的剑!   而擅长生死搏杀的姜望,也毫无疑问地握住了这柄剑。   看起来现在是昭王神侠两尊登圣者,在这个历史片段里堵住了姜望,要将其围杀。   但放眼整个现世战场,姜望才是围攻者,只是暂时被分割在此!   所以他直扑神侠,又遽转昭王,却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布置了这样一记终结战局的陷阱,以欺或许并不擅长天道力量的神侠。   可惜昭王过于强大,也过于敏锐。他对天道的把握,并不输于姜望半分,陷在劫无空境里,还能感知到神侠这边的危险,因而立即召发天道力量——相当谨慎地瓦解了这一记天道石人剑,整个过程波澜不惊。   不仅没有惊起天海波澜,还进一步加固了时空屏障。   确实是难缠的对手!   姜望悬剑指眉,眼睛却瞧着昭王的天道冠冕。   这冠冕……叫他眼熟。   “即便是现在的我,想要拆分自己的青羊天契,也并不容易。去拆分世尊天契,则更是为难,因为那意味着要和世尊的天道轨迹交锋。世尊虽死,其道永恒。”   “我想平等国还有一位对天道之力有深刻了解……至少并不输于我的人。他能够帮助神侠拆分世尊天契,完成这次藏契于未来,释放【执地藏】的计划准备。”   “果然。昭王,你拥有这样的力量。”   姜望声音很轻:“但你已然叫我见得,今日若不能杀我在此——即便你侥幸逃脱,往后又要如何遁藏呢?”   对方若是不能窥破天道石人剑,就要眼睁睁看着他贯通天海,回归现世。   对方若是化解天道石人剑,就必须要展现天道相关的力量!   这世上有几人知天道,有几人能知天道至此?   不会没有痕迹!   所以姜望说,昭王藏不下去了。   他没有任何限制昭王逃窜的手段,但这就是最大的限制!   “有没有一种可能——”昭王淡漠地道:“我从未在人前展现我的天道力量呢?”   姜望看着那顶天道冠冕,心想或许是因为它。   干阳赤瞳已经无用于他现在的战斗。但传承自旧旸皇室的秘法,仍然让他生出熟悉的感知——   这是旸国皇室所传承的帝冠,大旸太祖姞燕秋当年所戴的那一顶!   皇者称天子,帝权掌天权。   昭王以某种手法,将这顶至尊帝冠,炼成了天道冠冕。将其对天道的了悟,借由这顶天道冠冕来施展,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像是借了一尊天人身,但本质上还是他对天道有无比深刻的洞察。   难道昭王是末代旸帝?   应无可能。   皇朝末代的皇帝,没有人允许他活着,所有野心家都要确认他的死,才能肆无忌惮地食旸之腐。   而且末代旸帝若是还活着,不会放过末旸太子太傅这样一个助力。但颜老先生对罗刹明月净的追逐,并不符合平等国的利益——平等国明显是需要一个更混乱的现世,那就需要给罗刹明月净更多的自由。   此君若存,红妆镜中的姞燕如,当初也应当有所感知才是,不会最后什么关于旸国的话都没有留下。   那么就要看看,谁最有可能拿到这顶帝冠了……   心中想着这些,面上全然无显。   姜望只是抬步,只是递剑。   剑纵春秋了无痕。他的剑锋仿佛混淆了季节的分野,这座是非山忽而春夏,忽而秋冬……   二十四节气剑!   “所以你居然存了逃的心思吗?”他声作人啸,人似剑横:“在以二敌一,面对我的时候?”   怎么可能!   但相对于言语,昭王不得不面对的是当下这一剑。   这得到姚甫指点的典世之剑,在这样的战场环境里,尤其地体现了姜望的天道优势。   二十四般节气,演尽了人间变化。   春花秋月,夏阳冬雪。   在急剧变化的天象之下,在纵横交错的典世剑气中……金冠金发的天道剑仙跃身而出,在虚空中探手一抓,恰恰接住了下坠的薄幸郎,杀出石破天惊的刺杀一剑!   当初无以名之的一剑,是遁出五感外。今日这一剑,却连天道也晦隐。   昭王竖掌为刀,竟分清浊,重开天地,也割裂了二十四节气。又放出二指,洞玄天机,以天命如此的姿态,夹住了薄幸郎的剑锋,将其从无形夹成了有形,剑锋清晰!   天道剑仙却松手!   五指绽如花开,顺势一推剑柄,将昭王的力量,推离了天海三分。其身却也如剑,这锋锐却没有对着昭王,而是一剑陡向天上去,杀进了天海!   不好!捉住了薄幸郎的昭王,惊觉不妙。   现世天海已经连通了长河,而长河深处,有一尊【先天永恒金尊】!   倘若【定海镇】被启用,天道剑仙与之借天海而呼应,是极有可能建立联系,贯通天海的!   届时【先天永恒金尊】当然会失控,但有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在,应当还是能被镇压。即便归于天海,其作为天道意志的代行,也无损于人间,最多就是从此会对姜望展开无休止的追杀,以求获得“姜望”这一身的圆满。   但还是那句话——   姜望可以出现在任何战场,可以承受计以亿万的目光。他们两个平等国的首领……却是露头就死!   从来都知道姜望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不然也不会一次出动两圣来围杀,甚至还在优势局面下示好谈判……   但这种难缠,只有真正站在了长相思对面,要分出生死,才能够深刻体会。   燕春回岂是不强?太叔白的月中剑又怎么不是万古绝唱。   可是都碎灭了。   昭王再顾不得是非山,摇身已为万丈之帝冠王者,涉水行于天海,一双大手落而倾山万顷,使此方天海亦无边。   先筑起环海大堤,再于海里捞针。以百倍于姜望的损耗,去阻截、去捕捉那一尊天道剑仙——   而姜望却骤回身!   这一番你来我往,争杀机变,自然是白驹过隙一瞬间。   当他回过身来,便恰好迎住半透明的神侠,迎着那推来的日月。   他咧开嘴,但不是笑——   他呲开了獠牙!   ??感谢书友“心常净乐”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09盟!   ? 第二百零二章人生难言我如意   日月行天,山河有隙。   神侠就这样一铲担来,铲得姜望身前的仙念都处处裂隙——裂隙之中有花开,无边岁月莲华生。   金色的莲花在他脚下踏开,铺开了一世净土。   这是独属于凶菩萨的法莲净土,有金性不灭,莲华宝生。   莲出淤泥而不染,它也食腐而得金性。此净土之下,埋葬的都是恶贼尸骨——至少曾经都是。   非恶贯满盈者,不得入此净土。非血肉泥泞时,不足禅生金莲。   神侠步步生莲,佛眸一睁一闭,就是许多人的一生。   那半透明的手掌,立印于心口,推印在灵台。恍惚净土雷音响——   “过去过去,未来未来,现在不住!”   过去已经过去,未来还未到来,现在也稍纵即逝,不可停留,莫要执也。   他手印举天。   当世如来现在佛,释迦大手印!   姜望恰在这时回身相对,咧开嘴,身起烟火,面泛青紫……獠牙生!   魔躯一刹千百丈,半透明的佛躯也随之而涨。   神侠的释迦大手印把握现在,根本不容逃避,日月都印在了姜望的身上。只是本来预期的道躯,变成了魔躯。   日月在这尊魔躯留下两个巨大的窟窿,烧得毛秃皮焦,按得血肉滋滋地响……魔烟滚滚。   佛功最能伏魔,但克制亦是相对的。   姜望转换魔躯,在这个瞬间承受了最大的痛苦,也相应带给神侠最沉重的牵制。   佛光涌进他的魔躯,这魔猿也全身都是【焚真】的烈焰,低头一记头槌,撞上了那半透明的人形!   像是深山古寺一声钟!这种野蛮的碰撞,神侠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了。   两尊登圣者,竟如凡夫一般,脑子里像是震荡出了嗡嗡声……   那是正在动摇的道途根本!   谁能背对神侠,自负无敌,让他一次先?   超脱之下恐怕无人能!   姜望自然也没有如此狂妄,但却不得不为。   超脱之下没有人能同时击垮神侠和昭王,当他走进这已于现世藏时的岁月片段,迎来平等国两尊齐至的一次围杀……这确实是一个死局。   神侠的超脱,平等国的绝处逢生,都会在这一局里开花结果。   他东冲西突,勉强调开昭王,赢得这一点单独放对的时间,已经是当下能做到的极限。   而舍给神侠的先手,他没有时间来夺回,只能选择以伤换先。   要如何镇压这尊至情极欲之魔?纵然佛法无边!   这尊魔躯为日月所伤,却也短暂地镇住了日月铲。   可他凶威更盛,凶焰更炽,全身长毛如剑耸,魔焰激起千万丈!这魔猿,立山巅,一记头槌之后又一槌,疯狂砸击那半透明的神侠脑袋,竟像是……敲木鱼一般。   梆梆地响!   是非山上这一幕简直诡异。   明明魔焰滔天,却虔诚礼佛。到最后已分不清那是放下屠刀的木鱼响,还是厮杀莫停的战鼓声。   天闻此声,半边血气红霞。   地闻此声,开隙万里,如长龙蜿蜒。   漫天的金莲都透着血,真个是天魔拜佛!   魔气急剧消解,佛光也不断湮灭。   神侠上来就印开净土,一则隔绝姜望对天道剑仙的支持,帮助昭王镇压天海;二则杜绝姜望有可能的天道陷阱,让这场战斗回到他所擅长的领域;三则把握“现在”,要把姜望让出来的这一步先,演变为胜利。   但也短暂了创造了一座……斗兽笼!   神侠为人缚,也为己宥,被动地承受砸击,一时怒声滚滚:“用这种近乎自残的魔道手段,何益于你?即便今日让你逃脱,一身修为也付流水!”   他半透明的体表爬起梵文,如蝌蚪群游,交织成法衣,令他不伤根本,周全真性。   姜望的确是把魔猿身当做了柴薪,用【焚真】道质点燃了自我,以如此暴烈的手段争先!   但他却轻声地笑:“那又怎样呢?”   魔猿声音低缓,反而更显狞恶,鲜血都在獠牙上淌落:“你将吞得怎样一丹?”   这是问题的关键!   神侠在此设伏的目的是什么?   并不是为了击败姜望赢得胜利,而是要摆脱必死的危局。   强势压迫,说服姜望合作,是一种办法。吞下这颗人丹,尝试跃升超脱,也是一种办法。   现在前一种办法已经被姜望斩断,后一种办法,姜望正在耗他的“丹力”……那是他的丹!   神侠半透明的眼睛里,立时飞出灿金色的目光,意欲阻止,也求救治。   正在极致燃烧的魔猿,反手一把,就将这道目光捉住。把虚无的力量捉成了实质的绳索,像是抽出了一条筋络,顺手就往神侠颈上绕!   用自残的方式逼迫敌人变招来救,这是何等荒谬的战斗,偏偏神侠入瓮中。   他果断切割了这道目光,可眸已染血,梵文织就的僧衣,被这一把就撕破。   脖颈上一绕数绕,令他竟有久违的窒息之感。   窒息而张嘴,他喊出一声“吽!”   梵传正音,定心正意,不使外邪侵。   他吃了个小亏,便咽下这小亏。打定主意,不再去管姜望如何自我消耗,就算最后只剩残躯,是这枚吞之可为天仙的人丹就行!缺失的丹力,有的是法子来补。输了这场战斗,才叫输了根本。   “今就与你对耗,看你有几尊法身,可为薪火!”   “唵!嘛!呢!叭!咪!吽!”   他诵真言护灵魄,站住山巅不放松。   魔猿却也魔音贯耳:“我三十三年就修成今日,大不了重修一次——你呢?!”   这魔猿脸上都是血,还有烧焦的皮毛,溃散的道质,瞧来实在狰狞。却獠牙外凸,凶性不减,甚至砸着砸着,还一口咬向那半透明的脑袋,发出嚼金咽铁的响!   神侠的半透明人形,已经笼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佛光。   魔猿的脑门都撞得塌陷了,却还在撞。   他的獠牙都崩断了,却还在咬。   简直是一头魔物,一只凶兽,正体现极致的杀戮本能。   “杀弱者杀得太顺手了,你恐怕忘了怎样同强者战斗!”   “今日宰杀了你,我就算道竭身疲,坐道观河台,天下谁犯?”   “你不同!你露出一点马脚,天下蜂拥。留下一点伤口,虎狼不绝。”   “你行吗!?”   一尊凶威滔天的魔猿,极致地燃烧自我,它作为战斗的柴薪,究竟能在这种程度的厮杀里,耗用多久?   答案是……一息。   短短一息的时间,气焰万丈的魔猿身,就已经只剩下虚幻的魔意。   可神侠的半透明佛躯,也已经半边暗金……半边黑。   可是姜望的仙念,已经撕裂魔意而咆哮!   “我给到你机会,你才能伤到我!!”   其实他损耗更多,可是他气势更恶。   魔猿去而仙龙飞,姜望化作一条银白色的神龙,绕神侠佛躯几百周,龙口一张便欲咬碎佛头!   咣!   神侠终不能再静止,撑起一双臂膀,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将这龙口撑住,不使上下利齿合。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他喊出这世尊真言,愈见宏大和威严,也因而有余力慈悲。   “拼命是弱者最后的武器,我不忍见,天骄凋落。奈何?奈何!”   佛的身周飘落一片片金色莲瓣。   是善,是业,也是禅。   “我于现在……”   他的臂膀往外分:“金身不朽!”   释迦摩尼在横三世佛里坐镇中央,在竖三世佛里把握现在。   神侠的【中央娑婆金身】,也真有几分不朽的意味,万劫不坏,横渡苦海,扛住了姜望的狂轰乱炸。   对于他来说,这个历史片段已经藏时——时间是充裕的。   昭王正在处理贯通天海的隐患——等昭王彻底解决那尊天道剑仙,回头二打一,更是水到渠成。战力上是绝对优势的。   所以他此刻与姜望对耗并无意义,用尽可能少的代价,扛过姜望的疯狂时刻,自然能稳稳地将胜利收入囊中。   故此他选择祭出这悬空寺至高金身,筑高墙、闭城门,拦敌于外,又困敌于瓮城。这是稳扎稳打的王道胜法。   “姜望!”   撑过了魔猿自杀式的进攻,已立于不败之地的神侠,仰看那森冷的神龙竖瞳,竟有几分真挚:“这一生道途,行而又止。一路坎坷,铲不平整。这企及无上的最后一步,我并不愿意吞丹成就。更不愿意吞咽一个至少为公平做过努力的你——”   “天下虎狼,你已殊胜,当知我心。”   “苦海无边也!”   他身后有一尊虚幻的佛陀金身,正合掌而敬:“能否与我同渡,救苦众生?”   已经杀至此刻,他还是愿意给机会!   可山峦般的龙首上,银白色的龙眸异常淡漠:“你说你并不愿意吞咽我,我相信。但这是因为我为公平做过努力吗?还是因为我略得薄名,可以继续为你遮掩;略有勇力,可以帮你护道?”   “两者并不矛盾。”神侠认真道:“我认可你的作为,同时力量是抵达理想的必要阶梯。没有护法之力,我们的道途就会被人践踏。”   “但姜望这个人,是凭空长出来的吗?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   “枫林城……凤溪镇!它和卫郡的那些城镇村落,没有什么不同。”   龙眸之中,仙光如电:“死在卫郡的那些人,那些修士,还有不幸被殃及的平民,他们当中难道没有人相信正义,难道没有人相信公平?焉知其中没有姜望,没有你止恶,没有那才高万古、叫你念念不忘恨而不止的止相?!”   “你在划下一条线,大片大片地收割性命,扼杀他们的人生可能时,怎么没有想过——你不愿?”   长空炸开霹雳!电光中驶出一座轰隆隆的仙宫!   此乃仙帝之居,万仙所朝。轰隆移出,体现一个时代的意志。   它并不杀向神侠,而是轰向净土边缘,展现不顾一切破世而出的姿态。其声震天动地,隐约万仙称“仙帝”!分明在此时唤故时,以这至尊仙宫,呼唤万古仙朝,不灭的伟大传承。   令人不由得想起……宗德祯身死那一日的九宫天鸣!   “我不愿!”神侠怒声相对,激扬如鼓!遽而声音又沉下:“但今时今日,已无它法。我不得不激进行事,因为已经别无其路!”   他大手一放,一架金黄色的佛光宝幢,迎风便起,轮光陡转。   此乃【妙高幢】!   是悬空寺至宝,无上护法宝具,以第三十六洞天“金华洞元天”炼成。   大家都知道姜望有云顶仙宫,也都见证了宗德祯之死,平等国在某种意义上和一真道是一样的见不得光,又怎会不防着这一手呢?   只是……这【妙高幢】历来都放置在拈花院,以保护悬空寺功法传承。   如今应该是在拈花院首座悲回手中。   但它却被神侠取来,用以为这一战的后手……   悬空寺有几人知他是神侠?   悬空寺与平等国……是什么关系?   此事难言!   【妙高幢】撑开像一柄伞,垂落无限妙光,更有梵歌阵阵,传响于时空。   这座法莲净土,也因而有殊胜功德,结无上智慧。   譬如天地囚笼,敢叫龙虎不脱。   尊贵无极的云顶仙宫,去势甚烈,却撞至净土边缘便回返。仙光虽纵万里,亦不得其门而出。   “你出不得也!”   神侠的【中央娑婆金身】,摊张其手,外满如弓!势要将这神龙撕裂:“我亦——不得不!将你吞咽!”   那银白色神龙却哈哈大笑:“人生难言我如意,为宽奸心都『不得不』!”   这森冷的龙眸里,这时却跃起血焰。   一个人尽所知的九宫天鸣,绝不可能倚为胜负手,姜望自然也不会指望它能成功,但不意味着它就没有意义。   譬如神侠因之而做出的选择,就是一场“不得不”的变化。   姜望早在等待!   这一刻龙躯遽然缠紧几分,此身银鳞都立起!   如刺如刀。   “现在我们都走不了,也无人相扰——”   神龙齿缝之中,萦绕着几如实质的血气:“这才配称生死笼!”   哪有半分仙之飘渺?   那氤氲缥缈的【灵霄】道质,內里仿佛结出血宫。   一霎银龙化血龙,龙口猛然发力!   咔咔咔——   血色龙齿一根根断裂……而裂牙穿空都如剑!   名扬天下的《阎浮剑典》,在神侠面前做完整的演示。   这是一部不断演化,不断丰富的剑典,以阎浮剑狱为框架,容纳姜望这一路行来所有的剑术灵光。   神侠当然也了解过,可是今夜又不一样!   每一天都不止于前一天,这才是弄潮于当代的天骄,给予老朽的回答。   不等到神侠做更多的挣扎,施更多手段,将其缠绕捆缚的仙龙,就已经开始崩解。万丈龙躯急剧而解,一时见得漫天血。   可是血龙牙因此祭成的剑,也获得了远超原来的力量,在神侠的【中央娑婆金身】上,留下黯淡却深邃的血痕……   斑斑点点!   恰似是雨打芭蕉声未止,旅人听窗不知何时休。一切进攻都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可承受这一切的人却感觉万分煎熬,好像等过了漫长的痛楚的一整夜。   屋漏又逢连夜雨,苦命人不知是为何!   天意或不眷。   神侠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肋处。   一颗龙牙……已然刺进了金身。   而后血染佛陀! 第二百零三章宝剑带腥犹未够!   【中央娑婆金身】,号称“诸天第一不坏”。   止相当年重道而轻法,求佛陀真意,而忽略金刚手段。修涅相金轮,证寂壑禅身,虽然了悟佛意,慧觉人间,却在宗德祯面前一触即溃。   他正是为了向宗德祯复仇,为了有朝一日强硬地站在宗德祯面前,才身历万劫,选择这【中央娑婆金身】,艰苦成就。   在很多个漫长的夜晚,这尊金身几乎是他的信仰。他感到世尊与他同在,令他有面对一切的勇气。   这门金身从修成到今天,一共只展现过两次……每一次都帮他颠覆了战局,将神侠这个身份保住,令凶菩萨岿然于人间。   今天是第三次。   可是望墙兴叹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反而他才开出此身,就已见“坏”。   实在难以置信!   但他所修的禅,就是把握现在,当然不会因为这等挫折而失机。   纵龙牙之剑,已经刺破本躯,这不坏金身,洇成了血色。他仍定住佛光,守住真性,张口梵唱:“我于中央娑婆国,寂照十方本涅盘。”   “血海干枯成智水,骨山倾作妙香坛。”   “知我罪我春秋简,真如假如众生相!”   遍身血色被涤荡,佛陀金骨有梵香。   【妙高幢】加持下的法莲净土,从那金色的莲海之下,飞出一张张面目来,喜怒皆在,悲欢各有,尽入金身,为他缝补。   【中央娑婆金身】,受奉于中央娑婆世界。佛经中这三恶五趣杂会之所,号为“五浊恶世”的堪忍世界,就是现世!   莲海之淤,取自现世。用极恶之血泥,补无垢之金身。   真见尊佛也。   “如是我佛,永住众生。”   那半透明的人形,有庄严的姿态:“恶道自退,外邪不侵!”   金光绽如莲,漫天有神佛影。   龙牙血剑,已有一十三根刺入金身,却又在神侠不惜根本的补充下,被一寸寸地逼出去!   “世尊金身,岂惧恶道。非外邪侵你,是贪怨自伤,苦恨自囚,而后有天魔生!”   姜望呼啸驭龙齿剑,声声作龙吟:“你是何等佛?敢在我面前扰动七情!”   空中翻转一枚铜钱,周边红尘之气弥漫。此钱外圆内方,原是云国铸钱的“钱范”。   在铸币这件事情上,通常是以“钱范”为基础,翻铸“母钱”,再以“母钱”为范式,铸造“子钱”。所谓的通行天下之宝,都是“子钱”。   “钱范”意义非凡,一共只有三枚。一枚在当代财神手上,一枚在青崖书院院长手中,还有一枚就在姜望这里。   以此红尘炼红尘。   在财神手里的“钱范”,刻有四字,曰“通行天下”。是所谓“良能良知,通行天下”。   在世间工笔第一白歌笑手中的“钱范”,那四字已经变成“花鸟鱼虫”。   而在姜望手中的它,已经抹掉了文字,只剩图案。   正面繁华喧嚣,阳刻红尘劫火;反面光怪陆离,阴刻至情极欲之魔。   如今世上的确没有人能在姜望面前掠取七情,哪怕欲魔君重现人间。   当这枚铜钱翻转在空中,人心也随之昏昧。这个世界有变化,竟然红尘颠倒,六欲迷离。强如神侠,竟然情至而飞泪!   那向佛陀飞去的金莲假面,神侠用以弥补娑婆金身的众生之力……颠倒变化,一张张都幻成魔猿的样貌!或忿怒,或狞恶,漫天窜飞,不似此间物,如自天外归。   众生魔面彼此呼应,隐隐汇聚在一起,魔猿欲吞莲而复生!   神侠惊而不乱:“世间情欲,于我何加?七情不动侠义,六欲不入空门——接我此剑!”   抬手已自佛印出剑指,一竖又一横。   横剑为世间不平事,是神侠之剑。   竖剑为心中不忿事,乃金刚之锋!   所谓“凶菩萨”,是“侠佛”也。手段酷烈,是因为心怀天下。   也许世人并不认可他,也许很多人都觉得他变了。   但在他心中,始终觉得自己没有改变,仍然保有初心——只是苦海无边,不免孤舟飘摇,只是彼山太高,不免山道蜿蜒!   世尊都做不到的事情……   哪怕穷尽努力放出了世尊,也不过是再一次面对苦果。   他只能想别的办法!   姜望说他的剑不够强,却绝对无法忽视这一记【金刚倒悬】!   问君何遂平生志——海枯石烂天也倾!   菩萨倒坐,不忍见众生。金刚倒悬,是以此身为降魔剑,扫荡人间妖氛。   此剑出,众生魔面碎。   一瞬莲海成死海,枯叶残荷浮水隙。   但这是神侠的金莲,这里是神侠的法莲净土。   【金刚倒悬】灭杀了魔猿复生的可能,却没能动摇姜望的攻势,只是自削了根本。剜疮不免流血,割肉岂无体虚?   龙齿剑还在进攻,破碎的龙躯之中,沸涌着红尘劫火。从那跳跃的火焰中,走出缥缈的仙人影。   是仙龙之身最后所提的剑气,也是这枚【红尘钱】所交付的积累。   所谓“红尘剑仙”!   一剑斩金刚!   “红尘剑仙”在出现的瞬间就已经消亡了,可神侠的金刚剑指也横飞而起,就此成了断指佛。   龙身血和金身血,混成了漫天的血雨。   神侠吃痛而无声,比起断指的痛楚,他更难以接受自己在这场生死决斗里处处受制的表现——明明实力并不输给对手,但每一步都没有拿到预期的结果。明明自己是设局伏击的那一个,却像是被埋伏了!   姜望燃烧了魔身,又以仙身祭剑,每一步都是孤注生死的架势。   说什么邪魔手段!魔族都是用他者为耗材,以激发更强的力量,哪有手段比这更邪,对自己更残忍?   在试探阶段大家你来我往,尽显机变,在突然爆发的决死一刻姜望又太过果决!   明明可以尝试以更好的状态摘得胜果,他却上来就连舍天人身、魔猿身、仙龙身,尚未杀敌,先自损十万又八千。   但正是因这份果决凌厉,打了神侠一个措手不及。接近不朽的【中央娑婆金身】,都被染上血污,而终见漏。现在连金刚剑指都被削断了!   神侠仰天,怒作狮子吼!   “如是我佛应常在,死生遽转一念空。”   “我岂回首?”   “今吞日月!”   一只身燃梵焰的护法金狮,从他的声音里跳出来,眸转万字金符,威风凛凛地扑向姜望——却于半途倏然折转,一霎飞上高天。   他口中说着“今吞日月”,也的确金身显耀,却已经战意动摇。   他不想和姜望在这里一对一的拼命了!他要打开这个生死斗笼,用护法金狮,将昭王载来法莲净土。他要稳扎稳打的胜利,没必要冒半点险。   但护法金狮才一折转,就有一尊耳仙人,从仙龙破碎的耳廓中疾飞而出,似离弦之箭!   此箭落狮身,化而为真仙。仙身染了龙血,仙袍有点点的红……却迎风而涨,探出大手,一把揪住了狮鬃!   嘭嘭嘭!   将这护法金狮按在山头,一路按进山体,一路不停的王八拳。   论及声闻,谁来战此声闻真仙?   神侠正要给护法金狮一些额外的支持,他的目光竟被绞碎——碎光中杀出一尊目仙人。   他的嗅觉也混淆了,鼻仙人杀进他的鼻腔,像是神仙隐世,飞上巍巍险峰,飞进了人迹罕至的山洞。   仙龙已燃尽,人身仙朝已经崩溃,在最后的时刻万仙齐出,杀向神侠这【中央娑婆金身】的一万种可能。   太激烈了。   神侠一路走到今天,一生大战小战无数场,一骑当千也有过,死里逃生也不少。但从来没有哪一场厮杀,激烈到这种程度。   没有一念能暂缓,甚至是没有一寸安静的皮肤——就是真实意义上的皮肤。   此身无处不战!   甚至每一根毫毛,都成了生死的斗场。   疯了,疯了……   他这德高望重的禅师,出来祸乱天下,已经够疯。现在他竟不知,谁才是疯的那一个?   他看着姜望,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尽管视线已经被目仙人割破,他还是以佛眼看向!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猛然合掌!高仰其头!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弟子愿承遗志。”   “是现在佛!中央佛!诸佛世尊!”   他合掌分开,两掌之中悬金身,那金身睁开眼——   “我于现在……当无敌!”   自言无敌的佛陀金身,睁眼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人海里的一滴水,芸芸众生里的某一个。   在绵延不绝的血龙剑雨后,走来这样一尊头戴斗笠的众生僧!   魔猿去,仙龙走,僧人来。   腥风血雨一蓑衣,如涉苦海度众生。   “现在?”   他抬起斗笠,便抬高了天空。他掀开血雨,便掀开了帘。露出那张不断变幻,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但都是姜望的脸。   他所见的众生,他所证的自我。   蓑衣飞血珠,他撸起袖子便挥拳:“真世尊已寂灭,【执地藏】都不存,说什么『现在』,你这老朽,岂与我言!!!”   他和燕春回争的是星汉灿烂的未来,和子先生斗的是似水年华的追忆。   他在乘槎星汉的剑光里,眺望星空。他在【登天梯】的长旅中,验证过往。   他不曾辜负过去,也赢得了未来。   现在,他要站定现在,占住现在。   这一拳人海生灭,僧人自身放宝光。   他已闭上眼睛走向寂灭,可这一拳……证三宝如来!   三宝是苦觉的知识,苦觉的经验,苦觉的智慧。   三宝也是过去,现在,未来。   此拳是佛敲佛,僧撞钟。   是以他所看见的佛,所认知的佛,杀向面前这一尊……近于永恒,而已失去慈悲坠于伪的假佛!   拳出的一瞬间,众生僧人已如枯木。   可是这一拳落下来,将神侠的掌中佛陀轰为泡影,自两座五指山中横过,直直轰在了神侠的面门!   此方世界蓦地一静,又骤然泛声——轰得山川有裂响,使得漫天落金箔。   这一拳……把“现在”打破!   铛~!   神侠倒地的声音,像是一声漫长的钟响。   当金光褪去,血色虚化,半透明的人形砸在地上!也像是奄奄一息的老僧,最后一次敲响了木鱼。   整座是非山,已经事实上在“这一敲”里,化作了齑粉。   只是因为一种源发于本我的力量,在此暂存。   它暂且凝聚在姜望的靴底!暂且还是一个山形。   也许是这个历史片段已经无法再承载这样的力量波澜,也许是子先生借文华青松所施展的藏时已经结束……   世界像是变慢了。倒地的过程,好像又复述了一生。   倒在地上的人,其实不愿回忆过去。   但这么多年腥风血雨,其实没有留下什么。人生好像只有过去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夜晚,他和止念、止相、止休,并排坐在悬空寺的塔顶。   他们自封为四大金刚。   那时候真年轻啊,夜空也很干净,星星亮堂。   从什么时候起不再看星星?   止相死了,止休死了,止念当了几年方丈,也死了。   神侠用半透明的眼睛看着天空,看到那已成枯木的众生僧,裂开了枯衣,从中走出一个年轻挺拔,却又不失威严,气质神秘的男人。   三十三岁的登圣者,走在时代最前沿的真君,真正的……魁于绝巅!   用他神侠的名号,为此魁称加冕!   这一生参佛修佛,磕长头焚静香,两眼都茫茫!却在这一刻,看到了似乎命中注定的一眼,这是他所想像的自己的样子——他想他看到了“现在”。   像是一个缠绵病榻,只剩一口气吊住的老朽,看到了真正灿烂的代表这个时代的蓬勃生命。   那不是他的回光返照,只是另一个错身而过的人,无关此路的青春年少。   他所煎熬的历史,沉重又苦楚。他所眺望的未来,缥缈又模糊。他所把握的现在,终究消逝如流沙。   时代已经过去了吗?   但好像一切也从来没有开始过。   “为……什么……”他呢喃。   却没有得到回答。   却只看到那个年轻人,变成了背影。   如此冷漠,如此年轻,而他永远也无法追及的背影。   衣袍飘展,自下而上,向高穹覆去巨大的阴影,竟如大鹏遮天!   ……   昭王化身天道尊王,还在天道海洋里擒拿天道剑仙,大手一张便是天网,以恐怖的力量,几乎将这处天海池子滤了一遍,任其东走西窜,万般机变,最后只可乖乖落在掌中。   可这双手还未来得及合拢,便悚然回身!   已见得神侠倒下。   太快了!   他或许想过战斗会在极短的时间里结束,但从来没有想过,神侠才是那个失败者。   多少年来他们同路而行,彼此感受和猜测。   虽然理念并不完全一致,实力却各自心知。   怎会?   他本能地便探回手来,要揭开那法莲净土——   却见这生死斗笼已经先一步被掀开!   巨大的阴影投在天海。   道历三三五七年的历史阴云密布。   消耗巨大本该暂避锋芒,不说养伤至少也该缓一口气的姜望,却提着长相思主动冲杀出来,撕开净土,履足天海!   “今三论也!”   “不死无休!”   “你们都说忍够我,这一路我也忍耐太久!观河台上杯酒浅酌,生死笼中意犹未尽——谁来与我论至无穷?!”   “昭王休走!”   “圣公速来!” 第二百零四章横绝天海   谁能横绝天海,只手翻日月?   并举高穹的日月,都被他捏在掌心,夺去光色。姜望随手一甩——威震天下的日月铲,孤兀地立在山巅,也不过是一块寻常的铁。   而天海摇荡!   已经被昭王控制住的天海,因镇河真君的到来,骤起狂澜惊涛!   天海未枯,相争不止。   被覆在昭王五指之下的天道剑仙,岿然一立便成为天柱。   撑起这手,撑起五指山!   以其极似长河【定海镇】的形态,还在拔高,还在呼唤现世。   神侠已经倒下了,昭王还在天海,战斗并没有结束。   姜望提着带血的剑赶来,没有千丈万丈,其身投下的阴影,却已覆盖了天海。   天海虽然辽阔,却没有一滴天道之水,能够折射天光。   这个历史片段,确实变得迟缓了。   一只夜枭慢悠悠地掠过远空,那速度本该飞不起来,会跌坠成一具鸟尸。是非山山脚庭院的熄灯过程,都缓慢得像是烧红的铁,未经水淬,而是在空气中慢慢黯下来。   “藏时”能够让这段书简岁月静滞于时空,其间发生的一切,都翻不过现世之人的一次眨眼。   但这个历史片段本身的时间和故事,却不能无限延伸。   快结束了……   昭王明了这一切,在天海深处凝视姜望,也有几分审视和犹豫。   姜望却大步踏前,身周的【真我】道质,浮如星子,沸似烈焰!   “今与我相争天海,你已无处藏身!杀我才能逃名,逃身无异饮鸩!”   “昭王——”   他在天海踏步,脚下石桥延伸,仿佛已将阴阳贯通。   一横之上为阳世,一横之下为冥土。   天君袍飞扬恣肆,目为光矢,声成雷音:“用你的剑留下我。或者留下你的首级,验证我的剑!”   雷电轰隆,在阴云中如神龙潜游。   光矢如雨,飞扬在天海上空,似姜望的长披,也像是随他冲锋的千军万马。   姜望主动地发起进攻,凶威之炽,绝无保留。   叫人看到这无畏的勇气,必分生死的决心!   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昭王的天道尊王身,只留下一个深邃的眼神,便似火星般一炸,噼啪而逝。但见得流光万顷,天海滔滔,一时波光粼粼,是无限胜景。   不必说软话,姜望的决心已经一再验证,不可能被改变。   不必说狠话,没有什么话能够狠得过躺在那里的神侠。   刀剑上输了的东西,嘴巴上赢不回来!   杀伐正烈时,天地都小,昭王一走,历史见空!   陡然的空落感,是因为昭王撤走了对这段历史片段的封锁……是封锁也是支撑。   撤去了框住囚室的铁壁,只剩木栅的囚室,未见得还能撑住风雨。在岁月的洪流里飘摇!   天海深海更是席卷风暴,洪峰骤起。那尊天道剑仙所立成的天柱,不断膨胀而高起,俨然击穿天海,回应另一个时空!这狭窄的、小小时空的围坝,眼看着就要被击穿——   万千光矢落天柱!   姜望疾纵而来,身如游鱼入水,匹马杀进天柱里。天道剑仙竟然本能地对他进攻!他一剑绞开薄幸郎,反手一掌,拍在天道剑仙之颅顶,将其拍成了一地碎石——   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失去了昭王的压制,也因为昭王所留后手的推波助澜,这尊极力联系现世【先天永恒金尊】的天道剑仙,已经差不多泯灭了姜望的意志,几为天道所侵。   差点真联系上!   若真让此尊联系上了【先天永恒金尊】,击碎现世【定海镇】,才是他无可回避的麻烦。   只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同缘空师太一般,隔世而居,隐在画中。   昭王在时,这是牵制昭王的杀手锏。昭王走后,就变成了他的绞索。   至此姜望已失魔猿、仙龙、众生、天人,五尊法身仅剩其一,确然是登圣后最虚弱的时刻。   而那咆哮不止的天海狂澜,忽而一卷,在最高的洪峰上,还卷起一道浪潮,一卷水幕。   就在姜望轰碎天道剑仙的这个瞬间,水幕之中璨光流转,从中又探出一尊光织的人形……昭王去而复返!   在【藏时】即将结束,天海即将贯通的此刻,昭王也冒奇险!   他退而复进,使得姜望自损天人身,回过头来再收拾山河。   历史的屏障只是一张薄纸,现世的支援随时会赶来。   时间紧迫,譬如过隙流光,但凭藉他的超卓实力,或也能一隙杀人——   扭转败局是不可能的,因为神侠已经被击破金身,无力回天。   二打一死掉一个,这场围杀他们已经是输了。   作为平等国首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送姜望去给神侠作伴,为平等国抹掉这个从今以后最坚决的敌人。   但姜望也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措手不及,甚至姜望都已经不在这方天道小池里——   此方时空里从未平静的天海,中央矗有天柱一根,立于此世,势贯万世。   天道剑仙已经碎掉,天柱仍在延伸,姜望在轰碎天道剑仙的瞬间,也借天柱向现世天道深海窜逃。   看起来他的回马枪和姜望的冲天窜,竟是同时发生!   竟被预判?   昭王心有惊意,手上却不慢。   他毕竟在这片天海捞了几息鱼,并非只是捞鱼。人虽先走,却也留下伏手,能够起到关键作用。   在天柱延伸的最高处,忽然凝现一只巨大的石拳——   天海石人的石质!   姜望的天道石人剑,原理并不复杂。对天道有着深刻理解的他,稍一琢磨,便能复刻。   相较于姜望所舍去的天道剑仙,他也并不吝啬这一部分天道力量。   石拳拦天柱,将天柱拔升的势头阻了一阻。   惊天的轰响中,石拳裂隙。缝隙见天光!   灿光填满了这只石拳,而后剥尽石色,昭王的身形瞬间凝现。他只往下轰拳——拳落光满天,照破乌云无数重。这一拳直接将天柱轰碎!   轰!   仿佛天倾。   此世摇动。   天柱崩碎,飞石似乱雨横空。   姜望并非真个能够预知昭王的想法,而是在轰碎天道剑仙之前,就已经认识到,会存在昭王回身的可能——不管昭王回不回身,他都先逃一步。   正是这谨慎的选择,令他躲过昭王的回马枪,逼出昭王的伏手。   然而仅仅是谨慎,也不够保命!   昭王也是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登圣者,此处不比别处,他不必掩饰自己,可以肆无忌惮的体现力量。   其道质为【日月】。   若说神侠是“肩挑日月,侠行人间”。他即本身为日月,光照永恒。   日月为“明”,是“昭”也。   光照一世,拳杀绝巅!   面对如此恐怖的一拳,在天柱之中高飞的姜望,却并没有避退。反而在崩碎的天柱中加快了速度,举剑相迎:“候你多时!与我决死!”   万千飞石与他迎面,在他身上割出血痕,他眼皮都不眨一下,更无避让,目唯昭王,剑唯争胜。   昭王敢冒险回来,行于刀尖,自然不会就这么被吓住。哪怕姜望真的预判了他,真是做好了准备在这一刻伏击他,他的拳头也直接压下!   山倾海崩压下来,像一座巨大的磨盘,磨损岁月!仅仅余波就引发大片的空间坍塌,真真威势无边。   却只听——   轰!轰!轰!   天道剑仙所碎成的石块,不知何时分作了九堆,竟然搭成了九座石桥。   此桥虽小,却是完全复刻了长河九镇。   狻猊霸下,无所不同。   烈山人皇用于长河九镇的封镇之术,他已得真传,尽取精义。在治水大会接天海镇长河,在观河台上主持黄河之会,天下诸方也早就认可他调动长河九镇的力量。   此时早有布置,一经唤出,不仅有形,亦得其神!   屹立在现世的长河九镇都似乎被它唤醒了,神陆颤而有声,长河荡而似鸣。时空屏障已薄如宣纸,吹弹将破——   昭王不得不再次加强时空屏障,隔绝此方历史片段。   这一幕令他有一种荒谬的熟悉感,仿佛先前的场景又重演,他不像个刽子手,倒像个裱糊匠!   可明明天道剑仙都已经被姜望亲手抹掉了。   这次没有神侠去单杀姜望。时间也不再充分,囚笼也不再坚固。他冒险回身,或者也只剩这一击的机会——   昭王凝视姜望,想要在这张生死的赌桌上,看清这个年轻人的底牌。却只看到一双静海般的眼睛。   轰轰!   生死交锋一瞬间。   九镇石桥横空而显,势横古今,当场镇住了……   姜望!   这九镇石桥的后手,目标从来不是昭王。   他保持着无所畏惧、势杀昭王的姿态;又布置出九镇石桥,摆出一副沟通现世九镇的架势——   很多对手在这一步就应该被吓退了。   昭王血勇未失,仍然纵马悬崖边缘,要争生死一线。   可这九镇石桥的最终落点,却是封镇自身!   在碰撞发生的关键时刻,姜望以镇代守,暂避此锋。   昭王一拳轰石桥!   这假形的九镇石桥的确黯灭当场,一条条如死蛇般坠落,可石桥下的姜望如困龙升天,气冲霄汉。   他又一副生死搏杀的姿态!   长袍飘展,势倾人间。   身下无尽天海,仿佛变成了他的意海。   一架石桥横水中。   波澜不惊的海面,浮现一道红底金边的身影!   其人未至,其刀未显,却像是已经斩出此间来——实在是嚣张!   昭王的拳头终于没有再落下,只留下深深的一眼。其身崩碎,作点点微光,在天风中吹散。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多管闲事!这是我的战斗!滚回去!”   姜望还回身一剑,斩向意海,气势做足,驱赶斗昭的身影,比斗昭更狂几分。他还直冲天海更高处,目放神光万道,剑气呼啸天穹,满世界地追索强敌。   “哪里走!!”   终究天上人间都不见。   而他的剑光斩进意海,一闪便消失。   意海也自天海退潮。随之消失的,还有斗昭提刀的身影。   姜望拔剑四顾的无敌气势,也骤然收敛。从喷薄的火山,到青松静伫,只是一瞬间。   终究只有风吹发,眉眼都静沉。   喧嚣了一夜的是非山,此刻如此平静。   在这独立且被封锁的历史片段里,他当然没办法联系上斗昭——阴阳贯通确实是有,却是他自己左脚搭右脚,螺旋升天。   也许骗得过昭王,也许骗不过。   但这也只是他诸多张扬的姿态里,其中一种诳言。   他是做好了厮杀准备的。   唯一能够让他停止反抗的方式,是他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躺在那里。   而现在是神侠躺着。   平等国两大首领齐聚,开启这场注定震惊天下的围杀。   最后只剩半透明的神侠,静静躺在是非山的山巅。   他已经活不得,无法挪动一根手指,却还牵着【妙高幢】的一角黄绸,似拽着永远不可再实现的梦,失神地看着天空。   虽然在盛国事败、燕春回折剑、姜望走上书山后,他就已经看到自己的结果。   来到这处历史片段设伏,是他的行险一击,死境求生之斗。   但心中其实仍是相信自己,可以度过此劫,就如过往的无数次险境一般。   可是……   原来自己并不是故事的主角吗?   “众生平等”的理想,或许永远不可能实现……   不管怎样,天空的忽然幻变,倒是非常漂亮的风景。   他缓慢地呼吸,安静地看着……先看到一尘不染的靴子移过来,接着才看到姜望那淡漠得如同天人的眼睛。   “不再演一会儿吗?”地上半透明的人形开口说:“万一他还回来。”   姜望定了一下,一次回气如龙吸水。剑尖挪了两次,才把长相思归入鞘中。   明明已经无法掩饰虚弱了,声音却淡然:“我想从此以后他不会再单独见我。”   没有人知道他还剩下几分实力。   哪怕是明确知晓他损耗极重的神侠。   这位年轻得过分的真君,好像下一刻就会倒下,又好像马上还能提剑杀强敌,再求一次道,再论一次生死。   压垮他的或许可以是一根稻草,也或许……非得天倾!   神侠一时怔然。又苦涩地摇头:“我真的……想不通。”   “想不通为什么你会输?”   姜望看着地上的人形,声音淡漠:“你求全胜……我求胜。你根本没有做好面对我的准备,站在我的面前,还没有赴死的决心,胜负不是理所当然吗?”   确实是……理所当然!   神侠僵卧着:“为什么留我一口气呢?我已经活不成,也并不畏惧折磨。”   “我想你误会了。我只是来不及收尸,不是要留你一口气。当时情况紧张,昭王比你强,的确带给我一些压力。”   姜望静静看向泛起波纹的时空:“但现在作为胜利者的从容,我或许可以等一个更合适的人来杀你——你应该没有忘记他吧?”   时空的涟漪已经清晰可见,半透明的波纹,像是老人的皱痕。   隐隐天光……似碧光。 第二百零五章是非山上是与非(6K)   没人会在意当初下城二十七里被圈养的猪狗,也没有人会忽略今天……咒道初祖的恨!   躺在地上的神侠,没有回应姜望的问题,只是在想他还能交换什么。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昭王的情报吗?”他问。   “昭王既然直接走了,没有留下来跟我拼命,也没有顺手抹掉你最后一口气。说明他还有继续隐藏的信心。要么你也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要么他相信你绝对不会说——无论是哪种理由,我都不想浪费时间。”   说是“胜利者的从容”,但姜望也没有多少得胜的畅快。   血雨已空,日月都夺,此世复归夜色,星垂远山。   碧游针已经窜游天海,【藏时】结束的那一刻,尹观就会降临。   尹观会主动给神侠续命,然后把他丢到卫郡去——这位言必称理想、自负于人生的平等国领袖,可以无所畏惧,但终究会看到,什么是仇恨的力量。   “你没有怀疑过子先生吗?”神侠忽然问。   姜望十分坦然:“在刚刚发现自己被埋伏的时候,我假想的敌人确然也有他一个。但有一点怎么都无法解释——他若要杀我,又为何助我登阶,送我名声?”   他是击败燕春回、子先生,二论而至此,名势已极,抵达一生至此的最巅峰,才开启这场生死斗。   登山论道时,子先生所予的帮助,是怎么都无法抹去的。   “可以给世人一个交代。”神侠声音微弱,但很清晰:“既然他已经帮过你。你如果死在这里,就跟他没有关系。坐在那里的儒家圣人,对天下只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你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姜望摇了摇头:“厮杀中我要做最坏的打算,胜利后我期待最好的人心。我不再怀疑子先生了。”   “然而……人心隔肚皮。”神侠意有所指:“你一脚踩进这个历史陷阱,又怎么不是轻信的结果?”   他慢慢地道:“送你名声,以骄你心;予你台阶,故避其责;藏时历史,乃成此围……你没有理由继续相信。”   “所有人都知道我来书山是为什么,你尤其明白,书山记录了当年的历史,子先生可以钉死你的身份。这样的事情,我一定会亲眼所证,验明真假——昭王有掌控天道的力量,你是此处历史片段的当事人,你们完全拥有算到这一步的智慧,也不乏在这个历史片段里设伏的实力和胆略。”   “事前我未能预料,事后这一切却脉络清晰。”   姜望注视着地上的人:“你其实不希望我怀疑子先生——为什么?”   若说眼下这番话是挑拨离间、祸水东引,神侠的手段也太简陋了些。   他的确察觉这个人有意无意的引导,但却是往另一个方向。   有意指出的疑点,却是在帮子先生剥走嫌疑!   这其实是矛盾的——   因为有关于子先生的所有嫌疑,都是神侠带来的。   倘若神侠和昭王今日伏杀成功,无论子先生实质上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没可能摆脱嫌疑。他们选择在这个历史片段里动手,就是要把子先生作为猜疑的幌子,作为身份的甲盾!   神侠半透明的眼睛,略见惘然:“因为他做过和你一样的事情——在观河台外立白日碑,那样的事情他做过,代价就是他的腿。”   “我其实很尊敬他。在加入平等国之前,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呵!”   他自嘲地笑了声:“我也是个庸俗的货色。争道之时,谁也顾不得。现在要死了,开始回想一生重要的事……”   “你知道薛规吗?”他问。   姜望并不关心神侠的自我评价,但对薛规感兴趣,因为薛规的《万世法》,正是他读过最多遍的法家经典。   “我知道他是中古时代法家集大成者,超脱无上的存在。”姜望斟酌着:“听说是……触法而死。”   “触法而死……法家的集大成者,触法而死,阁下没有觉得荒谬吗?有些事情在这里不犯法,在那里却犯法,在过去不犯法,在今天却犯法,便是法家超脱,也逃不过欲加之罪!”   神侠的声音平复下来,继续道:“当年薛规宗师和子先生,联手竖了一座礼法碑,要为天下定序……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薛规死,子怀残。他们有名有力有势,壮志满怀地开始,却毫无意义的失败——我敬佩失败的勇气。”   “我们都是矢志改变世界的人。”   “但你是否明白,我为什么要在另一条路上走?前路的血痕,是让我们不要犯同样的错。”   姜望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   但这时候才略懂了几分,子先生当时看向他的复杂。隐约明白这位枯坐树原的儒家圣人,为什么会让他【登天梯】。   何尝不是“山河有继,自有后来。”   这件事情有多么危险?   一位超脱存在,裂尸天下。一位人间圣者,永绝超脱之望!   最后他说:“并非失败就是毫无意义。这些事情发生在前面,白日碑才能够立在今天。”   礼法碑虽然倒下,总归触动过一些人!   就像虚渊之虽然变成了太虚道主,那“甘为人下”的石阶,却永远地影响了太虚阁。   神侠的眼睛里,蓦地闪过一缕希冀的光:“我虽然死在今天……也或许能让更多人知道『众生平等』吧?”   “你就不要幻想了。”姜望冷淡地道:“平等国的存在,只会让人闻『平等』而色变。要说你的生死有什么意义——你让人们从此对公平有偏见。”   神侠咧开半透明的嘴,似乎要笑,又似乎要哭。最后他只道:“如果有改变世界的理想,就不能在意世人的看法。”   他不信。   古来成王败寇,胜利者可以站在那里讲道理,失败者只能躺在地上求怜悯。   他今日若能伏杀姜望成功,在天下人都被观河台超脱之战吸引的时候,吞丹入道,行险搏超脱,绝对是绝处逢生的一步好棋。   但没打过……是最现实的问题。   一切战略上的优秀,都不能够在剑架在脖颈上的时候成立!   可是他又想,“打得过”,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他明白就算今天姜望才是躺着待宰的那一个,也一定不会同意他的所作所为。   但他真的希望,姜望这样的强者,可以走上正确的道路!   “我相信世尊『众生平等』的理想,将伟大的世尊,视作自己毕生的信仰……以为救出世尊,就能改变世界,救众生于水火。”神侠喟然。   许多年苦心筹谋,多少次历经生死,都是为了中央逃禅。但他所遥望的一切,最终还是碎在天海。   他痛苦,愤怒,却也因此更坚决:“世尊如此强大,却死于不愿平等的众生。”   “众生何其愚昧!”   “愚昧的众生逼死了世尊,现世的强权也谋杀了代表世尊理想的【执地藏】。如今留在幽冥世界的,只是一段徒具其名的规则的聚合,不能算是一个伟大的存在。”   “所以我不再问众生愿与不愿。我也要真正打痛这个世界的强权!”   【执地藏】败亡后,他行事风格大变。   不再执着于惩恶扬善,因为有时候那些所谓的“善”,才更是平等的阻碍!   他已经看清现实——他所期待的众生平等,只能在打破一切之后再重建。   当然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死人无法拯救世界。   姜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举世尊之为世尊,祂亦尊众生!而你以众生为荒草、为果苗,肆意修剪,以为美好。”   “贵如世尊,也要问众生所愿。卑陋如你,却要意凌众生。这就是你和世尊的区别,看起来在追随祂的理想,却和祂南辕北辙!”   神侠明白他永远无法说服这个人,无论假意或真心。他本想在生命的尽头,奉上自己的全部,以之为理想的承继,但明白这个人已经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好像听到了生命消逝的声音,便使劲地睁眼看着,看自己是怎样和这个世界告别。   他很早以前就见过姜望——   那时候还是一个清秀宁定的少年,守着和观衍的约定,来到悬空寺送归僧衣。   苦觉死缠烂打,一定要收其为徒。   观衍是止相的弟子,悟性高绝,得止休、止念看顾,其实他也照料过。当年失踪天外,他还以为是宗德祯的手笔,把这笔血债,记在了玉京山,偷偷宰了几个玉京山的道士来报复——   说来可笑,那时候他就连报复玉京山,也是要挑那些真正做过恶的道士,自己把自己囚在规矩里。可一身枷锁,如何能赢?   而苦觉……他甚为抱歉。   最后他说:“你其实也并不愿意怀疑子先生。我说不说这些,都不会改变你。”   “我珍惜所有的善意,感谢所有给予我善意的人。”姜望并不否认:“就像我并不愿意看到凶菩萨是神侠。”   神侠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我并不以神侠的身份为耻。它理当是我的光荣。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意义所在。”   “那怎么到现在都不敢露面?”姜望问。   “那是因为世人并不理解,世人都错了!”神侠忽然暴怒!   “世人都错了……”   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躺在那里,徒然重复:“我会纠正这错误!”   “是啊,你这样的人,怎么会醒悟呢?”   姜望摇了摇头,探手抓向他:“就让我先纠正你的错误。”   手还未至,泛起一身皱。   神侠半透明的状态就像是一张假皮,到了现在这样的时刻,根本无法抗拒姜望的剥离。   他想他是并不畏惧死亡的。   可是在这只手探来的此刻,他猛然意识到,他马上就会变成一个名叫止恶的和尚……赤裸地躺在这里。   躺在这里的平等国首领,屠杀了卫郡若干超凡的神侠,是悬空寺的止恶禅师,身上还带着拈花院的【妙高幢】!   这几乎等同于悬空寺的灭亡宣告。   半透明的眼睛圆睁开来,奄奄一息的他,声音瞬间高亢:“不!”   “别——”   “就这样杀了我吧……”   惊怒,恐惧,而后是哀求。   他的身体颤抖着,使劲想要翻个身,爬起来给姜望作个揖或者磕个头,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姜望击破了他的金身,也瓦解了他所有的力量。   他挣扎着挣扎着,最后只能痛哭流涕:“求你!”   “我……求求你——”   他只可以咬着牙,半透明的脸上哭出血泪:“止恶一定不能是神侠!”   姜望没有说话。   在他困顿的时候,势弱的时候,曾经有几次来自凶菩萨的声援,他相信是出于这个人的真心。   当初观衍前辈还俗,观世院首座苦谛想要追回修为,也是止恶出面制止——这事儿他听净礼讲过。净礼那时候说“凶菩萨一点都不恶,他很好很好的。”   “凶菩萨”的名号,不是这个和尚自封。他是真切地做了许多有益人间的事,也曾真的提着头颅,为民悬命。   大家都承认,这位禅师虽然无眉貌恶,脾气暴躁,又手段残酷,却真个是菩萨心肠!   这样的人,所造的恶孽,却比他杀过的所有恶人都要多。如何不让人痛恨?   然而其人这一刻的脆弱、悲恸和恐惧,和他作为神侠所搅动的诸天风云,所掀起的血海滔滔,又是如此地让人唏嘘。   神侠哀声欲绝,声声泣血,这才是他咬着一口气不肯立即死的原因!   他不能够作为止恶禅师,死在这里,为天下所见。   “是我利欲薰心,行差踏错。是我猪狗不如,我罪该万死,活该下油锅!我应该被千刀万剐——对不起我伤害了您!”   他哭着道歉:“求您就这么杀了我,勿揭我面。”   “我应堕无边地狱,无面目见世人。”   他的声音已哑了,这样嘶喊着:“看在观衍的份上……看在苦觉!!”   姜望的手停在空中。   这只提剑的手,仍然稳如磐石,不见颤抖,仍然有裂海削山的力量,但再也放不下去。   “既然说到我师父……”   良久姜望终于开口:“你是不是应该跟我交代一点什么?”   “我一直觉得,苦觉才是他们师兄弟里最有天赋的那一个。虽然他贪玩,固执,没有上进心,但他聪慧过人,最具佛性。苦病性烈如火,苦谛生性严肃,苦性光明正大,苦命……是个苦命人。”   神侠痛苦地在地上颤:“当年……”   “因为一桩意外,苦性发现了我神侠的身份,想要揭露出来,公诸天下。怎么劝说都没有用。当时的方丈悲怀,为了保护悬空寺传承,选择将他毙杀在角芜山……”   “我为了掩盖真相,掀开平等国在楚国的布置,从而引发了角芜山大战,波及诸国。”   时间已经不多,惊心动魄的往事,他只是简单地带过:“苦觉跟苦性感情最好,通过苦性的隐秘留痕,追查到了真相……我本想杀他灭口,但因为悲怀的请求而停手。”   “悲怀在临死之前,用自身魂魄堕入永苦地狱为要挟,要求苦觉永远守住秘密……苦觉答应了。”   姜望仍然面无表情,但感到自己的心脏……隐隐绞痛!   他心疼那个吊儿郎当的老和尚。   苦觉那么执拗的人,他在那种情况下的“不得不”,他的“答应了”……是多么痛苦的决定!   恐怕是把一口黄牙都咬碎了,和着血吞咽,才能说他要守住这个丑陋的秘密!   “从那以后……”神侠继续讲道:“苦觉就放浪形骸,行为乖张。不敬佛,对悬空寺也不再有归属感。”   姜望咧了咧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杀出来,有砺剑般的磋磨:“这样的佛,这样的悬空寺。要让他怎么敬,怎么归属呢?”   神侠没有回答。   他无法回答。   他只是躺在那里,继续给姜望交代:“悲回也是当年的知情者,答应了悲怀要永远守住这个秘密。所以这次临行前,他偷偷将【妙高幢】借给我。”   “偷偷?”姜望面无表情:“你是说苦命方丈不知情?”   “对于我的身份,苦命方丈或许有所猜测,但一定未能确认。他也不会去确认。”   此刻的神侠虽则仍是半透明身形,眼角淌出的每一滴血泪,却都清晰而真切:“我们平等国做事,从来只以组织身份,原来的身份和势力,一概与组织无关。”   “我愿用我能够交付的一切来起誓——”   “悬空寺绝对没有勾连平等国,罪孽皆我所为,恶业系于我一人!”   其言甚恳,其情甚切。   但姜望只是冰冷地看着他:“你是今天才发现自己是神侠吗?你是到现在才知道你做的事情,会给悬空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作恶的时候没有想过别人的家,被揪住了才开始关心自己的宗门。你口口声声要众生平等,怎么对悬空寺和卫国这么不一样?”   “假理想,真魔障!”   “少在我面前流眼泪,我根本不会对你有半点同情!”   他每说一句,神侠就僵硬一分。   最后身体已经冰凉,血泪也都干涸,但还是低低地哀声:“我知错了!不用同情我,不用同情……我该死,该死于世上最残酷的刑罚。但悬空寺上上下下几十万僧众,求您……体谅!”   他吊着一口气躺在那里的时候,其实想过很多。   神功秘录,藏宝暗钱,乃至于理想、大义、宽仁。   但他终于发现,他没有任何动摇姜望的办法!   除了有些人……曾经给予姜望的爱。   所以他哀声:“看在苦觉的份上……”   “不要再提我师父的名字!”长相思连鞘带剑擦过他的脸颊,贯入山石。   剑在鞘中反覆地颤响!   像是那咆哮不得出的杀意的具显!   是非山是这样安静的一座山。   山脚下万家灯火犹在,站在山顶上的人,却这样寂寞。   姜望明白止恶其实并不知错。这位大菩萨一心唯执,根本同【执地藏】一般,早已把魔孽当禅来参!   他只是无法接受他带给别人的痛苦,落在他所珍视的故土,他所出身的宗门。   姜望其实明白,对于止恶来说,世上最残酷的刑罚,应该是让他看着悬空寺承受灭顶之灾。   可是他更明白——对观衍前辈、对净礼小师兄、对苦觉师父……大约也是如此吧!   还有悬空寺上上下下几十万僧众,真该就这样为止恶殉葬吗?   神侠如果以止恶的身份死在这里,世界上就再也不会存在一个悬空寺。   是养出了神侠,或许也包庇了神侠的悬空寺。是让苦觉痛苦过,也让苦觉深爱着的悬空寺!   最后姜望只是虚张五指,遥对着地上半透明的人形,没有去揭那张面:“战斗太激烈,你死得太彻底了——我没有看清你是谁。”   “谢谢,谢谢,谢谢你。”神侠哭着道谢。   又喃喃道:“对不起……”   “我真的,知错。”   他攥紧了【妙高幢】一角的手,也在这时缓缓松开,色泽黯淡的黄绸,只留下几道血痕在其上。   神侠就这样没有了声息。   而后红尘劫火卷过,将地上的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历史卷里历故史,是非山上是与非!   终不言。   时空的波澜轻轻一荡。   岁月长河已经贯通,发生在这个历史片段里的故事,自此可以为外界知。   窜行在天海里的碧游针流光一瞬,瘦长而清俊的秦广王便从天而降。   长袍卷于黑烟,长发垂于脚踵,绿眸尽是冷色。   他随手按起一座碧焰绕飞的法坛,看了看立在山巅的姜望,确认对方并没有缺胳膊少腿,才问道:“人呢?”   战斗已经结束,战斗的痕迹却随处可见。   不难想像这里发生过怎样凶险的战斗。   姜望在书山遇袭,儒家难逃嫌疑。   他轻轻地一甩手,修长的手指之间,夹满了飘荡的符咒,上面写着一些人的生辰八字……礼恒之、孝之恒的名字,赫然都在上面。   姜望看着他,用一种抱歉的眼神:“不好意思,刚刚情况紧张,昭王和神侠同时出手,在这里埋伏我……我却让昭王跑了,还没控制住力度,一不小心把神侠宰了。”   这时候的天海中,的确有一座白日梦桥的倒影,也有一抹悄然掠至的红,但又非常果断地消失了。   彷似浮光掠影一场梦。   “宰了就宰了吧。”尹观看着地上尚未燃尽的红尘劫火,往前走了一步,恰与姜望错身。绿色的眼眸怅望远空,他的长发轻轻卷起:“谁宰都是一样——我只是要他死。”   姜望在这一刻忽然想明白,为什么昭王走的时候,没有顺手将神侠灭口——   他是为了成全神侠的遗愿。   昭王早就知道,这个叫做“姜望”的人,会被神侠说服,会让神侠的罪孽,止于神侠一身。   被人看透的感觉并不好受。就像这次历史的溯游,若非他临机决断,以命争胜,杀出一条血路来……本身应该是一场很成功的伏杀。   对方笃定他会来这里,才敢弄险设伏。   他看着远山层层叠叠消失的幻影:“昭王好像很了解我呢,秦广殿下。”   尹观踩灭了地上的残火,继续往前走:“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必须要了解你,了解你并不是一条线索。主裁大人。”   是非山是一座慢慢消失的山。   山顶上背向的两个人,各自往前,也消失在此间。   ??感谢大盟“恰恰好好好”打赏的新盟!   ?……   ?本章6K,其中2k是还欠更。   ?……   ?明天结卷。   ?中午十二点没有的话,晚上八点一定有。   ?如有其它情况,我会提前通知。   ? 延迟到九点钟更新   刚刚写完,但太赶了,稍微有点糙。   目前有一万五千字。   再给我一个小时稍微修一下。更完了我还会改一改错别字什么的。   大家明天看也行。 第二百零六章星汉灿烂   “观衍前辈……”   在飞速消失的时光中,玉衡星光传递着姜望的抱歉。   “我已知道了。”观衍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   “止恶师伯因果自受,怨不得你。”   “我也是今日方知,我师因谁而死。他有千般不是,万种该死,却没有留恨于我,容我极乐。”   止恶没有告诉观衍关于止相之死的真相,没有告诉当年初出茅庐、号为悟性第一的小沙弥,也没有告诉后来入主玉衡,坐观万界的玉衡星君。   “人真是复杂。我遁入空门,又还俗人间,仍不知人之一字。我怀有他心通,却见人心瞬息万变。”   最后他只有一声叹息。   “姜望。姜望啊……”   声随星光,惘于宇宙。   玉衡星君从来是姜望信重的前辈,教他修行,助他求道,在他迷茫时,为他指引人生方向。深刻影响了他的三观,开拓了他的视野,改变了他对人生、对世界的认知……   可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智者,也有迷茫的时刻。   迷失在森海源界五百年,念念不忘的第一件事,是还金身于宝刹。   止恶也死了。   曾经照料过他、教导过他的止字辈高僧,就一个也没剩下。   他在悬空寺里最后一个熟人,或者说“亲人”,消失在红尘劫火中。   从小长在寺里的人,“还俗”其实是“出家”。   ……   命运长河,波涛汹涌。   悬空寺的胖大方丈,独自撑篙,湍流行舟。   当有一人提剑而至,身似玉树而横大河,垂光万里,使人不得远见。手上已经收拢的【妙高幢】,便如一柄大伞,其上黄绸带血。   他撑着长篙未动,只是面上的愁苦,又更重了几分……皮似皱铁,眼窝深陷。   “苦海艄公……命运菩萨!”   掀起命运狂潮的人,立在万顷洪峰之上,似有覆舟之势:“行色匆匆,将欲何往?”   苦命定在那里,脚下孤舟随浪涛摇荡。   他看着姜望手里的【妙高幢】:“悲回首座自解于室,留了遗信给我,说了一些事情。”   当代的悬空寺方丈声音发苦:“虽然看起来很像是要去杀你灭口……但其实我是要去救你的。”   他是要通过命运长河赶赴战场,所以有这一场驾舟的波澜,奈何暂止于【藏时】外。   等到【藏时】结束,他找到了战场,战斗却已经结束。   而能感受命运的姜望,第一时间提剑与他相会。   他叹息:“当然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昭王和神侠合围姜望,怎么看都是必杀之局。   苦命着急忙慌地驾舟赶来,补刀并无意义,救人才说得通动机。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悲回首座是什么时候死的?”   苦命道:“他死于这一战的结果出现之前。命运在你剑下,死亡的时间瞒不过你。”   姜望不置可否:“方丈以为,悲回首座的死,是因为什么?”   苦命明白自己的回答很重要,而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一个有足够力量纾恨的人,一个在这种时候还要等回答的人……让他更觉苦涩!   空门之外,犹见此仁。修佛一世,禅心安在?   他一手撑篙,一手竖掌在身前:“悲回首座说他是受不得内心熬苦,身为业火所炙,魂为梵钟惊散,故而自解,遗信于我交代。”   “但我想悲回师叔心中只有悬空寺基业,为此可以忍受所有,这么多年都沉默,又将自己掌控的洞天宝具交给止恶法师,仍是存着灭口的心思……他的死,大概是想以自己的性命,为悬空寺留一条后路,希望可以独自担下所有的孽债。”   “此外……”   “他也很有可能是我这个方丈推出来的替罪羊。”   这胖大的和尚,现今整张胖脸都几乎长成一个『苦』字,肥肉是垮下来的,显得并不宝相。   “就像很多年前……我师父对苦性做的那样。”   他提供了三个视角,每一个视角都很认真。   姜望看着他:“方丈看什么都通透,无怪乎能摆渡于命运长河。”   苦命道:“医者不能自医,命者不可自求。”   姜望又问:“您的师父……悲怀方丈,他和苦性法师之间的故事,您怎么看?”   苦命竖掌礼佛,是表示他所说的一切,都可以证于佛前。   这一刻也垂眸言切:“苦性师弟心性正大,行事光明,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在得知止恶法师的身份后,一定要揭露于天下……我能理解,但不同意。”   “因为偌大的天下,不是只有一个悬空寺,作为佛门圣地立于东域,从来不是岿然无忧,不可八风不动——涉及止恶法师的身份,惩罪可以被我们开启,但无法由我们结束。”   “无论景齐,早觉光头碍眼。况乎天下,岂有禅宗生途。使天下问罪止恶,是以天下倾山门,悬空必无幸理,古刹永绝禅音。”   他又道:“我师父悲怀方丈,在屡劝无果,且苦性已经逃到角芜山,取得止恶法师是神侠的关键证据后……出手将其毙杀。”   “我能理解,但不同意。”   他慢慢地道:“我理解悲怀方丈保全宗门的执念,也理解他心心念念,想要救出世尊。但不能同意他杀害一个并无过错的人。从始至终犯错的并不是苦性!”   “苦性只是在宗门和大义之中选择了后者,且对现世当权者有相对天真的幻想。认为明正典刑之后,此事会罪止神侠一人。”   “我师悲怀,最终禅心崩坏,早早圆寂。悲回首座自解后,他那一辈,已无存世者……或者便是恶果。”   姜望看着他:“方丈对谁都能理解,又对谁都不同意……难怪法号是苦命!”   感同身受,究竟是一种天分,还是一种诅咒?   苦命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一只手礼佛,一只手撑篙,都肥胖,都有老茧,都不干不净。   “知命不认命,故自苦也。”   他只是叹道:“世间安得双全法?我亦行来,方知路难行!”   当上了方丈,才知道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   远看是宗门领袖,近看是自中古传承至今的历史,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以及活在当世的数十万僧众。   “如我师父那般,进退无门,血泪都咽,确知行路难!”姜望立住潮头:“方丈执掌大宗,尊奉圣前,大事小事,一言而决,也说路难行么?”   “哪有什么一言决之,不过是一肩承之。悬空寺之所以能悬空,是有人在上面提,有人在下面撑!”   苦命缓缓摇头:“那些看不见的血泪,堆成了看得见的恢弘。”   姜望想起第一次去到悬空寺的时候,那悬空巨寺,仿佛天境,的确给他长久的震撼感受。   后来他又走了很远的路,看到很多风景。但已不是最初的那个少年,不能够再大惊小怪。   “这世上的道理,岂有人能言尽?无非是每个人,都守着每个人的一亩三分。”   姜望最终只是道:“一段时间不见,方丈瘦了许多。”   独伫孤舟的胖大方丈叹息:“老衲是一个在油锅里滚几圈,也掉不得秤的痴肥人。唯独良心自煎,不得不瘦!”   姜望将手中收拢的【妙高幢】,扔到了命运渡舟上:“我在路上捡到这个——约莫是悬空寺之物,方丈收好了,莫再有遗。”   悬空寺的凶菩萨,是平等国的神侠。神侠他杀了,身份他便作不知。   但他会盯着悬空寺。   一直盯着。   倘若发现悬空寺跟平等国确有勾结,止恶法师并非孤例,事情便不会这样结束。   苦命以掌合篙,对姜望深深一礼:“承真君此情,悬空寺上下无以为报,必夜夜诵经,为君祈福,以祝平安。”   “姜某平安与否,自有剑横。”姜望道:“方丈如有心,便祝卫人吧。”   苦命合掌未开,仍自低声:“止恶法师生于悬空寺,学于悬空寺,隐于悬空寺。自【执地藏】败亡后,愈见其执。乃至一念有差,贻害天下——这是老衲作为悬空寺方丈,必须要偿还的业。”   “禅门慈悲之地,方丈肯定知道应该怎么做。”姜望按剑转身:“便不叨扰。”   “稍等——”苦命叫住他,又是一礼:“老衲与施主也算有缘,于悬空寺幸结因果。”   “今厚颜相请——不知能否送一枚青羊天契,给老衲作护身之用?”   这一枚青羊天契名为护身,实为监督。   他愿意将自己置身于姜望的眼皮底下,以证他这一生,的确不曾参与过平等国。   法家大宗师韩申屠对卫郡惨案的调查,已经追踪到平等国,锁定了护道人冯申。   而姜望确认了主持此事者,是平等国神侠,并将其格杀。   往后或者因为冯申,还能牵扯出更多的平等国成员。   但因为神侠已经烟消云散,这把火烧不到悬空寺。   其实猜疑难以避免。   景国本身就对止恶有怀疑,只是没有确定性证据,难以支持他们大军压境,伐山破庙。如今神侠一死,止恶也失踪,难免旧事重提,联系到一起。   但人已经死了,止恶永远无法被证明是神侠。   悬空大寺,传承万古,为现世做出过巨大贡献。又有苦命这一尊命运菩萨坐镇,仅仅猜疑,无法灭宗。   此外子先生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是在姜望登山之前,他不曾对人说。在姜望离山后,他也不会帮景国确认。   姜望的沉默,确实是保住了悬空寺传承,拯救了数十万僧众。   苦命作为悬空寺方丈,给出所有他能给的交代。   姜望想了想,终是抬起手指,一只折纸青羊,在他的指背跑出,跃上命运渡舟:“折纸不佳,方丈莫要嫌弃。”   是非山一战之后,昭王绝对不会再展现天道尊王身,从此以后会隐藏得更深。   要说以“了解天道”为线索……   在命运长河泛舟的苦命方丈,的确是个有可能的存在。   况且这种监督……又怎么不是证明呢?   作为当代悬空寺的执掌者,苦命比谁都希望能够证明悬空寺与平等国无关,可是因为止恶法师的存在,悬空寺在这方面的信用已经被抹去。   而若是姜望站出来说一句,他一直盯着苦命,这比任何自证都更有说服力。   以姜望魁于绝巅的战绩,超脱之下堪称无敌的姿态,他的青羊天契,也没可能让非超脱的存在做手脚。   小心地将这枚青羊天契收在怀中,抬眼看向已经转身的姜望,苦命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了那个不回头的、吊儿郎当的身影,不由得脱口而出:“还有一事。”   姜望回头看他:“什么事?”   苦命拄着长篙在那里沉默了一阵,似乎非常挣扎,但最后还是道:“神侠……或许不止一人。”   “一是我不能确认止恶法师的身份,悬空寺永远无法将这件事上秤称量;二是有一回神侠做事的时候,我确然看到止恶法师在寺中……”   他又补充:“当然也有可能是止恶法师的匿身之能远胜于我,留假身使我不能知。我姑妄一说,你姑妄一听。莫受干扰。”   如果姜望在是非山上没有沉默,苦命大概永远不会说这些。   倘若真的神侠不止一人,而又未得苦命提醒,那另外的人就永远翻篇了,不会再被怀疑——止恶法师跑去是非山行险,有没有“胜则尝试超脱,败则为理想遮掩”的意思呢?   “知道了。”姜望点了一下头,转回身去,仍自踏浪而走。   命运长河浪声遥远,像是间隔了很长的时代。   在离开的那一刻,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响起一个悲伤的声音。人的记忆,果然是从声音开始——   “姜望割下这缕头发,代首为誓,与大师相约。此生虽不能剃度,但已视大师为亲人。大师走后,姜望一定好生看护悬空寺,让大师香火不绝,金身久享……啊!”   曾经苦觉在他面前装死,离庄之后愈发压抑情感的他,因而吐露心声,表示早已视其为亲,但还是死守底线,不肯拜师……   最后那一声“啊”,是苦觉的回应。苦觉当场跳起来,给了他一顿胖揍,然后扬长而去。   后来苦觉真个走了,他却没机会在他死前说些什么。   真正的离开,不让人有道别的准备。   姜望挥了挥手,消失在命运里。   ……   苦命独自静了一阵,才放开长篙,任由命运之波澜,推着他和他的渡舟往回走。   师父悲怀当年临终时,把他叫进房间里,问他方丈之位,谁人可继。   他说苦觉灵慧质真,最具佛性。   又说苦谛为人方正,处事端严。   又说苦病是金刚秉性,有佛子真心。   但师父都不言。   最后师父说:“你的命最苦,你来做这个方丈吧。”   这句话,当时他并不理解。   ……   ……   镇河真君在追溯历史、巡查神侠真身的时候,被神侠和昭王联手伏击,遂起大战——一战杀神侠,逐昭王,震惊天下!   这是平等国自创建以来,最惨痛的一次失败。   这也是姜望“三论生死”的第三论,真正做到了人间无敌,魁于绝巅!   尤其这一战发生在【藏时】的历史片段里,与姜望魁于书山的消息,前后脚轰传人间,更几乎同时抵达观河台。   子先生给的名声还未被人们消化,而又闻山高一重,剑开新天。   观河台上的超脱之战还未结束!   黄河之会的主裁判,已经带着神侠的死讯回返。   聚集在和国的比赛观众,自然是人声鼎沸,难以想像这样的战绩竟然真个发生,简直像听说书一般!当然他们也不太理解,为何原天神眉飞色舞……   也不是您原天神去打的啊!   庄鸣玉是和国外楼境的天骄,拿着和国的正赛名额,在观河台上正赛一轮游——情报情报跟不上,实力实力也跟不上。确实是拼命了,但确实是打不过。   原天神都气得差点代打,不过祂毕竟讲规矩,答应了姜主裁不闹事,就老实地坐在家中。   这时他便凑上来,大为震惊,甚至没能控制住音量:“就是您赛前指点了那么一下,镇河真君竟就魁于人间!咱们和国这个正赛名额,完全是您的荫泽啊!”   “姜望能打是他的造化,本尊不过指点他几句,蹭什么功劳?往后不许再说!”白眉青眸的少年,顿时眼睛一瞪:“去去去!本尊最讨厌阿谀之辈!”   伟大尊神不耐烦地挥手:“先升个三级去做大祭司吧,用繁忙的工作来弥补你的罪过!”   ……   不同于和国的沸反盈天,观河台上,却十分静默。   书山上的战斗情报,才通过各种方式落在观河台,在众天子众强者心中翻腾未休。   下一刻姜望便跨天海而来,袍角飘卷,长河静如镜!   去时孑然一身,归时一人独剑。但已沾了一条太够份量的人命。   他的身形,也因此似乎有了几分额外的威严。   就连又哭又笑的混元邪仙,也歪过头来,瞧着这尊从天而降的天君,一任连番的攻击落在祂身上,只咧开嘴,似乎好奇来者何人,怎么有这般气势。   “好能……摆谱。”祂说。   姜望恍如未闻。   接天海贯长河的【定海镇】,缓缓沉入河底。九镇石桥,发出朦朦的光。   镇河真君回到了他最忠实的观河台,先看向场边的斗昭:“你刚才是不是来了?”   斗昭抬起冷峻的眉:“什么?”   即便是无敌衍道,也无法跟一个装聋的人交流。   姜望果断挪开目光,看向正全神贯注与混元邪仙大战、似乎压根没注意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洪君琰:“黎皇给了我神侠的线索,虽然线索并不准确,所幸还是遇到了。今斩命而还,不知陛下满意否?”   “快哉!”洪君琰提戟分霜雪,豪迈长啸:“镇河真君为天下诛此凶!当浮一大白!”   姜望又道:“黄河之会宋国舞弊事,贵国沈明世善治狱,不知他审没审明白?”   “正在审!”洪君琰给出确定的回应:“三日之内,必有结果!”   姜望又道:“我以黄河之事,前往问责宋皇,因其伤重不能行。子先生说,同样勾连人魔,搅乱黄河之会,宋皇何责,黎皇何责——黎皇以为如何?”   “此言公允,朕无异议。”旒珠之下,洪君琰只有慨然:“人非圣贤,不免有疏。朕与宋皇当为天下表率,以求公正之精神!黄河之会乃人族盛会,系于万古,类似的事情不可再发生——便从此诫。”   他实在是配合。   虽仍不免标榜自我,挽救身为雪原皇帝的尊严,但也事事有应,能做的让步都让了。   姜望按着剑,这时才看向混元邪仙。   混元邪仙仍然歪着头看他。   只是随意地左一巴掌右一巴掌,迎接观河台上的诸方挑战。   那张残留口水、鼻涕和眼泪的脸,怪异地扭曲地笑着,几乎让姜望认不得。   很难相信这是那位风仪独具的清贵仙师。   姜望伸手一抹,天海如倾。   瞬间翻滚的天道力量,令魏玄彻都微微侧目。   倒是洪君琰不避不让,愈斗愈勇,根本不担心姜望在背后给他来一下。   但天道的浪花,在空中卷过,只是在混元邪仙的脸上一抹,帮祂洗净了污浊。   飞流如镜能自照。   仍然是俊朗中年人的模样,仍然是仙风道骨。   黑发之中,有两缕流云般的鬓白。   唯独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现今浑浊得瞧不清,便如孽海之浊水,灌进了眼睛。   祂只是看了一眼消逝的飞流,水镜中的自己……曾经最重风姿,一举一动为天下之仪的礼师,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镜中的自己!   祂的视线呆转着,愣愣地看着姜望,不理解这是在做什么。   这比最开始那个武夫的拳头,还要轻很多。   在祂承受的所有攻击里,这一击最是微不足道,但却带给祂最巨大的感受,令祂怔然沉默。   身如孽聚,心似祸结。浑浑噩噩,恶业无边——这即是祂此刻的显现。   愤怒、贪婪和恐惧,全都不能触动祂。   直到有人递出名为“尊重”的一剑。   “启用山河玺吧。”六合之柱上,中央天子的声音道:“菩提恶祖和澹台文殊不会再露头了。”   无尽祸水中,水下亦有群山绵延。   武夫王骜独立其中一处山巅,垂手眺望远处:“堂堂菩提恶祖,澹台文殊!就这样认了吗?”   菩提恶祖并不回应,只推着怪诞的树影,沉下祸水更深处。   倒是有一尊污浊水人,摇摇晃晃地爬到对面山上,发出无意义的笑:“技不如人,该认就认。”   “也不能说技不如人。”王骜微笑着看祂:“拴着铁链跟人下棋,一旦占优就被锁起来……怎么能赢?”   污浊水人晃了晃脑袋:“倒是知音!”   王骜往前一步,与之迎面,轻描淡写地一拳前轰,这尊水人便破灭,往后浪涛成空,往后群峰尽折!   在祸水深处,轰出了一片巨大的空洞。   他侧身回望,似已触及澹台文殊藏身的位置,仍然笑着:“现世虽已不成,不考虑咬我一口吗?食我血肉,感受武道真功!”   澹台文殊的声音,桀桀在水中,而渐行渐远:“你若未散功德,倒是好食。现在么……徒然硌牙!”   王骜静伫不语,直至听到了一个懒懒的哈欠声。   ……   谁都知道放任混元邪仙在台上折腾,能够消耗景国更多的力量。   但在这样的时刻,当中央天子提及启用山河玺,没有一位霸国天子表示异议。   他们愿意调动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让混元邪仙的消亡,成为无可挽回的既定事实……进一步减少祸水的压力。   诸天之争,即于此刻。霸国担责,正在其时。   岂不见未成霸天子的洪君琰,都还在台上拼命!   眼见诸帝敕命,天地动摇。   姜望静然一阵,还是开口:“各位陛下,我曾经追溯血魔历史,在神话时代的尾声,看到了许怀璋,因此得授《仙道九章》。”   他立身而礼:“超脱者立身于现在,超脱于时空,除非有意等待,理当不会再出现在过去。且又一证永证,过去现在未来都如一……既然我有这次经历,见到了清醒的祂。说明混元邪仙或许不是完全疯癫,祂可能在某些时刻,是有理智存在的。”   中央天子的声音波澜不惊,威福难测:“你想留祂一命?”   “岂敢妄言!”姜望当即摇头:“诸位陛下的决策,必然高瞻远瞩,定衡乾坤,在下才疏学浅,见识不足,断然没有干涉的心思。”   他杀了神侠,逼退昭王,已是当世最强绝巅。但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指点世上所有的事情。   绝巅之上,还有超脱的力量存在。   一个黄河之会,让他当家做主,就已经是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的侥幸!   有些话,哪怕是在全盛状态,也不可轻言。况且他损失四尊法身,正是虚弱的时刻。   “只是——”   他拱手拜道:“诚知混元有所不同,不得不向诸位陛下实言,以期周全现世之法。菩提至恶,无罪孽谋,都无可赦。唯独这浑浑噩噩者,或非现世之敌……”   他又补充:“孽海之事,全凭诸位钧裁!我只是提供一点自己的所见,以得君知。仅此而已,未敢他求。”   中央天子并没有说话。   东天子的声音便在这时悠悠响起:“镇河真君。”   姜望立即躬身而礼:“陛下!”   昔日紫极殿里站岗的年轻国侯,今日在观河台上,仍是站岗的姿态。   却已三论皆胜,魁绝天下。   东华阁里披上的紫衣,已经变成了现世的长霞。   得鹿宫外静伫一夜的身影,不知觉竟岿然接天!   这位一手创造了霸业的皇帝,声音从来是不体现喜怒的,仍然遥远似最初。但姜望听得,句句在耳边。   “今混元邪仙,堕于孽海,存于孽海,也系于孽海。”   “无关于善恶,抑或浑噩清醒。”   “现世涤孽海,祸水覆人间,这是根本的立场!”   东国的皇帝道:“无论祂在哪个历史片段赠你《仙道九章》,现在祂是混元邪仙。”   姜望深深一礼:“晚辈……受教。”   观河台上的这超脱一战,自然不为现世传映。   能在现场观战的强者,都莫非绝顶。   当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的虚影,在长河上空缓缓凝现,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浩大恢弘。   即便“魁于绝巅”的姜望,亦不免自觉渺小!   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唯独混元邪仙仍自不知。   公孙不害、吴病已、洪君琰、魏玄彻、姬景禄、闾丘文月……   攻势如潮,气象万千。   祂在天崩地裂的场景里,怔然遥望。   眼中的浊色竟如沉沙,就像观河台下正在变得清澈的黄河河段!   忽然咧开嘴,对姜望道:“好久不见!”   正在围攻祂的众人,具都悚然,各自散去!唯有天都锁龙阵的锁链,还挂在祂身上,便如一件特殊的甲披。   一个疯癫蒙昧的混元邪仙,和一个灵醒智归的许怀璋,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前者虽有超脱之力,却是砧上鱼肉。后者则是深刻改变了现世进程,影响了历史发展的伟大者!   论功论业,现场没有一个人能够与之相较。   姜望眼神复杂:“上一次见您,还是血魔君覆灭的时候,仙师风姿,令我久怀。”   是很久了……   从神话时代的尾声到今日,于姜望只是几年,于祂的时间要以万年来计!   “那件很重要的事情,你想起来了吗?”许怀璋问道。   “想起来了。”姜望说。   学仙法,得仙宫,继仙道因果,此事理所当然。   许怀璋并不多言这事,而是探手往身上一把,抓住锁链哗哗地响。   “天都锁龙阵……我的过去、我的经历、我的家名。”   他摇头而声轻:“只有在我在乎的时候,才能锁住我。”   猛地一扯!   景国苦心针对、准备许久的天都锁龙阵,一扯就破。   捉此如死蛇,尽在一把中。   主持大阵的中央丞相闾丘文月,只是轻轻一摊手,将其对大阵的控制放开,毫不在意。   粉碎了无罪天人的图谋,将混元邪仙按在台上,本次谋划便已功成。只是胜多胜少,看孽海能清几分。   景国做好了最坏情况的预案,更有独力承担的准备,但天下襄助,给予此事最好的结果。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下,混元邪仙抑或仙师,疯癫或清醒,并无区别。   萨师翰也识趣地放了手,将水德天师旗放飞,使之如大鹏横天,又化大鱼,落长河而走。   倒是许知意,仍举天师炎旗,一时未放手。   并非她有扭转乾坤的自负,而是身负家名,许家的立场要比别的事情更重要。   许怀璋抬眼看来,眸澈如海,似将年轻的许知意浇透:“『小天师』并不值得骄傲,它是你的制约。”   只这一眼,便见那杆天师炎旗,在烈火中熊熊。火焚于火!   许知意一时放手而跌坐!   垂眸敛色无声音。   说话的这人是许怀璋。   在血脉上是她的先祖。   同样是天师后人,同样沐浴天师荣光,眼前这人打破传说,创造了无上的传奇。   纵然初代天师许凤琰复生,也不及祂的成就,无法企及祂的层次!   若没有后来的那些故事,她更该以此人为荣。   今相见,竟怅怀。   本以为是一场对家族历史的清洗,这一刻倒更像是间隔久远的拜祭。   许怀璋抓着那把锁链,任其断裂,锁环一个接一个地跌落地面,铛铛地响。   其声悦耳,自然成韵,恍如天籁。   令姜望想起上一次相见,时为儒门礼师的祂,行走之间,六礼玉轻轻撞响,天下有仪。   祂看着姜望:“你在乎吗?”   “我当然在乎,我的过去和经历,使我成为我。”姜望回道:“但我不会被它们束缚。”   “很好。”许怀璋笑了起来。   姜望斟酌着措辞:“仙师既然是可以清醒的,又为什么……”   许怀璋问:“疯癫?”   姜望用沉默作为回答。   “人情冷落寒削骨,世事磋磨每如刀!”   “我们时时刻刻都被这个世界影响。”   许怀璋淡然道:“只有疯子不会被改变。”   “仙师不肯被改变,是为了保留什么呢?”魏玄彻开口问。   许怀璋看了一眼他的青铜长戈,尤其是长戈上的那滴暗血,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而是继续对姜望道:“苟延残喘,不免为天下祸。”   “死亡不可避免,我唯一能够选择的是时间。”   “今日人生醒梦,黄河惊觉,未尝不是天定。得赏前所未有的黄河之会,见证绝巅之魁,诚是壮景,并无余憾。”   “神话时代一相见,仙宫传世竟何年。”   “我有一剑,为你而留。”   “望你……全此仙谊。”   祂的眸光慢慢抬起来,这个世界似乎漂浮:“你想杀谁?”   观河台上立时一肃!   虽说有山河玺在,混元邪仙必死无疑。   但作为超脱存在,以其不可想像的力量,若说一定要在死前杀掉谁,恐怕没人能说自己可以幸免!   “承君厚意,但姜某举目,天下无敌。”   姜望微微欠身而礼:“此心无所求,愿您解脱自我。”   “天下无敌。”许怀璋定了一定:“真陌生的词啊!”   他抬手一指:“但不知六合之柱所悬立者,有多少撑你腰胆!”   “天子自怀寰宇之心,皇者必承社稷之艰。但有益天下之事,圣天子自然为腰胆。”姜望也陪着笑了:“至于姜某……不过幸得体谅,无人计较我鲁莽。”   许怀璋看着他:“举水族人族为一台,你是否预见了阻力呢?是作何想?”   姜望完全明白,这位仙师是在为自己铺路。让天下最有权力的这些人,都在场边静候,听他宣讲。   他当然也明白,他将会为仙宫时代做些什么。   “我的确预见到阻力,但阻力并不来自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顽固的偏见,长久的不理解。”   “让眼睛看到眼睛,人碰到人,隔阂不解自消。”   “漫说水族人族本一家,便是妖族、海族、魔族,乃至修罗,甚至恶观——倘若恶观有识的话。只要愿意来,在这观河台上,我也可以承诺他们的安全。”   “既是现世天骄之会,既然现世是万界中心,这黄河之会,何妨向诸天开放?”   姜望大张其手,说出他一早想说,但却未能说出的:“我们立足此世,广纳万方,不惧挑战!”   都说道历三九三三的黄河之会,是前所未有的现世盛会。   但黄河主裁对黄河之会的设想,其实不止于今日。他最早是想办成诸天盛会!   只是知晓步子不能迈得太大,这才收紧了步伐——   那会儿也没有许怀璋站出来问“你想杀谁”。   “黄河诸天盛会,的确是大气魄!”许怀璋看着他:“但今未成,后不能成。下一届黄河之会,就不是你主持了。”   姜望只道:“自有德胜我者。”   许怀璋笑了笑。祂笑的时候的确风姿独具,既清贵又仙意缥缈!   虽在这混沌的台上,却有举世皆浊而独清的姿态。   八风环绕,天光垂衣。   祂抬步而走。   嗡~!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猛然移动!   虽然祂与姜望言笑自如,但站在六合之柱上的人,担责天下,自不可能就这样对祂放心。对于许怀璋的态度,齐天子也已经说得很清楚。   但许怀璋并未走远,祂的步子停下来,停在了那座白日碑前。   “不能再走了。”祂说。   祂抬起手来,大袖飘飘,已然披上了仙袍,似要乘风而去。但这只手,只是具体地按在了碑石上。   山河玺所撼动的天威,根本未叫祂动容。   磅礴现世的无边变化,全都不在祂眼中。   祂只是瞧着这碑石,而抚摸这碑文,自顾道:“各说各话,各有所思,各行其路……此之谓,『人间』。”   “你看这台上,其实无人听你。”   “很多年前,我亦如此。”   祂的手掌按下了:“这一剑为你寄于时光——希望你永远不必取用。”   似有电芒,游过碑文。   轰隆隆隆!   晴空电掣万里,山河遥有鼓声。   许怀璋扬起头来,看着那巍峨一角,若隐若现。祂的目光淡然,声音平静:“烈山陛下留下的玺,我当伏地而受死。”   “但以诸位之德业,驭此而杀我,难叫我心服。”   “劝尔等放下,我非龙君,了无牵挂——”   祂微笑着道:“会被砸出脾气来。”   就此一掌上托,托举着这尊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一路按到了天之极!   发出一声轰传现世的响!   许怀璋目光清傲,环视诸方,似在宣示祂的力量。   诸方天子并没有强行催动山河玺,因为已经明白祂的选择。   而后仙光一道,横如长虹,渐渐消逝了。   只有余声一句,留在人间——   “我之为仙也,登高而撑天。”   “今以此身死,祸水当有三分清。”   哗哗哗!   孽海中波涛汹涌,洪峰对撞。   那莲华圣界大放宝光,血海波涛一漾一漾。生得宽仁面貌的姬符仁,伸展腿脚,大咧咧坐在红尘之门的门槛上。   然而目之所及,菩提恶祖和无罪天人都早早遁隐,在无根世界更深处。   祂叹息着摇头:“世道险恶,鱼都不咬钩了!”   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亮晶晶的果子,一口咬下,汁水四溅。   自红尘之门而下,一拓再拓的玉带海外,那滔滔浊水,明显地清了几分,不似原先浑浊。   ……   ……   和国的大街上。   老全一手牵妮儿,一手牵狗,左顾右盼地,跟着前面的牙人,走进了院中。   在和国待了几天,他已经不想去景国了。   这里明显更安乐,富贵繁华,其乐融融。到处都是大侠,也没有谁欺负他。   只要口头上赞美原天神,表达一下虔诚的心情,就会得到非常友好的对待——   他太擅长了。   他对原天神的信仰坚不可摧,他敢说原天神是开天辟地以来最伟大的神灵!   当然也有烦恼——   他总觉得眼前有黑影在晃,一会儿飞左,一会儿飞右,绕得他有些晕眩。   问妮儿有没有看到,妮儿总是摇头。   他怀疑自己得了“飞蚊症”,这种病在医书上的名字,叫“云雾移睛”。还怪好听。   不过他的“飞蚊”形状有些奇怪,又细又长,倒像是无柄的剑。   索性要不了命,不必去治。   他攒了些钱,打算先租个房子住,再看看做点什么小买卖,等凑够了钱,就去请个原天神教的祭司,看看妮儿的哑病——   价钱他已经问过了。   原天神无所不能哩。   不出意外的话,眼下这间小院,就是他们接下来的家。   五十个钱,就能租一个月,这房子实在便宜。   老全没好意思问牙人这里是不是死过人——哪怕是今天现死的,这房子也值呀。   冤魂怨鬼,都是可怜人变的,没甚可怕。   妮儿总是不吭声,老黄狗总是吐舌头。   老全刚要开口问牙人,附近哪里有布匹店,他也会些针线,想给妮儿做身衣服。另外已经天黑了,能否多点一盏灯,好好看看房间——   便见那牙人关上了院门,转过身来,从腰间提出一柄尖刀,冲他晃了晃:“老乡,借俩个钱花花?”   在和国这么富裕的地方,竟然也有人打劫!   老全本能地把妮儿扯到身后,又拽紧他的狗,自己却往前。   大黄老迈不堪,妮儿受不得吓。   他必须要站在前面,或者跪在前面。哆哆嗦嗦:“大哥,有事好商量。给钱,给钱——”   话没说话,便眼前一黑。   虽然他很恐惧,但恐惧并非眼前一黑的原因——   他眼中的“飞蚊”,忽然就飞了出来。   小小的剑形一瞬就放大了,完全占据他的眼睛,几乎将他的眼睛撕裂!   剧痛令他本能出声!   “啊!!钱……给!别伤——”   大概是已经死了!精神出现幻觉。   他竟然看到了大黄说话!   这条大黄狗,绕着他急切地叫唤:“不好,剑胎提前出世,老家伙承受不住的,马上就要被吸干!”   妮儿也紧紧抱着他,小手在他身上乱拍,似是要唤醒他。   没事……没事……   他想起身说自己没事,但睁不开眼睛。或者已经睁得最开了,可视野全被占据了——那柄该死的飞蚊剑!   他好像看到一柄剑横空而走,穿过天穹像是一轮月亮又西飞。   然后是一条瘦狗,病殃殃的、奄奄一息的,却那么矫健、英勇地跃了高空,向着剑去!   不——   老全在心里无声地喊。   那条老黄狗,好像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决然而去,横过人间。   天狗食月!   一口吞下那剑!   吞剑入腹的那个瞬间,老黄狗便像是变成了影子,大片大片地虚幻,而后消失为空。   飞蚊剑贯穿它的身体,竟然火星四溅,而后被这火星点燃,似彗尾飞过!   老全心中蓦地生起一种明悟——   这是与他性命交修的飞剑,而于此刻铸造成型,已经觉醒!   而关于此剑的种种,一篇基础飞剑剑诀,流转在他心中。   飞剑是什么东西?   超凡?   我今年……五十有二。老成这样,没用成这样。   还能修行吗?   妮儿不停按着老全的身体,活泛这具老躯,为其松筋活血。   意念追及老黄:“死狗,你疯了!值得吗!?燕老头最后并没有回来,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帮不了你什么!”   老黄狗哈哈地笑:“正因他是老全!他要是燕春回那个老畜生,我早生吃了他!”   妮儿声音尖利:“这不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你我都是天生的坏种。你明明都清楚,牺牲不是品德,是一钱不值的愚蠢!”   老黄狗并不回头:“是啊是啊愚蠢。大小姐,你也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一个人。”   妮儿沉默了一个瞬间,手上却还是在拼命地施印,保护老全这具平庸的身体。终于她问道:“是啊。为什么呢?”   老黄狗的声音有些虚幻了,因为它正在消失,正化入剑锋,其声喃喃:“我只是一个畸形的人魔,一个被炼成狗的人……一条被牵来护道的狗。有幸被视作亲人。有幸……为他铸剑。”   他是最初的嗜血人魔,是人魔之中的第七个。做了多少恶事,是怎么死的,也都记不清了。能记得的事情不多。   老全可以为它这条老狗跪下!求人松手莫打狗。   他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却被踩在地上学狗爬。   它被人吃,它也吃人。久而久之分不清自己是人是狗。   但这一刻并不后悔:“虽然他天赋平平,这一定不是一柄光荣的剑。但我感到光荣。我为了在乎的人,我救了在乎我的人。”   妮儿沉默了又沉默,最后道:“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   黄狗嗤之以鼻:“没什么可说的!”   “留一句吧。”妮儿说。   黄狗沉默了一下,终究在意念中道:“如果他问,跟他说——老东西,你最好能活五百年!”   燕春回已经死了。   老全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并没有惊世的天赋,绝世的智慧,但他是飞剑时代存在过的证明。是一张新时代的入场券。   观河台上,人道烘炉。时代之撼,以身葬剑。   当太叔白的剑光倾落月中酒,当燕春回的剑光横为满天星。   当一个叫“老全”的人,铸成了他的飞剑——   老全老全,飞剑之道……   全矣!   世间修飞剑者,从此能绝巅。   ……   ……   不远处的屋顶上,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眉心有火焰的纹路,皮肤略黑,牙齿很白,裹着一身神秘的祭袍,跟原天神教格格不入。   另一个玉冠束发,眸似静海,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你叫我来,就是让我看这个?”玉冠束发的男人问。   庆火其铭抱怀道:“我跟着观察了很久,今天终于露出马脚——燕春回留下的东西,你不打算抹掉?所谓『除恶务尽』。就算他跟原天神有什么交易,想来原天神也应当会卖你一个面子。”   姜望静静地看着那处院落。   老黄狗横尸在地。   老人还闭着眼睛昏迷,小女孩儿不停地摇着他的身体,流着眼泪却哭不出声音。   对面装扮成牙人的劫匪,拿着血淋淋的剔骨尖刀,从老黄狗的脖颈上挪开……嘴里骂骂咧咧:“老东西,敢放狗咬我,这就不是几个铜钱的事情了!”   嘭!   院门忽然被踹开。   一群急着抢活儿的大侠冲将进来,将小院挤得好不满当:“兀那贼子,放下武器,留你全尸!”   “老人家,您没事儿吧?”   “小姑娘别怕,到姐姐身后来!”   为了响应义神之路,和国专门贴了一张【侠义榜】,大侠们可以用侠义值,在【侠义榜】上兑换各种各样的玄功秘法。   以至于和国境内,歹人根本不够用。也就是遇到了外地来的孤老幼女,那牙人才敢重操旧业,想着挣他一笔,然后远走高飞。   “你觉得燕春回这个名字怎么样?”姜望问。   “啊?”庆火其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姜望已经转身。他在屋顶上慢慢地走,就像很久以前,他牵着妹妹,说要去很远的星空。   “说来有趣,我这柄剑上的刻字,是『燕归巢』。”   人间不总是风雪。   有一日春回大地,燕也归巢。   ……   在这样的夜晚,很容易想起故人。   有一个死鱼眼的剑客,独自去了星海找路。   或是没有打算回来,因为还留下了他的剑。   等他或者满身疲惫而归,或那时候已发苍苍,又齿牙动摇……竟然发现人间有飞剑。   那时他是何等心情。   是哭是笑呢?   应当大笑吧!   毕竟星汉灿烂。   毕竟乘槎向前。   ……   ……   【本卷完】   ??感谢大盟“恰恰好好好”新打赏的白银盟!   ?感谢书友“哑巴湖左护法”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10盟   ?感谢书友“皇家砍树团”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11盟!   ?感谢书友“明月今掇”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12盟!   ?……   ?明天写总结,顺便跟大家聊聊最后一卷的想法。当然会晚一点。我要睡大觉了。   ? 桃园随笔——第十五卷总结暨终卷想法   本卷的最后一段时间,我在山上写作。   家里的桃园丰收,满山都是果子。   我住在简陋的看园的棚屋里,写作顺便看果。   蚊子很多,但不灵活,每每挨身上,就被我一掌送去孽海。   星空很漂亮,夜晚是蝉鸣、鸟啼和狗吠,当然还有这几天的雨声。晚上睡得很香,黑眼圈都淡了。   有人来买果子,个人收款七百五十元。   也有人来偷果子,开一辆破车,塞了四个人,被抓到了还理智气壮,说什么“桃李路边拾”。   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俗语,向来只知道“瓜田李下”。   可见写在书上的东西,要更有礼一些,生活中的俗语,则更近人情。   家里有一条养得很高大的土狗,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把几个人堵在车里不敢下来。   不过最后也没让赔钱,骂一顿让走了——   没偷多少,摘几个就让截下了。然后开车逃跑,车也被截住。最后挨骂的时候还顶嘴。   说起来也有因果——   家里去年请了一个无所事事的盲流子看果园,其实也是想照顾一下,给个活儿做,免得到处浪荡。结果他每天都锁着门去打牌,后来就给辞了。(应该请网络作家来看园,保准没法儿挪窝。)   结果今年丰收,他打电话让哥们朋友回来吃桃,说大丰收。   ???   跟你他妈的有啥关系啊。   所以这一车人被拦住,就说我认识那谁谁,只是来摘几个吃着玩——但你还提着篮子拿着蛇皮袋子呢。像他妈来进货的。   哈哈哈,这也是生活。   我觉得很有趣,空气里有一种鲜活的味道。   说回写作。   书到后期,每一章都更难写。   【过去】千头万绪,太过沉重,锁链缠身,所以难以前行。   人物架构都定型,故事走向都在大家的注视中,【未来】已经非常狭窄,所以很难出彩。   【现在】要继往开来。要总结也要开拓,要担得起过去,留得下未来,也要保证当下……   咱也修三宝。   可惜连脉都没开,每天都犯困。   这一卷写到魁于绝巅,剑败燕春回的时候,其实就到极限了。   按照往常的风格,其实那场斗剑我会一气呵成,都不会分章写,直接大高潮倾泻到底……但确实是写不动了。   每天从早写到晚,发发呆,愣愣神,吃个饭,补个觉,一天居然就过去了。   早上八点多坐在电脑前,晚上十二点关电脑,天天如此。   有一阵我觉得是家里的猫狗乱我道心,时不时过来蹭蹭我,非常可恶,就试着带笔记本去图书馆写作……   好使了两三天。   学生时代上课的感觉回来了,学生时代上课打瞌睡的感觉也回来了。   后来我一去图书馆就趴桌子上睡觉。   还得是山上,还得是桃园。遛遛狗抓抓贼,每天倍儿精神。   我不能常住,以免把桃花住成春泥,把白玫瑰睡成了白饭粒。   以后遇到写不动的难关险隘,再来闭关突破。   (是不是可以多搭几个棚子,开个收费闭关处,赚其他网文作家的血汗钱?大家帮我合计一下。)   其实自己明白,是心力枯竭了。   倒不是说这份工作有多累,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不用什么人情世故,就能得到这么多人支持,也能让家人过上很好的生活,非常幸福了。   再辛苦也不会比搬砖辛苦。   唯一不同的是,精疲力尽的时候,咬咬牙还能多搬几块砖。但若是咬咬牙写作……就会写出一团莫名其妙的东西来。   作品质量的下降,是对作者最大的惩罚。   这是我的第一本长篇网文,开书时没有想过这些风雨。从2019年开书到今天,每天更新,风雨无阻。有时候迫不得已请假,也一定会补回来。   “坚持”二字之难,实非言语能述,只有时间的痕迹可以表达。   其实若要好好地完成一部作品,日更四千字并不合理。或许每个人都有灵感爆发的时候,可以在特殊的契机下,写出打动人心的句子。   但日复一日……没有人能保证每天的文字质量。   我现在随便想想,就有很多遗憾。   比如龙宫宴那里,我记得有一章,前面我写叶青雨和姜望在龙宫外的互动,那种微妙的细节,自己读起来觉得还是很舒服的。但后半截许象干和照无颜的互动,就有些生硬,因为迟迟没有找到感觉,又快到更新的时间,我就写了一种几乎固化的相处方式。   就很欠缺感觉。   这样的问题有太多。其实有时候高潮情节,精力高度集中,写得可能更好。在那些平淡的过渡章节里,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可以放松,就会在人物塑造上“偷懒”。其实不是偷懒,脑力真的跟不上。   人非神临,不能金身不老,精力恒一。   还有杜野虎伏击姜望那里,啊那真的是,我非常努力想写好每个人的感觉,也竭力平衡故事,但写出来就是大家都不舒服。   书里的人,书外的人,都是不舒服的。(那好像是前期书友圈节奏最大的一次。)   其实最早的设计里,杜野虎会被杀掉。   他会在庄国努力表演,承担,笨拙但拼命,做好所有他能做的,一点破绽都不漏。   但庄高羡并不在乎他没有破绽,在利用完他之后,残酷地将他杀死。   这份仇恨会进一步催化姜望……他在围杀庄高羡里的贡献,会由他留下的副将来完成——这是杨尹那个角色的意义。   蛟虎犬里面其实没有虎。   “尸龙鬼虎”对“蛟犬”,其实也是更工整的对比。   想想就觉得这样戏剧张力更好。   但我后来觉得,枫林城死的人够多了,反正杜野虎后来也比较边缘,不影响整体故事……就留下了他,为姜望留了一个二哥。   为了留下这个大胡子,又做了些费力不讨好的设计。   当一个作者贪爱自己的角色,他的笔就不够锋利。优柔寡断是练不成刀的。   那时候如果有更多的时间思考,我可能会选择对小说更好的处理方式。   还有好几次的超脱之战。比如姜述提戟,姬凤洲举帝宫杀向执地藏,这些部分应该都还不错,但杀执地藏的过程太漫长,每一个细节都要交代清楚,要让超脱者的败亡有说服力……结果中间就有一些乏味的部分。   再比如秦广王和楚江王的部分,最后楚江王死的那一幕,写得还不错,读者也普遍能被打动。但前面秦广王救楚江王的戏份,就有不足。有突兀的部分,也有生硬的部分。   若有更多的时间,我绝对是可以写得更好的。   有时候只能安慰自己,完成比完美更重要。   但我多么希望,是“完美的完成”!   ……   在最后的结卷之前,姜望又一次面对了争议问题。   他杀了神侠,但面对神侠的恳求,陷入是否揭其面的选择。   当然大家一路看着他长大,知道他会怎么选。   所以讨论著讨论著,最后的问题又落到——   “你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写。”   “是不是故意写这种别扭的情节。”   其实没有故意写。   神侠的人物塑造,人物追求,他的理想,他对悬空寺的爱,注定他会如此。   姜望面对他的请求,最后揭面的手无法放下。   当然也有人说,可以让神侠当场被打死,真的烟消云散。就不必让姜望做选择了,也没人吵了——你是不是故意让人吵呢?   我真没这么有精力……   只是止恶法师这个角色,在这时候还是要承担填坑责任的,所以必须要有一口气,给姜望也是给读者一个交代。可是这个人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悬空寺,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他的理想……   故事推进到这里,每个人都必须要面对他的选择。人生就是由一个个选择组成的,血肉就在其中。   一个人如果不做艰难的选择,那么他的选择就不能说是真诚的!   我当然可以保护姜望,所有争议的部分都让他避开,所有必须面对的选择他都刚好不在,而后一笔春秋。   他的对手全是大坏蛋,哪怕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这只蚂蚁也得是带毒的。   那样的姜望是完美的,没有争议的。   但我觉得,那样的姜望,也不是你们认识的。   他不够真。   在艰难乃至两难时候的选择,才能让你们看到姜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在选择做出来之前,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选择——   他一直是这样做的。   你看到他低头,看到他谄媚,看到他讨好,看到他的私心,他的喜恶。   而不只是他的强大,他的努力,他的信诺。   你才真正看到了他。   他在不得不低头、谄媚、讨好,必须面对私心的时候,仍然坚守的底线,才是一种可以被称之为“底色”的东西。   ……   我又说太多了。   要是感言也能出版就好了。   我太有灵感了。我将著作等身。   当然要是每天都得绞尽脑汁写感言,我大概也很快就会失去表达欲,对你们无话可说。   ……   最后说一下终卷吧。   我们即将迎来第十六卷,也就是本书的大结局。   这场艰难的长旅,终于走到了终点前。   这是绝巅之上的最后一跃,看起来只有一步了,却是最艰难的跨越。   每一次结卷都是更艰难的,我非常高兴《乘槎星汉》得到了绝大部分读者的喜爱,从各个渠道收获的反馈来看,“星汉灿烂”带给大家很不错的收尾体验。   章说我一条条都看了,欣喜于绝大部分认真留下的细节,都被用心的读者接住。这种感觉非常美好。   这也意味着,终卷我需要做得更好。   事实上我并没有底气。   有太多坑要填了,有太多线索交织在这里,而且审美疲劳的问题,超脱战斗难以超脱读者想像的问题,都是我需要解决的。   整本书的内容交汇至此,我需要对这个世界有所交代,对我倾注在此的这些年有所交代,对所有热爱这个世界的读者有所交代。   这非常艰难。   但……“星汉虽遥,我欲乘槎而上。”   最后一卷我会写得非常非常慢,我将无法保证正常更新。   在盟群里我也跟大家讨论过很多次,怎样才能给这个故事一个最好的交代。   其实一开始我想闭门写作,整个终卷等全部写完了再发出来,又怕连载一旦停下,整个人心气也被抽掉。然后半年拖一年,两年拖三年……最后进宫。   现在我有两种想法,大家可以通过章评留言来告诉我,哪种更能被大家接受,更合适一些。   一,继续现在的日更四千模式,每周休息两天,但凡哪天我自觉写得不满意,或者不够感觉,我就会停下来。   二、每周只更两次,周一和周五各一章,每章万字以上。   这两种模式我都会尽量保证更新稳定,也会确保质量更好,每一章都有相当的故事空间,也有相对充裕的时间来雕琢。   终卷是最难写的一卷,我也希望它是最精彩的一卷。我希望每一章大家都觉得好看,我希望没有无聊的部分。哪怕是一些必须要有的过渡,我也会尽量想办法写得有趣,让大家有阅读体验。(这几乎没可能实现,但我尽量往这个方向努力)。   请大家在上面的章评段落留言,以留言数量作为投票数量。我会综合大家的反馈,来决定最后一卷的更新方式。不管哪一种,都是以质量为主,其它的都是其次。   我怀着最大的决心来给这部小说收尾。   作者是最不希望这个仙侠世界崩塌的人,读者是最需要遇到一个完整世界的人。   我竭尽全力,求善始善终。   再次感谢一路支持到这里的读者。   你们托举了这个世界。   给了我探索的勇气,前行的力气。   这真是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   多年以后,我还会回想这些感动。   ……   最后,请容我在最后一卷之前,给自己放一个长假。我想休息十五天,好好地梳理终卷细纲,准备一点存稿,再开始更新。   也就是六月十八日再恢复更新。   乘槎星汉的结尾,是星汉灿烂。   义神之路有人行,白日碑刻有人守,祸水清三分,飞剑之道开新篇,破灭的仙道也呼之欲出……   最美好的时代即将来临,最残酷的时代也已经等在门外。   让我们一起走向它。   ……   最后一卷的卷名我还没有开始想,想好了再通知大家。   故事漫长,终有结局。   我希望这个结局,对得起一路以来,所有的人。   无论爱恨,都是相逢。   有缘开始,有心告别。   问候诸位。   祝正要高考的学生,高考顺利,迎接属于你的星汉灿烂。   祝不用高考的书友,身体健康。   ??感谢书友“耳咚咚”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13盟!   ?感谢书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14盟!   ?感谢书友“丿半糖灬微醺`”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15盟!   ? 终卷预告   向各位读者通报一下终卷进度。   终卷大纲已经确定。   关于终卷的名字,我琢磨了很久……要不再来个投票?也算是让大家都有点参与感。   如果不是读者的支持,这个故事走不到现在,无法展开得这样壮阔……天地何其逼仄!你们是何等有力量。   本次投票仍然以章说数量来决定。在1、2下面评论即可。   1、终卷名确定为“燕归巢”。   卷首语是:“有一日春回大地,燕也归巢”。   2、终卷名确定为“赤心巡天”。   卷首语是:亘古有日月,君心如故时。   ……   “燕归巢”是我最先拟定的终卷名,   用【朝闻道】、【乘槎星汉】做过卷名,最后用【燕归巢】(长相思)收尾,也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不过我反覆看上一卷的总结里,各位读者的评论。“赤心巡天”是一个众望所归的终卷名字,也的确是个人的备选卷名之一。   二者都符合行笔至此要做的表达。所以这一次想让大家来决定。   如前言,6月18日恢复更新。   更新方式如投票所得,每周两更,每更万字,固定在每周一、每周五的中午十二点。   6月18日是周三,所以周五还会有万字更新。   ……   最后,大家关于本书还有哪些期待要填的坑,可以在此留言。   虽然我已经做好完整填坑的准备,个人思虑不周,不免有疏漏,大家也不妨做个提点。   承君久候,感激不尽。   ——情何以甚   于六月十四 第一章当年年少春衫薄   冀山不像商丘那样闷。   气候是干烈的,天空好像挂着一只金色的刺猬,阳光赤裸裸地往身上扎。攀到这里又开始冷,只要稍稍遮一下阳光,风就带霜。   在这里奋战了七年,贵公子的细皮嫩肉早已脱去,贴上了褐黄。   文永仍然不习惯这里。   不是因为气候,也不是怀念百花街的温香软玉。   而是身体里时时刻刻绷紧的弦,响着需要休息的颤音——   身在文明盆地的边界,只能以修行代替睡眠,行走坐卧都要拿着剑,睁开眼睛就是厮杀。   只有每月一次的换防休整,他们这一队戍卒,撤回冀山之后的枕戈城,才可以安枕一晚,抚慰伤疲。   人妖战争持续了这么些年,围住文明盆地的十万大山,种种奇关险隘,早就是血肉的泥潭。   其中最为激烈的战场,是“两水三关四山”。   所谓“两水”,是“愁龙渡”和“燹海”。   三关为“锈佛”“溺月”“玄龛”。   四山则是“鸫”“献”“覆”“冀”。   相较于凌乱散落在漫长边界的两水三关,四山的位置要更“正”一些,分别在文明盆地的东南西北四方。   人族和妖族,都依托于此,建立漫长而凶险的防线。而彼此都知道,击穿防线之后,才是更激烈的战争。   直面冀山战场的枕戈城,说是“枕戈待旦”,有无日不战的激烈,但因为前年斗战真君亲镇于此……大家伙儿虽枕戈而卧,真能一觉天明。   “阿永!走了!”   远处传来战友穆青槐的声音。   “哦哦,来了!”半蹲在山坳里的文永应声。   曾经摘花养玉的手,如今已很见粗粝,贴在地面,几与山石一体。不慌不忙地按下最后一道法印,他便弹身而起,向那招摇在空中的金旗飞去。   山石下延三千丈,山体之中,一只黑色神龛正浮沉……如鱼在水。   不时有黯色的神光,附在神龛上,便似游鱼之鳞。   天空飘扬的金翎旗,是枕戈军团的标志。   冀山战场以楚军为主,神霄凤凰旗出现的地方,才是主力所在。   “枕戈军”听起来响亮,却也只是诸方混合的杂旅,大多只演练了一些通用于妖界的军阵,结军进退,以提高在战场上的生存能力。   当然,能在凶险的种族战场延续下来,这支军队的战力,也非那些承平已久的国家军队能比。   文永早就脱离殷家,是以个人的名义来到妖界,靠自己的剑在冀山战场讨生活、挣前程。   加入枕戈军团,厮杀七年,赢得“金翎总旗”之军职,已是普通修士所能想像的,无宗无国者发展的上限。   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路不止在这里——还在潜游山体的那个神龛上。   十年前黄河主裁一战登圣、三论生死,将“魁于绝巅”这四个字,永远地铭刻在超凡历史。从此讨论“无敌真君”,便再也绕不开这个名字。   十年前在黄河之会一败涂地的他,跪倒在泥泞之中,遇到了一个铜甲怪人。   铜甲人给了他一个神龛,留下修行之法,并要求他……在铜甲人身死之前,不得归宋。   实在地说,这条约束很奇怪——他尚且不知铜甲人是谁,如何能知其人生死,如何知晓界限所在?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违约了——在未知铜甲人生死的情况下,他悄悄潜回了宋国。   因为他发现这神龛乃是一个活物。   更准确地说……它是一座用活人炼成的神龛!   他潜回商丘,向堂兄殷文华求助,殷文华却反手将他镇入商丘城地下九百丈的【赵墟王狱】——最早是宋国太祖囚禁皇太弟的地方,后来成为宋国最高规格的囚牢。   此狱乃宋国龙脉交汇之处,用封元为柱,以国势为锁。能够囚入其间的,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犯下叛国大罪的恶首。   文永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资格被关进这样的地方。   他在狱中承受了背约的反噬,意衰血溃,魂入神龛。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过来——   这座神龛来自将整个宋国拖入深渊的忘我人魔燕春回!   许多年不显山不露水的宋国,在三九三三年的黄河之会,押下了气势空前的一注,也咀嚼了惨痛的败果。   燕春回的死,直接导致宋国失去该届黄河之会的所有收获,并在之后的几年里,不断地支付代价。   包括辰巳午在内的辰氏满门……都成为代价的一部分,是“辰燕寻”这个名字的因果。   而他文永所得到的至暗神龛,是无回谷里最早诞生的第八人魔——食魄人魔。   燕春回将最初的第八人魔炼成了活着的神龛,以期观河台上一旦事败身死,能魂归此龛,修神再起。   殷文华将他镇入【赵墟王狱】,是借赵宋王气,阻隔燕春回的魂归之径,斩断燕春回的后路。   在商丘城走马赏花,活了二十一年,直至蜷缩在【赵墟王狱】的黑暗中,文永才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曾经的花团锦簇之下,他从未真正深入宋国的权力层,从未真正了解这个国家不能言明的隐秘——   倘若道历三九三三年的黄河之会,他能按部就班地取得成绩,或也能按部就班地走到那里,成为堂兄殷文华一般的人物……可那毕竟不可能。   彼刻执掌宋国的那些人,在做决定的时候,并没有将“殷文永”这个人作为考量。   文永当然明白,镇压至暗神龛脱不开宋皇的授意。他当然也想得清楚了,那个将至暗神龛给他的铜甲怪人……究竟是谁。   所以他知晓,就连他对这个神龛的惊疑,他失约潜回商丘,都在铜甲人的意料中。   也包括毁约之后——至暗神龛没能等到燕春回的魂降,属于最初的食魄人魔的意志,还沉陷在一朝登神如烈日的美梦,却因为得不到燕春回的反馈而消亡……他在誓约反噬的力量助推下,魂落其间,恰好继承了至暗神龛。   他不过是个一举一动都被精准预判的可怜虫。   当观河台上的故事告一段落,宋国皇帝“胎封”于文华树台,镇河真君用一块白日碑完成了道历三九三三年最盛大的谢幕……【赵墟王狱】也果然“意外地”出现了一个封禁漏洞。   文永明白那是最后的机会——若能逃狱,证明自己的能力,就还有作为棋子的资格。若连这个机会都无法把握,就只能和死去的辰家人一样,成为历史隐秘的一部分。   他拼尽全力,终究逃狱而走。   时至今日,对宋国的感觉很难描述,说“爱”,或者已经不再有。说“恨”,又好像不能够。   弃姓独行人间后,才知世上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情,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堂兄殷文华给了他一次机会,铜胄覆面的辰巳午也给了他一次。   他在贫瘠的时候学会知足。   “阿永,你一天天的,动不动就找个地方藏起来偷懒……咱是不会说你,可别叫记帐真人瞧见了!”瘦高瘦高的穆青槐,回头笑着说。   天边金旗似日,从不同方向集来的虹光,似鱼群溯游一般。这些都是枕戈军团旗下“金翎督”的精锐修士。   为了更好地应对妖界战场,枕戈军里腾龙境以上的修士,都是集中在“金翎督”调度的。   同为金翎总旗,文永和穆青槐向来交好。   他惊讶地抬眼:“记帐真人?他不是整天喊着『南岳当魁』,要抢献山吗?怎来冀山了?”   记帐真人乃是南域大名鼎鼎的人物——武道真人钟离炎是也。   前年这位大真人藏在床底的记帐本,被已然卸甲归田但根本闲不住的钟离肇甲摸出来了。翻开帐本,满满的大逆之言,什么“老贼勿老”、什么“久病床前,殴他三拳”……   新老钟离家主因此大战一场,打得献谷都拓地。   胜负倒是不得而知,两位钟离家主都宣称自己的胜利。   但此战之后,钟离炎便得了个“记帐真人”的雅号。   穆青槐幸灾乐祸地笑:“献山有风华真君坐镇,年轻一辈还有计三思和鲍玄镜崭露头角,哪轮得到他出风头?”   “再者说,当初他喊『南岳当魁』,大张旗鼓地离开,还不是因为在冀山被斗战真君一脚踹走了吗?”   今年三十九岁的穆青槐,出身于一个以“宣”为名的南域小国,往上追溯三代,都没有超凡修士,可以说毫无背景可言。   好在家里有些资财,积累三代,购得一颗开脉丹。他也日夜苦练,打熬身体,成功开脉。   这样的修士在凡人面前可称一句“老爷”,在超凡世界仍是最底层。   他的修行本来也难见成果,但赶上了太虚幻境光扬天下的好时候,成功考进太虚公学,修得太虚玄章,一路突飞猛进。   更在前几年通过太虚卷轴任务,修了一手唯我飞剑!   当然不是那套绝巅横世的无上剑典,只是唯我飞剑这个流派下的其中一门飞剑术。   仅是如此,也已经让他成为金翎督里杀力最强的总旗。   自上届黄河之会后,飞剑一道便重现人间。   在太虚幻境里,就有忘我飞剑和唯我飞剑两个流派成体系的飞剑术传承——据说是镇河真君拿了永恒剑令,亲赴天马原永恒黄昏中取得。   齐国那边,名为“无我飞剑”的流派,也在陈泽青的支持下,正广扬于东域。   与飞剑一道相同,但声势更大的,是已经失落了漫长年月的仙术!   如今楚国已经放开“驭兽仙术”的传承,黎国正在宣扬“凛冬仙术”,魏国的“兵仙术”威名赫赫,云国的“如意仙术”也风生水起。   大秦贞侯大开因缘仙宫,择咸阳之良才,广授“因缘仙术”。   太虚幻境之中,名噪天下的荡魔天君,更是开放了“凌霄”、“善福”、“恶祸”三大仙术体系。有缘能近,功满自求。   若有人去到幽冥世界,有福缘拜访玄冥宫,能够完成相应的任务,那位执掌生死的秦广王,也并不吝啬传授“万仙术”。   就连三分香气楼都打出“极乐仙宫正统”的名号,开启“极乐仙术”的传承。   不过他们的前楼主罗刹明月净,却是在盛国惜月园一战后,就清空各地真阳鼎,消失在人间。   不仅外人找不到她,三分香气楼也找不到自己的楼主。   这个脱出楚国、一度蔓延天下的庞大组织,险被肢解。   危亡关头,“无瑕真人”夜阑儿站出来接手组织,袖舞人间,勉强维持了三分香气楼的匾额,但也声势大不如前,分楼驻地,只在一些大国名都还有所保留。   绝大部分分楼,都被天下各地的豪强吞下,改头换面,不复“三分香气”。   苦心千载,香满人间,行差踏错,一夜山崩!   当然很多人并不关心这个名赫一时的风月地,真正值得人们注意的是……曾经绝迹人间的九大仙宫传承,只剩霸府仙术未有重现。   仙术时代,几乎重临!   纵观这仙术盛世的勃发历程,完全可以说是荡魔天君一手推动。   也无怪乎荡魔天君并不以“仙帝”宣称,这“当代仙帝”的名号,却是越来越响。   出身宣国的穆青槐,天然亲近景国、南斗殿,对楚国的钟离炎有些不满,也是正常的。当然谈不上怨恨,他并没有怨恨楚国最年轻武道真人的资格。   只是论及钟离炎吃瘪的消息,难免有幸灾乐祸的畅快。私下里编排那些大人物几句,也算是过了嘴瘾。   “你说话小心着点儿吧!当心被记帐!”文永心情很好地开着玩笑。   穆青槐哈哈大笑。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忽有一个声音落在耳边。   比声音更粗暴的,是一领披甲负剑的身影,极蛮横地杀入视野,截断了众人视线。   也叫穆青槐的哈哈大笑,噎在喉头,变成鸭子般嘎嘎的声响。   众人无不避让目光,就连空中那杆招摇的金旗,也仿佛低头!   来者有一对锐利的鹰眸,华丽的战甲很是凸显身形,精心修剪过的短须,令他很有几分雅致的体面。可惜一开口,气质就全变了……   “这颜色也不好看呐~”   他负手看着金翎旗,一本正经,若有所思:“改成黑色吧,威武一些,也更符合本将军的气质。”   没人说话。   他身上的玄黑鎏金战甲,自获封武威将军的那一天起,就没有脱下来过。   众人见甲便如面。   他侧回头来,看向满脸堆笑、笑得眼角都是褶子的穆青槐:“种族战场,当以大局为重。虽然本将军马上要执掌冀山战场,坐镇枕戈城……却也不会跟你计较。不就是对武威大将军不敬吗,这又算得什么!对了,看你的军职,在这里也待了很久,有没有什么好地方推荐一下?我是说,适合流放罪犯的那种地方。”   穆青槐只是挤着眼角笑,好像听不懂。   钟离炎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体恤:“自己找个好地方吧。”   又眸光一抬,瞥著文永:“你也是。”   文永正低头假扮一个木桩,杵在那里不动不吭声甚至不呼吸,骤然被点了一下,有些崩溃……   我什么也没说啊!!   钟离大将军却已横渡虚空,自往枕戈城,气血狼烟拔空而起,招摇似撑天之柱,其声轰隆如擂鼓:“吾乃献谷之主,楚国武威大将军,剑开武道二十七重天,当世最年轻武道绝巅,炎武宗师,无敌真君钟离炎是也!”   那柄名传天下的重剑【南岳】,亦如铁峰横移,留痕数里:“斗小儿,你德不配位,妒贤嫉能,战场上公然偷袭本将军——今日该把旧帐算一算了!”   文永一时恍然!   是说这位记帐大将军怎么又回冀山……   原是已经突破武道二十七重天,成为当世第六尊武道绝巅!   这是有信心挑战斗战真君了?   文永心下正有计较,便听得一声冷笑,撕裂长空,也几乎撕裂他的耳识——   “什么炎武?”   那声音骄狂嚣烈,有一种无限拔升的势态,永远地释放骄傲和自我。   “武道刚开,臭鱼烂虾都能趟出路了……”   金阳灿耀的天空,骤现纵横交错如蛛网般的天隙。无所不至的刀光,似流波将天隙贯通!   其声亦随刀光落:“在黄泥里打滚,也算开路吗?!”   文永缩了缩脖子。   这话只可斗昭说……他听都不该,听都有可能被做笔记。   至于种族战场内讧什么的……别的地方不好说,在这冀山战场,这两人动辄杀来杀去,大家也差不多都习惯了。   但见刀光如瀑,席卷长空。那岿然南岳之峰,也是蛮横,径直杀进了天隙中!   金翎旗下,人人翘首,欣赏这大戏。   为了提前适应神霄战争,三三年的黄河之会一落幕,现世人族就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大练兵。   各国各宗,莫不将年轻天骄送上种族战场。从前镇场的老将,大多轮换下来休整,调理旧患。   但凡称名天骄者,以前也都有种族战场的历练,但多是个人独行,旨在磨砺厮杀技巧,在生死之间寻见道途。现在则多是以军团形式,或主一军,或镇一城,以战争胜利为第一追求。   钟离炎、斗昭、重玄遵等人的行踪,都是这种大战略的体现。   边荒、妖界、虞渊……也都各有新血,更是无日不战。   现世人族的战争潜力一旦激发,便如山崩洪涌,所有直面人族的异族,这几年都难言喘息。   “完了完了完了……”   钟离炎前脚刚走,穆青槐便皱作一团,唉声叹气:“啷个办嘛!”   文永无妄受殃,也是恼火:“你这个嘴啊,真该给你缝上!”   话虽如此,他们也都明白,钟离炎已经走到这个层次,不至于真个为这点小事针对他们。   所以周围“金翎督”的伙伴们,也只是幸灾乐祸地嘲笑几句,没谁真个替他们担心。   当然,以那位记帐真君的恶劣性子……见一次恐吓一次也是做得出来的。   “正好我打算去玄龛关看看……”文永问道:“穆兄同行否?”   七年厮杀,他的至暗神龛,已经在冀山战场养得差不多,是时候换个地方。   玄龛关乃是神只战场,聚集了大量的妖族神只,若能在那里有所收获,必然大益于神龛的修行。   “倒也不至于连夜跑路吧?”穆青槐有些舍不得在冀山战场这些年的打拼,在这里好歹也是个总旗呢,去了玄龛关,还不知补不补得上缺。   他撇撇嘴:“记帐真君还真能在这里立旗不成?他不过新成绝巅,拿头跟斗战真君碰?”   “还说!”文永赶紧捂他的嘴:“真以为他大人大量呢!?”   “走吧走吧,去枕戈军需官那里,把这几年的功勋都换了,疗伤圣药、最新杀法什么的,都补充一下。”穆青槐想了想也觉得被钟离大将军惦记不是什么好事,摆摆手:“我跟你走。”   “好兄弟!”文永揽住他,便往枕戈城飞。   穆青槐边飞边道:“对了,我们搞飞剑的,身子骨虚得很,现在还差一部防御功法,你要是有多的功勋,就帮我换了……”   文永拿眼斜他:“你有没有多的钱?多的都给我呗?”   两人笑闹之间,已至大城,恰见一从容身影,径出城来。   其人身着简约武服,行走当风。五官年轻得很,却有一种渊深气度。   穆青槐还在絮叨,文永已一把拽着他,让开道来。   此人卢野!   上一届黄河之会外楼场的无冕之王,与景国天骄于羡鱼并举——后者已经是斗厄军第一正将,在主帅离开的时候,有资格代掌这支天下强军!   黄河会后,又练兵十年,大景武卒终成,去岁妖界一战,震惊天下。【斗厄】战旗,重新飘扬在人间……列名【景十甲】。   曾经富贵宝玉般的玳山王,也成为了“代为天下山”的岱王!   于羡鱼作为岱王的亲传弟子,更是允文允武,兵练得好,生意做得大,剑术超卓!俨然是景国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   同于羡鱼齐名的卢野,虽无显赫家门,这几年却是拳打八方,生生在妖界,为卫国占得一拳之地。   让那样一个泯然天下的小国,重新辉耀在种族战场。   几乎叫人复见,当年梅行矩时期的荣光。   一者身出名门,继往开来,一者发于卒伍,担山担海。他们之间的对决,在观河台上暂止。他们之间的胜负,或者还需要时光来检验。   但无论是哪位走在这里,文永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在路边。   人贵自知。但自知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卢野却停下了脚步:“文永?”   文永有些惊讶,又暗暗紧张,脸上挂笑:“您知道我?”   卢野说话的时候很注重细节,总能给人一种真诚的感受:“观河台上,谁不是观众呢?你和熊问的那一场,打得很精彩,你对雾山十三剑的拆解运用,是看得到新意的。”   文永脸上的笑容真实了许多:“跟您这样的高手是没法比的……向您介绍,这是我的朋友穆青槐。”   穆青槐赶紧迎上来,行见大礼。   文永亦是侧身谨敬:“这位就是当今之世最负盛名的武道天骄,卢野卢都督。”   卢野现在的官身,是卫国骑军大都督,所以他有此称。   “卢都督最让我敬佩的,还不是他在观河台上一场不败的辉煌,而是他在黄河之会落幕后的选择——当时卫国被平等国袭击,发生了震惊天下的超凡灭绝大案。他并没有去白玉京酒楼接受荡魔天君庇护,而是回到了超凡凋零的卫国,卫国卫家,弘扬丹田武道。”   文永情真意切:“于国有责,于武有益,此真无双豪杰!”   “我哪里没有接受荡魔天君的庇护呢?”卢野摇头叹息:“那座白日碑,不止立在观河台,荡魔天君的庇护。也不止在白玉京了。”   “诚实地说,若非荡魔天君魁于绝巅,立碑不倒……卫国我是不敢回去的。”   当年黄河之会正如火如荼,卫国骤发惨事。在卫国做生意的商人纷纷撤离,卫国百姓大举外逃……整个卫国的人口,到今天都没有恢复到十年前的规模。人心不安,可见一斑。   是三刑宫查出了平等国犯案的证据,景国洗清了自己的嫌疑,荡魔天君杀死了首恶神侠……才能稍安天下之心。   卢野落落大方的态度,很能赢得好感。   穆青槐心下赞叹,面上敬佩:“卢都督是万金之躯,料来无事不动。我们兄弟在此征战多年,不知有没有能够效劳的地方呢?”   卫国在妖界是有一块地盘的!卢野当年在黄河之会上赢得了开拓的权利,也用拳头砸下了收获的果实。   但那块地盘说白了也就卢野一个人撑着,他轻易不会挪身才是。   “丹田武道日新月异,卫国铁骑初步成型,宁安城的防线基本稳固下来,我也可以脱身做一些自己早就想做的事情……”   卢野看向文永:“宋国辰巳午,端方君子,我所敬也。七年前他在冀山战场牺牲,天下莫不恸之,我早就想来祭拜——文兄介不介意给我指个方位?”   文永终是明白,卢野为何叫住自己!   十年前那场举世无双的盛会,推举了这十年来最耀眼的天骄们。   那场黄河之会对现世的深刻影响,也已经在这十年里,如青萍之末的涟漪……风起天下。   而长河之水浪打浪,今日的新人正拾阶登山,昨日还在登山的人,却已失了新名。总有一些人没能跟上时代,或陷沉为泥石,或搁浅在河滩。   六艺皆通的辰巳午,是不幸的那一个。   在七年前,也即宋皇胎醒书山的前一天,默默守了宋国三年、广传六艺的当世真人辰巳午,将一身所学,留在商丘。而后只身离国,来到妖界……在冀山战场血战不退,最后被出身古难山、如今列名妖界天榜第三的真妖鹤梦怀所杀。   这也是文永来这里的原因。   至暗神龛通向一条广阔的阳神之路!   那或许也是燕春回许给宋国的条件之一,成则奉宋以阳神一尊,败则为己身神降之路径。   一开始文永并不明白,为何辰巳午不自己把至暗神龛留着,直至那一日……辰巳午挽弓落冀山。   这位的端方君子,在承认自己有一个名叫“辰燕寻”的私生子时,就已经心存死志。   宋皇当年登上书山,是养伤还是避祸,现在也无从讨论。   赵弘意毕竟是大国正朔天子,勾连忘我人魔燕春回的事情,也只如黎皇洪君琰一般,最后是罚酒三杯了事。   站在这等位置,拥有如此力量和权柄的人,罚酒已是非常不容易,乃荡魔天君三论生死而证得!   而辰巳午,默默承担了所有。   据说临死之前他并没有别的话,只大喊“我辰巳午也!”   文永回过头去看,这位让自己从小仰望的天骄,几乎是圣贤书里走出来的儒家君子,行有矩,立有节,真正用他的鲜血,阐述了那一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不辞颜,死不改色。”   可惜一生端谨昂直,为国而屈。   他不说自己清白,但清白已留在人间。   “此去一千三百里,有一座百丈高的无名山,山上修竹成林。”文永抬手指远:“辰巳午没有坟茔,不存尸骨,鲜血洒在林间。我每年祭拜,只祝酒一杯。”   他从怀里取出一壶酒:“触景每伤情,我就不陪都督去了。此是辰巳午生前最爱喝的『苦儿酒』,都督若是闻着此般的苦香……便是到了地方。”   卢野接过那酒,说了声“多谢!”,便踏空而去。   “如此人物!他年未尝不是一尊武君!”望着那奇峰秀远的背影,穆青槐犹自惋惜:“多好的机会!你怎么不送他一程,加深一下感情?”   “他是天上月,你我人间尘,相识已是交情,太近了难免照出我的丑态!”   文永摆摆手,自入城门:“走了,玄龛关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妖血才是我们能够赢得的荣耀。”   他没有说的是,他的至暗神龛毕竟来路可疑,不太能见光。在真正掌握此龛,获得等同真神尊位的力量前,他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他尤其不觉得自己能在卢野面前有所隐瞒。   而且时隔七年,卢野突然要去祭拜辰巳午,与其说是敬佩辰巳午的为人,倒更像是去确认什么答案。   那个答案很危险,文永自知并没有接近的资格。   ……   ……   今年二十七岁的卢野,已经是武道二十三重天的强者,只差一步就能洞真。   “三十岁以下洞真者,可称绝世天骄。”   这荣耀,他自信能够证得。   宁安城属于“锈佛”战场,实际位置在整个大战场的边缘地带,承受的压力很是零散,故以自安。   锈佛战场的对手,以黑莲寺的妖僧为主力,常年不歇的梵歌,肆意生长的昙花,将那里妆点得犹如净土。   当然血肉填地,土壤肥沃,所以梵花娇艳。   冀山他还是第一次来,唯一的感觉是“凌厉”——偌大的冀山山脉,像一只展翅欲扑的恶鹰。   在整个冀山战场所展开的厮杀,瞧着也比锈佛战场更凶厉一些。   卢野独行在山脊,像在刀锋掠步,偶然远眺,生命凋零如花,炎夏恰逢秋谢。   天空正在进行的绝巅战斗,异常精彩,光影煊赫。   但以目前的境界,还看不出什么名堂,遑论学到东西……一眼之后,也就路过。   行路匆匆。   他来到了那座无名的小山,看到了茂盛的竹林,也在浓烈的血腥味里,嗅到了略苦的酒香。   这里是主战场的一部分,在过去的战争里不断易帜,从未真正属于哪一方。   文永只说他每年都来祭拜……那说明他一直都在最激烈的战线上。   被燕春回化生的辰燕寻挤占名额,被平等国操控的熊问赶出正赛,这个不够天才却够倒霉的殷氏公子,也以自己的方式成长着。   天下何其大也!人物何其多。   脚踩枯枝有脆响,卢野并不介意发出声音,也不介意山的另一边,一队妖兵正疾速迫来。   当然他也听到了身后人族队伍的呼喊——“兄弟!往这边靠!”   他在竹叶摇落的时候驻足,仿佛看到那一天,披衣戴冠的儒家君子立身如修竹,一步不退……而箭落妖将,并飞似雨。   当然也看到竹倒枝斜,一地凌乱的叶。   忽然觉得山那边的妖,和山这边的人,像是两亩庄稼,一茬茬地倒下,又一茬茬地生长。   他的拳头……呼之欲出。   在某个时刻,一切都静了。   透过林隙的斑驳天光,交织成了棋格的线。   他站在一个竹色的棋盘世界里,同时感受到广阔和渺小。   “终于来了呢。”   一个生得极美,叼着玉烟斗的女人,抱臂倚于竹下……玉肤青竹相映好。   她抬起厌世的美眸,声音慵懒:“我以为我们见面的时间……会在很久以后。”   卢野双脚微错,站住桩功,双手微张,虚握其拳:“赵子?”   赵子如玉的下巴微微上抬,美眸下倾,自然有了一种审视的味道:“或者你可以加个『姨』字。”   卢野看着她:“赵子夷?”   赵子并没有说话,但玉烟斗里青烟扰扰,显然也不是太平静。   “倘若杀我要趁早。”卢野慢慢地说道:“这里毕竟是种族战场,时不时就有强者路过……万一斗战真君或者炎武真君察觉,对你恐怕不是好事。”   “多谢关心……但不必了。”赵子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打量他:“我想知道你来这里的原因。我想听你亲口说。”   卢野很坦诚:“我想感受辰巳午死前的残意。我想知道,他是全节而求死。还是基于某种隐秘,不得不死。”   赵子呼出青烟:“果然是那门神通开花了……”   卢野眸光微黯,勉强撑着表情:“看来阁下很了解我。”   赵子并不回应,只问:“现在有答案了吗?”   “有了。我确定辰巳午是全节而死,求死之心坚如铁。”卢野咀嚼着心中的苦涩:“但你也告知了我,某种隐秘的结果。”   赵子静眸无波:“这十年你做的事情,我们都看在眼中——这一天早晚会来临,你很努力地推动了过程。”   卢野咧开嘴,那一瞬间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但他很快就收敛,以一种罕见的平静。   “之所以我会来找辰巳午……”   卢野说道:“吴巳是章少武,郑午是娄名弼。我以为辰巳午是周辰。”   赵子不置可否,只道:“至暗神龛上,有燕春回隐秘的归途,辰巳午的确是从昭王那里得到的情报。”   “黄河之会期间,你们好像并不知道燕春回是谁,所以才有了熊问那步棋。但从辰巳午得到情报并有所行动的时间来看……昭王好像更早就知道了答案?”卢野抓住了矛盾之处,并因此认定赵子并不真诚。   但赵子只是平静地道:“平等国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畸形的、复杂的构成。有人希望燕春回成功,有人愿意给燕春回机会……也有人不在乎,有人不愿意。我们生活在共同的理想之下,只要最终的目的是一致的,过程的曲折尽可包容,亦不妨短暂行在歧途。”   现世最大的祸乱组织,在卫国惨事后,已经举世恶之的祸乱组织……竟然没有一个统一的意志!   这实在是一个荒谬的答案。   却完美地解释了太多问题。   卢野并不因此觉得这个组织弱小,反倒望而生畏,他感受到一种根源性的、疯狂的力量……摇了摇头:“这样的组织能够存活下来,实在令人惊讶。”   “因为人们对平等的追求永远存在。但现实让人看不到希望——”   赵子平淡地道:“当然我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只是我转述的回答。”   卢野看着她,这一刻年轻的眼睛里,有不切实际的希冀。他问道:“那么我的爷爷,也是追求平等吗?”   赵子一时没有说话。   沉默已是回答。   年轻的武道天骄终是抬起拳来,虚拳按在自己的心口:“我的心里……有一颗生死种,在我脊开二十一重天的那一日,绽开了生死花。”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心。因为那朵生死花告诉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没有死。”   他看向赵子:“平等国十二护道人,我的爷爷是哪一位?”   “谁又是易叔呢?”   他接着问:“我的开脉丹,是你们给我的?”   最后他问:“我是谁?”   “你的问题太多了。”赵子慢慢地抽了一口烟。   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感,但似乎对卢野有非同一般的耐心。所以还是回答道:“如我先前所说,平等国是一个复杂的整体。我们在不同的目标上,有不同的队伍聚集。”   “比如我和孙寅、钱丑,联手杀死了殷孝恒,因为他是我们共同的仇人。”   “而卫国这件事,主导的是神侠和冯申,当然我也是知情者。冯申提供了超凡名单,神侠亲自动手,我在旁边看着。”   她将嘴里的烟雾吐出:“哦。冯申就是卫怀。”   棋格一格一格地褪去,重新看到竹林,重新沐浴阳光,重新有人族和妖族队伍的靠近。   卢野定在那里。   他想他不该走得这么快的。   他想他爬得太高了。   冀山实在太冷了啊。   太阳照在身上,也像冷冰冰的针扎。   ??承蒙等候,周五继续。   ?……   ?感谢大盟“恰恰好好好”新打赏的白银盟,成为本书黄金盟!是为赤心巡天第三个黄金盟!   ?感谢书友“暗夜之鸦21”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16盟!   ?感谢书友“羽落惊寒”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17盟!   ?感谢书友“WLTYFOREVER”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18盟!   ?感谢书友“黑炭吃菠萝”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19盟!   ?感谢书友“土豆速度更新2”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20盟!   ?感谢书友“卍天上人间卍”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21盟!   ?感谢书友“panie”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22盟!   ? 第二章停在原地的人   曾经多少次,卢野睁开眼睛,希望自己的爷爷还在。   纵然总是给他压力,把仇恨担在他稚嫩的肩……至少在这个越来越空旷、也越来越冷的世界,他还有一个可以去爱的人。   每一次醒来都是失望,每一次梦中还会梦见。   这些年他也去过很多地方寻找,想了很多办法。他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得爷爷还留在身边……   现在他如愿了。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竟然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有些事明明早就猜到,明明无数次地自我宽解过,但是在真正确认结果的那一刻……还是会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准备好。   要如何接受这一切呢?   我最该去恨的人,是我最爱的人。   纵然是千锤百炼的心,也还是会感觉到疼痛!   他是无法接受的。但这一刻能够想起来的,只有过往无数时刻的站桩,无数次地挥拳。   片刻的沉默后,卢野抬起拳来,面似秋池不生波,拳出老驴慢推磨,慢吞吞地一拳轰出来……   风静,云开,竹林尽北折!   正向这处竹林靠拢的队伍,无论人族妖族,都不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亦不知他们正在靠近死亡。   赵子不会让任何活物,看到平等国和卢野的接触。   但这样的一记拳势推出来,武夫气血似一头甦醒的狂兽,隐有潮声。妖族队伍之前……顿开五指拳印的天坑!   妖族队伍自然退避,人族队伍也察知此处战斗的烈度,不再靠近。   卢野眼中看到的竹林,又如风卷去,竹色的棋盘,似画展开。   他又回到了棋盘世界里。   赵子像是有意地摆弄自由,告诉他力量代表什么。   就像他也用力量,给了靠近者告警。   “我很好奇……”赵子仍然倚在翠竹前,仍是漫不经心模样:“种族战场,厮杀应当。你刚那一拳,怎么不杀妖?”   卢野其实也说不清楚,拳出之时,只是下意识的念动。   从无到有建立宁安城,他拆了不少妖族的骨头,也看到很多战友被妖族啃噬血肉,杀妖对他来说,不算一件为难的事情。   但是他这一拳轰出去的时候,忽然想到他的家乡——家乡里的那些人,他们也像是麦子一样被人大片割去,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所以他的拳头移开三分。   他的眼神略有惘思,但只是说:“那不重要。”   赵子似乎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只是摩挲着烟斗:“有人爱人,无论国别,结果都惨不堪言。倘若一念惊起,贪爱众生,可是怎么了得?”   她呼吸着烟的明灭:“战场之上仁即懦,生死之前宽为愚。你这般恻隐的心情再进一步,就是众生平等的理想。那真是最危险的理念……世尊死了,神侠也为之而死。你还小,不好往绝路去。”   卢野无意讨论什么理想,只道:“他现今在哪里?怎么不来见我?”   过往无数次,告诉我要努力,教我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当我真正面对这个世界的真相,你却藏起来吗?   “冯申吗?”赵子丰唇流烟,容色氤氲,声音也像是变得遥远了:“那次事件后,三刑宫一直盯着他,他不能露头——圣公亲自把他送到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什么地方?”   “很安全的意思……就是我也不知道。”   “现在我们到了哪里?”卢野忽然问。   明明天光未变,明明竹林仍翠,一切都没有变化,他却笃定已物转星移。   “真是敏锐!”赵子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表达了惊讶:“你那一拳的动静大了些,此刻活跃在冀山战场的两个人族真君,又都是不嫌事大的……我不得不挪个位置,稍作遮掩。且等我看看——”   她的视线略略远钩:“应该是到了……唔,山崖拱起来像一个圆轮,是什么地方?”   靠近燹海了。卢野心想。   “夜轮山。”他说。   平等国大约是不关心种族战场的。   至少赵子不甚在意。   她连个妖界地图都没背熟。   这还只是在文明盆地的边界,尚未深入妖族腹地……赵子已不认得路。   卢野琢磨着这一点能够带给他什么优势,心中自然浮现关于燹海战场的描述——   “混沌兵燹焚烧数万载,岩浆凝成孤岛,雄关浮于火河,尸舟驭行焰潮……无边劫火、无穷兵孽之境。”   他未曾来过这里,此刻囿于棋盘世界,也不得一见。   但这几年在锈佛战场的征战,多少让他积累了一些见闻。   当下的燹海战场……都有谁在呢?   “你真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赵子莫名地说:“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最好他不在平等国里。”卢野说。   “你知道卢公享吗?”赵子问。   卢野始终在尝试维持一种平静,但这刻仍然情绪复杂:“生于卫地,生为卫人,怎么可能不知卢公?”   “卢公享是不支持仁心馆对现世局势的干涉的,他反对一切形式的战争。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常说杀人的方式只有疾病,救人的方式正是药石。”   赵子左手环在身前,撑起竖着的右手,纤纤五指如灯枝,架起了玉烟斗,在雾蒙蒙烟气中,讲起过去的故事。   她说起什么都是很无所谓的语气,唯独说起这个名字,不能平静。   “当年殷孝恒大破卫军,战局已经确定,所有支持卫国的势力,都陆续撤走,只有卢公享逆行赴卫。人们都劝他袖手,他却执意要去卫国救人……”   “他说他作为仁心馆高层的责任已经尽到了,在战争的尾声,他要做医师该做的事情。”   “他也不干涉战争,只是医伤救残。无论军民,他都施针舍药,一路行去,一路生花……其实景国的伤兵他也救,只是景国人不需要他。”   “后来殷孝恒举起屠刀,说卢公享救一人,他便杀十人。卢公享不得已自杀而求止杀。”   赵子略略抬头,透过横斜的竹枝,看见光影粗疏地错织于天空,像一幅情感滥觞的草书。   “殷孝恒逼杀了卢公享,还是屠了野王城。”   赵子没有叹息。   但风过竹林,未尝不是感慨。   她看着天空而非卢野,仿佛是对逝去的人讲述,述说世间有人记得。   但听者……也只有一个卢野了。   “卢公享流着眼泪救的最后一个人,是个孕妇。她的丈夫已死,人被挂在旗杆上。她自己也奄奄一息,被碾在车轮下。卢公享保住了她的生机,将自己的生死花割下来,种于胎中……我想那个时候,卢公享就预见到自己的死亡。”   “在那以后他没有再哭。一路生花,走到殷孝恒面前。”   “顺带一提,卢公享是仁心馆有史以来医道天赋最高的真人,独创的『肉须法』,至今都是凡人修复残肢的最佳医法——你知道绝大部分凡人,都不可能用超凡道术医病。”   “卢公享对人体秘藏的探索,也走在时代前列。其独创的『滴血观微法』,可以让绝大部分适术者的人身秘藏更进一步。只是对医师耗损颇多,随他身死而失传……仁心馆里只剩下残章,直到今天也未能完整复刻。”   “他对神通的研究,也……”   赵子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所以他有这样的本事,能割下自己的神通,留给那个胎儿。”   死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可活着好像只有痛苦。   那么生命究竟是一份礼物,还是一份诅咒呢?   卢野沉默了半晌,只道:“景国伐卫战争,是在道历三八九八年发生,可我今年才二十七岁。”   赵子始终看着天空:“那个获救的孕妇,死于一场光雨——就像十年前发生在卫郡的那一场。殷孝恒先大范围地扫杀超凡,瓦解反抗力量,再纵兵入城,十日不封刀。”   “生死花的意义并没有体现在当刻。而是在战争结束后,在腐臭生蛆的万尸坑里……给了一个死婴以胎动。”   “当我剖开那个已经开始腐烂的女人的肚子,看到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我感到他的心脏在跳动……”   赵子张开手,仿佛虚捧了一个胎儿,平淡地说:“生命的力量,原来是这么澎湃的。”   卢野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感受着心间开放的那朵生死花,不免也有了一些别样的感受。在刹那恍惚中,似听到了震天的厮杀,无尽的哭嚎。   赵子继续道:“他是那个可怜女人的十月怀胎,他也算得上是卢公享的孩子,亦是野王城的孤儿。但野王城不应有遗孤,卢公享的后代,也不该存世。”   “所以我用了一副【梦枕棺】,将这个胎儿的时间封藏。”   竹林清幽,人声渺远:“这场梦,延续至道历三九一六年。梦醒,胎动。”   卢野轻轻地握拢了拳头。道历三九一六年……正是他出生的年份。   爷爷曾经告诉他,他是卫国野王城人士。   爷爷说,他的父亲是个病痨鬼,从小身体不好……共有兄弟五人,全都死在那场中央帝国铁骑摧城的战争里。   爷爷告诉他,他是野王城仅剩的血脉,他肩负着整个野王城的仇恨。   爷爷也告诉他,卢公享是为野王城而死,所以作为野王城遗孤的他,以“卢”为姓,以“野”为名。   爷爷告诉他的事情有很多,每一个字都是抽在他身上的鞭子,逼得他像头驴子,闭着眼睛无止境地往前。   如此二十七年……还在原地转圈!   他从来没有走出野王城。   “所以……”卢野尽量平缓地问道:“我爷爷是谁呢?”   “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孤魂野鬼,是一个外出求道,闭死关求神临,等到出关时候,发现全家都死在了野王城的可怜虫。”   赵子道:“卫怀可以是他的名字,但他并不怀念卫国。只怀念随着卫国一起死去的他的家人。”   “你如果叫他冯申,他会很高兴。”   她收回视线,想要抽一口烟,才发现不知何时,烟已经熄灭了,烟斗里都是灰烬。   故事都冷了。   她燎起指尖,擦了一下火,却又将星子摁灭。   终于没有再抽烟。   她说道:“但确实是他将你抚养成人。”   人心岂是铁。   十七年的朝夕相处,卢野相信爷爷对他的爱并不虚假一分——但大概仇恨是更为强烈的情感。   最后用这么多人的鲜血,把他抛弃在观河台。用这么残忍的泥土,埋葬了过往的情分!   曾经的牙牙学语,都让他咬紧了牙关。   曾经的点点滴滴……在这时格外锋利。   他咀嚼着喉口的血腥味道,慢慢地说:“你先前说殷孝恒是你的仇人,说你参与了对殷孝恒的围杀。想来你也跟卢……有关。”   “他是我师兄。”赵子毫不避讳地说。   身份上是卢公享的师妹,而又有如此实力……能够匹配的人物只有一个。   仁心馆上官萼华!   那位温柔得如同菩萨降生的医道真人!   即便是从未见过她的卢野,也知那是万家生佛的人物。天下赖其活命的人,无以计数。   一个她救死扶伤,仁心良善。一个她厌弃人间,杀人无算!   究竟哪个才是面具?哪个才是真的她?   卢野忍不住问:“卢公享为了卫国人而死,你既然这么在乎他,为什么能够坐视神侠对卫郡超凡修士的屠杀?”   赵子淡漠地看过来:“你在卫国生活这么多年,除了卫怀跟你说卢公享的故事,还有人跟你提过卢公享吗?”   卢野一时窒住。   他的确不曾听到过。   在卫国,卢公享其实是一个禁忌的名字。   “卢公享为了卫国人而死,卫国人并不感谢他,甚至厌憎他。他们不敢仇恨景国,只敢怨怪死人。他们不敢说景国人的罪行,所以怨怪卢公享激怒了殷孝恒——”赵子抬起玉烟斗,在竹上磕掉了烟灰,纷纷洒洒的黑灰,像是祭奠后的香烬。   她的声音里,罕见地有了冷冽的情绪:“我恨景国……难道不恨卫国吗?”   卢野无言以对!   让他沉默的,不只是所谓的是非。   而是他竟不知道自己是谁。   过往对于自我的明确认知,崩溃于一段离奇的身世。   他是卢公享的孩子吗?他是野王城的孤儿吗?他是卫国人吗?   为了卢公享的人,和为了野王城的人,杀死了许许多多的卫国人。   形形色色的人,都予他以期望的眼神。   他应该归属于哪个角落,如何去爱,又如何去恨?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最后他只是问。   赵子转过美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说——   你不是在寻找答案吗?你不是在追逐真相吗?   我给你所有的答案,所有的真相。   “你的开脉丹,的确是我们为你准备的。一枚地品大丹,不算特别珍贵,但想要来历清白,确然很费工夫。”   “至于那个易叔是谁,聪明如你,当然能够猜到。”   赵子声音悠悠:“在朝闻道天宫第一次开启的时候,他恰好坐在你前面。”   仁心馆当代的门面,如今医道最拿得出手的天骄,竟然也是平等国成员吗?   “他是平等国里的谁?”卢野问:“仁心馆的馆主亓官真呢?他是不是平等国的首领?昭王或者圣公?”   赵子并不回答他的后一个问题,只道:“易唐既然赠丹给你,传你医道,还留下一个『易』字,他那时候的身份自然是经得起查的。”   “卫国一直都在景国的注视下,什么人能在那个时候去找你,你难道不清楚吗?”   “要让易唐帮忙,却也简单。只需要点明你跟卢公享的渊源——『小圣手』为『圣手』做些什么,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他恨不得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   卢野觉得自己应该恨。   他自小生长在卫地,以之为家亦为国,他家乡的人成批成批地死去了,这是一笔巨大的血债。   他应该恨!   可是恨谁呢?   已经死掉的神侠吗?抚养他成人的爷爷吗?给予他生命和力量的卢公享吗?还是眼前卢公享的师妹……又或者景国呢?   恨欲狂,而拔剑四顾心茫然!   人原来可以恨到不知所恨,可以痛到不知所行。   最后他咬着牙,咬着自己,俨然那是一种底线:“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你这样的人,不该告诉我这些的。”   赵子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没关系。”   “如果你恨我,就让我去死。”   “就去景国大声叫喊,说仁心馆的上官萼华,是平等国的赵子。”   “当然被杀死的肯定不止是我。”   “但是怎么说呢……仁心馆出了一个为卢公享余孽送丹的易唐,出了一个平等国的护道人赵子,如此藏污纳垢之地,还有一些别的平等国余孽潜藏,也是合情合理。宁杀错,不放过,这是大人物做事的方法。”   “景国早就想拔掉这颗钉。什么医道圣地,不过六合大业的挡车螳臂。”   “退一万步说。”   她竟然转身往外走,棋盘随着她的步履而褪色,余音袅袅绕林间:“万一亓官馆主,真的是平等国首领呢?”   看着这个女人漫不经心的背影,你完全明白,死亡对她并非惩罚。   她好像也并不在意仁心馆。   当然也不在乎世上的一切。   她在乎的只有卢公享,而卢公享已经死了。   卢野沉默地站在那里,比所有的竹子都沉默。   最后他只是看着天空。他在想……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是为了报复景国。”   “神侠是为了他莫名其妙的理想,做阉割超凡的试验。”   “你的爷爷……他早就教不了你什么了。在那种时候做那样的选择,或许是为了让你成长。也或许只是想报仇。”   “到底是因为什么,有机会你可以问他。人生太过荒远,我不关心他的殊途。”   “你看,我们就这样组成了平等国。我们每个人做自己的事情,但因为同一个目标聚在一起。”   “平等国不是一个严密的组织,它是一个以理想之名的搭建的戏台。只要做好准备,谁都可以粉墨登场。”   “现实里无法实现的,只好在戏中寻。”   “如果你也有想要实现但无法实现的心情,需要志同道合者的帮助……不妨加入我们。”   棋盘世界一格一格地破碎,赵子的声音也一句一句响起。   到最后整个竹色棋盘世界都消散,声音敲碎在棋里。那个叼着玉烟斗的女人,也消失无踪,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一片障目的竹叶已飞落,终于见山见水。   恍惚一念,已然身在风景中。   卢野往前看——   那是一片燃烧着的广阔之海,巨大的怪物尸体所催化的尸舟,在焰潮之中乘风破浪。   妖界最残酷的战场,文明盆地最壮丽的景观……因为太过辽阔,仿佛已近在眼前。   ……   ……   嘭!   尸舟摇晃。   舰长一千四百三十一丈,舰高八百六十五丈的恐怖尸舟,浮在火海,像是一座移动的山!   轻而易举地压服了焰潮,却在这刻猛地摇晃。   尸舟上参差散落的、密密麻麻的妖族战士,披坚执锐,各呈恶色……却散开了一个巨大的圆。   骨色森森、应该称之为甲板的地方,空空荡荡,无有灵形。   只有一个静静站在那里的……白发如雪的人。   敢来燹海战场厮杀的,都是各域勇者,无惧生死,见杀则喜,然而此刻无一矢相加,无一甲向前——   最勇猛的那一批将士,已经消失了。   然而没有谁看清楚,他们是怎么消失的。   只恍惚像有一道光来,然后便是大片的留白。   那个巨大的圆,并非妖族将士的退却,而是来者的剑围!   “击鼓,摇旗,召唤援军。”负剑的白发男子,语气平静:“十五息内看不到你们的主帅……皆死。”   这座名为【骨灵槎】的尸舟,是妖界天榜第一【隳】的坐舰。   这位族属神秘的绝世真妖,曾经强势击败鹿七郎、灵熙华、雀梦臣三尊真妖的联手,又接虎太岁一拳而不死,故而名噪妖界,一举登顶天榜。   被猕知本期许为“百年妖族门户”。   此刻“隳”虽因事不在,舰上也不乏强者。   当即便有一熊族大将满挂重甲,杀出里舱:“哪里来的白毛,到俺们舰上寻死!”   巨大的狼牙棒,举起来如山峰一般,轰隆隆气迫数十丈,让附近的妖族战士,都东倒西歪。   负剑的白发男子,却只是一抬眼——   这会儿大家都看清楚他的对手是怎么死的了。   连人带甲,再加上那杆巨大的狼牙棒……整齐裂分。   没有惨叫,没有怒吼,也没有滞涩,丝滑得令观者难以置信。   好像它们本就是分开的,白发男人的眸光,只是让它们回到该有的位置,呈现本来的样子。   没有勇士再上前。然后响起了战鼓声,战旗也飘扬在空中,鼓风而摇动!   这已经不是属于他们的战斗,与勇气无关。   当这艘巨舰的战旗飘荡在空中,一杆又一杆的旗帜扬起来,在血火纷飞的燹海,如浪潮起伏……整座战场,似被唤醒了。   四万里燹海,焰蟒缠岛,血火环流,飞舟竞渡。   在天狱世界初立乾坤时,此处就是混沌战场的落点之一。   在文明盆地第一次外拓到这里的时候,血火燃起,至今不熄。   飞扬在这里的火,名为“混沌兵燹”,是在最残酷的战争里诞生。   它受战争所滋养,也滋养着战争。   在围绕文明盆地铺开的所有战场里,燹海战场毫无疑问是最激烈的一处。   “混沌兵燹”数万年的焚烧,融化了这里的空间规则,让此处战场远比它应据的空间广阔。   愁龙渡只是湖泊,它却称之为海。   动辄计以千百丈的尸舟,长期都是这处战场的主力。它们不仅有远逾寻常战舰的坚固,不惧“混沌兵燹”,还能在“混沌兵燹”的焚烧中不断演进,在战争的滋养下不断成长!   如一个真正的修行者般。   人族无法复刻,因为它们本质上是为种族所祭献的妖族强者——   当年犰狳族的大祖犰玉容,独创“祭妖天决”,将族群里即将衰死的老妖,转换为“祭妖”。   天狱世界已经算得上物产丰富,在历代天妖的牺牲下,拥有巨大的本源潜力,生机勃勃。   但同予取诸天万界的现世相比,仍然相距云泥。   为了同人族进行军备竞争,妖族先贤想尽一切办法,很多时候也只能内求,只能以自身为资源……   【祭妖】就是最好的资源,既能筑城建楼,也能布阵填坛。直接丢在战场上,也是很好用的兵器。   从天妖祭坛,到“祭妖天决”,都是一脉相承的理念。   而在燹海战场,妖族又于数万年前,在祭妖的基础上,创造了尸舟……方有这份得天独厚的威势。   哪怕是墨家最新推出来的【曙色重楼】系列主力战舰,也不能跟那些已经成长过的知名尸舟相较。   所以在现世人族开启大练兵,释放巨大战争潜力,诸方战场都吃紧的情况下……燹海战场仍然是妖族占优的一个战场。   这艘【骨灵槎】在整个燹海战场也是排得上号的,只要有个强力妖王主持,再配足战士,堆够元石,仅凭这艘尸舟本身,就能够与真人厮杀!   只是忽然被人杀上甲板,裂开阵舱,才未能见功。   当然战争到这个时候,已经换了主角。   这一时战旗方展,旗潮才涌,便见熊熊焰海骤分流,焰浪高起如城楼——自海底,走出一个吞光敛色、不断吸纳四周火焰的高大身影。   残光流火如飞蛾,都往他身上扑,却无法为他增添一丝光彩。   他像是一个影子走上了【骨灵槎】,却有光和火作为他高大的轮廓。   妖界这百年,名头最响的真妖……登回坐舰!   “隳”是他的名字,一柄狭长的阴影般的薄刀,是他的武器。   明光灿照的战场,因他而黯。喧嚣激荡的焰潮,为他而静。   “我道是谁,敢来本尊的座舰寻死!”   隳发出很轻的笑声:“原来是现世第一真人……陆霜河!”   这声笑,意味深长。   在楼约堕魔、呼延敬玄成道、黄弗塑身黄面佛……乃至于太虚阁员都全部登顶后,仍然停留在洞真境界的陆霜河,确实是现世最强的真人了。   等到向凤岐死,才成为当世真人杀力第一。   等到姜望魁于绝巅,才能说一句洞真无敌。   明明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从南斗小世界杀到现世来,成就当世真人的绝代剑客,却一生都逃不过一个“等”字!   何似一只蝼蚁无望的攀登。   他大概是可笑的。   可他并不笑。   他不风趣,也从不自嘲。   他只是看着【骨灵槎】的主宰、妖族的天榜第一,用剑一般的目光,刻写出此尊真妖的五官轮廓。   于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隳”的样子。   此君有一双灰色的眼睛,五官能够称得上俊朗,唯独鼻峰尖刻,就给人一种过于凌厉的感觉。   超凡绝巅乃一族气运所在。   在羽祯推举神霄世界之前,人族即使是在最为重视的妖界战场,也只是投放三位真君,在燧明城镇场。   这三尊绝巅的名额,由现世各大势力,定期轮换。   神霄世界出现之后,常驻妖界的真君便逐渐增加,像黎国就非常主动地派真君来。到了这大练兵的十年,妖界的常驻真君已经达到了十人之多!   加上新晋绝巅的钟离炎,便是十一尊绝巅战力。   在最为激烈的“两水三山四关”,都有绝巅镇场。   妖族当然也给予同等的回应。   于燹海对峙的,乃是妖域圣明谷之主、天妖鹏言蹊,与荆国的龙武大都督钟璟。   当然绝巅不轻动,尤其是这种修行已经稳固,只剩岁月苦熬的真君……厮杀毕竟伤天和,若是修行速度提不上去,战即是“退”。   像斗战真君那等三日一小战、七日一大战的绝巅强者,其实少见。   所以整个燹海战场,在鹏言蹊与钟璟隔空对峙的情况下,妖族天榜第一的“隳”,一入场就游龙入水,那叫一个横行无忌。   秦国的镇獠统帅、当世真人甘燮,都险被他生撕了!舍弃一条胳膊,急招兵煞护身,才险险逃命。   钟璟不出,“隳”在燹海几乎无敌,向来也顾盼自雄。   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双方战线还在纠缠的情况下,抛开坐舰和一众部下,独自跳到燹海深处锻体。   此刻陆霜河淡漠的目光,如刀子般刮过他的五官,叫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冷意。   来自一个困囿真境、无缘登顶者的冷意吗?   他愈发地想笑,也确实笑了:“所有人都觉得,对陆霜河来说,证道不是问题。”   “但他却无法往前走。”   “这真是一个悲哀的故事。”   “我知你也并非出身现世,这一路艰难险阻,你自深知。”   “南斗殿覆,长生君走,任秋离死……倾轧无处不在。”   “神霄联军之中,亦不乏万界人族……诸天苦现世人族久矣!”   他看着陆霜河:“你若求不得道,不如来我妖族。太古皇城里多的是办法,我妖族天庭广纳万方——何苦叫你这样一个求道孤行的人物,在此为人驱使如牛马呢?”   陆霜河只是张开五指,合拢的时候,便握住了他的剑。   “是的,我确然没有踏足绝巅。”   “是的,我无法击破我的执,斩不开亘古无双的那一个。”   他平静地叙说着,这么多年止步绝巅之前的事实。   向凤岐死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绝顶洞真。向凤岐已经被全面超越了,他还是绝顶洞真。   时代在进步,人道洪流滚滚向前,无数天骄在其间飞跃。   好像唯独落下了他。   他像是河面的孤岛,溪畔的青石,不言不语,也不发生变化。   “但是——”   向凤岐那一剑将他拦下来,许多年后,峡谷变成了天堑。   他在这头望那头,路遥遥,何其远。   可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淡然,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他的眸光抬起来,于是也抬起了他的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往前走呢?”   雄关漫道志犹远,一路相逢即按剑!   世上最纯粹的求道之剑,【朝闻道】在燹海出鞘。   这一剑并无光色,也没有声音,只是以极致冷酷的锋芒,照亮尸舟,穿透“隳”的视线,淡漠地割裂了阴影。   死寂像是发生了一瞬,又好像延续了很久。   围观此战的人妖两族将士,好像还陷在恍惚之中,直至被一束天光般的剑光照醒。   长有千丈的【骨灵槎】,首先发出了活兽般挣扎的痛嚎!   骨质的甲板在陆霜河脚下开裂,尸舟之下的焰海……那经年不熄的【混沌兵燹】,竟然大片大片的扑灭!   在妖界一路厮杀,在真妖层次所向无敌的“隳”,才现真容于人前,但留给人族的第一个深刻表情……是他骤然圆睁的灰眸,那一瞬间挤占面部的难以置信和惊恐!   越是强者,越是有根深蒂固的自信。当过往坚信的一切,被摧枯拉朽地击破,越是难以面对。   真妖普遍强于真人,妖界第一的真妖,也理当强于人族第一的真人。   他非常确信他已经走到此境的极限,就算距离儒家圣人子怀所说的那个“诸天万界、古往今来洞真第一”,也应当相去不远!   如何能败给陆霜河这样一个多少年不得寸进的、徒有其名的废物,这个等来的现世第一?   可语言会骗人,眼睛会骗人,剑不会。   生死就是答案。   他的一身手段,一应神通,全都没有表现。   他在燹海深处炼就的体魄,当不得一剑!   焰涛声声灭,都是渐远的告别。   他感到自己的本命妖征已经被切开,从未有过的永暗,已经为他盖上眼帘。透过眼帘仍能感受到那束似从九天之上落下的剑光,正以无可挽回的气势,将他推向更深晦的结局。   结束了吗?   他的眼皮撕裂了!   血泪模糊中,看到一只覆甲而横世的大手,握住天光,握碎了天光。   金阳不复见,天空是铺开万里的鹏羽。   圣明谷主鹏言蹊已至矣!   但那撑天踏海的身形才一显现,又闷哼一声,顷刻羽收光放。   “隳”已保住了性命,他被脊生双翅的鹏言蹊提在手中,像个小鸡仔儿,不复天骄姿态。   仍然是在【骨灵槎】的甲板上对峙,蓄有美髯的龙武大都督钟璟,横提那柄八面汉剑,立在陆霜河身前。   古拙的剑身之上,飘落一支长长的鹏羽。   圣明谷主鹏言蹊不得不出手救下妖族的天榜第一,却也因此生吃了龙武大都督钟璟一剑,不可回避地受了伤!   两位绝巅存在也算是老对手了,彼此都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是不约而同的,都把注意力放在白发如雪的陆霜河身上。   他们的表情都有些复杂,看到表现出洞真统治力的陆霜河,说不清是欣赏还是遗憾。   抛开种族立场,能够在艰难的超凡道路攀登到绝巅,无不是经历了千难万阻,明白求道之艰。也能对这份意志感同身受。   他们非常明白制约陆霜河的是什么——   偏就那份执。   就连曾经靠近超脱、如今也坐为当代儒圣的玉山子怀,在洞真境界,也被洞真境的姜望瞬杀。   想要超越那样的洞真姜望,至少在当前这个时代,是看不到可能的事情。   楼约在堕魔之前就已经放弃了,黄弗、呼延敬玄都纷纷移道。   陆霜河还在往前走。   他还能往前走吗?   对于所有的疑问、感慨、叹息,陆霜河都是平静的。   他只是确认了自己的胜利,收剑入鞘中,转身便走。   也不管鹏言蹊刚刚有可能杀死他,钟璟刚刚救了他,隳从他手下逃了命。   重新翻卷的焰海,两族轰隆的战舰,天空飘扬的战旗……   这一切重要吗?   他不言不语,独自踏焰光而远行。   对于楼约、黄弗他们来说,无敌道只是一种选择。对于一路从南斗秘境杀到现世的他来说,拔剑斩碎拦路的一切,是他的人生!   除了心中的道,所求的路,他并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情驱使。   他来燹海,只因为“隳”是妖族的天榜第一。   现世真人已无敌,故往天外来。   他也不知路还有多远,但他还在往前走。   走向古往今来最强的洞真。   曾经他以为只要养出一柄同他一样锋利的剑,斩之即可全面超越向凤岐而登高。   后来发现还有天之剑。   “天道”并非最强,姜望已经证明。   “姜望”并非最强,至少姜望的道路,也走不出最强的陆霜河。   然而属于陆霜河的最强的道路在哪里,是否真的存在,他也不清楚……   但求之。   ??给大家推荐一本书,白金作家黑山老鬼的新作《神明调查报告》。   ?鬼哥人品过硬,坑品有口皆碑,还没加入书架的,赶紧去看看了。   ?报我的名字有加更。   ?……   ?感谢书友“找一个角落、”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23盟!   ?感谢书友“LVHANYU”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24盟!   ?感谢大盟“37大魔王”打赏的又一个白银大盟!!   ?……   ?卢野和陆霜河都是停在原地的人。很多人也是非常努力,不停地往前走,却像驴子一样,只是在磨盘前面转圈圈,那么路在何方呢?   ?咱们下周一见。   ? 第三章忽然山河暮   四万里燹海,在整个文明盆地的外在嵌显,也不过三千里地。   从高空俯瞰,像群山之中的一枚血红之眼。   空间的意义是相对的。   就像广阔无边的南斗世界,只不过是现世一个已经消亡的宗门的秘境。   陆霜河踏出燹海,天空仍不广阔。   无非是飞火换做了流云,无非是呐喊换做了风声。   七杀真人从来不在意风景,但在这样的时刻独行,他的锋芒无法抑制。天空一只赤鹄飞过,便直挺挺地坠落。   今日飞鸟无声息。漫天碎羽,数点飞血,浅妆长空。   陆霜河敏锐地抬起头来,在其中一滴血珠的漾影中,看到了一抹青翠——那是棋盘世界尚未褪尽的竹色。   不曾意会,而今偶逢!   抬眸即抬剑。   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剑光也抵达了。极致冷酷的剑光,清楚雕刻出一个美得厌世的女人,剥显其身姿,将其隐于云翳的容颜,留在此方天地里。   这是一次双方都不曾预见的相遇,在燹海战场之外,夜轮山的边缘。   鹏言蹊一巴掌握碎剑光,确实是让陆霜河受了重伤,不然也不至于无法抑制自身的锋芒,无端杀死一只路过的赤鹄。   平等国的“良时第一”,是毋庸置疑的强大真人。而若是考虑到平等国成员都有另一层隐藏身份……在生死交汇的那一刻,其真实实力必然远超【赵子】这个身份的表现。   伤时遇强手,本该大路朝天。   但这正是他出剑的理由。   陆霜河没有一句话,不标榜自己的志向,也不谴责平等国的行为,他本也不在意那些。除了【朝闻道】出鞘的那一声铿锵,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然而剑光一泓如秋水,只映离人,只照生死!   赵子才与卢野告别没多久,还在危机四伏的天狱世界隐迹而走——昭王善隐,平等国有谁都查不出来的身份,甚至也在文明盆地建了一座城,她的目的地正在那里。   此刻她在剑光中照见自己,依稀曾经对镜时。   仿佛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梳妆的心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   镜中的女人并不陌生,当年制作这张脸的时候,本就诞生于她的心情。   这一刻她才有淡淡的惊觉——好强的一剑。   何能思往事?便如已知死。   一剑秋离也。   赵子左手五指渐绽,以生花印竖于身前。右手作势揽雀尾,将玉烟斗奉于身后,便似是捧起了一个香炉。   袅袅青烟是敬神香。   她也不说话,早已厌倦于言语。   然而万物有灵,其势刚起,便有风声、树声、鸟啼、虫鸣……惊蛰醒世。   今时为良时,万物有灵而登神!   在她飘扬的长发之后,一颗颗的棋子飞起来,自泛天光、辉耀世间,仿佛一尊尊无面的神像。   很少有人知道,在平等国内部,改换容颜的工作,除了昭王之外,她也是主力。昭王创造因果清白的身份,她制作天衣无缝的脸。   如今最厌世的人,是曾经最觉生命可贵的人!   以极致的生机,对抗这肃杀的一剑。   剑来天地潇潇,印出万灵登神。   所有要被这一剑剥离的,都要赠还持剑者相等的因果,等重的“灵”。   以这同等于生命的重,压住剑锋!   陆霜河单手举剑在前,只是轻轻地一抖,便已卸山卸海,卸掉了包袱……而后横剑!   喧嚣世界竟死寂!   此刻云开、天裂、气荡尽,天地之间只有一道横。   这绝对冷酷的一剑,只在问一个问题——   来者登顶否?   平等国的赵子也好,赵子这个身份下更强的存在也好,举凡洞真,无当此剑。   绝巅之下受剑皆死!   强如赵子,也在此剑之前动容。   空中一颗颗圆润如珠石、泛光如神像的棋子,尽都裂成平等的截面。   正在展开的棋盘世界,一边展开一边撕裂!   这是开天的一剑。   小世界出身的人,要撕开万界中心的天。要在这群星璀璨的时代,留下属于他的永恒传说——   其实传说也不重要。那只是最强之剑路的附赠品。   赵子厌世的美眸,骤然也裂开一隙。   泪液和血液飘飞成雾,织作面纱。   就透过这雾纱,她看到自己手上捏着的玉烟斗,在烟嘴的部分,骤然裂分。   耳边也听得恰时的裂响。   这是卢公享送她的礼物!   劝她戒烟劝了很久,实在劝不动了,便亲手打磨了这支可以过滤绝大部分毒素、还能净养灵气的玉烟斗,还特意伪装身份、戴上面具,托了一个行脚商人转卖给她。   那商人把着宝物谁也不卖,只在她路过时大声夸耀,论价的时候也非常干脆,好像生怕她不买,还折本送了好几斤上好的烟丝……   实在拙劣。   可那种笨拙和小心翼翼,让她回忆了很多年月。   或许应该惊怒的。   但已对这个世界生不出什么情绪。   好像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那些事情似乎又都不那么重要。   一直惯性地去做一些事情,“向景国复仇”,与其说是一种仇恨,倒更像是一种习惯。   算了……   她攥紧的手,慢慢散开。   可是血泪雾纱就在这刻轻扬,一只憨态可掬的虎头面具,缓缓飘落在风中。面具飘如秋叶,虎头竟似对人笑。   而后是一缕红发,一只老农般粗粝的手。   那深刻的岂是斑驳皱壑,分明艰苦的人生。那黑色的岂是泥垢,是这一路所承的前因。   不去构想完美无缺的自己,真实有缺憾的人生,才是他真正立足绝巅的力量。   惊世一掌,五指翻天。   这一掌托住了开天的剑锋,反手一捞,弥合裂世,拿住了断裂的玉烟斗。   依稀好风景,一梦在今宵。   梦醒了,平等国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见。   一卷白发垂下来,披在他的肩,陆霜河的剑也垂下,垂在他的身侧。   虎口有裂血,沿着掌缘、指隙、沿着剑柄漫延。   但他面无表情。   剑撞绝巅,难免自伤肺腑。   可一路前行,岂不披霜。   “咳咳咳!”   陆霜河又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便将咳声平静地咽下去。   将鲜血暂抹去,将长剑重新背负。他看了看天空的金阳,找了个方向便继续走。   他刚刚差点杀死平等国的赵子,再一次遇到绝巅强者的阻拦,也说不定撑不到钟璟觉机赶来……但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讨论的事情。   全盛状态,一剑击败妖族天榜第一的“隳”。   重伤状态,两剑击败平等国良时第一的赵子。   他是毫无疑问的诸天万界最强真人了,但在历史的尺度里,仍有不可及之高处——便如这枚金阳。   他想。刚才这一剑,还可以做得更好。   他只是在想……还能怎么往前呢?   ……   ……   天光暗而复明,霜风去而复卷。   阴冷的山窟中,有一团篝火,哔剥作响。   赵子正打坐调息,手上抓着已经裂开的玉烟斗。既然还活着,这便是唯一的不可失去。   对面坐着孙寅。   红发簪成道髻,有额发一缕垂落,垂在那张虎头面具上。   火光跳跃在虎头面具上,照出那一道浅浅的剑痕。   孙寅用食指在面具上轻轻抹过,一抹便消失。   这张喜庆的旧面具,依然完好无损。   “啧。”   孙寅幽幽开口:“这个白头发的很了不起啊,他在洞真境的杀力,已经超越当世所有,应该仅次于那一年的姜望。”   赵子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将烟斗攥住,调息片刻后,睁开眼睛:“没想到是你过来。”   孙寅便笑了:“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他用一根潮湿的树枝,拨了拨恹恹的火:“我跟神侠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卫国那件事情,我的确要阻止他——”   他抬起头来,火光跳跃中,喜庆的虎头面具,忽笑忽威:“但不是没能阻止么?”   冯申提供了卫国所有超凡的具体情报,神侠亲自出手扫除超凡,赵子冷眼旁观,当时也去了卫国的孙寅……直接对神侠出手。   当然他反手就被神侠镇压。   “以前的神侠不好说,那段时间的神侠……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意外。”赵子摇了摇头:“我以为他按碎时空的那一掌,已经把你杀了。”   孙寅的声音还带笑:“只是轰断了我几根肋骨,搅碎了我的些许道则,把我打进时空裂隙,说是让我清醒一下。”   “他多少还是有点尊重同道人。”赵子说。   “还好他死了。”孙寅将手里的树枝反手拄在地上,就像剑客定住他的剑,声音有一刻的冷:“我最讨厌有人让我清醒。”   潮湿树枝竖如剑,剑气所割开的地裂,瞬间在山窟结成了阵纹。   整座山窟在无声地沉陷,就此将他们一路行来所有的因果,都彻底地隔绝。   当初在野王城,掌惊天下的游惊龙,对伐卫主帅殷孝恒提建议,说“既以兵威,何必刑恶。”   殷孝恒没有直接回应他,只对左右说了句——“让咱们的黄河魁首清醒一下。”   然后游惊龙就被押着去看了半个时辰的屠杀,最后接到军令,他被任命为“净业都统”,职责是……净化野王城之业力。   殷孝恒是灭绝野王城的屠夫。   他是屠夫手里的那把刀。   每一次他不清醒的时候,就会想起刀上的滴血。   神侠怎么敢那样说话,激他的恨心?   赵子已经回过气来,剩下的伤,她自己可以慢慢治。   用双手捧出一团白色的火,裹住玉烟斗的碎片,开始小心翼翼地修复。她漫不经心地道:“现在的十二护道人里,王未不会争,其他人没法跟你争,你大可以往上一步,提那柄神侠的剑——往后不会再有人让你清醒了。”   孙寅将粗糙的双手放在火上烤:“我还差得远。”   “也是。”赵子随口道:“以你的性子,就算真的走到那一步,也不愿意提神侠的剑,该有自己的名——你若成为平等国新的首领,孙寅这名字便要留给别人。你想叫什么?”   问名即问道。   譬如圣公之求“公”,神侠求“义”,昭王求“理”。   孙寅只是哂笑一声:“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我操什么心呢?”   他看着自己的手,笼住火,却逃了火光,总是要抓住更多,总是两手空空。   他忽然问:“卢野会是下一个时代主角吗?”   “你们中央帝国出身的人,说话的方式总是这么委婉吗?”   赵子专注地雕琢着自己的玉烟斗,目不转瞬:“无须试探。我确实是去找了卢野,告知了他的身世——因为他自己也快查到。”   “卢野也的确可以算是卢公享的孩子。是他在野王城里救下的遗孤。”   “至于你说的时代主角——”   她终于修好了自己的烟斗,慢慢地握灭了白色的火:“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成为时代主角,我只知道,若是我能够确定地知道他是什么样子,若是他会在我的意想之中生长……他就不够成为主角。”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似乎让人感受到,比骤雨还要潮湿的低落:“无能无力的我,想像不出改天换地的人。”   孙寅轻轻地笑了笑:“时代主角一定要超越想像,不同于过往的任何一个吗?”   这笑声有几分苦涩。   当年黄河夺魁,也曾号称“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彼时彼刻,又何尝不是以时代主角自视呢?   总以为一切都触手可及,总以为想做的都能够做到。   可是光阴终究流走了。   “其实不必讨论什么主角的问题。”   “我曾经也觉得这个世界无限美好,后来我觉得我的师兄可以改变世界。事实证明那都天真。”   “人长大了,就明白自己改变不了什么。”   赵子站起身来:“谢谢你救我。”   “你说得对,陆霜河真的非常了不起,他在做不可能的事情——要是你不来,我死得也太草率。”   她发出莫名的笑:“这算什么?平等国的良时第一,自诩护道人的大魔头,死得像一条路边的野狗,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偶遇?”   “大千世界,不就妙在偶逢吗?”孙寅说:“若是一切都在意想里,那也太过无趣。”   赵子还是笑,只是笑着往外走:“曾经我是一个害怕变化的人,真想一切都在意想里。”   “其实你何须我救?”孙寅没有笑:“只要你解开自己的脉锁,释放你的绝巅力量。陆霜河再强,毕竟没有越过那一阶,没可能伤到你。”   赵子往山窟外走,并不回头。   “上官萼华刚刚登顶绝巅,亓官真那个老头子高兴得摆了几十桌药酒,傅东叙还特意来饮了一杯。赵子若是恰好展现绝巅的力量,跟自曝其名也没有什么差别了,身份一旦暴露,谁也保不了我——早死晚死都是一样,我提前死,少走一些弯路。”   “虽然我已经猜到了一些……但你就这么说出自己的名字,合适吗?”孙寅慢慢地说:“即使是在组织内部,告知对方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也是大忌。”   “你救了我,我总该展现一点诚意。神侠该死就死,『义』字我们还是可以保留一些。”赵子语气随意:“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也救你。”   她没有说她已经让卢野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没有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生死,乃至仁心馆的存亡,放在卢野的念动之间。   她只是说谢谢。   孙寅也并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分开双手,看着眼前跳跃的篝火:“如果真的死了呢?”   赵子没有说话。就这样走出了这座无名洞窟。   这个问题似乎不需要回答。   ……   ……   离开枕戈城并不为难。   除了各大势力的驻军,以及来妖界服役的神临修士,一般修士在妖界战场都是来去自愿。   何况文永在冀山战场已经厮杀七年,多少是有些情面可以讲的——比如他送给军需官的两颗道元石,就被义正辞严地推了回来。说什么你我老熟人,岂能要你孝敬。   当然,最后他用五颗道元石,买了一张老熟人手绘的破地图。说是天狱世界战略级地图,画上却只有文明盆地,甚至文明盆地也画得不具体,字写得还丑。   记帐真君忙着骂斗小儿卑鄙无耻、手段龌龊,又骂天气不好,身体不适,以及地形不熟,倒也没来得及追究两个逃之夭夭的小喽啰。   冀山战场在文明盆地正北方,玄龛关在东南方,便是走最近的路,也要斜穿半个文明盆地,路途遥远。   文永和穆青槐想着一路增长见闻,顺便挣些功勋,补充行囊,也算是以剑益行。便决定沿著文明盆地的边界走……这是一场艰难的长旅,文永希望自己抵达玄龛关的时候,已经做好登神的准备。   整个文明盆地,大体是个不甚规则的圆。从冀山战场走到鸫山战场的半弧里,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战场——其中最关键的当然是【愁龙渡】,在声名上紧随其后的,便是武南战场。   武南战场其实不是一个很大的战场,虽则曾经也有绝巅云集大乱斗,打得天崩地裂像是两族最终决战……在武安逃归、大战平息后,它还是回到了它应有的战略定位。   充其量只是一个中型战场,远及不上“两水三关四山”。   之所以声名赫赫,无非是坐落于此的武安城。城不在高,因人而名。   很多人来妖界,都会特意到此一游,来瞻仰当初大齐武安侯从妖族腹地归来的神迹,俨如朝圣一般——其以神临之修为,转战妖界数万里,成功回归文明盆地。那般壮举往前不曾发生,如今也无人复刻。   荡魔天君那一次带回来的神霄情报,更是直接推动了现世剧变,也是这十年诸天大练兵的直接原因。   越是靠近神霄战争,越能体现当年那份情报的关键。   他的确影响了世界。不止在今天。   燹海战场在文明盆地的西北方,文永和穆青槐离开冀山战场后,却是折路东行。相比有人接送的卢野,他们不免显得步履蹒跚。   “格老子的……”穆青槐骂骂咧咧:“前几天在太虚幻境,差点被人骗了。有个人拿了一份上古人皇的诏令,说是上古人皇当年留下了后手,已经在天外复甦,准备归来领导神霄战争。现在给他三十个太虚环钱,将来就能获封伐妖大将军。”   文永操纵着至暗神龛在心脏休眠,笑道:“这种只骗真傻子的伎俩,还能哄到你?”   穆青槐叹了口气:“不是,他手上那份上古人皇的诏令是真的,我想着去捡个漏……”   “人皇诏令?”文永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唬鬼呢!?”   穆青槐『唉』了一声:“当然不是真的人皇诏令,不过确实是漏出了几个上古文字,我怀疑是那个时代跟人皇有关的功法……那人不识货,不知在哪里捡到了,把它当人皇诏令来骗人。我想着花点小钱,把它骗过来。”   文永抚掌而赞:“这骗子有门道啊!明面上的骗局用来骗真傻子,暗藏着的骗局用来骗聪明人。”   “要不怎么说你们读书人坏呢?”穆青槐一拍大腿:“心意这就通上了!”   文永乜他一眼,没有跟他计较:“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穆青槐耷拉着眉:“我没发现。在交易之前,那骗子被五刑塔的人抓了,他骗得太多——好家伙,三百多个修士去了五刑塔告状,涉案金额已经达到了三万钱!”   “不是一个人只骗三十个太虚环钱吗?”文永讶道。   穆青槐幽幽道:“有更多人不好意思声张,当然也有一些……也是看上了人皇诏令。”   文永忍着没笑:“那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我受到了侮辱!”穆青槐咬牙切齿:“那个骗子竟然还没开脉,就是个普通人!容国乡里的农夫,在太虚幻境里开了眼界了,学着画了几个古字……就把这些个超凡者骗得团团转。”   文永先是大笑,继而叹息:“可见有些人能够超凡,并不因为他真的更聪明。他只是更有机会。”   穆青槐愣了一下,也敛住心情:“上届黄河之会……确实是改变了太多事情!”   上届黄河之会盛况空前,主持大会的太虚阁大赚特赚。   不仅高价重演赛事留影,还将比赛期间备战室的留影,结集售出,说是为了让观众“了解参赛天骄更真实的一面”。   此外还有什么参赛天骄的纪念人偶,什么一个云钱积一分、积分最高选手可登顶的“璨星大道”……搞得是如火如荼。   惜花真君黄舍利,都被私下称作“赚钱花君”。   很多人都有微词……一场黄河之会,到底赚多少是个够?   但到了今天,所有的声音都已经消失了。   因为这届黄河之会赚的每一个铜钱,用在了什么地方,只要不是故意装瞎的人,都能看得到——   黄河之会后,依托于太虚角楼的太虚义学,如雨后春笋,在现世各地林立。   价钱已经十分公道的太虚角楼,再一次下调入境费用,只需一贯铜钱,就能在太虚幻境里待一个时辰(以云国铜钱为基础)。   这已是普通人咬咬牙就能承受的价格。   现今在太虚幻境里行走的凡人,已经越来越多,甚至超过了超凡修士的数量!   放在以前,凡人在修士老爷面前,也就比蚂蚁强上一点。哪有现在这样一群超凡修士被普通人骗得团团转的事情?   自古以来,现世人族都很重视普通人的力量,也一直有各种各样的发扬。   于国为“势”,于宗为“气”。   但太虚幻境又是一次新的喷薄。   当无数凡人的力量,在太虚幻境里体现,可以看到种种奇思妙想的迸发,他们用凡人的方法解决超凡难题,用凡人的智慧踏足超凡台阶!   太虚卷轴每时每刻完成的任务之巨,超乎过往想像。所喷薄的资源,塑造的繁荣……几如远古巨鲸的吞吐,深刻地影响了现世。   就在去年,第一座立足于妖界的太虚角楼,已经在燧明城建立!   征伐于妖界的人族战士,从此也可以在太虚幻境里修行和放松……当然也可以上当受骗。   “再过四年,又是黄河之会。”穆青槐叙说着他平凡的感慨:“也不知下一届是谁来主持……希望是西极真君吧,他端毅稳重,靠得住。”   “会是谁来主持,我也不知——”文永摇了摇头:“但一定不会再是太虚阁里的人了。”   当初荡魔天君在观河台上宣布退出太虚阁,将放还权力作为一种诚意的体现,以此获取诸方势力对黄河改革的支持。   这届黄河之会当然算得上是成功。但他在台上提及让水族列席太虚阁的事情,并没有得到通过……诸方势力的代表,也并没有挤进第二个人。太虚阁里荡魔天君曾经坐住的那个席位,一直空悬到现在。   五年前是争得最凶的时候,诸方齐聚太虚山,差点就打起来。黎国推举谢哀,魏国推举燕少飞,须弥山推举普恩禅师,书山推举照无颜,剑阁也抬了一手宁霜容……不过最后都未如愿。   哪家霸国都占不了第二席,剩下的哪家势力,也都拿不出一个足够碾碎所有质疑的年轻天骄。   只剩八个人的太虚阁,阁员依旧各有风景,十年来威名响彻诸天。   唯独是当初最耀眼的那一个,退阁后独坐观河台,十年来一步不出。   有人说荡魔天君在杀死神侠的一战里受了重伤,坐关是为养伤;有人说他是急流勇退、明哲保身,主动地淡化影响力;也有人说他在三论生死后,触及了无上契机,正在着手准备超脱。   当然这些都不是文永所能探知。   他唯独明白,这个世界的秩序是怎样的。   光照一时的理想,终究会如流星划过。刀子分肉才是永恒的主题。   穆青槐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只是道:“唉,那些都是大人物的事情,反正跟我们也没关系。”   “有关系的……”文永幽幽地道:“只是关系在于,我们不能够对这些事情造成任何影响,它却会深刻地影响我们。”   说到这里,他心中忽然有一种深刻的悸动,至暗神龛似有异动,故而沉意感受。   农夫不能够影响天象,可晴雨雷雪都会影响收成。   穆青槐沉默了许久,终是笑了笑,不管怎么样,老爷们给机会或者不给机会,都要好好生活,不是吗?   他抬起头来,眺看远处,嘴角咧开,有几分真切的欢喜:“武安城到了!”   多少是想看看武安城的。来妖界这么些年,一直在拼前程,却是未能一见。   远远看到高大的城墙,看到城门前排着队等着入城的长龙——仅每年来此观光的游客所带来的入城费,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在穆青槐看来,武安城现在的主人,光入城费都要挣上不少,一准儿乐歪了嘴。   厚重城墙上斑驳的痕迹,有人信誓旦旦说是荡魔天君当年留下的剑痕。   “应该叫相思印哩,这准是【长相思】留下的痕迹。”排在长队里讲述故事的人,手脚并舞,姿态夸张地说,好像他跟荡魔天君有多么的熟悉。   在后面又有人应声:“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了,我在白玉京酒楼喝过一杯!”   风声把笑声推得很远。   城头上飘扬着东国经纬旗,以及绘着一头猛虎的“英勇伯”旗。旗在风中猎猎地响,猛虎纵跃……仿佛下山!   “啊!!!”   穆青槐忽然双眸刺痛,不由得惨叫出声。   并不知攻击从何而来,只感到巨大的危险,生命本能的惊惧,不由仰头——   一念落心海,飞剑出灵台。   这束剑光窜空而走,以唯我之锐意,剖分头顶的元力,迎上那未知的恐怖……锵!   飞剑寸断,片片如蝶飞。   穆青槐仰面便倒!   “格老子的飞剑之术,难怪落后时代,果然要不得嘛。”   他呢喃:“剑断啰我就没啰……”   “阿永,你晓得蛮……”   朦胧之中他看到好像有一个光团,飞向旁边不知为何痴立的文永。   怎么了,兄弟?   他挣扎着抬起手指,颤抖着召动一缕剑气,试图将其拦截。   但那缕剑气终究抬不起来,散在半空。   他的手也重重砸落地面。   继而是叮叮当当,一地碎剑的响。   倒也是热闹的。   ……   文永的心神无限沉陷,落入至暗神龛,仿佛成为神龛的一部分。   曾经也是一个大国的天骄人物,有踏足黄河赛场的资格。十年过去了,他只是外楼境界,尚未神临。   这修为并不难看,天人之隔,不是谁都可以跨越。观河台上的星辰,落下来的也不少。   况且他的精力,早就转到了至暗神龛上。   燕春回所留下的至暗神龛,炼人魔为座,养至暗为灵,人魔所作的恶,是神龛所奉的香。香已点燃,灵已蕴生,他侥幸继承,只需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七年战场厮杀,血气滋养,即将蜕灵而神,这座神龛大成之日,文永便可一跃登神!   等同神临修士层次的假神,是轻而易举。比肩当世真人的真神,也非不可触碰。   至于阳神,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拥有至暗神龛,他至少还有做梦的权利。   他的心念下沉又高起,飞升又飞远。   他感到自己已经高卧九天!   视野之中天地茫茫,他似乎看到了无边广阔的妖界,似乎看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太古皇城,乃至于更深更远处茫茫混沌。   我即是神!   神性的视角不同于目视。   文永的视野又落下、聚集,他在巨大的雾掩的妖性世界里,看到一团火,像是一只盛满了五谷的碗……   他明白那是文明盆地。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至暗神龛已经功满,他正处于自然而然的登神反应。   神临是修士与这个世界的第二次缔约,与出生的那一次同等重要,他在感受这方天地!   要走神道的他,更是会与这个世界发生更紧密的联系。   但……怎会在今天?   怎会于此时?   怎么在妖界!?   他明明感觉自己的积累还未足,明明自觉还差一些时间……最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打算在妖界神临。   现世之外神临者,不可洞察现世之真!   妖界在诸天万界里虽然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大世界,比起现世不过是穷乡僻壤。他这个首都来的富家少爷,岂可安居于乡下草屋?   在现世混得再潦倒,那也是高贵的现世人族!   现在这一切就是莫名其妙地发生。   就像一个外出谋生计,打算攒够十两银子就回家的人……走在路上被人塞了十两银子,当场就满了行囊,可以回家了!   不,不止。   神性还在灌溉,他娘的不知道哪个蠢驴,在无节制地撒钱!   文永自觉没有资格被人这么大费周章地针对,他更是隐隐察觉到,这是整个天狱世界内,关乎神性的一次跃升。   就像大水漫梯田,他这亩荒地不过恰在旁边,恰逢水泽。   当然,笼罩整个妖界的神性跃升,针对的只是妖界之神。   或者说……在妖界成神者。   他恰恰有这拔苗而起的一步,在登神的过程里,恰被卷入其中。   文永竭力定心沉意,克制那几乎生命本能的登神的愿望。在妖界登神,还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封神台!   此界诸神,皆要受其所敕。   妖神自可不在意,他这个地道的人神,还不一上去就灰飞烟灭?   可是借力至暗神龛的坏处,便在这时候体现出来。   在他还未真正登神之前,他并不具备对至暗神龛绝对的掌控权,而至暗神龛此刻所得到的神力灌注,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掌控极限。   他像是一个孤独的渔夫,独自驾驭一艘失控的大船,撞上了一场迎面的海啸。   他竭力往回撤,船却一往无前……   轰!   神念跌落文明盆地,至暗神龛好像撞进了某个地方。   晕头转向之间抬望眼,文永看到——   一座座巨大的神龛升起来,一尊尊外显各异的神像,高坐于神龛之中。   一百,一千,一万……   慌切之间文永数不过来,心中却生起惊念——   这里就是玄龛关吗?   隐隐之中他好像触碰到什么。   登神……神性跃升……封神台……玄龛关。   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妖族想要做什么?   他正登向妖界之神,他混同在妖神的海。随着无数的妖神一起,共鸣神念,放纵神意,涌向某个未知的地方。   并非未知!   文永猛然惊觉关键,他也在下一刻捕捉到了周围的神念——   “神霄!”   “神霄!”   “神霄!”   文永感觉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整个至暗神龛都在颤抖。   这次神性跃升的最终目的,是支援神霄!   当初妖族羽祯以无上伟力,开辟了神霄世界,为妖族轰开囚笼,也由此确立了必然会发生的“神霄战争”。   远古人皇之师,布局于妖族命运长河的卜廉,出手将神霄世界封印一百年,为现世人族争取准备时间。   妖族元熹大帝留在神霄世界青铜巨鼎的后手,消灭了卜廉残念,并将这封印打了个折扣,使之只镇三十三年。   这段故事,已经随着荡魔天君当年的逃归,遍传人世。   神霄世界里的一应情报,他曾经作为商丘殷家的贵公子,有幸和堂兄一起旁听。那时候辰巳午也在座,宣讲的人是国相涂惟俭……宋皇坐在屏风后,从始至终没有出声,只留给年轻的他,一个打坐的身影。   所有人都知晓卜廉之功,也都明确,道历三九五五年,便是神霄战争爆发的时间。   自那以后现世人族所有的大战略,都是以备战神霄为前提展开。   这是决定种族命运的一战!   元熹已经将卜廉的封印打了个折扣,还有没有可能进一步解封?   现世积极备战的这些年,妖界自然也一直在大兴武备,联络诸天……但除此之外呢?   文永有一瞬间的犹豫。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这种涉及种族命运的大事,自然有那些耀眼的人物负责。   改变世界的人,拯救人族的人……应该是姜望,应该是李一,应该是斗昭,甚至也可以是钟离炎,唯独他文永不配。   但这时他莫名地想到一句话。回想起在那个雨天,听到那句话的心情。   “你想变强吗?我是说——不要再做一个失败者。”   不要……再做一个失败者。   文永处在登神的状态里,游荡在神性跃升的海洋中,却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艰难的呼吸!   文永,这或许是你这一生,唯一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想着,慢慢聚拢自己的神意,感受着至暗神龛的纹理。像一个奉香的信徒,虔诚拂去神龛的灰尘。   尚不知觉四周、不知友人已死的肉身,双手也掐成神印。   在茫茫神海,无数神龛飞流里的至暗神龛。神龛之中,一个几乎要被撑爆的人形,缓缓地端坐下来……坐出了神性!   于这个瞬间神只睁眸!   在越过神海的那一刻,祂看到无尽混沌海深处,茫茫神霄大世界里,一尊岿然而起的青铜巨鼎。   鼎身四字曰——   “尔替朕命!”   这是羽祯之肉身所炼成的青铜巨鼎,在荡魔天君归来的情报中有述。   这一刻文永惊得头皮发麻,却听来宏大一声——   “岂敢直视?!”   无数神只尽宏声,斥此大不敬。   至暗神龛浮沉着,文永的神性在其中,   祂看到一座金色的高台,凝结至高之意,洒落无尽神性光辉的高台上,立着一个瘦小的老者。   『欺天』猕知本!   猕知本瞬间就捕捉到了神海的异样,也吃惊于这份意外,但第一时间就投来目光:“留步……我以妖族命运为誓,许你阳神必成!”   文永猛地闭上了眼睛。   用力之巨,让两扇眼皮都撞碎,几乎凝神的眼珠,当场被碾爆。   在茫茫妖神海中,与众不同的至暗神龛,在这一刻毫不迟疑地炸开来——   文永无限上升的神意,瞬间就被推回。   他强行终止了登神路,也粉碎了自己神性的未来,于是坠回武安城外这无名的山。   他已双眸尽血,神龛破碎,独立荒山。   此时尚不知觉不远处倒下的穆青槐,不知挚友已死。蔓延身魂的剧痛,淹没了他的一切感受。   他只是鼓荡最后的力气,脖颈暴起青筋,嘶声高喊——   “妖族意欲提前打开神霄世界。”   “整个玄龛关都是祭品!!!”   ??手绘了一张文明盆地地图,方便大家理解。   ?剧情的发展比大家想得要快一些。   ?是的,神霄马上开打。   ?我说过不会回避难写的部分。   ?本周五见。   ?……   ?感谢书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25盟!   ?感谢书友“月下半客”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26盟!   ?感谢书友“古道西风瘦人”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27盟!   ? 第四章月迷津渡   武安城下行人如织,还在喧嚣欢闹。   武安城外无名的山,只有满地凋叶,一横一竖的两个人,一片死寂!   穆青槐倒在地上已经是死者,文永瞎了眼睛,没了神性前途、可期的真神未来,却还在拼命地呐喊——   可他根本不知道,他没有发出声音!   猕知本在喊出那一声“留步”的时候,就已经算穷五恶盆地,逆推神性来处,锁定了文永的方位,并在放置五恶的棋子中,拈出最恰当的那一颗……果断捏碎了。   武安城里有一座小小的庵堂,乃当初洗月庵的女尼结庐自居。后来那女尼走了,香火却也一直没断。   此庵堂是为曾经的齐国武安侯祈福而设,和“武安”这个城名一样,有着特殊意义。   古难山大菩萨蝉法缘,亲自度化了一人在此,乃是为未来的种族战争做准备。至少在南武战场,它有可能成为左右胜负的关键。   佛家求缘分,论因果。布局于此,更是寄望于借用这座庵堂,撬动某种因果联系,以期于将来的某一天,能在针对那个人的战争中,添上一枚沉重的砝码。   而于今日,统筹全局的猕知本,将这枚棋子从香炉中启出……用于此时。   封神台上,猕知本枯瘦的食指在身后勾起,首先绝天机,阻卦算,晦隐他接下来的动作。   神海之中,无数神龛拜神霄。唯独那座孤独的至暗神龛往回走,如黑色游鱼逆流。   笃笃笃……   名为“玉安”的庵堂里木鱼声断,小木槌间中而断,高高地飞起!   飞在空中就已点燃,如炬火高举。   庵堂里诵经的修士,一个法号“静慧”的带发女尼。青丝顷刻就燃尽,黑灰飘飘洒洒,覆下禅身,整个人变成了泥偶。   古难山“泥偶术”。   此乃点化泥胎敬禅香,增益信仰之力的秘术。妖界不能如现世般广传诸天,吞占万界信仰,只能在这些方面下功夫。   在蝉法缘的妙用之下,此术反向而行,逆转血肉为泥胎,在这等必要的时刻,予其彻底的掌控。   城内庵堂,泥偶静为尘沙。   城外荒山,金身临似烈日。   外显为一个太阳般的光团,光却相当内敛,只照荒山,不往山外释放一点。   一座泥胎的奉献,充其量不过毛神之力,在猕知本高妙的掌控下,有超乎想像手段,对于荒山上的二人,完全呈现碾压的态势。   虽有飞剑起灵台,却片片裂碎,只余一地的响。   但毕竟有这羚羊挂角的一阻,泥胎所祭献的神力,未能将文永瞬杀,等到了他崩碎至暗神龛、借力跳出神海,回归荒山,张嘴怒喊——   密密麻麻的光线交织于荒山外,瞬成一座静音的法阵。   猕知本何等敏锐,于当下做出最好的选择。他不去刺激一个绽放最后光辉的小人物,不小觑一只蝼蚁在绝境中的潜力,就让文永自以为已经传出他奉予人族的告警。   释怀而寂,便不会有更多变故发生。   待那座至暗神龛崩碎的力量耗尽,只需微风一卷,此人便如尘埃自去。   悬照荒山的光团之中,小小的金身,已经睁开禅眼——猕知本作为本次神霄大计的主持者,这时已经把注意力放回玄龛关。而蝉法缘已经落下目光于此,正要借禅收尾,抹除因果,不留痕迹。将这份意外,完全地抹消。   而文永脖凸青筋,双眸尽血,还在高喊。   他想他的牺牲不是毫无意义的。   他想武安城里,应该有人能听到。   这是世上最孤独的呐喊。   蝼蚁燃烧所有,声不出一步远。奋尽一切地折腾,其实只有自己耳中的喧嚣。   就像他自己跟穆青槐所说的那样——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不能够对那些事情造成任何影响,却被那些事情深刻地影响着。   从商丘殷家的贵公子,到弃姓独行的文永,他是明白这道理的,却还是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了一个失败者……寂寞而无用的努力。   像他当初辛苦备战黄河,却被替下了名额。   像他弃姓求名,靠自己走上黄河赛场,却被轻易击败,未能杀进正赛。   像他发誓不要再做一个弱者,几番死里逃生,好不容易继承了至暗神龛,却又在今天断绝神途。   他做的一切都是没有结果的!   落叶被风卷起,一阵一阵的旋。   在何时飘落,落在何地,都不自主。   风停是人生归处。   “悲哀的是……他不知道他所做的是无用的。”猕知本的声音渐散,匿于神海深处。   或许他从文永身上,想到了如今的妖族。相较于整个现世人族的强势,身在妖族的所谓“欺天”猕知本,又何尝不是弱者呢?他这一生为族群所做的一切,也未见得能有几分功成。   或许他和文永,做的是一样的抗争!   他也只有这一句感慨的时间,便要赶赴更宏大的局面。   蝉法缘的祥和声音,悠悠回响在金身中:“幸运的是,他不知道他所做的是无用的。”   若在梦中死,如何不是我佛的慈悲?   但……   怎会无用呢?!   几乎是在武安城里庵堂女尼青丝成烬的同时,万妖门外,一个盘坐蒲团上的、身披元黄色道袍的老道,便已睁开眼睛。   自神霄世界的情报传回,在妖界常驻一名甚至两名星占宗师,已经是人族的常例。   人族需要时刻把握神霄世界的变化,也要和妖族的卦道宗师互相攻伐天机。相较于困锁一界的妖族,凌驾诸天的现世,在天机的防御上,要困难太多。   一个是封闭的自家水井,加个井盖就可以。一个是江海湖泊,谁都能往来,压根没有可比性。   如今轮值燧明城的,正是景国东天师、同样在星占一道有卓越成就的宋淮。   他在三年前养好伤势,走出蓬莱,来到这里。   陈算身死,罗刹明月净隐踪,惜月园之战他这个东天师可以说是最大的输家,来到妖界的这几年,出手狠辣。   猕知本已然“绝天机”,但在宋淮的感知里,整个文明盆地里,天机毫无波澜的那一刻,就是最大的波澜!   若无外力,何以定风波?   宋淮睁眼的同时,眸中星河涌动,隐成飞转的八卦图。他在这一刻接管天意!   高天有星辰。   自人族扎根于文明盆地,现世的星占宗师们,累代积功,早已在妖界的天空,升起人意的星辰——   当然不能是真实存在的宇宙星辰,那等于是为妖族打开万界通道。   这些专门打造的人意星辰,隔绝外界,只悬升在妖界天空,不与诸天发生联系。   它们的主要作用,就是辅助星占宗师,建立天机秩序,庇护文明盆地。它们升在空中,争辉日月,也是侵蚀妖界天意的过程。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更是加在万妖之门上的锁,帮助缓解万妖之门所承受的压力。   正是诸如此般步步紧逼的封锁,逼得妖族不得不另寻它路,眺望神霄。   若无羽祯,妖族已是砧板上的鱼,猪圈里的猪,待宰而已。   多少年两族相互征伐,群星起而又落,如今还余下二十八颗星辰,成为定例,以二十八宿名之。   宋淮眼中浮显星河八卦,文明盆地西方的天空,便显现一只月白色的乌鸦虚影。横翅不遮天光,仰啼声鸣因果。   其曰……【毕月乌】。   乃是道门玉京山当年所主持建设的人意星辰!   星占者以星辰为卦算之器。   猕知本以神意逆推方位,精准找到至暗神龛背后的文永。宋淮却是瞬间算穷整个文明盆地,寻找天机空白发生时的那一个源起点。   水面漾开的涟漪,总是因为坠落的一颗石子,或者一点雨滴。   抬眼生卦,占问最初!   在睁眼照见【毕月乌】的那一刻,宋淮便起身。   神念瞬息万里,星光一霎横空。   其高大的身形显化在武安城上空,岿然如天山之影。转眸如电,视线已落城外之山。   “蝉法缘……你找死!”   他的大手从星河中探出,水中捞月一般,穷逐佛缘,握住一枚蝉影。   于是荒山那光团中的小小金身,瞬被星光捆缚。神亦成囚!   东天师高喊古难山蝉法缘的名字,好像只察觉了这一个对手,正要莽撞地与之捉对分生死。神意却已借【毕月乌】之星照,暗中传念各处关键战场——   “猕知本布局掀桌,诸方或有异动,但请为天下慎之!”   无尽星河飞蝉影,吱吱鸣夏声未停。   “知了!”   “知了!”   菩萨已知了。   蝉法缘惊觉宋淮至,立时封锁禅心,已然释出梵像。   那是一尊合掌低眉的菩萨金身,耳廓栖蝉,鸣声知夏。此尊映在宋淮的眼眸里,像是一幅镌刻的景,其声高颂:“南无……光王如来!便知天下事,何以了禅心?纵不见古时妖,星光月光,尽梵光也。”   其身骤转为万字佛印,旋转着如永恒深陷的漩涡。就此封住宋淮的眼睛,使之双眸尽黯,眉下如贴金箔。   他释出如此强大的先手,仿佛要引发接下来无穷的攻势,对宋淮进行毁灭性打击。   可佛光却一转——   荒山上那光团里的神像,像是无数绞缠在一起的丝线,在这个瞬间被转开了束缚……于是光线炸开。   万千金光窜出星锁,似鱼龙在荒山游!   它们活泼,灵动,明亮,温暖。   漫天飞叶都透光。   真将荒山作禅境。   站在那里无声呐喊的文永,也似一片透光的叶,在这个瞬间,留下千万个孔。   遍身光隙,往后仰倒。   失败了一生,在最后的时刻……也算光彩照人。   在这样的时候他才生出觉知,才能感受周围。才能咀嚼自己的一生。   才感知到躺在旁边的挚友,已经全无生命气息。   他张了张嘴,最终仍只是挣扎地喊出了“玄龛”二字的口型。终于支离破碎地……倒在飞剑的碎片里。   成为环绕穆青槐尸身的一部分。   他的生命无波澜,他的声音竟消散。   事情意外演变到这般程度,蝉法缘顾不得抹去因果,阻止人族强者追溯……确实也做不到了。只能出手抹掉文永的痕迹和声音,尽量为玄龛关那边再争取一点时间。   在佛印封眸的那一刻,宋淮的力量就已经收回。   脚踏上清八卦,身开玄门九宫,他尚不知蝉法缘的目的,但顷刻筑起长堤,以防御有可能的山洪。   作为万妖门前坐守者,他有把控整个妖界战局的责任。   星潮滚滚,遍起光楼。偌大的武安战区,都在他一念之下,进入了如梦似幻的胜景——林立星光碉楼,随处繁华蜃像。   宋淮一护自身,二护人意星辰【毕月乌】,三护身下的武安城、巩固武南战场,剩下的力量才在城外这处荒山,结成了星网,如地膜覆山。   身、星、城、山四位一体,以人意星辰【毕月乌】为核心,交织命途为线,构筑了完整的防御网络。   武安战区已经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战备状态,整个文明盆地也开始警戒。军令一层层地传下去,在最短的时间里,人族大军就可以做好与妖族决死的准备。   但蝉法缘的目标太明确,下手太果决。   他并不图谋武安城,也不攻击宋淮,只求打扫这无名荒山。   而文永在这种层次的交锋里,确然渺小如微尘。根本挡不得一瞬,仍是被轻易地抹掉了。   强如宋淮,借【毕月乌】为网,也未能在消散的魂意中,捞起半点残念!   遮天大手竟空空。   宋淮面无表情。   他翻掌便往上——   “那就别走了!”   神像金光洞穿星网、窜杀文永的瞬间,来自东天师的反击,也在同一时间发起。   沾着星网,便是沾住了他的卦算!   蝉法缘当着他的面入境杀人,他绝无可能再让其囫囵离开。   这一刻他再顾不得提防猕知本,或者说,荒山之上两个人族战士的死,给了他冒险的理由。让他决定将猕知本有可能的攻击,留给文明盆地的其他绝巅来防备。   毕竟种族战场皆袍泽,他既然披衣履此,也当托付生死。   两个修为平平的战士,都作为袍泽相依着死去了,他岂不如?   星网织成了一件流彩卦衣,在神道金光洞穿文永的同时,这件卦衣也披上了蝉法缘的金身。   上清卦衣,八门锁仙咒!   如此宝术,蓬莱独有。   宋淮大袖飘飘,一霎走到高天上,身横遮金阳,只手探明月——   那是一只翻天的大手,横无际涯,指盖寰宇。就此探进了人意星辰【毕月乌】,而从月白色乌鸦的虚影中穿出来,在无尽因缘之中,一把攥住了蝉法缘的脖颈!   卦衣罩禅身,单掌覆天机。   “与我……落人间!”   他抓住此身,猛然一掼!   像是扯断了天幕的囚笼,从中抓下来一个火球!   乍看来,天空像是又坠下来一团烈日,与金阳一时难分。   这团火球光耀万里,梵唱不歇。   却是一尊大菩萨身!   非得在目见一道有极高修行,才能驱光褪火,在这尊大菩萨的金身上,见得宋淮的手掌。   此般大菩萨,被宋淮掐着脖子如掐鸡犬,被覆绝天机的大手攥着往文明盆地拽落。   轰隆隆天隙立见,在这个过程里时空摇颤,天柱所倾也不过如此。   蝉法缘出手抹掉一个无名小卒的因果,却因这份因果,被生生拽进文明盆地,这是他亦不曾意想的!   但他亦百战绝巅,深知已至生死关头,不敢再有半分保留。   “过去佛祖,隐光如来。天既不昌,应如我闻——唵嘛呢叭咪吽!”   这尊大菩萨身,顷如玉就半透明,其身浮现十三个光点。   梵身舍利十三种!   交汇宝光,撑鼓卦衣。使他似乎无限地膨胀开来。   这禅身璨光之烈,与金阳争辉,尚还压过金阳一头去。   金身如鼓,佛唱轰隆:“醉心才眠梦中梦,惊蝉谁觉身外身!”   宋淮的大手猛然合拢,掌中烈日都黯光,待得光敛声碎后,却只剩一具小巧的金色的蝉蜕在掌心。   这是蝉法缘证道绝巅前的最后一蜕,是他为自己所修的替命之身。曾以此为苦海渡舟,历尽波劫而登顶。也是他将来踏足超脱之上,送自己成佛的肉蜕灵山!   毁于今。   剥下它,便是宰了蝉法缘的一条命。也永绝了他成佛的可能。   可他毕竟还是逃脱了……   天妖一世寿万年,他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此刻偌大的天狱世界,所有人都看到金光灿烂。   灿耀在天穹的那轮金阳,照耀整个妖界。   古难山的大菩萨,以光入其间。   遁此身,逃禅命。   灿烂金阳转乾坤。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瞬间里,几乎宋淮借【毕月乌】的传音,才刚刚传到各大关键战场的真君耳中。   蝉法缘似游鱼入海,化光落金阳,眼看着就要回归古难山……   他却看到一柄剑。   是的。   在悬于高天的金阳中,有一柄剑存在!   那是一柄从不回头、从不折身,以绝对的冷酷贯彻始终的剑。   握剑的人白发披肩,眸光淡漠……   七杀真人陆霜河!   说来也算“妙在偶逢”。   陆霜河剑斩平等国赵子后,仍在探求“最强”。   在【开天】一剑险些杀死赵子前,他先以【一泓秋水照离人】的剑式,剖开了赵子的“万灵登神印”。   彼印使天地万物都生灵,都显神,是驭用生机的无上妙法。   而在这妖界,天地万物若都能灵显,最强大的自然只能是那轮金阳。   在扫灭那些生机,斩除那些神意的时候,陆霜河其实隐隐感受到了神海的涟漪——囿于猕知本的封锁,封神台的隔绝,以及本身并非神只,他没能洞见真相。   但他想知道,倘若赵子的“万灵登神印”,能够做到推动妖界金阳生灵显神,那是不是赵子作为当世真人的最强?   那样的赵子,他还能够战胜吗?   他边走边想,向着金阳的方向一直走。   不知行多久,又思几时。   许多年来剑道的灵感,如流瀑般将他浇透。   他想到陨仙林里,姜望仗以击败他的天道剑,想到他也从来没有将天道当做尽头。   他还想到观河台上姜望与燕春回的那一战,想到剑道登圣的碰撞。又想到忘我剑君太叔白,曾放盏于月,邀饮万古。   冥冥之中有一种“道”的触动,令他隐隐感受到“往前走”的契机。   向前行,往高处走。   所以他拾光而上,走向了永悬于妖界的亘古金阳。   他知道这多么危险。   妖界本无日月。   妖界的日月是妖族先贤升起。   金阳血月据说是远古妖皇的眼睛!   他走进金阳的那一刻,就是将自己置身于妖界强者的视野里,必然会迎接前所未有的骤雨雷霆。   如此危险,都不输于当初姜望的“一秋求道,万界登顶”!   可若非这样的危险。   何来最强的名?   他的剑从来没有犹豫过。这条路在出现的时候,就成为他必然的选择。   所以他提剑登天。   际遇之巧,便是如此。   就在他走进金阳的这一刻,恰逢蝉法缘拆光而归!   他面对的是古难山的大菩萨,已经在妖界煊名三千年的蝉法缘。   陆霜河这个名字就注定了他的选择。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刻会发生什么——   绝不回头的【朝闻道】,斩出了理所当然的一剑!   最强的剑,理应得到最庄重的对待,理当感受最强烈的敌意,咀嚼对手最深刻的恨。   陆霜河在妖界的金阳中,已经感受到来自茫茫妖界各个角落骤然腾起的敌意……杀机如芒刺道身。   但他眼中只有对手,亦只是拔剑而斩。   人无所拘,剑无所滞。   就像当初从南斗秘境走进现世的那一路,他一步一剑,斩碎了那些世界所有的困阻!   他是这样走到今天,也将这样走到以后。   这样的一剑……   释放了蜕身、急于逃归的蝉法缘,在这样的时刻里,终于不能再唱他的佛偈,也说不出什么富有禅意的话。   “滚开!”   他只有如此暴怒的吼,以及一记推天而起的大手印。   光王如来托天印。   无穷广阔的天空,升腾起万万里的金色云——那只托天的佛掌,像是抓起了一条金色的袈裟,蒙住了或有几分羞涩的长空。   而陆霜河往下飞坠。   他追及他斩出的前一剑,而递出了更加冷酷的那一剑。   或者他并不是冷酷,只是太坚决了。   这一路走来,从南斗秘境到南斗殿,从陨仙林到朝闻道天宫,从独来独往的虞渊,到只身涉火的燹海……   “我意未改。”   我明白在当今这个时代,我永远超越不了那亘古第一的真人。   真人寿尽一千年,以此真寿,等不到修行世界的再一次跃迁,等不到下一个时代的来临。   但我亦明白,在这一刻,我已经做到陆霜河这个人所能做到的极限。   便纵世尊是我!便纵姜望是我!在这洞真境界,也最多就是我此刻,是我这一剑!   如此……   我是最强的陆霜河。   陆霜河白发飞如瀑,双眸为剑眸,往前亦是抬剑。这一刻他终于踏出了举世无双的那一步,迈向独属于他的绝巅。   登顶第一剑,即斗积年天妖大菩萨。   巨大而无声的爆炸,在金阳之下诞生。   像一个无限扩张的巨大的气泡,膨胀到文明盆地的边界才炸破。   无穷的禅意剑意都散开。   只落一场璀璨无极的光雨!   蝉法缘跌落长空,而陆霜河七窍尽血,被推回了金阳。   “啊!!!”   再次跌落文明盆地的蝉法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宋淮单手一抓,自武安城内以及武安城外荒山,同时飞出一条斑斓的因果彩线,如两条巨蟒,错缠古难山的大菩萨于空中,将其牢牢捆缚。   大菩萨以因果系人间!   宋淮便牵着他往下坠。   也是在这个瞬间,一柄极致嚣狂的刀,已穿出天隙。寒锋一照,天地皆白!   又一柄八面汉剑,在风中显形,其上花鸟鱼虫,竟然遥遥映照,窜游菩萨之身。   又有连环炸响,劫雷横空……九劫洞仙指,大牧王夫赵汝成!   根本看不清这一刻有多少攻势落下。   唯见长空挂虹桥,一时间风聚云涌,电闪雷鸣。   一切散开后。   只有横洒天穹的金色血雨,将滋养这片土地,又一个春秋。   袈裟也好,念珠也罢……所有保命的佛宝,所有救命的手段,全都溃散在蝉法缘跌落长空的瞬间。   这尊古难山的大菩萨,在坠回文明盆地后……一个瞬间就被打死!   就连禅身都不存。   最后只有一十三颗舍利子,裹在流彩卦衣里,被宋淮提在手中。   犹有佛性在冲撞,却被压服如拙石。   唯在此刻,宋淮才得以在这些残余的佛性里探寻因果,尝试在其中剥出有关于荒山两位人族修士的线索……寻找猕知本落子文明盆地,蝉法缘更不惜冒险动手的真相。   而在那高空——   一领辉煌灿烂的草原华袍,横展在金阳之下。   俊美如天神的大牧王夫,双手大展而高起,无穷王道气剑环绕其身,便如一只虚状的冲天金鹤。   天神乘鹤飞金阳。   “陆霜河为人族登金阳,我等……当接他回归,为此不惜决战!”   无论陆霜河登上金阳的原因是什么,他一剑截停蝉法缘的归途是事实,他与妖族战斗是事实。   那么没有别的理由——   “袍泽必救。”   这是人族能够在种族战场站稳脚跟的根本原则!   赵汝成底蕴浑厚,注王气贯天子剑脊,前年一朝绝巅,即有天下惊名。他的步法穷乎天地妙理,在蝉法缘身死的一瞬间,就已追近金阳。   其人攻势之烈,有不惜打破金阳的姿态,表现出人族不惜立即开启大战的决心。   而有一只金灿灿的手,比他更快,甚至于……抓到了金阳的边缘!   五官其实明煦,但眸光一挑就桀骜、提起刀来就嚣狂的斗昭,口中衔刀,攀援高天,轻轻一用力,便掰碎了妖界金阳上的种种封禁,翻上了金阳中!   “接什么接?既来之,则杀之。先去太古皇城杀一回!我看是承平太久,他们早忘了肉痛!”   他不说他要救陆霜河,只说要杀去太古皇城。   妖界几乎无日不战,是怎么都说不上一句“承平太久”的。   但这些年这些战争的规模……都太弱!   绝巅都未死几个,怎够让天骁满意?   便以蝉法缘的死,为新一轮超级战争的开始。   “此言甚合我意!”钟璟倒提八面汉剑,跟着便踏上了金阳。   其一人,而似有千军万马在身后,兵煞如龙,喊杀震天。   荆国最早宣布全力备战神霄,他们早就等得鸟疼。   坐镇覆山战场的大秦长平军统帅白俦,是个白净儒雅的将军。   其人惯来谋而后动,不打无准备之仗,此刻却也只是裂光而出,拔出青铜古剑,杀气盈天:“杀天妖,伐太古皇城!!!”   更有轰隆隆一声,从极远处传来。   顶盔掼甲的钟离炎,高举南岳之剑,像一团滚滚而来的巨石,横冲直撞地碾过所有:“诸君稍待,炎武当为天下锋!”   陆霜河在他的帐本上排名很靠前!   早晚有一天要趴在他钟离大爷身前,在这之前怎可死于妖族之手?   坐镇文明盆地的人族绝巅,几乎瞬间就达成了一致。   高穹星辰遂起。   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   从来只有金阳血月横空的天狱世界,这一日群星璀璨。   二十八宿围金阳!   就如蝉法缘跌落文明盆地的瞬间,就被人族绝巅围殴至死。   与蝉法缘正面碰撞,被蝉法缘推回金阳的陆霜河,自然也要迎接妖族的雷霆。   初登绝巅的他,与蝉法缘全力对轰,不免脏腑皆伤。   但也唯有这样的一剑,才检验了他“最强”之名的含金量,才验证了他的自我。   他终于超越了过往,斩破了“我执”,创造了亘古无二的成就。   终于从一个秘境小世界的出身,走到了现世修行路的最高处,立在了诸天万界的顶点……道与天齐!   在这一刻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无人知晓。   他也未向任何人诉说。   这么多年来他只是坚决地往前走!   从未犹豫,从未折身,从未回头。   在璀璨金阳中,在无穷旭光里,他转过身,面对妖族一众强者暴起的攻势——   横剑在身前。   “我有一剑……”   他从来不在战斗中说些什么,今日却开口。薄唇微吐,字字有剑气,譬如明月升:“朝生暮死朝闻道!”   剑锋如月,照出他寒亮的眼眸。   白发披散,是一人的霜雪。   他独自对着整个妖族出剑。   这一剑并不带有什么杀气,他对人或者妖,也没有什么恨心。   说到底除了剑之外,这世上没有什么让他在乎的事情。   除了所求之道,不在意身在何处。   只是恰好生而为人,只是恰好面对强敌。   于是他展示了自己的剑道,展示一个在小世界尸骨堆里爬起来的人……独自走向最强的决心。   陆霜河……还可以……魁向绝巅!   赵汝成在说不要莽撞吗?   白俦在说暂且后撤,他来接应吗?   灿耀的斗战金身,带着极其恐怖的威势,正在急速靠近。   二十八宿人意星辰,已然跃升在他身后。   人生相逢多少事!   这一切,如微风。   陆霜河衣角不起,白发微卷,唯有一剑光耀。   无匹的决心!   嗡~!   嗡~~!   天地之间,不断回荡着剑器的嗡鸣。   那璀璨的妖界金阳之中,一时有长刀,有战戟,有拳头,有铁鞭……或龙或虎,又有群峰如林。   汹涌如潮的攻势,淹没了空间无限的金阳。   当然也淹没了……   那一卷白发。   已经翻入金阳的斗昭,一个倒翻落回了人意星辰【亢金龙】,且正立在那虚形的龙头上。   璀璨无极的斗战金身,这时都有几分黯淡,可见斑驳几处,遍身伤痕!   妖界金阳毕竟是妖族的主场,强攻又与潜入不同。   斗昭强行翻入助战,还能留命而退,已是非常了不起。   倒提汉剑的钟璟也成功撤离。   钟离炎更是在靠近金阳的那一刻,就被一众天妖杀出金阳的攻势生生迫退!   但这一切……都是陆霜河那一剑创造的机会。   那真是绝艳的一剑,此后很多年,钟离炎都会记得。   当然他也无法忘记,这一笔永不能再勾销的帐。   锵!   一柄断折的剑,名为【朝闻道】的绝世名剑,断成了许多截,横飞在高穹。   灿烂金阳仿佛一座神威无上的城堡。   一身墨甲,神武不凡的麒观应,就站在这灿金城堡的城头,缓缓抽回他狭长的骨刀。   在骨刀的刀锋上,本来虚无的空间,陆霜河披发后仰的身形,缓缓凝现。   于刀尖离身的那一刻,开始坠落。   轰隆……哗!   闻得落水声。   落水声?   太古皇城斗部天兵统帅麒观应,脸色骤然一变:“快撤!”   来自猕知本的告警要更为明确——   “姜望来了!”   偌大金阳一霎五光十色,彩气纷呈。   一众天妖探出金阳的攻势,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回!   此时已见天海汹涌。   难为人察的天道之海,这一刻竟有实质的外显——   一道天河贯长空。   诸天万界起狂澜!   陆霜河向后仰倒的身体,便这样坠在天河中。   而有一尊身着青黑色天君长袍、以玉冠束发、仅在腰间配一块白色玉珏的男子,挂剑在腰,立身在天河的正中央。   天海为他欢呼,一霎光阴席卷。   他并没有拔出那柄天下名剑,但拿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掌,看着退出金阳、也退在天海之外的一众天妖,淡声问:“谁的手?”   那慌张撤退的攻势里,有来不及的一位,永远地留下了他的断手!   一众妖征鲜明的天妖,彼此相视。   最后还是圣明谷之主鹏言蹊,冷冷出声:“仗着天海之利,又趁势偷袭罢了!送你半掌,又有何妨?”   他先就被钟璟所伤,金阳大战的时候又急于复仇,以至于冲过了头,收到消息逃身,便慢了几分。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视线又掠过他,看向天河岸边群起的天妖,只将手里的断掌一扔,道了声——   “我将登岸,谁来决我?”   他顺势往前一步。   天河岸边众天妖,齐齐后撤三步!   曾经有一个叫行念禅师的人,孤舟渡天河,被一众天妖活活打死。   但他在绝境之中结算果,将一个人族的后辈,送回了文明盆地。   今日……   那后辈在此,独据天河,剑指一众天妖,却无一尊敢近前!   一步众妖退。   此等威势,令人心惊。   钟离炎实在是担心老熟人,担心得眼睛都发红,恨不得让他回来休息,自己过去承担风险。   这时在妖界深处,响起极其暴烈的一声——   “我与你决!”   金甲赤披的猿仙廷,从妖界深处跃出,那一杆灿金辉煌的战戟,正有流焰光转,仿佛要轰破天去。   已经沉寂十六年,自那次吃了赔罪酒,便再无事迹传出的当代妖族最凶者,亦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出现了!   他不知在何处修行,归来凶焰更炽,以指划地:“登来此岸,今分生死!”   他还要说些“此乃公平对决,谁来插手杀无赦”之类的凶话。   麒观应已经一把按住了他。   一众天妖抱腿的抱腿、环腰的环腰,使劲把他往后拽。   “天尊不必如此!玉器何能与瓦器碰?”   “君有上智,非独武勇。”   “我们的战场在神霄!在十二年后!何必于今日斗一时之气,逞这匹夫之勇?”   “姜望其人,莽而无谋,他不止是咱们妖界的对手。要想对付此人,往后多的是机会。”   “诸天万界,乃合现世人族。妖族独承此战,则奈诸天何?”   麒观应在短时间内蹦出的止战词,比他出刀收刀都要快,好歹能叫凶意难制的猿仙廷听在耳里。   毕竟是种族大战,就连恨猿仙廷入骨的虎太岁,这时也悠悠来到了天河边,瓮声劝了一句:“区区后生,年未半百,谁还怕他不成?但毕竟备战神霄,才是妖族头等大事!咱们有这功夫与他跳脚,不如回府好生练兵。十二年后,定叫他有来无回!”   一众天妖自说其话,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姜望并不去听。   他涉水往前一步,刚好低头看到陆霜河。   这位孤身斩群妖的七杀真君,已然生机断绝,于此坠尸天海。   凤溪镇外的小河,和今日横贯妖界的天河,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他在水中看姜望,波光粼粼,人面摇晃。   也如当年一般。   当年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今天他也没有。   姜望伸手一捞,陆霜河的身影便如月影摇散,但终不是明月照。   明月照影亘古常在,水中白发是飞鸿一时。   姜望抬起湿漉漉的手,掌中只停着一支剑钗。   这支钗,他曾在任秋离的鬓上见过。   ??凤溪河的那一次四目相对,随波光流转到今天。   ?其实我很犹豫要不要写最后一句,写了又删,删了又加上。   ?因为剑钗全文只出现过一次,我非常刻意地没有写第二个人戴剑钗,就是希望读者能够在突然的惊觉里,有自己对于故事的想像。   ?但因为确实只有一笔。   ?不点一下,怕大家错过。   ?点一下,又担心落了下乘。   ?最后还是决定写这一句,因为那是姜望的心情。也没有什么上乘下乘了……都是他在粼粼波光中的所见。   ?好了,下周一见。   ?……   ?……   ?感谢书友“Landulet”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28盟!   ?感谢书友“王伯舆”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29盟! 第五章银汉迢迢   高穹二十八宿与金阳争辉,烈光一时喧嚣。   妖族在天道深海掀起绵延一百年的海啸,的确阻隔了当年的姜望。   但时间的浪潮,又坚决地前涌了一些年月,当初的蝉惊梦,算不到今天的荡魔天君。   就如地藏涉过一百年海啸之天海,澹台文殊在海啸中打滚……他今日也在这片深海自由来去,甚至引天河为渠,纵横诸天,与一众天妖隔河对峙。   今一剑当关,万妖莫近。   陆霜河死去了。   白发真人纵剑青冥的身影,是凤溪河畔那个孩子所看到的第一幕超凡风景。   如今画面都皱去。   姜望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剑钗冰冷,掌纹深刻。指隙之后是流淌的天河,天河之中什么都没有。   他好像终于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   四十年来如一梦。   他对河如观镜。   修长有力的五指,缓缓合拢,握住了那钗,便如握剑——   他握住剑钗的那一刻,就连桀骜凶狂的猿仙廷,都将战戟横在身前。   蛛懿之类的天妖,更是将傀影都释放,已视此为战斗的开始,不敢有半分轻慢。   姜望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只是随手一划,便有银汉横空。   陆霜河一生求道,最后只在这个世上留下了三剑。   一曰【一泓秋水照离人】,一曰【开天】,一曰【朝生暮死朝闻道】。   如今一钗而横,剑气尽在其中。   这银汉之光,是星光也是剑光。   它代表小世界人族,迈向现世绝巅的路,已经贯通。当然不免艰难险阻,但已不是毫无希望。   若说那自天海引出的汹涌天河,尚要有灵者方能洞见,这随手划开的银河,便清晰地横列在天穹,将成为这天狱世界,永远的天痕。   无论人妖,不分仙凡,仰首即见。   白天尚不明显,夜晚才更清晰。   当然它不止是在妖界,更深邃地镌刻在现世。   往后人间望银河,不知会留下多少诗篇。   它的意义也不止体现在此刻——当诸天小世界的人族,都已经有了前路。那么他们还有多少勇气,交付在神霄战场?还有多大的决心,一定要追随现在的妖族,一起推翻现世人族?   陆霜河一生是一剑,开出天之痕,也斩出了人族面向诸天挑战者的第一剑!   而此刻,姜望只是握住剑钗,从天道之力汹涌的天河,走向纯粹的只剩剑气的银河——这是一个再公平不过的斗场。   “十年坐道,略窥天变。非眺超脱者,不足以近身前三尺。”   “别浪费时间了。”   他抬眼,这一刻目光如剑光,将对面的每一尊天妖都钉在当场!“猿仙廷、麒观应、虎太岁,一起上吧。”   在场天妖虽众,真正有资格与他交手的,也就是这三尊而已!   “啧!太狂了吧?”钟离炎在金阳之下嘬着牙花子:“……我是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大家还是要注意谋略,低调一点。”   大牧王夫在旁边慢条斯理:“现世横压诸天,我三哥又魁于现世……实在是没有什么谦虚的余地。”   猿仙廷只想着单挑,虎太岁倒是不介意试一试三打一,独是麒观应提刀横岸,不为所动:“可以!十二年后,我们约战神霄,不死不休!”   宋淮没有涉足一众绝巅的战争,还探手在卦衣结成的包袱中,慢慢摸索那十三颗舍利,转在手心,如转念珠。   在某个时刻,他的手指停住。   他在蝉法缘这尊大菩萨的茫茫因果里,找到了最近的一条断线……系于脚下的这座荒山。   蝉法缘临死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并非尝试逃脱。而是将这根因果线焚去,想要令它与身同寂。   但他死得太快了,动作又得尽量隐蔽,所以没能彻底焚尽因果,留下了这根断线。   宋淮也终于感受到了他先前未能捕捉的残念——   “玄龛……”   “你们……听到了吗?”   “穆青槐……文永。”   身为景国东天师,代表蓬莱岛巡行世间的绝顶强者,宋淮这一生,已经见惯世间太多事,他自己也经历了太多。   寂寞的、悲壮的、苦涩的……   他也根本不记得文永这样一个未能杀进黄河正赛的小角色,更别说妖界战场上无以计数的战士中,一个叫穆青槐的并不出众的人。   但这一刻他握着这缕残念,还是说……   “都听见了。”   “以景国东天师的名义,代表人族,感谢你们!”   “文永,穆青槐。”   东天师郑重其事地在心里说出这两个名字,将他们留在文明盆地的历史里。   其实在文永传递出来的情报里,宋淮只把握到了“玄龛”二字,但并不影响他在这个瞬间推出大部分真相。   他仍然盘弄这十三颗舍利,假作还在寻找蝉法缘身上的因果,就好像蝉法缘已经将那关键的线索都焚尽。   暗已传信整个文明盆地范围内,所有的人族绝巅——   “玄龛关将生剧变!猕知本应该是要用神道手段,抹消卜廉的封印,提前推开神霄之门!”   传讯的同时,他又悄然调动人意星辰【轸水蚓】,细究彼处天机。此星位属南方七宿,关联于巽位,正应东南……毫无疑问地覆盖了玄龛关战场。   宋淮摆明来要一个将计就计,化明为暗,假作不知妖族筹谋,然后紧急在玄龛战场做好准备,最好是在妖族发起突然袭击的那一刻,打妖族一个猝不及防。   钟离炎自小就有卸甲乃父之志,故而熟读兵书……这武威大将军的封号倒也不是凭空得来。瞬间领会了东天师的真意,周身气血如红披,一步便踏进天河。   在天道的领域,他并非善泳者,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五成。   但怎么说呢……这并非他一人独行的战争。姜小儿虽智略不及,却也不会那么没有眼力见。   果然他这边军靴才踏水,脚下便有无限光转,目见之光色,声闻之飞线,交织成纯白的见闻仙舟……载着他悠游天河。   姜某在银河,他在天河,如此也算并驾齐驱——都甩过斗某一头去。   钟离炎将南岳重剑拄在船头,发出停山的响。昂首挺胸,一身重甲威武非常:“今死人族证道者,岂天妖一尊能偿!?”   “蝉法缘虽死,此事不算了结!”   这位炎武宗师,神情倨傲,睥睨一众天妖:“谁与我决?”   反覆被人族嚣张后生贴脸邀战,在场天妖也都群情汹涌。   有那脾气爆的,当场就高喊:“你是谁?!”   又有天妖问:“刚刚被我一脚踹下去的,是不是你?”   钟离炎勃然大怒:“吾乃献谷之主,楚国武威大将军,剑开武道二十七重天——”   一套词还没有念完,对面已经拔刀的拔刀,亮剑的亮剑,竞相喊着“单挑”!   说些什么“此獠不可小觑,交给我来”“为了妖族荣誉”“必分生死”之类的话……还抢起来了!   钟离炎却也干脆,单手提剑一指:“就你是圣明谷主?”   他瞧着唯一一个没有激烈动静的鹏言蹊:“看什么看,盯的就是你。你也是谷主,本将军也是谷主,与我前来——咱们以仙舟为台,天河为屏,公平决死。败者当葬身于天道海啸,此论以族运誓之!”   鹏言蹊大怒!   当然他也不可能真的跳进天河,在见闻之舟上和钟离炎进行所谓的公平对决。   这都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   要少几个脑子,才能相信在姜望引来的天河里、在姜望构筑的见闻仙舟上……这场战斗能是公平的?   这鹰眼短须的小坏种,倒装得一副莽撞样子!   “废话休提!黄口小儿上岸来!”鹏言蹊侧身一按,风虎云龙纠缠而起,轰轰隆隆地捧出一座演武台:“予你公平一战,叫你死得心服口服!”   终究断掌少了几分气势,挥舞之时,这半截儿也有些碍眼,因此不够威武。   钟离炎绝不惧战,当然更不惧骂,他抬脚更前,引天海之水,推舟而更高……人为的居高临下:“手都断了嘴还是硬的,斗法看不出名堂,棺材倒挺会搭!你这贼厮——”   说话间他的身形猛然一震。   天河剧烈摇荡!   什么情况?!   他骂得滑口,不防变化陡生,猛然转头,却见银河正中的姜望,已经消失了身形。   聚集在武南战场的一众人族天骄,个个化虹瞬往东南飞。   人族真君和妖族天妖在这里互相欺诈,都想要再拖延一点时间。人族想要多争取一点时间,在玄龛关悄无声息地做足准备。妖族也想再欺瞒一阵,好让神霄大计顺利进行。   猕知本是更干脆的那一个——   他直接点燃了神海!   倒并不是钟离炎的挑衅让他警觉,而是姜望引天河而至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不再等待。   他已受够了在这人身上的行差踏错,种种不确定感,在姜望登场的瞬间,就直接做最坏的打算。   就当做蝉法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当那个叫文永的弱者,确然喊出了人生的最强音,已经让人族知闻。   所以……   位于五恶盆地东南方向的玄龛关战场,在这一刻剧变陡生——   玄龛关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高墙险隘,而是一片被古老神力永久击穿和重塑的、位于五恶盆地边缘的巨大断裂带。   它深不见底,边缘参差如兽齿,像是一个撕裂的伤口,多少年来也的确令这片大地悲鸣。   当晚风穿过高峡,发出尖锐的哭啸。灵视之中色彩绚烂的、时时刻刻都在游荡的不同神力,正是它的鲜血。   峡谷两侧并非自然岩壁,而是由凝固的神力波纹、融化的山岩以及无数巨大神骸、兵器和建筑碎片强行挤压熔铸成的“界壁”。   界壁表面流淌着黯淡的神性光辉,呈现出扭曲怪诞的浮雕感,仿佛记录着这些年来始终不曾停歇的神只战争。   壁立万仞,便如神龛。   在玄龛关厮杀不休的人妖两族,倒像是这座神龛所敬的神!   谁能彻底地杀绝对方,谁就能在这里独享香火。   千奇百怪的妖族神只,在这里向人族演示着不同的神话历史,也将人族的俘虏,驯化为新的信徒。   人族的战士,则在这里将神像击碎,把金身踩作黄泥。   如今坐镇玄龛关的绝巅,乃是剑阁的万相剑君。   这位极痴于剑的绝巅,并不做太多剑道之外的思考。绝巅之前,绝巅之后,除了在阁主的要求下换了身衣服,稍稍修剪须发,没有太多不同。   在得到宋淮的通知后,便第一时间传讯于万妖之门后,自己也提起剑来,打算看看玄龛关内有什么隐匿变化——   剧变就在这时候发生。   那原本只存在于神意观想中的无边神海,竟然清晰地降临于此方战场。   像一张巨大的红幕,遮住了这羞为世人所见的“玄龛”。   而在此刻殷红如血的神海中,一座座神龛都成了泥塑,遁走神光,黯淡灵形,最后如流沙溃解。   “以此躯为阶!”   “以此意为引!”   “以吾神性为火!”   “天既无路,踏我为阶。人既不允,与尔偕亡!”   “今日化虹,不负诸灵。焚神一炬,乃见天明。他日有登神者……应知此万妖之心!”   大批大批的妖族神只,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自愿地奉献自己。只求以自己的力量,贡献于妖族,搭建通往神霄巨鼎的天梯。   本来的计划不是如此。   猕知本坐镇封神台,是要举万神应神霄,勾动羽祯肉身所化的青铜巨鼎,将整个玄龛关战场一鼎煮杀。   凭藉他的苦心布局,依托于封神台,战场上绝大多数妖界神只,都可以保住神位,顺势送上神霄……这些也都能当做妖族在神霄战场的先手。   而人族在玄龛关的战士,便自然地都成为柴薪、成为丹材。   那一刻鼎获圆满,神海鼎沸,足够冲刷神霄之门上的那块破抹布!   在神意观想中升举神海,看似是件磅礴不可隐晦的事情,实则在发起之前,猕知本已做好了万全准备,求的就是不可见的“灯下黑”。   现世当然有神只。楚国湘夫人已是千古传唱的神名;幽冥的灵咤,正高举紫旗;白玉京酒楼的暮扶摇,甚至还参与主持了黄河之会。   在牧国的青穹神界里,高坐着势凌诸天的永恒。在和国的大街小巷中,行走着游戏人间的不朽。   神道已经不是现世主流,但它一直是人间修行遥路的一种选择。   可绝对不会有人选择在妖界登神!   神道是人族主动革新,已经半淘汰的一条道路,却是妖族在天狱世界里最好的选择。   妖族作为神道最初的开拓者,亦是神道最末的坚守者,在这条道路上,有着整体领先于人族的优势。   屹立在太古皇城的【封神台】,哪怕只是妖族对于辉煌时代的追忆,是极盛时期那座封神台的仿品……于神道的意义,也不输于人族神话时代的永恒天国。   所以当初在神霄世界,玄南公要铸造不朽神王身,以迎羽祯。   所以猕知本再次落子神霄,也是选择从神道入手。   事实说来残酷——   自姜望横绝天海后,脚踏人皮渡舟的猕知本,再未有一次涉海。妖族相较于现世人族,唯一还能占优的……也就只剩神道了。   当然猕知本这样的智者,不会把危险寄托在某一个人的选择中——   万一就是有人想要自绝前路,就是想要低妖一等,就是想要受制于封神台,想体验一道神旨灰飞烟灭的感觉呢?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肩负种族之运,尤其不可“想当然”。   所以在站上封神台之前,他先积极调动妖族的情报力量,巡视诸天,又开设法坛,沥血卦算。   在《昊天高上末劫之盟》签订后,所有战争都是超脱之下的战争。   所以青穹神尊和原天神都可以不去管。当今最强的神只,除开妖界的几位神尊外,也就是冥世那七尊。   血雷公已死,白骨早就不知所踪。   天虞和魍夭在阴阳合界之前消失……“奴神”蝉惊梦其实已经跟祂们谈成合作,祂们将在神霄战争里作为奇兵,加入万界联军,助力于征伐现世。   蝉惊梦代表太古皇城,开出丰厚条件——进则分割过半冥土,使此二神尊于幽冥;退则助力祂们在天外建立神界,亦不失自由永恒。   灵咤甘为齐人走狗,在冥土建立灵咤圣府。   暮扶摇更是在白玉京酒楼看家护院。   还有一个旗韶,待价而沽许多年,最后为黎国所尊奉。   倒不是说别家开不出更好的条件,或者实力不如黎国。而是黎国给了祂最大限度的尊重和自由。   洪君琰与之交换长寿仙法,亲自为祂修了一座永寿神宫。   诏曰“人间四时,不独有冬。长夜终明,天下为黎。”   遂立【黎教】。   将原来的国教【凛冬教】囊括其中,使之为四时一部。   洪君琰的血脉后裔,曾经的雪国皇帝、后来的凛冬教宗洪星鉴,匍匐在旗韶的神座之前,为黎教第一任教宗。   灵咤、旗韶、暮扶摇这三个,行踪都很容易确定。且祂们绝无理由在这时来妖界,不然蝉惊梦一定能利用封神台,给祂们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猕知本在已经确定现世强大神只行踪的情况下,还落卦算穷文明盆地里的神道,再三确定不会有近期登神的存在。   他甚至算到了游荡于冀山战场的某种神意,算来那处神位的凝聚,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积累。   这才选在今日,启用【封神台】!   呼啸神海为一念,献祭玄龛关为一途,只求解下神霄之门的封印,扯断卜廉最后的制约,抹掉那仅剩的十二年。   对于妖族来说,神霄战争最好的时机,就是神霄世界刚刚打开的时候。   一场猝不及防的战争,才能带给诸天万界联军最大的胜利可能。   迄今为止,神霄封门的每一年,都是卜廉和姜望为现世人族争取到的准备时间。   这些年现世人族一局接着一局,几乎荡平了现世所有隐患,以前所未有的巅峰,来应对即将到来的神霄战争——他们并没有因为长时间镇压诸天万界,就轻视那些俯首称臣的对手,小觑这挑战,而是拿出了最高姿态的战争准备。   当年万族举旗反攻妖族天庭,起初天庭可是不以为意,只把那当做诸天万界时时刻刻都在掀起的微小波澜。   那些贪心不足的蝼蚁,哪年不闹出一些乱子?妖族随随便便指一支天兵过去,就能轻易平乱。   杀一家不行,就灭一族,灭一族不行,就毁一界。除了现世不可动,诸天万界生灭如泡影……反正妖族天庭永恒悬峙。   等到人族占据现世,却是代代自革,动辄苍鹰搏兔,倾以全力。   这神霄备战一开始,人族就扫平陨仙林,险些永靖沧海,还在虞渊建立了永固防线,十年前还想一举荡平祸水!   若再给人族一点时间,真不知他们还能做出什么。   诸天有识之士,莫不忧心!   猕知本是如此忧虑,做了如此周全的准备,亦未防武安城的荒山外,有这样一座误闯的神龛,这样一个突然登神的人。   本来不可企及神位的人,怎么突然登神。   平平无奇的一柄飞剑,怎么做到的阻他一瞬?   这些他都无法放到当下思考,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他还要推着妖族往前走。   在假定情报已经泄露,玄龛布局被人族察觉的情况下,猕知本已经没有时间可以等,所以直接驱使妖神牺牲,点燃神海,先一步补足天阶,再回过头来鼎煮“玄龛”!   这一步棋,几乎送绝了封神台的低位神灵。   亦不知多少年,才能养出这些神只。才能叫封神台上,重新高举神龛,列如神庭。   但只要占据神霄世界,打开天狱囚笼,让妖界贯通诸天,以封神台之能,敕神万界……届时那神只之路,必然远比今天容易。   这是以可见的未来,换可期的未来。   用更残酷的方式来表述——   在即将到来的神霄战争里,诸天联军最不缺的就是耗材,这些低位神灵的作用也是相对有限的……人族不会给祂们成长跃升的时间!   耗于此刻,最见其焰。   前行已无路,今日铺尸骨。   妖族会记得。   当一尊尊高举的神龛,枯为柴薪,燃起焚世的神火。   被这片神海所覆盖着的整个玄龛关战场,都在鼎中煮!都要融解为神性的力量,一遍遍冲涮神霄之门。   无论人妖,都在其中。   顷刻金身坏,白骨浮,哀声遍野。   人妖两族的战士,上一刻还在犬牙交错地厮杀,下一刻便你哭我嚎,各自逃命去。   “撤退!撤退!有序撤退!”司空景霄提着那柄当年梁慜帝的配剑,在空中高喊:“无心堂精英弟子随我断后,结陷空神剑阵!诸位师兄弟组织好军队,往西北走!”   曾经的剑阁首席弟子,已经变成了宗门长老。   以战力而论,已被同为当世真人的宁霜容超越,但在大战场的指挥上,他还是当仁不让。   如今宁霜容在虞渊求剑,他在妖界为宗门而战。   但是往哪里撤退呢?   整个战场都被神焰覆盖了!西北方向也并非天缺,而是铺天盖地焚灭一切的火。   司空景霄组织剑阵,斩出一片虚妄的空间,挡在人族中军主力前,意欲吞尽这【焚世神火】。   却像个可怜的口袋,瞬间就溢满……神火在空中滋滋地冒。   组织剑阵的无心堂精英弟子,便随着这神火的跳跃,一个接一个地变作焦炭,飞为劫灰。   甚至于玄龛关内的时空,都已经被【焚世神火】灼烧得混淆。有的人离神火尚远,却已经被烧死了,有的人已被神火沾身,却刚点燃头发。   有人逃跑,有人咬着牙催动道元,有人疯狂地用道术扑击神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术法被神火点燃……   司空景霄并不阻止任何人逃窜,只是在神火中往前:“妖族突然发难,此火势不可久,兄弟们暂避火势,无心堂弟子随我冲锋!”   他还不知道这是献祭整个玄龛关战场的大手笔,只以为是妖族的一次突然行动。   上届黄河之会落幕后,又经多年博弈,如今的玄龛关战场,是剑阁、暮鼓书院联合镇守。   梁国、理国、越国的军队,也同样在此奋斗。   这一场神火烧下来,百年国运毁于一旦,千载宗门积累都为空谈!   不止司空景霄活跃在此处,上一届黄河之会的正赛选手裘梦洲也在,此外还有暮鼓书院的梁宛白、梁国的黄肃……   这些都还只是在黄河之会上扬过名的天骄!其他杰出人才,更是难以枚举。   司空景霄只能赌,在西北方向,文明盆地人族大本营的方向,会有人为这些人族战士,打开逃生的门户——   的确有人在这样尝试。   万相剑君俯身才见神海狂澜,又见【焚世神火】席卷。   其张扬长发,万千剑式落掌中,合成剑匣一只,横身而前……一剑满玄龛!   那是铺天盖地的剑式所结成的剑潮,此起彼伏,锋芒狂涌。   其人无愧痴名,竟然罔顾巨大的能量差距,想要一剑压下神海、扑灭神火!   磅礴神海之外,忽现寒芒。   星星点点的寒芒,如一丛种在神海外缘的刺林。   万相剑君和他的剑潮,就这样定在空中。   寒芒交汇时,显出一尊披着石色战甲的天妖。   此君有着一头蓝发,一双白色如晶石的眼睛。铠甲上刻满了妖名,其上一些,是此刻不断死去的妖神。   他冰冷地看着万相剑君:“难怪剑痴!”   “你这一生除了剑道,什么都不计较吗?”   “为这群蝼蚁……”   “不惜去死?”   妖族有八域九尊,都是徒子徒孙无穷数的一方豪雄。   这坐镇玄龛关的天妖豪缘,便是叹息海的主宰,叹息天尊。   “但凡你稍晚一步,待我耗尽剑式,一气湮尽,你就有很大的把握杀死我——但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万相剑主提剑匣而前行,竟然一无所遮,任由那千万毫芒扎穿他的无相剑躯:“因为杀死一位人族真君,只能建立你自己的功勋,并不能在实质上改变战局。”   “因为这是你的责任。”   “而守住这里……是我的责任。”   身受万创,气泻千里,万相剑主却将剑匣往前推,将一百零八道绝剑术,尽数推向了豪缘的妖身!   以命搏命!   世人都以为痴人是傻子。   但他只是,很多事情不在意。而他在意的事情,高于所有。   比如他的剑道,比如他作为人族绝巅的责任。   “你说得对!我等身登绝巅,心无所拘,缚我者无非责任!”豪缘哈哈大笑:“若非立身相悖,真想与你坐而对酒。如今只好论剑,只好印证生死!”   万相剑主斩开他的战甲,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邃的伤口。   他却也只是不闪不避,倾毫芒如骤雨,只进不退。   他口口声声嘲笑万相剑主甘为蝼蚁而死,自己却也在这个时候选择与万相剑主搏命!   焚世神火仍然肆虐未休。   对应东南方位的人意星辰【轸水蚓】,才刚刚在宋淮的控制下投来力量,还没开始细究天机,便惊逢此变。   它在星占宗师的操纵下,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巨大的水蚓星相,从玄龛关战场下方猛烈窜起!聚万顷地雾,起玄阴之河,一头扎进神海中……欲以玄阴灭神焰。   却被神海一卷,地河就冲散。   神焰又扑来,竟只剩星光点点。   此刻聚集在玄龛关的神力过于磅礴,仅以力量的堆积而言,绝非任何一尊绝巅强者能够企及。   人意星辰是人族在妖界架设的顶级战争兵器,却也根本无法阻止焚世神焰的泛滥。   事实上它作为星占的重要战略道具,徒然以本相冲击神海,无异于用算盘撞刀剑,已经是宋淮不得已的选择——猕知本发动得太快了,他相应的准备还没来得及开始,在当前形势下,他并没有及时阻止玄龛关惊变的办法!   “玄龛”之中,焰炽无极。   已经有修士血肉都融化,如流质一般脱骨而去。   主动断后的司空景霄目眦欲裂:“古今有不祥之人,我未闻……不祥之器!”   他的心间亮起一盏灯。   手中那柄称为“不祥”的赤符宝剑,散为汹涌的符文奔流,而又呼啸为赤龙。   就此折西北,遥遥一剑斩:“今果不祥,该当我承!”   神通·心火剑!   赤符化龙。   其人此生最为磅礴的一剑,的确在爬满玄龛关的焚世神焰中,斩出了一段浅浅的龙形的裂隙,约能容得个三五千人……暂活其间。   但焚世神焰很快又翻回。   这些人刚刚喘出的一口气,又变作了哀声。   遥遥斩出此剑的司空景霄,则落在所有人族战士的后面,坠融于神海之中。   一位当世真人最后的挣扎,只是在神海中鼓起了一个剑气所织的气泡。   只留下了一声气泡破灭的轻响。   啵……   他到死都不知道玄龛关的变化是因何而起。   到死都认为是他的不祥!   可他是一个……不信不祥的人。   实在是因为太绝望了,这根本不是他能应付的危险,他却要承担起这片战场的责任。   随他一起被焚世神焰席卷的无心堂精英弟子,更是连个气泡都冒不起,   “司空师兄已死,此地以我为主——诸君急撤西北,不要放弃!”   裘梦洲是万相剑君的亲传弟子,所以年纪虽然小很多,却与司空景霄是师兄弟。这时果断接过责任,带着精锐队伍转身!   只是摇身一纵,便已化身剑魔。   梁国的黄肃一把将他推回:“一九届的黄河天骄还未死绝,哪轮得到三三届的出来担事?且去开路!”   他一抹眼睛,身上泛起血雾,手中长剑也殷红!   曾经的血河宗秘法,今在他身上显现。   他大步走向肆虐峡谷的焚世神焰:“吾祖黄德彜,吾国大梁,吾黄肃也……今为诸君断后!”   历来梁国之社稷,多赖于剑阁支持。   他今日死于剑阁天骄之前,这份因果,会还在他的家族,他的祖国。   身旁却有一领儒衫,飘飘如影随行。   暮鼓书院的真传,笑着拔出长剑:“儒家弟子梁宛白,今从黄君。”   是舍生取义,还是争取带更多战士活着离开?   裘梦洲没有选择,只能咬咬牙,喊了一声“走!”   但无论慷慨还是怯懦,无论为家还是为国,抑或是为人族而战……   在猕知本举封神台而落的这一局里,他们实在太弱小。连最残酷的时间的尺度,都被外力左右,不能自从其身。   他们在玄龛关里,已经有这么多的故事发生。   仰首这长峡的高处,浩荡神海的辉煌照影中,玄龛关之外,万相剑主和叹息天尊,才堪堪撞杀在一处。   远处混淆的时空,才让他们看见【轸水蚓】为神焰所焚尽。   裘梦洲绝望远眺,只看见【毕月乌】的星相,摇晃着坠落神海……   他明白一切都来不及。   可正如他自己所说,司空景霄已死,此地以他为主。   他不能够问“怎么办”。   他必须、也只可以告诉这些看着他的人……要怎么做!   “左三队【绝元剑阵】制造空地,暂缓神火蔓延;右四队合【大云霞术】阻止神力侵袭;所有外楼修士召映星楼,示警于外;后队全体向前,三十丈处【土墙术】开路!”   裘梦洲不停地发布指令,红着眼睛,声音却清晰稳定,表现出非常强烈的信心:“往西北方向,不许停步,不许回头!我带你们活着离开!”   他的心中万分痛苦,根本是绝望的,完全靠一口气硬顶着。   眼中所见是大片大片的死者。   甚至于他的眼睛里已经都映着神火!   却忽然掠过一抹白……   那抹白色不止分割了他眼眸里的神火,也将整片神海都分割。   他的精神一震,猛然抬起头来。   “有救……有救了!”   “真君为你我而战,我们没有被放弃!”   天下谁人不识此?   那是本该坐镇献山的绝巅——风华真君重玄遵!   他没有奔赴武南战场,凑那绝巅群峙的热闹。   在收到宋淮传讯的那一刻,他便敏锐地判断——若有变局起,必在玄龛关。   武南战场的战略价值,不足以决定种族战场的胜负,不够支撑猕知本的大手笔。   彼处越是热闹,越有可能只是明面上吸引视线的幌子。   故而先行一步至此,也在这关键的变局时刻,先于所有人族绝巅入场。   此时已经神焰满玄龛,茫茫神海像一面大旗在峡谷上方飘荡。   一轮巨大的明月降临神海。   白衣飘飘的当世绝巅,从明月中走来。   他的步履即是刀光,剖分神海,也斩灭神焰。   融化的武具、燃烧的旗帜,妖族战士的狂热,人族战士的悲壮,消解的神龛,正流淌的眼泪……   这一切都无法干扰他的视线。   他几乎是第一眼,就抬看无垠高处——看到了关键!   他总是那么散漫的姿态……衣袂飘飘,闲庭胜步。   而此刻手中有刀,他只有一次出刀的时间。   猕知本架起了九十九座假梯来极力晦隐的真正神性天梯,在他璨星般的眼眸中一览无余。   神霄之门,已见其隙。   当然他也看到了还有大约十万人的人族战士,聚集在玄龛关内西北方位,将为鼎中残烬。   身量瘦小猕知本,披着过于宽大的袍子,正在神霄之门前。无穷无尽的神性力量,织成了一只璨光流彩的甲手,他戴着这甲手,正触及银白色神霄大门上的那块破布。   破布上浸润的来自命途的恐怖力量,在不断冲刷的神性洋流中,不断地消融。   门后那个生机勃勃的伟大世界里,隐隐有巨兽撞门的声响——那是羽祯肉身所化的神霄巨鼎,正在呼应太古皇城!   猕知本恰在这时回头。   他的身体不动,头却侧回,就这样与重玄遵屠龙大子般的墨瞳相对。   他的眼中有些遗憾。   来者可以是任何人,他准备了太多拖延时间的手段……但偏偏是斩妄见真,一息都不会被耽误的重玄遵。   他明白这位风华真君,一刀就能斩断神性天梯,使正在解除封印的他,和正在冲击大门的神霄巨鼎,都失去神性力量的支持。让他这么久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但他还是做最后的挣扎,予重玄遵极端冷酷的注视:“重玄遵,现在到你做选择的时候了——”   “是阻止我推开神霄的门户,还是救下你们这些勇敢的战士?”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一袭白衣便遽转。   在重玄遵的人生里,从来没有选择题。   日轮、月轮、星轮……三光并耀的一刀,如白龙吞灭一路而去的神焰,斩出了一条归家的大道。   西北方向果见天缺!   “听我指挥,有序撤离!我裘梦洲最后一个出关!所有兄弟都要回家,争道杀无赦!”裘梦洲再也止不住夺目而出的热泪,却仍然高声指挥。   茫茫多的人族战士,悲泣着自这条希望大道飞离玄龛。   而所有的妖族战士,都留在玄龛关里,合身于神焰之中。   当然也有那不甘不愿,大骂妖族高层,诅咒猕知本的。但更多的妖族战士,只是焚身于火,仰首望着玄龛关孤狭的天空——   血色神海如一层轻纱,金阳飞行在天空,洒下的神光因而金红晕染,多么浪漫。   云也披霞,哪怕是人族升起的那些恶星,这时也都璀璨。   那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希望与自由!   重玄遵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彻底斩破了玄龛关的封锁,撕裂了神海,将神霄巨鼎的投影都剖开,进而波及到本体——青铜巨鼎见裂纹,贮满的神性力量,如岩浆流隙而出!   但猕知本也正推门。   轰隆隆隆——   银白色的天门,推开在穹顶。   几乎与那剑钗划出的银白色天痕,前后脚发生。   所有向玄龛关投来的飞虹都遽止,所有正在休整中的人族战士,都在这时接到披甲的命令。   东至天涯台,西至渭水武关,北至生死线,南至兵墟……   呜呜呜——   战争的号角已吹响!   ??周五见~   ?……   ?感谢书友“栽下梧桐树_自有凤来栖”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30盟! 『还在连载中...』 更多电子书请访问爱下电子书,繁体:https://ixdzs8.tw;简体:https://ixdzs8.com